明朝当官那些年 - xp1024.com
《明朝当官那些年》


第一章 稽山浙水

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一叶乌篷从百转河渠上漂过,水面婆娑的光影被竹箬切开,岸边的黄酒社戏越发响亮喧闹了,一排临河的窗户都开了,只有最东头的小巷里,窗户还紧紧地闭着,仿佛主人家不为眼前这欢闹所动。

透过窗子,只见这狭窄的屋子里一贫如洗,老木凳子和床一样,稍微一晃荡,就发出老鼠啃啮一般的声音,凳子上坐了一人,正小心翼翼给眼前的药炉添火。可惜外头的爆竹“轰”的一声巨响,竟吓得他打翻了炉盖。

炉盖子跌落在地上,圆滚滚转了一圈,裂成了两半。这一声更猝不及防,jiào chuáng上躺着的人皱了眉心,从并不安稳的梦中惊醒了过来。

“惇哥儿,你醒了?”熬药的男人笨手笨脚地过滤了渣滓,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端到了他跟前:“把药喝了,明天病就好了。”

被唤作“惇哥儿”的青年抬起了头,看到眼前这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脸期盼的样子,心中一叹,不由自主嗯了一声,接过了药碗,慢慢喝了两口之后,一饮而尽了。

放下药碗,却又听这具身体的父亲自责道:“都是为父不治生产,一心只是死读书,读了三十年,也只不过是个老童生罢了……自打你娘去后,咱爷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连肚子都快要填不饱了。”

他说着似乎十分歉疚,声音哽咽道:“惇哥儿啊,你且坚持一下,为父已经找到了一个饭碗,以后日子就越过越好了,养活咱爷俩是不成问题了!”

看到这个面色青白,似乎已经不眠不休很长时间的男人,看到他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看到这屋子里的一切,属于“陈惇”这具身体的记忆又一次扑面而来。

这里是大明,皇帝就是那个著名的沉迷修道不上朝的嘉靖帝,而他所在的地方是浙江省绍兴府治下会稽县,他是一个名叫“陈惇”的十五岁的青年,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陈温。

陈温人如其名,性格温吞,家里有薄田几十亩,家境尚算小康,生xing ài读书,但读书之路太坎坷,三十二岁也就是陈惇生下来六年之后,才算堪堪取中了一个童生。之后就再无寸进,连廪米都没有混上,廪生就是秀才,吃不上皇粮,但好歹家里还有房有地,不至于饿死,就像他自己说的,都仰仗陈惇他妈吴氏贤惠,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尚能供给陈温读书所需。

越是考不中,陈温就越卯足劲儿考,这说明了他的执拗,也说明了大明所有士子读书人的现状,除了读书,还有什么其他营生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陈温也不是没想过不读书的事情,可是当看着贤妻为他操持的时候,他那种想要为她挣一个诰命的念头,就越发炽热起来,甚至盖过了当初光宗耀祖不想被人瞧不起的初心。

然而造化就是这样捉弄人,陈温大大小小落第了六次,因为江浙一带人才辈出,绍兴府占尽江南文脉,每年都有大批极优秀的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竞争异常残酷。陈温即使刻苦发奋,又岂能比得过那些天资聪颖,造诣非常的人呢?

可怜陈温这辈子就会个读书,不举业又能作甚?这样二十年下来,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了,而家业却日渐萎缩了,尤其是两年前陈温的妻子吴氏病重,陈温散尽家财为她治病,还是没把人救回来,反而把为数不多的家底花了个干干净净,爷俩个生计日益艰难,这才迫使陈温下定决心另寻他路。

而这具身体的原本的主人陈惇,其实是一个木讷而寡言的人,面对生活日益糟糕的现状,他也无能力改变,而且陈惇这身体又柴又弱,根本不怎么锻炼,开个窗子都能着凉,进而演化成严重的风寒,又花费了一笔不菲的药钱。

陈惇重新躺下,一口苦涩的药味让他久久不能入眠,他听着窗外咿呀的戏曲声,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上辈子的自己是个体制内混饭吃的人,当然他自己说是“混饭吃”,其实混得一点都不差。二十七岁的正处级,四年后又遇到了人生的一大机遇,眼看就要功成名就再进一步的时候,却被命运安排到了五百年前的大明王朝,一觉醒来就附身在这个奄奄一息的青年身上。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样离奇而又匪夷所思的经历让陈惇发出了感慨,是他从刚从梦中觉醒了,还是他陷入了一个迷幻的梦中?陈惇在迷惘了几天之后终于想通了,哪里不是活着呢?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既然他已经回不去了,何不安安心心地顺应眼前的一切,就像苏东坡那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惇闭着眼睛,陈温便以为他昏昏睡过去了,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药罐子药碗,又摸到床边来。陈惇只感觉一双宽厚的大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似乎余温还未褪去,让陈温低低的叹了一声,随即又匆匆离去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害怕这药不见效,又去药店里花冤枉钱了。

陈惇上辈子都三十而立的人了,却被陈温这样的关怀触动到了心底。在古代这样讲求严父的环境下,记忆中的陈温对他却是一直慈爱备至,已经死去的老娘吴氏还有呵斥他的时候,陈温却从没有高声责骂过他,哪怕他顽劣起来惹了许多祸事的时候。

上辈子的记忆里,他很早就独立谋生了,孤独若影随形地陪伴着他,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的他在这一世里,却拥有了无私的关爱,这让他心里一阵暖流流淌,对以后的生活,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期待。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觉东方既明,陈惇只感觉四肢百骸暖洋洋地,似乎有了许多力气。推开封闭的窗户,他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是临河的瓦房里,然而这样的瓦房还有几间,都是租赁给只求一处安身之地的穷鬼的。

乌篷悠悠水花响,只见船老大用脚踩着浆,一伸一缩地划着,载着客人晃悠悠地穿梭,河两岸的男人挑担吆喝,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烧柴造饭,渐渐人多了起来,小摊贩又都是在卖小食的,陈惇鼻子一动,他这鼻子好像开了挂一样,居然从这样浑浊的气味中闻出桂花糕、芝麻汤圆和葱烤的味道,而以绝对优势凌驾于这些气味之上的,则是那闻着能死吃着又活过来的臭豆腐的味道。

哪怕是隔了五百年,这个味道,依然是那么熟悉!

陈惇贪婪地翕动着鼻翼,搜寻着气味的来源,只见就在斜对角的青石板上,支着两张简陋的桌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忙得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而他三四岁的女儿居然端坐在油罐上,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收钱!

一块豆腐不过两文钱,有人见这女娃娃讨喜就要逗弄一番,故意给她一文,谁知她分得清清楚楚,又把嫩如藕节的胳膊伸过来朝人讨要:“不够,两文!”

还有人故意给了三文的,女娃娃却笑嘻嘻收了,不给人退了,弄得人们都哈哈大笑。

“尚老二,”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在喧闹的人群中也特别有穿透力:“你这臭豆腐卖完了没有?你说你每天一桶子豆腐,臭如茅坑一般,让满大街的人都跟着你闻这味儿,我们这些卖糕点果子的人,还做不做生意了?”

原来是对面卖桂花糕的婆娘不乐意了,不过显然这个卖臭豆腐的尚老二是个老实人,并不呛声,而是一连声应着:“就卖完了,就卖完了,还有两块!”

楼上的陈惇再也忍不住滴答的口水,顿时飞奔下楼去,最后那两块臭豆腐,一定是他的!

第二章 一块臭豆腐引发的血案

陈惇走得飞快,却忘了自己是个久病初愈的身体,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顿时一头栽倒在青石板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像个球似的滚了七八米,径直滚到了尚老二的臭豆腐摊前,用石缝中凹聚的卤水洗了脸。

“又香又臭的臭豆腐,我要了!”一只手不忘艰难地抬起来,陈惇死死盯住刚从木桶里捞出来的两块豆腐:“蒸上三分钟再油炸出来,再来一碟乌干菜!”

众人见陈惇护食一般地行为,乐呵呵笑了一场,倒是尚老二叹了口气,打量了他一眼,叫他坐在了椅子上,还真给他炸了豆腐,甚至还奉送了一碗新鲜的豆浆。

乌干菜是绍兴的特产,一般用芥菜,尚未抽苔的白菜和油菜等腌制晒干而成。此菜味道鲜美,色泽乌黑,滋味爽口。尤其是夏天吃起来更开胃,还能消暑防痧,而尚老二家的臭豆腐的确味道正宗,吃起来嫩如酥软如绒,咸香满口,让陈惇终于在穿来第一天,感到了人生的幸福美好。

“大哥哥,好吃吗?”对面的椅子上爬上来了尚老二的丫头,忽闪着大眼睛问他。

“好吃,好吃!”陈惇赞不绝口道:“只可惜就只有这两块了,要不然,我大概一口气能吃这么半桶呢!”

意犹未尽的陈惇只感觉自己的味蕾得到了满足,而肚子似乎还没有填饱,这时候桂花独有的香气就又一次扑鼻而来了,陈惇便要遵循着本能再去觅食,然而却被小孩子不依不饶地拉住了:“大哥哥,吃了东西,要给钱的呀!”

“哦对对对,”陈惇伸手就去裤腰上摸钱包,摸来摸去只有自己宽松的裤腰带,他这才恍然起来:“钱、钱,多少钱来着?”

“两文,”女娃娃见他扭扭捏捏地,眼里顿时露出怀疑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有钱吧?”

这要是上辈子的陈惇,分分钟用钱砸死人,可现在的他却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因为他的确是身无分文,被女娃娃控诉的目光盯着,他顿时心虚无比:“我、出门忘带了!你让我回家拿去,行不行?”

“吃我家的豆腐不给钱啦——”女娃娃猝不及防地哭嚎起来:“两文钱都要抵赖——”

陈惇被这么一嚎,吓得一哆嗦,周围的人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地看过来,很是侧目,那卖桂花的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尚家这女娃子鬼灵精咧!你这后生招架地住吗?自打她坐在这油罐子上收钱,可就没人敢欠她一文钱!”

陈惇早就看到这小丫头就是干嚎,根本没有一滴泪珠子滚落下来,但是撇下去的小嘴和在眼睛上擦来擦去的小手,明显是在控诉面前这个人居然吃了东西不给钱。这看到的人自然要替她说话,抑一声扬一声道:“怎么连这两文钱都抵赖,没钱还要吃,怕不是个游手把棍?”

游手、无赖、市蠹、把棍、拿讹头,打行的,便是这时候对无赖的称呼,被指指点点地说来说去,陈惇自然面子上挂不住:“我家就在这楼上面,你让我取了钱,我可不欠你的。”

尚老二走了过来,将女娃娃抱在怀里,又给他添了一碟乌干菜:“陈家哥儿,你吃吧,不收你钱。”

“唉,”陈惇一挑眉:“您认识我?”

“左邻右舍怎么不认识,”尚老二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女娃娃道:“这是你陈家的哥哥,忘了吗?他给你买过糖人呢。”

被唤作“薇儿”的女娃娃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糖人?”

“小孩子忘性大,不管她,”尚老二道:“你爹和你租了这屋子一年多了,我见你的次数也不多,前儿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看样子还没有好完全呢,还是别出来了,要不然又吹了风。”

陈惇这具身体原本就是个比较自闭的人,平常就不怎么何人沟通,因为病弱的缘故,就更不怎么出去了,万幸如此,其他人倒也不怎么知道他的根底,也就方便了陈惇说话行事。

“不妨事,”陈惇微微咳嗽一声,摆摆手道:“我已经大好了,大叔——大叔这手艺好啊,我在榻上,愣是被豆腐的味道勾带下来了!”

吃人家嘴短,要是再不说几句恭维话,那可真就是厚脸皮了。尚老二似乎受不了夸奖,张口要说话,却忽然被斜侧里窜出的几个彪悍的大汉围住了摊子,为首的那个络腮胡恶狠狠道:“尚老二臭豆腐是吗,给我砸!”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尚老二和陈惇都愣住了,而薇儿更是吓得尖叫起来,因为飞溅的锅碗瓢盆差一点从她额头上划过去。

“你们是谁?”尚老二又惊又怒:“要干什么?!”

这几个大汉手持大棍,二话不说就开始打砸起来,周围的行人惊惶躲避,而尚老二则被他们一拳打在了嘴上,顿时一口血沫夹杂两颗大牙被打落了下来。

“光天、乎日,”尚老二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们,你们敢——”

陈惇眼见自己面前这张桌子也要被踢翻,顿时脚下使力,死死勾住桌脚,果然这桌子被连踢了两下,却依然岿然不动。

“真扫兴,”陈惇往嘴里夹了一筷子乌干菜,不紧不慢道:“吃个饭都不得安宁。”

为首的那个大汉瞧见他面前的搪瓷碗,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这位小哥儿,你刚才可是吃了他家的臭豆腐?”

“他家的豆腐好吃,”陈惇道:“自然吃了。”

“那你可就做了冤大头,叫这黑心的东西给蒙了!”这大汉冷笑一声,指着犹在挣扎的尚老二,对远处瑟缩却又伸头眺望的人群道:“你们都听好了,这家的臭豆腐,是用粪水泡的!”

“什么——”人群一阵哗然,连陈惇也不由得一怔:“粪水?”

据这人说,这尚老二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商贩,他用粪水浸泡豆腐,这种豆腐色泽外观几乎和用卤水精心制作的豆腐没什么区别,而其味更臭,他就是利用这样的方法,将成本压缩到最低,每一块豆腐上,几乎就能赚两文的利润。

“我家老爷昨天买了他家的豆腐吃,”这人声雄气壮地解释:“当时就感觉气味酸臭古怪,便没有吃而是赏了下人吃,这倒霉人吃完了之后当夜就上吐下泻,几乎脱去了半条命,再把剩下的豆腐倒在庭院中,哼,那看门的狗倒是摇头摆尾地过来了,埋头一个劲儿地吃得欢!你们说,这豆腐是一般的臭豆腐吗?”

第三章 明朝公务员

“也有可能是豆腐放坏了,这大夏天的,”对面的桂花糕点铺的老板娘怯怯说了一句:“豆腐半天就坏了。”

这络腮胡大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扬手,却见几个人提着一个木桶从瓦房里出来了:“这就是证据!”

他掀开木桶盖子,只见里面是混沌黄浊的粪水,味道奇臭无比,让街上的众人都恶心地捂住了鼻子。而络腮胡用漏勺舀出了一块黑黄的豆腐:“你们吃的臭豆腐,就是这尚老二在这粪桶里浸泡出来的,尚老二,你还有何话说?”

“我没有!”尚老二目眦尽裂,“你们、你们这样红口白牙诬陷我!我要、我要告官去!”

“诬陷你?”络腮胡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沈府需要诬陷你?你要告官就告去,不用我提醒县衙怎么走了吧?”

这人嚣张极了,但明显人们都很害怕他,可见他背后的沈府,那个买了豆腐回去的沈老爷,应该是很厉害的角色。瞧着这群人傍若无人地走了,尚老二一口气上不来,又晕了过去。人群渐渐散开,空气中依稀传来不耻的唾骂声,在瞧到了那一桶粪水后,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尚老二是个黑心人。

“他家的豆腐我也吃,”桂花糕店里的老板娘仍在嘀咕:“我还亲眼看到他买了卤子做豆腐,怎么会是粪水泡出来的呢?”

“闭嘴吧,”她家的男人就把店门闭了:“那尚老二恶了沈家大老爷,甭管是不是吃出来的,还能有什么活路?识趣的就赶紧搬离这地方,不是说他本来就不是咱们绍兴人吗,这年头,嘿,户籍上管得越发松了……”

陈惇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耳朵居然也十分灵敏,竟将那桂花糕点店里夫妻两个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这夫妻都说了实话,尚老二的臭豆腐绝不可能是粪水泡出来的,这一点陈惇可以肯定,上辈子专门吃的大厨做的臭豆腐,味道都不如尚老二的豆腐鲜嫩,若是能将豆腐放在粪水里就能做出这样的好豆腐来,那传到后世的干脆就是一道粪水豆腐了。

而最让陈惇感到古怪的是,这些来打砸的壮汉看上去十分悍勇,其实根本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骇人,一般练过武的人都骨骼坚硬,肌肤遒劲,指节不会如女人一般松软,而他们砸那几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内劲,花花架子罢了,倒像是耍杂技的一般。陈惇用脚将桌子勾住,那些人连踢了两下都踢不动。

陈惇将尚老二扶起来,狠狠掐了人中,见人还是没有醒来,才发现这家伙的后心处竟叫一块不大不小的碎木扎了进去,血虽然流不多,但位置很吓人,唬地陈惇急忙将人翻过来背在了背上,对吓得只知道喊爹的薇儿道:“别喊了,你快去找医生!”

他说了这话,却又想起薇儿不过是个三四岁的丫头,哪里知道大夫去哪里找——他一抬腿,却头昏目眩地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还在想,这身体,简直是太虚弱了。

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狭**仄的家里,他shēn yin出声,就见凳子上的陈温惊喜地转过头来,扑向了他:“我儿,你可算醒了!”

陈温抱着他老泪纵横,“你都昏迷了两天了,昨天早上爹爹匆匆赶回来却没见着你,可是把我吓死了!后来又见着你和尚老二抱在一处一动不动,地上又一滩血,他家丫头又在嘶声力竭地哭,我还以为你和、你和他两个斗殴起来,把性命丢了!唉,真是叫我魂都丢到了九天之外!”

原来陈惇昏倒之后不多久,陈温就回来了,他还带了大夫来,这大夫原本也唬了一跳,结果仔细一看,才捋着胡子道不打紧,一个是大病未愈身体力不能支所以晕倒了,一个虽然被木屑扎进了后心,其实根本只是扎进去一寸不到,只是伤口撕裂了一些流了血而已。

陈温这才仿佛从地狱中回到了人世间一样,积累了很长时间的各种情绪在陈惇醒来的这一刻喷薄而出,比如说现在,他甚至念叨起来了陈惇已经死去两年的娘亲:“都是爹爹不好,把你娘拖累死了,你娘她多好的人啊,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过,她跟了我,真是鸿鹄跟了癞蛤蟆呀!我有愧于她啊!你娘临去的时候,我还跟她立誓,一定会把你拉扯chéng rén。可她前脚走,我就叫你吃糠喝稀了,你大病一场差点没命,你叫我将来如何在九泉之下见你娘呢?我真是无用之人啊,读书读了半辈子,一事无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啊!”

见陈温伤心不已,陈惇也感到了这个身体残留的悲伤,“我这不是好好地吗?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娘……在天上看着呢。”

陈温振作了起来,道:“你说得对,我正要和你说,我找了一份好营生,是给县衙里当佥书,每个月会有二两二钱的白银呢,足够咱们家嚼用了。”

在这物价并不虚高的年代,一只鸡只要一钱银子,若是陈温父子两个天天吃米吃菜不吃肉的话,这一笔钱绰绰有余了,若是吃肉的话,只要不是顿顿吃,倒也能勉强维持,但是柴米油盐这些佐料,烧的柴火,身上穿的衣服,哪个不需要钱呢?算下来,这日子恐怕更是捉襟见肘了。

但现在有这笔钱,绝对是比没有好的,陈惇知道陈温就是书读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典范,把年华蹉跎在一次又一次不中的科举考试上,其实这似乎已经是陈温的执念了。现在他能主动谋求生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在县衙里上班啊?”陈惇对这个更感兴趣:“那就是公职人员了……爹?”

“什么公职啊,我只是被知县老爷聘用了,”陈温感叹自己的运气好:“也是上天庇佑,前一任的佥书十天前奔丧去了,公署里缺这么个人,县老爷急招,而刘典吏我又认识,他就跟知县老爷推荐了我,知县老爷见了我一面,对我还算客气,当场给我发了聘书,让我充了书吏。”

从陈温口中,陈惇才渐渐了解这个时代的官吏制度。明朝官吏,虽然经常一并提起,但是官员和吏员却是泾渭之别。官员领有公家给予的薪水,属于公务员。吏员是官员另外聘用的临时工,不属于公务员编制。

吏又分为有名额的和没有名额的。比如知县老爷自己聘请的人员,如师爷和长随,做为自己的智囊、心腹和随从。这些人员,往往跟随官僚升迁变动。而县衙之中的其他人,一曰书吏,二曰承差,三曰典吏,四曰攒典,这些人多为本地固定为主,算是有名额的那种。因为本地错综复杂的关系,知县一般也不会轻易调动这些固定的小吏,而这种小吏的竞争也算是比较激烈的,但会稽县算是个例外。

会稽县的县丞丁忧,并无后补,知县老爷曹正生性悠闲,奉行黄老之道,刑名上面不怎么用心,但万幸会稽县鱼米之乡,百姓欣欣乐善,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刑狱。所以县衙“六房”的书吏,按规矩本该有六人,但因为无所事事,只保留了三人的名额,而这三人之中,马书吏和杜书吏自成一党,排挤王书吏,王书吏这次虽然名义上是回山阴奔丧,但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所以知县才招募了陈温进来,补全这最后一个名额。

第四章 胥吏

听到这里,陈惇忽然问道:“大老爷几日坐一次堂?”

知县不是只有审问案子的时候才端坐在大堂,平常时候要处理一县之地的钱谷之事,要教化百姓,也是要升堂的,但陈温说曹知县则是半月坐一次堂,彻底像是个甩手掌柜,把实权下放给了小吏们。

而整个会稽县县衙里,掌握实权的就是书吏。他们是衙门的文职办事员,按说是靠领取纸笔费、抄写费作为维持生计的来源,就像陈温说的,每个月可以从知县那里得到二两纹银,但这个职位之所以竞争激烈,就在于书吏还可钻各种陋规,以补收入之不足。他们熟悉民情,精通律例,懂得公文格式和官场决窍,擅长处理衙门事务,利用在官府的特殊优势,事无空过,动笔即索贿,经济待遇绝不至于低微,甚至可以说是有钱才对。

会稽县地方小,百姓又淳朴,刑名案件少之又少,所以才将六房书吏削减到三人。但是有意思的就在这里,平常没有案子的时候,书吏不过是整理整理过往的案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无非是向府台提交一份公文总结报告罢了,那么两个人和三个人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在空缺一个名额之后,曹知县会比较急迫的招人,而且很快就录用了陈温这个毫无经验的老童生呢?要说读书,陈温还算功底扎实有可取之处,可是陈温为人温吞,他哪里知道怎么纵横进退、斡旋周全呢?

陈温说书吏三人,两人合起来排挤一人,这似乎是会稽县人所共知的事情,这一是说明当这个书吏的确有利可图,二是许多争权夺利的东西,表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发展到台前来,其实说明这种斗争已经有了一个结果了。

狡猾无过于胥吏,因为这些人在实务上比一头扎在书里数十年的官员更精通,他们在县衙里帮办公务,不是他们离不开官员,而是官员离不开他们。要是有聪明人来当官,能压服住这些人,这些人便俯首帖耳跪下来叫爸爸,若是压服不住,那就宾客异位,如同今天的曹老爷一样了。

陈惇断定知县曹正其实是有心收回大权敲打这些无法无天的胥吏的,一般书吏都是本地人,没三分后台不会坐上这个位置,既然大家的后台势均力敌,利益一致,不至于明争暗斗,或者暗斗不会这么明显。只有当鸡群里混进来一只鸭的时候,才会引起鸡群的反弹。

“王书吏是曹老爷自己带来的人吗?”陈惇问道。

“是从山阴聘用来的,”陈温道:“这不又回山阴去了吗?”

“曹老爷做了多少年的知县老爷了?”陈惇道:“是不是刚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政务,出过什么错?”

“做了三年半的知县了,”陈温想了想道:“好像当年他在钱谷账目上报错了数额,被府台老爷申报全府批评了,绩优也给了一个中下,外察之后,夺俸一年吧。”

陈惇点了点头,吃了亏的曹正此后一副黄老之相,怕也是郁郁于此,所以才假装清高吧。除了一张脸没有撕破,曹正和两个书吏之间的关系可想而知。

“唉,爹,”陈惇发现叫出了一声爹之后,也就不再别扭了,“你还是把这工作辞了吧。”

“为什么,臭小子,”陈温假装发怒道:“你是觉得你爹只会读书,不会这些案牍之事吗?”

“不是,”陈惇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是知县提上来的,和马书吏、杜书吏两个,怕是处不来。”

陈惇觉得王书吏有知县的支持但还是落败了,曹正第二次选择,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单纯就是为了恶心马书吏杜书吏两人的,以陈温这个性子,怕是要被两人合起来欺负死。他想要提醒陈惇注意这两人,但是显然陈温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有对他的提醒放在心上。

这时候,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他温大叔在家吗?”开门是隔壁的老婶子:“你叫我料理的鸡好了。”

原来尚老二送来两只鸡表示感谢,陈温推脱不过只好收了,然而他又不会烧鸡,只好拜托隔壁的婶子烧了,一只鸡红烧,一只鸡做了满满一大锅鸡汤,给了人家两只鸡腿作为谢礼。

“你身子弱,”陈温舀了一大碗鸡汤:“快多喝点补一补。”

陈惇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才开始大快朵颐,鸡肉烧得味道还算不错,主要是这时候的鸡肉肉质鲜嫩,陈惇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一口气吃出一地的鸡骨头来。

“尚老二是怎么惹了沈府的人了?”陈惇回想起臭豆腐摊被砸的一幕,不由得道:“沈府是什么来历?光天化日敢如此行凶?”

“沈府?”陈温神色惊讶道:“我还以为是尚老二遇到游手了,竟是沈府的人吗?”

陈惇放下鸡翅,把那一天的情形一说:“沈家是不是会稽县里的大户?我看人人都避之不及,是惹不起吧?”

“不要胡说,”陈温反而摇头道:“沈府是会稽县里的大户不假,但人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做了许多善事,不会纵容家丁如此胡作非为的。”

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可以溯源到东汉年间,虽既非中原南渡之高门大族,也算不上是江南土著的甲第豪门,但却涌现出许许多多名重一时、左右政坛的杰出人物。吴兴沈氏子孙蕃衍,人才辈出,到如今虽不如东晋南朝时候荣光,但也有许多子孙连登黄甲。

沈家到后来有许多分支,也有许多沈氏冒姓,但宗谱造不得假,据陈温说,会稽县的沈老爷沈炎乃是德清沈氏的旁系,而德清沈氏就是南朝最有名的将军陈庆之的直系子孙后代。

“姓氏虽然荣光,”陈惇吐出一块鸡骨头来:“但已经历经久远,现在也不是门阀时候了,不至于让这沈府在会稽一县之地,如此势大吧?”

陈温就道:“嘉靖十七年,会稽出了一个进士沈炼,到今日十三年过去了,举人倒是不少,进士却没有一个了。”

“那进士就是?”陈惇恍然大悟,若是沈家出了一个进士,那肯定地位非凡了。

“就是沈炎的亲哥哥,”陈温道:“现在知道了吧?那沈青霞在茌平做知县,清廉爱民,政绩卓著,据说有可能升任知府,会稽无不以沈青霞为荣,沈家虽然家业大,可并不是贪污受贿而来,相反人家经常做善事,你说看到了沈府的家丁砸了尚老二的摊子,沈家以前并没有如此欺压良善过,我想那臭豆腐的确吃坏了人,才叫沈家发怒一回。不过你看,沈家并没有把人打死打残不是吗?尚老二好端端地,不过是门牙掉了两颗罢了。”

“也许吧,”陈惇清楚那豆腐绝不是粪水泡出来的,他又想起桂花糕点店里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恐怕尚老二以后都不能卖他的臭豆腐了。”

若是豆腐吃坏了,就直接说豆腐是坏的,为什么要诬一个粪水豆腐的罪名呢?这样简直是等于断送了人家的谋生之路。

第五章 抢劫

“要不是知道沈炎是个为善之人,”陈温还在喋喋不休:“为父我也不会将三十亩祖田托寄在他名下……”

陈惇一惊:“什么,家里还有三十亩田地?”

祖田就是祖上传下来的田产,这种田产一般打死不动,要是动了就差不多是个不孝的人了,要是听说一户人家要变卖祖产,那差不多真是要败落了。陈温这三十亩祖田,说起来还是上好的水田,原本吴氏还在的时候,佃户们从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后来吴氏去世,那一年佃户找到陈温,说年景不好,请主家宽贷,陈温见他们说得实在可怜,也就答应了,收下了只有往年三分之二的租子,结果第二年就只有三分之一了。陈温一咬牙去催逼了一次,但这些佃户更是哭天喊地,说实在交不出粮食了。

每年夏税秋粮上交两次粮食,民田每亩交三升三合五勺,陈温的田地交不出这么多粮食,反而还倒贴进去,用银钞代输折色。等到陈惇生病的时候,陈温已经捉襟见肘负担不起沉重的田赋了,干脆在人介绍下,把三十亩水田托寄在了沈府名下,这样就可以不用交税了。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藩王不纳税,官绅阶级不纳税,商人也不纳税。为了逃避赋税,小民便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田地投献给这些人,巨室占着天下近六成左右的田地,而剩下的拥有四成土地的百姓,却要纳天下之税。

“你收多少租子?”陈惇问道。

“七成。”陈温道:“都是七成。”

这么高的租子,却仍然在佃户们的承受范围内,可见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小民身上,赋税太重,他们将田产卖给官绅,自己成为佃户种地,要交的租子虽然高,但却永远不如要交给国家的高……

吃饱喝足之后,陈温却忽然拿出两本书来,咳咳了两声,坐在了陈惇的床边:“惇哥儿啊,你这病了几个月了,是不是把经书都荒废了?没关系,你现在躺着,爹给你读一读书,你灌灌耳音,等你彻底病好了,温习起来就不会吃力。”

陈惇瞪大了眼睛,听着陈温操着一口正宗的官话,为他念起了《孟子》:“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

明朝在定都北平之前,以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来的江淮官话作为标准国语,但定都北平之后,渐渐转向北平官话,不过二者并存,互相之间要听懂不难,陈惇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对吴侬软语听得明白,对很大程度类似普通话的北平官话更是倍感熟悉。

不过现在让陈惇头疼的是,他爹陈温自己走了半辈子科举之路不通,却好像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对陈温也是自小就教授功课,陈惇发现自己的底子似乎不弱,《蒙童训》、《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早就烂熟于心了,《论语》、《大学》他也学得很深入,《中庸》、《孟子》也在研读中,这都是陈温孜孜不倦的教诲,相比于同龄人,他算是学在了中等偏上的位置,只不过陈温对他的要求更高,希望他终有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完成陈温自己未竟的夙愿。

陈惇知道科举这条路是如何艰难百倍,这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三年一次全国统考,每次只录取二三百人,余下的日复一日地苦读,就是为了下一次能顺利挤上这座桥。而陈温读过的这么点书远远未达到考试的标准,四书之后有五经,四书易,五经难。因为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仅仅读了四书五经还不够,官方指定的集注也是一定要倒背如流的,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五经有各种古注疏,都是要烂熟于心的。想到这里,陈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听着陈温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就犹如催命符一般,恨不能用棉花塞住耳朵。

陈惇知道读书做官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但他并不想选择这条路。上辈子在体制之内,条条框框管束了一辈子,体制的那种威压到现在还依稀残存在他的骨头里,他虽然天生有一种在官场中混得如鱼得水的本事,但是既然重活一世,如果还是循规蹈矩重复自己的人生道路,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如今他多了一世的见识,为什么不走一条不同的道路呢?

想想不纳税的商人,当个商人多自在,多舒心呢!凭自己的脑子挣钱,挣了钱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买一个国子监监生,从此视同举人,见官不跪,到哪儿都活得轻松。

用钱换出身,只要给够了钱,便可以脱胎换骨,从被鄙视的商贱成为一名士绅阶层,富贵双全,最主要的是不必真的去北京读书,这样方便的大好事,还多亏如今柄国的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他们想出的这捞钱的法子。

陈惇晕乎乎地想着,沉浸在对未来大展宏图的幻象中,耳边的念书声更是有如催眠一般,让他不知不觉之间,就睡了过去。

陈温的读书声渐渐放小了,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津津有味地继续读着,给他自己读着。

第二天陈惇起来时,陈温已经不在了,这是他在公署中上班的第一天,自然是要早早去的。锅里还煨着一碗鸡汤,陈惇一饮而尽,在屋子里活动了手脚,打了一套拳,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才出门去四处走动。

他们这个房屋也是租赁的,且因为陈惇平常不出门,为人又木讷,左右邻居并不太熟悉他,他也就认识一个尚老二罢了,然而青石板上原本属于尚老二的摊位早都被别人霸占去了,一问才知道尚老二伤好之后在这街上的名声就臭了,豆腐也卖不出去了,反而遭人白眼和唾骂,不论他怎么就解释都不信。

尚老二今早被瞧见推着车去了另一条西市,会稽县两条长街,一条东街,一条西市,不过西市离得有些远,直到将近傍晚的时候,闲逛了一天的陈惇才看到疲惫不堪的尚老二推着车回来,肩上还架着垂头丧气的薇儿。

陈惇瞥了一眼车辙痕迹就知道两桶子豆腐几乎没有卖出去,会稽是个小地方,东街的事情风一样传到西市去,似乎西市的人都知道他尚老二卖的是粪水豆腐了。尚老二在街上站到下午,还被人用烂叶子砸了一通,叫他赶紧滚。

然而更让他有如晴天霹雳的是,他的家,居然被抢劫了!

说是抢劫,是真的有人破门而入,将家里翻得一塌糊涂,值钱的东西全部被盗走,尚老二积蓄了这么多年的身家,全部都不见了。

第六章 经典桥段

尚老二哆嗦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一切,像是哑巴了一样,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种打击简直是致命的。

“嘶——”陈惇也倒吸一口气:“报官吗?”

尚老二仰天哀嚎起来,接二连三的刺激让他几近崩溃,尚薇一会儿看看父亲的模样,一会儿看看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地方,黄豆大小的泪珠儿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更是让闻者心酸。

门口来往了若干个行人,但是无不是躲着他们走,其实尚老二的房子虽然离街市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门而入,洗劫一空的盗贼从门里出来,也还是会遇到一些行人的,但是却没有遭到阻拦。

这时候门口忽然有微微的窸窣之声传来,陈惇一抬眼,就察觉到一条黑影一闪而过。他顿时警惕起来,难道盗贼根本没有离开,而是躲藏在暗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陈惇顺手抄起木棍,悄悄摸了过去,尚老二也注意到了异常,眼中露出了愤恨之色,一声怒吼之下他扑了过去,门背后果然是藏了个人的,但这人却从尚老二腋下窜了出去,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不过却被陈惇一棒子打在了小腿上,顿时抱着腿肚子哇哇大叫起来:“你打我作甚!”

陈惇定睛一看,自己打倒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这人一身破烂衣服,倒是跟乞儿一般,不过一双漆黑的眸子倒是显出十分的机灵来。陈惇万幸自己拿捏的木棍不过两根指头粗细,是专门用来搅拌卤子的,一棍子下去,也没造成什么重大伤害。

“你是谁?”尚老**问道:“你偷了东西?”

“别冤枉好人!”这小子拍拍屁股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含混不清地凑上来:“是那一天砸你摊子的人!”

陈惇待要问他,却见他丢下这一句,就飞也似地溜走了,根本追之不及。

尚老二如醍醐灌顶,又气又怒:“我尚传究竟哪儿惹了沈家大老爷?他先是诬我名声,害得我豆腐卖不出去,又派人抢劫到我家里来——虽说民不与官斗,但他如此没有道理地逼我就死,欺人太甚!我要告他,我要告他去!”

陈惇却知道这状不是那么好告的,民不与官斗就是最好的诠释,有权有势的人要置你于死地,实在是有如翻手覆手一样,而你稀里糊涂地还不知道自己送命的缘故,眼前尚老二就是这样,陈惇好不容易把他劝住,让他仔细回想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沈府的人,想明白了这个,再去报官不吃。

然而尚老二几乎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有想出来个前因后果,他向来就是老老实实卖豆腐,沈家老爷究竟有没有派人来,或者是亲自来他的摊子前买过豆腐,他都不知道。

前几日陈惇就发现了不对,沈府的人一味为难一个卖豆腐的人,不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不算完,还要把人家里洗劫一空,这像什么?

陈惇浑身一震——这太像是后世司空见惯的桥段了,那一本本经典武侠小说中,但凡被如此对待的,无一不是身怀异宝,或者有几乎不为人知的家传绝学之人!

没错,以沈府的力量,要是真有深仇大恨,随便掰扯个罪名就弄死了尚老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可见是一定要得到尚老二的那件东西,而尚老二是决计不肯交出的!

陈惇简直要为为自己脑中的设想鼓掌了,他用一种洞悉的目光打量着尚老二,猥琐地笑了起来:“我说你还要把那个秘密埋藏多久呢?”

“你说什么?”尚老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早都知道了,”陈惇呵呵笑道:“你放心,你那样宝贝我不感兴趣,只是想瞧一眼罢了,毕竟让沈家如此上心的东西,一定非同寻常吧?”

他说着开始上下打量,思考着这个简陋的小地方,会在什么地方埋藏着宝贝——他忽然想起一个比较玄的故事来。说是一个杀猪匠有一天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是盯着他杀猪卖肉。如此许多天后,杀猪匠自然感到奇怪,他询问这个人为什么一直守在他的摊前?却见这个人犹豫了一会儿,说看上了他杀猪的案板,想要买回去,并且开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价。

杀猪匠也惊了,他不知道自己杀猪的案板究竟有何神异之处,回去就跟老婆嘀咕起来。老婆在高兴之后也开始怀疑这块案板的来历,难道是前朝的旧物,是千金的古董?夫妻俩把案板翻来覆去看了一晚上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不妨碍他们像是供着古董一样把这东西擦干净供起来。

杀猪匠第二天就告诉那个人,可以把这案板卖给他,但是还要更多一倍的价钱。这个人见他肯卖,竟也不讨价还价,一口应了下来,但是告诉杀猪匠自己没有带这么多的钱,他要回去取钱,来回要二十天的路程。

杀猪匠当然等得了这二十天,这二十天里,他和老婆一遍遍擦拭着案板,想象着未来的好生活。然而等到二十天后,这个人如约赶过来,却在看到案板的那一瞬间痛心疾首,大失所望。这交易自然做不成了,杀猪匠早就想知道案板的真正来历许久了,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这个人才说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事情。

他说这案板里有一条大蜈蚣,这个蜈蚣每日饮猪血,早都体态非凡,而且身具异象,其腹中凝结出一颗宝珠来,这宝珠若是待以时日,必然是百年难遇的宝贝,然而这一对杀猪匠夫妇不知所以,竟然将案板供了起来,没有了猪血为食的蜈蚣很快就死了,连带着腹中的宝珠,也不过是一颗还未凝结成的普通珠子罢了。

这对夫妻不信,破开案板一看,果然内藏一只硕大的蜈蚣。而蜈蚣的肚子里,也果然有一颗早已泛黄的珠子。

陈惇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因为他发现整个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唯有墙角边的三桶卤水,因为臭气太重了,竟然没有被打翻。会不会,宝藏就在卤水之中呢?

尚老二看着陈惇魔怔了一样地掀开了木桶,在桶中上下翻搅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陈家哥儿,你、你被魇着了?”

“什么都没有啊!”陈惇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你所有的积蓄都被偷走了?”

还是为了钱来的?

陈惇思路回到了正轨:“还是先报案吧。”

第七章 报案

山阴、会稽两县在绍兴府城内的分界线是纵贯府城南北的府河,南起植利门,北到昌安门,其上有十座桥梁连接山阴会稽两县,从昌安门往南走,穿过整个绍兴城最繁华的地带,就可以看到坐北朝南的两座县衙了。

古代的官署衙门、大宅府第,其大门前往往都建有照墙,这是风水意识的产物。因中国传统风水讲究导气,认为气不能直冲厅堂,否则不吉。为此在房屋大门前砌一堵高墙,既起阻隔空间、屏蔽正堂作用,又保持气的畅通,起到了导气的功效。

县衙左右沿门侧呈斜线分列两道八字墙,是谓“衙门八字朝南开”,凡有需要让百姓知道的皇上的圣谕,大多挂或贴在八字墙上,进入八字衙门里,迎面便耸立着衙署第二重门——仪门,它是一座强化礼制的建筑物。

在前来报案的尚老二的眼中,这座仪门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狮首门环和黄铜大钉,显得格外威严庄重。仪门平时都是不开的,只有在宣读诏旨、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大开仪门,以示隆重。仪门两侧有东西角门,知县平时出入都走东边的“喜门”,而西边的“绝门”是提审犯人、解押死囚赴刑出入的门,平时也是关闭的。

尚老二被差役引着站在仪门之外,双目无神地盯着仪门一侧供奉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塑像,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了一个揉着眼睛的小吏,这小吏打量了他一眼,口气不太好:“这都什么时候了,府衙不办公了,哪里来的哪里去,明天再来!”

尚老二急忙陪着笑脸道:“家中失窃,急得火烧眉毛了,那贼人若是不尽早捉到,岂不是还要祸害其他街坊邻居?”

这小吏嗯了一声,算是大发慈悲地让他进来了,带着他绕过了大堂,飞檐翘角的的三楹大堂,亦称公堂,额“亲民堂”匾,除此之外还有“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克己奉公”三块匾额,尚老二瞧了一眼只觉得两腿哆嗦,不敢再看了。

大堂的东面是粮科、户房、钱科等,西边是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是县衙的职能部门。这也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是除了县令之外的官吏办公的地方。差役让尚老二站在台阶下候着,自个儿向吏房里的三位书吏通禀。

吏房里宽敞明亮,三张桌子都设在窗户下,甚至还有书架,摆放着许多文书。差役进去看到三个人分别伏案而作,这前两个他自然熟悉,留着长须一副斯文模样的是马书吏,额头上一颗大痣、生的一副精明样子的就是杜书吏,而那个一袭青衫浆洗地发白、显出落拓模样的就是新上任的陈书吏陈温了。

明显马书吏和杜书吏频频对眼神,以前这时候他们早就下班了,但是今日多了个新来的,他们就只能挨到这个时辰。在还没有摸清陈温的底细之前,马书吏和杜书吏不吝于摆出这样敬业和善的面目。

“怎么了?”马书吏问道。

“有个来报案的,”差役就道:“家中失窃了。”

“带到二堂去,”马书吏眼睛一转,对身后的陈温道:“我和两位大人马上就过去。”

县衙的大堂是审理刑事案件的地方,二堂是审理民事案件的地方,建造比之正堂格局稍小。尚老二被引着跪在公案前面,没多久就走进来三个人,径自坐在右下首来。

尚老二以为是知县,噗通一下跪地,才听得头上不紧不慢的声音:“你这失窃案,还不至于劳动县尊大人亲临。”

尚老二抬头看见了当中的陈温,不由得一愣,但他不敢说话,陈温也只是皱了皱眉,也没有和他说话。

“民案大部分时候,多是家长里短,”杜书吏乐呵呵地给陈温这个新人解释着:“某家丢一只鸡,怀疑是某家偷的,如此如此。这样的案子也不需要状纸,告到县衙来,就由咱们书吏取了底簿书写诉告缘由,以备日后县尊审判。”

县令也不是每日都要审案,最常见的就是积压一些案子,最后统一在一两天内裁决完毕,若是疑难杂案,那就无限期延后了。所以书吏如此吃得香,他们收受了东西,就可以操纵知县优先审理哪些案子,影响甚至代替知县进行裁决。

尚老二战战兢兢把家中的失窃案说了,鼓起勇气道:“草民、草民是小民一个,不知道如何恶了沈大老爷,要断了草民的活路……”

马书吏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十分倾听的样子:“是哪个沈府?仁济坊朱雀巷的沈府吗?”

见尚老二点头,马书吏就道:“我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说,沈大老爷指使人砸了你的摊子,还偷盗了你的家财?”

尚老二听他说的没错,也点了头,却混忘了他来时候陈惇专门叮嘱过的话,陈惇交代他不可随意提沈老爷的名字,只说是沈府刁奴作恶,为害乡里。

“闻所未闻啊,”马书吏“嘶”了一声,转头道:“二位兄台,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了。”

杜书吏装模作样点了点头,陈温也觉得十分不妥帖,只听马书吏道:“尚老二,你刚才说沈老爷是吃了你的豆腐吃出了问题,因而记恨于你,才派人砸了你的摊子的,是这样吗?”

尚老二觉得没错:“是这样。”

“那你的豆腐的确是有问题的了?”马书吏话头一转:“是粪水豆腐?”

“不不不,”尚老二反应过来:“草民的豆腐没有问题,是祖传的卤料做出来的,绝对不是粪水里泡的!”

“既然没有问题,”马书吏道:“沈老爷怎么会吃出了问题呢?沈老爷高高在上,和你云泥之别,他若不是吃出了问题,为什么要为难你这么个升斗小民呢?”

尚老二绕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道:“大人听错了,小民说的是,沈老爷吃坏肚子,是那些恶人口中说的,我根本不记得有沈家的人来买豆腐……”

“所以你是说,这些沈府的家丁是造谣,说的是子虚乌有的胡话,”马书吏道:“是这样吗?”

这一次不等尚老二点头,马书吏一拍桌子怒道:“你这个满口虚言、肆意攀诬的刁民!我在县衙中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以min gào guān,还以如此可笑的理由告官的人!你说砸摊劫室都是出自沈老爷指使,他说是吃坏了你的豆腐。而你说自己的豆腐没问题,根本没有卖给沈老爷,沈老爷是脑袋出了问题,编造了一个罪名加害你——你且去听听外面的话本,恐怕都没有你说的荒诞吧?”

第八章 判决

马书吏声色俱厉,自然吓得尚老二哆哆嗦嗦。

陈温其实早就从陈惇和尚老二本人口中知道了事情,但尚老二家中失窃的事情他是才知道,如果说尚老二被沈府的人砸了摊子,打落了两颗牙齿是合乎情理的话,那之后沈府的人还要去他家里搜刮一空,那就不对劲了。

砸了摊子打了人是出于愤怒,入室抢劫就是盗窃行为了,性质是不一样的。沈老爷要是真不解气,派人把他打个半死都没人说什么,但是派人去抢劫,实在是不合情理。这对一个士绅的名声,简直是偌大的败坏。

谁料尚老二叫道:“草民、草民哪敢诬陷,草民有证人!”

他本想说陈惇的名字的,但看到陈温在这里,便犹豫了一下,隐约觉得陈惇为他佐证的话,对陈温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他便另说了一个名字:“青石巷桂花糕点店的掌柜夫妻俩,都看得清楚,那一条街上的人,都瞧见了砸摊子的事儿!”

马书吏冷笑一声,“那就把你口中的人证带来,一问就知。”

被差役匆忙带来的刘氏夫妻衣冠不整,似乎刚熄了灯在床上要做不可描述之事的时候,被差官传唤道了县衙里,一脸惊惧之色。而待问清了原委之后,刘氏最先忍不住骂起来:“好你个狗攮的贼囚根子尚老二,老娘平日里是不就是为了你那臭豆腐的臭味儿跟你吵过架吗,你至于如此忌恨,在公堂上还要拉扯我们,是存心要害我们是吧?”

“刘氏,”杜书吏歪眉斜眼地咳嗽了一声,道:“你到底亲眼见到沈府的人砸摊子了吗?”

“大人啊,”刘氏微微停顿了一下,立刻眼睛也不眨地道:“民妇哪里看到他尚老二的摊子出了什么事呢?民妇和丈夫在青石巷开了十多年的桂花糕店铺,一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眼里只有自己这一个巴掌大的小店,每天迎来送往辛辛苦苦地,哪里还管得上别人的摊子铺子,他尚老二的臭豆腐卖不出去了,与我有何干系?”

“就是,”刘氏的丈夫也道:“尚老二的豆腐据说是粪水里泡出来的,现在名声坏菜,一块豆腐也卖不出去了,就忌恨我们家生意做得好,简直是黑了心烂了肺了!”

马书吏看着不可置信的尚老二,道:“你请来的人证都不肯随你攀诬,你还有何话说,还要不要我再去把一条青石巷的人都一一叫来,看哪个会出头为你作证?”

差役带着骂骂咧咧的刘氏夫妻去了,尚老二面白似纸,一片麻木之色。

“你说家里失窃也有人看到了盗贼面目,”马书吏又道:“那这个人证在哪儿呢?”

尚老二更是说不出话来了,那个乞儿一样的男孩一溜烟就跑得不知踪影了,哪里去寻呢?

“哼,”马书吏冷笑道:“升斗小民,竟敢诬陷大人,如此顽恶的刁民,两位大人以为该当如何判刑啊?”

“须当严惩不贷,”杜书吏道:“按大明律,诬人各反坐,按盗窃罪应当杖四十。他以min gào guān,其罪更是深重,应当杖一百才是。”

“不错,”马书吏又问陈温道:“陈书吏,你觉得呢?”

陈温神色不太好,嗫嚅了一会儿道:“二位大人,杖一百可不是轻刑了……毕竟,赏疑为重,罪疑为轻,这尚老二因为摊子被砸、家中失窃,神志不太清醒,才有此昏聩之举,譬如酒喝多的人,醉话不可追究一样……”

罪疑惟轻就是说罪行轻重有可疑之处,只应从轻判处。此时对疑罪有从无和从有两种处理方式:疑罪从无即对疑罪按无罪处理;疑罪从有,就提倡从轻判决。

马书吏笑起来:“陈书吏果然比咱们有文化啊,心肠也软,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刁民,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恶吧——杜书吏,你给他讲讲,让他知道眼前这样一副忠厚老实的相貌之下,藏着怎样狡诈的心肠。”

杜书吏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须知这江南地面上,除了咱们绍兴,乃是文脉之地,礼仪之乡,”杜书吏道:“其他地方,不知凡几的游手好闲、坑蒙拐骗之人,这些泼皮恶霸家无产业,却成群结队,偷窃窝盗、捏造事端也就罢了,告讦诬陷、宿娼买奸都是好手。”

这些无赖之人穿着破衣烂衫,有如无家可归身负冤情的穷民一般,沿街呼号,谋算乡绅富户的家产,他们并不是聚众抢劫,而是击鼓鸣冤,正儿八经地递上状子,称某某的多少亩田产本是自己的,因何流落在某某手中,讨要不得——

“这些刁民贪婪狡诈,”杜书吏摇头晃脑道:“他们打扮成弱者、受害者的样子,博取同情,捏造证据,诬告富户,而不明所以的官员判案多倾向于小民,会把田产判给他们,他们便依靠此种办法一夜之间脱贫致富。陈大人你说,这些刁民是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该不该杀?”

“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啊,”马书吏道:“你看看这尚老二,是不是捏造事实,诬告沈老爷,想要在沈老爷身上,讹上一大笔钱?他这样的刁民,如果不及早打杀,难道还要他污染我绍兴文明之乡吗?”

陈温被说得晕头转向,他从不知道这诉讼里竟然还有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这尚老二是可怜还是可恶。

“杖一百,戴枷二日示众,”马书吏道:“我看就这么判,这案子我留了底,大家一同签名。”

曹知县一切大权都下放下去,马书吏一边说着越俎代庖,一边命人把尚老二带出去杖责。瞧着陈温魂不守舍的模样,乐呵呵道:“陈老弟第一天来公堂,莫要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事情分神,今晚上我请客,咱们去绍兴酒楼里,不醉不罢休!”

当天晚上,陈惇发现自己的老爹没有按时回来,而尚薇的父亲也迟迟未归,小女娃巴巴坐在门口等到了半夜,陈温倒是喝成一滩烂泥地回来了,而尚老二还是没有回来。

尚老二是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抬回去的,而县衙门外一滩血迹如此鲜红夺目,让知县曹正看了个清楚,召了三个书吏问话。

第九章 救不了

“门口立枷之人是怎么回事,”曹正露出不悦的神色,像是觉得那一滩血迹扰了他悠游的好心情:“县衙门口一群人指指点点地,像话吗?”

四十七岁的知县曹正每天早上会准时走路散步去一家汤包铺,用完早点再走回来,一来一回舒筋健骨消食。今天早上他从后门出去,回来的时候从大门进来,却看到有一个人待着枷锁跪在县衙门口,形象惨不忍睹。

曹知县认为自己不问世事是一向秉持的准则,这种不问世事又叫黄老之治,而会稽县如今生民乐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认为自己治下的一方水土,还不至于有立枷的处罚,因为立枷大部分的时候是出于一种羞辱,这一般是处罚风化案的时候采用。

曹正大言训斥了一顿,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才问道:“什么案子?”

马书吏把案情说了,道:“下官主要想着,大老爷治下的会稽县,向来民风淳朴,从无如此奸恶的刁民,胆敢诬陷士绅,情节之恶劣,实在令人发指。且此人算是首开禁例,实在有辱绍兴文昌之地,便下令戴枷示众,警示众人。”

曹正一顿,道:“升斗小民,岂敢如此诬陷士绅,岂不知这样诬陷的结果,就是反坐?”

“所以才说此人居心险恶。”杜书吏不慌不忙道:“他指名道姓说是沈老爷下的手,是想把事情闹大了,惊动县官,也惊动沈老爷。沈老爷一向慈善宽厚,若是得知此事,便会以为是家人奴仆假借自己的名义为恶乡里,定然会给他丰厚的赔偿,而不会想到这根本就是小民的奸计,为的就是图谋他的赔偿。”

曹正抿了抿唇,端起茶杯润了一口,忽然看到陈温似乎也在点头,不由得脸一沉:“陈书吏,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陈温被点了名,他有些窘迫道:“回大老爷,我觉得、两位书吏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曹正道。

“官之所以别于民,以其存尊卑也。”陈温觉得知县老爷实在考校他,顿时搜肠刮说出了自己的见解:“百姓敢诬陷官员,譬如小人敢诬陷君子,此风不可长。”

“沈老爷一向乐善好施,闻名乡里,”马书吏笑眯眯道:“但因为这件事,怕是不明真相的人就要议论,说什么纵容恶仆为害乡里啊,或者更难听的,说为了一块豆腐,就肆意施恶于人,心眼比针尖还小——士大夫都爱惜羽毛,这样对沈老爷名声岂不是一次重大的损害?要是这事儿传得更广些,山阴的老百姓就有了茶余饭后的笑料了,再远些说不定青霞先生也知道了,以那位老爷耿直清正的性子,定是把一切要归咎在沈老爷头上的,沈老爷得多冤枉啊,什么都没做,分明是刁民告讦,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

曹正被说得脸都绿了,因为这马书吏说地句句都很严重。

会稽山阴隔水而居,百姓常爱计较,两个地方面积差不多,人口差不多,甚至每年出的秀才举人也都数量相当,这山阴的闲话常常传到会稽来,会稽自然也是屁大点事,自己人都不太清楚呢,山阴人倒是人尽皆知了。如今有了这么一档子事,一不留神岂不是要成了山阴百姓嘲笑的大好谈资吗?

士大夫爱惜名声,比命都重要。要说沈府这么多年在会稽县,的确配得上它的好名声,但是一朝之间,却有可能会被一块臭豆腐毁了,岂不是太过骇异?从刁民嘴里说出一句话容易,但碎裂的名声再重新修补起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确定是诬告吗?”曹正道。

“哎呦我的大老爷,”马书吏道:“您也是知道沈老爷的,他是一个吃坏了一口东西,能把人逼到绝路的人马?”

曹正默然了。这才是重点。

沈炎读书其实不错,但是考到举人之后,三次落第,也就不考了,安心在家乡做了大户,他为人和善,喜会宾友,支持家乡的文教事业,这样的人,说是为了一块豆腐,不仅砸了人家的摊子,还派人抢劫偷盗,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杜书吏道:“大老爷要是觉得判决不妥,请大老爷示下,我等立即遵行无误。”

曹正哼了一声:“你们都已经自作主张判完了,还问我来干什么?”

他说着狠狠瞪了一眼陈温,一拂袖子里去了。陈温被瞪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惹了曹知县,一上午的时间都魂不守舍起来。

而此时的尚老二家中,尚薇看到被打得血肉横飞的尚老二,吓得嚎啕大哭。

尚老二从腰至胫,全被血浸透了,屁股上巴掌大的两块肉不见了,深可见骨。请来的大夫也吓地倒吸冷气,用了药之后觉得情况不妙,摇起了头来,让守在床边的陈惇皱起了眉头。

“伤到了内脏?”陈惇问道。

大夫叹道:“肾脏怕是破了,又伤在了脊柱,就非我所能医治了。就是请了圣手来,怕也是救不了。”

陈惇看着不省人事的尚老二,再看到趴在床边摇晃他的尚薇,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请您开方吧,总是要救一救。”

尚薇也扑了过来,抱住了大夫的腿:“救救我爹!”

这大夫点头道:“也就是吊着命了,也不知能拖多久。”

尚家已经被洗劫一空,大夫可以不要诊金,但还需要钱买药,陈惇一咬牙从陈温藏钱的地方拨拉出二两的银子来,把医药费垫上了。但显然这笔钱很快就花光了,尚薇知道这个大哥哥家里也捉襟见肘,不能再问他要钱了,不到四岁的孩子竟然想出插标的办法,要把自己卖掉,换一笔钱救她爹。

陈惇一直守在尚老二身边,他要知道县衙里发生的一切,为什么会判一个这么重的刑罚?若是按照自己教他的,先说盗窃的事情,让捕快和巡检先缉捕盗贼,然后把砸摊子的事情也说了,两样事情分开说,控告沈家刁奴作恶,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县衙不予受理,把他轰出去罢了——为什么会被杖责一百,打得几乎毙命呢?

尚老二这两天时间,只醒来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眼珠子还是混沌的,看样子被打傻了,其余时候都是在昏迷之中。陈惇费心给他熬药,自己一闻那苦腥的药味儿,不由得也一阵恶心。他打开窗子透风,却看到楼下尚薇跪在草席上,仰头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尚薇笨拙地收起了草席,带着这个女人上了楼来。

第十章 卖身

陈惇看着这女人一摇一摆分花拂柳一般走上来,还没等他嫌弃她身上的脂粉味道太浓呢,这女人倒先捂着鼻子“哎呦”了一声:“这么大的药味儿!”

给尚老二的药材里面有吊着命的参汤,味道比普通药味要大。这女人眼睛一转看到了陈惇,倒是啧了一声道:“这小哥倒是俊俏,你是这家的儿子?”

陈惇对着河水也照见过自己的容貌,的确算是精神,但被这女人夸奖,他可一点感觉也没有,放下蒲扇,道:“你是谁?”

“我是洪家班的鸦头,”这女人轻佻地举起帕子扇了两下:“看上这小丫头了,她是你妹子吧,你家家徒四壁,给老爹买不起药,你妹子插标把自己卖给我了,你跟我签个文书,我就把她带走了。”

陈惇望向薇儿,“是这样吗?谁教你的,你还知道自己卖自己?”

薇儿似乎感到了陈惇的怒气,她一双圆眼睛顿时氤氲了泪水:“没人教我,我见过……见过,把自己卖了换钱,有钱爹就有救了。”

陈惇道:“她给你多少钱?”

“五两银子,不能再多了,”这女人道:“四岁的丫头片子,长大还不得吃多少米粮呢,这个价格绝对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你洪家班是个戏班?”陈惇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一闪而过:“只是个戏班吗?”

“要只是唱戏,我们这嗓子、这身段,能维持几年?”这女人说话像是在调笑一样道:“趁着年轻貌美,巴结上贵人,这后半生也就算上岸了,是不是?你也不要说我们戏班不是个干净去处,好像那买卖奴仆的深宅大院就比我们好多少似的,更何况人家要买人,买的也会是长开的丫头,谁还能要三四岁的女娃呢!你错过了我这个村,后面可就再也找不到什么店儿了,不要后悔莫及啊!”

陈惇还没有说话,薇儿抢先道:“我跟你走!”

陈惇脸色一沉,呵斥道:“不要胡闹!你知道她们那个戏班,是什么腌臜地方!你将来要沦落贱籍,变成她那个模样吗?”

薇儿也不喜欢这女人,她虽然小,但是已经能感到这女人和她平时见过的女人,似乎不一样。但她尚且还不知道这女人身上的味道,是风尘的味道。

这女人神色一变,原先那种恣肆的神色不见了,显然是被陈惇戳中了痛脚:“我这个模样?当初也是父兄拿我卖了钱,不然我怎么会在那窑子都不如的地方脱不了身?这样好人家的女娃也多了,刚开始都说舍不得女娃去那地方,只要钱给的足,后面不都又把原话吃了?”

这女人从腰带上解下来一个荷包,“啪”地一声仍在地上,眼里露出讥讽之色:“二十两银子,也够你家嚼用几年的了!”

陈惇也看到了这女人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中倒是一顿,他走上前捡起了荷包,在女人冷冷的目光中又把这荷包递了回去:“不卖,你走吧。”

这女人又一摇一摆地下去了,走之前道:“明天我还会来的,你想好了再说。”

陈惇目送她走远了,他忽然看到了巷子里有一张面目一闪而过,看似不经意其实牢牢地尾随在了这女人身后。他发觉出不对来,转头交代尚薇:“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再弄出今天这一出了,你爹要是知道他的药钱是卖了你换回来的,你看他吃不吃。”

尚薇哭哭啼啼地给尚老二喂药,也不理陈惇,似乎对他还生了埋怨。陈惇已经提着衣角飞速下了楼去,他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那个身影,也紧紧跟随而去。

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这乞儿一面伸了黑糊糊的手抓走了新出锅的两个烧麦,一面擦着墙角,似乎在左右张望,嘴里忽然发出了一长两短的哨声。陈惇目光一凌,就看到走入拐角处的女人忽然被四五个乞儿拦住了去路,一声叫唤还没有呼出来,就被麻药麻翻了,套头装进了麻袋里。

陈惇发现这几个乞儿都差不多是十几岁的模样,做了这样的坏事也很慌张,竟然也没有看到不远处躲藏起来的陈惇,陈惇就这么静悄悄地跟了一路,发现他们走到了会稽县郊外的城隍庙里。

城隍庙陈惇就不躲藏了,也没处躲藏。关键是城隍庙里面的人似乎更警觉些,陈惇甚至看到从门里伸出来的头和弹弓,看来都是一群屁大的孩子,这么一想,陈惇又发现他自己如今也是个小青年罢了。

“来者何人?”里面窸窸窣窣地,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出来:“报上名来!”

“会稽县小民一个,”陈惇乐呵呵道:“怎么,还要拜一下山头?你们是丐帮的人吗?”

庙门冒出一个头来,定睛看了看他又缩了回去,陈惇只听到这人叫了起来:“我认识他,他是……”这人就是之前给尚老二报信的小乞儿。

“嘎吱”一声门开了,陈惇被两个乞儿压住,连拖带拉地弄进了庙里。陈惇适应了一下半明半暗的光线,才发现这里头竟然有十四五个一样邋遢的乞儿,年岁也差不多,小的约莫十一二岁岁,大的有十五六岁,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

“你跟着我们作甚?”为首的乞儿就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是个中长脸,一身炭烤的皮肤,他的目光沉静而警惕。

“我还想问你们,”陈惇好笑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bǎng jià一个女人作甚?”

“老大,”有人叫嚷道:“他看到了,怎么办!”

陈惇憋住笑,道:“规矩我懂,看样子我是没有活路了,我干脆加入你们,跟你们混了,怎么样?”

“啊呸,”那个之前通风报信的乞儿跳起来:“我们又不是虎头帮,不收小弟!你又不是丢了弟弟妹妹,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丢了弟弟妹妹,陈惇捕捉到了一个信息点,这是什么意思?

“有才!”为首的乞儿瞪了他一眼,转向陈惇道:“你跟尚老二家,是什么关系?”

“左邻右舍的关系,”陈惇道:“尚老二遭了冤屈活不过几天了,他女儿四岁不到,要把自己卖了,就卖给你们bǎng jià的这女人。这女人自称是洪家班的人,难道这洪家班,真不是一个戏班?”

第十一章 丧尽天良

为首的乞儿盯着他看了许久,略略消除了一点敌视:“的确不只是个戏班,他们掳掠人口,做尽了丧尽天良之事!”

原来这洪家班披着戏班的皮,内里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拐卖人口组织。他们游窜在各地,拐卖幼童,有时候也会问价买走他们看上的小孩。这些小孩之所以盯着戏班的人,是因为他们都走丢了弟妹。

“我们大部分原是睢宁人,”这乞儿道:“睢宁发了大水,我们就无家可归了,等待官府救济。可是在难民中就混进来他们洪家班的人,趁人熟睡,将孩童抱走,我丢了弟弟,他们都是如此。”

这些半大的孩子一夕之间没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只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却被人拐走,他们发誓一定要找回亲人,在多方打听之后,终于查清了洪家班的底细,一路尾随他们进入了浙江,如今这洪家班就憩息在绍兴府会稽县沈老爷家中,沈炎请了这个戏班为他办四十岁的寿宴。

“原来是这样。”陈惇道:“洪家班有多少人?”

“明面上只有二十几人,”有才道:“但他们都是最高级的坏人,他们手底下还有许多游手,横跨了好几个府。”这些人住在沈府中,出门的时间少,他们蹲守了许久,终于成功bǎng jià到一个。

“你们知道他们窝藏人口的地方在哪儿吗?”陈惇道。

“我们不知道,”有才把麻袋打开:“但她一定知道。”

这女人在麻袋里憋得脸色通红,本来很是恐惧,但是看到绑她的不过都是些孩子罢了,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bǎng jià我?”

“你拐带小孩的时候,”为首的乞儿道:“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你们、你们是——”这女人似乎有些明白了,垂下了眼睛:“唉,你们找我没有用,我不知道他们的去处。”

“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有才愤怒不已,他撕扯住女人的头发:“说,我妹妹在哪儿?”

“放开我!”这女人吃痛地一喊:“那洪家班每日不知道拐卖多少孩童,谁知道你妹妹是哪个!”

“就是你们在会稽县里拐走半月有余的女娃娃,”有才道:“我被你们迷昏了,就听见你们说,这个女娃娃适合抛花盆,要在沈老爷寿宴上表演!”

这女人倒吸了一口气,目光不敢去看他了。陈惇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这女娃娃怕是出了问题:“抛花盆是什么意思?”

问了几遍,这女人才叹了口气道:“抛花盆是杂技,就是搭人桥,在高空上抛小孩子……需要三四岁的小孩,身体要软的像一团棉花一样,而且要听话,要是不听话的话,就会……”

“就会摔死。”陈惇道:“所以他的妹妹,摔死了吗?”

这女人低低嗯了一声,头低了下去。

有才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样扑了过来,被陈惇和黑炭小子拦下了,陈惇道:“我知道了。你们摔死了那个女娃娃,这个杂技就表演不了了,你们就在县城里到处寻找合适的小孩,结果看中了尚老二的女儿。”

尚老二老婆早死,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卖豆腐都叫她坐在油瓶上,这些人自然没有下手的时机。于是他们干脆就冒充沈府的下人,诬陷尚老二卖的是粪水豆腐,砸了他的摊子,让他没有了营生。然后这些人又劫了尚老二的家,把他家的钱财一洗而空,尚老二悲愤之下去报官,结果却被官府重责,奄奄一息快要没命了,尚薇为了救她爹,就要把自己卖给洪家班。

若不是自己阻拦,尚薇还不知道自己进入了怎样一个龙潭虎穴,她下场也许就会和那无辜而又可怜的小女娃一样了。

“我要你给我妹子偿命!”有才悲痛之下状如疯癫,陈惇和黑炭几乎招架不住。而其他孩子也没有上前阻拦一把,估计他们都想到了自己的弟妹,也恨不得将这女人杀了。

“你杀了我吧,我罪有应得!”这女人也叫道:“自从我被父兄卖进了魔窟里,就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过!我不帮着他们行凶骗人,他们就会十倍百倍地打我,我逃跑了多少次,次次都被抓回去,等待我的是更酷毒的鞭打!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是个人了,我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你们杀了我,反倒是解脱了我!”

她嚎啕大哭起来,悲不自胜。

泪水将她的浓妆化去,陈惇发现这女人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老,大概也就是二十六七的样子,却已经风刀霜剑严相逼了。

“她身不由己,也是被卖进去的,”陈惇道:“你们应该报复真正的主谋。”

“可是他们在沈宅之中,我们蹲守不到,”黑炭道:“而且要抓只能一个两个地抓,我们人手不够。”

陈惇道:“你们这些天不会就抓了她一个吧?”

“就抓了这一个。”黑炭咳了一声道。之前有一个跑脱了。

“别哭了,”陈惇思考了一会儿,对着女人道:“丑死了。”

这女人哭得更大声了,鼻涕泡泡甚至都喷出了两个来。

“你知不知道他们窝藏人口的地方在哪儿?”陈惇道。

“只有他们那几个男人知道,他们什么事情,从不告诉我的。”这女人道:“马大、马二、马三是亲兄弟,人狠又狡猾,我劝你们不要想着能弄住他……”

“要是不弄住他们,”陈惇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了?这些人贩子,千刀万剐了,都不足以平民愤!”

“你有办法?”黑炭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似乎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莫名令人信服的力量一样。

“你们要报仇,”陈惇回头一笑:“那就得听我的。”

第十二章 佛堂

“你要怎么做?”黑炭问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陈惇一乐:“你这么黑,不会真叫黑炭吧?再加一个包字,干脆叫包黑炭得了。”

“我叫成远,”黑炭道:“你叫我黑炭也无妨。”

“陈惇。”陈惇简单了了解了一下这个小团体,他们年纪都不大,眼中却冒着那样熊熊的火光,那是势要寻到亲人的决心,这让陈惇感到了被寄托的压力。

“你怎么称呼?”陈惇又转向默默不语的女人。

“叫我官娘吧。”这女人叹了口气:“唉,你们斗不过他们的,死心吧。”

“如果要将这群人一网打尽的话,那必定要有切实的证据,暴露他们的罪行。”陈惇道:“但是现在,你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拐卖人口的窝藏地点,说出去谁信呢?”

官娘在洪家班多年也没有接近核心,不过她知道许多罪行,包括怎么拐卖人口,怎么掩人耳目,她甚至还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她知道洪家班手下的游手们,甚至有的还“采生折割”。

“采”就是采取,搜集;“生”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幼童;“折割”即刀砍斧削。简单地说,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特别是幼童,用刀砍斧削及其它方式把他变成形状奇怪残疾的怪物。

采生折割是拐卖人口中最歹毒凶恶的一种。他们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者“怪物”,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大量的钱财。

“我当年被拐走的时候,”官娘道:“他们就拿一个披了熊皮的怪物恐吓我,说如果我不听话,就要把我弄成那个半人半兽的模样。那个人就是折割成狗熊了,他们用哑药灌他,把他捆住,用zhēn ci浑身鲜血淋漓,趁血热时,把狗熊皮褪下来包在他身上,人血熊血相胶粘,再也脱落不了,这些游手就用铁链锁住他,让他卖艺赚钱。折割上百个小孩,也许都弄不出来一个,但是一旦弄出来,就价值万贯,很能赚钱。”

陈惇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惨忍邪秽、有碍天理的事情,他从心底生出极大的愤怒来。

“这些人一个都不会走脱。”陈惇像是立誓一样:“你还知道他们什么罪行,你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陈惇将官娘所说,一字不差地记在脑海里,最后问她:“将来你在公堂之上,也敢这样大声说出来吗?”

“为什么不敢,”官娘道:“只要你有本事将他们都抓了,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官娘只是这桩大案中的一个人证罢了,这个人证不能直接去官府控告揭发,因为她也是口说无凭,而且这个案子牵连很多,很容易打草惊蛇,要是不能出其不意一网打尽,漏掉一个,都算是功亏一篑,因为这些游手们擅长于流窜作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惇觉得他需要了解清楚洪家班的整个面貌,光是官娘口说,也不全面:“怎么样才能让洪家班全都出来,或者是,怎么样才能让咱们进入沈府?”

让洪家班出府是不太可能了,因为沈老爷大寿快要到了,这些人要加紧时间排练节目。那就只能让陈惇和他的小伙伴们想办法进入沈府一探究竟了,但官娘却不能带他们进去,因为沈府出入很严,她没有办法带人。

有才和成远却相对一笑,成远道:“我们这么多天不是只蹲守在外面,我们打通了一条暗道。”

这群小伙伴还是有点智慧的,他们观察了沈府发现沈府大门小门角门都有家丁守卫,但是只有一处小门没有。因为那一处小门是个官厕所在地。

要知道这个时候,大户人家的主人上厕所用的是恭桶,奴仆或是小户人家都是去官厕上。从家里出去,到一处街巷里的“官厕”去解决。“官厕”就是类似后世的公共厕所一样的简易建筑。当然沈家家大,宅子有官厕,官厕就在宅子的西北角。

“你们、挖的时候——”陈惇想象了一下,“滋味一定很**吧?”

“我们怎么可能挖到官厕底下,”成远道:“地道直通一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当晚陈惇就随他们潜入了地道之中。他们是等到一更天的时候潜进去的,而这也是成远他们第二次潜入,之前差一点碰上了巡夜人,他们差一点暴露。这一次为了避免事故发生,就只有陈惇、有才和成远进入了,其他人在外面给他们放风。

“噗——”有才被两人拉出来,“我吃了一口土,怎么感觉这么恶心呢!”

这也不怪他恶心,会稽夜晚刮起了西北风,把不远处的臭气带了过来。三人悄悄把地道出口掩埋好,陈惇这才发现这个地方果然十分静寂,不远处只有一间被树木环绕的屋子,叶子发出簌簌的响声,更显得幽深可怖。

沈府是大院子套着小院子,这个地方属于大院之外,几个人从内墙翻了过去,才发现这个屋子其实是一间小佛堂。佛堂里面积灰比较厚,不像有人经常打扫的样子。

“从这里穿过去,”成远比划了一下:“会进入到四进院——”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而且不止一人。陈惇几个急忙寻找隐匿之处,有才要往佛堂里走,被两人拦下,一轱辘翻到了阴森的柏树后面。

门被推开,一对男女相拥着进来了,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贴面接吻,不一会儿甚至开始宽衣解带了。

陈惇心道一声窝草,一上来就这么限制级,果然今天来对了,能大饱眼福一回。

这一对男女显然是情动不已,根本没有发现树后的人,男人一把抱起女人,径自去了佛堂里面,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嗯嗯啊啊的声音,让树后三人听得目瞪口呆。

成远和有才面红耳赤,骂了一句不要脸,但是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偏了过去,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清楚。

“冤家,你可算是想死我了——”内里女人娇媚的声音喘道:“你怎么这么多天,哎哟慢点,都不来找我?”

那男人似乎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没有吭声。

第十三章 猴屁股

陈惇看着两个小伙伴脸色简直比猴屁股还鲜艳,不由得忍住笑意。眼前这一幕对于陈惇这个后世穿来的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对这两个土著小伙伴来说,那就是相当有震撼力了,何况这种野合还在菩萨面前,更是刺激。

“想不想进去看啊?”陈惇悄悄捅了一下有才。

“想——”有才咽了口唾沫,忽然又义正辞严起来:“想个屁,他们这是不敬菩萨,一看就不是正派人!”

“大户人家,”成远道:“腌臜事多了。”

他们继续凝神倾听屋里的动静,在这个时候,门口却忽然传来静悄悄的脚步声。陈惇耳目聪敏,一下子捂住了有才的嘴巴,只见门口又探进来一个身形,是个丫鬟打扮的,此时月色升上来了,他看清楚了这丫鬟的面貌,而刚才那两人的相貌他却并没有看清。

他们盯着这个丫鬟,发现她似乎也屏气凝神,一步步朝佛堂探去——她走到阶下,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原来是个快枪手,陈惇心底嘲笑了一番,却听那男人低声含混道:“妖精。”

这两声之后,阶下的丫鬟有如雷震,她惊讶地“啊”了一声,却惊动了屋里沉迷男欢女爱的两人:“是谁?”

丫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跑,却没有留神掉落了一方帕子在地上。她匆匆出门而去,随后屋子里男人出来,系着腰带也追出了门去。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帕子,捡起来一看,笑了一声:“原来是小桃啊。”

她把帕子塞进袖子里施施然去了,不一会儿似乎从远处又传来了守夜人的声音,陈惇知道今晚上怕是不平之夜,要混入内墙里继续探查是不太可能了,就示意两个小伙伴从地道里钻了出去。

“那一男一女长什么样,你们看清了吗?”陈惇道。

“脸没有看清,”有才道:“不过屁股扭得欢实得很,是个大屁股。”

“看来小桃这个丫头是要遭殃了,”陈惇道:“管他呢,我看这方法不行,太危险了,要是被人抓住可就不妙。”

擅闯人家宅院,若是被抓住了,主人有权直接杀了入侵者。陈惇觉得这法子不保险,他让成员他们先回去了,自己朝着青石巷走去,一边走一边思索。

然而还没有走到自己家门口,却被一双大手拍在了后脑勺上:“死小子,你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一圈,以为你跑到山阴去了呢!”

原来是着急儿子夜不归宿的陈温,他晚上没有等到陈惇,急得把会稽县这个小地方转遍了,差一点就跑到山阴去寻找了。

陈惇心头一热,道:“就是散了会步,看看月亮。”

“看出什么结果了?”陈温明显不信。

“对着月亮,妙手偶得章句。”陈惇故作诗兴大发的样子:“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孤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陈温一副吞了青蛙的模样,不可置信道:“这是你写的?不可能,你从哪儿读到的词,端的绝妙。”

陈惇有点心虚,“怎么就不相信是我写的呢?”

“你小子平素榆木脑袋,读书读得费力,”陈温道:“我叫你专攻经义,少读诗词,害怕你这脑袋装了诗词就装不下经义了,今日你却说你写了首词来,怎么叫我相信呢?”

“我现在开窍了,不是原来那个我了。”陈惇一头栽到床上:“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你开窍?”陈温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你、你还真是含蓄啊,老爹我明白了……唉,都怪我,都怪我老糊涂了,不过你这窍也开得早了点吧?”

陈惇莫名其妙道:“我开什么窍?”

“辜负春心,”陈温点点头:“你这是春心萌动了啊,说罢,你瞧上哪一家的姑娘了?”

陈温以为陈惇是发了春了,你看这“明月应笑我”,笑我什么呢,就是笑我“独自闲行”,别人家都是出双入对的,就我一个孤零零地,形单影只,辜负了春心。

陈惇哭笑不得:“我哪儿发了春了?春心,是指因春日景色而引发出的意兴和情怀……”

在黑暗中看到了陈温得意的神色,陈惇才发现自己竟然落入了老爹的网中:“我什么都没说。”

这可是夏天,哪儿来的春日景色呢?

陈惇把被子往上一抛,呼呼大睡起来。而陈温放下了一颗心,忽然又想起今日听来的一句上联,低声道:“冰冻兵船,兵打冰,冰开兵走。”

这对子挺有难度,因为“兵”、“冰”同音,描绘出一个兵行船遇到了冰,他砸开了冰的场面,陈温想了半天都没有适合的下联,不过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对出来,马书吏和杜书吏两人还约定谁先对出来另一个人就请喝酒,结果这赌局作废了。

“尼穿泥鞋,尼洗泥,泥落尼归。”陈温听到了被子里传来的声音。

“好好睡觉,念叨什么呢——”陈温走过去要给他盖被子,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泥落尼归?”

陈惇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雪裹靴底,靴踏雪,雪化靴净。”

这一回陈温扑了过来,把他的被子掀开了,陈惇看到了陈温激动地通红的脸,他打了个哈欠:“风吹枫摇,枫随风,风过枫停。”

“我儿是个天才呀!”陈温大喜,犹不肯信道:“这真的都是你对出来的,你没有骗我,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

陈惇赌气道:“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不会,不会,”陈温道:“这可是沈老爷的对子,要是有人对了出来,早就成了沈府的座上宾了,可是至今没有人对上来啊!”

听到“沈府”儿子,陈惇原本的睡意一下子驱散了,他跳了起来:“沈炎出的对联?”

“他出了对联,”陈温道:“说是有人能对上来,就送纹银十两,玉璧一双。”

第十四章 对联

陈惇思考了一下,道:“这对联其实不难啊。”

“还不难?”陈温道:“不难,你老爹我想了一下午了,都没有对上。”

“我以为会是那种逆天的绝对呢,”陈惇举了个例子:“烟沿艳檐烟燕眼?”

陈温问明白哪七个字后,顿时傻眼了。这对联是清朝末年,一个书生在门前生火,只见灶间柴烟沿屋檐氤氲地涌入了燕子窝中,大燕子飞出巢去,小燕子在窝中被熏地叽喳乱叫。书生灵光一现便写出了这个上联,七字同音、讲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此联的难度不仅仅是七字同音,辘轳格的形成让这句上联变得难上加难,后人也有对上的,但是意境都不如上联。

陈惇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但是他被惊醒的时候,发现陈温还坐在凳子上,念着“烟沿艳檐烟燕眼”,仿佛进入了痴迷的状态。

陈惇咧嘴笑了一声,却听到隔壁传来的凄厉的喊声:“爹,爹!”

他一下子跳下了床,这是尚薇的声音,看样子尚老二怕是不行了。他披着衣服跑了出去,陈温回过神来也跟了去,果然那尚老二脸色青黑,显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陈温跑去找大夫,陈惇一边掰开尚老二的嘴,一边往嘴里赛了点灯油灰。这灯油灰极是呛人,尚老二像是哮喘一样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他费力地呼气起来,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甚至认出了陈惇来。

“陈、哥、哥儿——”尚老二眼中忽然露出了恳求之色:“薇儿,你、你——”

陈惇知道他在请求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了:“我会照看薇儿的,也会为你报仇的,你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

尚老二没有坚持等到大夫,他怀着对po hài他的仇人的恨,以及对女儿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人世。看着床边上哭得昏天黑地的薇儿,陈惇只觉得他在这里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却发出了比上辈子一辈子还要多的叹息声。

他开始仔细酝酿自己的计划,他要为含冤而死的尚老二报仇,给成为孤儿的尚薇一个交代,更要给千千万万被拐卖的幼童们讨回一个公道。

“薇儿,”陈惇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叫哥哥,我就是你亲哥哥了。”

陈惇身后多了一个拖油瓶,陈温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因为尚薇已经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总不能看着孩子流落街头,不过陈温的确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他不得不和知县说,他需要提前支取三个月的俸禄,然而这个请求却被毫不留情地驳回了。

生计日益艰难,而陈温的月俸还要半个月才能发下来,眼见家里连米都吃不起了,陈惇才拖着尚薇来到了西市大街上,他在这里找了一个位置,摆开了桌椅,撑起了拐儿,做了个小幡,让尚薇脆生生喊道:“卖对联,卖对联,好听的喜庆的大吉大利的对联,五文钱一副,加送横批——”

对面的人哈哈大笑:“唉,那个后生,莫不是脑袋魔怔了,你往那拐角走,左转第一家翰墨轩里,都是卖对联的,人家还比你卖地便宜!”

“这位大哥,你有所不知啊,”陈惇稳坐diào yu tái的模样:“我卖地可跟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对面茶铺的人有点好奇。

“他们那都是批发式的,家家户户都一样,全是那几句差不多的话,”陈惇不紧不慢地磨墨:“我卖的可都是独一无二的,绝不会有一字重复的对联,保准你跟别人不一样,不信你来试试?”

“我来试试?”这人哈哈大笑着走过来,“我是个铁匠,你专门给我写一个对联,倒要看看你怎么写?”

尚薇乖巧地给他摊开联子,陈惇不假思索提笔就道:“我这对联就是——三间火烧烟熏屋,一个千锤百炼人。横批百炼成钢,怎么样?”

“哎呦,不错啊后生,”这铁匠一愣,乐道:“一个千锤百炼人,不错啊!”

他爽快地掏了五文钱,乐呵呵地捧走了他的对联,看样子是十分满意了。这对面茶铺的人也都被吸引了目光,又有一个人禁不住走了过来:“后生,你也给我这个剃头匠写一副好的。”

陈惇挥笔立就:“不教白发催人老,更喜春风满面生——怎么样?”

“好好好,”这剃头匠挠了挠头:“横批是什么?”

“容光焕发!”陈惇道。

陈惇的小桌子前渐渐聚拢了更多的人,这些人一开始来看热闹的,后来都忍不住想要上前求一副对联来,没瞧见这小后生十分了得,甭管你什么行业,他都能写出活灵活现的对联来,还真没有一个难倒他的。

只见又有一个人忍不住上前来,大家呼喝一声,道:“做什么的?”

“卖酒的,”这是个伙计:“老板瞧着这小相公会写,让我过来求一副。”

陈惇哈哈一笑:“你听听这个——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横批:唯有杜康!”

“好!”人群爆出一阵阵猛烈地叫好声,不仅是他们,陈惇也兴致盎然,看着越积越满的钱罐,陈惇满意极了:“还有吗?”

“有,”又有人来挑战了:“我是个卖油的,能写不?”

陈惇一提笔:“物不多掌管人间烟火,店虽小事关国计民生!”

来了个药铺的老板,陈惇就写“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来个裁缝,陈惇就写“神工制就三春景,妙手裁成四季装”。来个茶店老板,陈惇奉上“得与天下同其乐,不可一日无此君”。

这对联对得酣畅淋漓,让众人如饮佳酿,又盼着陈惇能再多写几副来,眼看着对面来了一对兄弟,顿时揪住他们,引他们来了陈惇的桌子前:“你们做什么的?”

“我哥是石匠,”挑着扁担的弟弟摸不着头脑,“我是个卖杂货的。”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早有好事的,给陈惇的罐子里投了十文钱:“后生,你给他们兄弟两个写一副对联出来,就算你有本事!”

第十五章 敏捷

陈惇捏着笔盘桓了一下,露出了思索的神色。这好事的人见终于把这小相公难倒了,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然而下一秒却听陈惇道:“开大山,砌小石,修拱桥,铺平道路通南北。”

“这是哥哥的,”这人道:“还有弟弟的呢?”

“破长竹,划短箩,织园圃,箍扁桶子盛东西!”陈惇紧接着就写道。

那茶铺老板和酒铺的老板一对眼,也走过来道:“既如此,小相公也给我们写一副合联吧!”

陈惇哈哈一笑:“茶酒不分家,是该写一副,且听着——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又把下联揭了写道:“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好——”这一圈观众竟相喝彩,竟比自己家得了个大胖小子还要高兴似的,纷纷议论道:“这后生笔走龙蛇,莫不是天生的文曲星?”

“咱们会稽县老叫山阴压一头,”还有人道:“这一回终于能压过他们了!山阴偷偷修了个凤凰亭,引得文脉的风水都跑到他们那儿去了,等咱们再修个什么蛟龙阁,照样压他一头!别以为出了个徐文长就了不起了,咱们也有陶大临,还有眼前这位——等等,小相公名讳是什么?”

陈惇收拾了东西,道:“我叫陈惇。”

“还有咱们这位陈小相公,”人群就欢呼道:“将来也是大魁天下榜上有名的人!”

陈惇谢过这些淳朴的人们,把尚薇托在肩上,乐呵呵地回家了。刚才小丫头已经兴奋地脸都红了,她的钱罐子已经装满了,还用裙子包罗了一堆。

“走,给薇儿卖好吃的去。”陈惇哈哈大笑起来:“糖人怎么样?”

酒楼老板喜滋滋地捧着自己的对联上了楼,却发现窗前立着三个身影,他定睛一看,顿时叫道:“诸小相公、吴小相公,还有哎呦,文长先生!”

这三位才从窗前转了过来,也笑道:“老板日进斗金啊。”

这三人是谁,那可是将来必然考中进士光宗耀祖的三位绍兴名人,诸大绶、吴兑,以及闻名天下的才子徐渭徐文长了!

这三人已经是秀才的身份了,明年就去乡试了,将来前程远大,酒楼老板如何能怠慢他们:“三位相公,好久没来了!”

这三位都是山阴人,所以会稽百姓如今愤愤不平,说是山阴夺走了会稽的风水,一下出了三个文曲星,现在这三个文曲星都来到了陶然酒楼里,诸大绶就笑道:“我们三个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来了会稽;老板是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犹憾山阴啊!”

老板不由得脸一红,刚才说会稽山阴最不平的就是他了,当下赔罪道:“瞧我这张嘴,相公们安坐,我这就去拿酒!”

见老板下楼去了,吴兑才哈哈一笑:“没想到会稽也出了个才子呢!”他说着对身边的白胖子道:“文长,他比你如何?”

这白胖子其实是个高个儿,但是偏又生地肥白,可谓是胖大不已,他还没张口,诸大绶倒是先笑道:“哪里能相提并论?除了唐伯虎,唯有徐文长了!还是那一句,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这话其实没有多少夸大的成分,因为徐渭当得这样的夸赞。他的书法、绘画乃至文章,的确罕有其匹。至于最后一句话,乃是沈青霞夸奖他说的:“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这个城门绝不会是山阴的一县之地。

徐渭已经三十多岁了,站在年轻的两个人身旁,却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他左张右望着,似乎已经闻到了飘香的酒味,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带了出来。

“酒来了,来了。”老板亲自送来了酒,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新酿?”徐渭一开口,声音犹如鹤鸣一般:“可要对得起陈惇给你写的,醉倒东西南北人一句啊!”

“久不来会稽,”吴兑也好奇地打听起来:“竟不知道你们这地方除了陶大临,又出了一个才子,这个陈惇,是什么来历,可曾应试?”

“哎呦小相公问我,我不知道啊,”酒楼老板的确不知道:“可不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吗!要是早有这么个人,沈老爷不早就请他来赴英才宴了吗?”

沈炎喜欢交友,又提携后辈,最爱聪明伶俐前途远大的少年郎,他的英才宴,就是专门请来这些才子们,吟诗作赋,好不快活自在。英才宴上,不只是绍兴一府之地,甚至其他几个府会也都有才子来参加,但这么多次宴会了,从没有一个名叫陈惇的,简直是无处寻觅。

“痛快啊,”吴兑也道:“我算了一下,他总共写了三十一副对联,果然没有一句重复的,这里头,可有二十九个,都是不同行业的,写的真是栩栩如生!更何况,还援笔立就,简直是才思敏捷!”

“这个陈惇,年纪比你我小多了,雏凤清音,果然非同凡响。”诸大绶道:“就算一直籍籍无名,将来也一定不会沉寂下去的。既然会稽有这么个人,我们可以请沈老爷寻一寻,他定然能找到的。”

陈惇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带着尚薇逛了街市,把一百多文钱花地干净了,又添了柴米油盐回来,总算解了一时之急。

尚薇在他身边上蹿下跳,“明天还去吗?你这一天,比爹爹好几天都赚得多!”

失去了父亲的尚薇刚来沈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什么都不敢多吃,看得陈温都难受不已,不过在陈惇的引导下,她已经渐渐把陈惇当做了亲哥哥,一天一眼都不能少看了。

“不去了,”陈惇道:“不会有多少人,再找咱们写对子了。”

他提起笔来,道:“钱可以慢慢赚,但是仇,要尽早去报。”

第十六章 昆曲

听到要报仇,尚薇的眼睛又泪盈盈的了。

陈惇摊开纸,他仔细回忆了官娘对他说的一切,将之用最鞭辟的语句,和最直指人心的情感,以及大量“翔实”的、触目惊心的证据{他将官娘模糊不清的记忆整理和细化},描写了洪家班是怎样一个吃人的虎穴,他们是做了怎样惨忍邪秽、有碍天理的事情。

“此等游手俱假戏班为名,来至浙省,勾通本地奸民,共谋捆拐,肆行残害……藏匿其中,积至成群,则纠伙护送,递卖分赃。”

“迭拐男女幼童不计其数,选其俊秀者,调理其肌肤,修饰其衣履,重价售与宦商富室为妾,或竟入妓院,蠢者杀食其肉,灸骨为丸,或为人彘……”

“天下之人,谁无父母,母岂不爱子,子岂不恋母?使骨肉离散,割天伦,舍恩义,终生不得复见……”

“嗟乎,其心当诛,其罪当杀,其所为当明示天下,其教训当永以为戒!”

一片洋洋洒洒二千字的罪状揭发书一气呵成,陈惇满意地抖了抖发酸的腕子,想要再提笔修改一下,却发现竟没有一字可以修改的,“看样子这文章成了。”

等到陈温回来,陈惇就将这罪状交给他看。

“好文章,好文章!读之使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陈温连连点头,细细品味:“这是你的笔迹,你从哪儿抄来的?”

“是我写的,”陈惇道:“我写的都是真的。”

陈温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陈惇把事情和盘托出,道:“洪家班就在沈府,他们背负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干出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尚老二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陈温汗如雨下:“这些人简直是,罪该万死!”

他说着焦急地在屋里踱步,道:“这事情一定要告官,要官府拘拿他们!”他说着又摊开纸张重读了一遍,“你这写的不是状子,我给你改动一下,明天你去县衙投递,我一定会让曹知县接了这个状子的!”

陈惇道:“爹,我写的不是状子,这东西是要给曹知县看,但不是投状子直接告发,要是直接告发,那些人闻风而动,恐怕早就掩盖好了罪行,到时候知县传唤了我去,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岂不是要我反坐?”

陈温想起尚老二血淋漓的模样,登时一个哆嗦:“我儿,你要怎么做?”

“您只需将这东西带进去,放在公堂之上……”陈惇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道:“沈老爷与曹知县不睦,借此机会一定会亲自上门,届时正好是……”

两天之后,沈府张灯结彩,大开筵席,为沈老爷沈炎贺寿,一时间宾至如云,访客如雨,锣鼓笙箫,念唱作打,好一片热闹欢庆之景象。

沈家在庭院中摆了五十桌筵席,每桌十五人,尚且设有雅座,隔着一池清泉,对面就是大戏台,上面正唱地不亦乐乎。

“不是唱《芦花记》、《沉香亭》,就是《五伦全备忠孝记》,听来听去总是那么几曲,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吴兑坐在席上,悄悄跟诸大绶、徐渭两个咬耳朵。

徐渭呵呵一声:“连王世贞也说《五伦全备忠孝记》是文庄元老大儒之作,不免腐烂,可见是……”

“文长兄,你就多喝点酒,”诸大绶害怕他又开始狂恣起来,急忙道:“沈老爷来了。”

“学生见过沈老爷。”几个人急忙站起来唱肥喏。

沈炎哈哈一笑:“不要多礼!你们能来我的寿宴,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他很是得意地给身后的士绅以及德清来的本家介绍起来,说这三位才高八斗,将来定是科甲名臣如何如何,说的连徐渭这样的厚脸皮都绷不住了。

“文长先生,”沈炎虽然比徐渭大,却依然尊称一声先生:“你最近还有什么新作吗?”

徐渭警惕道:“没有了没有了,我兜里有钱的时候,不卖字画!”

徐渭自称“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但世人最推崇的还是他的画作,他的文章晦涩拗口,他的狂草虽然气势磅礴,但用笔狼藉,一般人很难看懂,所以世人竞相求购徐渭的画,有时候徐渭没钱买酒喝了,他就卖画来换酒喝。沈老爷每次听闻徐渭要去酒楼里喝酒,就上门求购画作,往往而得。但徐渭手头稍为宽裕,便不肯再作。

“惟大英雄能本色,”沈炎也不强求,反而大加赞赏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他说着请众人坐下,高兴道:“我请了宁波府最有名的洪家班来唱戏,他们如今有一出好戏,绝对是新声,诸位可有意一听?”

“什么新声?”座中都是捧场的人。

“魏尚泉的弟子,梁伯龙的集大成之作,”沈炎道:“听过的都轰动了,一路走来一路追,千金只为再听一曲啊。”

听到魏尚泉的名字,座中官绅都点了点头,他们是知道这个人的。此人是嘉靖五年的进士,历任工部主事,广西按察使,但他凸出的并不是政绩,而是对南曲的痴迷,他钻研南曲,几乎连官儿都不想做了。

如此痴爱,魏尚泉自然是南戏的大家,他不满足于南戏原有的声腔,而是在北曲南戏名手的帮助下,吸收了海盐腔、余姚腔等等,对老昆腔的传统戏曲唱法重新加工,把南北曲融为一体,一改以往那种腔调平直又欠意趣韵味的呆板唱腔,创造了一种格调新颖、委婉舒畅、清丽悠远的崭新唱腔。

这种唱腔要求“启口轻圆、收音纯细”,讲究“转喉押调”、“字正腔圆”,唱出了“曲情理趣”,细腻得宛如苏州巧匠用木贼草蘸水研磨红木家具一样,故称之为“水磨腔”,又称“昆曲”。

这种唱法流出来,一下子风靡全国,还形成了“四方歌者皆宗吴门”的盛势,魏良辅名振曲坛,被誉为“立昆之宗”,而如今他的弟子似乎青出于蓝,谱写了一首更为杰出的戏曲。

第十七章 浣纱记

梁伯龙的新作《浣纱记》,戏如其名,讲的是著名的浣纱女西施的故事。

剧情为春秋时期吴越争雄的时候,吴王夫差在相国伍员的支持下兴兵伐越欲报父仇,将越王勾践困于会稽山。勾践采纳大夫范蠡计谋,厚礼卑词吴王称臣,并携妻子大臣赴吴服役。勾践在吴三年,敝衣劳作,曲意事关。吴王不听伍员劝谏赦勾践还乡。越王卧薪尝胆,伺机复仇雪耻。

范蠡举荐未婚妻西施使用美人计,西施与范蠡倾诉离情,并把当年定情物溪纱各留一半,互嘱毋忘。吴王色迷心窍不顾伍员反对,恣意荒淫。越国又阴施计谋使吴年荒粮尽并出师伐齐,乘机侵吴,西施又从中迷惑吴王,使吴大败,勾践拜谢西施。范蠡与西施登舟远遁。

果然和《琵琶记》一样的套路,隐恶扬善,不仅把西施的结局美化了,还把勾践塑造成一个仁义的君王。徐渭本来兴致盎然地看了半晌,最后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徐渭多才多艺,在戏剧上也有很深的造诣,他比较喜欢南戏,认为南戏有自己宽松自由的格律,通俗、多采,充满了朝气,不像当今世人文艺创作上死气沉沉的样子,《浣纱记》原本让他耳目一新,不过后来他看到这戏曲和历史相同,几乎没有深加工,就很失望了,因为他想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西施”,希望看到西施不以家国为己任,他就是这样一个超越时空的人,他眼里看到的是主体的解放性。

不过这《浣纱记》也不是不可取,至少这词作就十分清丽、真挚。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如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和你。”诸大绶更为赞叹这情出于心的词句:“写的真好啊。”

诸大绶内心有所触动,但到底还没有如同旁人一般喜乐忧伤都被戏台所牵引。这时候的人们普遍都是感情丰富,看到一半偷偷啜泣的人还真不少,特别是沈府的小丫鬟们,都两眼通红,吴兑就听到身边给他端茶的丫鬟小声对另一个道:“范大夫真是情重,要是换了我是西施,我也愿意为他去仇国走一遭。”

《浣纱记》包含好几出,演完一出,戏子需要回去休息一下方可继续出演。等《吴刎》结束后,就有人称赞道:“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梁辰鱼师承老魏大人,尽得其精髓啊。”

话音未落,却忽然听到座中一人开口道:“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只是我看这吴国宰相伯嚭,好似是另有所指啊。”

这一下很是喧闹的席上慢慢消了声音,这不明所以的人瞧见气氛不对,也不敢吭声。因为这人说的不错,这奸相伯嚭,不就是隐射如今把持朝政的严嵩吗?

嘿,听个戏罢了,竟然有这么多说头!

还是沈炎老成持重稳如泰山道:“大人言重了吧。苏浙一带,官宦人家,都听过这《浣纱记》,我看不久之后,也会风靡京师。若是京师禁绝了,那这戏才算是犯了忌讳。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伯嚭意有所指,那勾践是否也意有所指?西施、范蠡是否意有所指?一场戏罢了,哪有这么多说头,既然说是听戏来了,就都松快松快,大家好好听戏罢!”

他说着忽然“哦”了一声,指着刚才发声的人对身旁的曹知县道:“忘了给大人介绍,这是锦衣卫任事的……朱九爷。”

一听说席上竟然有锦衣卫的人,顿时一阵大哗,不少人两股战战露出了恐惧之色。

“朱九爷来绍兴府,不过是顺路罢了。”沈炎似乎不以为意:“会稽向来好客,我沈炎且尽地主之谊。”

朱九并不是顺路,他其实是受锦衣卫指挥是陆炳的专门差遣,来到会稽等候沈炼的。都督对沈炼很看重,他想要请辞官归去的沈炼到锦衣卫任事。朱九必须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对沈炎是客气的,即使他敏锐地发现了伯嚭的确实在影射某个人物,但既然沈炎一笔带过,他也就没必要非要揪住不放——毕竟严家那一对父子,虽然和大都督是盟友,两相都是表面亲爱,内里却互相防范罢了。

这个事情打住,沈炎对曹知县道:“原本听闻大人身体不舒服,还以为大人不会来我的寿宴了呢。”

“本来如此,”曹知县也客气道:“不过今日不是一般的日子,本官听闻这里有好戏看,自然要来一饱眼福的。”

曹知县嘴唇抿地很紧,他一直死死盯着台上耍着花腔的戏子,像是能把舞台的幕布烧出一个洞来一样。

他在一天之前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出现在公堂上的揭发信,而这信里揭露了一件极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信中末尾提到,沈炎宴会之上,会有变故发生,这变故即是锁拿这群贼人的信号。

变故在哪儿呢?锦衣卫出现在沈府,是偶然还是人为?曹正脑子里的弦绷地紧紧地,他很想一声令下,让埋伏在沈府外的巡捕们冲进来,直接拿人,可他到底不是个莽撞人,知道就算他捏着证据拿人,也会造成慌乱,这慌乱之中,沈府的寿宴被搅合了,贼人也有可能趁乱逃走。

而此时,一个奴仆走过来,附在沈炎耳朵边上,说了两句话。

“是吗?”沈炎不以为意:“能对出来,那就是我的座上宾,让他进来吧,没有贺礼也无妨。”

陈惇在门口,将那个“冰冻兵船,兵打冰,冰开兵走”的上联对上,然而还是没有被获许进入。

“你没有贺礼,”阻拦他的是沈府的执事沈三,他睥睨了一下阶下的陈惇:“我家主人做寿,你总不能空着手来吧?还带个小孩来蹭饭吗?”

陈惇牵着薇儿的手,道:“沈府不是说,欢迎天下有学之士吗?我带两袖清风来,正是对沈老爷的敬意,你说的铜臭之物,才算是玷污了沈老爷的名声呢。”

他呵呵一笑,道:“既然你要贺礼,那我就给你一副贺礼,拿笔来!”

沈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让人给他取了笔墨:“你这书生是哪儿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本地人,”陈惇刷刷写完:“拿去给沈老爷看吧。”

第十八章 噫吁嚱

沈三也是个识字的,他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尽交天下贤豪长者;常作四海风月主人——陈惇敬上。”

他略略一惊,道:“写得好,这字……真是漂亮啊。”

“就冲你这字,”他一挥手道:“让你进来了。”

“你这后生,长得还算精神,”沈三一边带路一边道:“我家老爷见了一定高兴,肯定会提携你的,你算是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喽……大管家?”

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人,这人是个三角眼,眼光乌沉沉地,看人总有点说不出的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来,他就是沈府的大管家沈长兴。沈长兴扫了一眼沈三,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陈惇:“这是谁?”

“学生听闻沈老爷大寿,特来拜谒。”陈惇道。

沈长兴嗯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似乎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走了。陈惇跟着沈三来到中庭,沈三让陈惇候在一旁,他拿着陈惇的这幅字给沈老爷比划着什么。

沈炎并没有看对联,而是让沈三念了一下,听到“四海风月主人”,倒是十分开怀,哈哈笑道:“愧不敢当!”一旁的朱九和曹正也都微微点了点头,就瞅沈炎这好客的劲头,以及今晚群贤毕至歌舞升平的景象,这副对联却也十分贴切。

“这字写得真好,”沈炎接过对联看了一眼,提起了精神来:“是练过好帖子的,嗯,好字。他人在哪儿呢?”

沈三屁颠屁颠地拖住了陈惇:“快去拜谒老爷,你小子要发达了!”

“学生陈惇拜见沈老爷。”陈惇走上前去唱了个肥喏。

沈炎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眉目清朗的俊秀后生,又见他落落大方举止从容,心中更生喜爱之情:“免礼,真是一表人才,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啊?”

“学生正就是会稽本地人。”陈惇道:“久仰沈老爷,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同在桑梓,真是有失亲近。”沈炎惊讶道:“我会稽出了你这样的人物,竟教我现在才得知。”

沈炎笑眯眯地问他几岁进学,读了几年书,陈惇只道:“自幼由家父教导,未曾入庠。”沈炎便又问他为什么没有参加科考,陈惇就推说是服母丧,这的确没错,沈炎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君子藏器待时,晚几年也好,厚积薄发,也不至于年少轻狂。”

陈惇点头受教。这时候沈炎才算看到了含着指头的尚薇,道:“这小女娃是谁呀?”

陈惇就道:“正是舍妹,因为家中无人照看,学生不得已就把她带来了。”

“无妨,”沈炎捏了一块糕点逗弄她:“小孩子来了喜庆。”

很快对面的戏台上重新开锣,上演了下一折戏,陈惇就不能站在这里挡人目光了,他被沈三带去了一桌席上,然而还没有坐下来呢,肩膀忽然被人捉住:“是你啊。”

陈惇抬头一看,两个青年俊彦站在他面前,微笑地看着他:“总算找到了。”

陈惇拱了拱手:“不知兄台是否认错了人?”他可不认识这两人呀。

“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得你。”年长一些的开口道:“西街上书了三十副对联,略无重字的小才子,可不就是你吗?”

陈惇笑起来:“真是谬赞了,小弟我姓陈名惇,不知二位兄长如何称呼?”

这两位便是在酒楼上看陈惇大秀一场的诸大绶和吴兑了,两人拉着陈惇坐在了他们的席上。吴兑捅了捅旁边已经很有醉意的白胖子,道:“文长,文长醒醒,你看谁来了,还记得他吗?”

陈惇听“文长”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却又不知道哪里听过,不过这表字的确比较普遍,陈惇也没有细究。倒是这白胖子醉眼昏沉地盯了一眼陈惇,道:“啊,是你啊,当然记得。”

吴兑就兴奋道:“文长就算是喝醉了也记得你,你那一天才思敏捷怕是让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这白胖子呵呵笑起来:“你不就是趁我喝醉的时候,用一钱银子骗走了我两幅葡萄图的徐赖瓜子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诸大绶哭笑不得:“算了,文长真醉了,不要与他计较。”

陈惇当然不会和一个醉汉计较,他一边和诸大绶说话,一边松开了拖着尚薇的手,尚薇把自己的荷包里塞满了糕点,朝他眨眨眼,道:“哥哥,我要尿。”

陈惇不好意思起来,举头张望,吴兑哈哈一笑,挥手唤了个丫头道:“带她去方便,今晚人多,你们都周全一些。”

陈惇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心思还是很细密的。

诸大绶在人群中又看到了两个熟人,顿时叫道:“文中、文和!”

他所唤的这两人也是年轻才俊,但是明显身边簇拥的人更多,陈惇一眼望过去,只见人人都在奉承,连一脸僵硬的知县曹正都频频看向他们。

“他们是谁啊?”陈惇问道。

“孙鑨、孙铤兄弟,他们出身余姚孙氏,”吴兑道:“余姚最有名的官宦世家。”

吴兑道,孙氏世居余姚烛溪湖西北的孙家尖,南宋晚期陆续迁至湖东,孙家从天顺年间孙新当了个递运所大使开始,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他的儿子孙燧考中了弘治六年进士,官做到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而孙燧发现了宁王朱宸濠谋反的迹象,他屡次上书晓以大义,终于被宁王杀死,等平定宁王之乱后,嘉靖一朝赠礼部尚书。

孙燧有三个儿子,长子孙堪是嘉靖五年武举第一名,承荫为锦衣卫正千户,如今是都督佥事,管前军都督府事。次子孙墀,在嘉靖八年由选贡生仕至尚宝司卿。三子孙升是嘉靖十四年的榜眼,如今更是国子监祭酒。

孙鑨和孙铤就是孙升的儿子,他们和诸大绶、吴兑一样,已经是秀才之身了。

陈惇心道,果然一人起来了,子孙后代也跟着起来了,孙家不过三代,已有阀阅之盛。不一会儿孙鑨、孙铤过来,与他们凑成了一桌,围在他们身边的人才不甘心地散去了。

“文长先生怎么醉成了这样?”孙铤哈哈大笑道。

“他老泰山管着他,不叫他多喝酒,”吴兑偷偷道:“噫吁嚱!泰山之重,重如泰山!”

第十九章 宝卷

满座哈哈大笑起来,而沉醉的徐渭这一次没有听清楚了,也跟着哈哈笑了一通,却连酒杯都端不稳了,直往鼻子里灌去。见状众人可是笑得绝倒。

徐渭娶妻潘氏,潘氏家中富有,底气就足,徐渭也常常要倚赖潘氏,潘氏虽然因病去世了,而潘父还建在,他虽是个典吏,但不惯徐渭狂放的毛病,徐渭还不是以后癫狂的模样,总也要低头贴耳乖乖听训。所以吴兑调侃潘父的厉害,这个老泰山的确是压在徐渭头上的一座山啊!

众人笑罢,孙铤叹息一声道:“今晚宴乐之极也!可惜明日开始,就要好好读书,准备岁试了。”

孙家家教严格,祖母杨太夫人是姚江名门之后,孙鑨兄弟自幼就养在祖母膝下,杨氏从童蒙施教,不许他们学其他诸生贪玩好乐,这一次能来会稽,也是托了沈炎和沈炼的福,总算有几天放松的日子了。

“也不知道今年学政是哪个?”诸大绶道:“现在还杳无音信呢。”

科甲流程就是考过秀才之后,去往省府应乡试,然而在乡试之前,还有一道考试,即“岁试”。岁试是学政到任之年举行,凡生员要乡试的要先行科试,考一二三等者才准送乡试。

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由朝廷委派到各省的学政主持,而学政的品级是很有意思的,有高官任学政的,比如六部侍郎,也有翰林院修撰、编修、甚至有科道给事中、御史充任的,从二品到六品的都有,但是唯有一条——由进士出身者简用。也就是说各省学政并无固定品级,若以侍郎而授学政即为从二品,以郎中授学政者即为正五品,唯其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

而且和举人考进士不同,考中秀才后,按规定还不能隔年就考举人,必须得在学校读上两三年,过了两次岁试才能考。所以说孙铤说自己的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因为他马上要去府庠之中,加倍努力地准备自己的科举应试了。

诸大绶和吴兑也要去府学上学了,他们这一次算是幸运而又不幸的,因为他们是一进去会遇到岁试,第一次考过了,隔年考第二次考过,第二年年尾就可以顺利乡试一把了。而岁试有一条规律,因为考秀才侧重于四书,其后的考试便大都以五经为主了,岁试的考官即学政全部出经义大题,这种东西必须要在学校里多学几年,年纪大的比刚入学的优势很大,所以许多年长的考生纷纷考过,而许多在秀才考试中表现亮眼的人,反而可能成绩不佳。

孙鑨和孙铤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了。他们其实刚刚得知一条消息,是京中任国子监祭酒的父亲告诉他们的,说今年浙江学政很有可能是李默。

学政说是掌管一省教育,其实也算是主考官,这个主考官虽然不如乡试主考重要,但是恰好卡在乡试之前,考不中岁试比考不中乡试还叫人郁闷,所以摸清学政的底细,投其所好,就是考生的捷径了。

陈惇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看到了这些人对自己“士人”身份的骄傲,看到了他们提到应试的时候又爱又痛的神色,科举最大的特色就是折磨人,这种折磨一直会延续到考中进士的那一天,当中蹉跎多少年华,多少青丝变为白发,又有多少春风得意和穷蹇困顿之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但是仅凭这连续数十年的应试,便能让考生苦其心志,增益其所不能了。

《浣纱记》在满堂喝彩中结束,沈老爷看得心满意足,嘴角微微翘起,只吩咐沈三道:“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新戏没看过的,只管演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前面的戏台子上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哟,是宝卷!”众人哈哈一笑。

宝卷唱佛经,或者唱别的神仙故事,唱之前还有一套焚香请佛的仪式,之后有一人要坐中宣讲,唱道:“弥勒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天龙八部神欢喜,保佑大众永无灾。”这其实就是一种说唱和说白相间的形式,表演方式为一人独唱,后面还有锣鼓、拍板、方响等乐器合奏,今天这一出戏名叫《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陈惇听着就故作疑惑道地“嘶”了一声。

“奇怪啊。”果然吸引了吴兑的注意,他把头探过来:“怎么奇怪了,你第一次听?”

“不是第一次听,”陈惇道:“但这一出戏是第一次听。刚才是不是唱的是,‘如贫人得宝,婴儿见娘,漂舟到岸,孤客还乡’?”

见吴兑点头,陈惇就道:“这有点像白莲教的教义啊。”

宝卷中这几处确实和白莲教“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不过吴兑不以为意,道:“我看不像,这宝卷都是佛教的东西,什么娘啊家乡啊,唱着都差不多。”

吴兑和陈惇这边说话的声音不小,而他们这一桌离沈老爷的主坐位置不远,朱九爷就听了个清楚,他登时虎目一瞪:“白莲教?”

他这样说出来,沈炎和曹正也算是心头一跳,看着对面的戏台,也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

要说白莲教这个教派,化身无数,各地大小教派,似乎都有它的影子,它对朝廷也采取敌视态度,无非是因为太祖依靠白莲教起家,登上皇位之后却取缔白莲教,而永乐时候,山东白莲教女教首唐赛儿发动起义,也是声势浩大,但旋即被镇压。之后不再有那样大的气候了,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去年刚刚发生了一件事,让朝廷的态度骤然转变,对白莲教的政策又变成了打压,各地的白莲教活动受到了很大限制,尤其是北方地区。

这件事情就是庚戌之变。

去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带领蒙古军队长驱入内地,围困了仅有羸弱士兵防守的京师,明军一触即溃,京师危在旦夕。好在俺答当时并不想强攻,只是为了逼迫嘉靖皇帝同意他的互市请求,最后也以撤兵结束。

这个事情被视作土木堡之变以后的有一大巨变,让嘉靖皇帝愤怒不已。然而蒙古军队那么长时间都没能再次围困明朝京师,而俺答汗为什么能轻易做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投奔俺答汗的汉人多是白莲教徒,这些白莲教徒不仅熟悉大明北边的防线,且对用兵布阵也很有研究。此外,俺答还让一些白莲教徒帮他制造攻城器械,这样使得九边的防御能力大大下降,所以蒙古军队能够从容地进攻大明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抢掠完毕之后再从容地回到蒙古。

嘉靖皇帝对这群坐实了奸细的白莲教教徒们恨之入骨,如今北地追查白莲教匪首,抓住即判死刑。而会稽县虽处于江南,离庚戌之变发生的京畿很遥远,但同仇国恺,若是这些人真的和白莲教有瓜葛,沈老爷自然要表态了。

第二十章 掳掠人口

“白莲教倒不至于,”沈炎道:“不过是宣讲了一些佛经教义罢了,闺中的太太小姐们爱听。只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恐怕算不得什么证据,大人总不至于风声鹤唳宁枉勿纵。”

“我看不见得,”朱九爷一双犀利的眼睛一直在转动:“老酋从兵变叛逃的兵士中挑选猾黠狡诈之徒,装扮成僧人、乞丐,进入京师之地刺探情报,上个月锦衣卫还在苏州抓到一个奸细呢,苏州距离这里,能有多远。”

陈惇那里的声音却忽然高了起来:“什么,找不到了?”

那带着薇儿去如厕的丫鬟脸色青白惊惶,她刚才带着小孩子去上厕所,等了半天没见人出来,她又进去找了一圈发现人不在了,这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她急匆匆赶回筵席上,发现陈惇身边并没有小孩的踪影,又在府中找了两遍,竟然还是没有发现尚薇的身影。

“今天宾客多,”诸大绶安抚道:“想来小孩子贪玩,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玩耍去了。说不定过一会儿人就自己回来了,且不要着急,慢慢派人寻找就是了。左不过就在府中,又不可能跑到外面去。”

陈惇还是露出不放心的神色,那边沈老爷知道后就道:“叫长兴帮着找一找,府里晚上几处水池看不清楚,要留神小孩是不是玩水去了。”

那边大管家沈长兴似乎一直都没有出现,派去找人的丫鬟执事们,在府中搜寻了很长时间,最后禀报说是没有寻到。这下陈惇直接站起来,“舍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请沈老爷让我去找吧!”

还不待沈炎说话,陈惇拿起仆役手上的灯笼,急匆匆下了筵席。当然这样一件小事不影响其他人看戏的兴致,而沈炎和朱九又讨论刚才的话题:“白莲教匪首可恶,百姓无辜,都是被奸人所骗罢了。今日何必风声鹤唳……”

过了一段时间陈惇回来了,怀里抱着小孩,沈炎就道:“找到了就好,我就说是下人疏忽了,叫孩子自己跑去玩耍了。”

然而陈惇怀里的薇儿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哭哭啼啼,最后又探出脑袋,哭得更大声了。

陈惇的脸色更是差劲,他目光冷凝,充满了愤怒:“沈老爷若是觉得学生在这里配不上沈府的晚宴,玷污了高门之地,就请直说,让学生自己离开。何必要如此作践舍妹,还要把她卖到戏班子里去呢!”

沈炎惊讶万分,这一下满座的宾客都听得一清二楚,哗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谁要把你妹子卖到戏班里去?”

陈惇像是强忍着怒气,他道:“之前舍妹说是要去官厕,府上的丫鬟带着去了,却没有带回来,又说是找了许久没有找到,学生便亲自去找,绕到戏台后面的时候,却听见有人暗中说话的声音,说刚才迷昏了一个三岁的小丫头如何如何,学生一听,觉得不对,悄悄跟在后面,就发现舍妹竟被套在麻袋里,那两个人要把她往箱子里装呢!”

于是陈惇立刻大喊起来,把两个人惊跑了,打开麻袋一看,果然是他的妹子薇儿。

“我府中绝不可能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沈炎道:“怎么可能拐卖小孩呢?”

“哇——”尚薇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他们说要吃了我的心肝!”

座中反应千奇百怪,有的人骇然,有的人不信,“吃小孩心肝?你是说沈府中有人吃小孩心肝吗?这简直就是童言稚语,如何能相信一个三岁的小孩说的话呢?”

陈惇冷哼一声,再不分辩,抱起薇儿就要提步离开,然而沈炎自然不会放他离开:“你且慢着,这事情没有弄明白,你怎么能离开?”

“没错,”知县曹正一反常态地搭腔道:“这后生,你且仔细想想,那跑走的两人,你看清他们的模样了吗?”

“没有,”陈惇思索道:“不过学生仿佛听得这二人声音细柔,甚有腔调。”

“哦?”朱九爷抚摸着腰带,虎目一凌道:“难道是这洪家班的人?”

这下众人都朝着对面不知所措的戏子看去,不一会儿班主出来了,“各位老爷,不知传唤小人何事?”

“你来我府中唱戏,为我贺寿,甚有心了。”沈炎道:“不过刚才有一桩疑事,与你戏班子有关。你不要慌,让我搜一搜,是非黑白很快见分晓。”

这洪班主面色惊惶起来:“老爷,这是何意?我洪家班是哪里唱的不对了吗?为何要强行搜检?”

看他面色不对,沈炎道:“洪班主,不过清点一下你的人数,和你的各样道具罢了,为何如此慌张?”

“我看是心中有鬼吧,”朱九爷道:“审问诏狱犯人的时候,有罪的就是这样的神色。”

他一声令下,手下的锦衣卫们冲进了后台搜检,慌乱中似乎有人想要逃跑,然而却被锦衣卫牢牢看住了,不一会儿一个百户忽然道:“找到了!”

朱九爷把这搜出来的小瓶子打开一闻,顿时怒道:“méng hàn yào!果然是一帮子男盗女娼!”

这个小瓶子是在装戏服的大箱子地下找到的,而且还不止一瓶,然而戏班子没有人承认,一个个叫屈不已,但是神色却都非常慌张。

“你们戏班,为何会有méng hàn yào这种东西?”朱九爷站了起来,逼问道。

这几瓶méng hàn yào自然是官娘塞进去的,洪家班的人非常谨慎,绝不可能有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放在台面上。而此时宾客议论纷纷,而班主竭力辩解,却见曹正冷哼了一声,忽然道:“méng hàn yào这东西,自然是为了诱拐儿童,掳掠人口,甚至还要做人彘!”

曹正一挥手,只见十几个县衙捕快一跃而至,“此时分属我会稽县所管,不过若是能得锦衣卫相助,这破案也是指日可待了!”

他在一众人又惊又疑惑的目光中,掏出了袖子中的一页纸张来,“两天前,本县接到了一份罪状书,这东西莫名其妙出现在公堂之上,不知是何人所书……”

曹正快速将这文章念了一遍,道:“本县原本以为这纸上所言,尽皆虚妄,可是今日眼见为实,果然洪家班做下了掳掠人口的勾当!”

第二十一章 发指

曹正这一番话,才叫众人瞠目结舌。

“什么,竟有此事?”

“骇人听闻啊,骇人听闻,国朝太平,河清海晏之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披了一张戏班的皮,四处游窜,还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孩子,啧啧,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事,谁知道这万人追捧的洪家班内里竟是个人贩团伙……”

“沈老爷,”曹正道:“你怎么看?”

沈炎捧着纸张看得连连点头:“好文章,好文章啊,一针见血,痛陈危害,真是难得……”他说的没错,这封控诉洪家班罪状的文书,字字铿锵,情绪悲愤而又有力,更像是充满蛊惑力的宣言,它挑动了人们心中的怒火,让人感同身受到被拐卖的孩子们的痛苦,而且这里面还有若干条证据,让所有人都觉这文书是十分可信的。

“若这文书写的是真的话,”朱九爷转头道:“那这帮人就罪无可赦了!”

不仅是罪无可赦,这种跨省作案,拐卖超过百人以上孩童的案子,不仅会使绍兴一府轰动,甚至要惊动一省或者京里。

洪家班的全班人马已经被捆起来了,俱都跪在地上,一个个嘴里被塞了东西,有的磕头叫屈,有的面色颓然,当中却有一个忽而跃起,挣脱了绳索,像一只飞鹞一般扑向了墙头。

“抓住他!”朱九爷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刀扔了过去,这刀差一点就刺中了人,而这个人竟然三下两下钻出了锦衣卫的包围,跳过了砖墙去。

“追——”县衙的捕快和锦衣卫也都跳了出去。

“按这上面所说,”沈炎身上凝重:“这些人还有同伙和帮手,若是走脱一个,走漏消息出去,怕是捉不干净了!”

“穷凶极恶,”朱九爷大怒道:“还敢逃跑?这一次一个都跑不了!”

“把这些人带回县衙去,”曹正道:“本县今晚就开审,一定要知道他们窝藏人口的地方在哪儿!”他这样急匆匆而去,走之前却又对着沈炎道:“今夜真是搅扰沈老爷寿筵了,只不过大案在眼前,实在不敢怠慢。”

“无妨,”沈炎一叹:“父母官代天子守牧一方,阖县十万父老都要仰仗,今日出了这样的案子,沈炎岂能因私废公?”

他说着就安抚宾客,然而在坐的人都心不在焉,都被刚才的事情震住了心神。

“没有想到绍兴府内,会出这样的大案。”吴兑啧啧道:“真是看了一出好戏。”

诸大绶道:“这案子的确是大案了,如果跨省的话,怕是要上交给布政使司。”不过曹知县有权审理此案,他可以抓捕、侦缉甚至量刑,但问题是锦衣卫的佥事也在这里,看样子也不愿放过这一桩大案,绍兴府这一回的确是有热闹看了。

陈惇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里,抱着薇儿轻言细语地哄劝。忽然之间,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腕被死死握住了,一抬眼对上了徐文长狡黠的眼睛。

陈惇心中一震,这个人仿佛洞悉了什么。然而下一秒,面前之人脖子一扭,吐出了一堆秽物来。

“文长,文长喝吐了——”孙铤道:“快带回去吧,咱们都走吧。”

宴会上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沈炎自然是没心情再继续下去了,很快就罢宴。陈惇回到青石巷,看到一直守候在门口的黑炭和有才,不由得微微一笑:“幸不辱命。”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陈惇写了一封全面揭露洪家班罪状的文书,让陈温放在公堂之上,却装作发现的样子,交到曹正手上。曹正见文书所披露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定然是会重视的,只不过文书中也提醒了他,不能贸然前往,否则打草惊蛇。两日后的沈炎的寿宴上,自然会有人发作,届时一切水落石出,便能一网打尽。

陈惇知道曹正不是个蠢的,就一定会发现自己和陈温的关系,果然没过几天,县衙的刘典吏就来了,说是知县有请。

陈惇嘱咐薇儿乖乖呆在家里,自己跟着刘典吏来到了县衙后堂之中,见到了这位几日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曹老爷。

“见过堂尊。”陈惇深施一礼。

曹正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才笑道:“免了吧。你这后生,就是本县陈书吏的独生子?”

“是。”陈惇应了一声。

“果然是聪明才俊。”曹正盯着他道:“几日之前在沈府一见,叫本县难以忘怀啊。”

陈惇心中一阵恶寒,说得好似这人有什么特殊癖好似的:“不敢当,草民乡野小子,是头一次登大雅之堂,席上丑态百出,让堂尊见笑。”

陈惇对着沈炎可以自称学生,因为陈惇没有功名,沈炎虽然也是举人出身,但不是官身,其实都算是读书人的身份。但对着曹正,就不能自称学生了,曹正虽然只是个七品知县,但却是同进士出身的,而且做了官,在名分上有不可僭越的称呼,除非陈惇考中了秀才,方可对着曹正自称学生。

曹正对他的自称也是十分满意的,越发觉得这小子的确聪明,若是不聪明的话,也不会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把沈炎和自己,全都算计进去了。

“你可知道本县今日召你来,所为何事?”曹正道。

“草民不知道。”陈惇道。

“绍兴府今年最大的案子,”曹正哼了一声:“就是这洪家班拐卖人口案了。本县越是审讯,越是掘出nèi mu来。这洪家班不仅掳掠人口,还采生折割,简直是丧尽天良,令人发指!”

第二十二章 在握

陈惇若无其事道:“当日草民也在沈府,果真是瞠目结舌震怖不已。”

“可惜了,”曹正叹道:“走脱了一个,至今仍然没有寻获。”

当日缉捕洪家班的时候,走脱了一个十分凶悍的,竟让锦衣卫的人都没有抓到他。不过这个人并没有妨害大局,没有通风报信,曹正连夜审讯,顺藤摸瓜找到了洪家班窝藏人口的老巢,抓住了游手二十七人,解救了二百多名孩童,不是在绍兴府,而是在台州府。

这就是个大案了,惊动了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两轮审问之后,这些人贩子对买卖人口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们用各种办法,或偷或抢或买,将小孩掳掠贩卖。

这案子牵涉人口太多,布政使司要求移交,曹正自然是要同意的,不过他的审判结果是必要被省府考虑的——这些个人贩子依法判刑,绞死、蹲牢、流放,都是罪有应得。而掳掠的人口,官府也帮忙安置,帮他们找寻亲人。曹正这一回的功绩实在是耀眼,然而布政使司派来的官员却并不相信他的一番说辞。曹正说他是在公堂之上发现了一封信,信上揭露了洪家班的罪行,然而布政使司官员却认为是曹正明察暗访之下,得知了这一桩惊天大案,处置干净利索,事后又不居功,实在堪为地方表率,在今年的考核里,是准备要记上一大笔的。

曹正面上自然是谦逊,心中却乐不可支——这一桩大案从头到尾都没有难处,他曹正说起来没有费吹灰之力,写信之人仿佛神机妙算一般,既将大案细节揭露了,又预见了沈府晚宴必将发生的波折,从头到尾他曹正只是依言而行。

曹正思来想去,将目光定格在那一封突兀出现在公堂的信件上。当时陈温拿着信来找他的时候,没有旁人佐证,只有陈温自己说是如何如何,曹正第一个怀疑的自然就是陈温了。可是陈温是什么性子他倒是看得清楚,被马书吏和杜书吏耍的团团转——马杜二人知道他家里穷,偏偏还天天带着他吃酒,今天你请,明天他请,后天就轮到陈温了,陈温吃了人家的酒,不能不请回去,但一桌席面至少要五钱到一两纹银之间,这对马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对陈温就是偌大的开支了。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马书吏杜书吏两个还架起他来对付自己——曹正自然怒火暗藏。你说这样一个蠢笨温吞的人,怎么可能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局呢?当曹正打听到,那一天在沈府上寻妹从而把事情捅开的少年是陈温的儿子之后,他顿时将目光转向了陈惇。

当日就见沈炎似乎甚是喜欢这个少年,而山阴的诸大绶、吴兑几个秀才,似乎也对他倾盖如故,曹正当时神情紧张没有细想,现在想起来就觉得这少年非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想,是个极为聪明伶俐之人。

那这个少年郎,是否就是一切事情的策划之人呢?

“本县得知,”曹正捋了一把胡子,眯起了眼睛:“你家那个三岁的女娃娃,似乎不是你的亲妹妹啊。”

“好教县尊知道,”陈惇道:“尚薇的父亲原本是青石巷卖臭豆腐的尚老二,与我家乃是邻居。尚老二豆腐做坏了,被人砸了摊子又抢了钱,便跑到县衙来告状。只不过……县衙判了他立枷,又打了他棍子,不久就没熬过去,留下一个女娃举目无亲,实在可怜。我父亲不忍孤女无依,便将孩子领了回来,当亲生的照顾了。若是县尊老爷觉得这不合情理,那便由县尊发落,打回原籍还是交托给养济院,都听大人的。”

“当日这件事着实唏嘘,”曹正道:“尚老二控诉沈府,说沈府的人砸了他摊子又抢劫了他家,代替本县审案的是书房的马书吏,刀笔小吏,不明真相,恣意裁决,竟害得他身亡了,本县也是甚为愧疚。现在已经查明,砸了尚老二摊子的是洪家班的人,他们冒充沈府之人,又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来。”

“那女娃娃既然无所归,”曹正道:“由你收养,也是甚为妥帖。刘典吏,去账房支五两银子来,交给陈惇,算是本县的一点心意。”

“草民不敢推辞,”陈惇一躬身道:“便替舍妹谢过县尊大人。”

“本县瞧你神清目朗,额上一点明黄,”谁知曹正一转口变成了个算命的:“倒像是个读书种子。”

古人认为读书人有正当时的气运,其人额头、眼角会有明润的黄色,这样的rén dà利科举。陈惇不由得一头黑线,道:“草民跟着父亲读了几年书,未曾游庠。”

“看你年纪,”曹正点头道:“也不到弱冠之年吧,那本县就不为你赐字了。不过你既然读了书,本县便要测一测你的学问。”

陈惇顿时心虚起来,他的学问虽然扎实,但是肯定是比不过诸大绶、吴兑这样已经过了县试的人,谁知道这位县老爷要考些什么,若是一不小心答错了,或者干脆答不出来,岂不是要出丑丢人?

不过陈惇虽然心中没底,但是面上却表现地镇静非凡,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请县尊出题。”

“本县听山阴诸大绶说,你文思敏捷,有七步之才,”曹正一笑:“今日就不考你经义,单考你对对子,如何?”

陈惇心中几乎要大笑起来,上辈子他就喜欢对对子,搜集了古今不少好对联,主持文艺工作的时候,就凭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现在他穿过来,又平白加了四书五经的文化底子,任出怎么样奇巧对联,陈惇是绝不会害怕的。

“你且听好了,”曹正见他如此有信心,倒是一点头心中暗道要出个难一点的,抬头往远处一瞥,从县衙后堂一眼望到了前堂,当即灵光一闪道:“东庙阚西厢房,东西两厢,门户相对,方敢并坐。”

这上联乃是曹正一念灵光,说起来不甚雅致,但囊括了东西两个方位,应了眼前之景,陈惇要想对仗工整,也要找到两个并立的事物出来,用上诸如春夏、南北、前后这样的词语。

这对子说简单也简单,陈惇以前对过的,有比这难十倍的,但要说简单,一时之间陈惇还真有点卡壳,不由得露出了思索之色。

见他陷入深思之中,曹县令为自己随手拈来的上联得意一笑,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而陈惇依然还是没有对上来,曹县令的神色也渐渐晦暗起来,也觉得眼前这少年与自己所想的,怕是还有些差距,他准备要再出一个简单些的,若是还对不上来,便要端茶送客了。

没想到他刚一咳嗽,却听陈惇不紧不慢道:“南京河北京城,南北双京,水土不分,可成霸业!”

第二十三章 委心

国朝南京、北京并列二都,南京河流环绕,北京城池壮观,南北水土合而为一,即为大明。

曹县令哈哈大笑,拍手称赞道:“不错,不错,对得好!”

他看眼前这少年郎越发顺眼了,却又不甘心这么放过他,道:“我这里还有一联,你再施子建之才,对上一对。”

说罢即道:“四水江第一,四省浙第二,老夫居江浙,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四水即江河湖海,其中江为第一;四省指的是沿海的江南四省——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其中浙江为第二。这对联比之刚才那一个,难度提高了不止三分。这上联乃是上一任的浙江布政使在任期间所留,在官场算是传得久的,却被曹正拿来考了一个少年郎。

偏偏陈惇却比刚才还放松,连思考都无,当即就对上了:“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

三教——儒道佛;三才——天地人,一个“儒人”生在了“江浙”之间,纵览天下英雄,虽不敢称第一第二,却也不敢在后,简直是天衣无缝,细品之下不卑不亢又豪气顿生。

“好!好!好!”曹正连呼绝妙,笑意吟吟,尽显欣赏,甚至还起身来,拉了他一起坐在藤椅上,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思维敏捷,是个妙人。

陈惇松了口气,以为应该结束了,却没想到曹正盯着他又道:“三光日月星!”

陈惇一口气卡在胸上下不去,顿时咳嗽起来。他知道三光日月星是最有名的对子,下联最恰切的是“四诗风雅颂”,这一副对联早就为人熟知,脍炙人口了,而关于这个的下联,还有许多,比如“九章勾股弦”,“六脉寸关尺”,“一昼晨午晚”,“一季初仲末”,甚至“一国君臣民”、“一树叶根茎”等等。

但这都是坊间传诵过的,用哪一个,都不属于自己的原创,他想曹知县想要听到的,应该是他的原创。

可是别人说过那么多,涵盖了多少,他还要当即想出一个不一样的来,何其难也。但陈惇偏偏是那种不肯认输的,只好绞尽脑汁地寻思起来,这一回他开始默默打量周围,希望能搜索出来什么,得到启示。

然而县衙的hou ting,陈设也很简单,桌子椅子葡萄架,陈惇着实找不出一个灵感来,他正有点晃神的时候,却见一个丫鬟匆匆绕过了庭前,手上拿着曹知县的七品溪敕官袍,看样子是浆洗去了,这一下仿佛有一丝灵感划过了他的脑子。

官袍,官员,而眼前这位曹老爷,自谓“性本爱丘山”,与世相忘、乐老林泉——

“三光日月星,”陈惇就道:“一官归去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曹正哈哈大笑,像是陈惇搔到了他的痒处:“好!好!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啊!富贵非我意,帝乡不可期,真想委心任去留啊!”

陈惇心中呵呵一笑,三甲进士,榜下即用,出为外官,不为清流是浊流,曹正这个知县,本就当得不情不愿地,来了会稽以后,又被地方小吏架空,心灰意懒之下整日留恋于山林之中,荒怠政务,其实也就说明他仕途不得意罢了,上头又没抱上人,自然没有人提携他,陈惇听陈温说过,等着一任的三年任期满了,曹知县怕是不再会主政会稽了。

但这一次,会稽爆出了大案来,就是这个洪家班拐卖人口案,这洪家班流窜数省,却在会稽被逮住了,这就是曹正的政绩,这布政使司的官员回去,一定是要宣扬的,曹老爷的考评定然要上一个优异,评语怎么写,还不是浙江官场上你来我往的人情关系吗?这又不是府官的评语,还要弄到京里审核。

曹老爷应该是看到了希望,要不然他就会说“曷不委心任去留”,而不是“真想委心任去留”了。

从县衙出来,陈惇晃悠悠走到街上,把五两银子破开,给尚薇买了头绳,又割了几斤肉,回了青石巷。

“陈惇!”孙有才和成远跳了出来,看样子是一直守候在这里。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泪光和火花:“你真的做到了!”

之前陈惇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他说一定会给他们报仇的,结果真的做到了,短短的半个月的时间,他就让那个看上去庞然大物牢不可摧的洪家班化为了齑粉。

“其他人呢?”陈惇道:“听说台州府找到了二百多个孩子,他们是不是都去了?”

有才狠狠地点了点头:“对,他们一定能找到失散的亲人的!”

陈惇问成远道:“你怎么不去?”

“马三这个畜生看到了老大,”有才叹了口气,“说他记得老大,老大的弟弟就是被他抱走的,走到半路发了高热,没有熬过去,死在了泰州。”

陈惇安抚道:“我从知县那里回来,他说这案子虽然移交省府,但是绝对是重判,大明律里说得明白,若只是拐卖人口,杖一百充军,拐卖人口三人以上,立枷一百斤充军,但采生折割者,首犯凌迟,从犯斩首,罪在不赦!”

在这一刻,陈惇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东西,终于消散了许多。不过,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新的麻烦。

“我们决定了,”有才嚷嚷道:“跟你混,有前途!”

“当年我在娘娘庙许愿,”成远分外认真道:“如果有人替我报仇,将洪家班绳之以法,我愿为那人牵马执镫,服侍他一辈子。”

陈惇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就多出来的俩小弟,不由得一阵无力:“你们跟着我,能做什么呀?”

“你一定是做大事的人,”成远倒是很坚定,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而且我也想干一番事情。”

“干什么事情?”陈惇咧开嘴巴笑道:“我自己都没任何打算呢!”

“那就以后再说,”成远掏出东西来交给了陈惇:“这是给你买的四书集注,上次我来,听到你爹说了一句书淋了雨皱了,我们给你买了新书,你是读书人,我们没有什么谢礼,给你其他东西,你怕也不收,只有送书了。”

陈惇一阵郁卒,真想呐喊一声,我就要除了书以外的任何东西——

自从他的病好了以后,陈温就开始让他温书了,陈惇没那兴趣,干脆把书放在窗台上淋透了雨水,解释说是想要晒书,不妨天下了雨,陈温一时半会也没钱买新书了,没想到却被这两人听到了,还硬是送了他最不想要的东西来。

第二十四章 水土不服

回到家里的陈惇却没有看到薇儿,他把肉交给隔壁的婶子料理了,又问她看到薇儿了没有,这老婶娘不知道,她儿媳妇倒是知道,说提着一大桶子衣服去河边洗衣服了。

陈惇吓了一大跳,那么小的孩子会洗什么衣服,他赶到河边一看,果然一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围着薇儿这小丫头,她根本没有洗衣服,就是嘴甜在那里奉承,衣服都叫其他女人给洗了。这让陈惇着实脸红起来,他记得早上匆忙出去,里裤和外衣全都乱扔在了一起。

“哥哥,”薇儿看到他眼睛一亮,大声呼唤道:“哥哥!”

陈惇叹口气把她抱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洗衣服了?”

“衣服脏了呀,”薇儿咬着指头道:“我会洗衣服,我不是白吃饭的。”

“谁说你白吃饭的?”陈惇怒道:“你听到谁这么说?”

“她们偷偷地说的,还有当我面说的,我听到了,”薇儿委屈道:“我不白吃饭,我会干活,我还要学着做饭!”

“别听她们说的,”陈惇把衣服拧干了塞到桶里,看着躲躲闪闪的女人,道:“薇儿什么都不用干,就像以前一样,坐着数钱就行了!”

听到钱的薇儿立刻眨出了星星眼,她不由自主又把指头塞到了嘴里:“有钱可以买好多糖人!”

“对,”陈惇拎着桶子让尚薇抓住他的衣角:“有钱,薇儿就不用洗衣服了,有好多好看的衣服,想穿几件穿几件,穿完一件就扔一件,不心疼!”

俩人回到家里,陈惇深觉自己的确是需要尽快寻到一条来钱之路了,他看着屋子里欢快地撑起一根竹竿晾衣服的薇儿,一时间思绪放远,开始考虑这个时代以及自己的前途。

走科举?陈惇一想到数十年寒窗苦读也不一定能出人头地,就动摇起来。他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陈温,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童生,原本也有的几分产业如今全都没有了,却依然不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有问题。若是不读书的话,陈惇的确是想试一试经商这条路的,可是经营什么呢?

香水、香皂、内衣——这是上辈子某点小说重生穿越爽文中的经典套路,无数diǎo丝穿越回去,依靠这三样技术赚了钱,最后变成沈万三这样的巨富,然后开启挂逼人生。

当时他看文的时候,倒也记得众多读者调侃“一定要记得如何制皂,穿回去了就凭这个发财”,没错,他当时记得清楚,现在也没有忘记,只不过这个时代让人惊讶的是,已经出现了皂团,这种皂团分为两种,一种是把皂荚捣碎研细,和上白面,加上香料,做成桔子大小的球状。一种是用猪牛羊动物油脂,胰腺,草木灰,大豆,碱,皂角合成的团子,去污能力一等一的,而且最可怕的是,五个才二文钱,这种利润已经低到香皂出世也绝对竞争不过的地步了。

至于香水,他根本不记得配方,至于内衣,陈惇更是恨不能长太息以掩涕兮了,他上辈子不是学设计的,他知道那些女人的内衣是什么模样什么款式,但是原谅他不会画画,更不会扯上布料制作出来,前两天在街上专门逛了几圈成衣店这样卖衣服的,男女的外衣包括男子的里衣里裤都有卖的,唯独没有见到女人的亵衣有卖的。

陈惇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后世穿过来的人,到底能在这里发挥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哥,”薇儿蹦蹦跳跳地过来伏在他膝上,好奇道:“你在读书吗?”

“读书?”陈惇道:“没有,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薇儿问道。

“思考人生啊,”陈惇哈哈一笑:“人生简直是苟且,不过还要看到诗和远方。”

薇儿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她的人生里,虽然早早意识到了家境的艰难,不过还是填充着童真与幻想。比如现在,她听不下去陈惇的诗词,便闹着要陈惇讲故事给她听。

“刚才可是你说要听诗词的,”陈惇放下唐诗:“现在又要听故事,好吧,我想想,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听吗?”

谁料想尚薇拨浪鼓般地摇了摇头:“听过啦!”

陈惇就道:“两小儿辩日?夸父逐日?”

没想到随便说一个故事,尚薇竟然都听过。一问才知道如今三四岁小孩都有启蒙书,不再是《百家姓》、《三字经》这样的,而是嘉靖二十一年熊大木校注的《日记故事》和《书言故事》,这两本书最令人惊讶的是插画版本的。每一页都有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小故事,下头附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简笔画。

比如一个“对日远近”的小故事,先写了晋书里的“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和“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两句话,下头画着一个帝王,怀中抱着个孩子,旁边侍立着大臣。画中的孩子伸手指着高高在上的太阳,大臣们惊异的脸色一览无遗。

尚薇说,只要孩子群里一个人学了字,看着那画,说个七七八八,大家就都会了。

第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陈惇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知道,插画最先是在国外十九世纪初随着报刊、图书的变迁发展起来的,没想到中国领先世界这么多年就有了插画书,不由得感叹是我大天朝文化博大精深啊。

“你听过这么多故事啊,”陈惇想了想道:“那给你讲一个国外的故事,灰姑娘。”

灰姑娘的故事很简单,很快讲完了,然而小姑娘的回应平平:“灰姑娘和王子跳舞?他们那个国家,选亲就是跳一支舞吗?”

“那个国家风俗比较开放,”陈惇道:“男女两情相悦,看对了眼,就可以结婚。”

尚薇嘟起嘴巴:“还有那个魔法师,她能用南瓜变出马车来?”

“这就和咱们的仙人,点石成金一个道理啊。”陈惇道。

看着尚薇勉强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陈惇忽然意识到,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了。西方的童话寓言似乎在这个时代的中国,没有扎根的土壤。风俗这个东西,似乎有一层牢牢的障壁隔开,在这些故事里,西方的文化对中国没有任何吸引力,因为此时的中国,的确有天朝、上国的资本。

第二十五章 话本

“好吧,”陈惇思索了一会儿,笑道:“给咱们薇儿讲一个话本好不好?”

“好好,”薇儿眼前一亮:“我爱听话本!”

明代的小说不称小说,称为“拟话本”,这是鲁迅先生给出的名称,在此时应称作话本,鲁迅先生是将明代的小说与宋元话本进行了区分。宋元的话本用通俗文字写成,多以历史故事和当时社会生活为题材,是宋元民间艺人说唱的底本,代表作就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大宋宣和遗事》等作品,而明代的话本的体裁与宋元相似﹐都是首尾有诗﹐中间以诗词为点缀﹐辞句多俚俗,但与话本又有所不同,所谓“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反应的是市民的生活和价值情趣。

这一回陈惇先问她:“你听过哪些话本?”

“好多呢!”尚薇叽叽喳喳兴奋起来:“李翠莲,董永、瑞仙亭……”

陈惇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本他这具身体曾经看过的书籍:“《清平山堂话本》?”

洪楩所刻印自编的《清平山堂话本》又叫《六十家小说》,一共六十卷,分为《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解闲集》《欹枕集》《醒梦集》,都是收集了元明间的戏剧曲目,保存了大量宋元话本小说,深受读者及说唱艺人的欢迎,尚薇听过的这几出话本就是其中脍炙人口的故事,而她也是跟着尚老二从说唱艺人那里听来的。

陈惇闭着眼睛回顾了一遍这本书,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西湖三塔记》听过了吗?”陈惇问道:“就是卯奴和宣赞的故事?”

“那个白衣妇人,化作白蛇的故事!”尚薇道:“我听过!”

《西湖三塔记》就是这六十个话本中的一个故事,而这里面的主人公,倒像是《白蛇传》里的许仙和白娘子的原型——

“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陈惇想起后世考证,《白蛇传》的最早的成型故事记载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乾隆年间,方成培改编了三十四出的《雷峰塔传奇》,使故事的主线纲架自此大体完成。

冯梦龙的故事也许就脱胎于《西湖三塔记》,这个故事简直就像是白蛇传的前身。

但现在,冯梦龙还没有出生,《三言二拍》根本没有现世。

陈惇精神一振:“《三塔记》不过是三个妖怪迷惑世人,最终现出原形的故事罢了,今儿哥哥给你讲一个真正的白蛇传奇。”

陈温回到家里,就听到陈惇郎朗的声音传来:“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白蟒蛇。因为前世宿缘,来到西湖安身报恩。未曾想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小青是何怪?’白娘子道:‘小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她为伴。她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看那白娘子时,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

“啊——”尚薇听得屏气凝神:“白娘子现形了!法海要将她怎么办?许宣救不救他的娘子?”

陈惇说的其实也不是冯梦龙的那一版白娘子了,他已经将白蛇传改编成了一个白蛇与许宣真心相爱历经千难万险不曾动摇的故事,这一点不论是洪楩的《三塔记》,冯梦龙的《警世通言》还是黄图珌的《雷峰塔》,都不曾这么写过。这些人笔下的许宣和白娘子,永远人妖异路,许宣在发觉白娘子真身之后,都是害怕、惊恐,想要赶快逃离,将以前的恩爱全都抛之脑后。

陈惇在他的故事里,增添了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情节,白素贞上天庭盗取仙草灵芝将许仙救活。水漫金山寺后,白素贞因为触犯天条,在生下孩子后被法海收入钵内,镇压于雷峰塔下。而白素贞的儿子长大得中状元,到塔前祭母,将母亲救出,全家团聚,还有可爱的小青也找到了相公,故事是一个大圆满的结局。

陈惇讲了一个真正的人妖之间的爱情,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受到了无数的阻拦和磨难,要拆散他们的岂止是一个法海禅师,然而维系着他们的是始终不渝的爱情,许宣的出家,并不是悟出“色即是空”的道理,而是为了以弥补罪过,为爱妻白素贞早日出雷峰塔而赎罪。

故事讲完,只见薇儿听得眼泪盈盈,小小的鼻头一抽一抽地,感动坏了。

“许宣和白娘子真的在一起了吗?”

“真的真的真的在一起了,”陈惇微笑道:“他们一家人,过着烟火世俗的日子,再没有人来拆散他们了。那雷峰塔里,残留着白娘子的一身蛇蜕,告诉世人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故事!”尚薇捧着心口仿佛陷入了故事里。

“这也是我听过的,最为离奇而又最为委婉动人的故事。”陈温提着醋瓶站在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脚都麻了,走了一步哎呦地叫了起来。

“这个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陈温道。

“是从……”陈惇想了想笑道:“梦龙公子那里听来的。”

“梦龙公子是个奇才啊,”陈温竟也相信了,大概陈惇只要不说自己写的,他都信:“写的真是好,有点像《西厢记》。”

“《西厢记》在文人墨客中流传甚广,”陈惇道:“但是梦龙公子的《白蛇传》一定会妇孺皆知,虽然两个都是冲破了艰难险阻走到了一起,但白蛇传是不是更加跌宕起伏,富有传奇性呢?”

陈温点头道:“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我跟你说,《西厢记》之所以能上品,那是因为王实甫的戏折子写得太妙了,这《白蛇传》若是改编成戏曲,怕是也要风靡天下啊。”

第二十六章 吴钩书坊

会稽除了各种古迹之外,有一处地方也是不得不去的,就是吴钩书坊,到了地方陈惇才发现这半条街其实都是书肆书坊,只不过吴钩书坊最大罢了,里面书籍、玩好、图画多的仿若图书市场一般。

走进书屋,最先入目的巨大的书架,从东到西陈列了数不清的书架子,书架子有数不清的书籍,还有伙计从在清点书目,似乎是又运来了一批新书。

“官人,”迎上来一个伙计:“您是挑文府文库大小题,还是随便看看?”

文库大小题就是科举应试题目汇总,这和后世令无数考生欲生欲死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是差不多性质的,深受学子欢迎。不过陈惇可不是为了大小题而来的,他就道:“我随便看看。”

这伙计待客笑眯眯地,可见是浸润书香久了,就是和其他市侩之人不同,耐心地陪着陈惇转起来,见陈惇拿起一本书,便解释道:“这本《荀子》,是建阳书坊刻印的,上图下文,宋版的都这么讲究。”

在宋代之前,市面上几乎是没有书店的,因为印刷术尚未普及,书籍多为手抄本,随着雕版技术的推广,书籍开始成了寻常商品。图书市场的竞争,促使宋代出版商产生了明确的品牌意识,他们的产品都会刻上一个“牌记”,如陈起刊行的图书,必在末页附印“临安府棚北睦亲坊陈宅书铺印”,一直到现在,刻书家沿此习俗都要把地名刻到书上。如书林三峰刘氏日新书堂、书林魏氏仁实书堂等等。

浙江地区刻书事业算是兴盛发达。官、私坊刻书很多,纸墨工料多选上等,许多虽系“书棚本”,仍不失刻印精美的艺术品。

“这是你们的坊刻吗?”陈惇翻到了一本有些许墨迹的书本,问道。

这伙计一看就笑道:“这是北京国子监刻印的书。北监刻书远比南监少,而且质量也拼不过南监的,字体时方时圆,漫漶浸染,而且校勘粗疏,错讹较多。”

按他的说法,南京私刻颇盛,说起来南京算是全国出版业的中心,书坊、书肆很多,而且刻工和印刷技术也是全国一流。

“那你们的坊刻有没有?”陈惇问道。

“有,”那伙计引着他:“在这里。”

陈惇就知道他们肯定有自己雕版印刷的工坊,大的书商往往都是后端工坊和前端销售点结合的,产销一条龙。而且陈惇还知道,这些书商虽然卖的是圣贤书,但是却并没有把书这个东西,视作神圣之物,而是将之当做一件商品,力图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陈惇翻到一本《统一志》,只见标价竟要一两纹银,登时惊讶万分:“这么贵啊?”

陈温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二两银子,书坊一本书却可以卖到数钱至纹银一两,甚至还有更贵的,一本高达三两银子,实在是让陈惇惊讶,看来这图书出版销售的确是暴利行业。

“这印刷,”伙计解释道:“也要付给刻工银子呢,算来算去,书坊利润低廉啊。”

“有没有刊印话本?”陈惇自然记得今天的来历。

“有,”伙计翻出一捆书来:“《清平山堂话本》,是挑几本,还是全要?”

“这书卖得好吗?”陈惇问道。

“这书刚出来的时候,”伙计笑道:“简直是卖疯了,一天卖出去三百多本,现在嘛,和《三国》、《水浒》一样,大家都看腻了。”

书商们刊印了无数经史子集、医书农书,道藏佛典、大小题库等等,但他们很快发现,卖的最好的是包括话本在内的各种通俗小说。三国、水浒被刊印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永远不过时,但是市场的饱和使得所有书商只能比拼精装版和典藏版了,这两本书一本比一本装修精致、附带插图,几乎算是艺术品,但还是渐渐卖不出去了。

而洪楩编纂的《清平山堂话本》的出现,又一次刺激了这个行业。

宋、元话本到了明中叶,多数已经散失,洪楩的《清平山堂话本》是他费尽心力搜集的宋、元、明话本最多的一部合集,而洪楩这个人出生书香门第,在其祖父洪钟为成化年间刑部尚书,修建了书院购书藏书,洪楩开了书坊,专事校刊,他的这部书一出来,简直是万人哄抢销量惊人,很快就被其他出版商盗版私刻了。

陈惇听到这里,就知道此时的盗版比后世猖獗更甚,而且几乎没有手段防止,几乎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了。他想要把自己手中白蛇传的故事刊印出来,那就一定会面临出书不过几天,别家的书坊就出现盗版的情况。此时的版权意识很是微弱,有的作者甚至认为自己书能有盗版刊行,证明书很红火,于是一笑了之。不过陈惇此次前来,腹中早有盘算。

“我手中有一本旷世奇作,”陈惇面不改色地说大话:“震古烁今,前所未有,敢保证一旦出来,定是洛阳纸贵风靡一时,请你们书坊老板出来,我跟他说。”

这伙计果真请出了他们老板,这书坊老板名叫孙世贵,是个小眼睛大圆脸的胖子,说了几句话,能看出来是个和善人。

“你有好书稿?”孙世贵上下打量他,笑道:“小官人游庠否?”

“不曾。”陈惇道:“说实话,这书稿不是我写的,是一位大人物所书,我这个年纪,能写得出什么呢?那位人物,才算得上是大家呢。”

孙世贵露出恍然的神色来,盖因此时士林风气视小说为小道,都不愿意写,愿意写的也不敢露名。别看唐寅、文征明都放下身段卖画卖字,但并没有卖过文章啊。哪怕书商们宁愿花大价钱的润笔费,想要请这样的才子写一篇东西出来,都没有人肯啊。

愿意卖稿子的也就是贫寒书生了,这些人家中贫寒,只想通过文字赚钱,但他们的质量却又不高,颇让书商苦恼。

“是什么类型的稿子?”孙世贵问道。

“说是世情小说,里头有神魔;”陈惇把《白蛇传》的稿子递给他:“说是神魔小说,里头又是千古爱憎传奇;说是传奇,却又比《霍小玉》、《李娃》更加跌宕。”

第二十七章 盗版

<!--go--&gt;这番话成功唬住了孙世贵,他一头雾水地接过《白蛇传》的稿子,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等到日头西斜,陈惇从第三本书里抬起头来,才看到孙世贵彷如梦醒一般长叹一声,“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这书简直是千古传奇,想我浸**海二十年,也读过不知多少志异小说,今日才知道这些不过是瓦釜,遇到了黄钟,就震得个粉粉碎!”

此时此刻,他还沉浸在白蛇传的剧情里,一时半会竟露出恍惚之色,可见震撼之大。

“到底是什么书,”伙计心痒痒地走过来:“我也看看。”

“你一边去,”孙世贵一下子回神过来,把伙计赶出去,转头对陈惇道:“咱们到里间说话。”

看着孙世贵像抱着宝贝抱着那薄薄几页书稿,陈惇就知道他的事情多半是成功了,《白蛇传》的影响力他是知道的,何况他采纳的是上辈子电视剧电影里最精彩的桥段,本身不落俗套,加上他的文笔吸收冯梦龙的精粹,将一篇故事写的的确是笔下生花。

“敢问小官人,”孙世贵小心翼翼地探听道:“这书稿,究竟是何方神圣所写?”

“怎么说?”陈惇面不改色道。

“我只见这故事文笔精粹,”孙世贵啧啧叹道:“字字珠玑,精雕细琢,不能赞一辞,可见笔力之深厚,定是出自大家之手,这话你刚才也说了,如今我信了,就是想知道这个高人,究竟是谁?”

“你觉得像谁?”陈惇腹内忍笑。

“不瞒你说,”孙世贵道:“我还真想出来一个人——文长先生。”

“文长?”陈惇听这个名字十分耳熟,转眼想起了沈府席上那个大白胖子。

“徐渭,徐文长啊!”孙世贵急道:“是不是他?就是他吧!不是他,谁还能在绍兴城里,写出这样的大作?”

听到“徐渭”两个字,陈惇登时怔在当场。徐渭啊!你以为后世那流传千古的一句“愿为青藤门下走狗”是怎么来的?

明朝的才子不计其数,以其自身遭遇和在书画方面的造诣而闻名千古的只有三人,唐寅、徐渭和朱耷罢了。

如今徐渭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跟他一个城市,跟他一张桌子,还说了话!

陈惇感觉就像是万千烟火在他的眼前绽放了,他那一瞬间只想抛下所有的东西,再从上到下地看一眼徐渭,这一生好似就没有白活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把眼前的事情了了。

“不是徐文长,”陈惇咽了口唾沫:“他……你可以叫他梦龙公子。”

“梦龙公子?”孙世贵咂摸了半天:“难道是李攀龙?不会吧……”

“打住,打住,”陈惇看他陷入了无边的猜测中,“你猜来猜去是猜不到的,他的身份没那么好猜。我只问你,这书值不值当出版?”

“开玩笑,”孙世贵道:“这样的好东西,要是不能付梓杀青,岂不是暴殄天物?”

“有人看吗?”陈惇道:“你觉得销量如何?”

“我只怕销量太好了,”孙世贵拍了拍桌子:“到时候无数盗版出来,不给我们活路!”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陈惇满意道:“你是说,你害怕盗版吗?”

孙世贵的脸皱成了一张橘子皮。当年洪楩的话本太受欢迎了,所有的书商都盯着,苏杭的、福建的、还有从四川不远万里跑来的,全都蹲守在洪楩的清平山堂门口,每出一本,就盗刻一本,不出四五日,书肆中就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盗版了,再过不到半月,连千里之外的市场上都出现了盗版,防都防不住。

唯一不怕盗版的,普天之下只有一户人家。那就是大儒朱熹的后人,当年朱熹因为自己的《论孟精义》一书被浙商盗版,一纸告到当地,让当地官府下公告禁止翻印,因为朱熹崇高的地位,从此以后,朱熹的书都是自印自卖,获利极丰润,想想天下所有士子都要读他的四书集注,朱熹的子孙一辈子单靠这一样,就能不愁吃喝。

而其他人不是朱熹,你的书被盗版,要是去官府告状,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因为《大明律》里,哪儿有事关盗版的律例?你要告的话,怕不得一口气告上数十家、数百家书坊书肆?那些书商合起来,上下运作,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得罪了书商,你就等着有好果子吧,他们坑人的办法多了是了,以你的名字随便弄本书,借用名气,让读者疯狂购买,自己大赚一笔,却彻底把你的笔名搞臭了。

此时对付盗版几乎是束手无策,偏偏陈惇多了一辈子的记忆,自然有他的办法。

“我有一个法子,”陈惇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你按我说的来,保准一段时间里,盗版绝迹。”

从吴钩书坊出来,孙世贵亲自把他送到门外,陈惇无奈地又一次重复梦龙公子有了新书稿一定先送到这里来,才被孙世贵放行归去。当然他现在又有了一个天才而绝妙的想法,只因他听到了那个天才的名字。

他和孙世贵在具体的利益分成上,还未达成一致。孙世贵愿意直接给他包五十两的润笔费,后面又提高到八十两,来换取《白蛇传》的书稿,但陈惇自然不同意。五十两的确是一笔极为丰厚的稿费了,但是这是以买走《白蛇传》永久版权为代价换来的,自然得不偿失。

陈惇要从吴钩书坊刻印的每一本《白蛇传》中获取至少百分之五的利点。这在孙世贵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原因他也说了,且先不管书坊能赚多少,但说盗版出来以后,吴钩书坊的书就卖不动了,到时候陈惇能赚的银子,说不定还不到八十两呢。

陈惇说出来的那个防盗版的办法,在一定时期内是管用的,但时间一长,当《白蛇传》风靡天下的时候,那就没用了。陈惇自然知道,不过他可不指望那一个办法来防盗版。<!--over--&gt;

第二十八章 一江鱼鳖

陈惇一大早起来,到外面街市上买了几个包子放在了笼屉里,小丫头还呼呼大睡着,嘴巴还吧唧着,似乎在回忆什么香甜的滋味。他想了想又把包子拿了出来,这样她醒来了就应该能看到。

陈惇怀揣着自己昨晚上重新誊写的《白蛇传》书稿,晃悠悠漫步去了山阴。山阴会稽不过隔了几座桥罢了,不至于说是迷路什么的,而且他到了山阴一打听徐文长的家,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穿过两条幽深的小巷,徐渭的大门隔角就是,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被徐渭弄得像是乡下宅院,里面鸡犬相闻,透过低矮的门户甚至可以望到里面的藤萝架,绿意森森,怪不得世人皆称其为“青藤先生”。

大门是虚掩的,而里面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笑声,看样子徐渭今天有客人,而且客人还不少。此时的徐文长还不是以后那样的孤僻景象,因为世人对他的赞誉,他这里经常是人满为患,多得是闻名来拜谒,或者是求字画的人。

陈惇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番,还是没有准备进去。然而他刚提步要走,却从门缝里窜出一道黑影来,这黑影笨拙地一跃,挡在了陈惇的面前。

“你就是那一只黑狗了!”陈惇不由得一怔:“徐文长所蓄黑犬一条,贫病交加之时,唯有此犬不离不弃,陪他终老。”

这黑犬明显还是个狗娃子的模样,浑身黝黑,大眼睛水汪汪地,努力做出凶悍的模样,龇牙咧嘴朝着陈惇吠叫起来,在陈惇听来简直就是可爱的小奶音。他伸手一把捞起了小狗,几番顺毛下来,小奶狗就舒服地翻起了肚皮了。

“我听到大黑在叫,”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我去看看。”

等见到门口的人,吴兑哈哈大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你知不知道,昨天我们还找你呢,你不在家!”

据吴兑说,昨天他们几个就是想邀陈惇去徐渭家里喝酒的,结果人不在,今日还打算再去一次呢,结果陈惇自己送上门来了。被吴兑像是姑娘一样拖着手进去,陈惇一整衣冠,对前来相迎的几人施礼道:“几位兄长请了,小子陈惇这厢有礼。”

果然就是那天沈府筵席上同桌之人,诸大绶哈哈笑着拉他进屋,却道:“会稽八百里,左不见,右不见,贤弟由何而来?”

听到这对子陈惇就笑了:“山阴十二峰,前难寻,后难寻,小子从天而降!”

见陈惇张口就对上了,几个人眼里都微微闪过一丝惊异,却都笑道:“对得好,可见急智!”

这座中却有一人,似乎阴不阴阳不阳地哼了一声,陈惇看向他,这人也是个俊秀的年轻人,眉目周正,一袭青衣,很容易让人顿生好感,只不过他不曾见过。

“虞臣,”诸大绶面色微微一滞,却道:“这是陈惇,与你同是会稽人。”

说罢又对陈惇道:“这是陶大临,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何止是听过,在陈惇的记忆里,“陶大临”是陈温经常会提及,会拿来对比自己的人名。绍兴这地方不大,但是人才辈出,尤其是青年才俊,有如过江之鲫。陈温就经常念叨:“不求你天资聪颖能与徐渭比肩,那是五百年出一个的才子,可遇不可求啊。但是你看看人家陶大临,咱们会稽的小秀才,人家三岁开蒙,七岁就读百家,得了知县青眼,十九岁就中了秀才,你也是三岁开蒙,七岁上头连百家姓都背不全呢!”

陶大临大概就属于“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得不得了,比自己家的孩子强百倍的那种。当然陶大临也是家学渊源,他的祖父是弘治年间的解元陶谐,那时候陈惇天天被说,他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顶过一句嘴:“他祖父为官,我家出过什么官宦?”

陈温的表情他不太记得了,不过好像长叹了一句:“你也有一个……”

之后陈温就像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没再提及了。但是现在让陈惇猛然回想起来,这句话似乎值得推敲啊。

“久仰兄台,”陈惇恭恭敬敬客客气气道:“会稽可谓无人不知了,我记得沈府宴会上,沈老爷两次提及兄台名讳,为那一日兄台不在甚为憾惋。”

陶大临一副高冷模样,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来,这让陈惇反而想笑,这人怎么喜怒这么容易见于颜色,这样直白地表达情绪,还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孙鑨是个宽和的老好人,见陶大临如此模样,便打了个圆场:“当日虞臣是有事不在会稽,要不然那一日大家都认识了。虞臣,这便是我们跟你说过的,一口气书了三十副对联,略无重字的小才子,连沈老爷也十分夸赞的。”

“是吗?”陶大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奉送了一个鄙视的眼神:“不曾听说。”

“往昔不曾听说,”吴兑似乎看他不惯,也冷笑一声:“今日不就听说了吗?端甫刚才出的那个对子,人家对上了,你说对得好不好?”

“对对子,小技也。”陶大临又充满鄙视地瞥了一眼他,道:“我也出一个,你对得上吗?”

“敢请教。”陈惇手里轻轻摸着大黑的狗头,眼中却盯着陶大临,仿佛在摸他的头一般。旁边的孙铤似乎看出来了,一口酒喷出来,低着头使劲憋住了笑。

“鸦过寒江,满地凤凰难下足。”陶大临意有所指道。

原来这屋子里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凤凰,他顶多算是个乌鸦啊,这比喻,真是难听。而其他被夸了“凤凰”的人似乎都没有自以为得意,反而都蹙起了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龙游北海,一江鱼鳖尽低头。”陈惇轻轻松松对上,却抄起桌上的酒杯,对诸大绶他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哈哈哈哈,”诸大绶几个却不以为意,反而开怀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

陈惇也点点头,他这下联里,是将自己比作苍龙,而贬其他人做鱼鳖,其实他要贬的人也只有陶大临一个罢了,相信其他人都听得出来。

第二十九章 潮头

陶大临面色不佳,露出了愤怒之色,却指着桌上燃尽的半盏灯烛道:“油蘸蜡烛,烛内一心,心中有火。”

陈惇会怕他,当即回敬道:“纸糊灯笼,笼边多眼,眼里无珠。”

“顶针法,”吴兑心中既解气,又十分佩服:“将前一个分句的句脚字,作为后一个分句的句头字,使相邻的两个分句,首尾相连,连珠一般,当真是非同寻常。”

陶大临连续两次吃瘪,顿时又气冲冲地出一上联:“少小欺大乃谓尖!”

这又是拆字法了,“尖”字拆开即“小大”也,指着陈惇又指着自己,陶大临是在说陈惇以小欺大,尖酸刻薄。

只见陈惇又笑嘻嘻地摸了摸怀中的狗头,一边摸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陶大临:“愚犬称王即是狂啊。”

“你,你说我是狗?”陶大临面色铁青,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惇道:“难道‘狂’字不是一个犬,一个王吗?”

“你这厮惯会这些刁钻古怪,凭这微末小技哗众取宠,”陶大临冷笑道:“夺人一时眼目罢了,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之书,讲的微言大义!未曾听闻哪一个,是靠这些对对子扬名立万的!怪道你如今不过是个白衣罢了,一肚子歪才,插科打诨,哪有攀桂树、步蟾宫的本事?你敢与我鹿鸣宴上相见吗?”

陈惇本来也老神在在地听他说着不曾动怒,只不过最后两句话出来,来自陶大临的蔑视扑面而来,让他顿时一笑:“你说对对是小道,我还说八股文章是小道呢,一身秀才儒服,便自觉高人一等了,我看你到了皇极殿前取中金榜了,再来压我吧!”

陶大临大怒,拂袖而去。未几却从里间转出一人来,乐不可支,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往日但见他噎人,今日也吃了一噎!”

陈惇不由自主地盯着这人看了半晌,这就是徐渭啊!大白胖子一个啊!一笑起来就像老面馒头一样!

“唉,”诸大绶叹息道:“往日会稽县里,独他一个俊彦人物,如今多了一个陈惇,倒像是抢他名声了一样,如何这般容人不得?”

吴兑就道:“往日算他才高,沈老爷又爱他斯文,说他定然独占鳌头,他也洋洋得意地,目无余子。如今陈惇声名鹊起,又得了沈老爷夸赞,他可不是要警觉了?哈哈哈,瞧他吃瘪那个脸色,我能浮一大白啊!”

孙鑨却看向陈惇,温声道:“我也有一联,想要请贤弟对一对。”

陈惇神色一变,难道刚走了一个陶大临,又来一个陶大临不成?

只听孙鑨道:“世长势短,不以势处世。”

孙鑨这个“势”,是在点出他以势压人的意思,又说世界广大,当留分寸,这就是处世之道。

陈惇一时之间也感念他提点,道:“人多仁少,当择仁交人。小弟受教。”

愿意和仁人在一起,算是道同为谋。这话说得众人都点头不已,吴兑今日听得许多好联子,心痒痒地紧,也想写一个出来,但是一时之间他却文思枯竭,最后拉住徐渭道:“文长,你是大才子,快也出个对联,难一难陈惇!”

没想到徐渭登时跳得三丈高,连呼:“不行,不行,我再也不对对联了!”

“怎么回事?”一桌子人都惊讶道:“为什么不对对联了?”

说起这事儿,徐渭顿时把一张大白脸皱成了细褶包子,在众人轮番追问下,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

原来也就是两天前,徐渭的老丈人潘典吏与人吟诗对句,那位友人出了个对子,是“天上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变成雨,下雪变雨多麻烦,老天不如只下雨”,潘典吏对不上来,但这位友人知道潘典吏的女婿是徐渭,而徐渭的名声早就是天下皆知了。他便让潘典吏把这上联写了下来,给徐渭送了去,让徐渭把下联写出来给他们看。

徐渭刚刚喝得熏熏,一看这送来的对子,哈哈大笑,拈笔就把下联对出了,等下联送到潘典吏那里,潘典吏展开一看,顿时气歪了鼻子。

只见徐渭狂草写着:“老兄喝水不喝尿,水到肚里变成尿,早知水会变成尿,不如当初就喝尿。”

这下徐渭可口不择言惹了祸了,潘典吏把他痛骂一顿,骂得他心有余悸,一听到对联两字,就立刻躲避到里间去了。

徐渭摇头晃脑地说完,满座几乎已经绝倒。孙铤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吴兑一头栽到碗碟里,几乎笑死过去。没想到徐渭还没完,继续说道:“你道如何,我实话说,当时一看这上联,我本打算是写老兄吃饭不吃屎,吃到肚里变成屎,早知饭会变成屎,老兄不如光吃屎的,结果因为尿憋了,手一挥给改了词,你说我要是把原先想好的这个下联写上去,那我岂不是今日不能活着看到诸位了?”

“你、你够了,”诸大绶不要他再说了:“你是要笑死我们吗?”

“只要笑不死,就往死里笑吧。”徐渭唉声叹气道。

“你不要说话了!”吴兑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哎呦叫唤。

陈惇也几乎笑破肚皮,这大概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又真心实意地发笑,他不知道徐渭的肚子里,还存着多少这样的笑话,他也不知道如今这一桌人,再隔多少年去看,会不会将这一次的乐事视作年少时的轻薄放浪,毕竟潘典吏才是世俗中的大流,徐渭则是逆流的一股浪花。但陈惇清楚地知道,这股浪花并没有被大流裹挟走,而是和唐寅一起,成了大明这条河流里,最耀眼的潮头。

第三十章 北曲南戏

推杯换盏,又行了几个酒令,徐渭又单独跟陈惇喝了一杯,双目灼灼道:“你是个有趣的人,当日在沈府我就这么觉得。”

陈惇面不改色道:“是吗?”

“当今这世道的人多得是无趣之人,”徐渭嘿嘿嘿地笑着:“抓到一个有趣的,我可就要拉着你做饮中君子了。”

“我对喝酒不感兴趣。”陈惇道。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吴兑凑过来。

“对戏曲感兴趣。”陈惇道:“可惜我艺术素养不够,只会听,不会唱,更不会写。”

“那你可以请教文长了!”吴兑又跟他碰了一杯,嬉笑道:“文长可是真正的大家。”

徐渭喷他一脸口水:“自己玩的,说什么大家。”

徐渭的天才是多方面的,他在中年以后曾经给自己的几项艺术创作搞了一个排名,说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且不论这个排名有没有争议,真正被人忽视的是他的戏曲上的创作和研究。

一部《四声猿》,被称为明曲第一,作品与汤显祖相称伯仲,《牡丹亭》的艺术成就有多少,《四声猿》只能过之,不是不及。

《四声猿》实际上并非一部剧,而是四本折戏的集合,得名于《水经注》里的《三峡》。《三峡》中一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郦道元写的是“猿鸣三声”,到了徐渭这里成了四声,因为徐渭解释“要知猿叫肠堪断,除是侬身自作猿”,他自己发出了最后一声悲怆的猿鸣。

除了流传千古的《四声猿》,徐渭还有一本戏曲论著《南词叙录》,这本书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是宋元明清四代,唯一的一部研究南戏的专著,从南戏的源流和发展讲起,南戏的艺术风格和特色、声律、术语、方言的考释等等,这是脱颖于时代的,戏曲是让人羞于提及的“市井末技”,为文人所歧视,但徐渭看到了南戏的勃勃生机。

这就是今日陈惇找他来的原因。

“老弟,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徐渭哈哈一笑:“不会是要看我狂态,听我唱戏吧?”

徐渭既然会写,自然会唱。他经常是“贳酒悲歌,意气甚豪”,喝醉酒就乱唱乱跳起来,见过他醉态的人都难以忍受。

“请你写一出戏。”陈惇轻声道。

“请我写戏?”徐渭挑了挑眉头:“我没有听错吧?”

“你要是让文长兄写字、作画,都可以,”诸大绶惊讶道:“但我还第一次听到让他写戏文的,你是玩笑话吧?”

诸大绶说的没错,如今这个社会,还并不是文艺创作空前繁荣的万历时期,此时书商费尽心思向徐渭这样的大才子求书稿都被拒绝,更何况是约一部戏剧呢?不是每个人都像汤显祖那样,毕生痴迷于戏曲,并不将之视为贱业的。此时若是书生放下身段写书、写杂剧,那就是“自甘下贱”的典型。徐渭就是再狂放,此时的他,对功名还是汲汲钻营的。

陈惇默默地将《白蛇传》书稿放在了桌子上。

徐渭捡起来一看书名,倒是笑道:“汉高斩白蛇起义,还是三塔记宣赞脱身?给你说实话,若是这俩,写不成戏。”

“你看下去。”陈惇道。

徐渭嘬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了起来。不一会儿那边行酒令的孙鑨孙铤都过来了,看着徐渭拈着花生米往鼻孔里塞,顿时惊讶道:“这是什么盖世文章,竟叫文长如此忘形?”

徐渭一会儿“啧啧”而叹,一会儿须发皆张,一会儿瞠目结舌,最后拍案而起,犹如痴狂:“真是千古传奇,千古传奇!”

见徐渭露出狂态,众人都是一惊,而徐渭却仰天长啸道:“我读此文,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如平畴炸雷,如鬼语秋坟!”

七个“如”出来,吴兑先坐不住了,登时跳起来要抢夺他手中的书稿:“这写了什么东西,叫你说得开了花似的!”

陈惇早已从孙世贵那里领教到了《白蛇传》的魅力,他手中的传奇话本,以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为蓝本,进行二度创作,加入了更为跌宕起伏的剧情,和更为坚贞不渝的爱情,一段旷古人妖之恋,足以震惊这个时代了!

“这是你写的?”徐渭死死盯住他。

“没看这署名吗?”陈惇轻描淡写道:“是梦龙公子写的。”

“好,那就是梦龙公子写的。”徐渭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似乎知道陈惇要用化名的原因:“这是新作?”

不等陈惇回答,徐渭就一拍脑门:“肯定是新作,市面上绝没有流通,要不然,早都风靡天下了!”

“你想要把这小说弄成折子戏是吗?”徐渭哈哈大笑,眼中精光闪烁:“没问题,北曲还是南戏?”

北曲就是前朝金、元时期流行的北方杂剧,又分为剧曲和散曲两种形式。剧曲是一折戏,是通过舞台演出的形式进行说唱;而散曲则是清唱的单乐章小令。但两者曲调都是慷慨激昂,劲切雄浑,其中以元朝关汉卿流传至今的《单刀会》和《窦娥冤》为代表。

南戏则是宋朝末年南方兴起的,以歌舞故事为主体的戏剧表现形式,流传到明朝有多重称谓,如传奇、温州杂剧,永嘉杂剧等。用南方方言演唱,用律宽松,轻柔婉转,与北曲弦乐不同的是,南戏喜用管乐,适于演唱情意缠绵的故事。南戏较为著名的曲目有《琵琶记》,《荆钗记》等。而前些日子沈府所演唱的《浣纱记》,也是南戏。

第三十一章 新声

南戏、北曲在形式、曲调、弦乐上有极大的不同,这就决定了用北曲、南戏谱出来的曲子、甚至唱出来的词都是截然不同的。而在陈惇上辈子的记忆里,全国几乎所有的剧种,京剧、越剧、川剧、豫剧、评书,甚至包括木偶戏、皮影戏都有《白蛇传》的演出。

你要问哪一种戏最好?

陈惇说不出来,当真是梅兰竹菊,各有千秋。京剧的《白蛇传》大刀、双鞭出手,文武开打、唱做并重;越剧的《白蛇传》纤徐绵渺,流丽婉转,至于其他的,陈惇也没有听过了,想来都别有韵味。

现在徐渭也问他,到底是将这传奇话本,谱成北曲,还是南戏?

北曲在金元时期最为著名,也流传最广,元曲元曲,说的就是北曲,你说《窦娥冤》好不好,《西厢记》好不好?这都是北曲。但是到了国朝,定都南京的太祖高皇帝偏偏喜欢南戏,对《琵琶记》很是喜欢,曾对臣下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宫里经常会演奏这出曲目。

之后到了永乐皇帝,这人迁都北京,自然是喜欢北曲的,但从他以后的皇帝,几乎没有爱北曲的了,当然《西厢》怕是个例外,而宫廷乃至民间,渐渐风靡南戏,有新剧北上,往往能一炮而红,甚至宫中教坊司,也在排演。

陈惇知道南戏风靡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尤其是万历年间那一部震古烁今的《牡丹亭》一出来,“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可见南戏到那时不是与北曲鼎立,而是压过了北曲。

这是陈惇眼光放长远,头一个考虑到的东西,第二就是所处的地域,陈惇所在的浙江绍兴,江南鱼米之乡,南戏必不可少,北曲鲜有人听。若是想要《白蛇传》风行,定然是要选择适宜江南地区的曲调。

第三就是眼前这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徐文长了,他精通戏曲,对南戏尤为有见地,专门写了一本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书籍论述南戏,由他编曲作词,陈惇绝对是大赚特赚。他甚至预感到,当年《牡丹亭》万人空巷的局面,就要提前到现在了。

“我觉得南戏适合。”陈惇征询徐渭的意见:“你觉得呢?”

“哈哈哈,”徐渭大笑道:“正与余见相同!”

“不过,”陈惇狡黠一笑:“我觉得南戏可能不足与表达一些激烈情绪,比如水漫金山这一场,但凭南戏的箫鼓之声,如何能表现出惊心动魄的场景呢?”

徐渭略一思索,道:“难道你想要加入北曲的金石之声?”

徐渭就是悟性高啊,陈惇当即道:“谁规定了南戏只能有箫鼓之声、靡靡之音?在乐器上做一些大的改动,加入锣鼓、板笛、唢呐,专门用来营造激烈的气氛,以弥补唱腔上的不足。”

徐渭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他上下打量陈惇,“你小子,当真是奇才啊。你多少岁,十五六岁就能有这么多与众不同的想法,还写出了堪比《莺莺传》的传奇小说,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迥异之人?”

“要说生而迥异的神童,”陈惇好笑道:“难道说的不是你?谁都知道天下闻名的文长先生是三岁开蒙,五岁作诗,你不是神童谁是?”

“哎呀,”那边孙铤看得入迷,大叫起来:“天下竟有如此奇文故事!”

“你这书稿,比我在心中构思过的一个故事强太多了,”徐渭转过头来道:“我之前想了一个,写一个和尚持戒不坚,被人设计破了色戒。他出于报复而转世投胎为那一家的女儿,又堕落为ji nu败坏门风,两世轮回,从僧到俗,从男到女,如此种种。我还自以为我想的这一出情节曲折,令人耳目一新,但是看到你的《白蛇传》,幸亏我没有写出手稿来,要不然非得撕了不可!”

徐渭说的这个构思,正是他后来写出的《四声猿》中的第二出戏《玉禅师》。

徐渭的戏曲,充满了反叛精神,他善于从传统题材中创出新意,揉进与传统思想相悖逆的意识,并把自己的苦涩感情倾泄在他的戏曲中,从而形成了其戏曲意气豪达的风格。这正是陈惇需要的东西,《白蛇传》里的白蛇,敢违逆天条,敢打破禁忌,敢冲破世俗,她的人物形象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冲破中圆满而且升华的,不仅是白娘子,陈惇要呈现和传统戏剧中完全不同的形象,白娘子敢爱敢恨,小青侠气干云,许宣有情有义有担当,而其中的各路神仙、各路妖魔,他们不再是传统戏剧中高高在上铁面无情的冰冷模样,而是填充了“人性”在里面。

而徐渭听完他所说,犹如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戏曲创作如今有三种很不好的倾向,一是折本冗长拖沓,二是都想效仿《西厢》,堆砌辞藻,三是说教起来,要忠孝双全,要有贞有洁,都是脸谱一样的人物!看着都恶心!你也听过《五伦全备忠孝记》吧,当真是道学臭味之作,听一遍,就好像是用鞭子打我一遍,实在忍受不了!”

“我本想说你就放开来,《白蛇传》只要不写犯忌的东西,任你如何塑造人物,编写唱词,”陈惇知道这是激将法,顿时哈哈笑道:“但是你这家伙,身上没有一根锁链的话,那真的是要搅得周天寒彻了。我刚才本来还不清楚,如今听你一说,你对佛门弟子并不恭敬。若是真叫你放开了写,我猜想你要把这书里的法海禅师,写成一个大大的坏蛋呢!”

“我看这法海的确可恶地很,”徐渭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提起黑狗揉搓了一番:“干脆把他写得更坏一些,贪酒好色,食荤茹肉,撒谎骗财,无恶不作,还把自己的私欲,说成是替天行道,这样岂不是更加突出了白娘子和许宣?”

“去你的,”陈惇趁着酒劲骂道:“你敢这么写,就等着普天下的和尚都找你算账,天天念经,把你念死罢!”

“没错,”吴兑手舞足蹈地过来:“他们会说,施主,阿弥陀佛,你这么写,是毁谤佛祖,是污蔑出家之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几个人一会儿疯癫,一会儿痴狂,都被这一本《白蛇传》深深撼动,也立志加入创作戏曲的团队里,不过孙鑨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原稿有了,戏词文长写,但是谱曲,谁精通音律呢?”

这让陷入美梦中的陈惇一下子清醒过来,他道:“音律,对啊,哪儿能传出这个新声去呢?”

第三十二章 呕哑嘲哳

要说戏班子,绍兴城里的确出过两个有名的,一个叫鸿赢班,一个叫盛家社。但是这两个戏班与普天下所有的戏班子是一样的,一旦唱出名声来,必然是要走南闯北,把曲目唱遍天下的。这在后世来说,就叫全国巡回演出,对于戏曲的推动是很有帮助的,获得的效果也是非同一般。

两个最大的戏班不在绍兴,这让几个人都犯难起来。孙铤试探道:“要不然——”

“不可能,”同胞兄长孙鑨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否了:“祖母绝对不会让咱们蓄养歌伎的,咱们家不允许。”

国朝太祖严禁官员狎妓,所以直到现在,哪怕富贵人家,都有歌姬wu nu,唯独仕宦人家不允许蓄养,像不久前徐阶大寿,也是请的戏班。沈老爷其实府上蓄养了几个,他没有什么事情,他是不出仕的人,但是因为沈夫人醋意大发,全给提脚卖了出去,沈老爷望洋兴叹,只能从别的地方请来戏班子做寿了。

可是没想到他请来的洪家班是个掠卖人口的团伙,这下更是让沈炎连连叫苦,弄得整个绍兴城,都一月不闻新声了。

“要不然,”诸大绶道:“试一试草台班子?”

草台班子的档次就低了,几个说唱艺人,草草铺就一个班子,念唱作打,给贫下中农解乐,唱社戏、打社鼓,其声调及演戏方式,没有高大上的传承,有的时候就叫“草调子”。

“你让《白蛇传》这样千古传奇,”吴兑愤怒道:“唱草调?”

“《白蛇传》,必要大家来谱曲。”徐渭道:“梁辰鱼的《浣纱记》博了个满堂彩,你说我拿着《白蛇传》的戏本去找他,他会不会动心?”

陈惇连连点头道:“《浣纱记》是昆山腔唱,梁辰鱼根据昆山腔的口型,进行了戏文上的改编。若是《白蛇传》交给他,他肯定也是要用昆山腔唱的,到时候戏词合不上口型,我怕文长的心血要糟蹋。”

“昆山腔很好,”徐渭咂摸了一会,怒道:“但是要变我的词,绝不可能!我写的东西,不易一字!”

“这还没写呢,”孙铤叫道:“文长,你要是写出来的戏文,配不上陈惇的故事,我就……”

“你就怎么样?”众人都问道。

“我就把你家的大黑宰了吃了!”孙铤想了半天,觉得还不解气:“还要把你那个‘老兄吃饭不吃屎’的下联,告诉潘典吏!”

顿时哄堂大笑,满座绝倒。

“文长,”孙鑨道:“咱们绍兴的文曲,其实不比昆山腔差。”

陈惇一听文曲两字,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因越剧的前身,即为“绍兴文戏”,而昆山腔即是昆剧的后身。这两个剧种,昆剧的诞生有目共睹,而越剧的诞生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越剧是受到了昆山腔的哺育和滋养的。

没有想到,越剧这么早就出现了,这让陈惇惊讶万分。他急忙追问道:“文曲是怎么个唱法?”

“南戏南戏,江南地方都是戏,”吴兑乐呵呵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戏,咱们绍兴的文曲其实很是小家碧玉,只在咱们绍兴、宁波几处地方唱的开,其他地方都不太能接受,但是我跟你说,唱起来好听的,只不过还不像昆山腔一样自成了一派。”

徐渭对南戏最有研究,他道:“昆山腔当初唱的时候,也不受待见,魏尚泉一辈子改来改去,就让昆曲大光天下。他一个人都能行,咱们六个人加起来,难道还不如他?”

陈惇兴奋不已,“你要用文曲唱?”

“不错,”徐渭拍案道:“文曲的调子又清丽,又绵柔,不输昆山腔。只不过一直没有一部好作品出来,如今终于有一部《白蛇传》,我就用它跟《浣纱记》干一架,看看谁输谁赢!”

徐渭自此进入了癫狂的创作阶段,他闭门不出,月下徘徊,青藤小筑里经常传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吓得前来拜谒他的故旧亲朋都怀疑他是否出现了狂症。陈惇的到来每次都为他带来新的创作灵感,然而陈惇却觉得他一个人写词、又谱曲,实在是太过艰难。

因为徐渭虽然深通音律,但他那个嗓子,不是个唱戏的嗓子,他经常一个人唱,在曲调上反复测试,嗓子都快成了乌鸦嗓了,有时候兴奋地拉着陈惇,唱给陈惇听,但陈惇只听出乞儿卖唱的意思来。

“这不行,”陈惇道:“得找两个会唱的来。”

陈惇却不知道到哪里去寻,难道要逼得他去秦楼楚馆?忽一日却碰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官娘。她不再是陈惇见到的风尘模样,换上了荆钗布裙,主动打了招呼,差点没把陈惇眼眶掉在地上。

“杭州府这么快就把案子判下来了?”陈惇不敢置信。

“布政使司今年正没有什么大政绩,”官娘道:“抓住这案子,赶在年底外察之前,这就是当官的想法。但他们判地好,马大马二他们,全都绞死了。”

这一个洪家班,自然是首犯洪长远凌迟,但凌迟之刑需要送到京里大理寺复核,但其他人像马大马二几个,全都绞死,现在也恰恰是秋决的时候,其余从犯,都判了流放千里。

而官娘按照陈惇教的,在审讯过程中哭诉自己的身世,揭发自己受到胁迫的过程,果然从轻发落了。因为官娘的确是被拐进洪家班的,她其实也是受害人,被判缴纳五十两纹银,连杖责都免了。

“你怎么不回原籍,”陈惇奇怪道:“又回到绍兴干什么?”

“我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官娘狡黠地一笑:“但是当日我曾看见马大在一处地方藏了一样东西,他没有交代这东西是什么就死了,那东西现在只有我知道,哦如今也告诉你了,你要跟我去看吗?”

陈惇对马大藏了什么东西不感兴趣,但他今日看到官娘,是有求于她的,所以也就跟着她去了,七拐八弯来到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前面,左右无人,两人就开挖起来。

第三十三章 金珠

“到底有多深啊?”官娘不出力气,只能陈惇嘿赤嘿赤地卖力气了,挖了挺深也没见着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了?”

“不会,绝对就是这个地方。”官娘刚说完,陈惇这铁锹就“刺啦”一声,像是划过了什么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官娘也挽起袖子开挖起来,不过多时,一口红木箱子破土而出,这箱子本身就十分坚固,外头还包了一层铁皮,箱子上锁着大铁锁,却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陈惇瞅了半天:“没钥匙打不开啊。”

却见官娘举起一块石头,砸开了铁锁,陈惇还来不及吐槽,顿时被里面黄澄澄的颜色闪瞎了眼睛:“我天,金条啊!”

箱子里整整齐齐放了一排金条,上面还有五十两的大银锭,两人一数,金条有十根,银锭有六对。官娘在所有的金银上都留下了自己的牙印:“是真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陈惇的心也是砰砰直跳:“马大给自己留的东西,谁没事还骗自己玩?”

他也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真的金条,见到一根也就罢了,这可是十根金条,还有整整六百两银子,这可是天大的一笔巨款,一两银子就能买百斤大米,六百两是什么概念呢?

“我真是后悔把你叫来了,”官娘露出肉痛的神色:“要不然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

“知足吧你,”陈惇把箱子盖上塞到官娘的怀里:“要不是我,你还在洪家班受罪呢。”

陈惇把官娘轰开,自己又举起铁锹,把挖出来的坑填平了。他刚把最后一抔土填进去,忽然听到小巷之中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正朝这个方向走来。

陈惇神色一变,拉住惊慌失措的官娘,两人悄无声息地躲藏进了土地庙神像的背后。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停在了庙门前,陈惇悄悄伸出头去,一见来人不由得一怔:“沈长兴?”

来人正是沈府上见过的沈府大管家沈长兴,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陈惇对他印象颇为深刻。因为他一双三角眼,面容阴鸷,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人。只是他仍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马大私藏的东西而来的?

果不其然,沈长兴低头在他们刚才挖掘到的地方摸来摸去,神色一变。

松动过的土质,自然是可以摸出来的,而铁锹甚至还在一边,上面的土被陈惇最后一下子抛干净了,一下子看不出是什么时候挖的。

陈惇只见沈长兴抓起铁锹奋力挖掘起来,但他当然一无所获。

沈长兴愤怒地将铁锹扔在地上,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他很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轻飘飘地离开了。

陈惇和官娘静悄悄等了许久,确定沈长兴确实已经离开了,两人才从神像后面转出来。官娘疑惑道:“沈管家怎么会知道马大在这里私藏了东西呢?”

官娘当初是尾随马大而来,马大藏东西的时候是黑夜,没有看到官娘,官娘天生一双夜猫子眼,倒是把他看得清楚。但官娘也确定马大埋东西的那一晚是沈府寿宴的前几天,马大之后绝不可能再来这个地方,也就不会有人再发现。但沈长兴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能是马大告诉他的,”陈惇道:“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瓜葛。”

他也不关心这个事情,他和官娘一样,对眼前的真金白银无法不动心。两人坐在庙里开始分赃,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倒也没什么纠缠。

“这是什么?”官娘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惊叫道:“金珠?”

官娘的掌上是一个黄金灿烂的、足有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官娘一看就不撒手了:“这金珠给我!”

“这不是黄金做的,”陈惇看出了端倪:“这是珍珠。”

“黄色的珍珠?”官娘掂量了一下重量,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珍珠?”

“不怪你没见识,”陈惇道:“这是南洋的珍珠,产量稀少,价值连城。”这一枚大珍珠,就是放到后世,人工培育出来的大珍珠,怕都没有这么大这么纯净。

“南洋的好东西,”官娘痴迷道:“这马大从哪儿弄来的?”

见官娘十分喜欢这东西,陈惇却道:“我觉得这东西怕是有些来历,会不会,沈长兴就是奔这东西来的?”

陈惇记得他从沈长兴眼里看到了不甘和一丝疑惧,如果只是来抢东西,东西没了,只会生气和懊恼,不知道为什么会惧怕?

“这东西给我,”陈惇道:“你不能拿走。”

官娘愤恚起来,陈惇往她怀里扔了两根金条,见她还要说,又加了一根。

两人拍拍身上的土,从庙里走出来,听到街市上的吆喝声,陈惇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初衷来,“你还唱戏吗?”

“二十六年,总共就会这一个,”官娘道:“旁的什么都干不了,我原本就打算用这钱,自己搭一个戏班子,这一回我是班主,再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陈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你是哪儿的人?”

“我原籍是江苏的。”官娘道。

“会唱昆曲吗?”陈惇道:“绍兴文戏,都会吗?”

“小菜一碟,”官娘笑道:“怎么了?”

陈惇忍不住咧开了嘴角:“想喝水了,天下雨了;想喝奶了,娘舅来了。”

徐渭的青藤小筑里,再也不用传来要人命的嗓音了。幸亏徐渭独居一院,要是身在闹市之中,非得被邻居骂死不可。

第三十四章 关窍

县衙后堂,小妾烹了香茗,素手相映黄盏茶,不知道有多好看,但往常最懂得欣赏的知县曹正却无心调笑,他一直在看书房墙上装裱起来的对联,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神思不属的。

“老爷,”小妾娇滴滴地走过去拉扯他,“喝茶呀。”

“喝茶,喝茶。”曹正端过茶碗,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老爷,”小妾不乐意极了:“您连着几日都端看这对子,不知道是谁的字,让老爷如痴如醉?”

“啊,”曹正漫不经心道:“你觉得是谁的?”

小妾也是肚中有墨水的,自然知道那对联并不是名人手书,不过偏偏作出娇痴之态:“难道是赵孟頫、文征明的?老爷最爱这两人的字,一定是他们的了!”

曹正哈哈一笑,道:“老爷我换了一种笔迹写字,你就认不出了?”

“原来是老爷写的,”小妾惯会奉承:“果然是笔落惊风雨,气势一如虹啊。”

这小妾再细细看了一遍对子,道:“果然是老爷写的,东庙阚西厢房,东西两厢,这不就说的是咱们县衙吗?依我看,这下联也对得好,只是不知道这当中有何关窍,让老爷数日都默默独观?”

曹正微微叹息一声,这当中的关窍,他是事后才渐渐想明白了。当时不过是见才心喜,触景生情出了几幅对联,考考会稽新出的小才子,这位小才子的反应,倒也十分让他满意。然而等他回味起这两幅对子,却忽然发现这个小才子似乎别有意味。

当日他出了上联“东庙阚西厢房,东西两厢,门户相对,方敢并坐”,其实算是一时有感而发。县衙大堂两侧,本是典吏、书吏所办公的地方,东侧是书吏所居,西侧是典吏所居,但是因为马书吏、杜书吏两个,越俎代庖威权甚重,西侧典吏根本不敢分庭抗礼,见到他们反而比他这个正牌大老爷还要奉承,这在曹知县看来,实在是不可忍受。所以他说,东西两房,不过都是他的仆从,马书吏再是耀武扬威,不过还是“吏”罢了。

他这个心思自以为隐藏地很深,一般rén dà概也只会看到县衙的布局,谁会想到这个层面上去——但偏偏有人想到了,还用下联微妙地点了出来一样事情,这人就是陈惇了。

且看陈惇的下联,“南京河北京城,南北双京,水土不分,可成霸业”,这似乎跟曹老爷的小心思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曹老爷是北方人,他来绍兴做官,是官做到了南方,他一来绍兴,就办错了一桩案子,之后便总说自己水土不服,将手中权力“下放”到了书吏手中。但事实其实很明显,地域可分南北,当官还要分南北吗?难道北方的官场,会比南方的官场轻松易取吗?

不会的,曹老爷只是不会做官而已。

会做官的人,到哪儿都两处逢源,如鱼得水,就算是把他放到岭南,放到蛮荒,他那个官,也做得风生水起。

所以陈惇说:“水土不分,可成霸业”,就是在说曹正做一方官,就要适宜这一方的“水土”,南人做北官,北人做南官,本就是常事,用自己的能耐把这个官当好,才是王道。

曹正越是咂摸,其中意味越多。然而他也不是一时半会反应过来的,他是在品味陈惇的另一幅对联,即“一官归去来”的时候,才忽然体悟到的。

陈惇对出“一官归去来”,并不是引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而是在说一个官场世情。谁的官途都没有一帆风顺的,当官所经历的三个阶段,就是“来、去、归”。春风得意来当官,失魂落魄被贬谪,一生耗尽终致仕。

套用在他曹正身上,他现在并不是被贬官,他在当着普普通通的官,但他心中怨恨,怨恨自己没有考中一甲二甲留在京中,只能外放做个浊流,然而他没有其他人随便辞官的资本,因为那些人辞了官,朝廷记着他们,还会召他们回去;而曹正这样的辞了官,只会有大把的人来顶替他的位置。

既然心中有憾,自然官做地消极,曹正醉倒花丛间,不问政事,看上去风流雅致,但是陈惇却问他——一官归去,还能再来否?

他意识到,他来不了。

他曾经很羡慕那些留在京城的同年,哪怕是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的给事中,因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能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他现在发现,机会似乎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善于抓住的人,才成为众人仰慕的人。

他曹正的机会白白溜走了那么多,今日若是幡然醒悟,犹未为晚乎?

“老爷,老爷!”典吏匆匆赶来:“您让小的去书房把积压的状子拿来,马书吏说,全赖老爷无为而治,会稽县风调雨顺,没有积压的案子。”

“是吗?”曹正双目一凛。

“不过,”典吏一下子觉得曹老爷陌生起来,那种无形的官威扑面而来:“外头来了个告状的,递了一张状子!”

曹正接过状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吴钩书坊委刊《白蛇传》,凡六卷……系私著之文,与书肆所刊见成文籍不同,今遭盗版,嗜利之徒改换名目,节略翻刻、纤毫争差,致误学者,已经所属陈告乞行禁约外,收书君子伏,落款是吴钩书坊的孙世贵。

“原来是盗版官司,”曹正在跌破眼睛的典吏面前换了公服:“走,上堂!”

孙世贵被带到了县衙大堂上,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发虚。

“你就是吴钩书坊主人,孙世贵吗?”曹正一拍惊堂木,问道。

“正是草民。”孙世贵来不及想为什么八百年不出世的知县老爷为什么今日忽然出来受审案子了,他急忙道:“草民来诉盗版官司。”

这其实让孙世贵觉得有点慌张了,因为他原本计划的是,马书吏接到状子,这个就很好办了,打点一番,报备《白蛇传》,然后官府下发文书追剿盗版即可。但是这一下子曹老爷来了,这曹老爷没事干,出来干吗?

第三十五章 曹娥江女尸

“你的书,”曹正发问道:“怎么被盗了?”

“回知县老爷的话,”孙世贵道:“《白蛇传》付梓刊印后,书市上忽然多出盗版,照式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我之利而抹煞我名,此等小人,实在是有如中山狼一般,我吴钩书坊定与他不共戴天!”

“你的书,叫《白蛇传》?”曹正问道:“这是本什么书?”

“这是一部旷世奇情传奇,”孙世贵说这个的时候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夸赞:“前无古人,可使《莺莺》减色,《水浒》汗颜。”

“哈哈哈,”曹正大笑道:“你这书坊主人,尽多不实之词。如果真有这样的奇书出来了,天下岂不风靡一时?”

“所以我吴钩书坊,刊印此书不过数十本,”孙世贵道:“已经被万人哄抢,不过两天,盗版横行啊。”

曹正心道,你这书若是出名,本县早就该风闻了。

“算了,”他一挥手道:“你这书当初怎么不来县衙报备?”

按照规定是,除了国子监刻印的一般经书而外,如有“新刊行文字”,必先将副本呈送官府看样,一方面是防“异端邪说”,另一方面也是怕有人以刻新书为名,干那盗版的勾当。这是政府对出版业的保护,书商报备官府后,就可以提请官府事前张贴榜文,说明某书由某处某人所出,他人不得“专一翻版”。这样的榜文,既是事前预告出书信息,也是给盗版者一个警告。

但是,书商每年出版不知道多少本书,有多少是专门去政府报备过的?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因为一来,报备比较麻烦,容易惹上不必要的官司,比如某某和你是死对头,你的书报上去,他那里使了手段给你安一个“异端邪说”之名,你别说是出版了,就是连命都保不住了。二来这样的流程,其实是官吏榨取银子的途径,你得给他们上下打点,掏出令他们满意的数目之后,他们才会给你张贴一纸文书。

第三就是谁也脱不出去的窠臼了。每个书商,对盗版都是深恶痛绝,他们最恨自己的书被别人盗走,但是同时却也不遗余力地盗版别人的书,你去官府告人盗版,你自己身上洗得干净吗?

这就是行业规则了,官府也懒得理会这样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有一个有名的案子,司天监每年印有历本公开发卖。很快市场上有私人印的历本出售。各本的月大月小不一样,与政府发卖的标准本有别,而卖的人都说自己的历本是正确的。当地人把他们送到官府究罪。官府一听就说:“你们不是争月的大小吗?差个一天半天有什么关系?”于是把当事人赶出了公堂。

“小人是一时混忘了,”孙世贵堂而皇之道:“还请大老爷恕罪。”

“罢了,”曹正道:“既然如此,本县就为你主持公道。贴出文书去,说吴钩书坊《白蛇》一书,不得盗刻,违者吃罪。”

“大老爷,”孙世贵一听,却道:“草民想请大老爷缉捕盗贼,追板劈毁。”

遇到盗版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追人毁板”,衙门发出海捕文书去抓盗版者,把他们印刷的板子砍断,再把这些盗版之人当做盗贼,关押一阵,并判处一定金额的罚金。

这一条几乎很少用,因为书商之间,只有一时之气,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把你弄牢里去,如果你真把同行弄进去了,你早晚也有被他们弄进去的一天。

所以曹正一听,露出惊讶之色:“孙世贵,你的新书,到底有何异处?”

“草民的书,不光风靡会稽,”孙世贵到这时候只能往死里吹:“不多时定然要风靡天下,如果传到达官显贵之家,钟鸣鼎食之府的是盗版,岂不是毁了这一本旷世名作?”

曹正越发奇怪了,“你的书,我着实未曾听闻,你且拿来让我看一看。”

孙世贵根本还没有刊印呢,当然要说:“大老爷明鉴,等草民把这书重新付梓刊印,定然送到老爷案前。”

曹正点了点头,抽出签押:“那就快去吧。”

孙世贵擦了一头汗出了县衙大门,整个这一出就是子虚乌有,是陈惇想出来的主意,说不要急着刻印《白蛇传》,先跑到衙门说有人盗版,衙门发出海捕文书去抓盗版者,把其他书商狠狠吓一顿,趁机再上市,又保护了版权,还打响了名声。

真不知道这个少年的脑子是什么做成的,能写出这样的佳作,也能想出如此阴损的法子。

听陈惇说,这个办法只能防止一时的盗版,当《白蛇传》风靡的时候,就是冒着杀头的危险,那些书商也会翻刻的,吴钩书坊必须还要有后招。

而此时的公堂上,曹知县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你说什么?”曹正道:“曹娥江发现了一具女尸?”

曹娥江飘上来一具女尸,容貌尚且不算腐烂,可以辨认,这算是一桩不小的案子,曹知县立刻张出告示,命衙役急速赶去,确认女尸身份。

陈惇回到家里,却没有看到尚薇的身影,他出去在街市上找了一圈,左邻右舍都说没看见,隔壁的婶子提醒道:“刚才听人说,曹娥江捞出一具尸首,人都去看热闹了,你家丫头莫不是也去了江边?”

陈惇听到之后也去了曹娥江,果然江岸边上围了许多人,有看热闹的百姓,还有正在搭草棚的官差。

“让让,都让让——”陈惇喊了几声薇儿,也没有听到回声,他觉得薇儿的小身板,约莫是叫人挤到了里面去。

“挤什么,”旁人不乐意了:“有这么看热闹的吗?”

“难道是来认尸的?”有人道。

一听到认尸两个字,人群顿时分开一条道路,让陈惇进去了。

第三十六章 批评

“薇儿,”陈惇喊道:“薇儿——”

“她叫薇儿?”官差迎上来上下打量他:“是你的什么人?”

陈惇瞥了一眼尸体,急忙摆手道:“不是,我是来找小孩子的,她在这边看热闹,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就见薇儿从人群底下钻了出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去去去,”官差把他一推,不耐烦道:“别捣乱!”

陈惇抱着薇儿被推得一趔趄,差一点栽倒,不过他也不气恼,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就准备回家了,然而却看到草席上的女尸被撩起了头发,这一眼让他一下子怔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这个被水泡地清白发胀的女尸,虽然头发脱落,头脸膨胀,口唇翻张,但五官好歹没有泡烂,所以被陈惇认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一晚上偷偷潜入沈府,遇到的丫鬟小桃。

小桃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丫头,小脸小眼睛,有个美人尖,鼻子下面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疣子,如今陈惇看到的,是泡地胖大虚浮的尸体,但尸体面上那一颗疣子却越发清楚明显了。

陈惇倒吸一口气,沈府的丫鬟怎么会溺死了?

“仵作来了没有?”刘典吏匆匆赶过来。

“马上就来,我们现在张贴告示,让人尽快领尸。”衙役道。陈惇趁他们说话,便蹲在尸体旁边,从上到下观察了一番,心中却“咯噔”一声。

这尸体似乎有异常。陈惇发现,这尸体的肚皮并不是很鼓胀,她的手也不是死死握在一起,而是松弛地摊开,口鼻处也是干净的。他想了想,又抬起尸体的手指,发现指甲缝里并没有泥沙。

如果是生前溺水的尸首,会两手拳握,肚腹鼓胀,拍着发响,其头与发际、手脚爪缝以及鞋子里会有泥沙,口鼻内会有水沫或者能看到淡色血污,或者周身上下有搕擦损的地方,因为溺水的人未死前一定会挣扎,由于呼吸关系,便要吸水入肚,搅起泥沙。

小桃是被人杀死之后,投尸于江里的。

陈惇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开始在尸体上寻找致命的痕迹,他最先看到的是脖子,而小桃的脖子上的确有若隐若现的痕迹,陈惇瞪大了眼睛正要仔细观察,却被人从领子上一把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呢!”

“我、我就是看看。”陈惇抱着薇儿后退了几步,让仵作勘验。

“快点搭草棚,”仵作跨过火盆道:“这大日头的没有遮盖,尸首很快就要腐烂了!”

陈惇看他用药酒洗过手,又往嘴里含了一块生姜,他本想细看此时的仵作如何勘验尸体,但却被官差推搡着后退了七八米,只能大致看到一个翻检尸体的动作了。

“闲人退避!”官差的态度不太友好。

仵作似乎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了什么东西,陈惇本想继续看下去,怀中的尚薇却哭闹起来,陈惇只好带着她回去了。不过走之前他看到这个仵作起身,在河岸处走来走去,似乎在丈量深浅——这是一个专业的仵作,溺水而亡的情况复杂,自投河、被人推入河的,观察水流是非常正确的。水稍深阔,便没有磕擦、沙泥等现象;如果水浅狭,则与投井、落井相同,深三四尺的光景都能淹死人。

陈惇也没有回家,他带着尚薇去了吴钩书坊,让尚薇自己玩去了,他和孙世贵关着门商量出版的问题。

“怎么样?”陈惇问道。

“按小官人的办法,追人毁板,”孙世贵想起来还一脑门子汗:“但是咱们这书根本没有刻印呢,到哪儿追人,到哪儿毁板去?”

“就把对面几家统统搜一遍,”陈惇道:“让他们知道咱们这一次决心很大,最好能流传到山阴去。当时我说要告就往大了告,直接去绍兴府衙里去告,这样全绍兴就知道了。只在会稽,效果不佳。”

“哎呦喂,还敢往大了告?”孙世贵道:“曹知县可不信我的书这么红,他一直问我要来着,都被我搪塞过去了。”

“等到真红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陈惇道:“我今儿来,要跟你说批评的事情。”

这个“批评”,可不是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意见,而是评注点评。每一本畅销书,都会衍生出无数的注释评论文,像《四书集注》,就是朱熹对四书的注释,像以后的金圣叹评《水浒》,人不看《水浒》了,只看金圣叹批过的《水浒》。

“这小说还没出呢,”孙世贵不理解道:“就要说评注?”

“小说刊印出来以后,”陈惇把自己的想法一点点讲给他听:“一定会风靡,其他书商看到,就算是冒着追人毁板的风险,肯定也是要盗的。那到时候怎么办?他们盗小说的时候,咱们出评注,专印评注。”

“那他们肯定还会盗评注的。”孙世贵叹了口气。

“别急啊,”陈惇呵呵一笑:“咱们这个评注有个附带,等卖出去一定数目的时候,告诉买书的人,凭借吴钩书坊出版的评注一书,可以免费获得一张戏票。”

“戏票?”孙世贵彻底糊涂了:“这是什么东西?”

“我请徐文长将《白蛇传》改编为了戏曲,”陈惇得意一笑:“你说以徐文长的才华,这个戏曲,会不会火起来?”

孙世贵瞪大了眼睛:“你说真的?”

见陈惇点头,孙世贵又惊又喜:“文长先生,竟然真的为《白蛇传》写词谱曲?那岂不是重复《琵琶记》的空前盛况了?”

当年《琵琶记》出来的时候,万人空巷,如痴如醉。

“文长的戏曲正在创作中,”陈惇道:“等他写好排演完毕,会在绍兴府最大的明月楼里演出,这第一场就留给买了咱们吴钩书坊刊印的评注的读者。”

陈惇包揽了评注,他是原创作者,对原著的理解是最深的,他此时再提出要拿百分之六的分成,孙世贵再没有二话,痛痛快快地跟他签了协议。陈惇计算了一下,每一本书按一两银子的价钱开卖,卖出去一百本,他就能赚六两银子,还不包括评注。

第三十七章 又见金珠

陈惇回到家里,坐在书桌旁,他要为《白蛇传》设计一款海报。

他提起笔的一瞬间,感觉思绪有如行云一般,笔下仿佛有人推动,他立笔勾勒出一个绰约的身影,淡淡的有如云烟一般看不清眉目,却让人知道她一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她没有环佩翠髻,也不曾绽放樱唇榴齿,只有一袭白衣回风舞雪。远处是西子黛色长眉一样的山峦,近处是长桥一座,半隐隐于雾霭之间。桥上的人只是静静地望着,望着水青色绸缎似的江面,像是在等待一个归人。

陈惇收住最后一点湖波,才恍然发现自己不但会画画,而且真的画出了一种神韵,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境。这是国画最讲究也最难得的东西,陈惇做到了以形写神,一个看不清脸的身影,却让人看到了更多。

他见到过徐渭作画,一把草、一捆竹、一片芭蕉就是他画作的主角,这些草木随意生长着,精神百倍,那是徐渭的精神,他让别人看到的草木,没有任何的雕琢。他羡慕徐渭会画而且画得那样好,但是今日他发现自己也会画,而且画出了独特的东西。

“好看吗?”他问尚薇。

“好看,”小丫头道:“这是白娘子,这是西湖的断桥!白娘子在等他的许仙,对不对?”

“对,”陈惇笑道:“以后再画一个许仙的单人画,两张画合在一起,就是西湖十景。”

“我还想听你讲白娘子,”尚薇揪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道:“你再讲一遍嘛。”

《白蛇传》已经变成了尚薇的睡前必听故事,陈惇约莫已经给她讲了四五十遍了,但是依然听不厌烦。

“换一个?”陈惇扶额道:“今天讲一个,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

“珍珠衫?”陈温提着点心回来,一听便道:“今儿还真有一个跟珍珠有关的案子呢。”

却听陈温道,从曹娥江里捞上来的女尸在被仵作勘验的时候,发现了异常,说有一个东西被摸出来卡在了喉管之间,取出来之后发现竟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黄珍珠。

“什么,”陈惇大吃一惊:“黄珍珠?”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从土地庙里挖出来的金珠了。

“你见到那珍珠了吗?”陈惇追问道:“什么模样,有多大?”

“哎呦,有两个鸽子蛋大小了吧,”陈温一比划,啧啧叹道:“颜色跟黄金一样,我一见之下,还以为真是黄金做的呢。据说这东西原本颜色就是黄的,不是老珍珠,天然黄色,可不是价值连城?”

陈惇确信他说的那黄珍珠和自己手上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了。

他一定神,问道:“女尸有人认领了吗?”

“有啊,”陈温道:“那珍珠一出来,沈府的管家来了县衙,说是他们府上丢的东西,而那个女尸,正是他们府上的婢女小桃。”

沈府管家沈长兴的说法是,小桃本是服侍沈老爷的小妾王氏的丫鬟,而那一枚黄珍珠,是沈老爷送给王氏的宝贝,却没想到被小桃看到,顿起贪心。她偷走了金珠,被王氏发现,没想到小桃竟然怀揣宝贝连夜而逃,于是沈府派人去追,夜里把人追丢了。却不知道她竟然掉进了河里,尸体到现在才打捞出来。

“是失足落水吗?”陈惇道。

“仵作勘验,需要个时间,”陈温道:“不过沈管家说的明白,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不一定。”陈惇心如蚂蚁爬一样,他很确定小桃不是失足落水,应该是死后抛尸。沈长兴的说法暂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小桃的确有可能是躲避了沈府的追兵之后,被人杀死的。可是一个丫鬟携价值连城的宝贝逃跑,沈府找不到她,就不追究了吗?

“据说小桃的父母都在本地,”陈温道:“沈府觉得小桃跑不了多远,肯定还会回来的。”

“哦,是这样吗。”陈惇陷入了思索中。

“沈长兴说,”陈惇忽然道:“金珠到底有几颗?”

“啊,”陈温想了下,“哦对,说是两颗。”

“那还有一颗到哪儿去了?”陈惇道。

“说是小桃一下偷了两颗跑了啊,”陈温道:“还有一颗没找到,可能是落在水里面了吧。”

“一颗被小桃吞进肚子里,”陈惇道:“另一颗却不见了?”

“有可能是都吞到肚子里去了,但是滑出来一颗吧。”陈温不以为意。

人如果是死前吞咽了东西,那东西一般会积在胃部或者肠道之中。但那一颗金珠是“从喉管中取出来的”,那就说明,这一枚金珠是被人强行塞进尸体里面的,这符合陈惇的推断,因为人死后不会再进行吞咽的动作,硕大的金珠会卡在喉管里,所以仵作取出来,比较容易。

小桃的死法太古怪,她被人杀死,抛尸江中。凶手没有看中金珠,而是将金珠塞进了尸体口中,这是为什么?而且沈府丢失了两颗珍珠,一颗在小桃手里,一颗却被马大得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惇现在手上就有枚金珠,应该就是沈府丢失的金珠。马大应该知道珍珠的来历,但问题是,马大已经被绞死了。而最让陈惇觉得毛骨悚然的是,那一天他们前脚来,沈长兴后脚就匆匆来到了同样的地方,他究竟是为了十根金条而来的,还是跟金条埋在一起的金珠?

“哦对了,”陈惇问道:“那两枚珍珠,是什么来历?”

“从海商手里买来的。”陈温感叹道:“东南的海商家资巨万,海船五百,当初朱纨禁海,断了这些人的财路,他们手段通天,不就生生逼死了朱纨吗?据说沈老爷的珍珠就是那几年禁海的时候买的,珍珠价格涨得最厉害的时候,啧啧,那得多少钱啊。”

第三十八章 失足

青藤小筑里,徐渭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让官娘瞧了,问道:“这样写如何?”

官娘放下箫,纤纤玉指指着一处,道:“这里唱法改用小调,换一个下三弦也许会更好。”

徐渭蹙着眉头哼了几遍,官娘就为他打板,唱毕果然好听许多,他就将这一处重新改了一遍,最后道:“文曲有一个不美的地方,拐音总是不够,拉不上去,应该想个办法弥补一下。”

徐渭和官娘两个,为了《白蛇传》的音律苦思冥想着,官娘有极高的音乐素养,徐渭有极高的写作才能,两人合作起来简直是天雷地火十分契合,有时候陈惇还没明白徐渭要表达什么意思呢,官娘已经按徐渭的想法改了曲调,让陈惇叹为观止。

“你觉得怎么样?”徐渭问道。

“啊,写得好啊,”陈惇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戏文:“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写得好。”

他对徐渭是百分百相信的,然而徐渭却“呵”地一声:“我没问你词儿写得好不好,我问你刚才官娘唱的怎么样?”

“官娘唱的真是好,已入纯青之境,”陈惇咳了一声:“幸亏我把她找来了,要不然天天还要受你的公鸭嗓荼毒,苦不堪言啊。”

官娘掩嘴一笑:“文长先生真是哪儿都妙,唯独嗓子,着实拿不出来啊。”

“你的戏班子,搭建地怎么样了?”陈惇问道。

“我跟你说,原本我最担心的就是唱许仙的人,”官娘精神一振,滔滔不绝道:“我找到了绍兴盛家社的老人,他们手底下有几个苗子,叫我瞧了,都没有一个适合的。后来你道如何,我留在他们那里听了一出戏,戏台上的人我没看上,却发现一个听戏的人唱得比他们还要好!”

官娘自从看了《白蛇传》的小说之后,激动莫名,她发誓一定要把这出戏用最大的诚意表演出来,她这些时间除了和徐渭修改曲调歌词,就是去绍兴城里选拔适宜的角色人选。她顺利找到了小青和法海的人选,但许仙这个人物,她挑选了很久,却依然一无所获。

要么外形不符合,要么唱腔不过关,这可急坏了官娘,她那一天看过了两个草台班子也无着落,又拜访了盛家社退下来的老人,这几个老人手下有徒弟,徒弟唱戏的时候,有个人就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听着,本来官娘也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但在徒弟们唱的时候,有个音节出现了纰漏,其实也不算是纰漏,因为那个调儿有个转音,很多人也就含混过去了,不是大家听不出来。

但偏偏这个看戏的人听出来了,还哈哈一笑,张口还把这句给重复出来了,而官娘听到的这一句,转调自然、圆润,用劲又浑厚,简直可谓完美,关键是他的声音,和官娘想象中的许仙的声音一模一样!

官娘直接冲了过去,把自己的来意快刀斩乱麻一般地说了出来,这个人也被官娘惊了一下,但似乎很好说话,他只是略略犹豫了一下,就笑着答应了。

“你拉了个票友?”陈惇道:“他唱得行不行啊?”

“人家唱得好得很,”官娘哈哈道:“我跟你说,他是个全才,什么地方的曲调,都会!昆山腔、九江清音、弋阳调……唱咱们文曲,更是唱得好!”

“那真是个人才了,”陈惇和徐渭奇道:“真是个业余的?是本地人吗?”

“不是本地人,”官娘道:“丹阳来的,人家是个戏痴,为了听戏到处都跑。”

又听到此人名叫方樗朽,徐渭不由得哈哈大笑:“樗朽?谁的名叫这个?”

不怪他笑,樗朽就是烂木头的意思,天下没谁的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个名,岂不是在说自己的孩子朽木不可雕也?

“所有演员唱戏之前,要签一个协议,”陈惇道:“不能泄露《白蛇传》戏本,唱出名声之后,也不许私自离开。”

陈惇从青藤小筑出来,在街市上买了菊花糕和菊花饼装在礼盒里,就扬长去了县衙。

“你这后生,”当然被衙役拦下了:“怎能擅闯县衙?若是要告状,要写状子,要鸣冤,则先击鼓。”

“请禀告大老爷,”陈惇不慌不忙道:“就说陈惇前来拜谒了。”

曹正对他还是很有几分喜欢的,果然不一会儿那衙役就把他带进去了,见到曹正,陈惇就道:“草民祝大老爷重阳鹤添寿!”

重阳节还有两天就到了,提前拜望是对的,曹正就很满意:“来看我就行了,以后我叫他们直接放你进来,不用再通禀了。”

有特权当然是好事,特别是特权还用在自己身上。陈惇谢过,随即道:“草民本来还想着大老爷一定案牍繁忙,没有空见我的。”

“没什么案牍劳形,”曹正摆摆手:“就是一个新出的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可是曹娥江女尸案?”陈惇接口道:“草民也听家父说了,听说女尸肚子里取出一枚珍珠,现在坊间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实在骇异。”

“哦,”曹正惊讶道:“坊间有什么传言?”

“愚民无知,”陈惇道:“传来传去,说这女尸成了精,肚子练就了金丹呢!”

“哈哈哈哈,”曹正一愣,随即乐不可支:“真是笑死人了!能传出这个谣言,果然是乡野愚夫愚妇。”

“说得离谱,因为不知道真相罢了。”陈惇也笑道:“老爷,那珠子到底怎么回事?”

曹正擦着笑出的眼泪把事情说了,跟陈温说的一样。

“老爷——”衙役过来,呈上了厚厚的几张纸:“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

曹正接过来,一字一句读了,点头道:“跟我想的差不多,看来果然是失足坠水而死。”

陈惇听得明白,一瞬间不由得变色,什么叫失足坠水而死?

仵作分明是个专业的,怎么会看不出小桃是死后被抛尸的呢?

第三十九章 疑义

陈惇当即道:“老爷,草民对刑名也有些兴趣,愿乞一观。”

曹正只以为他是对这案子有兴趣,而不是对“刑名”有兴趣,他将报告递给了陈惇。陈惇接过来也是细细看了,不由得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曹正抿了一口茶,问道。

“草民也不太懂,”陈惇道:“只是觉得这上面说,肚内有水,肚腹微胀如此种种,不能确定系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

仵作草具的验尸报告用词含糊,“肚内有水,肚腹微胀”,只要是河里面捞出来的尸体,差不多都具有这个特征。

“哦,”曹正不紧不慢道:“这已是覆验,初检的时候,郭仵作也说不能确定系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检查了第二遍,想来是找到了证据,可以证明是失足坠水而死。”

陈惇就道:“若是生前溺水,也要分是zi shā,还是被人推进水里的,为何仵作十分确信,就是自己失足坠水,为什么不可能是被人推进水了的呢?”

但凡溺水身亡的,一般比较好确定究竟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被抛入水中,但是却极难确定究竟是zi shā还是被人推落到了水里,因为这两种死法是相同的,有三个特征:一是双手握成拳头,第二是手脚爪缝,或脚着鞋则鞋内各有泥沙;第三就是口鼻内有水沫及些微淡色血污。

这三条,陈惇当时看到尸体的时候,没有一条印证的——为什么仵作就敢说这是失足坠水?

曹正一怔,道:“因为金珠在她的体内,若是有人害她死,则金珠必然会被取走。”

“也有可能她不愿金珠被人强夺,吞下了珍珠跳进了河里,”陈惇道:“或者杀人凶手根本不知道她有金珠,背后推她入水,是因为别的私怨。但无论如何,仵作不该如此确定没有人害她。”

曹正连连点头,“你说的很对。”

“大老爷,”陈惇就道:“草民冒昧,想看看郭仵作出具的初检报告。”

在拿到了初检勘验报告的时候,陈惇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发现郭仵作出具的第一份报告,一点问题都没有,不仅详细记叙了尸体的泡胀情况,眼开、口合,甚至发髻、脚底全都有清楚地查看过,他确定地写着“两手不合,脚罅缝无浮沙”,而且他说了很重要的一句话,“疑似入水之时,业已气绝。”

这是一份真正具有含金量的勘验报告——人命案之中,初检和覆验不一样,初检一般不会下结论,一般有所怀疑,即说“疑似”,而覆验给出的报告会更加具体,也更具有权威。但郭仵作恰好反了过来,初检报告非常专业,已经勘验出了疑点,并给出了在溺水前已经“气绝”的结论,然而在提交的覆验报告中,他却一反前言,竟说是“失足坠水而死”。

像曹知县这样不通刑名的官员,一般会相信覆验给出的结论。陈惇知道一时半会不能对曹正提出疑点,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他便道:“凡溺于河池的尸体,检验时候,不应只看尸体,而是要先讯问原报案人,看到尸体在水里,是早是晚?看到时便只在现在地方,或是从其它地方漂流而来的?如果是漂流而来,就要问是东南西北什么方向?报案之人发现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还是说曾经救过,救上岸后才死的?是看到后立即报官,或是过了几时报官的?”

曹正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仵作初检报告上,会有这些东西?”

陈惇点头道:“老爷,大理寺每年挑选大案要案,彰示全国,老爷应该看过大理寺并刑部的仵作给出的初检、覆验报告。”

曹正闻言不由得一阵尴尬:“哦,是吗……”

大理寺每年复核刑狱,将全国关于各个类型的案子挑出几件来,下发省府,以示重视刑名之意,也希望各地官员判决刑狱之时,能“审而又审,慎而又慎”。这个惯例起自洪武年间的一个著名的案子,即“江伯儿杀子案”。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通政司得山东日照县奏报,有一个名叫江伯儿的百姓,这个人的母亲生了重病,请来的医生都说无药可救,但是这个人不甘心,就杀了自己三岁的儿子祭祀泰山,想要求得母亲病愈――乡人看到了,就将他扭送至官府,说他杀人。

这个案子十分轰动,众说纷纭。认为对的,说江伯儿乃是效仿郭巨埋儿,为母求寿。此等孝行,合当旌表,以闻天下。认为不对的,怒其灭绝伦理,连亲儿子都能杀。

太祖高皇帝看过之后,下发到六部探讨,又是一阵激烈的辩论,最后以当时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给出了断语:“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是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奉养衣食生活的时,要用高兴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就要谨奉医药竭尽所能照料他们,如此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像是割股疗亲和卧冰求鲤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就有;割了大腿的肉不见父母病好,就割自己的肝,割了肝也不见好,就杀掉自己的儿子,有违天理还杀人害己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甚的了。尤其是像江伯儿这样的人,几乎可以说是断绝自己的宗祀,这才是最大的不孝。要好好戒谕他,如果他实在愚昧无知,那没有办法了,听凭他所为去吧,但是像这样的人,不能在旌表孝行之列。”

任亨泰的断语得到了皇帝的夸奖,随后将这件案子彰示全国。从此以后,每年京畿提点刑狱的刑部、大理寺都会选出一些经典案例,通报全国。陈惇看过这个案子之后,尤为称叹,这位洪武二十一年的状元,也是中国首位以圣旨建状元坊表彰的状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随即将洪武年间一直到嘉靖二十九年的所有大案集都细细看了一遍,大理寺下发的案子都很精彩,让他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曹正这样的只醉心于游山玩水的人,根本就没有看过。

陈惇当时看到了郭仵作明明查看过了水流深浅,也问过了报案之人,但这初检报告上并没有写,这也不算他有意隐瞒,因为曹老爷以前根本不过问这些东西,但他这样说出来,曹正就暗怒起来,认为郭仵作似乎有意敷衍。

“老爷,”陈惇要的就是这个,他道:“等一会儿郭仵作要是来了,您可千万不能说是草民说的。”

他话还没说完,郭仵作就过来了,陈惇只好转入曹正的绣像屏风后面,果然听得郭仵作道:“小人勘验的结果,老爷是否有疑义?”

“当然有——”曹正冷哼一声,却把刚才陈惇说的照猫画虎说了一顿:“老郭啊,你就是这么糊弄人的?”

郭仵作一时嘴巴结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谁知道一向不问政事的知县老爷这么较真起来,偏偏他还说的没错,这的确该是仵作具结出来的东西。曹正见此就道:“此案事关沈府声誉,本官不能不慎重,若你再敷衍塞责,本县定不念旧情,将你笞责!下去吧!”

“是,是,”郭仵作畏缩道:“老爷,小的一定重新勘验,重新出具报告——还望大老爷将小人的初检报告交给小人,小人那报告上有许多东西,还需要查看。”

仵作的初检报告的确非常重要,因为尸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一系列的变化,所以仵作需要查看初检报告,理所应当。

曹正本来就要点头了,却被屏风后面陈惇伸出的手拉住了官袍,他沉吟了一下,“没有初检报告,你就不会重写了?本县看你初检报告上,也没有讯问报案人啊。你现在带着刘典吏他们,把报案人给我找到,给我仔细盘问!”

郭仵作无可奈何地退下去了,曹正捋着胡子问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陈惇道:“为什么不让我把那报告交给他?”

陈惇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是又不得不提醒曹知县:“大人,这初检报告十分重要,不论谁问您讨要,您都不能将这东西轻易交付。”

他还要多说几句,却有一个朋友来拜访曹正了,陈惇只好告辞退出了县衙。

他和徐渭本来是说好,要去徐渭的青藤小筑,但是中途他换了个方向,打听到了郭仵作的家,然后静静蹲守在一旁。

从日中到日落,陈惇也不着急,果然在酉时三刻的时候,等到了郭仵作回家,然而不过半刻钟,有一个人来了郭仵作的门口,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谁啊,”郭汜的声音仿佛有点紧张,见到了来人道:“是你?”

“……去莳花馆,”这人低低道:“详谈。”

郭汜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方才匆匆换了衣服跟着这人出门了,却不知道身后还远远缀着一个人。

陈惇认出了来找郭仵作的人,这个人还跟他说过话,他就是沈三。

沈府的管事,来找郭仵作喝酒,陈惇可不认为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他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两人之后,跟着他们来到了山阴的莳花馆里。

莳花馆地方小,却很雅致,而且里面有专门陪酒的女人,半掩半露地和青楼的女子也差不多了,一时之间让陈惇差一点被扑鼻而来的脂粉味道呛死。

他眼看着沈三带着郭仵作上了楼,而他却被拦住了。一个年龄足以做陈惇奶奶的老女人摇着美人扇扭过来,在他肩膀上挑逗似的捅了几下,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这位小官人,您头一次来吧,您要什么就尽管吩咐着!看着真是面嫩,哈哈哈哈……”

“老鸨子,”陈惇着急要跟人,直接甩了五两银子上去:“借过,借过。”

“你说谁老鸨子呢!”这老女人忽然横眉竖目起来,一张血红大口开开合合:“我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清清白白的酒馆!姑娘们喂你喝得可不是花酒!”

陈惇举袖遮挡,才没被这老女人的唾沫喷在脸上。他这时候还着急跟人,便对凑过来的一群莺莺燕燕道:“是是是,小子无状,说错话了,各位姐姐们恕罪,我还有约,这十两银子,算是赔罪了。”

他提脚要走,却被齐齐拦下。那老女人冷哼一声:“污蔑我们姑娘清白,就十两银子带过了?”

陈惇知道她要大开口,便道:“你待如何呢?”

“上一个敢叫你妈妈我老鸨子的人,”这老女人屁股一扭,反而笑道:“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满天下、四海闻知的徐渭徐文长,他叫错了我,便赔了我一幅字。你这小郎君,看样子也是面白身弱的读书人,你若是能写出比徐文长还要厉害的诗,我便饶了你!”

“哦,”陈惇笑道:“原来文长在这里写过诗,我且要看一看,他写了怎样的好诗。”

等看到徐渭的狂草,陈惇在心底哈哈大笑了一阵,徐渭写的是“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总令摘向韩娘袖,不作人间脑麝风”,这明明是他给自己画的兰花图题的词,如今却用来糊弄了老鸨子,若是这老鸨子敢把这东西到处宣扬,一定会被人笑死。

第四十章 护花使者

见陈惇若有所思,老女人一阵得意:“我就知道,这天下能盖过徐文长的能有几人?也不求你能做出比他更强似的,只要能即兴写出一首来,也算你的本事!”

“我搜肠刮肚,倒也还真有了一首。妈妈且听好了,”陈惇哈哈一笑:“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哟,”座中本来都哈哈大笑看着老鸨为难一个年轻的小官人,没想到居然真的作出来了,不由得交头接耳道:“这是《蝶恋花》啊!”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陈惇大笑一声,直接在雪白的墙壁上挥毫泼墨了起来。

“写的好啊!”这下座中轰动,连二楼的人都低头来看。

“还有最后一句呢。”这老女人似乎也是个识字念书过的,竟知道这《蝶恋花》还有一句未曾说完。她不再是刚才那样轻佻而冒犯,露出了赞叹之色:“要点睛之笔!”

“最后一句正是要送给妈妈的。”陈惇心头一动,在这女人花白的头发和厚厚的胭脂下,仿佛有一段华年倏然而过:“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时间欢声笑语仿佛远去了,陈惇看到她的眼里闪过清辉。那绿窗下的芳春,也与天时同样地迟暮了。离树飘零的落花,与镜中的模样,早非昔时。

众人只读这一句,便知道是绝妙好词,于是齐声喝彩起来。楼里不少的姑娘痴痴念着这一句,眉目秋波流转大放光芒,全都上来挽留:“这样好的词,也要多写几首!”

陈惇却洒然一笑,趁着她们还没有上来拉扯,便挥挥衣袖,大步离开:“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他已经看到了邀请郭汜的人,正是沈长兴!

沈长兴请了郭汜吃酒,看来应该是他让郭汜改写了覆验报告。这究竟是沈长兴个人的意思,还是背后沈炎的意思?小桃的死法,又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阴影,叫陈惇有如百爪挠心一般。

原以为莳花馆这事儿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谁知道两天时间还不到,居然有人一路吹吹打打,找到了陈惇的家门口,说是代表姑娘们送花圈来了。

陈惇满头黑线地打开大门,还没有说一句话呢,头上就被套进了两个百花编织的大花圈,两个人又给陈惇抬了个匾额进来,上面写四个金光灿烂的大字“护花使者”。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哪有送花圈的,简直是晦气,陈惇愤怒起来:“谁要整我?”

“哎呦,”这莳花馆的人都哈哈笑道:“这哪儿是整你,这是我们酒楼的姑娘,专门给你采的鲜花,亲手做出来的花圈,略表钦慕之心啊!”

陈惇看他们真不像是玩笑,而其他闻声过来的街坊行人都一连啧啧赞叹之色,不由得一怔:“看来这时候,花圈还不是给死人用的!”

他忽然想起来花圈最初并不是为丧礼专用的。其实是作为礼物,以示尊重和敬礼,就像这个人说的:“姑娘们喜欢您的诗词!都盼着您多去呢,多流传一点诗词出来!”

“我可不是奉旨填词的柳三变,”陈惇哈哈一笑:“这护花使者的牌匾也接受不来!”

“这花圈是我们楼送的,”这人解释道:“这牌匾可不是,这是文长先生送来的。他听了您的《蝶恋花》,哎呦那是三咏三叹,赞不绝口啊,亲手写了这四个大字,让我们装裱了,送过来给您,说您是青帝使者,东风信君,专门在人间保护百花的!”

陈惇差点一口气没噎死:“好个徐文长,这般取笑我!他人在哪儿?”

“文长知道你要说他,特地跑到别人家喝酒去了!”官娘笑嘻嘻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千万别生气,你的确是实至名归啊!”

陈惇挥退了莳花馆的人,把缠着他还要讨要诗词的人都赶走了,耳根才算清静了一点。

“朱颜辞镜花辞树,”官娘却感叹道:“你写的真好,我心里好感动。”

官娘的际遇也是很感伤的,陈惇怕又勾起她一腔愁绪来,急忙岔开话题:“怎么样,文长的折子戏快要写完了吧?”

“他已经定了第三版了,”官娘兴奋起来:“第三版虽不如前两版秾丽,但是最适合上口,和文曲的韵律贴合,我和方摴朽已经磨合过了,效果好的不得了。”

陈惇也高兴道:“看来很快就能排演了。”

“可不是,”官娘道:“你到时候不许乱跑了,一定要给我参谋参谋,我还要问你,怎么往里面加锣鼓的事情呢。”

陈惇点点头,却低声道:“曹娥江女尸肚子里出来了一颗金珠的事情,你没有乱说话吧?”

“啊?”官娘惊骇道:“真是那一样的金珠?”她也风闻了此事,只是外头传言很多,说的不是金珠,说什么隋侯珠,什么金丹的都有,她也想过会不是土地庙里挖出来的那个,却依然不敢相信。

“一样的东西,”陈惇道:“有两个,我在曹知县那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是沈炎送给小妾的礼物,据说被婢女小桃偷走了,现在一个在小桃这里,另一个怎么会在马大手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桃偷走了一个,还是一对?”官娘问道。

“沈府说是一对。”陈惇道:“你还记得马大埋藏箱子是具体哪一天吗?”

官娘记得是沈府寿宴之前,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七月十七日。”

沈府说小桃是八月十六日偷了金珠逃跑的,这当中有个时间点,就是沈老爷大寿的日子,也就是七月二十日。

“哦,”官娘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捂住嘴巴道:“马大有一次问我,女孩子喜欢什么东西,送女孩一般送什么东西好?”

官娘回忆起马大那时候问了这样的问题,似乎是要买东西送人的。官娘当时也就说了几样,香囊、脂粉、首饰之类的,女人肯定都喜欢。马大最后好像买了一个什么竹骨扇子,扇子选来选去好久,最后挑了一个桃花美人扇。

第四十一章 横插一手

“桃花美人扇?”陈惇一挑眉:“你是说,马大和小桃有可能——”

“我不知道,”官娘道:“但他当时的确在一堆扇子里挑了很久,本来那桃花美人扇已经被他翻过去了,那店主说是桃花图,他便又翻了回来,爱不释手。”

陈惇点了点头:“洪家班在沈府住的时间不短,马大跟小桃,的确有可能发展一段关系。”

他觉得思路有一些清晰了,若是马大和小桃的确是相好,那小桃偷了金珠,送给马大一颗,是有可能的。

“惇哥儿,”大门被敲响了,是有才和黑炭:“你找我们?”

陈惇就道:“最近怎么样?”

“在铺子里打零工,”有才抱怨道:“掌柜的真不好伺候!”

成远道:“确实,他们给我们的钱,不如其他人,说我们出的力气比不上成年人。”

陈惇看着人高马大的成远,道:“胡说八道,他是不想给你多钱。不过你们先干着吧,我想了一个挣钱营生,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有才兴奋起来:“只要有盼头就行。”

“我有个事情,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办成,”陈惇道:“我想着你们原先扮作乞儿的时候,消息应该灵通。”

“那是当然,”成远紧盯着他:“你说,什么事?”

“我想让你们打听一下,”陈惇道:“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十一日之间,沈府的管家沈长兴在什么地方?”

官娘一怔,七月二十九日,是洪家班的案子转移到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的日子,而八月十一日,是这案子宣判完毕,结案的一天。

“在什么地方?”有才道:“好嘞,准保把他在哪儿屙屎,都给你打听清楚!”

“这事儿要悄悄打听,”陈惇道:“不要惊动人。还有一件事,曹娥江女尸是沈府丫鬟小桃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

成远和有才对视了一下,道:“那天晚上,咱们看到的丫鬟,就是小桃。”

“对,”陈惇道:“她死得蹊跷,我要你们找到她父母家,然后守在那里,看看究竟有谁,见了她父母。”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交给了他们:“你们帮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这,这不是小数目,我们不要!”成远推了回来:“你是我们的头儿,我们心甘情愿跟着你!”

“我就是拉一头牛给我干活,也要让它吃草呢。”陈惇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等以后咱们赚了大钱,这二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官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瞧陈惇这样,好像二两银子真的很着紧一样,但见陈惇有意要调查小桃死因,可见那金珠确如他当初所说,是个有是非的东西,当时她还觉得自己亏了,现在看来,她又万分庆幸。

“瞧我做什么?”陈惇奇怪道。

“我就在想,”官娘道:“本事越大的人,大概越是不怕麻烦。”

成远和有才的效率是很高的,他们很快打听到沈长兴的确在陈惇所提出的那一段时间里,离开了沈府,去往了杭州。陈惇知道沈长兴绝没有去杭州的必要,他去一定是为了马大,为了马大手里的东西。

这一条线算是比较清晰的,陈惇整理了一下——小桃和马大是一对儿,小桃把从王氏那里偷来的两颗金珠,给了马大一颗。马大把这东西连同自己的金条银锭,一起埋在了土地庙里。那一日沈府寿宴之后,洪家班被羁押起来,马大意识到自己应该没什么活路了,他就威胁沈长兴,自己手里有一样东西,事关沈府的声誉。若是沈府不搭救他,马大就宣称自己和沈炎的小妾王氏有染,到时候沈府的名声可就败坏了。

因为马大有那颗金珠,沈长兴才不得不也跟着去了杭州,跟马大交涉,最后终于从他嘴里问出了金珠的下落,而他匆匆赶回来,却没有见着东西,自然又愤怒又恐惧了。

而此时他们已经发现是小桃惹出了这一番祸事,自然要追究小桃。本来从这儿往后他就不确定了,他不知道是沈府的人杀了她,还是另有其人——但当他看到沈长兴出现在了莳花馆之后,他就确定十有**是沈府的人,杀死了小桃,抛尸江上。

这就是金珠出现在小桃口中的原因,这恰是沈长兴用来证明小桃偷窃的证据。

陈惇自以为如此,直到几天之后再去拜访曹知县,从他那里得知,郭仵作的初检报告,竟然不在他手中了!

“什么,”陈惇一怔:“被锦衣卫的人拿走了?”

曹知县点头道:“也没说什么理由,依我看,之前那个洪家班的案子,他们没有捞上,这一次想来是心有不甘,也想掺手呢。”

锦衣卫像是一个大熔炉,里面什么人都有,但是却能按照出身划分为三类,这三种人其实是泾渭分明的,分别是勋卫、科目、功升。

勋卫很简单,以勋戚关系进入锦衣卫之中的,都是闲职,国家养着,都是后宫妃子的父兄,勋贵的子弟;科目就是刑名上的事情了,锦衣卫动刑、验查,都需要特定的人才,这些人才比较吃得香,但他们需要经过考试;最后一个功升,就是查办案子有功劳的人会提升,靠缉拿图谋不轨者,或者查办大案要案而获得功赏的机会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锦衣卫任何案子都想插手的缘故。

这也是为什么锦衣卫竭力捏造罪名诬陷好人,不择手段地扩大牵连的范围,制造大量冤案假案的原因,他们可以凭此大发横财,邀功请赏。

确如曹正所说,锦衣卫没有捞上洪家班的案子,这案子让浙江布政使司接管过去了,他们心有不甘,恰此时又来了个曹娥江女尸案,案中离奇之处,就是那一枚金珠,锦衣卫就想要插手,把案子接过去。

“交给布政使司,这是应该,”曹正看样子也很不满:“锦衣卫横插一手,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要同僚看我会稽县无能,拱手把案子让出去了?还是他们觉得我曹正是怕了锦衣卫,不敢跟他们据理力争?”

第四十二章 大相径庭

曹正这一次对锦衣卫也很不满,在陈惇的劝说下,他决定要要回这案子的主动权,晚些时候刘典吏和衙役终于从锦衣卫那里,把郭仵作的初检报告书带了回来。

“锦衣卫百户刘岩清似乎也没说什么,”刘典吏道:“没说锦衣卫对这案子感兴趣,把报告就交给了我们。”

“算他们识相。”曹正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他们来会稽一个多月了,沈青霞等不到,就到处插手地方事务,真是惹人厌烦!”

曹正也就是背地里抱怨一下了,真让他当着面地把这话说出来,他肯定也是不敢的。

陈惇展开报告,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却一下子目瞪口呆:“什么?”

这不是郭仵作之前那一份报告!字迹虽然一模一样,但明显删改了不少地方!那记录最为翔实的几处地方,全都含混过去,含混所用的词语,都无法直接确定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而最让陈惇感到可怖的地方是,记录小桃脖颈处伤痕的两句话,全都不见了!那一句疑似死后抛尸的话,也无影无踪了!

郭仵作的两份报告,初检报告描述了尸体的各个形态特征,包括背部些微的擦痕、下颌处淡淡的抓痕,脖颈处的淤青,同时写了一句话,认为尸体无明显外伤,偏向于死后抛尸,具体死亡原因,还有待勘合。按理来说,第二份报告,就该详尽地找出具体死亡原因,但郭汜改了口径,说小桃是失足zi shā。

前后两份报告,大相径庭,在法律上是决不允许的,覆验结果若是与前检只有细小的不同,可以迁就改正;果真有重大出入,就不可依从。在法律上规定,若是两份报告出现了很大的偏差,主审官员要再三审问本案的关系人等以及仵作,一个仵作不能确定,可以申报从上级调来其他仵作,如所有人都说可变,方可根据所检验到的与前检不一致的事实和理由加以改定申报。这要走一系列的程序,表明司法的公正。

所以郭汜两份报告截然不同,若是抓住这一点,是可以停止勘验,向绍兴府甚至杭州布政司申报的,到时候府会、省会会派下来经验更为老道的仵作和提点刑狱人员,协助办案。这些人跟这案子绝无丝毫的牵扯,是不会隐瞒案情的。

这案子一定有重大隐情——陈惇意识到锦衣卫的插手不是偶然,他们是有意将这份报告拿走,掉包成了修改过后的东西!这样的话,初检和覆验就没有大的出入了,就可以不用派来新的仵作了!

“老爷,”陈惇将报告交给他看:“这报告有问题啊。”

“哪儿有问题?”曹正问道。

“这少了很多东西,”陈惇道:“草民记得有一句结语,说是疑似入水之前,已经气绝,您还记得吗?”

曹正眯着眼睛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

“还说了尸体脖颈处有隐约淤青,”陈惇道:“您有印象吗?”

曹正又想了好久:“是吗?”

陈惇忽然意识到曹正恐怕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份初检报告,毕竟那报告有一千四百多字,多是刑名专用词汇,不精通刑名的人,看起来比较费劲,何况曹正这样一个心不在庶务上的人。

这要是陈惇不在这里,曹正是轻而易举地就被瞒过了!看上去两份报告的区别似乎也不大,但当中的关窍,陈惇仔细一推敲,不由得毛骨悚然。

等郭仵作来到后堂的时候,陈惇直接就质问他:“郭仵作,你还记得你的初检报告吗?”

“当然记得。”郭汜道。

“那请你看看这一份,”陈惇观察着他的神色:“是你写的那一份吗?”

郭汜看了两眼,面不改色道:“确系我所书。”

“不对吧,”陈惇眯起了眼睛:“你的报告我记得清楚,好像说过,尸体脖颈处有淤青,怎么再看一遍,这句话不见了呢?”

“大老爷为何让一个年轻后生看小人所写的报告?”郭汜不回答他,反而问曹知县道:“不知道他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他、他是我的学生,”曹知县语气不悦道:“我和他谈了谈这案子,怎么不行吗?”

“那小人自然是无从置喙的。”郭汜道:“好教老爷和这位小官人知道,小人绝没有写过‘尸体脖颈处有淤青’这句话。”

“绝没有?”陈惇逼问道:“真的吗?”

“若是你不信,”郭汜咧了咧嘴角:“那就请你跟我来看一看尸首,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陈惇等的就是这句话,尸体的伤痕就在那里,郭仵作难道还敢抵赖不承认吗——然而等他到了停尸草棚里,却看到尸体脖颈处,果然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无!

陈惇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揉了之后依然是这样,他在江边第一眼看到的小桃的脖颈处的淤青,居然凭空消失!这让陈惇自己都开始怀疑,当时是不是眼花了,真的没有看清楚?

他看到了郭汜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一定有问题,尸体被他动了手脚了!

这案子牵扯到沈府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跟锦衣卫有关系?锦衣卫为什么要帮着沈府,隐瞒小桃死亡的真相?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时郭仵作的初检报告上,提到小桃周身没有明显外伤,那她是怎么死的呢?她的致命伤,到底是什么?

此时的青藤小筑,徐渭的旷世之作,《白蛇传》戏本终于完工了。他增删修改无数次,只为了能唱出最秾丽的腔调,表现出最可贵的深情,写完最后一笔,徐渭不由得狂性大发,提着花雕酒满屋子乱舞起来。

“文长先生的词,海内无匹,”一旁剑眉星目的男子笑道:“新声《白蛇传》,也确实是小生这么多年听过的,曲中魁首。”

第四十三章 横空出世

“我这词,”徐渭醉眼惺忪道:“不过是在小说的基础上,横添词汇罢了,你若是见了陈惇写的小说,就知道什么李娃、霍小玉,都是过眼云烟了!”

“真想现在就一览精华啊,”方摴朽叹道:“连文长先生都如此夸赞的人物,定非凡俗,不知道小生是否有幸一见呢?”

官娘放下琵琶,看到推门而入的陈惇:“说曹操,曹操不就来了吗?”

陈惇一眼就看见了屋子里的陌生男人,眼前之人生得十分俊朗,眉扬如剑玉树临风,放在后世妥妥就是一个tiān huáng巨星的颜值水准,而薄薄的汗衫,又能轻易地看到他遒劲的肌肉,可见是日日打筋熬骨,与陈惇这白板身材完全不一样。

陈惇不由得嫉妒起来,他这具身体确实有些孱弱了,是该腾出时间来好好锻炼一下了。

“这位应该就是方先生了?”陈惇道:“听官娘说,你唱许仙。”

方摴朽显然也惊异于陈惇的年轻,“闻名不如见面,陈小官人果然是年少才高。”

陈惇这些日子但凡碰到官娘,就要听她说一回方摴朽,说他吟诗作曲无所不通,知情解意,待人温柔,如此种种。今日一见,几句话攀谈下来,果然此人又风趣又会说话,气度又瞧着不似一般人,不由得让陈惇心中暗自生疑起来,难道他真的是官娘随处一抓,就抓到的票友吗?

“听官娘说,”两人陪着徐渭喝了几盅,陈惇道:“你是丹阳人,不知道丹阳怎样的山水俊秀,有方先生这样的俊杰出世。”

“我祖籍丹阳,”方摴朽哈哈一笑:“但常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南京待的时间久些,这一次来绍兴,本来也是打算暂留七八日就走的,只不过有幸遇到了千古传奇《白蛇传》,能为新曲献声,当真是荣幸之至。”

方摴朽自称非儒非商非僧非道,什么都不是,但是什么都会那么一点。他又说自己祖辈有做官的,亦有经商的,作为家中的独子,父母自然是爱若珠宝,所以他是书也读过,武也习过,更会种种经商营生手段,把那家业又开拓了许多。

陈惇见他一双桃花眼,不由得笑道:“你在金陵待的久,怕不是秦淮河上的佳人把你缠住了,不肯放你走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但方摴朽偏偏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不错,小官人果然洞见秋毫,聪明绝顶啊。”

方摴朽散得大钱,又是这副容貌,却是秦淮河上的风流才子,浪荡班头,一副大枪能久战不倒,更难得怜香惜玉知情解意,他算得上是秦淮女儿愿意做陪的的魁首了。

陈惇瞥了一眼官娘,腹中暗笑。

只见官娘方才那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全都没有了,她怒视着方摴朽,仿若方摴朽是个欺骗她感情的渣男一样。

但方摴朽仿若未见,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陈惇只能感叹官娘在泥潭里生存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学得多精明,还是说女人都是这样眼皮子浅,总之陈惇宁可冒着戏曲效果可能会大打折扣的风险,也不想让官娘沉浸在角色里,更加走脱不出来。

方摴朽和官娘给他表演了《白蛇传》中的两出戏,方摴朽张口唱道:“咱既是前生良缘,又今生成爱眷,有道是春开杨柳,秋卸梧桐……”

陈惇连连点头,这嗓音的确是可称大家了。

“小青、法海几个,”陈惇问道:“排演地怎么样了?”

“放心吧,”官娘拍着胸脯道:“没有问题。”

“你这儿既然没有问题,”陈惇道:“我的书差不多就可以出版了,第一次演出和吴钩书坊售卖的评注做一个关联票,主要看反响。哦对了,明月楼我打听了,如果包下来做戏楼的话,一晚上就要五十两银子。”

“什么,”官娘跳了起来,恶狠狠道:“他怎么不抢去呢!”

陈惇就知道她是个抠门的,不由得扶额道:“这戏只要传出名声来,你别说一晚上五十两,怕是挣来的十倍都有了,我正要跟你说,你的戏班子唱戏收票,收入分成按一一八来,我和文长总共拿二,剩下的都是你的。以后所有唱《白蛇传》所获,都按这个来。若是有新剧,一定优先考虑跟你合作。”

官娘在这上面没有异议,她现在看重的是陈惇和徐渭的创作能力,她一听陈惇还有新的构思,不由得大喜道:“还有什么好剧本?”

“肯定不少。”陈惇印象里的传奇故事多得是。

而官娘的想法,吴钩书坊的书商孙世贵也有,他将第一本刊印出来的《白蛇传》送到了陈惇家里,激动地面红耳赤。

“印了多少本?”陈惇道。

“五百本。”孙世贵道:“我觉得可能还不够。”

“那就多印。”陈惇哈哈笑道:“给我几本,我也送人。”

这书既能送人也能收藏了,毕竟是初版,具有收藏的价值。

嘉靖三十年九月十六日,是大明图书及出版业值得铭记的一天,因为《白蛇传》的横空出世,绍兴吴钩书坊以横绝姿态,凌驾在苏杭甚至江浙一省所有的图书坊肆之上。它具有的另一个非凡意义,在于书坊对盗版的防治,不仅在书页广告、牌记广告、在自序里反复提醒读者注意购买吴钩书坊的正版品牌,同时也首创了与戏曲《白蛇传》的关联票,购买吴钩书坊所出的《白蛇传》以及《白蛇传》评注的人,凭书能免费观看一场戏曲,每月推出五场这样的演出——当然书坊也要跟官娘的玉楼班结算,真正做到了互惠及双赢。

第四十四章 风靡

会稽县吴钩书坊的一条街市,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所有人都是奔着同一个地方而来,嘴里都说的是同一句话:“《白蛇传》!《白蛇传》还有多少本?”

书坊的所有伙计,并临时雇佣的六个人,全都忙得脚打屁股蛋,恨不能生出千手千眼来。一上午不到,五百本小说全都售罄,孙世贵一面催着伙计马不停蹄加印,一边擦着汗给后面没有买上书的客人解释:“您明天再来,对,明天会有一千本书,您肯定能买上,十本——没问题,没问题,您认准我们吴钩书坊,别的地方都是盗版,我们已经秉明官府,要追人毁板的……”

人群迟迟不肯散去,一片抱怨之声:“排了一早上队伍了,怎么到这儿就没了呢?”

“老板,能不能多印一点啊?”

“有没有评注啊,肖像本能不能出?”

“都让让,都让让——”一辆官府马车疾驰而来,分开人群,堂而皇之地插了队伍。

“这就是卖《白蛇传》的吴钩书坊?”官差跳下来打量了一圈,“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找了一圈才找到!”

孙世贵一见来人不敢怠慢,因为这是绍兴府知府的马车:“公爷,小人便是吴钩书坊的管事。”

“《白蛇传》就是你家出的?”这官差把银子扔过来:“要五本,快点拿来,我们府尊老爷要看。”

和谁争不能和公门争,人群本来瞧这他横冲直撞,也是敢怒不敢言,然而一听他也来买《白蛇传》,便都等着看他空手而归。谁知孙世贵连连应了,果真从书店里拿出了书来。

“唉,管事的,”顿时一片愤怒的声音:“不是说没有书了吗?怎么知府老爷来要,你就有了?你是有书,凭什么不卖呢?”

“大家息怒,”孙世贵指着手里的书,道:“这是《白蛇传》精装绣像本,只是初印了十几本,是我留着自己看的,知府老爷来要,我能不给吗?”

“算你识相。”这官差捧着书满意而去了。

“老孙头,”人群中忽然沸扬起来:“你有精装本?还剩多少?全都卖给我们!我们出高价,谁还跟银子过不去呢!”

“不卖,不卖,”孙世贵摇头道:“你们想看就再等七八天,到时候就会出的!”

吴钩书坊准备在白蛇传卖出三千本的时候,开卖陈惇写的评注,等评注卖出去一定数目,再卖精装绣像本以及插图本,循序递进,保持《白蛇传》的热度,让其他出版商永远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多少钱,”有人直接掏出银子道:“《水浒》绣像本卖三两银子,《白蛇传》我出五两!五两一本,掌柜的,卖不卖?”

“五两银子算什么,”另一人冷哼道:“卖给我,我出十两一本!”

孙世贵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将《白蛇传》绣像本抬到了二十两一本的高价上,这下他自然心动了,二十两一本,谁还跟钱过不去呢?

而眼看吴钩书坊盛况的其他书坊的老板,各个面色铁青,心中却妒忌不已:“他孙世贵真是玩了一手好棋啊!之前告到官府去,说我们书坊盗了他的新书,我们还在想什么新书,能叫他死究到底,闹出这样大的声势,还带官差来搜查!原来都是为了《白蛇传》,现在他书出来了,我们失了先机,叫他一下子卖出去了那么多,哼——千日防贼,你防得住吗?”

这些书商早都下了决心,这一次就是被官府追究到头上,挨板子罚钱,也要把盗版书弄出来!没看见整个绍兴府都为《白蛇传》疯狂了吗?都惊动了绍兴知府了,那离风靡整个浙江,还有多远?说起来他孙世贵究竟是从哪儿弄到的稿子,这作者梦龙公子,究竟是哪路神仙?

“去,去打听,”这些书商们分别派出了人去探听:“《白蛇传》究竟是谁写的?他孙世贵遮不住的,他花多少钱买的稿子,我们都出一倍,两倍三倍也可以,把这个人其他的书稿都买来!”

陈惇从茶坊出来,茶坊、酒楼里,无处不在谈论《白蛇传》,甚至已经有了说书人,在抑扬顿挫地开讲,陈惇听了一回,发现这人用讲《三国》的语气讲着《白蛇》,实在有一股古怪的滑稽感,然而听书的人却挤得满满的,且听得如痴如醉。

又不知道两日之后的戏曲出来了,会是什么一番盛况。

“咦?”陈惇看到不远处一家铺子,竟在门口挂着偌大的白布,仿若吊孝一般,而许多人正蜂拥而入,一点也不避忌:“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由自主走过去一看,这竟是一家成衣铺。而门口的伙计招呼客人喊的竟是:“白娘子小青同款衣服——穿上它,你也可以遇到一段旷世奇缘,千古奇恋!”

陈惇一口气差点咳进了气管里,他怀着挑剔的眼光看了看门口展示的衣服,发现的确做工用料都很精良,但也过于正统了些,没有一丝一毫仙气飘飘的感觉——但就这样,买的人还排着队。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有一丝灵感爬上了心间。

在他上一辈子的记忆里,美国的电影风靡全球,席卷天下,然而它的票房收入只占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因为美国做的是电影之外的衍生品,这个衍生品包含玩具、服装、首饰、游戏等等,已经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在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前,虽然国内也没有很好地开发衍生品的案子,但陈惇觉得在这个时代也许就能实现,这可是一个真正庞大,而又从未被涉足过的市场。

“老大,”有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有情况了!”

陈惇听到他们蹲守在小桃父母家旁边,等了将近半个月,果然有了发现。

“沈府给小桃家里,送去了二十两银子,”有才道:“说是沈老爷听闻了,发的善心。”

“还有吗?”陈惇道。

“还有就是,”有才道:“今天早上,来了一个女的,也是沈府的丫鬟,哭哭啼啼地,也给小桃爹妈送了几两碎银子。”

“这女的是谁,知道吗?”陈惇道。

“我们跟着她,”有才道:“听到别人唤她‘雪青’。”

第四十五章 于心有愧

丫鬟雪青红着眼睛把东西往前一推:“这都是我们姑娘赏赐我的,这两匹布给弟弟裁身新衣服,这些耳坠子,送到新妇那里去,只要她孝敬你们,我死了也甘心。”

雪青的爹娘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说什么死不死的话?这东西你拿走吧,给你自己当嫁妆,你不是还有两年不到,就能出来了吗?”

雪青擦了擦眼睛:“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雪青——”门口的婶子喊道:“有人来找你了!”

雪青应了一声,打开门一看,却见两个年轻人站在面前:“你们是谁呀?”

“你是雪青?”陈惇道:“我们找你有事。”

雪青道了一句“不认识你们”就要把门关上,却被有才一脚chā jin来:“不认识怎么了,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我叫有才,文才的才,不是财宝的财。”

陈惇把他拉开:“雪青姑娘,我们是真的有事情要问你——关于小桃的事儿。”

雪青神色一变,急促地喘息道:“小桃什么事儿?我怎么知道小桃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陈惇压低声音道:“你不光知道,你还于心有愧。”

门栓从雪青手上掉落,她脸色白得透明:“你们、你们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

“放心,”陈惇道:“我们只是要查明一个真相,你要把你知道的,尽数告诉我们。”

淅沥淅沥的秋雨落在了院子里的水缸里,陈惇透过窗户不知道数了多少圈水波纹,才听到雪青沙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小桃的死,不是我干的,但我——但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我、我每天晚上梦到小桃,她就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她是替我死了!”

雪青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雪青本来是伺候沈小姐的大丫鬟,但她犯了个错儿,沈炎的夫人十分严厉,将她赶到沈府的另一座宅院——西园里干活去了,西园地方大人少,每天要干的活儿很多。而且因为这里来了客人居住,等待沈炼的锦衣卫们就住在这里,她们每天忙上忙下,还要伺候这些人。

雪青也是大丫头出身,平日里虽说是伺候沈小姐,但是其实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活儿都是她指挥小丫头干的,她做的活儿很少,但是到了西园来,什么活儿都要她亲自做,自然忙不过来。恰好小桃过来看她,小桃是她的好姐妹,雪青就将自己手上的活儿分了一些给小桃。

“有个锦衣卫的大人喝多了,”雪青脸色惨白地回忆:“我叫小桃帮我去看看,后面等我忙完其他的活儿,也没见着小桃,我以为她回到府里去了,并没有给我帮忙,我便提着灯笼,到那位大人的房里去看。”

雪青看到的是,一床被子里躺着两个人,小桃衣衫凌乱,发髻横斜趴在床上,而那位大人也是如此,呼呼大睡着。

她心里一跳,只以为小桃用身体伺候了这位大人,这在沈府里其实也不算稀奇,她们这样mài shēn为奴的婢女,跟府里的男主人fā shēng guān xi,也是很常见的。但雪青还是没想到小桃敢和府外的人勾搭,尤其是这人还是个锦衣卫,这让她心中说不出一番滋味。

雪青也就默默退出了房间,独自坐卧到天明了。然而很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再去寻小桃,就没有见到她了。可让她惊讶的是,沈长兴说,小桃前一天晚上就回去了,并不在西园。

雪青明明看见了小桃一晚上就在西园,要是走的话,也该是早上走的,而且西园所有大门的钥匙在沈长兴手上,小桃要走,肯定要惊动沈长兴的,他如何不知道小桃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雪青模模糊糊记起来,仿佛半夜的时候,大门开合过一次,那时候也有脚步声从她的门前经过了,但她睡得迷迷糊糊地,也没有惊醒。

难道那时候就是小桃走了?

雪青很快把这事情抛之脑后,她在西园没多少时间就被沈小姐央求沈夫人调了回去,然而回到府中,她才知道丫鬟小桃,竟偷窃金珠逃跑了!再一问,那一天晚上之后,沈府就根本没有看到小桃了!

小桃是从西园出去后,消失的。

雪青想起来她去收拾那位锦衣卫的大人的房子,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像是打翻了许多东西一样,而最可怕的是床上的被单都被撕烂了好几处,上面隐约还能看到血痕,这是指甲抓断了之后留下的痕迹。

“你是觉得,”陈惇道:“小桃是被用了强?”

“她应该是不愿意的,”雪青抽泣起来:“那个大人喝了酒,她肯定抗不过。”

陈惇道:“所以你觉得,小桃是**之后,羞愤难当,自尽投水的?她是替你去伺候的那人,如果她没有来,你就会是这个下场?”

雪青呜咽地点点头。

“你再仔细想想,”陈惇忽然道:“小桃是怎么来的西园?她是专门来看你的吗?”

雪青想了想道:“她——她好像是和沈管家一起来的。”

陈惇心中渐渐明朗,他道:“沈府说小桃是偷了东西,你跟小桃好,你说小桃有偷窃的毛病吗?”

“小桃绝不会偷东西,”雪青道:“她爹就是当年做长工的时候偷了东西,被主家废了手,她还能偷东西吗?我也是在不明白王姨娘的金珠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上,但是我知道王姨娘是个张扬性子,当时老爷给她金珠一对,她天天在太太眼前炫耀,那金珠就被她拴在腰上,后来就是放在了匣子里,也是一天看三遍。这东西要是真的不见了,王姨娘不早就疯了?小桃偷什么不好,偏偏要偷这个随时都会被发现的东西?”

雪青的说法印证了很多东西,比如小桃一定是死后被人塞进了金珠,所以金珠卡在了喉管上,没有进入到肠胃中。是有人要她以盗窃金珠而失足落水的死法死去,掩盖她真正的死法。但她所见,是不全的真相。若是按照雪青所说,小桃仅仅是因为被非礼之后想不开而投水,那就是生前投水了,但真相是小桃是被人杀了之后抛尸的。所以陈惇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小桃在被发现失踪的前一个晚上,就死在了西园里。

“尸体无明显外伤?”陈惇回忆起郭仵作的报告:“若是遭到性侵,怎么会无明显外伤呢?”

仵作检验男女尸体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女尸,必会检查其xià tiyin mén,因为这世上是有很可怕的事情的,从xià tichā jin刀去致死的,并不是只有一例。而仵作同时还要检验女尸肚中是否怀有孩子,所以他们的检验,是非常仔细的。既然郭仵作的报告提及没有明显外伤,那就是说明xià ti也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异常。

第四十六章 风流客

陈惇走进莳花馆里,为首的王妈一看到他,顿时大呼小叫,殷勤备至地迎上来,比看到自己亲儿子还亲热:“小官人,这么些日子,你可算来了!原先请你几回,都推脱了,还以为是瞧不上咱们花馆,今日怎么来了?”

陈惇也摆出惯会应付场面的样子,笑道:“哪里敢冷落妈妈!我母孝还未除服,若是有人瞧见了,非议起来,岂不是要毁了我?但是妈妈这样三请四请的,陈惇多大脸面,能叫妈妈这样看重!便是让他们说去,陈惇也不在乎了!”

王妈听了更是喜笑颜开,一边招呼姑娘们过来,一边道:“谁敢说你,我叫姑娘们堵他门口,骂他三天三夜,看他还敢不敢无事生非!”

“哎呦,”莺莺燕燕全都围了过来,像是看稀奇宝贝一样看他:“就是他,就是他写了‘朱颜辞镜花辞树’!”

“真是唐伯虎一样的人物!”见他人才俊朗,姑娘们更是喜欢,齐齐过来服侍,有的脱他外衫,有的奉上差点,有的铺好暖席,更像是照顾弟弟一样,总之是充满了好奇和钦慕。

“把我比作唐伯虎,我可不敢当。”陈惇安心享用,惬意道:“这莳花馆见过南来北往的客人,其中岂无一表风流人物?”

“见过那么多,哪一个能比得上小官人呢!”姑娘们都夸赞道。

陈惇心道,不就是写了一首她们爱的诗词,热闹仅在这一时罢了;若是她们见到了方摴朽,怕是更要为之死生了。

“那一定是你们见识地太少。”陈惇就道。

“那可不是,”倚着陈惇胳膊的曼妙少女就嬉笑道:“我们见过的人多哩。”

“都见过什么样的?”陈惇就问道。

“上到八十岁耄耋老人,”少女道:“下到十一二岁的雏儿,都见过!”

陈惇就道:“最富的人,如何?”

“穷奢极侈,一掷千金,”她露出娇痴态,道:“应该是徽州来的客商了,包了小明月二十一天,小明月想要的东西,远在天边,也能取来。”

“出身最高的,如何?”陈惇道。

“这你就没问对,”她道:“出身高的,肯定是官老爷了,可官老爷怎能来我们这里寻欢作乐?倒也有诗书传家的子弟,可人家都是未出仕的时候来,等正儿八经地考上了功名了,谁还记得咱们?”

陈惇恍然道:“倒也是,当官的不来你们这地方。”

太祖皇帝的铁律就是官员不许狎妓,这也就催生了男风的兴起,晚明时候更是越演越烈,彼时官员不许狎妓的律令也如同虚设了。不过此时还在嘉靖年间,这律令还是管用的。

“你又说错了,喝酒喝酒!”这少女强行灌了陈惇一杯清酒,才抚掌大笑道:“当官的也分文武,文官狎妓,是断送了仕途;武官哪里管得这些!”

陈惇就懊恼道:“果真如此!但问你们莳花馆,曾有几品的武贵踏足啊?”

“四品的指挥佥事,”这话可叫王妈跳脚起来:“官儿大不大?”

“哟,”陈惇故作惊叹道:“四品的武官,却也不错了,哪里的指挥?”

“就是你们会稽来的,”王妈啧了一声:“锦衣卫指挥佥事,叫朱九的,你应该知道吧?”

“哦,”陈惇道:“来等沈青霞的,呆了许久了,我看沈青霞也是有意躲着他们呢,不然怎么辞官这么久都不回家来。”

他说着道:“你们接待过锦衣卫,这锦衣卫的人,好伺候吗?”

“宁愿不要钱接待一百个你这样的,既知情又识趣的风流客,”王妈闷哼道:“也不愿接待他们一个,口袋里虽然有钱,但光凭钱,叫姑娘们卖笑,什么意趣都没有。”

文人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们就算没有钱,有柳永一样的才华,也是受到钦慕和追捧的,而ji nu也需要他们的诗词,将她们脱离**而升华到更高的层面,所以他们之间是互相成就的。至于有钱人,ji nu也只认钱不认人,而对武人,她们似乎更鄙视一些,连卖笑都不甘不愿地。

陈惇便道:“我以为,锦衣卫的人日日打熬筋骨,正是姑娘们的最爱呢。”

“什么啊,”王妈一摇扇子,“姑娘们这柔若无骨的身子,谁能禁得起挞伐?暴风摧折娇花,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陈惇一眼看过去,面露厌恶和隐约的痛楚之色的,应该就是接待过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的人,不知道怜惜,”陈惇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位小翠姑娘似乎也深有体悟,便问她道:“但也不至于这么憎恶吧?”

“若只是不知道怜惜也就罢了,”小翠就道:“你可知道他们中,有那古怪癖好的,喝醉了酒,差一点掐死了人!”

陈惇心中一震,面色却若无其事道:“莫不是把你们当做了问讯的犯人?”

“他也是这么说的,”小翠不屑道:“但他来我们莳花馆喝了三次酒,掐了三次人,后两次算是有了防范,第一次的时候不知道,铃姐姐的嗓子几乎被卡断了,到现在还喝着药呢!”

“听说他老婆跑了,想来也是受不住他掐人的毛病……”这事情莳花馆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这人叫什么名字?”陈惇问道。

“叫刘岩清,”王妈道:“还是个锦衣卫的百户呢。”

陈惇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他就是雪青口中那一晚上小桃前去服侍的人,也是曹正那里说取走初检报告的人。

陈惇心中差不多已经清楚了很多东西了,但他现在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莳花馆的人帮忙。

“那日我见到沈府的大管家沈长兴也来了你们这里,”陈惇道:“敢问姐姐们,谁是沈长兴的枕边人?”

小翠诧异起来:“我就是,怎么了?”

陈惇哈哈大笑道:“姐姐若是肯替我做一件事,我就给姐姐写一首绝妙好辞,比《蝶恋花》还要好的,如何?”

小翠顿时眼放光芒:“要三首好词才行!”

第四十七章 凝夜紫

两天之后,绍兴府里最大的戏楼明月楼挂出了《白蛇传》的牌子,而伴随着木牌子挂上的还有一张海报,正是陈惇画的《白蛇传》断桥之上,白娘子痴痴等望的那张画。

牌子一挂上去,整个绍兴就轰动了,顿时蜂拥而至不知道多少人来,又一打听这戏文竟是徐文长所作,虽然戏班子还不出名,但光凭文长先生这个名声,足以让人翘首以盼了。然而所有人等来的消息是,这首场演出竟然不卖票,说只要是买了吴钩书坊正版的《白蛇传》和《白蛇传批评》的人,持书前往,即刻免费观看。

顿时乐翻了一群买了《白蛇传》正版书的人,而那些贪图便宜从别的书肆中买书的人顿时懊悔不叠,赶着再去吴钩书坊重买了书。

晚上的演出开始了,有官娘这样能压得住场子的人,和方摴朽这样不慌不乱的,整个玉楼班又事先演练过无数次,那每一声鼓点几乎都烂熟于心了,特别是陈惇和徐渭还坐在首席位置上,看着他们并投以鼓励的目光,更是让玉楼班的每个人,都发挥了超常的水平。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官娘最后一句唱完:“愿世间有缘的,都能幸会。愿华枝春满,两心不负;中天月圆,情深永寿。”

陈惇听到了如潮的掌声,排闼而来的疾风骤雨一般的欢呼、惊叹,看到官娘盈盈的泪光,看到徐渭若张若合的嘴唇:“惇哥儿,我们成功了!”

这一夜仿佛绽放了漫天的烟火,点燃了绍兴这座古城。所有人都在谈论明月楼的《白蛇传》,说亘古,说如今,不仅如此,短短半旬之内,杭州这座风月无边之地的各大楼馆,都闻风而来,请一炮而红的玉楼班前去。《浣纱记》刚刚从杭州风靡而上,《白蛇传》却已经传遍了浙江一省。

莳花馆里,小翠怒目而视着面前的男人:“沈爷若是有了新宠,就和翠翠一刀两断,何必身在曹营心在汉呢!”

“这是什么话说的?”沈长兴好声好气过来哄她:“一个翠翠已经把我迷得五昏三道了,我眼中哪里还有别人?”

“那我请了沈爷五六次了,”小翠不依不饶道:“沈爷一点消息也没有!难道还不是故意冷了翠翠,让翠翠知道进退,主动决绝吗?”

“我的儿,”沈长兴笑道:“我不是不理你,我近日去瞧了一出好戏,每日看一场不够,看两场才算吃得下饭,我是为了看戏才没有及时搭理你,可不是你说的外头有人,瞧你这醋劲!”

“沈爷莫不是哄我,”小翠不信道:“什么戏?”

“《白蛇传》,”沈长兴回味道:“《白蛇传》谱了曲戏出来,用的是绍兴的文曲,比《浣纱记》好听百倍,真是百听不厌啊!”

“哦,是真的?”小翠一听也来了兴趣:“《白蛇传》有戏看了?太好了,我要看白娘子和许仙,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百听不厌!”

“好好好,”沈长兴哄她道:“你要戏票,我明日就派人去买。”

“谁还信你,还不如我自己去买的,”小翠露出嗔色:“你上次答应我,要给我买明秀阁的凝夜紫胭脂,你买了吗?”

沈长兴根本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小翠买什么胭脂,但他转念一想,应该是小翠趁自己意乱情迷的时候提的要求,这也不算什么,他肯定会买了送她——谁想到这女人今天这么不识趣,就是不肯让自己近身,哭着闹着非要看到凝夜紫胭脂。

“真扫兴!”沈长兴悻悻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身后的小翠的哭声倒是越发剧烈了起来。

“沈爷,”抬轿子的车夫就道:“回府吗?”

“回府。”沈长兴怒道,然而却又道:“去西街,明秀阁!”

此时的明秀阁里,掌柜的看着盘桓在店内试了一瓶又一瓶胭脂的陈惇,忍不住道:“客官到底是买给谁用?”

“我自己用不行啊?”陈惇怒道。

“当然可以,”掌柜的笑道:“您挑吧。”

此时的男子涂脂抹粉也是常事,头上别着大红牡丹也是常事,所以也不需要见怪。陈惇转了一圈就道:“有没有凝夜紫胭脂啊?”

“有的,”掌柜的取出来五六盒:“这就是。”

陈惇装模作样地拿起来看,在掌柜的未曾发觉的时候,指甲盖里的粉末已经被他抖落进了脂粉里,他刚把盒子盖上,就听见伙计招呼的声音:“沈爷来了!”

陈惇避开他,走到眉黛的架子前,看到掌柜迎上去问道:“沈爷买什么?”

沈长兴皱着眉头,似乎不太高兴:“有凝夜紫的胭脂吗?”

“有啊,”掌柜的指着陈惇刚才看过的盒子:“这都是。”

“拿一盒。”沈长兴道:“……拿两盒吧。”

陈惇眼看着沈长兴捏了两盒胭脂匆匆走了,他便买下了剩下了三盒凝夜紫,走出了店门,却又随手将东西扔掉了。

他和黑炭、有才约定在一家木工房门前见面。他将手上的图纸交给他们看。

“这是什么?”两人不解地问道。

“这是你们将来的来财之路。”陈惇道。

说着他就敲了敲门:“吕家的绢人还做吗?”

屋里应声道:“做,做,进来吧!”

几个人走进去,看到光着膀子的汉子在宽敞的院子里刨花,见到他们就道:“客官要订做绢人?”

见陈惇点头,为首的汉子就朝屋里喊了一声:“孩他娘,出来招呼客人!”

屋子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自称韩氏,听到陈惇他们要订做绢人,顿时喜笑颜开:“没问题,要什么人物的?”

她领着陈惇走到屋子里去,掀开了橱柜叫陈惇细看。

只见这大橱柜里,放着数十样栩栩如生的绢人,有宗教中的文殊、普贤、观世音菩萨,有古代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有奔腾跳跃的马、鹿、牛羊等种种造型,陈惇捡起一个唐仕女的绢人细看,只锦衫、绢袖,围以披帛,下身为彩色坠地长裙,裙外罩以轻纱,如在轻烟薄雾之中。制作精美,神态各异,色彩绚丽,其人物设计、整体造型的塑造确实煞费匠心。

第四十八章 绢人

绢人是一种以丝绢为主制chéng rén形的传统民族手工艺品,它取材于中国民间故事中的历代士女,戏剧人物和民族舞蹈造型等题材。匠人经过雕塑、彩绘、服装、道具和头饰等十几道工序的精细手工制作,做成栩栩如生的立体人型。它的头脸和双手都是用蚕丝制作的,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选用上等丝绸、纱绢做成,“绢人”由此而得名。

早在唐代,福建南部农村就盛行彩扎,开始时是用纸扎成各式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后来又表现一些广为流传的戏文和神话故事,制成花灯,供人观赏。后来这种扎制花灯的工艺逐步发展形成了彩扎工艺品,据《东京梦华录》记述,北宋时民间艺人能剪绫为人,裁锦为衣,彩结人形。到了明代,绢人、绢花、宫灯、“夹纱灯”百花齐放,非常红火。

绢人就是中国版的芭比娃娃,却比芭比娃娃制作更为精致,且从始至终都是纯手工。

“有白娘子、小青的绢人吗?”陈惇就道。

“哎呦小官人也是要白娘子绢人的,”韩氏笑道:“自从《白蛇传》火了以后,一下来了几波人,都来要!”

“那你做出来了吗?”陈惇就道。

“制作绢人,那可是手艺活,”韩氏道:“雕塑、绘画、缝纫、染织、花丝、裱糊,最少也得两个月呢!我们这个白娘子的绢人,刚只是设计了一下人物,还没有动手开始做呢。”

这些人哪里有什么侵权的意识,陈惇看到了她设计的白娘子的绢人形象,其实和披帛仕女差不多,都是神态庄严、端正美丽的,不过衣服倒是白色,但白娘子不是穿了白衣,就是白娘子了。

“不像,不像,”陈惇摇头道:“不是我心目中白娘子的模样。”

韩氏“啊”了一声,道:“我这形象出来,人都说好呀,怎么不符合你的期望了?那你心中的白娘子,是什么样子的?”

陈惇就等这句话,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幅画来,徐徐展开。他自从下定决心做《白蛇传》的周边之后,就连夜设计出白娘子、小青和许仙、法海这四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来,当然所有白娘子的形象,广为流传的是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赵雅芝的造型,他根据这一版的造型,设计飘飘欲仙的留仙裙,以及头上与众不同的高髻。

而人物的面部形象,也不是绢人那清一色的端庄面相,而是画成了一个妩媚慧黠、眼若秋水一般的美人,这就是“白娘子”这个人物特色,她是妖,妖就有妖性,她不是冷如冰霜的神祇。

韩氏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住,好半天才叫起来:“这是白娘子!这是白娘子啊!”

看着韩氏又惊又喜爱不释手的模样,陈惇仿佛可以预见到这一款白娘子绢人出来以后,会受到怎样的欢迎了。

“我这白娘子,能做出绢人吗?”陈惇故意道。

“当然能,”韩氏信誓旦旦道:“肯定能!您、您还有小青、许仙的画像吗?我可以一并做出来!”

陈惇哈哈一笑:“老板娘,你还看不出来,我今天是和你谈生意的!”

陈惇要做白蛇传的周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玩偶娃娃。中国自己的木偶人叫做木俑,但木俑是陪葬的东西;还有两个人物造型做的也好,就是面人和糖人。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快,而且色彩艳丽,很受人喜欢,但缺点就是放不长久。

想来想去,陈惇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见过的北京绢人了。这东西文化积淀深厚,不仅综合了多种传统文化,而且工艺技术高超,价值不菲,一个精心制作的绢人的价格是十两银子。

陈惇打听到了绍兴城里制作绢人的工坊,这韩氏的确做得很好,但缺点就是没有太大的创意,而陈惇最不乏的就是创意。

“我会提供《白蛇传》里所有人物的形象各三套,”陈惇道:“保证你们凭此制作出来的绢人会受到追捧。我的条件也很简单,我这两个兄弟在你这里学做绢人,你要保证他们在一定时间内,学到东西,顺利出师。”

韩氏脸色一变:“那可不行,我们这是家传的东西,不授人的!”

“北京东阳门街市住户做绢花之人约有一千户以上,以此为业。”陈惇笑道:“他们可没有你这么敝帚自珍呢。你要是不同意我的要求,那我就去寻别人了,你家对门那刘记的作坊,似乎也会做绢人啊。”

韩氏急起来:“他们、他们手艺不如我家的!”

说着眼睛一转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们这营生也不容易,绍兴就这么点地方,再有多吃这一口饭的,还怎么活啊——你们学去手艺也行,看在白娘子的画的份上,只是你也要答应人,学出来了,不能在绍兴一府之地兜售,你自去其他地方我不管,就是不能在绍兴!”

陈惇心里冷笑一声,等黑炭和有才学会了,目标就是全国,不在绍兴一个小地方了。

“好,”陈惇道:“成交。”

陈惇知道绢人的制造,是从里到外全都用绢,但陈惇要做出一款新的绢人来,新绢人会用石膏、树脂、胶泥制作头部、身体、四肢,代替以前绢人所使用的丝绸、棉花等,但传统制作工艺仍然保留:比如用毛笔彩绘头面,用包裹了彩色纸的铁丝手工盘编成造型各异的发钗、步摇、冠帽等装饰物,手工梳制、编盘纷繁复杂的古典发式,但效率会大大提高,而且陈惇还要给这些绢人设计不同的衣服,把它设计成真正的中国版“芭比娃娃”,每年光是设计推出的新衣服,就不下数十套。

就许其他穿越之人制造香皂、香水,不许他陈惇卖芭比娃娃了?都是赚女人的钱,但会赚钱的人赚的都是女人的钱,谁怕谁呀?

陈惇了了这一件事情,差不多也是晚上了,一路上只有星子照明,等他到了家门口,才看到门口竟然立着两人徘徊,是孙世贵和官娘。

第四十九章 提鞋过河

“怎么这么晚过来?”陈惇惊讶道。

“白天可不敢来啊。”孙世贵左看右看,又喜又忧道:“所有人都想知道梦龙公子是谁,我跑到官厕屙屎,都有人跟着呢!”

官娘则是白天太忙了,新剧太受欢迎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饭局和请柬,请她的玉楼班赏脸的,忙完了也就到了晚上了。

陈惇哈哈一笑,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大槐树之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到了,而官娘和孙世贵都没有听到,因为一个经常和锣鼓笙箫打交道,一个则是耳朵不灵敏,唯独陈惇耳聪目明,霎时间一个健步走过去,将这个偷听他们说话的人揪了出来。

对着微弱的光一看,陈惇惊讶道:“陶大临?”

“是我,我散步来着,”陶大临本来有些心虚,却忽然高声道:“原来你就是梦龙——”

不等他把话说完,陈惇一个手刀看在他脖子后面,把人劈晕了过去。

“唉——”孙世贵道:“这陶公子鬼鬼祟祟地跟来,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了!”

“无妨,”陈惇把人扛起来打开了门:“我会叫他什么也不敢说的。”

到了家里,陈温还没有回来,尚薇趴在椅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地,嘴巴里还叼了半个肉包子。陈惇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找了麻绳来,把不速之客陶大临捆了个结实,又怕他等会醒过来吵嚷,干脆脱下一双臭袜子,塞到了他嘴里。

“惇哥儿,”官娘道:“《白蛇传》有多火,你知道吧?”

陈惇心中未尝不得意,看到官娘兴奋的神色,以及孙世贵精神矍铄的模样,他道:“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吗?不火,才是于理不合吧。”

“现在我玉楼班一场演出,一张票最高抬到了一百两银子,”官娘道:“比《浣纱记》高了一倍不止呢!按你的办法,我们一晚上就能赚金花二十朵,银花一百二十朵呢!”

金花一朵是一两金,银花一朵是五两银,这是陈惇设计的打赏方式。之前官娘说,每次听戏完了,观众的反应都很热烈,有不少人直接往台上抛金银,抛首饰的,这是好事——但也有戏还没唱完呢,观众就激动地不要不要地,往台上砸东西,那演员还怎么唱戏呢?一个金锭砸过来,直接把人砸晕啊?

陈惇知道了,就说了个办法,让明月楼推出金银花打赏,大小桌都有牌子挂出来,觉得这戏唱得好,直接就往牌子地下添一道杠,白色就是银花,金色就是金花,直接付金银,还免去了首饰这样的东西,因为玉楼班和明月楼最后的打赏,也是要分成的,首饰就不好分,屡屡有纠纷——等这种打赏方式出来了,一切都便宜起来,而且这更类似于竞价,看到邻桌的人赏了银花一朵,那为了脸上有光,也要来一朵金花的。

“这就觉得赚了?”陈惇故意道:“绍兴不过一个芝麻大的地方罢了。你要是去往苏杭走一趟,就知道什么叫挥金如土了。”

官娘和孙世贵对视一眼,就道:“我们今天来就是说这事。”

官娘的戏班子和杭州几个楼馆接触过了,他们邀请官娘去杭州,杭州是有名的销金窟,以前洪家班也在杭州演出过,官娘知道杭州的富商巨室到底有多豪富。她打算这个月过完,就进行首轮巡回演出,杭州算是第一站。

而孙世贵也要去杭州,“我们吴钩书坊在杭州有总部,不过那里竞争压力更大,不太景气。《白蛇传》出了以后,杭州那里派了五波人来了,都说这书是救命来了,我过几天就要带着雕版去杭州,只不过杭州那里,盗版更多,惇哥儿,除了和玉楼班弄联票,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再杀一杀盗版之风?”

陈惇想了想,盗版别说是在现在,在后世都是风靡的,而且此时还没有什么相关法律进行切实的保护:“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也就剩最后一个冲刺的办法了。”

陈惇说吴钩书坊还能冲刺一次,他说的是给作者梦龙公子,画一幅画像附在书本之后。

“好,好,好!”孙世贵高兴道:“世人都想知道梦龙公子是谁,欲一睹真容,若是你的画像出来,那书一定要脱销了!”

“唉,”官娘皱眉道:“惇哥儿,你要爱惜羽毛——写话本,那可是贫寒书生都不屑干的,你真这么做了,虽然老百姓知道你,你名气大了,但是是非就来了,总有人看你眼红不是?”

陈惇哈哈一笑:“谁说要画我真容了?”

“那画谁?”孙世贵问道。

“就画他,”陈惇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正瞪大了眼睛一字不漏得倾听的陶大临:“画他的脸,给他扬名。”

“呜呜呜——”陶大临怒视着陈惇,脸色憋得通红。

“怎么了,给你扬名,你不乐意啊?”陈惇哈哈大笑道:“你要是考不上进士,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现在你要是说你是梦龙公子,天下谁人不知道啊?”

陶大临的神色更加愤怒,陈惇就给他松了口。他便怒骂道:“陈惇,你个小人!你要害死我——呜呜呜”

陈惇把袜子塞了回去:“不骂人不会好好说话是吗?说你是梦龙公子,也不看看,你配吗?”

陶大临吱哩哇啦乱叫起来,陈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他折腾够了才道:“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不会说的话,就让你——”

陶大临用眼神示意他不会骂人了,果然松了口他就道:“你要害死我,你、你无心科举,做个闲人,自然无事……我、我要是有一个写话本的经历,以后官场之上,就是处处落人口实,还能当官吗?”

徐渭写戏曲,没有问题,这是风雅的象征,魏尚泉连尚书的官儿都不做,要唱昆曲,也没人觉得可惜。但像陈惇这样给人写小说,那就不得了,这是自甘下贱,若是陶大临有这样的经历,以后官场上政敌要整他,松松就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把柄。

“你小子还没当官呢,已经瞻前顾后提鞋过河了,”陈惇乐道:“当了官了,岂不是老狐狸、老滑头一个?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人无完人,谁都有黑历史,就算抹去了,真要弄死你,也会挖个坑造你一条把柄出来,你能躲得了吗?”

第五十章 不知道我是谁

“不对,”陶大临嚷起来:“身正不怕影子斜,苍蝇也叮不了无缝的蛋,你若持身甚正,谁还能奈你何?”

“原来是个书读呆了的。”陈惇打量了他一眼,不打算理会他了。

“你与我理论啊,”陶大临收到陈惇鄙视的目光,顿时怒道:“你、你就是梦龙公子,我要把这事情告诉给天下人!”

“哦,原来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了,”陈惇做出凶神恶煞之色:“那就别怪我杀人灭口了!”

陈惇一扬手,只见一柄锋利的小刀出现在他的手上,陶大临吓得吱哇乱叫:“救命啊,陈惇要杀人了!”

陈惇把他脖子一掐,像提小鸡似的晃了晃,“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我——我不说,我不说!”陶大临吓得鼻子里生生冒出一个大白泡来,“你放过我,我什么都不说!”

陈惇满意道:“刚才捏了我的把柄要告诉全天下的人是你,现在哭喊着求饶让我放了你的人也是你,你说我怎么相信你呢?万一我把你放了,你却把我是梦龙公子的事情抖落出去,怎么办?”

“我绝对不会说的,”陶大临咽了口唾沫:“我、我给你写保证!”

“我不要保证,”陈惇道:“一张纸而已,你想抵赖,能顶什么用?”

“那你要什么?”陶大临哭丧着脸道:“要钱,我家穷,也没有钱!”

“不要钱,”陈惇凑了过去,像打量自己的所有之物一样打量他:“要你的人。”

“你、你还有这癖好?!”陶大临吓得一出溜,只感觉陈惇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花姑娘一样,顿时露出生无可恋之色:“对不起,我不好龙阳,不跟你分桃断袖!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呢!”

“放心,舍不得,”陈惇笑道:“让你这未来的文曲星给我做书童,委屈不委屈?”

“做书童?”陶大临睁开眼睛,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只要不做枕边人,做什么都行啊!”

陶大临算是彻底被陈惇捏住了小辫辫,每日只得乖乖地跟在陈惇屁股后面买书、抄书,陈惇从吴钩书坊出来,陶大临就咬牙切齿地提着一摞书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

“你听到没有,”陶大临最郁闷的就是明知道眼前之人就是《白蛇传》的作者,却不能宣扬出去:“他们都在说你的书,猜你到底是谁呢!”

“是吗,”陈惇兴致盎然道:“都怎么说?”

“说你是李攀龙、王世贞化名而写,”陶大临道:“又说你名字或者字号里可能有梦龙两个字,你、你为什么要叫梦龙公子啊?”

“因为白娘子成了仙,化了龙,”陈惇一本正经道:“她给我托梦,让我把这故事流传下来。”

陶大临一连愤怒地看着他。

“好吧,因为我闲的。”陈惇哈哈一笑:“笔名这东西,有什么好追究的呢?我说一个,兰陵笑笑生,你觉得这个笔名蕴含什么意思呢?”

陶大临问清哪几个字就道:“兰陵是郡望,山东兰陵县兰陵镇和江苏武进县,古时均曾名兰陵,作者很可能就是这两个地方的人。笑笑者,竹也。宋朱翌《猗觉寮杂记》云:‘东坡笑笑先生赞,竹亦得风,夭然而笑。’苏东坡把竹子称做笑笑先生,这个作者也许爱竹,也许名中有竹。”

“分析的好,”陈惇见陶大临得意一笑,就道:“可惜狗屁不对。”

“名字这东西,谁说一定要是寄望了什么东西呢?怎么就不能随手取一个呢?”陈惇就道:“再说了,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好,有必要认识下这颗蛋的母鸡吗?”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陈惇哈哈一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还算有点……名士风采。”陈惇听到身后不情不愿的嘟囔声。

“你先回去吧,”陈惇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就道:“把卷三抄完,我回去要看。再给买一些糖蘸带上,薇儿要吃。”

陈惇看到了雪青,这丫头急匆匆跑出来的模样,见到他就道:“王姨娘脸上果然起了疱疹,你怎么知道她会起疱疹的?”

陈惇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啊,可能是急的吧。”

见雪青瞪着眼睛怒目而视,陈惇就正色道:“你的姐妹小桃,死得冤枉,我要给她澄清罪名,你愿不愿出堂作证?”

“啊,”雪青哀痛起来:“我、我愿意,你要我说什么,就是把那一晚上我看到的说出来吗?可我说了,谁信呢?”

“你只管照实说,”陈惇道:“金珠不是物证,而你确是扎扎实实的人证。”

等回到了家里,陈惇就看到陶大临趴在案前睡着了,一旁的薇儿用狗尾巴草挠他的鼻孔。

“去去去,”陶大临似乎还在梦里:“小人、无赖……等我考上了进士,让你也尝尝做书童的滋味……”

陈惇把写满了字迹的纸张拿起来,这正是他让陶大临抄写的《洗冤集录》。

“狱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於是乎决。”

“洗冤禁暴,”陈惇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无辜者不代人受过叫洗冤,为恶者必受惩罚才能禁暴!”

第五十一章 洗冤禁暴

公堂之上,知县曹正公开审理拖欠秋粮不交之案。

粮户钱大,家有民田十五亩,却拖欠夏税秋粮不肯上交,屡次催缴,被告上了县衙来。

公堂上,钱大诡称自己的田不是好田,而是草塌地,这明显就是骗人了,绍兴一省的田地全都按照鱼鳞图册登记的田亩征收的,鱼鳞图册上面写的钱大的土地就是好田,就该征收民田的税,而刁民钱大为了逃脱交粮,就谎称自己的田是草塌地。

曹正拍了惊堂木道:“是草塌地还是民田,本县派人一看便知。只不过草塌地也是要交粮的,而里长说你钱大连一勺的粮都不肯交,这难道不是故意拖欠吗?”

这种风气可不能长,若是人人都学他拖欠夏税秋粮,绍兴一府能催缴上多少粮食来?这可是他曹正的政绩,他以前不管,现在可与以前不是一个心了。

将刁民打了二十板子轰了出去,曹正拍了惊堂木,对外面拥挤的人群道:“还有谁有案子要告?本县今日开堂,一并受理了!”

话音落下,就听见外面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草民会稽本县人陈惇,有冤情要诉!”

曹正举目看过去,果然是陈惇,他站在人群最当中,手举着一张状子,人群霎时间为他分开了一条路。

“这小子要做什么,”曹知县一愣:“带上来。”

等陈惇被衙役带上大堂来,曹知县也没让他跪,而是问道:“陈惇啊,你好好地不读书,跑到县衙公堂上来干什么,这可是魏巍公堂,不是可以玩笑的地方。”

“是,草民知道。”陈惇道:“草民不是玩笑,草民今日替人申诉冤情,让堂悬明镜,阶下不留冤假!”

曹正莫名其妙,一边让旁边的典吏去接状子,一边问道:“你替人伸冤?你替谁啊,伸什么冤案?”

“草民替沈府丫鬟小桃,”陈惇道:“洗清盗窃金珠之罪名!”

曹正大吃一惊,随即看到状子上,果然是这么写的,陈惇要给一具尸体伸冤,而且还说小桃之死,另有隐情。

“你、你怎么伸冤?”不仅是曹正,公堂上下包括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全都被震得目瞪口呆:“你告谁啊?”

“草民要状告仵作郭汜查验不明、遮覆证据,状告沈府管家沈长兴知情实纵,”陈惇朗声道:“状告锦衣卫百户刘岩清杀人抛尸!”

“什么——”大堂之上,一片喧嚷。人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样离奇的状告?

“你说杀死小桃的人,是锦衣卫百户刘岩清?”曹正好不容易找回心神,“陈惇,你不要信口雌黄,容本县再次提醒你,大明律中,诬陷人,要反坐的!”

“草民不敢,”陈惇道:“草民在公堂之上,所说句句属实,若有一句不实之言,甘受反坐!”

曹正心神不定,见陈惇如此笃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一旁看戏的马书吏、杜书吏撺掇起来:“老爷,既然他如此说了,便把被告人郭汜、沈长兴和刘岩清带来吧!当堂对质,看这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曹正把签押发下去:“带三人来!”

郭汜是最先被带来的,他就在县衙后堂,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听说了发生的事情,看着陈惇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但他还算能坐得住,当然陈惇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坐得住,等一会儿就让他坐不住。

第二个来的是锦衣卫百户刘岩清,而且不止他一个人来,锦衣卫佥事朱九爷也来了,虎视眈眈地坐在公堂之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陈惇看。陈惇知道他那双眼睛在打量什么,就像屠户看人,不自觉地打量这个人身上有几两肉;朱九看他,就在掂量他的身板,能熬得住几道刑。

最后一个来的是沈长兴,他面不改色,仿佛闲庭信步一样,甚至看到陈惇,还微微点头示意。

“人到齐了,”曹正一拍惊堂木:“郭汜、沈长兴、刘岩清各个人等,你们到这公堂之上,乃是因为有人控告你们,与曹娥江女尸小桃窃金珠溺死案有关,你们作为被告,且先听原告一说。”

陈惇道:“我先问郭仵作吧。”

“郭仵作,”陈惇问道:“你有两份尸检报告,现如今,在哪里?”

“都在知县老爷手中,”郭汜道:“知县老爷为小人作证。”

曹正一听点头道:“是在本县这里。”

马书吏找到了两份报告,呈了上来,然而陈惇却并不看,道:“第一份初检报告,被人掉了包,隐藏了至关重要的尸体特征。”

郭汜额头上见汗,然而却冷笑道:“你说掉包就掉包,这东西是什么宝贝吗,还需要掉包?这天下,有这样的奇闻吗?”

“你有何证据,证明东西被掉bāo guo?”曹正问道。

“初检报告被刘岩清要走了,”陈惇就道:“一日之后虽然送了回来,但早已不是当初那一份报告了,虽然字迹一模一样,而且字数也差不多,但其中增删修改了许多地方,待草民当堂念出来,大家就知道哪儿有问题了。”

陈惇当即将郭汜的初检报告一字不差地诵了出来。

“……两手不合,脚罅缝无浮沙,疑似入水之时,业已气绝,”陈惇道:“……体无明显外伤,具结。”

一千四百多字,陈惇全都记载脑子里。他也吃惊于自己这具身体的记忆力,似乎过目不忘。而知县曹正从快速记录的杜书吏手中接过陈惇刚才所述,比对了初检报告,倒吸了一口冷气:“不错,你说的这一版,本县记得仿佛,好像是郭仵作所书。”

曹正再不经心,到底是三甲出身的同进士,寒窗苦读过多少年的,就算记不得全部,毕竟看过,到底还是有印象的。

“小人绝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请大老爷明鉴。”郭汜虽然心惊肉跳,但是绝不承认。

“你说你没写过颈部有淤青伤痕?”陈惇道。

“当然没有,”郭仵作哈哈大笑道:“陈小官人,我记得我领你专门看过尸体,尸体颈部,一点痕迹也没有,你怎么还认为有伤痕呢?若是众位不相信,请当堂检验尸首,看其颈部,到底有无痕迹!”

小桃的尸体被抬到了堂上,虽然尸体胳膊开始腐烂,但万幸脖颈还是完好的。郭仵作取下白布,众人伸长了脖子一看,果然这尸体脖颈处,完好无损,一点痕迹也无!

第五十二章 重现伤痕

曹知县皱起了眉头,很是愤怒于陈惇的儿戏:“你有何话说?”

陈惇让衙役将人抬到了外头的院子里,道:“每当大案,真伪不能辨明,除了案情幽微之外,仵作之欺伪,吏胥之奸巧,虚幻变化,茫不可诘,小子不才,却知道一件实情。有人想要遮掩尸体痕迹,便买通嘱托仵作行人,以茜草投入醋内,用它涂在伤损地方,伤痕便都会隐而不见。不知道郭仵作是否听过这件事呢?”

郭汜一下子脸色煞白,大叫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曹正一看郭汜神色,道:“若没有做,你心虚什么?”

“陈惇,你所说是真吗?”曹正问道:“既然如此,有什么办法重现伤痕呢?”

“有两种办法,都试一试,看是不是结果一样。”陈惇道:“第一种,用糟醋泼覆尸体,在露天处用新油绢或明油雨伞罩在脖颈,迎日隔伞看,伤痕即见。第二种,用白梅取肉,加上葱、椒、盐、糟等放在一起磨碎,拍成饼子,用火煨令极热,烙伤处,下面先用纸衬垫起来,便能见到伤损。”

曹正一面吩咐人去按陈惇的法子试验,一边看着汗如雨下的郭汜冷哼道:“郭仵作,怎么站不住了,本县要不要给你一把椅子坐啊?”

陈惇撑开了明油伞,霎时间那帮忙泼醋的差役就“啊”地一声:“真的出现了!”

四道清晰的指印缓缓出现在脖子上,这指印在半黝黑的皮肤上,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郭汜,”曹正大怒,“你有何话说!”

“老爷,小人、小人不知道,小人不知道!”郭汜软成了一团鼻涕样,但是没有人可怜他,因为尸体经手查验的只有他一个人,这手脚不会是别人动的。

“郭汜,你为何要遮覆痕迹,”曹正道:“你若不是杀害了小桃的凶手,那凶手就一定是买通了你,说,那人是谁?”

郭汜魂不附体,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身旁瞟去。

“陈小官人,”沈长兴忽然道:“小人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官人赐教。”

“沈管家请说。”陈惇就道。

“小桃一定是被人掐死的吗?”沈长兴慢悠悠道:“小桃为什么不可能是吞了金珠,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于是用手捏颈,只为自救呢?”

陈惇原本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何要往小桃的尸体里塞入一颗珠子,这种栽赃的手法太显而易见了些,像是怕人不知道小桃是偷窃金珠而逃的一样——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因为看到脖子上的掐痕,以及喉管中不上不下的金珠,一般人都会觉得是珠子卡主了喉咙,出于挣扎,出于自救,当事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留下了伤痕。这样就掩盖了小桃被人掐死的真正死因。

“沈管家说的有可能,”陈惇道:“但是想来您不知道刑名里一条铁律,这条铁律就是,如果尸体上略有伤痕可疑之处,就应当验作被人谋害而死,追查到底——草民因此说,这掐痕是凶手留下的。哦,草民在锦衣卫面前谈论刑名,真是班门弄斧了。但草民应该是说的不错,不知道朱九爷怎么看?”

朱九爷好半天才从鼻子里施舍一般地发出了“嗯”的一声。

“郭仵作的初检报告,”陈惇道:“原始报告上说,小桃是被人杀死后抛尸的;后来掉包回来的报告删除了这句话,覆验报告直接给出了生前失足坠水的结论。因为初检覆验若是出入过大的话,案子是要重新审核,尸体也是要重新检查的,对吗郭仵作?”

“你到底受了谁指使,”曹正道:“竟敢遮覆伤痕,歪曲事实,你若是从实不招,本官现在就判你杖刑,让你把牢底坐穿!”

“我招,我招!那个人就是——”郭汜眼见兜不住了,便要说出胁迫他的人,却没想到沈长兴忽然长叹一声,道:“是我。”

曹正料到不是他就是刘岩清,此时听到他自己承认了,当即一拍惊堂木道:“沈长兴,你为何要指使郭仵作这么做?”

“小人有不得已之苦衷。”沈长兴说完这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了,任曹知县怎么问讯,他都不回应。

“在沈管家眼里,小桃的确有必死之理由。”陈惇冷冷道,冰霜一般的眼神直直望进沈长兴的心里,叫他心中一震。

“接下来,草民询问刘百户。”陈惇转向了强自镇定的刘岩清。

“敢问刘百户,”陈惇道:“八月十五日晚上,大人身在什么地方?”

刘岩清道:“兄弟们受了山阴乡绅王柏的邀请,去喝酒了;我因为早先喝过一场,不胜酒力,便回了沈府西园,早早睡了。”

“大人不胜酒力,”陈惇点头道:“看样子大人是喝醉了,人事不知?”

“正是,”刘岩清道:“我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醒来之后宿醉头疼。”

“给大人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人是谁?”陈惇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刘岩清滴水不漏:“想来是寻常丫鬟。”

“寻常伺候大人的丫鬟,”陈惇就道:“大人不会不记得名字吧?”

“还真不记得,”刘岩清道:“平日里并不怎么使唤。”

“那丫鬟叫雪青,”陈惇对曹正道:“她是本案重要证人之一,请老爷传唤她来。”

雪青被带到了大堂之上,她有些瑟缩,但还是一字不差地将当日的事情完整叙述了出来。听罢曹正就道:“你所说的确甚有疑点。首先,这小桃曾与刘百户同寝,刘百户,有无此事?”

刘岩清就道:“我实在是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

“你醒来,”曹正道:“也没有看到小桃?”

“没有看到小桃。”刘岩清道。

“丫鬟雪青所说,她半夜听到有脚步声离开,”曹正道:“是小桃,还是另有其人?”

这下没有人应声。

“草民以为,”陈惇就道:“半夜的脚步声,是刘百户杀了小桃之后,背负了小桃的尸体,一路去了曹娥江抛尸。当然随行的还有沈管家,没有沈管家的钥匙,西园的大小门,可都打不开。”

第五十三章 直接证据

“胡说八道!”刘岩清恼怒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陈惇,你是说,小桃死在了西园里,而且是被刘岩清掐死的?”曹正道。

“刘大人有个怪行鲜有人知,”陈惇道:“那就是酒后癫狂,与他同宿的女人会被他死死掐住脖颈,此时若无人来救,女子定当气毙而亡。”

“哦?”曹正吃了一惊:“真是骇人听闻——刘岩清,他所说可真?”

“若真是如此,”刘岩清道:“我那婆娘岂不是早就死了?”

“刘大人的婆娘怎么回事我不知道,”陈惇道:“倒是刘大人欢好过的青楼女子,各个都对刘大人心有余悸呢。”

等到莳花馆的两个姑娘来作证,脖子上的确伤痕可见,但王妈也说了:“刘大人自己不信,看到伤痕,反说我们诳他。”

一旁的朱九冷眼看了半天,此时忽然道:“就算刘岩清酒后掐人,但谁能证明他掐死了小桃?”

莳花馆的姑娘们只是证明了刘岩清这个怪行的存在,雪青的叙述中,她只是见到了小桃同寝在刘岩清的身边,但她们都没有亲眼看到刘岩清杀人。

这是陈惇在搜集证据、调查案情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他没有直接证据。

直接证据是什么,是可以凭此确定凶手,将凶手和犯罪现场联系起来的关键东西,这个东西陈惇没有。没有人证,在物证上,也没有。

因为对方是锦衣卫。他们在刑名上,是行家里手。他们不会傻到去了一趟江边,还保留着那双沾了泥巴的鞋子。他们不会傻到,杀了人之后,还保留着凶杀现场任何可以指证他的东西。一般人也许心思不会这么缜密,但锦衣卫一定把所有的直接、间接证据,都销毁了。

就算小桃的指甲抓挠了刘岩清的身体,留下了显而易见的伤痕——但有伤痕,能说明什么呢?一对夫妻吵架,妻子抓了丈夫的脸颊,隔天丈夫死了,就说是妻子杀的吗?就算刘岩清的房间发现了血迹,再没有dna比对的当下,那血迹怎么证明就是小桃留下的呢?

没有直接证据,这个案子就是个疑案。

不管是现在还是后世,对于疑案,推奉一个准则——疑罪从无。

成书于先秦时代的《尚书》里,舜帝时代负责司法的官员皋陶,曾经对于有犯罪嫌疑的人,表明过这样的态度:“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罪行轻重有可疑之处,只应从轻判处。如果杀了不能证明有罪的人,那就是杀害无辜了,因此,宁可放过这样的人,也不要冤枉这样的人。

在中国古代,虽然一直有“严刑峻法”、“治乱世用重典”的传统,但儒家所谓“礼”、“仁”、“以德治国”,中国古代形成了“仁恕”、“重命”的法律思想。

哪怕几乎所有人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凶手是谁,但没有证据,就不能定案,不能判处刘岩清杀人的罪名。

这个事情别说是在现在,在陈惇上辈子的记忆里,他就听过差不多的故事。杀人凶手投案自首,但警方搜遍了地方,证据已经湮灭,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证据,所以哪怕凶手自己承认了一切,但警方依然不能够起诉他,不能判他有罪。

“当事情发生过后,真实就堙没在了时间里。”曹正叹息道:“若没有切实的、可经得起推敲的证据证明是他做的,那就不是他做的。”

“谁说没有?”陈惇却忽然道:“刘百户,你一定自觉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对吗?”

“我就没有杀人,”刘岩清哈哈一笑,眼角的得意一闪而过:“谈何销毁证据?”

“老爷明鉴,”陈惇对曹正道:“刘百户的房间,也许还有他来不及销毁的证据。草民恳请大老爷派人搜查。”

“马书吏、刘典吏,”曹正道:“你二人各带衙役十人,立刻赶往西园,搜查刘岩清的住处,给我细细地搜,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查到有异,立刻来禀我。”

等待搜查的时候,曹正又问:“陈惇,本县要问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么多隐情的?”

“大老爷,”陈惇就道:“您瞧沈管家,入了定的菩萨一样,他什么都不想说,草民也想保持沉默。等什么时候沈管家愿意开口了,草民再说不迟。”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个气喘吁吁的衙役疾步跑上了公堂:“老爷,老爷——我们发现了这个!”

衙役小心翼翼把东西呈了上来,所有人一见之下,全都大惊失色:“金珠?”

“这东西哪儿来的?”曹正瞪大了眼睛,看着金珠上残留的血迹,又让典吏把他案头的另一枚金珠取了过来:“果然是一对,一模一样!”

“是从刘百户房间床下搜出来的,”衙役如实禀告:“卡在了围栏立柜之间,掏了许久才掏出来。”

陈惇看着脸色霎时间大变的沈长兴,又看了看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刘岩清,而后者大叫起来:“这金珠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的房间怎么会出现这东西?”

“从你房间搜出来的,你不知道?”曹正冷冷道:“你来告诉我,你的房间怎么会有小桃偷窃走的金珠?为何一枚在小桃口中,一枚在你床底下?”

“郭仵作,”陈惇道:“你来给大家说一说,用你的良心说一说,小桃喉咙里的那枚金珠,到底是生前吞进去的,还是死后被人塞入的?”

郭仵作一见那金珠,就知道刘百户罪名洗不脱了,当即就道:“小桃喉咙里的金珠,是死后被人塞入的。若是人生前吞入东西,喉咙本身嚅动,不管东西再大,哪怕刺伤喉管,东西也能落到胃里。但是死后被塞入东西,只能卡在喉管中,上下不得。”

“小桃死了以后,谁从她身上取了金珠,塞到她嘴巴里?”曹正就逼问道:“谁又在慌乱之中,遗失了另一枚金珠?谁说自己睡得死,直到第二天才醒来?难道你刘岩清在呼呼大睡的时候,还有人潜入你的房间,掐死了你身边的人,再负尸逃走,而你一点觉察都没有?”

“如果有这样的人,”陈惇就道:“那就是沈管家了。”

沈长兴神色不定,但明显他的心理素质是很强硬的,此时开口道:“天网恢恢,这事情遮盖不住了。的确是刘百户掐死了小桃,从我这里拿了钥匙,我二人将尸体抛尸江上。”

第五十四章 四漆屏案

案情简直是猝不及防的反转,刚才还苦于没有证据的曹正,一时间人证、物证俱都齐全了。

没想到此时刘岩清竟然还能辩解:“大人明鉴。我如果真的是有意杀死小桃,罪在不赦。但我从头到尾处于混沌癫狂之态,清醒之时,才看到小桃被我掐死在床下。我当时惊慌失措,才意识到自己的病,的确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的病,”曹正皱眉道:“你不是一直不承认吗?”

“他们都以为我酒后掐人这个是怪癖,”刘岩清道:“其实不是……我、我有癔症!”

古代也有精神病,精神病人发作,就叫发了癔症。当然这癔症里,有的症状重,完全精神分裂,被称作“武疯子”,有的症状轻,平日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就像刘岩清一样,不喝酒的话,不会发作。

陈惇冷冷地盯着他。

四漆屏案!

四漆屏案是狄公案中的一个故事,说的是狄仁杰到江夏时,正好碰到一桩奇案。案情是江夏县令滕侃酒后入室休息时,忽觉头晕目眩,昏倒在地,醒来后发现,夫人的胸口插着自己的雕花bi shou,惨死在床;而外间的丫环对此情此景却全然不知。

狄仁杰接案以后,和滕县令谈及夫人的情况。在县令的书房内,滕侃向狄仁杰讲述了自己书房内四扇漆屏的故事。第一扇是一位书生梦见四位仙女,他想娶其中最美丽的一位为妻;第二扇是书生赴京赶考;第三扇是书生考中进士,衣锦荣归,路过一座阁楼,楼上小姐与他梦中的美丽仙女一模一样,后来两人便喜结良缘;第四扇则是洞房花烛。

这四漆屏就是滕县令生活的写照。后来,第四扇漆屏被修改了。书生手中的笔换成了一把bi shou,直插夫人的前胸。县令解释说,他患有一种癫狂症,第四扇是他病发时亲手修改的,他自己全然不知,情形之后又极害怕这一切成为现实,但最终还是在他病发时出现了“衙内血案”。

狄仁杰发现案情中有很多疑点,于是开展调查。他首先查清,县令所说全是谎言,是在为自己开脱,因为他知道,癔症杀人者不抵命。接着,他慢慢查清了真相,锁定了凶手。原来是一个窃贼夜里去县衙行窃,用mi hun yào迷倒夫人和丫环,在偷窃时又想qiáng jiān夫人,夫人反抗,凶手就刺死夫人后逃走。此时,县令酒后回房,懵然不知。醒后见夫人被杀,就误以为是自己酒后所为,便向狄仁杰编造了“四漆屏”的故事。

陈惇嘴角翘起冷笑,静静听他的鬼话。

“我的病,早就有了……一旦喝醉了酒,脑子里就多了一个人,那人占了我的身体,”刘岩清解释道:“让我行凶,让我掐人……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己,而且这个病,根本没有办法治!”

一旦一户人家出现了“武疯子”,家人就要去官府报备,大明律中,沿袭唐法律规定,对于老幼疾之人在户籍登记时予以载明。如果行为人在犯罪后事发时,其户籍记载表明其确为废疾笃疾者,则其身份应该可以确认,也会从轻发落。

“你在户籍之上,”曹正道:“可没有载明废疾啊。”

“家母怜爱,”刘岩清垂泪道:“不肯呈报,只说我这病,不算病,能治好。”

曹正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疯病杀人,与一般人杀人不同,乃是疾病所致,不是故意要伤人。《周礼》中就有三赦之法,对小孩、老人及有疯病的三种人予以赦免;而大明律中,因疯病杀人者永远监禁……”

“你说你癔症,谁来为你证明?”陈惇道。

“家中老母可以证明,”刘岩清道:“妻子可以证明!”

“都是你家人,自然要包庇你。”陈惇忽然凝神思索起来:“你刚才说,你发病的时候,像是有另一个人控制了你的身体?”

见刘岩清点头,陈惇就哈哈一笑:“我读过宋人一本笔记,专说癔症,上面记录发了癔症之人,不是感觉身体里多了一个人,而是感觉自己被数不清的怪物缠身,有的感觉被蟒蛇束缚,所以极力挣脱;有的感觉被老鹰啄肉,所以极力躲避;有的感觉像是被麋鹿的犄角顶穿了身体,有的感觉像是被獒犬撕得粉碎。”

见堂上堂下之人都听得发怔,陈惇就问刘岩清道:“怎么你的癔症,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呢?”

“一样的,”刘岩清大声道:“我、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吗?”陈惇反问了一句,就在曹正以为他还要追问的时候,却忽然转向了沈长兴。

“沈管家,”陈惇道:“您的苦衷,现在若是还不说出来,怕是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您第一时间目睹了凶案,为何不报官,反而协助凶手抛尸?事后又买通郭仵作,遮掩伤痕,隐藏案情?他有癔症,难道您也有癔症?”

“我没有癔症。”沈长兴长叹一声道:“因为这事情,有关沈府声誉,我才一力遮掩的。”

沈长兴娓娓道来。

他说到了洪家班和马大,说马大和小桃的恋情,小桃在偷窃了金珠之后,也没有隐瞒马大,而马大在洪家班事发之后,以金珠相要挟,逼沈府搭救他,否则就要在公堂之上,污蔑王氏和他自己有一段jiān qing。

那时候王氏才发现自己的金珠不见了,又见马大宣称金珠在他手上,只能先依从他,沈府派了沈长兴跟着洪家班去了杭州,一面答应他会搭救,一面加紧探听金珠下落。最后才知道金珠不在马大手上,而在小桃手上。

“小桃盗窃金珠,本就是背主,”曹正道:“又与奸夫马大合谋,意图诬陷,真是罪大恶极。”

众人也都啧啧,难怪沈长兴看到小桃被刘岩清掐死,却不报官,又买通了郭仵作。

陈惇冷眼看着沈长兴欺骗世人,而此时的沈长兴也在紧紧地盯着陈惇,他不知道眼前这小子是如何将事情推算地有如亲眼见过一样,而那一枚金珠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这个小子也许掌握着更深的东西,那么他还知道什么?

沈长兴眯起了眼睛。

第五十五章 慰苍生

陈惇从公堂出来,看到了人群中像小鸭子一样朝他奔来的陶大临,道:“走吧。”

这案子已经审到了天黑,所有人精疲力竭。此案虽然终于确定了凶手,但凶手为患有癔症之人,不能量刑,其实就算刘岩清没有癔症,曹正也没有宣判死刑的权力。县一级的大辟之刑,都要省府决定,省府年终再往上递送刑部大理寺。

“看不出来,”陶大临兴奋地一双眼睛奕奕然:“你竟然还有治理刑名的本事!发奸谪伏,明察秋毫,破了一桩大疑案!”

陈惇哈哈一笑:“没想到你陶虞臣也会夸人啊,平时听多了‘无赖’、‘小人’这样的话,乍一听你说句好的,我真是受宠若惊。”

“你还原尸体伤痕的办法,”陶大临道:“是你让我抄的《洗冤集录》里记载的方法,可是你怎么知道郭仵作遮掩了伤痕?”

“因为郭仵作掉包了初检报告。”陈惇道。

“你怎么知道他掉包了报告?”陶大临穷追不舍。

“因为我看过,”陈惇道:“我过目不忘。”

“你为什么会过目不忘?”陶大临又追问道。

“因为我爹娘生的我过目不忘。”陈惇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跟小孩一样,问这问那的?”

“你、你过目不忘,你这么好的资质,为什么不考试?”陶大临愤怒起来:“别看你会破案,你、你破案破得再好,不经科举怎能为官,你只能给别人当个主管刑名的书吏罢了!”

“那正好,我子承父业,做书吏也不错。”陈惇不以为意。

“你、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呢!”陶大临拦住他:“明明天生就是读书种子,却整日想着往下九流钻!又是写话本,又是理刑名,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自甘下贱,你说对了,”陈惇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读书、做官好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是读了书能干啥,能洗清小桃的冤屈吗?”

“我不能,你能,”陶大临就大声道:“你要是做了官,便能让天下所有像小桃这样的冤案,都重见天日!你能救的就不止一个小桃,而是千千万万个小桃!”

陈惇脚下一顿,身影很快融入了黑夜里。

陈惇并不为今日自己的成绩而欢喜。因为他即使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他用的手段,却让自己感到了一丝寒意。

陈惇综合了所有的信息,无限接近地还原了杀人真相,但他没有证据,任何证据都没有。他没有可经得起推敲的证据证明是刘岩清做的,就不会存在明明是刘岩清做的,却没有证据这样的情况。因为‘是他做的’这个条件需要证据来证明,否则就是污蔑。

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条件下,陈惇所推理出的一切,都是“他心里认为是刘岩清做的”,这是陈惇自己的主观意识。陈惇对自己的判断越深信,他就陷入越深的网中。自古以来,只要是主审案子的人,在心中都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和陈惇一样——就像曹正认为小桃是坠水溺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事实上,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陈惇在设局的时候就在想,万一自己的判断,也是错误的呢?

万一真的不是刘岩清干的,而是一个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会出现的人干的呢?

陈惇经过了整整两天的激烈抉择,最后他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干扰程序正义,而取得他最后要看到的绝对正义。

既然没有直接证据,陈惇就制造了一个直接证据。他让雪青把自己手上的金珠乘隙放在了刘岩清的屋子里。

有了这个东西,刘岩清可以直接被定罪。

果然刘岩清说不清楚金珠的来历,百口莫辩,终于承认了杀人罪行。这让陈惇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原本一直观察着刘岩清的神情,他害怕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冤枉了一个无罪之人——但事实上,刘岩清除了心虚,就是恐惧了。

原有的证据链闭合了,但闭合证据链的最后一道链条,是陈惇塞进去的。他在取证环节里做了假,但这个结果导致了凶手认罪伏法,陈惇冤枉了证据,但没有冤枉凶手杀人。

既然他们把无罪的人,捏造证据,弄成死刑;又把有罪的人,毁灭证据,弄成无罪——那陈惇伪造证据,给杀人凶手定罪,也许并不算什么。然而陈惇再也不想来这样一次了,因为他永远不能保证再来一次的话,他的判断还是对的。

“惟愿世间有厉鬼,除此无以慰苍生。”陈惇心道:“也许小桃冥冥之中魂其有灵的吧,否则我怎么会得到了那枚金珠,如果我没有得到那金珠,又怎么会追查其中的隐情,洗雪小桃的冤情呢?”

不过,这案子还没有结束呢。

两天后,被人监管起来的刘岩清忽然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发了癔症,曹正和陈惇匆匆赶到的时候,就见朱九爷耷拉着眼睛,露出冷如冰霜一般的神色,“人在那儿呢。”

蜷缩在西北角的刘岩清张牙舞爪挪腾扭曲着,脸色惊恐,双目猩红。

“蛇,蛇——”刘岩清大叫着在地上翻滚:“不要缠我,不要缠我!”

“啊,你这恶犬!快走开,”忽然又见刘岩清一轱辘翻起来,飞速地在屋子里奔跑:“别吃我,别吃我!”

朱九爷没有看他,而是眯着眼睛打量陈惇。他看到了陈惇嘴角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容来。

“他没有癔症,”陈惇道:“他是装的,可以判他死刑了。”

他说完这句话,曹正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和朱九爷一样露出了不解之色。而蹲在地上做狗爬状的刘岩清,身体也是一僵。

“两天之前,我在公堂上说,”陈惇轻松道:“发了癔症之人会感到自己被数不清的怪兽缠身——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宋人笔记,这是我瞎编出来的。你说我瞎编出来的东西,怎么刘百户都能表现出来啊?”

看着陈惇戏谑的眼神,刘岩清终于意识到他的结局,像是死狗一般颓然躺在了地上。

第五十六章 前因后果

县衙后堂之中,曹正和陈惇两个惬意地坐在藤椅上,喝着新酿菊花酒。

“老爷也在看《白蛇传》?”陈惇看到曹正手边就放着精装版的《白蛇传》,心中得意却又不露声色:“看来这书果然是风靡。”

“新听睹、佐谈谐,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无过《白蛇传》。”曹正感慨了一番,道:“但是这世情话本,终不如现世离奇。”

陈惇就道:“金珠案,的确匪夷所思,让人啧啧。”

“你是这个案子的原告,你感触应该最深。”曹正哈哈一笑,随即神色一变:“你告诉我,你这个文弱书生,是怎么知道这案子的全部经过,从始至终仿佛亲眼看见一般?不要告诉我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这世上当然有生而知之的人,”陈惇也一笑:“但不是我。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说来大人恐怕不信,我是梦中忽然身处云端,俯瞰会稽县,云中忽然落下金珠二颗,一颗滚到了江中,一颗却轱辘轱辘滚到了一处宅院中。我看得分明,却不知这是何处。此时见到一个丫鬟从中走出,说百户刘岩清的房间如何如何,我才晓得。”

“你是说,”曹正哼了一声:“是小桃给你托梦?”

“草民原本也不信这世上,真有幽冥渺渺之事,”陈惇一本正经道:“但今日见到真凶被缚,方知shàn è you bào,报应不爽的道理。”

曹正大概是一副“我就静静地看你装”的表情,努力控制了一下神色道:“那你觉得,洪家班的案子,也是幽冥渺渺之事?”

“洪家班伏法,这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以告慰无数冤魂,也可告慰天下父母之心。”陈惇道:“不管何人所为,他一定不会以此为傲,因为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也看到了想要的结果。那么这个人,和天下所有人的想法是一样的,那就是秉公、禁暴、济苍生、还太平。”

曹正非常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暗藏着洞悉。陈惇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自己在这位曹老爷眼中,早都无所遁形了。不过他知道就知道,什么证据也没有。

“本县再问你一句,”曹正忽然道:“郭汜、刘岩清和沈长兴这三人里,你真正想告的人,是谁?”

陈惇不由自主震了一下:“您说什么?”

“本县的确在审案方面不行,不过却自有一套洞察之术。”曹正笑呵呵地摸着胡子,却逼问道:“本县看出来,你于三人中,最恨沈长兴,对吗?”

陈惇一时半会全然无法辩解,只道:“老爷为何这么说?”

“你年少,痕迹都露在脸上,任人揣摩。你堪破他人的局的时候,殊不知别人也在堪透你。”曹正道:“我说这话,不是让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那也太勉强了。但让你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万事珍藏,万事收敛。”

陈惇当即便道:“谢老爷指教,陈惇受教于心。”

“现在说说吧,”曹正道:“沈长兴还有什么事情,不为人知?”

陈惇感到曹知县是真的挺喜爱自己,不惜出言提点,但这个问题,陈惇前后思索无数遍,却不能回答他。

他不能把沈长兴做出的恶心事,堂而皇之地告诉曹知县。

沈长兴做了什么,那就要从那一晚陈惇和他的小伙伴们夜探沈府说起了。陈惇他们从地道进入了沈府的佛堂,看到一男一女相拥而入,恣意tou huān。之后又来了一个人,这人即是丫鬟小桃。

当晚陈惇他们只大致看到了小桃的模样,而对那一对偷奸的男女,却看得不仔细。但很久之后小桃的尸体被捞出来后,陈惇怎么可能不联想到那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小桃撞破了两人的jiān qing,被杀人灭口,为什么不可能呢?

有了一个可供猜测的方向之后,陈惇知道,内宅的妇人是不好探听的,虽然说小桃服侍的是王姨娘,但怎么能因此说tou qing的就是王姨娘?你要说再探沈府,那是不会碰到那一晚上的事情了,毕竟小桃撞破了jiān qing,一般人不会再去的。

但这个奸夫,也许有一些痕迹可循。不得不说,陈惇一开始就将自己的目光锁定了沈长兴,因为好巧不巧,他在陈惇屁股后面光临了土地庙,他是知道马大在这里埋了东西的,那究竟是为了金条还是金珠而来,陈惇更偏向于后者。

什么是这个案子最关键的东西?

金珠。

来看看所有跟金珠有关系的人,且看丢失金珠的王姨娘、偷窃金珠的小桃、埋藏金珠的马大、想要找到金珠的沈长兴——所有人都围着这个金珠转。

再看看金珠的流失方向,王姨娘是头,沈长兴是尾,陈惇最先质疑的是中间这个顺序,因为据雪青所说,小桃绝不可能偷窃,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马大偷走了金珠呢?

后来陈惇又一次提出质疑,马大一个大男人,无法进入王姨娘闺房,他只能指使王姨娘身边的人,那说来说去,还是小桃偷出了金珠。

陈惇按照头尾不动,中间互换的这条线路,推断出了第一个可能发生的故事,这个故事和沈长兴在公堂上自辩所说的一模一样。然而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即郭汜的初检报告被人掉包,送回来的经过了增添修改。

这个案子霎时出现了一个重大嫌疑人刘岩清,但沈长兴也暴露了更多的东西。他找到郭汜修改报告,他要把小桃他杀改为zi shā。只有杀人凶手,才会想尽办法遮掩证据,而其中刘岩清掉包了证据,沈长兴修改了死法。

两人是最大的嫌疑人,但陈惇更倾向于沈长兴,因为他觉得这案子一定和金珠有关,刘岩清和金珠的关系,他并没有找到。

直到莳花馆的姑娘证明了刘岩清有重大作案可能,陈惇才发现真相并不是他推算的真相,绕过了四个人之后,小桃死在了和金珠毫无联系的人手里。但沈长兴的问题更加突兀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替刘岩清遮掩。小桃确确实实是被刘岩清杀死的,只要他什么都不说,谁也不知道马大和金珠的关系,沈府的声誉,一点都不会有瑕疵。

那么他为什么要替凶手遮掩呢?难道又是为沈府的声誉打算?或者说,他觉得即使查出来了,杀人凶手也是刘岩清,而不会是他?

不,沈长兴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他发现土地庙的金珠不见了,他在害怕。

金珠不是单纯一个珠子,它是连接了某一样事情、关联某一个秘密的东西。陈惇意识到谁拿到这个金珠,就代表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马大知道这个秘密,小桃知道这个秘密,沈长兴急匆匆赶到土地庙想要找到金珠,不是因为他想要知道秘密,而是因为他害怕别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找到的时候,露出的不是遗憾的神色,而是深重的恐惧。

马大死了,死前似乎没有来得及把秘密说出口,那么知道秘密的剩下小桃和王姨娘。小桃死了,这个秘密只关联了沈长兴和王姨娘了。

王姨娘会不会死?陈惇觉得不会,他开始仔细审视这两人的关系。

他设计了一个有意思的局。

他打听到了沈长兴在莳花馆bāo yǎng的姘头小翠,以三首诗为交换,让她做了一件事。

小翠开始在沈长兴面前哭闹,说他答应给她买的胭脂没有买,两rén dà吵一架,沈长兴摔门而出。

但沈长兴很快来到了明秀阁购买胭脂——陈惇当然设计好了一切,全绍兴只有明秀阁一家卖凝夜紫胭脂,而因为此种胭脂为深紫色,不受人欢迎,而且价格还昂贵。所以在这个时机里,前来购买的人只有沈长兴或是沈长兴派来的人。

陈惇在凝夜紫胭脂里撒了致敏物。

沈长兴亲自来买,而且他买了不止一盒,他买了两盒。

一盒肯定是给小翠的,那么还有一盒,是给谁的呢?

这就是用男人的心理去揣测男人了,一般来说,男人根本不会在意女人的化妆品,他们看不出今天你画的这个妆容,和昨天的有什么区别,但他们一般都会花言巧语掩盖过去。同样的,他们很少逛女人的首饰胭脂铺子,他们就是大把使钱,由着女人挥霍。他们大概就是觉得钱多的,女人说好的,那就是好。

所以当沈长兴站在了花红柳绿的胭脂前面,他要了一瓶凝夜紫。但他意识到这一瓶胭脂是小翠不惜和他翻脸也要得到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他还有几次逛胭脂铺子的机会,也许以后都不会来。

亲手给女人挑东西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们会仔细审视自己和女人的关系。沈长兴先要了一瓶,接着又要了一瓶,说明在他的心里,有两个同等比重且与他fā shēng guān xi的女人。

一直等到几天之后,雪青告诉陈惇,王姨娘脸上长了又大又脓的疱疹。

至此陈惇才敢说当日小桃目睹的通奸之人,就是沈长兴和王姨娘。

沈长兴和王姨娘通奸,被小桃目睹,小桃告诉了情郎马大,马大以此为要挟,让王姨娘和沈长兴掏出了金珠去塞他们的口。但马大被处死了,死前沈长兴用尽办法从他嘴里得到了埋藏金珠的地方,不过却没想到什么也没有挖到。

他在怀疑东西被人拿走和怀疑东西其实是小桃私藏了之间,决计相信东西被小桃私藏了,于是动了杀心。而他知道,锦衣卫百户刘岩清有一个怪病,喝酒之后便要掐人脖子,他试探了一次,发现刘岩清的确可以在无人救援的情况下,将人掐死。

他便将小桃带到了西园,丫鬟雪青无意中又帮了他忙,让小桃如愿进入了刘岩清的卧房,被刘岩清活活掐死了。

刘岩清杀人之后十分恐惧,而此时沈长兴闯入,替他遮掩,然而在搜寻的时候,沈长兴却发现小桃的确只有一枚金珠。

沈长兴意识到马大没有说谎,东西是在那里,但是已经被别人拿走了。这个人可以跟马大有关,也可以跟小桃有关,但这个人一定会怀疑小桃的死是杀人灭口,因为沈长兴认为拿走金珠的人,一定知道金珠关联的事情。马大不会随意泄露金珠所藏之地。

所以他害怕这个人会怀疑他,会指认他,于是他将金珠塞入小桃的喉管,企图混淆视听,案发后买通仵作郭汜,极力遮掩真相,将他杀改为zi shā。不是在替刘岩清遮掩,而是在替他自己遮掩。

第五十七章 考虑

沈长兴是间接杀人,而且他要做的事情,恰好在那一刻被雪青顶替了。所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杀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有杀人意图,而且意图这东西,说出来就像是笑话。

你在恨一个人恨得不得了的时候,是不是幻想过将人杀死?这也是意图,但只要没有付出行动,有心无迹,那就不叫犯罪。

陈惇也可以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曹正,告诉他沈长兴和王姨娘的jiān qing,告诉他小桃因为目睹了这个jiān qing而招致杀身之祸——但他不可以。

他一共有三个方面的考虑。

第一,《大明律》规定,“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杖一百……其非奸所捕获及指奸者,勿论。”

这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凡妻妾与人通、奸,按律法规定,要抓起来绑送官府,官府会依律判决杖责八十,男女同罪。但是这一条往往不会执行,因为就在大明之前的元朝的一百三十年的时间里,按照《元律》的规定,“诸妻妾与人奸,夫于奸所杀其奸夫及其妻妾,及为rén qi杀其qiáng jiān之夫,并不坐”,也就是说若是某人的老婆和人通、奸,这人杀死他老婆和、奸夫,并不犯法。

中国自古不是法理社会,而是人情社会。所以从古至今,各地有遇到通、奸案,丈夫直接杀死妻子与奸夫,带着头颅去自首,然而官府不根据大明律这一条,反而从人情伦理的角度,判处丈夫无罪。

实际上,大明律每一条都是细细推敲过,以保证所有情况都在法律的考量里。所以这一句话的精华是后面这一句——“非奸所捕获及指奸,俱无证迹可验,勿论”。

《大明律》对捕获通、奸有个非常大的限制词,叫“奸所”,什么叫“奸所”,就是通、奸的场地。只有当场捉奸了,看到赤、裸、裸的男女二人,丈夫才能将这二人扭送官府,甚至当场杀人。而若是没有当场看到淫、秽不堪的一幕,只是听凭别人说二人有不轨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指奸”,以及二人即算通、奸了,但是不是当场抓获,而是事隔一段时间或是其他场地,那都被认为是没有证据可以查验,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丈夫不能追究。

为什么要加个“奸所”这样的词?为什么只有看到两人当场翻云覆雨,丈夫才能提刀杀人?

因为如果没有“奸所”这两个字,丈夫可能会因为疑心,而将妻子和所谓的奸夫挨个杀死,造成极大的冤情——这是常见的一种,然而还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景,那就是一个人想要杀掉妻子,他便说妻子和某个人私通,杀了妻子和这个人。

又或者,一个人有个仇人,他想解决这个仇人,便把仇人杀了,然后回去把自己的老婆杀了,然后说我之所以杀他们,因为他们通、奸,最后如何,这个人会被无罪释放。

所以必须要当场捉奸,才能定罪。

陈惇要指认沈长兴和王姨娘私通,必须要当场捉住奸夫***,否则不管沈长兴还是沈炎,都会为了保住名誉,反咬他诬告。

这是最重要的一条,陈惇即使有再多的证据证明两人jiān qing,只要没有当场捉住人,就永远不能判定他二人有jiān qing。

第二条,跟第一条有关,就算陈惇使出手段,终于让沈长兴和王姨娘通、奸一事大白天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那么然后呢?沈炎被整个绍兴府甚至浙江一省都知道,他头上被戴了绿帽子,名誉扫地私德不修,让众人指指点点看笑话,顺带连累官场上名声清白的沈炼——

这是陈惇的本意吗?他要真这么做了,众人不会赞扬他聪明,反而要笑他慧极而近似愚蠢,不通人情世故。

第三条他不能说的理由就是面前这位曹老爷了。

曹知县和沈炎不太能合来,若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他还能不以此大加利用、大肆宣扬,攻讦沈炎吗?

陈惇守口如瓶,道:“沈管家没有什么事情,他请我喝酒,我没有去。”

曹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不去最好,你还在孝期里,不可饮酒。”

陈惇点头道:“是。”

“明年开春就除服了吧?”曹正关心道:“届时,你就可以参加县试了。本县可以给你透个底,案首非你莫属。”

陈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领受曹正的好意,他知道曹正的确是很欣赏他了,居然就这么暗箱操作,内定他为案首了。

他总不能说:“谢大人好意,草民立志经商,不举业。”

那曹正肯定跳起来,用唾沫星子喷死他。

“你可不要让本县失望。”曹正是越看他越满意:“本县看你定有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一天。”

沈长兴在酒楼里摆下筵席,却没有等来他邀请的人。

“管家爷,”回话的奴仆道:“那陈惇太不知好歹,您给他多大的面子,竟然敢推三阻四不来!”

“他怎么说?”沈长兴捏着白玉酒杯道。

“他说,他与您不熟,”奴仆道:“若是因为案子的事情,那没什么可说的,他的话在公堂上就说完了。”

沈长兴面色如常,神情却多了一丝阴鸷。

他已经仔仔细细调查过陈惇了,但所查的结果却让他困惑。陈惇与马大,甚至与沈府的交集只有沈老爷寿宴那一个晚上,但他却拥有马大埋藏的金珠。

而他很快就发现陈惇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正是洪家班覆灭的那一天。当他开始怀疑这其中的关联的时候,他发现了洪家班的案子中的许多不能解释的地方,同样有了一个惊人的推测,整个事情就是陈惇的谋划,就像他第一次站在公堂之上,却轻易扭转局面一样,这个青年人,他能量巨大,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不代表他没有办法掌控和挟持——他如果将陈惇的名字透露给洪家班的漏网之鱼,那陈惇有什么办法抵抗呢?还不是得乖乖地听他的话?

“哦,对了,”奴仆忽然想起来:“陈惇让我给您带一句诗。”

“什么诗?”沈长兴呵呵一笑。

“是什么……角声满天秋色里,”这奴仆回忆道:“塞上燕脂凝夜紫。”

第五十八章 督粮道

沈府见性堂中,沈炎叹了口气,道:“兄长,你真的要去锦衣卫?”

他面前对坐的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就是沈炼,穿着一身青布袍,愈发显得清矍,双目却炯炯有神:“我已经答应了他们,这一次上京,任职锦衣卫经历。”

沈炎道:“为什么要去呢,你这一去,岂不是要被视作与锦衣卫同流合污,这名声好听么?你常说当官要爱惜名声胜过一切,如今去了锦衣卫,岂不是尽毁士林声誉?”

“同流合污,”沈炼道:“不是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礼贤下士、折节于人吗?我就要去看看,他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有其事?”

说起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这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作为冒死救驾从火海里救出了皇帝的人,又是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奶兄弟,他得到了皇帝无与伦比的宠信。这位锦衣卫掌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少保衔的极品大臣,可谓是有史以来最强权的锦衣卫都督,因为在他的压制下,煊赫一时的东厂、西厂无敢均礼,而他的名声,又高过之前任何一位锦衣卫指挥使,百官、士大夫都赞他礼贤下士、周旋善类,实在是大明特务史上的异数。

“就为了这个?”沈炎郁闷道:“管他陆炳呢,只要你不愿意去,谁还能强迫你去不成?你上覆吏部,只需说身体不好,忧思过度,乞请回家休养,难道锦衣卫还要把你从床上架起来不成?”

“他们是不能这么做,”沈炼道:“但我听说,已经有人看我不惯,参奏我因为不满朝中有人专权,愤而离去,你说我要是真的称病不出,岂不是应了这一条污蔑?”

“我看这不是污蔑,”沈炎嘟囔道:“你就是不满朝中有人专权,才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当,辞官回来的。”

沈炼便道:“不错,我就是看不惯严嵩父子专权!他父子二人,都是国贼!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桩桩件件,都是祸国殃民、贻害千古!这父子二丞相,为了保住他们的权位,对所有dàn hé他的官僚都施以残酷的打击,轻者去之,重者致死。二十七年杀曾铣,是年杀夏言。朝露之势,危于商鞅;燎原之形,不殊董卓!”

听到沈炼这么形容严嵩,沈炎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严党势力庞大,这朝中之人都做了缩头乌龟,不肯出头,你一个七品县令,又能做什么呢?”

“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我大明的天下就真的要完了。”沈炼摇头道:“只要有一个出头的人,天下之气都要为之张扬,严党能遮天蔽日,遮不了我大明的正气,遮不了我大明的良心!我不能眼看大明在这群祸国巨蠹的手里,败坏下去!我这次上京,就要会一会这大小丞相!”

“大哥,你这性子进了京城,不肯循规蹈矩安安分分,”沈炎忧愁万分:“是要捅破天啊!你要揭发权奸,岂不是让提拔你进锦衣卫的陆炳难做,而且你做了这个出头鸟,严党更会以你做典型,不把你整死不罢休!你以为朝中清流会帮助你,会前仆后继跟随你的步伐吗?不会是,若是他们能和严嵩对抗,当年夏言、曾铣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说起来,”沈炼看着他微微一笑:“兄长我虽然侥幸考中了进士,为官一任,但其实你才是适合做官的人啊。”

不过他神色一肃:“不过会做官能如何?官做得大又如何?当官做到严嵩的位置上,不可谓不大,但是他做了什么?何况只要有人想做官,想把官做大,只要带着重金厚礼去严府,拜他门下做走狗,就可以升迁显位。天底下若是都是这样的读书人,我大明是不是要亡国、亡天下了!”

“唉,天下之事不可为,”沈炎道:“难道不是因为先有其君,后有其臣吗?大哥,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一切的根子,在谁身上吗?如今那一位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当道,乌烟瘴气。他不醒悟,谁能耐严嵩父子何?”

“我何尝不知道严嵩父子之所以百官dàn hé而不去,”沈炼的眼中露出无奈而又悲痛的神色:“是因为他们有圣眷在身,是皇上包庇了他们,是皇上要任用他们。但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咱们这一位皇帝,已经坐了三十年的江山,不管如何,为人臣子,只能恳请他醒悟,若是因此受到责罚,那也是心甘情愿。”

见沈炎还要说,沈炼就道:“这个事情我意已决,你不要再劝了。”

这时候沈管家在门外道:“大老爷、二老爷,布政使司分司督粮道佥事派了人过来,和曹知县一并来了。”

“快请进书房去。”沈炎道:“督粮道的人,怎么会到咱们家来?”

“这是布政使司新上任的参政李默的政策,”沈炼知道:“清丈田亩,我从杭州过来,一路风闻,说这一次查地厉害。”

“李默,李时言?”见沈炼点头,沈炎惊讶道:“不是都说他这一次得罪,罢官回乡了吗?怎么跑到浙江来——他一个吏部尚书老天官,跑到浙江布政使司,做三品的参政?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他这一次把严嵩惹火了,”沈炼道:“本来他自己是求出为学政的,但是严嵩给皇帝上眼药,把他弄成了参政,你忘了浙江布政使是谁的人了?他到了浙江,能有好果子吃吗?”

两人说的这个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辛巳科榜进士,一路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调任户部主事、后升兵部员外郎,广东按察使属下检事、云南提学副使、浙江左右布政使等职,因历任政绩卓著,遂又升任吏部侍郎,然而让他再升一级的事情,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俺答汗出兵侵犯掠夺中原一带,京都告急。李默奉命守正阳门,他率兵五千,发动百姓,军民合力昼夜巡视,防卫甚为周备,俺答汗见无机可乘,便退兵而去。伺候不久,李默便被升为吏部尚书,与严嵩分庭抗礼。

但做官绝不可能顺风顺水,特别是李默还不依附严嵩,京察时候,严嵩想要给他递纸条,说自己有哪些人可以升任,哪些人有问题需要包庇,李默都全然不理,闭门不见,一下子黜落了数十个严党干吏,让严嵩怀恨在心。

今年年秋,在辽东巡抚的人选问题上,仇鸾托李默推荐己亲被拒绝,他推荐张臬为辽东巡抚,于是严嵩、仇鸾相勾结,以谗言诬奏李默“偏执用人”。皇帝宠信严嵩,遂罢李默官职。

但这样也就罢了,因为不阿附严党而被罢官,在士林看来是光荣的事情。然而严嵩岂肯善罢甘休,他一面说老天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面派人暗示李默,皇帝可能有挽留他的意思。于是李默上书,请求出外做学政——皇帝一看他不知进退,更加恼怒,专门让他做了浙江省的左参政,这就存了羞辱的意思,因为国朝就没有吏部尚书再降级去做参政的,这不是官儿越做越回去的问题,而是李默他恋栈官位,不肯离去的事情了,顿时他的好名声就没了。

但李默还不能求去了,他还得咬着牙齿来到浙江干下去。

第五十九章 大小亩

陈惇和尚薇两个,摊开了洗好的床单,在窄小的庭院里晾晒开来。

“薇儿,”陈惇道:“别站在凳子上了,小心摔。”

薇儿果然跌了一跤,不过她身体柔软,像个皮球似的滚了两圈,还顺势站了起来。

“嘎吱——”大门被推开,陈温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站立不稳,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比尚薇还容易摔倒。

“爹,怎么了?”陈惇发觉不对,赶紧过去搀扶。

见陈温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体软地像面条一样,“这是、魔怔了!”尚薇忽然冒出这么个词来,“用凉水泼!”

陈惇舀了一瓢井水泼了上去,这下陈温倒是有了反应了,但面色更是差劲,双目直愣愣地盯着陈惇:“儿啊,这回完了,咱们完了!”

“什么完了?”陈惇心下一跳:“出什么事了?”

在陈温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陈惇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浙江布政使司分司督粮道佥事派了人过来,他们是复核田亩并且统查田赋来的,此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大亩小亩尺籍不同,翻出宣德年间的皇册,让重新缴纳田赋。查了沈炎名下的田产之后,其他都是小亩,只有三十亩田地是广亩按小亩交税的,而这三十亩田正是陈温托寄在沈府名下的田地。

“什么叫广亩,”陈惇听得不太明白:“什么叫小亩?”

陈温就给他稍微解释了一下,按本朝的土地制度,凡田以近郭为上地,迤远为中地、下地。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太祖高皇帝沿袭元里社制,以社分里甲,而洪武年间有非常大的移民运动,不光是山西往河南河北迁徙,那时候的江浙之地,为张士诚守吴,也有很大的兵灾,所以也从山西迁来了一批百姓。

浙江本地百姓称为社民,而迁来的百姓以屯分里甲,称为屯民。社民先占了好田,他们的田地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称为广亩,而屯民新占亩狭,故屯地谓之小亩,小亩的田地就比较狭窄且很多不是连在一起的,也是别人挑剩下的土地,所以产出也比不上广亩。

“所以咱们家的祖田,”陈惇道:“是广亩。那怎么交税的呢?”

“洪武年间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惟苏、松、嘉、湖这几个地方,太祖皇帝怒其为张士诚守,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地方官收亩税二石。”陈温道:“到了宣德、正统年间,蠲免了许多,四斗一升至二石以上者减作三斗,广亩交三斗,小亩交一斗,一直到今天。”

“那咱们家明明是广亩,”陈惇道:“为什么交小亩的税?”

“因为宣德年间,垦荒田及洿下斥卤田这些本来说是永不起科的田地,皆核入赋额,”陈温当这个书吏总算没有白当,他知道了许多衙门里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那这样的话,土地就比洪武年间多了,有司就以大亩当小亩以符旧额。”

陈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每个朝代建立以后,就会面临土地兼并的问题,豪强权贵隐没土地,土地与籍册上的数目越来越对不上,那怎么办,下面人就想方设法哄骗皇帝,宣德皇帝虽然是个有为的太平天子,但是照样被底下人骗得七荤八素。宣德年间就有人说了,把太祖时候的垦荒田算进来,也要收税。就算那时候隐没的土地达到了几十甚至上百万顷,但加入垦荒田之后,数目反而比洪武年间的田土还要多,有司并不想把这新添的土地报上去,他们和本地乡绅豪强就联合起来,将广亩田报成是小亩田,数亩田当一亩田算。收税的时候广亩田就一直按照小亩田算,从宣德年一直到现在。

“现在被查出来了?”陈惇道:“难道要把广亩田的税全都交上去?”

“从宣德三年开始,”陈惇面色惨白:“到嘉靖三十年,一百二十三年,每亩田要补交二斗,咱们家三十亩田……每斗米价四十文,你算算,你算算,要多少银子?”

从洪武年间一直到孝宗弘治年间,天下算是太平,米价维持在一个很低廉的价格,到哪儿都是十分一升,也就是一分一斗,但是到了嘉靖年间,水旱灾异频繁,死者枕籍,米价上涨速度比较快,变成了40文一斗,折合纹银三分,也就是每斗米三分钱,是以前的三倍。

督粮道的人按照如今的米价来算,那么就是三分钱乘以二斗乘以三十亩再乘以一百二十三年,算下来就是22140分,也就是说,陈温要补交2214两白银。

这是一笔巨款啊,陈温每个月的俸禄才二两银子!按这样的算法,陈温要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把这笔钱交上!

陈惇也倒吸一口冷气。

“为什么会突然清查大小亩?”陈惇道:“这是什么新政策吗?”

在听到是新上任的浙江左参政李默的政策之后,陈惇又一次惊讶道:“他原本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被下放到浙江来,做一个参政?”

这件事本就不符合常理,吏部尚书,差不多已经把官儿做到头了,虽然不能入阁,但是权力可同首辅分庭抗礼,要从这个位置上下来,要么被罢黜,要么致仕回乡,谁会降两级去外省做地方官呢?

“据说是犯了错,推荐错了人,”陈温道:“具体怎么回事,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奇怪,”陈惇就道:“李默既然是天官,天官最重要的职责,即是铨选和任免天下官吏,他当这个参政,第一件事难道不是培植自己的人,为什么跟土地过不去了呢?”

更何况,听陈温说,李默他这个统查田税的政策,专门针对的是豪强富户,这是要得罪巨室啊,他这个官儿,怎么当得稳当呢?

“难道李默根本不想当这个官儿,”陈惇陷入了思考:“故意得罪巨室,好让皇帝罢免他——倒也是,从天官降落到地方参政,谁能忍受这个落差?”

“现在怎么办啊,惇哥儿?”陈温已经六神无主了,这些日子一来,陈温似乎已经习惯了征询陈惇的意见。

“莫急莫急,”陈惇就道:“他这个政策不合理,小户之家,像咱们这样的不知道凡几,难道人人都要交二千两银子?谁交得起呢?”

“沈府已经替咱们交了银子,”陈温道:“沈老爷是大好人啊。”

第六十章 得罪巨室

“沈老爷已经把钱交了?”陈惇一怔:“光是咱们家的三十亩,就补交了二千两银子,那还有其他托寄在他名下的田地呢,他要交多少啊?”

“就咱们家是广亩,”陈温灰心丧气道:“其他人家在官府登记的籍册上,都写的是小亩。”

陈惇感觉不对劲:“那为什么别人的都写小亩,咱家写广亩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温道:“当时就想着交不起税了,给你省药钱,才把祖田托寄在沈府名下,这些手续什么的,都是沈府办的。”

没道理那时候的沈府对陈温另眼相看,给别人办的是小亩,给陈温就办广亩,虽然实际交税是一样的——陈惇忽然想起来一个事情,惊讶道:“托寄到沈府的田,不是不交税吗?”

举人就可以不交税了,沈炎就是举人啊。

这个问题陈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惇是在沈府沈炎那里听到了解释。

“李时言查了一个案子,”沈炎就道:“说浙西一户士绅接受土地投献,让地痞无赖以平民百姓家的土地冒投,这户士绅以极低价强行买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bǎng jià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从为止。”

陈惇恍然道:“投献土地,还是冒献。”

投献分两种,自献和妄献,像陈温这样的,就是自愿把土地投献给沈府,后者就是强行被人冒名投献,前者不为外人所知,一切都是私下进行的,后者肯定要闹出事情来,李默知道也不足为怪。

“这案子出来以后,”沈炎捋须道:“李时言就开始清查土地了,他在全浙省开始追查投献,弄得人心惶惶地。”

“听闻李大人以前也任过浙江布政使,”陈惇道:“莫不是咱这地方开罪过他?”

沈炎哈哈一笑:“谁敢开罪一省布政使呢!”

“那学生就想不通李老大人为什么为政要得罪巨室了,”陈惇双手一摊:“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官印给砸了吗。”

“谁说不是呢。”沈炎也想不通,只能归结到李默的作风上去:“他的确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呢。”

“雷厉风行,可不是么,”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就道:“和当初的朱纨倒是一个风格。”

陈惇只见此人神清目朗,和沈炎有三四分相似,就知道他一定是沈炎的兄长,人称青霞先生的沈炼了,忙道一声:“见过沈大人。”

沈炼没有理会他,倒是对同行的锦衣卫佥事朱九道:“嘉靖二十六年,朱纨提督浙闽军务的时候,也是一到任后雷厉风行,整顿海防搜捕奸民,不管这些通倭的人跑到哪个巨室之家,朱纨都一律不容求情,再求情就干脆连着一块杀——嘉靖二十八年又开始查走私案,只要牵涉到案子里的,哪怕是家中出了两个二甲进士的人家,都给办了。”

朱纨,嘉靖二十六年巡抚浙江。他革渡船,严保甲,整顿海防,筑塞双屿,堵击倭寇,又将捕获之通倭罪犯统统处死。他的行动触犯了闽浙地主豪绅的利益,又因在日本贡使周良的处置问题上,与主客司、福建籍的林懋和发生矛盾,招致闽人官僚仇恨。

二十八年三月,朱纨俘获海盗李光头等九十六人,亦尽诛之。没想到御史陈九德却劾其擅杀。朝廷遂革纨职,命他回苏州原籍听候处理。朱纨得讯,悲愤交加,上书给嘉靖帝说:“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写好遗书后愤而zi shā,朝野为之叹息。

这就是去年的事情。

陈惇听到“朱纨”这个名字,却忽然感到醍醐灌顶,他一下子想明白了李默追查田亩的举措,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朱九爷锐利的眼风刮过来:“你想到什么了?”

“啊,没什么。”陈惇就道:“我是赞同沈大人的话,李参政在浙江所行的政策,和当初朱纨搞的那一套,果然有很大的相似。”

“不对,”沈炼皱了一下眉头:“朱纨只是整顿海防,没有清丈田亩,我说的是他们的性格,都急于求成,眼中又不能容物。”

陈惇道:“是,朱纨强行禁海,关闭了广州市舶司之外地所有港口,又禁止海民出海,禁止私自贸易。又销毁大船,一日之间毁船五百艘,可见海禁之严厉。如今李大人清查田亩,要追究投献之风,又要补交广亩科税,家有三十亩田地的,补交二千两白银,一文都不能少,而且限期半月,比催缴夏税秋粮的期限还要短,不知道这一政策,是不是更会引起反弹。”

沈炼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陈惇话不好说透,只道:“我一介小民,知道什么呢?就是觉得李大人仿佛巴不得别人群起攻之,把他屁股底下的椅子踢翻。”

沈炎忍不住一笑:“哪儿有巴不得被人围攻的人呢。”

沈炼和朱九爷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而沈炼的笑意忽然凝滞住,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思索之中。

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沈炎担忧地看着他:“兄长,你没事吧?”

“没事,”沈炼接过茶碗,双目炯炯:“我知道李默是怎么回事儿了。”

“哦,”朱九爷也大感兴趣:“李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是巴不得别人攻击他呢。”沈炼道:“当初朱纨身为提督,quán bing之炽,东南无人能比,却完败于那些人的面前,身败名裂,这个案子说起来不骇人吗?”

“李默这次出京,就任浙江参政,”沈炼道:“我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他害怕严党打击报复,他想了个聪明的办法。他先在皇上耳边吹了风,提起朱纨的事情。这样皇上心中就有了数了,任谁说他的坏话,只会让皇上想起朱纨被冤杀的事情,当年朱纨死得那样惨,皇上心中不痛吗?他已经冤杀了一个,难道还能再杀一个?”

沈炎恍然道:“如果朝中有rén dàn劾李默,皇上就会以为是杀死朱纨的那群人又来了,他肯定大发雷霆不会放过这些人,而最有可能dàn hé李默的不是浙江官绅,而是——严党!”

“老天官就是老天官,”沈炎啧啧道:“临走前还摆了严嵩这么一道,让人防不胜防啊。”

“若是严嵩不追究他的话,自然相安无事。”沈炼道:“若是严嵩一旦起了谋害之心,只能自食其恶果了。”

“那还有一个可能呢?”朱九问道。

“还有一种可能,”沈炎紧锁眉头:“说起来更让人难以置信。”

第六十一章 手痒

“我怀疑,”沈炼就道:“李默来浙江,不是因为被严嵩陷害,触怒了皇上而被贬谪——而是皇上和他故意演了一出戏,让李默顺利来到浙江,展开追查。”

“什么?”沈炎不可置信道:“这话怎么说呢?”

“皇上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股胘之臣害死,致使东南局势无法收拾,”沈炼道:“而罪魁祸首陈九德和另两个浙系御史却毫发未损,这是皇上为了面子不予追究了吗?我看不是。”

嘉靖皇帝是个聪明人,而且他的聪明,专门用在对付大臣的身上。他当时没有立刻下令抓这个、查那个,而是装作无所察觉的样子,让闵浙官绅好好狂欢了一阵,等到一年过去,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了,而此时皇帝将眼里不揉沙子的李默派过来,李默一来就抓住投献的事情,大力彻查,不仅要求官绅们退田退地,而且还要缴清田赋,那就无异于在嚣张的浙江官绅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子,他们岂能容忍?

连朱纨都被他们搞死了,李默这个失了圣意的人,又算个屁啊!

他们既然不能容忍,就会千方百计地阻挠,要像对付朱纨一样,把李默也搞下去——等到朝廷和地方都形chéng rén人喊打的局面,等到这些人都忍不住跳出来,等到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抖搂出来,就是皇帝要抓要杀的时候了。

“真是让人想不到,”沈炎道:“皇上还是咱们的皇上啊,哪怕是修玄十几年,还是心中有数,独揽朝纲啊。”

他说着就又看向沈炼:“兄长,你真的还要去锦衣卫吗?”

“别说了,我意已决。”沈炼坚定道:“明日就动身。”

朱九爷那里明显是松了口气,他受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重托,务必要把沈炼带回去,总算不枉他在会稽这个小地方憋了两个多月。

不过这两个月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至少让他目睹了两场精彩的大案,第一个案子因为省府接手很快,他没来得及插手;而第二个案子他一开始也没有上心,最后却牵连到了手下人,这虽然的确让他感到了些微的不快,但是更多的是对这个案子抽丝剥茧展露真相的惊异,尤其是对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他怀有很大的兴趣。

就听到沈炼问道:“刚才那个少年,是谁家的儿郎?”

“没什么出身,”沈炎就道:“其父是本地县衙书吏,在咱们府上托寄了三十亩田,这不是查出来了吗,我就帮他们缴了田赋。”

“是这样啊。”沈炼似乎若有所思:“这么年轻……”

“是年轻,却还算有几分本事。”朱九爷忽然道:“前些日子发了个案子,就是他破出来了……”

朱九爷讲了一遍金珠案,沈炼倒是听得很有兴趣,同沈炎道:“看来你常常举办的那个英才宴,倒也不算虚冒,还是网罗出几个人才了。”

沈炎倒是一乐:“不过我看九爷的意思,是想要这小子去锦衣卫干刑名呢!”

朱九爷被人道破心思,倒也承认道:“是看他有几分天分,我们大都督又十分爱才,这才起了心思,这次回去,便要如实说给大都督。”

“然后你们大都督再来一次强行征辟?”沈炎含沙射影道:“那算了吧,人家年纪轻轻,可选择的道路多着呢,你非要把人弄到锦衣卫去,是要遭怨恨的。”

此时混不知被人议论的陈惇正在慢跑,他从沈府出来,就调整呼吸开始跑步,一路跑到了徐渭的青藤小筑里,竟也没有觉得太累。这也是陈惇锻炼身体的方法之一,他的这具身体的确有些羸弱,急需增强体魄。

“来,喝口水,”徐渭热心地端过来茶水,上下打量道:“好像管点用,你气色一天比一天好,精神百倍啊。”

“你也应该跟我一起运动,”陈惇道:“过度肥胖可不行,身体好多病呢。”

徐渭一听顿时敬谢不敏:“那还是算了,徐渭的大肚皮,要装书、装酒、装风度呢。”

陈惇也没有勉强他,历史上徐渭是个长寿的人,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端甫、君泽都走了,”陈惇就道:“就剩咱们俩个,日子怎么打发哟?”

诸大绶、吴兑、孙鑨孙铤兄弟结伴去了杭州游庠了,徐渭早在十年前就去过了,他提起游庠的日子,还是觉得很苦闷,因为他总是与府学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混了两年没考上也就赶紧出来了。

“好打发,”徐渭就从桌上抽出来几张纸:“我闲着无聊,又写了个戏曲。”

陈惇接过来一看,“金珠案?”

他大致看了一遍,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写这个案子,真是无聊透顶。”

“怎么叫无聊透顶,”徐渭道:“端甫跟我说的时候,仿若亲见,我把你这案子写出来,是在替你颂扬呢!”

“我要是在乎名声的话,”陈惇就道:“早就凭《白蛇传》扬名天下了,陶虞臣走之前,瞪我的目光,你是没看,简直要把我的衣服烧着了。”

陶大临这次也一并要去杭州,自从他和陈惇吵架过后,那是每天都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目陈惇,害得陈惇差一点陷入自我怀疑中,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上进,自甘下九流了。

“再说这案子牵扯到锦衣卫,最好还是别惹事端。”陈惇道:“你要是真的手痒,我这里还有一个话本,算是适合改变为戏曲,你要不要听?”

陈惇答应官娘,在她的玉楼班回来的时候,要写出新戏来,陈惇原本也没有太上心,不过祖田的事情一出来,他就发现自己手中的钱财还是不够,既然能多赚点,为什么不多赚点呢。

“什么话本?”徐渭顿时来了精神。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陈惇道:“这也是个好故事。你不是一直想写个主角是风尘女子的戏本吗?”

“我可不信哪一出好戏能比我的《玉禅师》还要精彩。”徐渭哈哈笑道。

第六十二章 元红

陈惇从徐渭家里出来,却被人拦住了:“小官人,我们管家请您赏脸吃饭啊。”

陈惇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七八个壮汉,知道这饭是非吃不可了,倒也没有反抗:“看来沈管家真是坚持,屡次三番纡尊降贵的,比刘备还要诚心呢。”

见他点头答应,这几人顿时大喜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抬轿子,恭请陈惇坐上了,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地往酒楼雅座开去。

陈惇自然不是个受人胁迫的人,他之所以要去见见沈长兴,无非是因为他发现了祖田补交税额的这个事情上,明显有动手脚的蛛丝马迹,而一切的线索,又渐渐指向了这个人罢了。

轿子停下来,一众人簇拥着陈惇进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内里幽静,却花草繁茂,清新雅致,似是个别院。里面渐渐有丝竹管弦之声响起,有如春风拂面一般。

“沈老板好雅兴啊。”陈惇看到沈长兴就道。

沈长兴自己也有许多产业,不在沈府的时候,更容易称呼一声沈老板。而沈长兴声雄气壮地哈哈大笑起来,“陈小官人,久别无恙啊。”

陈惇面子上还要同他虚与委蛇一番,“沈老板屡次相邀,盛情难却啊,陈惇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难逃沈老板法眼。”

“小官人说的什么话,”沈长兴道:“如今小官人是绍兴城里家家户户口中的大才子,名声都要和徐文长比肩了,哪里需要打听。”

陈惇皮肉上笑了一下,由着沈长兴给他倒了一杯酒。

“元红啊,好酒。”陈惇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由衷称赞道:“这酒的年份可不止三十年。”

沈长兴大笑道:“足足五十年的陈酿!爷爷埋在树底下,曾孙出世了才取出来!”

绍兴人的花雕天下闻名,其中知名就是状元红和女儿红了,绍兴人家生了孩子,不论男女,都往地下埋坛酒,女儿出嫁了取出来喝的就是女儿红,儿子将来金榜题名了更是风光,称作状元红。虽然绍兴家家户户都能做酒,但因为是家庭制作,没什么完善理论和指导,做酒全凭感觉,质量也不一样,有好有差。但是陈惇喝到的这一坛元红,入口绵柔,沉香浸润,细品之下酸甜苦辛鲜涩六味俱全,是极为难得的佳酿了。

“不敢当沈老板的好酒啊。”陈惇就道:“这酒,咱们绍兴家家视若珍宝,当逢盛会,才取出来尽兴。现在沈老板却拿来招待我,真是糟蹋了佳酿啊。”

“这酒能被小老弟你喝,是它的福分。”沈长兴也端起酒盏,轻啜一口道:“更何况这酒名叫状元红,像小老弟这样日后一定会大魁天下的人,早晚都会喝上一坛的,我这算是早一步预祝罢了。”

“大魁天下?”陈惇忍不住笑道:“我会有金榜题名的一天——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曹老爷对小老弟你可谓是青眼有加,这县试头名,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他没有看错,我敢说这绍兴城里,比小老弟你聪明颖悟的,也没有了。”沈长兴就道:“洪家班和小桃的案子,我沈长兴服了,想来以你的人才,将来飞黄腾达,真是指日可待。”

陈惇就道:“我还没有县试,沈老板仿佛已经料到了金榜题名的一天,真是惭愧。”

县试“内定”案首,其实也不算什么,甚至府试都有内定的传统。在弘治以前,主考官不会避讳对某个考生的喜爱之情,甚至有暗中许诺,点人为魁首之事。但是唐寅这个案子发出来之后,主考官就不能与考生亲近了,但这不限于县试——一县之地,县太爷就是龙头老大,他看上谁,想让谁通过考试,甚至点谁为案首,都是应该的。

“至于沈老板说,我在小桃的案子上出力,”陈惇就道:“不过是为了显示聪明罢了,沈老爷和曹知县不嫌我惹事添麻烦,已经算是对我的宽容了。就是不知道您说的洪家班的案子和我有什么干系,硬说有的话,大概是当日我误打误撞,把这案子牵扯出来了,这和聪明颖悟不挂钩吧?”

沈长兴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是这个反应,也是一笑:“小老弟这么说,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说完端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感谢小老弟那一日保全了我们沈府的脸面啊。我也自理一杯,不,我自理三杯。”

陈惇看着伸过来的酒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这就进正题了,沈长兴知道他在金珠案上究竟查到了哪一步,当然这是他让沈长兴知道的。沈长兴这些日子不说是寝食难安,也该是坐卧不宁。即算料理了王姨娘的事情,但他不清楚陈惇抓到了多少把柄,只见他三杯酒喝下去,一抬手,身后的亲信便从怀里掏出个硬邦邦的纸袋来,放在了他的手上。

沈长兴又将那袋子装在桌上,轻轻推到陈惇面前道:“请。”

陈惇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照他说的打开纸袋,一看竟是一摞大兴钱庄的银票,一共六张,一张五百两纹银。

“这是什么意思?”陈惇道。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报,”沈长兴面不改色:“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小老弟如果有什么事,也只管讲出来,我自然会尽力去办。”

“我倒真还有一件事情,遇到了难处。”陈惇就道:“前些日子,督粮道的人来,说我家祖田要补交广亩税,共计税额二千余两。沈府想来是最清楚的吧?”

“好教小老弟知道,这里头的二千两银子,就是督粮道应该收走的税额。”沈长兴一弹纸袋,道:“如今原封不动,送还给小老弟,剩下的,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小老弟务必收下啊。”

陈惇目光一凌。

沈长兴把陈家祖田应缴的广亩税退了回来——不,陈惇根本没有掏一文钱,这笔钱是沈炎替他们缴纳上去的,而沈炎那一日见他,并没有追究这钱,甚至明说了不用还,以资学费的话来,所以这钱根本没有被收上去,而是转了几道,让沈长兴拿来做了人情!

一来一去,陈惇应缴的税额没有拖欠,甚至白得了三千两银子的巨款,陈惇理应高兴。但是他无比清楚,沈长兴根本就是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因为其他托寄在沈府名下的田产,全都没查出问题来,只有陈惇家里的祖田莫名其妙地要补交税额,一日都没有拖延,沈府立刻就将拖欠的银两交齐了,一下把陈惇架在了火上烤。

现在果然证实了陈惇的猜测,这根本就是沈长兴导演的好戏。

第六十三章 山东道士

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陈惇感激,以为这是雪中送炭周人之急,但陈惇不会领他的情。因为这一手更近似要挟,陈惇不知道他是怎么摆平督粮道的人的,但账面和实际不符,这个问题早晚就能发觉,到时候可就不是缴纳银钱的问题了,而是做假账、上下勾结的大罪了。

尽管版权上分账得来的钱,加上金条,陈惇能够还起这笔钱;尽管沈炎已经许诺不追缴,但他依然不能选择拂袖而去,把这一叠银票摔在眼前这个可憎之人的脸上,因为沈长兴这一手已经等于向他宣示,他可以有如今这样无数种的手段,只要陈家的祖田在沈府名下,他就有数不清的契机再重复今日这样的桥段,陈惇不能不防。

因为陈惇没有沈长兴和王姨娘通奸的证据,所谓的“凝夜紫”一事,只是震慑罢了,当日陈惇透露这个事情,并不是想要从沈长兴这里得到钱财,而是想要沈长兴感到恐惧,感到惶惶,如果他今日带着这笔钱来找陈惇,陈惇就会戳破他曾经的险恶,这笔钱他会让沈长兴交给小桃的家人,抵赎罪过。

然而没想到沈长兴把钱是拿来了,却是设下了圈套,逼迫陈惇接受。他没有半分悔改之心,没有一点恐惧之意,他其实料地不错,当日陈惇没有当庭揭发,那以后就不会有揭发的机会了,他也是凭此肆无忌惮。

陈惇略略叹了口气:“家中花销的地方太多,几乎已经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了,沈老板的好意,叫我实在难以推拒啊。”

沈长兴仔细观察他的模样,眼睛的确在那一沓银票上流连不去,又听他如此说,顿时大喜过望:“沈某人是借花献佛啊,还是那句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老弟拿走这钱,本就是应当应分。”

陈惇就点点头:“今日多谢款待,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便抓起了银票,移步走下了楼梯。

身后的沈长兴就哈哈一笑道:“沈三,快替我将陈小官人送出门去,以后我还请他再来玩耍。”

沈三应了一声,追逐过去道:“等等我,等等我。”疾步追上了陈惇,将一坛未启封的状元红交到了陈惇手上,嘻嘻笑道:“小官人,我们管家说了,这坛元红要送给您呢,祝您早日金榜题名,他还有两坛六十年的绝品元红,到时候一定和您痛饮。”

陈惇不知道想了什么,点头道:“好啊,沈老板的美意,我心领。”

他走在街路上,手露在寒风里,和他的脸颊一样,早都冻成了枣红色,可他却恍然未觉,一股由来已久的怒火充斥在胸膛里。然而这时候偏有人不长眼,从背后狠狠撞了一下他。

“哎呦,对不住!”这是个胖乎乎的女人,一身的绫罗绸缎裹得身材越发臃肿,撞了人了也知道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陈惇手里的酒坛子因她一撞,碎在了地上。

陈惇原本怒火滔天,见酒坛子摔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不由自主道:“摔得好,摔得好!”这女人瞧他不追究,哈哈一笑,又揪着身边的两个姑娘:“快走,咱们去看梦龙公子!”

“梦龙公子?”陈惇讶异道:“你们说的梦龙公子是谁?”

“就是《白蛇传》的作者啊,”这女人道:“他被人瞧出来啦!”

陈惇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谁敢冒充他的名头,自称梦龙公子,一时间也跟在人群之后,一直穿过了两条街,才看到正主儿。

只见这人布鞋浄袜,丝绢道袍,身上穿得倒还齐整,只是头上的髻却松松散散的落了半边,走起来还三晃两晃的,看起来倒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居然扯着嗓门唱起来:“扯大锯,割大槐,老娘不来妗子来。赶单饼,熬鸡肉,撑地妗子打提溜。”

人群听得好笑,这调子粗犷、诙谐,浓浓的山东大汉子的味道,就有人按捺不住道:“你是梦龙公子!就是你写的白蛇传!”

“什么玩意儿?”这人一摆手道:“不曾听说,不曾听说!”

“就是他,”陈惇听到身边的两个姑娘窃窃私语道:“跟最新一版《白蛇传》附的图像一模一样!”

这姑娘手上拿着吴钩书坊出版的《白蛇传》,摊开到作者肖像画那一页,画上人物果然和眼前这个醉汉有七八分的相似——陈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画像是孙世贵为了迷惑对手随便画的,谁知道竟被人当真了。

“梦龙公子,”人群愈发拥堵了,无数人眼冒星星地赶上来:“留个墨宝吧!”

这人醉醺醺地,听到要写字,似乎精神了许多,果然接过了人群手中的纸笔,只不过如同鬼画符似的,写的也是乌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字迹来。

“这难道是狂草?”众人越发瞪大了眼睛,想要从这鬼画符似的东西里看出非同寻常来。

“狂草个屁!”总算有人匆匆赶来了,是吴钩书坊的伙计:“他不是梦龙公子!你们认错啦,都散了吧,散了吧!”

“他怎么不是?”众人反驳道:“他和画上的人,一模一样哩!”

“只是凑巧长得像罢了,”这伙计挥退众人:“梦龙公子是翩翩君子,神仙一般的人物哩,可不是他这样的,你们不要妄自揣测了!”

“哎呀,这明明是坑蒙拐骗的游方道士!”人群中另有人认出了这人,指着他道:“昨天我找他算卦,被他骗了钱!”

“搞了半天,是乌龙啊!”人群愤愤不平起来,摇头叹气地散去了。

陈惇也要离开,却没想到被人抓住了袖子,他回头一看,正是这个醉眼朦胧的道士。

“别走啊,”这道士打了个嗝:“一起喝酒!”

“谁跟你喝酒?”陈惇一甩袖子就要离开,谁知这道士死死拽着他不放了:“我鼻子灵,早都闻出来了,你带了好酒,嗯,上年头的陈酿,你分我一点,一口总行吧?”

陈惇想起来打碎的元红,倒是佩服这家伙有个好鼻子,虽然他不想理会这人,但是赖不住这人像是牛皮糖一样缠住他不放了,非要从他这里讨一口酒喝。

“你是道士?”陈惇就道:“山东人?”

“山东,山东,”这人道:“初来贵宝地。”

“道士怎么进的来绍兴?”陈惇就问道:“你要再不放手,我就告官了,绍兴知府可是眼里不容沙子。”

因为当今天子修道成痴,天下臣民很是愤慨,绍兴知府甚至限制道士进入绍兴,以至于绍兴这座古城,几处道观香火不旺,显得十分破败。

第六十四章 道行不精

“我不是道士,”这人依旧死皮赖脸地缠着陈惇:“我是、我是术士。”

道士和术士还是有明显区分的,道士斋醮祭祷、专侍鬼神,而术士似乎懂得更多些,从事巫祝术数,甚至包括天文、历法、阴阳灾异、医术、占卜、星相,甚至擅长问卦算命。但懂这些并不一定需要像道士一样入道教,遵守许多清规戒律。在历史上懂得方术的人就有很多,似乎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刘伯温、东方朔等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术士。

“你是术士?”陈惇就哈哈一笑:“你有何术?”

“我会扶乩,”这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但是明显有些心虚:“可准啦,给你算算?”

扶乩是民间信仰的一种占卜方法,又称扶箕、扶鸾、降笔、请仙。在扶乩中,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这种人被为鸾生或乩身。神明会附身在鸾生身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明的想法。信徒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以了解神灵的意思。

陈惇觉得好笑,“那你就算算。”

“好嘞。”这人顿时来了精神,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一堆家伙什,带有细沙的木盘,一支插在一个筲箕上的乩笔,然后示意陈惇扶住横木两端,便拿着乩笔来,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念有词道:“吕祖神灵,附降在身……”

陈惇就冷眼看他在沙上画成文字,这文字和他刚才写的字符一样,简直可谓天书,显然这人是把这些字迹看成是神灵的指示,翻着白眼一顿念唱作打之后,满头大汗道:“刚才吕祖降临了,知道不?”

陈惇就道:“吕洞宾啊,他有什么神谕?”

“我看看,”这人就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他刚才在沙盘上画出的天书,作出高深的样子来:“嗯,我知道了,他说你最近有忧愁之事啊。”

“有什么忧愁之事?”陈惇心道,算命的人一般都是这个开场。

“一个字,钱。”这人就哈哈道:“没钱啊。”

陈惇还是无动于衷:“是吗?”

“我看你暂时为生计所苦,不过没事,”这人又神秘兮兮道:“你很快就要发达了,你这面相,额阔而高、眉骨丰盈、双目有神,山根耸起,实在生得一副好面相,注定大富大贵,定然大利科考,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陈惇差一点笑出来:“你还兼职看相呢?”

这人也一点不显尴尬:“术士嘛,什么都懂一点儿。眼下你是走一点霉运,但是别着急,这霉运自有禳解之法,我跟你说,这法子也简单地很,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不为钱财所苦。”

陈惇就道:“大师啊,你既然知道我为生计所苦,那我就感谢你出言提醒,却没有一文钱付给你啊。”

这人却摇头道:“我可不是为了钱,唉,我就是一时技痒,为人排忧解难——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有钱,总有酒吧?我可闻出来了,你有好酒,不能吝惜啊。”

“酒也没有,”陈惇道:“就你这点伎俩,三岁的孩子也骗不过,你哪儿来的自信,敢向我要酒喝?”

陈惇骂了一通,就见这人颓废地坐在地上,“又是如此——我蓝道行怎么就这么惨,学什么都学不出来?”

说着八尺的汉子哭唧唧起来:“想我八岁就上山学道,念经没念好,画符画不成,十九岁被赶下山来,好不容易跟着师傅学了这扶乩,又死活不通精义,被同行取笑……我怎么这么笨啊,我活着简直是一个大笑话,还不如死了算了!”

陈惇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水平的骗子,看他果然是哭得情真意切,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也嘲笑我笨?”这人愈发伤心了。

“就是笑你笨。”陈惇道:“你多少岁,学扶乩几年了?”

“我二十八,”这人一抹鼻涕抬起头来:“学这门手艺有五年了。”

“五年了,”陈惇道:“你学出来个啥?是个人都能看出你是个骗子。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他扶乩的时候,也早早被人戳穿了?”

“没有,我师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哩,”这人还跳起来理论道:“每次扶乩,都可准了!”

“那你那些师兄弟们呢?”陈惇就道。

“虽也有算差了的时候,可灵的时候多,都比我好。”蓝道行唉声叹气道。

“那你算准几次?”陈惇道。

“也有好几次呢!”蓝道行努力回忆起来:“在蓝田的时候,给人找回了牛;在彰德,给人……”

“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同一个师父,”陈惇打断他道:“你的师兄弟差不多都学到了本事,就你一个别说是出师了,连门都没进去?”

“因为我笨呗,什么都学不会。”蓝道行憋出两泡眼泪来。

“不,你也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陈惇就道:“你其实知道所谓的扶乩,根本就没有神灵降临,都是凭人瞎说八道的。但是你还不知道这里头瞎说八道的诀窍,就是光知道说人出了问题,看到没钱的,就说是为生计奔波;看到有钱的,就说是为名忙,为利忙,其他的也不会了,殊不知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情况,你这样的,是个人都能看出你是个骗子。”

“对对,是这样,”蓝道行一轱辘翻起来:“我也想知道他们因何事求神,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知道啊!”

陈惇想了想,“你跟我来吧。”

他说着又道:“你走窜江湖,总有易容的工具吧。”

于是西街上就出现了两个算命之人,这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为首的陈惇变成了一个留着两撇胡的中年人,脸上还多了十几颗黝黑的麻子。

“咱们这是要干什么呀?”蓝道行小心翼翼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小心问道。

“算命。”陈惇踢了他一脚:“吆喝去吧。”

“吆喝什么呢?”蓝道行道。

“就说山东神算子来了,”陈惇道:“今天免费算三个人,不要钱。”

蓝道行急道:“你行不行啊,算不准可要挨打的。”

“道行不精的人才会被打。”陈惇哈哈一笑。

第六十五章 求卦问卜

不知道蓝道行来了会稽多少日子,但见他摆起摊来,竟似都知道了他是个坑蒙拐骗之人一样,只在一旁讥讽嘲笑:“这不是那个打山东来的骗子吗?”

赶走了几个故意来捣乱的人,陈惇的摊子前,迎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这老婆子看到他这个摊子,倒是一头奔了过来。

“算命,不要钱啊?”她再三确认道。

“不要钱,”陈惇改换了山东腔调,“大娘放心吧。”

这老婆子坐在椅子上,先是吁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陈惇就道:“大娘啊,看起来你像是个有福气的,其实在家里是老奴,家里十桩事,九桩要压在你肩上,一桩没有做还睡不着觉。”

“可不嘛,”这老婆子拍了拍大腿:“我就是应该这个劳碌命。原以为抱上孙子就该享福啦,谁想我五十六岁才盼来的这个乖孙,是个能折腾人的,不叫我有半分清闲。”

“您这个孙儿,”陈惇道:“来的晚些,却带着富贵呢。您仔细想一想,他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这老婆子“哎呦”一声,面带喜色:“您说的准呐!我那乖孙生下来的时候,公鸡半夜就打鸣了!枝头喜鹊,一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您这个孙儿一定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陈惇用令人信服的语气道:“是贵人,长大了怕是有更大的福气。”

老婆子高兴地不得了,连连说祖宗保佑,道:“我那小孙孙的确长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即便哭起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像个娇贵人。”

陈惇“哦”了一声,道:“不过他没长大之前,有些妨碍,恐怕浮灾多一些。”

“您说的对,说得对!”这老太婆连连应声道:“他身体弱了些,可把人愁死了。”

“三天一小病,这是常事,”陈惇道:“不过我看您面相,这孩子最近怕是还有一次小灾,是不是破了相了?”

“是啊,是啊,”老婆子惊讶万分:“我做饭去了,没留神看他,他就从床上翻下来,把耳朵蹭烂了两道,流了血!”

“无妨,”陈惇道:“这是替爷娘破财呢,这是命中注定的,长大了更孝顺你。”

“哎呀,怎么算得这么准啊!”老婆子此时已经对他深信不疑了:“您再算算他以后的命数吧,我什么时候能看到他发达的一天呀?”

等她从陈惇的摊子前起身,已经是把陈惇的话当金规玉律了,又不顾陈惇的阻拦,硬是留下了十文钱,欢欢喜喜去了,路上交谈了另外一个老婆子,又指了陈惇的摊子,似乎连连夸赞。

蓝道行早就迫不及待了,等人一走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给人算的?怎么说得那么准?”

“比你师父如何?”陈惇道。

“我师父说十条,不过是六七条准,”蓝道行说:“你是条条皆准啊!难道你其实也是术士,故意要拿我作筏?”

“我可不是术士,也根本不会算命。”陈惇道:“不过是通过观察和套话,把人的基本情况搞明白了而已。这种方式很简单,因为大部分人是信命的,而人生不是一帆风顺,所以每个人都各有所求。你只要观察的人多了,就能发现其中的规律,总结一下,都是行之有效的骗术。”

“那你快跟我说说,”蓝道行抓耳挠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老婆子不得清闲的?”

“她直奔我而来,一来是信命,二来是心中定有疑问,想要算一算。”陈惇指着对面频频看过来的取笑之人,道:“你看那些人,就是故意捣乱的,如果他们来,那就是另一种算法了。”

“这老婆子虽然生得福相,身材肥胖,”陈惇道:“但你看到没有,她肩膀单薄,脊背佝偻,是下过苦力的,家务一定繁重,哪里能得清闲?”

这老婆子听陈惇一说,心里产生共鸣,不由自主开始倾诉起来,说自己得了个孙儿,能折腾人。

在陈惇还没有摸清这个孙儿是因为什么能折腾人之前,他先问了个问题,问她孙子出生时,是否有异象——任何老人都觉得自己的儿孙是最好的,巴望儿孙出人头地,什么都能牵强附会一下。就算是鸡窝里多了两颗蛋,那也会被老人视为儿孙带来的好运,果不其然,老婆子就兴高采烈地说起来公鸡半夜打鸣啊,喜鹊报喜这样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孙子非同寻常。

陈惇附和着说了几句,就听到她又道自己的孙子哭声细小,这话很重要,几乎可以断定这孩子身体素质十有**不好,因为身体健壮的婴儿,哭声大多洪亮有力。

陈惇已经确定了小孩有病,但同时他观察到老婆子的神色,不只是发愁,而是有一种气苦——这种气苦,不是对着孙子来的,陈惇就大胆猜测,小孩或者遇到什么麻烦,而且跟她有关。所以他就说小孩恐怕破了相,果然是这老婆子的错,她不留神把小孩摔了。

“我如果是个骗子,”陈惇道:“就可以说劫数这样骗人的话了,卖几条黄符,包去百病,还不哄得她心甘情愿地掏钱?”

“原来是这样吗?”蓝道行瞠目结舌:“怎么你看到的,我都没有注意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规律就是诀窍吗?”陈惇解释道:“求卦问卜的人一来,你就观察他的衣着相貌、言行举止,洞察他有求于什么。父母问儿女,望子成龙,盼子富贵;子女来给父母算命十之**是父母生病,除了这点,子女一般不会来为父母算命。妻子来给丈夫算命,喜气冲冲而来,无外乎问丈夫前程如何,官运如何,财运如何;忧愁满面来,要么问丈夫在外piào ji另有新欢,要么就是自己犯了七出之条,缓急无可解。丈夫来给妻子算命,这是最简单的,要么这女人偷奸,要么这女人无子。读书人来问命算卦,多半是为了功名前程;商人来问卜,则因为近来生意不好;庙堂之人一定问官途。穷人问命,富人问长生,你只要通过观察确定他们的身份,自然就揣摩出他们的需求了。”

“你真是神了!”蓝道行佩服地五体投地:“这些诀窍,说起来简单通顺,但是一般人,又怎么能想到呢!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

陈惇微笑了一下,目光看向对面的铺子,道:“你等一等,再给你开开眼。”

第六十六章 测

蓝道行看陈惇走过去,原来是一个女子抱着怀中的小孩,而小孩不小心把彩球抛到了树枝上,一下子取不下来。陈惇就卷起袖子,慢慢爬上了树,热心肠地帮助这女子将玩具捞了下来。

半刻钟后陈惇回来,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蓝道行心痒痒地,仔细回想他刚才说的话,贼眉鼠眼地观察着街上往来的人群,期间也有人嘻嘻哈哈过来求卦,不过都被陈惇轰走了,说他们心不诚。

好多时间过去,眼见对面的箍桶铺子都要关门了,陈惇才叫蓝道行又吆喝起来,蓝道行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不一会儿对面台阶上下来一个人,东瞧西望了一下,犹疑地坐到了陈惇面前。

“不要钱?”他问道。

“免费。”陈惇道。

“山东神算子?”这人略略嗤笑了一下:“能算什么?”

“不敢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陈惇就道:“但是也算是知天机、明祸福、晓富贵吧。”

“大言不惭,我可不信,”这人哈哈一笑:“那你就算算我呗,看你能算出什么来。”

陈惇装模作样地看了他的八字,掐指一算:“家中独子,略无兄弟帮衬,高堂又早逝。看你发迹也晚,全凭丈人提携。”

“这一条街谁不知道,”这人也没有惊叹,反而道:“你稍稍打听一下,就来蒙我。”

“那你要怎么相信?”陈惇就道。

“我至今无子,”这人道:“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得个儿子啊?”

“这没道理,”蓝道行在一旁摇头道:“你没儿子是身体有病,不去看大夫,跑到这儿来算什么命?”

“去你奶奶的,”这人跳起来:“老子没病!”

陈惇安抚住两人,沉吟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对吧,你今年多大?”

这人报上岁数,却听陈惇道:“看你的命,儿子早就出生了,也没有夭亡,你怎么会没有儿子呢?”

这老板还没有说话,过来上交钥匙的伙计倒是开口道:“你算错了,我们老板娘没有生儿子,至今一儿半女都没有。”

“不可能,”陈惇再算了一遍,道:“绝对有子,而且能算出差不多三四岁了。”

“简直是胡说。”伙计不以为意,很快离开了,倒是这老板一双绿豆眼左右晃动,心神不定,紧紧盯着陈惇道:“你说我有个三四岁的儿子?”

“不是我说,是你命里合该有的。”陈惇道:“你这儿子,难道是流落在外不成?”

“没有,没有,”这人连连摇头,一双眼睛开始正视陈惇:“你、你再算算,你还能算出什么?”

“你今日恐有血光之灾,”陈惇判定道:“最好找一处佛寺或者道观躲避一下,不过我感觉你命里合该有这一劫,避是避不过去的。”

任谁都不愿听到自己会发生“血光之灾”,这人变色而起,忍了几下才没有破口大骂:“算的什么破玩意儿!尽是坑蒙拐骗!”

陈惇就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相信就算了。”看着这人悻悻离去,蓝道行才凑过来:“我看他的神色,好似真有个儿子,他自己其实知道的哩!”

“有进步啊,”陈惇道:“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不过这儿子并不是大房所出,是他在外面偷偷养的个外室生的。”

“你怎么知道?”蓝道行问道。

“刚才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就是他养的外室。”陈惇提起笔来,唰唰写了几行字:“他婆娘厉害啊,是个母夜叉,把他管得太严,这女人就抱着孩子在他店门前转悠,眉来眼去的,仔细观察就知道jiān qing了。”

“我知道了,”蓝道行恍然大悟道:“你刚才同那女人说话,套话是不是?那你怎么说他有血光之灾呢?”

“把这个纸条送到青石巷坐起第二户人家,”陈惇道:“偷偷从门缝里塞进去就行了,悄摸别让人知道。”

只见这纸条上写着王三bāo yǎng外室,已得一子,又附了这外室的住址——蓝道行哈哈大笑起来:“这事情要是被他老婆知道,果然是要打死的!正是应了血光之灾啊!”

“现在知道了吗,算命卜卦无所谓神准,都是有内线的,串通好了,或有意或无意,就会把重要的事情都说出来。如果这样还算不出来,那真是怪了!”陈惇道。

见蓝道行深为信服,陈惇也就准备收摊了,不过当他目光略过不远处的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停顿了下来。

这个人肩上挑着一担臭咸鱼,蹲在台阶上,似乎觉得双脚很不舒服,把鞋子脱了下来,换了一双草鞋船上。

陈惇眯起了眼睛,他踢了蓝道行一脚:“还有最后一卦呢,继续吆喝!”

随着蓝道行的吆喝,对面那个人果然看了过来,不一会儿就挑着担子走到陈惇对面:“给我算一算吧。”

“算什么?”陈惇道。

“算心想之事,是否能成功。”这人就道。

陈惇就道:“那就是不问命,问运了。你写一个字,测字即可。”

这人就提起笔来,略加思索之后,写下了一个“浙”字,交给了陈惇。陈惇嗯了一声,道:“浙者,水之曲折也,客官不管做什么,都曲折难行。”

“是这样吗?”这人一抬头,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陈惇:“听说浙江,原指钱塘江,水流虽曲折,终汇大海,岂不是说虽经千难万险,最终还是能成事吗?”

“不是这么解释的,”陈惇缓缓道:“浙江原指钱塘不错,以其及其上游的富春江、桐江和新安江曲折形如‘之’字,因此古称浙江。不过更远古的时候,此江称为‘渐江’,‘渐’通‘浙’也,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不是事情曲折难行,而是要杀头斩首了。”

一个大大的“渐”字,被陈惇一手辟开了。

“你测得不好,”这个人面露不悦,“牵强附会。”

“是吗?”陈惇道:“你可以再写一个。”

这个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又提笔写了个大字。

第六十七章 间谍

“也?”陈惇道。

“也,”这人把纸张推过来,道:“请你再测。”

陈惇沉吟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他,直把这人看得不耐烦了,陈惇才道:“你要不是女扮男装,怕就是个番邦之人。”

这人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也,语气助词,”陈惇慢条斯理道:“辅助也,以家称之为妻妾,以国称之为藩属。你是大明哪个藩属国来的?”

“我就是大明人,”这人怒道:“你瞎说八道什么!”

“你不承认也就罢了,我遇多了你这样明明说中了却不肯承认的人。”陈惇道:“你看看这个也字,说是池,却无水;说是驰,却无马,无水无马,想动也动不了,而且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没有臂助,因为也字有人才是他,如今独见也而不见人。而且,也字有土才是地,如今也不见土,说明你的产业漂流浪荡,没有依托,是急于找到依托。”

这人神色几经变幻,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用一种叵测的语气道:“测字,雕虫小技耳!安能以一字而笃定天机呢?”

“天藏大道,地载机锋,”陈惇道:“人之一念,未曾发作,却已有征兆,见一叶而知秋,见霜露而知春风,为什么不可呢?”

这人从胸膛里发出长长一声闷哼,他一言不发地挑起担子就走了。

蓝道行看了这一场简直是莫名其妙,窜过来抓耳挠腮道:“小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半天说了个啥?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不要问了,听不懂最好,这和算命没有关系。”陈惇道:“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没想到蓝道行非常坚决地摇摇头:“我决定了,要跟你学,你给你当徒弟吧!”

“你不是已经有个师父了吗?”陈惇道。

“那个是启蒙师傅,你是授业的恩师,不一样!”没想到这时候蓝道行的脑袋瓜子倒是够用了:“我要跟你学算命,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一定能学会!”

“我可不收徒弟,”陈惇挥挥手道:“我怕你学不到精髓,光是会坑蒙拐骗!”

“这东西不就是为了骗钱吗?”蓝道行糊涂了:“有什么精髓?”

“上算算天,中算算人,下算才算财。”陈惇狡黠一笑:“你是想做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人,还是江湖骗子?”

“我——”蓝道行呆住了。

“没想好之前,”陈惇道:“你就好好想,想好了再做决定!”

“那你明天还来吗?”蓝道行道。

“还来,”陈惇道:“放心吧!”

陈惇也没有回家,而是漫步走到了柳叶坊的木工人家门口,黑炭和有才在院子里头也不抬地缠绕着手中的丝绢,还是陈惇喊了一声才将二人唤醒。

“惇哥儿,”黑炭高兴道:“你来了!”

“怎么样,”陈惇对着旁边吆喝赶工的韩氏努了努嘴:“她肯用心教吗?”

“嘴硬心软,”有才道:“虽然不肯给我们好脸色,但该教的都没有掖着藏着,就是嫌我们吃的太多了,说每个月二两银子都不够伙食。”

陈惇哈哈一笑:“你那饭量还好意思说,半桶饭都能吃光,任谁都给吃穷了!”

见两人学得飞快,已经能用丝绢扎出较为精致的人形甚至头花了,陈惇就点头道:“我给她设计的绢人形象,在绍兴城里卖疯了,官娘在杭州还给我寄信过来,说杭州那边跟风出现了一大批绢人,都是这个模样,大街小巷全都风靡,还供不应求呢。”

陈惇还画了许多张草稿,加入了很多新颖的设计理念,可想而知以后做出来,不知道该如何火爆呢。

不过今日陈惇来找他们,不是为了绢人的事情——他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你们这几天先缓一缓手中的活儿,帮我探听个人。”

“谁?”黑炭问道。

“是一个倭国人,”陈惇道:“我怀疑是倭寇的探子。”

陈惇说的就是刚才算命的那个人,他从坐在台阶上换鞋的那一刻起,就让陈惇感到了怀疑。因为陈惇看到,这人脱了鞋袜,大脚趾和其他脚趾分地很开,只有日本人因为长期穿着木屐拖鞋,才有这样的现象。而中国沿海渔民,一般都是打赤脚。

之后陈惇近距离观察此人,发现他皮肤黝黑,手上有渔网划烂的痕迹,可以确定是在海边生活的人,而一般的渔民,又怎么会识文断字呢,何况此人一张口就问心想之事能否成功,一般的老百姓会这么问吗?

“他娘的倭寇,跑到咱们会稽来了!”有才怒道:“以为绍兴没有人了吗?”

“惇哥儿,为什么不把这人直接扭送去官府,”黑炭问道:“让官府审问?”

“那就打草惊蛇了,”陈惇道:“在知晓他的来意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还有他可能会武,你们的人跟踪他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被他发现了,我要知道他来绍兴是干什么来了,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

成远和有才几乎是会稽山阴两县之地乞儿帮的头了,手下许多乞儿,消息来源非常敏捷,陈惇还是相信他们能办成事的。

“他长什么样,”有才道:“你还记得吗?能画出来吗?”

“不用画,”陈惇道:“到时候我指给你们看。”

陈惇知道这个人一定还会出现在自己的卦摊前面的。

因为他想杀人灭口。

此时的杭州布政使司衙门中,李默正在听取分派到各处而回的督粮道官员汇报情况。

“衢州之地,”官员就道:“田亩清缴地最好,此地官绅少有隐田,按大人的吩咐,小民的广亩交小亩税,全都不予追究,共计得银三千七百两。”

“绍兴、嘉兴、湖州之地,”另一名官员道:“士绅反应强烈,清查田亩,多遭阻拦,下官按照大人的吩咐,执法不容情,不仅遭到他们的冷脸相待,甚至连老百姓,都十分抗拒,在下官的住处偷扔鸡子。”

“刁民啊,”李默身边的典吏骂道:“刁民!”

“不是刁民,”李默铁青着脸道:“是愚民,他们被这些士绅豪强蒙蔽,堂而皇之地投献土地,偷国家的税!”

“台州、永嘉几处地方,派去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李默问道。

“大人,不是没回来,是被人打伤了逃回来,到现在脸还肿着出不了门呢,”官员就道:“台州、永嘉、玉环、象山这些沿海的地方,比之浙西浙北又不同,百姓对抗官府,听说来清查田亩,要补交税额,那更是滔了天了,敢聚众围攻官员。”

“百姓再胆大,也不敢围攻当官的,”李默反而轻松了许多:“最多是背后扔鸡子,骂几句罢了。你们说,这当中是否有人背后指使?”

“这是肯定的,”佐吏道:“温台之地,豪族甚多,违背禁令,包庇那些偷偷下海的百姓,令人侧目啊。”

“那你们说,”李默又问道:“他们对本官的政策,是否心怀不满?”

“这,”几个官员就面面相觑道:“这是肯定的。”

“本官等着他们呢,看鹿死谁手,”李默反而哈哈大笑道:“想用搞死朱纨的方法来对付我,那就来吧!”

开了一天会,回到家里的李默却连热茶也喝不到一口,顿时怒起来:“人都到哪儿去了?”

“老爷息怒,”小厮急忙道:“夫人带着姐儿去看戏了,丫鬟们都跟着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看戏,我在公衙里忙得脚打屁股蛋,你们就享这太平的福,”李默骂道:“看得什么戏?”

“《白蛇传》,”小厮显见也知道:“如今杭州城里,家家户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哩。”

“诲淫诲盗!”李默怒火高涨:“我看杭州的风气,是要好好杀一杀了!”

第六十八章 骇俗

“官娘来信,”陈惇道:“说南京公府闻说了玉楼班的名声,请他们去唱戏呢。”

“公府?”徐渭讶异道:“魏国公啊?”

“应该是,”陈惇道:“听说魏国公颇好玩乐,是个纨绔浪荡子弟,被他知道了也无妨,而且两京相通,公府每年推荐声班乐部,北京才知道的名声。我看这次官娘他们演好了,就能上北京去演了。”

“哦对了,”陈惇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这是你应得的。”

徐渭接过来一扫,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钱?”

“都说了苏杭是销金窟,”陈惇笑道:“座中一票难求,而且每次打赏,都数以万金。”

而且官娘深谙饥饿营销的道理,不是每天都演,而是三五日无定时,更是把一张票炒到八百两银子的高价,和孙世贵的吴钩书坊更是相得益彰,一下子让《白蛇传》在杭州之地,成了“宁可食无肉,不可耳无声”之势。

“这么多钱,能喝十年的香雪了!”徐渭高兴不已。

徐渭一直生活在穷蹙的困境中,若不是没钱,也不会做了赘婿,更不会为了喝酒而卖画了。然而这家伙穷则穷矣,却始终不把钱当一回事,就像拿到这么一笔钱,也不会想着添置产业,只是想着这钱能换多少酒喝。

陈惇不似徐渭骨子里轻财,相反他还很重视钱财,如今他的小金库着实存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从沈长兴那里得到的三千两银子,加上马大的金条以及《白蛇传》的两处分红,这一笔钱足够他在物价平平的绍兴买房买地,剩下的钱再添置一点小本经营的店铺,余生似乎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自从知道自己处在嘉靖中期的时代,陈惇算是又庆幸又沮丧。庆幸的是自己总不是处在崇祯末年,那种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时候,说真的活在那个时候,也许自己给自己了断是最好的选择。嘉靖到万历年间半个世纪虽然内忧外患,总算还有个太平的假象,最起码不用真的活成丧家之犬,等自己这辈子两眼一闭,谁管洪水滔天?

不过嘉靖年间,尤其是嘉靖年间的浙江,伴随明朝诞生的倭患问题,是较为严重的。陈惇来到这个世界是嘉靖三十年秋,而距离上一次倭寇劫掠才刚刚过去三个月,那一次几十名倭寇甚至穿过了宁波府,距离绍兴不过百里了。

陈惇在碰到那个倭人之前,还没有意识到倭寇的威胁有多近,他甚至还因为自己设想过,若是没有生在嘉靖这一朝,其他时候对于海禁的管束,也并不是特别严格。虽然洪武皇帝三令五申,片板不下海,可是渔民要生存,海商要牟利,又怎么把这一条严格执行下去呢?陈惇自然知道此时作为海商,下海能获得多少利润,他也想过——但偏偏此时根本不能,眼看倭患愈演愈烈,甚至蔓延到腹地,海禁的政策只会被重新提起,而且甚至会比往昔更加剧烈。李默的计策如果成功,将会动摇和海商、真倭勾结的地方豪强大族,彼时连他们都不能自保,何况自己呢?

从海上牟利的一条道路暂时是被堵死的,不过陈惇还有许多赚钱途径,比如卖绢人,但他从沈长兴的一坛元红酒中看透了一个基本事实。地方豪强是什么,是他养的狗都能仗势欺人的。虽然主人和善,但恶犬是不会与你和颜相待的,想要啮死你,是如此轻而易举。就算陈惇以后经营有方,就算他家财万贯,在别人眼中,也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谁都能啃一口,他有什么自保的能力呢?

陈惇自来就是个不肯受威胁的人,陶大临威胁他,他一笑而过并不在意,因为知道这个人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是沈长兴的威胁陈惇就要严阵以待,因为这个人真的能伤害到他。

“惇哥儿,惇哥儿,”徐渭摇了摇他:“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陈惇道。

“那你就看看我的稿子啊。”徐渭兴奋道。

“百宝箱,你这么快就写好了?”陈惇大为惊讶。

“总共就三出戏,”徐渭总结道:“情起,情深,情灭,情极而缘生,缘尽而情灭,我这出戏就围绕一个情字,好写的很呢。”

陈惇哈哈大笑,正要夸一句不世出的天才,却看到几句戏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不怪陈惇瞠目结舌,因为徐渭的戏文初稿,一入目就是大量的淫词艳曲。比如说这个“春色癫狂,哪儿管得残妆,红莲双瓣沥沥草,牡丹含露涓涓,**花房映波光,摇曳花心不倦。”

这不只是“香艳”了,简直是淫秽下流,徐渭对陈惇的讶异反而不解:“杜十娘本就是妓院出身,淫词浪语我还觉得写少了呢。”

“你这是sān ji诗!”陈惇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写妓院,一笔带过就行了,写这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怎么登大雅之堂啊?”

“大雅之堂?”徐渭反而讽笑道:“什么叫大雅之堂,你说《西厢》高尚,你忘了西厢还有玉抱肚,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后面许多,写得不比我淫艳?”

陈惇哑然,他想起来戏曲本就是“粉戏”,相当一部分戏曲不论是念唱还是表演,都带有挑逗之意,因为本就是消费品,观众花钱看戏,自然有所需求。不论王实甫的《西厢》,甚至以后的《牡丹亭》,都带有一些较为露骨的qing sè描写,在表演的时候也相当有yin xiè之态,比如未被梅兰芳改编之前的京剧《贵妃醉酒》,就是描写杨妃醉酒之后种种fēng sāo之态,这一类戏曲直到解放之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编,才终于变成了后世耳熟能详的剧目。

听徐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李清照也写过淫词,陈惇扶额道:“你是对自己写的戏文没有信心吗?为什么要通过淫词来博人眼球呢?《白蛇传》不是一句没有写,却风靡天下吗?”

“那不一样,”徐渭道:“你知道吗,虽然如今戏曲种类繁多,剧目也多,但你这一个故事,是第一个以ji nu为主角的故事。天下戏文,十有七八,都是在颂扬有忠有孝,有贞有烈,那群禄蠹愚顽之人,只能眼见这样的腐烂故事,我徐文长偏偏要写不一样的,要写种种淫艳之词,狎亵之曲!就是要惊世骇俗,让那群腐朽之人都骇死去吧!”

陈惇摇头道:“你要写一个惊世骇俗的曲子,我却没有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因为杜十娘最后投江,依然算是保全贞洁。你想替她颂扬,可是颂扬却又回到了忠贞节烈上。”

“所以我说,”徐渭道:“不如把故事改了,让十娘最后和柳遇春在一起,这才算是共跨秦楼之凤,明珠不至于暗投。”

陈惇就知道徐渭一点都不安分,说来说去还是想要修改故事:“你想的美,杜十娘不投江而死,这个戏曲就一点冲突也没有了,观众看什么去?你给我老老实实些,把这些淫词艳曲都删掉重写,要是再突发奇想,我就把你写的这东西给潘典吏看,看你还得意否?”

第六十九章 天下英才

会稽西街左一圈有丝店、潞绸店、缎店、棉花店、梭布店、成衣店、染坊、裁缝店;右一圈有皮局、羊毛店、毡货作坊、西绒货店;还有数不清的画店、书铺、珍宝店、古董店、锁店、漆店、金银作坊。

这些店铺早早地就开业了,门前招呼客人的,扫清积雪的,卸货上货的,果然一派兴旺气息、特别是因为年关将近,又多添了食肆,一眼望去堆挤地密密麻麻地——这种摊贩贸易虽然资本少、规模小,但却方便群众交易,里面应有尽有,有一溜子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茯苓糕、烧鸡、瓜子、还有车推的牛羊驴肉等等。

石田幸挑着担子左顾右盼,来到架着铁锅翻炒栗子的摊前:“怎么卖?”

“三文一袋,”摊主道:“来一袋?”

“来吧。”石田幸刚放下担子,却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声音:“抓贼,抓贼啊!”

“有人当街偷窃啦!”

两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并肩跑过来,人群都奔望过去,“贼在哪儿呢?”

“就是他——”少年停在石田幸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抓到了!”

“你要干什么?”石田幸警惕起来,“你是不是认错了?”

“我没认错,”另一个少年愤怒地扑过来:“就是你,你撞了我哥,没走两步呢,我们就发现钱袋子不见了!你偷了我们的钱袋子!”

“不要冤枉人,”石田幸掀开领子上的手臂:“我没有偷窃,刚才也没有撞上人。”

“胡说!”少年对着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群道:“他是贼!我们的钱,就是被他偷的!”说着不由分说上来,死死箍住了石田幸,另个少年就眼疾手快地在他的担子里搜检起来,一下子就挑出了一个暗青色的布袋子,摇晃之下果然发出了铜钱碰撞的清脆声音。

“你们才是贼,”石田幸大幅度挣脱起来:“贼喊捉贼!”

“人证物证都在,”人群道:“你还狡辩!两个娃娃还能冤枉你不成?”

石田幸大吼一声,抄起扁担劈头盖脸地挥舞起来,然而人群里很快就跳出来几个汉子,一起上来将他zhi fu了,众人将他双手绑住,押送去了官府。

“偷窃啊,”捕快一听这罪名,就道:“好好吃牢饭吧你。这快要过年了,小偷小摸的案子果然多起来了。”

看着捕快将人押走,成远和有才对视一眼,哼着轻快的歌儿悄然离开了。

且说时至年关,因为吴地与北方不太相同,江南人重视冬至节,冬至节要比春节过得热闹;而北方人重视春节,因此春节气氛要浓重许多。此时的京城一处宅邸,如今正是高朋满座、宴饮正酣的好时候,各地外官来京述职,恰逢节日,内阁次辅徐阶就在自己的府邸招待同年和学生。

徐阶的宅子不大,胜在设计精美。几块太湖石堆了一座假山出来,前面有人工凿出的小小池塘,难得的是至冬未曾结冰。朱红色桥栏倒映水中,水波粼粼,宛若飞虹;旁边专门有一座小小阁子,透过雕姿迥异的窗户,能看到池边瘦骨嶙峋的梅树,只开着两三朵粉梅,暗香宜人。

有美酒美食奉上,有乐坊的歌妓清展歌喉唱起吴侬软语来,主人翁又和蔼可亲,即使身在角落里,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这一场宴会,倒真是宾至如归,其乐融融。

徐阶满意地看着座中,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他如何不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心中自然有说不尽的得意,便向左下首的客人道:“元美,可有新词?”

被唤作元美的客人便起身先敬了徐阶一杯,道:“今日群贤毕至,不才搜肠刮肚,得新词一首,愿抛砖引玉,博众位一笑,”接着徐徐吟诵道:“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

“好一首富贵词!”在座的诸人俱都笑道。

“元美这首词可谓柔和至矣,得了三分白乐天的真传,”坐在徐阶右下首的人抚须笑道:“我倒忘了,你的《汝南志》还在我家中,你如若不想要了,倒不如……”

“哈哈,荆川先生一代名士,怎会夺人之美?我猜您拿上那书,一定是手不释卷,击节赞赏不已吧?”一时间满座欢笑,气氛欢洽,十分和乐。

原来这吟诵新词的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如今的刑部员外郎王世贞。这王世贞,出身于以衣冠诗书著称的太仓王氏家族,太仓王氏则是著名的琅琊王氏的后裔。自王家王侨、王倬兄弟于成化年间同举进士,自此科第蝉联。而世贞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进士,终任南京兵部右侍郎,为弘治正德年间名臣。他的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乃是如今的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而自王世贞科举及第后,真真算是“一门三进士”,太仓王氏愈加兴盛,可谓簪缨望族。

王世贞才气纵横,虽然如今才三十而立,可在文坛已闯出一番天地,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僧道莫不奔走其门下,王世贞也曲意结交,使得名声更盛,海内莫不知之。所以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员外郎,但是却破格坐在徐阶左下首。

而点评王世贞新词的则是当世大儒、心学大家唐顺之,号荆川。说他是大儒,他博览古今,著作丰厚;说他是名将,他破倭有功,捷报频传。更难得的是他是王阳明先生的弟子,得其亲传,就算同是心学弟子的徐阶,在他面前,依然要执礼。

不过能让他礼敬的也就这两个了,因为剩下的都是他的同年和学生,徐阶在他那一届里,已经做到了内阁次辅,是同年里地位最高的;而剩下的是丁未科出身,那一年徐阶是主考,这些人都是他的正牌弟子,而徐阶的运气非常好,因这一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如今看来,这些人不过是刚刚入了翰林院或者都察院,抑或被外放出京做一地之县令,但若干年后,这些人风云际会,已经成了朝廷骨干,比如日后会入阁的就有三人,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而李春芳和张居正又是万人之上的首辅,其中又以张居正彪炳千古。而做到六部九卿的例如李幼滋、杨豫树等等又何止一人,光是佥都御史就出了十余位,何况还有日后会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甚至外放出去,一步步坐上地方大员的yáng wēi、殷正茂等等……

这些人聚在一起,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都对徐阶执弟子礼。其中李春芳因为是榜首,又厚重老成,故而又被徐阶高看一眼,此时开口笑道:“元美,你之才气,谁人不晓得,只是今日你这新词要落于人下了。”

王世贞“哦”了一声,惊讶道:“莫不是李攀龙也在坐,除了他,我可不认人下。”

“攀龙可没有来。”李春芳就道:“你且听听这戏曲,难道不耳熟吗?”

王世贞仔细听罢,道:“是昆山之音,格调还真是新声,不知道是什么新戏?”

“名叫《浣纱记》,”徐阶微笑道:“听说风靡江南,富贵人家无人不知,魏尚泉写信跟我说了几次,我便听他的话,请了戏班子来京,老夫我分辨不出五音,你们听得如何?”

王世贞点头道:“家在太仓,素知昆山唱腔一向细腻软糯、舒徐委婉。”他越听越觉得悦耳,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唱词:“农务村村急,溪流处处斜,迤逦入烟霞。这词,也是典雅清丽,令人叹惋,真是好啊。”

这个宴会,其实本非寻常官场聚会,许多人本要借助这个机会好好叙叙旧,结交自己想要结交的人,然而因为王世贞的赞扬,众人一时间倒是凝神听起戏曲来,越听越是沉迷,都感到了《浣纱记》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南戏入京,要令《西厢》减价啊,”座中低低交头接耳起来:“看来京城也要风靡起来了,确实是好听。”

等到一曲唱完,座中顿时喝彩起来,反应很是热烈。等戏班的老板过来的时候,顿时有好几个人向他发出了邀请,其中就以王世贞为最。

“诸位大人厚爱,小人实在惶恐。”这戏班班主道:“只不过首辅大人也要听这一曲,小人明日就要赶往相府,再演要排到腊月十二之后了。”

众人一时面色各异,他们都知道徐阶也爱听戏,而每次请戏班,最少要听三天,但这一次竟然被严嵩截了胡。徐阶面色如常道:“首辅大人一向不好声色,不过近期欧阳夫rén dà寿,是要好好办一次,你去是应当的。”

座中默默,唯有王世贞一改之前的赞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声音,道:“我看这戏不过是寻常,又哪里比得过《西厢》呢?”

“是是是,”这戏班班主恭恭敬敬道:“别说是跟《西厢》比,就是连绍兴的文戏也比不过,小人这次来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绍兴的戏班子也在京城,小人是断然不敢来的。”

“绍兴有什么好戏?”王世懋问道。

“绍兴如今有一出文戏,”这班主深怕眼前这些人不让自己好过,顿时大力推荐对家来:“横空出世,实在是前所未有,唱的是奇情畸恋,人妖相爱之事,不但文辞斐然,情理真挚动人,而且那唱腔,又是一种新法,如今名声是百倍于我,在苏州一夜能得赏金万两,轰动一时。”

“竟有这样的事情?”王世贞大感兴趣,“叫什么名儿?”

“《白蛇传》。”班主擦一把汗道。

第七十章 谈复套

徐阶整个身体蜷缩在太师椅上,身上盖了一件狐裘——尽管周围有两个火盆,他依然感到止不住的寒意。不过当他看到对面的人紧绷的面皮的时候,又忍不住笑起来。

“叔大,”徐阶道:“在想什么?”

“老师,”张居正抬起头来,一双犹如朗星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仇鸾该死!”

“他是该死,他的死期也快到了。”徐阶看着眼前一点点小星火忽明忽暗地闪烁了许久,道:“从他一力主张开马市,又跟严嵩不合的时候,他就在慢慢失去圣心。”

仇鸾此人,是如今的平虏大将军加太子太保、总督京营戎政之人,权倾一时的人物。他的祖父仇钺是在正德年间平定了安化王叛乱,封咸宁伯,又因讨平河诸地的农民起义,进封咸宁候。仇鸾承袭了咸宁侯的封爵,在朝臣的推荐下,一步步做到了甘肃总兵的职务。

但实际上此人是个大草包,既无文韬,又乏武略,还贪财无度,不久之后就被人告发免职,进了大狱。仇鸾拿出钱财,贿赂严嵩严世蕃,还拜了严嵩作干爹,于是顺利从大狱中出来,又捞到了宣府、大同两镇总兵的位置。

如果没有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仇鸾还只是一个需要巴结朝中官员的普通武将罢了,然而俺答汗进犯大明的时候,仇鸾这个—镇大将竟然想出用重金去贿赂结盟敌人,乞求他去别处进攻,不要围攻自己防守的大同之事。于是俺答收下财物,竟绕过大同往东而去。随后,仇鸾恬不知耻地向朝廷上了—道奏疏,声称自己侦察到俺答向东进犯蓟州镇,害怕危及京师,请便宜行事,或尾追敌人进行搏战,或径赴居庸关防守,随时援救京师。

俺答从白河东渡潞水,向西北挺进,一路上抢掠妇女,焚毁房屋,游骑往返于京城六门之外。京郊居民聚集城门,哀痛号哭之声直达西内。眼见百姓惨遭蹂躏,兵部尚书丁汝夔却下令京军坚守,不许出战。等到俺答终于在京郊一带抢劫够了,带着大批金帛财物和抢来的男女、牲畜引兵退去。而仇鸾所带的勤王军有十几万人,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撤退,一箭也不敢放。等到敌军走远,仇鸾才率领十几万兵马尾随其后,假装追击。

俺答原打算夺取白羊口出塞,不料守军据险抵抗,无法攻破,只好丢下—些妇女、牛羊,原路折回,奔回古北口。在昌平城北,与前来追击的仇鸾所部撞了个正着,仇鸾措手不及,仓促间不能集结,部队大乱,争相逃命。鞑靼骑兵闯进阵中,横冲直撞,斩杀明军千余人,还几乎活捉了仇鸾,幸亏副将保护,才逃脱—命。俺答军长驱至天寿山,然后从古北口返回。一路上,明军都远远跟随,不敢出击,好像是在欢送一样。

这次俺答率军进围北京,滋扰达八天之久,让皇帝颜面扫地的事变,就是庚戌之变。事后,兵部尚书丁汝夔以掌管军事失职,被斩首弃市。仇鸾则在收拾残部回京的途中斩杀了七、八十名百姓,冒称敌军首级,向朝廷报捷,嘉靖帝不但下诏褒奖,还加封他为太子太保。

“所以仇鸾贪生陷死、畏敌如虎,欺上瞒下、杀良冒功都不是死罪,”张居正拍案道:“他和严嵩不合,才能置他于死地吗?”

“仇鸾先时,还能敬事严惟中,”徐阶道:“但自从受到宠信总督京营后,权力与严惟中不相上下,不免傲慢起来,两人渐渐交恶。陆炳掌管锦衣卫,连我都要礼让,偏偏他不将人放在眼里,呼来喝去有如奴婢。陆炳早都秘密查访到仇鸾的许多奸邪之事,只是暂时隐匿不报罢了,严、陆二人勾结起来,仇鸾还有几天好日子?”

仇鸾做的那些事儿,朝廷上下有的人被瞒住了,有的人却清清楚楚,但是没有人把这些事情捅出来,因为仇鸾如果被揭发出来,最先丢了面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是皇帝宠信仇鸾,识人不明;是皇帝给他节制兵权,给他高官厚位,甚至说出“朕所重,惟卿一人”的话。

“就算严嵩和陆炳联手,”张居正疑问道:“真的能扳倒仇鸾吗?”

“你是想起了朱纨了吧。”徐阶道。

朱纨蒙冤被杀,事后证明是冤枉的,然而皇帝却无动于衷,罪魁祸首也根本没有得到惩治,因为朱纨是皇帝下令逮捕的,即使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是冤枉的,但皇帝保全自己的颜面不肯承认,朱纨只好屈死了。

若是这一次,即使揭露出仇鸾的真面目,皇帝却忍下来不予追究呢?

“这一次不会,”徐阶道:“朱纨之死,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竟然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股肱之臣害死,致使东南局势无法收拾。聪明人不会掉在同一个坑里两次,何况仇鸾在提出马市的时候,就已经不能正确地揣测圣意了,他和皇帝越行越远。”

俺答军队兵临城下,让嘉靖帝大发雷霆,耿耿于怀,指望仇鸾能够替他报仇,一洗耻辱。皇帝的决心已经大到废除团营,重设三大营的地步,在嘉靖帝这个极权皇帝的心中,唯我独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对外关系上,向来强硬无比,偏偏鞑虏来犯,破城池,屠百姓,辱国体,把天朝皇帝的颜面踩在脚底下,难以释怀。

在嘉靖帝心中,蒙古鞑靼天生就是大明的敌人,一有机会就会燃起战火,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占大明的便宜。偏偏仇鸾力主贡马互市,而那时候严嵩也支持他,皇帝就没有再说什么。

“庚戌之变后,不到三个月就贡马互市,”徐阶冷笑道:“皇上心里怎么想,是俺答以武力胁迫大明开边互市,他能忍受地了吗?仇鸾不能体悟圣意,其实也因为互市之后,他也就不用再去北征了,皇上可指望着他重现成祖长驱胡虏三千里的伟业呢!”

“这一次,因为鞑靼欺行霸市,强取豪夺,互市上面强买强卖,又造出事端来,”徐阶道:“老酋直接动手抢劫,甚至杀人毁市,马市再也开不下去了。他仇鸾的大梦该醒了,你说他急不急?”

以往鞑靼都是chun xià zhi jiāo的时候来犯边,但是今年因为马市的关闭,俺答汗蠢蠢欲动,可能不会到春夏,就是年关的时候回来侵扰,而彼时皇帝便会命仇鸾赴边讨敌,仇鸾打不赢,等到那个时候,严嵩和陆炳就可以松松将仇鸾干掉了。

“皇上想要打,仇鸾偏要和,他不完蛋谁完蛋?”徐阶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张居正:“你记着一句话,皇上不要忠心的臣子,只要能正确贯彻他意见的臣子。”

“可是老师,”张居正道:“皇上既然不肯和谈,为什么当年复套之议,中途崩殂了呢?”

嘉靖帝不是在庚戌之变后一改性情,誓与俺答不共戴天的,事实上,嘉靖帝对蒙古人始终怀着仇敌思想,这种思想根深蒂固,时常在其谕旨中,看到诸如“丑虏”、“黠虏节年寇边,罪逆深重”等等偏激活语。不只是皇帝一人,当年的夏言、曾铣等等,都力主洗去土木堡之变的耻辱,恢复成祖时候的荣光。

因此朝中便提出了著名的“复套之议”。

套,河套也,复套就是从蒙人手里收回河套之地,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争之地,失去了河套,则两千里边境大敞,北方民族便可长驱直入,而我军无险可守,无法阻挡其内侵。

国朝对于河套的收复和失去,是一段跌宕的故事。在高皇帝手上,这位开国英主扫荡群雄,北驱鞑虏,置东胜卫于河外,并置丰州、云川、兴和、镇虏、榆林等卫,用以环卫河套,河套之地稳如泰山。到了成祖手中,这位皇帝更是御驾亲征,五出漠北,把蒙古打得跟孙子一样,却没想到到了曾孙手上,来了一场土木堡之变,自此丢失河套,套中六七千里沃壤尽归蒙古。

自此黄河以北几乎无险可守,蒙古诸部以河套为依托开始了频频侵扰劫掠,这种情况到了宪宗皇帝手上,派出轻骑乘其不备擒斩蒙古千余首级,尽烧其庐帐而还。而到了武宗皇帝手上,杨一清总理宁夏军务,准备复套,刚刚取得了一些成果,却因朝中忤逆刘瑾,被刘瑾罢官。

终于在嘉靖帝手上,任用了曾铣做三边总督,曾铣才能显著,他发现蒙古各部四分五裂,互相为敌的情况后,便上书朝廷,请求出兵河套,并提出了完整的复套计划,并得到了当时的首辅夏言的鼎立支持。彼时朝野上下众志成城,情绪高涨,誓要恢复河套,尘清漠北!

可惜风云突变,嘉靖帝在朝野呼声之下,反而一改前态,忽然搁置了决议。而此时与夏言不和的严嵩乘机发动言官上疏收复河套会“轻启边衅”;并勾通仇鸾,诬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最后曾铣斩首,妻子流放两千里;内阁首辅夏言弃市,他是大明历史上第一个被腰斩的首辅。

轰轰烈烈的复套之议居然就这样败了,不仅是首辅的被杀,对百官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而曾铣的被害,又对大明北疆防御产生了不可估量的破坏,第二年蒙古诸部相率入寇,更有了之后的庚戌之变。

“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过这件事,”徐阶垂下了眼睛:“今天你既然问我,我要先问问你,你觉得为什么复套败了?”

张居正是他在丁未科里,最为看重的学生。他钟爱和欣赏这个学生的才华,确信他在自己的打磨下,会成为日后大明的擎天柱。之所以说打磨,因为他知道这个学生身上,还有许多东西,是需要一点一点挖掉的。

第七十一章 强君胁众

“学生以为,”张居正就道:“严世蕃授意仇鸾诬告曾铣夏言,说了那句,廷臣结交边将,是皇上不能容忍的。”

当时仇鸾诬陷作为边将的曾铣和作为廷臣的夏言,勾结在一起,欺瞒君上,自古以来,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这意味着图谋不轨,不管你是什么人,也许功勋赫赫,也许资历傲人,只要触犯了这一条,除了死,没有其他下场。这也是自从曾铣夏言死后,朝野内外的共识。

徐阶只是“唔”了一声,淡淡道:“是吗?”

张居正不由自主冒起了汗:“学生以为,当今圣上,是权欲极强之人,也是个猜忍之主。这一类帝王,反复无常。”

他说的不错。皇帝的确是反复无常的,当时曾铣上《请复河套奏疏》,皇帝激动地一夜未睡,甚至当晚专门召见已经回家休沐的夏言,君臣指点江山探讨复套,竟达一夜。

每个皇帝心中都有一个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梦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如此呢,而且开国之主往往能建立勋业,而守成之主却往往不能,这让嘉靖帝十分不甘心。所以在曾铣上书之后,皇帝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似乎看到了自己因为收服河套而在史书上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激动之后,嘉靖帝猜疑的性子开始左右他的思想了。收复河套固然千秋功业,但是河套是那么好收复的吗?要是好收复,从成化年间开始,三边总督任命了不下数十人,怎么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打出一场胜仗呢?

要是攻打河套没有成功,反而失利了怎么办?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谁为劳而无功的战争负责?藩属周边之国,要怎么看待大明?会不会沦为他国笑柄?

陶仲文对他说,他需要静心修炼,不能被外务所扰,若是河套之战开始,他没有办法再修炼了,战争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长年累月的事情,皇帝要召开朝议,要会见群臣,要计算钱粮,要调兵遣将……皇帝发现,他还是愿意在深宫之中安安静静地修他的大道。

于是皇帝很快自食其言,下诏曰:“今逐套贼,师果有名乎有余,成功可必乎?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质问支持复套的群臣百姓,能保证仗一定能打赢吗?打不赢,谁来担责任?

朝令夕改,让人恍若身在讨价还价的市井之中。

张居正的这个答案,与徐阶之前告诫他的真言不谋而合。皇帝春秋越高,其性越无常。能体察出他的思想转变,并且正确地选择了道路的人,是从大礼议中存活下来的人。能觉察出皇帝思想转变,并且因势利导利用这种转变除去自己的敌人,这是严家父子及其党羽。

然而徐阶还是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老师?”张居正道:“还请老师教我。”

徐阶霍然睁开眼睛,那两束慑人的目光让张居正心头一惊:“那我就告诉你,四个字,强君胁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等张居正说话,徐阶就道:“是你作为一个臣下,竟敢裹挟君主的意愿,并以此来威胁其他人,以为是皇帝的意思。”

张居正道:“夏言和曾铣,裹挟帝意?”

“很多上谕,被收回去了,”徐阶站了起来:“文渊阁没有备份,你看不到。”

“那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张居正问道。

“嘉靖二十五年八月,曾铣提出复套,”徐阶慢慢回忆道:“朝野上下争论不休,嘉靖二十五年十二月,曾铣复奏:九月十九日虏七千骑入于梁家墩,掠人畜六百余。官军夺还三分之二,逐出境。十月初三日又犯。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曾铣奏道,虏十万骑,以七月二十五日,自宁塞营入犯延安、庆阳、保安、安化、合水、环县诸处,杀掠男妇八千四十四人。”

“这样的奏报,九个月里,总共七封。”徐阶道:“都在说鞑虏进犯之事。”

张居正仔细听着,却并没有揣测出这当中的玄机来。见他无有所悟,徐阶就道:“是不是觉得,鞑虏频频进犯,天下危在旦夕,枕不能安寝呢?”

张居正心中一震:“胡虏犯边,复套有理!”

曾铣频频上报鞑虏犯边,一下子凸显出大明边患的急迫,而曾铣每次上报,都说鞑虏数目骇人,从七千到十万,仿佛顷刻就能抵达北京一样。若是没有这一封封的奏报,复套的提议不会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正因为这一封封急报,让所有人看到了大明边情的紧急,加快了廷议对于“复套”的决策。

“明白了吗?”徐阶淡淡地瞟了一眼面色巨震的张居正道:“曾铣这么做,让朝廷群情汹汹,也让皇帝以为,复套是众人的意思。”

“咱们的皇帝,多聪明啊,从第四封奏报开始,就看出不对头了,”徐阶道:“当时面对曾铣的战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五月那一次,其他总兵官不能抵御鞑靼,唯独曾铣趁夜出塞,斩虏一百十一级,生擒虏一人。这样的战功,皇帝只赏了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曾铣杀敌百人,而其他地方的守将不仅没有战功,反而损失了百人。然而面对这个战报,皇帝只是赏赐了曾铣纹银三十两,也没有怪罪和追究其他将领。这就是看出了曾铣的意图。

“之后,”徐阶道:“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二日,皇上指示阁臣:陕西奏报灾异,有山崩移。而且有风沙大作,预测主兵火,有边警。上天既然明确示警,就要有所防备,于是礼、兵二部纷纷上疏反省。皇上立刻下了第二道旨意,指示兵部告诫各边防守军,加强守备。”

徐阶作为阁臣之一,自然也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对于第一道旨意,他十分糊涂。因为所谓的“陕西有山崩移”是发生在六个月前的事情,是嘉靖二十六年七月,陕西澄城县界头岭山,昼夜声如风吼。几天后,大山断裂,东西移走三里,南北五里。

六个月前的事情,忽然提了出来,说什么应在边防上,难道不奇怪吗?

既然皇帝要礼部、兵部反省,那两部自然开始反省,等到第二道旨意下来的时候,徐阶就意识到了不对了,皇帝对复套的态度开始转变,不让边军主动攻击,而是让他们“防守”。

徐阶立刻和自己的老师夏言商议,夏言却没有相信他的判断,反而让兵部尚书王以旂会同各部及詹事府、翰林院等衙门,上奏复套的报告。报告开篇就说,胡虏占据河套,成为西北祸患已经很久,实在应该尽快铲除。

这一封奏疏非常重要,皇帝当时没有批复一个字。

就在夏言以为报告还不够有力度,准备再写一封的时候,严嵩忽然上了一道密疏。

严嵩在密疏中提出了反对复套的种种理由,比如时间、花费、师出无名等等,但是最可怕的一句话是——“在廷诸臣皆知其不可,苐有所畏不敢明言,以致该部和同附会上奏”。

这句话的意思是,朝廷众臣明知复套不可行,却因有所畏惧而不敢明说,以致使该部只好附会上奏。

为什么朝廷众臣不想复套,却不敢明说?

因为夏言诈称上意,让众人以为,复套是皇帝的意思!

让皇帝以为,复套是众人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杀了曾铣。让众人以为,复套是皇帝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杀了夏言。

这就是强君胁众!

看着脸色惨白的张居正,徐阶才缓缓道:“世人都以为,害死夏贵溪和曾铣的人,是严嵩和仇鸾,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要他们死的人是皇上,严嵩不过推波助澜罢了,却背上了罪名。这样的事情不是只有一次。”

一时间两人默坐无语,只有摇曳的烛光轻轻飘摇。看着眼前目若朗星长身玉立的张居正,徐阶飘远了的思绪又慢慢收拢回来。他用手扶了扶张居正的冠帽,慈爱地看着他:“半年前,你告了病假,回到江陵休养,为师一直没有问你沿途所见,各地风物如何?”

张居正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了,盯着窗棂上的树影,半晌才抿着嘴道:“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各地流民失所,衣食无落,至有父母卖儿鬻女,惨嚎声闻于道。”

徐阶的眼睛闭了一会就睁开了,他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痛斥时弊的热血青年了,三十年的政治生活早都把他的心打磨成了一块石头。

“每次我看到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徐阶道:“你那双眼睛就在说,我是一只缩头乌龟。只顾保全自己的权势,不敢挺身而出。明明我身为内阁次辅,有资格有能力与严嵩掰一掰手腕,对吗?”

“老师,”张居正感到了难堪:“我……”

“连百官之师的首辅都能被成功扳下,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就算能拼尽全力保住自己的身后名,可这么多年来我默默提拔起来的一群同年、同门和学生,就失去了自己的庇护,chi luo裸的展现在他们的眼皮下了。”徐阶道:“政治斗争,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就别想着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这是对张居正的衷心爱护,也是对他的警醒。

新任翰林院编修的张居正以为一腔抱负终有余地,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能大展宏图。为此,嘉靖二十八年,他上了《论时政疏》,首陈国朝“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犀利指出了大明的痼疾顽症,同时也系统阐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然而这封凝聚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奏疏石沉大海,不仅没有引起掌权者的重视,还被徐阶当面撕得粉粉碎。自此以后,无论满眼看到的是政治**、军备松弛或是民不聊生,除例行章奏以外,张居正没再上过一次奏疏。

“叔大啊,国事烂成这个样子,唯一能做的是保全你自己。你的命可比我这把老骨头贵重多了。为师甚至都能想象二十年之后你在内阁呼风唤雨的样子,”徐阶的精神一下子就提起了,眼里的期望使得他的眸子看起来熠熠生辉:“老夫不会看错的,你的才华,总有一天会显现于人;你的抱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执事而为,执事而为吧!只要能熬过最黑暗的日子,你就可以大鹏展翅了。”

“三年前学生不理解您的苦心,可现在学生已经知道您的苦衷了;学生历尽疾苦,更坚定要扫清积弊改革现状,学生回来是为您分忧的……”张居正艰难地说道。

徐阶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暂时还轮不上你为我分忧。内阁是老家伙们的天下,你就好好看着我们这把老骨头是怎么翻云覆雨玩弄权术的吧。你什么时候能在云波诡谲的局势里得逞所愿而且片叶不沾身,为师也就彻底放心了。”

张居正忽然想起一件事,倒吸了一口气道:“老师,既然仇鸾将要事败,那您和仇鸾以前的过从……”

徐阶在发现仇鸾和严嵩失和的时候,曾经悄然拉拢过仇鸾,这是个非常大的把柄,若是仇鸾事败,严嵩抓住了这件事,就可以倾轧徐阶了。

徐阶这次没有应他,回答他的是屋外“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冬雷!徐阶和张居正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惊讶无比的神色。看着窗外翻滚的乌云,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雷鸣,徐阶失神喃喃道:“臣乘君威,则阴侵阳。管子诚不我欺。”

第七十二章 马书吏

陈惇提着在夜市上打包的芋饺匆匆赶回家去,他和徐文长谈论戏曲创作有些晚了,不知道薇儿和陈温是不是等他等得急了。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从东边升起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灰云,淡淡地遮住月光。陈惇对着月光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窄袖长袄。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一闪而过的响动。

陈惇继续走着,眼看穿行到一条巷道之中,左右都是青砖矮墙,一片黢黑。他紧走几步,身后一阵凌厉的狂风便朝着他的后背而来。

陈惇就势一翻,堪堪避过了袭击。他看着身后之人举着锃亮的bi shou,又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扑了过来:“受死吧!你逃不过!”

眼见bi shou朝着心口刺来,陈惇一手抓着食盒阻挡,左手化拳为掌,狠狠劈到对方举着bi shou的手腕上。陈惇手上唯有一个食盒作为抵挡,好几次眼见这人的bi shou都插到了他的眼皮之下来,左支右绌不过三五个回合,就没有余力了,这还是他坚持锻炼了小半年的成绩。

“你们还等什么,”陈惇忍不住吼道:“要看着我翘辫子啊?”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墙头上顿时跳下来几道人影:“还以为能多支撑一会儿呢!”

陈惇吁了口气,看着成远有才和蓝道行将人包围起来,有才脱下衣服将这人手上的bi shou缠住了,几个人一拥而上,一通饱拳,即使此人武艺高超,依然被打得不堪入目。

“不是说倭寇厉害地不得了,”有才将人zhi fu,还稀奇道:“一个能杀多个吗?”

“主要是他们的刀厉害,”成远道:“这家伙没有刀。而且倭寇三人成虎,一个人也厉害不起来。”

几个人将这倭人绑住了,陈惇唯恐他还要暴起伤人,干脆断了他的一条腕骨。

“惇哥儿,来个夜审?”有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道。

“不能私自刑讯。”陈惇摇头道:“明日一早送到县衙那里,绍兴捕获到倭寇间谍,这可是一桩大事。”

“师傅,”蓝道行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要杀你?”

“因为我看破了他的身份。”陈惇道:“我不是你师傅,别乱叫。”

蓝道行死活也不明白那一日陈惇到底是怎么看破的,他早已发现陈惇的本事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更高,若是能学到一星半点儿,也能受用半辈子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人今天来杀你?”有才问道。

“因为县衙今天放了他。”陈惇言简意赅道。

“对啊,”成远也不明白:“普通的盗窃案,失窃之物价在五贯以上,都要刺字,至少要刑拘三个月,为什么这家伙这么快就被放了出来?”

陈惇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也没有解释。

之前陈惇发现了间谍的身份后,他派成远和有才去探查,但是两人查了几天,一无所获,此人规规矩矩地卖鱼,买鱼的人也都是普通市井百姓,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有串通或者异谋。就在他们以为陈惇判断错误的时候,陈惇又让他们合演了一出戏,将这人以偷窃的罪名送到了县衙大牢里。

陈惇之所以这么做,是在印证自己的推测。因为他算命的事情,这个人有了很大的戒心,不会轻易联络,但被投入大牢里,这家伙难道不急着出来吗?但他为什么说出来,就能出来呢——

会稽这地方,有三大家族,说起来其实是一大二小,大的就是沈家了,作为德清沈氏的旁系,家中又出了进士,沈炎又颇善经营,于是沈家在绍兴一地,名声与地位相匹,是乡绅领头羊。而剩下两个家族,无非是祖上在弘治年间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儿,后代也出了几个举人,勉强维持门面罢了。重点是陈惇发现,三大家族里,只有沈家有海船。

沈炎送给王姨娘的两枚金珠,根本不是从海商那里买来的,而是他自己的大船从南洋买卖货物,以货易货换来的。朱纨来了之后,厉行禁海政策,烧毁船只,据说沈炎的三十艘大船也被一把火烧光了。

据说是因为绍兴人没有亲眼看到沈家的船只被烧,只是看到了大船被拖走,就没有结果了。这些船只的去向成谜,但是陈惇非常怀疑船只依然在海中航行,甚至还有更复杂的交易。

如今倭患严重,然而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国人。这些人有一部分是原本就是海盗身份的,剩下的几乎都是因为严厉的禁海政策而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这些人勾结真倭,带着真倭在本国的土地上掠夺杀戮,展开大规模走私。

陈惇怀疑沈府就是投靠真倭的假倭。

当然他不能仅凭一个深入浙江腹地的间谍,就随意猜测沈府和这间谍有关。万一这间谍只是来探听情报呢——

陈惇将人送进了县衙牢房里,按理来说,作为被群众抓到、人赃俱获的窃贼,应该在胳膊上刺字,同时监禁三个月以上的,但没想到不过五天,人就被放了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要从腊月二十说起了,那天早上陈惇专门拜访了曹老爷,这一天曹老爷要封笔不办公。

所谓封笔,就是从即日起,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动笔,不用印,近一个月的时间欢庆节日,以示太平。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马书吏来了,对曹正说:“恭喜老爷封笔。”

“既要过节,”曹正和颜悦色道:“官民同乐嘛,本县只要会稽在节日里不出什么事儿,到时候你们都有红包。”

“会稽在老爷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马书吏拍马屁道。

“既然如此,”曹正想起刚才陈惇对他随口一提的话,就不悦道:“怎么本县听说,年关将近,县大牢里,却多了许多窃贼啊?”

“正要同老爷禀报此事,”马书吏心上一喜,道:“小人已经挨个问过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张三嫌李四的秤不足,顺手偷拿了二两糖果,亦或是瞧见货郎买卖,心生贪念,拿了东西不给钱被抓住了罢了。”

“既然是这样,”曹正就嗯了一声道:“都是小民争利,那情节不算严重。”

“正是,”马书吏点头道:“小人想着,都是这样的小事,白白占了大牢的地方,家属怨天嚎地,搞得县衙不堪其扰。不如好好教育一下,放出去算了,回家过年嘛,也让人知道老爷的仁慈。”

曹正就道:“就这样,你去办吧。”

看着马书吏离去的背影,陈惇就知道这家伙指摘不干净了。

当初督粮道的人来清查田亩,最先看的就是县衙的鱼鳞图册以及土地买卖登记,这些都是马书吏在保管。沈府其他的田都没有问题,只有陈家的祖田被责令上缴田税,那一刻陈惇就知道马书吏做了手脚,这家伙和沈长兴是狼狈为奸。

马书吏背后是沈府,所以这些年架空了曹正,让曹正和沈炎的关系冷如冰霜。他这一回破天荒地给盗贼脱责,就是因为牢里那个人,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身份,马书吏才要想方设法放他离开大牢。

沈炎,还是沈长兴——这是陈惇还没有确定的问题,因为沈长兴在田亩上做手脚,沈炎却一无所知,那如果沈长兴勾结倭寇,沈炎也一无所知呢?

第七十三章 天下事太平否

且说西苑精舍内,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正在指挥着小内宦们摆放膳桌——这个圆桌不同于平常皇帝进膳用的小方桌,是黄锦今早特意从库房里取出来的。

小太监们有条不紊地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放在膳桌上,这一桌子菜也是黄锦很久之前就想好了的。身为这宫里的大总管,黄锦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操着操不完的心。再次检查了一遍食器的摆放位置,又取了个浅口碟子,盖在了冒着热气的汤水上,才挥了挥手,让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太监们退下去了。

黄锦捧着如意站到了门后,他甚至老神在在地想着,这帮新进宫的小崽子们,还是需要提点提点。望了望内室,他知道,陛下不一会就要出关了。

果然,屋子里陶天师的声音响起来,随风穿过了层层帷幔,渐渐清晰:“上士闻道,勤而习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久西苑内的所有道士们一起吟唱起来:“……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随着一声悠长悦耳的击磬声,陶仲文微笑着对蒲团上打坐的嘉靖帝说:“恭喜陛下,玄功又进了一步。”

嘉靖帝慢慢睁开眼睛,忽然发出长长的吟啸声来。听到这声音的小太监们,顿时都伏拜在地,同声道:“恭喜陛下出关!”

嘉靖帝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他从蒲团上起身时,甚至推开了前来搀扶的黄锦。黄锦被推得后退几步,眼睛却看向了正在净手的陶天师。而此时的陶天师,也像背后长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黄锦点了点头。

嘉靖帝走出小舍,转步走到了大殿中,看到眼前一桌子熟悉的饭菜,不由得怔住了。

黄锦上前把一个厚厚的锦墩放在了椅子上,对嘉靖帝道:“陛下,今儿是二十八了。咱们老家,这一天都是要吃‘三蒸’的,”看到嘉靖帝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椅子上,黄锦小意笑道:“老奴还记得陛下从小就不吃荤,可这‘三蒸’里的荤肉,您一直都爱吃。”

嘉靖帝失神道:“朕爱吃,是因为这是皇妣亲手做出来的,这酿蒸里的鳊鱼,都是皇考和朕一起从江里打上来的。”

嘉靖帝从汤里捞出一块鱼肉,细细咀嚼了,摇摇头道:“不是老家的味道。鳊鱼,还是咱老家的水里养出的肉嫩味足啊。”

黄锦擦着眼泪,道:“您要是想吃,不用麻烦官署的人,显陵的守备太监就能送来,孩儿们早想着孝敬……”

嘉靖帝皱了皱眉:“朕又不是昏君,劳民伤财只为了一逞口腹之欲。”说罢又尝了几口蘑菇,示意黄锦把远一点的莼菜夹过来。

黄锦连忙把莼菜夹过来,用银筷子把上面的八角拨掉,道:“奴婢就是心疼陛下,这都正月了,天师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烧上地暖,要是把您冻坏了……”

嘉靖帝一听黄锦提起这事就心花怒放:“你懂什么,朕现在玄功已有所成,已经寒暑不侵了。朕现在坐在没地龙的屋子里,反而觉得像在三伏天一样,浑身热的慌。”

黄锦一阵子没口子的称赞,直把嘉靖帝夸得洋洋自得,道:“你这老奴,看在你这么多年一心伺候的份上,将来朕要是升仙了,就勉为其难带上你吧。”

黄锦顿时涕泪交加,看的嘉靖帝一阵好笑,轻轻踹了他一脚,又道:“把这蒸菜,各装一点给天师也送去。”

立马就有小太监取来个大食盒,将菜装了,转步入了后殿。

“朕闭关这一个月,”嘉靖帝道:“天下事,太平吗?”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黄锦道:“一切都太平着呢。”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嘉靖帝古怪地笑了一下:“朕奉行清净无为,想求一个太平治世,可是战战兢兢三十年,南倭北虏,让朕太平了吗?”

黄锦哪敢回话,就看嘉靖帝的目光在半明半暗啊的烛光中,显得越发看不清楚。

“陛下,”黄锦赶紧转移话题道:“您闭关这些日子,宁安公主来看您了,说嫌教坊司的戏老套,想要从宫外头请戏班子进来唱戏呢。”

宁安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生母曹端妃,曾是非常得宠的妃子,只不过在十年前的壬寅宫变中,被皇后处死,此后失去生母的宁安被皇帝交给了沈贵妃抚养,沈贵妃无子,把宁安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惯的她有些娇纵。不过嘉靖帝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甚过裕王和景王。两个皇子尚不敢无诏进宫,宁安却敢乘船去西苑玩耍。

“那就叫几个戏班子来,”嘉靖帝不以为意:“让沈氏安排去吧。”

宫中女人因为常常难以见到皇帝,自我娱乐的方式也有很多,听戏就是一大消遣之一。教坊司的曲目听来听去就那么几首,从成化年间开始,就有了从民间邀请戏班子进宫唱戏的传统。

“回陛下,”黄锦道:“贵妃娘娘不许。”

“看来宁安要听的戏文,跟《西厢》没差。”嘉靖帝道:“是什么戏啊?”

元人百种,曲目繁杂,宫中听的自然是筛选过后的,像《西厢》这样的,那是不许宫中女人听的,听完了思春,宁安有一次偷偷让教坊司演了,让沈贵妃狠狠罚了一顿。

“叫《白蛇传》,”黄锦道:“这有个话本先出来了,一下子风靡京师,弄得大街小巷妇孺皆知,公主本就看入了迷,又听说还编了戏文,那就更是坐不住了。老奴也看了看,挺有趣的,可以消磨光阴。”

“白蛇传,倒是古怪。”嘉靖帝有些意外:“这是讲了个白蛇的故事吗?”

“陛下,”黄锦一笑:“老奴手上就有一本,是否进呈阅览?”

黄锦把书交上去,又道:“都不知道这梦龙公子是何方人物,有的说估计是个穷秀才,平日里靠写些话本曲子词什么的换米下锅。有的说是富贵人家出身,有股子风流韵味,陛下……陛下……”

他这才发现,嘉靖帝已经完全沉迷进这个话本故事当中去了。

嘉靖帝花了小半个时辰看完了这本新奇话本,一时间滋味繁杂,震撼于话本的艺术魅力,震撼于人妖异恋,又觉得这话本是他看过的与众不同的一本:“朕以前也看过书坊刻印的话本评书,可那些书写了些世间的事儿,可是统统一个模样,要么就是贫寒书生得遇红颜知己,赠金赴考,高中状元,然后抱得美人归;要么就是家世沦落,历经曲折,证个团圆。说是世情,不过是文人士子的意淫罢了。没想到这一本……”

嘉靖啧啧了两声:“这个作者,很有想法呀,敢让人和妖摆脱因果在一起,这故事朕看到一半儿,还以为结果是白蛇伏法,夫妇分离呢,没想到他又能超脱俗套,令出一个结局,真是透着新鲜。”

这年头的小说故事还停留在公子落难,佳人多情的程度,结局几乎一样,算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像《白蛇传》这种一开始就吸引眼球,跌宕起伏而又每每挑战想象极限的故事,无一不是震撼。何况《白蛇传》主旨惟在一个“情”字,不是其他话本中,一见钟情的情,也不是背负恩情的情,而是历经千难万险不离不弃的情,这种情更是让人感到难以忘怀。别说是宁安这样小姑娘如痴如醉,就是嘉靖帝一时之间也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这结果就是嘉靖帝意犹未尽地看完了话本,再看堆积如山的奏本的时候,心中就不太得劲了。那往常他最爱看的贺表,也不能提起他的兴头。

“朕就像是批改文章的老师一样,”嘉靖帝提笔在贺表上画了个圈,摇头道:“还要挑他们的别字。一年年的都是这些话,例行公事罢了,谁是真心恭贺朕?”

黄锦插科打诨道:“您是老师的话,公辅大臣,都是您的学生,您瞧着谁的作文最好?”

嘉靖帝扫了一眼袁炜的奏本,又看了一眼李春芳的,哼了一声道:“朕看都不如一本白蛇传!市井上的话本,比他们都写得好!”

说着忽然道:“这个梦龙公子,是什么人知道吗?”

“哟,万岁,这老奴还真不知道,”黄锦道:“不光是老奴不知道,大家都再猜呢,说什么的都有。”

“那就去查嘛,”嘉靖帝一挥手道:“陆炳能查到。”

第七十四章 羊刑

“什么,”曹正张大了嘴巴:“倭寇间谍?”

陈惇将事情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也不提马书吏和沈长兴的事情,让曹正大为光火:“这帮没卵子的鳖孙,在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敢跑到我绍兴地面上来打探虚实,真是该杀!”

曹正要亲自审讯这个自称“田幸”实名为“石田幸”的倭寇,陈惇没有阻拦,不过单设了一个刑房,没有在公堂之上审讯。

石田幸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头上被蓝道行砸出来的一个窟窿还在淌血,不过没有人可怜他。而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陈惇,眼中露出忌惮和蔑视这样矛盾的神色来。

“说罢,”曹正怒道:“你这倭贼,跑到我绍兴城里,想做什么?”

石田幸咧嘴冷笑,并不说话。

曹正看得心头火起,“上夹棍,看他说不说话!”

夹棍由杨木制成,长三尺余,贯以铁条,每根中各绑拶指三副。一个狱卒把棍子竖起来,另一人把石田幸的腿扶上去用绳索绑住,两边一收,顿时把石田幸疼得面色抽搐起来。

见没有达到效果,狱卒又用一根长六七尺、围四寸的大杠,从右边猛力敲打石田幸的足胫,鲜血应声喷洒出来,这下石田幸大叫道:“别夹了!”

“我这儿不仅有夹棍,”曹正冷冷道:“还有笞杖、枷锁、手杻、脚镣、拶指、压膝、问板,让你都尝一尝滋味,好受地很呢。”

“你们中国,不是自诩天、朝、上、国,”石田幸咬牙道:“自古以礼仪立邦,以德化服人吗?你们这样对付我,难道不是暴戾欺人,以强凌弱吗?”

陈惇哈哈大笑道:“打不过就开始讲道理了是不是?你们tu shā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的时候,可曾想过是暴戾欺人,以强凌弱?你们在我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竟然还敢说以德服人?”

“我大和民族和你们汉人,是不同民族,”石田幸道:“就如同你们和蒙古,世代为仇,互相攻伐一样,两族之间的战争,没有对错。你仇恨我们,说我们烧杀抢掠,我认。只是若是没有你们汉人的带路,我们如何能造成这么大的祸乱?我们这些真正从日本东渡而来的,总共也不过几百人罢了,都是内战中失败的武士、浪人,得到诸侯和大寺院主的资助,才驾驭海船来到中国,如同丧家之犬,谁知道你们汉人竟然举着双手欢迎呢?我们完全不熟悉明国的地形和军备,一上岸基本上就是瞎猫碰死耗子,基本上不迷路就不错了,是你们带路配合,把我们往内陆引,是你们带着我们,转头tu shā自己的同胞,难道不是吗?”

他说地不错。虽然中国在元朝末年和国朝初期也闹过倭寇,但是其规模和广度都远远不能和嘉靖倭乱相比,之所以嘉靖年间的倭乱闹得如此厉害,就在于其参与者多为中国人,并得到了很多沿海居民的支持。

嘉靖以前倭寇都是地地道道的真倭,这些真倭几乎没有造成大的混乱,就被朝廷剿灭了。可见,完全由真倭组成的倭寇作恶能力十分有限。当然他们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多的时候不过百人,少的时候三五人,剩下的就是假倭,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大抵真倭十之三,假倭十之七,这些由海盗、海商和渔民组成的假倭,故意剃发易服,扮作日本人的样子,让官军无法分辨,以求以假乱真,掩护自己的走私行径。同样,因为斩杀一个真倭所得的赏钱远远大于斩杀一个中国海盗,所以官兵冒报战功,明知中国人,而称倭夷。

相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日本浪人,中国的海盗渔民们自小生长在江浙沿海,对于沿海的地形地貌可谓是相当的了解,有了他们带路配合,真倭们就不会遭遇迷路的窘境,而可以精准迅速的进行抢掠,他们甚至对官军的行动了如指掌,总能占得先机,克敌制胜,给予官军以重创。

所以倭乱核心在于本国,解决倭乱的核心从来不在于怎么解决日本人,而在于如何管好中国自己人,让他们不再铤而走险参与非法的抢掠行动。

即使知道中国海盗背华勾夷,带着倭国人到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应负主要责任,但是在感情上,陈惇对日本这个国家没有一丝好感,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倭乱,但是他一想起上辈子每个中国人都不能忘怀的抗战,就知道今天的场景没有什么不同。日本这个国家,一次又一次地在中国的国土上挑起战火,侵我家园,杀我同胞,那种根深蒂固的野蛮劣根,一直延续在他们的血脉里。

“你日本蕞尔之邦,蛮夷之地,有了文字,有了衣冠,有了礼数,却依然不可称之为人。”陈惇摇头道:“三分人样还没学出来,七分shou xing却根深蒂固,说德化服人,你们也配?”

曹正吩咐直接上大刑:“你来到绍兴,传了什么情报?跟谁勾结在一起?是不是打算劫掠绍兴?”

一直审到天黑,依然没有从石田幸嘴巴里得到具体的东西。

“我看这样不行,”看到石田幸奄奄一息,曹正道:“狱卒下手没个轻重,万一打死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其实我一直想要试验一种新刑罚……”陈惇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听说过,没有见过,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曹正就道:“什么刑罚?”

很快陈惇就让人牵来一只羊,脱了石田幸的鞋子,在他脚心抹上了盐水。那小羊嗅来嗅去,终于嗅到了石田幸的一双大脚上,顿时伸出软绵绵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起来。

石田幸本来已经被打得昏迷了,不一会儿却颤抖着醒过来,嘴角越绷越紧,最后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嘴巴,最先开始是发出了咕噜的声音,后来就忍不住笑起来,又备受折磨的shēn yin变成了克制不住的大笑。

石田幸一边笑,一边哎呦着,声音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忽高忽低地,让几个围观的人也忍不住跟着笑。曹正也是哈哈大笑,“这是谁想出来的办法,哈哈哈哈……”

“素来在小人手底下,”狱卒笑得打跌:“犯人只有哭爹喊娘,惨痛嚎叫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能笑得尿出来的。”

石田幸已经控制不住下身了,诡异的笑声一直停不下来,又牵动他之前受刑的伤口,这种连缓一口气都不能的刑罚,让他觉得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但是让陈惇想不到的是,石田幸数次大叫要招,然而等到把羊牵走,换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又不肯招了。

得不到任何口供的陈惇,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第七十五章 厚颜无耻

嘉靖三十一年的第一天,天还没有亮,陈惇就在陈温的带领下迎接灶神,陈惇在门口放了炮仗,贴了春联,把买来的钟馗像挂在屋子里。祭灶之后,当然要祭祀祖先了,陈家在陈惇手上落魄了,但是祖先辉煌过,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被重新擦拭供养。

尚薇跟普通的孩提一样,喜欢用金箔纸折成飞蛾、蝴蝶、蚂蚱等形状的饰物,插在头上,用于烘托喜庆气氛,名为戴“闹嚷嚷”。闹嚷嚷这东西比的就是谁家心灵手巧,所以虽然陈惇买了许多金箔纸,但拿着剪子抓耳挠腮,最后在尚薇期盼的目光中做出了蜈蚣模样来,弯弯曲曲的几十只脚,戴在尚薇头上,把旁的孩子都吓跑了。

当然,这里的金箔纸可不是用黄金做的,而是用铝、锡和一定比例的黄铜加工而成的,价格便宜到家家户户都能用上。

吃东西也有讲究,要吃五辛盘,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就jiào chun盘,苏轼在《浣溪沙》里就写到:“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契丹人耶律楚材也写过:“昨朝春日偶然忘,试作春盘我一尝。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藉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

春盘里的才都是普通的菜,葱、蒜、韭、蓼蒿、芥,甚至还有几味野菜,取的是“接春尝新”的意思,不过陈惇夹了两筷子,在盘里挑来拣去的,实在不爱吃,因为这东西是隔壁赠送过来的,味道调拌地不太好。

不过喝了两杯屠苏酒,倒是让人觉得舒坦,陈惇笑道:“文长说是要来,我怕这几坛子酒都不够他喝的。”

“不够还有,”陈温对徐文长的到来表示双手欢迎:“我还买了几种酒,不止香雪。”

徐渭比较喜欢绍兴自产的香雪酒,不过其他酒也来者不拒。当然陈温其实不知道,陈惇买来的“屠苏酒”,不是真的屠苏酒而是名酒,只不过装在了普通酒坛中,贴上了屠苏酒的名字。陈惇买的酒叫杂粮酒,名字贱;但流传到后世可就不是这么个叫法了,说出来你就知道——五粮液。此酒两名,文人雅士称之为“姚子雪曲”,下层人民都叫“杂粮酒”,这就是后世五粮液的前身。

这酒浓香爽滑,口感清冽,实在是酒中的上品,算是陈温这样很少饮酒的人,喝了也觉得不错,这几天家中的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都是这父子俩的功劳。

至于为什么陈惇买了好酒却不敢明说,因为陈温到现在还不知道陈惇已经脱离了贫穷的队伍,迈向中产阶级甚至富有的小资产阶级行列了,他知道《白蛇传》,但是陈惇早已明说,这个故事是从梦龙公子那里听来的,陈温就一直认为梦龙公子是徐渭,对徐渭的才华大加赞服。

“咚咚咚——”有人敲门了。

不过打开门并不是徐渭,而是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蓝道行。这家伙二话不说先给陈惇磕了两个头,不过说出的话却让陈惇气死:“惇哥儿,我闻到了好酒的味道!”

不知道蓝道行的鼻子是怎么长的,哪儿有美酒他第一个闻到。这家伙像个牛皮糖似的,陈惇不过是指点了几天,他蹬鼻子上脸非要拜陈惇为师,陈惇虽然不肯当他的老师,不过还是教了他许多察言观色的本事。至于为什么陈惇能瞧上他,因为陈惇发现这个人心宽,能赚钱他就赚,被人揭穿了也不恼,嘻嘻哈哈不生气不计较。不能说是粗中有细,但是心中却有定见。

这是个有意思的人,陈惇觉得有意思,他喜欢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

“惇哥儿,我现在十句里,能有五句都说中了!”蓝道行兴奋道:“每天来算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按你说的,只算三卦!”

算命这个东西,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经验总结出来的理论指导,陈惇就叫他每天坐在摊子前面观察,观察世人百态,蓝道行很快摸出一点心得来,陈惇听了就道:“每天三卦是对的,算多了你就要露陷了,而且三个人是你观察好的人,你能说得更准。”

算命是一种职业,因为是根据客户的心理需求,说出他们想要听到的东西。只要不以此设局行骗,陈惇认为就没有问题。

不一会儿成远和有才也来了,再过了一会儿徐渭才大摇大摆走来,不同于别人的是,徐渭的礼物是二两毛豆,为此他振振有词:“你家里肯定什么都不缺,我想来想去,只有喝酒时候,缺二两下酒的毛豆!”

面对徐渭的无赖,陈惇也无可奈何,不过这家伙带来了杜十娘戏曲完稿,总算是听从了陈惇的话,没有添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坐在院子里看着成远他们放鞭炮,“孙世贵跟我说,”徐渭道:“如今京师盗版横行,各种乱象,说起来憋了一肚子气,几乎要魔怔了。”

这一次去京城,最让孙世贵受不了的是京城的出版业乱象太多,以前谁的书火了,一堆冒名顶替的就出现了,直接盗用别人的笔名,脸都不红的,后来弘治年间出了个案子,有个人写了本书,被盗用了名字,但是这人背景大得很,许多书坊踢到了铁板,直接就给关闭了,从那以后算是好了许多,在没弄清楚来历之前,不敢盗用别人的笔名。

但是不妨他们还有更卑劣的手法,一群书商抓住这个主题,一时间《白蛇传说》、《白蛇奇闻》、《白蛇风月记》满天乱飞,市面上全是此类,打着白蛇的名头,写着诲淫诲盗的东西,没人会编新的,于是这些人就互相抄袭,让这类书的质量更加惨不忍睹。

还有更奇葩的,有一家书坊打出了《四蛇记》,里面分别有黑蛇、青蛇、白蛇和灰蛇传说,扔到市场上去卖。不知道的还以为《白蛇传》又出了三部,高兴坏了,立刻掏钱去买。还有人东拼西凑,弄出一本古代神话大观,讲的无非是盘古开辟、夸父逐日、女娲奔月这样耳熟能详的故事,用白话文讲了一遍,偏偏销量还不错。

对于这种蹭热度的法子,陈惇也觉得好笑,而徐渭又道:“孙世贵这次回来,绍兴大街小巷都在盯他,想要知道梦龙公子究竟是谁。”

孙世贵这次专门从京城赶回来,就是要向陈惇约稿,白蛇传在京师遇到了最大限度的盗版,北京书肆的来头都大得很,随随便便打压毫无根基的吴钩书坊,甚至在《白蛇传》大火之后,孙世贵还遇到了一次惊险的bǎng jià,对方要从他口中问出梦龙公子的来历。

孙世贵一回到绍兴,前后被无数人盯住了,根本不敢来见陈惇,只能去徐渭那里,当然也有人怀疑梦龙公子就是徐渭,但是徐渭早就放出话了,他是狂人一个,戏曲上敢署名,没道理话本上不敢用真名。

“杜十娘要是还用梦龙公子的名字。”陈惇笑道:“孙老板怕是要永无宁日了。要不然我换一个笔名?”

“还是别,”徐渭道:“你换了他们也知道是你写的,你的文章有自己的风格。”

“那我要是制艺呢,”陈惇道:“也能一眼看出来吗?”

“制艺?”徐渭惊讶道:“你准备应试了?”

陈惇点了一下头:“一个月后,就参加县试。”

徐渭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只道:“考吧,考吧。”

陈惇最见不得他因为科考失利而黯然**的模样,怒道:“你这家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想我考中,超过你吗?”

“我只盼你不是我这样久试不第的命运,”徐渭大口喝起酒来,舌头也不灵活了:“我生在官宦之家,长在文运之乡,从小视富贵功名如探囊取物,奈何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苦熬了十几年,还是个秀才,当年有人给我批命,说我才高八斗,却非科第名臣,我不信,现在不由得我不信啊!”

徐渭的文章陈惇也曾经看过,不得不说,他的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无可挑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考不上,这难道真的是命?陈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陈惇害怕碰到他的伤疤,更怕揭开这伤疤之后看到的是一层又一层伤疤。

没想到徐渭忽然怒瞪他:“你不是说你不想科考吗?你怎么话说出来当放屁呢?”

“我原是想经商来着,”陈惇摸了摸鼻子道:“但是经商只能让我解除生存问题,却不会让我活得尊严,尊严要靠自己去争取……当然我不能忘了我的初心,我的初心还是赚钱享受,所以我决定,考到举人就罢手。”

徐渭一口酒喷了出来,盯着陈惇,仿佛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七十六章 藏人之地

日暮西斜,钱清镇里的小小茶铺前,来了三个歇脚喝茶的人。

三个人中,两个是穿着皂靴的官差,中间被夹着的那个,则被蒙住了头面,根本看不到面容。

“来两碗茶,”官差把手中的刀放在桌子上,不耐烦道:“快点!”

“来了来了,”茶铺中走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伙计,斟茶递水的时候也在不住打量他们:“客官哪里来?”

“绍兴。”官差抿了一口茶,呸呸吐起来:“怎么这么多沫儿!”

“对不住,对不住,再给您换一碗。”这伙计居然很好说话:“您二位这是押送犯人去杭州啊,怎么人看不到脸?”

“你问题还多,这是上面的交代,知道吗?”官差骂道:“不该问的别问!”

伙计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提着茶壶退到了后方,那里等候着五六个汉子,角落里还有被塞住嘴巴瑟瑟发抖的茶铺老板。

“就是他们了,”这群人满意地点头道:“这一次的银子,还真是好挣!”

等听到外面桌椅摇动的声音,“伙计”就笑道:“成了!”

他们走出去,将昏倒在地的两个人拨开,把当中还坐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犯人提起来,给他送了木枷,揭开了这人头上的黑布,却看到一个惊慌失措不停比划着什么的哑巴。

“好像不太对啊,”几个人面面相觑道:“没说是哑巴啊?”

就在此时,茶铺里忽然冲进来十几个人人,二话不说就将他们zhi fu住了。“伙计”看到这些人腰间的宝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出动了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已经问清楚了,”不一会儿锦衣卫就审问清楚了这些人的身份:“是杭州过来的游手。”

两京十三省,走到哪里都有游手无赖——或名恶少,或名光棍,或名帮闲,或名打行、拿讹头;整日在市井间不事生产,依权仗势,横行不法,群聚斗殴,饮酒作乐,还有更甚的,欺男霸女、攻讦诬陷,包娼窝赌,无恶不作。

“抓起来细细审问,”锦衣卫千户王诩道:“问清楚幕后指使是谁。”

沈府之中,得到消息的沈长兴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大管家,”沈三哭丧一样道:“事儿没有办成,锦衣卫从天而降,把人都抓起来了!”

“难道是这些人弄得动静太大,惊动了锦衣卫?”沈长兴骂道:“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人根本不是石田,”沈三道:“他们蒙着脸押走的是一个做了两年牢的死刑犯!”

沈长兴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做了个局!”

会稽抓到了一个倭寇谍者,事关重大,曹知县将人绑起来,命送去杭州的锦衣卫衙门里,交给锦衣卫审讯。沈长兴当然不会让这趟使命成功,因为石田幸这一次是私下里来和他通情报的,他怎么能坐视石田幸到了锦衣卫手中,把自己供出来呢?

石田幸出现在会稽,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有和他沈长兴联系呢,却因为盗窃,被人扭送去了牢房里。沈长兴得到狱卒送出来的东西,才知道这人居然在牢里,而他早上让马书吏将人放出来,晚上就又被陈惇送进了牢里,而且坐实了间谍的身份。

然而石田幸承受住了拷打,一个字也没有吐露,所以曹正才会想出把人送去锦衣卫的方法,希望锦衣卫的刑法可以撬开他的嘴,在送人去杭州的路上——沈长兴派人在钱清镇这个地方,截住了人。

可是没想到被带走的根本不是石田幸,陈惇设了局,骗他派人去解救,而让锦衣卫在那里一网打尽。

陈惇,陈惇,沈长兴想起这个年轻人来,心中与恼恨伴随而生的,居然是恐惧和惶惑。

他是怎么洞悉了自己和王氏的jiān qing呢?他又是怎么看出了石田幸的身份呢?沈长兴简直不能猜测,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久经风浪可谓老奸巨猾的人,的确被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初生犊子震住了。

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抓了他一个把柄,看似要挟住了他,却没有想到转过脸来,自己最大的把柄却被他察觉了。

“大管家,”沈三安慰道:“我们和那帮游手的联系,早都被掐断了,他们只是为了五百两银子,根本不知道咱们的身份,怎么查都查不到咱们头上。”

“对,他们什么都查不出的。”沈长兴对这一点还是自信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石田,他被藏到了什么地方?”

他知道千千万万的人,都熬不住锦衣卫的刑,他不能寄希望于石田幸还能撑过去了。

一丝杀机从沈长兴的眼里闪过。

莳花馆中,此时正闹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作为山阴、会稽两地最大的披着酒楼外衣的妓院,莳花馆的生意其实相当不错,王妈和她的姘头老于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从没有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儿。

一个女人带着一帮子女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开骂,骂得直叫一个不忍卒听,让莳花馆里的客人掩面而逃。

王妈也是个不好惹的人,冷笑一声道:“不知道谁家大门没有关好,让疯婆子跑出来闹笑话了!”

“老鸨儿,你如今打起这招牌来,莳花弄柳,就真以为这是莳花弄柳的地方了,又瞧着自己年老色衰,熬到了老鸨,便混忘了自己娼妇粉头的时候!我家里下三等奴婢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为首的年轻女人张口就骂:“只要有权有势,就胁肩诌笑,奉承不暇,你们这儿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呸!”

王妈立马回啐了一口:“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历,那前门毛湾村也是经手了几道的,你若不是被曹老爷看中了,也就该在我这地方卖笑呢!”

原来这打上门的女人正是会稽县县令曹正的小妾秋月,因为曹正正妻在老家侍奉婆母,便在会稽任上讨了一方小妾,这小妾有几分颜色,肚里又有墨水,直把曹老爷迷得团团转。

然而曹老爷连续两晚上晚归,只说是县衙有要事如何如何的,秋月却不相信,因为她在曹老爷衣服上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脂粉香气,心中顿时恼怒万分,只以为曹正背着她去了青楼妓院,顿时纠结人手,杀到了莳花馆里。

秋月之所以读书识字,也是因为她原本就是被当做瘦马调教的,转手卖了几道,才归了曹老爷,原以为这事儿没人知道,却不妨被点了出来,一下子让秋月心虚起来。

“你敢污我名声,”秋月一头撞上去:“我跟你拼了!”

“行了,”王妈一声断喝:“你今日真是闹得莫名其妙,曹知县哪儿能到咱们这宗地方来,你撬开脑仁,流出来的是豆腐花吗?老娘敢接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秋月却不依不饶道:“那老倌儿,在这里藏了个人!”

“藏人,也罢,就叫你看看。”王妈道:“你要是看到那人,还要闹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

秋月一听果然是藏了个人,顿时柳眉倒竖,支起两寸长的指甲来,准备到时候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把那女人的脸抓花,看那个骚狐狸还怎么勾引男人!

然而当她被引入一件房子,看到床榻上躺着的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男的?”

第七十七章 大日子

锦衣卫千户王诩看到的,是一具已经气绝的尸体。

“这就是倭国奸细?”他眉眼中透出怒色来:“为什么死了?”

曹正和陈惇全都脸色煞白,他们两个商量地好好的,把石田幸藏在了莳花馆中,这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上午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谁想到在锦衣卫的人到来的几个时辰里,人就死了!

“是中毒而亡。”勘验的结果是有人在饭菜中下了毒。

陈惇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脑子飞速转动着,回忆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开始他对曹老爷说,会稽出现了间谍,本县必有内应,曹正同意他的这个想法,于是陈惇就想出了办法,让rén dà张旗鼓地宣扬捉到倭国间谍,并让人都知道这个犯人要被带去杭州,其实带走的一个死囚犯,而石田幸则被曹正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莳花馆里,开了一个单间,曹正的两个心腹长随日夜看押,就等着锦衣卫来审讯。

只是这件事情是如何泄密的?沈长兴究竟是怎么知道了石田幸的藏身之处?他就不信前后不过两三天时间,就打破了自己的谋划?

陈惇看到一侧的王妈神色似乎不太对:“你想起什么了?”

王妈躲闪着曹正的目光,嗫嚅道:“老爷你的妾室……不知道怎么就来了馆子里,大闹了一场,说您金屋藏娇,养了个人,砸了门就进来了。”

问题竟然出在曹正身上!他的小妾怀疑他早出晚归在外面bāo yǎng了个人,不知道怎么确定了他的行踪,竟然打上莳花馆去,弄得人尽皆知。

官员不许piào ji,这是铁律,一下午的时间这事儿就传遍了会稽山阴,不知此事的唯有曹正和陈惇了。

所以陈惇千防万防的人,一下子就摸清楚了莳花馆里藏的究竟是谁了。

这件事情稀里糊涂草草结束,陈惇想再追寻一些蛛丝马迹,却被曹正阻了,因为县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曹正不想他分心而耽误了考试。

县试前的准备工作比较多,光是审查工作就足足做了三天,审问考生姓名年龄、三代出身,像娼、优、皂、隶之流,是没资格报考的。陈惇把一切的事情都办完,领了考牌回家,又迎上陈温喜极而泣的目光,顿时压力山大。

“爹,”陈惇扶额道:“不至于吧?”

“你爹我就这样了,不过万幸有个好儿子,给我争气啊。”陈温擦了擦眼睛,却又小心翼翼道:“就放松点,这次不中也没什么,就当长见识了……”

今年县试,全县之地有一百六十四个人参加考试,而录取人数则为二十人到三十人左右,这种录取与乡试录取率相比,那就很高了。乡试的平均录取率是百分之五,有时候甚至降到三十之一,而进士的录取率差不多是十取一,所以说金举人银进士就是这个道理。

陈温当年考过了县试、府试,却死活过不去院试,所以连秀才的功名也没取得,他如今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陈惇身上,却又害怕自己给的压力太大了,还害怕儿子考不中,跟自己一样失意,只能旁敲侧击地宽慰。

陈惇自己翻身上床就呼呼大睡了,倒是陈温,仿佛比自己考试还要紧张,一晚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醒来的时候,陈惇还听到老爹来回念叨,说千万别出截搭题,千万别出截搭题,不由得哈哈一笑。他的早餐比较简单,就是青菜包子,还有一碗龙须面,据说吃了就文思如泉涌,不知道是什么说法。

吃饭的时候,外面就噼里啪啦地开始放鞭炮了,这是别人家欢送考生而放的,这声音一出来,陈温就更加着急了,又是给陈惇整理衣服,又是检查昨晚上检查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食盒,把一张考牌拿出来又放进去,仿佛一看不到就以为自己遗失在其他地方了一样。

尚薇虽然不懂考试是什么,但是仿佛知道今天是陈惇的大日子,因为提前被陈温教了几句吉利话,就一直在陈惇耳边叽叽喳喳地说“高中”、“及第”这样的话,不只是陈家,整个会稽城中,凡是家里有考生的都这样,等三个人出了门,就见满大街上都是送考队伍,还有更多是看热闹的,简直像是赶集一样。

考试的地点在县学……前面的棚房里,县学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不能容纳上百人考试,所以考场是搭在外面的棚屋,外面看起来简陋,其实里面抗风避雨,这是曹正的善政之一,因为在他之前的考棚是漏风又漏雨,甚至还有大风把考卷吹跑的事情发生。曹正来了会稽之后,就下令重修了考棚。

一行人热热闹闹来到了县学前街,街前两百米就有兵丁拦住行人,只许考生通过。陈惇刚要走上去,却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成远和有才拦下,两人往陈惇的盒子里塞了一样东西,嘻嘻哈哈道:“文长先生说送给你的,一定用得上!”

陈惇在亲友期盼的目光中,进入了警戒线内,他再回头去望,陈温单薄的身影已经找不到了,那么多人,面目不同,但是所有的人却都是同一个声音:“好好考啊,一定考中啊!”

陈惇跟着人群走进了县学里,不一会儿官差出现,把他们分出队伍来站好,又让他们把自己的考牌举起来方便查验,陈惇的考牌后面的浮票上面写着,陈惇,年十六,籍绍兴,身形瘦高,无须,齐整,隶民籍,曾祖卯禄,祖义顺,父温。联保人曾庆、刘冠东。

不一会儿曹正就过来了,这一回他穿着自己的公服,带着朝冠,当真是十分威严,等到宣布考生到齐之后,他就开始讲话,说寒窗苦读起早贪黑,就是为了今日。要上报君上,下报父母,还要对得起自己读的圣人书。最后曹正宣读了考场纪律,不许作弊,不许夹带,不许高声喧嚷,不许损毁试卷等等,若是违反,必要惩处,最轻也是五年内不得报考。

等他说完,马书吏和杜书吏就开始唱名,叫到谁谁上前验明正身,这一次陈温也本该参与的,但是陈惇要考的话,就应该避嫌,所以他没有来。而在叫到陈惇的名字时,马书吏和杜书吏果然是看了他好几眼,不过陈惇即使知道他们是谁的人也不怕,因为在曹正眼皮子底下,两人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何况他们背后的人还没有与自己撕破脸皮。

搜身过后,陈惇顺利进入了考场,他排名在前面,找到自己的座位就坐下来,看着后续的考生陆续进入。

第七十八章 县试

所有考生按考号入座之后,天还没有亮,衙役用牌灯巡行场内,查阅人数无缺之后,开始发放答题纸。

答题纸封页是考生的情况,和陈惇手上的考牌浮票相对应,把名字什么的都填好,打开另外十页,这才是答题的地方,答题纸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同时发素纸两张用作草稿纸,对于答题卷面格式的要求是,题目及抬头字,不管是草稿还是答题纸,都需用楷书写,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作零分处理。

县试相对于其他的考试,就不算非常严格了,县令的自主程度很大,甚至由县令决定是考五场还是四场,这一次曹正选择考四场,第一场叫正场,录取较宽,文字通顺者即可录取,取者准许府考,第二场称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场称面复,隔一天一场,每场考试隔数日揭晓一次。从第二场开始,各场是否参加,由考生自己决定。因为考生只要将正场考中了,便不必参加后面的考试,那些正场考不中的,就要参加初复、复试,要是还不中就只有等下次县试了。

各场考试不外四书文,五经文,诗,赋,策,论,性理论等。题目、文皆有一定格式,不能犯庙讳{已故皇帝名}御名{当今皇帝名}及圣讳{先师孔圣名},考试文不得少于三百字,又不能多于七百字,因为七百字之后,就需要重新要一份答题纸了,文章写得好还罢了,写的不好,哪个考官愿意看又臭又长的文章?

等到所有考生填写完毕,曹知县就走进考棚里,在他身后,马典吏带着衙役封锁了大门。曹正在白纸上挥毫写下正试的题目,被挂了起来——制艺二篇,两篇四书文。

大明朝只重时文,不考试帖诗,也不像清朝那样,默写圣谕广训,两篇时文标准都是四书文,而童子试只考《四书》时文。乡试考举人,首场考时文。会试考进士,首场也考时文。除殿试而外,府、省、京城sān ji由小考到中进士考试都是以时文为主。因为首场作时文,试官评阅取中取不中,全看首场,首场不入试官眼。二场、三场所写的论、判、案等看也不看了。所以总体来说,时文是惟一的考场文字,能否考中,全看学子写作的功力如何了。

而曹正出的题目,第一题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第二题则是“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试题一出,寂静无声的考场中,顿时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陈惇左手边的考子甚至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被巡视考场的衙役听到了,顿时吼道:“肃静!”

陈惇望向捋胡子笑而不语的曹知县,他显然是看到了考生的震惊,不由得得意起来。

因为这题目,的确出乎意料。第一题也就罢了,中规中矩;第二题却是截搭题。

什么叫截搭题,就是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作为题目之意。一般来说,考试题目应该从《四书》里面选一句、数句或一节、数节,这样意思完整清晰;但是所谓的截搭,就是将经义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截割出题目来。

这样出题是有原因的,从唐宋开科取士以来,所有的考题都从那么几本四书五经中出来,作为题库的经书加起来也就几万字罢了,哪一句没有被用过?学子若是记忆好一些,甚至不要读经书,只背诵程文就行了。

眼看程文满天飞,考题没有一句是不在程文里的,出题的主考官急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于是一位主考官揭竿而起,弄出了一个“春秋合题”,从《春秋》里挑出了相关的人物、事件进行搭配,开启了截搭题的先河。当然这种截搭还不同于以后公认的截搭,这属于截搭题zhong tè立独行的一种,正统的截搭题是在相邻的句子章节之间进行截取。当然很快就发展为在四本书里进行截取,《论语》中选半句,拼到《中庸》半句中,如此种种,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组成一个闻所未闻的题目,这种出题就叫截搭题。

要知道这种截搭实际是排列组合,而且搭的方式太多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隔书搭等等。总之这一个考题一出,顿时开辟了一个新天地,甚至不久之后朝廷也承认这种出题方法,但做了一些限制,比如小题可以漫天截割,大题则不许。

小题就是童子试,县府院三道考试,不少知县、知府最喜欢出截搭题,他们见猎心喜,借此展示才情,限制又不严格,所以往往将题目割裂破碎,牛头马面,把考生弄得不明题意,无法下笔。因为这种截割,很容易就跑偏方向,只要你破题的想法和出题人不一样,那就完蛋。但是过了童子试,就不许这样漫天截割了,大题出题必须顺而直,不许割裂地太破碎,句子都比较完整,正是重剑无锋,回到了对文字文理、辞气和思想的追求上。所以有的人花了二十年考秀才,一旦考中秀才,之后的所有考试有如过山车一样,一口气就中进士了。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考中了秀才,却卡在之后的考试上,再也考不上了,就是这个道理。

陈惇不由得想到了徐渭,难道徐渭也是解截搭题的天才?他思维很是天马行空,这种截搭题最难不倒他了,但让他规规矩矩做一篇体制朴实、书理纯密的时文,也许反而病态很多。

但眼下陈惇要完成他的考试。他望向曹正,曹正对着他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考前曹正对他进行了专门的辅导,陈惇五经只是粗通,四书还算扎实,也幸亏县试不考五经,原身学得最好的是《论语》,曹正也发现了这一点。果然这第一题就是从《论语》中选的题。本题出得并不太难,“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取《论语·泰伯》中孔子称赞尧的名段,说尧这样的君主。多么崇高啊!只有天最高大,只有尧才能效法天的高大。他的恩德多么广大啊,百姓们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对它的称赞。他的功绩多么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制度多么光辉啊!就这个意思。

孔子都这么夸赞了,你还敢说不对吗?只能夸,接着夸,一往无前地夸,史无前例地夸,当然夸,也有技巧。你不能满篇尽说些空话,说尧啊,你跟太阳一样,你跟江海一样,你跟高山一样,这种谀词,哪怕词句用的再华丽,也要判个末等的。

你得有思想。先说尧是个什么人,上古的君王,他干了什么好事,用了哪些贤人,做出了什么光耀四方的业绩,一百字差不多了。陈惇写到这里就略略停了笔,之后就比较关键了,陈惇准备照应《尚书尧典》的几句话。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这是《尧典》中颂扬尧帝的功德的话,说尧帝名叫放勋,他处理政务敬慎节俭,善于治理天下,思虑通达,宽容温和,他的光辉普照四方,到达天上地下。他能发扬才智美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百官的善恶。百官的善恶辨明了,又使天下和睦协调。

《尚书》是五经中的书经,对应四书中的《论语》,表现尧的品德和功业,这一下子拓宽了广度,因为《尚书》是臣下对君上言论的记载,所以拿来用最合适,因为臣下赞颂君上千古帝范英明神武,不仅有理有据符合题意,而且顺便可以利用最后一句来表忠心,说自己也要励志辅佐当今圣主,为百姓做番大事业。

因为“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要使上下和睦,天下大同,要达到这样理想社会,不是尧一个人就做到的,而是他的臣子帮助他实现的,所谓三皇五帝垂拱而治就是这个道理。

按照这种破题、解题思路,陈惇下笔如飞,不消一个时辰,就写出了一篇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文章。这是草稿,还需要略加修改,看哪处地方用词不合适,哪处地方音调不和谐,陈惇一检查还真发现了一处违禁字,赶紧删除了,又对几处韵脚核对了一番,使文章读起来一气通顺,赏心悦目。

他写完了这一篇,抬头一看,只见许多人似乎也写完了草稿,正在小心翼翼往答题纸上誊写。陈惇先不忙着誊写,而是趁着文思如泉涌的机会,开始审视第二题。

没想到这时候外面呼啸的风声忽然带进来一阵恶臭,顿时弥漫在整个宽大的考棚里。

“呕——”有考生忍不住呕吐起来:“怎么这么臭!”

“谁把屎拉裤裆了吧?”几个考生也不住大叫起来:“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都安静,安静!”衙役从袖子里掏出头巾来,绑在了口鼻处:“官学西北方向是个年久失修的官厕,风是从那儿吹出来的,不影响考试,快答题吧!”

有不依不饶吼叫的考生,也有默默塞住口鼻继续答题的,还有若干个人仿佛知道会有这事情,竟然从口袋里掏出棉花来,塞住了口鼻。

陈惇想起徐渭托黑炭有才给自己带来的东西,往考具里一摸,果然摸出两团棉花来,也如获大赦般地塞住了鼻孔。

他算是知道了,徐渭当初县考的时候,也是闻到了这臭味,这里面默默掏出棉花的考生,都是经历过一次或者多次县试的,都知道二月份西北风会刮过来官厕臭味。

想起自己吃了一个星期的青菜豆腐挂面,肚子里空荡荡地都可以养鱼了,考前就被严禁大鱼大肉,海鲜河鲜,严禁饮酒,只能看着黑炭把五花肉吃了,徐渭把酒喝光。如今又坐在这里受到“毒气”煎熬,他不禁要产生些疑问……老子干嘛要受这个罪?

第七十九章 截搭题

如果说第一题是普通题,那么第二题就是拉分题了。陈惇敢保证,第二题会拉下去一大批人,如果自己不留心的话,也会加入到这个行列里去。

曹正出的是一道截搭题,而且不是简单的截搭,“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这四句话,是四书每一书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取自《大学》,“天命之谓性”取自《中庸》,“学而时习之”取自《论语》,“孟子见梁惠王”取自《孟子》。

这种混搭无怪大部分考生一看题就想回家,但也有例外的,比如陈惇看到一个考子甚至没有做第一题,而是微笑着开始做第二题,显然已经成功破题。但更多的人是苦思冥想,汗流浃背,甚至面露痛苦,茫然不已。

这种截搭题虽说困难,但是的确是很有奥义,它要求考生要熟知经义,知道搭在一起的一句或者几句话分别出自哪里,同时还要找出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之间的逻辑,提取中心思想然后自圆其说。

所以世人说,大题不如小题难,小题都是截搭题,考察考生不受束缚的思维能力,这在陈惇眼里,不是难事;在徐渭的眼里,更是轻而易举。但是在当今绝大多数读书人那里,他们思维僵化,根本不懂得随机应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竭尽一生精力钻研八股文的写法,只是按照题目的字义敷衍成文,不仅造成八股文内容空洞,专讲形式,成了文字游戏,同样读书人为了考取功名,整日里诵高头讲章、背程文窗稿,早已经成了古板迂腐,百无一用的泥人。

陈惇还没有收到这样的荼毒,他思维灵活,既有联想力,又有灵敏的逻辑思维,这在曹正考验他的时候,显得很突出。所以曹正才说了几次,一定保举为案首的话——当年曹正也是卡在小题上,痛苦了十几年才一举高中,本以为这家伙对截搭题是深恶痛绝,没想到当了主考官之后,却偏爱这种题型。

这也是陈惇敢尝试县试的原因。

他把这一次考试,称之为“尝试”,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水平还有所欠缺,虽然他发现了自己过目不忘的神奇技能,也利用这个技能迅速背熟了许多程文讲章,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达到其他考生应有的水准——但是当他知道了截搭题的存在,他就又觉得自己理应试一试了。若是说死板的八股文,他还做得不好;但是这种天马行空的截搭题,却可以给他发挥的空间。

制艺即八股文也,八股文要求用对偶句行文,每篇经义文章,都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落下十部分组成。在国朝初年的时候,内容有严格的限制,作文只能引用《四书五经》的语句,不许任意发挥自己的见解,须使用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即按程、朱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演绎成文。

但是后来风气开放,考生可以使用譬如《左传》、《国语》等书中的语言,引用《史记》、《汉书》等史书中的语句,甚至引用诸子百家的语言。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冻红了,有些考生已经被冻得不由自主地跺地了。

八股文,破题最重要,你怎么破,就得怎么写,可是这道题该怎么破呢?

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陈惇不由自主开始默念之后的段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大学》开宗明义便是说这修身齐家的话,从“格物致知”开始,达到最后的“治国平天下”,是一步步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第二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句话是在说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修道的方法就是“教化”。这句话是在说明人人都有的本性和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便是圣人了。

第三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意思是学过的内容要实践它。并不是学过的东西,要时常温习!虽然朱熹在注释中提到“习”字含有的“反复不断”的含义,但习字并不是“重复学”的意思,要大家学习了之后再学习?而且是反复温习同一种东西?不,“学”是“学”,“习”是“习”,从“学”到“习”的过程,是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

第四句,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头啊,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高见吧?”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行了。”这句话的核心就是儒家的核心,仁义。

所以这四句话,怎么才能贯通,且提炼出一条完整的逻辑呢?

陈惇思考起来,他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读书人的最高追求是什么?

毫无疑问,治国平天下!这是第一句引发出来的话。

第二个问题,陈惇问自己,怎么才能治国平天下?

简单,因为《大学》说了,要先格物致知,然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什么格物致知之后,就可以治国平天下了呢?

陈惇在这里,不能引用任何除了程朱理学之外的对“格物致知”的理解。要知道,自古对于“格物致知”这四个字,众说纷纭。很多学派都提出了不同的理解,但在科举考试中,陈惇只能用朱熹对这四个字的标准注释: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

穷究事物的道理,事物有什么道理呢?

陈惇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他环视整个考场。就在这一刻,他仿佛有所悟。

整个考场,有埋头苦答的考生,有分发卷子的书吏,有监视考场的衙役,有出题的考官,还会有改卷子的人,这些人共同组成了一个名字,科举考试。

这种考试已经形成了,但它是怎么形成的?它已经有了自己的运行方式,它为什么能形成这样的运行方式?

所以格物致知,就是认识这种事物,以及它背后的这种运行方式。

那不就是认识社会吗?

社会是什么呢?

社会是人啊。是人组成了社会啊。

所以大学之道,是让你认识社会,了解社会,了解组成这个社会的人。

可是人是什么?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动物,不是草木。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天性,是自然赋予的,只能压抑、只能抗拒,却抹杀不掉的东西。

那你要了解人,是不是要知道人的这种天性是怎么回事呢?既然有本性,那就一定有后天社会加在人身上的东西,这就是你要格物致知要知道的东西,

第一句和第二句串在了一起,陈惇用笔点了一下,“性”,是指自然天性,“道”,是指由天性而发,自然而然形成了规矩原则,“教”是指主动及被动性地适应这种规矩原则,而这种规矩原则就是构成社会的基础,你要想治国平天下,就应该先了解这三种东西。

于是第三句也顺理成章地接上了,你既然了解和学习过了这些知识,就应该去实践它。你既然知道了社会的运行规律,就可以凭此改良甚至改变这个社会,为人类做出更有益的贡献。

那么第四句有关仁义的话,就是更上一层楼了。所谓社会和人的运行规律,是大家都有自我求生的yu wàng故而为了自己更好生存而与他人建立起相互联系、相互的规定秩序,但是这种规则秩序绝不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因为人是利己的,所以真实的社会是战争、剥削、种族、优胜劣汰占据的,在这个时候,儒家才提出了一种平衡社会关系的办法,仁义。

陈惇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该怎么破题了。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中和。中和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故圣人执中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

破题一句话写完,看着浸润的墨迹,陈惇开始承接破题,阐明题意。所谓的“中和”,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做“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节度叫做“和”,人人都有的本性和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这是圣人;当我们达不到圣人的水平的时候,那就遵循仁义吧。

曹正一直在观察着考生,尤其注目陈惇。他看到很多的考生从茫然到被迫下笔,或者干脆交了白卷,三个时辰过去,留在考棚内的考生不过十七八个了,这当中就有陈惇。

陈惇写完最后一笔,只感觉心怀舒畅,然而却被一道强烈地不能忽视的目光刺中,抬头一看果然是曹老爷。被这目光盯着,陈惇都可以想到他在想什么——怕是怀疑陈惇是个内里草包的家伙,考场上现了原型了。

陈惇不敢迟疑,顿时上前交卷。

接过他的卷子,曹正哼一声道:“写得这么慢,往日的机灵劲儿到哪儿去了?”

曹正给他辅导的时候,自然出过截搭题,彼时陈惇的反应又快又准,让曹正喜不自胜,这一次曹正自以为出的截搭题不如以往的难,却没想到陈惇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堪堪写完。

“回去吧,”曹正一挥手道:“要是写得不好,初试复试也不要来了!”

正场没发挥好,还有初试复试的机会,没想到曹老爷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了,这样也搞得陈惇有点压力了,做了个鬼脸出来:“老爷明鉴,我反正是拼了命了!”

曹正把他轰了出去,快步走出考棚的陈惇顿时感觉头脑为之一清,他远远就听见尚薇的叫声:“大哥出来啦!”

成远有才迎上来:“怎么样,考得好吗?”

“一般一般,全县第三。”陈惇呵呵一笑,看着陈温担忧的目光,顿时上去抱了一下他:“顺利着呢,我这叫胸有成竹!”

第八十章 如此歪才

县衙后堂之中,知县曹正正在秉烛阅卷。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卷子?!”曹正看了一份卷子,拍案大骂道:“天命之谓性,食色性也,故周公告尔曰:勿忘敦伦;子曰:学而时习,是所谓勿忘男女之性而时时勤习之也。”

这个考生是这么说的:人的自然禀赋叫性,孟子说了,食色,都是性。所以周公说,别忘了啪啪啪,孔子也说,学习了就要实践,是告诉我们知道了怎么啪啪啪就要天天勤奋练习。

曹正气得脸色都变青了。他将这份奇葩的试卷捏成了一团,扔到了地上:“不仅愚不可及,而且无耻啊无耻!”

其实曹老爷出这个截搭题,没有想让考生能写出什么文理贯通、四角俱全的好文章来,只要能把题目破了——就是写出来这四句话分别出自哪里,什么意思,然后随便挑拣一句话做个阐述就行了。

没想到这题目难倒了一大片人,许多人交了白卷,一句话也憋不出来。更没有想到有的人写是写了,还写的很多,但是狗屁不通,牵强附会而且有如黄段子一样,把曹正气得七荤八素。

马书吏走过来,捡起了卷子:“老爷,这卷子可不能损毁啊。”他展开卷子一看,却也忍不住笑了。

“看看,”曹正怒道:“是不是狗屁不通?”

“老爷,依小的来看,”马书吏道:“不是不通,其实这么说,说得通,只是说通的是歪理。况且,硬是能把歪理写的花团锦簇,也算是有些歪才。”

“歪理,歪理!”曹正道:“有才也是歪才,我看他以后也就在案牍之间做个玩弄文字的小吏罢了!”

马书吏脸色微微一变,他当然听出了曹正这是在讽刺他,憋了一口气咽下去,又恍若未闻地走过去,道:“老爷,没有绍黄了。”

曹正就道:“你去买几瓶来,我批改卷子,怎么能离开这东西呢?”

原来曹老爷有个毛病,最喜欢在读文章、改文章的时候以酒佐黄豆,不仅看得入迷,也吃得过瘾,一听说没有黄酒了,顿时不依。

“老爷,这时候了,酒店都关门了,”马书吏道:“要不您就早点歇息吧,明早再改。”

曹正没有好酒,又看了十几篇文不对题的八股,不是不通,就是跑题,自然没有了兴致,一挥手又有一小吏将毛笔收了起来,同时将卷子仔仔细细封好,曹正夹起卷子,径自去了后堂。

而马书吏也回了礼房,换了一身衣服,悄然出了公府,拐到了一家食肆之中。

那里的小间之中,早已经有个人在等他了。

“大管家啊,”马书吏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之后才道:“这时候找我,肯定是为了县试了。先说一句,我可动不了手脚。”

“你不是也阅卷吗?”阴影中出现了一张阴鸷的脸:“找个机会在那小子的卷子上泼污一下,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大管家说笑了,”马书吏道:“这种事情,决计干不了。何况曹老爷这一次从临县请了两个退下来的老书吏,专门帮着阅卷,根本没有任何下手的机会。在考试这件事情上,他的心思是最密的,也最不容忍。”

曹正可以无视马书吏他们的duo quán,可以拱手让出县衙大小事务的处决权力,唯有选拔人才上,他不允许任何人干扰甚至插手,马书吏知道这一点。

“曹正早就说过,要保陈惇做案首的话,”沈长兴眯起眼睛:“难道不能利用这一点?”

他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了否定,马书吏用筷子压住了酒盅,道:“您是想要来一次唐寅案的话,那就更不可能了。”

唐寅案即弘治十二年会试泄题案,这案子起因就是因为两个人说了两句话,那一年的主考官程敏政看到两份万里挑一的卷子,高兴得脱口而出:“这两张卷子定是唐寅和徐经的。”而唐寅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意气风发道:“我是今科会元。”

于是大幕拉开,礼部右侍郎程敏政被迫致仕,郁愤而终;唐伯虎一生放纵,寄情山水;徐经烧毁四书,留下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一句屁话的家训。

这个泄题案的案情之复杂,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依然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事实上,这案子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悬案,但是足可借鉴。

就像马书吏说的:“历来科考舞弊,考官和沾连的考生,哪个能活下来?唯有唐寅案,只不过判了罢黜为吏,当中内情,可见一斑。”

唐寅当年回家,迎来的是千夫所指,老婆和他恩断义绝,仆人也敢明里暗里讽刺,何况知与不知的路人,无不唾骂。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谁还不知道唐寅的才情,以及当年所受的冤屈呢?既然如此,大明怎么还会出现第二个唐寅案呢?

“陈惇在绍兴这地方,已经有了偌大的名声,”马书吏道:“金珠案过后,绍兴家家户户都知道他,连徐渭的风头都被抢过了,这一次县试,两大银楼的赌注,都押他做案首,他不做案首,怕才让人觉得辜负期待呢。”

“难道就由着他安安稳稳考上?”沈长兴就道:“你知道的,他是个多智近妖的煞星……他已经无限接近了许多事情了。”

马书吏并没有露出紧张的神色,反而一笑:“他考上了又如何?县案首又如何?县试之后还有府试,还有院试,童子试过了还有大考,连徐渭都蹉跎不前了十年,他哪里有那样的幸运,又翻的起什么风浪呢?”

沈长兴从他的话里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我看你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你的办法一定比我大。”

“那就且看吧,”马书吏笑道:“且看。”

曹知县的阅卷过程一直不太顺利,一连看了十几份卷子,不是狗屁不通,就是词不达意,终于让他郁愤而起:“这都是写的是什么!”

挨过了正午十分,总算有个老书吏推荐了一篇卷子,勉强入了他的眼睛,让他缓了缓怒气,但是看了看被他判了过的卷子,也不过十几份罢了,更多的是被他黜落的卷子,堆积如山。

其实也不能怪考生写的烂,确实是曹正的截搭题出乎意料,也难以破笔承题。其实相当多的考生第一题写得无可挑剔,然而就败在对第二题的不理解上了,但显然曹正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题难,而是认为这些考生的水平不行。

直到另一位老书吏颤巍巍站起来,捧着一份卷子来到了曹正的身边:“老爷,老身荐举这一张卷子。”

曹正接过来飞速一扫,然而却忽然一顿,随即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短短七百余字的文章,曹正却看了一个时辰,有如读了一本高深的文翰一般,等他从卷子上抬起头来,才发出了由衷的感叹:“真是好文章,好文章!”

他将这卷子分给其他人看,道:“以四书承题,文理清晰,辞气俱全,立意又堂堂正正,彷如老手名家之作,我瞧着有些熟悉,却又害怕是哪一个大小题库的时文,你们都看看,不会是照搬吧?”

这推荐卷子的老书吏就道:“这文章之所以让人觉得眼熟,因为他所承商文毅公的文风。”

他这么一说,曹正有如醍醐灌顶,顿时道:“不错,不错,确实像!”

商文毅公即商辂,被称为本朝贤佐第一的名臣,也是第一位官方承认的大三元,他的文章自然是天下考生的临摹的范文,被翻来覆去揣摩分解了不知道多少遍,数不清的制艺书籍中,就总结过他的文章的特点。

立意广大。站在一层和站在三层的人所看到的景色,自然是不同的,而商辂的文章徐徐铺开的就是一副广阔景象,登高立远,而与之辅成的则是其堂堂正正的文意。第二就是一以贯之,有如百川归海。这是说商辂的文章前后呼应,草蛇灰线,似断似续,形断实续。而到最后一泻千里,打通前后所有的关节。

这两点也许通过多次的模仿锻炼,也能够勉强达到,但是第三点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了,如果说一般的金针可以扎进皮肤三寸,那么商辂的文章就仿佛把金针深入了腠理一般。而眼前这份卷子,将四书中的第一句话破开,深入分析可谓穷究其理,而且这个“理”,达到了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

“本县有此才俊,”老书吏啧啧称叹道:“真可谓人杰地灵!”

曹正将卷子的封皮反过来,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道:“看来本县的眼光,是一如既往!”

十天之后县衙之前放榜,谓之发案,每次发案,必然鸣炮吹打,聚集了乌压压不知道多少人,都睁大眼睛去看榜上的名字。

发案用圆式,圈分内外两层,内圈取在第十名以内,外层为十至二十名,圈内正中提高一字写者,为第一名。

“案首是——”众人瞪大眼睛,都只瞧了那第一名的名字:“第五十六号,陈惇!”

第八十一章 猜物

对于陈惇来说,中了案首之后的日子似乎过得不怎么舒服了,盖因他又要马不停蹄地准备府试,府试就在两个月之后。陈惇因为中了案首,陈温和曹正对他的态度又不一样了,陈温是万万没料到陈惇能拿到案首的名次,对他的期望是大大增高;而曹正是摆出一副慧眼识人的态度,认为陈惇最起码要考出一个小三元来,方才对得起他的赏识。

在两人的强压之下,陈惇不论是在县衙后堂还是在家中,都没有半分懈怠的时间。虽然很疲惫,可是陈惇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为了一件事情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感觉了,他发现科举的道路也许不一定就适合他,但一定是激发了他的许多潜能。

府试的考试日期是四月初三,而考试的地点就是在绍兴府府衙,在会稽和山阴两县县衙之间,所以没有什么赶考上路的急迫。不过在距离考试还有七八天的时候,蓝道行倒是愁眉苦脸地找上门来,说这一次遇到了一件“不知前因后果的大造化”。

“你说知府派人过来,要请你算卦?”陈惇听了之后惊讶道。

“不是算卦,”蓝道行搔搔头道:“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没有根脚的传言,认定我会隔空猜物,要我去展示一下。”

“隔空猜物?”陈惇忍住笑道:“你会吗?”

“我不会啊,”蓝道行露出讨好的神色来:“但是师傅你肯定会。”

“我也不会,”陈惇道:“看样子你没有实话实说,他们找你让你表演隔空猜物,你答应了。”

蓝道行活像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我不是琢磨这是个……好机会吗,知府老爷竟然知道我的名声,点名道姓要请我过去呢,要是我这一次能成功,整个绍兴城岂不是要家喻户晓了?师傅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徒儿我可知道,这世上没有能难得倒你的事情,你若是肯跟着徒儿去,那徒儿这关肯定能过。”

“你想的美,”陈惇道:“你另寻高明去吧,若是找到了高人,记着也让我开开眼。”

“别介,”蓝道行拖住了陈惇的袖子祈求道:“我上哪儿找能隔空猜物的人啊?你要是不帮我,那我肯定玩完,到时候身败名裂,真的死得很惨哦。”

“原来你也知道这一回形势严峻了,你骗骗普通老百姓,最多也就是挨几下拳脚,被赶出当地,”陈惇毫不客气道:“要是敢糊弄当官的,那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打死你也是轻的,那你怎么敢应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呢?”

“那不是想着有师傅你做我坚强的后盾嘛,”蓝道行也算是个牛皮糖了,“师傅你肯定行的,别说是隔空猜物,就是上天入地,呼风喝雨,只要你说行,那就肯定能行。”

“你怎么知道我行?”陈惇道。

“算卦是猜心,师傅都算无遗漏,”蓝道行笃定道:“隔空取物不过是猜物罢了,岂能难得倒你呢?”

陈惇虽然生气他铺排了一个大摊子,却又不得不为他收拾。他做了一些准备,才跟着蓝道行来到了府衙之中。

蓝道行支着幡儿,乔装打扮过后的陈惇“规规矩矩”跟在身后,来到府衙后堂之中,有意思的是后堂的人很多,往来仆妇丫鬟小厮,都窃窃私语,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知府李圭就坐在藤椅上,看到他们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两个颇有脸面的仆妇就哈哈道:“这就是老爷请来的术士啊,说是会隔空猜物,看着可不像……肚子大,脖子又粗,看着倒像是伙夫。”

一阵哄笑之后,李圭才嗯了一声,道:“听手下人说,绍兴来了个奇人异士,不仅会算卦,十有九中,更有一个惊天本事,能凭空猜东西,我本是不信的,奈何他们言之凿凿,我也就姑妄观之。”

也不给座位,也没说奉茶,上来就说要表演,而且藏着东西的盒子直接就摆在了眼前,就让蓝道行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蓝道行咽了口唾沫,却装作仙风道骨的样子,唱一个肥喏道:“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老爷既然不信,又为何唤小人来呢?小人恐怕无能为力。”

李圭哼了一声,旁边的小厮就怒道:“你莫不是江湖骗子,使了些障眼法,糊弄了不少人,如今在众目睽睽就现了原形了?!”

“那倒不敢,”蓝道行心里懊悔地不行,但事到临头只能硬撑下去:“小人万不敢欺瞒大人,既然大人想要看,那小人只能献丑。”

说完便闭上眼睛,等待身后的陈惇给提示——然而陈惇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出神了一般。

蓝道行惊出一身冷汗,却忽然听到二堂有人高声喊道:“丢东西了,谁的宝贝丢了!”

这声音一连喊了三四次,院内听得一清二楚,不少人伸头去望,过一会儿才有人回禀道,有人丢了个钱袋子在外面,被人捡到了。

李圭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蓝道行汗如雨下的模样,露出了讽刺的神色:“本官看你的法术是使不出来了——”

就在蓝道行只觉得今日休矣的时候,身后的陈惇终于慢吞吞地在他的后腰上金钩铁画了几笔,他顿时大叫道:“小人已经猜出了,不敢不说,是官印!”

李圭神色一变,满堂叽叽喳喳的声音也顿时消停下来。蓝道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了,一眼就看出自己是说对了,红漆木匣中放的果然是府印。

李圭沉下眼睛来:“是官印吗?”

“确系官印无疑。”蓝道行道:“小人若是猜错了,任凭大人处置。”

盒子打开,的确是四四方方的印信,然而李圭并不肯相信,反而对着满屋子惊奇的仆妇道:“是你们偷偷给他报信了吧?”

虽然没有人承认,但李圭似乎找到了理由,道:“我这边人多,人人都见着我将官印放了进去,给你们通风报信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常常听说许多戏法就是这么做的,被蒙在鼓里的人不知道内情,反而以为神异。”

“大人若是不肯信,”蓝道行蹦跶起来:“可以再试一次。”

陈惇只想把这家伙拆成八块,不然不足以平他心头之恨。

果然李圭却一扬手,让一个丫鬟带着盒子下去了,道:“我这边不再放了,让夫人那里取出一物,这样自然没有办法作弊了。”

不一会儿丫鬟捧着盒子赶回来,满屋子也变得静悄悄地了,李圭不许他们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所有rén dà眼瞪小眼地盯着蓝道行,要从他嘴里得出一个答案来。

“绣花针,”蓝道行道:“上面缠了彩线。”

第八十二章 顷刻

“绣花针,”蓝道行道:“上面缠了彩线。”

李圭亲手将盒子打开,果然盒子里是一根细细的绣花针,针尾缠着一股五彩丝线。

“大师真是神乎其技啊,”李圭这下惊讶万分,立刻赐座、倒茶,言语中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了:“敢请问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呢?”

“不能说,不能说。”蓝道行得意起来:“今日万般无奈,只能献丑,但山人不能凭此炫耀,毕竟是小技,若世人钻营此道,则有如堕入邪魔外道之中。”

蓝道行还算有些分寸,之后李圭再让展示的时候,他死活不肯了。估计也是因为背后陈惇的目光太过灼热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敢应承一个,陈惇一定会打死他的。

李圭的赏赐非常丰厚,伴随赏赐的还有今后越来越响亮的名声——这是蓝道行此行最大的收获,然而他最关心的是今日陈惇是如何顺利猜出来两样物品的,他问起来的时候,陈惇的解释也一如当日,许多的细节合起来,就能指向最终的答案。

陈惇在来到府衙的时候,就偷偷塞给了二门洒扫的仆人二两银子,只需他在门口喊几声东西丢了的话,不做其他。

仆人喊起来的时候,所有人听得清楚,下意识的反应都是去搜寻自己的宝贝,许多丫鬟仆妇低头摸到了腰上的钱袋子、绣囊,有的往袖子里探去,有的摸着胸前,只有知府李圭第一眼往桌上的盒子看去,甚至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盒子边缘。

这盒子里的东西对于李圭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来之前陈惇就打听过李圭这个人,家庭出身好,三代为官,生活也很奢靡,所以仆妇丫鬟围绕,这种人不会觉得金玉银钱是宝贵的东西,因为他自小看惯了的。而在他的仕宦过程中,有一件大事是引起了陈惇的注意的,这个人曾经将自己的官印弄丢了。

李圭是嘉靖元年的二甲进士出身,混了三十年才是一介府尹,就是因为他曾经丢了官印,陈惇几乎可以想象,自此之后,他会将官印看得如何之重,又是如何寸步不离。

陈惇侥幸猜中了第一样事物。

第二样事物被李圭耍了心眼,交给了别人去放。但是没关系,陈惇轻而易举地注意到,被李圭派走的丫鬟和捧着盒子回来的丫鬟,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一点引起了他的揣测,为什么中途换个人,他发现屋子里所有丫鬟的穿着打扮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之前那个丫鬟有一个地方,与众不同。

她胸前别了一根针,上面绕着五彩丝线。

刚过去不久的上元节有个风俗,就是在衣裳上面别了绣针彩线,以厌不祥。李圭的夫人万事不选,唯独挑中了这个东西,不得不说陈惇的运气也是无敌的。

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陈惇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很快他就开始了府试。府试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多大的压力,考地还在绍兴,而且这一回总算是没有临近了臭气熏天的官厕,让他的感官舒服了许多。

府试照例两道题,第一道题目很常规,第二道题目却是一道夺人眼球的截搭题。虽然陈惇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做了不知道多少怪模怪样的截搭题,自谓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在看到这道截搭题的一瞬间,还是感到了惊讶。

这道题题目是“止于慈与国人交”。

这句话出自《大学》第三章“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意思是身为国君,要尽力做到施行仁政;身为人臣就要尽力尊敬君王;身为子女,就要尽力孝顺父母;身为父亲,就要尽力对子女慈爱;与他人交往,就要尽力做到诚实。

如果这题目是“为人父,止于慈”或者“与国人交,止于信”,那肯定是没什么毛病的。但问题就是这是个截上下题,上句截后半句,下句截前半句,本来此处的“慈”指的是父亲对子女的慈爱,但偏偏要跟对待朋友联系起来,岂不是怪哉?

陈惇感到了棘手,不过他也不像其他考生一样坐不安席汗如雨下,而是慢腾腾誊写了上一题,然后将自己想到的几个点圈写了出来。他这一次虽然勉强完成了文章,但是当中可见晦涩,因为他绞尽脑汁才想到了几个例子,这种朋友间所谓“慈爱”的例子本来就很少,也不具有太大的代表性。

陈惇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不过他的神情和其他考生对比起来,那几乎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其实他是这么想的,看得出来李圭也似是个方正的人,偏偏题出的险僻,也是始料不及,不过陈惇在考前没有专门去搜查李圭的文章,迎合他的口味;但其他用了些小心思的考生这一回也没有用处,大家一水儿地蒙圈,这种连题都破不好的,再要说什么文字雅正的事情,那就太可笑了。

他回到会稽,在曹正那里又把卷子誊了一遍,曹正看了题目和卷子,略略点头,说是虽不出彩,总也算是举例得当,内容详实,若是他阅卷,可以判个中上。

而在徐渭那里,陈惇把这道题目一说,却听他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我顷刻就能破题!”

陈惇扬眉道:“你不能戏谑,牵强附会之说,哪里行得通!”

徐渭倒置、改易字句,信手拈来,有如反掌一般轻巧,他对文字的玩弄和想象,大概只能用天马行空和出神入化来形容,任何截搭题似乎就没有难住过他的,但是也有很多是他做游戏一般玩耍的,也就是说,具有很大的戏谑性,在八股文里是断然不能这么写的。

“我不戏谑,”徐渭把脸一正,道:“止于慈与国人交,国人,指的是普通人吗,是一般人吗?”

陈惇一怔:“那你要如何解释?”

“我把它解释为一个国家,”徐渭狡黠一笑道:“你说,能不能这么解释?”

国人这个词,起源于西周时期,国人是指城邑及附近的人。与之相对的是“野人”,野人是指远离城邑的人。“国人”其实也可以有全国之人的意思,但是这是在除了四书之外的其他著作中可以这么解释,在朱子注释的四书中,国人明确就是城邑之人。

所以陈惇摇了摇头:“不能。”

“不能吗?”徐渭道:“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说于晋。”

“郑人杀繻,立髡顽,子如奔许。”徐渭道:“你再想想,这里的国人,怎么解释?”

陈惇一下子明白过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无数个大国小国林立,它们有不同的都城,有不同的统治者。齐都临淄、楚都郢、晋都新田、鲁都曲阜,在这些都城里以及近旁生活的人,就是国人,但是齐国的国人,和楚国的国人,一样吗?

所以国人这个词前面冠以哪个国家的名字,就指的是哪个国家都城里生活的人,那不就是某一国之人吗?对外关系中,那不就代表一个国家吗?

“所以可以解释为,”陈惇有如醍醐灌顶:“与邻国相处,要秉持慈惠友爱之心。”

徐渭一拍手道:“没错!你瞧我破得如何?”

陈惇不由地暗暗称赞了几声,徐渭这么解题完全是别出心裁,而且立意什么的,也没有跳脱朱子,如果自己按他那么写,那么可能府试的案首就能一举得到了。但徐渭毕竟只有一个,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横空出世的天才头脑的,所以大家还是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来。

然而还没有等到府试发案,就有一条惊天消息传出来,府试有人泄题,知府李圭发了大怒,正在严密追查泄题之人!

第八十三章 祸从天降

泄题漏题,即被视为科举舞弊的一种,历来对于科举舞弊,都是从严处置,而且决不轻饶。

陈惇在听闻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之后,反而有些窃喜,当然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一个,估计大部分的考生都是欢呼雀跃的,因为既然泄题,那么这一次的府试成绩就作废,不久之后知府肯定会重新举行一次考试的。彼时题目大概不会这么难了。

绍兴府的考生都没有离去,整日围坐在官衙不远处的茶馆里议论。两三日的时间里,传出不知道多少小道消息来,说什么的都有,都在揣测这一次的泄题事件。

“听说是知府老爷身边的小厮把题目泄露出去的,”有个考生就悄悄道:“收了人五百两银子。”

“谁能买通知府身边的人呢?”另一个考生就道:“问题就在这里,究竟是谁敢冒这样大的风险,关键是这人还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呢!”

坐在另一桌子上喝茶的陈惇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一次的泄题案有些古怪,怎么泄出去的,泄给了谁,到现在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所有人都在模糊地猜测,却没有一点真凭实据。按理来说,舞弊案发出来,一般都有指证的人或物,比如说从考生夹带中搜出了一模一样的题目,或者有人指控某某人贩卖一模一样的试题,而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知府大人是怎么查出来泄题的,”有人就道:“不过想来很快就能追查出来主谋了。”

“何以见得?”陈惇就问道。

“咱们考试的时候,”这人就笃定道:“第二道大题那么难,大家伙儿谁能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做好了?只有那提前得了题目的,才肯定能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知府大人一阅卷,只要把那写的天衣无缝的文章拎出来,定是主谋无疑。”

陈惇冷冷瞥了他一眼:“写的好的人,就是主谋?你说这题难,但这样的题目在某些人眼里,根本不觉得难,若是徐渭来参加这一场,轻轻松松写出一篇好文章来,你也说他是提前知道了题目的吗?你这一席话,我看都能叫唐伯虎不安于地下,要死而复生了!”

唐伯虎当年折戟沉沙的科举案,也就如今天一般,是被人怀疑提前得知了题目,才能做出锦绣文章来,但事实经过这么多年,几乎已经呈现在天下人眼中。才高八斗,才高于众,能破开别人破不出的题目,写出别人写不出的好文章来,这难道原罪吗?

陈惇发现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少,他目光扫过去,许多人纷纷低下头去,也有不服气的,似乎还想跳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府衙大门忽然打开了,当中出来一队衙役,奔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你们当中,”为首的衙役道:“有没有叫陈惇的?”

“是会稽陈惇吗?”陈惇站起来莫名所以:“我就是。”

上来两个人就将他按在了桌子上:“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就是你,你小子胆儿也真大,竟敢伙同妖人,买卖府试题目!不多说了,跟我们去府衙吧!”

陈惇被吆五喝六地架起来,扔进了府衙大牢里,摔得七荤八素。在这里他不算是孤单,因为他遇见了熟人,还不是别人,正是衙役口中的“妖人”蓝道行。

“府试泄题案,为什么会跟你扯上关系?”陈惇一轱辘翻起来,隔着铁栅栏和蓝道行说话:“你干了什么腌臜事儿?”

“府试泄题?”蓝道行比他还要莫名其妙:“什么府试泄题?”

“他们抓了你我来,”陈惇怒道:“说是跟府试泄题有关系,你怎么弄到了府试的题目,你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吗?”

蓝道行完全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拍着大腿道:“我什么都没做,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就被抓来了,他奶奶的,你见过从被窝里抓人的吗,害得老子差点不举了!”

按他的说法,他昨晚上正在莳花馆温柔乡之中,谁知道好事正在紧要关头的时候被这帮gou niáng yǎng de官差揪起来,什么都不解释地投进了大牢里,到现在一口饭不给吃,一口水也不给喝,在陈惇进来之前,还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以为是嫖娼的问题呢。

“这么说他们没审你?”陈惇道:“没审你怎么抓的我?”

陈惇再三确认,蓝道行就差破腹自明心迹了,他发誓自己绝没有买通人,更没有买通题目,他和知府公门唯一的一次关系就是隔空猜物那一次,从那之后他就拿了一大笔钱开始了流连莳花馆的日子。

陈惇其实相信他的话,蓝道行完全没有买通题目的理由,也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这么多日子以来,没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陈惇又问道。

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陈惇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用审你,就知道你背后的人是我,是谁知道地这么清楚呢……”

他已经有所感觉,这一次的泄题案,约莫就是冲着他来了。但他仍然不太敢相信。

直到陈惇被带到了审讯室内,他看到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两个用刑的衙役摊开铁鞭,抖了抖上头乌黑的血迹,“先来几十鞭子,听个响儿!”

陈惇顿时道:“不用,不用,你们要知道什么,我全说。”

“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也免得我们兄弟俩劳累了。”衙役就乐呵呵道:“你前头那个已经招供了,说他把考题卖给了你,你认不认?”

“认,怎么不认,”陈惇痛痛快快道:“不过我说一句实话,买的时候还真不信他卖的是真考题,谁知道还没假,我买了七八个考题了,就他这个一字不差,只可惜我没有十成十地信,卷子也没有做好。”

“你还买了七八个考题?”这两个衙役倒是很感兴趣。

“浦街上yā ti的人多了,满大街的叫嚷自己押对了题的,一题能嚷嚷到二十两银子。”陈惇就道:“我压到了二钱银子,买了七八道。您别说这都是舞弊,yā ti不算是舞弊吧,这是概率问题,就像是蚌壳里挖珠子,切开一千个,总有一个会中的。”

“狗屁,”这衙役道:“你以为那姓蓝的妖人这一次也是侥幸中了?”

“难道不是吗?”陈惇就道。

“他是用了妖法,看到了盒子里面的考题。”这衙役就道:“隔空猜物!”

陈惇差一点被自己的唾沫呛住:“隔空猜物——”

“全绍兴城都知道这家伙会隔空猜物,在知府老爷面前耍了两把,把把都猜对了,”另一个衙役啧啧了两声:“小红亲眼看见了哩,噢哟简直不敢相信。”

“小红是谁?”陈惇道。

“小红是他相好,老爷身边的丫鬟。”前一个衙役就道:“府里头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言之凿凿,都说他有妖法,眼睛能透视!”

“所以你们认为是他透过盒子,看到了考题?”陈惇无奈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什么无稽之谈!”衙役忽然暴怒,把皮鞭高高举起来:“连知府老爷都说是他,他自己也认了,你还在这里巧言令色,还不准备招吗?”

“好好好,”陈惇不打算让自己皮肉疼:“我招,我招什么来着,哦对,我花了二两银子从他那里买了考题。”

两个衙役满意地点点头,上来就摁着他的指头要画押,却忽然叫起来:“不对,蓝道行说你花了十两银子,你怎么说是二两?”

“那就是我记错了了,十两就十两。”陈惇道:“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你们知府老爷,是不是生病了?”

听到李圭并没有生病的消息,陈惇就万分不能理解,李圭既然不是脑子坏掉了,怎么能认为蓝道行能隔空透视并且凭这“特异功能”偷盗了考题——这就是一个四品官儿该有的智商吗?他真的要怀疑了。

第八十四章 天授

锦衣卫南镇抚司中。

“福州禾生双穗,”沈炼低头仔细审阅:“当地知府将方圆八十里土地都围起来,不许耕作。”说着他将眼前的奏报递给了身旁一人:“都督,这个算吗?”

他所称“都督”的人抬起头来,他的五官平平,单看哪一部分都不出彩,然而组合在一起,却不觉让人想要说上一句好威严,好气势,正是权倾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开口道:“福建双穗或三穗的祥瑞屡次奏闻,皇上估计都习以为常了,我看就不必报了。”

今上嘉靖帝是个有名的酷爱“祥瑞”的皇帝,对祥瑞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究其原因,因为他一直在“潜心修道”,为了修道都不早朝了很多年,但修道这么多年,别说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就是普通的大小病都抗不过去,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皇帝没信心,只能依靠两样东西在增加信心了。

第一样东西就是身边的道士给他炼制的丹药,让他吃了以后身体燥热,冬天可以不穿棉衣,看似比年轻人还要身轻如燕、火气充足。第二样东西就是各地年年奏报上来的“祥瑞”了。

祥瑞是什么,便是天现彩云,地出甘泉,奇禽异兽、河图洛书等等。这些不寻常且对人有益的现象,自古便被认为,是老天爷奖赏统治者治国有方,功德无量。从汉武帝开始,历来的皇帝都希望用这样的祥瑞来证明自己,何况是以一心求仙尚道而闻名的嘉靖帝,他这样的追求,在朝堂上引发了一阵潮流,十几年前开始,便有人用人工培育出来的“芝山”进献给嘉靖帝,得了无数的赏赐,人们便发现了这条升官发财的捷径,屡屡捣鼓出点什么来,当做祥瑞送给嘉靖帝。比如就有人自己在龟壳上烧字,什么“天生嘉靖皇帝”如何如何的,不知道骗了多少回,总算被皇帝反应过来了,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祥瑞?真的是仙人将近,给皇帝带来福音吗?

所以嘉靖帝便命令官员按照史书中记载的祥瑞,划分出祥瑞的数量和等级,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后来品种又不断增加,凡铜鼎、铜钟、玉罄、玉壁等礼器也都列为瑞物。

每年各地奏闻祥瑞,都要先经过锦衣卫进行甄别,而刚才沈炼所说的双穗禾,就是下瑞之一,不过因为福建气候湿热,实际上出现过许多次双穗,皇帝那里也不会像第一次听闻一样惊喜了。

“禾生双穗也就罢了,”沈炼点头道:“我以为不管多少嘉禾灵芝,都比不过学而能文之人,江西分宜就出了个神童,这奏报上说七岁就能制艺了,其文章竟然还得到了当地州府官员的嘉奖。”

神童在中国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江西之盛产神童,不仅是古已有之的事,于今亦大有可观。宋朝时候是出神童最多的时候,因为宋朝最重文教,甚至有四岁孩童通过了天子面试的佳话,鼎鼎有名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说明那时候的盛况,当然本朝也有的一比,比如说大学士李东阳,在孩童时候能文会诗,聪明过人,名声便通过内侍传到皇宫里,当时的皇帝代宗感到十分惊讶,便宣他进京。当时李东阳才六岁,进了皇宫,皇宫的门槛很高,他人小跨不过去。太监把李东阳双手抱起,李东阳这才过了门槛进了大殿。代宗皇帝由此取笑说道“神童足短”,李东阳不假思索地续道:“天子门高”,得到皇帝由衷嘉奖。

宋朝的神童是15岁以下,能诵经及诗赋、博通经典者,即拜为童子郎。而如今这个江西分宜的神童,不仅是贯通经典,而且是能制八股文,那就更高一筹了,果然陆炳听到之后也是大感兴趣:“我看看。”

陆炳看过之后,神色不变,倒是眉毛稍稍上扬了一些,朱九爷一见之下,就知道这事情肯定有问题。

“都督,”朱九爷很快想明白了:“这孩子是分宜人。”

沈炼也不由得神色一变,至于为什么这个地方让三个人都露出如此神色,乃是因为当朝就有一个分宜出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首辅严嵩。

从洪武朝到现在,你要说每次大比之年,出了最多进士的省份,就是江西。尤其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江西人基本垄断了三鼎甲和庶吉士的人选,以至于朝中文学之臣尽说赣语,高官显贵皆籍江西。以永乐时候的内阁举例,六个人里,只有黄淮和杨荣不是江西人,剩余四个,都出生江西。

也就是成化时候起,浙江、福建几个省份才慢慢赶了上来,但仍然比不过江西,所以江西官员自成一党,势力最大,而如今赣党之首,就是江西分宜出来的首辅严嵩。

严嵩提拔江西人,这些rén dà都是铁杆的严党,要是再出来一个江西的神童,还是跟他一个乡梓之地的,就会被严党大肆宣扬江西乃是文教之首,这种“祥瑞”可是难以承受的。

陆炳是严嵩的盟友不错,两人携手做了不知道多少大事,po hài前首辅夏言便是其中一桩。但这种同盟关系是岌岌可危,也是脆弱无比的,今日站在你背后的人,明日就可能冷不丁tong ni一刀——想当年仇鸾和严嵩多亲密的关系,如今各自仇之欲死了。

“我看这七岁会制艺的神童,”朱九爷就哈哈一笑:“指不定是当地捧出来的噱头,就像方仲永一样。”

若是对宋史稍有点了解的人,就必然会有疑问,方仲永的父亲为何不让其去参加童子举而博取功名,取得远期且多是永久性回报的做官资格,只是带着他在乡村里“巡游”讨点赏钱,而不务学业呢?

从王安石的文章中可以发现方仲永这样的奇才,却没有得到州县学官推举,没有基层举荐,不过五关斩六将,很有可能就是当地人造出来的噱头。

“说到神童,”朱九爷就道:“我可是亲眼见了一个,十四五岁就能破获悬案,聪明洞达,有如天授,比这个不知道强了多少。”

“就是那个破获了金珠案的小后生?”陆炳笑道:“从绍兴回来之后,你在我耳边念叨了不下三遍了,果真如此的话,此子倒也算是天生该入我锦衣卫之中。你既然念念不忘,就去绍兴走一遭,把人带来吧。”

“大都督说得轻巧,可知人家愿不愿意加入锦衣卫?”沈炼微微哼了一声:“就像下官,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横加拦截入了锦衣卫之中。”

陆炳放声大笑道:“锦衣卫对青霞先生不过是屈身之地,早晚先生还要从此走出去,但对那小子,应该可谓是人尽其才了!”

谁想沈炼却摇头道:“我看恐怕不成。昨日家书到了,说今年绍兴府试出了舞弊案,竟然牵扯到了这小子。”

一府之地出了舞弊之案,自然是传得本府人尽皆知,沈炎得知此事后就把这消息传到了沈炼这里。

“舞弊案?”朱九爷一怔:“也就是说,这姓陈的小子,参加了科考?”

沈炼点头道:“信中说,陈惇还是今年会稽县县试头名,不知道因何原因牵连进了府试舞弊之中,如今已经下了大狱,他倒是不太相信,还说要打听营救呢。”

不光是沈炎、曹正不太相信陈惇会买通试题营私舞弊,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沈炼想起陈惇那双明亮而又沉静的眼睛,也觉得这样的人不像是蝇营狗苟的奸猾之辈。

朱九爷也觉得匪夷所思:“我看他倒不至如此。”

只有陆炳不以为意:“那岂不正好,出了这案子,他仕进之路怕是断了,你再去的话,很容易就能说动他加入锦衣卫了。”

沈炼眯起眼睛道:“若此案查出结果,跟他有关呢?都督也要招揽这么一个心术不正之人吗?”

“青霞先生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陆炳神情淡淡:“难道还不知道锦衣卫是个什么地方,这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有才无德的人,可多的是。”

第八十五章 点心

山阴莳花馆之中,挥退了一片莺莺燕燕,马书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之计如何?”

“高,”沈长兴大笑道:“果然是高!沾上科举舞弊案,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辈子是不得仕进了,甚至要他小命,也是轻而易举!”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倒叫你如临大敌一般,”马书吏呵呵道:“此间事毕,他还能翻身吗?你想如何折辱他,都由你了。”

“你的计策实在是高明,”沈长兴道:“只不过我对这事儿还有许多不明白,这出了府试舞弊的案子,府尊大人难道还能全身而退吗?妖人蓝道行虽然妖术骇异,能隔空猜物,但李知府恐怕也要被上级追责啊。”

“这事情本就是筹谋许久的,”马书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才压低声音道:“此中干系颇大,我说给你听,你千万不可传之六耳。”

见沈长兴点头,马书吏才道:“你知道这舞弊案出了,问责案子的人是谁?”

“那自然是本省布政使大人了,”沈长兴道:“又不是会试殿试出了这样的案子,惊动天子问讯。”

这案子其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它并不能和会试、殿试出现舞弊案的影响相提并论,只不过是一府之地罢了,自然是要由本省布政使司衙门审讯的。当然这案子也要从严追责,所以沈长兴才会疑问李圭的责任。

“布政使李默,会亲自审讯这案子。”马书吏就道:“要的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沈长兴道。

“要是其他人,一定会问罪李圭,但是李默不会。”马书吏道:“李圭的父亲李时,当年对李默可有天大的恩情。”

嘉靖十一年,李默被任为考核武会试的考官之一,试毕,赴兵部宴会。兵部尚书王宪态度傲慢,轻视僚属,不以宾礼相待。李默年轻气盛,当面指责王宪不明礼节,引得王宪大怒,以考核不明的罪状dàn hé李默,最后是当时任礼部尚书的李时保下了李默,从轻处置将人贬谪去了宁国府任通判。

官场就讲究一个人情往来、知恩图报,李默如今面对的是昔日恩人的儿子,难道能铁面无私下得去狠手?

“李默只能从轻处置甚至是包庇李圭,”马书吏笃定道:“既然要包庇李圭,那么蓝道行和陈惇的罪行,即使查无实征,却也板上钉钉了。”

“李知府为什么要炮制出这个舞弊案来?”沈长兴道。

“不是他要炮制,”马书吏道:“是他身后的人。”

沈长兴深吸一口气:“是郑家?”

浙江一省之地,有两个出了名的著姓大族,一个即流传千年的德清沈氏,一个是位于浦江的郑氏家族,郑家最有名的就是“一门尚义,十世同居”,自南宋至如今,十三代人同居,几千人同饮同食,却进退有序,家族和睦。除此之外,郑氏家族男无犯官,女无再嫁,立下“子孙出仕,有以脏墨闻者,生则削谱除族籍,死则牌位不许入祠堂”的家规,出仕近二百位位官吏,屡受朝廷旌表,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亲赐封其为“江南第一家”。郑宅原叫仁义里,其门叫孝义门,故又名“zhèng yi门”,所以浦江郑氏又被称作“义门郑氏”。

郑家是赫赫有名的姓氏,标榜无一贪赃枉法之官,但要说出仕的官员不知道家里人的所作所为,谁也不会相信。他们只是却被亲情和厚利蒙住了眼而已,这样的大家族,其实就是浙江海商的靠山,也就是浙江官绅之首。

别说是州府官员,就是一省布政使上任,都要先拜会这两大家族,能得到他们支持的,才能干的平稳。像李圭这样的,那是早就依托了郑氏,可沈长兴不明白的是,郑氏为何要指使李圭炮制舞弊案?

“李默自从来到浙江,”马书吏道:“可是一天好日子都不让人过啊。又是清丈田亩,又是查海市,又是烧船禁榷,多少人恨他到骨子里?”

于是以郑家为首的浙江官绅早就筹划着要把他扳倒了,只不过皇上虽然有些恶了李默,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将人贬谪之后就不闻不问了,任由御史言官一封封参奏李默,却都置之不理。

“郑家弄出这一次科考案,就是针对李默的。”马书吏道:“李默只要包庇李圭,郑家就会指使言官参奏,这一次李默是插翅难逃了。”

“原来如此。”沈长兴才恍然大悟,同时也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寒意。官场之上的勾心斗角,才是真的翻云覆雨逞弄心机。

至于李圭得到指令,要炮制一个科举舞弊案,其实刚开始只不过想随便抓两个考生,给他们按上串通考题的罪名,但马书吏提供了更好的办法,就是让蓝道行表演“隔空猜物”,用“妖法”来解释这一次的泄题案,顺便把陈惇也牵连进去。

至于马书吏为什么能和知府说上话,因为他的堂妹就是李圭的小妾,还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然而这一切的始终并不为陈惇所知,他正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结草为绳,记录自己在牢中的第二十三天。

“师父,”蓝道行有气无力道:“咱是出不去了吧?”

陈惇嗯了一声,道:“出不去了。”

“是我连累了你,”蓝道行悔不当初:“我要是拒绝他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他说的是知府李圭派人来,要他展示隔空猜物的事情,当然陈惇现在大概已经猜到,在那个时候,李圭应该已经筹谋好了舞弊案,只不过蓝道行的表现出乎意料,也更方便栽赃。

“这个案子是早有预谋的,”陈惇将自己的想法低声说了出来:“不只是你被邀请进入府中表演隔空猜物,许多奇人异士也都在那一时候受到了邀请,他们都是备选,用来完成这一次的泄题。”

他话还没说完,牢房大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人被大喇喇扔了进来,无意识地发出了重伤者的shēn yin声。

“又是你啊,哥们儿。”陈惇定睛一看:“我说这牢房里这么多人,怎么就你吃的点心最多啊?”

陈惇蹲了二十几天的班房,不能换洗,自然难免蓬头垢面,臭味难闻,但他精神还算不错,而且并没有被喂点心,身上完好无损,这一是因为陈惇不想受皮肉之苦,两个奉命刑讯他的狱卒问什么,他一般都回答地很痛快;二是因为陈温使了许多钱,让狱卒打消了修理陈惇的念头。

于是陈惇成了这间班房七八个人里,唯一没有受伤的犯人,连对面的蓝道行都没免过一场打。不过他是天天眼见其他犯人被提溜出去喂点心,这当中有一个人简直是匪夷所思,每天都被拉出去受刑,陈惇对他还能活到现在深表敬意。

这汉子是个大高个儿,肌肉遒劲,一看就是身体素质强硬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坚持到现在。陈惇看他气息还算平稳,没忍住撩开他背后的破布,只见一道道新的旧的血印子触目惊心。

“这是打了多少鞭子啊?”陈惇啧啧道,他拿出了藏在草堆底下的金疮药来,这是上一次陈温来看他带来的东西,他一直没用上,现在倒是便宜了这个大汉子。

陈惇把伤口的血污清理干净,主动帮他换上了药,期间这汉子肌肉紧绷,显然并没有昏厥过去,一声不吭只是捱着。当然这会儿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别说是医生,能有人给换药清理,就已经感激涕零了,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

“我说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啊?”蓝道行也好奇不已。

“好像就是路见不平,被一帮游手给诬陷了,”旁边的狱友道:“但他来了牢房,人家怎么问话都不说,我那天还听打他的人说呢,只要他求饶一句,也就不打他了。结果这家伙偏偏不肯,这是什么道理?”

“这也是倔骨头。”陈惇摇头道:“为了一口气,宁受皮肉之苦。”

“你这小子,来了二十多天了,竟然一顿点心都没吃上,”狱友们纷纷诧异道:“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这脸皮了呗,”陈惇也说得轻巧:“我可不像他,还要争一口气。”

“你是个读书人,”这汉子闷声道:“读书人怎么会不要脸皮?”

“脸皮能当饭吃?”陈惇给他撒上药粉,道:“读书人里最不要脸皮的,反而做了最大的官儿。紧着这脸皮的,都是穷酸人。”

说着道:“我说你这汉子,即算身体再强,也禁不住顿顿拷打吧,到底是血肉之躯,你早晚会被他们折腾死的。”

“在我被折腾死之前,我看你的小命先保不住了。”大汉强撑着坐起来,陈惇才发现他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只不过满脸络腮胡,声雄气壮罢了:“你怎么摊上了科考案?”

“有人要害我呗。”陈惇轻描淡写却又杀气腾腾道:“只要这次害不死我,我就不会再给他害我的机会了。”

第八十六章 入伙

陈惇被从班房里提溜出来,押解到一处暗室之中,因为此时正是漏夜十分,陈惇就觉得这一次恐怕是要动大刑了,谁知他在黑暗的囚室之中见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九爷?”陈惇惊讶道:“您怎么在这里?”

朱九爷鹰隼一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发现他行动如常,不由得略微诧异道:“他们没给你用刑?”

“我本来是想着结局已定,无人伸冤,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什么都认了。”陈惇精神一振:“但是现在看到九爷来了,就知道有希望了。”

“有希望?”朱九爷哼了一声:“我可不是来受理府试舞弊一案的。”

“您不是来审案的,怎么会出现在我眼前,”陈惇道:“难道是专门看我惨样的?”

“我来看看你这样的聪明人,也有无计可施的一日。”朱九爷似乎有些愉快。

陈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那你就尽情欣赏吧,锦衣卫的人果然有稀奇古怪的癖好。”

“就这么自暴自弃了吗?”朱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真枉我还高看你一眼。”

“我不自暴自弃还能怎样,”陈惇道:“这次府试,明显是有人算计好了,只可惜的是,顶包的人是我。他们非要把我往死里弄,这一回还真要得逞所愿了。”

“你既然说这次的舞弊案内有隐情,又冤枉了你,”朱九道:“若给你机会,你能否像勘破金珠案一般,查出真相呢?”

“当然,”陈惇一轱辘翻起来,“不过我如今是犯人,怎么查案?”

“你如果加入锦衣卫,自然就可以查案了。”朱九微微一笑。

“加入锦衣卫?”陈惇“啊”了一声:“拉我入伙?”

“你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朱九爷道:“案子交到省府,判你死刑,即算查明了真相,只恐你终身都不得出仕,有如唐寅徐经一般,你接受这样的下场吗?”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与科举舞弊沾着一点关碍的,都有可能终身不仕。而最可怕的是,这有可能是最好的下场了。

“那我加入了锦衣卫,”陈惇反复思索道:“你怎么能把我从这案子里摘出去?”

“那自然是小菜一碟。”朱九爷道:“蓝道行那里的口供,就将你的名字,换成其他人的。”

“也不管其他人清白无辜?这就是锦衣卫办案的方式?真是长了见识了。”陈惇目光如炬,冷冷道:“而且我告诉你,这案子根本没有审问蓝道行,就直接抓了我,显然是冲着我来的,这里头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只怕以你朱九爷的本事,也无法把我脱出。”

“你这么说,看来这案子的确错综复杂了。”朱九爷目光微动,道:“就算我没法把你活着脱出,等你上了刑场,也可以偷龙转凤。”

用死囚换命被说得这么轻巧,看样子是锦衣卫的惯用手段了,怪不得锦衣卫鱼龙混杂,多是江湖亡命,陈惇算是有些清楚了:“那这不是我要的,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能自证清白。”

“那我是白费口舌了?”朱九爷神色一变,眉目暗沉道:“你真的不打算加入?”

陈惇缓慢而又坚决摇摇头,轻声道:“我不。”

朱九冷哼一声道:“那就别怪我见死不救。”

“惟求心安。”陈惇轻声道,说完向他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陈惇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地这样高风亮节云淡风轻,当朱九对他提出入伙的时候,他其实的确心动了。一入职就是八品的吏目,以后凭借功劳往上升,而且还能名正言顺地复仇,比起遥遥无期且没有十分把握的科举,何乐而不为呢?

但一来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陷入绝境,因为即使录了无数口是心非的口供,但这案子一旦在杭州开审,他必然要在公堂上全部推翻,除非布政使司也被串通,他是自信能够自证清白的。

二来是陈温对他的期盼,即使他不能大魁天下,走仕宦经济之路,但也决不能走锦衣卫这一条路,对陈温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入了锦衣卫就如同入了魔道一样,锦衣卫在百姓眼里就是无恶不作的形象,陈温是决计无法接受的。

何况他一想到刘岩清这样的人也许在锦衣卫中满目皆是,就不由自主感到恶心。

玉熙宫中,随着一声清亮而悠长的钟磬之音,玉纱之后的嘉靖帝缓缓道:“既然你们异口同声,都说镇川堡之役存疑,那就都说说,是怎么回事。”

三月鞑靼率军犯边,四月仇鸾领兵出塞,在镇川堡与鞑靼军相遇。很快捷报送抵京师,说明军趁夜出塞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营,一番激战后,斩首二百。嘉靖帝还特别赏赐仇鸾许多金银缯彩。

但如今站在嘉靖帝身前的内阁次辅徐阶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却说,镇川堡捷报,也许另有真相。

“仇将军的手下时义来南镇抚司领军功之时,”陆炳不紧不慢道:“臣问他几句边事,遮遮掩掩,虚词一堆,问镇川堡如何打仗的,又前后说辞不一,臣因此起疑,将之拘拿刑讯,却审出一份意料不到的口供来,臣请陛下一阅。”

黄锦从陆炳手上接过薄薄几张纸,扫了一眼,却眉毛一动,他不敢迟疑,将口供交给了皇帝,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空旷的大殿上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大军伤亡数百,而仅斩首敌军五名,被打得大败,逃回大同坚守不出?”

“时义的口供如此,”陆炳道:“臣请拘拿此次一同入京请赏的裨将侯荣、姚江,看口供是否如一。”

嘉靖帝不置可否,反而问一旁默立的徐阶:“捷报传来的时候,你们内阁领衔上了贺表,还派人去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内阁有什么话说?”

徐阶瘦削的下颌微微一动,才恭敬地回道:“贺表是内阁所上,臣无可辩驳。”

然而徐阶话锋一转:“不过捷报传来之后,臣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和兵部尚书赵锦商议,致函大同巡按,命其查实函告。大同巡按的奏本还未抵达,臣在奏疏里便说,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请陛下明察。”

陆炳心中一动,他在想这到底是徐阶心思缜密,还是另有渠道获知前线敌情,亦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似乎已经听见了洛钟而感到了铜山欲崩?

徐阶留下了这样巧妙的一个伏笔,就显得内阁其他人,尤其是首辅严嵩的失误来。仇鸾打了败仗,竟然还厚着脸皮向皇帝请赏。内阁还领衔上了贺表,幸亏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否则更是要贻笑天下之人。

“那徐阶你说,”嘉靖帝道:“为何会有此次大败?”

“臣以为,”徐阶道:“以马市与老酋换来的和平,终究是虚假的。当初仇大将军一意力主开马市,说唯此方可图百年和平。如今不到一年,老酋就兴兵犯边,可见当初马市之议,就是错误的。臣记得杨继盛的奏疏里说,希望朝廷发奋图强,选将练兵,抵抗鞑靼。臣以为杨继盛虽然言辞过激,而招致陛下之怒,可此人说的未必不是忠直之言。臣伏请陛下详察。”

庚戌之变,鞑靼军兵临城下,让嘉靖帝大失面子,他时常耿耿于怀,指望仇鸾能够替他报仇,一洗耻辱。他宣谕仇鸾,让他勤于军务,一定要象成祖永乐时一样,“长驱胡虏三千里”。仇鸾也信誓旦旦、气壮如牛地表示:“来年三月,大举发兵,捣毁北虏的老巢,必定不再使皇上有北顾之忧。”

然而仇鸾贪生陷死,又畏敌口虎,哪里敢去打仗,便派遣家奴时义结交俺答的义子脱脱,让脱脱劝说俺答向明廷请求贡马互市。因为双方互市,和平交易,他也就不用再去北征了。俺答也想通过互市获取利益,便向朝廷请求通市。仇鸾极力主张通贡互市,那是他救驾正得宠,再加上严嵩也支持他,群臣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只有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挺身上疏,反对议和。但是禁不住仇鸾的挑拨,嘉靖帝贬了杨继盛的官。

如今徐阶重提此事,嘉靖帝也没有说杨继盛如何,只是又敲响了手中的钟磬。

徐阶面不改色立在阶下,通贡互市本身是没有错的,这是谋求蒙汉和平的最好方法——政治上,它表示蒙古臣属于中原王朝,也是明廷羁縻少数民族的有效手段;经济上,它是一种官方贸易,加强了两族之间的经济联系,让打仗的可能性越降越低。但是这种贸易关系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才能带来和平。现实却是蒙古人强横,强买强卖,拿几匹劣马瘦马,就要换你价值千金的货物,不给就dǎ zá qiǎng。这样的马市,能开多长时间呢?

而徐阶提出这条来,更是因为深知当初嘉靖帝就不想开马市,而是想仇鸾训兵北伐的心思。

仇鸾风光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也确实,距离庚戌之变也不到两年的时间,但这两年的时间里,似乎有了谁也无法预测的变数。比如当初和仇鸾交好的严嵩父子早已经抛弃了他,而当初和仇鸾暗通款曲的徐阶更是有了别样打算——徐阶看了一眼身边的陆炳,他的想法应该和这个人不谋而合。

陆炳今日来,最上心的本是仇鸾冒捷一事,但他从玉熙宫出来,却若有所思。等他回到了南衙之中,看到朱五:“老六有消息了吗?”

“老六今早刚回来,”朱五道:“本来想见您,您不是进宫去了吗。”

“快把他叫过来。”陆炳道。

陆炳手下有十三位佥事,人称十三太保,贯以朱字,威风赫赫,都是他的左右臂膀,对他也是无比忠诚。

朱六爷急匆匆踏上台阶,一见面陆炳就问道:“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确定就是他。”朱六道:“都督猜得不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不过年纪还是太轻了,只有十五岁,而且最近摊上了事,卷进当地府试舞弊案之中,下了大牢。”

“绍兴府的科举舞弊案?”陆炳眉头一皱,心中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这人不会姓陈名惇,是会稽县县试案首吧?”

“正是此人,”朱六爷惊诧道:“都督早都知道了?”

“啊,是他写的《白蛇传》,还有最近新出的《杜十娘》?”沈炼在旁边也是惊讶万分,见朱六爷莫名其妙,就道:“九爷一直在举荐这小子加入锦衣卫,都督不日前方才派了九爷去绍兴,怎么你们一来一回,没有碰到么?”

朱六是陆炳派去浙江绍兴,寻找梦龙公子的。因为书坊老板孙世贵和梦龙公子是单线联系,而孙世贵又去了绍兴,所以朱六就一路追过去,才打听到了此人。

天下无巧不成书,梦龙公子竟然就是朱九一直推荐的破获了金珠案的年轻俊才,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子不管加不加入锦衣卫,都决不能死翘翘了。因为今日陆炳觐见皇帝,在皇帝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话本,这话本压在奏章底下,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

但陆炳偏偏看到了,而且还认出来了。

皇帝喜欢这话本,《白蛇传》和《杜十娘》都喜欢,喜欢到平日里最要紧的奏疏,都可以放一放了。陆炳忽然想起来宁安公主叫了戏班子进宫苑演出,仿佛那几日,皇帝极为罕见地不在西苑,而是回了大内后宫。

虽然皇帝只问了梦龙公子一次,陆炳也放在了心上,派了人去打听——但这一次陆炳发现,他必须要比想象的更重视才行。

“你既然寻到了人,怎么不先传信回来,等待都督的指令,”沈炼不解道:“怎么先行回来了?”

“是李默大人叫我回来的,给都督带一封口信,”朱六道:“说他准备要发动了。”

陆炳眉心微微攒动了一下:“看样子老师应该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可我总觉得事情仿佛不简单,怎么这时候偏偏爆出了舞弊案?”

陆炳和李默的关系,其实非同一般。当年陆炳参加的那一届武试,李默正好是考官,官场名分上说,李默是陆炳的座师,而且这份本该面子上的情谊,其实不止面子。

“绍兴府,绍兴府……”陆炳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绍兴府知府李圭,他父亲是当年礼部尚书李时,对老师有保全之恩!”

陆炳神色风云变幻,道:“老六素来稳重,快马加鞭再去一趟绍兴,我嘱咐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那个姓陈的小子一条命,第二件事,速速查清绍兴府府试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案子不是要李大人来审吗?”朱六不解道。

“就是他来审,我才不放心。”陆炳道:“你记着,必要时候可以使用锦衣卫特权,把案子揽过来。事情闹得再大也无妨,我这里提前给你兜住。”

第八十七章 其咎

陈惇的案子果然在杭州布政使司进行审讯,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使司衙门的审讯更是草草而过,一切竟是以他之前录下的口供为主,这叫陈惇无法接受,干脆大呼冤枉起来,在挨了几鞭子之后,还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布政使李默。

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精神矍铄,给人一种威严而难以接近的感觉。但陈惇不管他曾是天官,如今也是一省之长,直言质问道:“大人的手下不禁问讯就定案,这是大人的意思吗?”

“本官记得你是今年会稽县案首,这案首是不是也是买通试题得来的呢?”李默露出厌恶的神色:“真是丢尽读书人的脸!还有胆子当堂咆哮!”

“大人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陈惇也被激出一腔火气来:“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读书应试,莫名其妙被卷入舞弊案之中,坐牢三十八天,只想等到自证清白的机会。谁知道大人与他们竟是一丘之貉,也是要借这舞弊案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想不到五十年前有唐寅,五十年后又要添一个陈惇了!”

李默眯起眼睛道:“唐寅何人,你岂敢自比唐寅?”

“唐寅有才情,做了一手好卷子,才无法自证清白,”陈惇就道:“陈惇没有八斗才情,若是提前知晓考题,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份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大人可曾看过我的文章,能判前茅乎?”

陈惇的卷子自然被收录起来,当做重要证据之一。但陈惇的卷子其实做得只能算中等,排名大概在三十名左右了,比他好的比比皆是。就像他说的,若是提前知晓考题了,那句句精研之下,拿个前几名才正常。

李默冷哼一声:“狡辩!”

“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为何说我狡辩?”陈惇道:“反而是李知府供上的人证物证,皆不足以说明任何东西——大人难道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透过盒子看到里面的考题吗?”

“可惜据多名人证指证,”李默道:“说那妖人蓝道行施展妖法,隔空猜物,屡屡猜中,若是没有异术,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陈惇毫不客气道:“这类术法其实就是洞察人心之术,一切事物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心思敏锐观察得当罢了。那蓝道行也不过是凭着这个,骗取了些微财物,所以只敢猜中两次,不敢再猜了。若是他真的有隔空透视的本事,别说是绍兴府,怕是远在京城的天子,也要知道他的名声了,早把他招进西苑去了!”

李默一顿,“你是在诽谤天子吗?”

“话还没说几句,大帽子先扣下来,谁受得起?”陈惇不客气道:“大人只要仔细想想这案子案发前后的诸多古怪,就不应该怀疑我。”

“有什么古怪?”李默问道。

“案发前不久,知府李圭不知道什么原因,召集了许多方士、卜者、浪人,进他府中杂耍,”陈惇道:“听说多得是江湖骗子,因为表演不成功被拆穿了把戏轰出府去,只有蓝道行表演成功,而且名声霎时就传遍了绍兴府。”

“县考、府考,因知县知府均要亲临考场,题目大可当场写出,”陈惇道:“知府李圭却莫名其妙在考试前两天写出了考题,而且用盒子装好之后放在了学宫之中,直到考试当日才将盒子送到考棚,然后又亲自开封取出考题,当场宣读——如此大费周折,难道符合常理?”

“你想要说什么,”李默心中一动,“你是意指李圭故意泄题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嫌顶上乌纱太重,连头也一块不想要了吗?”

科举之中的舞弊,大都暗藏关节,胆敢明目张胆通风报信的几乎没有,陈惇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李圭的行为,他有泄题的嫌疑,可是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不知道历来科举舞弊案,主考官都难辞其咎吗?

陈惇不说话,李默就以为他理屈词穷,“你这奸猾之徒,之前认了一切口供,如今尽数推翻,以为公堂是你戏耍的地方吗?”

“我是为了免于苦毒拷打,”陈惇道:“捶炼冤狱,屈打成招,谁能受得起?我学一学狄仁杰,也不足为怪吧。”

狄仁杰当年在被来俊臣逼诬谋反之时,就一概承认了所有的罪行,最后赢得了面见武皇的机会,并且一举洗雪冤情。

“我看你不是狄仁杰,”李默道:“倒像是秦桧、蔡京一类的奸恶,若是还有将来,定要搅风搅雨。”

陈惇完全不知道哪儿惹了李默,这个老学究一样的人对他是深为厌恶,不过他倒也高看自己,竟把自己比作秦桧蔡京,让陈惇又好气又好笑。

等到朱九第二次来看他的时候,陈惇知道这一次他不太能硬气起来了,既然李默仿佛下定了决心不给他活路了,那么连命都保不住了,哪儿还有什么所谓的清高?当从朱九口中得知李圭和李默的关系的时候,陈惇终于忍不住骂娘:“李默为了包庇李圭,就要把蓝道行和我从速判决,也不管我们究竟有没有罪,他要的是尽快结案!”

李默是打算把罪责都推到“身怀异术”的妖人和“投机取巧”的考子身上,减轻甚至豁免李圭的罪责,官场之上,官官相护,果然不是虚言。

“你刚才说,李圭有故意泄题的嫌疑?”朱九问道。

“不是故意泄题,”陈惇揉了揉太阳穴:“我怀疑他是故意谋划了这一次的舞弊案,可是我想不通他是什么理由。他早都料到案子交给布政使司去审,李默一定会包庇他……”

陈惇忽然感到一阵灵光从他的脑中窜过去:“李默包庇舞弊案,杀了我和蓝道行……今年是大审之年,所有死刑案需要交大理寺复核……甚至不用复核,一名御史就足够了!”

“你在说什么?”朱九爷问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陈惇有如醍醐灌顶:“这事儿原来是冲着李默来的!”

当初沈炼要去锦衣卫的时候,陈惇曾经在沈府去询问田税的问题,彼时大家对李默为何像失心疯一样在浙江大肆清丈田亩不明所以,陈惇是率先想到原因的人。朱纨案在前,李默来了浙江,在嚣张的浙江官绅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子,他们岂能容忍?既然不能容忍,就会千方百计地阻挠,要像对付朱纨一样,把李默也搞下去——

这舞弊案就是其中一道手笔,他们就是等着李默包庇李圭之后,再抓着这罪名告到皇帝那里去。

这罪名怎么按都是言官的拿手把戏,想当年朱纨的一番功绩,也都能被他们全盘扭曲和否定,何况这一次的舞弊案确确实实是抓住了证据呢?

朱九对陈惇的猜测不敢尽信,不过等到朱六星夜赶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陈惇这小子的确料中了。

“都督感觉绍兴府这个舞弊案甚有蹊跷,”朱六道:“要咱们把案子接过来。”

“都督是不是发觉这案子会对李大人不利?”朱九把陈惇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浙省官绅要借着这个案子,在陛下面前攻讦大人?”

朱六深吸一口气:“因着朱纨案,陛下应该不会再轻易受到挑唆——但他们掐的点是科举舞弊,只是陛下最为痛恨的,这一次恐怕也是难以预测……不过这案子只要被咱们锦衣卫接手,李默那里无法包庇,陈惇又可保住性命,浙省世家也无计可施,这正是三全其美的办法。”

然而等到朱六朱九跟李默提出移交案件的时候,李默偏偏不允许。

“锦衣卫虽然有插手办案的权力,”李默冷冷道:“但绝不能随意干预正常司法,非通敌谋反、结党营私这样的大案要案,锦衣卫不可越俎代庖!”

“大人,”朱六苦口婆心道:“是都督派我们过来,为的是保护大人不受小人的明枪暗箭啊!”

“老夫还不用你家都督保护,”李默并不领情:“老夫秉公办案,谁能奈老夫何?”

“听闻绍兴知府李圭,是故礼部尚书李时的独生子……”朱九道:“李时当年对大人有保全之恩,这案子大人本该就避嫌,您最好别插手,否则不管如何问心无愧,自有风言风语,对大人不利。”

“都说老夫故意包庇李圭,就是报答李时的恩情,”李默总算缓和了一点道:“殊不知这案子之中,李圭本就是在毫不知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泄题,如果是有意泄题甚至故意舞弊,那他又何必要亲自审案,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呢?”

朱九想起陈惇说的,李圭已经和世家大族勾连,不惜以自身为诱饵,也要把李默拉下马——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和李默说清楚了,因为李默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轰出了布政使司。

“这案子是决计不会交给你们的,老夫要亲自审问,亲自判决,”李默最后道:“不过看在你们都督的情面上,倒是可以让你们一旁听审。”

第八十八章 利齿

五月十一日,是礼部尚书孙承恩的七十一大寿,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孙承恩生了一场大病,因此没有举办寿筵,等到今年,儿孙便为老爷子仔仔细细热热闹闹办了一场。

筵席上宾客如云,同朝为官的大都前来贺寿,连严嵩也派人送来了贺帖,徐阶今日日值,也早早派儿子徐璠送来了贺礼。要说礼部尚书这个职位,看似清闲,在嘉靖一朝,其实很难把握。从大礼议开始,皇帝对礼器名分的要求总是很难揣测,在供奉生母生父的问题上,在原配祔庙的问题上,在祭祀道君的问题上,礼部尚书要真是死死咬住古礼,大概他的任期也就到头了。不过正是因为孙承恩年逾古稀,许多问题装聋作哑,反而颇得皇帝欢心,又因为他力不从心,大多数工作又交给了手下的翰林院、詹事府,更是俭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虽然很多人背地里都骂一声老糊涂,但孙承恩的寿宴,照样全来捧场——只不过今日似乎出了问题,酒过三巡之后,忽然有一队穿着不伦不类服饰的人冲了进来,将整个寿宴都搅翻了。

“你们是谁?”孙承恩的儿子孙敦又惊又怒道:“胆敢私闯礼部尚书宅邸?!”

自家的护院家丁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些人一进来就手持大棒,肆无忌惮地驱赶人群,口中还呼喝道:“玉楼班的戏,都不准再听了!”

玉楼班的人更是被捉住痛打,乐器和行头扔了一地,方摴朽拉扯回来两个小配角,没留神却被打中了胳膊,即使他功夫也不错,却也难以抵挡。

“你们是谁?”官娘惊呼躲避着:“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没有人回答她,迎头的只是呼啸而来的大棒,这一场好好的筵席,顿时人人惊走躲避,失声尖叫,一片混乱。

听到下人的通报,严世蕃才微微一展肥胖的身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爽利,爽利!”

鄢懋卿这个严党中和严家关系最深的人,此时也不由得得意道:“而且一点尾巴也没留下,等到府衙官差到了,人早就跑了!”

“顺天府尹这一回什么都查不出来,狠狠吃一次挂落,”严世蕃就呵呵道:“这老东西什么出身,也敢不依附我们?”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顺天府不帮忙办事也就罢了,”鄢懋卿思索道:“怎么这一回陆炳也推三阻四,不肯帮忙呢?这事情让他们锦衣卫去办,再合适不过了,又方便,又不沾染,陆炳不至于在这么点小事上,跟你过不去吧?”

提到陆炳,严世蕃的眼神暗沉了下来:“仇鸾要倒台了,但这明明是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他陆炳却要一人独享胜利果实。偏偏首告,还必须是他来,我爹似乎忌惮他手上握着仇鸾和咱们结党营私的证据,但也不想想,他陆炳和仇鸾的阴私,难道就少了吗?”

当然严世蕃也没有说尽更主要的原因,这一次仇鸾倒台,严嵩是想要让陆炳揭发仇鸾和徐阶私下勾结串联的事情——陆炳至今模棱两可,没有给一个明确答复。

“陆炳跟咱们终究不是同类,他心思叵测着呢,”鄢懋卿道:“构陷夏言的时候,我记得他比咱们还要不遗余力,可是每次皇帝兴大狱,他又装模作样,保全了不少人。”

“锦衣卫指挥使,折节下士、周旋善类,在士大夫中居然还留了个好名声,闻所未闻啊,”严世蕃一双老鼠眼睛呲溜地上下翻飞着,露出讥讽的光来:“可是看看他的前任,有谁得了好下场的?我就不信他陆炳,也能逃出这个铁律去!”

如果这话让陆炳听到,他一定会挥之一笑——的确,历史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大都不得善终,毛骧、蒋瓛、纪纲到江彬,全都是被用完就扔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个得了善终的叫袁彬。而叫陆炳看来,历来首辅位高德重,大都能保全名声,载誉而归,唯独在本朝出了个被腰斩的首辅,这也是第一个。

严世蕃说完陆炳,对玉楼班仍是耿耿于怀:“要说这戏班没人指使,我是不信的。没人指使,他敢写一个孙富出来,明晃晃指向我!如今杜十娘这戏唱了四天,从第一天起,京中就传出流言蜚语来,如今是愈演愈炽了!”

在孙承恩府内发生的这一切正是严世蕃的授意,因为如今在京中无人不知的玉楼班排演了一出新戏,名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戏也是轰动地不得了,但是没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戏中人物别有所指——

《杜十娘》本来讲了一个京师名妓杜十娘赎身从良的故事,她与太学生李甲两情相悦,谋划从良,可李甲生性软弱自私,虽然也对杜十娘真心爱恋,但又屈从于社会,家庭的礼教观念,再加上一个名叫孙富的商人的挑唆,他最终出卖了杜十娘,酿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的悲剧。这故事写得很好,但京中之所以对号入座,是因为严世蕃每次进秦楼楚馆作嫖的时候,都会化名“孙富”,而且为了美色不择手段一掷千金。

严世蕃是个独眼龙,瞎了一只眼,京中大概没有人不知道的,化名piào ji,也被御史言官参奏过,但谁也告不倒他,反而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如果这戏曲里但是提一个人名也就罢了,偏偏说戏文里孙富这个人为了谋夺美色,毁人姻缘,逼得杜十娘投江。而今年二月份的时候,严世蕃看中了一个良家子,而且是已经定亲的良家子,最后强取豪夺,也逼得这姑娘投缳自尽了。

这明晃晃就是在影射严世蕃,严世蕃本来还有兴趣一观这最新的戏曲的,听鄢懋卿一说,顿时怒不可遏,要把这胆敢讽刺他的玉楼班抓起来——不过最适宜抓人的锦衣卫那里居然不肯帮忙,而顺天府尹是李默的学生,不肯归附严党,严世蕃和鄢懋卿只能动用家丁了,严府的家丁也不是吃素的,今天打上门去,上演了一出好戏。

“我看这玉楼班恐怕没那么大胆子,敢跟你作对,”鄢懋卿道:“倒是那个写了话本和戏文的人,居心叵测,有意要借你扬名。我看应该派人查出这个梦龙公子究竟是谁,把他抓起来问罪。”

“你说得对,”严世蕃深以为然:“这个写话本的梦龙公子,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严世蕃这边已经派出了人,抓住了正在京里营销书籍的书坊老板孙世贵,几番私刑拷打下来,顿时得到了陈惇的真实身份。

而此时府试舞弊案的第一次当堂审问开始了。

在公堂之上,陈惇见到了被打得体无完肤的蓝道行,他因为是本案最重要的嫌疑犯,李默要从他口中得到切实的证据,不介意吩咐狱卒用刑——而令李默和陈惇都没有想到的是,蓝道行看起来颠三倒四顽劣不经,骨头却硬得很,这一次居然什么都不肯说。

“果然是个嘴硬的,一句口供也得不到吗?”李默对施刑的人道:“这里坐着两位锦衣卫指挥佥事,若是叫他们动手,怕是不消一时半刻,证供当即就能呈堂。”

陈惇攥紧了拳头,牙齿也不由自主咬地咯咯作响。

“陈惇,你有何话说?”李默注意到了他,皱起眉头发问道。

“我没什么话要说,就是想问大人一句,”陈惇霍然抬起头来,眼里充斥着熊熊的怒火:“刑者,圣人制之以防奸恶,使民见刑而违罪,迁善而改过。国家设刑教民,本为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然而省府监牢之中,竟然黑幕重重、冤狱如林,法外加法,刑外施刑,如今公堂之上,不见青天;仪门之中,不见明镜,用刑即论锦衣卫,使人恍惚进入镇抚司之中,这就是大人来我浙省,修习的德政吗?”

李默还没有说话,倒是作为副主审的参政大怒道:“放肆!竟敢咆哮公堂!给我先拖出去,打五十杀威棒再说!”

“且慢,我来问问他。”朱九拦下了:“如你刚才说,用刑是为了使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只因有这样的人,才动用大刑,让他们无法蒙蔽世人,吐露真相。”

“那你们如何分辨是良善无辜之人,还是奸邪盗匪施暴之人呢?”陈惇道:“你怎么知道你动了大刑的人,会不会是无辜之人呢?”

“那就要依靠做官的人,明察秋毫,洞幽烛微了。”李默道。

陈惇哈哈笑道:“那大人扪心自问,在这个案子上,可做到了明察秋毫,洞幽烛微这八个字?”

“真是巧言诡辩!”另一名副审摇头道:“大人,我看这案犯毫无悔过之心,也抵死不会认罪。”

“这一位是按察使大人吧,”陈惇点了点头:“太祖高皇帝设立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司法,掌一省刑名按劾,专为了监督刑狱,纠察不法,按说这按察使司里的每个人,都该弃私心、行正道、忠值守。可事实上,大人是否以片面之见,随意定罪呢?”

“好个伶牙俐齿!”李默道:“你一会儿指责本官制造冤狱,一会儿又指责按察使随意定罪,像你这样在公堂之上高谈阔论的,本官还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两位锦衣卫佥事,是不是也第一次见?”

“还真是第一次见,”朱六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一口牙恫吓道:“来锦衣卫的犯人,没一个不是两股战战魂飞魄散的,像堂下这小子胆敢这么咆哮的,还真是胆大如卵啊。”

他算是知道了朱九为什么会推荐这小子了,面对堂上五六个人的威压,还不为所动的人,的确胆气过人,合该他进锦衣卫之中。

“草民不敢指责大人,”陈惇道:“然而百姓有罪,一方父母官难道能推脱训导无方之责?大人可辞其咎乎?”

第八十九章 前狼后虎

“老夫为官三十年,倒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我如何做官,”李默不怒反笑道:“你倒是说说,老夫哪里没有做好,让你把百姓有罪,归咎到我的头上?”

陈惇就道:“我听闻古所谓郡国守相,即如今之州府之官也。巡行属县,必以春,此古者所以述职、宣风、展义也。巡视之时,见长吏,观风俗,协礼律,考度量,存问耆老,亲见百年。在任之时,录囚徒,理冤枉,详察政刑得失,知百姓所患苦,敦喻五教,劝务农功,勉励学者,思勤正典。”

“抚视之地,若士庶有好学笃道,孝悌忠信者,举而进之;有不孝敬于父母,悖礼弃常,不率法令者,纠而罪之。”陈惇道:“使田畴辟,生业修,礼教设,禁令行者,才能说一地之父母官,一省之长,为官尽矣。”

“但是自从大人来到我浙江上任,”陈惇道:“一年之间,百姓穷匮,农事荒芜,奸盗起刑,大狱不断,礼义不兴,即使大人在官公廉,虑不及私,正色直节,不饰名誉,但大人能修行己身,不能治百姓,难道算是好官吗?”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胆敢批评李默而且说得这般严厉的,竟是眼前一个年方十五的少年,这让在场的人都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而被指责的李默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说老夫在浙江一年,没有做下一件好事?”

“大人要听真话,那我就说。”陈惇炮弹似的一气说来:“大人来了浙江,清丈田亩,本是德政,可惜强行清丈,不能平衡士绅矛盾,使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更是激化了矛盾,使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日重,致使百姓放弃田土,以避差役。这是其一,我说百姓穷匮,农事荒芜,没有说错吧?”

“其二,”陈惇道:“浙江倭患严重,大人来到浙江,没有筑城墙、严武备,没有激励将士,清缴贼匪,反而焚海船,抓海商,屡兴大狱,不但没有平息倭患,反而使奸盗更加猖獗。”

“第三,”陈惇道:“浙江文昌之地,文教斐然,出了科考舞弊案,大人本该详细纠查,振科举风气,还士子信心,如今却草草而过,甚至还严刑逼供,锻炼成狱,何谈扬清激浊?”

“说来说去,还是落在了你这个案子上。”李默这一会儿倒像是气消了一样,反而平静下来:“还如此冠冕堂皇,说得老夫几乎要免冠抢地,一头撞死了。”

“小人岂敢,”陈惇道:“以上三条,第三条最重。《春秋国语》云,生民之有学敩,犹树木之有枝叶。果行育德,咸必由兹。自大明崇建庠塾,甫就经始,开科取士,无不秉公,只为国家选材。事涉科举之案,天下风闻震动。屈一人则有唐寅之伤,冤一人则有徐经之叹。岂可不慎乎?我只请大人详查此案,此所以大人垂拱浙江,无为百家庸末,致远必泥。”

李默心中倒是称许,只因这番话确是堂堂正正的话。

看李默不说话,陈惇又是愤怒又是丧心,只以为自己虽然逞一时痛快,却仍难逃既定命运,便冷哼一声道:“大人如果执意要判我死罪,那陈惇也只有一死了。不过我死之前,也不会叫害了我的人痛快。”

李默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道:“你待要如何?”

“大人知道今次绍兴府府试题目,止于慈与国人交。”陈惇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这题目当真是太好了,咱们绍兴这地方还感受不深,那宣府大同之地,真是感同身受啊。”

两名副审甚至并朱六朱九,还都没有反应过来,座中只有李默神色一震,俄顷风云变幻,甚至比刚才陈惇指着鼻子骂他还要反应剧烈:“你这竖子!”

李默是完全领悟到了陈惇的意思,这次府试题目止于慈与国人交,是可以理解为,与邻国交往要仁慈。

这样理解的话,问题就大了。因为如今正是对俺答用兵的时候,嘉靖帝本来就对鞑靼恨之入骨,去岁的合议无非是在兵临城下的压迫下签订的,而且今春俺答又撕毁协议,来犯宣府,朝中连严嵩都主持力战,你绍兴府却出了个与邻国交要仁慈的题目——是何居心?

这题目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传到皇帝的耳朵里,那就不只是舞弊案这么简单了,而是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因为这会被视为对皇帝的挑衅。到时候不会是杀一个陈惇这么容易,恐怕包括李默在内的大小浙江官员,都要挨个纠责。而出了这题目的知府李圭,更是罪魁祸首。

你杀我一人,我伤你三千——李默从眼前这小子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信息,“老夫为官三十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反背的人!倘若让你一朝得势,操弄quán bing,岂不是宰割天下,如同割肉一般,这还得了!”

陈惇哈哈一笑道:“看来老大人对我的评价也是日趋直上了,之前还是蔡京秦桧,如今竟能同符陈平,小子真是有幸!”

见李默几乎怒发冲冠要拍案而起,朱九和朱六两个想起陆炳的交代,不敢大意,急忙上前劝住,将陈惇又投入牢中,方才作罢。

“李大人,”按察使张仪道:“依本官看,这犯人肆无忌惮,嚣张至极!刚才二位锦衣卫佥事不应该阻拦,就应该将之当堂宣判了,明正典刑!”

“他是该死,”李默看了他一眼,道:“不过当堂宣判死刑,老夫也没有这个权力,按大明律,须二审终结之后,方可判刑。”

等到参政和按察使都退下之后,朱九道:“大人,这案子的两个犯人,一个动了大刑也不招,一个当堂激辩,可见当中却有冤情。”

“哼,你当老夫不知道你们大都督的打算,说什么担心我,千里迢迢派你们过来要把案子揽过去,”李默怒道:“其实怕不是有心要包庇这个陈惇,你们家都督是瞧上了他,打算拉他入伙吧?”

朱六眼皮子一跳:“这话是怎么说的……”

“他陆炳是我的学生,他什么德行我不知道?”李默道:“说的好就是性喜宾客,延揽英才,说的不好听了,那就是喜欢招揽臭味相投之人,什么重才不重德,只要这人能为你家都督所用,什么江湖亡命,奸匪盗贼,他都能弄到锦衣卫里去!蛇鼠一窝的地方!”

“滚,都给我滚!”李默拂袖而去:“这个案子锦衣卫再也别想着插手,你们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李默就上本参奏你们,在皇上面前告你们手伸地太长了!”

朱九和朱六无奈离去,李默转入后衙,从书架上掏出一本游记来,微微润了笔,将一个人名写了上去:“按察使张仪……浙江这一亩三分地,还有多少不沾染的?”

朱六和朱九出了公衙,天色已然黑透了,两人翻身上马不过并辔而行百米,忽然从头顶划过一阵尖锐的鹰哨,这是锦衣卫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

两人循声望去,果然一骑绝尘而来:“杭州千户所千户曾歧拜见佥事大人!”

曾歧带来了锦衣卫加急密报,朱六一阅之下惊道:“前狼后虎,这小子到底招惹了多少尊大神!”

朱九惊讶之后反而哈哈道:“他这次若要保全性命,全身而退,就必得入咱锦衣卫了!除了大都督,天下还有谁能庇护他呢?”

第九十章 罅隙

微微的光线从罅隙中透进来,陈惇就知道这又是一天的正午时分了。省府的大狱虽然幽深,却也不是暗无天日,但也正是这一点光,照出了鼠蚁横行的囚室,让陈惇对眼前所处之地,愈发有一种深切的恐惧。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做了很多畅快的事情,但又一想,这些畅快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在险阻遍地的情况下达成的,这一次他也畅快了一回,却很快要赔上性命。说起来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想要完成一个理想,这理想不过是有底气做自己的主——做别人的主,这样的话他从陶大临那里听过,只是偶然又微微震动了一下,因为他早都知道自己已疲惫不堪、赢弱无力。

“这小子,”朱九忽然从铁栏外面出现,新奇地看着他:“居然哭了?”

陈惇摸了摸头,示意这是从头上流下来的汗水。

“你小子,好端端地怎么出一头大汗?”

“山重水复,疑无路走。”陈惇抬头道。

“你确实是面临绝境了。”朱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知道吗,京中刚传来消息,你的新书惹了一个厉害人,这人要你死呢。”

陈惇露出疑惑的表情:“《杜十娘》?”

“对,”朱六道:“你别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我且问你,你写那孙富,当真没有暗讽暗喻吗?”

陈惇这回确实是一无所知:“孙富就是反面人物,我写这个人暗讽了谁?”

“严东楼。”朱六道:“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每次逛妓院,都化名孙富,就像你书中所写的这个孙富一样,见色起意,毁人姻缘,逼得一个良家女投缳自尽了。”

陈惇一惊,随后不由得笑道:“看来我比《金瓶梅》的作者还要牛逼,竟然逼得zhēn zhu找我算账了!”

要说明朝有名的一部小说《金瓶梅》就与严世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中的“西门庆”这个主要人物就是影射严世蕃而来的。严世蕃小名“庆儿”,号“东楼”,《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将“东楼”化作“西门”,直接用“庆”字为名,创造出这个小说人物,来影射严世蕃荒淫无度的生活。

严嵩虽然奸贪,但终生却只有欧阳氏一个妻子,严世蕃在这点上与他父亲截然不同。贪必好淫,淫必生贪,他荒淫无度的生活比起《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严世蕃的妻妾就有二十七个,他让他的这些美妻娇妾,列屋群居,她们所用服饰,绣着龙凤花纹,点缀着珍珠宝石,极尽奢华之能事。又用象牙床围着金丝帐,朝歌夜舞,很为自己的奢靡生活感到得意。

在京城流传恒久远的传说就是,每天早上,严世蕃起床时,他的数十个姬妾全部赤身luo ti,伏于床前,伸着脖子,张着小口,当严世藩的痰盂。严世藩咳嗽几声,挤出来一点痰,一口喂进了姬妾口中,谓之“香唾壶”。

还有一个更荒淫的传言,说为了计算自己到底玩了多少女人,严世蕃命人做了一种“淫筹”,就是一块块边上绣着花朵二尺见方的白绫方巾。他专门派一名姬妾掌管“淫筹”,每奸污一名妇女,便留下一个“淫筹”作为纪念,并让掌管“淫筹”的姬妾统计好数字,每月每年,玩了多少个女性,就留下了多少方淫筹。据统计一年下来,严世藩的“淫筹”总数竟然高达九百七十三个。

陈惇正放声大笑,却听朱六幽幽道:“《金瓶梅》是什么书?”

陈惇眼角一抽,算算金瓶梅此时还未问世,只道:“是一本类似《风尘儿女》这样的不入流小说,大人不知道正常。”

见朱六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陈惇咳嗽了一声道:“我本来写的时候,当真是没有想到暗喻,不过既然看过的人都说意有所指,那我就无可辩驳,认下了。”

“那你也准备好了迎接严世蕃的报复喽?”朱六道:“他要弄死的人,都死了。”

“他视人命如蝼蚁,将来自己也为蝼蚁。”陈惇很平静道:“不外乎是。”

朱六却从这一句简单的话里感到了凉意。

“真是个胆大的小家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惇:“都督会恼恨今天的选择的。”

七月的官场似乎迎来了一场大地震。

先是俺答进犯蓟州,边关告急,恰逢仇鸾背上生了疮疽,卧病不起,不能出师,随着战况越来越紧迫,兵部尚书赵锦请求暂借仇鸾的大将军印,代其出征。嘉靖帝让他收还仇鸾的大将军印信,给总兵陈时佩带,仇鸾不敢抗命,疽疮进裂,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第三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上告仇鸾的亲信时义、侯荣、姚江,逃向居庸关准备投靠俺答,揭开了清算仇鸾的序幕。

仇鸾的身前身后名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浙江布政使李默的一封朝奏又敲响了浙江官绅大僚的丧钟。

“……及身行贪秽,诌黩求容,公节不立,而私门日富者,并谨察之。举善弹违,不负陛下嘱托之意也。”

浙江右布政使吴伯宗将手中的邸报放下,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李默查访了一年时间,证据充分,真是动如雷霆,”吴伯宗道:“也打得人措手不及。”

旁边的参政小心翼翼浏览了一边邸报,啧啧道:“怪道李默来了浙江,大刀阔斧,手段激烈,一点余地也不留,原来就是要逼得官绅大僚对付他。然后他再暗中收集证据,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李默确实瞒天过海,骗过了许多人,让人以为他是下一个朱纨。”吴伯宗道:“不过要说一网打尽,并非如此。”

嘉靖帝虽然震怒闵浙官场与世家大族沆瀣一气,纠劾死了朱纨这个股肱之臣,但李默的奏疏上去,提到的百十余人名,只有三十四个人受到了刑部并锦衣卫的调查,而且大都是府尹、州县官员,最大的无非是四名御史言官被贬谪去了南京,做莳花养鸟的御史去了。

“这些世家,底蕴深厚,”吴伯宗叹道:“难以撼动,除非真的谋大逆,否则但凭李默的参奏,还真如同蚍蜉撼树。”

“而且李默的时机,其实也没有选好。”参政也听闻了许多风声:“一来是仇鸾案发,这个案子由陆炳首告,徐阶密奏,举朝震动,朝野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这上头,与之相比,浙江这个案子,也算不了什么。”

“二来,”参政呵呵一笑:“宫中打发太监去江南采买珠宝、打做时兴首饰,这些太监一路上吃了多少好处,这好处又是谁给的,回了宫能不为他们说话?李默就是再简在帝心,也比不过日日侍奉在御前的公公们。”

嘉靖一朝,对太监的管束其实是很严格的,大铛们也完全没有正德年间的横行无忌,在地方上也不敢恣意扰民。不过最近几年,公主陆续出降,宫中银作局打造的首饰并不如意,嘉靖帝就派了几个大太监去江南地方采买珠宝,填充内帑。

“宫里账目分明,户部的官员盯得紧,”吴伯宗道:“倒是把钱放到江南地方滚一圈,得利百倍。”

所以李默浸淫官场,即使直节,却对局势的把握极其敏锐,他意识到了绍兴的舞弊案是冲着自己来的,就毫不犹豫地提前发动,果然打得浙江官绅措手不及——然而也因此,没有达到最好的时机。

“李默把浙江搅得周天寒彻,屁股一拍,回京述职去了。”吴伯宗叹道:“留下的烂摊子还要让老夫来收拾。可怜老夫已经六十七岁,只等明年任期行满,即将致仕的人,还要打理庶务,操心劳累。”

“大人老当益壮,”参政笑道:“浙省还要依赖大人呢。”

“那就话不多说,把李默留下的卷宗拿来吧,”吴伯宗翻开面前的积案:“这头一件就是李默拖延的绍兴府试舞弊案,从四月拖到现在,早该宣判了。”

第九十一章 管赵小筑

“……着将犯人绍兴府会稽人氏陈惇、山东郓城人氏蓝道行监押,”吴伯宗在公文上批示:“一月之后,即行问斩。”

“将这卷宗送到按察司去,”吴伯宗吩咐差役:“等盖了大印再拿回来。”

“大人——”门口又进来一个差役:“锦衣卫佥事到了。”

来的人正是朱六,他和吴伯宗见礼之后,方才道:“来了浙省,却一直未曾拜见老公台大人,实在是失礼。”

“老夫虽然担了个右布政使的官衔,”吴伯宗道:“其实早都不理会公务,只待明年任满,便要悠游泉下去了,这一次若不是公衙空虚,无人主理,他们也不会强行架着我出来,这才不过半月,案牍劳形,就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一省布政使分左右两个,李默一来大权独揽,吴伯宗本来就半隐退,这一年就更不问世事了。而李默一走,浙省许多官员因他的参奏,都待罪在家,府衙空虚,吴伯宗便被推出来主持大局了。

“大人是浙省的定海神针,”朱六也不吝赞美:“有您在,大家才安心。”

“老夫早都力不从心了,之所以勉力支撑,不过是左右调和,四方安抚,不让浙省这乱象,再坏到一个什么情况去。”吴伯宗道:“且今日看到你啊,心中又惴惴起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什么事情能劳动你来我府衙?”

朱六一笑:“大人多虑了,我来就是接手一桩案子,还请大人把卷宗并人犯移交给我。”

“我这边正好在处理刑名,”吴伯宗道:“你要调哪一桩案子?”

“绍兴府今年的舞弊案。”朱六道。

吴伯宗的手一顿,不急不缓道:“是李圭那个泄题案吗——恕我有问,这案子有什么蹊跷吗?”

锦衣卫的权力就特殊在可以随时查阅和接手任何案件,官员一般是不得阻拦的,按理来说,锦衣卫的权力大如天日了,但国朝初年就有锦衣卫侵夺地方权力,干扰司法,被狠狠参奏的——从那时候起,锦衣卫在地方上若要深度参与案件,需要经过地方官员的允准。若要移交案件,也要与地方官达成协议。要不然锦衣卫以权谋私,皇帝也忍受不了。

“这案子没什么蹊跷,”朱六道:“跟这次的风波也没什么关系,大人不必多虑,只管将案子交给我就行。”

“佥事说得轻巧,”吴伯宗道:“锦衣卫向来不预地方文教,怎么这一回突然要接手呢?”

“这案子也许确有古怪,”朱六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公文,改口呵呵道:“要不然大人怎么会二审都不审了,直接判罪呢?”

“本官觉得此案证据确凿,无须再审,”吴伯宗道:“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处吧。”

“可是在下觉得,此案疑点甚多,”朱六还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面色却沉肃下来:“需要详加勘验。”

“朱大人,你是堂而皇之插手地方刑名,”吴伯宗道:“这可是忌讳的事情,本官以为有些规矩虽然不在台面上,却奉而行之,你这样不讲规矩,恐怕京中的陆大人知道了,要怪罪你的。”

“都督怪不怪罪我是我的事情,”朱六道:“不过大人不肯松手这案子,恐怕也是因为对某些人交代不了吧。”

吴伯宗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有人欲之死,有人欲之生,”朱六道:“只能掰掰腕子了。”

“你家大人虽然权势不小,”吴伯宗敲了敲桌子:“却也不会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案子,就得罪那一位吧。”

“那不一定,”朱六道:“说句实话,我家大人在这案子上,有些凭恃。”

吴伯宗心中一动,他立马想到所谓的“凭恃”究竟指的是什么——

在刚刚爆出的震动朝野的仇鸾的案子中,陆炳是首告,他秘密查访到仇鸾的许多奸邪之事,尽发仇鸾前后通敌纳贿等种种罪状,让嘉靖帝怒不可遏,下令锦衣卫彻查与仇鸾有关的一切阴私。现在最大的案子就是仇鸾案,而陆炳有这个案子上最大的话语权,他可以搜查任何与仇鸾有关的人,哪怕是通了只言片语,哪怕是只有点头之交的人。

如今只怕吴伯宗的后台,内阁的大小阁老,都对陆炳要退避三舍,如果这案子确系陆炳的意思,吴伯宗争不过,也是理所应当了。

吴伯宗是严党的人,政绩不突出,却也稳稳在浙江做了一省之长七八年,如今要致仕了,小严阁老却传来指示,然而这个指示,吴伯宗先前以为轻而易举易如反掌,现在看来也是难于上青天。

他掂量了一下,陆炳既然将案子揽过去,那就是陆炳和严世蕃对上,跟他不再有什么干系了。

然而他其实也误解了“凭恃”的真正含义,他也不会料想陆炳要尽力保全陈惇的真实用意,也万万想不到是天下至尊表现出了对陈惇的才华的喜爱。

陈惇被蒙上了头套,带出了大牢。刚开始他以为要半夜处决,奋力挣扎着,然而抓住他的人孔武有力,他的挣扎无济于事。走出大牢之后,他又被塞进了马车里,晃晃悠悠不急不缓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摘去了他的头套。

陈惇走进眼前这一处小别院之中,这座宅子十分幽静,里面甚至还有宽宽绰绰的地方移栽了许多青葱的花木。

第一进院是窄院,第二进院分成了东西厢房和两三件耳房,后面是一道垂花门,长长的一条花廊,院子里引了一条地下的暗水来,假山的斜下方撑起一个小小的竹水车,喷洒出薄薄的一层雾气。

暑伏天气,陈惇在马车上一动不动都汗流浃背,来到这院落里,被水车挥洒出来的水汽一喷,才觉得浑身清爽,凉意弥漫。

待走到一间书斋之中,看到等候他的人,陈惇才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我说九爷,你这么神神秘秘大费周章,把我从牢房里提溜到这个地方,究竟意欲如何?”

“你倒是从容不迫,”朱九爷打量了他一下,道:“难道刚才把你从牢里拖出去的时候,没有害怕?”

“害怕啊,”陈惇道:“到现在也害怕,您这一副绑匪的架势,我这个肉票,还不得提心吊胆怕您把我撕了?”

“但愿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真的知道什么叫害怕。”朱九哼了一声,道:“知道我把你弄到这地方来的原因吗?”

“李默李大人不是真的要杀我,但现在真的要杀我的人准备动手了。”陈惇毫不犹豫道:“感谢大人相救,陈惇铭记在心。不过,既然是严世蕃要我的命,九爷又是如何成功把我救出来的呢?”

“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我家都督看上了你的才华。”朱九爷道。

“那就遥谢陆大人活命恩情。”陈惇随意做了个揖:“这案子是怎么结了?”

“这案子交到了锦衣卫手里,”朱九道:“只是暂时搁置,不过很快就见分晓。李圭的堂弟牵涉进了仇鸾案里,不出所料李圭怕也要获罪,到时候舞弊案就推到他身上,你就可以无虞了。”

“蓝道行呢?”陈惇道。

“要他在牢里再呆一些日子,”朱九道:“我已经给他找了医士。”

“我在会稽县的大牢里关押的时候,”陈惇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道:“遇到了个异人,这家伙有古侠客之风,大人要是力有余,就把他一并放出来吧。”

“你在大牢里关着,不操心自己的小命,”朱九道:“还交游甚广呢。”

见陈惇似乎张口欲言,朱九奇道:“还有什么事?”

“我关押了这四个月,只见了我爹一面,”陈惇道:“他老人家为了我四处奔走,还说要上京告御状去呢。可怜我爹年过半百只得了我一个儿子,不能令他开怀,反而让他为我忧思,天下为人子的,也没有比我更不孝的了。如今我虽然出来了,但也不能令他慰藉,以后为你们锦衣卫卖命,恐怕更是见不到他了。如果大人恩准,让我父子再相聚一次,那我陈惇自此以后,不惜此身,趋效犬马,在所不辞。”

朱九看着他,不一会儿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子不是死活不肯加入锦衣卫吗,”他道:“怎么已经脱出大牢了,反而肯了呢?”

“此一时彼一时。”陈惇倒是很严肃:“彼时我被构陷,你用加入锦衣卫来要挟我,我心中自然是不肯的,我本就是清白的,也坚信自己能够自证清白。后来严世蕃要杀我,我无能为力,没有您相救,我是死路一条,这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况且陆大人为我和严世蕃对上,虽然我知道我在其中,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考量,但我因此活命,就感激不尽。”

朱九就失笑道:“那就实话告诉你,我家都督十分欣赏你的才华,本来打算召你入南镇抚司做个文吏的,但是又改了主意。”

陈惇惊讶道:“你们不打算让我加入锦衣卫了?”

“看看那是什么?”朱九指着屋子东头的书桌,示意陈惇过去。

第九十二章 玉熙主人

陈惇走过去,发现屋子东边的墙壁旁边,是一张胡桃木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而且器形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两本书,正是《白蛇传》和《杜十娘》新出的蓝皮话本。

陈惇有些恍然:“原来如此……我说我的大名怎么被锦衣卫大都督知道了呢,原来他早就查出,我就是写了这两部话本的梦龙公子。”

陈惇抓起《白蛇传》一翻,又不由得惊讶万分:“这不是刊印的,这是我手写的原版!”

外头的封皮迷惑了他,而里面竟然是他交给孙世贵的手写版,因为全部小说共计五万字,陈惇写的时候是一气呵成,所以字体未免有些潦草了,陈惇记得很清楚,在写道“料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莱物外人”这一句的时候笔头停顿了一下,留下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墨痕,果然清晰可见。

不过,书中竟然还多了一些不属于他的批注,而且是红笔所写,圈点甚多。

比如在白娘子盗仙草之一节里,红笔就批注道:“事真而情不赝,事赝而情亦真”,说事情虽然假,但是感情却是真。又比如在结尾处,红笔就写到,“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皆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

陈惇一下子对这个擅自在他手稿上批注的人刮目相看。

这一句话说的很有共鸣,这人说,如果一篇小说讲道理讲得过于艰难深奥,修辞上过多追求文藻华丽,那么就没有办法触动平民百姓,没有办法得到他们的喜爱。也就是说,这个人认为,《白蛇传》这部作品,做到了把道理深入浅出地讲出来,在文辞上又通俗易懂,情感真挚,使得闾里小民都能真正喜爱和欣赏。

陈惇的话本和徐渭的戏文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通俗,后者高雅;前者简洁明快,以情动人;后者繁琐靡丽,追求词句。话本受到了普通民众的喜欢,而戏文则成了大户人家的必听之曲。这是两种不同体裁的要求,但要陈惇去写《白蛇传》的戏文,他怕也写不好。

若是交给小民去选择,他们一定会认为话本比戏文好;而若是交给文人墨客评判,他们一定更喜爱徐渭的演绎。可是这个作批注的人,他却认为陈惇的话本,似乎更胜一筹——陈惇摩挲着书角,他眼神微微一凝。

他从书页上嗅到了轻微的龙涎香的味道。

一般人,用得起这种寸金的香料吗?

既然不是一般人,又有办法从孙世贵那里拿到了他的手写版,这个人不说是出自王公贵胄,也算是世家大族了。他是知道孙世贵的,孙世贵对自己的这两版手书喜爱异常,曾经对他说过,把这原稿宝藏起来了,就是有人出价万金,也不会给。

但现在孙世贵不但给了,这个人看之后,还原封不动地送还到陈惇的手上。

按理来说,陈惇最先想到,也最应该怀疑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了,然而陈惇下意识觉得不是他。

等朱九走过来,陈惇就问道:“是谁在我的稿子上作的批注?”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么?”朱九看了一眼话本,呵呵一笑。

陈惇随之一笑:“想不到你家都督既有闲情,又有雅致,不过我听闻陆大人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这一手瘦金体字,反而透出一股仙风道骨来,完全与传言不符啊。”

朱九闻言,竟不由得一震。

“仙风道骨?”他小心谨慎地打量陈惇:“你还看出什么?”

“倒没有什么,”陈惇指着几处道:“不过你看他画圈圈,每个圈圈都几乎一模一样,一般人可画不出来,说明他经常这么画,只能说他经常阅卷,挑错别字吧。”

看朱九一闪而过的震惊,陈惇心中已然有数,却又呵呵一笑:“可见你家都督是经常用朱笔圈点死囚,都画出心得了。”

朱九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陈惇心中却思绪翻腾。朱九的反应他尽收眼底,做批注的人的确不是陆炳,这个人应该比陆炳更尊贵,更强势。

这样算来,天底下还能有几个人呢?

“既然都督欣赏我的才华,”陈惇就道:“那我就大胆假设一下,你抓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写出类似《白蛇》、《杜十娘》这样的话本了?这也是大都督的意思吧?”

“不错,”朱六走进来,哈哈笑道:“都督喜欢你的小说,可惜你的两部作品,总共加起来不过六七万字,一天就读完了,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所以你们就是想让我多写几篇小说,”陈惇手一摊:“不至于把我关在这里吧,让我回家,我保证也能写出来,如期交稿。”

“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朱六道:“安安心心创作吧,这也是为你好。”

于是陈惇就在这个名叫“管赵小筑”的地方开始了他创作小说的高峰期,他的速度让时常前来看望的朱九和朱六惊讶,也让在这里伺候他的下人仆妇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些人眼中,陈惇几乎不需要思考,下笔如神,仿佛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他脑中完全构思好了一般,他们在做完了手中的活儿之后,就会围坐在陈惇身边,听他讲述一天积攒的故事,这些故事或是离奇,或是光怪,总是让人听得如醉如痴。

陈惇不过还是选取了《三言二拍》里的故事,在几篇经典过去之后,陈惇发现送回来的批注,反而对他的小说多了些批评,认为大都是一个套路,比如历经千辛万苦最后证得团圆。

陈惇惊觉到此人的敏锐,他选取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几篇,确确实实都是这么个路子,原以为这个人会喜欢,结果人家反而认为他落了俗套。

“六爷,”陈惇就抓住朱六问道:“你家都督喜欢听鬼怪故事吗?”

“不——”朱六本来已经否认,却又想了想,不确定道:“什么样的鬼怪故事?和《白蛇传》一样吗?”

“不一样,”陈惇道:“《白蛇传》是学táng rén传奇,我要写的则立意近于六朝之志怪。”

“志怪?”朱六想了想,道:“类似《湖海奇闻》那样的?”

《湖海奇闻》是弘治时期周静轩撰著的一部志怪传奇小说集,陈惇也看过,却摇头道:“不是那样的。”

明代的志怪小说没有脱颖而出的,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诞不情;而陈惇要抄录的《聊斋志异》是独具一格的,就像鲁迅的评价——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聊斋》这本书不单单是写鬼写妖,全书四百九十余篇,倒有一大半是在讽刺shè hui hēi àn,揭露封建统治或者抨击科举制度的腐朽,陈惇在挑选上面,格外精心。他可以偶尔或者适当地选择刺贪刺虐的,但绝不敢过于露骨,甚至还要删减掉一点东西,第一次的时候,他就选择了《婴宁》、《罗刹海市》两篇,不久之后传回来的批注上,陈惇发现这位“玉熙主人”颇为喜欢《婴宁》,做了许多批注回来,都是赞叹婴宁的天真烂漫。

这个人自称“玉熙主人”,对陈惇来说,无疑是确定了他的身份。西苑玉熙宫的主人,除了嘉靖帝,还有谁呢?

更有意思的,玉熙主人堂而皇之地和陈惇做起了笔友,仿佛迫不及待一般,把自己的许多理解都告诉了他。他说婴宁出生于幽谷,受育于鬼狐,不审三从,不知四德,无视长幼之序,不用进退之仪,若是别人,就是粗鄙村妇,可是婴宁却率性自然,永葆天真,使人不由自主心生喜爱。

陈惇看他的回复,自己的文字不过三五千字,他却能洋洋洒洒写个上万字的感想,胡诌漫谈,能从拈花而笑说到《诗经》,又说到官场上去,简直像个絮叨的婆娘一样,真不敢想象在深宫之中的皇帝究竟憋了多久,想来身边的奴仆,不是说话的对象,君臣关系又时刻勾心斗角,甚至连个枕边的知心人都没有,一个人一天五六个时辰都在默默打坐,果然心态不正常啊。

吐槽是吐槽,陈惇还得充当心灵鸡汤导师和知心姐姐的角色,一边把自己的写作思想告诉他,一边又知无不言地回答他的问题,舒缓他的焦虑。

因为这家伙问题很多,比如问他写的这些志怪,有没有个总书名,陈惇就说都是散篇,等陆陆续续写完了,再辑录一处。又比如这人问,你这些故事为什么没有自评——

因为陈惇把原版聊斋的异史氏之言删掉了,蒲松龄的评价很多是不能照搬的。陈惇聪明地从玉熙主人的批注里摘取了金句,重新摘抄并附录故事之后寄给他,果然让他龙心大悦,一边流露出你很有眼光的意思,一边又哼哼起来,仿佛觉得自己还可以评注地更好一般。

第九十三章 问鬼神

陈惇前世周游于场面,最是善于揣摩心思,知晓怎么逢迎。他选取了《聊斋》中诙谐有致、惊险离奇的故事,在和玉熙主人通信的时候,诱使他将自己的喜恶一览无余地说了出来。

陈惇发现,玉熙主人对花妖狐怪的故事算是喜爱,尤其是遇到个性斐然的妖怪,往往一阅三叹。但他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幽冥故事,也就是描写地狱阴司的小故事,并且无数次发问陈惇,问他对地狱幽冥的了解程度。

玉熙主人也就是嘉靖帝是个出名的痴迷修玄的皇帝,为了修玄都不上朝了,但陈惇还是没想到,这家伙对鬼神之事,已经到了一种执念的地步。问题是陈惇既没有看过《道藏》,也不知道此时的道教体系,最主要的还是,他不想让嘉靖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对汉文帝的期盼变成了失望,空怀一身治国才华的贾谊等来的不是问策,而是问鬼神之事。而对陈惇来说,他虽然写了鬼神故事,却也不希望嘉靖帝以为他就是一个只会写这样故事的人。

他甚至在想,自己要是再一味逢迎下去,只怕嘉靖帝要把他当做邵元节、陶仲文之流,要宣他进宫做法捉妖了。

陈惇摇摇头,将写好的《崂山道士》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他重新润笔磨墨,下笔如飞,不消两个时辰,写出了一篇来,吹干墨迹,才让门口等候已久的仆从进来。

“公子,”这些人都知道陈惇就是梦龙公子,“今日可晚了两个时辰呢。”

“字多,”陈惇道:“天色已晚,我看急递铺也送不出去了。”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以前是朝廷犯人,会发往急递铺劳役,现在急递铺早就成了买卖场所,而公文传递,甚至堂而皇之地要路费,像“不分昼夜加急递送”的,需要交纹银二两,但有的时候仍然不能按时送达。

陈惇每日写出的小说,走的是急递铺递送公文的最高等级,也就是朝廷大诏、四方加急文书的规格,按理来说不管多晚,也送的出去——然而最近浙江沿海倭患剧烈,多地发现了倭寇侵略,甚至入侵到了台州之地,各地州府渐次宵禁,急递铺也受了影响。

“无妨,”仆从将纸张小心用油布包裹了,放进竹筒之中:“九爷嫌急递铺走得慢,已经换成八百里加急,一日半就能送抵京师了。”

陈惇哦了一声:“为了这荒诞不经的故事,不知道劳费多少人力。”

“公子,”就有人急切地问道:“今天的故事是什么?”

管赵小筑里,所有人最期盼的也就是写完故事的这一刻,他们可以听陈惇讲述这光怪陆离的魑魅魍魉、狐妖精怪故事,所以其实嘉靖帝并不是第一个读者,这些人比他听到地更早。

陈惇心中一动,“我这所有故事,都取自民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本来就是说给你们听的。”

陈惇的中篇故事随着笃笃的马蹄声,驶进了熙熙攘攘的北京城里。抵达皇城更是不停,一路西行,径直入了宫门。宫门立刻有守卫接过竹筒,架着小船穿过一片浩浩荡荡的海子。

“老爷爷,”一个内侍提着裙角过来,间或喘了口气:“今儿的总算到了,没迟!”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趁着嘉靖帝打坐,刚刚休憩了一会儿,闻言就用拂尘抽了他一记:“嚷嚷什么,陛下在里头刚入定,你头上也是顶了个尿鳖子!”

这小太监顿时一缩脖子,讨好道:“爷爷,这不是您吩咐的,只要绍兴的急递到了,一定快快送过来吗。”

黄锦作为内相,三万太监的头头,虽然看起来和蔼可亲,可是不显山露水,本事也是大着呢。依附他的徒子徒孙,也是老爸爸、老爷爷、甚至老祖地叫着。

“我看看。”黄锦把竹筒的漆封裁去,又看了一眼关闭的殿门,心中犹豫再三。

以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练出的火眼金睛,以及对皇帝心思的揣测,他知道嘉靖帝是非常期盼和喜爱从绍兴递来的话本故事的,只要这东西送来,皇帝是第一时间就要拆阅的。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皇帝刚在陶天师的指导下入定了,此时若是被他打断,皇帝且还不说,若是惹着了陶仲文,以为自己是故意拆台,那就不是他的本意了。

黄锦抬脚要往侧殿去,眼角却瞥见这小太监仍然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还不走,还问你爷爷要赏钱呢?”

“哪敢啊,”小太监盯着黄锦手上薄薄几张纸,恋恋不舍道:“想听梦龙公子的新故事呢。”

嘉靖帝喜欢梦龙公子的话本,最近一个多月里,陆炳每次送来新故事,嘉靖帝看过之后,倒也不是独乐乐,至少身边伺候的大铛也都看过,黄锦、陈洪、张佐、高忠这几个最亲近的,甚至还看了故事原稿。

梦龙公子的话本风靡天下,宫中爱看《白蛇传》、《杜十娘》的太监宫人不知道有多少,知道又有新书新故事,那是翘首以盼。而且黄锦看嘉靖帝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显然是默许宫中流通。

“皇爷没看呢,”黄锦佯怒道:“你这兔崽子还敢越过皇爷?”

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大殿们忽然开了,陶仲文施施然走出来,见着黄锦道:“陛下今日心神不定,老道看是坐不了观了,公公进去伺候吧。”

黄锦奇道:“今日老奴伺候陛下,只觉如往日一般,没有发觉异常。”

“往常这时候,陛下是有文章可读的。”陶仲文哈哈一笑:“今日虽然晚了些,总算这甘霖还是到了。”

黄锦走进殿里,就见嘉靖帝趺坐在蒲团上,眼睛半眯着,却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来。他不敢迟疑,当即道:“陛下,天师让送来清静符一张。”

“清静符?”嘉靖帝不悦道:“他刚才说朕需要的是一张祛心魔符。”

黄锦将纸张放在案几前,嘉靖帝扫了一眼,伸手抓来:“你这狗才,现在也敢糊弄朕了?”

黄锦连道不敢,却见嘉靖帝早都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不过让黄锦惊讶的是,不长不短一篇,皇帝却看了很久,而且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了。

黄锦也大致扫过了这一篇小说,记得里头仿佛是说一个秀才做了个梦,在梦境里遇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本来没什么问题,记得以前送过来的有几篇也是说梦的,里头甚至还有梦游阴司的情节,皇帝也没有露出这般神情。

“黄锦啊,”嘉靖帝终于抬起头来:“叫两个人来把这小说重新誊抄几份,再去文渊阁把严嵩唤来,朕记得今日是他轮值。”

黄锦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又听嘉靖帝道:“再把陆炳也叫来。”

陆炳今晚不在南镇抚司,而在大理寺和大理寺少卿商量大审的事情,宫中传话的人寻了一圈方才把人找到,等到陆炳进宫的时候,严嵩和严世蕃已经从大殿里出来了。

“首辅大人,”陆炳道:“严侍郎。”

“陆都督啊,”严嵩浑浊的眼睛被宫灯晃了晃,才慢悠悠道:“陛下在里面等你呢。”

陆炳道:“我这就去,大人慢走。”

陆炳看着两个宫人将老迈的严嵩扶上了肩舆,在宫中蒙赐座又乘舆的恩荣的,当初是夏言,如今是严嵩。

倒是严世蕃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风像是罡风一样扑面而来:“陆都督做了个好道场,我父子铭记在心。”

陆炳不动声色,心中却警惕起来。严嵩扣了扣轿椅,严世蕃才悻悻跟着离去了。

第九十四章 续黄粱

陆炳踏上宫阶,与黄锦两人并肩而行,只略微寒暄了几句,没有多说话。到了大殿门口,黄锦微微欠身进去了,而陆炳在殿外等候通传。

不一会,嘉靖帝的声音传出来:“文明,你什么时候也和其他大臣一样,学会通禀了?”

陆炳微微一笑,走进大殿里,便看到嘉靖帝身着道服,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前的案几好像被精确地划分成了三块,左边一摞是厚厚的奏疏,右边是词臣新进的青词,中间则是薄薄几页纸张。

看到青词,陆炳的眼神才稍稍一动。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文字华丽。嘉靖帝爱好青词,使善写青词者能够得到重用。尤其是嘉靖十七年后,内阁十四个辅臣中,竟然有九个人是通过撰写青词起家的,其中就包括夏言、严嵩和徐阶。

陆炳知道皇帝的喜好就是修玄以及独揽大权,最近新添了一个,那就是读话本。不知道这个喜好是不是影响到了什么,但他看到往日三五本的青词,一下子仿佛多了许多。这究竟是陶仲文的意思,还是翰院词臣的意思,陆炳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陛下深夜相召,不知何事,”陆炳也口气轻松道:“臣斗胆猜一猜,是否陛下玄功大成了?”

“玄功大成?”嘉靖帝道:“朕要是玄功大成了,也就不用再操完大心操小心了,一个个地,都不叫朕省心呐。”

“谁不叫陛下省心?”陆炳道:“臣这就去拿了他,给陛下出气。”

“说得好,”嘉靖帝看了他一眼:“你就先拿个大索来,往自己头上一套,让朕舒坦舒坦。”

陆炳一惊:“是臣叫陛下不高兴?”

“这绍兴送过来的新篇,”嘉靖帝指着桌上的纸张:“《续黄粱》,你看过了吗?”

陆炳道:“臣没有看过,听名字,仿佛是仿《黄粱梦》续作。”

陆炳是真没有看过,原先他是等绍兴的小说送过来,都要亲自过一遍的,只不过嘉靖帝对小说很上心,让传递的人直接送入宫廷,陆炳只能依靠朱九那边审阅了,一个多月以来,小说都没有什么问题,陆炳也没有查到什么不该写的词句,而且皇帝时常去信,对绍兴那个小家伙表达出了超乎常人的喜欢。

但现在似乎出了问题,陆炳不动声色接过小说,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这小说既然取名叫《续黄粱》,就是既《黄粱梦》的续作。《黄粱梦》又称《枕中记》,讲的是卢生在邯郸旅店住宿,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的好梦。醒来的时候小米饭还没有熟,因有所悟。后世说的“黄粱梦”或“邯郸梦”,都从此而出。之后一再被人续写改编,唐代有《南柯记》,宋代有《南柯太守》,元朝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也是传唱的名篇。

而陆炳手中这新出炉的《续黄粱》也是讲了一个做梦的故事,前半段和《黄粱梦》如出一辙,说一位福建曾姓举人在考中进士后,和几个进士到京城郊区游逛,遇到一个算命先生说其会做二十年宰相,后在一个寺庙中做了个黄粱梦的故事。

在这位曾生的梦中,他骤然富贵,蒙皇帝召见,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要听从他的任免而不必向皇上奏准;家中雕梁画栋,极为壮丽,仆从百人,前呼后应如同雷鸣。

然而很快有一位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大胆上疏,dàn hé曾生,曾生因此获罪,被抄没财产,充军到云南,一路上千辛万苦,任凭监迭的差役叱骂,最后遇到了强盗,被一刀砍死。死后魂灵被押往酆都,受到阴司的惩戒,判处了刀山、火海和油锅之刑,痛不可忍。然而受刑完毕之后,曾生又被判转生一户人家,以赎上辈子还没有抵消的罪过。然而这一世的曾生变成了讨饭人的女儿,每天跟随讨饭人沿街乞讨,饥寒交迫,最后被秀才买去作妾,却又受到大老婆的毒打,最后强盗杀死了秀才,而怀疑是她招引奸夫杀死自己的丈夫。刺史严加拷问,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认定案,依照法律,判凌迟处死。

行刑之事,这一场大梦才被同伴唤醒。

因为这小说写得非常惊心,仿佛像是亲身经历惨毒一般,陆炳也不由得晃了晃心神,随即心中暗骂起来,这姓陈的小子果然是以才自恃,不甘愿自己的经历,竟然讽喻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你看过了,”嘉靖帝道:“怎么样,这小说写得好吗?”

陆炳摸了摸鼻子:“写得好不好,臣不是词臣,其实也看不出来,只不过这讽刺之意,简直要满溢而出,臣就是想装作看不出来也不行啊。”

嘉靖帝就道:“你说他讽刺了谁?”

“就像这龙图学士dàn hé的奏章所说,”陆炳道:“在位时高官厚禄,呼风唤雨,欺君罔上,欲壑难填之人,又被发奸谪伏,树倒猢狲散,乃至家破人亡,难全身后名的,臣除了仇鸾,也想不出别人了。”

仇鸾这样又贪又虐,祸国殃民的人,就像龙图学士参奏的那样:“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

八月二十五日陆炳刚刚完结了仇鸾的案子,嘉靖帝下令追戮其尸,传首九边,抄家没产。其党时义、候荣等人,亦皆伏诛。朝廷上下,牵连进仇鸾案子里的人不少,时人已经称之为一场大狱了。

然而陆炳知道,这根本不算是大狱,牵连进来的人,很少有冤枉的。说起来陆炳的手上,确实有忠良的血,当年他刚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为了逢迎皇帝,巩固位置,他拷问捶楚了几个上书劝谏嘉靖帝炼丹的言官,这些人死得冤枉。

但是真正的大狱,能被称之为大狱的,是陆炳还没上台时候嘉靖帝发起的李福达一案的重审。那个案子,是真正的腥风血雨——国公、阁老、尚书、言官、封疆大吏、白莲教匪首,株连何止上千上万。

这和陆炳有什么关系?

陆炳之所以能在士大夫中获得良好声誉,就是因为他上台之后,对那一次的大狱牵连未死的人,反而多加保全,没有再将案子扩大。

陆炳不知道思绪为什么会扯得这么远,但他和嘉靖帝似乎都因为这个故事,想到了许多久远的事情。而他的答案,似乎并不能叫嘉靖帝满意。

“是指仇鸾吗?”嘉靖帝的话仿佛飘忽到了帷幔之上:“仇鸾不是宰相。”

陆炳当然知道仇鸾不是陈惇要讽喻的人,只从这小说里说,“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一句开始,仇鸾不过武官罢了,哪里有使“公卿尽奔走于门下”的能耐呢,何况龙图学士整篇参奏,数多罪状,唯独没有打败仗、勾结敌国、用兵不当的话,明显仇鸾是对应不上的。

既然不是仇鸾,那要讽刺的人就呼之欲出了,只看这一句“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父子二人同着朱紫之袍立于殿上的,举朝不过严氏父子罢了。

其略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

如果“父紫儿朱”还不足以指代,那么请看上述指斥中“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明明白白就是在说严世蕃强抢民女,又一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说的即是陈惇被严世蕃指使官员,欲判死刑的事情。而“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说的就是被严嵩收为养子的鄢懋卿和赵文华了。

这小子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他陆炳在这事儿上怎么保全的他,一旦活命,就马上想着要翻案,要讨回公道——

陆炳气得牙痒痒,心中也对陈惇略感失望。他本来是对陈惇寄予厚望的,即算陈惇不愿意加入锦衣卫,他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也期待和相信他会有雏凤清鸣的一天。然而现在看来,也是个沉不住气的,枉费了他许多心思。

不过陆炳向来赏识人才,还是愿意给陈惇机会的,毕竟这小子当真是聪明绝顶,居然猜测出了与他通信的人的身份,否则不会写出《续黄粱》这么一篇小说来,故意让嘉靖帝看到。

但他指望皇帝给他做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仇鸾死后,严家父子正当权又简在帝心,怎么可能凭他小说之言就治罪呢?他不知道的是,这小说之言早就已经有了“攻讦宰相”、“排陷辅臣”的嫌疑,也亏的是嘉靖帝对陈惇很是喜爱,又因为陈惇不过是未曾出仕之人,不知道他影射严嵩之言,究竟从何来,因此感到疑惑,不曾发怒——这若是哪个言官上疏,一定会被拉出午门廷杖的。

第九十五章 匆匆而过

陆炳既然因为陈惇和严世蕃对上,他这里只能保全陈惇,一保到底了。

“陛下说影射不似仇鸾,臣方才仔细想了想,”陆炳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也许的确另有所指。”

“是谁?”嘉靖帝道。

“当世太平宰相,”陆炳笑道:“唯有首揆大人了。”

“他在影射严嵩?”嘉靖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黄锦却从呼吸中听出了他发怒的前兆,不由得眼皮一跳。

“陛下是否奇怪,为什么陈惇这小子敢对首揆不敬?”陆炳恍若未觉:“是否又觉得,书中曾生转生成女子这一段,有狗尾续貂之嫌?”

嘉靖帝点头道:“确有前后衔接不一的感觉。”

陆炳便道:“好教陛下知道,陈惇之所以这么写,乃是因为曾生转生女子这一段中,顾秀才本是被贼所杀,但曾生与之同床共枕,无法解释清楚,被怀疑是她招引奸夫杀死自己的丈夫。因而被州官刺史严加拷问,酷刑毒打,使她招认定案——这就是陈惇这小子自己的经历啊。”

嘉靖帝一惊:“他也被冤枉了,投入大牢中,遭严刑拷打?”

陆炳道:“陈惇是今年绍兴府会稽县县试案首,参加了府试,却莫名卷入了舞弊案中,投入大狱,在牢中几乎无法自证清白,正是四月的事情。”

嘉靖帝皱眉道:“府试舞弊案是怎么回事?”

陆炳避重就轻地说了前因后果,道:“这也就罢了,臣以为陈惇早晚能被释放,可是没想到他的一本《杜十娘》在京城流传开,惹恼了一个人,这案子便又添许多波折来。”

陆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嘉靖帝似有所悟:“这小说里说,良家女子,强委禽妆,和杜十娘倒是像。”

“陛下圣明烛照啊,”陆炳道:“臣也就直说了,当时严侍郎本来要聘一个良妾,只不过手下人似乎办错了事,逼得这良家子连夜投缳而死。这事儿闹得有些沸扬,严侍郎爱惜羽毛,觉得这杜十娘的戏文,就有影射他的意思……”

陆炳故意把严世蕃指摘出来,说逼死人是手下人办的事,跟严世蕃瓜葛不大,反而让嘉靖帝冷哼一声:“严世蕃家里二十七房小妾,跟朕的后宫都快要比肩了,还觉得不够呢?朕广括后宫是为了求子,他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了,总不能说也是为了求子吧?”

陆炳就讷讷道:“谁也不嫌儿子多……”

被嘉靖帝一瞪,陆炳又正色起来:“既然严侍郎觉得《杜十娘》戏曲有问题,这玉楼班在京城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起来,不过魏国公爱听这戏,玉楼班又是他带进京里的,所以这戏也没有禁断掉,只不过不再大张旗鼓地唱了。”

“不唱也就罢了,”嘉靖帝道:“让徐鹏举没事就回南京去,来京一趟,呼朋引伴乌烟瘴气地,把宁安都带坏了,竟然悄悄出宫去听戏,贵妃那里说了五六次,朕都记着呢。”

要说嘉靖帝最宠爱的孩子,就是曹端妃给他生的宁安公主了,这孩子肖似其母,嘉靖帝一见她就能想起在壬寅宫变中莫名冤死的曹端妃,即算他当年对曹端妃不过是贪恋其色,并无多少真心,但如花似玉的人儿香消玉殒,总是在他的心上投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愧疚。

嘉靖帝一生所遇的女人中,最敬方皇后,方皇后的风仪气度,天下无人出其右。当年选秀之时,两宫太后屡屡瞩目,咸谓女子九善,方氏都具备齐了。嘉靖帝也觉得方氏品德才能足可母仪天下,事实证明,在壬寅宫变中,除了她没有别人能救得了嘉靖帝了。

但要说嘉靖帝深爱的女人,则是宁安的养母贵妃沈氏了,沈氏当年所得的封号是“宸妃”,这是帝王给心ài nu rén的封号,嘉靖十三年册封方皇后的诏书上附了沈氏和阎氏的名字,阎氏是皇长子的生母,其名犹在沈氏之后。嘉靖十九年,沈贵妃又与庄敬太子之母王氏同时晋封皇贵妃。王氏是太子的母亲,其名依然在无子的沈贵妃之后。

如今宫中只有一个皇贵妃了,沈氏打理六宫,又抚育了宁安公主。其他的妃子在大内除非传召,方才能见到皇帝,唯有这一对母女,可以随时登船来到西苑,出入无阻。

“公主少年天性,贪玩也是常理,”陆炳道:“臣记得今年上元,公主偷溜出去鳌山观灯,贵妃娘娘也没说什么,这一次恐怕是担心公主被魏国公带的越发收不住性子,臣也知道魏国公在南京无人管束习惯了,及早勒令他回去,也让贵妃安心。”

嘉靖帝道:“听闻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听《白蛇》戏文,也不知道食肉之家,怎么就一日不能离这戏曲了,朕也看过那戏文,写得不如话本,又多是些收不住的yin mi,不唱了才对。”

这就是陈惇比徐渭的幸运之处了,按理说嘉靖帝应该和如今的官宦人家一样,爱听戏文胜过话本,但嘉靖帝偏偏喜欢字句都不太精装雕琢的话本。

“既然不唱,严侍郎也就可以安心了。”陆炳接着道:“只不过他跟这写话本的人过不去了,非说陈惇是有意影射他,便要拿他治罪。”

嘉靖帝至此也就明白了:“所以陈惇在牢里蹉跎了更久,心中怨愤,情有可原。”

陆炳道:“臣找到他的时候可谓千钧一发,浙江布政司都判了他秋后问斩了,臣刀下夺人,又在严侍郎那里赔了许多不是,总算把人救下了。只不过这小子心高气傲地,不肯低头,非要讨寻个公道,也是犟种。”

嘉靖帝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浙江布政使司……”

之前李默一封奏疏,揭举了一百多人,嘉靖帝反而因此多疑,因为其中很多官员是严党出身,他因此怀疑李默是趁机打击严党,而不是要揪出害死朱纨的凶手。现在看来,严党的势力的确像小说里写的“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

那么陈惇形容二严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都要看颜色行事;书信一到,连按察司、都察院也要为之徇情枉法,也都是亲身体会了。

陆炳此时又慢慢道:“陈惇非出身官宦,误闻市井之言,又存书生之见,所以写了这些不着调的狂言。圣明不加诛戮,臣替他谢陛下恩德。”

陆炳的这话,说陈惇“误闻市井之言”,给他脱去了“攻讦宰相”的罪名,因为陈惇的小说里,dàn hé了严嵩结党、揽权、贪污、受贿、钳制言路等种种罪名,除了确有实据的强夺民女,其他陈惇都弹无实据,陆炳就说他一切都是从市井之中听来的,最多算他不辨真假,风闻奏事罢了。

嘉靖帝笑道:“话虽如此,这小子也太孤愤了些,些许委屈,不能忍受,还需要好好磨练。”

“他刚刚取了县试案首,”陆炳也笑道:“十五岁而已,心气高,有抱负——当年陛下十五岁的时候,从安陆孤身一人进京,去做执掌天下quán bing的帝王,陛下那时候的心境,又何尝不高呢?”

嘉靖帝的目光停留在陆炳黝黑的脸上,他们同时想起了三十一年前,得到杨廷和下发的诏书,召兴王世子入京城承嗣帝业——

“殿下,您一人去太危险了,”陆炳的母亲哭泣着劝道:“谁知道京里什么情况,有谁真心迎奉你,万一事情有变,要老身怎么和娘娘交代呢。”

陆炳大声道:“殿下,让我跟你一起去,你扮作我,我扮作你,谁也不知道!”

“不,”十五岁的朱厚熜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缓慢而又坚定道:“这是我的命,没有人能代替我。”

三十年匆匆而过。

嘉靖帝和陆炳相视一笑,倒是案几旁边伺候的黄锦“唉唉”地抹起了眼泪。

“你这老奴,”嘉靖帝佯怒道:“好端端地哭什么?”

“老奴真是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在老家的许多事来。”黄锦委屈道:“有一次,皇爷和你陆文明去地里偷瓜。你抱了瓜跑了,皇爷被瓜农追了一路,最后被打屁股的却成了老奴我。”

黄锦是从小伺候嘉靖帝的老人,陆炳更是嘉靖帝的玩伴,他母亲就是嘉靖帝的乳母,这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老奴伤心哟,委屈哟,”黄锦道:“到现在也总是记着是委屈了我,拿我顶缸,但是下一次干坏事,还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我还愿意去偷鸡摸狗,总觉得好像偷来的东西更好吃。”

“不是偷来的东西好吃,”陆炳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买来的瓜,和偷来的瓜,味道都是一样的。真正感到滋味香甜的,是与陛下一起长大的经历。”

嘉靖帝轻咳了一声,“滚滚滚,别再朕面前说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把陆炳赶出殿门,却又让黄锦提着宫灯亲自去送,黄锦跟陆炳早都是心照不宣,“这是抄录的《续黄粱》,陛下让你拿回去读。”

“我看首辅那里也得了一本,”陆炳轻松道:“是要好好读。”

他们都知道,嘉靖帝对严氏父子也存了敲打的心思,否则不会让严氏父子将抄录的《续黄粱》带回去细读了。

第九十六章 自传

陈惇接到了玉熙主人的迟来两天的回复,只字不提他的新作《续黄粱》,一封信中只有寥寥几个字:“令自序一篇,纠心治,明本性”。

嘉靖帝对他的小说的真实用意感到了怀疑,所以让他写一篇自序,说明写志怪故事的本意,究竟是感遇自身孤愤之作?还是有劝谏之意?

陈惇当然不会真的剖心明迹,他当初其实是为了迎合嘉靖帝修玄而写出鬼怪幽冥之小说,但写到后面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走错了方向,嘉靖帝对他的小说很感兴趣,甚至已经到了一种想要召他面谈,以便询问幽冥之事的地步了。陈惇若是个道士也就罢了,但陈惇是个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天下可以容忍嘉靖帝蓄养道士,却决不能容忍像陈惇这样正统的读书人蛊惑君心——陈惇只要一想起如今言官口诛笔伐的战斗力,真正是心有余悸。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写道:“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

先写出自序是个什么,就是把所有的长短篇小说安排一个顺序,让读者读起来有头绪。

“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何所谓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天道之大经也。尝谓天道杳渺,天听寂无音,非高亦非远,都只存乎一心。心正则鬼可以为人,心不正,虽人亦可为鬼,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皆不省其道也。”

陈惇提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概念,天道。说天道是什么,是四时轮续、阴阳消长吗,这只是天道的一个表现,天道是很高远、很无法捉摸的东西,你抬头望不到天道,反而从内心可以感受到。

在这里陈惇说,天道嘉善,也就是说天道表扬善心,鼓舞善行。心地光明善良,即算是鬼,也比人强,甚至可以有造化机缘,得到行善的回馈。心地若是奸邪鬼蜮,即算是得天独厚身为人躯,却也不比鬼强。这中间只有一念chéng rén,一念成鬼的区分,看你是否醒悟。而沟通鬼神的阴阳之术,其实是吉祥的,只不过人没有智慧分辨,而对鬼神之说,感到畏惧罢了。

《聊斋》中的鬼,有恶的,也有良善的,甚至大部分,都率性自然,比人更懂得趋利避害、扬善惩恶。而《聊斋》中的人,却千奇百怪,善良的只有一个主人公,他遇到的大都是作恶的人。那人比鬼强在哪里呢?若你来选,你是愿意遇到良善的鬼,还是作恶的人呢?

“梦龙学官、受易、习道于父,父不仕,而冀予仕。予于十五年间,不达其意。独好披览《归藏》、《穆天子传》、《山海经》、《禹本纪》,幸观《列仙传》、《博物志》、《搜神记》,其他《酉阳》、《十洲》、《异闻》,并皆烂熟。”

我开蒙读书、学习道理都是跟随父亲,父亲没有做官,而希望我做官。我读了十五年孔孟之书,其实并没有明白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唯独喜欢看一些志怪的书,而且烂熟于心。

“又好梦,尝梦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不一而足。”

我又喜欢做梦,经常梦到南游江淮地区,登会稽山,探察禹穴,观览九嶷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两地的都会研讨学问,在邹县、峄山行乡射之礼;困厄于鄱、薛、彭城,经过梁、楚之地,又来到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不一而足。

“梦久见大川之鬼,湖泽之灵,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或山精、魑魅、花妖、狐怪,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世俗之所眩惑也。”

我做梦做得久了,见到大山大河里的神鬼,水中有罔象,木中有毕方,井中生坟羊,还有其他魑魅魍魉,我醒来说给别人听,别人觉得奇怪,这就是他们见识少,也被世俗迷惑太久了。

“梦固非妄,想亦非欺。梦龙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醒则命笔,遂以成篇,所积益伙,闻玉熙主人有命,不敢不倾囊而托。所书所写,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梦也许不是虚妄的,幻想也并不是欺骗。我陈惇虽无干宝之才,却痴迷于奇异之事;颇类当年的苏轼,喜人妄谈鬼怪。从梦中醒来,就笔录而汇编成书,所积益多。直到玉熙主人命令我,我才倾囊托出。我所写的人在中原,发生的事竟比荒蛮之地发生的更为奇异;眼前出现的怪事,竟比人头会飞的国度更加离奇。逸兴飞动,狂放不羁,在所难免;志托久远,如痴如醉,不必讳言。梦中在五父衢头所听到的,或许是些无稽之谈;而三生石上的故事,却让我明悟因果之理。

陈惇两世如一梦,有如三生石之传说,并非虚言。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陈惇笔尖一顿,我为何要写这些志怪故事?不仅妄想写成《幽冥录》的续编,还要把自己的经历,洞彻世人,让他们感同身受。

“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故作《罗刹海市》、《饿鬼》二十二篇。”

“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故作《花姑子》、《婴宁》十八篇。”

“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故作《胡四娘》十六篇。”

“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故作《辛十四娘》十一篇。”

“天下官虎而吏狼者,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故作《梦狼》十四篇。”

“八十一篇,合九九,而以一宁,窃名《管赵谭》。梦龙闻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闻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继孔子论诗书,作春秋,得其道也。”陈惇一气呵成:“今梦龙得传何道?志怪之说多矣,首论《归藏》。归藏、连山远于易,学者至今论之。传其道统,亦归之,为知阴阳、通祸福也。”

陈惇将自己从《聊斋》抽取的八十一个经典故事辑录起来,重取一名《管赵谭》。只因自己身居管赵小筑之中,书写怪谭异闻。而他说,汉朝的太史公司马迁秉承孔子作《春秋》的道统,写下《史记》。而自己追根溯源,是从夏商《归藏易》、《连山易》中得到的大道。

《易经》其实有三易,《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

这三易出现的时代不同,《连山易》出自神农,《归藏》出自黄帝,《周易》则是周朝时期出现的。而《连山》、《归藏》为上古传至夏商朝代,是占卜天地鬼神的正统,虽然已经失传,但陈惇却说,自己志怪,是从这两本失传的书中得到的道统。

“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大明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百年之间,不绝于书,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皇史宬。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而盛德已载,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已述,独不能以明里闾之音、黔首之言,予窃非然。是故予耕耘笔墨,感而为骚,敢效太史公作《管赵谭》八十一篇,永志之。”

陈惇最后一笔写完,心怀大畅,笔头一扔,却正好扔到了朱九的怀里。

朱九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竟悄无声息,显然是将他的文章尽收眼底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用奇异的眼光打量他:“我原本听闻有传说,说绍兴东文庙,西武庙;左城隍,右衙署;上魁星,下文昌,汇集天下文脉于一隅,三十年有文曲星降世,必将大魁天下。”

“如有其人,”朱九道:“非你莫属!”

第九十七章 讥评

“好一篇自志,”嘉靖帝长吁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纸张:“竟叫朕道心动摇,心魔来袭。”

黄锦偷眼去看,只见御座之上的皇帝满面赤红,神采奕奕,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陶天师的丹药起了作用,还是绍兴来的文书让他如饮甘酿。

嘉靖帝已将这一篇《管赵谭自志》看了不下二十遍,只感觉有一股岩浆涌入丹田之中,须臾又变成甘露清泉,滋润肺腑,方寸之间,实在是让他难以自持。

“陛下,”黄锦道:“您坐了四个多时辰了,要不让老奴扶着您,活动活动身子?”

嘉靖帝却道:“你来看看这文章,写得怎么样?”

黄锦只以为是绍兴又来了新故事,一边赔笑,一边接过纸张,腹中酝酿了许多夸词,却发现并不是小说故事,而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自志。黄锦虽然不是文人,但从内书堂出来一步步升到司礼监这么多年,总也有赏阅的本事。

本朝重视宫廷教育,司礼监的大珰能替皇帝批红,是名不虚传的,实际上宫廷里的这帮太监的文化水准非但不低,反而出乎意料地高。就如同外头的朝廷官员们,要寒窗苦读十载才能一路乡试府试地考上来,非进士不点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的规矩一样,太监的晋升也有一套完整而又严苛的制度。

“凡升司礼监者,必由文书房出,如外廷之翰詹也”,聪敏伶俐的小太监是在内书堂进学,学成后派拨到司礼监的六科廊写字,经升入文书房再提升为秉笔以至掌印太监。出身内书堂的内侍后来成为内宦权要的为数甚多,而十二衙门的大珰头通常都是在内书堂进学过的,不仅读书识字,而且深通经典,也深受信任。进入内书堂读书遂为内侍跻身司礼监——内廷最高权位的主要阶梯。内书堂的小内侍在校时就受到其他内侍的特殊尊礼,其原因在此。

所以当年即使黄锦是服侍嘉靖帝多年的人,但还是按规矩在内书堂读了五年的书,才被提拔进了司礼监,坐上了掌印太监的位置。他仔细看完了这篇自志,不由得叹道:“陛下,这真是文章huá guo啊。”

嘉靖帝点头道:“你觉得哪里写得好?”

黄锦凝神思索半晌,丧气道:“只觉得气势如虹,洒意自如,有类于《与韩荆州书》,却又有几分自持。其他的倒说不出来了。”

嘉靖帝就笑道:“你这老奴,眼力还说不好!”

事实上黄锦说得不错,陈惇这一片自志,表达的是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与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一样,其实算是自荐。然而陈惇又很含蓄,不似李白张狂。

“老奴哪有眼力,”黄锦趁机道:“若是要评鉴文章,翰院的侍讲学士,随便一个,不比老奴高明百倍?”

嘉靖帝想起两人来,顿时道:“袁炜和李春芳在吗?”

不一会儿,在文华殿的两位学士匆匆赶来,若说年纪,两个人相差不过三岁,四十岁中人,然而侍读学士袁炜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而侍讲学士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前者比后者早登科十年。

两人之所以得到嘉靖帝赏识,拣拔超擢,是因为两人都擅长写青词,而袁炜尤甚。他才思敏捷,每当嘉靖帝于夜半传出片纸,命阁臣们撰写青词,袁炜总是举笔立就,而且最为工巧,最称上意。遇有朝野上下进献珍奇之物,也是袁炜的赞词写得最美。

比如他写过一幅长联: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此联脍炙人口,无人不知。

嘉靖帝免了二人的礼,给他们看了陈惇的文章:“朕新得一文,你们瞧瞧,写得怎么样?”

袁炜接过文章,通读一遍,心内有所揣测,便问道:“敢问陛下,此文作者,自号梦龙,可是坊间流传的《白蛇传》、《杜十娘》的撰稿人?”

“正是此人。”嘉靖帝也没有其他话。

“臣也读过此人写的话本,”袁炜有些轻蔑道:“颇为妄诞,字句无可取之处,远不如改编的戏文。”

袁炜自负能文,见他人所作,稍不称意,便大肆诋毁、讥诮,就连他的得意门生也毫不留情面,往常嘉靖帝大都赞同他的想法,但这一次,袁炜没有得到回应。

倒是李春芳思量再三,才犹豫道:“臣倒是觉得,这位梦龙公子,虽说有些书生意气,其文也奇谲险峻,可立意却堂堂正正,十分令人难解。”

嘉靖帝“哦”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说法感兴趣,道:“你仔细说。”

李春芳是状元出身,他作文体制朴实,书理纯密,立意远大,堂堂正正——历来状元的文章,都是如此,所以他最有体会:“臣只觉得这位梦龙公子,虽然说自己‘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但其文不狂,其人不痴也。”

“其文一开始,举天道为法,”李春芳缓缓道:“天道者,中庸、自然、无方、有圆,他都不说,却说殊途同归,乃是说‘天道嘉善’,善恶之间,鬼为人,人为鬼,跟性善、性恶毫无干系,也是对道学者所谓人鬼殊途,亦或道不同则不谋的嘲讽。”

嘉靖帝轻轻敲了一下钟磬,道:“继续说。”

“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李春芳道:“臣也读过飞头蛮的志怪,难以忘怀,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奇特的异闻了,可梦龙公子说,这世上随便睁眼看到的事情,都比飞头蛮的故事还要荒诞古怪,臣初时不解起义,后来看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一句,才恍然大悟。这世上之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阴冷,仿若鬼蜮,人人都有嗜痂之癖,可都不愿承认罢了。”

嘉靖帝仿佛被搔到了痒处,又一次敲了钟磬,这一下让袁炜心头大震,看来皇帝是认可这篇文章的,而李春芳的解释,也恰到好处。

但袁炜之前已经得到了暗示,对这篇文章还是要诋毁:“陛下明鉴,臣之前说此文妄诞,乃是觉得这必然是孤寒书生所写,意气激烈,乃是因为不得志;言辞奋发,乃是因为见过了太多世情,更让臣觉得好笑的是,此人竟敢妄想同太史公比肩,臣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以继道统之名,将鬼神之说反而转化为儒家之言,牵强附会,若是太史公魂其有灵,必然也要被这无知小子气得七窍生烟。”

李春芳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年太史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继孔子论诗书,作春秋,说小子何敢让焉!时人讥之,以受刑之人,何敢继孔子之志,如今以袁学士看,太史公能继承否?”

袁炜一时语噎,怒道:“太史公作《史记》,煌煌著作,彪炳千古,梦龙何人,有何大作,不过市井里闾之话本,低俗难登大雅,也敢放狂言?”

黄锦心中一顿,就是你口中的低俗难登大雅之堂的文字,偏偏皇上还爱不释手呢。

以李春芳温和默然的性子,几乎没有和袁炜发生过什么争论,这也是袁炜能容得下他的缘故——但今天,他仿佛执意要争论到底:“里闾之音,百姓爱之;黔首之言,能传千古。白居易为老妪念诗,故而‘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诗经国风,从百姓处来,吟诵至今。”

不顾袁炜瞪大的眼睛,李春芳道:“臣最爱此文最后一段,天下史书,无不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传,唯独太史公司马迁,能为氓吏、流民、黔首、刀笔吏作传,承春秋之笔,成煌煌之作。如今这位梦龙公子,臣虽然未睹其人,但见其文字,乃为百姓作传,臣以为他的确是继承了太史公之志,所言非虚。”

袁炜还要怒斥,却听嘉靖帝敲响了最后一声钟磬,“善。”

“袁卿以为此人只写了《白蛇》、《杜十娘》,其实不然,”嘉靖帝道:“他还有多篇小说,辑录为《管赵谭》,朕已下令司礼监经厂库刊印了,到时候你读一读,再作评鉴。”

袁炜知道今日目的是达不成了,顿时收声敛气道:“是,臣一定仔细拜读。”

嘉靖帝又转向李春芳,笑道:“若是此人在这里,倒要把李卿当做知音了。”

“臣愧不敢当。”李春芳又是那样一副恂恂小心的模样了。

第九十八章 犯台州

袁炜和李春芳退出大殿,袁炜才斜眼道:“子实对‘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一句,理解颇深,语似深恶之,却不知道刚才奏对,是不是逢迎,是不是谀君?”

李春芳作揖道:“学士谬矣,春芳不是谀君,实在是春芳对《白蛇传》爱不释手,对作者,也是爱屋及乌了。”

袁炜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大殿之中,嘉靖帝却道:“袁炜定是对李春芳施以睚眦了。自来文无第一,文人相轻,乃是常事。”

“陛下圣明,”黄锦道:“不过李学士今日确实侃侃而谈,令人惊讶。”

“非他,朕还不能明白陈惇这小子,为何敢把自己与太史公比肩,”嘉靖帝嗯了一声,道:“原来是因为太史公在《史记》中,为黔首作传,他也效仿太史公,写的都是用恶鬼狐妖,来讽刺世情,也给这些遇到恶鬼狐妖的人作传,希望他们能警戒世人。”

“这小子也在变着法儿地说朕设立皇史宬,收录天下名书,”嘉靖帝又哼了一声,不满道:“都是为帝王将相作传,没有一本写百姓的,真是自以为是!”

嘉靖十三年,嘉靖帝下令重修累朝皇帝的实录,并令大臣筹议建阁收藏皇帝的御像、宝训、实录,听取了华盖殿大学士张孚敬的建议,正式在南池子一带建造“石室金匮”,和南京之斋宫相同,上里面存放各朝皇帝的实录和国家大事文书,及内府中所藏可用于编修全史的文书。

本来是一所皇家档案馆,但《永乐大典》的副本也存贮皇史宬,所以陈惇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皇史宬”,要说皇史宬里书籍众多,却无一本民间之书,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嘉靖帝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陈惇就是这样有志气,用坚定的语气说:“天子圣明盛德,百官天天夸赞您,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也说得太多了,唯独百姓的几乎很少听闻。所以我才要独树一帜,多写些百姓的东西,这就是我做《管赵谭》的心志。”

“一部志怪罢了,”嘉靖帝道:“又比不上《山海经》,又不如《博物志》,却自吹自擂,说秉承的是太史公遗志,这小子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呢。”

黄锦早就察知到皇帝虽然说得不留情,其实也没有生气,反而很是欣赏,也笑道:“那还不是圣心海纳,才能包容这小子自恃不凡。”

“你也是一知半解,”嘉靖帝又看了一眼陈惇的手书,才道:“为什么李春芳能解释地这么清楚,因为他感觉到了陈惇这小子笔上写着志怪,其实内心还是坚持圣人之道的儒子罢了。”

黄锦这下才恍然大悟了,道:“陛下,难道这陈惇是以文述志,希望您能将他看做太史公,而不是……只会写鬼神故事博人眼球的人?”

“他是不想让朕以为他精通这些阴阳杂学,像召陶仲文一样,把他召来,”嘉靖帝道:“也不想让朕把他看做柳三变,有奉旨填词之遗憾。他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你不多读几遍,哪里瞧得出呢?”

史载,柳永作新乐府,好作艳词,宋仁宗对此颇为不满。及进士放榜时,仁宗就引用柳永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且去填词”,遂刻意划去柳永之名。自此后柳永终身不得仕,遂出入娼馆酒楼,自号“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他的心思既然在出仕之上,”嘉靖帝悠然道:“那朕和他,总有相见的一日。若翌日他有南宫之荣,皇极殿上,朕再亲自问他,一展其抱负。”

黄锦一震,“那他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朕看他还未有字,”嘉靖帝一笑:“干脆就把‘梦龙’二字赐他,他日朕当以此为前缘也。”

嘉靖帝对陈惇的青眼还未止于此,他甚至考虑到了陈惇坐过牢,在籍册上会添一笔,因此影响科举考试——还再三嘱咐陆炳,让他把陈惇的这些事情都办好。

陆炳匆匆进宫当然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刚刚接到密报,倭寇进犯浙东,破黄岩,在象山、定海一带大掠。”

嘉靖帝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去,一下子呈现出一种狰狞的表情。他深呼了几口气,喝道:“派个人去通政司瞧瞧,八百里加急为什么迟迟不到?”

说罢,嘉靖帝仔细看了陆炳呈上的密报,转头对黄锦道:“你去内阁值房,宣严嵩、徐阶、李本过来,再去赵贞吉家里,把他也唤过来。”

而此时的内阁值房,严嵩正和严世蕃一字一句地看着倭寇侵犯浙省的奏报。

“这是自朱纨巡抚浙江之后,”严嵩缓缓道:“最严重的一次倭乱了,李默还真是幸运,他在浙江一年多,不曾遇到大规模倭寇劫掠,他一走,倭寇才卷土重来。”

“朱纨死后,沿海不设巡抚,就该料到早晚有这一天。”严世蕃绿豆大小的独眼眨了眨,道:“倭乱再起,这一次更不同往日,我看朝野要求抗倭的呼声是压不住了。”

“陛下会让我们推举巡抚浙江的人选,”严嵩点头道:“这可是个机会。”

“爹,”严世蕃却摇摇头,眼睛里露出精光来:“如今倭寇劫掠只不过浙江一省之地,福建之地不过是流寇罢了,所以陛下若是派人,也只不过经略浙江一地——咱们要的可是东南全境经略大权!”

严嵩眯起眼睛,良久点了点头。

此时的管赵小筑中,陈惇将写好的故事念给身边的一群仆妇听。

陈惇忽然突发奇想,问道:“我写过这么多的故事,你们最爱哪一个人物?”

大家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有说婴宁的,有说聂小倩的,还有说小翠的,陈惇点点头,这些人物都是具有鲜明特质的,《聊斋》面世百年来也多为人所爱。但他忽而又道:“不许男人说话,我这问题单问女人,要你们说最爱哪一个男主人公。”

灶上的厨妇王大娘就道:“孙子楚可不是最痴情的一个?一旦遇见了心上人,魂都没了,这不正是人常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却又听旁边浇花的丫鬟道:“乔生也痴情,王家要迎娶连城,乔生一痛而绝,双生共死,还不痴情么?”

“老妇倒觉得,公子所写的故事,其实怪诞,”给陈惇做衣服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往常也听陈惇说故事,只是从没有发表过评论,但这一次似乎有不同见解:“花妖狐怪到处都是,可是老妇活了六十四年,却也从没见过一样怪事,更不说是什么精怪了。这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负心男儿,而公子笔下的故事,男人也可痴情而死,这更是世所罕见了。老妇不知道哪里有孙子楚、乔生这样的痴情男儿,只有一个贺生,老身昔年曾听闻有类于此的,实在是人世间可以寻到的好男儿了,所以老身最爱《瑞云》这个故事,也最喜欢贺生。”

陈惇点点头,他写的乔生、孙子楚这样的,在现实中几乎难以看见,多得是女人为情而死,听过几个男人为情而死的呢——而贺生这个形象,却能在瑞云变丑之后不离不弃,视为知己,确实难能可贵。

可陈惇问这些个问题,并不是要知道他写的哪个人物最受欢迎,而是要知道,他所写的充满真挚感情的故事,是否真的打动了人。

女子痴情,男子也痴情,情就是沟通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东西,陈惇就道:“我些这么些故事,论文采比不过徐文长,唯独胜过他的地方,只有两个字,情真。”

世上最优秀的文字,都是作家真情实感的表露。“文字发于心中,其情真,自然而然。”陈惇渐渐悟出了道理:“所以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八股文,心中所想,笔下所书,都要出自内心,这样写出的文字,比修辞文藻千万倍强。”

陈惇方才有所悟,却见朱九忽然夺门而入,“倭寇侵犯台州,已经围攻宁波府三日有余!”

第九十九章 王忬

倭寇侵犯浙东,最常祸害的地方就是台州象山一带,只有两次攻打到宁波府的,而这一次倭寇人数众多,而且势如破竹,宁波府危在旦夕。

陈惇霍然站起来:“宁波若破城,则距离绍兴不过一日之路程,距离杭州不过二日!”

“历来倭寇没有打到绍兴的,”朱九道:“最多劫掠过上虞就退了,绍兴是杭州门户,距离省会又近,他们也害怕都司派大军赶来,逃避不及。”

“那现在都司是谁主事?”陈惇问道。

“浙江都指挥使早在三月的时候病故了,朝廷一直没有任命新的指挥使。”朱九摇头道:“而且每逢战时,朝廷临时命将,并非都司指挥作战。”

陈惇一怔,道:“那朝廷派了谁来?”

“命佥都御史王忬提督军务,巡视浙江,”朱九消息灵通,道:“他本人正从山东赶来,明日就能抵达杭州。”

“王忬?”陈惇道:“他儿子是王世贞?”

“对,才子嘛,”朱九道:“王忬是赵贞吉推荐的人选,都督信中说其人有才,足以任事。”

陈惇略略放下了心,却仍然道:“九爷,我想回绍兴,可以吗?”

“不行。”朱九一口回绝道:“现在除了杭州,浙省哪儿都不太平。你就安心呆在这里,写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已经写完了,你信不信就是拿榔头砸开我的头,也写不出一个字了。”陈惇道:“我在这里是安全,可我爹我妹的安全没有保障,我担心他们,总得回去看看吧。”

“都说了倭寇不会过绍兴,”朱九道:“就算绍兴出了事,你一个人去也无济于事。”

陈惇默不作声,良久道:“怎么能以以往的经验,来对待眼前发生的事儿呢?以前是没有打到过绍兴,又如何能确保这一次也打不到绍兴城下呢?”

就在陈惇为绍兴心焦的时候,杭州三司终于迎来了王忬,王忬一接到任命,就马不停蹄从山东赶来,而且他在赶来的途中,还上疏朝廷,将在福建的俞大猷调任来浙江,还请求朝廷赦免卢镗的罪过,并予以任用。此时的大堂之内,人才济济,若是叫陈惇来看,必是会惊叹明朝中期的抗倭名将,竟有大半都聚集在此了。

且看王忬左下手之人,正是刚被朝廷赦免的卢镗,此人从一名世袭千户做起,身经百战,斩倭寇千人,当年协助朱纨平定闵浙倭患,却被陈九德参奏“党纨擅杀,宜置于理”,朱纨含冤zi shā,卢镗被逮捕入狱革职,在狱中待了一年半的时间,方才因为王忬的奏疏,复出任用。

再看王忬右下首之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俞大猷了,能与戚继光并称为“俞龙戚虎”,能在史书中留下光辉的名字,本身就说明了他的不凡。

另有一人名叫汤克宽,此人不似卢镗、俞大猷出身世袭百户,他本身出身将门,熟知兵法屡立战功,他在浙江任参将,倭寇初起,他在浙江与金山卫、崇明、宝山等地御敌有功,王忬一来,也是立刻召集他来到杭州,共商御敌之策。

“倭寇猖獗,”王忬环视一圈,沉声道:“大掠定海、象山,台州危在旦夕,天子震怒,特令本官巡视浙江,遣兵御敌。自嘉靖二十五年以来,倭患日烈,已从沿海蔓延至闽、浙、粤等省腹地,如今竟打出万人旗号来,往来深入浙江,如入无人之地——就问你等食君之禄的官员,问心有愧吗?”

浙江三司的官员只能站起来请罪,布政使吴伯宗更是涕泗横流道:“枉为一省父母,不能保护子民,难辞其咎,难辞其咎!”

王忬一见他就想起了严嵩,心下恶之,“本不敢当布政使大人的礼,只是既然皇上命我巡视浙江,不论远近,则有如皇上亲临,本官所见之处,倭患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情地,我想吴大人,应该早就有了破敌之策,那就请大人为我们说一说吧。”

吴伯宗还是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大人明鉴,这次倭寇来势汹汹,我等官员束手无措,只能仰仗大人携天子之威,调兵遣将,速速平定祸乱,则我等幸甚啊。”

王忬哼了一声,转头对卢镗道:“卢大人,我来之时,朝廷已经赦免了你的罪名,并且任命你为浙江都指挥使了,天子诏书还有两日才到,但你不必等到那时,我知道你老成持重,是国之干城,如今抗倭大略,便要你来制定,你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卢镗如今双鬓斑白,眼中也有焦虑一闪而过:“大人可知倭寇的真实情况?”

说着他便道:“这沿海为害的倭寇,十之三是真倭,十之七是假倭,其实皆是中国人,多为浙江、福建一带的沿海走私者和海盗。这一次劫掠浙江的海盗之首,名叫彭老生,是海上匪帮中臭名昭著之人,他的手下往来近海,为害日烈。而且此人善设伏兵,常常以少击众,我等追击过几次,虽是小心谨慎,但也遭到过他的伏击。”

王忬对倭寇的情况大体知道一些,比如真倭假倭他明白,但是彭老生之名,却是第一次听说:“我听说倭寇集团中,最有名的是王直,其次徐海、毛海峰之流,却不知这彭老生是什么人,怎么能纠结起数千人,声势浩大呢?”

卢镗和汤克宽不由自主对视一眼,汤克宽皱起眉头来,道:“大人有所不知,海上倭寇也有帮派,王直只不过因为生意做的大,才有霸主之称,他手下许多人归附,方成了最大一派,其实他的船队派系林立,徐海、毛海峰就是其中实力强劲的派系。而除他之外,另有其他帮派,比如福建的萧显、邓文俊、林碧川、沈门,广东的何亚八等,而彭老生则是自成一派,他又与其他人不同,他的队伍中,真倭也有百人之多,而且每次战斗,他就让这些真倭赤身luo ti,提三尺刀在前面打头阵,让官军屡屡以为是真倭,气势上就先胆怯起来。”

要说真倭也是人,为什么明军会畏惧他们呢,因为日本的浪人海盗,梳着丑怪的发型,穿着奇形异状,一打起来就呜哇乱叫,而且还赤身luo ti,确实对明朝军民有一种心理威慑,这也不怪汤克宽恨铁不成钢。

“彭老生,”王忬道:“这个彭老生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本官来之前听说有上万人,来之后你们又说只有数百或一千,可是如今多地告急,分明是人数众多的样子。”

“下官和彭老生多次打交道,”汤克宽道:“知道他最多只有一千二百人的兵力,可是大人有所不知,这彭老生既然打头阵肆虐浙江,其他海盗也会风闻而来,趁机劫掠。这些倭寇流窜各地,多的上千人,少的也有数十人,一来到各州县,地方官不知道详细情况,又害怕之后还会引来更多倭寇,所以报急的时候,也会往人多里说。”

王忬倒吸一口气,这才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沿海倭患这么剧烈,始终无法根治了,这些倭寇就跟苏州的青皮无赖一样,等到官军围剿的时候,就一哄而散流窜各地,要么北上去淞沪,要么南下去福建,总有他们跑路的地方。等到官军走了,又重复过来劫掠,根本永无休止。

“这次不一样,”坐在一旁的朱六忽然开口道:“彭老生是单打独斗。”

“哦?”朱六一开口,顿时吸引了王忬并俞大猷、汤克宽的注意力,王忬立刻追问道:“六爷有什么消息?”

王忬和陆炳的关系其实不错,自然认得陆炳手下的十三太保,他也知道陆炳并不单是在京中手段通天,甚至在地方上,锦衣卫的情报也是最优先的。

“有确切消息,”朱六道:“福建海盗叶宗满跟萧显在争夺地盘,混战不已,大部分海盗都加入了,一时之间,顾不上浙江。”

众人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却听朱六又道:“但这一次彭老生是倾巢出动了,而且恐怕不止一千二百人,将军忘了一年半之前,官军剿灭海盗卢七、沈九,和在浙江活动的福建海盗首领陈思盼,这些海盗的残余部下,一半投奔了王直,一半投奔了彭老生,彭老生实力大增,甚至敢挑衅王直。他的部下恐怕有二千人甚至三千人之多了。”

朱六的情报来源非常珍贵,是锦衣卫安插在海盗内部的卧底送来的,但这名卧底如今只不过是小喽啰一个,对于具体的作战情况,也并不知悉。

如果真的有三千人,那明军就面临非常严峻的作战了,以前不过百十余人,都能叫官军焦头烂额,何况如今呢?

王忬意识到了情况严峻,面色沉肃道:“不管他来了一千还是一万,本官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第一百章 紧急

“怎么样?”朱九问道:“今日商量退敌之策,如何?”

“情势不容乐观。”朱六坐下来一连喝了两碗茶,方才道:“三名大将,竟然提出了三种作战办法,王御史虽然善于任人,但毫无作战经验,一时间也难以决定,现在挑灯还在部署着呢。”

“倭患紧急,多拖延一刻,就有百姓遭受荼毒。”朱九皱眉道:“都是什么作战计划?”

“俞大猷想要兵分两路,一路出杭州,驰援绍兴、宁波,一路从富阳、桐庐而下,一路上剿灭流动的倭寇之后,两路合围去救援台州。”朱六道:“卢镗想要兵分三路,一路驰援绍兴,一路直奔台州,然后纵倭入海,在舟山剿灭倭寇老巢。”

“打一场海战?”朱九道。

朱六点头,“汤克宽则是想要直接把海师开去舟山,捣了彭老生的老巢,然后官军乘船抵达台州解围,然后一路北上追逐流寇,在绍兴或者杭州城下聚歼。”

朱九一听就摇头道:“这法子太险了,倭寇在杭州城下,不管最后歼灭了没有,这都是落人口实,杭州城里,都是仕宦人家,高门大姓,受了惊再参奏一本,他汤克宽即使出身将门,也吃不了好果子。”

“王忬在卢镗和俞大猷的建议中,”朱九道:“又比较偏向卢镗,想要尽快救援台州。”

朱六忽然举起茶盖,轻轻朝门口一丢,只听“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同时还有陈惇猝不及防的一声“哎呦”。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朱六道:“这是你读的圣人书,教给你的道理吗?”

“偷听固然不对,”陈惇见被发现,就大大方方出来了:“可是圣人也说,事无不可对人言,那我这偷听,也就不是偷听,是正大光明地听了。”

说着陈惇又不由自主抱怨道:“你们对我的监视,也太严密了,我差点没蒙混过去。”

“但你还是骗过了他们。”朱九道:“你说你半夜不睡觉,偷听我们谈话作甚?”

“自然是要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势,”陈惇道:“听说倭寇已经攻破了宁波,算时间明日就抵达绍兴了,绍兴只有临山卫三百人,平日也没有经历阵仗,我父老安危尽托于此,我如何能不担忧?”

“贼势猖獗,”朱六道:“但你急也没有用。”

“我刚才听你们说了卢镗和俞大猷的计划,”陈惇道:“王大人是不是打算听从卢镗?”

“很大可能,”朱六道:“俞大猷毕竟之前在崖州平定土司叛乱,对倭寇的情况,不如卢镗清楚。而且按照俞大猷的计划,要等到两处兵力合围才去台州,那台州还能支撑到大军到来吗?”

“能,一定能,”陈惇朗声道:“他的计划是可行的,而且对倭寇的歼灭,也是最彻底的!”

朱六一怔,“你怎么知道?”

陈惇总不能说他一听台州知府的名字,就知道台州一定安全无虞——台州知府,名叫谭纶。

谭纶是谁,那可是史书中与俞大猷、戚继光、李成梁齐名的人,史称其“历兵间三十年,计首功二万一千五百有奇,亦一时干城矣”,这样的人,难道还守不住台州吗?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俞大猷提出这么个作战计划,”陈惇道:“为什么要兵分两路,一路不直接救援台州,反而绕一大圈,从桐庐而下呢?”

“是因为倭寇和官府交往甚密,”陈惇道:“若是大军直奔台州,倭寇就会知道,他们还会围住台州不放吗?大军即使星夜赶来,也无法追击到倭寇,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入海逃窜。看似卢镗的计划可行了,其实倭寇可以不回舟山,直接开着船下福建,到时候攻打舟山,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巢。”

“而俞大猷的计划,”陈惇道:“救援绍兴、宁波之后,这路大军堵死了倭寇北上之路,只能逼着他们入海或者南下,入海的且先不管,南下逃窜的流寇被大军一路追赶,往台州那里逼,等桐庐南下的大军一到,倭寇是北上不得,南下不得,一前一后夹击,倭寇几乎就能剿灭,剩下的流寇即使入海,也不足为患了。”

这计划最重要的就是台州必须要守住至少五日以上,但在几千倭寇的日夜围攻下,谁能坚持地住呢——若不是陈惇听到谭纶这个名字,也以为俞大猷的计划,是不成型了。

“台州守不住的,象山、黄岩都破了,”朱九也摇头道:“台州是座孤城,必须尽快救援,否则很快就就有城破之虞。”

忽然一阵尖锐的哨角声划过夜空,寂静的杭州被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朱九道:“这是有了决策了!”

果然都司的兵马开始调动,杭州城四门打开,汤克宽率军从东门出,俞大猷则带着他从广西征调的狼兵一路径出西门。

“听说俞将军麾下的狼兵骁勇善战,”朱九遥望灯火道:“打仗厉害。”

朱六想起大堂之上,俞大猷说浙江本地军人“脆柔不任战”,激起汤克宽的愤怒,就道:“狼兵打仗是厉害,可是也为非作歹,稍加放纵就扰民。”

两人说了会儿话,回到屋子里不见陈惇,只以为他回去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人不在了。

“这小子昨晚上就跑了,”朱六怒道:“一路跟着大军,估计这会儿都到绍兴了!”

他预料地不错,陈惇缀在大军之后,果然已经抵达了绍兴。

绍兴城里没有知府,李圭获罪,已经被削职,如今只有会稽知县曹正和山阴知县王绍之在主持大局。

“将军总算来了,”曹正舒了一口气,“上虞告急,本官从三日前就不曾合眼,往杭州发了不知道多少急信,总算盼来了将军。”

“昨晚都已经见到数十名倭寇了,也没有攻城,就在城下乱叫,”王绍之心有余悸:“将军抵达之前,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退去了。”

汤克宽来不及说话,手下已经抓到了两名落单的倭寇,从他们口中得知倭寇大军往嵊州、新昌方向去了,就立刻马不停蹄率领大军离开了。

此时的陈惇回到青石巷,一路上所见之景全都是托家带口准备逃到临近郡县去躲避的。哪怕倭寇只来了十几个人,只在城下叫嚷了一夜罢了。而且即使绍兴命令戒严,但大户人家就是能顺利驾着马车出城,平头百姓却被阻拦了下来。

陈惇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只见院子里莫名出现了两个大地窖,陈温和有才还在撅起屁股开挖。

“倭寇要是真的屠城,”陈惇道:“地窖里也藏不住身。”

陈温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揉了揉眼睛才看到是陈惇回来了。

“哥——”尚薇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扑到陈惇的怀里:“你回来啦!”

“惇哥儿,”有才也激动不已:“黑炭还说明日要是官军不来,咱们就都去杭州找你去!你在杭州这么久不回来,还以为这案子又有什么波折呢!”

陈惇不知道朱九怎么跟他们说的,但舞弊案这案子早都归在锦衣卫手上了,也早在一个月前就宣判完毕,以李圭被削职告终,总算是洗清了陈惇的罪名。

“他们刚开始找到我,说你文章写得好,要招你去做吏目。”陈温眼含热泪道:“我一听你能活下来,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原以为陈温不会同意,毕竟陈温半辈子心血没有教出个读书秀才,儿子反而去了声名狼藉的锦衣卫做事,换谁都难以接受——

有才倒是十分新奇,觉得能加入锦衣卫反而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锦衣卫选拔也是很严格的,听说跟武举都有的一比呢。而且一旦被选入锦衣卫,这一户人家别人都不敢招惹了。”

陈惇一字一句道:“锦衣虽好,不是我的道。老爹,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等这次倭乱过去,我就潜心读书,再给你挣一个更大的功名来。”

陈惇若是奔前程,锦衣卫的前程不说光明,却也远大地很。陆炳看中他的断案本事,皇帝青睐他的文章huá guo,他若是还不能凭此一路青云,那就不合常理了。做个锦衣卫,在很大程度上能满足陈惇畅心所欲的期盼,很多年前他就歆羡锦衣卫的飞扬恣肆——

可他终于意识到,锦衣卫和皇帝豢养的那帮道士其实没什么不同,专处游幸之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无法想象自己一辈子只写出《崂山道士》这样的小说只为了愉悦一个人,所以他拒绝了青云梯,用一篇自志标明心志——当然,这也造成了很多年之后,同侪的侍讲学士都因为给嘉靖帝撰写过青词而受到士林诟病,唯独陈惇,皇帝从没有让他写过一篇。

第一百零一章 守御

陈惇来到绍兴城墙之上,发现曹正召集百姓加固城墙,并且往城墙之上安装铁蒺藜、铁菱角,只是百姓们没有任何动力,都惶惶不安。

“大人,”陈惇眼看曹正过来检查了,顿时上前一步道:“学生见过大人。”

“你回来了?”曹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时候不在杭州躲避,跑回来干什么?”

“绍兴是学生桑梓之地,”陈惇道:“岂有坐视荼毒,而独善己身的道理?”

曹正这才微微点了点头,但眼中还是有一闪而过的疏离——陈惇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是已经把自己看作是锦衣卫的人了,这让陈惇哭笑不得。

“学生身上这案子已经洗雪干净了,”陈惇就道:“错过今年的府试,学生只能等到明年再考,希望大人对学生的期望,一如既往。”

曹正哦了一声,惊讶道:“你……”

他正要说话,却听见不远处声雄气壮的怒斥声:“就这个进度,若是倭寇再来,别说是撑个一天两天了,就是一时半刻也拖延不及!”

“肖千户,”曹正走过去道:“怎么回事?”

“大人,”临山卫千户肖毅就道:“这些百姓根本不好好筑墙,都已经一天一夜了,才筑出这么点地方来,偷奸耍滑!”

陈惇看着惊恐不已的百姓,道:“千户明鉴,百姓不是有心偷奸耍滑,而是根本无心筑墙。”见曹正疑惑地望着他,陈惇才道:“因为城中的大户带头跑了,不肯留在城里,百姓们就以为这绍兴城指定是守不住了,民心涣散,也都各自思索逃跑呢。”

曹正怒道:“现在就传令下去,不许一个人再出城了!”

“为防止有人逃避,”陈惇道:“学生建议造籍册,每日点卯,出多少人筑墙,各有定数,谁要是逃亡,抓起家小,当然筑墙之人也不是平白出力干活,等倭患平息之后,还望县尊加以酬劳。”

曹正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做。”

陈惇就蹲在地上查看守城器械,道:“这些器械,都老化了,也是不堪一击。”

飞钩、铁蒺藜上全都生锈了,这也是因为绍兴多少年来风平浪静,不被兵戈的原因。陈惇就道:“我知道一种办法,把这些铁蒺藜重新做成蒺藜火球,只要以纸并硫磺、焰硝、炭末、干漆、huo yào和毒药绑缚在一块,中间贯以麻绳,用的时候拿烧红的铁锥将之点燃——就能轰死人。”

曹正沉吟了一下,就示意人去做了。

“肖千户,”陈惇问道:“临山卫一共三百余人,不知道配有多少火铳?”

“火铳不堪用,”肖毅从鼻子里哼出字来:“一崩崩出碎弹来,打不着别人还伤了自己,还是弓箭用得好。”

火铳做工不精,是极容易炸膛的。陈惇就道:“不知道倭寇用的什么武器?”

“倭寇用箭,”曹正道:“他们的箭力道大得很。”

偻寇用的弓长七八尺,箭长四五尺,所以除非火铳全部齐发,否则倭寇的箭一定占优势。不过绍兴城本身城池坚固,而且有巨石、有檑木,将这些大物件悬挂起来,等倭寇一来,一杀就能杀一大片。

其实曹正对绍兴的防务是比较满意的,他认为倭寇主力已经南下,跑去新昌那里了,如今来到绍兴城下的也无非是散兵游勇罢了,二三十人不足为惧。可是事情就怕始料不及,当天晚上绍兴城下就乌泱泱来了上百贼寇。

军民筑了一天的墙,都十分疲惫,当夜只有十几人算是还记得守卫的职责,然而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倭寇已经人头攒动,开始攻城了。

三更半夜被喊起来,陈惇赶到城墙上,触目所及全都是慌乱仓促,甚至没有统一号令,城墙上的人慌慌张张往下面射箭,一点准头都没有,还浪费了不少箭矢。

“举火!”陈惇喊道:“举火照明!”

陈惇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喊的时候就立刻有人点着了火把,陈惇借着火光往城下一看,才发觉情势大大地不妙,有不少倭寇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一来就是短兵相接。

一根箭矢在迎面射来,抖动着翎羽擦着陈惇的右颊而过。陈惇感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下一秒就是数不清的箭矢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城墙上顿时倒下去七八个,哀哀叫着。

“快把伤者抬下去!”陈惇呼喝道:“小心他们的箭上涂了火油!”

如果只是射箭,一般躲在草垛后面也就没事了,如果点的火箭,那就万万不妙,这些火箭一落在草垛上,就随风蔓延,不一会儿就会把城楼烧着。

“嗖——”一支箭如流星一般射了出去,将一个已经爬上来的倭寇射了个透心,那光脑门的倭寇瞪大眼睛,仰头栽了下去,顿时让城墙上的军民呼声大振。

肖毅这一箭射的好,但是他身边的几个军士的准头都不如他,连发三矢全都偏移了,眼看这倭寇嗷嗷叫着扑上来,被陈惇一刀砍倒在地。

曹正穿着一半的官袍就跑了上来,被陈惇又拖了下去,因为此时的城楼烟熏火燎,到处都是火星,陈惇自己都烧了两处,一处在左肩,一处在膝盖上,幸亏及时扑灭了。

“有多少贼寇?”曹正大叫道:“上头怎么样了?”

“大概有一百五十余人!”陈惇道:“能打退!”

陈惇再次上了城楼,只见肖毅指挥人将檑木放了下去,顿时击倒了一片。肖毅见这法子管用,还要把巨石也扔下去。

“等等!”陈惇阻止了他:“等一会!”

“还等什么?”肖毅怒道:“再等一会儿,人都爬上来了!”

陈惇低头去看,只见倭寇在城下井然有序地挖着早上刚刚加固的附墙,不一会儿这只有半丈高的附墙轰然倒塌,倭寇一拥而上,却在下一秒被炸得血流成河。

“这是什么时候埋的雷?”肖毅大喜过望:“爽利,爽利!”

地雷这东西早就有,早在靖难之役的时候,还是燕王的朱棣就“藏火器地中,人马遇之辄烂”。早期的地雷构造比较简单,多为石壳,内装huo yào,插入引信后密封埋于地下,并加以伪装。当敌人接近时,引信发火,引爆地雷。

后面一直进行改造,雷壳多为铁,引信也得到了改进。这东西一般会布设在隘口要道进行设伏,效果也不错。陈惇之所以对这种作战方法非常了解,因为他读过戚继光的大传,戚继光对武器的改良很有一套,在地雷上就弄出了传动机构,当敌人踏动机索时,匣中的坠石下落,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地雷。

戚家军百战不败的原因在于戚继光的治军思想极为先进,以东亚最先进的武器装备部队,后膛的神威将军炮、佛郎机炮、大口径的加农炮发熕,还有火铳、倭刀、铁甲,能用最好的,绝不用落后的。但是戚继光只有一个,安于现状不闻兵戈的人却多的是。比如眼前,绍兴城之所以抵御这么艰难,就是因为卫所都没有配备火铳大炮。

这一点地雷还是陈惇下午的时候监督工匠做蒺藜火球的时候,顺带让他们做出来的,做完之后陈惇检查了一下效果,觉得还算可以,就吩咐埋在了附墙之下,只要墙塌下来,就触发地雷。

陈惇也感到了一阵庆幸,此时再让城上的官军把巨石放下去,许多偻寇当场便被拍成了肉饼,见到倭寇竟然被杀了一半之多,城上士气大振,曹正哈哈大笑着,一边吩咐救火,一边又指挥着百姓把熬好的热油一锅锅浇下去。

第一百零二章 危矣

一场仗从天黑打到了天亮,打到后来城墙上的军民更加士气高昂,而攻城的倭寇却越发退缩了。

等到城上一支利箭又成功射死一个倭寇后,城下的乌合之众终于开始作鸟兽散了——曹正见状大喜过望,因为这一次绍兴城算是自卫成功,甚至都没有向杭州省府求援,算起功劳来,他肯定是大大的有。

“肖千户,”曹正道:“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肖毅其实也有追击之意,“倭寇不堪一击,正要带此时一网打尽,则我绍兴有扞卫之功,甚于其他州县。”

“既如此,”曹正一挥手道:“你带二百人去追,将这一帮残寇尽数清缴了。”

“且慢,”陈惇出言阻止道:“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我绍兴只要倚仗城池坚固,则可固守保全,不可分兵再去追击。”

绍兴城看上去城池坚固,但相比于临山卫官兵,在城池抵御的百姓都是第一次见到血火,慌乱之处,难以尽述,如果再分兵二百出去,万一又有倭寇兵临城下,绍兴城能否守住,也就不得而知了。

“勿忧,”肖毅道:“我追击残寇,不会超出百里,若有倭寇再临,也来得及反身救援。何况兵法上,只有大军在外,内外互为犄角,才是万全之策。”

陈惇见肖毅考虑比较周全,只道:“那我和千户一起去。”

肖毅对陈惇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也是很欣赏:“先前以为你年纪轻轻衣衫薄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现在可不敢这么说了,你分明也是一条好汉子!”

就在肖毅和陈惇出城追击敌寇的同时,汤克宽率领的都司兵马一路竟抵达了天台县。

“不对啊,”汤克宽眉头紧锁:“不是说倭寇在嵊州肆虐,咱们一路下来,只碰到零星倭寇,并没有见到主力啊?眼看都抵达天台了,再往前走就是台州,难道我要比他俞大猷还提早抵达台州不成?”

“大人,”手下参将就道:“倭寇本就没有定向,一听官军到来,四分五散,往哪儿流窜的都有。如果嵊州、新昌不见,那该是往其他县或者台州去了,咱们提早去台州解围,也是第一功不是?”

“本将的任务是驰援宁波的,”汤克宽还是觉得不对劲:“宁波贼寇应该声势浩大,否则不会破了宁波城,可是这主力说是往新昌来了,一路上却没有见到,莫不是他们另有去处,本将收到的情报有误?”

还不等汤克宽仔细思索,就见前方飞马赶来一人,是台州的求援之人,这人也不知道怎么脱身出城的,半条命几乎没了,被汤克宽的手下卷袭在马上,一见汤克宽就道:“台州有二千贼寇,攻城日急,谭知府请求援助!”

汤克宽也佩服谭纶能守到今日,台州四面八方都被围住,孤城一个不仅死死撑住,甚至还能派出人告急,当即也不再犹豫:“大军立刻赶赴台州,杀敌立功!”

临山卫的官兵一路追击,竟追到诸暨城下,一路上倭寇撒丫子逃去,官兵追赶就像是赶羊一般。此时倭寇不过三四十人了,肖毅又下令射箭,霎时间百箭齐发,利箭有若暴雨一般射来,随着“咻咻”之声,又不知有多少人被射穿。

等陈惇费力地将一个拼死顽抗的倭寇杀死,才看到诸暨城城门紧闭,城上官兵作壁上观,别说是出城相助,连城上的滚石擂木都没有扔下来。

显然肖毅也非常不满,等清点倭寇人头之后,才隔空喊话道:“倭寇就在眼前,诸暨坐视不理,畏敌如虎,是什么道理?!”

城上的人面面相觑,有一个人不高不低的声音传来:“那倭寇还不是你们驱赶而来的?”

陈惇冷冷地看着墙上的人,这些人丝毫没有愧色,反而在问清了他们的底细之后,道:“临山卫的人,怎么能跑到诸暨来?我看你们是邀功讨赏呢!”

陈惇以前只是看过唐朝末年地方诸镇只图自保,不肯救援的史料,却不想如今竟然还能亲眼见到这个场面,这些人不但不肯帮助剿灭倭寇,反而怪陈惇他们将倭寇赶到了自己脚下。

“诸暨有大户,”肖毅手下一个百户似乎知道些底细,低声道:“和倭寇有首尾,他们这地方,倭寇几次都绕过去了,临近几个州县全都被攻破过。”

“原来如此,”陈惇冷哼道:“原来如此。”

“惭愧,惭愧,”城墙上出现了一个身穿官袍的人,似乎是诸暨的知县,他朝城下拱了拱手,道:“非是本官不肯相助,只是得了布政司的传讯,各州县善自防守,不可轻开城门。”

肖毅就道:“大人守备地好!”

诸暨知县就道:“本官见尔等追剿穷寇,骁勇善战,实在是大为欣慰。只是不知道千户剿得了多少贼首?”

“只不过四十八人罢了,”肖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算不得什么。”

四十八人听起来少得很,其实是相当不错的战绩,流寇流寇,一般流窜作案,官军屡屡缴获,却缴获甚少,这一次肖毅完全可以凭借他斩获的贼首,功升一二级了。

城上的知县点头赞颂了一番,又忽然道:“尔等如果有余力,何不去驰援东阳县?”

据他说,东阳如今被流寇围城,知县胆小懦弱,往其他各县求援数次,其他各县都没有余力帮助,如今既然临山卫到了,看上去也在追剿首级,何不去东阳——

“东阳城下有三五十名贼寇,”诸暨县令捋了捋胡子,道:“以千户的兵力,剿灭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救急水火解城下之围,更能增添千户功勋,千户可愿往?”

肖毅一听很是心动,如果倭寇只有三五十名,那他有二百余名官兵,不说是剿灭,也绝对有一击之力,到时候东阳之围解了,当地官员肯定感恩戴德,以后再论功劳,他肖毅一定夺得魁首了。

唯有陈惇持有异议:“千户不可去东阳,东阳距诸暨一百四十里路,而诸暨距会稽又有一百二十里,长途奔袭上百里,早已超出预期,士兵根本没有携带口粮,若地方官员都如诸暨一般闭城自守,那咱们可就又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何况来之前便说,若贼寇又临绍兴,城中百姓不比官兵,抵挡堪忧啊!”

然而肖毅并没有听他的话,他看着挂在马首的首级,心思早已飘到以后讨要功劳的时候了,大手一挥道:“兄弟们,去东阳!”

陈惇来不及说什么,又被裹挟而去。他心中隐隐感到了巨大的不安,从宁波来的贼寇真的去了嵊州了吗,这一波倭寇声势浩大而来,却在绍兴城下停留了不久,又如潮水一般退去,而绍兴只庆幸劫后余生,却没有一个注意到倭寇退走的方向。

而此时的台州城,有了汤克宽的部队,倭寇即使拼死抵抗,也架不住谭纶指挥城中百姓内外夹击,关键时刻俞大猷的狼兵也及时赶来,官军士气大振,而贼寇溃不成军,纷纷丢下武器遁逃。

“汤大人,”俞大猷惊道:“你的军队为什么比我还要早到台州?”

汤克宽也意识到了不对:“在绍兴城抓到两名倭寇,说宁波的那一支主力往嵊州来了,我一路追击却根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不知道究竟往哪儿去了。”

俞大猷和谭纶对视一眼,谭纶眯起了眼睛:“倭寇狡猾歹毒,只恐这是他们调虎离山之计,若真正的主力根本没有分散而是藏身在别处,那……”

汤克宽失声道:“那绍兴危矣,省府危矣!”

漆黑深夜里,知县曹正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火海,绍兴好象变成了一座颤巍巍的摇晃不息而且正在喷发的活火山,城楼下火钩和火镰抛上来,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箭矢上带着的火焰,四散飞射,钉在城墙上,砖头烧红了,雉堞甚至也冒出了火焰。

尖叫声、求救声,shēn yin声——还有倭寇攻破了城门发出的欢呼声。

不,不是,曹正死死盯着那个打开了城门放倭寇进来的人:“沈长兴!”

第一百零三章 城破

东阳的贼寇比诸暨更少,不过二三十个盘桓不去的,见到临山卫的官兵杀过来,顿时窜逃走了,逃不快的又给肖毅的马首上多添了几个首级。

陈惇算来他们一路走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一鼓作气斩获甚多,便催促肖毅返回绍兴。这一回肖毅也收了意犹未尽的心思,正要拨马返回,却见正西方向十几骑绝尘而来,吹响了刺耳的警报。

“是都司的信号,”肖毅听了出来,急忙命令手下也吹起相同的警报:“临山卫千户肖毅在此!”

为首的斥侯叫道:“绍兴的临山卫?”

还不等肖毅回话,他便一抽马鞭:“绍兴被倭寇攻破了!巡抚王大人命各卫所官兵,速速保卫杭州!”

绍兴被攻破,杭州就危在旦夕了,王忬不可能让杭州陷入被倭寇包围的境地,他一面集合卫所官兵,一面派人去台州,如今三路大军全在台州,而闻听消息的三路军马也星火赶来救援。

陈惇脑中一片空白,他是被肖毅摇醒的:“……悔不听你的话,我不能保护乡梓父母,愧为人子!”

然而肖毅却不能回绍兴,军令如山,都司命卫所驰援杭州,临山卫只能在第一时间奔赴杭州,如果先去绍兴,则必以军法从事。

陈惇走了不到五里路,却两次从马背上掉下来,他撕开自己的袍角,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烈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烙在心中,然而等到他真正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那惨烈的一幕却如同大浪一般吞噬了他的心灵,目光所及只有满地黑褐色的鲜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如阿鼻地狱一般,让人脊骨发凉。

陈惇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穿行,往常绍兴城里,热闹的东西两市早就一片狼藉,然而幽闭的门户之内,竟然传出了孩童惊恐的啼哭尖叫之声。

两个孩童嘶声力竭地抱着已经是两具尸体的爹娘哭,然而哭不过半刻,却惊恐地发现一个手提长刀发型怪异的男子快步走来,离两个孩童越近,这人的脸色就越发扭曲,露出恶狼一般残忍的目光来。

眼见这倭寇急行几步,已经高高举起了长刀往眼前的孩童头上高高抡起,却忽然“噗”地一声,一柄弯刀从斜侧横劈过来,带着贯穿骨肉的声音,鲜血霎时间喷射而出。

这倭寇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手上的长刀却顺势向后刺出,不过却没有刺中,陈惇闪身避开了刀锋,从前方之人身上抽出弯刀,又一次贯入他的身体。

这倭寇手中的刀终于无力地落到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陈惇竟没有半分停歇,刀光一闪,弯刀竟然又深入了三寸,bá chu lái的时候鲜血飞溅,那倭寇前后已被刺得个透心凉,不一会儿就伏地不动了。

陈惇却仿若不知,弯刀bá chu lái又刺进去五六次,飞溅的鲜血舔舐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剩余的就是皮肉骨头被刺穿的声音。

那两个劫后余生的孩童早已看呆,然而却忽然“啊”地一声大叫,陈惇回过头去,果然又有一道迅捷的人影朝他扑了过来——陈惇再要拔刀已然来不及,而那倭寇的长刀已是以千钧之力砍了下来!

只听“砰”一声巨响,长刀没有砍在陈惇的脑袋上,而是将之前那具倭寇的尸首横切了一道,陈惇就地翻滚而起,弃了弯刀,一伸手抓住了地上的长刀,双臂一振,架住了扑面而来的刀光。

“受死吧!”这倭寇大吼一声,陈惇死死抵住,脚下张开马步,将对面的刀锋逼到肩膀处,却难以再移动分毫,正在此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冲过来,手上的棍棒呼啸而出,当即打得这倭寇扑倒在地上,陈惇顺势将长刀从他咽喉处透出,眼看他捂着脖颈处“哗”地一声就涌出来的血水,只是拼命挣扎抽搐。

“惇哥儿!”两人正是黑炭和有才,他们死死抓住陈惇,“快,你爹不行了!”

被攻破的绍兴城如同一个光溜溜的寡妇,任谁都可以进出,从宁波、上虞流窜而来的倭寇已经来了是第三波了,这些倭寇肆意凌虐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过三天的时间,绍兴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黑炭和有才拉着几个小子,躲进了幽深的地窖之中,甚至还伏击了几个倭寇,但杯水车薪,官军还没有前来。

陈温没有黑炭有才的机灵,听见城破了的喊声,没有及时躲进地窖之中,被倭寇刺中两处要害,如今只吊着一口气在,见到陈惇方才合了眼。

陈惇看着手心之中,陈温用尽全力写出一个字来,然后又朝着西北角艰难地点了点头,竟一句托付的话都没有讲就这么走了,心中大恸,一口腥甜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惇哥儿,”有才和黑炭抵住他的背:“撑住啊!”

“哥,哥——”尚薇稚嫩的哭声传来,充满了惊恐无助。倭寇屠城的时候,她懵然不知,只是因为在树下掏蚂蚁洞累了,躲在瓦缸之中睡着了,倭寇刺中了陈温,在房子里也搜寻过,并没有找到她,后来被成远和有才救了。

事情发生地那样残忍与突然,就像当初尚老二离她而去一样,让尚薇幼小的心灵难以承受,只能哇哇大哭,陈惇抱她在怀里:“别怕,哥哥在这里……”

“惇哥儿,”黑炭愤怒道:“你知道倭寇是谁放进来的吗?是沈府那个管家,沈长兴!绍兴也是他桑梓之地,他竟能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情!”

陈惇眼前那一片昏黑渐渐退去,“沈炎呢,曹知县呢?”

“沈炎早就携家眷迁去了杭州,”有才和黑炭对视一眼道:“曹知县……曹知县已经就义了!”

知县曹正在城破那一刹那自尽了,但他的尸体还是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蹂躏,竟被丧心病狂的倭寇悬挂在城楼之上,等倭寇去往杭州,才被幸存的百姓偷偷解救下来。

谁都不敢相信生民安乐的绍兴已经成了白骨纵横行人断绝的人间地狱,这一幕幕惨剧令人仿佛置身梦中。

“惇哥儿,”黑炭道:“绍兴城门打开,已经来了三四波倭寇了,他们有的是真倭,有的是假,好似不是同一支队伍,也不是见人就杀,有许多乡亲被倭寇驱赶,往杭州方向去了!”

“他们是被赶去杭州城下,”陈惇冷冷道:“逼迫杭州打开城门!”

“现在怎么办?”有才道:“咱们快要藏身不住了,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天杀的贼寇!”

陈惇忍住悲痛将陈温的尸身包裹起来,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仇:“沈长兴在哪儿?”

成远和有才都不知道,却知道他一定不会留在绍兴,那跟随倭寇主力去往杭州的可能性就非常大。陈惇既然要去杭州,成远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咱们单打独斗肯定不行,我想起来咱们绍兴以北四十里,有个村镇,名叫集贤庄,里头人人操练,有约莫四五百人的保安队,可算是乡勇。倭寇几乎都往杭州去了,他集贤庄倒是平安无事。”

陈惇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招募这一支乡勇,以解杭州之围?”

有才却道:“集贤庄的人自私地很,只守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不肯帮助别人的,根本没有什么家乡情分。”

这集贤庄的乡勇俱都彪悍,各个团结而且战斗力并不低,旁的地方有什么事,只能雇佣他们,要拿什么桑梓情谊来打动是根本不可能的。当初从睢宁来的流民侵扰大河庄,大河庄的人凑了两百两银子,方才把人请动。

陈惇冷哼一声:“如果对付的是流贼,我也愿意花钱请,只不过如今倭寇肆虐,这是浙省百姓共同的敌人,他们如果还坐视不管,那就真的是冷血无情了!”

陈惇除下外袍,将尚薇装进竹篓里背在身上,三个人辨别方向,便径直往北去了。陈惇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方向,如今最早赶到杭州的几乎就应该是肖毅的临山卫了,只不过临山卫兵马太少,三百人面对的可是近三千人的倭寇主力,而且似乎其他倭寇都知道了杭州被围,聚集在城下的倭寇日渐增多。

一路上遇山翻山,遇岭翻岭,一口气也没有停歇,终于在太阳升起的同时,看到了一处水塘,离河岸有几十丈,一条泥泞的道路延伸到远处一座庄子中,两岸田地开阔,甚至还有人在田间耕种。

“就是这里了,”成远道:“你看,他们还完全不知道倭寇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考验

据成远说,集贤庄以前不是这个名字,是分散的庄子和乡民,只不过这地方常有三三两两的流民经过,所以集村并寨,七八个庄子商量了一下,合力修起寨墙,操练乡勇,对庄外一切人或事情,均抱有漠不关心的敌意。

陈惇大致了解了情况,又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一圈,发现道路脚印不多,并没有大队人马通过的痕迹,确如成远所说,倭寇并没有来犯,这里的人,也完全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

“后生,”一个背着手晃悠的老头抖了抖鞋子,瞧见他们就皱起眉头来:“你们打哪儿来啊,怎么跟家里着火了似的?”

“比着火还急呢,”陈惇一气赶了四十里路,只感觉腿弯一直在哆嗦,强喘了几口气道:“倭寇来了。”

“倭寇?”老头不信他的话:“倭寇怎么会来呢,我王大和在这里住了五十七年了,还真没见过倭寇啥模样呢!”

陈惇道:“那您有福气,我十五岁可就见了您五十七年没见的东西。”

“真有倭寇吗?”这老头上下打量他们,只见陈惇衣衫鞋面都沾满了灰尘,陈惇背上还背着哭累了的尚薇,才真有点害怕:“倭寇来了?”

“我们从绍兴来,”陈惇沉声道:“绍兴已经破了,快带我去见你们主事的人!”

这集贤庄有个大庄主,对外只说是里正,平日里甚有威信,双目如炬。见到陈惇他们自然不肯相信,“倭寇最多也就打到上虞,哪里能攻破绍兴城呢,你们莫不是大河镇派过来耍我们的?”

陈惇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两遍,见这庄主仍不肯信,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事物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几个管事的定睛一看,都惊道:“这是……官老爷用的印!”

这枚官印材质为铜,方三寸左右,椭圆柱形,无穿,亦没有装饰物,但红泥印出来,是龙飞凤舞的篆刻,几人终于不再怀疑。

这印信其实是朱九爷的,因为锦衣卫等级森严,而且见面有特殊的凭信,不需要官印为证,只是出来办事跟当地官府打交道的时候,方才用的上。陈惇偷偷从管赵小筑跑出来的时候,就在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包庇下,潜入了朱九的房间,偷拿了他的印信。

既然信了陈惇自称“布政使司经历”的来历,那民见官的那种畏缩和讨好立马就显现出来了。大庄主态度立马恭谨无比,带着人二话不说就磕头道:“大人有何吩咐,不知道敝庄能为大人做什么?”

陈惇道:“你们集贤庄,有多少精壮乡勇?”

“回大人,”庄主得意道:“小人操练了四百七十人呢,这十里八乡村庄的治安防盗,都要我们帮忙维护。不是我自夸自擂,庄子的水土和别地不一样,养出的人儿也精壮地多,都是好汉子,任凭大人差遣!”

“少那么多废话,”陈惇面无表情道:“是骡子是马,拉住来遛遛!”

这庄主当即吼道:“叫弟兄们集合起来,让官爷好好瞅一瞅!”

陈惇在庄子前面的打谷场上,见到了这四百余人。都是青壮不错,都是打熬筋骨不错,但瞧他们模样,却并没有一丝血火之气,只有凑热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陈惇心中一沉,道:“杀过人吗?”

“什么?”庄主打了个哈哈:“杀人?不不不,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平常打得头破血流的常有,杀人可不敢!那是犯法的!”

“可现在就要杀人了,”陈惇道:“因为倭寇打到咱们家里来了!倭寇骚扰我们家乡,不是一年两年了,哪次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经之地,哪一处不是抢光、杀光,烧光?你们平白习武操练了这么久,如今要你们真刀真枪地杀人,不是要你们杀大明的手足同胞,而是杀光这些不配称人的畜生,难道你们平常杀猪杀得,杀这些畜生就不会了吗?”

这些乡勇都被说得热血沸腾,若是单论倭寇的名声,那是能止小儿夜啼,只不过陈惇将倭寇比作牲畜,众人就忽然想起家中白花花的大母猪来,一时之间惧怕全无。

陈惇集齐所有乡勇,命他们携带所有武器,但当武器呈上来的时候,陈惇就说不出话了,因为这些乡勇的武器都是竹竿木棍,砍刀菜刀,连长矛都没有,何况弓箭。

“这就是你们的武器?”陈惇问道:“咱们怎么能凭这个打倭寇去呢?”

“我看他们打架斗殴也不需要更高级的武器了,”有才啧啧道:“我看这些人去了就是送死。”

“好教大人知道,武器其实有的,”庄主面露难色:“只不过不在我们庄上,而在对面的安昌庄里。”

安昌庄是个小庄子,而且庄中多是女人,居然会有斩马刀、双插这样的武器,甚至还有铁坚盔甲,让陈惇尤为费解。还是庄主解释,说当初卢镗在安昌庄子上选兵,带走了百十来号青壮,留下的大部分都是女人了,这些女人拿着丈夫裁汰下来的军刀,用于自保,说起来集贤庄都不敢轻易招惹。

陈惇当即派人过去,询问借武器的事情,没想到那边并不肯出借,即使陈惇出示了官印。

“你们要如何才肯借?”陈惇打量眼前粗壮的女人,这是那边派来回话的——这要是个男人,陈惇早就一通大棒上去了,然而好男不和女斗,他也暂时无计可施。

“我们也没什么理由,”这女壮汉道:“我们庄子都是女人,平日里都是依靠这些武器自保,都给了你们,万一真有你们说的倭寇来了,那不是比破了城的绍兴还不如?”

“你们集贤、安昌一带,”陈惇哼一声道:“比旁人不怕倭寇。因为地处河泽,倭寇来了,只要风闻,就架船跑了,怎么也能保全自己。而本官抽调乡勇、武器,乃是为了救杭州百姓于水火,你们这边推三阻四,那边就有可能因为你们的拖延而死伤无数。”

女壮汉倒也不算是拿捏,只道:“当初卢大人在我们安昌带走了男人,才给我们留了些许东西,您要是想拿走,只要通过卢大人设下的一道关卡,那我们再无二话,任凭大人取用。”

当初卢镗在安昌募兵,庄中女人不肯放人,卢镗便设了一个游戏,说这游戏哪一天能通过了,他就把当初从安昌带走的人,都原数送回来。可七八年过去了,小孩长大了,庄中却没有一个人能通过。

陈惇被她们带着来到了河边,发现卢镗留下的来的关卡其实十分简单。从河岸开始,依次往河心有十个猪膀胱扎成的水囊,水囊上面绑着用木头削成的瓶子,上缩下扩底平,立在水囊上左摇右晃着。闯关的人只需手持木签,将木签投入瓶口就行了。

瓶口其实不小,看似容易,然而闯关者只有十支签子,必须保证一击即中,一气呵成,否则一支投不进就不用继续前进了,就不算成功。而河水流速不定,瓶口左摇右摆,什么时候投签,又该用多大的力气,对闯关者都是不小的考验。

这对有才来说,反而跃跃欲试,他很轻松地插入了一个,跳在了水囊上——然而一上去,却不由自主叫唤起来:“哎呦,这站不稳啊!”

原来水囊也是随水而动的,有才手忙脚乱维持平衡,投了一个果然没中:“这不可能完成的,河岸边都站不稳,那河心中波浪翻腾,稍不留心就掉下去了,谁还能分心去投呢。”

成远也上去试了试,他身形矫捷,跳纵如猿,倒是一连中了五支,可惜到了第六个瓶子的时候,却败下来,从水中游了回来:“实在不好过。”

陈惇比划了一下,他在河边不动声色观察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方才道:“我来试试。”

第一百零五章 招募

陈惇对试一试这个想法并不是十拿九稳,只不过他在观察水流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想了想从地上捡了一兜石子,陈惇站在了河岸上。

果然第一个水囊上的瓶子是轻而易举能投中的,陈惇站在水囊上感受了一下,果然即使浅浅的水流,也能使水囊漂泊晃动。此时他倒是佩服成远了,这家伙居然能稳得住身形,还投中了五个。

陈惇勉强投中第三个,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水囊晃动剧烈,后面的女人嘻嘻哈哈指指点点起来,都在毫无诚意地呼唤他下来,然而下一秒却眼见陈惇忽然毫无形象地伏下身来,像个四脚摊开的蛤蟆一样,将瓶口拂到一边,紧紧贴在了水囊上。

“这也行?”庄主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谁规定了一定要站着投?”有才哈哈道:“卢大人规定了吗?”

岸边的一群女人瞠目结舌:“可、可也不能……他这法子,简直是耍赖嘛!”

“你们当时说的是,只要能投进去,”成远道:“也没有说站着投、跪着投或者趴着投,你们要是早一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你们男人不早就回来了吗?”

提到这茬,一帮看热闹的女人顿时偃旗息鼓,一方面想看陈惇吃瘪落败下来的模样,心底却暗暗盼望着这个人能用这样的办法,真的能闯过关卡去。

陈惇趴下来的时候,眼光却被水囊上的瓶子吸引了。原因无他,瓶身上刻了个不大不小的“礼”字,他犹疑了片刻,找准时机投中了第四个瓶子,发现第四个瓶身上也出现了字,不过是智慧的“智”。

“仁义礼智信,”陈惇摇摇头:“看样子是卢镗治军的方法了,这是抄袭岳鹏举啊。”

陈惇盯着眼前晃动的水囊,当一个巨大的水浪过来的时候,将石子弹射出去,瓶口微微一震,在水流和石子的作用下,瓶口朝着陈惇的方向压下来。陈惇等的就是这个时机,顿时眼疾手快地将第五支木签投入了瓶身。

身下的水流越发迅疾,陈惇即使趴在水囊上,也不太容易控制方向了。他静静等待时机,等待风速、水浪两相和的时候,方才将指尖的石子弹射出去,只听微微的“嗡”声,木签险险撞上了瓶口,还是落了进去。

“这是第几个了?”案上的人已经屏气凝神,根本不敢高声惊扰了。

“第八个——”有才兴奋不已:“你们有人一连中八个的吗?”

“……其实也有,”为首的女壮汉颔首道:“但最后一二个,总是功亏一篑。”

有才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前八个都能投中,唯独最后两个却有如登天之难。陈惇倒是知道,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江心,江心的水流并不是翻滚的模样,仿佛十分平缓了,然而这只是表面看到的,陈惇知道水底的流速并不慢,需要比刚才更大的心神控制。

他深嘘一口气,正在盘算角度,却忽然看到水底金光一闪,点点光亮若隐若现,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捞一下——

“唉你们知道吗,”为首的女壮汉忽然笑道:“我们这条河还有个名字,叫金水河,据说里面有金子呢。”

陈惇伸手在水面拂动了一下,却忽然发现那一层微光倏然不见了,河面仿佛风起云涌一般,河底竟有如千顷乌云卷集,自己身处的水囊仿佛飘荡在上面的一片叶子,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

他心神一震,不由自主汗流浃背。手中的木签几乎要被他折断,他努力想要盯着前方水囊的瓶口,然而余光却总是不能自抑地看向水中。

案上的人却并不知道陈惇的处境,只看他半晌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回事。尚薇急得叠声呼唤起来,却被成远捂住了嘴巴:“别喊,不能让你哥分神。”

陈惇看着身下的河水,仿佛置身悬崖之上,常人怕早是腿软脚软魂不附体了,他心中的胆气反倒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万里昆仑谁凿破,无边波浪拍天来。”陈惇凝结心神,忽然吟啸起来:“遨游半在江湖里,始觉今朝眼界开!”

但见他神色从容不迫,黑云翻墨一般的河面再不能入他眼界,也不能动摇他心神半刻了!

他轻轻扬起木签来往前一推,木签就仿佛利箭一般“嗖”地一声向前,奔着瓶口而去了!下一秒,这悬在水囊的瓶子就被木签填住,甚至还随着木签之势发出了清脆的、有如鸣镝一般的声音。这声音一起一落响了两声,也就是说,几乎是同时,陈惇隔着一个水囊的距离,竟然连投两次,射中了最后两个浮在江面的瓶子。

“啊——”案上的众人看得清楚,一时之间欢呼之声有如雷震。甚至等陈惇自己缓缓走回来,众人都不敢相信这个关卡就这么po jiě了。

“大人真是有如神明,”庄主赞不绝口,也问出了其他人的心声:“只是大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卢镗设下的这个游戏,不光是十几个村庄的人都一一试过,甚至还有许多外地的也被拉过来试,七八年间竟无一人成功。而这个记录却被陈惇打破了,这不得不让众人既惊且叹。

陈惇倒也坦然:“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今日侥幸能中,乃是观察到方才水面因风而动之时,每过五六息左右,会有波澜兴起,瓶口会左旋一息。只有这一息时间,借用石子之力,瓶口可以端正现于眼前。是故我就寻这一息之机会,一发而中。”

“我们村也有孩子能一连过七八个的,”女壮汉穷究不已:“只是最后两个,死活也过不去,究竟是何原因?”

陈惇想了想道:“因为人的心,很容易被外物所动。”

每个瓶子上都刻着一个字,十个瓶子分别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但这并不是卢镗使人通关的诀窍。八个瓶子以前,有浪头水花,全凭“知机而作”四个字,拿捏住风速、水速和自己立在水囊上沉浮的速度,一分一秒都不差——当然若是苦心去练,是很有可能掌握的。

最后两个瓶子也是关卡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其实这两个瓶子立在河心之处,并没有浪花干扰,本该是最好投射的,然而水下金光有如埋藏黄金,不由自主地分去了人的注意。一般人很难不为黄金所动,就算勉强不为所动的人,看到河心风云突变暗流奔湍的那一刻,也被收慑了心神,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心不动神不变。所以通关的诀窍大概可以总结为心神如一、知机而作这八个字。

很多年后,陈惇常常能想起来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人生的很多地方,都在和今日这一幕重合。

众人啧啧称叹,死心塌地再无二话,一番人仰马翻之后,陈惇带着总共凑起来的五百乡勇,还有安昌庄提供的盔甲大刀弓箭,甚至还有全庄合力出的牛车,车上满载着长矛梭镖,浩浩荡荡地朝西而去。

杭州城下。

王忬看着城下密密麻麻乱叫乱喊的倭寇,愤怒不已:“贼寇丧心病狂,竟深入省府之地,本官真是愧对皇上所托啊!”

身边的参将低声道:“大人,那身穿无襟大褂之人,便是贼首彭老生了。”原来这围城的二千多倭寇,有的穿着皮甲,有的穿着短衣,还有几个留着阴阳头,身材矮小,一看就不是一处的倭寇。

王忬不由得道:“军中可有神枪手,射这贼一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朱九眯着眼睛道:“射不中。”

匪首彭老生洋洋洒洒看似很嚣张,其实颇为警惕,他的马匹始终距离城楼百步之外,身旁还有盾牌护卫。

杭州城内空虚,所托唯有城池坚固,只能固守待援,万幸原先派出去的三路兵马全都汇合了,正星夜赶来,王忬是可以确保杭州安全的,只不过看着倭寇在城下嚣张却无可奈何,心中恼恨。

正在此时,却不知从哪儿“嗖”地一声放出一支羽箭,那擎着旗子的倭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射穿了额头,当场倒地身亡。

第一百零六章 看我毛竹威力

城上城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王忬正要夸赞一声,却听见西北远处人声噪起,尘土飞扬,不由得惊喜万分:“是救援来了吗!”

等尘土散去,倭寇也看清楚了来人,竟是百十来人推着牛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冲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大明正规军,后面放的几十支箭歪歪斜斜,有如天女散花,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这些人只是驱赶着牛车横冲直撞,倭寇们一下子猝不及防,纷纷避开左右,让出去路。然而很快就发现了底细,这些乡勇们虽然平日里操练了不少,但真刀真枪头次上阵难免紧张,一次冲锋下来,不过撞伤几十人,只有为首的庄主哆嗦着砍杀了两个,除此竟无任何收获。

二十几辆牛车队形明显脱节,跟在车后冲杀的人落了距离,一见倭寇亮起的大刀,那一点点勇气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是哪儿来的土鸡瓦犬?”连城上观战的王忬都看不下去了,“这不是绵羊进了狼窝了吗!”

眼见这百十来号人霎时间七零八落,纷纷掉头而逃……倭寇们哈哈大笑,彭老生就指着身边的一个首领道:“大明的军队就是这样不堪一击——麻子,你去追。”

麻子呼啸一声,带着大队就追了过去,一路上兴奋得大喊大叫起来,仿佛已经取胜一般。

陈惇冷冷注视着见逼见近的人马,“准备好了吗,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听不到回话,陈惇回头看去,只见连平日里最沉稳的成远,目光中也不由自主带了点畏惧,心中一顿:“你们相信我,只要按照我的办法,一定能杀败这些贼寇!”

陈惇一路赶往杭州的时候,就在苦思冥想对敌之策。已知杭州城下二千倭寇,己方只有五百,强弱对比明显。而且贼寇情形是有马步一千余人,步贼一千人,不管怎么说,即使一鼓作气趁人不备冲杀过去,胜算都不大,何况自己这五百人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临战一定会出现问题。

不过唯一的妙处在于,倭寇队伍散漫,以个人武勇为主,而自己的五百乡勇,平时操练就讲究团结,善于结阵,算得上齐心协力。

陈惇鼓舞士气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贼寇看似人多势众,其实各自为营,并不都听彭老生的话,而咱们百人同心,如臂指使,堂堂正正列阵而战,看准时候出击,一定能杀败他们。”

五百乡勇中,只有不足一百人能挽弓射箭,而共有弓五十张,陈惇让他们分为两排,每射一轮,后方队员替补上去。这些弓箭手们依托在牛车之后,寻到一个高地且斜坡之处,攻守效果更好。

弓箭兵后面陈惇布置了三排兵力,全部穿着罩甲坚盔,举着盾牌。另两队兵被陈惇布置在东西两翼,这两队兵马并没有三排主力的正规武器,他们只有长矛,棍棒,短斧,还有一些腰刀。另外陈惇不敢大意,为防止小股的贼寇可能从身后袭来,他将队伍又分出三十人来守备后方。这三十人也可以作为策应,哪处危险就往哪处救援。

百步外倭寇策着马大吼大叫,嘴里咆哮着斩尽杀绝的话,个个舞刀弄枪,狂喊乱叫,尤如群魔乱舞。陈惇早已看到他们并无战术安排,弓箭手刀盾手都骑在马上涌过来,想来是认为官军毫无战力,猛然间他们发一声喊,距离更加缩近了。

陈惇扫看四周,扬声道:“听我指挥,我说射,你等才能射箭,若不遵从我的命令,或畏缩不前之人,立时斩了!”

身后的成远和有才就怒喝道:“有不听令者,畏缩不前之人,立时斩了!”

乡勇皆是一凛,然而陈惇望向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令人胆寒的光芒,没有人敢有心试一试他说的是否是真的。

眼前马蹄扬起的灰尘似乎都已经刮到了面前,然而陈惇仍然没有下令,大庄主捏着弓,忍不住道:“不到八十步了,大人,要射吗?”

“还不够近,”陈惇看了他一眼道:“你中气足,记得我跟你说的,我发布命令之后,你要大声重复我的命令,三排罩甲兵,也要大声重复。”

六十步,看着呼啸到近前来的倭寇,陈惇才猛然喝道:“第一排弓箭手准备!”

大庄主下意识道:“第一排弓箭手准备!”

身后的罩甲兵也跟着吼道:“第一排弓箭手准备!”

说也奇怪,众人齐齐大吼出来,忽然感觉安定了许多,黑压压的倭寇仍然涌过来,然而众人却似乎感受到了身旁战友的力量。

弓箭手探出箭矢来,张弓搭箭,二十五把箭对着眼前逼近的倭寇,各自瞄准,等到陈惇已经听到了倭寇清晰的威胁声,他才道:“射——”

各人手上拉成满月的弓弦一震,二十五支利箭破风穿云而去!前方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显然近距离的射箭命中率极高!那最先呼啸的倭寇被强劲的箭矢贯穿了喉咙,更是让众人兴奋不已。

“第一排弓手退后,第二排上前!”陈惇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而众人已经下意识重复他的命令,这一次,声音更加齐整响亮了。

利箭呼啸而去,不一会儿,冰冷的箭镞上便冒出了血花来。一时间箭矢如雨,倭寇惨叫连连,一个个翻身倒下。这两三次的发射,已经让他们折损了五六十人,已经让后面的骑兵感到了恐慌。不过很快,他们就举起盾牌来,遮挡得严严密密。

大庄主最是适应地快,他也张弓射了两个,俱都命中,还待要陈惇下令再射,却听陈惇道:“举盾防护!”却原来对面的倭寇竟也张弓搭箭,下一秒,随着弓弦一片振动的声响,箭矢咻咻飞来,两边箭镞竟交织成一片奇异的风景,宛如织女抛下的梭机。

箭雨瞬间就当头落下。

乡勇们奋力举着盾牌防护,等这一轮过去,就看到对面的倭寇已经高举着各种兵器开始冲过来,各样的武器在瑟瑟风中中闪烁着凛冽的金属的光芒。

陈惇一顿,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来了。他出声道:“弓箭手分散,第一梯队准备!抬起毛竹!”

倭寇踩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冲来,轮射已经不行了,这是短兵相接的时刻。倭寇似乎对大明军队的战力了如指掌,很多人眼中都露出凶残歹毒的神情。

“准备了。”陈惇一挥手:“扫!”

只见第一排罩甲兵每两人举着一根丈六长的毛竹,冲了出来,朝着倭寇就是一阵猛扫。他们手中作为武器的毛竹,本就又粗又长,枝枝杈杈极多,何况顶端还装上了铁枪头,两旁枝刺用火熨烫的有直有勾,再灌入桐油,敷上了毒药。

毛竹这样的秘密武器是陈惇经过一片竹林时忽然想到的,江南地方到处种着这种东西,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戚继光物尽其用,把倭寇打得鬼哭狼嚎。于是他一声令下,一棵棵大毛竹被砍下来拖放到了牛车上。

陈惇之前也看了乡勇们自己平日操练的一些简易阵法,其实就是“合围突出”,而且他们用的是棍棒,只能近身对打,然而近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恐惧之心,遇到强敌稍不留心就会惊慌失措,把训练学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而这种大毛竹又粗又长,给自己和敌人之间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足以壮胆,即使是未经训练的老百姓也能轻易上手操作。

“用矛头对准他们!”陈惇大声叫道:“像扫地一样,横扫过去!”

这些毛竹两侧并顶部都有刺,横扫最能发挥其作用。众人便按照陈惇所说,拉开打扫屋子的架势,对着吱哩哇啦乱叫的倭寇刷过去。

看潮水般的倭寇黑压压地涌来,却忽然被毛竹拦住,渗人的长刺贯穿入肉,顿时响起了一片撕心裂肺嚎叫,被铁矛头刺中的痛苦让倭寇们个个滚在地上凄厉嚎叫,这些人被刺破内脏,尖叫哆嗦着想要抽出铁刺,然而鲜血随之飘出,无力地滑落地上。

凭着毛竹护身,面对在大明土地肆虐日久臭名昭著的倭寇,第一次上战场的乡勇们竟能克服恐惧,把那大毛竹当做自家门杠,舞得虎虎生风。

第一百零七章 狭路相逢

战斗时,倭寇虽有锋利的倭刀,但却砍不断厚实竹节和绑在两侧的铁矛头,冲上来的倭寇瞬间遭受极大打击,被横扫倒了一片。但他们人太多,余下的倭寇们还是疯狂涌了过来,他们持着各样兵器,冲到牛车的近前。

“弓箭手掩护,”陈惇看准时机,大喝道:“第二排长矛——刺!”

也有一些箭矢呼啸从下方射来,却是一些倭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掩护,他们的弓箭手抬高箭头,正对着牛车发射。

“嗖!”

一根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陈惇面前的牛车车板竟被射翻,距离陈惇不过一指的距离。身后的成远大叫一声,一杆长矛带着风声反射过去。

只听得“噗哧”一声,一个头上包巾的倭寇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支仍在发颤的长矛,矛头已经从他的后背透了出去。他手中的弓弦都掉落地上,口中喷出大股大股的鲜血,随即从斜坡上滚下。

第二排举着长矛长枪的乡勇们呐喊着上前,紧紧握住长矛木杆,对着被毛竹扫倒的敌人一阵猛刺,这种办法非常有效,抬着毛竹的乡勇在前冲阵,长矛长枪紧随左右,杀得倭寇死伤无数。

“再刺!”陈惇怒吼道。

乡勇们提起长矛,顿时又一阵嘶心裂肺的惨叫,随着长矛刺入皮肉的沉滞声音,霎时间又有若干个倭寇嚎叫着滚落地上。

“噗嗤!”有才狠狠将手中的长矛刺入倭寇的左眼,流淌的鲜血有如溪流一般汩汩淌出,有才嫌恶地啐了一口,将长矛抽出,任凭倭寇哆嗦着抽搐,咕咚一声掀翻在地上。

三轮刺过之后,陈惇发现抬着毛竹挥舞的乡勇们都气喘吁吁,毛竹体积重,对体力的消耗是很快的。他一把摁住了大庄主的脑袋,避开了空气中的流矢,向后呼喝道:“第三排大刀,上——”

第二排的长枪紧紧跟随在毛竹左右,第三排的乡勇左手持圆木盾,右手挥舞着解首刀,奋勇冲杀过去。陈惇从牛车后跳出来,当头劈砍了一个想要刺他的倭寇,砍的时候觉得刀不顺手,便弃了解首刀,用铜棍旋入长刀,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倭寇。

他做了一个表率,身后的人争先恐后地冲过来,转眼就砍死砍伤五六十个倭寇,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惊醒了后方的倭寇,他们看到刚才疯狂冲上去的人已经变成了尸体,牛车推进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从尸体上碾过去,不顾车轮下还有挣扎的人。

麻子猛然打了个哆嗦,身体仿佛从冰冷的井水里过了一遍,喉结不由自主上下几番,他心生惧意,恰在此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更是吓得他大叫了一声,当即掉头便跑。

陈惇早就看到了这个倭寇,确定他就是这支队伍的头领,立刻大喊道:“倭贼头目跑了!快追!”

十几名分散的弓箭手顺着陈惇所指的方向,顿时发射了一阵箭雨,尘土飞扬见依稀见到有数人落马,陈惇也不知道那个麻子究竟有没有被射中,但他却道:“倭寇头目死了!”

倭寇们不知道麻子的情况,但听见陈惇的喊声,都丧失了斗气,一时间出了一些个顽抗的,大都虚晃一枪,掉头而跑。

陈惇岂能容他们退走,这时候埋伏在两侧的乡勇们才怒吼着冲出来,陈惇也率领着身后的乡勇奋勇追击,金铁交击的声音在空中簌簌传来,陈惇一伸手拦截住一根带刺的狼牙棒,反手用铜棍狠狠砸在挡在他面前的倭寇头上,立时将他的脑壳拍成了碎西瓜。

此时的乡勇队伍,不论青壮,个个士气高涨,追了不到二里路,却被陈惇叫停:“不追了,速速回去清点伤亡,不多久还有硬仗要打。”

见人多势众的倭寇竟被打得屁滚尿流逃窜而走,乡勇们爆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对指挥战役的陈惇更是佩服地五体投地,此时更没有一个人质疑他的决定,队伍中的十四五个女人已经抬着担架将伤员们抬下去救治了。

这也是陈惇的考虑,他见安昌庄的女人利索,也肯听他指挥,就挑了其中更加干练的十几个人,教她们制作担架,包扎伤口。此时这抬着伤员的担架就是牛车的车板做出来的,虽然简陋,但是有效就行。

渐次退回坡上,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内,陈惇的队伍就折损了二十七个人,还有四十余人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口,这不由得让陈惇倒吸一口气。

不知道这五百人的队伍还能抵抗倭寇的几次攻击——他方才说后面还有硬仗要打,的确是这样,彭老生派出的队伍损兵折将地回去,一定会带着更多的人马蜂拥而来,到时候他的排兵布阵,还能不能抵挡得住?

陈惇两世以来,第一次策划战斗,第一次搏战,他的战斗经验飞涨着,他甚至能感受到身旁的人已经形成了以他为核心的力量,如果他露出任何犹疑或者畏缩的一面,都会动摇整个军心。

所以即使他心中忧虑,面上却十分安定,反而哈哈笑道:“路过毛竹林子的时候,我要你们多砍一些,你们都来劝我,不信那东西能顶什么用,如今看来如何?”

这下众人都服气道:“大人神机妙算,智谋过人,岂是我们区区小民能比的!”

这时候大庄主就凑过来,露出求知的神色:“大人,为什么咱们一舞起那毛竹来,就不那么害怕了呢?”

陈惇解释道:“你们平日里在乡间打架斗殴,有没有遇上势均力敌或者比你们人数更多的对手?”

“有,”身边的一个青年就道:“我们跟曹庄的人打架,他们人多,但我们还是赢了!”

“为什么会赢呢?”陈惇问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庄主接过话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在气势上不露怯!”

“就是这个道理,”陈惇道:“战场上压力很大,最大的难题其实是克服恐惧。这种大毛竹能遮挡身体,不使敌人近身,当敌人打不到你身前来,你就不那么畏缩害怕了,大家打之前还跟着我吼,把胆气都放了出来,当我们有胆气的时候,他们就会畏缩,这也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所在。不过——”

“不过光凭胆气也不行,”成远道:“若是没有我们大人指挥若定,全盘谋划,咱们怎么能打得这么爽利?”

“是是是,”众人都点头,不过也有人不由自主地问道:“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老成?”

陈惇的脸就属于那种平时看着嫩,一旦严肃起来就威不可犯的样子,按年纪来说不过十五六岁,这些人还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往杭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很是散漫,但当陈惇指挥杀敌的那一刻,他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令人不由自主产生畏惧、拜服甚至仰赖的心思。

陈惇垂下眼睛:“抓紧时间休息,可能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就要再打一次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指挥的一番战局已经被杭州城楼上的所有人尽收眼底了,杭州东面的庆春门上,有高耸入云的塔房一座,能远眺四方数十里之景,王忬便这里目睹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这分明不是卫所的官兵,但又穿着官兵的罩甲,不知是何来历?”

“这种罩甲样式,倒像是嘉靖二十年被弃用的那一批罩甲啊。”都司一个武官道:“因戊字库发下来的样式照着做了,肩颈处伸缩困难,因而被废用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国朝的军器制造业分中央和地方,具体的管理机构是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和内府管辖的兵仗局,此外工部还管辖收储军器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戊字库和广积库,戊字库掌甲仗和弓箭盔甲等物,制造军器分发天下卫所,最先供给的是直属侍卫军也就是京军,然而天下之大,军器局人数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生产的兵器连京军都不太能供应上,后来兵仗局和军器局做一些军器样式,命天下都司卫所生产自用。

所以卢镗给安昌庄的女人们留下的其实是废弃的罩甲,这些女人也好哄,就被卢镗骗走了当家的男人。

“还有他们用的这丈六的长杆,”王忬比划了一下,觉得惊讶:“本官怎么瞧着像是毛竹啊。”

“应该就是毛竹,”参将道:“竹子顶端似乎装上了铁枪,威力过人啊。”

王忬点头道:“没想到不起眼的毛竹,竟有如此大的效用,杀得倭寇死伤无数,真是一大利器,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本官一定要见一见。”

此时城楼之下又一阵喧嚷,原来是彭老生得知了战败的消息,怒火冲天,竟将逃窜回来的麻子一刀劈成了两半。

“阿四,”彭老生又钦点了一员大将,“你带着五百人去,若是还像麻子这样不顶用,你就和他一样的下场!”

第一百零八章 杭州汴州

随着轰隆隆战马奔腾的声音,震得大地在剧烈抖动,陈惇就知道第二lun gong击到来了。他将疲惫忧虑一扫而净,只觉地浑身血液像燃烧沸腾了一般。他四顾其他人,竟发现所有人眼中都露出熊熊的火焰来,显然第一次的血火之战已经让他们飞速适应和长进了。

“他姥姥的,”有才龇牙咧嘴道:“该来的都来吧!”

陈惇不由得莞尔:“该来的都来吧。”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倭寇,比方才多两倍的人,密密麻麻挤得像是搬家的蚂蚁,触目间尽是他们疯狂而阴狠的眼神。

王忬站在城楼之上,紧紧观望着战局。他在心中为这一支不知来历的军队担心,又有兵围城下而无法击贼的愤慨:“自杭州被围,卫所星夜救援,均力战而不能敌,本官忝为一省巡抚,竟不能发一兵一卒,坐而视之,实在是颜面尽失,愧对天子!”

身旁的几名官员都劝道:“这怎么能怪大人,倭寇侵略如火,嚣张非凡,祸害我沿海百姓并非一朝一夕。何况大人闻听皇命,星夜赶来,调兵遣将,指挥若定。三路大军,朝发夕至,已解了台州之围,我杭州只需固守待援,两天便有大军回返,届时这些撮尔贼寇,定化为齑粉!”

王忬道:“即算都司兵马全都派出去,杭州难道不能以民为兵,杀出城去,如此两面夹击,贼寇还能如此嚣张吗?”

布政使吴伯宗微微哼了一声,“大人此言差矣,贼势甚大,不可正面迎之,须耗其锐气,挫其锋芒,杭州城池坚固,正该是固守待援,岿然不动,如今倭寇攻城不下,日复焦灼,只等到三路大军回返,定然能将之一网打尽,何必要冒风险打开城门,万一倭寇趁势攻入,届时大人可就成了杭州百姓的罪人了!”

这话被身旁一人听到,便露出一个近似嘲讽的笑容来:“我看杭州无人响应募兵,三十万百姓瑟缩如鹌鹑,可能是宋时遗风。杭州偏安之地,百姓歌舞升平,哪里识得兵戈?正是那句诗说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啊!”

这人果然不是浙省官僚,而是王忬的西席,请来给两个儿子王世贞、王世懋教书的,也算是王忬的智囊。他说话就夹枪带棒明嘲暗讽,把一众杭州官僚说得面色青红。

然而他说得并没有错,因为杭州人口众多,然而征召百姓守备城池的时候,却无人响应。强行招募的百姓被赶到城头上修筑工事,就好像被秦始皇役使修筑长城一样,哭声竟闻十里。而面对倭寇第一次攻城,他们是惊慌失措不听指挥,连往下投掷檑木滚石这样的事情,都做得艰难。

这样还叫王忬怎么组织军队去跟围城的倭寇战斗?如今竟只能眼看着陈惇率领不足五百人的队伍,拼死抵御倭寇的第二波进攻。

王忬想起临山卫阵亡的官兵,心中又恨又怒:“南倭北虏,国事已经稠溏如此,天下竟还以为无事,庙堂竟还勾心斗角,如何对得起死难的将士?”

他看到陈惇的乡勇们打退了倭寇的进攻,心中又暗暗生出希冀来,希望这一次这支队伍还能使出些新的办法来,若是能坚持到俞大猷汤克宽的军队到来,他一定要好好嘉奖这支创造了奇迹的队伍。

“再刺——”陈惇怒号着,弓箭手拼命射箭掩护,乡勇将手中的大毛竹挥舞起来,拦、拿、挑、锯、架、叉、构、挂、缠、铲,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进攻的办法,而倭寇虽然有木盾做掩护,仍然七手八脚招架不得,一时间又杀得血流成河。

大刀手灵活地左奔右突,看到被毛竹刺中倒地的倭寇,就补上一刀。然而这一波倭寇实在是太多人了,随着“嗖”地一声箭羽划过的声音,两个抬着毛竹的乡勇竟双双倒地,倭寇一片地欢呼怪叫,竟挥舞着长刀逼了过来。

大庄主肩颈上中了一箭,脸色惨白:“怎么办?怎么办?”

陈惇知道乡勇们此时也几乎筋疲力尽了,一口气用到现在,几乎穷尽了。他沉声道:“撤回高地,瓶子准备了!”

众人听他指挥,立时往高坡上跑。弓箭手抓紧时机发箭如雨,逼得倭寇稍稍停滞——趁此机会,陈惇从牛车车板下面捡起一个瓷瓶抱在手上,招呼众人集中在他左右,各人手中纷纷捡起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却都望向他,等待他发号施令。

没过多久倭寇就扑了过来,手持着刀盾的倭寇面色狰狞,踏上了那有些倾斜的坡地。

“点火,”陈惇点燃瓶口的棉花引信,高高抛射出去:“扔——”

率先攻上来的倭寇没留神一脚踩在了空处,整个头脸身子就重重撞在地上,等他抬头一看,却看到一个圆圆的瓶子朝他的方向呼啸而来。

“日你爷!”这倭寇和着血水大骂一声,却顺势一滚,从坡上滑落,正在庆幸自己反应快,躲避及时的时候,却忽然看到砸在他方才位置的东西轰然炸开,瞬时火光四溅,尘土飞扬。

这一炸,不知道多少倭寇满嘴满脸的血,又炸断了多少人的手脚,让他们滚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惨叫。

“他们有huo yào!”倭寇大叫起来:“小心!”

一时倭寇慌乱一团,滚成一片。

“再扔——”陈惇厉喝。

早已点燃棉芯的的乡勇们不假思索,立刻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抛射了出去。

瓶子从高地上飞跃出来,砸落地上就bào zhà,飞沙走石,光是扬起的石头,就能砸地人头破血流。

在乡勇们和倭寇看来威力巨大的东西,在陈惇看来却效果不如预期。因为这种瓶子里装着硝石、雄黄粉末和麻油油脂。传统huo yào的基本成分是硝石、硫磺和木炭。硫磺也可以用雄黄代替,木炭也可以用油脂、沥青代替。因为老百姓家里有硫磺的少,用来驱虫的雄黄倒是齐备,而麻油是小麻籽和谷糠熬炼的油,这是老百姓的照明灯油。因为这两种东西只是代替品,效果肯定不如硫磺木炭来的好,而且麻油杂质多,烧起来的火焰也是暗黄色的。

硝石这东西,原本陈惇以为是军用物品,结果他在大庄主家中见到了,一问起来才知道硝石这东西其实到处都有,只不过以山西、山东、蜀中的提纯工艺最为先进罢了。每当秋高气爽的季节,它通常呈皮壳状或盐花状析出来,覆盖在地面、墙脚,这就是所谓的地霜。特别是在猪圈、马厩、厕所附近的墙角尤多。这时候家家户户扫取这种含硝的土块,置于桶内,加水浸泡过滤晒干,就得到硝石结晶。

有硝石、雄黄,陈惇自然要搞一搞事情。他招呼庄中的女人把硝石结晶和雄黄碾碎,装入瓷瓶之中,倒入麻油,塞上棉芯之后,又教他们点火抛射,最后拉了几百个瓶子在车上,第一轮倭寇进攻的时候忍着不用,麻痹了倭寇,这一轮面对两倍的倭寇,打得吃力,必须要用了。

听到惊天动地的声响,杭州城下的倭寇都面如土色:“难道官军来了?”

彭老生惊疑道:“不是说是逃窜走的卫所官兵带着百姓,不过区区百十来人吗?怎么会有huo yào?”

彭老生兵围杭州没多久,都司就发紧急命令,令卫所前来救援,算起来临山卫的肖毅是第一支赶到的部队,却被倭寇杀得七零八落,肖毅本人战死,手下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面一天的时间里,又陆续赶来两支卫所官兵,总数不过一百余人,彭老生手下的倭寇一拥而上,几乎是屠戮干净了。

一看到牛车,彭老生就知道这不是正规军,即使大部分人穿着罩甲,他以为是卫所官兵带着百姓送死来了,没想到这支队伍竟然杀伤力这么大,还配有huo yào——难道这的确是官兵?如果是的话,与前两支相比明显是聪明了许多,知道打不过,还故布疑阵,引他的队伍入了他们布下的埋伏之中。

不过这更说明了官兵兵力不足,彭老生勾起一个狰狞的笑容来:“官兵的火器,咱也见识过,火铳要绳子点燃,十个里头,倒有七八个能哑火。还有什么火枪火箭,乱打一气,只要有木板藤牌,五十步就可以挡住他们。”

“不管何方神圣,”彭老生决意带领大队人马会一会陈惇:“咱们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大王,”身后的众贼道:“人都带过去——万一后面城门开了,给咱们屁股后面来一下,岂不是要吃亏?”

“他们可没有这个胆子,”彭老生轻蔑道:“杭州的人,都紧着自己的命呐。”

第一百零九章 但高歌

huo yào落地的声音十分巨大,硝烟弥漫。这种声音的的确确是震慑,不光是人,马匹都惊恐嘶鸣不已,火星与烟雾更是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许多倭寇甚至扑倒在地,嚎哭一片。一道道血雾飚出,一具具尸体倒在发烫的坡地上。

疯狂的排炸一轮,陈惇下令大刀手再冲上去补刀,果然如他所料,别看这huo yào声势浩大,其实当场炸死的人着实不多,倒是炸断了胳膊腿的人不少,都在地上哀嚎着,被大刀队冲上去一刀了结了。

“又来了,”陈惇听到大庄主的叫声:“又来了一波,一波大的!”

陈惇冲入牛车之后,却发现满载的武器几乎已经用掉了太半,他心中一沉。

“现在怎么办,”大庄主被成远架着,气喘如牛地跑过来:“撑不住啦!”

陈惇忽然咧嘴笑了一下:“咱们杀了多少倭寇了?”

“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大庄主胡乱道:“可是这一波一波的,什么时候能杀完?”

“杀完恐怕有点困难,不过再杀几个还是绰绰有余,”陈惇叹道:“咱们也杀得够本了,不过不能将倭寇尽数杀了,替绍兴、宁波的百姓报仇,我真不甘心啊。”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们,”陈惇望着聚在他身边的乡勇们,“下一次可别这么轻易被骗了,长点心眼……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他说地稀里糊涂地,大庄主刚要开口问,一阵强劲的箭雨落下,众人急忙拉下车板遮挡。成远和陈惇藏身的一块木板更是被射成了刺猬,让陈惇不由自主哀叹了一声。

“怎么了?”成远吓了一跳。

“裂了。”陈惇指指头顶的木板:“我原本打算用这块木板立个牌位的,集贤五百乡勇埋骨之地,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不错,”成远哈哈一笑:“可是以后要是有人路过,却并不知道咱们的功绩,不知道咱们杀了多少倭寇,无名无姓也就罢了,总也要人知道,咱们都是好汉子。”

“五百好汉捐躯于此,报国杀敌,死而不弃。”陈惇道:“若问来历,浙江百姓;若问名姓,大明子民。”

成远点了点头:“很好!”

陈惇从地上捡起一身罩甲,又带上了唯一一顶凤翅兜鍪,这兜鍪帽檐边缀铁帘笠状重檐,均是红色,想来当初制造,只是为了威风,并没有上战场使用。谁会头顶这么个鲜明的标志呢,早就被人一箭射死了。

“……问荆卿、田横古墓,更谁载酒为君酹。”陈惇想起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几句伶仃话:“……此生不愿多才艺,功名马上兜鍪出,莫书生、误尽了人间事。”

他手擎大刀,又在自己的胳膊上系上了红棉布,“龙山路断,走马台荒,渭水秋风,沙河夜市。休休莫莫,毋多酌我。我狂最喜高歌去——”

“但高歌!”

王忬看到了那夺目的一点点朱色,艰难地移动着,却死死向前,义无反顾地冲向黑压压的人潮之中,心中一颤,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孩儿们,”默默站立了不知道多长时候的朱六爷忽然道:“可愿与我杀敌?”

“愿,愿!”他身后的锦衣卫们齐声应诺:“唯命是从!”

“朱六爷,你疯了不成,”参政郭世卿怒目而视:“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该问问你们在干什么,”朱六哼了一声:“倭寇围了省会,已经是前所未有之奇耻大辱了,尔等浙江父母官,却只做覆羽的鹌鹑,缩头的乌龟,连自救之心都无。你们说杭州百姓提不了刀,上不了马,那我锦衣卫的人,扈从天子,娴熟弓马,总算还能驰骋一番,我带着自己人去,大人应该没什么说的了吧。”

“你胡闹!”吴伯宗怒道:“城门不能擅开,万一倭寇杀个回马枪,我杭州岂不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王大人,”郭世卿对王忬道:“锦衣卫的人,也太恣肆了罢!分明大人才是浙江巡抚,您还没说话呢,他们倒擅自做主,干预地方军政!这可是大罪,本官不信到了皇上面前,锦衣卫还能如此嚣张!”

“六哥,”朱九爷呵呵一笑:“想来大都督这么多年来太过仁慈和气,时时刻刻约束着咱们锦衣卫,不让咱们到处撒野,才叫人渐渐忘了咱们在武宗爷爷手上的旧模样了,竟然有人要在皇上面前告咱们的状,还真是翘首盼望求之不得呢。”

这话说得阴测测地,竟叫这一众大小官吏如芒在背,一时之间又想起正德时候江彬的许多事迹来,甚至洪武时期的毛骧,永乐时期的纪纲,这些臭名昭著却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个都浮现了出来。

“锦衣卫做事向来恣肆地很,”朱九就乐呵呵道:“说起来咱们杀过江湖大盗,杀过穷极恶徒,杀过公卿大臣,杀过草莽小民,也逮到过倭寇的细作,只不过还没怎么折腾尽兴呢,人先一命呜呼了,那就真没有杀过倭寇,不知道那倭寇的脑袋,斫起来是软是硬,跟其他人有何不同。今日孩儿们就跟我试试手,等我们回来,把这杀贼的感觉,给众位大人好好说一说!”

“你、你——”吴伯宗目送朱六带着人呼啸而去,气得怒发冲冠:“王大人,你管不管呐?”

王忬却一言不发。

“开城门!”朱九勒马:“杀贼去喽!”

锦衣卫齐齐将腰上绣春刀解下,换上了斩马刀,于马上一跃,十七骑径自从缓缓打开的城门中,呼啸而过。

黄烟弥漫处,汹涌的火光再次连成一片。又是大片**扑倒地面声音,周边的嚎叫声有如阿鼻地狱一般。

陈惇自觉最神奇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死,甚至背后只有一道被火光迸溅的擦伤。他既然没倒下,身后的乡勇们备受鼓舞,竟然都围在他身边,随着他的身影,往战场倭寇最多的地方扑去。

山坡上满坡的血,明晃晃地太过刺眼,陈惇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光,还是对面刀甲的寒光一闪而过,他微微眯了眼,手上去提刀,却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背后传来一阵阵惊呼,陈惇却完全听不到了。

就在此时,一柄斩马刀从斜侧里倏然插入,刀锋一转,那倭寇便滚在坡上,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

“九爷?”陈惇瞪大了眼睛,看着有如神兵天降的朱九爷杀了过来。

“果然是你啊,”朱九又好气又好笑,一抹怜惜从他眼中一扫而过:“你小子真是胆大如卵,可惜差点把自己搞死。”

陈惇哈哈了一声,却被朱九毫不留情地摘掉了头上的兜鍪。

“你这傻鸟,”朱九怒骂道:“戴着这东西,唯恐送死不快啊!”

“这不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逞一回英雄嘛,”陈惇由衷道:“怎么我每次死到临头,都是九爷你来救我,我陈惇想好了,回去以后立马要给您立个生祠,早晚三炷香,日日夜夜潜心供奉。”

朱九呵了一声,一把把他拉起来,架住了迎面倭寇的大刀:“小子,也许这回生祠立不了,一人一个坟堆,成了归宿!”

“那也好啊,”陈惇捡起大刀,径直捅入倭寇的腹中:“能和九爷做个邻居,我觉得也不错。”

陈惇已经看到,朱九只不过十几人,如今杀入阵中,根本是杯水车薪。

而彭老生远远观战,看到乡勇的箭矢越发稀疏了,心中大喜,嚎叫道:“他们的箭没了,冲上去!”不单是他,更多的倭寇都察觉到这个情况,顿时精神百倍,大吼起来:“全部冲上去!杀死这些区区小民!”

放眼整个山坡阵地,潮水般的倭寇蔓延而来,嚎叫着冲过来,转眼已经离最后一道防线不过二三十步距离了。

也就在这时,地面忽然微微震颤起来,旧的尘土还没有落下,新的尘土已经飞扬起来,同时一阵尖利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传来。

彭老生一个哆嗦,他对这声音太敏感了,“这是卢镗的军警!他回来了!”

他竟来不及说一声撤,扭头拍马而逃,跑出约莫百余步,却忽然听到耳旁风声一变,他神色急剧变化,反手就用腰刀刺了过去。

陈惇从马上挑下一个倭寇来,见彭老生勒马欲跑,翻身上马,一下子追近他,用手中的斩马刀横劈了过去。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股股血箭喷溅,彭老生翻滚扑落。而陈惇的左腹也霎时被鲜血浸透。

血雾弥漫在天空,陈惇摁住伤口,翻身落马,一刀斩下彭老生的人头,“老贼授首!”

兵败如山倒。

望着远处扬起的“明”旗,所有倭寇,不论悍勇的、畏缩的、观望的,心中都浮现这个词,那密密麻麻蜂拥而来的军队,正是卢镗、汤克宽和俞大猷合兵一处,浩浩荡荡而来。

大势已去,倭寇像是忽然之间就知道了什么是害怕,他们一边逃跑着,一边惊恐万分地回头,那跑得慢地,已经被乡勇们追上,乱刀砍死。

马蹄声声。

俞大猷策马而来,他手中一条长槊横在马鞍上,从逃窜的倭寇身边经过,那一个个倭寇的脖子便有如切开的倭瓜,人头横飞。

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场战斗,不禁赞道:“打得好,真是好汉子!”

他从陈惇身边经过,却忽然调拨马头又转了过来,看着陈惇马头上挂着的人头,双目露出赞赏的光芒来:“你这后生,胆气可嘉!”

陈惇眯着眼睛打量马背上的人,只见此人身着一套精钢盔甲,头戴红缨毡帽,腰间别着马刀,此时正握着一把长槊,夹带着一股锋锐之气。

陈惇紧盯着那张宽厚的国字脸,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你是……俞大猷,俞将军!”

俞大猷哈哈一笑,又朝他点了点头,方才策马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有责

战斗结束地很快,因为倭寇再嚣张,也不能对抗三路合围大军,除了卢镗率军去追,其余两路军队鸣金收兵,回到府城。

陈惇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屋子里的说话声惊醒。

“寸口脉弦而大,弦则为减……”他听到一个细碎的声音:“冲任不守,气不纳血,这就是所谓的冲冠一怒,一气灌顶,行到顶阳,方才一时昏扑。等这口气卸下来,人自然虚脱了。无妨,开一些调气补血的药,喝几天就好了。”

之后陈惇的嘴巴被捏开,灌进来一口苦涩的药来。

“啊呸——”陈惇顿时翻身而起,却被左腹一阵剧痛疼到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上身chi luo,腹上裹了厚厚一圈白纱,这才想起来彭老生在他的肚子上划了一刀。

“哎呦快躺下,”一道硕大的身躯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将陈惇按在床上,“醒了,醒了就好!”

陈惇不由得裂开嘴,吸着气笑道:“文长,你没死,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原来这白胖子正是徐渭,陈惇见绍兴城破,山阴、会稽为首冲,还以为这家伙也难以幸免于难,没想到这家伙福气冲天,在倭寇还没有来的时候,去苏州赴了一个文坛之会,避免了这一场浩劫。

“几个月不见,你真是越发令人刮目相看了,”徐渭二话不说给陈惇灌了药,才啧啧打量他:“拉着五百乡勇,竟解了杭州之围,还亲自斩杀了贼首彭老生,到好比是擒了张安国的辛稼轩,你还比他年纪小呢。”

令辛弃疾名重一时的一件事情,即听到军中统帅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之后,率领五十多人袭击几万人的敌营,把叛徒擒拿带回建康,彼时辛弃疾二十二岁,名动天下。

“把我比作稼轩,”陈惇挪了挪身体:“可愧不敢当。”

“不是我作比,”徐渭道:“是王忬王大人亲口说的,他说你少年英雄,真将相之种。此役歼敌一千三百余,都是你之力。他要亲自上疏,为你夸耀功绩。”

“我其实没有任何功劳,”陈惇太息道:“我这边又是打埋伏,又是设机关,又据守高地,却仍然抵御艰难,屡屡濒危。若不是最后关头大军赶到,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年轻人,你的队伍只损失了一百一十三人,”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却歼灭了六百倭寇,伤了七百。若论以寡敌众,以弱敌强,谁还能胜得过你?”

陈惇摸了摸鼻子:“我看阳明先生当年招募乡勇不过八千,却击败了宁王十万大军,我和他岂不是萤烛之火和日月之辉的差距?”

“哈哈哈,你这小子还要和阳明公比肩呢,”又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阳明公可是肉身成圣的人,你要修炼到那一步,恕我眼拙,还真看不出要到什么猴年马月呢。”

“惇哥儿,这位是汤克宽将军,”徐渭给他介绍道:“这一位,则是台州知府谭纶。”

陈惇一时心神震动,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两位名留青史威名赫赫的将军,“真是……值了值了,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传奇人物,还能和他们共处一室,简直如在梦中啊……”

谭纶最爱少年英雄,他自己也不过三十岁才出头,他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才学通敏,履历耀眼,在台州一上任,就练兵御倭,这一次倭寇围城,他亲率死士大战,竟能坚持五个昼夜,直到官军到来,实在是让人惊叹。

此时谭纶见陈惇,就笑道:“原来你这小英雄,也是个俊俏斯文的后生,我第一眼见你,你被军士抬上担架,浑身泥水,像个毛猴一般,如今擦洗干净,真是判若两人啊。”

陈惇下意识摸了摸脸,无奈道:“战场之上,还讲究什么。”

“年轻人,”汤克宽走了过来:“你真的是第一次上战场吗?”

汤克宽仪表堂堂,双目炯炯有神,被他盯着,陈惇感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压力:“确实是第一次,连武器也是第一次上手,比那乡勇还不如。”

汤克宽点头道:“这战役竟是你一人主持,那牛车、huo yào瓶还有毛竹,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见陈惇点头,汤克宽眼中异彩闪过:“牛车御敌,古以有之,huo yào也能制造,只是毛竹这东西,遍地都是,却从未有人想过用它来击敌,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陈惇就笑道:“都说有胆的人耍刀,没胆的人弄枪,意思就是长枪长矛这东西,舞起来使敌人难以近身,会给人带来安全感。而毛竹其实和长矛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毛竹体积更大,一扫扫倒一片,而且还比长矛上手快。我是小时候见过牧羊人用之驱赶野兽,才灵机一动,想起来的。”

汤克宽道:“这个办法别出心裁,而且管用,我已经下令在军中演戏此物,若是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效用,就都是小兄弟你的功劳啊!别说是王大人要为你请功,我汤克宽也要上表,让朝廷嘉奖你!”

陈惇道:“我没有功劳,也不图嘉奖,只要这个办法能使海波平定,百姓少受荼毒,那就是我陈惇的心愿了。”

“好好好,”谭纶和汤克宽都倍加赞赏,抚掌大笑起来:“志气高,胆量足,有智略,又谦抑,真是少年英雄!”

陈惇被夸得不好意思,真心实意道:“如果朝廷能恩恤这次战斗死难的军士百姓,抚恤他们的妻子老小,让他们为国尽忠能得到铭记,陈惇就别无所求了。”

谭纶道:“你放心,有功劳的不会漏掉一个,死难之人会有朝廷的抚恤和旌表,布政使司这次还拿出了五千两银子,专门抚恤临山卫和三山所。”

据他所说,临山卫和三山所是最先前来救援杭州的卫所,只不过寡不敌众,被彭老生杀得片甲不留。

陈惇想起曾并肩作战的肖毅,喉头涌动:“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汤将军。”

他径自道:“陈惇曾查阅卫所编制,按例来说,临山卫该有七千人的额数,可是拱卫绍兴城的时候,实到数只有三百余人,而且这就是全部人数了,这点人别说是去解围,就是守卫一座城池,恐怕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陈惇想不明白这人都到哪里去了?”

“七千人的额数,本该有七个千户,对吗?”汤克宽沉声道:“但你见到的,是不是只有一个?没错,剩余的千户都跑了,千户都带头跑了,底下的兵还能不跑吗?”

据汤克宽说,绍兴卫所缺额达七成六;但这并不罕见,大嵩所甚至缺额七成七,而整个浙江除了抗倭最沿线的台州、象山之地,其他地区卫所缺额率都在七成三四左右。至于缺额的官兵都去了哪儿,那自然是都跑了。能跑多远跑多远,只要不回来当兵就行。

这根源就在大明兵制是世兵制,编入军籍的人世世代代就要当兵,再没有别的什么出路,谁能一辈子忍受一个从出生就既定的方向,而且还要眼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别无出路呢?

而且,如果当兵能获得应有的荣誉和物质保障的话,也许这种逃亡还能减轻。因为军队是一个集团,军官是世袭的,他们对士兵,多了一种继承的关系。而军官将将士兵私有化,随意指使,从事各种劳役。或者吃空饷,注名支粮,卖放军人,花名册上士兵的名字,大部分不过是虚晃一枪,徒有其名而已。

军官对士卒的剥削,使得军卒要摆脱沉重的徭役,唯一地办法就是脱离军队。军官也放纵士兵逃脱,因为这样就可以获得他们的口粮,逃亡也不予追击了。

“所以卫所军人,能打仗的人十不存三四,”汤克宽道:“朝廷以为派了一千人去打仗,实际上只有几百人,对抗倭寇自然要落下风。所以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朝廷便命各省招募兵勇,像卢大人和我的兵,都是从民间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俞将军的兵,也是他在广西招募的土著……嗯他的兵,打仗是不怕死,只是也为非作歹,稍加放纵就扰民。”

陈惇点点头:“我这五百乡勇,是在集贤庄招募而来的,旁边有个安昌庄子,里头的青壮几乎尽数被卢大人招募走了,难道这挑选兵勇,也有什么讲究吗?”

“一方水土一方人,每个地方水土不一样,民风就不一样。”徐渭哈哈一笑:“你比如说会稽、山阴之地,上魁星,下文昌,文气灿然,出的是文质礼仪之人,能写字对句,却不能厮杀战场;而乐清、苍南之地,百姓性情伶俐,狡猾多端,可以作为前锋斥侯,却不能用作中军主力。再比如台州、象山之地,遭受倭寇侵略最深重最凄惨,他们对倭寇恨之入骨,又民风彪悍,一招募便应者云集,这才是募兵的主力。”

“文长先生果然洞达,”谭纶称许道:“正是如此。我台州百姓深恨倭寇,守卫城池之时,人人死战,连老弱妇孺都登上城头,谭某才可以坚持到大军到来。”

“还有不解的地方,其实陈惇率乡勇而来的时候,”陈惇沉声道:“没有想过诱敌之策,只想堂堂正正攻击倭寇,可是临近杭州城,才发现城头守备虚弱,百姓瑟头缩脑,不发一矢,而且竟在马墙上布了上百草垛,用来防御倭寇的箭矢横飞。我心中生疑,又不见前来救援的临山卫,只能揣测一种最不好的可能,城内不会出一兵一卒,那原先设想的两面夹击之计,完全废弃了,这才临机选择了一处地方,仓促定下了诱敌之计。”

“我说你这小儿向来十分警敏,如今果然,”朱九朗声笑着进来:“快来见过巡抚大人。”

陈惇被徐渭搀扶着,披着衣服滚下来,却被王忬一把扶住摁回了床上:“不要多礼,你就是会稽案首陈惇吧,果然年少俊彦!可有字了?”

陈惇一头黑线,难道这个时代给人取字是一种雅事不成?而且他才刚刚满了十六岁,似乎要到二十岁及冠的时候才应该取字啊?

其实陈惇不知道取字也有几种情况,比如少年老成,或者自幼聪颖的,又或者需要早早离家的,都可以提前起表字,只是行冠礼一定要成年才行。

“哦他已有字了,字梦龙,”朱六道:“是一位尊贵的长者为他取的。”

陈惇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有了字了,梦龙公子不过是他的笔名罢了,却见朱六意味深长地朝他点了点头,也就低头不语,默认了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字。

“梦龙,也不错,”王忬看到这年轻的后生,却有如此出众才华,文武双全,就有一种内心的喜爱涌上心头,道:“十六岁的县案首,果然名副其实。你既然是今年下场,怎么没有参加府试,一口气中个小三元,夸耀乡里?”

陈惇一怔,再看朱九,对方则还以一个乐呵呵的笑容。他忽然明白,锦衣卫手段高明,竟将他的案底重新删改了,他参加府试的记录被抹去,再没有什么舞弊透题的嫌疑了。就算是以后有人要穷究,也根本查不到任何证据了。

他心中一松,却又有数不清的滋味涌上来,一时之间不由自主太息一声。

“怎么了?”王忬问道。

“不参加府试倒也算他幸运,”朱六解释道:“今年绍兴府出了舞弊案,知府李圭又卷进了仇鸾结党的腌臜事里,府考便不作数了,只等明年重考。”

王忬哦了一声,“不急不急,你年纪轻,功名唾手可得,倒是要好好沉下心来体悟圣人之道。”

一旁的汤克宽和谭纶都有些惊讶,“你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会想到募兵参战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陈惇一字一句道,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

这沉甸甸的八个字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众人的心底。

其实陈惇说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机锋。

当顾炎武说出这句话,大明就是要灭亡的时候了。而大厦将倾,却没有人力挽狂澜,作为统治阶级的士族尤其是江南士族,不仅没有弥补大明这座破烂房屋的漏洞,反而在一刻不停地挖着墙角。你说党争也罢,办书院讲学也罢,反正是不纳税不捐款不勤王,只冷眼看着江北天灾**民变四起,还怪一条运河把江南的血脉脂膏抽空。

最后等到崇祯上了吊,鞑虏入了关,才发现大事不妙,一切皆空。

陈惇看着眼前杭州城紧紧闭阖的大门,想着里头的大户豪强是如何只顾自己的利益,而竟不肯派出一人来帮助自己——明明他已经吸引了大部分的倭寇,最危险最绝境早都不是杭州了,他大概就能想到一个甲子之后,这些人依然还是这幅德行,大明的天下,就叫这帮人掘尽了最后一抔黄土。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知道朝野多少公卿,多少有识之士,都没有你这样的见识和胸襟。”王忬眼中闪烁着赞赏和爱惜:“少年郎,他日定为我大明擎天之柱!”

陈惇不知道在他留在杭州安心养伤的时候,他的这句“名言”已经上达天听,传到了嘉靖帝的御耳之中。

西苑玉熙宫,嘉靖帝盯着眼前的这本密奏久久没有批示。

黄锦看着砚台里的墨快干涸了,便轻轻走上去取了一块墨,慢慢研磨起来。他知道,这本密疏是江南递奏上来的,锦衣卫的朱六和朱九留在浙江,并不只是为了什么传奇话本。

不过黄锦也挺好奇,这本儿上写的是什么呢?让皇帝这么难做决断,恐怕还是和首辅、次辅这几个大佬脱不了关系。这次的倭难,竟打到了杭州城下,责任又该谁承担——之前王忬就有一本奏疏专项dàn hé浙江官吏不作为,浙省的官员在朝中都有依靠,动摇起来,牵扯不小。如今这一本,究竟是添柴加火还是……

其实他想多了。

与倭寇围了杭州城相比,台州城下歼灭二千倭寇,杭州城下又歼灭一千,这是一场大大的胜仗,嘉靖帝之前因倭寇入掠而产生的怒火已经被平息了大半,一场战斗的前后始末,早在各人的奏疏中书写地淋漓尽致,嘉靖帝如今默默不语的原因,竟是陈惇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他不要赏赐,却为死难的乡勇以及会稽知县请求旌表的心愿。

“陛下,”外头的太监禀道:“首辅大人请求觐见。”

严嵩颤巍巍走入帷幔屏蔽的大殿之中,“微臣严嵩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帝瞥了他一眼,“赐座。”

严嵩却并没有坐上黄锦为他搬过来的小圆杌子,而是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请罪道:“臣有罪,自内阁十八日收到巡抚王忬的奏疏,臣便自觉荐人不明,致使君父忧扰,实在是天大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微臣,臣甘心领受。”说着伏地而哭起来。

“哭什么,”嘉靖帝倒也不生气:“你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还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算什么模样。”

黄锦当即上前,将老迈的首辅扶了起来,心中却“啧”一声,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王忬的奏疏中,有dàn hé浙江布政使司畏贼失机一事,而浙江布政使吴伯宗就是严嵩当年提拔任用,并推荐为官浙江的,如果这罪名属实,严嵩确有荐人不当的过错。

“听说吴伯宗不肯募兵出战,”皇帝幽幽的声音传来:“任由倭寇在杭州城下围困,是这样吗?”

“王忬才干练达,此次奉陛下钦命巡抚浙江,很快平定倭乱,功劳甚大。”严嵩道:“他所言,定然不虚。不过臣还是建议等到巡按与按察司核对战绩之后,再施奖惩。”

见严嵩不为吴伯宗说一句话,嘉靖帝算是心中满意:“王忬此次巡抚浙江,朕密令其便宜行事,他征兵听用,取得大捷。朕看以往年年讨倭,出师不利,也有未得其人的缘故。朕虽有良将,却无布局全盘画策之人,思来想去,朕想设一总督大臣,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职讨倭,卿意如何?”

严嵩立刻道:“陛下圣明,以往各省抗倭,东奔西走,无有配合。若是倭寇逃窜到两省交界,则按律不可跨省追击,实在是极不方便。陛下设此总督大臣,由天子钦命,统筹经略,规划抗倭全局,将一盘散沙捏合起来,则抗倭之事分条划缕,清晰毕见矣。”

“六省军政……”嘉靖帝嗯了一声道:“卿看六部九卿之中,谁人适合出任?”

严嵩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一动,却道:“臣实不知,当由圣天子铨选。”

“这人选,的确要仔细考虑,”嘉靖帝道:“这一次,王忬以副都御史的身份抚视浙江,朕看他还算用命。说起来,御史言官整日凿凿,说抗倭不利都是将帅无能、士兵贪渎、如此种种,朕听这话,耳朵都起茧子了,以为他们只会夸夸其谈,没想到还是有几个有才干的,放到江南去,也该不负朕望吧?”

严嵩盯着御案上的金磬,“总督大臣总督江南六省军政,朝廷若派御史充担,只恐难负重任……”

“那你的意思是,”嘉靖帝的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来:“要部堂高官去吗?”

“臣实无此意,”严嵩道:“无论各部尚书,都有自己本部的事情要管,岂能离开京中坐镇江南?陛下方才所言,以御史任总督,臣双手赞同,只是御史分巡天下,江南总督如何与之区分?臣建议以御史兼任侍郎或尚书一职,专办讨贼,庶几名正言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小从仕郎

西苑玉熙宫的烛光轻轻晃动,在一片帷幔上投下曼丽的剪影。

嘉靖帝点头道:“卿思虑周全,这设立江南总督一事,便交由卿上奏廷议。”

“朕今天听够了坏消息,整天是坏消息,”嘉靖帝似乎有些心烦意燥,一挥袖子道:“天天水旱频繁,不是北边的鞑子出动,就是南边的倭寇侵扰,朕何曾有一日,能真正静心修玄呐!”

黄锦微微一瞥桌上的奏疏,那被翻看了三四遍的放在一旁的就是巡抚辽东都御史侯汝谅递上来的,上面说辽左滨海,去年大饥,斗米银八钱,母弃生儿,父食死子,今值夏秋之交,水灾虫灾并发,斗米贵至银七钱,冬春更不知如何。请大出内府银钱,以救一镇生灵。

让皇上出“内府之钱”是不可能了,昨天黄锦还亲眼见到嘉靖帝拨拉算盘,算出来一笔钱要修缮玉熙宫呢。说起来西苑的百十来间房子是常常修缮,因为嘉靖帝命中带火,人称“火德星君”,自从御极以来,大小火灾并发数十起,比前几个皇帝加起来还要多。不过这也很容易知道原因,皇帝酷爱修玄,整天在宫里炼丹烧炉,烧纸打醮,还养了大帮的道士在宫里,大家一起炼丹,不发生火灾才怪。

除了辽东的水旱大灾,广西几个土著也反了,当然那种蛮夷聚集之地,今日归附明日反叛的事情是经常的,有的时候官兵刚刚打完,还没有离开广西呢,人家又扯旗zào fǎn了,但出了事情就得上报,所以皇帝桌前的奏疏,全都是这样的奏报,不得不让嘉靖帝生出一种四方多事的感觉来。

“四方多事,都是内阁百官的过错,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治罪。”严嵩虽然说这治罪的话,但屁股根本没有从小圆杌子上挪动分毫,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来,“不过臣这里有一本浙江按察使李敦义的奏疏,勉强可以慰藉天颜。这奏疏详述了此次抗倭之战前后始末,特别提到了一个名叫陈惇的十六岁少年,正是此子率领乡勇,解了杭州之围,还枭首彭老生首级,真可谓少年英雄。”

嘉靖帝不由得面露笑容,手中的木鱼轻快地敲击了三下:“朕不看,你跟朕好好讲讲。”

严嵩见嘉靖帝似乎露出了今晚上第一个不可称之严肃的表情,也顿时打起十足的精神来,把陈惇如何参与守备绍兴城、跟随临山卫转战东阳、如何招募乡勇,智定御敌之策的种种事迹,吹了个天花乱坠。不得不说,严嵩年轻时候颠沛流离的经历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奏疏中根本没有提及的东西,也被严嵩轻而易举添油加醋地补上,让皇帝和伺候的黄锦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陈惇要这破烂的木板有何用?”嘉靖帝见严嵩稍稍停顿,顿时追问道:“难道是抬伤员的担架不够了?”

严嵩口若悬河地讲了半天,眼见皇帝桌上一碗核桃露分毫未动,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能继续道:“他要这木板,其实是要给自己和五百乡勇立一块牌,上面就写‘集贤五百好汉忠义埋骨之所’,后来被众人拦下,方才作罢。”

嘉靖帝却摇摇头:“没有作罢,他是觉得这么写,后人恐怕不记得今日报国杀敌的功劳了,便又多添了几行字,说若问来历,浙江百姓;若问名姓,大明子民。”

严嵩“啊”了一声:“陛下,您如何知道的?”

说罢才忽然想起锦衣卫两个佥事都在浙江,他们就是天子的耳报神——然而没想到,皇帝获取的情报比他的更加详细,而且是有关这个少年的。

“不仅是李敦义,”嘉靖帝笑道:“王忬、汤克宽、俞大猷甚至台州知府谭纶,不约而同地都提到了这个小小书生,都要为他请功呢。”

严嵩察言观色,见皇帝对这个小书生似乎也喜爱有加,心中有了定数:“听说此子还是会稽县试案首,绍兴文昌之地,果然出了一个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少年英雄。陛下,爵以赏功,禄以酬能,这小书生既然有一件大大的功劳,定然是要好好褒奖,也让天下人知道陛下呵护英才之意。”

“我大明学子,体悟真道、践行良知的寥寥无几,现在都成了书院的浮夸风,宁愿坐而清谈,也不愿为民任事。”嘉靖帝道:“好不容易有个为民任事的出来了,朕就要把这个小子树起来,给天下读书人做一个榜样!”

嘉靖帝说到书院的时候,面露嫌恶。

江南地方文化昌盛、百家争鸣,不仅大兴王学,还有各种学派、各种书院,风气特别开放,也培育出一大批蟾宫折桂的进士来。然而这些人却在当年嘉靖帝初即位,弄了一出大礼议风波。

当时有拥立之功的杨廷和的势力极大,打出的口号也是名正言顺,孝宗的恩德仍在,嘉靖帝不过是个愣头青——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都站在继嗣派这边。

这些人很牛逼,他们在讲坛上骂、在书院中骂、开ji hui骂,写个文章也要骂——直把个支持嘉靖帝的继统派骂得体无完肤灰头土脸。

但是最后的胜利属于谁?

嘉靖帝。

打赢了的嘉靖帝,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禁止公开宣讲王学。但后来,王学传播广泛,嘉靖帝也逐渐发现,王学之人都是身体力行之人,其“格物致知、践行良知”之说,是有利于自己的统治的——他们和书院夸夸其谈的人不同,这才渐渐放宽了王学限制,但仍然憎恶天下书院。

严嵩体察帝意,“依照常例,无非是文人封文职,武人封武职,可陈惇考取了案首,却又统兵御敌,这当中以武职还是文职,就有些难以界定了。毕竟武职绩功劳而定,说起来容易封赏些;可他凭着中案首的本事,若是将来蟾宫折桂,金殿上考个翰林官出来,那这官职便有些不伦不类了;然而若是封了文职,便不得有斩首之功,功劳又大大地削减了。”

越想越觉着这事儿难办,谁知嘉靖帝却摇头:“朕有心要给这小子封赏,他却不领情啊,你看看锦衣卫的奏章,这小子直接说了,不求封赏,只想为死难的将士和会稽知县求旌表。”

严嵩心说这小子真是傻鸟一个……一个小小的案首罢了,能不能从浙江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出头还是个问题呢,现在能让皇帝记得住一时,以后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死难的将士自然要抚恤,会稽县令曹正刚烈不屈,自尽许国,也自然要表旌追赠。”严嵩道:“至于陈惇,有功不赏,岂不是惹朝野上下非议?臣以为,还是要赏的。”

嘉靖帝点头道:“朕其实已经想好了,封他一个散官,空担一个虚职,将来也不耽误他科举之路。”

散官和职事官区别很明显,职事官就是有品级有具体职守的官员,散官就是有官名但没有实际职务的官员,在本朝以前,散官是有品级的,但本朝定职官的时候规定,散官须依职官品级,散官只有名号了。

一听是没有品级的散官,严嵩就慢腾腾挪了挪屁股:“陛下圣明,如此既褒奖其能,又拳拳爱护,使其免受朝野非议。该作何封赏还得请陛下示下。”

嘉靖帝哈哈一笑,显然开怀:“那就从仕郎吧。”

严嵩自然无异议,倒是一旁的黄锦心中若有所思,这从仕二字,乃是皇帝对陈惇这小子的期许,皇帝曾说,希望这小子有南宫之荣,将来金殿陛见,就是好一段佳话。而且虽然本朝取缔了散官品级,但从仕郎这个官职原本的品级是从七品,这正是新科进士殿选授官的品级。

等到严嵩坐着肩舆晃晃悠悠回到内阁,严世蕃正耷拉着眼睛倚在长脚椅上等他。见严嵩走进来,严世蕃就道:“快把炭盆搬进来!”

深秋时节,严嵩老而畏寒,半个月前就已经架上了炭盆。而严世蕃还穿着敞开的大襟,甚至还露出了雪白的胸膛——他与他爹不一样,一日不御女则浑身有如火烧,是典型的阳亢之症。

“爹,皇上怎么说?”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道。

严嵩用手拨拉了几下炭火,迟缓的神经让他感受热度的时间也变慢了:“吴伯宗这次畏敌失机,皇上能准许他自请致仕,已经是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了,能保全颜面,还不知情识趣快快地滚下去?”

“哼,”严世蕃怒道:“王忬一到浙江,调了三路兵马来,指挥抗倭,傍若无人。他调走了兵马导致杭州内无守备,倭寇趁虚而入,围城不下,吴伯宗不过是闭城自守,怎么反而要担畏敌失机的罪名?”

“说地是不错,可你瞧瞧台州知府谭纶,率百姓死战五日,竟能守到大军驰援,会稽、嘉善县令与城共存亡,城破自尽,义不授辱,”严嵩道:“再对比一下吴伯宗,皇上能不发怒吗?何况罪责不是他担,而是布政司上下官吏,都有申饬——这就是皇上对浙江布政司余怒未消,又听了李默老儿的挑唆,连消带打借题发挥呢!”

“果然是那老不死的,”严世蕃一只独眼露出阴狠的光来:“爹,李默挡咱们的路,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总不能看着他一日日得了势,养虎遗患啊,如今李默圣眷和您比肩,又有一个好学生,今年若是做了会试主考,那就桃李满天下,到时候更难收拾了!”

严嵩眯起了眼睛并没有说话。因为其实他知道,李默性子耿直,官场上其实也得罪了不少人,完全没有和他勾心斗角的本钱。这也是当年李默趁着外察黜落许多严党的人,而严嵩竟能容忍下来,没有算账的原因。可如今李默自恃于此,在他身边竟渐渐汇聚了许多反对严党的人,这是严嵩不能容忍的。

而且他也害怕,皇帝这些年对李默的宠爱,竟渐渐与他持平,是不是有让李默取自己而代之的意思——

“爹,皇上叫你过去,”严世蕃似乎是他爹肚子里的蛔虫,眼睛一转就知道严嵩在想些什么,顿时一笑道:“是不是和你商量了想要设江南总督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二章 烟火烛天

严嵩一惊:“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皇上才刚刚和我提起!”

严世蕃呵呵道:“皇上不是只跟爹您一人商量了,他还跟李默说了!而且李默推荐了张经出任江南总督!”

“你此话当真?”严嵩的脊背慢慢挺直了,他浑浊的眼珠子就像是一池污水渐复清明:“张经和李默为同乡,互相援引,若是出为一方军政之首,则内外把持,羽翼丰满——到时候,你爹我怕真要被取而代之了!”

“正是如此,”严世蕃抚掌道:“但张经出任首任江南总督,却并非是一件坏事。”

“此话怎讲?”严嵩道。

“江南总督,六省军政大权尽付于一人,各省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尽皆俯首听命,这是何等的quán bing?”严世蕃道:“以咱们皇上多疑的性子,他真一点都不忌讳吗?但不设总督却又不行,东南倭乱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所以咱们皇上想了个办法,要从都察院御史之中,挑选总督人选。”

“可惜李默没有体会到上意,”严世蕃得意一笑:“他推荐了张经,张经十六年平定两广之乱,晋兵部右侍郎,十七年升一级,为左侍郎;二十七年平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进兵部尚书,服阕满又准备起任三边总督。若不是我指使给事中刘起宗dàn hé他曾经在两广克扣饷银,他这三边总督就当定了。你看他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六省军政之首,出将入相,快要成不世出的名臣了——即算皇上忍得,百官也忍不得啊!”

唐时候宰相的标准为“出将入相”,然而自从宋朝以来,这个标准就不作数了。文官地位的大大提升,让他们严防死守武官的反扑,狄青不过做了枢密使,竟让韩琦文彦博寝食难安。而本朝名动天下的阳明公,平定宁王之乱,终武宗一朝,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赏,始终被朝廷驱遣,奔波在平定各处叛乱的途中。

出将入相,那就是真正的权臣,谁能容忍地了?所以严世蕃得意非凡,李默推荐张经,是没有揣摩到皇帝的心意。

“即使张经得以出任江南总督,皇上也一定不放心,”严世蕃道:“一定还会派御史巡查,彼时咱们推荐自己的人过去,一封朝奏,就让他万劫不复。朱纨的例子,可不是最后一个。”

“有一天张经万劫不复了,”严嵩就耷拉着眼皮问道:“皇上让你推荐,你可有人选?”

“那么多依附咱们的御史,”严世蕃摇头晃脑道:“挑一个最听话的不就行了吗?”

“你以为这个江南总督,去了江南就是为你搜刮财物的,那是去打仗的!”严嵩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贴近了炭盆:“若是不会打仗,咱们推荐多少个,皇上就能杀了多少个。会打仗也不够,你刚说了朱纨,对,朱纨的覆辙还在呢,若是不能和江南士族大家打好关系,得其群起攻之,这个总督之位,也做不长久。”

“江南几大家族,听说有几家算是著姓,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又不是魏晋隋唐,哪有什么一流望族兴盛不坠?”严世蕃嗤之以鼻:“还敢顶着世家的名号,妄自尊大,算什么东西?”

“你平常倒是不注意这些,”严嵩却细数道:“自永乐到成化年间,义门郑、姑苏陆和太仓王一共出了进士二十二人,你知道如今出了多少吗,嘉靖年间,光是一个义门郑,就出了十四个进士,科第蝉联,门第长青。”

严嵩能隐约感觉到这些世家在崛起,他们又与以往五姓七望不相同,他们积极科举,努力经商,修桥铺路,出资学校,又没有死守门户血统之见,似乎是一种新生的力量。这种力量渐渐汇聚成什么模样,又能在朝野之中掌握多大的权力,这是严嵩非常关注的。

“爹你怕什么,像王忬王世贞父子这样的,就算一百个,也无足轻重。”严世蕃道:“他们都是翰院词臣,却并非是庙堂之器。”

王忬即出身太仓王氏,是真正的贵族,这种出身的rén dà都人物俊秀,这是他们的特点,也是他们的缺憾。就像严世蕃说的,这样诗礼传家养尊处优出来的,根本不是庙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操盘手,更比不上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严嵩父子。

严嵩点了点头,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皇上今日给那个会稽案首陈惇一个虚衔,我去西苑匆忙,你当时要跟我说的是这个陈惇吧,他怎么了?”

严世蕃之前跟严嵩说到了陈惇,但是话还没说完,皇帝派人来召,严嵩匆匆登舆而去,如今问起来,听得陈惇竟然得了从仕郎的散官,叫严世蕃恚怒不已。

“爹,他就是那个写了《白蛇传》毁谤孩儿的人,”严世蕃道:“李圭下狱,他莫名其妙被锦衣卫的人保释而出,你说陆炳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让你多多留心江南大族,你并不听我的,”严嵩就道:“你可知道绍兴府舞弊案,是义门郑为了拉李默下马,故意制造的?陆炳是李默的学生,不保他保谁?陆炳费尽心思,将李圭拉进仇鸾案中,立时把李圭下狱论死,所有的东西推到他身上,反正百口莫辩,李默即使记着李圭父亲的恩情,却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也就无奈何了。”

“这跟陈惇有什么关系?”严世蕃道。

“陈惇是李圭指斥的主使,李圭背了全责而死,他就得以活命,”严嵩呵呵道:“陆大都督就是好施恩泽,一个锦衣卫里头,多的是他活命的人,这些人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任他驱遣——得人死力,哼,孟尝君的做派。”

“不是吧,”严世蕃并不觉得如此:“陆炳为了这小子,不惜和咱们翻脸,是看中了什么呢,这小子有这么大价值吗——我觉得陈惇身上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东西。”

严嵩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看皇上对他,似乎也有点与众不同。”

战争结束的第七天,朝廷圣旨就抵达了杭州,圣谕嘉奖、抚恤了作战和死难的将士,卢镗重新起用,汤克宽、俞大猷各有银币赏赉。王忬于军中升任右都御史,继续巡抚浙江一省。

而圣旨中对陈惇的赏赐也是让人始料未及,不仅给陈惇官授从仕郎,而且追赠其父宣议郎,这是文官凡吏员出身者能得到的散官职位,而陈温只不过是在县衙之中做了个不在编的典吏罢了。

“惇哥儿,你如今是官身了!”有才兴奋地图案着手扑过来:“我听他们说,这可是从七品的官儿啊,比县太爷只低半级,对不对?”

“实际上,没品没级,没什么用。”陈惇摇头道:“你们也得了赏赐了,二百两银子呢,高兴不高兴?”

“高兴啊,”有才是个小财迷,此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惇哥儿,你说我该把银子放哪儿呢,我想了好久了,是埋树底下,还是藏在房梁上,还是塞到灶台下面?”

“这么点银子就宝贝了,”陈惇道:“你要是以后有了数不清的银子,把整个房子都堆满了,看你还往哪儿藏去呢?”

“要真有这么一天,我做梦都要笑醒了。”有才怪笑起来:“走吧,惇哥儿,外头都在狂欢呢,今夜杭州是不眠之夜!”

陈惇悠然踱步,杭州大西湖之内,早已是火树银花,亮如白昼,数百舟楫咫尺往来,上头竟别出心裁挂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花灯。从官道两边可以看到烟花如星雨一般的场景,尤其夜间燃灯,更是蔚为壮观——一苏杭之人又备极巧思,一艘艘船过去,竟没有一盏灯是略有相似的,甚至还有七八个大花灯拼成了一副西子捧心的图形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平湖十里,灯火相望金鼓相闻,围观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此时是湖上的一声炮响,将人们的目光全部引向湖心的大船之上。

轻轻一声三弦开响,那船上忽然转出来两个人,相扶着走在穿透之上,那白衣女子轻启朱唇,声如黄莺般宛转唱道:“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

众人轰然叫好,如潮水一般呼喝道:“白娘子,许仙!”

这并不是官娘的玉楼班,但听其唱腔,竟也十分动人。陈惇随着拥挤的rén liu也不知道退了几步,又进了几步,直到一大颗烟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开一朵大火球出来,一霎之后有万千丝绦吹落,伴随着湖心杳杳歌声,仿佛人间仙境。众人更是如在梦中,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此时放烟花的城市寥寥无几,只因烟花造价太高,所以京师每年上元,鳌山夜景,会吸引那么多人观灯。然而苏杭就是例外了,这个挥金如土的梦幻之城,并不在乎这几千两白银……

陈惇却不愿意抬头去看,他知道那所有的绚烂只有一霎,就像他来到这里,刚刚拥有的那么一点亲情,却随风而逝一样。

灿若云霞的烟火划破夜空,伴着阵阵的惊呼,转眼便如鲜花般绽放。这美景映在天上,也倒映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中,花船掩映,一时间半锦绣团簇,美得令人忘记了语言。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陈惇听到最后一句:“愿世间有缘的,都能幸会。愿华枝春满,两心不负;中天月圆,情深永寿。”

他心中有一种情绪,想来想去好像是客意。

他看到了不远处有才的痴迷惊呼,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青石板上走路有一种笃笃的声音,成远从门口台阶上站了起来,“惇哥儿,我有一个想法……”

“啊,我知道,”陈惇拉着他又坐了下来:“你想要参军,是不是?”

“对。”成远并没有问陈惇是怎么看出来的,“看到绍兴被屠城的惨象,我却无能为力,救了一个两个,却救不了满城的百姓。我想去当兵,以后带兵打仗,把那些在大明国土上肆虐的倭寇都赶走,让他们再也不能为非作歹,戕害大明子民!”

陈惇道:“汤将军正在募兵,我可以帮你说说,你跟着他,是能完成这个心愿的。”

“你不拦着我吗?”成远道:“我以为读书人都瞧不起当兵的。”

“我要是瞧不起,就不会招募乡勇,跑来杭州了,”陈惇道:“浙江卫所的官兵,许多都跑了,留下的都是想要保卫家乡的人,他们和你一样,都坚信有一天能赶走倭寇,复我金瓯。”

上天厚待大明,陈惇在小小一个绍兴城里,看到了杀身殉国的肖毅,以身许国的曹正,还有眼前立志报国杀敌的黑炭——

“如今朝廷允许募兵,”陈惇道:“你应募的话,仍隶民籍。等打完了倭寇,回来做平头百姓,到时候咱们还能相见。”

“那你呢,”成远道:“你也不愿留在绍兴了,是不是?”

“无父无母了,伤心之地,”陈惇眨了眨眼睛:“我打算去苏州,那里书院、学府众多,我寻一个名师,再跟着他好生用功,三年之后争取府试乡试联捷,还要走这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那金石箫鼓之声,才仿佛有渺渺杳然之意。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陈惇默念道:“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

碧波荡漾的西湖三潭,在陈惇的瞳眸中浸透了秋月霜华,又渐渐散成一团星子,融入了这烟火烛天的俗世之中。

{第一卷终}

第一章 状元坊

陈惇把自己面前的鸡头米羹一饮而尽,想起尚薇爱这时候恐怕还没有睡起来,便道:“再来一份麻饼和春卷,带走!”

店老板爽利地应了一声,麻饼是早就烘好的,热乎乎装在盒子里,春卷却正在现做——尚薇之所以爱吃这道小吃,且因苏州之地和别处不同,苏州的春卷用鲈鱼肉铺以虾仁制成馅心,春卷皮更是薄如纸,圆如镜,透明柔软,下油锅炸成脆亮的金黄色,咬开的一瞬间鲜香满口。

陈惇付了钱,又道:“老板,哪儿搭车去长洲啊?”

“城门口一招手,到处都有拉人拉货的车,”这店老板笑眯眯道:“新阳到长洲这么近,还要搭个车啊?”

“买了许多书,”陈惇指着身旁厚厚一摞书,一摊手:“提不动。”

“哟,就知道小相公是个读书人,”这店老板吆喝伙计道:“门口寻车去,给小相公寻一辆去长洲的!”

那伙计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套着一辆车来了,车是个大车,但上面还有半车货物,车老板协商半价拉个人,陈惇也没有什么讲究,横竖转眼就到,也就凑合一下屈身上车,把自己的书抱在怀里,可惜车开起来没一会儿,陈惇就忍不住了。

他一把拉开车帘,怒目道:“这车拉的是什么货物,快要熏死人了!”

“包涵,包涵,”车老板没有什么诚意地赔罪道:“有一篓黄鳝和泥鳅,也是顺带拉的。”

陈惇实在是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来,他捏住鼻子,抵挡车厢里刺鼻的腥味,憋着嘴道:“我还是下车走吧。”

“不影响,不影响,”车老板连忙道:“拉开车帘就好了,您说您都上来了,也就忍着点吧,我这驴车走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到长洲了。”

陈惇依言忍了一会儿,干脆把书留在车内,与那车老板并肩坐在前方的车横板上,“走吧,走吧。”

驴车沿着小河边不疾不徐地走着,车老板就道:“哥儿一看读书人呐,家在长洲,还是新阳?”

约莫所有的司机都有想要和乘客胡吹漫侃的嗜好,不管是长途还是短途,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陈惇乐呵了一下,道:“长洲。”

“怎么跑到新阳买书来了,”车老板道:“长洲的书社书坊多呀,什么书买不到?”

“一本新出的书,卖地脱销了,”陈惇道:“长洲买不到,就来新阳这边看看。”

他说的就是《管赵谭》,是他在管赵小筑中著写编纂的志异怪谭合集,这书书稿流出来,各大书坊竞相争印,掀起一轮狂潮来。苏州这边尤为狂热,连陈惇这个书作者,都买不到自己的一本书。

车老板一路说着闲话,紧赶慢赶,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长洲,陈惇对车老板道:“把我搁在路边就行,你紧着自己的货吧。”

车老板却不依了,执意要送他回去,“都走到这儿了,不差这会功夫,哥儿家在哪儿,一口气就赶过去了。”

陈惇就道:“我家在永靖坊仁元巷,金井桥对面。”

“那我知道,”车老板笑道:“不就是状元坊后头吗,要说哥儿你家那地方,那可算是风水宝地了,跟昆山的元济坊一样,据说都是文脉聚集之地,考试前都要去那沾沾文气,哥儿你还住在那儿,岂不是松松就能考中个头魁?”

陈惇就道,“状元坊,出了什么状元?”

“哟,您欺我青浦的,不知道苏州的状元坊?”车老板来了精神,鞭子一挥,指着前方隐隐出现的牌坊:“那句话怎么说的,海潮过昆山,苏州出状元,打唐朝苏州就是状元之乡,唐宋那都太远啦,几十个状元呢,咱也记不清。就从咱洪武爷开国起算,吴宽、毛澄、朱希周、顾鼎臣、沈坤……这五个正儿八经的状元郎,就是苏州人。”

“这里头长洲最荣幸,出了个吴宽,”车老板滔滔道:“因为他官儿最大啦,官至礼部尚书,卒赠太子太保,他当年考上状元,圣旨表旌修建状元坊,所以他是苏州第一个修建状元坊的……你抬头看看,震撼吧。”

状元坊这东西,是洪武皇帝想出来的,也就是说,在明以前,还真没有牌坊这种东西的存在。陈惇抬头,只见前方大街口出现了一座四柱三门的牌坊,第三层正中镌刻着行楷“状元坊”三个大字,第二层正中刻着“状元及第”,第一行金色的字就是“长洲吴宽”了,在阳光照射之下,更显得雄伟非凡。

陈惇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吴宽的人物生平,他已经打听地详尽,几乎不会有任何遗漏,但他如今再听这车老板津津说着,似乎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驴车踏上青石板,陈惇从状元坊穿过去,这一条街之后,就是吴家兴建的园林,高檐冀展,是可以略窥一斑的。这个园子就是后世的“怡园”,但此时不叫怡园,叫“宽园”。

“……就看不惯兴化人那狂样,不就出了个李春芳吗,多少年了才出了一个,”车老板还在喋喋不休着:“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了。”

“我到了。”陈惇付了车钱,将自己的一摞书抱了下来。

他走进这座二进的小宅院里,尚薇正趴在窗前孜孜不倦地摆拼着图案。

她手上两个大一点的直角三角形,一个小的直角三角形,大约只有前面的一半大。还有两个更小的直角三角形,旁边还有一个由两个小三角拼成的正方形,和同样是两个小三角拼成的平行四边形。

七巧板。

灵巧的苏州人发明了这种游戏。结构简单,操作也简单,但是乐趣无穷。尚薇随手一拨拉,七巧板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再一拨拉,又变成了一只鹤,看来她已经玩得非常熟练了。

“哥,你回来啦,”尚薇雀跃着扑过来,却擦着他的衣角闪避了:“这是什么味道,臭死人!”

陈惇尴尬地拂了拂袖子:“坐了个装鱼的车回来,是鱼腥味。”说着把春卷和麻饼放在桌上,招呼尚薇快吃。

尚薇眼睛一亮,像个小松鼠一般捧起春卷,吃的满嘴流油。

“刘婆呢?”陈惇没看见刘婆,“今儿又有事不来啊?”

“阿婆说要春耕了,家里忙得厉害,给她宽限几日,”尚薇眨巴着眼睛道:“她要犁地呢,犁完就来。”

“春耕不是几日的事情,少说也要一月半月的,我看她有点贪心,又想要忙农活,又不肯放弃这份清闲的工作。”陈惇就道:“给你再找一个保母,好不好?”

陈惇带着尚薇来到苏州,租赁了一间屋子,兄妹俩就算安身于此了。然而陈惇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家里,他还考虑到不久之后他很可能要进学,彼时更无法悉心照顾尚薇,就雇了一个老妈子洗衣做饭,工钱绝对是优厚的,反正他有钱。

苏州雇佣劳力极多,陈惇挑选了一轮才选中了刘婆,是看她手脚麻利为人勤快,人又本分细心不多事,这么多天下来确实如此,不过这两天刘婆请假的次数有些频繁了,陈惇就想着她也许不适合这份工作。

“不要,我就要刘阿婆。”尚薇拨浪鼓一般摇着头。

“怎么,舍不得她做的汤饼啊?”陈惇故意道,“哥给你找个更会做饭的,一天三顿不重样,换不换?”

尚薇果然动摇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麻饼,却道:“刘阿婆对我好呐,何况她家里是有事,事情忙完了,她就回来了。”

再见到刘婆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看她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的模样,陈惇打算跟她好好谈谈。

“薇儿说,你这几天忙着春耕,家里头地多人少是么,”陈惇道:“忙不过来?”

“老婆子家里有十亩薄田,”刘婆急忙道:“可我男人去的早,儿子腿脚又是残疾,每年春秋,就只能老婆子自己收拾了。”

陈惇觉得情有可原,没想到刘婆自觉这些天的怠慢,道:“往年累死累活,粮食交上去也剩不了多少,还不如我在外头做工赚得多,但总想着是些祖产,留给儿孙嚼用,不过儿媳体谅我,说家中没人,只累我一个不是孝敬之道。老婆子就和儿子商量了,等明年就把这十亩地托寄在大户那里,每年雇佃户耕作,反而余地多。”

“你媳妇儿对你倒是甚为孝顺,”陈惇一挑眉道:“你儿子腿脚不便,是怎么娶到媳妇的?”

“他是腿脚残疾,可双手是好的呀,做的是瓦匠的活儿。”刘婆倒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伤心事:“儿媳在县城里还兼揽了织工,俩人都不念着田地,也就老婆子还记挂,想想也罢了。”

陈惇听到一个关键地方,问道:“织工是怎么劳力的?”

“就是机户雇佣机工。”刘婆解释道:“丝织大户都设机房,雇佣机工纺织。一个机房里,有络工、拽工、织工、牵经工、还有刷边、絷扣、接头等分工——这机房一开,上百人都各有分工地运作,一天便能产出三四百匹布呢。”

陈惇听得惊讶起来,果然如他曾经读到过的,明朝江南的一些手工业部门出现了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即雇佣关系,但他以为最起码要到万历年间了,没想到嘉靖时候,苏州纺织业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规模。

“除了纺织业,其他行业,还有雇人的吗?”陈惇接着问道。

“有啊,茶园里头,每年春冬,雇人薅划,到立夏时候,又雇人赶时采造茶货,”刘婆道:“还有吴县那个兴隆大油坊,每次炼油的时候,总是雇佣旁边县的人,一次能雇个三百多人呢。”

刘婆又想了一会儿,道:“还有松江那边的商人开设鞋袜店,购了大量的尤墩布,分给本地人编制袜子,计件付钱,后面又觉得本地人不好压钱,又在昆山、常熟这边找人,这样算不算雇人?”

“算,”陈惇点头道:“有点意思。不过像你这样因为官田课税重,而转头做劳力的人,有多少?”

“反正不少,”刘婆道:“官田课税没有定数,来一个好相与的知府,能减免一些,日子好过一两年;再来一个不好相与的,反而要加重,二三石的税,还逢上水旱之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有本事的就赶紧托寄到大户那里,没本事的,被逼得急了就往跑了,反正一把子力气,不种田还可以有别的活计,哪哪不招人啊?”

苏州一府,秋粮有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馀石,官粮岁额与其他一省之地差不多,私租起科,一方困扰,都是赋税重的缘故。

“刘婆,”陈惇道:“十亩地要深耕,也不是这几日就能弄好的,你不要兼顾两头,我放你几天假,你回去吧。”

刘婆脸色一白,“小相公,你不要我啦?我、我家里的事儿都忙完了,可以照顾姐儿……”

“不是,”陈惇摆摆手道:“我打算带着薇儿到周边地方逛逛,薇儿天天嚷着出去玩,待在家里闷死了。”

说走就走,陈惇便携着尚薇,坐上了出城的小船。这是一艘满载行人的客船,一路向东南插过去,静静行驶在吴淞江上。出了苏州城,周遭小镇河庄尽收眼底,两岸的屋舍越来越密,炊烟袅袅,一片兴盛的烟火之气。

“呀,”尚薇从他怀里探出身去,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一艘大船:“船上的姐姐怎么穿的这么少,她们不冷啊?”

只见对面飘来一艘游船画舫,船上三五女子轻轻穿梭,这些女子身着素淡的细纱裙,春风一起,裙带飘荡,有如吴道子画中之人,荷衣轻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飞去。

陈惇见这些女子不施粉黛,心中不由得道,怪不得人以苏州为销金窟,杭州次之,果然苏州自有上乘之道,杭州女子翠翘金雀玉搔头,满头云堆翠髻,唯恐缺了富贵之态,苏州女子尤以姿态胜之,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却裙拖六幅潇湘水;没有什么粉黛胭脂,却鬓插巫山一段云。

“冷什么,”旁边的一个客商听到了尚薇的童言稚语,呵呵道:“那画舫里头烧着莲花炭呢,这炭烧起来,仿若莲花盛开,更有莲香扑鼻而来,啧啧,宫里头的贵人,都享用不得呢,巴掌大一块便要纹银十两,烧钱都赶在人后!”

据他所说,莲花炭是如今苏州新出的一种炭,不仅耐烧、灰不爆,烟还少,而且能烧出香味来,据说是益州的硬木截成一块一块烧出来的。

“这是宣华馆的画舫,”客商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船上的标记,又呲牙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听说宣华馆的楚夫人貌比息妫,有如神仙妃子,不知道在不在这船里?”

这客商面露惋惜肉痛之态,据他说他和杭州的富商曾经共同摆酒,请楚夫人作陪,然而当夜人却并没有到,原来是来了个陆小三爷,半路横劫过去了。这陆小三爷惹不起,这些富商们只能面面相觑忍气吞声了,连定金都没有收回来,也就无缘目睹名满苏州的楚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陈惇刚要说话,却听见船上一阵惊呼,原来画舫打开了窗子,人们能清晰看到,一个女子倚在窗头,似乎正凝神远望。

陈惇一眼瞥去,也不由得径自怔住,饶是他前世见惯了各种美女,也无法不为眼前之人动容,甚至无法用什么庸俗的句子去形容这殊色,大概只有曹植形容洛神的几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才能略略描摹万分之一吧。

第二章 吴淞江

随着两船渐渐挨近,陈惇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这女子仿佛刚刚睡起,双颊至颈,竟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此时也不过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姿容靡丽,意态安闲,凝视远方,仿佛意有所思。

一阵料峭的春风拂过,将她的衣袖荡起,众人竟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语,只恐眼前是一场梦幻,而谪落凡间的仙子就要凌空飞去一般。

在这一片悄然之中,陈惇却看到她斜飞的蛾眉上,竟有米粒一斑的缺失,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想笑。

而尚薇小小年纪,最是忍不住夸赞,顿时叫道:“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仙子吗?”

这一声呼唤似乎惊醒了对面的女子,她顾盼过来,见到尚薇这样可爱的孩提,竟不由得展颜一笑。这一笑又不得了,仿佛春花报晓一般,船上潮水般骚动起来:“是楚夫人,实在太美了吧……”

“都说楚夫人美得不似凡间之人,”众人道:“今日能睹芳容,三生有幸!”

江风习习,两船擦身而过,正此时,画舫窗棂上忽然斜斜抛来一物,尚薇还没有反应过来,陈惇伸手一抓,将美人的恩赐捏在了掌心。

尚薇惊呼一声,这东西并不是金钗玉环,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老虎,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她爱不释手地将布老虎翻来覆去,却忽然咕哝出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陈惇一噎,不可置信道:“这是谁教的?我可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有才哥说的,”尚薇把手上的红线取下来,将布老虎串在了腰上,摇头晃脑道:“美人姐姐给我的,你不许抢。”

陈惇失笑,却见旁边的客商也灼灼地看着布老虎,“楚夫人的东西,不如卖给我吧,我是没有一亲芳泽的可能了,有这布老虎,也算是慰藉一下朝思夜想之情。”

陈惇哈哈道:“谁说不可能,你且等上十年,等这花儿开败了,再去攀折,不是很容易吗?”

“呸,十年,”这客商郁闷道:“十年早就是半老徐娘了,谁稀罕?”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陈惇就摇头道:“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客船继续行驶,有一段可以看到平坦宽阔的官道,苏州到底繁华,大道上南来北往之人不绝于途,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拉驴。穿着皮裘的,穿着葛布的,看上去不知道过得究竟是春夏还是秋冬。略窥得一景半景地,就被大道两旁高大的树木遮住了视线。

陈惇在吴县的小码头上下船活动了一下,他知道往前走就是大片的农田,没有买卖东西的集市了,就给尚薇买了熟水和两份小吃,又登船而去了。

果然陈惇所料不错,随着客船继续行走,两岸阵陌交错全都是民田了,道路两边平平整整,所有的土地都被整齐的划分成一块一块,上面插着浅绿的秧苗,农夫们赶着水牛,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

“北方立春之后,差不多就要耕地了,”客商似乎见多识广:“南方要惊蛰之后,南北习俗之差异,可见一斑。”

陈惇点点头,也道:“北方锄杂草,用镰刀割,锄头手铲锄,还用犁地的方法将土翻起把草遮埋在土里,再不行就直接放火,烧掉田基草。南方人就将鸭鹅赶到田里,让它们吃掉长在稻田中的杂草,还有水泥中的鱼虾蟹子,一举两得。”

在船头可以尽情欣赏两岸的稻田果林,江面宽阔,令人心情分外愉快。不过这种好心情在船只又一次停顿的时候,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儿,”船上之人也有赶时间的,此时焦躁起来:“难道又是陆家的船?”

方才在窄道行驶时,迎面过来七八艘大船,船夫立刻架船避让,那是姑苏陆家的船,江上航行的大小船只纷纷避开,让其通行,耽误了许多功夫。如今见船只又一次停顿,只以为又遇到了世家大户的船只。

“不是不是,”船老大解释道:“这一片水道淤塞,吃水吃力地很,要想走得快也行,你们有什么不需要的东西,扔下去就行。”

这个要求得到了一片骂声,没有人好端端地把自己的东西扔下去,这船便如蚂蚁一般缓缓向前通行。陈惇眺望江面,只见江宽约莫只有几十丈,来往船只几乎贴在一起,小心翼翼,不禁想起唐朝时候,吴淞江阔二十里,故道深广,可敌千浦,北宋时尚阔九里,甚至到了国朝初年,最狭处犹广二里,怎么现在就缩成这么一点了?

吴淞江源出太湖,是太湖泄海之道,穿过京杭大运河,流经吴江、苏州、吴县、昆山、嘉定,然后入松江府青浦县,在上海县白渡桥附近注入长江,最后由太仓州出海,是一条黄金水路,苏州太仓松江府也是凭此和闽浙鲁晋等省份相连,甚至还可以直通海外,如此重要的水路,怎么会行船艰涩不便呢?

“太湖和吴淞江每年要清淤,”客商知道地一清二楚:“但今年吴江县的知县犯了事,官府没有组织民丁疏浚河道,水道都被淤泥给堵住了。”

“原来如此。”陈惇点点头,反正他并不着急,是一路赏玩罢了。

过了许多时候,这船终于行驶开来,众人还没来得及舒展一口气,却见远处河道一侧岸上,二三十个人摇着船儿,在一处地方来来回回,还有人冒着严寒,跳入水中,似乎在打捞什么。

“怎么回事儿?”陈惇问道。

“这是在捞石兽呢,”客商一努嘴:“吴江和震泽县交界处,濒河有个古庙,悬赏打捞沉在江底的石兽,说来也奇怪,都三四个月了,这么多人打捞呢,没有一个捞上来的。”

陈惇觉得有些意思,道:“是不是和尚指错了方位?”

“也不可能,就算指错了,”客商道:“你看水流方向,只要顺流而下去打捞,一定能捞得上来。然而这么多天,连个石头屑都没见着!”

“这个我知道,”旁边的好事者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据说河底有成精的鼋,把两个石兽当球踢呢!”

“滚滚滚,”客商怒道:“胡说八道。”

“那要不然又沉又重的两个大石兽,”这人不服气道:“不在水底,难道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正说着,船老大忽然嗤笑起来:“哪儿有这样的事情,他们真是蠢到家啦,这样的石兽,想想有多重,怎么会被河水冲到下游去呢,我告诉你们罢,河底的土沙淤泥是软的,石头是硬的,只会陷在里头,一定越陷越深,埋在了河底深处了!”

众人恍然大悟:“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陈惇心中一动,趁船只停泊行人下船,也上了岸去。方才船老大声音洪亮,那正在打捞的众人都听得明白,一时之间恍然大悟,便要把船开到庙旁边去。陈惇抬头一望,见古庙居然就在不远处,便和尚薇一路走了过去。

这古庙并不简陋,反而香火不错,只不过门前缺了两个石狮子,看起来少了一些气势。几个和尚在门前揖客,看到陈惇,也热情地欢迎。

“施主,上香吗?”和尚问道。

“不是,”陈惇推拒道:“我是看到你这寺庙门口没有石兽,觉得奇怪,所以停留。”

“哦,敝寺因为年久失修,一场暴风雨之后,倒塌了大半,连门口两只石兽也倒在了河里。”和尚解释道:“如今四处求缘,筹得了善款,重新修筑,只不过门前的石兽请不到高明的石匠重新打制,所以就想着去捞原先的两只。”

陈惇见岸上两艘船只停在寺庙前方的江上,众人呼喝着打捞,有人还在长杆上绑着铁尖棒,在河底深处又戳又捣,然而忙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尚薇看了半天忽然咯咯笑起来:“哥你看他们,上来下去地,像不像荷塘里的蛤蟆?”

绍兴宅子后面,有一方小塘子,尚薇喜欢在那里玩耍,有时候看到青蛙露头,会用石子敲击,青蛙受到惊吓,在荷叶上跳上跳下,还真和眼前之人有些相似。

“你这小娃子,说什么呢!”江面上的人像是长了顺风耳一样,指着尚薇怒目而视。

“笨笨笨,”尚薇偏偏故意道:“傻傻傻!”

“嘿,哪里来的小妮子,皮痒了是不是?”江面上的船朝这边划了过来。

陈惇也呵呵一笑:“我妹子没有说错啊,一群傻瓜,在这儿白费力气呢!”

陈惇的话显然是惹恼了船上的众人,顿时一个壮汉子跳了下来,揪住了陈惇:“你说我们是傻瓜,白费力气?”

“和气,和气,”看样子似是个船工的人摆手道:“我说小书生啊,你年纪轻轻的,光知道隔岸讥笑,哪里知道这我们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就是在打捞石兽吗,”陈惇道:“捞了这么久还没有捞上来,也不怪我妹子说你们笨吧?”

“说得容易,”船工笑道:“这石兽在江中已经沉了大半年了,多少人打捞过,没有一个捞的到的,难道你这小书生有什么妙计,能捞上来?”

“你们捞了这么久,却一点踪影也无,不觉得奇怪吗?”陈惇就道:“因为你们的方向根本就是错误的,石兽不在下游,也不在当初坠落的地方。”

这些人面面相觑,道:“你说在什么地方?”

“要往上游去找,”陈惇指着上游方向:“溯回三四里,大概就能找到了。”

“哈哈哈,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些人没有一个把陈惇的话当真的,都觉得陈惇约莫是个痴傻之人,也就不同他计较了:“脑子没病吧?”

陈惇其实还有心要跟他们说一说其中的道理,但见他们没一个听的,也就摇摇头,不想多费口舌了。不过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询问的声音:“你说石兽在上游,有什么依据?”

陈惇回头,看到了三个人徐徐走来,为首的那个约莫四十中旬之人,胡须飘飘,身着夹袄,然而脚上却穿着一双芒鞋。

陈惇盯着他鞋子上的泥巴看了一眼,道:“长者发问,不敢不答。船工之所以打捞不上石兽,是因为对河底泥沙运动的规律不了解。据寺庙和尚说,石兽重达百吨,而河底泥沙的性质松软浮动,水流冲不动石兽,可却冲的动泥沙,所以水流会把拦在石兽下面的泥沙渐渐掏空,石兽下面迎水的地方渐渐侵蚀形成坑洞。当这个坑洞越来越大使石兽失去重心的时候,石兽必定像翻跟斗似的倾倒在坑洞中。像这样再冲刷,石兽又会再次转动,周而复始地转动下来,不久慢慢逆流而上了吗?”

第三章 归有光

这人听了之后拈着胡须,思索了半晌,旁边披着斗篷的中年人眼睛一亮:“这道理没错啊!”

他转头道:“县丞以为如何?”

缀在两人身后的中年人唯唯道:“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就让船工去上游打捞,”这斗篷男双目炯炯:“看你小子说得对还是不对。”

这三人喊来船只,招呼陈惇也上去,一起摇到三四里外的上游去找,不一会儿就有船工从江底冒出头来:“看到了,在这里,快过来捞啊!”

不一会儿两只一模一样的石兽被拖上来,和尚们欢天喜地地运走,然而不过一会儿,船工又冒出头来,“底下还有一只!”

果然还有一只硕大的石狮子被捞了上来,这一只明显不是庙门前的石兽,和尚们也不认领,陈惇走过去端详了许久,在其底座发现了被水流侵蚀,但仍然依稀可见的三个字。

姑苏陆。

又是陆氏,看来苏州城里,太平有他,不太平也有他,陈惇就道:“把这石狮子也拉到庙里去,以后说不定有人认领。”

那长者见江中捞出石兽来,点头称许,目露赞赏之色:“果然在上游,你年纪轻轻,却能洞隐烛微,析微察异,真是聪颖绝伦。”

“天下事无不可察,世人心无不可鉴,”尚薇得意地撅起嘴巴来:“我哥就是无所不能。”

陈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把她赶去了船里玩,才道:“让三位大人见笑了,小子不过是偶得其情罢了。”

却见那长者目光幽微,喃喃道:“天下事无不可察吗?”

那斗篷男似乎知道他说的什么,当即介绍起几人身份来,原来他姓郑名若曾,字伯鲁,号开阳,秀才出身,入了南京国子监成了贡生;而被他称作姐夫也就是穿着夹袄芒鞋的长者,竟叫归有光。

“原来是震川先生!”陈惇不可抑制心中的激动:“久仰,久仰!”

中学时候一篇《项脊轩志》,让陈惇难以忘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样隽永淡朴的一句话,悼亡念存,使人长号不自禁。

而归有光一生的际遇也就如他所写“多可喜,亦多可悲”,九岁能成文章,十岁时就写出了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论》,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考了个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同年到南京参加乡试,却连连落第,五上南京,榜上无名,其间惨淡经营,寒窗十五载,好不容易在三十五岁那一年中了举人,却八次不中进士,落第而归。

二十七岁岁时,失去了两情相悦的结发之妻,四十岁时,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仕途的蹭蹬,把这位名扬海内的古文家长期抛弃在荒江僻壤之上。多丧亡,多不遇,如今四十五岁的归有光双鬓斑白,看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先生,项脊轩还漏雨吗?”陈惇问道。

“早些年便不居住了,”归有光缓缓道:“如今在安亭江上的世美堂中读书。”

除了项脊轩,归有光还有一个读书之地,便是世美堂。世美堂归有光第二任妻子王氏祖上所居之地,有上百间房子,但后来王家的一个曾孙因为欠了官家的债,就把世美堂卖了出去。归有光就筹了一笔钱,把世美堂买了回来。自此之后,世美堂就成了他的藏书楼。

几次不第,归有光决意出仕,如今担任苏州府的推官,然而陈惇在吴江县遇见他,也是因为吴江县的县令刚出了一件事情,只能挂冠自证清白,苏州府尹便派归有光过来查证,与之同行的就是吴江县的县丞汪良。

“方才见到你聪明洞达,”郑若曾道:“如今就有一桩奇怪的悬案,毫无头绪,你可能推敲一二?”

陈惇想了想,道:“愿闻。”

郑若曾便点了点头,开始徐徐讲述吴江县最近发生的怪案来。

原来吴江县县令名叫李志庠,不久前吴江县有个老农民在田间耕作,掘出一坛金子,田中劳作的众人全都被惊动了,老农便请两名壮汉将金锭原封不动地扛到县衙里。时至傍晚,李志庠怕县衙仓库保管不严,就叫来人把金子抬到时自己家里,依旧原封不动地保藏起来。

第二天天色发白,李志庠将坛子打开一看,想将金子看个仔细,谁知坛子里放的全是坚硬的土坯,一坛金子竟不知去向。

一坛金子出土时,里正去观看检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目共睹,如今突然发生变化,没有不吃惊的。不消几日,全县的人都知道金子在县令李志庠家里变成了土坯,都认为是县令暗中偷换了金子。

事情很快报到苏州府,府尹便派官员来讯问。李志庠说不清来龙去脉,又交不出黄金,受到众人的谴责,一时之间待罪县衙,失去了人身自由。归有光便是被苏州府尹派过来审理此案,并且暂代吴江县县令一职的。

郑若曾见陈惇一言不发,便试探着问:“你看县令会不会被冤屈了?”

陈惇就道:“一定是有人偷换金子,但究竟是谁,需要仔细勘察。”

“如果让你勘察,”归有光问询道:“你能查出真相吗?”

陈惇笑道:“我愿意试试。”

归有光见他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一味推辞,心中满意:“你便跟我一起去县衙,希望你能发挥聪明才智,协助本官查明这起案件的真相。”

不一会儿小船停泊,陈惇跟着归有光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到归有光,方才避让在一边。

归有光转身去了二堂,道:“今日不升大堂,把这盗金案的一干人等提到二堂审讯。”

县丞汪良点头应诺,不一会儿带着发现金子的老农、里正和几个作证的乡民过堂,而县令李志庠也被唤了过来。

归有光让李志庠候在一边,先询问老农道:“老人家,你且将如何发现金子的来龙去脉,重新讲述一遍。”

这老农唯唯诺诺地说了起来,他那一日在田间劳作,春耕农忙,谁也顾不得谁,没想到一锄头下去,却敲击在硬邦邦的东西上,他发觉不对,刨挖起来,就发现了一个大坛子,里头装着满满一坛金灿灿的黄金,顿时让他又惊又喜。

“村中男女都看到了,”这老农道:“里正也来了,说这金子不是老汉有福气能享用的,老汉一想也是,虽说老汉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可也没有什么做什么大善事,福报不该这么厚,便听了里正的劝说,将金子送来了县衙。”

里正点头道:“确是如此,村中男女老少有目共睹,小民不敢撒谎。”

归有光点点头,转头问李志庠道:“金子的确是送到了县衙,但李知县你为何不当场清点查验,反而放入自己的家中,直到第二天才宣称金子不见了?”

李志庠神色颓唐,良久才道:“当时天色已晚,本官又小酌了几杯,正是微醺之态,头昏脑涨,没有即时查验,但见金子贵重,来往人多,放入库中唯恐有失,所以放在了自己家中——没想到第二日一早起来查验,却发现坛中金子,全变成了土坯!”

“县尊不住在县衙后堂,”陈惇悄悄问县丞汪良道:“自己有宅子吗?”

“对,”汪良道:“宅子也是刚买不久,搬地很有些匆忙。”

陈惇微微嗯了一声,那边归有光就唤他:“梦龙,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陈惇就道:“学生想要查看坛子,以及县尊收藏坛子的房间。”

几个人便来到了李志庠的家里,他的这座宅子其实并不大,根本不比县衙后堂宽敞,几个人进去,就显得书房有些逼仄。

“这就是现场,”郑若曾道:“坛子在床底下。”

陈惇走过去,第一眼先注意到了床头放置的一个红匣,他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得道:“把官印放在枕边,日日伴眠,县尊大人果然是忧劳公事。”

李志庠“啊”了一声,神色有些局促:“也没有,也没有。”

陈惇蹲下身来,掀开床铺,将床底四周敲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暗道,才将坛子拖出来,打开坛子就看到里头塞满了一块一块的黄土坯。

“老人家,”陈惇问道:“你当时挖出这东西,可看清楚了,金子是装了半坛还是一坛?”

“小大人,”这老农道:“老汉看得清楚,金子装了满满一坛,老汉亲手用茅草将坛口塞住了。”

陈惇点了点头:“这金子是什么形状,条状还是块状?”

“是元宝模样,”老农回忆道:“两侧卷边,有点像莲花。”

陈惇捡起一块土坯,按照老农的回忆捏出了一块差不多模样的,见他点头称是,陈惇就和两个衙役一起,动手捏了起了土坯。

“你们在做什么?”郑若曾问道。

“要差不多三百块金元宝,”陈惇将最后一块元宝形土坯塞进了坛子里,轻轻敲击了一下坛身,只听得坛子发出一声厚重的“嗡嗡”回响,“才能将坛子装满。”

他说着道:“县尊大人,县里有无大户?”

李志庠道:“城东万宝坊的刘家,开了油坊,是本县大户;还有陈家,开了酒楼……”

“那就烦请大人去找他们,”陈惇道:“借金子。”

“借金子?”屋里众人全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天下承平,苏州尤为富庶,”陈惇一笑:“不知道百姓家中,能贮藏多少黄金?”

国朝初年,强制推行宝钞,禁止黄金白银流通,只可以拿金银去跟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不用金银跟百姓兑换宝钞,在发行宝钞的同时禁止黄金白银流通。只发不收导致导致纸币的滞塞,宝钞没有下行到县城,最多是在州府大城市勉强通用。而宝钞与白银发生通货竞争时,白银是具有压倒性的货币优势的。除了携带比较不方便之外,不管作为支付工具、计价单位或价值的宝藏手段,白银都比宝钞可靠。

当国家信用随着滥发纸币而破产时候,大明宝钞的命运,就是走向贬值然后灭亡,所以现在宝钞除了还用来抵官员工资之外,大明依然是银本位,百姓用青铜白银交易,富贵人家则有黄金储存。

小县城之中,县令的话是管用的,特别是有关众说纷纭的奇案,被点到名的几家大户在归有光的劝说下,纷纷拿出了自己家的金子,陈惇便找到城中一个铁匠,问他是否能熔铸黄金,这铁匠本来点头应了,在听说了陈惇所要熔铸的黄金数额之后,却连连摇头。

“怎么,刚不是说可以熔铸吗?”陈惇问道。

“您要熔铸的金子太多了,”这铁匠惊疑不定:“我们这儿炉子虽然有,可惜火力太小,一炉熔出来,大概只有二三十斤,您这元宝,真金熔出来的话,一块最少有二斤,一炉只能熔十几个左右,您要三百个,那我要不熄火地做近一个月左右,才能完成啊。”

“就没有那种大熔炉,”陈惇问道:“能一次熔铸完工的?”

“那就要官府的宝泉局了,或者……”铁匠道:“反正我这里,实在不好出工。”

宝泉局是管理铸造钱币的官署。最先于应天府设宝泉局,后来在各行省都设有宝泉局,但苏州宝泉局在长洲,如果要宝泉局熔铸的话,一来一回几十里,陈惇还担心这当中有什么意外呢。

“县城里有几家铁铺?”陈惇问道。

在得知有三家之后,陈惇笑道:“那就三家同时开火熔铸,时间能缩短三分之二。”

第四章 库银案

其实也没有用十天,等到第四天,陈惇见三个铁铺差不多熔铸出一半的金子时,就命令他们停下了。

“大人,”陈惇对归有光道:“可以破案了。”

“怎么解释?”归有光捋着三寸须道。

“学生从老农那里得知,金子形状为元宝形,便用土坯和水,捏出同样大小的元宝塞入坛中,”陈惇不疾不徐道:“发现这个大坛子可以装下三百个金子形状的土坯。于是学生向各个大户借来金子,熔铸成土坯一样大小的金元宝——”

陈惇拿起一个金元宝,展示给众人道:“这一个金元宝就有二斤之重,我们如今铸出来一百五十个元宝,合计就是三百斤。”

他把金元宝丢尽坛子里:“只秤了其中的一半金子,就已经是三百斤了,这个重量,一般人抬得动吗?

归有光叫一个高个子的大汉上去,根本抬不起来。再叫了一个人上去帮忙,两个人勉力抬起坛子,走了几步却累得气喘吁吁,觉得十分吃力。郑若曾当即问讯老农,道:“当时这一坛金子,是怎么送到县衙的?”

“是村里的牛大、牛二兄弟,用竹扁担抬到县衙的。”老农道。

仅仅半坛金子,两个人抬起来可以,却根本走不了远路,而金子挖出来是整整一坛,所以围观的众人都明白了,金子在没有上路之前,就已经全部化成土坯了。

“速去缉拿牛大、牛二兄弟,”归有光呵斥道:“来县衙受审!”

人群爆发出欢呼来,归有光哈哈大笑:“快将你们的父母官放出来吧,他可受了冤枉了。”

郑若曾不由得拍了拍陈惇的肩膀,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来:“你小子怎么想出来的办法,也太聪明了,你才多大来着,十六岁,难道天生是个断案好手,刑名胚子?”

“天下事无不可察,”归有光眼中异彩连连:“你这年轻人,为老夫上了一课啊。”

陈惇其实心中不无得意,但面上还是要谦逊一把的:“小子不过是自己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剑走偏锋罢了。”

没多久,几名衙役就将牛大、牛二兄弟抓了来,而且从他们家里,搜出了埋藏的黄金,只等归有光验收完毕,写个表判,这案子就算正是告结了。

没想到归有光拿起一个金元宝仔细一看,却失声道:“官银?”

银子分为官银和私银,私银即市场上流通的、百姓用来买卖交易的银子,而官银是用来入库的,这些银子,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税收、罚没、抵罪等收的钱。收上来很可能是碎银甚至实物,最终却要折算成银两并熔铸,以方便入库。银子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

没想到老农挖出来的金子竟是官银,这金子形状确实是元宝形,陈惇忽然想起来,汉以前有马蹄形金锭,西汉时有麟趾金,唐代银锭多为长立方体,宋代则为束腰板形。唐宋银锭造型简单,堆放时能充分占用空间。而直到明朝,才出现了那种马蹄不像马蹄、船只不像船只的的元宝形金锭。

只见这些金锭的底部,都刻着字:太仓州收嘉靖三十年平仓粮价金三十二两正,提调官刘大同,该催王岳,兴盛昌。

这果然不是以前古人埋藏的金子,而是本朝的库银!

官府的库银,怎么会埋藏在田地之中呢?

却见归有光怒火滔天,指着知县李志庠道:“这银子本官认得清清楚楚,还是本官亲手从苏州府库清点而出的,拨给你吴江县不过一个月,你李志庠倒是说说,为何这官银好端端地不在县衙库房,却出现在了村头田地之中?!”

李志庠完全一问三不知,满头大汗连话也不会说了。

陈惇也怔住了,拉着郑若曾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若曾哼了一声,才道:“如今正是解冻时节,太湖每年解冻,冰河水涨,必须及时组织百姓清淤,否则则有漫溢之危。这吴江县知县,早在一个月前就向府里报告,需要银钱,府尹大人考虑到吴江县不仅是太湖积淤最严重的地方,而且稍不留心太湖水涨可能会淹没民田,届时恐有水患,就一下子批给吴江县九千六百两黄金,也就是十万两官银,正是我姐夫亲手清点押送的,没想到……哼,一路行船过来,不见他李志庠组织百姓清淤,却将官府的银子贪污匿迹,真是好狗官!”

归有光大发雷霆,立刻命人将钥匙拿来,打开了装着官银的库房。

果然官库空空如也。归有光怒道:“吴江知县李志庠,你监守自盗,转移官银,还有何话说?”

李志庠面色惨白,仍旧一言不发。

“好好好,你不说话,那就是无可辩驳,”归有光拂袖道:“本官要向府尹禀告这来龙去脉,你就等着降罪吧!”

“且慢,”陈惇忽然开口道:“大人,此事……疑点不明,恐有他情。”

“还有什么不明的,”郑若曾摇头道:“这吴江知县将苏州府拨下来用于清淤的官银偷盗而出,埋藏在田间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耕作的老农掘出,百姓拾金不昧,抬送到县衙,这知县心中有鬼,不敢当场清点,更不敢放入库中,于是放在了自己家里,正在左思右想该如何转圜,却忽然发现金子变成了土坯,原来是牛大、牛二两个刁民将金子换了,不过牛大、牛二偷梁换柱,乃是另外的案子了,这府库失金案,却是他李志庠逃脱不掉的罪责。”

陈惇却摇了摇头:“您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解释。比如知县为何将金子埋藏在田间,为什么不放在自己家里?我本以为县令不住在县衙后堂而是新买了一个宅子,就是为了存放金子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归有光静下心来,他渐渐也发现了解释不清之处。说起来,直接偷盗库银的案子很少,因为一定是内部人做的,除非计划周密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否则很快就能查清。而官员贪渎银两,其实有各种办法,银子出库那一瞬间,就有贪渎的手段,因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熔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这当中就有火耗,火耗就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这就是贪污的手段之一,或者在支出之时,想尽办法做平账面,这是官吏的看家本事——何必要用最直接也最容易被抓的偷盗这种方式呢?

“县尊大人,”陈惇就道:“学生再问您一遍,为什么要将一坛金子放入自己家中?”

“我已经说过了,”李志庠垂着头道:“金子贵重,来往人多,放入库中唯恐有失,所以……”

“不对,县衙库房,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地方,您怎么知道金子放入库房会遭遇不测呢?除非已经发生了一件不测的事情。”陈惇道:“而县尊的住宅里,床头就放着官印,似乎可以说明,大人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官印都不离身,何况金子?”

“其实不然,”陈惇道:“大人之所以官印不离身,是因为害怕官印被偷走,就像银子从库房莫名消失一样——丢失官银,你县令要问责,但这责任,却比不上你丢失官印来的大!”

明朝的律法就是这样,官员丢失印鉴,是非常重大的罪名,国朝初年,三杨之首的杨士奇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主管教育,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没多久他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于是杨士奇二话不说,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因为丢失衙门yin zhāng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不光有可能要坐牢,还有可能丢命。再比如明明朝中有人还是二甲进士出身的绍兴知府李圭,蹉跎仕途几十年,也是因为当初丢了大印。

而对于盗库的处罚,简直轻地让人可笑。可以参照的是正德七年浙江乐清县发生盗库,县令只不过被州府官吏申斥了两次,然后等案子查清楚银子被追回来,又什么事儿都没有,皆大欢喜了。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知县李志庠早就发现了官银丢失的事情,但他不是很惧怕,与之相比,他更怕自己的官印被偷走,于是他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将大印放在枕边寸步不离。而牛大牛二抬来的金子,他知道放入库中就会被偷走,所以才下令放入自己的家中。

在陈惇的诘问下,李志庠终于点头道:“不错,我在七天前,发现库中九千两黄金不见了,我知道这是县衙内部之人做的手脚,正想暗中查明真凶的时候,这老农和里正就来报告,说田里发现了金子——我,我,”

李志庠神情不堪:“我就想着能否用这金子来抵被偷走的库银,万万没想到,这金子就是丢失的库银!”

“你是说,这库银被盗一案,跟你没有关系了?”归有光问道:“这库房的钥匙,在谁手中?”

库房开门必须两把锁两个人一起开,这是规定,所以应该一把在李志庠手中,一把在县丞汪良手中,然而两把钥匙都在李志庠手中。

“好教推官大人知晓,”县丞汪良道:“我一个月前去应天探望友人,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彼时害怕府库钥匙有失,就交给了县尊,回来也忘了讨要。”

陈惇哦了一声,道:“那这两把钥匙,都在县尊手中啊。李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无话可说,”李志庠丧气不已:“我发现库银被盗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何两把钥匙都在我身上,库房却能被打开。”

“钥匙平日放在何处?”归有光道。

“平日我随身携带,装在绣囊之中,别在腰上。”李志庠道。

“走,去看看库房。”陈惇道。

几个人来到库房,用钥匙开了大门,里头阴气比较重,陈惇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儿,排除了外力打开的可能,也没有什么地道通向这个库房,他站起来道:“官银被盗,虽然如今已经找回,但这个案子不可不查,所有县衙中人,县令、县丞、典吏、长随、衙役、丫鬟、仆人,每个人都有嫌疑。”

归有光道:“那究竟谁是真正的盗贼?”

陈惇笑道:“破案并不难,不过大人要答应学生两件事,第一件,县衙众人从今天起不许离开衙门。第二件就是,我如果求见大人,不论何时何地,望勿拒绝。”

归有光全都答应,陈惇便点了几个衙役,带他去了挖掘出金子的地方。

等到了村头田间,陈惇才惊讶地发现,老农掘出金子的地方不是自家的田地,而是一处荒芜的垄头,这一块地,根本没有人耕种。

“你好端端地,不耕种自己家的田,”陈惇眯起眼睛:“为什么突然耕这一块荒土?”

这老农神色大变,额头见汗,被几个衙役威吓了一下,顿时道:“小大人明鉴,老汉我说,我说!”

第五章 千君醉

却原来老农在田里耕地的时候,忽然看到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王大寿东张西望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又觉得王大寿似乎做了什么坏事儿,所以一路尾随,就见王大寿来到了这个垄上,抡着镢头挖了起来。

他悄悄走进一看,就见大寿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包,他轻轻一呼喝,大寿受惊,衣服里掉落一块黄灿灿的金子来,一句话也不说,飞也似地跑了。

老农看到了金子,顿时来了精神,在大寿挖过的地方挖了起来,才挖出了这一坛金元宝。结果被田间巡视的里正看到了,乡亲们都围过来,这一坛金子就交了公。

“王大寿何在?”陈惇道:“速速带来。”

王大寿被带了来,果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双眼睛轱辘轱辘直转,问道金子的时候,就道是自己有一天晚上看到了两个人在这里埋东西,他也不知道这两人埋了什么,本来这事儿第二天他也就不太记得了,结果没过两天,又有一个人出现在了垄上,大寿觉得奇怪了,白天就试着去挖,结果挖出来了黄金。

“你看清楚了,”陈惇循循善诱道:“前后两拨人吗?”

“是的,”大寿道:“第一次来的两个人,一个举着灯笼,一个开挖,不过晚上太黑,看不太清楚,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之后来的那个人,我勉强看到了身影,又瘦又高,应该不是第一次来的那两人之一。”

陈惇点了点头,将衙役赶回去复命,自己却没有忙着回县衙,而是抱着薇儿在田里逗了一会儿鸭子,见天色渐黑,才往街市的酒馆中走去。

吴江县地方很小,有一条长街,就是买卖最兴盛的地方,而这长街上有一家酒馆颇负盛名,买酒的人络绎不绝。

“客官里面请,”陈惇在门口没停留一会儿,就被伙计招待进去:“春风酒馆,各种酒都有,您看看您爱喝哪一种?”

陈惇将目光投向店中,只见这不大的酒馆,架子上、地上甚至阁楼上全都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往来舀酒,酒香芳香扑鼻,浸润心脾。

这伙计道:“小官人,您要喝什么酒?不是我吹,我们这儿的酒在苏州可是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所谓楼小乾坤大,酒香顾客多。开坛千君醉,上桌十里香。还有客官不远千里,专门来我们这儿买酒喝的呢!”

陈惇哈哈道:“你这儿都有什么酒,敢自称乾坤大?”

“客官您听好了,”这伙计一捏嗓子,有模有样地拉开了架势:“我们这儿有,春秋椒浆酒,杭城秋露白。西京金浆醪,高邮五加皮。汀州谢家红,处州金盘露。长安新丰市,潞州珍珠红。阮籍步兵厨,东坡罗浮春。唐时玉练槌,灞陵崔家酿。王公荔枝绿,拾遗玉露春。更有那黄州茅柴、关中桑落、平阳襄陵、淮安苦蒿、云安曲米、成都刺麻、富平石冻、建章麻姑、荥阳土窟、汾州干和、安城宜春、扶南石榴、辰溪钩藤、梁州诸蔗、兰溪河清——诸酒齐备,倒三尺金樽,只待陶潜善饮之人!”

“好好好,”陈惇听得爽快,道:“果然能倾万里之人!”

“杜大官人来了,”伙计见陈惇一时半刻没有挑选,就先去招待了另一个:“还是老样子,要珍珠红二升,罗浮春二斗,这就给您舀去喽——”

陈惇等他忙了一圈过来,才点了二两荔枝绿,喝在嘴里不由得哂笑起来,这比花雕的度数还低,入口又甜又软,简直跟青苹果饮料一样。怪不得这些买酒的人,一要就是二升二斗的,估计喝一天都不会喝醉。

“小二,”陈惇道:“我见你心思灵巧,这往来这么多人,你竟都记得他们的口味?”

这伙计得意道:“小人天生就是记性好,能记得光顾的客人都买过什么酒。”

“那我倒不信了,”陈惇摇头,指着进门的一个妇人道:“你看她,要买什么酒呢?”

这伙计一见来人就道:“这是篾匠王三的婆娘,母大虫一个,对他老公是非打即骂,脾气爆裂,喝酒更是比男人还能喝,到我这儿来只买烧酒,其他酒都不喝。”

果然这妇人开了口,声雄气壮地:“来二斤烧酒,速速地,老娘等不起——”

陈惇又作出不服气的样子,试了三四个人,才道:“难道你这家伙,连县令喝什么酒都知道?”

“当然知道,”这伙计乐呵呵道:“县令大人爱饮酒,常常打发人到我们酒楼来买酒,小人怎么不知道——县令最爱喝金浆醪,喝醉了就吟枚乘《柳赋》,什么‘爵献金浆之醪’,小店一直引以为荣,你看门口还有一副对联,是县尊亲笔所书呢!”

“金浆醪是么,”陈惇一挥手道:“给我来一坛,我也尝尝这县令喝的酒与老百姓喝的酒,有什么不同!”

那伙计道一声‘好嘞’,往阁子上抱出个酒坛,拍掉泥封,顿时一股酒香溢出,陈惇深深吸了几口,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味道,果然是金浆醪啊。”

他自斟自饮了一会儿,方才把伙计唤回来,道:“这县令打发什么人来你这儿买酒啊?”

“嗨,不就是……”伙计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

一双小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趁着陈惇不注意,举起他喝过的杯子,却被陈惇摁住了:“薇儿,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哥,我就喝一口嘛。”尚薇耍赖起来。

“你不能喝,哥哥等会还要你做一件事呢。”陈惇将坛子提起来,“走,给你买酪子喝。”

陈惇带着薇儿回到县衙,已经是辰时了,他来到后堂,见到了归有光和郑若曾。原来这两人也没有休息,一直在等候他的消息。

“怎么样,”郑若曾眼里闪着希冀的光:“查到了什么?”

“有些头绪,”陈惇不置可否:“只是还要确定一下。”

见陈惇不谈这个案子,归有光便问道:“老夫一颗心全被案子牵动了,竟忘了问你,你是何方人士,可曾游庠?”

苏州话和杭州话还是有细微的不同的,归有光可能是听出来了,所以才觉得他并非本地人。陈惇就道:“学生籍贯绍兴,侥幸过了去岁县试,未曾过府试,如今来苏州府,便是一心要寻一个名师,攻读经史。”

归有光点头,显然甚是欣赏他:“我便考考你的学问,你既然过了县试,三百千、增广、声律、章义自不用说,四书应该扎实,五经学了吗?”

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是蒙学基础,至于《声律启蒙》、《大学章义》也是基本读物,陈惇就道:“四书通读了,不敢说扎实;五经只读了几遍,学的话,《尚书》算是有所启蒙。”

科举似乎要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其实不然。四书是必修不错,大小题都要从中出,而五经则是选修。五经即易,诗,尚书,春秋,礼记,科举时士子只要精通一经就可以了。乡试就是分五经试士,乡试中每科前五名必须分别是某一经的经魁,故称五经魁,就是各选一经答得最佳者为前五名。所以考试的话,五经只要精通一经就行了,但读是要都读的,因为很可能题目引经据典,出自五经里,你如果不知道的话,那就白考了。

“那就是要治《尚书》了,”归有光道:“嗯,治《书》的人多,乡试怕是要难一些。”

五经之中,士子大部分选择《尚书》、《诗》为本经,因为这两经比起其他三经来,好学许多。《春秋》泥古、《易经》晦涩、《礼记》又太多引经据典,如果学不通透的话,乡试根本过不去。

“可惜我治《易经》,”归有光道:“不能做你的老师了。”

一般来说,治经有个传承,也就是先生治什么经,弟子也学什么经,一脉相承。陈惇想起给他开讲《尚书》的曹正,一下子心头潮热,“是,学生希望能寻一个治书的先生。”

“我想想,”归有光思索了半天,“胡川甫,他治书,不过他不出今山十几年了……刘君亮,不行,要做他的入室弟子,方才肯授课……”

想来想去,归有光道:“下个月十五,我在世美堂邀请苏浙名士,共襄文会,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找个名师。”

陈惇感激道:“多谢大人。”

归有光考校了几个四书中的难题,陈惇谨慎回答了,归有光不置可否,只说:“书还需再读,也不能只读朱程注解,马融、郑玄之注也应通读,对你有益。”

陈惇想了想,郑玄囊括大典,综合百家,遍注群经,打破了今、古文界限。这是在说陈惇于四书只专注经义,在文字、音韵、训诂、博物等方面没有下多少工夫。他当即受教道:“是,学生一定认真学习。”

“你的文章做得如何?”归有光又问道。

陈惇差一点就要打退堂鼓了,心虚道:“在先生这样的大家面前,学生的作文水平,实在是……不堪入目呀。”

归有光什么水平,后世论他,其主要成就就在散文创作上。他的散文博采唐宋诸家之长,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的传统,又进一步扩大了散文的题材,把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引进了严肃的“载道”之古文中来,使之更密切地和生活联系起来。

归有光的散文即事抒情,真切感人,刻绘生动,极为凝炼。结构上精巧而波折多变,夹叙夹议,跌宕多姿。在一味摹古浮饰的散文环境下,为散文的发展开辟了一片新的境界,甚至能敌文坛之主王世贞,要陈惇在这样的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压力山大。

“无妨,”归有光似乎也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笑道:“你给我看看。”

陈惇当即运笔如飞,将自己之前游览苏州古迹所感而写的一篇文章默写下来,全文不过二百来字,自然写得飞快。归有光接过来细细品读,陈惇就额头冒汗地等待他的评价。

“唔,”良久陈惇听到:“不错嘛。”

第六章 太华削就

“你这篇苏州游记,”归有光评价道:“乍看其实并无几分才气,恂恂而已。”

陈惇也承认,你要说他有曹子建那样的八斗之才,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苏州大小古迹之上,都有名家题壁,任哪一个都比他的文章花团锦簇。

“但其实细读之下,”归有光微笑道:“不偏枯,不求理,不搜僻,不绘藻,不强势扭捏,不曲意裁割。有情抒情,有景写景,俱出胸意。”

陈惇顿时长出一口气:“确实都是学生心中所想,下笔即成言,没有刻意雕琢增删修改。”

归有光就非常赞同:“今世文章,惟追章琢句,模拟剽窃,追求高华,追求典丽,追求博览,标榜什么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工于浮艳,实则泥古成风,走入歧途,真不知其所为。”

说着他摇头道:“这种文章,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浓艳鲜华、约烂夺目,仔细观之,其实就是一套陈腐之案。可惜的是,当世文坛,竟都前仆后继,沦落其中。”

陈惇是知道他的主张的,当即道:“先生,自成化以来,日渐注重语言,以诗论道,主张法古前人,以致当世文章,大都虚假抄袭,缺乏真情实感。学生知其弊病,却不知该如何扭转文风,也想请教先生,什么样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归有光露出欣赏的神色,道:“文章写得好,词句很重要,但最重要的在于造诣,在于内涵。真切、率然、悯时忧世之语,都是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也。秦汉文章虽好,但唐宋间名文未尝不佳,比如欧曾,比如韩昌黎,你记着我说的,属文时,有志于持世范,有志于化人文,有志于叙人情,状物态,只要出于意之所诚,不是为了求绘藻之工,这就是好文章。”

归有光认为,文章不管是劝世良言,还是摹古,还是写人情、物态,只要出于心中所想,有真切而发自内心的情感,就是一篇上佳的文章,不在于追求辞藻之华丽。

“高山无穷,太华削成。大河浩流,犀烛燃照。”归有光道。

陈惇不由得一震,归有光说,高山剖开是太华,大江里头的鱼鼋蛟龙要用犀角照明才能看清楚。什么样的文章,都要剖开去细细看,当把浅显的辞藻外衣剥掉,里头露出的就是文章的本来面目。

“学生受教了。”陈惇今日大大受益,站起来对归有光长揖一礼。

归有光坐而受之,笑道:“孺子可教也。”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郑若曾站了起来,怒斥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地!”

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陈惇打开房门,只见到那人影倏然而逝。

“咱们说话,竟然还有人qiè ting?”郑若曾怒道:“是谁?”

陈惇一笑,就见薇儿蹦蹦跳跳搓着手扑过来:“我的手上都染了色了!”

“小功臣,”陈惇刮了刮她的鼻子:“明天哥带你去酒楼,好好吃一顿。”

“要二两荔枝绿!”尚薇努力争取着。

“蟹粉狮子头还是荔枝绿?”陈惇道。

“嗯……”尚薇口水滴答出来:“那还是狮子头吧!”

第二天一大早,陈惇就召集县衙所有人站在大堂之前,告诉他们:“昨天我拜了本地城隍,城隍爷显灵,为我指认了盗贼,他就在你们之中。”

站在阶下的众人面面相觑,陈惇分明从他们眼中看出了不信之色,仿佛自己是个跳大神的——不是都说古人还是很迷信的吗,怎么这么不好骗呐?

陈惇摸了摸鼻子,从他们身后绕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个道:“就是你。”

这人仿佛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你血口喷人!”

归有光看得稀里糊涂,此时忍不住出声道:“梦龙,不可玩笑,你指认他,可有证据?”

“城隍爷说,他会在盗贼后背显出痕迹来,”陈惇指着这人后背上一块明显的绿色痕迹:“这就是证据啊。”

“唉,你疯魔了不成,”郑若曾惊道:“这是什么证据?”

“大人怎可凭一块污迹就冤枉小人?”这人趁机怒号起来:“小人不服,小人冤枉啊!”

“好吧,这和神明无关,那我就解释一下吧。”陈惇觉得有点可惜,失去了一个演戏的机会:“库房是重地,只有内贼才有机会行窃,可县衙之中,吏员仆役甚多,谁人作案有点难断,所以我提出请求,不论何时求见,大人都要见我。昨晚上已经很晚了,我求见大人,闭门掩窗,这盗贼不知我白天查到了什么,此时心虚,就急于了解我的行踪以及破案情况。于是他伏窗qiè ting,如果不心虚的话,何必如此呢?”

“你怎么知道是我qiè ting?”这人道。

“因为我早就让人埋伏在树上,”陈惇唤薇儿过来:“见到有人qiè ting,就暗中留下印记。”

薇儿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弹弓,咯咯笑道:“我用弹弓打了他,而弹丸是绿石,留下的痕迹他一时半会是洗不掉的。”

众人悄然议论起来,县丞汪良不太赞同:“即使胡坚他伏窗qiè ting,也不能说明他就是盗贼吧,没有直接证据,小相公,这不能令人信服的。”

这个名叫胡坚的窃贼也顿时从抬起头来:“对,小人不服,小人是急于洗刷县令冤情,才忍不住想要及早了解破案情况的!”

归有光也道:“有些玩笑了。”

陈惇只好一摊手道:“好吧,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至乌江不回头啊。”

他命人将装着金元宝的坛子取出来,捏起一个金元宝道:“这元宝上,有一种味道,大家都来闻闻。”

众人一拥而上,捡起金元宝嗅了起来。有的人神情陶醉,说闻到了好酒的味道;有的人却皱着眉头,说分明是醋的酸味,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争得面红耳赤。

归有光也闻了闻,道:“这刺鼻的味道,确实是醋;可细细闻的话,仿佛的确能闻到清冽的酒香啊。”

“没错,这上面确实既有醋,也有酒的味道。”陈惇道:“大家来看这个大坛子,胎薄底弱,根本不值钱,我问过村人,这种坛子到处都有,家家都有,几乎都用来做醋。要从这个坛子上追查线索,相当困难。但问题是,这元宝上,本该只有醋的味道,为何会有若有若无的酒香?”

陈惇闻到金元宝上有一股悠长清香的酒气,这种香气绵柔不断,没有被醋的味道遮覆,让陈惇几乎可以断定,是一种味醇厚、入喉净爽的好酒,根本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喝得起的酒,因为此时百姓几乎喝的是自家酿制的浑酒,兜里有余钱了才肯上街买一些清酒喝。而且,谁会用醋坛去装酒呢——

所以陈惇做出一个推断,盗贼在运输金元宝的时候,用的是酒坛。

这非常符合情理,盗贼用酒坛装了金元宝,一路根本不会惹人注意,从县衙出来,来到垄上,再用一个大醋坛把金元宝埋藏了进去。这就是为什么金元宝上会同时有醋和酒两种气味。

“我说了,酒肯定是好酒,我就找到了吴江县里最负盛名的春风酒馆,果然是人来人往,”陈惇道:“不费吹灰之力,我打听到了县尊最爱喝的酒——金浆醪,跟金元宝上沾染的气味,一模一样。”

陈惇命人将他昨晚带回来的一坛金浆醪取出来,打开泥封,果然气味相同,众人都点头称是。

“于是真相浮出水面了,”陈惇指着胡坚道:“他是县尊的长随,县尊嗜酒,每天早上都要派他去春风酒馆买酒,这正是他作案的时机。晚上盗库之后,他提着装着金元宝的酒坛来到村头垄上,之后提着空坛子打酒回去,时间刚刚好。”

“精彩,精彩!”郑若曾哈哈大笑道:“胡坚,你还有何话说?”

见胡坚面色惨白,仿若失魂,陈惇就道:“不是他一个人作案,县尊的另一个长随段清,也是他的帮手,两个人一个举灯,一个挖地,被村民王大寿看了个正着。”

再去讯问段清,也无可抵赖,两人俯首承认了盗库之案。原来两人贴身服侍县令李志庠,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库房钥匙,就趁一晚李志庠喝醉,开库盗走了官银。前后三四次,装满了几个酒坛,因为每天早上县令派他们打酒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和怀疑。

陈惇张口欲言,然而眼神瞟过身边一人,又闭住了嘴巴。

“将胡坚、段清二人提到二堂,供述罪状,签字画押。”归有光一挥手。

“你小子真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郑若曾搓着手过来,兴奋道:“这么个离奇复杂的案子,被你轻而易举地破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等等,你莫不是——”

陈惇望向他,只见他哈哈道:“你莫不是包公转世吧?!”

陈惇简直要扶额长叹了,明明这位开阳先生也是个老大人了,却还保留有顽童的天真,让人忍俊不禁。

陈惇驱散众人,转头却悄声道:“这案子还没有结束呢。”

“什么,”郑若曾一惊:“还没有结束?”

陈惇点点头:“王大寿说,他看到了两拨人,先后来到了垄上。这第一拨人,确系长随段清、胡坚二人,而之后来的那个人,还没有现出真身。”

第七章 总赖东君主

陈惇似乎并不忙于揪出这盗库案的主谋,而是带着薇儿悠哉悠哉在吴江县里闲逛起来。

吴江县地方不大,但每月都有固定集市,每逢佳节,那算是‘熙熙攘攘,竟日喧嚣’了。陈惇来到集市,一路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参差排列,毫无空隙;仔细一看,左一圈有丝店、潞绸店、缎店、棉花店、梭布店、成衣店、染坊、裁缝店;右一圈有皮局、羊毛店、毡货作坊、西绒货店;还有数不清的画店、书铺、珍宝店、古董店、锁店、漆店、金银作坊。

这些店铺早早地就开业了,门前招呼客人的,扫清积水的,卸货上货的,果然一派兴旺气息。陈惇觉得,店铺的分布已不像唐代的长安城一样被完全局限在封闭式的坊市中,而是根据人们的需要,分散合理地分布于不同的街巷、只是面向大街,同类的店铺相对集中罢了。而且听本地人说,集市虽然有固定的时间,可是这些店铺营业的时间却没有限制,一般是日出而作,不过也有夜市,也比较繁华。

到了市食肆中央,一眼望去,棚房堆挤地密密麻麻的——这种摊贩贸易虽然资本少、规模小,但却方便群众交易,里面应有尽有,有一溜子全是卖小吃的,有炒栗、茯苓糕、烧鸡、瓜子、还有车推的牛羊驴肉等等。

陈惇往那卖炒栗子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汉子抄起一把子栗子就倒在了尚薇的手上,又拂开了陈惇递钱的手,笑道:“让女娃子尝尝,咱这糖炒栗子甜不甜。一点子山货,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

旁边的薇儿已经猴急地剥开了四五个栗子了,难得这栗子果肉厚实,被炒得火候正好,吃起来绵软,舌尖还能尝到焦糖的余味。陈惇也尝了一个,由衷地夸赞了好几句,直夸得那汉子眉开眼笑,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才吆喝起行人来。

再往前走,是一条丁字路,尽是卖得果木和新鲜花朵。果木有柑橘、枇杷、柿树和木兰、女贞、黄栌等,鲜花的种类更多,只是不敢直接暴露在冷空气中,恐冻坏了花叶,卖不出去了——就俱都放在棚房里,门帘垂下,只前面放一两盆花,意思让进去看。

见薇儿欢喜,陈惇就连连逛了四五个花店,里面有牡丹月季都是常见的,更有那玉兰、水仙、冰灯玉露、昙花、石莲、海棠种种,培植地亭亭玉立,鲜艳欲滴,真不得不佩服花农的巧手,也绝不能小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因为早在西汉时,温室大棚就出现了。

《汉书召信臣传》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就是说汉元帝时候,有一个叫召信臣的少府卿官,曾经在京师长安附近的皇家苑囿上林苑的太官园中,于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在温室中种育出葱、韭、菜等作物。可见古代人们不仅能吃上反季节蔬菜,还能培育出不同时节的鲜花来。

尚薇见到这么多花,露出陶醉的神色,捧着一朵玉兰大口吸嗅着。陈惇见卖花的人搬运花盆,似乎有什么门道,就随意问了一句,卖花的汉子却道,“卖花的门道多了,要看花的种类、品相、花开的旺不旺、寓意好不好,”说着朝桑叶牡丹的叶子上撒了些水,道:“比如说荼蘼,就不能轻易卖了。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这玩意得自家留着,卖了就不是个好兆头。”

陈惇再一问价钱,在得知一盆品相好的西府海棠卖三两银子时,不禁咋舌:“你这花儿,卖地出去吗?”

“吴江是整个苏州最大的花市,”这汉子呵呵道:“东风先期近吴江,知道什么意思吗?”

陈惇没想到他还振振有词,不由得笑道:“是说你吴江是三吴之地花信、花期最早到的地方……”

没想到这汉子哈哈笑起来,把头摇地拨浪鼓似的,指着不远处神秘兮兮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你瞧,东君的车驾来了。”

陈惇朝着他指的地方走了几步,最先看到两三个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闹着跑过去,嘴里还念着应景的诗词:“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陈惇也跟着念了几遍“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却看到三四辆轱辘大车停在花棚外面,挽马神骏膘壮,胸前系着紫金铃,马车四面装裹着饰以团花或折枝小花的几何纹骨架的细色锦,窗户一帘淡绿色的绉纱遮挡,陈惇仔细一看这细色锦,就知道里头坐了什么样的人物。

只因苏州乃天下繁华之地,但人物是参差不齐的,有各地富商,其马车无不炫富,宝马雕车香满路,披金戴银唯恐别人看不到他们的富裕。而与之不同的则是苏州本地的富贵人家,这些人很低调,低调地炫富,而眼前这看起来只是平淡的锦绣,其实是苏州本地仿宋代成都锦院所产蜀锦而生产的细色锦,其部分花色继承宋代风格而称“宋式锦”。这种宋式锦采用特结经固结显花纹纬,配色典雅和谐,一般人并不知道这种锦的珍贵,知道的人就明白车里坐的人物,应该非同寻常。

车外之人无法一探这车中的乘客,不过很快就有纤纤素手伸出车外,一把青铜大钱就漫撒出去,围着车的孩童们欢跃不已,一边喊着“谢东君赏”,一边嘻嘻哈哈捡着大钱。

一枚大钱轱辘轱辘摇摇晃晃地滚落在了陈惇脚边,他不由得一笑,也拾了起来。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见七八名使女从马车中飘然而下,纷纷手捧巾栉,服侍一名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护卫一色绑腿护腕,缁衣马裤,腰中甚至缠了短刀,围拱过来。

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出行了,陈惇跟着人群退缩了几步避让开来。

随着这些人走入花棚,陈惇倒是看清楚了,被众人簇在中央的女子身穿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的竖领对襟短袄,下身一件月白襴裙,头上却带着高顶宽檐笠帽,在帽檐一周垂下薄而不透的面纱,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一来,整个花市都轰动起来了,花农们不敢上前,却高声叫着我家有何花何花,想要吸引这女子的注意。

她的使女似乎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须臾片刻,约莫就有七八种盆栽被选中,护卫有条不紊地拉上了马车,而陈惇刚才问价的西府海棠,三两银子一盆,一盆只有一朵,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买了二十盆。

只见这女子轻移莲步,来到一株梅树面前。陈惇方才也见了这梅树,难得有一丈多高、枯瘦嶙峋,姿态奇巧、上面只得六七朵白梅,姿韵美得惊人,也是这花棚里卖的最贵的花儿了。

“这梅树曲、欹、疏、萧,真造化所钟,”女子开口赞叹道:“我要了。”

“能被东君看上,是这梅树的福气,”花农高兴地找不着北了:“好教东君知晓,小人家里还有一盆红梅,姿态更奇异,不知……”

陈惇不由得“呵呵”哂笑了几声。

这一笑倒是把众人的目光引了过来,当即就有一名使女上前,叱道:“哪里来的轻狂之徒?”

“不敢,不敢,”陈惇摆手道:“学生是瞧着这梅树,是一株病梅,唯恐东君被骗了而已。”

“你说我的梅树有病?”花农怒不可遏:“你若是能找出一处虫洞,或是一处损坏的地方,我就把这梅树免费送给你!”

“我说的不是这梅树有病,”陈惇就道;“方才东君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文人雅士评梅,正是以此为准绳。可是梅树长成什么样,只能按照它的属性和生长的环境决定,能按照人的标准长成吗?”

“你是说——”这女子微微转过头来,似乎有所领悟。

“天下种梅人砍掉梅树笔直的枝干,除去繁密的枝条,锄掉端正的枝叶,摧折枝干,使梅花呈现出文人雅士所希冀的模样,来谋求钱财。”陈惇道:“这就是东君眼前这一株梅树的由来。”

“原来如今世人称赞的梅树之姿,竟是这样得来,”东君颔首道:“非君之言,我竟不知。既然知道了,这人力所造的梅树,并不是我崇饰的天然。”

这花农神色大变:“东君,小人的梅树……”

“我乃爱花之人,不忍见梅花受此摧折,”东君又朝陈惇轻轻点了点头:“这里的梅树,我都要买下,毁掉那些盆子,把它们全部种在地里,解开kun bǎng束缚让其自然生长,不管是三五年还是更久,一定使它们恢复完好。”

花农自然是大喜过望了,像这一盆梅树,其价值约莫在二百两左右。而陈惇却叹了口气:“东君能买的下吴江县所有的梅树,却也买不下苏浙全部的病梅。”

“苏浙的梅树,全都是病梅吗?”她问道。

“江宁的龙蟠里,苏州的邓尉山,杭州的西溪,皆是产梅之地,”陈惇道:“这些地方的梅树一旦生长,都要刀砍斧斫。”

“那我便去这些地方,求购梅树,”东君似乎咬了咬唇,“只要我见到一株病梅,就一定将它买回去。”

陈惇听出了话中的一丝赌气,不由得笑道:“那东君是倾尽家产,也买不尽了。天下人都知道东君收购病梅,那更是要故意摧折梅树,卖给东君,反正东君是见一株,买一株——不是吗?”

“呀,这人也太坏了,”服侍在东君身旁的一名婢女就怒视陈惇道:“女郎,我看他是故意的,他没按什么好心!”

“小筱,”东君唤住了婢女,方才一丝赌气荡然无存:“多谢小官人提醒,我知道怎么做了。”

陈惇一挑眉,他都没有什么办法能杜绝病梅之癖,没想到这女郎竟然已经有了办法。目送车驾从眼前笃笃驶去,陈惇却忽然眯起了眼睛,因为他在马车上看到了一个姑苏陆家的徽记,这是陆家的女郎,怪道如此煊赫。

“原来在这儿呢,我找了你半条街,”郑若曾气喘吁吁跑来:“你要的人,我弄好了,看看行不行?”

只见他身后一队高高大大的衙役,只不过这些人似乎都有些手忙脚乱不自然。归有光大步走了过来,“梦龙,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记着你们都是应天府的捕头,”陈惇嘱咐道:“一破门而入,就给我四处抓人,喊打喊杀起来。”

见众人似乎还是不适应,陈惇就怒喝道:“记住了吗,你们是谁?”

“应天府捕头!”众人喊了三声之后,似乎真的感觉自己变成了缉捕盗匪的捕头,跟着陈惇金刀大马地开往了梅里巷。

“这是哪儿啊?”郑若曾看着他们开进了民巷,“咱们抓谁?”

陈惇做了个屏气凝神的动作,听到门缝里有转动轱辘的水声,知道里头有人,就敲了敲门:“县丞汪良,在家吗?”

“来了,来了——”门里女声传来,不一会儿门“嘎吱”开了,一个四十多岁面容苍老的妇人探出头来:“谁啊?”

“给我抓!”陈惇破门而入,身后的“捕快”们呼喝一声,齐齐跃进来,在院子里大模大样地搜检起来,一时间随着女人的高声呼救,鸡飞狗跳起来。

第八章 其行其心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这妇人惊呼道:“强盗啊,救命啊!”

“捕快”们按照陈惇之前的嘱咐,将这院子像抄家似的翻了个底朝天,陈惇也不禁止这女人的呼救,不一会儿左邻右舍许多人就举着铲子镢头过来了,然而看到陈惇他们身上穿的官差的公服,又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了。

“这儿是吴江县县丞汪良家里吗?”陈惇问道:“你是汪良的什么人?”

这女人现在也明显发现陈惇他们的身份了,又惊又怒道:“我是汪良的大姐,你们……你们不是县里的公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应天府的捕快,”陈惇就道:“特来吴江县缉捕杀人案凶手汪良,汪良人在哪儿?”

“杀人案?”汪氏吓了一跳:“什么杀人案,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

“一个月前,应天府出了连环杀人案,”陈惇冷冷道:“如今人证物证都被寻到,俱皆指认苏州吴江县人汪良为杀人凶手,我们奉命缉拿汪良归案,旁人不得阻拦!”

“啊……”围堵在门口的邻里议论纷纷起来:“汪良咋杀人了呢?”

“胡说八道,”汪氏大叫道:“我弟弟是官家人,怎么可能杀人,你们一定是抓错了!”

“一个月前,汪良是不是去应天探访友人?”陈惇就道:“他还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在县衙那里还有报备?”

汪氏明显松了口气,甩开摁住她的人:“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我弟弟根本没有去南京,他就在家里呆了大半个月,哪儿也没去!不信你问问邻居们,他们都能作证!”

陈惇就转向看热闹的邻居:“是这样吗?”

“是真的没错,”邻居们点头道:“半个月前我们都见着他呢,没去县衙办公,说生了病要休息,也没怎么出屋。”

陈惇就道:“你们敢为自己的话负责吗?”

“不敢说谎啊,”众人都道:“是见着他了,人不会跑去南京。”

郑若曾狠狠一拍大腿:“汪良为什么要说自己去南京看望友人——他就是、他就是你说的主谋,是不是?”

陈惇就点头道:“据村民王大寿交代,他看到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县衙众人之中,又高又瘦的人并不多,而其中最有嫌疑的就是县丞汪良——因为他本身是持有库房钥匙的人,可偏偏在发生盗库的时候,去了南京,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陈惇自然不信这话,但他知道若是直接盘问的话,汪良作为县衙官家人,会更早地得到消息,串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有人说看见了,有人说没看见,汪良再一口咬定去了应天,那就没法审问下去了。所以他另辟蹊径,想了个办法,让归有光的随从扮作了应天府的“捕快”,一上来就给汪良定下一个杀人的罪名,果然汪氏上当,亲口供述汪良根本没有去应天。

“真是奇了,你为什么会认定是汪良是主谋,”郑若曾简直眼界大开:“长随段清、胡坚都没有提到他,而王大寿看到的这个人影,为什么不可能是偶然路过之人呢?”

“刑名里有两条铁律,第一条适用于杀人案,如果尸体上略有伤痕可疑之处,就应当验作被人谋害而死,追查到底。第二条适用于所有的疑案,”陈惇正色道:“那就是任何案件,都没有巧合一说。”

归有光凝神一思索,却道:“你说的也不尽然。本官在苏州府衙,就曾听闻一个案子,是一个商人久出而归,妻子殷勤相待,为他烧柴煮饭,商人吃后暴毙而亡。当时查出饭中有剧毒,所有人都认定是妻子杀害了丈夫,然而最后却查明,那一碗饭摆在了葡萄架下,而葡萄架上有一只毒蝎,将蝎尾伸进了饭中,才害死了人。这难道不是巧合?”

“大人误解了学生的意思,”陈惇笑道:“学生是说,所有的案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和断案的公正,只要发现任何的疑点,都应该先设想这是被人设计陷害,而不是单单一个巧合。如果在审案的过程中,疑点确实能解释清楚,那才可以排除最先怀疑的可能。”

“嗯,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郑若曾道:“虽然有句话说无巧不成书,但那是书里的东西,真实的案子发生时,巧合的可能性太过低微,所以一旦出现了,反而最先要怀疑这个巧合了。”

陈惇嗯了一声,道:“汪良最先洗清了怀疑,反而惹了怀疑。说去探望友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盗库发生之时,远远离开,而且还特地将钥匙交还到县尊手上,回来也忘了讨要?这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事情,何况——”

“当长随胡坚、段清供认不讳,承认自己盗库的时候,”陈惇道:“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哦,”归有光道:“为什么?”

“因为县衙库房开启关闭,”陈惇道:“只有来押解、搬运银子的差役、县丞和县尊能看得到库房之内的景象,其余人是看不到的。可有意思的是,盗库之人偏偏是长随,而不是差役。”

陈惇发现,以往几起盗库案,盗贼几乎清一色就是衙役,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库房里的银子,由此而生了贪念。但县令的长随是看不到金银的,为何会突然生出盗窃之心——他细细询问了胡坚、段清,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个半月前,县丞汪良以检查库房为名,问他们讨要了几包杀鼠药,然后带着他们进入了库房之中,他们见到了装着金元宝的箱子,由此才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念。

“汪良借胡坚、段清之手,将金元宝弄出了县衙,”郑若曾捋了一捋:“跟在他们后面,也知道了埋藏金子的地方,还摆脱了自己的嫌疑……他可真聪明啊,要是真的不辞辛苦去了一趟应天,那咱们根本就抓不到他了!”

陈惇就笑道:“他是一定要留在吴江的,因为他要看到段清胡坚将金子埋藏在哪儿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口叫嚷起来:“汪良来了!”

汪良急匆匆赶到了家门口,他一见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神色,和院子里一地狼藉的景象,脸色一白。

“汪县丞,”陈惇就道:“你承认自己是盗库案的主谋吗?”

汪良被姐姐汪氏抓住了袍角死命掰扯着:“你到底是杀了人,还是偷了金子?良哥儿,你不会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儿的,是不是,是不是?”

汪良低头惨然一笑,“是我谋划的。”

“好啊,你终于承认了,”郑若曾指着他道:“左右,快把他拿下!”

汪良再次抬起头,眼中却有一种纯粹的绝望。陈惇一怔,心中闪过一丝不妙,还不待开口,就见汪良猛地一下挣脱开汪氏的手,一头撞在了阶前。顿时头骨碎烂,一动不动了。

“啊——”汪氏眼见这景象,一口气没有上来,无声无息地晕厥了过去。

陈惇被惊得立在当场,他脑中也有片刻发白,不知道为何汪良要自戕。

“没气了,”郑若曾检查了一下尸身,摇头道:“盗库论罪的话,罪不至死啊,何必要走上绝路?”

“算了,这案子也算结了,主犯畏罪zi shā,”郑若曾对归有光道:“这也算是一时奇案了。”

归有光命官差收敛尸身,却看见陈惇仍然一动不动神色凝滞,道:“梦龙,回魂了——这罪犯自戕,是他罪有应得,与你并无关系,你不要心中自责。”

陈惇低头嗯了一声。

晚上回到县署之中,陈惇坐卧不宁地等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了。

“小相公,这是您吩咐的从汪良家中搜出来的所有纸张文字,都在这里了,”负责搜检的官差将一摞纸张搬到了他的屋里:“您自行检查,小人先回去了。”

陈惇点点头,关上房门,点燃烛火,一字一页地检查起来。

“哥,”尚薇在一旁玩了许久的七巧板,抬头见陈惇还伏在案上:“这案子还没有完啊?”

她喊了几句,陈惇才勉强听到:“你自己睡去吧,我再看一会儿。”

陈惇对汪良忽然zi shā,感到无比疑虑。他早就查过以前盗库的表判,当时判决主谋从犯不过是缴纳罚款,然后施杖八十,流放罢了,连杀头都没有。而汪良在这起案子之中,陈惇虽然将他定罪为“主犯”,但其实并没有真正参与盗窃,与当初沈长兴杀小桃有异曲同工之处。

其心可诛,其形却不露,因故难以判罪。

所以汪良可能连流放都判不上,最多落了官职,缴罚款罢了。

那为什么会zi shā呢——这就是陈惇想不通的地方。

“叮当——”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陈惇的思绪,他摇了摇头,扭头一看,原来是尚薇还不肯睡了,只坐在床头无聊地抛着铜钱玩,一枚铜钱从她的指缝中溜出来,落在了地上。

陈惇走过去捡起了,发现床上竟有一小把铜钱,都是今日在花棚外捡到的陆家女郎撒出来的青铜大钱。

“我捡了好多呢,”尚薇高兴道:“这声儿可脆啦。”

陈惇轻轻一弹,确实这大钱的声音尤为清脆。他想起自己也拿了一枚,便从袖中取出,将铜钱举起来,看到上面的图纹,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第九章 兴盛昌

青铜钱其实有很多种类,其中很多种都充当货币流通,但也有几种不为流通,比如供养钱,这种钱是寺观内作为供品的钱币,一般藏于佛像腹中或挂于佛龛之旁,又称佛脏钱。或者春钱,是元代流传至今的一种金银小钱,妇女插在两鬓,用作首饰。

而陆家女郎撒出来的钱叫厌胜钱,属压邪取吉性质的非用钱,多作吉庆,上梁,供奉,悬挂,佩带之用,又称押胜钱。

这种压胜钱的图案内容是非常丰富的,有的会刻有日、月、星、花草、虫鱼、蜂蝶、龙凤、麟狮、鹿马等等,或人物故事、生肖,又或者刻着吉利文字,比如福寿康宁、天下太平、万里封侯、五子登科、招财进宝等等,像陈惇手上这一枚,就刻着“官封五世”四个字。

让陈惇震动的不是这几个字,而是钱币背面的錾刻,上面刻着“兴盛昌”三个字,三个字延伸出去一个祥云图案。

“兴盛昌——”陈惇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来到库房之中,取出了一枚金元宝,仔细观察了其底部铭文:“太仓州收嘉靖三十年平仓粮价金三十二两正,提调官刘大同,该催王岳,兴盛昌。”

官银上面,也有“兴盛昌”的记号!

陈惇回到屋中,仔细查看着金子后面的錾刻,心中一时思绪潮涌,有如大江。

“咚咚”,门被敲响了,陈惇不由自主一惊,却听归有光道:“梦龙,你还没睡吗?”

陈惇打开门请归有光进来,道:“学生一时还睡不着,大人怎么也没睡?”

归有光拿起追上的纸张,“我就知道你睡不着,你今天看到那汪良自戕的景象,就失魂落魄的,我担心你心中有所郁结,过来看一看。”

“学生无事,”陈惇摇头道:“那汪良后事操办地如何?”

“既然畏罪而死,”归有光到底是仁慈之人:“一死抵消前罪了,何况他以前为吴江县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以致舆情有些议论,他大姊汪氏年少守寡,也得了吴江县的表旌,总不能因此追夺,所以我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陈惇就道:“听凭大人定夺。”

归有光点点头,“这案子两三日内,就能完结,我结案之后要回长洲,你同我一起回去,我在府尹大人推荐你,你若得州府嘉奖,于科举大大有利。”

苏州府出神童,成化以来,天子都曾下诏褒扬。像陈惇这样的,也算在神童之列,归有光并不是陈腐之人,他愿为陈惇引见,若在府尹那里留下印象,则可迅速传播名声,像徐渭那样,天下无人不知其名。

陈惇想了想道:“学生还想在吴江县多玩几天,若回长洲,一定会去拜访大人的。”

归有光道:“也好。”

陈惇与他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问道:“学生近日在家宅中破土,听匠人的话,要埋压胜钱,取个吉利。”他说着将床上的青桐钱给归有光看:“这压胜钱的种类,陈惇也不了解,不知道哪儿能挑选图案?”

压胜钱虽然从汉朝就有,但在明朝是鼎盛时期,因为明朝的时候,风水之说大兴,开炉、镇库、镇宅、馈赠、赏赐、祝福、辟灾、占卜、玩赏都铸厌胜钱,陈惇记得故宫梁殿上,这种东西也是一抓一大把。它并不是正式行用的钱币,所以官方与民间均有铸造,但大都是民间私铸,百姓随时到作坊或铸钱局去选购,有各种不同的图案可选。

果然归有光道:“宝泉局下设铸钱作坊,那里有许多钱币可以选购。怎么,这官封五世的压胜钱,不喜欢吗?”

“学生想要‘连中三元’。”陈惇张口就道。

“好,好好,”归有光顿时大为高兴:“连中三元,这个更适合你。”

“学生也问过匠人,”陈惇就道:“他说铸钱作坊的压胜钱款式老旧了,让我去兴盛昌看看,说每年都有最新的图案样式供人选购,学生不知道这兴盛昌,是什么来历?”

“兴盛昌是苏浙最大的钱庄,”归有光道:“除兑换铜钱、金银外,还兼营放款、存款等业务。”

因为中国社会长期存在多元化货币制和多种货币混合流通状况,使货币兑换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兑换业务则自西汉开始出现,到唐宋有所发展,始由金银店、柜坊等兼营。元末明初,政府欲专行纸钞,民间仍用银锭和铜钱,银、钱、钞三品并行,于是多种公私机构商号兼营兑换业务。

而到了国朝正统年间,大明宝钞贬值,政府放松用银禁令,银钱公开流通。此后几代,由于私钱庞杂,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制钱、私钱、白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变动多,兑换业更为发达。如嘉靖初年时大开铸炉,钱币名类繁多,单是制钱就有金背、旋边等几十种名目。在此情况下,贩卖铜钱和私铸私熔更多,乃出现若干专营铜钱兑换的金融组织,称为钱店,又叫钱庄、钱铺、兑店、钱肆、钱桌或钱摊,在江北则一般称为银号。

“江南地区,大小钱庄很多,”归有光解释道:“小钱庄,仅仅从事兑换业务。大钱庄就可发庄票、银钱票,凭票兑换货币。南北行商之rén dà都将钱存入钱庄之中,像兴盛昌是苏浙地区最大的钱庄,福建广东也有一家大钱局,叫汇远钱局。山西之地,最出名的是日升隆。”

陈惇就道:“这些钱庄钱局,背后经营的究竟是富户财阀,还是……贵官家?”

归有光一愣:“怎么说?”

“学生看到官银后面的錾刻,上面有兴盛昌的记号,不知道这兴盛昌,是不是有官府周转?”陈惇直接问道。

“哦,兴盛昌因为兑换稳定,信誉良好,兼办官府的公款汇兑,”归有光作为苏州推官,十分清楚:“至于你说的兴盛昌錾刻,是这么一回事——”

有关赋、税、解、贡方面的银锭都是官银,这是无可辩驳的,但官银并不一定就为官炉所铸。从正统年间以后,银锭有官铸和私铸之分,官铸的银锭一般把重量铭文铸在侧面,而且每锭都有银局名,如“宝泉局”、“官钱局”等;私铸银锭铭文基本是私银钱号名称,如“兴盛昌”“汇远钱局”“刘记汇号纹银”等等,铭文刻在底部。

“我明白了,”陈惇恍然道:“这一批赋税官银,是官府交给了兴盛昌熔铸。”

像陈惇手上,从太仓州收上来的平仓粮,都是散碎银两,需要重新熔铸成银锭、金锭,官府就把熔铸这个差事,交给了兴盛昌钱庄。

“兴盛昌的老板,”陈惇最后问道:“是谁?”

“是姑苏世族陆氏,”归有光道:“三房分理。”

陈惇这边送走了结案的归有光、郑若曾,在官银重新打上封条之前,又来到了之前为他熔铸金子的铁匠铺子。

“哎呦,小大人,您怎么又来了,”这铁匠一见他就愁眉苦脸起来:“您再多来几次,小人这铺子怕是要关门扫地喽。”

陈惇失笑道:“胡说,见到我为什么这副模样?”

“您几天前令小人熔铸金子,熔铸完了拍屁股走了,”这铁匠叫屈起来:“哪儿知道小人的苦处啊。”

原来这铁匠熔铸金子,本县大户交上来的都是碎金,碎金熔化重铸为金锭时,有一定的折耗。但大户不认,陈惇也不记得此事,铁匠即使小心熔铸,也要补上那折损的火耗,他这几日正要去县衙找陈惇呢,结果陈惇就上门来了。这下铁匠就抓住陈惇不放了。

“火耗,”陈惇眯起了眼睛:“我问你,一百两金子熔铸出来,火耗大概多少?”

“火耗占比约十一左右,这是正常的折耗。”铁匠比划道:“不管熔铸多少金子,大概都在这个比例。”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惇:“您不会不给吧?”

“我就是不给了,你能怎么样?”陈惇不动声色道。

“苍天啊,小人辛辛苦苦为您熔金,”这铁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起来:“一分工钱都没有,还要倾家荡产为您补上折耗,小人干脆一根白绫吊死在您面前,也省得全家沦落成乞丐,朝不保夕啊!”

说着竟抱住了陈惇的大腿,嚎哭起来。

陈惇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起来吧,没说不给。”

“您说真的,不是哄骗小人吧,小人老实人啊,不能骗的。”这铁匠再三确认道:“小人是相信您才给您熔金的,您可不能像官府一样,不给补折耗啊。”

陈惇就道:“官府不给补折耗?”

“不给补,”铁匠道:“官银交给大钱庄熔铸,都不给算折耗的,一开始咱苏州许多钱庄就是这么倒闭的,您想啊,铸的银钱越多,折耗越多,官府不补的话,只有钱庄自己掏腰包——谁能禁得起这么折腾,也就财大气粗的兴盛昌了!”

“兴盛昌熔铸官银,竟自包折耗,”陈惇心道:“这绝对不合常理。”

所有的钱庄,都是为了赚钱,钱滚钱,利滚利,没有说掏自己的钱,为别人补腰包的——

第十章 卧铜

陈惇眯起眼睛,摩挲着手上的金元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这金锭,认得吧。”陈惇掏出金元宝,让铁匠看。

“当然,小大人聪明绝顶,”铁匠称赞道:“用土坯捏出金元宝,再衡量真正的金子装入坛中,智破盗金一案,如今我吴江县妇孺皆知,都说您善于断案。这金子不就是丢失的官银吗?”

“你看这金锭,”陈惇犹豫了一会儿,将金元宝交给铁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铁匠一头雾水地接过金锭,“不对劲的地方?哦,您是要小人看金锭成色吧,”他说着仔细鉴定起来:“官银就是官银,这黄金成色,九成五啊。都说金无足赤,啧啧,这金子纯度,可以算是最纯净的了。”

看着铁匠还想咬一口,陈惇道:“谁让你看成色,我让你看真假。”

“您开玩笑呢吧,”这铁匠乐呵呵道:“官银还能造假不成?不论是官铸还是私铸的银子,收入库中,那是要层层检验的,若是有假,还能瞒得过去吗?”

陈惇其实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骇人,但他就是想不通兴盛昌自损利益为官府铸银的原因。

“真金不怕火炼,”陈惇忽然一抬手,将金锭扔进了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就当是我多疑罢!”

金子被火吞没,依然闪闪发亮,在火中闪着耀目的光辉。

铁匠乐呵呵道:“小大人,眼见为实,您还有什么不肯信的?”

陈惇道:“加大火,烧起来!”

火温加到了一个高度数,陈惇依然没有观察到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没有一处出现氧化变色的情况,陈惇才点头道:“熄火,取出来吧。”

就在这时,那金元宝之上,忽然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微微凹陷了进去。

陈惇一下子跳了起来:“果然有问题!”

那铁匠也看到了凹陷,不由得“咦”了一声,急忙熄火,用钳子将金锭夹了出来。陈惇抄起金锭砸在地上,被他拦住:“砸不裂的。”

这铁匠在金锭上摸索了一遍,似乎察觉了什么气孔之类的东西,从金锭下方剖开一个四方孔洞出来,用镊子拖出了一块乌黑的东西。

“黄铜。”铁匠道:“这种造假的办法,名叫卧铜。”

据铁匠说,这种造假办法就是将事先准备好的铜块放入正在锋注的金条内,使之藏入黄金中心,而外表不易察觉,很多人都被这么骗了。

“做得好的话,连气孔都无一丝,根本检查不出来。”铁匠面色苍白:“官银,这不是官银吗?怎么官银也会造假?”

陈惇的疑惑得到了解释,他心情反而大好:“鸡蛋还能造假呢,大米还能造假呢,金子怎么就不能,你以为现在什么东西,还能保险不成?”

他将金元宝塞入袖中,“这事儿别露出去一丝口风,要不然——”

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顿时吓得铁匠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打死也不说!”

陈惇回到住处,和县令李志庠作别:“叨扰久了,学生这就携舍妹告别。”

李志庠对他能这么快查清盗金案是非常感激的,又挽留了几句,见陈惇去意已决,当即送上丰厚的表礼。陈惇推脱不过只能收下。

“梦龙,你这船,不是回长洲的船啊。”李志庠送他到吴淞江上,见船只欲往东行,不由得讶异道。

“哦,我与舍妹本来是出门游玩的,”陈惇道:“一路航行江上,要再去金山、华亭看一看,学生对三吴水文,比较有兴趣。”

听到“三吴水文”几个字,李志庠神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旋即道:“梦龙有格物致知之精神,实在值得钦佩啊。”

陈惇带着尚薇走上甲板,客船开启,徐徐远去。尚薇指着岸上渺小的身影道:“那县令一直看着我们。”

“不,”陈惇道:“他看的不是我们,是陆家的大船。”

江上有两艘陆家的巨船,停泊在吴江县,约莫已经有三五天了。陈惇坐上船的时候,还看到陆家的仆役正在往巨船上搬运花卉,想来那日所见的陆氏女郎也在船上。

船只顺风,很快前行到昆山,尚薇在陈惇怀中本来眯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小呼噜,此时却忽然跳起来,牵着陈惇的手背起了行囊:“走啊。”

陈惇惊讶道:“干什么?”

“哼,别以为我小,什么都不知道,”尚薇剔透的眼睛里闪过慧黠:“哥你想了一路了,吴江县的案子,还没有完吧,肯定要转头回去的,咱们在昆山下船,转头坐回吴江的船,天黑之前就能到了,再远的话,晚上就到不了了。”

陈惇拎起尚薇,随着rén liu下船:“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你哥在想事情?”

尚薇乐不可支,举起小胖手比划道:“哥你自己没发现吧,你每次想事情的时候,这手指动来动去,像是敲门一样。”

陈惇扶额道:“败给你了。”

“这还不是你教我的,”尚薇摇头晃脑道:“天下事无不可察,哈哈哈。”

月亮出江,挂在半空,虽然只有镰刀一般,却映射地大江波光浩渺,颇有一种杜甫笔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

正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岸边,东张西望着,见如今只有一条小船船上还有人,顿时招手道:“船家,船家过来!”

船家架着船晃晃悠悠停在岸边,这人捞起袍角跳入了船上:“走,跟着前面的大船,别被他们发现了。”

船家似乎很知情识趣,竟一句话也不发问,让这人喘了口气。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将船头的一盏灯笼熄灭了,紧紧盯着江心停泊的大船。而灯笼中的烛火在熄灭的那一刻,照出这人的面容来——正是那吴江县令李志庠!

“远远缀着就行,别离太近,他们会发现的。”李志庠明显神情很有些紧张,江风将他的话语吹得七零八落地。

船家就不疾不徐地操着桨,慢慢接近大船。而大船也于此时开动,并没有张帆。

这样行了一段时间,夜风更大,李志庠缩了缩衣领,趴在船舷上一看,却看见水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许多鱼来,成群结队挤挤挨挨地,铺满了整个水面,放眼几乎望不到边,他不由得“哎呦”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船家到此时才转头看他:“身在太湖,没见过银鱼吗?”

李志庠胡乱应了一声,只见银鱼在水中跃动,带动的那些翻腾的水花汇聚到了一起,细密的水面一层一层地,好像天上的织云锦一样光明璀璨而又细腻万端。

“太湖人还吃不上银鱼呢,”李志庠不由得道:“每年汛期,这种银鱼就被大户高价收走了。”

水花一层一层地倾泻出去,骤然间,一条差不多有半米长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鱼尾带出来的水花像是雨点一般的洒落到船上,李志庠瞪大了眼睛——不是这条大鱼让他惊讶,而是对面的船家摘掉了斗笠,对着他咧嘴一笑。

“梦龙——”李志庠吓得一跌:“你怎么、怎么是你?”

陈惇平稳地操着桨,随口道:“县尊大人晚上不睡觉,学生哪儿敢睡啊,见您要坐船,只好一路开船,给您保驾护航了。”

“哎呀你、你,”李志庠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怎么一回事,县尊心里不是最清楚了吗,”陈惇乐呵呵道:“学生还要听您解释解释呢。”

渐渐月光也黯淡了一些,似乎有一点微微的迷雾升起来,如果不看江底下的话,似乎很有意境了,然而若是凝视江下的话,不知怎么,就会感觉这江深得让人胆寒。

陈惇半晌没听到李志庠的回答,正要询问,却忽然听到他道:“别说话,看!”

陈惇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前方的大船终于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船头灯火通明起来,数十人站在甲板上,将一样硕大无比的东西推了下去。与此同时,大船船舱也开启,也放出了一样事物,激起巨大的水花来,这水花像潮头一样打过来,竟使得陈惇的小船突然剧烈颠簸起来,这种颠簸来得又快又猛又剧烈,两人东倒西歪趴在船上,险些落进河里,临危之时幸好陈惇伸手搭住了船舷,他们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陈惇目力超群,隐约看到被扔下大船的东西,似乎是石兽,也不知具体是石牛、石狮还是什么,但这让陈惇一下子想起了不久前寺庙打捞上来的无名石兽,背后正是“姑苏陆”的标记。

“他们为什么要在江心扔下石兽?”陈惇问道。

“我从一个半月前,太湖结冰刚刚融化,江水通行之时,”李志庠道:“就机缘巧合看到了这样一幕,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扔下石兽?”

第十一章 白日梦

李志庠告诉陈惇,吴江濒河古庙门前的两只大石兽,也不是被雨水冲垮入江中的,而是被陆家的人搬走投入了江中,而那一天恰好发了大雨罢了。

“太湖每年淤泥颇多,尤其是下泄入海的吴淞江,都需要清浚淤泥。”李志庠道:“我一直操心此事,早早就向苏州府要来了一笔清淤的银子。可是我组织本县百姓清淤不过三五日,忽然有陆府家丁找到了我,让我不要清淤。”

陆氏的家丁说话蛮横,目中无人,李志庠与他话不投机,又见陆氏不过一家丁都敢如此颐指气使,心中更是愤怒,自然严词拒绝了。然而不多久又有陆氏的人来见他,这一次说话宛转了许多,更是送上了厚礼,还是让他不要清淤。

“为什么不让你清淤?”陈惇问道。

“我问过,他们虚词敷衍我,”李志庠回忆道:“只说什么清淤之时,船只往来不便如何如何的,分明是不肯说真话,我还是拒绝了他们。”

陆氏的人冷笑着走了,李志庠记得他们走时撂下的狠话:“你这一方父母官,乌纱帽可要看牢了!小心哪一天不留神,大风就给你吹跑了!”

“我只以为这是威胁罢了,他们又能奈我何,”李志庠道:“我自问平生为官清正,没有把柄,却没想到不多久,库房就失金了。”

陈惇裹紧了衣服,点头道:“所以你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陆家的报复。府库失金你不怕,因为最多申斥一下你,但你怕的是,他们会用同样的办法偷走你的官印,这样你就有重罪了。所以你买了一间宅子,从县衙搬到了宅子里,将大印看守地严严实实。”

李志庠道:“如今这盗金案破获,跟他陆家仿佛没有什么关系,但我心中还是不安,觉得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趁夜来到江上,想要查明真相。”

陈惇默然,他本来觉得李志庠的确有些问题,他推测很有可能是知道金子的秘密——但现在看来,跟金子没有关系。陆家除了造假官银,又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

“你第一次发现陆家倾倒石兽,是一个半月前,”陈惇问道:“那时候你没想着捞一捞吗?”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以为是陆家不小心滑落江底的,”李志庠道:“不久之后我陪夫人在庙里还愿,晚上又一次看到了这非同寻常的举动,那时候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后来陆家来人之后,我联想此事,决意要派人打捞,没想到很快就出了盗金一事,我十分恐惧,害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声张。”

陈惇刚要说话,就见前面大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头,而他们的小船还在往前划着,顿时倒吸一口气,然而手上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对面的大船已经看到了他们。

“什么人?!”大船上霎时警戒起来,他们朝着小船开过来。

“会游泳吗,大人?”陈惇估量了一下距离,以大船这个速度,他们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

见李志庠点头,陈惇道一声得罪啦,飞起一脚将懵然不知所措的李志庠踹下了小船。

陈惇重新将灯笼点上,看到李志庠在江流中扑腾几下,似乎辨得了方位,一路潜游而去,方才放下了一颗心,这倒要感谢陆家在水里投放了石兽,吴淞江这一段淤泥淤积严重,江流速度缓慢,不至于把人冲走。

陈惇操起了木桨,放声高歌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佳人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佳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歌声嘹亮清越,倒把自己唱得心旷神怡。如果不被对面的人打断的话,他倒想再接着唱下去,只可惜对面已经跳上来七八个汉子,掀翻了他的小船,将他绑缚起来,压着他来到了大船甲板上。

“跪下!”这几个壮汉在他膝盖上踢了一脚,陈惇顺势盘卧在地上,一点不以为意。

很快走出来一个青衣人,“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尾随我陆氏的船只?”

陈惇抬眼去看,只见这人年纪约莫不过二十五六,一副好相貌,举手投足又十分贵气,只不过眼睛微微一眯,又有一种阴狠之气不自觉露出来,破坏了这整体的好印象。

陈惇暗道一声可惜,“学生是绍兴人陈惇,来吴江访友,昨日有幸得见东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愿采荇以求淑女一顾。”

“呸,你什么东西,”陆家仆役哈哈笑道:“也不照照镜子,敢追求我们女郎?”

“学生照了镜子的,”陈惇一本正经道:“自觉相貌端正,没什么麻子、斑点、痤疮,女郎看着应该不讨厌。”

“哈哈哈,”船上之人乐得前俯后仰:“这莫不是个呆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好吧,你既然仰慕我家女郎,”这青衣男子皮笑肉不笑:“那你有什么让人瞧得上的地方,都说说——你有功名吗?”

“嗯,”陈惇道:“寒窗几年,还未曾应试。不过女郎若是肯青睐我,我一定为女郎挣来大大的诰命。”

“没有功名,”青衣男子冷哼了一声,又问道:“家财多少,系名门之后吗?”

“祖上清清白白,耕读传家,”陈惇一挺胸膛:“家财有的,有薄田十亩,祖屋三间,自给自足,有陶然之乐。”

船上的人面面相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虽说追求女郎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青衣男子道:“但第一次遇到这样做白日梦的,你莫不是故意戏耍陆家?”

“学生即使做梦,”陈惇指了指天:“也不算做白日梦。而且,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让你下辈子实现,”这青衣男子一挥手,几个家丁就将绳子拉起来,“下辈子记得托生一个好人家!”

陈惇被吊在船尾,眼看就要塞到江里去,他心中暗道,不会是玩脱了吧,顿时大叫道:“东君救我,东君救我——”

只见船舱里走出一名使女,果然阻拦道:“女郎方已睡下,闻听船上喧嚷,叫婢子出来看看。”

“没有什么事儿,”青衣男子道:“碰上个不自量力的傻子,正教他怎么照镜子呢。”

陈惇鼻尖都快要碰上江面了,果然将自己的倒影看得一清二楚:“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东君的病梅,不知道收藏了几株?”

“原来是他啊,”这婢女似乎认出来了陈惇,微微惊叹一声,转而进入了船舱,再出来的时候,陈惇已经在水里上下扑腾了:“大公子,女郎说这人虽然行迹轻薄,却也没做什么冒犯的事情,教训过了,且放他回去罢。”

“若不好生教训一通,”被称作大公子的青衣男子轻扶船舷:“只怕以后还有像他这样的轻狂之人,今日尾随船只,明日就不知道要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情了!”

“学生真心实意的,不是轻狂之人,”陈惇呛了口水,努力挣扎道:“岂不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大公子泠然一笑,旁边的壮汉便走上来,举着bi shou就要割断绳子。

“慕少艾,人之常情,何错之有,”船舱里传来东君的声音:“按兄长所说,掷果盈车之人,都该死吗?”

陈惇这才被饶了一命,解开了身上的五花大绑,被一脚踹下了船去。他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游了好半天,方才寻到了岸边,也幸亏碰到了庙里的守夜人,将他带回寺庙去了。

陈惇身体不再是刚来那会儿的病弱之身了,几碗姜汤下肚,寒气顿消,反而更激起他想要一探究竟之心:“这陆家的秘密,我可一定要弄清楚——”

这日一早,陆氏大船之上,便有仆役来告:“女郎,崇花房的黎老板打发人过来,说花市上出了一株异种,不知女郎有没有兴趣一观。”

东君放下手中的金剪刀,道:“什么异种?”

“好教女郎知晓,”这小厮当即描述起来:“有一盆白玉兰,一根发五株,竟有红黄青黑白五种颜色,实在是见所未见,吴江县里的百姓摩肩接踵,都往那花市去围观呢!”

“这肯定是无良奸商,为了制造噱头故意用染料洗染出来的,”东君道:“黎老板火眼金睛,难道没有分辨出来?”

“我们老板本也以为是染出来的颜色,”这小厮道:“用清水泼了数遍,花色如故啊。”

东君轻轻拂去一盆海棠上的露水:“我不信真有这样的奇花,你去花市上,将那花儿带来我瞧瞧。”

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一人捧着花儿小心翼翼来了,一登上甲板就嚷道:“我不卖花,说好了只看一眼的,只能看一眼!”

两个使女就将花盆上的轻纱掀开,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清楚,不由得齐齐讶异了一声。竟真的是五株异色玉兰花,那红色的有如鸡血石一般鲜艳夺目,黄色的有如赤金,青色的翠绿欲滴,黑色的暗沉如没有一颗星子的夜幕,竟衬地最后一株白色玉兰花,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玉兰花最以白色常见,但也有紫色为辛夷,也有米黄色的为黄玉兰,却从没有红色、青色和黑色,这五株花儿并排一起,迎立风中,果然见者啧啧,无不称奇。

东君也不由得俯下身来,捏住花瓣,细细查看起来。

第十二章 贼子

纤纤玉指从花瓣上拈过,却没有留下分毫的颜料,这花儿的颜色,分明是自己生长出来的,并非人力喷涂上去的。

“你这花儿,”东君看了半天也无异常,就问道:“从何得来?”

“正是我家园子里,自己长出来的!”这人唾沫飞溅,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两月前赶集,买了一包花种,撒在园子里,之后混忘了,谁知道后来发出来苗,开出来花,是这样的颜色!我家那婆娘到处嚷嚷,才让人看见了,都说不得了啊,说我家要有大喜事了,这花儿可从没有这样的奇异模样,一定有什么应兆,有大大的吉利呢!”

“可不是嘛,”岸上围观的众人都窃窃私语道:“从没见过玉兰花,还有这般模样的!”

“我看你这花儿是应了好兆头,”陆大公子走过来:“我们用三百两银子买下来,你可不是发了财了吗?”

“不卖,不卖,说好了不卖的,”这人却摇头道:“小人被天大的福气砸中了,哪儿有把福气往外头扔的。”

“那你说说,”陆大公子就道:“你这算是什么福气。”

“您看这花儿不偏不倚,恰好五株,”这人就绞尽脑汁道:“一定是五谷丰登的意思,来年哦不,是年年都会粮食丰收,五还有五福临门的意思……”

“你知道五福都是什么吗?”这陆大公子笑了一声。

“五福……长寿,富贵,”这人翻来覆去将‘长寿富贵’念了几遍,末了还询问道:“还有比长寿富贵更好的?”

“比长寿富贵更好的,”陆公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更长寿、更富贵。”

“对对对,”这人激动道:“借您吉言,小人就等着这福气登门了!”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陆公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连五福都说不全,这五福还能降在你身上?你若知道分寸,这五百两银子,就是你的富贵;你若不知道,我就送你一个‘五蕴皆空’!”

这人吓得缩在一角,倒也不忘将五百两的银票揣在怀中。东君站了起来:“大兄,夺人之物,终为不美。何况这花儿颜色妖异,也许是祸非福。”

“小妹,你读书比我还要强,难道不知道五色正是这红黄青白黑,”陆公子道:“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於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这正是秉周天之气而生的五色花,又岂止是五福临门、五谷丰登这么简单的。”

“不是五福临门,五谷丰登,那还能是什么呢,”东君良久道:“五子登科吗?咱们家这一代人丁不茂,加上我也凑不到五个,大兄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公子道:“姑苏陆氏,却绵延千年,世代簪缨,根深木茂,源远流长,未倦前代之泽,未衰后代之德,这是上天给与陆氏的厚德,如今这花儿,又能出现在咱们眼前,岂不是上天之意,还要我陆氏兴盛不衰?”

还未等东君说话,岸上却忽然喧闹起来,当中一rén dà呼:“抓小偷,抓小偷啊!”

人群本来就挤挤攘攘的,这推搡之间,七八个人掉入水中,顿时一片大乱。这陆氏的大船本来停靠稳稳地,却忽然也左摇右晃起来,船上之人也纷纷惊叫不已。

“快扶女郎回去,”陆公子抓着船舷:“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船上的仆役应声跳了下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缩在一角的人如鹞子一般翻身而起,几步就跳进了船舱之中。

李志庠在人群之中焦急地眺望着,见陆氏的人纷纷跳水查看,才急忙吹响了暗号,那之前坠入水中的几个人“哗啦”一下浮上水面来,银鱼一般地分散游走了。

陈惇趁乱跃入船舱之中,却一下子呆住了。这船舱竟有上下三层,最下一层陈惇打不开,他估摸着是压仓的沙石,或者就是石兽。中间一层他悄然潜入,发现这一层是长达五十米的大型货舱,是载货和食物用的。隔舱板把这一层的船舱分成了一个个舱区,类似的船舱至少多达十多个,还有两个舱室装着杭州的特产,甚至还有绍兴的花雕。

这种设计是相当先进的,船舱与船舱之间用隔舱板严密分开,即使有一两个舱区破损进水,水也不会流到其它舱区。因此从船的整体来看,仍然保持有相当的浮力,不致沉没。

陈惇在上船的时候就发现,船壳板局部则由三层薄板叠合而成,非常坚固。上了船又发现隔舱板与船壳板用扁铁和钩钉相连,隔音效果非常好。

“呜呜——”就像眼前这个在船舱里搬运货物的仆役,完全没有听到陈惇的脚步声。

陈惇将人打晕,衣服剥下来匆匆换上,将人拖进最里头的舱室之中绑了起来,“兄弟,”陈惇不好意思地将袜子塞进了这人的嘴巴里,道:“忍忍吧。”

从第二层爬到第三层,陈惇才发现这一层居然也全都压的是货物水产之类的,他此时有点懵然,忽然想起来这大船船头有前舱,好像是陆家仆役和水手居住的地方,那大船出于平衡,必然在船尾也会有个后舱。

他跳出船舱,往船尾走去。一路上仆役和水手来来往往,竟都没有认出他来,陈惇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得呵呵一笑。

他之前巧作装扮,扮作了卖花人,不过是用夹子夹出一双吊捎眼,再往脸上贴了个火疖子,压低了声音说话,竟将那市井之人学得个惟妙惟肖,这一回他留心仆役走路说话,见众人脚步惟轻,进退有序,不由得暗叹一声大家族到底有底蕴,也低头亦步亦趋起来。

他看到了船尾果然有个大舱,应该就是东君和这个陆公子住的地方,他正要走过去,却被旁边的仆役拉住了:“走,撑桨去!”

行到吴淞江上游,果然吃水费力起来,水手和仆役也都捉了桨,奋力划动着。不一会儿陆公子从甲板上下来,道:“吃水多深?”

为首的水手回道:“不到一丈。”

陆公子点了点头,目视远方,露出一个叵测的笑容来:“吴淞江……快了,快了。”

陈惇划了半刻钟左右,刚刚抛了桨,却见一rén dà喊大叫地跑出来:“有贼混进来了,有贼混进来了!”

陈惇一看这人穿着自己原先的大褂子,心道不妙,二话不说就往船尾跑去。身后果然嘈杂起来,一听得竟然有人趁乱混上了大船,陆公子大怒道:“所有人都到甲板上去,盘查清点!”

陈惇跑到船尾,一头扎进舱里,果然看到两名使女端着茶饼出来,他顿时叫道:“有贼混进来了,你们当心!”

这两个使女惊呼一声,顿时往外头探去,陈惇一路往舱里走,见到使女丫鬟就喊有贼进来了,这些人居然都被吸引走了注意,没有一个人拦住陈惇的。

陈惇绕过层层帷幔,听到里面传出东君的声音:“小筱,外头怎么回事?”

他再往前走两步,就看到东君卧在美人榻上,正用袖子驱赶一只飞在窗楹上的绿蝇。这一回她没有带面纱了,陈惇一眼看了个清楚。只见她唇似丹砂,莲脸生波,腮凝新荔,甚是端庄凝丽,只不过头上却有两个髻,梳成一个桃心形状。

“原来还是个垂髫少女,不曾到及笄之年。”陈惇心中暗道。

“啊——”东君一转头看到了眼前之人,顿时吓地脸色苍白:“你是什么人!”

“学生绍兴陈惇,”陈惇本想施个礼,却没想到大船一晃,他不由自主前进两步,竟和东君相距不过寸余:“女郎见过我的。”

“你这个登徒子,”东君气得杏眼圆睁:“怎么跑到船上来的?”

她说话间,气息半吐,仿若幽兰,不由得让陈惇心神一荡:“学生不是登徒子,女郎不是说,我是掷果盈车之人吗?”

“你快离开,”见陈惇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她面前,东君不由得神色慌乱起来:“不然我就喊人了!”

舱室之外已经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女郎,女郎,可曾有贼子惊扰?”

“女郎的家丁,甚是厉害,若被他们逮住,只恐要千刀万剐了,”陈惇左顾右盼,见到床榻旁边有个二尺多高的花梨木妆奁箱,顿时跳了进去:“学生生死,可就在女郎一念之间了。”

箱子本来盖上了,陈惇又探出头来:“若女郎真的见死不救,学生也心甘情愿。”

陈惇躲在箱子里,只听得外面有婢女小筱受惊的声音:“女郎,方才有贼子不知道怎么混上了船,充作仆役,不知道意欲何为,现在各个船舱都在搜检,公子让女郎勿惊。”

不一会儿便有仆役敲了舱室的门:“小人们搜检其他舱室,没有找到贼人,只恐贼人躲在了女郎的房里,请女郎移步。”

陈惇屏息凝神,就听到东君的声音:“我这里……没有发现贼人踪迹,你们都退下罢。”

不一会儿陆公子走进来,“小妹,没有受惊吧?”

“大兄,”陆东君略略平定了一下气息:“为何会有贼人跑到咱们船上?”

“这贼人心怀叵测,”陆公子道:“瞧见他的人却被他打晕了,说不甚清楚。我想普通百姓是没这个胆子的,有可能是太湖里的水盗,想要窃取财物。带我寻到此贼,定要他好看!”

第十三章 画船听雨眠

太湖水乡如淡淡的水墨拖出的痕迹,让人无比沉醉,陈惇听着船舱之外传来的吴侬细语的昆腔,卷帘遥望雨幕,再低头喝一杯黄縢酒,简直惬意地如同神仙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陈惇及时刹住了后半句。

“怎么不继续了?”对面的陆东君灼灼地盯着他。

“后面一句,”陈惇正色道:“说者无心,但如果听者有意的话,那就是对女郎的狎亵不敬了。学生可是个宋玉、柳下惠一般的正人君子,可不占人便宜。”

原来这后面一句,却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东君生得肌肤丰艳,白如凝酥,欺霜赛雪,陈惇就好似《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见之顿时生出一种“羡慕之心”,可惜对面却不是薛宝钗一样的人物。

“哼,你自诩柳下惠、宋玉一般的人,怎么却行迹若贼,”东君戳穿道:“还躲藏在我的房间里?你到现在还遮遮掩掩,不说为什么千方百计上了我陆家的船吗?”

“学生说了,是一见东君,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不能自拔,”陈惇一摊手道:“想要一近芳泽,怎么东君不相信吗?”

“呸,”这个名叫小筱的婢女登时跳了起来:“这贼好不知羞!女郎,还是将他交给大公子,赏他几十棍子,他就知道进退了!”

“可不敢,可不敢,”陈惇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前些日子被大公子吊在船尾,吃了几口冷水,差点把肺都咳坏了。但学生拼了命也要再见东君一面,难道东君心中,就不曾微微震动吗?”

“你若真的为我而来,如今见了我,自当是手脚无措,汗流浃背,颠三倒四,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陆东君沉下脸来:“可你神态自若,傍若无人,又哪里是为我倾倒的样子?”

“女郎英明,明察秋毫啊!”陈惇有意做出一副大臣献媚皇上的神态,果然引得对面主仆二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唉,想我为了登上你家的大船,也是煞费苦心啊。”陈惇伸了个懒腰,指着窗户旁边那一盆玉兰,道:“用了五六天时间,培育出了这五色花,怎么样,女郎是不是也被我骗过去了?”

“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玉兰花变了颜色?”提到这五色花,陆东君果然非常好奇。

“我找了四株结了花苞,即将要开放的白玉兰,”陈惇哈哈一笑:“取中药血竭、姜黄、绵青、乌梅分别研磨成细末,均匀撒在花卉根部,盖上一层泥土,之后按照常规浇水,三五日之后,这花儿就开出了四种颜色来。”

“你这法子实在匪夷所思,”陆东君忍不住道:“要是流传出去,这花儿就被荼毒坏了,你还跟我说病梅是人工掰折出来的,你自己所作所为,和那些种梅花的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嘛,”陈惇道:“种梅人图个钱财,我只是用这一盆花,换来一个与女郎见面的契机罢了。”

说着就道:“我觉得这白玉兰与女郎甚为相配,所谓‘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这名花赠佳人,最好不过了。”

“你吟咏的是衡山居士的诗,”陆东君哂笑道:“你若真有心的话,怎么不自己做一首出来?”

“衡山居士文征明,我本来还嫌弃他的诗不好呢。”陈惇就道:“他也就书画上头,算是大家,至于他的诗词吗,算了算了,也就读着乐一乐。”

“你也太恣肆轻狂了些,”陆东君不悦道:“文世叔的诗,你都瞧不上,我倒要听你能做出什么绝妙好辞出来!”

陈惇还真做不出来,连文征明这样的诗句也搜肠刮肚难以寻觅。见那婢女小筱目露轻视,陈惇心中暗道对不起了曹公,你的白海棠被我拿来救急了,顿时一拍大腿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嗯,这开头一句,倒也不错。”陆东君眼睛一亮,道:“继续。”

“淡极始知花更艳,”陈惇摇头晃脑道:“愁多焉得玉无痕。”

“淡极始知花更艳,有鸟鸣山更幽之意。”陆东君轻轻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打动了:“谓白玉兰一洗颜色,淡极更艳,清洁自励,宁静自安,岂如多愁之玉,留下瘢痕……这真是佳句啊!”

见陈惇半晌没有下句,她不由得催问道:“还有呢?”

“没啦,”陈惇道:“这诗就是绝句,只有四句。”

“你这骗子,又在这哄弄人,”陆东君姣美的面容露出一层薄怒来:“这诗根本不对仗,分明是有颔联、尾联的!”

曹雪芹的这首《咏白海棠》的确是七言律诗,但陈惇偏偏只截取其中四句,也是有原因的。只因原句从薛宝钗口中吟咏而出,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便是一语双关,因“珍重芳姿”而致白昼掩门,既写诗人珍惜花儿,又写诗人珍重自我,这是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庄重,陈惇觉得用来形容眼前这位世家大族之女,是非常妥帖的。

只不过陈惇抛下了颔联,也就是原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一句,一是因为白海棠秋季开放而白玉兰不是,二是因为宝钗xing ài雅淡,不爱艳装,活得像个老成之人,而陈惇却并不想见到陆东君也成宝钗这样事事周全谨慎、不苟言笑,而《红楼梦》中所有带有“魂”字的诗词,都没有很好的兆头,比如黛玉的一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而红楼梦中人还偏偏喜欢“魂”来对句,曹公是大有深意的。

最后的尾联也被陈惇截割掉,因为“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是说花儿以其清洁之身回报自然,她婷婷玉立,默然不语,迎来了又一个黄昏。这实际上是宝钗的结局,丈夫不归,妇女不再修饰容貌,冷落孤寂地等待丈夫归来。

诗词本来就是寄兴寓情,各言志趣,陈惇就希望陆女郎得到好的祝福,希望她有女儿家至纯至美、至真至善的模样,希望她珍重自身,最后也能选得一个东床快婿。

“女郎怎么知道这诗还有颔联、尾联?”陈惇道。

“你欺我不通诗句吗?”陆东君嫣然一笑:“律诗自有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这其实同八股文一样,有破题、承题、论题、收尾的格式,你这开头二句,分明开了个好头,有若般可写之处,却匆匆收尾,要是从八股文论,你就是个前后不搭、颠三倒四的毛病!”

“谬矣,谬矣,”陈惇大笑道:“女郎若这么说,就犯了一个‘以词害意’的错误。”

“什么叫以词害意?”陆东君瞪大了眼睛。

“词句究竟是末事,第一在于立意。”陈惇细细点拨道:“若说格律,‘一三wu bu论,二四六分明’,这是规矩,但你看古人的诗上也有二四六上并不对仗的,为什么——若有了奇句,词句就不用修饰。唐以前并不注重格律的,格调规矩都是末等,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陆东君恍然,忽然又道:“你说的也不对,《诗经》、《乐府》不讲格律,可那是古体诗了,自南北朝开始,诗词讲求声律、对偶,与古体区分,如今早都泾渭分明,除非你标明四言、五古、七古,否则不能不讲格律。”

“女郎读的书比我的多,岂不知绝句又叫断句,或称截句,截和断就是截断的意思,”陈惇哈哈道:“《诗法源流》解释,绝句就是截取律诗四句,或截首尾二联,或截前二联或后二联,或是中间二联。所以我这诗,就是正儿八经的截断之句。”

“你果然是有全句的,”陆东君的眼睛亮若朗星:“快说!”

“我信手偶得这四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承接的了,”陈惇道:“女郎爱花又通诗,何不将这诗补全呢?”

“你果然惫懒,”陆东君又好气又好笑:“那我要是补全了,这诗究竟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自然算你的,”陈惇道:“画龙容易,点睛难。”

他说着却忽然看到一物,伸手出去,从东君鬓角擦过,顿时唬地东君猛然一仰,站立起来:“你做什么!”

陈惇从她身后的阁子上挑出一本书来,见此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陆东君见他当真半点杂念也无,不由得长吁一口气,然而这气还没喘匀,却听陈惇道:“没想到你这闺中女子,也看杂书,这《管赵谭》,从何而来啊?”

陈惇见到这本书压藏在女诫之后,就知道她也并不是真的深闺弱质,是喜欢看杂书,而且还深知不能被发现的道理。

“你偷偷看这样的书,”陈惇瞧她霎时间脸色羞红,不由得戏谑道:“家人知道吗?”

“你还给我,”陆东君伸手去夺:“我这又不是《西厢》,不会移情乱性的!”

陈惇一想自己这书还真没有什么诲淫诲盗的东西,比起《西厢》那样的小黄文差远了,不由得想起徐渭千方百计要在戏文里添加艳词的样子来,一时之间不留神,竟被东君夺走了书。

“你这么说,简直是不打自招。”陈惇笑道:“怎么,是西厢好看,还是管赵好看?”

“西厢有什么好看的,”陆东君反而诧异道:“元人百种,西厢不过百中之一,又是些浅薄的情爱,若非词句还有些看头,我是不会读的,何况这词句,也不过是乱花拂眼,看完之后,只觉得又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有些丧气——哪儿有管赵谭好看呢?”

陈惇来了精神:“是极,是极!女郎果然不落俗套,不过女郎又喜欢管赵谭什么呢?”

第十四章 举火如昼

“《管赵谭》如今风靡天下,洛阳纸贵,”陆东君以手托腮,神情向往:“我原听说了却不以为意,买来一本本是打发时间,却不由自主沉醉其中。这书集幽冥之录,天马行空,造出一个百鬼众怪、花妖狐媚与人并行的世间,令人心驰神往,心旌动摇。”

“也许是以前的志怪之中,鬼怪面目可憎,十分凶恶,千篇一律,”东君微笑道:“所以世人对鬼怪,都是厌恶的。这本书反其道而行之,塑造出的都是可爱、可敬的鬼怪,她们不光是为情奋不顾身,而且也有自己追寻的大道——我不知道这个作者究竟是怎样的大贤大隐,竟能透视人心,将这人间最光明、最黑暗的东西一览无余地写出来,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

“你怎么样,”陈惇道:“难道要牵马执镫不成?”

“我真愿意捧巾栉,研笔墨,添灯烛,”陆东君道:“屏息凝神,静静侍候他完成这样的大作。”

陈惇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要侍奉的人,就近在眼前呢。

“人家写完这怪谭,说不定江郎才尽,不肯再写啦。”陈惇就道:“你就算红袖添香,人家也不肯再动笔,你要如何?”

“那还不简单,”婢女小筱插嘴道:“把他五花大绑来,关在屋子里让他写,不写不给饭吃,看他写还是不写?”

“喔唷,你比那……”陈惇道你比那锦衣卫的朱九还狠,人家催稿也没说不给饭吃:“厉害,厉害,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三顿饿,这手段领教了!”

小筱得意地撅起了嘴巴,却被陆东君嗔怪了一眼。

“这怪谭有八十一篇,合九九之数,可不少啦,”陈惇道:“女郎喜欢哪个故事,哪个人物呢?”

“我都很喜欢,”陆东君道:“但我更喜欢这书的自序,这位梦龙公子,自认‘既痴且狂’,而我却觉得,他有真情真意,所以笔下的故事,都衷心而发,真切感人。”

看着眼前的小迷妹,陈惇揉了揉憋得有些发痛的嘴角:“那在你的想象中,他是什么模样呢?”

“他也许是一个年高德劭的老人,不过却有一颗顽童的心;也许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十五岁继承父志的少年,”陆东君悠悠道:“他遍行天下,也许走过高山巍峰,渡过大江大河,点过青梅酒,喝过玉壶春,但世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去了断发乡,见了飞头蛮,到了罗刹海,转了夜叉国,却哈哈一声,说这世上所有的稀奇古怪,都不如人心难测。”

“他读了这样多的书,却知道,这个时代,百姓发出的声音,是最宏大最深远的声音,”陆东君道:“所有的鬼怪,避开了庙堂之高,却流连于市井之中。他喜欢为他带来故事的里闾,最终也写出了普通百姓最喜欢的故事。”

“哪儿有你说的这样好,”陈惇心中一阵感动,却偏偏道:“他写这故事,也许初心是为了恐吓隔壁夜啼的小儿呢?他听着小儿哇哇大哭,谁也哄不住,多次打断他的思绪,于是心中大怒,就道我要写出一个故事,让这可恶的小儿听到一个字,就吓得不敢哭了——”

“唉,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陆东君心中的一片柔软忽然被生生打断,不由得嗔怒道:“哪儿有这样的事!”

“怎么不会有,这世上本来就多怪事嘛,”陈惇道:“你刚才说,即使这位梦龙公子,是个八十岁的老头儿,满脸斑纹,气喘如牛,你也愿意红袖添香?”

“我所看到的,是梦龙公子志行高洁,才华横溢,”陆东君道:“不管他是美是丑,天下独此一人罢了。”

“唉,你说的我真不好意思了,”陈惇站了起来:“你知道我表字……”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陆公子的脚步声:“小妹,我怎么听你这里,有男子说话之声?”

陈惇顿时脖颈一缩,撩起袍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了妆奁箱子里。下一秒陆公子就走进来:“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怎么会,”陆东君扶了扶鬓角,轻轻翻开眼前的书页:“我同小筱说话呢。”

陆公子狐疑地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到鼋头渚了,你做下准备,等会我让他们搬东西。”

“我不回家里了,”陆东君道:“我去西山别院住几天。”

“好端端去别院干什么,”陆公子道:“都跟你说了,这几天太湖似乎不太平安,武进有一股盗匪流窜进来了,你要去也等到咱们的人巡视完了再说。”

“别院里的梅树,我不在,他们就不肯精心打理,”陆东君却不肯去:“我要去好好侍弄侍弄。”

见劝说无果,陆公子忽然道:“是不是因为孔家来人了,你就故意不肯见,要远远躲开啊?”

“原来孔家来人了,”陆东君就道:“那我就更不要去了,谁也别催逼我。”

“小妹,你的婚姻大事,可不是你能使性子拿乔的。”陆公子忽然换了一副嘴脸:“这事儿基本已经过了明路了,兴盛昌连福建的百年花梨木都送过来专用打造你的妆奁,你可别任性使气,我看那孔氏诚意十足,人物又仪表堂堂,怎么你却不拿正眼瞧他?能嫁入孔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知道了,”陆东君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勉强道:“三月三我就回去。”

“反正你自有主张,知道分寸,长这么大也没叫人难为过。”陆公子满意道。

陈惇等人走后,才从箱子里跳出来,本来想问一问孔家的事情的,这个孔家是不是山东那一家——然而见陆东君神色悒悒,他就有眼色地不问了。

“女郎,你家在太湖,太湖除了三白,还有什么特产啊?”陈惇道。

太湖的银鱼、白鱼和白虾,陈惇借陆东君的光算是尝过了。就见陆东君勉强开颜,道:“太湖三白只不过是外人传地厉害,以为这就是无上美味了。其实太湖专门有一种甲鱼,与其他地方不同,这种甲鱼肉质鲜嫩,全无一点腥味,不论是用冬虫山参煲汤,还是用火腿配菜,都补气益血,算是真正的八珍玉食。”

“火腿,”陈惇乐呵呵道:“谁比得过我们浙江的金华火腿啊,我早瞧见了,女郎你这大船上专门有个舱室,放着十几条大火腿,怎么也得割舍一条,让学生饱饱口福啊。”

“我以为你会要喝甲鱼汤呢,”陆东君微微一笑:“我们陆氏的甲鱼汤,可是苏州府所有学子都想喝的一道汤啊。”

“怎么,这甲鱼汤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陈惇问道。

“你哪一天取中了乡试,要上京赶考了,”陆东君道:“约摸就知道了。”

两艘大船径自停泊在了鼋头渚,剩下一艘依旧往水泊深处开去,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东君所说的西山,这是位于太湖中心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个大大的庄园,都是陆东君的别业。

“自从踏进女郎的房间,整整两天,”陈惇在甲板上惬意地舒展着腰身:“总算能出来透透气了。”

“你这人没脸没皮的,一路上跟着我们,”婢女小桃毫不留情道:“难道还想跟着去别院?”

“你这丫头牙尖嘴利,你们女郎亲口邀请我去西山看她的梅园,怎么你倒不情不愿,推三阻四地,真是好大的威风啊。”陈惇失笑道:“而且你看看,你们女郎多么热情好客,我说想吃甲鱼火腿,她就二话不说命人捕捞,真让我盛情难却……”

“呸,”小筱张牙舞爪起来:“每年只有这时候才能捕捞上,哪儿是为了你单独捕捞的!”

陈惇见天色愈发黑了,就道:“快跟你们女郎说,不要捞了,开船走吧。”

他这边吩咐开船,却忽然听见远处水草丛中,似乎有微微的响动。他定睛一看,只见一群水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忽然长鸣起来,扑啦啦全都冲天而起,绕着他们的大船飞了几圈后,径自往东飞去了。

陈惇心中一动,他们的大船开得极稳,而且船身能吃水,行在水面只有微微一点浪花,此时船上也没有什么人高声说话,怎么会惊动一群水鸟飞起来——

“唉,奇怪了,”小筱忽然指着一处地方,“这时候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陈惇去看,却没有看到一点亮光,他忽然感觉到背上的汗毛莫名其妙地竖起来了。这种感觉就是青石巷中,石田幸一刀刺过来的感觉,他握住桅杆的手不由得一紧。

陆东君也从船舱里出来,显得有些疑惑:“这个时候,西山宝塔上应该亮灯了,怎么今儿还黑乎乎一片?”

陈惇刚要说话,却看见水草丛中有数不清的身影冲杀出来,一下子举火如昼,霎时就把静谧的太湖搅乱了。

“啊——”船上的仆妇全都惊叫起来:“这是什么人?”

陈惇看到无数人蹚水而来,心中倒也不算慌乱,他一边吩咐大船马上开动,驶离岸边,一边辨别方向,谁知一抬头,却看到前方波涛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艘快船,顺风而来,其目标正是自己所在的这艘船。

“别怕,”陈惇见一船人尖声惊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抄起宣德炉砸了个粉碎:“听我指挥,把帆扬起来,往东南方向开!”

第十五章 你进我出

陈惇站在甲板上观察着敌情,他早都让自己的大船熄灭了一切烛火,如此反而将对面的船只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这几艘船上的人白巾抹额,各持长刀、巨斧,喊声凶恶,却没有箭矢射过来,心中大约已经明白,这些人并不是倭寇。

既然不是倭寇,陈惇想起陆公子说的,武进有一股盗匪流窜进了太湖,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但显然他们人数众多,粗略估计也有二三百人。

陈惇所在的大船护卫不过二十五六,多的是粗使的婆子丫鬟,女人在这个时候是不顶用的,陈惇瞧着一旁吓得面色惨白却强装镇定的东君,道:“你家护卫堪用不堪用?”

“……不、不知道,”东君道:“但这么多人,恐怕也不能以一敌十……”

“所以咱们打不过,正在跑啊,”陈惇道:“他们的船速太快了!”

这几艘小船像银鱼一样在水中飞速游来,不一会儿就追赶上了大船。但陆家的大船船身比较高,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有爬上来,陆家的仆役在陈惇的指挥下用鱼叉狠狠叉捣着,又灵活变动了一下方向,直直撞翻了一艘试图在前方阻拦的小船。

“再往东北方向,撞上去!”陈惇看准时机,又指挥水手去撞小船,然而这些盗匪们也聪明得很,都缀在船尾,两艘船一左一右夹着大船,然后船舱很快被斧子破开了洞。

船上已经有人“噗通”往水里跳了,陈惇想拦也拦不住,估计这些人并不知道,陆家的大船在船舱结构上设计了横舱壁,不是仅仅为了装货用的,这种设计使得船只不会在破开一个舱室之后就下沉,除非十四五个舱室全都被破开,这艘船才有可能下沉。

陈惇只能眼看着越来愈多的护卫仆役自顾自逃命,跳入水中,水手不够,大船的速度就渐渐降了下来,最后连控制方向的舵手都弃船而逃了。

此时船尾终于传来女子的尖叫声,接着是兵刃入肉的刺啦声,陈惇心下一沉,这些盗匪爬上了船,他来不及说话,一把扯住瑟缩的东君,跳进了船头的船舱之中。

船头的舱室是陆家下人居住的地方,这里面舱室也划分了众多,只不过空间很小,陈惇推开最里面的一间舱室,推了东君进去,将门抵住。

头顶上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陈惇暂时还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他知道不一会儿这些人就会搜寻到这里,他道:“等一会儿他们要是过来了,我就砸开这个舱室,咱们下水潜到水中,他们就找不到了。”

东君的一张小脸已经被恐惧的泪水糊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点头。陈惇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别怕,你会游泳吗?”

见东君摇头,陈惇道:“你个水乡姑娘,不会游泳?”

“又不是乡野村妇,”东君难得反驳道:“谁会……游泳?”

“一拖一啊。”陈惇盘算现状,考虑到等会潜入水中,眼前这不会水的人必定要挣扎挣命,到时候两人一准儿被发现,谁也跑不掉。

陈惇一把扯下床单,穿过东君腰身,将之周身裹住,这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翻检之声,“快搜,姑苏陆家有一位大小姐,貌若天仙,就在这船上!”

陈惇哀叹一声,抄起角落里的铁钩子,狠狠砸向了舱壁。两颗螺钉终于被砸落,陈惇以脚蹬地借力而起,使出全身力气,终于将舱壁破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他退后几步,看着湖水漫灌进来,很快将小洞冲垮。

“深吸一口气,憋住了,”陈惇将床单牢牢绑在自己身上,“走!”

他飞身一跃,跳入水中,两人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舱门被打开,迎接盗匪的是倒灌的湖水。而陈惇在水中根本没有游走,而是潜在船舱底下,他在破烂的舱室之间隐匿身形,间或微微露出口鼻,将陆东君顶上去呼吸两口空气。他能感到背上的女人扭来扭曲极为不适应,落水的恐慌让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东西,幸亏陈惇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将两人反绑着,她根本抓不到陈惇,减轻了陈惇的麻烦。

大部分的货物都被湖水冲走,陆家的大船渐渐浮上去,跟平底船差不多了,更给了陈惇活命的机会。他轻轻一划,就滑到了船底下,紧紧抵住船底,尽力贴服在上面,在大船晃动的间或寻找空隙呼吸,虽然黝黑的湖水冰冷刺骨,但陈惇想要活命的心思却愈发火热。

背上的陆东君又扭动挣扎起来,陈惇往前一蹿,只听见头顶一片呼啦啦落水的声音,四五具尸体落入水中,都是被登船的盗匪所杀的仆妇,还有没有死仍在挣扎的,被鱼叉捅了个透心凉,湖水很快被染红,血腥气味刺激地陆东君一阵阵干呕着。

“憋住,别出声!”陈惇很想反手捂住陆东君的口鼻,因为他已经听到船上往来的声音:“这陆家的大小姐到哪儿去了,去船底搜一搜!”

陈惇暗道一声不妙,身形立刻像甲鱼一样张开,借着浮力漂浮到破洞的舱室之侧,见其中一个还有货物上下飘荡着,就轻轻游入,匿在了一个大实木箱子后。

果然霎时就有七八道身影落入水中,这些盗匪往来搜寻,在船底一寸寸勘查,性命攸关的时刻,陈惇感觉陆东君似乎还要干呕,他顿时伸手在她的胫骨处狠狠掐了一把,果然顿时没声没息了,东君疼得踢腾了两下,缩成了一团。

陈惇顺着水势改变方向,他怀疑自己这个舱室很可能会被重新搜查,就寻了个机会轻轻移动到隔壁的舱室之中,在一片破烂的木板之间,看到不一会儿就有两道身影微微一顿,冲进了刚才他的藏身之处。

陈惇暗道一声侥幸,和这些盗匪玩起了你进我出的游戏。

他一连进出了四五个舱室,见周游在船身的人纷纷浮了上去,才松了口气,然而却感觉背上之人一动不动了,心中一惊,想起这女郎初次下水,刚才一口气又憋得太久,现在估计极度缺氧,快要溺毙了。

他解下身上的床单,将人提到船底空隙之处,却见东君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口鼻也不翕动,“不会吧,这么容易就玩完了?”

他掰开东君的嘴巴往里一掏,果然掏出一团泥沙来,想来刚才挣扎间不知道怎么呛入了她的口鼻,几乎把她憋死了。陈惇对着她的樱唇狠狠吹了一口气进肺,没有感到唇舌柔软,反而被她的牙齿一合,几乎扯烂了下嘴皮。

他定睛一看,原来陆东君已经睁开了双眼,愤怒谴责着他。

“我这是在救你的命呐,”陈惇嘶嘶一声:“你属狗的啊,不识好人心。”

陈惇此时是没有半分绮念的,倒是陆东君浑身僵硬,皮肤像火烧一般,若非陈惇托着,几乎要直直下沉下去。

“抓住这个地方,”陈惇把她的手举起来放在木板缝隙处:“两只手抓住!”

只见陆东君忽然瞪大了眼睛,嘴里呜呜叫起来,陈惇回头一看,竟有一个盗匪还没有浮上去,而且还发现了他们。陈惇见这盗匪朝自己的方向游过来,反而放下了心,他就怕这家伙直接浮上去喊人,那就玩完。

他双脚一蹬,躲开了盗匪的攻击,将身后的陆东君暴露出来。果然那盗匪一见东君,狞笑起来,伸手就抓住她的大腿,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狎亵之态。

陈惇本来要去够船底的铁钩子,见此顿时愤怒不已,他折身回来,狠狠扼住了盗匪的脖颈,与他打斗起来。水中浮力巨大,你一拳我一脚实在是没有伤害力,缠斗了一会儿陈惇一点上风都没占,不过他已经将盗匪引开陆东君的身边,距离他想要的地方很近了。

“去死吧!”这盗匪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下一秒从腿上抽出bi shou来,狠狠刺向了陈惇!

陆东君半睁着双眼,肺部的积水令她呼吸仿若火烧,她看到不远处两个身影一上一下,渐渐一个扑腾着下坠,一个借力上浮,她看不清这两人究竟哪个是陈惇,但熟悉的血腥味已经充斥而来。

她心中又急又慌,偏偏张嘴叫不出来,只觉得那沉下去的一定是陈惇了,心中竟不知辛酸悲苦一齐涌上,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痛,因为心中大概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报偿他,也报偿不了了。

她嘤咛一声,也随即松了手,沉入了水中。

陈惇将钩子勾住了盗匪的小腿,踩踏在他背上,解下腰带死死缠住了他的脖颈,直到自己几乎力竭,才撒手去寻东君。

他游到地方却没有见到人,急忙下潜,只以为人是脱力下沉的,却见东君吐尽了口中之气,痛苦万分,竟忍不住解下金钗,往喉咙刺去——陈惇吓了一跳,劈手夺走金钗,揪住她后衣领,奋力向上游去。

“你疯了吗,”陈惇大口呼吸几口,骂道:“脑子也进水了!”

不见人回答,只听到低低呜咽的声音,陈惇才叹了口气,然而两目相对,陈惇却又一震,只从她眼中露出欣喜、悲叹、哀恳,和对他全然的倚赖,心念一转就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由得心中一热,手臂一紧,便把眼前之人紧紧抱在了怀里。只感到怀中之人浑身一颤,一双玉臂也轻轻环绕在了他的胸膛上。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水流渐渐平快起来,陈惇知道这艘大船开始被拖着走了,应该会拖往这些人的贼巢穴,他暗暗估算了一下离岸的距离,示意东君趴在他背上,放手下沉。

大船径直而走,旁边七八艘小船星火明灭,似乎还在搜寻,陈惇一动不动,只等到所有船只过去,才直到游进芦苇丛中,微微冒出了头。

等了许久见真的没有人了,陈惇才将人放下来,两人便躺在滩涂上,几乎瘫软如泥。

第十六章 不平夜

“这是一片滩涂,”陆东君咳嗽了半天,吐出几口积水来:“丑时涨水,这地方就会被淹没。”

熟知太湖水文情况的陆东君既然这么说了,陈惇就一轱辘翻起来:“这些盗匪人数众多,分散在水上,天亮之后连芦苇丛都不能躲藏了。而这儿离岸边,我估计有半个时辰才能游到,我一个人游都勉强,带上你就更游不动了。”

“你自己游出去,不必管我。”陆东君一咬牙,从自己的裙角上扯下来一块白绸,为陈惇包扎起胳膊上的伤口。

陈惇被盗匪刺中了左臂,如今伤口几乎已经泡地发白,夜风一吹更是钻心刺骨地疼痛。

“到这时候了你让我撇下你独自逃命?总要送佛送到西啊,我陈惇可不是半途而废之人。”陈惇抽着气笑道:“就是可惜,那船上大锅里还炖着甲鱼呢,没口福尝一尝了。”

“若是能走出这困境,活下命来,”陆东君见他此时还惦记着一口甲鱼,不由得懊气道:“我就亲手给你做一桌甲鱼宴,让你一次吃过瘾。”

“真的?”陈惇挑眉:“甲鱼汤也给我喝?”

“甲鱼都做了,汤有什么不能喝的,”陆东君也微微一笑:“只要你不嫌火气大的话。”

“能喝到女郎洗手做的羹汤,还有什么憾事呢,”陈惇往她身边一凑,忽然道:“东君,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吧,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好好告诉我吗?”

东君轻轻“啊”了一声,顿时目光闪烁,陈惇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两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也不知是夜风还是害怕,她的身体又不由自主轻颤起来。

“什么……话?”东君小脸快垂到了胸前。

“你家大船船舱里,装着七八个石兽,都一股脑投到了吴淞江里,”陈惇直说了:“为什么?”

“什么……你说我家的船舱里装着石兽,还投到了江里?”陆东君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陈惇见她眼露迷茫,显然并不知情,就叹道:“也是,你家当家做主的自然是父兄,你这个女郎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呢?”

谁知陆东君却神色一白,小脸埋在了臂弯之中,又微微发起抖来。

“东君,其实我方才在水下,一直想说……”陈惇咳咳了两声,“你看起来也不胖,怎么这么沉呐,我背着你,跟孙猴子背五行山一样,差点翻不了身了!”

“命都快没了,还在说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陆东君恼羞成怒道:“孙猴子又是谁,五行山又在哪儿?”

陈惇没想到这时候《西游记》居然还没问世,嗯了一声不解释,只道:“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难道不好?”

陆东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看看咱们现在,上不了岸,也游不得水了,眼前就困死在这儿,还有日后吗?”

“能困死在这里,也比被人发现千刀万剐了强,”陈惇道:“不过也许还有一种可能,这些盗匪抓了我们,将我抢上去做军师,你就悲惨了点,也许就做了压寨夫人。”

陈惇说的其实未尝没有可能,因为这个时代读书人是不一样的,盗匪遇到读书人一般不会相害,第一反应也是先劝降,就跟水浒里的好汉似的,这些盗匪都以那书中的好汉自居。

“就听你满嘴胡吣!”陆东君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这是有可能的,”陈惇摇头道:“不过他们要我做狗头军师,我却不肯答应。就算他们卑辞厚礼,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二把手的交椅,我也不同意。”

“没想到你还有点气节。”东君刮目相看道。

“气节,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陈惇哈哈道:“我不答应入伙,不是因为跟着他们没前途,而是因为我一旦加入了,别说是苏州太湖,只恐怕江南之地,都不得太平,任我祸害了。那江南就不以倭寇为患,而以我为患了。”

陆东君被他气笑了:“没发现你吹得牛皮都裂了!”

“这你就不懂了,”陈惇道:“越是面临绝境,越要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等我们真正遇到那最坏的情形了,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却没有听到陆东君接话,他以为这女郎承受能力太差,正想着怎么安慰一下,却见东君指着远处惊呼道:“你看,那儿有灯火!”

陈惇眯着眼睛一看,果然不远处有几盏灯火,陆东君恍然道:“我知道那是哪儿了,那是瞎子岛!”

据她说,太湖有几座孤岛,岛民土生土长,不太与外界接触,这瞎子岛上,住的是被这些岛民驱赶走的残疾人,这些人或者瞎,或者哑,或者长期捕鱼骨头肿大,丧失了劳动力。这些人同病相怜,占了太湖水域中的一座小岛,就被外人称作“瞎子岛”。

“咱们有救了,”陆东君激动起来:“从这儿游过去,瞬息即至!”

却见陈惇没有动弹,不由得道:“怎么了?”

陈惇嗯了一声,抖落了身上的泥巴。这瞎子岛既然不与外界接触,岛民警惕性高,又对外界抱有敌意,他们能得到什么救助——但如今他们也别无他路可走,总比在这里冻死了强。

两人重新下水,朝着岛上游去。

岛上光秃秃黑漆漆,陈惇跃上树巅四下眺望,看见一片枯树之后有白墙黑瓦,灯光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带着陆东君走上去,咚咚敲了门。

没敲几下,木门猝不及防地开了,里头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半掩了身形,用一种畏缩而又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老人家,”陆东君急忙比划道:“听得见吗?”

这老头儿半晌点了点头,又频频蹙眉起来。他的眉毛又短又粗,眉梢下垂,就像个“八”字,又像两把悬着的小刀。

“我们借个火,”陆东君道:“有报偿的。”

她伸手去够头上的簪环,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色一顿,睨了陈惇一眼,干脆取下了手上的白玉镯,递给了他:“行个方便吧。”

这老头呜咽了几声,让他们进来了。这个小小的瓦房脏兮兮的,不论是窗台下的锅碗瓢盆还是石桌旁边的捕鱼篓子,全都覆盖了一层灰尘。陈惇默不作声地捡了柴火,将炉灶捅了捅,好半天才生出火星来,陈惇估计是里头的干草全都有了潮气的缘故。

有了火,陈惇就将外衣脱下,烘烤起来,他全身几乎冻麻木了,陆东君更是凄惨,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只会循着本能凑近火源。

陈惇烤了一会儿,又点燃了火炉,随后从胸膛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也放在炉子上烤了起来。

“啊,”陆东君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是……”

“没见过吧,”陈惇压低声音:“这是神机营最新仿制出来的神枪利器,发药不用信引,五十步以内能破甲,发无不中。”

只见陈惇手里这把枪,精铁打造,光滑平直,只有一尺来长,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另一只手装填dàn yào,“里头已经填了huo yào,再把铅铁弹子装进去,从铳口倒入铳膛,将子弹压实压紧。”

“这东西还需要个门药,”陈惇掏出一包粉末来:“门药是硝石所制,倒入药室的火门内,把药室填满,使之与铳膛内的huo yào相连,而后将火门盖盖上。你看这里,这根绳子叫火绳,要装入扳机的龙头式夹钳内,你要发射的时候,只需要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就能发射了。”

陈惇盯着门口,见长风振林,不知道是树叶还是脚步声嚓嚓而过:“这东西即使飞鸟在林,也可以射下来,只不过一发就能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实在是有点恶心。”

“你怎么会有神机营的武器啊?”陆东君惊讶万分:“那你刚才怎么不用?”

陈惇没有说话,站起来摸了摸床角的被褥,又敲了敲窗子:“有热水吗?”

不一会儿那老头进来,提着一壶水,然而却是冷的,陈惇接过来放在炉子上烧着。那老头在屋子里逡巡了一会儿,眼角屡屡瞥向桌上的枪,不一会儿抱过来两床被子,又低着头走了。

“今晚真是个不平夜。”陈惇盯着他的背影,心中道。

这老头听到屋里说话声还在继续,他轻轻走出屋子,将大门锁住,才脸色阴沉地走到了另一户瓦房里,手势比划了起来,他的确是不会说话的。

“来了一男一女,”几个岛民脸色瘦削,阴晴不定:“还有火铳?”

“他们是什么人,”有人就道:“还要不要通知……”

“库姥姥说了,”当中有人立马道:“如果俺们这里放走了人,他就拿咱们……”

众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领头的络腮胡道:“这一对人现在在你屋里吗?咱们先把人绑起来,男的交给库姥姥,女的要看好不好看,好看的话,留在岛上给咱们当婆娘。”

见老头连连点头,络腮胡哈哈一笑,露出淫邪的光来:“那还等什么,走!”

第十七章 大救星

月光愈发黯淡了,头顶上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点春雨,土地渐渐湿漉漉起来。

他们轻轻包围了瓦房,然而却看到一把黄铜大锁断裂了,一半悬在门上,一半落在地上,大门敞开,里头的屋门也大大张着,炉火已经被从大门中吹进来的冷风熄灭。

“人呢,”他们叫嚷起来:“人跑了!”

“一定是你这哑驴头没藏好,叫他们发现了端倪,”络腮胡怒道:“不信他们能跑多远,给我追!”

“岛上没有船,”有人道:“他们就在岛上,跑不了的!”

见这群人四散搜寻而去,陈惇才扶着双腿发软的陆东君走出来,其实他们就躲在废弃的柴房里,那群人只要有耐心搜一搜,他们怕就是在劫难逃了。

“他们、他们也是盗匪?”陆东君死死拽着陈惇的袖子,惊恐万端。

时间回到老头出门的那一刻,陈惇一把拉起还在烘烤裙子的陆东君:“狼窝虎穴呆不了了!”

“你说什么?”陆东君还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看看陈惇捡了一根柴火,掏出bi shou削裁了笔棍模样,外头用扯了渔网裹了,居然隔着一道门,捅开了锁芯:“这种普通的横开锁真是显不出我的手艺来……”

陈惇迈出去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把东君推了回来,在屋子里四下转了转,发现了屋子旁边一个堆积着杂物的柴房,两个人藏了进去。

“咱们就算是跑,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到的。”陈惇捏紧了bi shou:“今夜你我能活下来,只能看天意了。”

“你、你不是有火枪吗?”陆东君哆嗦着嘴唇,希冀地看着他。

陈惇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心告诉她,火枪浸了水,早就不能用了。

“走!”陈惇见四下无人,扶着陆东君往树林中跑去。他还能跑动,然而陆东君一晚上体力几乎透支,走了两步就跌了一跤,爬起来没两步又摔倒在地。

“我跑不了了,”她眼里沁出泪花来:“我也不会游泳,你带着我是累赘,你一个人还能跑脱,你快走吧!”

陈惇承认此刻心中也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要撂下她独自逃生:“尽管我陈梦龙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但总还是个带卵子的男人吧,你这话要是再说,我就打你了!”

“你打我?”陆东君怔愣道。

陈惇把她驮在了肩上,伸手拍了拍眼前的两瓣丰臀,回味了一下触感,心道老子占便宜也算光明正大了:“就这样!”

东君感到身下的躯体一步三摇艰难地走着,箍着她腰的手却牢牢不动,宽大的手掌又有力有温暖,眼中的泪珠儿终于雨点般地落下来。

“上帝佛祖玉皇大帝,”陈惇竟祷念起来:“哪个能救我,赶快显灵吧,谁救我我就改信他的教,将来发展信徒,光大他的门派……要不然孔圣人你降个弟子来也行,我还做你的徒子徒孙,你也就不用操心清理门户了……”

东君起初眼泪哗哗直流,可听他这么叨叨,竟不由得哭笑不得,她心中激荡,一时却忽然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只希望以后时时刻刻能听到这样的揶揄调侃。

“找到了,人在这儿呢!”身后脚步声响起来,见逼见近。陈惇神情一寒,他将肩上的人拉下来,抢上一步,手中bi shou用力一挥,只听见骨头被切断的声音,这瘸子的头颅就飞上了天空,鲜血喷出来,甚至滴了几滴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头颅滚下来,着实惊住了后面围上来的人。而灯火照明之处的陈惇,眼中猩红一片,有如罗刹夜枭。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旁边一个捂着半边脸的青壮吼叫着,举起棍棒用力朝陈惇抽来。

陈惇弓身闪开,那青壮的棍子落在地上,陈惇顺势压了上去,肩膀一动,将这人的脖颈拉下来,直直迎上手中的bi shou。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夜空下让人不寒而栗。

陈惇拔出bi shou,又横割而去,当着这群人的面,将这青壮的头颅斫下,“谁敢来,就这个下场!”

“这人好生悍勇!”即使这群岛民为了入伙盗匪,手上都有血腥的投名状,但见到陈惇面不改色地割下两人头颅,还是被震到了:“怕逑,咱们、咱们一起上!”

东君看到陈惇背在身后的手几乎已经握不住bi shou,心口如受重击。

陈惇见他们都是一副嗜血又残忍的神情,猛然从胸膛中掏出火枪来:“谁敢上来,就让他尸骨不全!”

那老头一见这东西,立时焦急地比划起来,这群人似乎都顾忌起来,盯着陈惇手中的火枪逡巡不前。

“没见过这种铳啊,”有人道:“这真是神机营的新武器吗?”

陈惇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火枪的火门盖子,拉出火绳来:“乡巴佬,土包子,没见过这种铳吧?看好了,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筒长气聚,无坚不摧,砰地一声——”

“你脑骨就碎了,脑浆子流出来,跟豆腐脑一样,全是渣滓。”陈惇呵呵比划道。

陈惇的枪指向哪儿,哪儿就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其实陈惇眼前一片昏花,地平线之下的太阳已经有光线照耀在岛上了,然而在陈惇眼里,似乎希望愈加渺茫。

“你有本事射一个,”这群人见陈惇久久举枪不动,出言挑衅道:“你射一个,让我们看看。”

陈惇勉力维持双臂撑起,然而宽大的袖子底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此时顾不得多想,看一个匪贼舞着短斧又冲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噌地一下点燃了火绳。

“没想到我陈惇会死于炸膛,”陈惇对自己的死法不太能接受:“这种死法太恶心了吧,难道将来黑炭他们给我收尸,要从一堆烂肉里刨出我来不成?”

只听“噗”地一声,却不是炸膛的声音,而是那个冲上来的匪徒还未抵达陈惇身边,咽喉就被刺透,他睁大眼睛,捂住血淋淋的伤口尖叫着滚倒在地。

陈惇一看从天而降的救星,大喜过望:“大个子?”

来人竟是陈惇在绍兴府监牢中的狱友,那个顿顿吃点心的大高个儿,如今这家伙剃了胡子,也是个仪容整洁之人,不过却有着独特的风尘之气。

他见陈惇认出了他,不由得微微一笑,然而手上的长刀却不停,一个持刀匪徒吼叫着向他扑来,他手中斩马长刀一个横扫,这匪徒口中鲜血大量涌出,手中的刀具咣啷掉在地上。还有一个持着斧头的匪徒奋力一击,被他长刀架住,霎时间火光四溅,交接处竟传来嗡嗡的金铁之声。

大个子啧了一声,轻轻一推双臂,只见那匪徒就像是被重重击中了胸膛似的,连连后栽,一轱辘从斜坡上翻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去岸边,”他指了指方向:“有船。”

陈惇感激不已,急忙灭了火星,背起东君,跑了两步又回头道:“你怎么样?”

天亮之后,陈惇才看到他衣角上全是凝固的血迹,并不是方才杀人沾染的,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也从贼窝里逃出升天——

这大个子连杀三人,刀法却越加轻快了,他游刃有余地跟在陈惇后面,一把长刀像旋转的飞镖一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璀璨闪烁着。这一阵刀风过去,两个追击的匪徒猛然静止,脸上还呈现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就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刑了一种名叫“腰斩”的酷刑。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停滞,追击的匪徒看着地上的几截尸体都面如土色。

“好身手!”陈惇一边将陆东君塞上船,一边还不忘赞叹一下。

这大个子又啧了一声,似乎是嫌陈惇话多,他将长刀放下,忽然张嘴长啸起来,这声音发于丹田,激嚁清扬,慷慨不绝,听在陈惇耳中就如黄钟大吕,一时之间胸腔竟嗡嗡共鸣起来。

这些匪徒都是大声尖叫,被震得惊恐不已,个个连滚带爬,扔了手中的武器,往回逃去。

陈惇也被震得头晕眼花,连连摆手:“我也听过徐渭长啸,跟你的相比,他简直就叫鸟鸣鹤唳。”

徐渭喝多酒就长啸起来,陈惇洗耳恭听着,听徐渭自吹自擂说这是“猿啸”——现在他约摸是知道真正的猿啸是怎么样了,反正不是徐渭那样的。

这人徐徐收了长啸,陈惇喘了口气道:“哥们,你真是我大救星,我刚才心中还想,若有人来救我,我就拜入他的教……给他当弟子呢。”

“你当真要入我的教?”这高个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不会吧,”陈惇道:“你还真有个教……总不是大刀教吧,那我不入了。不过你这长啸,我很有兴趣学一学,我想想,学成了之后往竹林一站,装逼神器啊……你知道吗,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长啸,是吹口哨呢,我小学同学,对着女生这么吹,结果被班主任打了耳光,说是流氓……”

陈惇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他两眼一黑,仰倒在了小船上。

第十八章 干干净净

陈惇感觉身上暖洋洋地,嘴中一片温烫的暖意,他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却灌进去一口酒,咂摸了半天叹道:“好酒啊。”

“醒了,醒了,”东君喜极而泣,轻柔地拂去他嘴边的涎水:“再喝几口,暖暖身子。”

陈惇一轱辘翻起来,就这陆东君的玉手连连喝了几口,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总算让他有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鬼知道我陈梦龙一晚上经历了什么。”

“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船头之人摇着轴橹,放声长歌。

陈惇感其豪气,一抱拳:“兄弟,大恩不言谢,今日我陈惇全靠你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这大个子哈哈一笑:“你在绍兴大牢里还曾救过我呢,如今不过是扯平了。”

陈惇与他话语投机,也灿然一笑。谁知这大个子忽然问道:“班主任是什么,是县学训导一类的官员吗?”

陈惇模糊记起自己的胡言乱语,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班主任,就是管理一个xué xi bān所有学生的教师,组织、领导和教育学生,不光是代课。”

陈惇本来是随口而说,没想到这大个子似乎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那这与我的主张相似。我在吉安永丰建了个公学,全族子弟的教育不分散在各个私塾、家庭里,而是集中在公学中,总聚祠、总宿祠、总送馔,每月朔望,相聚一坐,乐观子弟礼以相让,不需数年,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

陈惇听他在自己家乡弄了个聚和堂,这个聚和堂是个大机构,因为在他的设计图里,聚和堂对一县之地幼小者和年青人进行集体教养,一起种田、祭祀、吃饭睡觉。还有这个堂中的公学不是走读而是住校的集体生活,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休息与奉养,做到“老安”与“少怀”。

陈惇揉了一把脸:“妈的古人比后世所谓现代人,会玩多了……这是要搞乌托邦啊。”

乌托邦是空想shè hui zhu yi,是人类思想意识中最美好的社会,人人平等、没有压迫、就像世外桃源,是社会理论的一种,但这种理论似乎在这个所谓的“聚和堂”中开始了实践。这个聚和堂听起来是一种草莽英雄联合的堂会名字,而他的创立者也就是眼前之人,提倡以“会”统天下,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显以藏于会”。

其意义,不仅限于把家与“会”联系起来,使家成为会的组成的一部分,尤在通过“会”,实现政治、经济、组织、教育上的一体化,提倡破除私念,在封建社会的巅峰期,这种具有平等色彩的社会关系显然惊世骇俗,连陈惇都感到非常惊叹,何况是一旁默默而坐的陆东君。

“怎么,”大个子见他两个神色骇异,就问道:“你觉得我这个聚和堂,怎么样?”

“兄弟,你确实很有想法。”陈惇想了想,道:“你这个聚和堂,从政治上,将小农小户联合起来,由聚和堂统一出面缴纳赋税;经济上,你这叫……农业经济合作化啊,教育上,你建了个公立大学,推行你的思想,每月朔望还搞个半月谈……可以可以,相当厉害。”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夸奖,不是真心的呢。”这大个子蹲坐在他前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陈惇避开他鹰隼一样的双目,摇头道:“是真心夸奖,你这属于农村改革,说真的,代表了先进生产的发展方向,这个社会以后就是gong chǎn的、集体的,这么多有进步有前瞻性的东西,都是你一手搞出来的,我特别佩服。”

“但很多人都说,我这个聚和堂,是搞不下去的。”这大高个道。

“他们说的,有道理的,你还是要听一下。”陈惇又灌了口酒:“你这么搞,其实是在颠覆一种体制,你的聚和堂也许并不大,但在某些人眼里,却难以容忍。是不是有很多人说你离经叛道,是妖人,是异端啊?”

这大个子露出一个笑容来,“你也觉得我是异端吗?”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只有一种思想,”陈惇道:“其实我挺讨厌那种掌握了话语权,就强行将别人的思想打成异端的人。而且历史上,读书人上窜下跳者多,装疯卖傻者多,作态作秀者多,夸夸其谈者多,而像你这样有抱负,还能努力奉行和实践,并豁出命坚定走下去的少——你是一个前行的开拓者,是探险家,是……也许摸到了圣坛边缘的人。”

“想我何心隐纵横十年,行迹遍天下,足迹所至,北至京师,南及八闽,东至东海,西至蜀山。到处以朋得朋,以友得友,鸠合同志,聚徒讲学,”这人畅然道:“但所得同道中人,少之又少,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个!”

“啊,原来你就是何心隐,何大侠!”陆东君掩口惊呼道。

“没想到草莽之名,也能惊动陆氏女郎。”何心隐啧了一声。

陈惇哈哈道:“世人重英雄,爱名士,有什么惊讶的呢?”

“闻听大侠侠义之事,如雷贯耳,”陆东君对陈惇道:“当年苏州有一采花贼,淫骗妇女几十人,屡屡得手,苏州上下妇女不敢游街,人心惶惶,最后就是大侠摘下此贼人头,之后又飘然而去,不受官府赏赐,苏州人传颂至今。”

陈惇点头,指了指横在船头的长刀:“宝刀专舔恶人血,真无愧大侠之名!”

“唉,你那一次是怎么进入了绍兴大牢里,”陈惇问道:“这一次,为什么会来苏州?”

“我那一次是聚众讲学,没想到绍兴知府李圭深为厌恶我,将我投入大牢。”何心隐道:“他要我供出学子门徒,我自然不肯,连连吃了几天点心,最后被你救了出来。”

“至于这一次,”何心隐碰了碰船舷:“其实我早在你们二人登上瞎子岛的时候,就尾随而来了,却也没想到这竟是个贼窝,不过小兄弟你实在是警敏,不知道是怎么发现异常的?”

陈惇咧开嘴角:“这瞎子岛上,没有船只。而我进去的那户人家,炉灶落灰,很多天没有开火了。”

东君饶是聪明伶俐,却也不知道陈惇看到的这两点,究竟说明了什么。

“岛上之人,怎么会没有船只,”陈惇道:“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帮盗匪已经来过,将他们捕鱼的船只都征用走了,之所以没有杀了这些岛民,我想应该是这些岛民愿意加入盗匪,纳了投名状,吃了入伙饭——他们整天开大灶吃饭,所以家家户户不开小灶,灶上就落了灰。”

何心隐哈哈大笑:“你这人,见微知著,聪明得很。”

“何大侠,”陈惇道:“这些盗匪,究竟是什么来历?”

“别叫我大侠,我长你十余岁,你要是乐意,就称我一声大哥。”何心隐道:“这些盗匪,就是苏州的游手无赖。因苏州这地方,乃天下繁华之地,也是这些人的天堂。”

这些游手无赖,或名恶少,或名光棍,或名帮闲,或名打行、拿讹头;整日在市井间不事生产,依权仗势,横行不法,群聚斗殴,饮酒作乐,还有更甚的,欺男霸女、攻讦诬陷,包娼窝赌,无恶不作。

“武进县令柳东伯,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三甲同进士出身,被派到武进任县令。他看到县里游手太多,百姓不堪其扰,就下令捉拿了七十多个下狱。可那些个亡命之徒怎可干休,晚上竟然破出了监狱,把他的县衙给一把火烧了。常州府明令武进县严加痛治,命缉捕这些人。”

没想到的是,这些游手丧心病狂,竟聚在一起饮血为盟,用白巾抹额,各持长刀、巨斧,夜攻阳湖、江阴和无锡,大声鼓噪,不仅劫狱,还围攻府衙,纵火焚衙门,火光冲天,连苏州都惊动了,听说这些人还劫府治、掠府库,一晚上烧杀抢掠,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陈惇和陆东君听得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初三日发生的事儿,”何心隐道:“天将明的时候,这群游手斩关而出,逃入了太湖。官军四散搜捕,新上任的总督大臣张经,已经派了几拨人过来问责了。”

陈惇摇头道:“太湖地方这么大,官军什么时候才能搜捕完呢,只恐蹉跎些日子回去交差,剩下的盗匪又回去继续祸害地方了。”

“唉,大……大哥,”陈惇道:“我们从吴淞江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出了这事,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往这危险的地方来呢?”

“我来太湖,是要取一人头颅的。”何心隐道:“蹉跎了五六日才寻到了他,今日方才事毕。”

陈惇这才发现这船头稻草掩盖之下,竟有一颗用衣服包裹着的头颅。陆东君“哎呦”一声轻呼,瑟缩在了陈惇身后。

“这是什么人?”陈惇道。

“这就是方才那群盗匪口中的‘库姥姥’,”何心隐微微一笑:“他本是我周游湖北,认识的一个豪侠,只不过辨材须待七年期,他不是我以为的光明磊落颇孚重望的侠者,而是个无恶不作深有野心的人,他就是常州这些盗匪的头子。”

“太好了,”陈惇精神一振:“擒贼擒王,这些盗匪的头目都被杀了,他们就四散成沙,聚合不到一起了。”

“你想的太容易了,这些人死了一两个头目,不过多少时间,又会有新的头目生出,”何心隐不知怎么看了一眼陆东君,道:“杀不干净的。”

“怕什么,”陈惇一拍巴掌,拿起身段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将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十九章 未必同道

“让我看看你那铳,”何心隐道:“你说是神机营的新式武器?”

陈惇从胸膛里掏出火枪来,撇嘴一笑:“什么神机营的新式武器,我骗那老贼的。这是我一个友人赠送给我的,而他也是从佛郎机商人那里购得,嗯……相信他说的,一把价值六百两银子。”

何心隐接过火枪细细一看,点头道:“这和倭寇的铁炮很像,但长度已经能减到这么小了。”

陈惇道:“倭寇的铁炮?”

“这种火枪我见过,是佛郎机人传入的,但最先传入了倭国,”何心隐见识广大,道:“倭国一个名叫时尧的人见后,视之为稀世之珍,将其称为铁炮。之后又用重金将其购买,并派小臣条川小四郎向佛郎机人学习这种枪的使用及其huo yào制作法,仿制了十几支。”

“其实那时候,大明的军队在广东新会西草湾之战中,从缴获的两艘佛郎机舰船中得到了这种西洋火枪。”何心隐道:“只不过后来因为不会使用,而发生了炸膛,这两柄枪就报废了。直到四年前双屿海战中,缴获了倭寇仿制的火枪,朝廷命仿制,一个月前我在京师,方才听闻兵仗局仿制成功,但都是半人这么高,却第一次见到枪管这么细小的,六百两银子,不亏。如果仿制你这种火枪,造价会更高,不过——岛夷之长技,应当虚心学习啊。”

陈惇想起朱九爷赠枪说的:“这西洋精巧之物,不容易得来,此种精铁要用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而大明仍无法仿制这样的铳管,这东西好用就在于射击时不会炸裂……只要别浸水。送给你是为了防身用的,你小子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原来这火枪,不能浸水,”陆东君此时才恍然:“所以你拿出枪来是为了恐吓那群盗匪,其实这枪根本不能用。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我真的以为这枪,是咱们最后的保命之物。”

陆东君一想起最后的对决,愈发后怕不已。然而陈惇的思绪却渐飞渐远,由这把枪,想到了这个时代。

因为他听到了“师夷长技”这四个字,残存的记忆让他想起来,这个主张似乎并不是清朝的魏源在其著作《海国图志》中提出来的,在这个时代,就有人提出并践行了。

汪太保公,汪鋐——他是历史上第一位倡导“师夷制夷”的军事家,创造了师夷之长技以驭夷狄的成功战例。

在中国抗击外国殖民者的近代史上,有过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当中,绝大多数是以失败而告终——然而这位大明的兵部尚书,却带领人民抗葡卫国,取得了中国历史上最早抗击殖民侵略的胜利。

在正德、嘉靖两朝中,大明和佛郎机进行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有关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正德十二年,佛郎机驻满刺加总督卧亚派安达拉率军舰四艘前往中国,随行还有特使皮利司,到达屯门后,留下两艘军舰,其余继续向广州进发。

这些佛郎机人秉性贪暴,劫夺财货,掠买子女,在屯门建筑堡垒,以示有据此岛之意,于是朝廷下命广东按察使汪鋐率军驱逐屯门之佛郎机。汪鋐得令后在南头设立海防前线指挥部,具体部署与佛郎机进行决战。

当时佛郎机势力强悍,仗其船坚炮利及岸上坚固的军事堡垒,据险抵抗,所以第一回合的交锋中,汪鋐是失利了。

第一战失利之后,汪鋐就意识到了对方先进的武器装备是制胜的关键,他秘密派人以卖米酒为由接近佛郎机人,恰好见有两位中国人杨三、戴明在船上,便偷偷与之通话,劝谕其回头为国效力,这两人也思落叶归根,于是一拍即合。

汪鋐听了杨三、戴明对佛郎机船和铳的具体描述,令其如式制造,后经试验,果属利器。是年八月,汪鋐再次亲临南头,这时仿制的佛郎机铳和小蜈蚣船源源不绝地运到军中,明军的战斗力大大加强。

嘉靖元年,佛郎机首领别都卢率其所属千人准备劫掠新会县茜草湾,汪鋐得报,令明军舰队迅速出击,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敌军大部分被歼,岸上营垒尽被摧毁,残存余寇逃往外海,明军大胜,至此佛郎机可以说是闻“汪鋐”二字而丧胆。

入京后,汪鋐三次上疏嘉靖帝,推荐朝廷推广佛郎机铳及蜈蚣船。为了证实佛郎机铳凶猛,汪鋐令何儒、杨三等带原获佛郎机铳进京实验。嘉靖九年八月初四,嘉靖帝御览汪鋐的奏稿后很高兴,命户兵工部议处。但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承勋等认为决定战争胜利的关键是人不是物,拖着不办。嘉靖帝一气之下免了李承勋,命汪鋐取而代之。

所以汪鋐在任职兵部尚书的时候,大明的水师就装备了仿造佛郎机的蜈蚣船,朱纨和倭寇作战,也使用了这种船只战舰。如今大明又一次仿制佛郎机先进的火绳枪,这让陈惇之前一个认知,被大大地颠覆了。

他一直以为,从历史来看,中国最好的年代在前头,宋不如唐,唐不如汉,汉不如周,周又礼崩乐坏了。所以人心中最向往的还是上古先民时期,民风淳淳,乐天安道。中国人喜欢从书里去找过去的痕迹,一切事物都有过去的例子可循,习惯了回头看,却忘了脚下的路已然和过去不同了。也正是因为习惯了回头,使我们忘了还有抬头往前看的力量。

当别人都在向前看,只有我们依然频频回首,那就是要落后的。

可他现在忽然发现,他以为的一个时代,其实并没有因循守旧过。这个时候的中国人是热爱创造、热爱学习的。英宗时期,有人发明了两头火铳;代宗时期,出现了子母铳、剑枪、铳棍这样把冷热兵器合二为一的先进武器。

而他所在的嘉靖这一朝,打败了葡萄牙舰队后,大明就仿造出了世界最先进的佛郎ji qiāng炮。哪怕是明朝的末期,徐光启、李之藻和焦勖等,还聘请了西方技术人员和工匠来华工作,培养中国铸炮工匠,并成功仿制出红夷炮等威力强大的火器。

那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后面就全然不一样了呢?明明这时候的军队重视先进技术,千方百计地在与世界接轨。

接轨,没错,尽管此时海商泛滥,倭寇横行,尽管太祖皇帝的祖训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禁止百姓下海——但是大航海,就是这个世界的大势,从遥远的地中海,西欧文明的发源地,到中国的东海南海,整个亚洲文明的中心,都渴盼着接触,都要注定被无可阻挡的海风席卷。

大航海的时代到来了。

其实中国人总是走在世界的前列,这是真的——从航海时间来说,郑和首次航海是在1405年,哥伦布是1492年,欧洲差了87年。

按这个道理,中国应该是第一个海上霸主,那个所谓日不落帝国的称谓,本该属于这个朝代。只不过令人叹惋的是,它没有主导这一场东风,而是被这场东风扫荡干净了。

“你自己撑船,往那里再行十里水路,就到岸边了,”何心隐道:“跟你告辞了,以后有缘,咱们再见。”

“你不一起走吗?”陈惇问道。

“那岸上的官儿里头,有颜山农的徒弟,若见了我,定不饶我,可难缠得很。”何心隐哈哈笑道。

“颜山农是谁?”陈惇道。

“是我以前的老师,”何心隐不以为意:“我跟他几年,发现这老儿是个贪图财货之人,学不到真道理,便打了他一拳,跟他分道扬镳了。”

“好啦,我走了,”何心隐身形如鹤,飞跃而起,倏然消失在芦苇丛之中:“日后再见!”

见人远去,陆东君才小声道:“颜山农可是王艮先生的嫡传弟子,泰州学派的领头人……虽然颜先生确实有些不羁,但作为他的弟子,怎能对师傅挥以老拳,断绝师生关系呢?”

陆东君就代表了这个时代的眼光准绳,这个时代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师生关系都是最牢不可破的关系,甚至比父子还要亲。

“你刚才没有听他说自己的主张吗,”陈惇折了根芦苇晃荡了一下湖面:“何大侠他并不认同这个社会的五伦,君臣、夫妇、父子、兄弟、朋友,这五种关系,他独重‘朋友’。他的理想社会,是以朋友为基础,聚合天下豪杰的力量,由下而上重建一个新的道统伦理关系。”

说着陈惇摇头道:“这比乌托邦还要妄想,的确具有相当浓厚的个人主义。”

“我原先仿佛听说过,颜山农讲学的时候忽然就地打滚,有这样的事儿吗?”陈惇忽然问道。

“有的,”陆东君道:“当年颜先生于讲学会中,忽然就地打滚,说:试看我良知!士林至今传为笑柄。”

“他如果不是耍赖,那就是真的顿悟了良知。但这良知之学,传到王门弟子中,已经有了不同门派,谁能说自己的道,就是阳明真正的道?”陈惇盘点其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心道:“王学七派,唯独泰州学派人物离经叛道,被视作异端,不论是朱恕、颜钧、王襞,还是何心隐、李贽、焦竑,都特立独行,一生反对名教,方才那何心隐说我是他的同道中人,难道我以后也要如此放浪不羁?那必是不可能的。”

陈惇想象了一下自己满地打滚的样子,一阵恶寒:“同路一程,未必同道!”

他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风尘三侠的故事来,一时想着这东君与红拂女孰美,一时又臆想自己也有李靖那样的千秋功业,想到最后反而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笑了一通。

第二十章 九秋之菊

船儿已经能遥遥望见岸边了,陈惇反而回过头去,只盯着陆东君,嘴里露出了一丝呵呵呵的古怪笑容。

“你、你看我作甚?”陆东君眼光游移,竟不敢直视他。

陈惇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顿了顿,随即抄起一把淤泥就往她的脸上抹去。

“哎呀,”陆东君差一点跳起来:“你干什么?”

“别动,”陈惇挡开她的手:“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你的容貌,也不知道你是姑苏陆氏的女郎吧?”

陆东君恍若雷击,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度过劫难逃出升天了,却不曾想她所在的船只尽数没亡,只有她孤身一人从几百名太湖盗匪围剿下只身逃脱,这怎么可能呢,说出去谁相信呢?

别人不会知道她怎样历经了千难万险几乎丧命,只会有流言蜚语去猜测她是怎么从盗匪手中逃命出来的,别人都死了,怎么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活下来?她还能靠什么活下来呢?

谁肯相信她的清白,谁又能为她证明呢?

流言可畏,众议成林,连曾参的母亲都相信自己儿子能杀人,那她陆东君的亲人朋友,又为什么不会相信呢?到时候她怎么面对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又怎么见她呢?

“世人对女子,真是苛薄。”陈惇啧啧了两声,把她一张脸涂成了个黑面嫠妇:“我要是出去了,他们都要说我有勇有谋勇斗盗匪,你要是出去了,别说是婚姻嫁娶都成问题,只恐名声丧尽,不容于世呢。”

陆东君的眼泪冲开了淤泥,陈惇毫不留情地“啪”又扒了上去:“现在你就是我买来的婢女了,还不赶紧伺候你家主人?”

陆东君努力咽下块垒:“我、我……怎么做?”

“还怎么做,我骑马,你垫凳;我读书,你磨墨;我吃肉,你喝汤,我睡觉,你暖……”陈惇咳咳两声,正色道:“我陈梦龙还是多活两天吧,你只要含胸驼背,缩在我身后,我叫你阿花,你就赶紧答应。”

“阿花这名字……”东君道。

“怎么,嫌土啊,”陈惇乐道:“叫你阿朱也行。”

“没有嫌土,其实阿花这名字挺好。”东君道:“不过阿朱听起来好像有涵义些,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你看看你,”陈惇指着她袄子上沾染的泥巴:“像不像泥巴里打滚的小猪?”

“是这个猪啊……”东君恼怒道:“哪儿有这么类比的?”

陈惇哈哈一笑,一边奋力往岸上划去,一边高歌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告诉女师傅,请假回娘家。搓搓我衣裳,洗洗我礼装。还有哪些洗?心绪早归家。

这一首归宁父母的国风,陈惇唱得七拐八弯,但偏偏让陆东君心头一片潮热,她知道陈惇这是在告诉她,一定把她送回去和家人团聚。

陈惇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年人的肩膀胸膛也并不宽厚,可在他身后的少女,却感到了山岳一般的巍峨厚重。

这歌声高亢悠远,很快就传到了岸上的草丛中。那一丛丛半人高的芦苇后,却有数百支弓箭绷紧了,目标就是湖面上渐行渐近的小船。

“等等,这是……”巡检官忽然压低了手势:“先不要射箭,抓活的!”

陈惇将船划向岸边,就见数十人冲出来,将他狠狠压在了地上:“什么人,说!”

“绍兴人陈惇,寓居长洲,”陈惇吃了一口泥,呸呸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人,我看这小子油头粉面的,”巡检仔细看了看陈惇,回头禀报道:“说不定就是游手,以为风头过了想要上岸!”

“谁是游手?”陈惇怒道:“我们客船一行人,行到吴江遇到了盗匪,我跳窗而逃差一点被杀死,挣命逃了回来!”

“哼,你这套说辞,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我,”一名武官走上来打量他:“一艘客船?船上那么多人,怎么就你活了,还带着一个女的?你这小船,又是从何得来?”

“我这婢女,水性比我还好,”陈惇道:“我俩人逃生,实赖天幸,在盗匪追杀我们的时候,一名侠士从天而降,杀退了盗匪。”

“什么侠士?”武官问道。

“他自称姓何,”陈惇道:“当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使了一把快刀,那么多盗匪,竟无人能敌,他见我二人困顿,将他的船让给了我,说要去取库姥姥首级,飞鸟一般遁走了!”

“姓何,难道是何心隐?”这守备和巡检对视一眼,心中倒有几分相信了:“听说这那库姥姥和何心隐,有八拜之交,但如今恶贯满盈,两人断义了……”

他们这边在甄别,只见一名身穿直襟长袍的男子走过来,见到陈惇惊讶道:“梦龙?”

陈惇顿时放下一颗心来:“开阳先生,他们把我当游手盘问呢!”

来者正是郑若曾,他将陈惇解了绑:“这里正是那群盗匪汇聚之地,这两天我们蹲守在此,已经射杀了三四十人,你小子真命大,我以为他们把你射成了刺猬呢!”

陈惇其实早就发现了岸上有埋伏,唯恐自己被他们当做游手杀了,才放声高歌,但他也不点明,只道:“学生和先生分别之后,在吴江县又停了几天,方才搭了客船回来,谁知道半途遇到了盗匪,九死一生,实在难以尽述。既然学生已经证明了身份,还是让他们赶紧放我回去吧,学生实在不想在这儿多待一时半刻了。”

那巡检也就没有二话,郑若曾见他形容狼狈,就将自己的马车让给了他,并要他过几日便去府衙来寻自己,才放他回去。

陈惇将陆东君塞进马车,却忽然听到郑若曾调笑道:“你小子大难不死,还给自己找了个后福啊。”

陈惇“啊”了一声,郑若曾是知道他身边并没有婢女伺候的,只好道:“这……也是中途顺手搭救的,学生可没有趁人之危。”

郑若曾只拿眼睛乜了一眼他,轻轻一驾马车,目送他远去了:“……老夫我年轻时候,也是流连花丛评鉴过美人的,这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她一张脸漆黑墨染了,老夫我也能一眼看出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小美人啊……哈哈。”

“我把你弄进了城里,”陈惇道:“没有人知道你从盗匪手里逃了出来。你那大船,就说遇到事故倾没了,你并不在那船上,这样就没人说你闲话了。”

陆东君想起她身边的妈妈、仆妇们,都是跟着她多年的老人了,一朝巨变,天人永隔,竟葬身鱼腹,若不是眼前之人殚精竭虑将她救了下来,又保她平安,恐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了。

“哦对了,你家也在太湖岛上,”陈惇倒吸一口气:“要是那帮盗匪去围攻你家了,怎么办?”

“仙岛是老宅所在之地,平常我们都不太去的,除非宗族祭祀、重大节日,方才登岛。”陆东君抿了抿唇:“而且老宅护卫众多,就是官军刀枪火炮去攻,也不一定能攻下来。”

“那就好办了,”陈惇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能直接回去,”陆东君摇头道:“不过长洲有兴盛昌的铺面,铺子里是我家世仆,忠心耿耿,麻烦你为我寻一处容身之地,然后持我的信物去找他们,让他们想办法送我回去。”

陈惇就一驾马车,将人带回了自己在长洲的居所。

“小相公,你回来了,”刘婆欣喜地迎上来:“你这七八天不在的日子,姐儿天天都不开心。”

“薇儿怎么回来的,”陈惇惊讶道:“她的本事,比我还大啊。”

那边薇儿噘着嘴吧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哥你太不够意思了,把我一个扔在庙里,自己跑了!害得我天天吃菜,牙齿都吃绿了!我要你连吃七八天的青菜!”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陈惇还是不敢相信五岁的孩子能一个人跑回来。

“哼,我缠着那吴江知县的夫人,”尚薇得意道:“哭了几鼻子,她就让我坐马车回来了,我没有付马车钱哦,那是他们县衙的马车。”

“你真是有福气,”陈惇摸了摸她的耳朵:“你知道你哥我坐了大船,遇到了什么吗?差点就不能回来见你啦,看来咱们薇儿背后福星高照,以后出门做事,一定要把你带上才行!”

薇儿在他怀里踢腾了几下,看到了身后之人:“哎呦,泥猴子进咱家了!”

“哦对了,”陈惇吩咐道:“刘妈快去烧水,薇儿你带着这个姐姐去换洗衣服——家里还有吃的没有,我肚子里的大肠和小肠联手在唱戏呢!”

等陆东君收拾好出来,陈惇坐在隔间的火炉旁边都能听到尚薇的惊呼声:“姐姐你真好看,你怎么这么美啊!”

陈惇抖了抖灰渣,心道这小家伙竟是个色胚,见到美女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男人还走不动路。见尚薇跑来跑去欢呼雀跃的样子,他道:“见到美女你高兴个什么啊?”

“见到美女姐姐,我就可以多吃一碗饭了。”尚薇道:“哥你不是说秀色可餐吗,美女是可以佐餐饭的!”

陈惇伸手给她一个爆栗,然而抬头一看,就见东君头上挽着光秃秃一根簪儿,蜜合色棉袄,青色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却清洁若九秋之菊,也不由得看呆了片刻。

第二十一章 自鸣钟

“来了,来了——”刘婆端着小饭桌进来:“时间匆忙,老婆子胡乱做了几道菜,小相公可不要怪罪。”

她一眼看到陆东君,却又小小惊呼一声,啧啧赞叹道:“我竟花了眼,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妃嫔下凡来了,女郎可真是好相貌啊!”

陈惇选了刘婆子伺候尚薇也是有原因的,比如眼前这饭菜,就烧得又快又好,锅里头一边烧着鲈鱼莼菜,一边打发人去买了蟹粉和虾茸、河鳗来,都是陈惇和尚薇平日里爱吃的,陈惇不知道陆东君平日里吃些什么,“你家里钟鸣鼎食,怕是与我们这些小屁民吃不到一处。”

谁知陆东君来者不拒,嘴里一点声响也无,却吃得飞快,显然是饿得狠了,最后连陈惇都放下筷子,看着她吃了。

“姐姐你吃的好多哟,”尚薇托腮道:“但你吃不胖唉。”

陈惇挑了挑眉,陆东君胖不胖他最清楚了,这是个藏肉的身材,一路上逃命的时候,可把陈惇压个半死。

陆东君仿佛注意到了陈惇的目光,她脸色微微一红:“谢谢你的款待,我吃好了。”

“女郎啊,你可别因为他们说你,你就不吃了,”刘婆笑眯眯道:“能吃才是福气呢,这也说明老婆子的手艺,总还能上的来台面。”

她说着给陆东君盛了一碗羊肉粥,陈惇就道:“她不喝你这粥。”

“是不是老婆子没做好?”刘婆左思右想道:“这羊肉粥补身体的,冬春里喝最好了,我往里头放了一些紫苏、芡实,是不是几味药材一加进去,味道不好了?”

陈惇早就瞧见她一闻到羊肉粥的味道,就略略皱起了眉头,果然最后她并没有喝这粥:“怕是这羊膻味没祛尽,气味不好闻。”

“哎呦小相公,你为难死我了,咱们苏州又不是河套那地方,”刘婆道:“河套水草好啊,那里的羊娃子肉鲜嫩细腻,没有半点膻味,但咱们苏州,到哪儿寻这样的羊去?家家户户不都吃的这有膻味的羊肉吗?”

“你问问她,”陈惇一指陆东君,道:“你问她家的羊肉怎么祛除膻味的。”

“我家……”陆东君就道:“我家的羊,是韭菜喂大的,所以没有膻味。”

“哎呦,”刘婆惊道:“吃韭菜长大的羊?”

“苏州的酒吹鲫鱼,杭州的醉鲤白,江阴炙蛴,台州樟茶白鱼,嘉兴干蒸黄雀鲊,松江清腌蟹,”陈惇就道:“再配上一壶松滋的白云边,这一桌饭菜,要价几何?”

刘婆大抵是听过这些菜肴的,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最起码也要几十两银子了吧,谁能天天吃呀。”

“她家吃一顿,就这么几道菜,”陈惇一摊手道:“我还以为她根本不会吃你刘妈做的菜呢。”

“好啦,刘妈收拾桌子吧,”陈惇披上衣服:“我去兴盛昌。”

尚薇诧异地看着他,陈惇趿上鞋子,仰头看了看天,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在门口叫了辆车,飞身坐了上去。

马车行到街市上,很快就来到了兴盛昌店铺前,这店铺确实很大,占了东路半条街,里头往来的人也不少,陈惇看见有个人匆匆忙忙拿着一叠票子出来了,那票子上有密密麻麻的字和签章,上面还红笔画着大圆圈,心中暗道,这钱庄出了庄票,上头的大圆圈应该就是已经付讫缴销作废的符号。

陈惇走进店铺,却发现这店铺竟然和当铺一模一样,里头营销的也是当铺的活儿。

“写,一件皮袍,”这高高的柜台后面,就有伙计吆喝道:“虫吃鼠咬,光板没毛——”

“我这衣服怎么是虫吃鼠咬?”那典当东西的人顿时急眼道:“哪有破洞?这不是皮毛吗?”

陈惇凑上去一看,果然这皮袍毛色光鲜,柔软结实,并没有破洞。

“您要当就当,”这伙计哈哈一笑:“十两银子拿走,要是不当,您就去别的地方瞅瞅,看看别人出什么价儿。”

“我、我当,我当还不成吗?”这人一咬牙,签了当票。

这开当铺的人都是如此,凡来当东西了,肯定是有难处了,不然不会来典当,于是这当铺就能堂而皇之趁人之危,明明十两银子的东西,他能给你压到二三两,就算是你刚刚在当铺里赎回了东西,再回来重新当,他顶多再给你原来价格的一半。

而且当铺的行幕也很深,比如押品在保存的过程有损坏的话,他们不负责,这时候就有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许多传奇故事来,就好比眼前这间皮袍,若是放在仓库被老鼠吃了,或者有人故意用一件破损的皮袍换了他这件衣服,这人来赎的时候连争辩也争辩不了,因为当票上面写着呢:虫吃鼠咬,光板没毛!

“看来这兴盛昌是当铺、票号、钱庄一体经营,只不过分成不同业务罢了,”陈惇走到柜台前面,道:“我要存钱。”

“您往三号柜走,”马上就有伙计出来领着他:“您存多少?”

“二十两,”陈惇道:“小本经营,钱放着压身。”

“呦,不好意思了您,”这伙计顿住脚步:“兴盛昌最小额票也要五十两。”

“二十两不出票?”陈惇道。

见这伙计摇头,陈惇暗道这兴盛昌只在商号和大户之间结算,银号开户最低标准也是一次存入五十两,五十两是什么概念,陈惇的老爹陈温做基层公务员,一个月只不过二两银子罢了,要吃要喝要穿,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要攒多少时候才能存入五十两银子?

至于这兴盛昌为什么不出五十两以下的小额票,很简单,你看那柜台上出的银票就知道了。

从陈惇眼前走过去一个刚刚存了一百两银子的商人,这人手上捏着的银票上写着:立收票兴盛昌收丛宅寄存银壹佰两正,听凭支取无误,此炤。本日面与丛五爷言过不具,外人不得擅取,只候有庄中付去葫芦图书一方验明为凭再发,外有暗号葫芦印柄用墨描绘黑者为真,如不描者系假,不可发,切切。

因为此时的银票,没有过硬的防伪技术,他们的防伪办法,从看比对字迹,到设定密码,比如这个丛五爷存入的银票,要取款的话,须有内外两层密码,一个是葫芦形图章,上面写着“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个是用墨染成的葫芦柄,这样细细核对无误,才可取款。这种方法就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和流通广泛,一两二两的银票,作假的可能太大,而验真的疏忽更大,钱庄票号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比对。而且老百姓也不耐烦存款取款一二两银子,还要去专门的柜台验明真伪。

“这位小官人,”伙计见他久久不动,问道:“您还存不存?”

“我不存了,”陈惇一定神:“我要见你们大掌柜。”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就从兴盛昌出来,风驰电掣地赶往了永靖坊仁元巷。

陈惇将金钗收进怀中,看着坐卧不安的老掌柜,道:“老伯,勿忧啊。”

“唉,我们女郎走失,主家上上下下寻找,急死个人,”这老掌柜道:“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剧变,主家还说三月三花朝节,要在岛上开宴迎接客人呢,听大公子说,女郎的船只往西山去了,没想到太湖盗匪群起,西山更是成了贼窝……这些天四处搜寻,全无踪影,差点没把三老爷急出病来。”

陈惇坐在柜台后面的木门里,忽然从栅栏缝隙里看到前面一堆人卸下了一大件东西,这些人呼喊着小心,将东西身上一层层缠绕的绸缎棉絮取下来,陈惇定睛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不会吧,自鸣钟!”

陈惇径自走出去细看,这果然是口自鸣钟,周身镶嵌着华丽剔透的宝石,上面是尖塔形的,十二时刻的表盘和后世钟表差不多,就是这口钟上的数字采用的罗马数字,而不是ā lā bo数字。表盘的背景是ji du jiào的信奉者们在向上帝祈祷,几个天使被云彩遮挡了,只有圣洁的翅膀若隐若现。

底下方方正正像一口匣子,里面是单摆规规矩矩、一点没有差错地来回摆动着。整个钟表采用鎏金工艺,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到上面,都会折射出五彩的光辉来。

陈惇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不是说自鸣钟是万历年间才传进来的吗?

据历史记载,传教士们携带的钟表,是为了打通权要、获得入境大明的许可。万历十年,两位耶稣会会士罗明坚与巴范济在一次与广东总督会面的珍贵机会中,送上了一座自鸣钟做礼物,才换取了他们在肇庆长达四、五个月的特殊居留恩许,为随后而来的利玛窦等天主教传教士于明末的活动创造了条件。

而利玛窦在1582年到达澳门,后几经波折于1601年来到北京。在他呈给万历皇帝的献礼中,就包括了两件自鸣钟。

问题是,这个时候居然有传教士来华夏吗?陈惇是又惊讶又疑惑,自鸣钟又叫什么,机械钟,可谓是14世纪欧洲先进工艺的集大成者,在这一口钟上,有着伽利略对单摆的精确研究,有螺旋弹簧的发明和发条装置的应用——不同于日晷和漏刻的模糊概念,时间这种始终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无形标准,第一次有了形象化的描述。

“你这钟,”陈惇喃喃道:“从哪里来的?”

第二十二章 千秋长恨歌

数十个伙计和柜台后面的执事都惊动了,闻讯而来,见到这架金灿灿的钟,无不啧啧称奇。

“现在还没有走呢——要打开这钟的琉璃门,用一把铜钥匙一下一下地拧着自鸣钟的发条,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对着时辰。”一个伙计解释道:“咱们都还不太会弄,还要等着专人过来。”

“啊,你刚才说什么,这东西从哪儿来?”他道:“是咱们兴盛昌专门从西洋商人那里买来的,稀罕不?”

“稀罕,真稀罕。”陈惇付下身子细细查看,只见钟表制作精巧,然而陈惇却看到两侧的发条链子一高一低,虽然这种差距并不明显,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欧洲的钟表,也并不是流水线上的作业,而是真正手工艺品,所以他们携带钟表来大明,本意并不在贩卖,而是要通过这东西,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许可。

“这个东西,以前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是见识了——”陈惇半真半假地叹道:“你说,是不是咱们大明独此一份啊?会不会太扎眼啊?”

“没见过世面吧,说起来也就是两千两银子的东西,只不过物件稀罕没见过罢了——再说了,这东西不是大明的独一份,当年,早就有那西洋的传教之人,给锦衣卫的江彬送了这东西,”这伙计道:“只不过很快武宗爷爷驾崩,那江彬不就玩完了吗,东西也被抄捡走了,谁知道落到哪个贵官家去了?”

“知道吗,南京的魏国公家里早都有了这玩意——他爱妾郑氏,特别喜欢西洋景儿。通贸的好东西,总是要在他那里打个转儿,先被他搜刮一番。南京的御史不知道多少次参奏他物件摆设奇淫巧技了……”这伙计啧啧道。

陈惇就知道现在虽然说是闭了海关,其实这禁令对江南士族甚至勋贵都形同虚设,人家的大船该下西洋下西洋,下南洋下南洋,通商贸易一点不耽误。

不一会儿又一件大架子货物被搬了进来,陈惇轻轻挑了挑眉,不由得微微一笑。那伙计大喘气了一声:“这是西洋那边的乐器——方方正正倒像是个桌子似的。”

映入陈惇眼帘的正是古钢琴,只见这个大家伙的外形是一个带有键盘的长方形盒子,内部将一组琴弦用琴马横拉于共鸣箱上,琴身的左下侧装有一套键盘,键盘通过一组机械装置连接一组装有金属头的键子。按动琴键,键子抬起击打琴弦发出声音。

它无论从音源、演奏形式、激发琴弦的方式都更接近现代钢琴。

“叫什么翼琴,”伙计道:“挺好听的。”

陈惇把琴键打开,摸索着弹了一首茉莉花,咂咂嘴道:“音色还不错,比钢琴甜美,但是音量太小了,别说是传到屋外去,就是屋里离得远些了,恐怕都听不见。”

“你可以啊,”伙计都围凑过来:“再弹几手呗。”

“嘿嘿嘿,”陈惇搔头道:“就会这一首。”

然而这已经足够他们惊艳了,已经被这架琴完全不同于中土任何一种乐器的音色打动了。细腻生动,流畅优雅,古钢琴的音色更适合教堂的颂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染力。

马车从后门进来,陆东君被扶下马车,一见老掌柜不由得双目含泪:“忠叔……”

被唤作忠叔的老掌柜也激动万分:“女郎啊,这几天找不到你,可把大家急死了!我已经给大老爷送了信了,你先跟我回园子里!”

“忠叔,”陆东君却看向陈惇:“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陆忠就连连致谢道:“多谢小官人,多谢小官人,大恩大德,日后必当百倍偿还!”

陈惇却漫不经心道:“不用日后,你现在还呗。”

陆忠本以为这是个侠肝义胆的小少侠,没想到陈惇张嘴就要报偿,他眉心微微一蹙,道:“倒也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小官人出手救命,实在是恩深义重。于情于理,我陆氏应该报偿。”

陈惇见陆东君一双美目呆呆地望着自己,就道:“你看做我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不过就是为了今日的报酬,施恩不求回报的那是古君子,我陈惇可从没自认是个君子啊!”

“小官人说的是,说的是,你将女郎平安送来,我陆氏上下感激不尽。”陆忠反而哈哈一笑,指着自鸣钟道:“我见小官人对这大钟,似乎有些兴趣,那我就让伙计,送到你家里去,你看怎么样?”

“这就是个摆设,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还不如这大架子琴能听个响呢,”陈惇摇头道:“我不要。”

“那小官人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陆氏自问三吴第一世家,”陆忠豪气道:“一定能满足你的要求。”

“我就要这箱子里的黄金,”陈惇指着从库房搬运出来的一箱子金锭,道:“一箱子有五百两吧,我拿走了。”

“小官人且住!”见陈惇上去就要撕封条,陆忠大惊道:“这可是店里给官府打造的官银,要不得的!”

“不过五百两黄金,”陈惇露出一个嘲笑来:“难道你们女郎的命,不值五百两黄金?”

“女郎的命,别说是黄金五百两,就是五万两,我陆氏也付得起,”陆忠道:“只不过这是府库的官银,小官人就是拿走了,也花不出去啊。你若是非要这样的金锭,我从震泽的兴盛昌密库里调拨一批来……”

“唧唧歪歪说了半天,我看就是不肯给我报偿,”陈惇不耐烦地一挥胳膊:“哼,从别处调,谁知道你还给不给了,你这借口还真是俗套啊!”

“忠叔,”陆东君终于开口,低垂着目光:“给他。”

“女郎,官银啊,怎么合账?”陆忠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

“我深闺弱质,几乎陷于贼人之手,蒙君拔离苦海,千里相送,苟延数日之命,此恩无可报答,何惜区区五百两黄金?”陆东君道:“只恐这黄金,也难以报效万一。”

陈惇并不看她,只从箱子里掏出两个金锭把玩着:“也别说这样真情假意的话,世人结交须黄金,我当时搭救你,原本就想着今天呢。”

陆东君眼中波光粼粼,似乎要落下碎珠来,却又紧紧捱住了。

陈惇已经抱着箱子大踏步离开了,胸腔震动,竟不由得放声长歌道:“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他扬起马鞭,再也没有回头:“相逢总是天公巧,不惹千秋长恨歌!”

陆东君回过神来,不由得追着他的背影,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完全:“我、我叫,陆、近、真……”

陈惇已经走了很远了,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只是摆了摆手。下一刻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连一丝背影也看不到了。

“唉……”那陆忠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无情,这少年自是英雄,千里相送,竟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又唯恐女郎身负名教之累,我陆氏惹人议论,故而偏偏取了黄金五百两,宁可自污贪图黄金之名。”

想那陆忠自诩平日见多了人,那相貌堂堂满口仁义之人,未必是君子;可眼前这个恣意横行满口要价的少年,却不是小人。

陈惇一身轻快,回了家里。尚薇玩着九连环,见他也没有问那美女姐姐去了什么地方。

“哥,你看,”尚薇指着院子里的大榕树:“这树有了新芽!”

陈惇哈哈一笑:“拿铲子来,咱们给他松松土!”

薇儿拿着铲子东挖一下,西挖一下,陈惇也不管她,径自刨了一个深坑出来,将从兴盛昌带回来的箱子放了进去。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陈惇看着这大榕树,忽然道:“薇儿,哥要是买只牛,再买几亩田,耕田种地,不想那为利为官的事儿了,你觉得好吗?”

薇儿“啊”了一声,扔掉了小铲子,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来:“爹跟我说过,趁年轻,还是要奋斗一下的。”

陈惇笑了一下,却又听她道:“这样,老了就不后悔啊。”

陈惇一想自己老的时候,往田里一转,发现自己这辈子也就买了几块田,累死了几头牛,好像其他的什么也没做,顿时哈哈道:“确实不甘心。”

他想起陈温的希冀,道:“总要实现你的心愿。”

第二十三章 樗朽是他

夜已经深了,苏州府衙庑房里,还有一盏灯仍然大放光芒。

陈惇将自己抄录的水利要点又总结了一下,重新誊抄了一遍,准备拿给归有光看,这将汇入他编写的《三吴水利录》中。

太湖流域自古以来以富庶闻名,但伴随着发展,太湖水旱灾情越来越严重,到了如今,每三到五年就要发生一次水灾。归有光居住在安亭时,对太湖地区的水利情况进行了研究,他一套自己的治水主张。如今就在搜集相关的水利文献,已经著成了《水利论前》《水利论后》等,现在还要搜集宋、元时期的论著,以资研究太湖水利者参考。

陈惇看了一眼《三江口图》,又将图上几处地方用红笔划去了,只因这图上标注出三条太湖泄海之道,但其实到如今,东江、娄江已经淤塞,几近干涸,太湖水只能走吴淞江一条道路出海,一旦吴淞江淤塞,太湖就会发大水。

他将薄薄几张纸整理好,就往归有光屋中走去。

没有想到这么晚了,归有光那里居然还来了客人。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归有光感喟道:“杨升庵在滇三十年,老于斯,死于斯,什么都看淡了。”

“杨升庵一生嗜爱读书,好学穷理,在云南那等偏僻荒凉之地,依然写了《南诏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南中志》,每一本传到中原来,都是洛阳纸贵。”坐在归有光对面的人,有陈惇熟悉的声音:“这次我在京里,又看到了这本《滇载记》,一问才知道是沐府帮着刊印的,新出不久。”

“我常听闻沐府多不法之事,但却能保住杨升庵,”归有光点头道:“我听说,皇上深恨于他,常问及近况,听到‘老病’两个字才稍觉宽慰。”

杨升庵是谁,就是已故大学生杨廷和之子,父子俩在“大礼议”中不怕死的表现,让嘉靖帝极为愤恨,廷杖后戍地云南永昌卫。终嘉靖一朝,六次大赦,杨慎终不得还,按明律年满六十岁可以赎身返家,但无人敢受理。曾有一次返回泸州短住,不久又被巡抚派人押解回永昌。

“保得住性命、活到六十五岁的杨升庵已经不是杨升庵了,他在左顺门的廷杖中早就被杖死了。”这人面无表情道:“胡粉传傅面,插花作双丫髻的杨升庵活着不如死了。”

“唉,大礼议,大礼议,”归有光忽然觉得嘴里的茶水特别苦涩,“当年的大礼议,真是一笔烂的不能再烂的账了!前前后后扯了近十年,弄得君臣离心,将那亟待破旧立新的朝政置之不理,将那四方之患、生民之苦俱都抛下,只为了一个名分!现如今天子不上朝,百官怠政,难道就是当初的本意吗?”

“当时张孚敬说‘继统不继嗣,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如果杨氏父子不固执己见,听了这话……”这人摇头道:“连杨一清和阳明先生都心喜其说,可见大礼之争本就是一场荒唐透顶的闹剧。大臣们感念孝宗的恩德,不想让孝宗绝了后嗣,可是当今陛下也是兴献王唯一的独苗,连宗室都知道,要过继儿子,应避嫡长。杨廷和让皇帝做武宗的儿子,且不说有没有从兄弟变成父子的例子,兴献王那一支没有人承嗣,是要灭绝的啊!难怪皇帝要争了,连父子的名分都不能保全,当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在门外听得清楚的陈惇不由得一怔,他想起这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来,他一直以为,朝野之士,都对皇帝追崇生父的行为不满,故而百官聚集左顺门哭门,即使遭受廷杖也并不退缩。最后以嘉靖帝du cái手段,确立了礼仪名分——

但现在看来,杨廷和杨慎父子,并非真的为孝宗、武宗绝嗣考虑,若不是他俩非要以礼仪名分来制约君权,裹挟百官参与到这场争斗中来,嘉靖时期的君臣,绝不会离心至此。让嘉靖帝做武宗的儿子,且不说是不是乱了套,兴献王就这么一个儿子,又不是宋朝那位宋英宗,有几十个兄弟,嘉靖帝一旦过继了,兴献王就绝嗣了。

而这个事情最大的坏处,也并不是皇帝与百官离心,而是使嘉靖帝发现了自己所要依靠的力量是什么,他意识到了取舍大臣的一个主要标准,即能否支持自己的大礼主张,即使大礼议过去之后,他依然以是否能毫无条件地听从、支持自己,来选拔阁臣。

所以张璁之后,蒋冕、方献夫之流纷纷趁势而上,这些没有什么学行能力的人,却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甚至夏言,一旦发现他在河套的问题上与自己立场相悖,皇帝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如今的严嵩为什么能柄国十年,因为他事事奉从皇帝的旨意,揣摩皇帝的心思。

归有光良久才叹气道:“如果一开始就遂了皇帝的心愿,不仅父子之情得以保全,昭圣太后也不会受到薄待郁愤而终,更会出现孝宗时期君臣同心治理天下的盛世。可是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大礼已成,谁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了。”

这人道:“与《滇载记》一并刊行的,还有黄夫人的诗集选,我带了一本来。”

归有光叹道:“当年杨升庵与黄夫人下苏州,我夫人王氏,待字闺中,心窃慕之,曾往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清楚,说黄夫人是闺邹鲁,才比道韫,收集了她所有的诗词。只可惜我只专注文章,不通诗词,要不然,也能细细品鉴。”

这人点头道:“蜀中多才女,有文君、薛涛、花蕊夫人,蜀地女子结社、文会最多,当年都以黄夫人为首,如今黄夫人闭门不出,新都真是少了颜色啊。”

“文会,我过几日便要在世美堂举办文会,苏浙士子名宦,我并没有邀请,但都要云集而来。”归有光难得舒缓了一下心情,道:“樗朽,你也来吧。”

“这是文人雅士的ji hui,”这人哈哈道:“我一介游侠,凑什么热闹?”

“要说苏浙的风趣人,大概你是魁首了,”归有光笑道:“没有你邵芳,座中无欢笑啊。”

陈惇听到“樗朽”,已经知道这家伙是谁了,顿时推门而入道:“好你个邵芳,用方摴朽的名字,骗得我好惨呐。”

原来这人竟是给官娘搭戏的“许仙”方摴朽,本名邵芳,给自己取了个诨号叫“樗朽”,本意就是一截没用的烂木头。

“这么巧啊,你们竟认识?”归有光奇道。

这位名叫邵芳的人,在史书上也许只有一两句话草草带过,而且还是以不受人待见的掮客身份,但偏偏世人就给他一个“丹阳大侠”的尊称。此人又不比何心隐那样,飞身千里取人头,为什么还受人尊仰呢,只因他生性与旁人不同,平日最爱结交各种朋友——浪荡纨绔、屠狗卖肉、和尚道士、仕宦人家,镇守太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没有他不熟稔,没有他说不上话的。

而且此人疏财仗义,但凡能为朋友帮忙的,定是毫不推辞,偏又不是那种死脑筋,更不会让人觉得束缚。周人性命、济人贫苦、急人之急、扶人之困,但有所求,罔不答应——在偌大的江南地面上,竟为他得了个“及时雨”的名号。

归有光介绍完,邵芳反而连连摆手:“不读书上进,不求取功名之人,整天走马章台,浮槎沧海,东家宿西家眠,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不过他见了陈惇,倒是获了意外之喜:“官娘在京里,听到你的消息,已经是冬天了,打听了几番说你又没有什么事儿了,不过玉楼班的戏也不好唱了,开春了就打算回绍兴呢,怎么你跑到苏州来了?”

陈惇只是微微一笑,邵芳甚有眼色,便和归有光讨论起文会的事情来。这人肚子里虽然有底墨,但也不至于倚马千言,“我要是来文会,也就是陪个酒,这么说的话,先生的世美堂倒不是个喝酒的地方了,我看文会还是由先生操持,会后来个流觞曲水之宴,让我邵芳有个发挥的地方,这安亭江上,游船画舫,也是别有情味的啊。”

归有光就笑道:“果然是浪荡不羁的班头,你自去布置吧,只有一点,若是把我的学生教坏了,我可不与你干休。”

“我邵芳可不敢,”邵芳哈哈道:“雅会,雅会嘛。”

邵芳既然见到了陈惇,免不了第二日就约他出来,两人俱都是轻衣而行,两匹青骢马,穿过官道十里,离开了人来人往的湖滨。在邵芳的指引下,寻到了一处湖心小亭。

邵芳笑道:“菰菜莼羹,正自令人忆。归梦不知江水隔,烟帆飞过平如席。这湖心亭的莼菜羹,乃是一绝。”

这座飞檐重阁的三层小楼,建成了一个亭子模样,然而其实是个高雅的酒楼,四面环水,一看的方不大,却意境不凡。

楼里的人都认识邵芳,见他来,各个殷勤,不一会儿,一桌上好的席面就先于他人送了上来,两人坐在顶层包间里,边欣赏湖光山色,边享用苏州闻名遐迩的特色菜。

莼菜羹即使经常吃,陈惇也能吃出新意来,特别是一道银鱼煲,奶白色的汤中,小小的鱼儿形如玉簪,无骨无肠,细嫩透明,入口之后,鲜香满口,回味悠长。

“怎么样,再来一碗?”邵芳见他喜欢这银鱼煲,就道。

“美食不可尽享,”陈惇摇摇头:“少了才可以细品,多了就是牛嚼,就是果腹了。”

邵芳点点头,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京中你的新作《管赵谭》,可是卖脱销了,有人出价一千两银子,从我嘴里打听你这位作者的消息呢。”

“花妖狐怪,偶作闲聊。”陈惇不以为意:“你邵芳应该不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更不会看上这点钱。”

“这些人好打发,可是京中的勾栏楚馆,我就难招架了。”邵芳哈哈道:“你可知道两任花魁都公然宣称,梦龙公子若来京城,定要请来做入幕之宾,即使你一分钱嫖资不付,她们也心甘情愿,颇有与柳三变并驾齐驱的意思啊。”

“甚至还有出价更高的,托我搞来你的一幅字,”邵芳道:“那她们的馆子,就身价倍增了。”

老鸨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现实的人,眼中只有真金白银,不过能让她们放弃真金白银的也有,那就是才子名士的赞誉。陈惇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大江南北周知,但他知道ji nu和才子是相互成就的,ji nu们名声地位取决于名士才子们的品鉴,谁得到名士的青睐,才子的倾倒,才会得到王孙权贵们的趋之若鹜。

所以很显然,若能得到千古传奇《白蛇传》的作者的题词,任何一家秦楼楚馆,自然会风靡天下,冠绝京城。

第二十四章 逛勾栏

“所以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了吧,”邵芳道:“每当我想放松精神,舒缓身心,来到姑娘们的脂粉地、温柔乡中,却屡屡被问及你,想方设法要从我这里打听你的一切——我上下周旋,心里头,可真不是个滋味啊。”

陈惇哈哈一笑,可以想象,邵芳每次进了勾栏院里头,奉承的人自是不少,可竟都奔着另一个人来的。即使邵芳人物风流,腰缠万贯,却花的是冤枉钱,心里头能不冒酸水么?

“你是出了名的风月班头,”陈惇道:“难道还有搞不掂的人么?”

“你别说,我邵芳纵横花丛这么多年,”邵芳一龇牙道:“仗着手头漫撒银财,惯会风流解意,腰上又有一柄引以为傲的大麈头,几乎没有不称心如意过。只不过……夜路走多了,还是能撞见鬼的,我邵芳,也有名头不顶用,钱财不能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降服不了的女人呢。”

“那这女人,”陈惇道:“究竟是什么本事?”

“我说不清,非得你眼见一见,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邵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上哪儿见去?”陈惇以为他说的玩笑话,“难道今天你邀我出来,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逛勾栏的?”

“这饭好吃吗?”邵芳反而问他。

“好吃啊,”陈惇吃得满意:“怎么了?”

“这饭有个别名,叫送行饭,知道为什么吗?”邵芳站了起来:“因为吃过这饭,就要去一个好地方了。”

只见他轻轻眺望,凭窗轻扣,回头一笑:“来了。”

他意态潇洒翩然下楼,陈惇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面,就见湖面上遥遥行来一艘画舫,停在了湖心亭前面。

“上来。”邵芳将他拉了上去,两人在这雕栏玉砌的船中,找了个只容二人的包间。

见他如此神秘,陈惇干脆也不问,径自欣赏着眼前风光。只见夕阳西下,寒山寺也掩入了夜幕之中,这一条宽阔的湖面仿佛顿时流光溢彩,脂粉生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船后也渐次跟随了大大小小的花船,都悬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时间桨声和灯影都摇曳起来,耳边是越来越响的丝竹管弦之声,小船像是开进了一个梦幻与现实交织的国度。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仿佛这一刻,楚妃自叹,齐娥讴歌,玉池露冷,琼树风高,那些盘桓在苏州河畔的吴宫旧事,虎丘谜团,一层层照望在水影河楼上。那四门阊阖枫桥夜泊,那吴娃馆藏桃花仙人,全都苏醒过来,围在你的身边。

“就是那句话,”邵芳似乎也沉醉其中:“最柔不过秦淮,最美不过姑苏啊。”

弯弯曲曲的湖岸两边,是灯火通明的馆阁,雕栏玉砌,高耸入云,竟夜不眠的美人就在凭窗眺望,一颦一笑,勾动着画舫里的游人。

“妈妈,”一个亸袖垂髫的少女最先望到他们,叫道:“丹阳的烂木头来了!”

“你个小浪蹄子,烂木头也是你叫的?”那满头裹翠的老鸨迎上来:“哎呦我的邵大爷,你周游去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馆里的丫头们,都想你想得病了!”

“是想我的银子,还是想我的大麈头?”邵芳毫不客气地在老鸨子屁股上一拍:“快叫女儿们出来见我,是哪个想我想病了,我给她好好治一治!”

顿时一堆莺莺燕燕环绕过来,各个眉目如画风情万种,都道:“邵大爷去了京城,被京里的粉头勾住了魂儿,混忘了我们!”

“听说京城红袖招馆子里,出了个花魁虞美人,”就有姑娘追问道:“名声大得很呢,数不清的公子王孙、富商巨贾博千金一笑,不知道邵大爷有没有见过,是不是名副其实?”

“名副其实还是名不副实,你们心里头还不清楚?”邵芳哈哈一笑:“吹出来的罢了,人物只是寻常之姿,不过善翘袖折腰之舞。”

陈惇在一旁倒是一笑,都说名妓花魁应该是举世无双的姿容,其实并非如此。名妓名妓,名气在先,但名气因何而来,有的可能真的是依靠美若天仙的容貌,但大部分的名妓,都才华横溢,和诗作歌,甚至胜过男子。所以青楼之中,姿色出挑的与学过诗书的相比,反而要排在二等,因为容色会老去,才情不会老。

“难道我们楚夫人,也是吹出来的名气?”老鸨子道。

“楚夫人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虞美人怎么能相提并论?”邵芳顿时道:“我邵芳两入夫人帷帐,虽只是谈诗作赋,却足可夸耀半生了,那肯掷千金之人,却不得一见,邵芳何其幸运?”

陈惇听到“楚夫人”这三字,就想起在客船上的惊鸿一瞥了,然而却听邵芳半是自豪半是失意的语气,原来这家伙两次见到了楚夫人,只不过竟不得一亲芳泽,想象他耐着性子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等到该干正事却被轰了出来的景象,不由得笑出声来。

“哟,这还有个半大小子呢,”陈惇被人往前一推,“是雏儿吗?你怎么带了个雏儿过来?”

“今夜他可比我要紧,”邵芳道:“你们好好伺候着,将来有一天,就知道厉害了。”

“他能有什么厉害?”一众姐儿围过来,扯住陈惇看了半天:“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陈惇被拉得晃了晃,道:“各位姐姐饶了我吧,你们邵大爷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就是跟过来开个眼界。”

老鸨子果然也没有把邵芳的话当真,直将两人簇拥上了阁子,唤出顶尖儿的姑娘,一阵莺歌燕舞,推杯换盏。

“你们也去劝他的酒,”邵芳指着他道:“他是个有定性的人,我跟你们说,劝他喝一杯,我就加一百两银子,看谁劝得动?”

“那你邵大侠今夜可就破费了,”出乎邵芳意料,陈惇来者不拒,一连喝了七八杯:“谁劝我酒我都能喝,这酒喝在嘴里都一样的味道。”

“酒喝在嘴里,可能一样的滋味,”邵芳倒不信:“女人,可就不一样了。”

“女人也一样,”陈惇道:“不是心头那一个,其余的都是一样的。”

“哟,我们这里,还有个痴情种子呢?”老鸨子扭着腰凑过来:“你就算爱春兰,看到秋菊,难道不觉得美?你眼见那花儿为你开败了,能略无一丝动容?”

“不然妈妈你就找来春兰秋菊,百花争艳,”那边邵芳享受着美女的香唇渡酒,乐呵呵道:“让他感受感受。”

那老鸨子笑眯眯应承了,却忽然见方才的亸袖垂髫少女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便告一声罪,急匆匆下楼去了。

陈惇耳力好,听到这句话是“有客人要见楚夫人……山东来的”,心中就想起那书中的李甲来,心道任你千金万银,进了这地方很快就囊中羞涩了,而且还遇不到一个杜十娘来。

不一会儿楼下似乎有些小小的惊动,围在邵芳身边的两个佳丽,就趁着换酒的机会往楼下走了一遭,来时惊讶道:“是曲阜孔家的公子,还有什么鲁王世子!”

邵芳一挑眉,“有点意思啊,前儿我听说曲阜来人,想要和咱们三吴陆氏,约为婚姻,难道就是他们?”

陈惇心中一动,推开窗子,往下望去。只见楼下十几人簇拥着两人,锦帽貂裘,年少意气,但东张西望似乎有些不耐烦。

“楚夫人呢,怎么还没出来?”这当中的少年开口道:“三催四请地,难道是你老鸨子故意要我们好等?信不信我们打上去,拆了你这宣华馆!”

“唉,世子这就没有情趣了,”拿着折扇扇风的少年劝道:“楚夫人并不是王府中的姬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老鸨子也不是故意怠慢世子,而是楚夫人千金难见,不管你有权还是有财,不合她的意,连个眼风也不肯给的。如果硬要相见,这一来落了鲁莽的名声,又坏了这大小楼馆的规矩,反为不美;二来所谓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强扭的瓜不甜嘛,若是世子强行见了,美人不肯奉承,冷若冰霜,难道要怪她失礼,分明是咱们失礼在先了。”

“哼,是他了,”邵芳冷哼一声:“现任衍圣公的嫡亲弟弟,孔贞宁。”

衍圣公,为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始于宋至和二年,而册封孔子后裔始于汉高祖十二年,之后的千年时间里,封号屡经变化,如今以衍圣公的封号拔擢为一品文官,班列文官之首,可谓历史上经久不衰、世代腾黄、地位显赫的特殊公爵。

这一任的衍圣公名叫孔贞干,于嘉靖二十五年袭爵。

“孔贞干是个君子,”邵芳道:“当年他爹孔闻韶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建昌侯张延龄的女儿,张延龄被关进牢狱十三年,最后被处斩,其家族已经衰弱,孔贞干却仍然迎娶了张延龄的女儿,为世人所称道。”

建昌侯张延龄就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他和寿宁侯张鹤龄仗着姐姐是皇后,横行不法,孝宗、武宗能容忍,嘉靖帝手下却不留情,将他们兄弟俩关押了十三年,等到张太后一去世,立刻杀了。

“既然现任衍圣公是个君子,”陪酒的佳丽就道:“那他亲弟弟,看上去也像是个斯文人。”

“那是你不知道他们孔家家风,”邵芳呵呵道:“我来告诉你们吧,他们的家风就是,长子嫡孙,必娶朝中高门显宦;次子则配世家大族。娶回来当菩萨供起来,不妨碍他们花天酒地广置姬妾。”

第二十五章 妇女之友

“孔贞干、孔贞宁的父亲,上一代衍圣公孔闻韶,原配夫人李氏是华盖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东阳之女,”邵芳道:“没生儿子,这俩是孔闻韶续弦卫夫人所出,但不妨碍他兄弟以李东阳外孙的名义自居。”

“而孔闻韶的老爹孔弘绪,原配夫人李氏,是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之女。”邵芳呵呵道:“李贤知道么,三杨以来第一人,但这孔弘绪娶了李贤的女儿,也没个人样,居然"jian yin"四十多个乐妇,又因为争风吃醋勒杀四个无辜之人,被御史参奏之后,削爵为民。”

按邵芳所说,承爵之子会娶朝中高官的女儿,而孔家也不会放过和其他世家大族联姻的机会,会与太仓王氏、德清沈氏等诸大族联姻,名门闺秀得嫁孔氏一门,不仅为其带来广泛的声誉,而且带来了相当数目的陪产田庄作为嫁妆。

“也就是三十多年前,太仓王氏的姑娘嫁到孔家,”一名ji nu似乎回忆起来了:“说是从咱们苏州到曲阜,用大船运送嫁妆,每日不停,整整运了三个月,光是服装首饰就有上千箱,另外像人参、灵芝、珊瑚树、牙雕福禄、翠玉盆景等等,更是应有尽有。”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位ji nu掩口惊呼道:“当时是不是有个传言,说那打渔的船只跟在人家的大船后面,捞出了一个宋瓷柴窑,价值白金?”

“别说是金银器皿,”邵芳就道:“孔家占有大面积的土地,有祭田、学田和私田。其中有一部分私田,称为脂粉地,专门是衍圣公夫人的陪嫁田。每一位夫人嫁过来,就购买上百顷官田作为陪嫁,你想想孔家占了多少田。”

“陪嫁多算什么,”这里头就有几名ji nu眼红了,愤愤道:“嫁得好才是真的好,那孔贞干的爷爷,是爷爷吧,家里头光置姬妾,还能"jian yin"乐妇,这些名门闺秀,只怕是活得煎熬哩。”

像邵芳这样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多年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从不曾将人赎身回家,不知道该说他是多情薄情,还是深情重情,但他自认却比孔弘绪这样的人强夺了,最起码谈不上“"jian yin"”两个字,他与女子都是两情相悦的。

“不止呢,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嫁入孔家的夫人,都年纪轻轻活不长,孔家规矩大啊,衍圣公夫人平时不能随便闲游大街,又不能整天在院子里玩乐,怕失掉大家闺秀的身份,”邵芳也露出可惜之色:“我当年游曲阜,曾经买到一本五彩色缎绣花鸟挂屏的花样本子,里头二百一十二种用墨线描绘的花样子,是孔府一位夫人亲手画的,被仆婢偷出来卖,这不是称赞她们的巧思,而是觉得,一辈子大门不出了,只能依靠这些东西打发时间,真是太可惜了。”

“除了规矩管得严,”邵芳又道:“孔家家族聚居,人数太多了,这大家闺秀一旦嫁过去,要对付的就是宗族、妯娌、姻亲、僮仆,内外府务,祀典祭祖,族内协调,恐怕一日都不得清闲,操劳至此,谁又还能命长?谁还觉得嫁得好?”

邵芳随手去指,围坐在他身边的ji nu们,没有一个点头的。等他指向陈惇,见陈惇一直沉默,便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惇嗯了一声,道:“没发现你邵大侠,真是妇女之友。”

“我邵芳不仅是妇女之友,”邵芳一咂摸,还真收下了这个名号:“还是妇女们心心念念的贴身小棉袄呢。”

“什么,楚夫人不见?”楼下的鲁王世子声音大得震天:“呵,还挺傲气。本世子也见过傲气的女人,以为多得是人捧着,自己就真的是天仙了?以为自己说什么,人人能当宫里的圣旨,都就这么做了?我呸!身在这地方,你还想着出淤泥而不染呢,都是一模样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biǎo zi,装成一身娇体态,扮做什么冰清玉女?”

他的话十分粗鄙,让楼上的邵芳和陈惇都皱起了眉头。

“世子爷息怒,”老鸨子不愧见多识广,什么场面都有数:“我这个娇娇女啊,非是不肯承接,而是自幼心高气傲,立下四道题目,要人解了这四道题,方才肯一见。”

“什么四道题?”孔贞宁来了兴趣,将折扇一收:“这倒有点意思。”

“只因我家夫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这亸袖垂髫的少女微微一笑:“岂不闻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夫人有志寻天下同道,是所望于群公。便出了四道题目,分别是谜、联、诗、画,四道题目对出一道,请上一楼,对出一道的人,夫人赐酒一杯;对出两道的人,夫人赠手书一副;对出三道的人,可以面谈夫人;四道题全能答上的,便能……”

“便能消受美人恩了!”鲁王世子眼睛一亮:“定要啖了这花魁头汤!”

“人说鲁地多才子,定然不假,二位官人请洒潘江,各倾陆海。”这少女温文一笑,轻轻一挥手,便有人将第一道谜题呈了上来。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孔贞宁念道:“打四个古人名?”

“哈哈哈哈,”鲁王世子大笑起来:“这有什么难的!”

孔贞宁也摇头道:“本以为多难的题目呢,没想到原来是蒙童的题目!”

“哦,”这捧着题目的少女便掩口而笑:“那官人给出的谜底是?”

“这四个人名,没有猜错的话,分别是——”孔贞宁呵呵一笑:“苏轼、司马光、王安石和文彦博。”

“这如果是您的答案的话,”少女道:“那便答错了。”

“答错了?”鲁王世子怒道:“这子瞻,分明是苏东坡的字;而司马光字君实,王安石字介甫,文彦博被封为潞国公。哪儿不对了?”

“也许最后一个潞国公说错了,”孔贞宁想了想道:“潞国公有北周的丘崇,唐朝的侯君集,甚至本朝城阳侯张武,也死赠潞国公呢。”

见孔贞宁报出这几个人名来,少女还是摇头,聚集在馆中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难道不是这四人?”

陈惇最善解谜,心念一转,就析了出来,也只不过微微一笑,而邵芳常于座中行雅令,自是个中能手,也嗯了一声,道:“楚夫人的谜题,可没那么简单。”

“是仲长统、司马迁、谢安、温彦博。”鲁王世子身边的一个其貌不扬的人道。

只见这人五十多岁,风尘寒伧,瞎了一只眼睛,缩头坐在桌子旁边。陈惇不由得闻声望去,道:“这是谁?”

“脱屣山人谢茂秦,谢榛,”邵芳此时也才认出来,口气玩味道:“后七子之一,你听过吧。”

所谓的“前七子”、“后七子”就是明朝中叶的文学流派,后者受前者影响,继承其复古主张,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以此标榜,声势更为浩大,被世人称为‘嘉靖七子社’,其中最有代表的是李攀龙、王世贞,这些人主盟文坛,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答对了,”这少女也不由得目视了谢榛好几眼:“敢问先生名讳?”

“他是我家食客,你管呢,”鲁王世子道:“反正我们答上来了。”

“敢问为何是这四个人?”这少女眼中的轻视一闪而过。

鲁王世子一噎,拽了一把谢榛:“问你呢,为什么是这四个人?”

“人人皆戴子瞻帽,人人者,众人也。子瞻帽是东坡所制,筒高沿短,所以长筒,合起来就是仲长统。”谢榛搓了搓手,道:“第二句君实新来转一官,君实是司马光不错,但司马光改职升迁,就是司马迁。第三句门状送还王介甫,借了别人的名帖,用后归还给人家,暗扣一个谢字;王介甫为王安石,谜底就是谢安石。第四句潞公身上不曾寒,潞公是文彦博不错,然而‘身上不曾寒’,自然是‘温’了。谜底是唐朝的宰相温彦博。”

“正解,”这少女轻抚掌,道:“楚夫人赐酒一杯。”

然而这一杯爵中的绿酒,并没有端到鲁王世子面前,而是递给了谢榛。

谢榛似乎受宠若惊,端起酒杯还激动地撒了几滴,乱蓬蓬的花白胡子都差一点伸进了酒杯之中,引起身后几人低低的哄笑和奚落。

“谢榛才名高著,”陈惇就问道:“怎么会成了鲁王食客?”

“他自称山人,走的就是干谒寄食之路啊,”邵芳道:“先前听闻他游于漳河间,为赵王门客,怎么又跑到鲁王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这第一题答对了,鲁王世子洋洋得意地上了二楼,和陈惇他们处在一个楼层了。

“第二题呢,快快拿出来,”鲁王世子趾高气扬:“别延误了本世子的**一刻!”

那少女挽袖出来,将一副长联徐徐展开:“楚夫人亲作上联,请诸位才子一观。”

只见那长联果然是长联,竟有三十二个大字,陈惇一见这大字,倒是不由称赞了一声好。

“楚夫人笔力雄健,”邵芳也道:“甚过男儿。”

陈惇想起自己在游船上看到的弱质女子,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了,而这长联写着: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庐山瀑布,奇伟瑰怪,非常之观。

“嘶——”众人先是一怔,继而齐声喝彩起来。

第二十六章 试才

“绝了,绝了。”这宣华馆已经被无数风闻而至的人挤满了,无非都是为了破楚夫人题目这一消息而凑热闹,见到这上联,半是惊叹半是失意道:“这怎么对啊?”

鲁王世子并孔贞宁原本信心满满,见状倒吸一口冷气,这三十二字的长联,写尽天下奇观、江山胜景,云蒸霞蔚气势磅礴,又该怎么才能对上呢?但让他们此时灰溜溜地承认对不上,那就真的丢人现眼了,转眼就能传遍姑苏,甚至随着这些在青楼里游乐的外地人回乡,就能传到全国各个地方去了。

这举着长联的少女微笑道:“怎么样,各位公子,到底能不能对出下联?”

“这……”众人啧啧称叹,互相望着,又都看向了脸憋成了猪肝色的鲁王世子。而鲁王世子和孔贞宁面面相觑,绞尽脑汁,依然对不上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甘。

“茂秦,”鲁王世子把谢榛推了出来:“你快对啊。”

谢榛此刻在周围人或是鄙夷、或是幸灾乐祸的注视下,也摇了摇头,被失望的鲁王世子拂到一边,骂道:“真不中用!”

忽然一间雅座的门打开了,一个紫纱裙的佳丽走出来:“世子爷,孔公子,我们这里有一位高人,能对的上这对子。”

“哦?”孔贞宁眼睛一亮:“那快请来相见啊!”

这佳丽便道:“他不想见您,而且说了,如果要他对出下联,要讨要您身上的一样东西。”

“要我的一样东西?”孔贞宁哈哈大笑道:“要什么?”

这佳丽指了指他腰间:“要玉璋。”

孔贞宁脸色一变,嘴里哼了一声,然而鲁王世子却等得不耐烦,道:“如果他能对的上,玉璋算什么,只要他帮咱们再进一层楼,别说是玉璋,就是金印,我也不怕送给他,只要他敢要!”

这鲁王世子自是荒淫透顶,无所顾虑。孔贞宁在众人不知道是喝彩还是喝倒彩的欢呼声中,眼皮一跳,一咬牙便解了丝绦,将玉璋放在了桌上:“你要真能对上,给你又何妨!”

陈惇在里面听得清楚,便叫过离他最近的一位红粉佳人,“你叫什么?”

“奴家张秋水,公子你有什么吩咐,”这佳人见陈惇温言相问,不由得掩口而笑:“你架起了大锅,众人都等你下米呢。”

“米来了,你写这几个字……”陈惇附在她耳边轻声吩咐道,张秋水只感觉耳边一阵热风拂过,竟不由自主麻痒难耐,酥了半边身体。待听清楚了陈惇的话,又朱唇圆张,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小子,我还说他榆木一个,不解风情呢,”邵芳在一旁看得啧啧:“这张秋水也是久经沙场的红牌了,竟被撩拨地像个刚接客的黄花闺女……”

这张秋水整理了一下裙子,推门道:“下联有了: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她念一个,众人便情不自禁喝彩一声,又连贯起来念一遍,道:“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庐山瀑布,奇伟瑰怪,非常之观。”

“这‘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出自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谢榛低低道:“而下联对仗的‘一言均赋,四韵俱成’出自王勃《滕王阁序》,果然搭配地很。”

这下宣华馆的人彻底无话可说,座中人欢声雷动,若不是陈惇并不肯露面,要不然他们就要把陈惇簇拥而起了。

“这样便不公平了,”老鸨子见今日居然一连破了两题,心道今儿没看黄历,这高手怎么都出来了:“这人不是你们的人,他帮了你,究竟算他的,还是算你的?”

“自然算我……算大家的,”鲁王世子张狂起来,然而又乜了一眼陈惇所在的雅座,心道这家伙说不定还要顶上用场呢,就道:“你们既然摆下大阵,让人来破,不就为了这一天吗?岂不闻一夫当关,万夫来攻,我朱颐坦广招天下英雄,应者云集,还怕攻不下你这门关?”

邵芳不忍直视道:“就这么五六十个乌合之众,还大言炎炎说天下英雄……”

这张秋水扭着腰走上来,就要拿走玉璋,却被孔贞宁摁住了手。

“怎么,刚说的能对上,就不会吝惜这玉璋,”张秋水媚眼一抛:“现在就食言了?”

要说这姐儿爱俏,这话不假,这孔贞宁人物仪表堂堂,甚至比起陈惇来,五官还要耐看些,张秋水本该心向着他,然而陈惇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雕琢在骨不在皮。你要说他比旁人多些什么,这些个阅人无数、眼光毒辣的青楼红牌其实也难以分辨,只不过却知道,他要肯看你一眼,与你说一句话,你目光就难以再落在别人身上了……

张秋水轻轻拨开他的手,只留给他一眼春光的风情,便捧着玉璋款款上楼而去,向陈惇讨赏去了。

邵芳随着那一眼,哈哈大笑,一时间这雅座之中恣意欢谑,让楼下之人纷纷仰望猜度起来。

“厉害,厉害,”邵芳抚掌道:“今夜看样子有望让楚夫人结束清倌儿生涯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陈惇问道。

“只不过要拔得头筹之人,是那肥猪一样的鲁王世子,又或者是道貌岸然的孔贞宁,都太他妈可惜了,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邵芳瞥了一眼他,道:“我说以你梦龙的本事,何必要他们答题,自己雀屏中选了难道不好?才子佳人,这才是一段佳话啊。”

“邵大侠,”陈惇就道:“你也是有本事的,破了三道题,见了楚夫人,今晚再努力一下,这采花生涯,不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吗?”

“怎么还叫我邵大侠呢,她们都烂木头烂木头地叫我,你这让我很不适应啊,还是叫我樗朽吧。”邵芳抿了口酒,道:“我跟你说,楚夫人见我,并不是我答出了她的题目,而是因为她亲人犯了事儿,我出手相救了,才得了两次见面机会。你说我是采花之人,可我也惜花护花,我虽对这花儿有意,奈何这花儿并不为我而开,我邵芳一来自问磊落,不仗着恩情趁人之危,二来只做彼此钟情、一双两好的事情,所以我邵芳让开角逐,只做一观。”

“樗朽果然有仁人之风,”陈惇倒也赞叹:“怪道江南人称及时雨。”

既然第二道题被破,鲁王世子一众人即往三楼走去,那少女这一次垂手而来,出示了一幅五色丝线锦缎,锦缎上只绣了寥寥不多几个字,却让众人惊呼道:“璇玑图?”

“不是璇玑图,而是十字回文诗。”这少女道:“你们不仅要解出全部的回文诗,而且要补齐它。”

回文诗的创作由来以久,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回还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前秦妇女苏若兰,为了挽回丈夫的心,费尽心机织成一块八寸见方的锦缎,用文字织成回文诗,这便是有名的《璇玑图》。

此图八百多字,无论反读,横读,斜读,交互读,退一字读,迭一字读,均可成诗。可以读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诗一千多首,才情之妙,贯古超今。

而如今楚夫人出示的十字回文诗,这种诗体是回文和连环综合运用,句与句之间有一个字或多个字重叠,其结构如鳞片之叠压覆盖,层层推进,故又称鳞叠连环体。解读的办法就是,先鳞迭环读至尾,再从尾字开始连环读至开头,形成重复倒旋的回文格,故又称为转尾连环回文诗。

只见这两方锦缎上,各有十字内容。

第一方锦缎上写着: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第二方锦缎则是,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这有何难,”鲁王世子朱颐坦一拍大腿,居然还真叫他当场读出了一首:“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这是一幅莺啭岸柳,晴春明月的醉人风光图。这七言绝句解出来,座中都点头道:“不错。”

“我也解出了一首,”孔贞宁又摇开了折扇,道:“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岸啼莺。”

“嗯,这五言诗也是。”邵芳点头道。

“这不仅是回文诗,还有回文联,”谢榛看了半晌,忽然道:“莺啼绿,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众人一听他的解读,都纷纷变色:“还真是……”

“那这么一来,岂不是还可以这么读,”邵芳摇头晃脑道:“莺啼绿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还可以读作,”底下谢榛又道:“莺啼、绿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不一会儿,众人又陆续读出若干,比如“莺啼绿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等等,解出一副,众人欢呼一次,等颠来倒去差不多搜出二十余副诗词、对联来,才算告罄。

“怎么样,众人拾柴火焰高,”鲁王世子大喜道:“这第三关,算不算通过了?”

“世子玩笑了,”少女慢悠悠道:“婢子刚才说的是,不仅要po jiě出回文诗,而且要补全剩下两句。您没看到吗,这两句一个写春,一个写夏,便还有秋冬两季,也各要十字,也要能组成回文,才是四句完整的回文诗。”

第二十七章 趣味

鲁王世子腹诽道,这他妈谁能做出来?这十个字可不是随意搭配,而是要颠来倒去重复回旋能组成诗句的字。

“现在真是是骑虎难下,这次要是输了,不光鲁王府要把脸丢到姥姥家,”这鲁王世子身边的人挤眉凑眼道;“连带着山东人也要被苏州人瞧不起了,咱们山东之地,能做代表的可不就是王府和孔家了吗。”

“是吗?”鲁王世子朱颐坦精神一振:“你说得对,怎能让苏州称雄?要是不战而败,我们岂不成了懦夫?”

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鲁王世子当即出价一千两白银,求十字回文句,算起来二十个字价值一千两白银,也就是说一个字就是五百两银子,当真是令人咋舌了。

然而还是没有人应招,因为难度实在太大了,这鲁王世子不服气道:“我看你们这题目,自己也答不上来吧,有本事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楚夫人既然出了这题目,就一定有解,现在不是我们公布答案的问题,”那亸袖垂髫的女子呵呵笑道:“而是您答不上来。”

说着便道:“如果您认输,我们可以告诉您答案。”

要鲁王世子认输,还真是千难万难,但形势就在人前,只能百般不愿地接受现实,愿赌服输。却没想到“吱呀”一声,那陈惇所在的包间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看什么,”张秋水媚眼一抛:“奴家下来拿酒。”

“嗨,”鲁王世子懊丧地一拍大腿:“我还以为峰回路转,救星下凡了呢!”

众人也是一口气吊上来,上不得下不得,眼瞅着张秋水腰肢款款地取了酒壶,却忽然转过头来:“噢,也有话说。”

“什么话?”孔贞宁一挑眉。

“高人说,今日见到鲁王世子,深感荣幸,愿为世子解围,”张秋水道:“而且不要千金。”

“识趣,识趣!”鲁王世子大感爽快:“且唤他下来,一起喝酒啊!”

“等等,”孔贞宁却不信道:“他这能写的上这回文诗?”

“对联都对的上,何况回文诗?”张秋水道:“只不过他不要千金,要王世子一诺。”

“好啊,你问他有什么要求,”鲁王世子抚掌道:“说出来,本世子让你得偿所愿!”

“世子,不能这么夸口的,”一名侍卫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众人还以为他侍从之中也还有个知晓大义的,却听他道:“万一他要这花魁头夜,咱们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吗?”

“啊对,”鲁王世子这才反应过来,叫道:“这个可不行!”

“跟花魁无关,”张秋水道:“这一诺权且记下,等以后再付凭兑。”

鲁王大感满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在女人面前失了面子,顿时解下玉钩,“拿着这个去,以后来找我,王府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陈惇仔细端详着端到他眼前的玉钩,张秋水就道:“这鲁王世子虽然是个纨绔,倒也算豪气,不像那个孔公子,要个玉璋还推三阻四,像反悔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邵芳一敲她的额头:“这孔家的玉璋,能和普通的玉钩相比吗?那孔家的子嗣,生下来就打造一枚玉璋,上面刻着名字、世系,内孔用白,外孔用黄,大宗用和田羊脂玉,小宗就是普通白玉,承重男用朝廷赐予的圭,所以称为圭璋孔。”

“那这东西也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了?”张秋水反应灵敏:“惟器与名,不可假人啊。”

“其实不算是,”邵芳道:“这东西的实际作用,是用作聘礼的信物。”

“玉璋,天子用来祭天,诸侯用以聘女,”陈惇露出了一个难以揣测的笑容,道:“这孔贞宁失了信物,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这时候楼上楼下见陈惇这屋子里久久没有动静,都叫唤起来。陈惇当即挥毫笔墨,按回文诗的格式写出二十个字来,叫张秋水出示众人。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鲁王世子大声念道:“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上两句是什么来着?”众人争凑过来:“是‘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春夏秋冬,四季俱全,”看热闹的人评鉴道:“可以凑成七绝、七律、五律,甚至还有古风啊!”

“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顿时有那好事者读了出来:“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对上了,对上了!”座中欢声雷动,鲁王世子更是哈哈大笑,大声喝彩。

那最顶楼的重重帷幔之中,一双玉手将鹅黄薛涛笺揉碎,这纸笺上也有两句回文,“秋露桂花湿,霜白绕鹊惊……”,后面的就洇成了淡淡的墨痕。

“快通知你家夫人,赶紧香汤沐浴,洗白白等着本世子!”鲁王世子志得意满,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今晚该是如何的**。

那老鸨脸色一变,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微微使了一道眼色,顿时一名茜裙坎肩的女子端起了酒杯,朝着陈惇的雅间走去。

“楚夫人的初夜要卖出去了,老鸨子坐不住了。”邵芳一见她就笑道。

“邵大爷说笑了,左右我们不急,不是还有一题呢么,那一题是自信任谁也做不出的,”这茜裙女子道:“只不过这位小官人今日第一次来,是否存心要宣华馆今夜不得安宁?否则为何要帮那鲁世子,难道小官人真的能坐视楚夫人委身?”

“怎么,难道不是你们出了题目,说只要能破出题目来,就能与楚夫人**一夜吗?”陈惇道:“难道还能自食其言?”

“她的意思是说,”邵芳倒是哈哈道:“楚夫人要委身,也要你这样的年少风流;是决计看不上鲁王世子那样的蠢猪的。”

“那我是难消受美人恩了,”陈惇道:“我只对破题感兴趣。”

“鲁男子,不识肉味。”这茜裙女子并不生气,反而像是放心了许多。

那边鲁王世子已经又登了一楼,可以看见楚夫人的闺阁了,闻着那幽幽的香气,他顿时心猿意马,甚至整理衣冠,一改之前猥琐浪荡的模样,变得……更加猥琐浪荡了。

“快,第四道题是什么?”他叫嚷道:“画画?”

“世子须要在长卷横幅上挥毫作画,”这少女请众人闪开,道:“规定很简单,要画人物,要填满横幅,但时间只有……一炷香。”

等众人看清她身后的横幅,顿时口沫横飞满座嘈杂起来:“这不是故意刁难的吗?”

“谁能把一丈长的纸张填满?”

“就算是文征明来了,”座中觉得这要求没人能做到,顿时纷纷不平:“不,就算是唐伯虎再世,也画不出来啊!”

“画肯定是能画出来的,”旁边的人纠正道:“可也不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画完这一丈长的横幅啊!”

这横幅说是长卷,果然长一丈,宽三尺,从楼层东面拖到了西面。鲁王世子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拍起了桌子:“你们宣华馆是故意为难人的吧?要画人物,还填满这么大的横幅,就是有八手八脚也画不完,你们就是存心不让人过!”

“天下难题,总有人能po jiě,”这少女牙尖嘴利起来:“世子做不到,不能说别人做不到。”

却见鲁王世子已经指挥人将横幅卷起来,往陈惇的房里送去了:“你说得对,总有人能做到。”

陈惇一口酒喷出来,看着旁边眨着星星眼的莺莺燕燕,一摊手道:“我画画不行,别指望我了。”

邵芳倒是眼轱辘一转,嘿嘿嘿径自笑了半天。

“你想到什么了?”陈惇问道。

“我倒有个好法子,”邵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道:“就是有点惊世骇俗。”

听邵芳把法子一说,座中顿时笑骂与嗔怒齐飞起来,陈惇一口气憋住了差点没噎死,“你邵芳哪里想出的这歪点子馊主意,还要不要点面皮了?”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邵芳自以为得意,“咱这又不是独创,而且也没有出示玉体嘛,就是让人躺在这横幅上,泼墨而作画,最后出来的是一幅画,又不是身体。”

邵芳搞人体绘画的想法,让陈惇自愧不如,只好默念:“我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抬起头来:“要脱离低级趣味,知道吗?”

第二十八章 奇货可居

那边邵芳挑起了这个话头,正不要脸地撩骚着:“来吧,哪位美人毛遂自荐一下,我邵芳就施丹青妙手,给你画一幅举世无双、流传千古的名画来,保管你的名头天下皆知。”

一众姐儿又笑又骂,最后惹得邵芳一拍桌子:“这样的好事儿都没有人来,那我邵芳干脆开扒了自己,让你们给我画一幅得了!”

眼见邵芳还真的要扯开自己的领子,陈惇就幽幽道:“让他扒,给他画一幅龙阳十八式出来,传遍大江南北。”

邵芳一口酒喷出来,指着陈惇说不出话来,那边张秋水哈哈大笑着,“只怕以后的秦楼楚馆都不肯要邵大爷了,倒是南风馆子都倚门而望,盼着邵大爷光顾生意呢。”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邵芳喘匀了气儿,道:“梦龙,这幅画真的不能作吗?”

陈惇就道:“她们出了这样的题目分明是刁难,要画人物来填满这副长卷,那么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最起码要画出三十多个人物来,要数量就顾不上质量,若是画得不好了,老鸨子就有话说,更不让你过。”

“不过,”陈惇意兴遄飞:“这个题目既然说填满,那么在这个词上,就能下功夫。”

“快磨墨捧砚,”邵芳大喜道:“我兄弟要作画了!”

陈惇就喊了一声燃香,挥毫疾画起来,邵芳按耐不住也过来瞧,只见横幅右下角的位置,陈惇画了一个天真活泼、梳着总角的孩童,他向后张望着,手上提了一个轱辘。画面的中间,陈惇轻轻带笔,接近一丈长的风筝线跃然纸上,这条线忽上忽下,没入云端之中。

整个画面一气呵成,飘逸有致,浓淡均匀,还有相当大片的留白,儿童和风筝串在一起,整个画面只有一个人物,但已经是填满了整个长卷。

“兄弟,你是个奇才,”邵芳即使早已知道陈惇的本事,还是不由得啧啧称叹道:“我邵芳也自诩是个人物,见到你之后,只觉得天地广阔,山外更有青山啊。”

“什么奇才,我陈梦龙是天下第一难缠还差不多。”陈惇倒是一笑:“叫老鸨子上来,告诉她一样事情,不能小看天下英雄,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等会儿……我是不是把自己骂进去了?”

宣华馆灯明如昼,充满了欢声笑语,所有在馆子里不管是寻欢还是凑热闹的人都兴奋极了,大声讨论着那些难以置信的场面,四道难住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题目,就在他们眼前po jiě了,看着老鸨子那强自镇定而又愁云惨淡的神色,大家仿佛吃了蜜一样乐开怀。

“怎么样老鸨子,”鲁王世子叫得最大声:“快把你女儿梳妆打扮,送下楼来!今儿仰仗诸位伸手相帮,我朱颐坦不是个吝啬的人,所谓‘两眼同霁色,秀色共氤氲’,好东西是不是要同享才是?我今儿就让大伙儿都——”

“都怎么样?”在座的众人一阵群情激奋道。

“都看一眼楚夫人的秀色!”朱颐坦得意道:“回去加餐饭罢!”

“嗨,”众人一阵失意,但一想还能目睹芳容,也嘘了起来:“看一眼也好,没白来!”

老鸨子却拦在了他的路上:“世子爷,不是妈妈非要坏你的好事儿,只不过咱们都是有眼共看的,答出来题目的不是你,是二楼雅座里的那一位。”

“可他是收了酬劳的,所以等于是我们花钱从他那里买回了答案,”孔贞宁道:“买回来的东西,你说是属于买家,还是卖家?”

“孔大爷您也是个会说话的,”这老鸨子却并不退缩,只道:“只不过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一样是男儿的才华,一样是女儿的真心。您看那科场之试,肚里有无才能点墨,一试就知;而那床笫之间,女儿真情还是假意,你自然也是知道的。既然没有这样的才华,又得不到佳人的一片真心,这两不齐全的事儿,自古就叫做造化弄人,无缘无分。”

“怎么着,跟本世子玩出尔反尔是不是?”朱颐坦冷笑道:“也不打听打听,我朱颐坦我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几十个侍卫呼喝起来,然而这老鸨子还是气定神闲道:“世子爷是个什么狠角色,我老鸨子还是听到了一点风声的。这十几岁就开了荤玩女人,抢夺民女,弄得山东按察使并南京科道十几个言官累日参奏,声达天听,降诏切责,又收了冠带的,不是别人,就是世子爷你呀。”

那朱颐坦越听越心惊,道:“你、你说的什么?”

“我是在一样样数落世子爷的丰功伟绩呢,”这老鸨子道:“只不过我听闻,好像圣上命世子闭门读书,而且让孔家约束世子,怎么世子并没有好好读书,反而跑到我苏州来寻欢作乐了呢?”

朱颐坦和孔贞宁不由得失色,只因她说的不错,朱颐坦被参奏之后,宗人府收了他的冠带,命他闭门读书,可惜朱颐坦根本纤毫不改,依旧放浪形骸。只不过如今被一个老鸨子说得清清楚楚,就分外奇怪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朱颐坦底气一下子就弱了,强自镇定道:“你个老鸨子,怎敢大言炎炎要挟我?”

“不是妈妈我要挟你,”老鸨子道:“是世子爷自己不避忌一些,自己要闹得满城风雨,这闹开了对我宣华馆没什么好处,但对世子爷,好像坏处更多啊。”

想起闻风而动的御史,朱颐坦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你很好,”朱颐坦和孔贞宁对视一眼:“咱们走着瞧!”

“世子息怒,咱们宣华馆向来都是笑脸迎送,好聚好散的,”这老鸨子还不忘行个万福礼,“可还盼着世子来呢。”

雅座里邵芳冷眼看着这精彩一幕,嘴角勾起一个叵测的弧度来:“这宣华馆,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那边老鸨子打发了人走,就急匆匆赶上来,将一群莺莺燕燕赶出去之后,方才擦了擦汗,露出小心讨好的意思:“邵大爷,你是咱们馆子的常客,我也就不瞒你,这楚夫人……是有主的人。”

“你这个有主,我不明白意思,”邵芳道:“是早就被人包了,却故意设下四道题目,戏谑咱们这些蒙在鼓里的人,还是人家心里早就有了人,妈妈却做了恶人,棒打鸳鸯,弄得如今夫人不肯应承,独守一楼,自誓贞洁?”

“哎呦我的爷啊,”这老鸨子被夹枪带棒地损了,只能赔小心道:“您心里头明白,妈妈我能硬着脖子把鲁王世子都得罪了,也不肯让楚夫人接客,难道是我不爱钞?”

“是谁?”邵芳端详着酒杯,问道。

“这……三吴地界,也没有几个能让邵大爷费心猜度的吧。”这老鸨子不知轻轻扫了一眼什么,邵芳就点头明白了。

“原来如此。”邵芳道:“只不过妈妈太没有诚意,将我邵芳也蒙在鼓里,这也就罢了;今晚我还带了贵客来,人家全破了你的题目,你却不能兑现你的承诺,让我很难做人啊。”

“谁说不是呢,人是你领来的,妈妈我得给你有个交代,”这老鸨子一拍手,就有人托着满盘的黄金送到了陈惇鼻子下面:“小官人,这是赔礼。”

“一千两银子,”邵芳呵呵道:“这是打我的脸呢。”

“可不止,”这老鸨子今夜简直要吐血,没有赚上邵芳的银子不说,还要倒赔:“以后这位小官人来我宣华馆,尽可以空手而来,不用付嫖资。”

“这倒是个大利市,”邵芳哈哈一笑,对陈惇挤眉弄眼道:“你可享福了。”

“我看……这个福利还是给你吧,”陈惇摸了摸鼻子,“让樗朽你那一杆神兵利器有个发挥的地方。”

老鸨子见他二人不说什么,总算放下一颗心,捡奉承话说了一箩筐,又送了一桌好酒菜,方才施施然出去了。

“今儿是我邵芳对不住了,本来一场好好的花酒乐事,”邵芳脸色一变,道:“合该你今夜要做新郎的,却没料到最后唱了这么一出。”

“樗朽,”陈惇道:“这老鸨说的,背后有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咱们苏州有花魁大赛,你还没见识过吧,”邵芳道:“三年一比,争奇斗艳,胜出之人,甚至府尊都要为花魁戴桂冠,算是与民同乐。赢得花魁之名的女子,自然有数不清的公子王孙、富商巨贾,奉上丰厚的缠头,这是老鸨子得利的来源。所以花魁的初夜,往往价值千金,老鸨子总要卖个好价钱。”

“然而也有一种情况,”邵芳道:“那就是有人花更多的钱,暗中包下这花魁,让老鸨子将花魁的声望保持甚至炒到更高,而又不碰这花魁。他们要用这花魁派上最大的用场,办最大的事儿,正所谓奇货可居也。”

陈惇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知道朱纨当年怎么被人抓住了把柄吗?”邵芳道:“他是杀了九十六个海盗,但杀海盗就能被免职吗?”

“那是因为什么原因?”陈惇眯起了眼睛。

“据说这海盗藏了一笔宝贝,”邵芳道:“朱纨获得了宝贝的地址,秘而不宣,但最后还是被人知道了,御史因此影射他贪污,而这宝藏的地址……怎么传出来的呢?”

“我也是听说,”见陈惇望向他,邵芳啧了一声:“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半真半假的,谁知道呢?”

陈惇想了想朱纨之死背后的影子,便道:“我明白了。”

他又朝楼上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第一章 老去文章不值钱

陈惇喝了几杯酒,就辞别邵芳下了楼,让一众姑娘们的挽留落了空。

“我叫马车送你回去吧,”邵芳还是佳人有约,便道:“改日哥哥我再请你喝酒,绝不会是今天这样不爽利了!”

“不用了,酒喝得挺好,”陈惇道:“我刚好沿着湖畔走走,不用叫马车了。”

邵芳见他只有微微的酒意,眼神还都清明,便嘱咐了几句,才放他离去了。陈惇一路沿着湖畔而行,只觉得满眼风尘气、脂粉香,鼻子里不由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小腹一紧,才发现方才喝下的几杯芙蓉液,都化作了尿意。

他眼见前方不远处正是一排绿柳,俱都隐在阴影之中,左右无人,便走过去撩开了裤子,谁知道两三滴刚出来,却见旁边一个黑影窸窣摇动着,这一泡尿吓得又憋了回去。

“哥们,你这样我肾早衰啊。”陈惇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喝醉酒的人蜷缩在树下,还喃喃念叨着什么。

“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他用吟唱一般的语气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这到底是醒着呢还是醉了呢?”陈惇蹲下身来,将他的脸对着灯光一看,“谢茂秦?”

“啊,草民在,草民在,”谢榛似乎被惊醒了:“赵王殿下?”

“你没跟鲁世子离开吗?”陈惇将他扶了起来,见他如烂泥一般,不由得道:“怎么狼藉成这样?”

“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谢榛嘴里还吟着这样荒腔走板的诗词:“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合分双赐笔,犹作一飘蓬!”

陈惇半扶半抱地将人弄起来,问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寄居何处,便叫了一辆马车,将人带回了仁元巷。

刘婆子刚哄着尚薇睡下了,看到陈惇架着人回来,又是一阵忙活,用中午吃剩的半条鲫鱼,炖了个酸笋的醒酒汤,给这谢榛灌了下去。

“小官人,”刘婆子指着桌子上的信封:“今儿有信来。”

陈惇看到两封从绍兴寄来的信,就着烛光读了起来。一封是有才的,这家伙得意地吹嘘自己正式出师了,正在筹办自己的绢人店面,他有一百两银子的本金,陈惇走之前又给他投了二百两银子,足够了。

第二封信是徐渭寄来的,说自己陪同岳父潘典吏周游广东阳江,就不能参加苏州安亭江文会了,他说了许多在广东、福建的见闻,比如福建有些地方比如漳州居然在种植谈肉果,这种东西是从吕宋传过来的。

陈惇本来不知道谈肉果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徐渭很快解释了,说是吕宋本地产的一种烟草,烟丝色泽金黄,吸闻过多可以醉人,所以亦名金丝醺。这东西其实在永乐年间,吕宋就作为贡品进贡来了大明,但没人感兴趣,后来吕宋也就渐渐不进贡了。这东西在大明最开始和暹罗的贡品乌香放在一起,后来乌香发现了药用价值,谈肉果没有,所以吕宋就不再进贡了。

徐渭说吕宋产的这东西,好像西洋诸夷比较喜欢,用大马刀和良种小鸡跟吕宋人换,然后从南洋回来的商人圈子里也比较风靡,徐渭说他见了几名福建商户,没事儿嘴巴里都吸这东西。

然后徐渭好奇心这么强的人自然也勇于探索,但他对烟草的味道似乎不太能接受,但是很喜欢这吞云吐雾的感觉,于是他试着“改良”烟草,买了红柳、紫杉、漆树等树皮,还有麝香、树胶、薄荷、冰片和没药什么的,磨碎了跟烟叶放到一起,据说味道很**。

陈惇看到这里也不由得点头,他记得据文献记载,公元16-17世纪,烟草先后由南北两路传入中国。南路约16世纪中后期由菲律宾传至广东、福建;北路约17世纪初由朝鲜传至东北。果然此时烟草已经在福建渐渐流传起来了,主要是因为吕宋过成为西班牙和广东福建商人进行远东贸易的基地,西班牙大船从秘鲁的利马启航,将美洲带来的东西运到吕宋。同时福建商舶也将茶叶、瓷器、生丝等货物运载至吕宋,这种交易也是时断时续的,因为吕宋国自己也不太平,有时候开放,有时候闭关,有时候对华人友好,有时候又仇视华人。

后面徐渭又说了他在福建品尝的美食,不过因为吃多了蚌,皮肤生了一层麻疹如何如何的,陈惇不由得浮上来一丝笑意。

他想要给徐渭也回一封信,只不过提笔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看着烛光在掠进来的夜风中晃动了几下,然后“嘭”地一声化作了一阵轻烟。他也就顺势放了笔,裹被睡去了。

谁知这觉根本没有睡成,半夜这谢榛酒劲上了头,突然吐了个七荤八素,陈惇本来也没想着有什么洁癖,是跟这人同塌而眠的,结果就吐在了自己身上,陈惇跟个醉鬼也发作不得,还端茶给他漱口。

“我说怎么不跟他计较呢,”陈惇认命地起来扫洒,心道:“看到文长来信,我才知道了。”

他是想起徐渭这人,晚年贫病交加,颠沛流离,狼藉困顿,也该是这种模样,就对眼前之人,生出一种哀悯之心来。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陈惇已然困得不行了,床上又不能再睡了,只好搬个椅子坐在院子里,两眼发直,熬到了天亮。

等到天大亮了,陈惇才见着讪讪下床的谢榛,他整理了一下帽子,才道:“你是什么人?”

“绍兴陈惇,”陈惇道:“久慕先生大名,所谓明时抱病风尘下,短褐论交天地间,学生也愿和先生短褐论交。”

听到这半句诗,谢榛不知怎么,脸上却露出难堪的神色来:“山人谢榛一眇君子也,干谒寄食,哪里说什么交游天地?”

要说谢榛的身份,“布衣”一词确实不能概括,说“山人”倒是合适。山人并不是隐居深山之人,而是弃置科举又不治生产,往来于城市山林之间,以诗文书画依附于达官显贵,或奔走于士子商人,寄食篱下之人。

谢榛瞎了一只眼,自然不能走科举之路了,这让陈惇感到惋惜:“先生当年闻听浚县卢楠冤狱,即北游赴京,力救卢生,最终使冤狱得以平雪,天下谁人不知君名?真虞卿、鲁仲连也!先生又为后七子之首,诗名卓著……”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谢榛道:“我已被削名七子,他们与我遗书绝交了。”

原来所谓后七子前身即是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几人,不仅不成气候,而且仅仅是一帮同乡好友的聚会唱和,没有完全一致的论诗志向和创作主张。

一年秋天,谢榛客游京师。他已是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李攀龙为了借重他的名声,当即延请他参加刑部诗社的聚会。这时,诗社中人对谢榛景仰备至。谢榛的人品、才气、交游,尤其是诗学见地,都为社中人所称赞和景仰。李攀龙有《初春元美席上赠谢茂秦得关字》诗,中有“明时抱病风尘下,短褐论交天地间”一句,即方才陈惇所引用的,形容谢榛意气之高,应求之广。

由于谢榛在诗坛上早已享有盛誉,还有一整套较为完整的诗学理论,以他的名气和才学做指导,刑部诗社发展很快,不久即改名“后七子社”,并接过了前七子的大旗。

但当七子社发展到现在,王世贞、李攀龙却与谢榛发生了龃龉。李攀龙竟然致书与谢榛绝交,甚至将他从七子之中除名,而王世贞等人都站在李攀龙一边,交口诋毁谢榛。王世贞甚至公然评价谢榛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陈惇听完他的经历,点了点头:“那你和李攀龙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呢?”

“我、我的诗歌主张与他们不一样,”谢榛低着头道:“我虽然主张模拟盛唐,可也认为古人之作均有各自出奇之处,比如初唐十四家、唐以前也有杰作,也需要学习,和他们的主张相悖……”

“不是吧,”陈惇一针见血道:“如果因为主张和见地不同而割席断交,那天下人怎么看这个七子之社,一个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提出来的诗社,是***……是秦始皇钳制思想的做派吧。”

“也是我谢茂秦直言自负,”谢榛长叹道:“我曾经对他们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恐怕伤了他们,他们不肯接受,也是应该。”

陈惇哼了一声,也不再戳他的伤疤,李攀龙王世贞他们之所以和谢榛断交,其实很显而易见,后七子除了谢榛,其余都是进士出身,头角渐露,声望日高,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六个人都身穿华服,只有谢榛一个是个布衣,自然要招他们厌弃和鄙薄。

“奈何君子交,中道两弃置……”谢榛道:“他们写诗骂我,说谁惜虞卿老去贫,我、我还想着跟他们道个歉,当初结社的日子,还是快活的……”

显然还是戳到了谢榛的伤心处,他不由得哽咽起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放声大哭。他心中满是悲怆,叫陈惇越听越难受,狠狠拍了拍桌子:“别哭了!”

吓得谢榛赶紧收住了悲声,还有一滴大大的泪花凝结在他的脸上,陈惇怒道:“已然撕破脸了,再低下头让对方二番羞辱吗?难道他们六个人就能代表天下所有的声音?他们就是文坛盟主了么?”

“他们对你口诛笔伐,就算你不想着还回去,总也要澄清自己的名声吧?”陈惇就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念书人。我陈惇就是个读书人,就是见不得那仗势欺人过河拆桥的人,等我给你讨个公道,天下之大,任你来往!”

第二章 安亭文会

“从安亭到外岗俗称十二里,中间有望仙,从外岗到嘉定,俗称也是十二里,中间有个六里亭。安亭安亭,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马车笃笃地行在官道上,郑若曾给陈惇介绍着:“西有花桥、徐公桥镇,南有白鹤镇,东南有黄渡镇,向东有方太镇,北有蓬郎镇,前门塘镇。十亭一乡,十乡一镇,按说该是好去处,可这边乡人民风有些狡猾,不那么淳朴。”

“那这亭子就是官兵传送书信文书,过往行人夜宿休憩的驿站嘛。”陈惇路过一个小亭子观赏了一下。

“现在是这么说了,”郑若曾道:“安亭这个亭,其实以前是驻军驱冦之地,也是驻兵揖盗的住所。这在历史上有众多记载,像华阳是地域名,也是亭名,安亭也是,这本是个抵御外敌,防治盗匪的地方。”

“咱们要是走水路的话,从昆山出来七十里就到了,”郑若曾捶着腰道:“坐马车要绕路。”

“等了两个多时辰,所有的船只都满员了,”陈惇道:“还都往昆山来,是不是来参加文会的?”

“这猜测没错,这文会自从定下,许多商人都寻觅到了商机,”郑若曾道:“往世美堂周边蹲守,就等着抛售自己的东西,他们也聪明,不要钱,就等着题字,若是能得到比如王世贞的只言片语,那自然是起价百倍了。”

世美堂很快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就如归有光在《世美堂后记》中所记,世美堂原本是他的夫人王氏祖上所建,成化年间王氏的先人在安亭江上筑屋百余间,一直供王氏子弟居住,只不过到了嘉靖年间,王家的子孙不争气,到了要把世美堂卖出去的地步。王夫人就和归有光商量,将世美堂买了下来,当然这房价也不便宜,一直到好几年后,归有光才算还上了借贷。

但世美堂的确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临江而建,甚至还有亭榭直出水中,屋子又建地宽广明亮,错落有致,屋后竹篱、茅亭、草堂与自然山水溶为一体,简朴素雅,一派自然风光。这和苏州的许多园林又不相同,胜在质朴、疏朗。

两人被僮仆迎入,郑若曾道:“姐夫呢?”

“老爷在子规草堂讲文章呢,”这僮仆道:“今早上来了许多客人,都没有来得及讲。”

郑若曾和陈惇往草堂走去,穿过曲折游廊,过经史堂折而向西,经水槛再往东,通向几间黛瓦粉墙的房舍。这房舍内栽绿竹,照映地一片潇湘绿意,“子归草堂”匾下,有归有光亲自所书的“以文载道”四个字,穿过绢质五松联屏照壁,就见到约莫七八十名弟子,坐在桌后,而阶上归有光正在宣讲韩愈的文章。

陈惇没有径入,而是跟郑若曾上了草堂之后的雅舍之中,雅舍一共二楼,陈设更加精巧,壁悬大挂屏;正中八仙桌和官帽椅。挨着一排花窗还有大书架,上面都是闲散的古籍。

陈惇坐在窗户前,眼前是江水盈盈,耳边是琅琅读书声,不由得长叹一声,感叹环境优美,陶冶性情。

在世美堂办学传道,归有光的学生多时达百余人。不仅是昆山嘉定,青浦,黄渡,望新等地的四方学子也纷至沓来,听归有光谈经说文,时间长达十年之久。附近四乡的秀才举人都是归有光的朋友,经常与他探讨文章。

“我姐夫的心愿,就是抱守欧阳公、韩公文集,在荒江老屋里,给二三弟子讲授,传他的文章之道。”郑若曾道:“哎,这一次王世贞也要过来,我倒是期待他们相会了,昆山太仓离得这么近,他二人却从未见过,还真是遗憾。”

“你是遗憾没见到两人各执一词,为自己的主张争辩吧,”陈惇道:“那这一次就可以看到了。”

归有光和王世贞在文学创作上有不同的见解,而且两人各自有崇高的文学地位,如果这次文会能让二人就自己的主张进行一次切磋辩论,那将是难得一见的盛事了。

不一会儿一名老仆走过来,对归有光说了什么,归有光点头起身,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草堂。一众学生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起来,让陈惇想起了自己当年在课堂上的景象,看来许多东西,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啾啾,啾啾——”一只花色矮胖的斑鸠飞进来了,叫唤了几声,绕着陈惇的胳膊转了几圈,公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陈惇哈哈道:“难道我陈惇有什么喜事了吗?”

“关关叫的是雎鸠,你面前飞过的是斑鸠,”郑若曾道:“是一种鸟儿吗?而且这花色斑鸠能预示什么喜事?”

“管他是斑鸠还是雎鸠,它独独对着我鸣叫,”陈惇道:“让我不由得想起淑女君子之诗,难道不是喜事当头吗?”

“我看你是发了春心,还说什么淑女君子之诗,”郑若曾哈哈道:“这也是,春日生发,猫儿狗儿也要叫几声呢,何况你个大小伙子?”

陈惇见他越说越没边了,不由得打住,却听草堂里,众人已经议论起了此次文会的客人。

“除了府尹王廷,文征明之子文嘉,顾鼎臣之子顾履祥,苏州本地耆宿彭玺、潘庹,”一个苍头乌帽的弟子道:“与会之人还有王世贞,聂豹、唐顺之,可谓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啊。”

“不止呢,”旁边另一个带着四方巾的弟子道:“还有延陵吴、姑苏陆,这次都要派人来,只不过还不知道派来哪个子孙呢。”

“躬逢盛会啊,”弟子们都惊叹起来,啧啧道:“那这安亭之会,真的是一件大盛事了!”

“哎,这延陵吴、姑苏陆都是谁啊?”有个从江西远道而来的求学士子,刚刚拜入归有光门下不到两个月,一心读书不问世事,还并不知道苏州的情况。

“这你都不知道?读书不能读傻了呀,”苍头乌帽的弟子道:“那就给你说说吧,你可仔细听好啦。”

“延陵吴的始祖,是延陵季子季札,是吴王寿梦的儿子,而且他还是吴王阖庐的亲叔叔。”他渐渐讲述起来,“延陵季子,是个非常聪明且有远见的人,他出使齐国的时候,告诫晏子明哲保身,与晏子相谈投机。出使郑国的时候,他向子产预言了郑国政局的走向,最后完全证明了他的远见。”

“吴国灭国之后,吴王夫差的子孙殆尽,但是季札的子孙后代却活了下来,其长子濮婪,携带妻子逃到太湖之中,后来定居在太湖东洞庭武峰山下,在武山辟土起宇,渐成闾巷,凿池开井,造桥开渠,南通太湖,直至南宋时才恢复吴姓,他们这一支,被称作洞庭吴。而季札次子在亡国之难中,孤身一人逃往齐国,所幸被齐平公接纳,所生后代成为季札后裔中最发达的一支,即渤海吴氏。”

“这两支算是主宗,但千百年来,吴姓流徙、迁移、混杂,渐渐出现了更多的支族,比如陈留吴、濮阳吴、宜丰吴等等,人才辈出,所出名人不计其数。”这人道:“只不过洞庭吴和渤海吴都是宋时候才开始修谱系,根本比不上一直守在延陵老家的吴氏。”

“哦,”众人惊呼道:“原来延陵还有一支吴姓?”

“延陵吴,是季子最小的儿子的后裔,他在吴国灭亡之后,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延陵老家,”四方巾弟子解释道:“他们这一支,有明确的家谱,绵延千年,而且出了很多人物,最近的一个,就是成化八年状元出身,礼部尚书死赠太子太保的吴宽。”

吴宽定居苏州长洲,有两个儿子,长子吴奭为中书舍人,次子吴奂为国子生。吴奭死得早,如今住在宽园之中的就是吴奂,而吴奂是吴宽五十岁生的儿子,比长兄吴奭甚至小三十岁。

吴奂有一个儿子吴知恭,吴知恭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吴启端,一个叫吴启和,吴启端读书不太好,而吴启和是个读书种子,两年前还在世美堂读过书。

“这就是延陵吴,”这弟子兴头不减,继续道:“现在说姑苏陆。”

此支陆氏的祖先是齐宣王少子田通,封地在平原陆乡。自平原之陆分出的吴郡之陆,他们的子孙落地生根在以姑苏为中心的三吴之地,占天时地利人和之宜,历两汉、魏晋南北朝,繁衍生息、枝繁叶茂,终成江东一著姓望族。而在之后的朝代中,这支家族数目庞大,出现了数不清的显赫人物。

陆氏家族人物太多,为官做宰的人不计其数,一直煊赫到今天,怪不得给陆氏编纂世系的人都在前言赞叹道:“根深者木茂,源远者流长,陆氏之盛其德茂也。吾闻君子之泽不过五世。陆氏千数百年之盛族……未倦前代之泽,未衰后代之德,又兴传世愈多,其积愈厚,故能有此盛也。”

“延陵吴还有个吴宽,”这时候有人就发问道:“但姑苏陆,朝中有姓陆的大官儿吗?”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算不算?”苍头乌帽的弟子呵呵道。

“陆炳是平湖人,平湖在浙江嘉兴,跟苏州远了吧。”有人道。

“平湖在国朝之前隶属苏州,陆炳是平湖陆氏的子孙,平湖陆氏就是姑苏陆的分支,而且是成化年间,才分出去的。”这人道:“而姑苏陆如今的嫡系子孙有三,老大叫陆执章,陆执章有一个儿子,陆大公子陆近辛。老二叫陆执圭,如今是南京太仆寺卿。老三叫陆执懋,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陆三公子陆近潜,女儿陆东君……”

这些人都会意地笑了起来:“陆东君秀钟华阀,据闻有沉鱼落雁之容,近期不是说曲阜孔家来人了么,就是为求娶陆东君而来。”

“哦,今儿师傅收到了孔公子的拜帖,”这弟子一拍脑袋:“这次文会,也要来参加。”

第三章 春风化雨

“吴门太守到——”

一艘官船停泊在了安亭江上,苏州府尹王廷不着公服,只穿着一件长袖襕衫施施然下了船,拈须微笑道:“久不来安亭,风光一如往昔啊。怎么样,之翁,这和你的园子相比,哪个更好?”

他身后随之走出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目光慈和精神矍铄,“虽然我住的园子收纳山水,但比起这真正的自然风光,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被唤作“之翁”的就是吴奂了,他所居住的宽园,就是苏州的一处名园。

“走吧,启和,”吴奂点点头:“再来震川书院,感觉怎么样?”

吴启和搀扶着爷爷走下船只,道:“若不是要准备科考,孙儿还想在书院里多读几年。”

“归先生都说你可以参加童子试了,你就要潜心去考,”吴奂道:“时光不等人啊,你看归先生他乡试考了五次,会试也参加了四次了,蹉跎如今,两鬓斑白……”

他说着忽然指着前方被众人簇拥的一人,道:“你再看太仓王世贞,二十一岁就登了黄甲,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能做甘罗的话,就不要做姜子牙。”

那被他所指的王世贞已有所感,见到了吴奂,顿时上前拜见:“小侄拜见世伯。”

王世贞轻装而来,穿一身极飘逸的宽袖梅青直裰,腰上系了一条白玉锦带,人群之中最以他引人注意,有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好好,元美啊,”吴奂非常高兴:“你来参加今日的文会,真是盛事啊!”

吴奂的表姐嫁入了太仓王氏,按辈分是王世贞的叔祖母了,这种沾亲带故的关系还是管用的,寒暄起来就显得亲近。

“贵客远道而来,”僮仆将众人迎了进去:“蓬荜生辉。”

陈惇和郑若曾在雅舍二楼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道:“王世贞举止都雅,风神俊秀,果然一表人才。”

“他生有异禀,过目不忘,”郑若曾虽然也不太喜欢王世贞的自傲,但也承认他的才华:“可以一天读书二三寸厚,一天写书一二万言。才最高,声望最显赫,声华意气笼盖海内,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其门下。若是能得到他的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不可一世。”

“所以被捧上神坛太久了是么,”陈惇语气玩味:“我觉得他需要刺激刺激。”

“唉,姑苏陆的大船到了!”郑若曾指着远处:“他家的船也太招摇了,吴淞江就这么宽的河道,他家船一来,别的船就行不过来了。”

吴淞江河道不宽,而姑苏陆的船又太大,所以江面上并排行驶过来五六只船,乍一看遮天蔽日一般,几乎将整个河道都占了。

“潜儿,不许跑,”陆执懋唤住抓耳挠腮的儿子:“你跟我去拜见府尹。”

陆近潜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家博社,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打马搓牌了,顿时勾起了一腔心思,谁知陆执懋看得更严,不许他玩耍:“你爹我为什么带你来安亭,来游玩了吗?还不是指望你能睁大眼睛看看人家,改改性情。你也如今大了,你就算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整天诸事不做只贪玩,怎么能长久呢?”

陆近潜哼哼几声,也不顶罪,只乖乖挨训。

陆东君从船里出来,摇头道:“爹您还是不要多费口舌了,一看他那样子,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指定还想着,家里经济由大哥,仕途在二哥,他就一身轻松,还做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陆近潜不怕他老爹,就怕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顿时一拍屁股,溜到大船后面卸货去了。

“爹,”陆东君道:“女儿去拜见王夫人了。”

见陆氏一行人分作两支,一支从正门而入,一支走了角门,郑若曾道:“这陆氏带着女眷来作甚,虽说这陆东君也有些才名在外,但这一次的文会,可是大雅之集,她是参加不了的。”

陈惇没有说话,他也在想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她。

“唉,那个穿着白衫的,就是孔贞宁吧,”郑若曾啧啧了两声:“嗯,人物轩昂,衣冠济楚,有几分圣人之嗣的风采。”

“言必孔孟者,未必真是孔孟,”陈惇就道:“衣冠济楚之人,也未必是光鲜人物。”

“那是什么?”郑若曾道。

“禽兽。”陈惇道:“岂不闻衣冠禽兽?”

郑若曾摇头笑了一下,忽然道:“这聂豹、唐顺之估计要明天才到了,这回我要好好拉住他们请教——我的书还有几处地方不明,他们从抗倭前线下来,应该知道。”

郑若曾无意仕途,而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他搜罗志籍,考核边海,如今正在编纂《万里海防图》的稿子,内有中国沿海图十二幅,起自岭南,终于辽左,计里辨方,附以考论。

陈惇看过他画的图,他画的图比苏州编制的舆图还要精准,因为这是郑若曾和两个儿子操小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所画,各图均以陆地在下,海洋在上,符合站在岸边持图眺望海洋的视线方向。图中海中岛屿。岸上山脉河,港口海湾和沿海卫、所、墩、台等军事地理要素齐全,是一本非常完整、内容详备的海防军事地图集。

“我这个图稿,对沿海地形画得还算正确,就是对海岛的测绘出入较大。”郑若曾苦恼道:“只能依靠从抗倭前线下来的人口述,我觉得不亲眼见的话,还是不准确啊。”

“我觉得仅仅画出海郡县图不够,”陈惇道:“应该为江南备倭专门作一本书,将江南山川险易、城池兵马、要害水利、积储赋粮统统写进去,还有如何御倭、战守事宜,编成一部集大成者,为后人提供资料。”

“嗯,我正有此意啊,”郑若曾连连点头道:“我亲眼目睹抗倭,有很多想法,很多条议都想写出来,在《海防图》之外,我打算编纂三卷经略,凡会哨、邻援、招抚、城守、保甲、宣谕、间谍、贡道及一切海船、兵仗、戎器、火器,统统论述,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去朝鲜、倭国考察一番,将两地的地理地势都描绘出来,以资后人。”

陈惇非常支持,一摊手道:“我觉得先生的想法十分可取,比咱们现在坐而清谈好多了!”

“什么叫坐而清谈,”郑若曾道:“文会可是雅事,是以文会友,以文载道,每当这样的文会,就是改变天下文风的时候,这一次我只怕王世贞有备而来,非要到处传扬他‘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一套。”

“那不怕,”陈惇道:“他一个人,咱们多少人,一人一句,不信他还能插得上话。”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文会在世美堂桃李园下正式开始,望着阶下密密麻麻席地而坐的学生弟子,远道而来的求学之人,归有光作了开场词:“天地创生,万物兴焉;君子治学,垂统续焉。不才有光,设学坛于安亭江上,冀鸿儒会通,树本固道固之才;望踵武前贤,秉日新又新之义。”

“厚德励行,不求桃李天下;求真是真,唯望慎思明辨。”归有光谆谆道:“海纳江河,开坛无妨争啄;薪火不绝,讲学唯盼俊才。实庠序至教,乃明德始阶。春风化雨,笃求真之为鹄;黾勉奋发,经大业于社稷——是所愿也。”

陈惇和在场诸人一样,无不感动莫名。归有光不求自己桃李满天下,只希望学生弟子继承他的治学理念,求真务实,日新又新,努力发奋,最后能对社稷有所贡献。

于是归有光登坛设讲,他讲了《论语》中第一篇《学而》,简简单单的章句,却被他深入浅出地剖析了一遍,让本来以为会很无聊的陈惇也听得心旷神怡,翕然入神。

“老师就是老师啊,”陈惇暗叹:“我若拜入归先生门下,不出几年,也能得其真传,说不定后世论我,也是苏州一文章大家呢。”

两个时辰之后,归有光的开堂之讲,终于讲完,府尹王廷不由得欣慰道:“震川讲学,精辟透彻,又春风化雨,这世美堂中的学子,能传习你的绪论,将来也是百年树人,后继有人。”

他当即起身,为桃李园题下了文字,分别是“以文载道”,“以教启智”,“以福维桑”。

来的都是学问大家,归有光开讲之后,聂豹、唐顺之、王廷也轮流上台,分别就经义书句,进行剖析讲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使这些学子们都受益匪浅。

全部讲解完完毕后,学生们锲而不舍,继续请教写作,尤其是八股文制艺之道。

“狗屁不通,”一道声音传了出来:“这种文字,在考场上根本不会看第二眼,就给你黜落了!”

这学子在王世贞的猛烈批评下脸色胀红:“学生……学生的文章,哪里不堪入目了?”

“散文是散文,你可以随便写,”王世贞说不清意味地一笑:“制艺是制艺,可不是扯家长里短、糖醋油盐的,你这几处,分明是故意抒情,以为考官也会和你共鸣吗?天真至极!”

“学生写的,都是心底的感情,”这学生也并不服气:“出于意之所诚,并非无病shēn yin。”

“意之所诚?想到什么就能写什么了么,”王世贞大大地讽笑起来:“你也要写一句,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吗?”

这话一出来,偌大的园子霎时安静下来,学子们纷纷怒目而视。

只因当年归有光参加会试,文中用了“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一语,被房考大笔批了一个“粗”字,成为当时轻薄之人的笑柄。

第四章 吾与汝同归

当年这道会试题目取自《中庸》,而归有光这句话笔理不深,而且在格式方便更是欠缺严谨,所以被专门挑了出来,批了一个“粗”,就是粗疏不精的意思。

归有光自是文章大家,而他的应试时文却不合规范,得到了许多人的嘲笑,然而这其实是说明,归有光潜心钻研真正的文章大家之道,对应试之文反而并不娴熟——他不像其他学子一样,低头只看八股文不看八大家文章,他是真正将八大家的文章学到了真传的人。

“你、你说我可以,”这学子气愤道:“不许说我老师!”

“怎么,吴中的书生人人喜欢褒奖他们的老师,却不能容忍他人说一句公道话?”王世贞哈哈大笑道:“刚才震川先生不是说,海纳江河,开坛无妨争啄吗?怎么现在还不许人说话了?”

他不等人说话,又道:“举业一道,自来都是敝帚自珍。师傅是什么样,徒弟大抵就什么样。有时候好的学不到,坏的偏能传承,我就问你,制艺上若是能想到什么写什么,看到关雎之句,你又能想到什么呢?”

“自然想到君子慕少艾,君王思贤才。”没想到这学生大声道。

“文章做坏了,人脑子倒还没坏。”王世贞道:“这要是换个心思不端的人,说我看到关雎,想到了《白蛇》、《莺莺》,按你这个至情至性的理论,考卷上也能写这些小说之言?不黜落你黜落谁呢?”

“这个……”苏州府尹王廷咳嗽了一声,温声道:“元美说的不错,应试文章,所求所问都是治国大道,怎能有小说家之言?若漫摘典故,不出经史子集,则有‘故作艰深’或‘矜为俳丽’之意,背离大道。须知文章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个人之言,不可遮覆。文章真正要做得庄雅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岩之气,方才是到了火候。”

他这话说的谆谆,而且晓谕了切切实实的道理,那些个学子们,都露出了服气的神色。

陈惇却听出了更多的东西,只因此时的所有考题,俱出《四书》,四书的道理都放在那里,你可以扩充或阐释,但永远不能提出异议和质疑,即使你文章做得再好,甚至道理讲得再明白,这样的文章也不会被取中的,这就是王廷所说的“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至于个人之言,如果不应试制艺的话,你想怎么写怎么写,但是制艺就不能允许漫撒发挥。

比如说“麻冕,礼也”这句话,由麻冕这种织物想到用之做成的冠带,由冠带想到其代表的礼仪、身份,这是合情合理的,但你要是说看到麻冕我想起了披麻戴孝,由披麻戴孝我又想到了棺材灵堂,这简直就是可笑了。

陈惇暗道,这也就是归有光和徐渭屡试不第的原因了。归有光提倡“至情至性”,认为好文章在于抒发胸意,而不注重格式俳韵,其文字是真诚感人了,但格式和典故,却引用地非常不恰当。而徐渭这家伙,脑子更是天马行空,思维跳跃,就跟手里拿着一大把铜钱的人一样,你哪儿知道他下一枚铜钱往哪儿抛呢。他的文章不看个五六遍,根本品不出真正的味道来,但谁会有这个耐心去一字一句地品读呢?

只可惜王廷这个灭火器并不管用,这边灭了火,那边王世贞又挑起衅端来:“我听说,震川先生曾经说过,‘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原话是这样吗?”

归有光点头道:“是。”

“请问先生,”王世贞道:“这‘德’和‘质’分别是什么?”

“德,是写作之人的品德,也是文章承载的道德。”归有光解释道:“质,是质理,是本性。”

“所以先生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重视写真情实感,重视文章的本性,”王世贞道:“这是韩愈的主张,所以先生效法韩愈、欧阳修是吗?”

“我以唐宋之文变化自得,求文之神,平易自然,清新一时之风气,赞许真情真性,”归有光道:“因故提倡效法欧阳修、韩愈。”

“那么先生究竟知不知道,”王世贞露出一个半是讽刺半是看好戏的笑容:“韩愈、欧阳修,大力提倡古文,想要复兴的,正是秦汉文章!”

“啊——”这许多学生惊讶不已,他们虽然日日诵读八大家文章,却并不知道韩愈、欧阳修竟然提倡复古,而且学习的正是先秦两汉的文章。

王世贞作为复古派领袖,大力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推崇秦汉时期的古文。而归有光作为“唐宋派”的代表,主张“变秦汉为欧曾”,主张学习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但现在王世贞却说,连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欧阳修,都主张学习秦汉文章,那么唐宋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韩愈、欧阳修提倡复兴秦汉古文,”归有光依旧缓缓道:“是因为当时文坛上盛行浮华靡丽的骈文,六朝以来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声律,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穷妍极态,席卷了当时文坛。骈文中虽有优秀作品,但大量的是形式僵化、内容空虚的文章。这时候韩公站了出来,倡导诗wén gé新,反对绮靡晦涩的不良文风,写了大量平易自然、有血有肉的散文,使散文走上了平易畅达、反映生活的道路。”

王世贞点了点头,却听归有光道:“元美为后七子领袖,继承前七子复古主张,可知道前七子为何要宗法秦汉之文?”

陈惇微微一笑,谁说归有光不会明褒暗贬?刚才王世贞借故讽刺了归有光制艺粗疏,如今归有光毫不客气地还回来,说王世贞为后七子领袖,但所有的主张和理论,都是从前七子那里继承过来的,并没有自己的创作。这是因为当时王世贞、李攀龙为了快速获得名气和文坛地位,故意拉拢拼凑了七个人,标榜自己继承了前七子的主张,果然声名鹊起。

“因为秦汉文章郁沉雄浑,鞭挞千古,掊在当代。”王世贞道。

“不然,”归有光直接道:“是因为弘治时期,首辅李东阳主持文柄,天下翕然效仿,他的诗文继承的是三杨,在形式上追求曲雅工丽,在内容上歌颂功德、逢迎唱酬,一片太平之景。而前七子反对这种柔弱的文风,所以提出了宗法秦汉文章的主张。”

“前七子的主张,其实是非常适宜的,”归有光点头道:“崇古拟古,用秦汉雄浑古朴的文风,扫清文坛萎靡之风,这样的用心和出发点是对的。但七子等人只是单纯模仿秦汉文章的形式和样貌,强调尺尺寸寸向古人学习其格调、法度,而不是效法其精神和内容,只学到皮毛而失之风骨,形似而神不似。这样下来,单纯从形式上拟古,成了一道禁锢,导致后人永远被困在前人的藩篱之中,其作品成为毫无灵性的假古董。”

归有光说完,左侧首席的唐顺之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嘛!我记得元美的《求志园记》中的,说‘径逶迤数十武’,我还在想这个武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在先秦是半步的意思,你说你用这佶屈聱牙的典故,谁看得懂呢?看不懂你的文章,你又要感叹世间知音少,倒让人望而却步啊!”

王世贞刻意模仿《国语》、《尚书》等先秦两汉典籍,用一些只有秦汉人才会用,而后人已经摒弃了的词汇,这就算他刻意为之了,而且在一篇这样的文章中突然冒出古文字来,才更显得不伦不类,锻炼未纯。

“韩愈、欧阳修为了扫清浮华文风,故而提倡秦汉,”那边陆执懋抚掌道:“如今七子也是为了扫清馆阁文风,提倡效法秦汉,五百年间,竟如此之相近乎?”

“文风五十年一小变,百年一大变,”归有光道:“如今的文学风气,不再是李东阳的馆阁太平词,而是泥古、模仿、抄袭,这就是提倡复古所造成的影响,已经阻碍了文学的发展。当此时,须当挽刷风气,引领文风走向清新、自然、平易畅达、真情实感的道路,这就是我主张效仿唐宋之文的原因。”

“唐宋所谓名家的文章,就像秋天的雨水,看似一片汪洋,但只是一汪积水而已,雨过天晴,便一无所见。”王世贞哼了一声,道:“而屈原、宋玉的诗赋,却是汪洋大海,一泻千里!”

吴奂拈须微笑,看向自己的孙子吴启和,却见他已经看呆了,显然眼前这种激烈而又精彩的争辩,已经收慑了他全部的心神。

“王世贞才高气盛,视当世无人,一何如是,”吴奂暗叹道:“不过二十年内,执文坛牛耳的,必然也还是他。”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感觉到一阵目光在凝视着他,他举目望去,发现是郑若曾身后的一个年轻学子在盯着自己看。

这学子看到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微微笑了起来,向他点头致意。

吴奂本想还他一个微笑,这一刻却不由自主愣了一下,甚至不小心碰到了身前的茶碗,将一碗清茶撒在了席上。

“祖父,”吴启和担忧道:“您怎么了?”

“没什么,”吴奂眨了眨眼睛:“晃了晃神。”

他再去看时,却没有刚才莫名的感觉了,那就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小学子,侧耳聆听着归有光和王世贞的争论。

“……当今有人只是追寻古人的文章语句,模仿剽窃,而不知道要写什么。竭尽其一生所作,也只不过是孔子放弃的东西而已。崇尚以雕琢字句为艺术,自称要追踪秦汉的人,不过是剽窃南北朝的残余罢了,他们没有学到古人的学问。”归有光道:“文章到了宋元诸位名家,积淀足以追溯到千年以上,难道你王世贞能以一人之力,蚍蜉撼树,否定唐宋之文的价值吗?”

“蚍蜉撼树的不是我,是你归震川吧!”王世贞拍案而起:“你自称文章大家,门徒学子不计其数,都来取法你的文章,可你的文章要真的好的话,为何四上公车而不入呢?天下怎么无人赏识呢,难道朝中诸公,眼睛都是瞎的吗?”

王世贞显然也是急了眼了,竟然明晃晃地嘲讽归有光是个“老公车”,就是屡试不第的意思,这自然激起了学子们的愤怒。

眼见学子们为自己老师打抱不平就要出言不逊,场面难以遏制的时候,陈惇轻轻挥动身边的槌子,敲响了金锣,霎时场内都望向了他。

“所谓宝物,大都非世人所珍藏把玩者,”陈惇放下槌子,站了起来:“它们藏匿在世间,不是隐埋在假货盛行的厂肆,就是在乡间瓦舍中,被什么都不懂的村哥里妇当做猪食狗盆,因为宝物的光华,大都隐藏起来了,世人没有办法识别。炼金铸剑,普通的剑自己跳出来说:我就是干将、莫邪那样的名剑吧?而真正的干将,却唯恐世人得知,如今也终不被发现。”

“说的好啊。”陆执懋点头,对身旁的吴奂道:“我读震川先生的文章,第一遍过去,只觉得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罢了,过了几天碰上了文章里描绘的事情,忽然觉得没有其他的词来形容眼前这件事了,又捡起这文章再看一遍,发现有一些趣味了。再过几日闲得发慌,又想起这文章来,翻来覆去读了又读,还能找到更多的趣味,这应该就是好文章了吧。”

“你个黄口稚子,还未及冠吧?”王世贞轻蔑道:“你懂什么,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学生是黄口稚子,胎毛始干,”陈惇不以为意:“但既然今日盛会一开始就说了畅所欲言,何妨争啄,那学生也有说话的资格呀。”

“好好好,”王世贞冷笑道:“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我听您说,文章要直追秦汉,”陈惇就道:“秦汉有好文章,屈原宋玉司马相如,也都是真正的大家。”

王世贞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缓和神色,却又听陈惇道:“只不过秦汉的文章有限,没有一篇纪念母亲的《泷冈阡表》,没有一篇思念兄弟的《祭十二郎文》,没有一篇述黄叶悲声的《秋声赋》,没有格物致知的《石钟山记》、《游褒禅山记》……也写不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岳阳楼记》,写不出有资于治世的《贾谊论》、《晁错论》。”

他微微一顿:“前赤壁、后赤壁,光耀万古;六国论、朋党论,震慑千秋!”

“好!”座中竟高声欢呼起来,只有王世贞一人,神色几度变幻。

“爱莲者不见,捕蛇人不归。”陈惇继续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长恨歌》、《琵琶行》算诗词不算文,但王世贞提倡“诗必盛唐”,而这两首偏偏都是晚唐作品。

“豫章故郡,滕王阁上几度秋;环滁琅琊,醉翁亭中又一春。”陈惇哈哈道:“阿房宫不见檐雀,承天寺但少闲人!”

《滕王阁序》、《醉翁亭记》、《阿房宫赋》、《承天寺夜游》,这些唐宋的名文被陈惇一口气说完,连聂豹、唐顺之都抚掌大笑起来:“好啊,好!”

陈惇微微一笑:“秦汉之文,深沉奥涩,能记诵的人很少。相比于《上林赋》、《子虚赋》,真正被众口传唱、发扬光大的是唐宋散文。不信你听——”

“嗟夫!予常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陈惇大声道。

立即有百名学子齐声吟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连园子中侍候的僮仆都不由得跟着吟诵道:“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世美堂中,只剩下琅琅的一个声音:“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

“微斯人,吾谁与归?”陈惇最后问道。

“吾与汝同归!”乌泱泱的人都站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希冀仿佛从心中生了出来。

第五章 绣画

归有光回到房中,夫人王氏屏退仆妇,亲自给他更衣。

“今日盛会,我在雅舍二楼都看了个清楚,”王氏道:“那弇州山人王世贞,年轻气盛,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当场发难,真让人始料未及。”

“他不是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归有光喝了一口茶:“他是仗着自己进士出身,在文坛上欲压倒西风,独领fēng sāo。岂不知文章与天地同流,权势虽能荣辱毁誉其人,却不能奈文章何。”

王氏抿嘴一笑,她知道屡试不第是归有光的心结,才故意这么说的。但见归有光似乎也明白,笑道:“我上公车四次,屡试不第,你心中可有遗憾?”

王氏摇摇头:“正要与你采药鹿门,有什么遗憾的?”

后汉襄阳高士庞德,居住在岘山之南,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三番五次请他出来做官,都被拒绝。之后庞德携妻儿登鹿门山采药,一去不复返。

归有光心中感动,摩挲着椅背,一时感叹万分。

“座中那个敲击金锣的年轻学子,”王氏问道:“是你的弟子,还是与会的客人?”

“是我请来的客人,”归有光笑道:“我在长洲两三个月没回来,这当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全赖他化解,真是年少英才,年少英才。”

归有光将吴江县的盗库案说了一遍,王氏听得津津有味,道:“你如此喜欢他,何不将之收为弟子——在读书举业一途,你是难得一见的良师啊。”

“他已经是会稽县县试案首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只不过五经魁上,他缺一个治师,”归有光沉吟道:“他要治《尚书》,我治的是《易》,这个没有办法教他。”

“我答应要给他寻一个老师,”归有光哈哈道:“如今府尹王廷、聂双江、唐荆川都向我询问他,而唐荆川最是欣赏,而且巧的是,他就治的是《尚书》。”

“都说王世贞风神俊秀,我今儿也细细看了,不过如此,”王氏笑道:“还比不上这个陈梦龙呢,要不然也不会引得……”

她想起雅舍之上,她和陆氏女郎凭窗而望,品评诗会众人,深有见地。唯独见到了陈梦龙,这位陆氏女郎一言不发,呆呆凝望,她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引得什么?”归有光还等着下半句呢。

“没什么,”王氏道:“哦对了,方才孔公子来拜见我,说想借咱们世美堂,摆一桌孔府菜,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咱们世美堂供馔不能入口,不合他意吗?”

王氏出身安亭望族,最擅烹调,每年当稻子成熟的时候,王氏亲自酿酒,第一杯必先给公婆,大小麦成熟的时候,王氏也会做酱。每当重大节日、祖宗祭祀,宾客临门,王氏都亲自下厨,吃过的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这次安亭文会,王氏打起精神整治了饮食,连延陵吴和姑苏陆的人,都欣然享用,怎么孔贞宁偏偏要吃他们孔家自己的菜呢?

归有光道:“孔家菜被称为府菜,确实是别具一格,孔贞宁为了讨好未来的岳父,也是下了苦心了。”

“原来是为了陆翁啊,”王氏道:“不过这孔府菜有什么名堂,我见他们厨娘都是自己带的。”

归有光就解释起来,原来孔府宴丰盛得能和皇宫的饮食相比。不光宴席有各种类别:寿宴、喜宴、家宴、便宴等,在饭菜的品位上也有各种不同的名堂,规格上还有高、中、低之分,有燕菜席、鱼翅席、如意席、全索席、四十大碗席、三大件席、十大碗席。

孔府既是公爵之府,又是圣人之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世代贵胄,钟鸣鼎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孔子的原话,历来作为饮食名言相传。孔氏子孙在饮食方面较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经过千万厨役的劳动,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孔府烹饪。

“密不外传啊,”王夫人道:“那我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圣人之家吃的饭菜,和咱们普通老百姓的有什么区别。”

第二日一早,陈惇就被文嘉相邀,去了他的房间里鉴赏画作。

文嘉是文征明的次子,文征明的子孙一直到清朝,都继承了文征明的艺术天赋,诗书画样样精通,文嘉就得其父真传,是有名的画家。

“且看一看这副《桃园问津图》,比之赵伯驹如何?”文嘉道。

赵伯驹是哪个犄角疙瘩里的人?陈惇暗道,这让我鉴定画,我哪儿会看呢。

陈惇一无所知,还得装作欣赏的模样仔细查看,只见画上一行小楷,“嘉靖庚子二月既望,徵明识,时年七十正。”

“听说老大人以前在翰林院呆过,只是后来还是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放舟南下,归家去了。”陈惇隐约记得。

“所以才作《桃源图》啊,”文嘉哈哈笑道:“画得怎么样?”

陈惇就道:“远山冈峦,叠翠连绵,屋舍村字,掩映其间。有老者山道边策杖观瀑沉思,有妇人携幼子于院篱前问路,有高士饮酒高谈纵论天下,画得很好啊。只不过,这桃源图,画得不像桃源图。”

“怎么不像桃源图?”文嘉反而精神一震道:“——哪里不像桃源图?”

“画得很好,笔法清润,人物栩栩如生。但我却觉得,他画得像是一处名胜景观,众人都在观赏游玩,”陈惇半真半假道:“这应该不是身临其境地作画,而是一种观想,这山、这水、这人,都是文老大人自己心中所想的桃源,这种桃源就是他在庙堂之外能游山玩水的地方。”

陈惇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文征明这一辈子,说是寄情于山水,可是连考了十次举人都没有中,又千里迢迢来翰林院来待诏,可见出仕之心一直都在。既然初心犹在,那么画为心声,自然会带出来这份想要求官做的心情。

而这幅桃园问津图,虽说画的是世外桃源,描绘的是隐逸人间,可是看山不像山,看水不似水,根本就没有那桃源的感觉。

文嘉大为赞赏:“你算是难得一见的知音,当初我爹从翰林院回来,晚上喝醉了挥毫泼墨,作了这画,第二天醒来看了,越看越不满意,说这不是他画的,还要我烧掉,我偷偷给保存了起来。”

文嘉觉得陈惇年纪虽然小,却似乎有画画的悟性,急急忙忙又去翻检箱子里带过来的画作:“还有一幅《停云馆言别图》,还从未出示于人呢,那画可有妙处,妙就妙在欲语还休、将别未别的意境上,苏州有富商扬言不惜挥金数万,也要占为己有。你要是能说出其中之意来——我就将这画送给你。”

他翻腾着,忽然有一副画掉落出来,正落在陈惇脚边,徐徐现出了一角。

陈惇扫了一眼,却忽然一震:“《清明上河图》?”

卷轴摊开,画尾就是两辆四拉马车急转飞驰,横冲直撞,路人尚未来得及躲闪的情景,陈惇徐徐摊开,果然就是那副千古名画。

“要从左往右看,从上往下看,”文嘉道:“游观。”

陈惇从画中主干道汴梁大道上一路看去,不由得赞叹道:“千古名画,千古名画。”

“千古名画就送你了,”文嘉一挥手:“拿去吧。”

陈惇瞪大了眼睛,忽然又意识到这画肯定并非真迹,一时间心情大起大落,“这是仿本?”

“仇英的仿本,”文嘉道:“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仇英是苏州本地的大画家,非常善于临摹,唐寅和文征明都对他极为称赞,而仇英学了宋本的绘画技巧和布局结构,模仿“清明上河”这一题材,就以苏州城为背景,采用青绿重设色方式,重新创作了一幅描绘苏州的全新画卷,被称为明代《清明卷》。

陈惇能得到一幅以假乱真的仿本,也觉得很高兴了,就道一声谢收下了。

文嘉笑道:“这算得什么,你可知道陆三老爷家里有一幅全幅图的手工绣,就绣的是这《清明上河图》!”

陈惇就道:“手工绣?”

据文嘉说,陆家有自己的织造厂,有房二百五十余间,在局各种人匠六七百名,分工特别精确——染手、结综、掉络、牵经、画匠、绣匠、织挽匠,着实讲究。绣版《清明上河图》,用三股线、绒线、捻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各种针线制成,用了无数种绣艺,日夜对着刺绣,四丈二尺,绣得竟无遗漏,二百多个绣娘赶了三年多织造了出来,真是巧夺天工。

陈惇也很惊叹,十四米长的手工绣图,就是机绣也很难得,更别说用了无数种丝线和传世的技艺,果然如文嘉所说,价值千金。

“这算的什么?传说三国时期的吴国赵夫人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丝发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文嘉咂摸道。

陈惇就道:“且不说这些不知道真假的,但陆家那副绣图,我还真想亲眼见一见。”

“那幅图就在陆氏女郎那里,”文嘉道:“据说她很宝贝这幅图的,坐卧不离身。我们就算问陆翁讨了口令,只怕女郎还不肯给呢。”

陈惇就唤来外面伺候的僮仆,道:“你去陆氏女郎的房中,问她讨要《清明上河图》绣画。若她问起来,就说是文先生和……绍兴陈梦龙欲一观。”

文嘉摇摇头,自问没这么大面子,可谁知不过半刻,这僮仆和陆东君身边的两个婢子竟然捧着绣画来了,让他大呼难得,和陈惇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起来。

第六章 对不住四溟

世美堂中保留有一处地方,叫清音馆,原本是王家子孙听戏的地方,归有光是个学究,不喜欢丝竹管弦之声,后来就有些荒废。不过王夫人这次却使人重新修整了一下,准备搭台唱戏。陈惇来到清音馆的时候,就发现两边的建筑被一小汪水隔开了。左面是大大的一个平地,上面支了架子,搭起了一个大篷子。右面是为双层轩,体型轻巧,四周开窗,且地势稍高一点。此轩面北临流,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两面可行,内外借景,隔水迎人。

戏子们在左边台子上唱戏,他们就在右边的阁楼里观戏,这次叫的戏班子是邵芳推荐的,据说是苏州有名的班子,陈惇心旷神怡地听了一会儿,对接下来要登场的戏更加充满了期待。

“天下戏曲,以昆山为宗,”苏州府尹王廷抚掌道:“唱腔如水磨漆器一样细腻软糯、舒徐委婉。”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又演罢了《白蛇》、《杜十娘》,众人仍觉得意犹未尽,王廷只吩咐道:“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新戏没看过的,只管演了。”

不过一会儿,前面的戏台子上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邵芳在槛前与陈惇交换了一个神色,陈惇点点头,他便悄然退下了。

接下来这出戏,仿佛是个新戏,故事徐徐拉开,讲的是苏州一户长者,且唤谢公,为人谨厚志诚,乐善好施。来年城中大水,有一日谢公听到嚎哭,出门一看,原来是五六个无家可归的兄弟,甚是可怜。

于是谢公发恻隐之心,出钱让他们赎回田地祖产,又以本金借他,让他们开了一间铺子。这五六个人做梦也想不到如此,为首的王生便在观音大士水月堂前发誓道:“某一家骨肉皆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某受谢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

这几人与谢公便处地有如亲兄弟一般,后来过得五六年,谢公因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便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多时资财罄尽,不能度日,僮仆俱已逃散,更欠下些债负。而王生几个,却凭着谢公给予的本钱发迹了,一时高门大户,仆婢数百,良田千顷。

这谢公便登门前去,想要取回借贷的银子,然而这王生口中只是虚应,并不招架,第二次登门去的时候,更被僮仆拦在门外,不让进去了,甚至让僮仆羞辱谢公,只将匣内大银二锭,扔在了谢公面前,说什么“有欠无欠,只要你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既然没有,就赶快拿了这二十两银子回去,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

看到这里,众人都气愤起来,吴奂便同唐顺之道:“正是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啊!”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王廷点头道。

陈惇只看王世贞,他眉头渐渐锁起来,想来是发觉了什么不对,然而还不等他细细分辨,这台上的戏又马不停蹄地演绎起来。

再说这王生在苏州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便想着要买官入粟。近邻一人尤生,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便找上门来,包揽了此事,从王生这里拿走了三千两白银。

没想到尤生拿了钱,却不是给他捐官,而是给自己捐了一个六品官儿,王生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尖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出行就刺杀他。这晚上自然睡不着觉,忽然听得鼓声三下,便持刀飞奔尤生家来。

尤生家中大门紧闭,然而旁边有个狗洞却开着,王生见到这个狗洞,不知怎么,就钻了进去,看到堂上灯烛辉煌,一人据案而坐,正是谢公模样。王生一时躲避不及,却被谢公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王生纳闷不已,不知不觉来到厨房下,见谢夫人坐于椅上,分派肉脯。王生闻到肉香,腹中饥饿,左右跳跃,想要问谢夫人讨肉,没想到谢夫人吩咐侍婢:“且把这畜生打走”,仆婢取了烧火棒来打,王生大惊,奔至后园。

王生定睛一看,只见自己的婆娘和儿子女儿都聚在了后园里,仔细辨认,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也是一条黑毛犬的模样,吓得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

妻子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的誓言了吗?‘今生若不能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谢公之恩,遭受果报,全家都变作了狗。”

看戏的众人抚掌大笑起来,归有光点头道:“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不做人。”

这一家人饥肠辘辘,绕到粪池里,见有人粪,明知龌龊,竟不由自主去舔食,甚至与妻儿抢食起来。忽然听闻要杀狗烹食,这王生便被人捉住绑了起来,一刀刺在脖子上,血流如注,疼痛万分,哀叫甚惨。

王生至此猛然惊醒,汗流浃背,原来方才所有,乃是一梦。

鼓点声戛然而止,众人都觉得奇怪:“这戏演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这王生和谢公的恩怨,”聂豹性急,拍了拍椅背道:“还没有讲完呢!”

“讲完了,”陈惇就道:“这王生要么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好好报答谢公;要么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最后就化作这黑犬,任世人讥诮。”

聂豹还要说话,却被唐顺之拉住了一角,微微使了个眼色。

只见王世贞脸色又黑又红,牙关紧咬,分明是强忍着羞恼的模样。这座中之人都注意到了他,渐渐似乎都明白了,一时颜色有异,窃窃私语起来。

“这王生、谢公,分明是意有所指嘛,”陆执懋小声道:“果然七子之间的龃龉……”

“听闻刑部诗社七人,共同驱逐了谢茂秦,只说是谢公文字粗俗不堪,”连屏风后的女眷都知道一点消息:“现在看来,倒像是借了谢公名气,却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意思。”

“虽然这开篇一句就是,交游谁似古人情?”唐顺之哈哈大笑道:“不求人人有古仁人之心,但知恩图报饮水思源,还是能做到的。可不能学这个王生,只重一时之利,却混忘仁义千金!”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吴奂摸着胡子道:“同甘同苦,不以富贵论交;中道弃置,势必自贻后悔。这负心薄幸之人,天下人都要看不起他,不管他是高官还是显贵,是有名还是无名!”

众人都只对着王世贞说,只差没挑明了,谁知王世贞脸色变幻了一会儿,反而冷哼了一声,道:“天下事无非是戏。”

陈惇见他分明白面郎君一个,却不知他面皮如此之厚,当即道:“世上人则要认真!”

“天下事无非是戏,富贵贫贱岂能演出人情冷暖?”王世贞见又是陈惇,怒火中烧道。

“世上人则要认真,悲欢离合无不透出世态炎凉!”陈惇毫不客气地回道。

王世贞阴测测笑道:“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不是你还是谁,陈惇咧嘴一笑:“演谁象谁,谁演谁,谁就象谁!”

“这后生真不得了啊,这一时意气,有什么好争执的,”王廷到底是个和事老的性子,不欲座中人人不好看,当即打了圆场,岔开话题道:“来来,我敬座中一杯,大家共同举杯!”

见知府发了话,众人也就不好再继续下去,都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稀里糊涂喝了一杯。

“这酒仿佛第一次喝,滋味独特啊。”陆执懋道。

“这是凤州酒,”唐顺之解释道:“产于陕西凤翔,属于西北的名酒,是我的好友给我带回来的,我就请大家共同品尝了。”

“陕西凤州啊,”吴奂道:“听闻是个好地方,有什么特产吗?”

“陕西凤州伎女,手皆纤白;州境内所生柳树,翠色可爱,与他处不同;又有官酿多味美。”王世贞博学广记,当即卖弄道:“所以《宋人轶事汇编》中说,凤州有三出,手、柳、酒。”

他灵机一动,道:“这可以做个上联了——凤州有三出,手、柳、酒。”

“谁对下联?”他环往四周,目光定在了陈惇身上:“这位绍兴小友,似是才高八斗,一定能对的上,是吗?”

陈惇呵呵,张口就道:“四溟有四维,礼、义、廉、耻。”

“唉,对不住,对不住,”聂豹摆手道:“上联是三样,手柳酒;你这下联四样东西,礼义廉耻,应该把‘耻’去掉……也不对啊。”

“四溟有礼义廉耻,去掉哪个都不对,”陈惇意有所指道:“所以凤州对不住四溟。”

座中醒悟过来,一阵低低的惊呼,众人眼前一亮,啧啧称叹,那陆近潜最是按捺不住,大叫道:“妙啊,妙啊!”

却原来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而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所以陈惇这个下联,故意以四对三,说凤州对不住四溟,也就是王世贞对不住谢榛。

王世贞这回终于大怒而起,恶狠狠盯着陈惇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第七章 走水

王世贞走了,座中也不过是停顿了片刻,并没什么影响。倒是众人频频朝陈惇的方向看来,不一会儿归有光就伸手唤他过去,道:“梦龙,你今日倒有几分任侠之气,怎么替谢茂秦打抱不平起来?”

“学生就是看不惯某些人的行径,”陈惇一摊手,作无辜状:“登高一呼罢了。”

“这脾性倒是合我的口味,”唐顺之在文会上就对他很有好感,此时就笑道:“我听震川说,你举业上缺一个治师,今夜晚了,你明日来我房中,我要考校你的学问。”

陈惇已经听归有光说过,这位唐顺之,是嘉靖八年会试第一,官翰林编修,后调兵部主事,因不肯奉承当时的首辅张璁,被罢官回家,后来起用却又因为朝见太子被皇帝削籍,干脆便又闭门谢客,潜心治学,把时间和精力都用于钻研《六经》、《百史》之中,昼夜研究忘寝废食。

那自然足够做他陈惇的老师了,陈惇晚上甚至在屋子里又复习了一遍《四书》,以应对明天的考校。

他刚开始不过默念,后来逐渐入神,竟将《孟子》一口气背下来,于经义上似乎更加晓畅,还没等他松口气,却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来人啊,走水了!”静谧的夜空下,忽然传来尖锐的呼救之声。

陈惇推开门一看,只见西北角火光冲天,竟燃烧起熊熊的大火来,一片火海满天横流,烟雾弥漫,仿佛浸透了乌烟的浓云降到了地面,特别是夜风猛烈,更是助长火势,火焰猛地蹿过来,好象海里卷起了浪潮一样。

世美堂顿时惊动起来,众人披衣而起,惊惶奔走,尖叫声震耳欲聋。

陈惇一见那起火方向,心中一跳,那正是陆家居住的几间屋子。他逆着众人跑过去,就见陆执懋被两个僮仆扶了出来,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中衣,大叫着:“救人,快救人——”

陆近潜已经跑出来了,裤子沾了火星,燎烧了一片,众人急忙给他扑火。而这几间屋子已经成了火海,火海中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世美堂就是这一处烧得最剧烈,已经有房梁塌了下来。

“女郎、女郎还在里面!”一个婆子大叫起来。

陆执懋“啊”了一声,几乎站立不住,陆近潜嗷嗷跳起来就要往火海里冲,被众人拦下:“进不去了,进不去了!”

陈惇啧了一声,提了一桶水从头上浇下来就冲了进去。

屋子里火星乱窜,连桌椅都被炙烤地炸裂了,浓烟冲天。陈惇身前身后全都是灼热,眼睛被熏得刺痛不已,他在一片红光之中东摸西找,不知道被他寻到了哪一处,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东君?”陈惇刚开口,一股浓烟就贯入他的口鼻之中,只感觉像是沸水入注,疼得他呼吸困难。

他摸索过去,果然看到了已经半昏迷的陆东君。陈惇将桌子上的茶水泼在她脸上,然后将被单扯下来裹住了她,提携在背上,刚走了两步,身后的大梁木就应声而落,惊得陈惇冷汗泠泠。

“是你……”陈惇听到背后的人细如蚊蚋的声音。

“是我,”陈惇低低贴服在地面上,也不知道身后之人到底是昏迷了还是有一些意识,“两次了,女郎,再一再二不再三,再三你就无以为报,要以身相许了……”

陆东君嘤咛一声,一双玉臂紧紧环住了他,陈惇被她贴住了脖颈,也不由得长叹息一声,托住了她的胳膊。

眼见大门已经冲不出去了,陈惇趴在地上,只能凭微微的空气流动来辨认出口,他身上七八处都是火星,也来不及扑灭,总算叫他寻到了一处地方,正是窗棂所在之处,将背上的陆东君扔了出去。

“啊,女郎,女郎!”众人一拥而上,她一出去,屋子就整个塌陷了,这屋子算是彻底陷入了火海中。

陈惇从水桶里抬起头来,就见归有光王廷他们在一片废墟上指挥救援,赶过来的学生僮仆提着水桶,还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水龙,凿通长竹竿,里面放一根用棉絮裹紧的水杆,类似活塞的样子,只要用手来回拉动水杆,水就会从竹筒开窍处喷出。

“梦龙,你没事儿吧?”归有光关心道。

“我没事。”陈惇嗓子坏了,只能比划起来。那边陆执懋感激涕零地抓住了他,语无伦次地表达了对他出手相救的感谢。那孔贞宁一脸忌恨地盯着他,几经变幻,也作出了一副感激的模样。

火势渐渐小了,终于被众人扑灭。众人劳累一夜,各自休息了半天,又开始清点伤亡。

世美堂这次烧毁了房屋十二间,还有七八间烧去了半边,需要大规模休憩。而这场大火中,陆家死了一个婆子,一个值夜的婢女,陆执懋提起这二人显然十分愤恨,因为调查火灾原因,就是这烧炭火的婆子没留神,火星溅出来引燃了房屋,而值夜的婢女也偷懒没有尽职,直到大火蔓延起来才发现情况。

此外,陆家清点东西,发现少了一样重要物品,正是那绣画《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归有光疑问道:“您说是被人偷走了?”

“是,”陆执懋有气无力道:“这一幅绣画,价值连城,放在小女那里,正是要做她的嫁妆,没想到竟被人偷走了!”

“昨夜火势猛烈,”归有光道:“为何不是被大火焚烧了呢?”

“先生你有所不知啊,”陆执懋摆摆手:“这个绣画,小女十分爱惜,用的是火浣布的袋子将之包裹,怎么可能毁于火中呢?”

火浣布,就是用石棉纤维纺织而成的布。由于其具不燃性,在火中能去污垢,洁白如新,故有火浣布或火烷布之称。列子书中就有记载:“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

“所以陆翁认为,是昨夜有人趁乱,偷走了绣画吗?”归有光道。

“我本是这么想的,”陆执懋道:“可昨晚火势那么大,小女甚至差点就逃不出来……也没见有人趁乱进入,而又全身而退的。”

“不是有一个吗,”旁边一个声音就道:“昨夜不就是他,背负着女郎跑了出来吗?”

见王世贞指着自己,陈惇大怒,不过他不能开口说话,还是陆执懋摇头道:“他救了小女一命,怎么会是窃贼呢?”

“救了人,顺便拿了画,谁知道呢?”王世贞轻飘飘道:“而且这绣画,似乎昨天被人借走了,而借画的人,好像就是他呀。”

文嘉倒是一怔,也有点犹疑起来:“我二人是借了画看,但陆氏两个婢子在场,我们看完了之后,就将画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了。”

这两个婢子可以作证,但她们也说了,还回去之后就将绣画放在了柜子里,而当晚陆东君带着她们在清音馆看戏,盗贼很有可能在这个时候作案。

这样王世贞就恼怒起来,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提前走的人了。

“无凭无据,怎能随意质疑君子?”陆执懋摇头道:“我看陈小友和世侄,都不是鸡鸣狗盗之徒,怎么可能作梁上之人呢?”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婆子走出来:“老爷,女郎醒了。”

陆执懋放下一口气,急忙转入里间,见到脸色苍白的女儿,不由得老泪纵横。

“爹,我没事儿,”陆近真道:“咱们一家人都没事儿,这是万幸。”

“对,对,是万幸,”陆执懋道:“不过你的绣画丢了,应该是被人偷了。你昨天是不是借出去给人看了?”

陆近真嗯了一声,“这借画的人……就是救了女儿的人。”

“也罢,就算他拿了画,也没什么,”陆执懋以为女儿也怀疑陈惇,干脆道:“我女儿的命,难道不值一幅上河图?”

“这陈小君子,当不是窃贼,”陆忠在旁边道:“老爷有所不知,他就是……当初在太湖上,见义勇为施以援手的人。”

陆近潜大叫道:“原来是他,姐,那也太有缘分了!”

陆执懋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陆忠见陆近真瞪了他一眼,不由得摸摸鼻子,低头退后了一步。

“那画丢了就丢了吧,”陆近真道:“以前我只死守着一样东西,觉得其价值千金,但现在我知道,有真正的无价之宝。”

而此时归有光对陈惇道:“梦龙,我方才与陆翁保证,他的上河图绣画既然是在我的世美堂丢失的,我一定会抓出窃贼,完璧归赵。如今我关了大门,保证没有人进出,我想那绣画应该还藏在堂内,这窃贼还没来得及偷运出去。”

陈惇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聪明过人,明察秋毫,”归有光道:“你可愿意帮我查探这案子?”

“倒好笑,让有窃贼嫌疑的人,帮你查案?”王世贞走过来,毫不留情地讽笑道:“他若是窃贼的话,那岂不是方便了他?”

“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嫌疑的人。”陈惇比划道。

王世贞冷笑一声,振袖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归有光反而道:“我觉得和他没有关系。他出身太仓王氏,心高气傲,是不屑做这种事情的,倒是用重金砸买符合他的脾性。”

陈惇同意他的想法,而且重点是,王世贞如今已经是科举正途出身,做了官儿了,将来前途更是远大,怎么可能不爱惜羽毛,去偷窃一副绣画呢?

第八章 焦土复影

陈惇跟着归有光来到废墟前,他想起自己在大火冲天而起的时候,曾闻到一种刺鼻的怪味,后来他忙着救人,就将这味道忽视了。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有问题。

陈惇在废墟中仔细搜检起来,他在黑灰之中,还真搜到了一点点黄黑色的粉末,用手一搓,焦味之后便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怎么样梦龙,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归有光问道。

陈惇用筛网将粉末析出来,倒入一个瓷碗,投了火星进去。只见瓷碗中猛地蹿起耀眼的火光,“这是土硝,不太纯,家家户户都有。”

这种东西就是之前陈惇在集贤庄搜集到的硝石所研磨的粉末,有了这东西,就说明是有人故意纵火,要不然昨晚的火势不会那么猛烈。

“是谁故意要放火?”归有光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要放火?”

“鉴于陆氏丢了绣画,我觉得窃贼偷了画然后故意放火,让人以为绣画损毁于大火之中,”陈惇道:“这种可能还是很大的。不过……当然这绝不是唯一的可能。”

苏州知府王廷带着两名仵作正在检验尸体,陈惇走了过去,就听到仵作道:“确系火烧而死。死者口中有烟灰,与唾液交融形成糊状,而且身体蜷缩,是火烧上身的时候,奋力挣扎的迹象。”

这死者正是守夜的婢女,陈惇检查了一遍,和这仵作说得相同。不过他没有见到另一具尸体,不由得道:“不是说还有一名烧炭的婆子吗?”

“连骨头都烧成灰了,”仵作摇头道:“勘验不了了。”

如果说大火是从这个婆子这里引发的,那么的确有可能被烧得尸骨无存,但陈惇已经确定是有人故意纵火,那么这婆子就成了关键。

陈惇在废墟中确定了炭房的位置,画出了一个前后五米左右的空间来,命人清扫了上面的灰烬。

“你要做什么?”府尹王廷道。

“学生要让焦土复影。”陈惇言简意赅道。

陈惇就让人在这处地方架起干柴猛烧,并且撒上一层芝麻。过了半个时辰,用扫帚轻轻拨扫,只见这焦土之上,竟然出现了一具倒伏着的人形来,手脚四肢头颅身体俱全,围观者无不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府尹王廷和归有光全都大吃一惊。

“这是伏尸之处,”陈惇道:“这是尸体的影子。”

“为什么会出现影子?”归有光只觉得惊讶万分。

“尸体被焚烧时,身上油脂熔化入土,用火猛烤,就会从土中溢出,”陈惇解释道:“撒在上面的芝麻也会因为受热而爆油,两相融合之后就会出现尸体的影子。”

他说着不由得“咦”了一声,只因这影子四肢平缓,上面的芝麻分布均匀,没有粘连成片的地方,这并不符合他原先的猜想。因为如果死者是先被杀害然后纵火焚尸灭迹的话,血流出的地方,芝麻会尤其多,而且会粘连一片。

“难道真的是因为吸入浓烟导致的窒息而亡?”陈惇眯起了眼睛:“尸体上没有出血的地方,古怪古怪。”

不过他也知道,在火场中很多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吸入浓烟昏迷窒息而亡的。甚至也有人,因为惊吓过度导致原有疾病急性发作而亡,如果这老婆子有心血管疾病的话,一时之间还真有可能受惊而亡。

“拿酽醋和酒来,继续烧!”陈惇抬头道。

陈惇将酽醋泼在影子上,又在上面倒上酒,大火猛烈烧起来,然而地上还是那个黑色的影子,他往上面撒了一把芝麻,吩咐停火。

“影子不是出来了吗,”王廷屏气凝神道:“为什么还要烧?”

“第一遍是烧油脂,这一遍是烧血迹。”陈惇道:“醋与血渍中凝固了的蛋白质……某种物质作用,会使之溶解显现,因而能显示出血迹来。”

陈惇趴在地上细细看,他将每一粒芝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发现没有一粒沾着红色的血迹。

“怎么会没有呢?”陈惇默默道:“难道我真的多心了?”

他刚要站起来,却忽然听到身后的仵作惊呼道:“这里、这里有血迹出来了!”

陈惇转头一看,发现居然在伏尸处两米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一滩淡淡的血迹。他急忙用大火烧,这血迹渐渐浓了一点,陈惇对比痕迹,发现这一滩血迹的形状,非常奇怪。

他最先确认这是一处血泊,因为可以看出,血量非常大,几乎聚集了有两升的血液,而且血迹中间颜色深、边缘薄,是一个圆饼形状。

陈惇随后又发现,在血泊边缘,出现了滴落状血迹,血液滴落在地面会形成圆滴状血迹,如果血液从一公分以内的高度落下来,血迹边缘会呈完整的圆状,这种血迹就是完整的圆状。

“还有这里,”陈惇又发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血迹:“这是割腕zi shā常见的条状血迹,血液从创口流出,沿着身体由高向低往下流,形成上薄下厚,上淡下浓的条状血迹。”

“最古怪的不是血迹为什么会有这三种形状,”陈惇道:“而是这血迹和这尸体完全分开了。”

“就是在这里杀了人,”陆近潜早就忍不住大惊小叫了,自以为聪明道:“然后把尸体挪到了这个地方呗!”

“尸体影子是完整的,没有找到一处出血的地方,”归有光将他拨到一边,道:“如果这血迹是这婆子的,她身体上该有创口,有创口的话,芝麻就会聚集。”

陈惇冥思苦想,依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杀人手法,他一直徘徊了两个多时辰,只觉得头晕眼花了,方才命人守住现场,自己用宣纸拓了一幅尸影图,拿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却不知道,自己让尸体显出影子的办法,已经彻底震惊了诸人,那知府王廷更是由衷称叹,对归有光道:“之前你跟我说,吴江县那个盗库案,都亏了这陈梦龙之力,方才po jiě了,我原本还不以为然,只觉得此子不过略比旁人聪明一些罢了,真是眼见为实,我今日见到了,方才觉得他本领高超,精明能干,真是个少年俊才。”

“看来他在刑名上,确实很有本事。”聂豹也看了个清楚,点头道:“焦土复影,我聂豹活了大半辈了,还真是第一次目睹啊!神乎其技!”

“神乎其技?”王世贞嗤笑了一声:“那是你们没有读过宋慈的《洗冤集录》吧,书上说,用酽醋泼地,见卧尸之处,浮现血迹,又有什么可称叹的呢?”

“是吗,你和他同样读了这书,怎么他知道用这个方法来鉴尸,你就不知道呢?”唐顺之呵呵道。

“这都是下贱的胥吏所为,”王世贞冷笑道:“一般的书生,会翻检尸体吗?”

别人不知道陈惇的父亲曾当过胥吏,归有光倒是听陈惇说过,顿时变色道:“自古以来,从小吏起家而成为高官的人很多,且不说汉代的萧何、曹参位至相国,唐代就有孙伏伽和张元素,前者成为谏议大夫,后者做到金紫光禄大夫,小吏怎么了?”

“小吏出身的人,屈指可数,”王世贞道:“难道还能比着萧何来?”

“好了,”府尹打断了两人,略有些不满道:“咱们苏州的太守况钟,不也是小吏出身吗?至今百姓都说,况太守,民父母,众怀思,因去后,愿复来。若是能被苏州百姓铭记,什么出身,又有什么重要的?”

“好,好,”王世贞拂袖而去:“到要看他怎么查明这个案子!”

且说陈惇在房里,坐卧不宁,思来想去,一遍遍推演杀人过程,依旧什么头绪也没有。他对着尸影图又看了几遍,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影子的脖子有点长。

陈惇一方面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可能是太过疑心,一方面又总觉得这脖子有点说不出的古怪,干脆翻身而起,召来陆家的婢女,问道:“这个王婆子,是不是个长脖子?”

“王婆子?并不是,”两个婢女都摇头道:“正相反,王婆是个短粗脖子。”

陈惇一顿,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尸体的脖子呈现了一种不正常的姿态,很可能就是外力所致,因为但凭王婆子自己,是没法造成的。

“问题就在脖子上,”陈惇暗道:“但脖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陈惇枯坐一夜,第二天早上刚刚睡了没多久,却又被归有光亲自上门给吵醒了。

“没有头绪,”陈惇揉着眼睛道:“这个凶手杀人的方式,匪夷所思。”

“一个杀人凶手就藏在这世美堂里,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归有光道:“不过我相信你的本事,一定能找出他来。你也不要太过急切,我见你昨晚上就没吃饭,今早上也什么都没吃吧?”

“一投入就忘了,”陈惇一摸肚子:“还真是饿了。”

“那走吧,”归有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孔贞宁在稻菽厅里,摆了一桌孔府宴,你跟我过去吃。”

“不去山东,还可以尝一尝孔府宴,”陈惇精神一振:“那敢情好。”

第九章 孔府菜

稻菽厅里,众人分别围坐在圆桌前,由孔贞宁讲解孔府菜的做法和寓意。

“此菜名叫怀抱鲤,”孔贞宁道:“用大小各一的鲜鲤鱼经红烧而成。小鱼面向大鱼怀中,分放两格的‘鱼船’中。因先师的儿子孔鲤,其墓葬在先师墓的前面,成为抱子携孙的墓葬布局的格式,怀抱鲤即由此得名。”

“此菜名叫当朝一品锅,”一道闷盖的锅子端上来,孔贞宁就道:“用鸡、鸭、鱼肚、海参、鲍鱼等烩制,类似闽菜佛跳墙,未在民间流传,不过却是我外祖父在时,最爱吃的菜,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就将这菜单并入了孔府菜之中。因外祖父官居一品,所以这锅子就叫一品锅。”

见他一口一个“外祖父”、“母亲”称呼地顺溜,陈惇对面的邵芳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卵孵双凤、诗礼银杏、阳关三叠、白玉无瑕、黄鹂迎春等菜肴一齐上来,琳琅满目色味俱佳,众人举酒三杯,便大快朵颐了。

这隔间便是女眷用餐的地方,同样的菜肴也做了一份送到了王夫人和陆近真面前。王夫人品尝过后,倒也赞叹:“怪道孔公子要展示孔府菜呢,圣门食馔,果然名不虚传。”

一道菊花豆腐上来,只见白瓷碗中,一朵千丝千缕的白菊悠然绽放,竟是细嫩的豆腐丝所做,在汤中不停地轻摆摇曳,赏心悦目,极其生动传神。

“这豆腐能留一个根部不切,其他部分以刀切成如此细丝而不能断开,真是刀工了得。”王夫人道:“东君,尝尝味道。”

陆近真舀了一勺,却道:“还不如文思豆腐。”

不一会儿又一道油泼豆莛上来,听布菜的仆婢说,这豆莛是用粗一点的针穿一下,内部中空酿上肉馅所做,一盘豆莛少说几百上千条,仅这一项功夫,就让人觉得繁琐异常了。

而陆东君更是一口也没有动,只道:“我不爱吃豆芽菜。”

王夫人心里诧异,暗道这孔贞宁今日费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讨好东君,可人家偏偏一点不领情,冷淡地不得了。

外头的桌子上,看到油泼豆莛上来,孔贞宁眉毛一挑:“还有一道带子上朝呢,怎么油泼豆莛先上了?”

孔府菜不仅做法讲究,在上菜的顺序上也很有门道,不容打乱。

“带子上朝?”王廷捋着胡须道:“听说这菜专用来招待朝鲜使臣?”

“宣德年间,为了恭贺皇帝圣寿,府里特地奉上了五张食谱配方。”孔贞宁解释道:“这道“带子上朝”就在其中,是孔府辈辈做官,代代上朝,永为官府门第,世袭爵位不断的好寓意;而放到招待朝鲜使臣的国宴上,就成了朝鲜永世效忠大明,子子孙孙朝拜不绝的意思。”

“你去问,怎么带子上朝还没上来?”孔贞宁道。

“哦,厨子说……安亭这边的水鸭不比咱们山东的旱鸭,”仆婢喏喏道:“做出来的味道古怪,所以不敢上菜。”

“那便罢了,”唐顺之就道:“既然味道不对,就不用上了。我们只听听这菜是如何做的。”

“倒也简单,是鸭子一只与乳鸽一只同盘,内嵌莲子、桂圆,又名百子肉,”孔贞宁道:“开膛之前,须取其血放尽,否则桂圆味道腥冷,沾染不上莲子的清香。”

陈惇心中忽然一跳,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一只烤鸭加上一只烤鸽子罢了,”陈惇哼了一声:“味道不一定有百味斋的香。”

“如果你以为吃的鸭肉和鸽子肉,那就大错特错了,”孔贞宁呵呵一笑,明晃晃地嘲讽陈惇的无知:“吃的是里面的桂圆莲子。”

“闻所未闻,”陈惇针锋相对道:“就算是放在鸭子肚子里,它也是桂圆莲子,还能吃出肉的味道来吗?”

“不妨告诉你,”孔贞宁就道:“还真是肉的味道。”

陈惇大大地嘲讽了一声,激地孔贞宁大声道:“快把这菜做出来,让某些没见识的人开开眼界!”

那边厨子似乎还有为难,却被孔贞宁逼催,只能答应了。陈惇二话不说就往疱厨所走去,归有光连唤几声,也不见陈惇回头,以为陈惇犯了脾气,干脆也告罪一声,离席而去。

陈惇一脚踏进疱厨所,就见一个尖帽子的厨子提着一只鸭子过来,旁人给他递刀他并不要,而是从帽檐抽出了竹叶状刀片来,伸手就在鸭脖处切开了一个小口。

他切得只有黄豆大小,却一下子割断了气管,随即用右手捏住了鸭嘴,把鸭脖一伸一拉,直接拉成了上下斜直的模样,鸭血随即流出,滴入碗内,鸭子过一会儿便不再扑腾了。

“下锅烫毛。”这个人将刀片细细擦拭干净,又放回了自己的帽檐上。

陈惇把袖子挽了起来,径直走过去,拍了拍这人的肩膀:“鸭子杀得好。”

“雕虫小技,”这人抖了抖身上的鸭毛:“不算啥。”

“杀人也这样,对吧?”陈惇笑眯眯问道。

这人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用杀鸭子的方法,杀了王婆,”陈惇道:“然后纵火,毁尸灭迹。”

这人神色剧烈变化,一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边却暗暗后退,忽然抄起一柄斩骨刀朝陈惇当头砍来!

陈惇不妨他来这一手,把脸侧开去躲避,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了这人的腕子,被他几老拳打在后背上,趔趄了几步,却趁这个时机纵身跃起,抬起腿来蹬在他肚子上,左手抓着近在咫尺的斩骨刀往上掰去,右手化拳为掌,狠狠劈到他提着刀的手腕上。

陈惇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恰好让他握住了尾指,就毫不犹豫地将这指骨朝手臂外侧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这骨头生生叫姜祁掰断了。

“杀人犯,还想顽抗?”陈惇死死摁住了他。

归有光一路小跑而来,气还没喘匀,就听陈惇道:“杀人纵火案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就是他!”

“什、什么?”归有光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陈惇将人带出去,对闻讯而来的众人道:“昨夜我们听戏的时候,凶手就潜进陆氏女郎的房间中,偷走了绣画,但他意识到,绣画是个大件东西,很难不引人注目地运送出去。而且陆氏很快就会发现绣画不见了,到时候搜检起来,东西很快就能被发现。”

于是他想出纵火的办法,想放一把火点燃屋子,则屋子里的东西,都会被烧毁,绣画也不例外,就没有人怀疑绣画是被偷走的。

“只是他并不知道,绣画是用火浣布包裹的,”陈惇道:“别的东西都可以被烧毁,唯独绣画不会,所以陆家一清点,就知道绣画是被偷走了,而不是被烧毁。”

所以陈惇先排除了陆氏的仆役,因为陆家的人知道火浣布的秘密,其他人不知道。但这世美堂中,依旧有数百学生,几十名宾客和他们带来的仆役,又当如何鉴别呢?

陈惇让焦土复影,呈现了烧炭王婆的影子,撒上去的芝麻均匀分布,表示尸体上没有出现创口,没有血液流淌出来。血迹却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出现,而且是以血泊的方式。

“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个杀人手法,就像是被吸血鬼抽走了大部分的血液一样,”陈惇道:“后来我发现尸体的脖子有异,脖子被拉长了,而王婆生前明明是个短粗脖子。”

作为孔家的厨子,这个凶手做了十几年“带子上朝”,他杀鸭放血的方式又和一般人不同,只用自己打磨的刀片,切出最细小的创口放血。

“他放火的时候惊动了烧炭的王婆,顿起杀心,”陈惇道;“于是他捏住了王婆的脖子,将她推到炭盆面前,用杀鸭放血的手段,拉直了王婆的脖颈,割破了气管,然后放出了约莫两升的血液,尽数流进了炭盆之中。”

创口只有黄豆大小,血液很快就不再流出了,所以尸体影子芝麻均匀分布。而炭盆倾斜坠落,血液凝聚出一个血泊,出现了条状和圆滴状的血迹。

因为此人不久才杀过人,因此并不敢再杀鸭了,不过还是在孔贞宁催逼之下显出了原型。

真相大白,这人伏法认罪,不过好好一顿孔府宴也被搅和了,至少孔贞宁就恨得是咬牙切齿,看着陈惇的目光简直可谓是磨牙吮血了。

明月东升,午夜的天空就是一幅月上柳梢头图。

既然月上柳梢,陈惇不甘点人约黄昏的事情,也就对不起欧阳修的好诗了。只见他三步两步爬上了廊房前面的柳树,轻轻学了几句布谷鸟的叫声,就见窗户上略略开了一条缝,而屋里的灯火却熄了一盏。

他身轻如燕一般,跃了进去,果然看到佳人在窗前等候,正是陆近真。

“东君果然信人,”陈惇哈哈道:“还以为你必不肯让我进来呢。”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陆近真紧紧拢住了窗户,夜风吹得她青丝都卷在了一起:“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晚上相见?”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陈惇就道:“东君也害怕人言可畏?”

“不害怕人言可畏,”陆东君脸色又红了:“害怕折我树檀!”

《国风·郑风·将仲子》中,郑女劝阻仲子不要逾墙相会,就说别翻越我家围墙,别折了我种的桑木绿檀。不是舍不得绿檀,而是害怕邻人诋毁。

但现在陆东君说,不是害怕别人诋毁,而是害怕你折了我的桑木绿檀。

第十章 阳明心学

“饿死我了,”陈惇道:“有吃的没有?”

陆近真见他这模样,反而一笑,掀开桌子上的大食盒,将一盘盘小菜端了出来。陈惇一见都是自己爱吃的糟蟹、酒蛤、虾茸、腊鸡、脆螺,不由得胃口大开,边吃边道:“感谢女郎美意,为了我还专门去买了这些小食。”

“你怎知道这不是我的小厨房自己做的?”陆近真就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着他大快朵颐。

“你们陆家世代簪缨,饮食清淡,反而是市井小民,喜欢膏粱厚味,比如我。”陈惇道:“今天的孔府宴吃着应该合你的口味吧?”

“不,鲁菜并不合我的口味,”陆近真撅起嘴巴来:“那道油泼豆莛上来,我更是一筷子都没动。”

“孔家人都闲得很,有时间把豆芽剖开酿肉,”陈惇道:“你要是今后嫁入了孔家,以你的巧思,说不定能研制出更繁琐的菜式来打发时间呢。”

陆近真两根指头蜷缩在一起:“……我不嫁。”

“有志气,”陈惇吐出一条蟹腿来:“你爹能同意?”

“我爹最疼爱我,我要是不同意,他也拗不过我的。”陆近真眼睛闪烁了一下,却又黯淡了下去:“可是家中伯父做主,他……性子严明,恐怕由不得我。”

“你的婚姻是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伯父做主了,”陈惇道:“而且那孔贞宁也并非你的良配,我打听到他在曲阜强占民田,打死了几个百姓,但这事儿没有泛起什么浪花来,估计是孔家霸占民田的事情多了,屡见不鲜吧。”

“这事儿……苏州的大户也是这样的,夺了民田,事主苦告无门,”陆近真咬着下唇道:“如果事情闹大了,只需将家奴扔出去替罪就行了,我爹都不以为意,何况伯父……”

“那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陈惇就道:“他孔贞宁是不是有个白玉璋,本该做下聘的信物的?”

“是,”陆近真疑惑道:“怎么了?”

“他在秦楼楚馆与我打赌,把这东西输给了我。”陈惇哈哈道:“没有信物,其意不诚,而且轻易就把东西输人,并不是多看重这门婚事,何况他在与你们陆氏议亲的时候,还敢大模大样地逛青楼,显然并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

陆近真眼睛一亮:“真的吗?”

陈惇得意一笑,然而却听她疑惑道:“可是你为什么会去青楼呢?你们俩,打了什么赌?”

陈惇咳嗽了两声,道:“我是被邵芳带去喝酒的,去时他骗我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结果酒也没喝成,就坐在雅间里看了一出好戏,看那孔贞宁怎么附庸风雅却被老鸨给轰走的,反正大快人心。”

看着陆近真灼灼的眼睛,他不知怎么,就是不想让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一腔准备好的花言巧语顿时化作了一片赤诚:“我发誓啊,我就在馆子里喝了几杯,还是自斟自饮,可没管那些脂浓粉香,更没拿正眼看那些莺莺燕燕。”

陈惇半夜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却见黑漆漆的房里居然立着个魁伟的影子,顿时惊得汗毛倒竖:“谁!”

他抄起手边的砚台,却见灯烛亮起,这人乐呵呵拈着胡须,上下打量他:“可怜夜半虚前席,等来的竟是个半夜爬墙的登徒子,怎么,那陆氏女郎居然没有把你轰出来?”

“荆川先生,”陈惇一颗心放下了又提了起来:“您一定是看错了,学生怎么会半夜爬墙去呢!”

唐顺之呵呵一笑,反而道:“我看你同那陆东君还挺般配的,比孔家那个孔贞宁要强许多。只不过你这小子想要修成正果,我看还要磨很久呢,那姑苏陆的家主陆执章,是个出了名的顽拗,一心只有他那个光荣的姓氏,其余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就算孔贞宁是个四肢不全、不辩牛马的痴傻之人,我看他也是要结这门亲事的。”

“天下真有这样明知是火坑,还要把自己亲人往里推的人吗?”陈惇道。

“人人都说孔门好,怎么就你觉得是火坑呢?”唐顺之道。

“人人也说皇宫好,怎么一听到选秀,就家家户户避如蛇蝎?”陈惇道:“我只觉得孔门比皇宫还可怕呢,也不知道当年李东阳祭奠他的女儿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你管李东阳作甚,”唐顺之道:“你和陆东君也不过是小儿女辈事,难道你竟日要沉溺于此,忘了潜心治学的正事了吗?”

陈惇悚然道:“学生不敢忘。”

“我听归震川说,你《四书》读得不错,能取中县案首,基础应该是打牢了。”唐顺之道:“乡试上的五经魁,你打算要治《尚书》吗?”

“是,”陈惇垂手道:“学生愚钝,于其他四经上,不甚畅达,只有《尚书》,算是能了悟于胸。”

“好,”唐顺之道:“那我问你,《尚书》精髓是什么?”

“《尚书》精髓即十六字心传,”陈惇毫不犹豫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循规蹈矩罢了,”唐顺之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怎么解释呢?”

“这是舜告诫禹的话,说人心危险难安,道心幽微难明,只有精心一意,诚恳地秉执其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陈惇道。

“允执厥中,”唐顺之道:“中,怎么解释?”

“朱熹批注中字,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以中庸位于独立不偏易之位,而显中道之义,就是其意。”陈惇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人心惟危,”唐顺之道:“危,你说是危险?”

“是。”陈惇道:“人心叵测,充斥诸般欲壑,而向道的路途又难以捉摸,所以要人要静心守神,秉持正道,才能达到自己所要的。”

“你果然是刚刚才通读了《尚书》,获得的都是些浅显的道理。不能说你错,因为你还不通晓其中的大道理。”唐顺之一笑:“我来告诉你,人心惟危,危是危惧的意思,如‘人人自危’之说。《诗经》有‘战战兢兢,如临探渊,如履薄冰’;《道德经》说‘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周易》中‘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是说君子不仅要整天自强不息,勤奋谨慎,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心存警惕,好象有危险发生一样,危就是即将到来的祸患,时时刻刻威胁着你,使你感到忧惧。君子如果感到了这种危险,能忧惧如是,朝夕戒惧,则虽处危险之地,却不会有祸患。”

陈惇有一种顿悟的感觉,立刻穷追不舍道:“敢问先生,‘道心惟微’又如何解释?”

“程颐注解,道心是‘一阳复于下,乃天地自然之心也’。”唐顺之道:“如果道心是天理,那么人心就是私欲,即使是拥有最高的智慧,通悟了大道理的圣贤,也不能没有私欲;而即使是什么道理都不懂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人,也含有一颗道心,只不过未曾被启发罢了。二者杂于方寸之间,如果不知道怎么分辨,怎么梳理它们,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无以胜人欲之私矣。”

陈惇只感觉自己今夜有如拨云见日,正在细细琢磨体悟,没想到唐顺之一拍大腿,道:“当然,这是朱程的道理,你要是跟我学的话,我讲得就不是这样的道理了。”

陈惇惊讶道:“您讲得是什么道理呢?”

“且就拿‘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句来说,”唐顺之盯着他道:“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万物回归本心的原理,就是穷理尽性,穷神知化。人的本心与万事万物合而为一就叫作天人合一。所以古圣贤才说:穷理尽性达天命,执中精一万法通。”

“简言之,所谓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唐顺之道:“就是心外无物、心即是理,你明白吗?”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明白,怎么不明白呢——原来是变着法地推销他的阳明心学呢。

“心学啊,”陈惇就斟酌措辞道:“不知道先生是王学哪一门派?”

“你管我是哪一门派,王学虽有门派,但都是阳明先生传下来的道理,”唐顺之道:“就像佛法东传、南传,大小宗派几百,不都是秉持释迦的衣钵吗?”

“人一瞬就会有几千几百个年头闪过,何况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呢?”陈惇道:“阳明先生昨日的道,也许就不是今日的道,你们七派各自抓住的‘道’,是在他的基础上,自己阐发的罢了。不过你们都抓住了一点,那就是唯心观。”

他当然也听过王阳明这样的故事,说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的心有何关系?’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对于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陈惇来说,一时让他改头换面那是不可能的。这个花的比方太深奥,这就来个简单的比方,比如面前有一张桌子,陈惇说“这是一张桌子”,在这句话中,“这”指的是实际的物,“桌子”是陈惇给物起的名字,就是说有“两个”桌子,一个是实物,一个是陈惇自己的思维意识。

所以陈惇一直接受的解释就是,先要有桌子的实物,而后才能有桌子的意识。

结果唐顺之这些王学门人,说我们是通过感官而获知这张桌子的,可是我们的感知是什么呢,我看见桌子,其实我是看见实物桌子反射出来的光线,我们并不真的能获知桌子应有的样子,假如我们的眼睛构造和显微镜一样,那我们看到的桌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因此推知整个世界都是我们感知到的样子,是我们心造的世界。所以如果你把面前的桌子给毁了,我们仍然有关于桌子的意识,这个意识是不随实物而变化的,是永恒不变的。

好吧,他虽然觉得这故事很玄妙,道理很深奥,但自己并不想试图去探究,因为唯物与唯心不过是两个理念罢了,怎么看这个世界,还是要靠自己,至于用眼还是用心,很简单,两个一起用不就行了。

见唐顺之期盼地看着他,陈惇只好道:“好吧,心即是理是吧,认为由于理存在于心中,所以人人可以成尧舜,即使平民百姓,也可以成为圣人是吗?”

“不错,人的良知是永远不会泯灭的,不以修炼而增,也不以不修炼而减,圣愚的差别只在于‘觉’与‘迷’之间,因而成圣、成贤简直是容易非常。”唐顺之道:“但需要点拨,拂去心头的遮蔽之物,你若是愿意,我会成为你的老师,帮你发掘真正的良知。”

陈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先生难道不知道,王阳明说,‘致良知,不假外求’,‘若能向里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即最高的道理不需外求,而从自己心里即可得到。在我看来,你们的点拨就是外物,我向你们学习,就是外求于道。这可是和阳明先生的主张相悖的。”

“唉你——”唐顺之没想到陈惇居然能说出这么个道理,一时瞠目结舌起来。

陈惇见他吃瘪,不由得乐不可支:“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会走完全一样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我愿用我一生去细细悟我自己的道,却不想让你们随意来点拨我。”

“而且我一直觉得,”陈惇认真道:“王阳明最伟大的主张,不是心即理,而是知行合一。知必然要表现为行,不行则不能算真知。真理须实践检验,实践之中才能出真理——这才是对这个世界最有贡献的道理,不是吗?”

唐顺之目光微动,长叹一声:“孺子之言,近乎道矣!”

第十一章 斥卤地

文会不过短短五天就结束了,而在邵芳的招呼下,众人登上了他准备的的大船,邵芳自己的大船,也并不逊色于姑苏陆氏的船只,而且装点更加精致舒适。

众人兴致勃勃,从安亭江入吴淞江,一路吟诗作对,谈性大发,无不心旷神怡。

“小船行水如行陆,大船行水如行空。”聂豹怡然自得地扣着船舷,道:“果然如此啊。”

这一段水道确实平缓,众人看两岸风光更是无限明媚,不过等绕过这一段水道,众人就明显感觉船速变缓,而且略有吃力,船身甚至微微颠簸起来。

“船工,怎么回事儿啊?”邵芳就问道。

船工指着河道:“诸位老爷,前方水道淤塞,咱们的大船吃水太深,要过去的话,必须减轻船身重量。”

众人一看河道,不知不觉间果然已经缩小到只有十几丈的宽度,而前方还有几艘小船,看见他们的大船,纷纷避让一边,但显然大船如果不减重,根本无法行进。

邵芳一挥手,船工就将压仓的石头扔出去了,看着一筐筐的石块排入水中,岸上的人却大喊大叫起来。

“他们说什么?”众人在甲板上遥遥观望,不明所以。

“他们说,这石头不能扔进水里,”船工道:“这一段水道本来就淤塞地非常厉害,如果咱们的压舱石再扔进去,那河道几乎就堵塞了,连这么一点水也没了。”

邵芳想了想,道:“总不能把船停泊在这里,然后把压舱石弄到岸上去吧,老大人们还想游玩呢,这岂不是败兴?干脆这样,我们把石头扔进河里,然后给两岸百姓钱,让他们把石头打捞上来,这样大家都方便。”

邵芳伶俐圆滑,这个办法很便宜,只不过岸上的百姓却不肯,前来回禀的下人道,这些百姓觉得打捞石块费时费力。邵芳冷哼一声道:“这水道被堵塞住,清理淤泥困难,清理石块还不容易?刁民奸猾,分明是要问我多要银两。”

“樗朽,你有所不知,他们没有欺你,”归有光这个苏州推官,曾带领百姓清浚太湖,自然知道:“若是这江水满溢,自然是清淤困难,打捞石块容易,因为石块浮在泥沙之上;如果江水干涸,则清淤容易,而石块被埋积在淤泥之下,从滩涂中拖出来,需要相当大的人力物力。”

古代的疏浚淤泥方法是“水落则登滩挑挖,水涨则乘船淘爬”,不过除了工具简陋,所用的方法其实和后世清淤是一样的,都是要先搅动泥沙,然后再用人力器具挑挖淤积物,不过后世科技发达,除了有挖泥船之外,还有排泥管道。

众人见此,也都通情达理,就将大船停泊在岸,将压仓的石块取出来,放在了岸边。

“哎陆翁,”苏州知府王廷看着船工卸载石块,忽然道:“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姑苏陆的‘廉石’了,真为我辈为官之人的楷模啊。”

所谓“廉石”得了来历,要从姑苏陆祖先东汉时期的陆绩说起,陆绩是汉末庐江太守陆康之子,后出仕孙吴。他博学多识,对星历算数特别精通,撰著了《浑天图》,注释了《易经》和《玄学》等,皆传于世。关于他的记载有这么一段话,“陆氏在姑苏,其门有巨石。远祖绩尝事吴为郁林太守。罢归无装,舟轻不可越海,取石为重。人称其廉,号‘郁林石’。世保其居云。”

这是说陆绩为官清廉,在郁林做了太守任满还乡之时,身无重物,没有任何的钱财宝物,船轻不能越海,以巨石压舱。回家后将巨石置于家门口,人称“郁林石”或者是“廉石”。

陆家世代以此为荣,保留这块巨石,甚至弘治九年的时候,监察御史樊祉到苏州,闻得陆绩其人和郁林石的来历,便命人将这块郁林巨石从陆氏宅中移至城中察院场,造一座亭,放置其中,令人刻上“廉石”两字并着以红色,以为褒奖。

见陆执懋一边说着过誉,一边却深以为荣的样子,陈惇却猜测这个郁林石,并不是像书中写的那样,用来压舱的。这些石头和石兽也许另有其用,比如抛掷下去,就会使原本就淤塞的吴淞江更将淤塞,别说是打捞石块,就是清淤工作,都变得万分困难起来。

“如果吴淞江淤塞,”陈惇暗道:“太湖涨水,势必另寻泄口,这对姑苏陆有什么好处呢?”

陈惇就问岸上一个老农,道:“老伯,这水道淤塞这么严重,你们平日怎么不清理呢?”

“清理啊,儿辈们现在田也不理了,天天就在这儿挑淤呢,”这老伯道:“这淤泥也是好东西,挑到田里,水稻长得快。”

“那大家干活,应该很有干劲才是啊,”陈惇道:“怎么都懒洋洋地,不肯使劲呢?”

“嗨,往年清淤,官府都给钱呢,”这老农嘟囔道:“今年都过去快两个月了,也不见官府组织,更见不到钱。”

陈惇想起吴江县的县令李志庠,陆家派人威逼利诱,让他不要清淤,难道昆山也是如此?陆家到底要干什么?

一筐筐石头从船上投入江中,减轻了大船的重量,回到船上,众人游兴未减,正高谈阔论了没多久,船速又减慢下来,没走出二十里去,又遇到了一处淤塞,而且这淤塞比刚才那一处还危险,只能继续减重。

邵芳即使再考虑周详,也始料不及,气得脸色青白。倒是唐顺之与归有光道:“看来今年太湖有可能要涨水了,到处淤塞。”

知府王廷自然面色忧虑,径直吩咐大船往回开,船上少了欢声笑语,这一场所谓曲水流觞的宴会,顿时草草收场。

安亭文会结束之后,陈惇跟着王廷归有光回到长洲,他再一次调阅了太湖水文资料,同时调出苏州府的鱼鳞图册,仔细对照起来。

鱼鳞图册就是此时的土地登记簿册,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表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

归有光将灯烛挑明,“怎么一直盯着图册看,看出什么了?”

“没什么,”陈惇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苏州自古就是良田之地,今天看了图册才知道,原来苏州在永乐时期,甚至还有斥卤地四千顷,到嘉靖年间,斥卤地只有一千二百余顷了,看来是苏州百姓善于灌溉的原因。”

斥卤地就是盐碱地,归有光就道:“斥卤地怎么灌溉?这些都是因为太湖发大水,湖水淤灌斥卤,使斥卤之地,变为了淤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的说法,陈惇就问道:“用湖水灌斥卤之地,这样得到的淤田,和普通田地有什么不同?”

“这种淤田是上等的良田,”归有光道:“甚至比官田价格还要高,所生水稻,不仅产量高,有时候还能一年三熟,所以无论百姓,还是大户都趋之若鹜。”

陈惇低下头去看鱼鳞图册,道:“这标注着‘淤’字的,就是淤田吧?”

归有光点了点头,陈惇继续查看起来,他发现这些淤田并不是分布在吴淞江两岸,而在太湖以东的洼地上。

太湖下游的入江入海通道,古有吴淞江、东江、娄江,统称太湖三江,分别向东、南、北三面排水。8世纪前后,东江、娄江相继湮灭。吴淞江成为了太湖的主要出海通道,而从11世纪开始,吴淞江也很快淤浅缩狭。明初时,因吴淞江淤浅严重,黄浦口淤塞不通,当时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主持疏浚吴淞江南北两岸支流,引太湖水入浏河、白茆直注长江{即“掣淞入浏”},又疏浚上海县城东北的范家浜,使黄浦江流至吴淞口入注长江,此后吴淞口实际成了黄浦口,故有“黄浦夺淞”之说。

如今黄浦江冲成深广大河,成为太湖下游排水的主要出路,吴淞江淤塞为黄浦江支流。但吴淞江依然承担太湖上游水力,如果一旦淤塞……

陈惇的手指从地图上指过去,沿着一条条标注的线条:“太湖水会经湖东洼地弥漫盈溢,分流各港浦注入长江。”

这也就是为什么湖东洼地多淤田的原因,因为吴淞江经常淤塞,太湖水漫溢在湖东洼地上,将洼地两边原本的斥卤地全都灌溉成了淤田。

“这些淤田的主人是谁?”陈惇道。

“大部分属于姑苏陆氏,”归有光道:“也有苏州本地其他大户。”

陈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却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些淤田,陆氏是在太湖发大水之前买下来的,还是发大水之后买下的?”

归有光一怔:“这我倒不曾注意。”

他想了想,命下吏将姑苏陆的田契送了过来,这东西在官府留了一份做备案,却方便了陈惇验证自己的想法。

“宣德四年七月,”陈惇道:“太湖大水,陆氏购得长白荡淤田四百亩。”

从这里开始,之后陆氏大部分都购买的是斥卤田。

“成化九年五月,陆氏购得元荡八十里外斥卤地六百亩。”陈惇道:“两个月后,太湖就发了大水,水流冲过了元荡,直接将这二百亩斥卤地冲刷为了上好的淤田。”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刚刚买了斥卤地,两个月之后就被漫溢的湖水冲刷为了好田,一次也就罢了,偏偏次次都是如此——难道他陆氏长了天眼,有未卜先知的神通?

陈惇看着最新的田契,只见上面写着“望虞河二百顷斥卤地”,时间正是今春一月,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第十二章 草菅人命

望虞河开凿于公元前475年,由越大夫范蠡所建,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长江边的耿径口,以前曾是太湖下泄河道之一,千年时间流转,望虞河只剩细细一条水流,然而陈惇看到的景象,是河岸上百姓正用耙子整齐有力地疏通着河道。

“这河就这么点,”陈惇抓住一个人问道:“你们疏通河道干什么?”

“不知道啊,”百姓也觉得莫名其妙:“是官府让俺们疏通的,反正给钱啊。”

陈惇看着越来越深的水流,面色变得煞白如纸,心中只有一个声音shēn yin着:“陆氏用石兽淤塞吴淞江,却疏通了望虞河,太湖水涨起来,便一定要从望虞河泄出去,而望虞河淤积多年,即使疏通,河道浅窄,根本不够下泄的,一定会漫溢出河岸,冲击河岸两旁,他们购买的这望虞河两岸的斥卤地,就可以冲刷为淤田。这就是陆氏的目的……可他们却根本不会考虑河岸两边,还有一无所知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很快就要被大水冲垮,而这方圆百里,则会变成一片泽国!”

即使三月末的天气,半大的儿童依然赤、裸、裸地散在河滩嬉戏,甚至跳入河里,跟下饺子似的,大呼小叫,纵情玩耍。看着河上不时浮起来的光屁股蛋子,和手持竹竿的船家,河岸边埋头插秧的老农,陈惇身上一阵冷过一阵。

“这里马上就要发大水了,”陈惇站在高地上,大声疾呼道:“快点离开这里——”

他的高呼声惊动了一片水鸟,扑棱棱飞了起来,河里游泳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指着他不知道说着什么,岸边的老农乐呵呵地看着他,眼里露出的是怜悯的光芒,估计以为他是突发了失心疯。

“快走呀,”陈惇抓住人:“你们相信我,这里很快就要被大水淹了!”

“你大白天地说什么梦话呢,”这农民一把拉开他,怒道:“哪儿来的武疯子?”

“难道你们没发现,河水涨得越来越快了吗?”陈惇大叫道:“很快就会超过河岸,这里连个圩区都没有,河水是会冲过农田,冲毁房屋的!”

望虞河流域的湖荡区地势很低,多是低洼,一般像这样的低洼地,就会极易发生洪涝灾害,必须圈圩筑堤,设才能外御洪水、内除涝水。

所谓的圈圩,就是筑二道堤,河堤至河之间有二至三里之宽,平时可以在这堤里种地,发大水了也决不过二道堤。

但望虞河这里,根本没有圩区,连个堤岸都没有,河水扫荡过来,大家逃的时间都没有!

陈惇脑袋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用尺子测量了水位。经过测量他发现,河水以每个时辰上涨三厘米的速度涨着水,也就是大概还有不到几个时辰的时间,这河水就要漫过河岸了,甚至要比这更快,而这里的人们还懵然不知。

陈惇只能敲了本地官府的大鼓,被两个差役装模作样地叉了进去。

“你是何人,为何击鼓?”不一会儿知县打着哈欠出来了,乜了一眼陈惇:“怎么见官不跪?”

“学生有功名在身,”陈惇言简意赅道:“学生是为了望虞河发大水的事情而来的!”

他将自己观察和推测的发水时间说完,却见这县官冷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本地望虞河不过是涓滴之流,发什么大水?我看你倒像是个游手无赖,敢欺诳本官?”

他说着一拍惊堂木:“给我搜他的身!”

陈惇被一叉子捣在膝上,顿时匍匐在地,身上被五六双大手搜刮了一遍,还真掏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典吏接过来一念:“大明锦衣卫驾帖?”

这一下满堂都震惊了,知县颤巍巍指着他道:“你是锦衣卫的人?”

驾帖是什么,是锦衣卫决囚、办案、拿人特有的凭证,由皇帝授出驾帖行事,由司礼监出帖并加盖印信,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至刑科“佥签”时,还必须持有dàn hé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但在具体执行中,至孝宗弘治朝,“赍精微批文”的制度已经开始执行不力,官校开始仅凭驾帖直接拿人。所以陈惇这张从朱九房间里摸出来的驾帖,就是锦衣卫身份的凭证。

看到这驾帖上加盖的司礼监印信,刑科挂号以及皇城各门打照出的关防,这知县擦了一把冷汗,不由自主站起来,道:“快放人,快放人!”

陈惇此时不由得叹息,他一个从七品的从仕郎,没有印绶,还不如锦衣卫的一张拿人驾帖管用,此时倒也不生气,只道:“县尊赶紧疏散百姓,救人要紧!”

没想到这县令到了这时候还有犹疑之色,见陈惇要发怒,急忙解释道:“不是本官不肯疏散百姓,而是望虞河两岸的百姓都是结庄而居,民风彪悍,若是强令他们离开,他们肯定要生事的!”

陈惇并不相信这时候有敢跟官府对抗的百姓,顿时冷哼道:“我看不是他们敢不听话,而是你这个县官被人威逼利诱,不敢不听话吧?”

这县令神色一变,道:“你、你说什么?”

“陆家给了你多少好处,”陈惇道:“让你罔顾这么多百姓的性命?你要知道,一旦望虞河发大水,而百姓没有跑掉,我就先拿你这糊涂狗官的人头,祭奠这河里的龙王!”

望虞河上,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背上簏头,穿梭在河坝间。原来是河中的白鱼越来越多,连田间劳作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农具被吸引了过去,纷纷打捞着。

当然还有驯养鱼鹰的人,只听得他一声吆喝,鱼鹰纷纷振翅入水,不大一会功夫,鱼鹰就成了大脖子。它们钻出水面,扑腾着翅膀跳回船上。这人随手抓起鱼鹰一摞,鱼鹰肿大的脖子就再次变得细长起来。鱼鹰起落间,水花四溅,众人欢声笑语,丝毫没有危险来临的意识。

县衙的差役呼喝起来,驱赶众人,这些人不情不愿地从河里出来,一听到要他们速速离开河岸,更是大呼小叫起来。

“让俺们搬家?”众人都道,“搬什么家,往哪儿搬走?”

“快走,”衙役就道:“这位大人说了,望虞河就要涨水了!”

“河里以前也不是没涨过,最多涨到二尺二,”没有一个肯听话的,都在争辩:“这河水好不容易涨了点水,带了些鱼虾过来,不让俺们捞也就罢了,还要把俺们都赶走!”

“肯定是他们也想要这河里的鱼虾,就要把俺们都支开,”这些人叫嚷起来,果然都是不服管教的样子:“不要管他,接着捞咱们的!”

果然民风彪悍,衙役甚至将鞭子抽在人的身上,也不过是听了一声响罢了。陈惇见天色愈暗,甚至头顶上开始飘雨,心中更是恐惧起来,如果这是一场大雨,那么太湖涨水,就在顷刻之间!

这时候,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滚到了陈惇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憨憨地傻笑起来。

陈惇对着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上手在他bái nèn的脸蛋上一掐,顿时“呜哇”一声,响破天的哭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陈惇二话不说,就将小孩提起来单手夹住了,然后拔腿就开跑,身后顿时一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响起来:“我的孩子,来人呀,偷娃娃了!”

陈惇腿上不停,手上也不听,轻一把重一把地在小孩屁股上掐着,由着小孩哭爹喊娘。

身后的嚎叫声越来越大,陈惇回头一看,只见一群人都瞋目切齿地追过来,大喊着:“兀那贼人别走!”

“你敢偷娃儿——”

那田间的汉子、妇女眼看这陈惇夹着小孩奔逃,一个个都撂下了锄头铁耧,大喊着追起来。陈惇更是来了力气,甚至还把小孩往高空抛了一抛,更是激怒了身后追他的人。

“追上他,打不死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都听到呼喝声,义愤填膺地来追陈惇。

头顶的雨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陈惇感觉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而狂风渐渐逼近,封锁了最后一片明亮的天空。密云一聚集,暴雨就随之而下,从刚开始的小雨,一下子变成了倾盆的暴雨。

“要快,再快一点!”陈惇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喘气。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身后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追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只是尽力往河岸相反的方向跑着,终于脚下踩的不是软泥地,而是硬邦邦的大路了。

陈惇终于爬不动高地了,一下子摊倒在地上,只觉得肺叶都要张开了,被一窝蜂围住,“还往哪儿逃?”

那饱含愤怒的老拳还没有落下,却听见有rén dà喊了一声:“水来了,水来了——”

大家大惊失色,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条白龙一样的水流远远奔泻而来,那气势好似拔山举鼎、鳌掷鲸吞一般,片刻的功夫,已经到了近前。

他们居高临下,亲眼看到那在河床上的人都惊慌失措,拔足狂奔,欲往岸上跑去。然而以河水这样的流速,眨眼之间就被吞没席卷了。

暴雨一来,这河水更激发了威力,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而他们头顶上电闪雷鸣,发着耀眼的光,激地浪潮像冲锋的队伍一样鼓噪着涌起来。看着一涌而至数丈之高的浪花,所有人都战栗不已。

如巨雷般的海潮像千军万马嘶鸣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当河水以通天灭地的态势驾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无力抵挡的。那原本的一道道梯田已经变成了泛滥的汪洋,大家就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庆幸自己跑得快的同时,也后怕不已。

“晚一步就捞不上命了,知道吗?”陈惇依旧还在大喘气,大家才恍如梦醒,知道陈惇是救了他们的大恩人,纷纷跪谢陈惇的活命之恩。

“他奶奶的,”陈惇一轱辘翻起来,看着远处被洪水淹了过去的白碱滩,心中怒气勃发,“什么叫草菅人命,我算是明白了!”

第十三章 工程

望虞河高地上,苏州府尹王廷冒雨巡视河工堤防,眼前奔腾的洪涛轰鸣有如雷震一般,随行之人尽皆失色,连手里的灯笼都抓不稳了。

王廷盯着河水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堤头劳作的众人,才回到了席棚之中,棚中众多治水官员,挑灯正在商议。

河面水位这两日过去,并没有涨,而是维持在原来的水位,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河工已经在河北岸筑刺水堤二道,减弱流势了。但河水冲刷着堤岸向北奔流,回旋湍急,显然这种长堤也有崩溃的风险。

“死伤多少人,淹了多少民田?”王廷毫不避讳地将靴子脱了,只见白色的袜子上全是黑黄的泥土,众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

“七千四百多顷,”官员回禀道:“主要是如今连降暴雨,大片的房屋倒塌淹没,但沿河百姓……”

“怎么?”王廷心中一紧。

“沿岸十六个庄子,共有百姓一千四百余人,”这官员道:“差不多都跑脱了,死伤不过数十。”

“天幸,天幸,”王廷不由得道:“怎么跑脱的?”

“是这位小官人疏散了百姓,”常熟知县指着陈惇道:“全凭他及时预警,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人间惨剧。”

“梦龙,”归有光道:“之前你就与我说,望虞河恐怕要发大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陈惇避而不谈,只道:“大人,望虞河没有建造圩田,大水退后,必须要建造。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而且面积不能太大,别的地方每个圩差不多有三四千亩到六七千亩的面积,但望虞河河道狭窄,车水灌田十分困难。我看将将圩田都改小到五百亩左右,圩旁开一道水渠,和河道相通,这样在圩田里抗旱排涝就都容易多了。”

圩田的基本营造方法就是在河湖淤滩上围堤筑坝,把田围在中间,把水挡在堤外。围内开沟渠,设涵闸,有排有灌。圩堤多封闭式,亦有其两端适应地势的非封闭式,这是防治河湖泛滥的好办法。

王廷和归有光点了点头,王廷怒道:“今年开春,本府就多次晓谕各县,疏浚淤泥,整治河道,加固堤岸,以防涨水,没想到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只有常熟县令,开挖淤泥,勤劳治事,可堪褒奖!”

陈惇冷冷一笑,只看那常熟县令神色变幻,青白交加,一句话也不说——

常熟县往年并不清理河道,唯独今年清理,就是因为收受了陆氏的贿赂,这县令就是再傻,看到现在这么个一片泽国的景象,也知道自己这里发水,就是因为清理了淤泥。

“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只有吴淞一条,”归有光叹道:“吴淞江年年浚治,屡浚屡淤,收效甚微,如今更是淤塞地厉害,反而从望虞河宣泄出去,如果不及时治理吴淞江,那往后湖水都走望虞河,河道细弱管箫,一来洪水,势必泛滥,再过些日子,常熟一县,怕都要遭大灾。”穿到现代当神棍

“治苏必先治太湖,治太湖则要治吴淞江。”王廷道:“太湖滋养了苏州,使天下良田,尽汇于此。而吴淞屡屡泛滥成灾,使湖田膏腴,往往不能为民所享,历代太守,无不竭尽全力,治理吴淞江,永乐中户部尚书夏原吉疏浚黄浦,汇合吴淞江,通范家浜至吴淞口入海,另谋排水出路,不到百五十年,太湖水患,反而更加剧烈。天困我民乎?我苏州只能任由大水满溢,而毫无解决的办法吗?”

陈惇摇摇头,历代苏州太守的办法,无不是清理淤泥,疏浚河道,他们却没有发现,太湖水文情况,早都发生了改变。

“梦龙,”归有光注意到他:“你有何办法?”

“先生,你的《三吴水利录》中,收了宋朝郏亶的两篇《苏州水利六失六得》和《治田利害七事》,他从地域差异和地形特点,已经对治理吴淞江提出了办法。”陈惇道:“‘苏州五县,号为水田,其实昆山之东,接于海之冈陇,其地东高而西下。常熟之北,接于江之淤沙,其地皆北高而南下。是二处皆谓之高田,而其昆山冈身之西,抵于常州之境,仅一百五十里,常熟之南,抵于湖秀之境,仅二百余里,其地低下,皆谓之水田。驱低田之水尽入于淞江,使江流湍急’——”

陈惇顿了一下,道:“也就是说,利用常熟和昆山的高地之差,在昆山低洼处修筑堤坝,将水流约束起来,然后开闸放水,人为造成一段湍急之流,放入吴淞江里,就可以将江中淤积的泥沙冲走,比人力清浚淤泥快速而且效果更显著。”

这个办法,就和后面潘季驯治理黄河采用的蓄清刷黄、束水攻沙的道理是一样的,即在清口上游堵塞洪泽湖大堤决口,修筑高家堰大堤,把淮河水拦蓄在洪泽湖中,约束淮河的清水尽出清口,流入黄河,以达到冲刷清口的的目的。

听到陈惇的建议,棚中众官员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吴淞江水中蕴含泥沙,才逐渐沉积淤塞,以至于排泄困难。人工清淤挖泥现在也来不及了。反而这个建造大堤,束水攻沙,既可冲刷河床,又可加速排水。真是妙啊!”

“若要修筑大堤,”王廷心中不无忧虑:“只恐又是一场靡费,今年夏税,朝廷本就多要了二百万石,如今要我从百姓身上搜刮,我身为父母官,于心何忍呢?”

王廷这个苏州府尹当得也的确不容易,都说前世修了德,今生才要去苏州这样的膏腴之地做官,谁想他在苏州为官几年,头发却花白了一圈。只因苏州虽然富裕,赋税却是全国最高。朝廷每年就盯着苏州一府之地,算得比他这个府尹还清楚,交上去的粮食,多的一石都剩不下。往年苏州水患,朝廷赈济的粮食也是全国最少,都叫州府自己解决。在朝廷看来,治水的钱,苏州绝对是有的,谁知道他这个府尹的困难呢?

逆战仙魔

“筑堤不要钱,只需人力即可。”陈惇的眼睛像是望进了他的心里,“东岸地势高,不怕泛滥,就近取土,修筑西岸。”

“取东岸之土,修筑西岸?”众人啧啧道:“这法子果然妥帖!”

王廷不由得展颜:“好啊,好,梦龙,你真是——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啊!”

“就算我能防堵纵横奔流的各条河流,引导它们向东流入大海,”陈惇心道:“却挡不住人性向下,人心向上永不满足,人性向下,不见这一场,永远不知道人心可以有多坏。”

陈惇待在棚中,借着微弱的烛光,渐渐画出了一幅经过深思熟虑的治水图来。

“这是什么?”归有光问道。

“夏原吉开了范家浜,上接黄浦江,下通长江,使黄浦江冲成深广大河,成为太湖下游排水的主要出路,吴淞江淤塞为黄浦江支流。”陈惇慢慢解释道:“我刚才提出来的办法,施行起来的话,就要在横潦泾这里,修坝建闸港,使上游来水大多北折改走黄浦,冲刷吴淞江下游河床,这可以彻底解决吴淞江淤积问题。但横潦泾水北流后,同时会有少量来水过闸港走旧水道直接入海,这样会使古东江下游河道不断淤积,不过多少年,还会出现新的问题。”

“所以我想,何不干脆沟通太湖和黄浦江,挖出一条新河,使太湖直接走黄埔入海呢?”陈惇道:“在这一条太湖入黄浦江的人工河道中,可以勾连大小湖荡共二百余个,自西往东穿越蚂蚁漾、雪落漾、大龙荡、杨家荡、汾湖、东姑荡、邗上荡、马斜湖、长白荡、钱盛荡、叶厍荡等等湖泊,这一条人工河修出来,排洪期是太湖最主要的泄洪道,枯水期亦可通过太浦河引太湖水补充黄浦江,不仅可以防洪、排涝、灌溉,甚至可以调节松江用水。”

陈惇设想了一下,道:“河底宽度只要在四十丈左右,河面宽度在七十丈左右,就可以承泄太湖流域的接近一半的洪涝水量,可通航上百只船只。”

归有光苦笑了一下:“这办法比筑堤还要好,只是你告诉我,开挖这条河要花费多少银子?”

“几百万两吧,”陈惇道:“我知道,没这个钱。”

后世这条太湖入黄浦江的人工河道,开挖于1958年,工程分为三期。第一期始于1958年,第二期始于1960年,因资金、劳力、材料不足,中辍。直到1991年年末才开始了第三期,连后世都因为资金不足中断了工程,何况这时候,不知道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呢?

“要是有钱的话,”陈惇就道:“就可以修筑环太湖大堤,再加上长江江堤、望虞河东岸、太浦河北岸、淀山湖大堤,五条控制线构成防洪wài wéi屏障。苏州中心城区就在屏障内,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水患之危了。”

“泱泱一个大明,堂堂一个苏州,怎么会没有钱呢,”陈惇翻来覆去道:“钱都在谁手上呢?”

第十四章 征粮

“到了。”望着熟悉的杭州布政使司衙门,王廷和陈惇走下了船只。

“大人,苏州百姓日夜悬盼,”陈惇看着在门口不由自主踟蹰的王廷,道:“盼望大人能减免这二百万石军粮啊。”

王廷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点了点头。两人顺利进入府衙,然而等了许久,约莫三四盏茶都喝完了,还等不到江南总督张经的接见。

“本官抛下治水的大事,来到杭州只求总督一见,”王廷发怒道:“总督大人就这么忙吗?”

不一会儿一个下吏走过来作揖道:“大人,总督大人有请。”

陈惇跟着王廷走到大堂前,却被拦下了,只能在阶下凭着自己过人的耳力,听着堂内的谈话。

“……大人,”王廷道:“苏州发了大水,淹没民田七千余顷,受灾人数以万计,今年眼见连夏税都交不上了,哪里能凑得起大人要的二百万石粮食呢?”

“本官新任这个江南总督,来之前就听说苏州人有三善,善造园,善讼,善哭穷。”一个宏亮的声音不紧不慢道:“苏州园林甲天下,本官还没有亲眼见一见,以后应该也有机会能见。这个善讼,是说苏州民间素有好诉讼的习惯,百姓无论事大事小,动辄赴京告状,还经常一件案子牵连数件,株连几十人上百人。后来你们苏州来了个况太守,老百姓认为他断案如神,才渐渐不上京去告状了,可御史言官之中,苏州出身的,都喜欢告讦,这是朝廷公认的。”

“最后一个就是善哭穷,”张经呵呵道:“听闻百姓日常寒暄,总说自己如何穷困,如何潦倒,实则是家藏千钟粟,门埋万两金,只不过都不肯说自己是富人罢了。没想到百姓如此,官员也是这般模样,这倒叫本官始料未及啊。”

“大人玩笑了,”王廷咬牙道:“不是下官哭穷,而是苏州当真是捉襟见肘,凑不齐这二百万摊派下来的军粮。”

“谁不知道你苏州一府的赋税,”张经道;“比内陆一省都多,本官不过要收你二百万石粮食,甚至不及夏税一半,你苏州怎么会凑不出来呢?”

“大人有所不知,”王廷道:“其他任何地方的水旱之灾,上禀朝廷,则或迟或晚,必有赈济。唯独苏州,朝廷以为苏州富裕,不肯给任何赈济,只让州府自己解决。”

王廷脸上露出一丝难堪的神色,“……不瞒大人,我苏州商人精明市侩,每逢灾年,百姓因无款可借、无粮可食只得流离乞讨,而商人却在此时囤积粮食哄抬粮价,从中渔利,让官府以高价收购他们手中的粮食。若不从他们手中收购,而从全国各地调粮,一来时间太长,灾情刻不容缓,二来运输成本太高,还得是府衙自己解决,所以赈灾往往用银钱从本地商贩中高价收购粮食。”

“所以你的意思,是苏州府本来有余力,能凑得上这军粮的,”张经道:“只不过大水一来,你们的钱就去买了粮食,凑不齐这军粮了?”

见王廷点头,张经就道:“那倒也简单,本官觉得你们高价买回来的粮食,先不急着赈济灾民,倒是可以把军粮交上。”

王廷倒吸一口气:“交了军粮,百姓吃什么?”

“那就是你苏州府自己的事了。”张经道。

“岂能如此!”王廷愤怒起来:“百姓吃不上这一口粮就会死,大人的军队吃不上这一口粮会死吗?”

“百姓吃不上粮,大不了做贼,”张经也冷笑道:“军队吃不上粮,谁来抵挡倭寇?你告诉我,到底是贼好平,还是寇好平?”

百姓变成流民,也还不是明末那样啸聚山林的模样,倒是倭寇之祸,为害惨烈。

张经把脸一沉:“本官以南京兵部尚书衔,不解部务,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江南一切,都要为抗倭大事避让。你苏松不过发了一场小小的水灾,就哭天喊地不肯交粮,若是其他地方也有学有样,今日说有旱情,明日说有虫灾,都不交粮,我这个江南总督还怎么做,倒不如趁早解散了大军,早早回朝复命去,也省得费心费力筹谋运作!”

王廷只能站起来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经面无表情:“你苏松夏税就能交四百万石,本官材不过问你要二百万石,你三推四阻地,好像本官给你压了上千万石的粮食一样!我听说你宴请按察使张昌文,一桌筵席就花费一百两雪花银,可见断不是你掏不出这银子,只在我面前搪塞我罢了。”

王廷脸色一白,一百两纹银一桌的筵席确实是有,但也不是他掏的钱,而是苏州本地的大户做东,但这话又怎么说的出来呢?

“我知道你王子正,嘉靖十一年的进士出身,来苏州当了六年的府尹,”张经就道:“历来除了况钟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十年,其余太守,短不过一二年,长也不过六七年罢了,你考核成绩又不差,说不定很快就有升迁。谁不愿要个善始善终呢,本官也不想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你王廷拒不交粮,阻挠抗倭大计吧?”

陈惇听得怒火中烧,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人也停在了他身后,面容额阔口丰,眉骨棱高,双目炯炯,不由得让陈惇多看了两眼。

“你是苏州府的官吏吗?”他问道。

陈惇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王廷带着他来杭州,是见他年少聪明,在文会和治理水患上都甚有见地,也希望他在减免军粮的事情上还能发挥一下聪明才智——然而陈惇听着屋里的谈话,只感觉一股无力涌上心头。

“张总督要苏州的军粮也是急用,”这人善意地解释道:“倭寇两万多人盘踞浙江柘林川沙堡,且人数愈聚愈多。总督每日选将练兵,准备等永顺、保靖的狼兵齐集,便要一举尽歼倭寇。”

“对,现在抗倭最要紧的事,是头等大事,苏州百姓饿死也是活该,”陈惇道:“早知道我应该提早跟府尹说,问一问张总督要不要扩军,把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都招募走,流民当了兵,一不用挨饿,二还可以杀倭,真是一举两得。”

这人啧了一声,道:“苏州以往也有水灾,怎么今年这么难过?”

“因为往年没有加派,”陈惇乜了一眼他:“往年淹的都是吴淞江两岸,像昆山那种地方,都淹习惯了,不然你以为‘叫花昆山’的名号从哪儿来的?今年吴淞江没有事,淹的是常熟,常熟常熟,今年熟不了了,田都被淹了,哪儿有收成?没有收成,怎么给你交粮?”

“可以问大户借粮,”这人被陈惇鄙视了也不生气,道:“等水稻麦子熟了,再还上也行。”

“官府高价向大户借粮,这买粮的钱最后还要摊派在小民身上,我看不用这么麻烦,”陈惇道:“倒不如张总督用武力向大户收购粮食,谁不交粮,就抓杀谁。”

这人呵呵了一声,显然是在嘲笑陈惇的天真。

“我知道你笑什么,”陈惇道:“所谓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张总督要在这江南地方长久做下去,并不能得罪本地豪宦,否则便又是朱纨的下场。”

“看来你也不是个傻的,”这人就道:“就不要说傻话。”

“我倒没有说傻话,”陈惇道:“苏州百万人口,财富却只集中在一小撮人手里,张总督不问这一小撮人要钱,却要把老百姓最后一滴血榨干,将来逼得民反也就罢了,张总督只负责剿寇,不负责讨贼,但我唯恐苏州百姓生变之后,张总督那摊派的军粮就凑不齐了,这所谓的抗倭大业,也要中道崩殂。”

“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不成?”这人就道。

“我有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陈惇道:“不要加派军粮,收就收银子,以提前征收明年不当役里甲徭役银的办法,把所有的徭役合编在一起,折银征收,充作军饷。”

说实在的,要说其实历朝历代,在重农政策的影响下,朝廷对老百姓都是轻徭薄赋的,田赋比例通常是二十税一,像汉朝更是三十税一,十税一就是重税,更没有听说比十税一还重的税了。

田税自古就不高,为什么老百姓还是活不下去?

因为这里面负责收税的人,侵吞、加派等操作手段太多了,无数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加重百姓负担,而国家也被他们坑了。然而田税老百姓咬咬牙还能负担,压垮他们的是徭役。

徭役之重,远远超过了要交的田税。本朝规定,百姓需要服三种徭役,一为里甲役,里甲役即一里的事务,二为均徭,即供官府经常性的差役,三为杂泛,为临时派遣的一切差役。像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劳动也就罢了,但现在徭役已经变成了五花八门的事情,比如在船头当纤夫拉大船一个两个月,比如从千里之外押运地方特产送往两京,比如被驿站拉去送信,甚至可能是给官老爷当脚夫。

这些都不是国家正统的徭役,而是私人摊派的徭役,而具体负责的就是地方里甲。

里甲勾摄公务,管理一里人丁事产,遣人服役。如今陈惇这个办法,就是用钱免役,提前将徭役征收,将所有的五花八门的徭役全算进来,折合成银子上交。然后百姓就不再服劳役,官府需要有劳力的话,就必须支付报酬,因为你已经收走了徭役银。

官府的徭役其实不多,而那些私人摊派的徭役,他们想要再支使百姓服役,就必须要出银子了。

“这、这是雇役啊。”这人倒吸一口气,紧紧盯着陈惇。

“对,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劳役,全部简并为一体,该交多少交多少,把力役改为雇役,由政府雇人代役。”陈惇道:“至于那些不服役的人——”

大明只要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可以逃役,对于这些俗称为“大户”的人,陈惇也有办法:“徭役以户丁征集,你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达官贵人们享有免除劳役的权利,一旦成为他们的家丁、佃户甚至奴仆,便可堂而皇之地免除国家差役。怪不得越来越多的人,要把田产投献给贵人,不仅可以免除田赋,还可以免除徭役,这样挖空的是国家的墙角,毁灭的是国家的根基。”

陈惇的办法,就是将徭役按照田亩数分担,“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田亩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地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按照人民的贫富,田亩的多寡,将其编为三等,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若富人所纳税额不能满足需要,再向下征收次富,以此类推。”

第十五章 胡宗宪

“你这是要把江南大户的皮,扒下来一层啊。”这人不掩惊异地看着他,眼中却充满了思虑之色。

“如今为了抗倭,你们要征收二百万石粮食,算起来,”陈惇一摊手:“我苏州的老百姓要在田租地税之外,亩出兵饷一分二厘,眼看这二百万石不会是最后一批上缴的粮食,而我苏州已经是家家皆净,无以为继了。如果再在田赋上盘剥,我只怕老百姓做贼也罢,若做了倭寇,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不能使黎民生路断绝,你们就该另寻出路,吃大户不是很爽吗——徭役银正大光明地收啊,而且我这个办法,也不是独创,早就有人施行过了,他们要是敢攻讦,你们也有话说。”

陈惇的办法,一半取自日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一条鞭法,所谓一条鞭法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他原本以为这方法是张居正的独创,结果发现江南实行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都具有徭役折银向田亩转移的内容。但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中道而止,遭到了强烈的反抗。

很简单,这些措施改革均徭、附带清理田赋,有利于百姓,却动了大户的利益,自然会遭到他们千方百计的阻挠。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张经作为这个江南总督,在江南地界上拥有最高军政大权的人物,究竟敢不敢动豪绅大户的利益?

“说实话,我刚才说武力抄大户,也不是玩笑话,”陈惇认真道:“毕竟你们张总督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看谁家敢不听招呼,直接扣上一顶‘通倭’的大帽子,就像刚才他威胁我们府尹的一样,保准他家财罄尽,家破人亡。”

“所以我看你说的这一番话,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这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大户跌倒,军队吃饱?”

“也可能是大户跌倒,总督吃饱?”陈惇开玩笑道:“若是能把倭寇打回去,撑死他也行。”

这人看了他一眼,反而微微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陈惇。”陈惇道:“你呢?”

“胡宗宪。”

“胡……宗宪?”陈惇差点没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你就是胡宗宪?”

“我这个新任的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上任不过一个月,”胡宗宪摸了摸鼻子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也是正常。”

“不不不,”陈惇有点口吃:“你、你是胡宗宪唉!”

看着胡宗宪不明所以的样子,陈惇赶紧抹了把脸,道:“其实我久仰你的大名……”

“我有何大名?”胡宗宪露出看戏的神色:“你知道我任御史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官儿,仕途几何?”

陈惇还真一时语塞,他对胡宗宪的所有印象,完全就是八年抗倭的功绩,能让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虎将为他所用,能让不可一世的徐文长心甘情愿成他入幕之宾,这人的雄才伟略却并不为后世所熟知,而其结局又为人唏嘘感叹,实在是难以一言尽述。

“以前且不论你如何仕途蹉跎,”陈惇盯着他道:“但现在你来了江南,命运一朝翻覆,你就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宗宪神色一变。

“岂不闻潜龙勿用,飞龙在天?”陈惇故作神秘地一笑:“我看你额阔口丰,伏羲灌顶,隆准高耸,玉堂圆润,乃是一副十足的好面相,来了江南,正遇南方丙丁火而发,手握大权指日可待了。”

“你还会看相呢?”胡宗宪面上戏谑,心中却不由自主一动,只因他当年进京会试的时候,路遇一个算命之人,也是这一番说辞,说他命局缺火,逢火之大运,或者走火之地必发,中途一番坎坷,却必有得逞所愿的一天。

他胡宗宪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指斥千军万马,操生杀予夺之大权,威福自专!

“借你吉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胡宗宪就道:“会是什么时候呢?”

“快了快了,”陈惇瞥了一眼大堂,真心实意道:“十年也等得,何必在乎这一些时日呢?”

“好吧,”胡宗宪笑着摇了摇头:“都说苏州小吏有嘴如刀,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唉,”陈惇趁机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啊,今儿我为你拨云见日,他日你可别忘了我俩这阶下之缘呢。”

“干脆我问你们府尹,把你讨过来,”胡宗宪道:“你做我的幕僚,苟富贵的一天,我还能看见你,也就不会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陈惇见他误会,刚要澄清,却听大堂里张经道:“……我知道你守牧一方,身为苏州父母官,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疼爱自家的子女的,本官抗倭,也正是在保护子民,苏州城也被倭寇侵扰,其中惨毒,自不必说,难道让乡土被兵戈是你所愿?你难道不想驱除倭寇,还苏州百姓太平?”

见王廷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陈惇就知道这二百万石粮食还是没能免掉,不管从任何方面来说,王廷都没有违抗张经这个江南总督的可能。

“梦龙,”王廷目无焦距:“怎么办,我有何面目回见父老?”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府尊请放心,学生一定会想出办法。”

胡宗宪看着他面容渐渐浮现出一丝坚定,似乎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他心道与这个年轻人不过刚才有一面之缘,却倾盖如故,也真是难以捉摸。

直到上了大船,王廷还没有从打击中清醒过来,直到陈惇问道:“我听说苏州原本有济农之仓,里面存储着数以万计的粮食,现在还有吗?”

况钟太守在苏州留下了数不清的善政,其中一项就是建立济农仓。宣德七年春天苏州府发生了大水灾,但是苏松等地当年的秋粮却取得很好的收成。恰逢朝廷有旨,令各地储粮以备饥荒时赈灾用,况钟就建立了济农仓。

“济农仓”顾名思义就是接济农民的粮仓。它的运做原理是这样的:逢丰收之年也不向朝廷多贡税,将多出的粮食储存在官府专门管理的粮仓中。直到新年一始有新米入库才将往年的陈米交纳给朝廷。若逢灾年,有商贩囤积粮食哄抬粮价,则以平价粮食抛售给百姓,接济他们度过灾年。更困难的人,官府甚至借粮食给他们等以后归还,此措施一举三得。春天到来的时候,甚至免费向买不起种子的农民发放种子。

济农仓的建立有效的稳定了当地的粮食价格,不给商贩以可乘之机,使得大灾之年无流民,大灾过后百姓能迅速恢复生产。像宣德八年苏州府发生了大面积的旱灾,一百三十多万人受灾,济农仓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宣德九年苏州府再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由于济农仓存粮充足,灾民也都得到了救济。

济农仓的存粮最多时曾经达到过六百九十万石,这是陈惇在府衙清点图册时候看到的数目,然而王廷却摇头道:“济农仓在况太守的手上,没有发生贪渎。他对仓粮支拨的标准、借贷的数目,都有明确的规定。可是后来成化年间,就有苏州府吏混淆账目,侵吞余额,再后来武宗时候要平宁王叛乱,征走了济农仓里的所有储粮,再后来……朝廷对苏州越发严格,百姓已经没有余粮能收入仓中了。如今的济农仓,空有八个大仓库,是一粒米也没有啊。”

回到苏州还未下了码头,就见码头上数不清的百姓围着一艘卸货的大船,纷纷大喊着“卖给我”,陈惇抓住一个客商问道:“这是抢什么东西呢?”

“你还不知道啊,”这客商面有忧色:“常熟发大水,今年粮价一下子就上涨起来了,城里粮铺的米涨了整整五成,还供不应求,听说这里有哪个米铺进来的粮食,现在这不哄抢着呢吗?”

“这才三四天的时间,”王廷脸色煞白:“粮价怎么就涨起来了?”

“别有用心的人就等着此时哄抬粮价,从中渔利。”陈惇道。

他们来到城中的粮铺外,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果然挂着“涨价五成”的牌子,不一会儿就打出“今日售罄”来,而买粮的队伍还有长长的一条龙。

“怎么又卖完了?”老百姓愤怒地嚷嚷道:“你们涨价也就算了,好歹把粮卖给俺们,昨日午时还有米呢,今日巳时就没米了!”

“众乡亲体谅啊,”这粮铺小小的窗口露出个赔笑的脸:“辰时放米的时候,队伍就排了起来,还有人等了一夜的,再多的粮,肯定也卖完了。”

“你们粮铺今日涨价五成,”人群激愤起来:“明日还要涨多少,你们黑了心的,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还要不要脸皮?”

人群吵闹起来,民情激愤,显然都对粮价的飞涨难以接受,焦灼着老百姓的心,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眼看菜叶子都要往小窗口捅进来了,这粮铺的老板实在招架不住,站了出来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我说乡亲们呐,你们难道不知道,常熟发了大水,把田全都淹了,我们这粮铺的米,往年都是从常熟运来的,今年显见已经是没了来路,卖给你们的,都是铺里的存粮,而且我们涨价,比其他铺子还慢些,你们去打听打听,其他的铺子是不是已经涨了六成?我们卖地越多,赔的越多,我看过不了几天,也要关门歇业了!”

第十六章 人心摇动

王廷一连走了几个粮店粮铺,全都是这样的景象。而最后一个粮铺前,人山人海,众人脸上似乎都浮现着疯狂和焦惧之色。

“什么,二两七?”好不容易趴在窗口上的rén dà喊着:“我前面的人还二两六呢!”

“就现在,涨了!”伙计也扯着嗓子大喊:“就这个价,爱买不买,你不买,还有别人买!”

“二两七我买——”身后的人喘着气道:“这米我看是有今日没明日了,明天要有的话,也只会涨得更高!”

这人一咬牙,“买买买,我要二石,不,三石!”

“唉你们知道吗?”人群中忽然有个人把布袋一抛,大声道:“今年常熟这大水发的不是时候,偏偏江南总督新官上任,烧灭倭的三把火,要问咱么苏州征四百万石军粮,四百万石!比夏税还要多,眼见今年夏税指定收不齐,到时候这军粮怎么收,我看苏州的百姓要遭殃了,家里连一口余粮都不会剩下,统统要被官府收走!”

人群一阵慌乱,各种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江南总督张经一定会在自己的卧房之内,狠狠打几个喷嚏。

“还不止呢,”这人站在高处,又道:“往年咱们吴淞江发水,都是六月了,今年四月就发了水,这水发几天就不发了?肯定不会!就怕这水患难平,一并成了咱们苏州百年难遇的洪灾,官府更是无力救济,到时候才是最悲惨的境地!”

他这么一说,百姓更是愤怒,就在这时候,这人忽然指着远处一个前呼后拥的人,“陆家的人都来买粮了!”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是几个陆家的仆人,拨开人群正朝这里走来。

“陆家那么多田,那么多粮食,”这个人嚷嚷道:“还要买粮啊?”

“你知道什么,”为首的仆人唉声叹气道:“我们陆家在常熟的千顷良田,全都被淹了,今年吃紧着呢,我们老爷又是善人,每年水灾之后,都要设粥厂施救,这一下更是入不敷出,不赶紧买粮屯着,以后没粮吃了怎么办?”

粮铺的伙计道:“这可说不准,粮食这东西说金贵,比金子都贵,说贱了,跟黄土一样贱,等过几个月,新粮就下来了,你们何必紧着这眼前?”

“夏税交不上,这军粮又摊派下来,粮价只会越涨越高,”这人道:“还有那江南总督,谁知道是英雄还是草包,若是把倭寇惹火了,那徐海叶麻攻上苏州来,那就是有今日没明日了!”

眼见这人说得言之凿凿,仿佛倭寇真要打过来似的,众人更是疯狂哄抢起来,而那登高一呼的人霎时隐身在人群之中,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他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刚走了没几步,却被两个大汉捂住了口鼻,扭送到了陈惇面前。

“看了一场好戏,”陈惇好整以暇道:“你这念唱作打,还真是样样齐全啊!”

“放开我,”这人奋力挣扎着,大吼道:“你们是谁,光天化日,怎敢随意抓人?”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为了防止世界的破坏,为了守护世界的公平正义,”陈惇做了一个鬼脸:“我就勉为其难地教会你,怎么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

苏州府衙内,归有光忧心忡忡道:“每逢灾年,百姓无款可借、无粮可食,只得流离乞讨,而商人却在此时囤积粮食哄抬物价,从中渔利。这不到几天的功夫,苏州的粮价已经涨了几近一倍,还有疯狂上涨的态势,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操纵的结果,请府尊大人下令,遏制商人、大户囤积居奇!”

“你不要担心,本府已经下令从昭文、太仓、嘉定调集县仓余粮,这个难关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过去的。”王廷打起精神道。

“大人,请求朝廷蠲免今年的田赋吧,”归有光道:“大水淹成这个样子,七千顷良田啊,朝廷总不至于不体谅苏州的灾情,还要催逼夏税吧。”

王廷吐出一口气,道:“当年苏州重赋税,况太守三次上疏请求减免,最终得以批准。我王廷虽不才,不敢比况太守,也要为民请命,请求朝廷核减赋税。朝廷不肯给赈济也就罢了,如果还不肯减税,我王廷就冒着摘了乌纱帽的风险,也……拖着不给!”

归有光一趔趄,“拖欠啊?”

“拖欠呗,”王廷搓了搓手:“朝廷是债主,咱们杠不过,那就夹着尾巴逃债,要钱没有,要命……”

“要命,也不该要爱民如子的府尹大人的命,也该要这场风波中恶意操控居心不良之人的命,”陈惇走了进来,“已经问出来了,果然是陆氏的人,他们雇人在各个粮店排队qiǎng gou粮食,老百姓本来就慌了神,被他们故意散步的谣言说地更加人心惶惶,导致抢粮风潮越来越剧烈,而粮铺存粮很快就在这种情况下,纷纷告罄。”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归有光怒道。

“大人难道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时贱而买,时贵而卖’,”陈惇微微一笑:“这是天下商人的老祖宗范蠡说的,东西贵的时候人人趋之若骛,那我就要把他当粪草一样不看中,赶紧脱手卖掉,因为大家都来买它,生产它的时候,自然它就要掉价了。对于低贱的东西,我要赶紧象宝贝一样把它珍藏起来。因为大家都认为它没有价值的时候,它的数量就必定要减少。等众人重新需要的时候只有我手中持有,那它就肯定会要涨价。”

在后来战国时期吕不韦提出的“奇货可居”也是这个意思,这算是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投资策略,像陆氏这样的大鳄,他们运用手中的资金,就按照这种办法低价收购粮食,高价卖出,操纵市场,从中渔利。

“这个陆氏的走狗说,”陈惇道:“早在今年一月,陆氏就问本地大粮商彭玺购买了五十万石的粮食,收购价达到二两一石,与市价持平,我估计彭玺手中没有余粮了,而陆氏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他们想涨就涨,想跌就跌,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还有一点陈惇没有说,陆氏是算准了望虞河发大水,不仅要把自己看中的斥卤地变成淤田,还要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因为他们从粮商手中买了米,霎时间整座苏州城有米的只有他们了,官府只能从他们手里买米,从今而后,苏州官府将彻底失去对经济的调控能力,整座城市的话语权,也将从官府转移到这些人的手中!

晚些时候,各县押解着余粮赶到了常熟,零零总总加起来只有四万石粮食。

“县里各处米价都在涨,老百姓一听到大水,手中无粮,心中就慌,”吴江县的知县李志庠道:“米价涨得奇快,已经到了三两二一石的价钱了!”

吴江县和其他县一样,不敢将县里的存粮尽数交了。

“这四万石粮食,如果一应投放到市场上去,很快就会被抢光,更别说还有灾民嗷嗷待哺。”陈惇道:“我看先用两万石救济灾民,剩下两万石以二两的平价卖,但实行限制,规定每人买粮不得超过二斗,按照这个配给卖,大概能坚持七八天。”

“这办法行吗?”归有光道。

“不行也得行,”陈惇道:“苏州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当用特殊手段。像陆家派走狗到处散布流言,造谣生事,就应该抓起来投放到大牢里,还有那些浑水摸鱼、聚众滋事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一切以维护苏州的稳定为先!”

第二天,粮食虽然恢复了供应价,但老百姓的恐慌却并没有减少,因为官府限制购买,不许百姓多买。

如此做法,自然城中更是谣言漫天,陈惇在街上走了一圈,听到的都是议论官府还有多少粮食的声音,回到家里一看,刘婆因为早上抢米,腿肿成了萝卜,问起来就理直气壮地说,“官府肯定没粮了,粮铺也没粮,那运粮的码头都空了多少天了,以后差不多要数米下锅了!”

“官府还供应米呢,”陈惇就道:“你怎知道官府没粮了?”

“那叫花子到处在唱檀道济的故事呢,”刘婆学得有模有样:“不动如山檀道济,挑灯数米三二一,敌军来了全不怕,要把军心定一定——”

南北朗时期,太尉檀道济征魏,军中乏粮,不能再进,欲回师南下。这时投降北魏的宋卒就将檀道济粮罄无援的军况告之魏将,魏将闻之大喜,紧紧迫宋兵于历下,于是檀道济察看了营中地形,顿生一计:何不以沙充粮,称沙而唱数计筹,以示储粮充足来迷惑敌人呢?于是,茫茫夜幕下,他亲率一批士兵以斗量“粮”〔其实是沙〕,另一批士兵则手拿竹筹高声计数,最后把仅余的少许粮食散在沙堆上,饰无为有,魏军果然中计退兵。

叫花子莫名其妙唱这个故事,引得百姓纷纷怀疑官府缺粮,欲盖弥彰,城中更是人心摇动。

陈惇以辞职威胁刘婆不许再去买米,这一点尚薇倒是很赞成,她是个不爱吃米饭不爱喝稀饭的孩子。

回到县衙之中,差不多到了半夜,陈惇和苏州府的一众官吏才等到了姗姗回来的王廷。

“怎么样,大人,”归有光急忙问道:“陆家肯不肯售粮?”

“明知道他们在囤积居奇,”王廷一脸灰败:“但本官竟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第十七章 抬价

王廷回忆起今天晚上和陆执章的谈话。

“苏州桑梓受灾,我感同身受,可我陆家也受灾严重,”陆执章歉意道:“去年租子就减免了一半,今年大水淹了常熟,里头有我陆家的几百顷良田,算是颗粒无收了,府尊要我们拿出粮食救济,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

“陆老爷,如今苏州全城的粮店都没有粮食,只有你们陆家有粮,”王廷道:“等到官府的余粮吃光,粮价大涨,您屯下的五十万石粮食至少可以赚几百万两银子,这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陆家难道就能心安理得吗?”

他实在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道:“难道你们就不怕囤积居奇的罪名?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我王廷就不敢抄捡你这陆家大宅?”

“五十万石粮食,想来府尊也听说了我陆家买粮的事情了吧,”陆执章不为所动,“但这粮食我陆家是要献给江南总督做军粮的,府尹大人若是要妄栽罪名,我陆氏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王廷好说歹说,陆执章才肯松出一万石粮食,然后就拒绝做出任何让步了。

“他既然说五十万石粮食要给张总督做军粮,”陈惇哈哈道:“那快联系张总督,告诉他他的军粮有着落了,陆家代表我苏州先奉上五十万石军粮,后续的一百五十万军粮很快就会送到。”

王廷苍白的神色有了一点血色:“你还真相信陆氏说的话吗?到时候这五十万石粮食,他们肯定会以高价抛售出来的。”

“陆家家主亲口所说,难道还是玩笑话不成?”陈惇道:“就算他矢口否认,我也要他将这五十万石粮食吐出来,充作军粮。”

王廷最大的重话狠话也就如此了,他是万万不敢真的抄了陆家的,苏州拖欠粮食、金融紊乱,只不过让他乌纱帽落地;如果他敢抄了陆家,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大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归有光和陈惇对视一眼道。

“先说好消息。”王廷简直接受不起打击了。

“好消息就是,”归有光道:“本地大粮商潘庹手中还有一大笔余粮,约莫六十万石,可以支撑我苏州百姓度过危机了。”

“坏消息就是,”陈惇补充道:“陆家也盯上了这笔粮,而这个潘庹正等着咱们官府的人和陆家的人同时上门,看谁出的价更高。”

陈惇和归有光离开了知府衙门,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直奔潘府而去。归有光见陈惇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是很在乎买粮的事情,不由得道:“你也觉得咱们这次去,没有什么希望吗?”

“什么,买粮吗?”陈惇回过神来:“买粮的希望肯定是没有的。”

“那咱们还去潘府?”归有光道。

“当然要去,”陈惇道:“哄抬粮价嘛,不光陆氏会,我也会哦。”

等两人进了潘府,寒暄过后,归有光就开门见山道:“如今苏州遭灾,粮价不稳,为了平抑粮价,我代表苏州官府,想要购买潘先生手中的余粮。”

“不瞒震川先生,”潘庹是个好说话的人,笑眯眯道:“鄙人手中的确有粮,都是去年太仓大丰收的时候,收购来压仓的粮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售卖出去了,也不知道官府打算多少钱收购我家的粮食啊?”

“去年粮价贱,一石不过一两六,”归有光道:“潘先生收购余粮,想来更加便宜,如今我愿出二两银子一石的价钱,收购所有的余粮。”

潘庹大笑起来:“震川先生,你真是玩笑的高手了,不管我去年收购余粮的价格是多少,如今苏州市面上,一石粮食已经卖到了三两二的价钱,我潘庹自不用说什么了吧,官府的买卖也不是这么做的。”

归有光就道:“那我们就按照市面上三两二一石的价格收购。”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道:“我们家出四两。”

陈惇回头一看,只见陆家的仆rén dà张旗鼓地走了进来,细看正是那天在粮铺前面故意买粮扰乱民心的人。

“你们姑苏陆的人也太奸猾了些,”潘庹且笑且骂道:“前几日就跟我通气,说要买粮,直到今日官府的人上了门,你们前后脚赶来,分明是要拿我做排场,也罢,你们自己商量,我潘庹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就是那句话,价高者得。”

“四两是吧?”陈惇道:“这市面上的粮食,还没有涨到这个价钱呢。”

“早晚的事,”这仆人蔑视了他一眼:“你们买不买,不买我们就全要了。”

“买啊,怎么不买,”陈惇乐呵呵道:“我们出……四两一。”

这仆从大大地嗤笑了一声,直接到:“我们出五两!”

“还以为多少呢,”陈惇呵呵两声:“五两……一。”

“六两!”

“过分了啊,”陈惇怒道:“六两一!”

六两一石是市面上粮食的最高价了,一般到这个时候,苏州府会出大手段整顿物价,调控市场,囤积居奇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再往上涨价,而开始大规模抛售粮食了。

“七两。”这仆从还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七两……”陈惇想了想:“可以现银付讫。”

这仆从哈哈大笑起来,潘庹也笑道:“我要现银干什么,他们陆家兴盛昌的银票,更好使些。”

“好吧,不过你们陆家吃相也太难看了吧,”陈惇呵呵道:“五十万石粮食还没有消化,又来买粮,就不怕这粮食到最后卖不出去,亏得血本无归吗?”

“你看看外头什么情况,粮食会卖不出去?”这仆从几乎笑得打跌:“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陈惇看着目瞪口呆的归有光,心道容我最后加一次价,“八、八两——”

“九两,九两一石!”这仆从畅快地看着陈惇长大了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事实上,连潘庹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九两一石,他的六十万石粮食能卖出五百四十万两白银来,这几乎是大明朝一年的税收,而他当初收购这余粮,平均一两甚至八分一石,价格竟然翻了九倍,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价格!

“你们还真是有备而来啊,”陈惇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苏州府衙哪里去找五百四十万两银子呢?”

他看了一眼那人,紧紧抿住嘴角,生怕自己露了馅:“你赢了,我们买不起。”

“五百四十万两,”潘庹鼻翼翕动,眼露精光,显然比他们还要紧张激动:“成交!拿笔拿印来!”

直到被门外吹来的冷风一激,归有光才回过神来:“梦龙,你这是在做什么?”

“都说苏州大户,富可敌国,果然如此啊,”陈惇道:“那陆氏竟然当场就能掏出银票清点结账,一分都不拖欠,啧啧,我算是见识了。”

“这下好了,粮食都被买走了,”归有光道:“咱们怎么办?”

“你看那陆家,用大明朝一年的税收,买六十万石粮食,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儿吗?”陈惇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你笑话别人蠢?”归有光摇头道:“再过几日,粮价疯长起来,说不定涨到十两呢!”

“那要是没涨到十两,”陈惇就道:“反而降到一二两,那他们陆家,岂不是血本无归?”

“咱们没地方购粮,短时间内粮价就会飙升,”归有光道:“你说的情况,除非有一大笔粮食即刻出现,我也想看那陆家吃瘪,亏得吐血的样子啊。”

“要短时间内弄来一笔粮啊,简单,”陈惇哈哈道:“我就有个主意,咱们往那运河码头一站,打劫往来的漕船,一看到运粮的漕船来了,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先把粮食给他搬空了,让他们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去吧。”

“你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归有光又气又笑:“还不如不说呢。”

“震川先生,你回去吧,别担心,”陈惇跳下马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转机说不定很快就来了。”

“唉你去哪儿啊?”归有光道。

“喝花酒……呸呸,”陈惇一想起邵芳就莫名秃噜了嘴皮:“有个饭局!”

陈惇转入一个不起眼的角门中,跟着里头迎客的人穿堂过厅,才发现这一处私家园林虽比不得巨贾隐臣的豪宅,却也是厅堂相颐,曲水扬波,亭台碑廊玲珑有致。

路缘石上青石板前,栽下了三四株绿得发亮的梧桐树,精美典雅的茶具和紫云藤编织的桌椅摆放在其间,轻柔舒缓的琴曲在耳畔若隐若现。

“好地方,”陈惇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你邵芳果然是个会享受的人啊。”

邵芳哈哈一笑,亲自取来一套精美的茶具,古色黯淡的陶碗承接了中庭滴漏下的雨水,这就是喝茶的水。

“讲究,太讲究了,”陈惇道:“这就是无根之水吧,我以前只是听说用无根之水泡茶,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是天落水罢了,”邵芳道:“还有采集梅间新雪熬煮的茶水,那滋味更是绝妙。”

“我空腹喝不下茶,”陈惇道:“先来点点心垫垫肚子。”

说着他摇头道:“我说我请客,你偏偏要做东,我以为今儿能大饱口福了,结果被诳来喝茶,人饿的时候啊,再妙的茶,也品不出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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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遇风云

邵芳看着拿着点心狼吞虎咽的陈惇,不由得道:“这好端端喝茶的意境,怎么全都没有了呢?”

“有有有,”陈惇拍了拍点心渣滓,道:“现在可以上茶了。”

这边取出盖碗和铜壶来,也别有讲究。如盖碗用的茶盖就是船形,捏着船帆轻轻晃动,便可以割去茶碗上飘浮的泡沫。陈惇连称讲究,道:“我以前也就在茶肆里喝过茶,里头摆设无非是竹靠椅、小方桌,三件头——盖碗、紫铜壶和老虎灶,哪儿比得上这样的精致。”

邵芳烧水也用的不是柴,而是香樟木,一烧进去就有一种独特的香味,“你闻这味道,香樟香气霸道,直入心脾,只是依旧难掩茶叶清香,而且等香樟香气散去,茶叶清香依旧,甚至更为悠长。”

陈惇点头道:“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曾经在唐时风靡一时的龟兹乐,终是难抵中国雅乐,华夏正音。”

龟兹乐已经随风消散难以寻觅,传自周秦的大典乐歌却一直流传下来。

“你这么说,倒好像意有所指。”邵芳只感觉他思维跳脱,天马行空。

“我只是想到这苏州城,人们总想知道一座城市的主人是谁,”陈惇就道:“是勋贵、豪强、势要、大族、士绅、巨富?都不是,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民。有些人翻云覆雨,一伸手便遮住了一片天,殊不知很快就要烟消云散,就像这香樟香气一样,看似被它无孔不入地包围了,但只要推开一扇窗,这霸道的香气很快就能消失地无影无踪。剩下不散的茶香,就像没有遮蔽的朗朗乾坤一样。”

“你怎么推开这窗,”邵芳摇摇头:“又上哪儿找这凉风去呢?”

“我的凉风且先不管,”陈惇微微一笑:“我的窗户近在眼前,不是别人,就是你樗朽啊。”

邵芳提起茶壶摇头道:“我看你的窗户找的不对,我是一截烂木头,从来朽木不能充作栋梁。”

“说朽木的人,怕是不知道有一种木头,叫做阴沉木,”陈惇哈哈道:“这种朽木是树中之精、木中之魂,有峥嵘之姿,铜铸之骨,埋于地下千年不腐,万年不化,纵有黄金满箱,不如此木一方,比这世上所有的木头都值钱。”

邵芳被夸得通体舒泰,心道我邵芳耳朵里也灌进过无数赞誉,怎么都不及眼前这人轻飘飘的几句话,想他常常用关汉卿的戏文,自称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这样的诨话他平日还自以为得意,如今听了陈惇的比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文化人。

“好吧,想来你也从彭玺口中知道了消息,”邵芳倒也坦白:“我的确从他手中购过十万石粮食,是今春一月,跟在陆家屁股后面买的。”

邵芳精明伶俐,当时从应天做了生意回苏州,酒席上觥筹交错,听到本地大粮商彭玺的酒醉之言,说将五十万石粮食卖给了陆家,他心中一动,虽不知道陆家为何囤积粮食,但嗅觉敏锐的邵芳已经感到了陆氏不久之后会有大动作,这种操纵市场,操纵资本的手段,邵芳不是第一次见,他在福建做买卖的时候,就见过汇远钱局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就是通过操纵盐价开始的。

买进卖出,一呼吸间就可以获利百万,邵芳心道别人吃肉我喝汤也行,便也找到彭玺,问他收购余粮。

“彭玺当时手中余粮罄尽,”邵芳道:“但他当初收购余粮,八分一石,卖给陆家,是以市价二两卖的。我出了二两二的价格,他抵挡不了,便又去常熟搜刮了一圈,还真搜出来十万石。”

邵芳知道跟着陆家不会错,但他没想到时机会这么快就到来。听到常熟大水他就知道粮价肯定会涨,究竟是市场涨起来还是人为推动地他不管,但他今日已经听到米价涨到了三两二的价钱,他预估米价涨到五两左右就可以抛售,没想到陈惇找到了他。

茶叶在陶瓷碗中一上一下,茶芽朵朵,叶脉绿色,鲜活异常。沸水冲泡进去,只见热气绕碗边转一圈,然后自碗中心升起,又慢慢上升化成一团云雾,最后散成一缕热气飘荡开来。

“我是个商人,商人逐利。”邵芳喝了一口茶道。

“你是个商人不错,但又不是一般商人的模样。”陈惇轻轻一笑:“爱聚敛,可也轻财好义,肯掷千金周人之急,济人之困,这江南及时雨的名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来。如果说一般的商人,最怕不过千金散尽茕然一身,你邵芳最怕的应该不是没钱。”

“那我最怕什么?”邵芳好笑道。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陈惇道。

“商人逐利,我邵芳本质是个商人,”邵芳一震,道:“但我邵芳义先于利,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结交朋友,而且是要彼此脾性相投的朋友。我与你倾盖如故,要我放下顷刻就可以得到的几十万两银子,这种在别人身上不可能的事情,我邵芳为了你,还是心甘情愿的。”

“二两五一石,”陈惇开出了价格:“你二两二收的,总也要你赚一些薄利的。”

邵芳却道:“且慢,我粮食可以卖给你,价钱我也不讨,但是有一点,你拿走粮食去售卖,别人就会知道你的粮食从何而来,届时我邵芳在苏州可就不好经营下去了,你是我的朋友不错,但我邵芳,也不止你一个朋友。我照顾了你的脸面,你也得为我考虑。”

陈惇点头道:“我自有办法,不会叫人知道粮食从何而来,只需你将粮食装上大船……”

目送陈惇离开,身后的老仆收走了多余的茶碗,道:“少爷,几十万两银子呢,丹阳老家铺子,正缺周转……就真的不要了吗?”

“我常跟你们说,”邵芳道:“不能只计眼前之利,而看不到更久远的利益。你们只看到了几十万两唾手可得的眼前之利,却不知道比这更值钱的,是欠下的人情。”

“少爷,人情值当什么?”这老仆显然还是不能理解:“这么多年,多少人欠下你的人情,也没见他们还上。”

“他们还不还都无所谓,我邵芳不在乎,也不当回事。”邵芳站了起来,道:“但这个人不一样,我下了大力气笼络,在他身上压下最大的本儿,就是希冀有一天能得到回报。”

“他能回报上什么,”老仆摇头道:“能还上几十万两银子吗?”

“你说我邵芳一条命,值不值几十万两银子?”邵芳自言自语道:“说不定,他能活我一条命呢?”

邵芳想起何心隐对他说的,曾于帘后见张江陵的事情。

“能掌天下大权,能杀人,”何心隐道:“能杀我。”

“也能杀你。”

“有物生之,必有物克之,”邵芳暗道:“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天下又岂止张江陵一个?届时谁是敌手,我倒更看好这陈梦龙一点。将来的事情,真是也未可知啊。”

府衙中,陈惇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十万石粮食,满打满算支持四十天,决不能投放市场,否则一夕之间就会被抢光,米价涨得更快。我的打算是,用这新米换陈米,一斤换三斤,这样我们可以支持一百天,可以维持到夏粮上市。”

“陈米也没处换,”归有光道:“大户把持苏州、常州、松江所有的粮食,连陈米都不售。”

“我知道他们有个粮油协会,以陆氏为首,”陈惇道:“陆氏不发话,谁也不敢给官府卖米,也都等着粮价上涨。但我就不信这陆氏能一手遮天,一户人家中的俩兄弟,尚且生有异心,何况那么多的粮商大户,总有人不和陆氏一条心的,他们只是慑于陆氏的威胁罢了。”

而且陈惇还并不打算从常规渠道购买陈米。

常州府的江阴、无锡两县,忽然拉来了大批粮食。

“新米换陈米,”卸货的rén dà喊道:“一斤换三斤,童叟无欺,欲购从速——”

“今年夏粮还未上市呢,”许多人围凑过来:“哪儿来的新米?”

“要真是今年夏天的新米,那就一斤换五斤了,”陈惇跳下货车:“这是去岁常熟的大米,粒粒饱满,清香扑鼻,一斤换三斤陈米,这个买卖划算吧。”

“而且现在,苏州米价大涨,”陈惇道:“一百斤这样的米,要三两三的银子,而陈米价格只涨了六分……”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最先按捺不住,道:“你们收多少,我家有陈米,但只有二升,收不收?”

“收啊,别说是二升,就是二合也收,”陈惇一把解开米袋,任由百花花的大米倾泻而下:“多少都要。”

……

“走一路收一路,”陪着陈惇来常州的苏州小吏擦着汗道:“已经售出六万石,换了十八万石陈米了。”

“仔细挑拣过了吧,”陈惇道:“陈米是要能吃的,不是腐米。”

“都能吃,决计没问题,”这小吏道:“其实普通百姓家都舍不得吃新米,都吃的是陈米,也自有一套贮存办法,没有检查到发霉的。”

陈惇点点头,“有人逼着我们高价买米,算准了我们最后走投无路所以有恃无恐,一天一个价地涨着,就等我们就范了。”

苏州粮店即使施行限量,两万石粮食也很快就卖光了,所有人都相信官府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州城马上就会断粮,因此粮价就像是滚雪球一样,一下子从陈惇离开时候的三两三,涨到了五两六,并且涨势强劲,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

第十九章 买粮

“走,回苏州。”陈惇将账册合上:“常州这边的陈粮已经被收的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要惊动常州本地的粮商,他们和苏州的粮商是一伙儿的,很快就会打听到咱们的底细。”

陈惇总共收了粳米籼米、新米陈米加起来一共二十二万石,航行江上,打出“粮”号来,让在长洲久候他的归有光和王廷差点热泪盈眶。

“梦龙,你真是苏州百姓的大救星!”王廷抓着他的手,简直激动地不知道如何夸赞:“辛苦了,全赖你筹措粮食,解救生民倒悬!”

陈惇脸上却没有几分笑意,只是吩咐道:“船不要靠岸,兵丁要日夜守卫,以免百姓哄抢。”

此时码头上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百姓翘首看着一艘艘粮船,都兴奋不已,然而这些大船却不肯停泊,而府衙的兵丁也围着大船,不许他们前进一步。

“这不会是空城计吧?”归有光最先怀疑起来,他不顾阻拦上了船,掀开米袋一看,确确实实有五色混杂的大米,不是糟糠,岸上的百姓看见大米,更是踊跃向前,又被兵丁轰了回去。

“有粮为什么不卖给老百姓?”王廷道。

“这粮食全部充作救济粮,”陈惇道:“可以多开七八个粥厂,不止救济灾民,可以让买不起粮的百姓也来领,但不能投放到市场中去。”

他知道二十万石粮,根本不能平抑这一场粮食危机。别说是二十万石粮,此时就算有更多的粮,也会被哄抢一空,那么接下来还会迎来更为疯狂的涨价,除非有百万石的存储,方才可以真正安定苏州局面。

“二十万石只能解一时之急,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任由他粮价涨去,百姓总还有吃米的地方,”陈惇道:“一旦这二十万石救济粮吃完,就是第二轮疯狂炒作的时候了,那才是真正的危机来临时刻。要解决这个危机只有一个办法,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跳出苏州府,到别处买粮去!”

“梦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粮呢?”王廷道。

陈惇简单收拾了行李,怀揣王廷交给他的一百万两银票,踏上了发往山东的小船。

运河一路行去,陈惇的思虑也随着两岸风光,渐渐宽广起来。他情不自禁摸了摸手中的玉钩,不知道这东西究竟能否为他打开鲁王府的大门。

陈惇的小船和一艘双桅大画舫擦身而过,殊不知这一艘外表并不奢靡华丽的画舫里,竟坐着苏州、常州、松江数一数二的商rén dà户,像江阴的裴元安,武进的卢思敏,太仓的王愔{王世贞伯父},这二三十人却都摩挲着翡翠玉面的椅子,露出思虑的神色来。

这些人之所以忧虑,因为他们虽然在各行各业都斩头露角,却都是粮油协会的会员,深深牵涉进了如今的粮食危机中,对目前这个局面,谁也不能说看得清楚明白。他们跟着为首的也是策划整件事的陆氏,也吃进了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存粮,如今苏州的米价已经到了六两银子的巅峰,完全脱离了价值与价格的所有关系,变成了一种他们也不明白的炒作。

“官府今早拉来了十艘大船,”王愔开口道:“切切实实的粮食,二十万石,却不投放市场,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也不傻,”陆近辛呵呵道:“知道一旦投放市场,很快就会被老百姓抢光,他们没有手段再解决第二次危机了。这也正说明,官府已经穷途末路了,咱们只要等他二十万救济粮吃完,这粮价就能再翻一番。”

“这二十万从天而降的粮食,”有人就问道:“是什么来路?”

“是从常州府拉回来的,”陆近辛阴测测道:“该问你们常州的人,是谁偷卖粮食,违背了约定?”

常州的大商户们纷纷摇头,都说绝没有卖粮,“……也不知什么来历,用新米换的陈米,一斤换三斤,百姓趋之若鹜。”

陆近辛用怀疑的目光衡量着他们,反而是主座上的陆执章开口道:“不用追究了,卖了就卖了罢,想来也是并不相信我陆家曾经对你们说的,这粮价能翻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陆翁,”邵芳轻轻掀开了茶盖,道:“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是这苏州的粮价,历来没有超过六两一石的,难道这一次,真的能翻到十二两?”

“翻到十二两算什么,”陆近辛道:“官府现在可以不管粮价,百姓也可以去领救济粮,等那二十万石救济粮吃完,他们回头一看,哈哈哈,就算粮价涨到了二十两,他们也要买!”

“我看咱们还可以帮帮官府,逼苏州百姓人人都去吃救济粮,”有人就道:“就算熬稀饭,也吃不过一个半月,别说是夏粮,秋粮上来了,这粮价也不会降的。”

“二十两银子一石,”有人激动有人忧虑:“我们把官府逼得山穷水尽了,那王廷若是破釜沉舟,向百姓宣称我们藏纳粮食,百姓也不会善罢甘休,打、砸、抢起来,谁来维持市面稳定?”

“届时朝廷必会出手干预,强抑物价,”裴元安道:“粮价很快就会回落,我们几百万石粮食抛售地出去吗?何况,让苏州城陷入大乱,并不符合咱们本身的利益啊。”

“这个苏州城是大户们的苏州城,还是屁民的苏州城?”陆近辛道:“百姓要是dǎ zá qiǎng,那就是bào luàn!朝廷的军队开过来,是收拾咱们,还是收拾暴民?就算朝廷新上任一个知府,他也要乖乖问咱们借粮,而且以后不管谁当这个苏州知府,都只能乖乖听命了。”

众人不由得纷纷点头,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地。

“吴翁怎么没来?”陆执章环视一圈,问道。

“父亲身体违和,”吴知恭歉意道:“就派了我来。”

陆执章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微微一笑道:“按理来说,今年这时候,本该是苏州三年一度的花魁大会举办的日子,但受了粮食危机的影响,大会也不办了,好没有意思。不过新花魁不出,老花魁还是当之无愧的花魁,我陆家就请了楚夫人来,给诸位弹琴助兴。”

“谁不知道楚夫人至今还是清倌,”潘庹哎呦一声,露出色眯眯的模样:“我潘庹是个俗人,至今都没有能耐见楚夫人一面,空有千金,无可抛掷,实在是引为憾事。没想到今日托了陆翁的福,还能亲眼见到楚夫人花容玉貌,真是三生有幸啊。”

楚夫人一曲价值千金,伴随着悠悠琴声,一身白衣胜雪的人儿,用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或急或徐地拨动着,仿佛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众人的心弦。琴声犹如山泉从幽谷中淙淙而来,如雨笋落壳竹林,如飞鸟掠过天幕……似乎天地之间除了这琴,便再别无他物。

陆近辛从船舱里出来,对着陆执章点了点头:“爹,看样子都没有怀疑。”

“很好,”陆执章缓缓道:“等到一个月后,把粮价炒到十两银子的时候,我们就把粮食出货,兑换成现银。”

“咱们就不管他们了?”陆近辛低声道。

“谁相信能炒到二十两,谁就自己去炒,”陆执章冷冷道:“咱们走自己的,何必知会阿猫阿狗呢?”

这些在苏州大名鼎鼎,各行各业的领袖人物,在陆执章的口中,不过是阿猫阿狗一般,当初不过是拉着他们与官府作对,如今陆家要提早抽身而去,坐视这些人全折在里头。

“苏州只有一个大户,那就是姑苏陆,”陆执章桀桀笑道:“为什么要多余人跟咱们分享苏州城呢?”

却听到船舱之中,人声嘈杂起来,竟是那潘庹不改好色脾性,上手抓住了楚夫人,污言秽语地调戏了起来。众人见他如此粗俗,不由得纷纷鄙视起来。

“潘先生真是好色不好德啊。”陆执章和风细雨,似乎也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潘庹觑他没有发怒,大喜道:“陆翁今日大发慈悲,就让我一亲芳泽罢,陆翁以后要多少粮,价钱都好说,好说!”

“粮食是不敢再要了,”陆执章道:“你也知道楚夫人是我的人,我精心养她三年,可不是留给你这样的肥猪糟蹋的。”

潘庹被骂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又听陆执章道:“这可是我要送给江南总督的礼物,你也敢动?”

“不就是个女人吗?”座中许多人急忙来劝,“不要为了女人,伤了和气。”

“莫不是为了商税的问题?”有人忽然到道:“我听说那张经有意要课重税,你们听说了没有?”

“课商税?”王愔冷笑道:“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哪个敢破?”

大明的收入,几乎都在农税上。商税是有的,三十抽一,而且商人可以连续逃税,明朝中期经济的快速发展,让朝野上下课商税的呼声不绝于耳,只不过每次提出来,就遭到众口一词的反对,因为商人们早就和官员结成了利益共同体,而且因为开国皇帝对商人这个群体的无视态度,让反对商税的官员,高举着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招摇呐喊,连皇帝也无奈他何。

“课税?”陆执章道:“课税不过小事,我谅他张经即使敢课税,也不敢超过二十比一,不过这个口子的确是不能开的,而何必用我们在前,自有人替咱们摇旗呐喊。如今我想的是另一件事——张经会不会像朱纨那样,厉行海禁?”

提起当年朱纨严厉的禁海政策,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们每个人都有出海的大船,每年通过海上贸易,为他们带来数不清的收入。朱纨不过提督闵浙军务,就敢跟世家大族叫板,而且轻轻松松就烧了他们的大船,抄了他们的市集。

张经可是提督六省军务的总督,总揽军政大权,他说禁海还是不禁海,可确实关系他们的直接利害。

“这女人——”王愔脸色沉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有时候,”陆执章将楚夫人飘散的长发绾回鬓间:“女人比男人顶用。”

第二十章 山东鲁王府

山东的鲁王府,坐落在济宁兖州。王府很容易寻找,陈惇就站在宫墙之外,仰观这庞大的王府建筑。

鲁王府是按照宫室来建造的,但是是缩小版的。既然是宫室,就有宫墙,城墙高达二丈九尺,下阔六丈,上阔二丈,女墙高五尺五寸,城河阔达十五丈。宫城周围三里多,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所有的宫殿门庑,及四城门楼都用青色琉璃瓦覆盖,因为只有皇宫才能用红黄琉璃瓦。

第一代鲁王是太祖皇帝第十个儿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因为他喜欢服食丹药,毒发伤目,中毒而死。估计朱元璋也讨厌他这个儿子,给了一个谥号“荒”,就是荒唐荒诞的意思。

不过这个鲁王却娶了一个不错的王妃汤氏,汤氏将他唯一一个儿子从两岁养大,诗书教育,使得第二代鲁王礼贤下士,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表扬。

不过等王位传到第五代鲁王的时候,这一位鲁王完全不像他的先祖,而是充满了暴虐因子,不仅**不堪,让娼妓乐户裸着身体坐在一起,而且谁要是敢忤逆他,就用锥子锤死,甚至还复原了炮烙之刑,让朝廷闻知,就革去他三分之二的俸禄。

这位淫暴的鲁王就是朱颐坦的父亲,这让陈惇不得不谨慎小心些,因为他要拜访的鲁王世子其实不是鲁王世子,而是正儿八经的鲁王,因为朱颐坦的父亲太过为非作歹,使得朝廷怀疑朱颐坦很可能也有不良的行为,干脆拖着他的王位不给,即使他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

陈惇出示玉钩,被王府纪善领了进去。

鲁王府的确是大,来来往往许多宫人太监,还有许多穿着华服的人,这些人并不正眼看陈惇一眼,甚至彼此之间,都视若无睹。

“这都是什么人啊?”陈惇走两步就要跟着纪善停下行礼,不由得问道。

“这都是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纪善倒是很和善:“鲁王府人口太多,大家都聚居在一处,甚至同父的兄弟,彼此都不认识呢。”

这第二代鲁王生了六个儿子,在他死前他已经有了十九个孙子,于是繁衍起来,到现在鲁王府住了上百个大小王,吃饭简直就是一幕盛况。

“草民绍兴陈惇,”陈惇见到了朱颐坦,就微微作揖道:“见过世子殿下。”

“你就是那个宣华馆藏头匿迹的人啊,”朱颐坦毫无形象地招呼他与自己一起用膳:“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来吧,本世子请你吃饭。”

一顿饭吃完,朱颐坦问道:“鲁地的菜,比苏州的如何?”

“似是略咸,”陈惇道:“苏州清淡些。”

“是清淡些,都淡出个鸟了,”朱颐坦道:“你说本世子好不容易溜出去一趟,跑到天下闻名的苏州地方,是吃没有吃好,玩没有尽兴,连个女人都见不到一面,还被老鸨给吓退了,说出去谁信呢?”

陈惇想了想,就道:“我觉得问题出在那陪同的孔贞宁身上,苏州城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他偏偏要带着世子去凑冷美人的屁股,最后灰不溜秋回来的是世子你,而他孔贞宁还浪荡在苏州,悠游自在呢。”

“是这样吗?”朱颐坦一拍大腿,怒道:“这个龟孙,果然长了颗黑心!”

“世子下去再去苏州,我可以带着世子玩耍,”陈惇道:“苏州有专门的搏戏园,一个大园林,里面什么都有,斗鸡、斗蛐蛐,下棋,六博、投壶、鱼戏、打马吊、叶子牌,包你心满意足,尽兴而归。”

“是吗,”朱颐坦果然被吸引了心神:“苏州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呢?”

“苏州好玩的地方多着呢,还有专门的鬼市,”陈惇道:“半夜才开,与市之人都带着面具,不肯露出真容,所交易的货物,都是不能见光的东西,纷繁诡异,让人眼界大开。”

陈惇天花乱坠胡吹乱侃,竟将朱颐坦说得目眩神迷,缠着他还要听更新奇的故事。

陈惇说到一半却不肯再说了:“只不过现在,苏州这些地方都关门歇业了,市上一片萧条,所有声色赌场都歇业,老百姓必须在酉时回到家中,不许在街市逗留——苏州现在施行宵禁呢。”

“哦?”朱颐坦道:“这是为何?”

“殿下有所不知,”陈惇道:“苏州因为发了大水,粮价走高,物价飞涨,官府为防有心人作乱,下了大力气整治呢,官差日夜在街上巡逻,别说是聚众滋事的,就是夜不归宿的通通都要被抓到大牢里。”

“人心思变啊,”朱颐坦就道:“《管子》里说,国奢则用费,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邪巧作。说百姓穷了,各种刁民就出现了。你看我鲁地,根本不比苏州繁华,却都有太多刁民作祟,更何况在风流繁华的苏州,我听说不久前你们苏州还出了游手无赖打-砸-抢的重大案件,等到官兵围剿的时候,这些人也不怕,乘船出海了,至今还游荡在太湖呢,是不是?”

陈惇没有想到朱颐坦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深有见地的话来,一时不由得刮目相看:“殿下说的不错,这些歹人最喜欢乘乱而起,最喜欢浑水摸鱼。”

“你们苏州是天下第一剧繁难治之地,”朱颐坦就道:“可惜再没有一个况太守能压得住了。”

陈惇点头道:“当年苏州缺粮,况钟日不限行,夜不罢市,周转粮食,调控物价,民赖以活。如今苏州危机更甚,官府却无计可施,百姓嗷嗷待哺,只怕不久就要酿成大变。”

“无计可施?”朱颐坦不信道:“这不就是粮食的问题吗,把粮食买回来不就行了?”

“不错,根本就在买粮上,”陈惇道:“但本地粮商将存粮卖给大户,而大户勾结,趁机囤积居奇,不肯抛售粮食,苏州知府只能从别处调集粮食,以解此次危机。”

“我明白了……”朱颐坦眼睛一眯:“原来你到我这儿来,是买粮来了。”

陈惇就恳切道:“山东多良田,又连续五年大丰收,我便受府尹之托,前来购买粮食,这样的好事情,自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您啊。”

“嗯,算你有眼光,”朱颐坦摇头晃脑道:“知道在这山东地方,我鲁王府有良田万顷,要买粮,别处不用去。”

陈惇心道,这大明朝初年,朱元璋给宗室的土地还有限制,郡王诸子年十五,各赐田六十顷,除租税为永业,其所生子世守之。也就是说,藩王要给不是世子的其他儿子每个人留六十顷地,这些郡王们世世代代守着这六十顷土地。后面到了宣德年间,诸王颁田赐土成了定制,一要就是几千顷土地,看看这鲁王府,居然有万顷良田,算算大小的藩王,在他们名下的土地全部加起来有大概有四五百万田亩,大都无需交税,几乎是全国可耕之地的一半。百姓耕种着剩下不到一半的土地,却缴纳全国的赋税,怪不得不堪重负,纷纷弃地逃亡呢。

“我鲁王府粮食以百万计,问题就是,”朱颐坦呵呵一笑:“你愿意出多少钱?”

陈惇就道:“我来时打听了,山东粮价在一两五一石左右,我愿意出二两一石的价钱,购买五十万石粮食。”

朱颐坦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末了才擦了一把眼泪道:“其实二两一石的价钱,放在山东,怎么都买的上粮,但是苏州既然粮食能涨到多少……六两一石,我为何不赚六两的价钱,要二两卖给你呢?你算算,五十万石粮食,一百万两和三百万两银子,换你你选哪个?少赚就是赔啊,我朱颐坦起码得赔二百万两银子。”

“说句大实话,现在已经四月中了,五荒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还能往上涨,”朱颐坦道:“我再等一阵子,说不定还能涨到七八两,还能再赚五六十万两银子,为何要卖给你呢?”

陈惇也哈哈一笑,道:“那就请世子满载五十万石粮食,发往苏州吧。”

“怎么,”朱颐坦道:“你不怕我不卖你粮?”

“说句实话,苏州的粮价一天一个样,老百姓的神经究竟能紧绷到什么程度,哪一天会绷断,谁也不知道,”陈惇慢悠悠道:“也许世子可以大赚一笔,也许您的船抵达苏州的时候,物价已经奇迹般地回落了,然而假使您真的可以跑赢物价,在降价前把大米卖出去,这么多粮食投到市面上去,怎么也能把粮价打压下五六成,那不就算是帮了我们吗,我反而要多谢世子殿下了。”

“绷断?”朱颐坦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绷断的意思就是,”陈惇慢吞吞道:“老百姓承受不了压力,又得知某处某宅有大笔粮食,于是……谁铺开了摊子,谁就要负责收场,不是吗?只要一处的大米被放出来,其余各家肯定会把囤积的大米低价,甚至免费放出来,那我就可以很确定地说,到时候您的五十万石粮食,别说是一百万两,就连二十万两都卖不了!”

朱颐坦一时语塞,不由得干笑起来:“苏州……还不至于如此吧。”

“是啊,”陈惇道:“苏州繁华之地,总不能一夕毁于暴乱吧,而且归根结底,那些囤积居奇的人只不过想着要大赚一笔,没必要毁了根基,所以最后还是要将粮食放出来的。所以这一场风暴之中,如何取舍,究竟是火中取栗,还是稳抓稳打,就在您一念之间。”

朱颐坦用手虚点了一下他,笑道:“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说着便道:“五十万石粮食,可以二两一石卖给你,但天下没有这么好做的买卖,你需要为我完成一件事,我才能帮你这个忙。”

陈惇就道:“世子今日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所谓的宗室都是纨绔子弟的说法,我陈惇再不肯信。不过我倒是能猜到世子想要我为你完成的事情是什么——”

“为世子复冠带,得王位,”陈惇轻描淡写道:“是这件事吗?”

第二十一章 恍惚

朱颐坦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而知的人?”

陈惇微微一笑,当时朱颐坦和孔贞宁出现在苏州宣华馆,他就在揣测原因,后面听老鸨子说,这货弄得山东按察使并南京科道十几个言官累日参奏,声达天听,降诏切责,还收了冠带,至今不给王位——为何还不避忌一点,还敢跑来苏州耽于声色?

他后面忽然想到,孔贞宁的准岳父陆执懋的亲二哥陆执规,是南京太常寺卿,与一众南京言官相交,如果肯为他说话,那他就能顺利袭王位。只不过孔贞宁的婚事肯定要被陈惇搅黄,这朱颐坦的算盘一定会落空。

“世子是故意为难我啊,”陈惇心中计较一番,确实感到有些棘手,“这笔买卖,不好做啊。”

“五十万石粮食,谁说不是呢?”朱颐坦乐道:“不过你陈惇就能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你若是能帮我复冠带,得王位,我再……免费送你两万石粮食,如何?”

陈惇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从鲁王府告辞而出。

“我为你弄来了王位,”他心中道:“你只有两万石粮食相赠,那算起来,我还赔本了呢。”

他在兖州驿馆中住下,当晚随同的小吏就打听回了消息:“已经打听清楚,当时参奏鲁王世子不法事的人名叫沈应龙,字翔卿,是浙江乌程县人,嘉靖十四年进士,历刑部主事、郎中,进为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

这位沈应龙巡抚山东的时候,听闻前任鲁王的不法事,就参奏一本,将前鲁王的禄米革去三分之二,后来又听到了朱颐坦的不法事,又参奏一本,将朱颐坦的冠带革去,差一点就除名宗室了。

“这个沈应龙,眼睛一直盯着鲁王府,一定是与鲁王有过节,”陈惇就道:“你再去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名叫张望的下吏办事很利索,之前跟随陈惇去常州收粮,这次陈惇就把他从府衙要了过来,跟随自己来到了山东。

很快他就从茶馆探听到了:“说是嘉靖二十六年,山东遇大饥荒,沈应龙多次上疏请发钱粮救济,救活饥民八十余万。可没想到,救济粮发下去的时候,鲁王府带头收租,让百姓交去年没有上交的租子,百姓不肯,这鲁王就命令家丁抢粮,酿发了一场事变。”

领了救济粮的山东百姓被鲁王强收走了粮食,后面鲁王府抢先告状,倒打一耙,向朝廷告状说是沈应龙救济不均引发的冲突,害得沈应龙被朝廷申斥,官降两级。

“原来如此,”陈惇道:“估计朝廷后来也知道了谁是谁非,不然不会将沈应龙官复原职,而且听凭他两次参奏鲁王……这可真是冤家了,不好解啊。”

“不过既然是因为粮食的问题,”陈惇道:“倒为我提供了方便。”

此时的苏州,夜晚一片寂静,这是苏州几十年来都没有再出现过的景象了,向来苏州之夜灯火辉煌如昼,但因为这为时一月多月的粮食危机,苏州府施行宵禁,夜晚戒严,所有差役分作两班,在街上巡逻打更。

一阵水火棍和笔架叉捣地的声音过去,吴知恭才匆匆穿过了二门。

“怎么样,”吴奂道:“送过去了吗?”

“送过去了,”吴知恭擦了一头汗:“王廷收下了。”

“这十二万斤粮食,如果以去年冬天的价格卖,咱们还要多赔几万两,倒不如免费送给官府,”吴奂淡淡道:“商人经商,本为赚钱,天经地义,但我们决不能像陆家那样,不仅要赚黑心的钱,而且还妄图控制整个苏州城,哼,这简直是痴人做梦。”

“是,”吴知恭点头道:“您常说古时有弦高贩牛救国,商人并不能只图眼前利益。”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平日修桥铺路,资助府学的原因,所以咱们延陵吴名声还不错。”吴奂道:“这么多年来,受我吴氏其资助的学子,考取举人者多达上百人,进入南京国子监的人也有五六十,这笔投资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又岂止于眼前?”

吴奂投资苏州府学,不仅为其带来了受用无穷的官场助力,更是给他积攒了崇高的声誉,所以他这一代即使不像陆家有出仕的人,但在苏州依然是数一数二的大家。

“不过我吴奂,好歹还有一个好孙儿,”吴奂想起吴启和,不由得欣慰道:“启和已经中了秀才,举人也是探囊取物,将来大有可期。而他陆家子嗣,均不成器,老大汲汲钻营,老二在南京,听闻是个病秧子,老三更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唯一有点见识的,居然是个丫头,真是可惜,可惜了。”

吴知恭扶着吴奂慢慢走向内堂,忽然想起来王廷的话,道:“王知府今日一番话,倒是很有深意,说咱们经商之人,不仅是为了赚钱,而且要承担社会责任。”

“他说没说什么叫社会责任?”吴奂问道。

“就是带头遵纪守法,维护社会安全,”吴知恭一一道:“多做慈善,反哺社会。”

吴奂被说得一愣:“嗯……还有呢?”

“还有,”吴知恭一思索,道:“他还说人的格局有多大,他的事业自然就有多大,这个也不仅指他们当官的,商人也是如此。”

“王廷倒是会说话了,”吴奂想了想,道:“不对,我看这倒不像是他说的,这一次的粮食危机,他应对颇有一种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这种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的气概,不像是他,你说会不会有人在他背后指点啊。”

“在他背后指点?”吴知恭惊讶道:“为什么呢?”

“苏州济农仓一粒粮食都没有,”吴奂眯起了眼睛道:“可突然之间,就有二十万石粮食送抵,这粮食从哪儿来,你说是常州的商人不顾协会约定,私底下卖给了他——我看不像,有人从重重监视阻挠之下弄来了粮食,这当中一定有一番不为人知的运作筹谋。”

他们揣测来去,却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的手笔,至于王廷大言炎炎说的所谓社会责任感的话,也是陈惇所教,让王廷他们约谈苏州、松江和常州的小粮商们,这些粮商一来存粮不多不少,二来处于粮油协会边缘,陆家的威慑力对他们来说并不大;三就是他们极其擅长分销。

这个协会所谓的联盟,早就不是铁打铜铸的了,要不然陈惇不会从邵芳那里搞到最重要的一笔粮食。而随着小粮商的瓦解,大粮商很快也会松动。

“好了,夜深了,你回去吧,”吴奂道:“也别打搅启和复习功课。”

“是,”吴知恭就道:“儿子告退。”

吴奂走进内室,就看到桌上放着四碟八碗的精致点心,宝妆饼、芙蓉花饼、古老钱饼、石榴花饼,红玛瑙茶食、夹银茶食、夹线茶食、金银茶食、糖钹儿茶食、白钹儿酥茶食、夹糖茶食、透糖茶食。

“你整天忙这忙那,”吴夫人捏着佛珠走出来:“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吴奂一震:“我怎么会忘了呢?今儿是咱们华娘的生日,她最爱吃这些小食了。”

“华娘是我三十四岁生的,生下来当眼珠子一样看待,”吴夫人平平常常地念叨着:“你也说爱她,可是给她周岁就订了一门亲,长到十七岁,这亲事又被你说不合适,拿了金钏去退婚,结果华娘只说女不二嫁,跟着那人跑了,到现在,又是十七年过去,我的华娘在哪儿呢?”

看着吴夫人怨恨的神色,吴奂不由得长叹一声,腰背瞬间就岣嵝了起来。

吴奂虽然家大业大,可惜子女只有一对嫡出的,女儿就叫吴知华,出落地聪明美丽,是他的掌上明珠。当年吴奂与好友相约为儿女亲家,只可惜这位好友很快牵涉进官司之中,家业败落了许多,吴奂虽然伸手搭救,但这亲事显然已经并非良缘,他就动了退婚的心思。

谁知道好友的儿子,也就是吴知华订下的准夫婿是个书呆子,不肯体面收场,居然跑到了吴家门口控诉,结果就被华娘看到了,正所谓姻缘难改,华娘便不肯退婚,觉得父亲是不顾她的名声,嫌贫爱富。

吴奂一来越发觉得这后生是个居心叵测的人物,更是不肯应允这婚事,华娘与他争吵之后,吴奂大发雷霆,将女儿软禁起来,谁知华娘跳窗逃走,竟与这后生私奔了。

淫奔之罪,并非大罪,但名声是全毁了,吴奂起先震怒,并不肯搜寻女儿,只觉得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与这后生即使私奔,不多久也尝遍辛苦,自然会回来找他。可惜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女儿音讯全无,吴奂苦苦打听,却只知道这后生带着女儿去了浙江,据说那里有祖宅和一些田地,但这么多年找寻,依然不见踪影。

吴知华当年私奔的时候,其余什么都没有带,只匆匆卷了汉魏几大家的碑帖,因为她从小爱临书法,吴奂这么多年也在搜集这些碑帖真迹,只要找到一部,大概就能确定女儿身在何方——然而一部都没有让他寻到,这也成为他安慰自己的理由,华娘也许过得并没有那么差,不至于到了卖帖子的地步。

他轻轻拈了一块钱饼,看着碎屑浮在茶汤上,茶汤里却渐渐映出一个巧笑倩兮的模样来,一眨眼之后,却又变成了他在文会上见到的那个一鸣惊人的少年脸庞,渐渐重合在了一起,让他一阵恍惚。

第二十二章 万民伞

兖州府府衙之内,巡抚山东的右副都御史沈应龙正在和府尹说话。忽然之间,一阵喧哗从寅恭门穿堂而入,沈应龙不由得道:“外头怎么回事?”

衙役不一会儿就回来禀报道:“大人,是苏州府的官吏,莫名其妙说送什么‘万民伞’。”

沈应龙和兖州知府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万民伞是什么?”

且见这府衙门口,陈惇悠游自在地蹲在石狮子旁边,任由好奇的百姓打量万民伞。众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不已:“这是什么啊?”

万民伞这东西,出现在清朝,也就是说明朝是没有的,所以百姓根本不知道这是个啥玩意,陈惇见时候差不多了,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这东西叫万民伞,看到伞上缀着的小绸条了吗,这是赠送人的名氏,这都是我苏州士绅之名,也就是苏州士绅百姓送来的。”

“送这个做什么?”众人都大惑不解。

“你们知道什么,”陈惇一挥手:“这万民伞啊,原本是当年我们苏州的大青天况钟离任的时候,百姓送给他的。你们都听说过况太守三任三留的故事吧,听说过没有?”

见山东的百姓并不太知道,陈惇略略讲述了一下况钟的事情,宣德六年,况钟丧母,按照礼制,他必须回靖安原籍丁忧,三年孝满才能出来做官。于是苏州二千多人向巡按御史请愿,“请求夺情起复”。宣德十年,况钟进京述职,苏州人民怕他因政绩优异,升官离去,以至于况钟起程时,“士耆民庶咸候上道,且控舆卧辙”,舍不得他走。第三次就是在正统四年,况钟任苏州知府已九年,赴北京考绩,朝见皇帝。况钟赴京后,苏州百姓八万人又上书挽留,要求况钟再次回苏州。

“我们苏州百姓送这个伞啊,就是说这个官儿像把巨伞一样佑护着一方的老百姓,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陈惇道。

“那你不送苏州府的官吏,”沈应龙听了个清楚,就问道:“为何要送到我兖州府来呢?”

见沈应龙和兖州府尹走出来,众人都喏喏行礼,陈惇也做了个揖:“见过二位大人。”

“事情是这样的,”陈惇就解释道:“我苏州不日前发了大水,粮价高涨,又逢青黄不接之时,百姓无粮可食,嗷嗷待哺,甚为凄惨。就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却忽然有大船装来粮食送抵苏州,竟是兖州的鲁王府送过来的。”

陈惇见沈应龙果然神色一顿,就道:“这鲁王竟愿意免费提供五十万石粮食,救济苏州之难,我苏州百姓感恩戴德,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之情,只能派小人送来万民伞,对鲁王世子殿下的活命恩情,实难尽述。”

沈应龙惊讶道:“鲁王府免费提供五十万石粮食?”

陈惇道:“正是,鲁王世子殿下说,当初山东大旱的时候,他坐视百姓饥馁而死,心中无日不愧悔交加。这次听闻苏州遭灾,他忽然意识到不管是山东的百姓,还是苏州的百姓,都是大明的子民,他终于能补救当初的罪过了。”

沈应龙神色变幻,“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真这么说的,”陈惇道:“小人将代表我苏州百姓谢意的万民伞送到王府上,然而世子并不接受,还让小人原样拿走。小人受苏州知府所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送来州府衙门,请本地父母相帮,让鲁王府接受我苏州百姓的万民伞。”

“这可真是一件大善之举啊,”兖州府尹抚掌大笑道:“本官一定帮你们把这伞送出去。”

说着他就吩咐典吏道:“快去王府,就说我这个府尹设宴,请鲁王世子殿下务必到来!”

一头雾水的朱颐坦赶过来,却见兖州府尹竟亲自在府衙门口迎接,同时又看到他最害怕的沈应龙居然也在等候,顿时小心肝吓得噗通噗通直跳。

“殿下,”陈惇哈哈走过来拉了他一把:“你是我苏州的大恩人啊。”

朱颐坦见到陈惇,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

“小人怎么不能在这儿,”陈惇道:“世子殿下高风亮节,不肯透露自己做的大善事,小人只好找到父母官这里,请父母官帮忙,将殿下应得的荣誉送上。”

“什么善事?”朱颐坦更加疑惑了:“什么荣誉?”

“殿下何必如此谦抑,”府尹道:“五十万石粮食都送出去了,竟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吗?”

陈惇亮出万民伞,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锦旗亲手交到了朱颐坦手中:“苏州万民感谢殿下无偿提供的五十万石粮食,并仰赖殿下恩德,得以活命,因而送上万民伞和锦旗,对殿下的大恩大德,感激涕零。”

朱颐坦嗯啊了两声,显然还是摸不着头脑,这边陈惇已经道:“苏州府尹王廷,已经将此事具述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不日就会将世子的善行上报朝廷,小人在这里也恳求兖州的父母官,据实上奏,让朝廷颁赐嘉奖。”

兖州府尹捋须点了点头,忽然又看向右手边的沈应龙:“翔卿,你看——”

沈应龙就道:“若果真如此,世子可谓是迁善改行,复冠带也未为不可。”

朱颐坦本来反应过来,正要跳脚,一听这话,顿时激动地脸色通红,“我年少无知,多有恶行,幸赖沈大人……多方教诲,痛悟非常,如今更是一心一意奉守宗室之道,为鲁地百姓造福。”

他看着一旁笑眯眯的陈惇,一时心痛恼怒一时无奈,“五十万石粮食……五十万石,是我一点心意,没想到、没想到能得到苏州百姓感谢,始料未及,始料未及。”

“殿下大仁大义,心系百姓,”陈惇道:“不求回报,哪里能真的没有回报呢?”

他故意将回报两字咬地重重地,看着朱颐坦脸色变幻,不由得微微一笑。

等到这筵席散去,朱颐坦邀陈惇同舆而回,哈哈笑了两声:“果然是我小看了你,我只怕鬼谷子复生,也比不上你的纵横捭阖之术啊!”

“殿下谬赞了,”陈惇惬意地享受夜风拂面:“小子已经完成了殿下的要求,我想那沈应龙沈大人应该不日就会上疏,称颂世子你的这一大功德,所以复冠带应该指日可待了,那宗人府本就是以朝廷的意思为主,既然你能复冠带,王位自然也就随之而来了。”

“可你当时和我说的是以二两一石的价钱,买我的五十万石粮。”朱颐坦沉下脸来。

“殿下可知,耕田之利,可达十倍;珠玉之赢,可达百倍。而当年吕不韦为秦异人谋,所得报酬,乃是一国。”陈惇道:“今日我为殿下谋划,虽然不比吕不韦,但也超过了耕田珠玉之盈,还是殿下觉得,自己这个王位,根本不值一百万两银子?”

朱颐坦哈哈大笑起来:“你倒真有几分冯谖的意思,怎么样,你肯做我的冯谖吗?”

陈惇也不由得一乐:“看殿下你的资质,也不是孟尝君啊!”

两人大笑了一阵,朱颐坦拍拍肚皮,道:“这五十万石粮食,送给你就送给你罢。不过这粮食,对我来说不多,但要应对你们苏州的危机,恐怕还不够。”

陈惇就道:“殿下看得明白,我还需要至少一百万石的粮食。”

“我是没有多余一粒粮食给你了,你可别再占了便宜还卖乖,”朱颐坦摇头道:“不过你既然还要买粮,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愿闻其详。”陈惇道。

“山东可不止有我一个鲁王府,”朱颐坦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若论根深叶茂,谁比得上圣人门第呢?”

其实不消朱颐坦说,陈惇也知道山东孔家的田地,几乎占了山东一半,对于这个最大的粮仓,陈惇自然是要去浑水摸鱼一番的。

看着陈惇告辞而去,朱颐坦也眯起了一双三角眼:“去,把苏州粮价涨到了七两的消息,告诉孔家。”

“殿下,这……”跟随他的纪善将刚才他和陈惇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不由得惊讶道:“您不是让那小子去孔家买粮吗?”

“是让他去孔家碰壁的,”朱颐坦道:“这小子比孔贞宁还心黑,坑了本世子一百万两银子,还叫我有口难言,这回我也让他尝尝被人坑的滋味。”

陈惇回到驿馆,对小吏张望道:“朱颐坦答应明天就发二十艘大船托运粮食,但这粮食不能露面,须要藏在苏州城西南的外太湖之滨……我还要筹运其他粮食,要等到苏州府里二十万石粮食已经差不多吃尽,而新一轮疯狂涨价的时候,粮食才能出现,一举将那些不法商人打趴下。”

张望已经对陈惇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五十万石粮食,没有花一文钱,您真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啊!”

“别拍马屁了,我又不能给你升官,”陈惇虽然心里得意,但还是把脸一抹,道:“这朱颐坦坏得很,不服气我把他坑了,肯定要给我下绊子,我猜他会把苏州米价告诉孔家——殊不知,我正等着他把这消息传过去呢。”

第二十三章 太夫人

随着隆隆的鸣鼓三响之声传遍孔庙,这一代的衍圣公孔贞干着礼服至孔庙行礼。只见庄严的孔庙之中,执事各司其职,祭祀众人各就各位。孔贞干就位后,执事掩埋毛血,开始迎神。

孔贞干焚香后,举爵,酹酒,奠爵,俯伏,起立。众人皆随之俯伏,等初献礼的祝文读过之后,压献开始,孔贞干用缓慢低沉的声音道:“春秋祭祀,各随土宜。必丰必洁,必诚必敬。此报本追远之道,子孙所当知者……谱牒之设,正所以联同支而亲一本。务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雍睦一堂,方不愧为圣裔。”

孔氏族人宗庙祭祀可以分为两种,即公祭和家祭。孔庙始建于鲁哀公十七年,立庙于旧宅,时为家庙,早期的祭孔活动,所谓公祭与家祭混为一体。后来由于孔氏家族历经千年的繁衍,体系庞大,人口众多,其余分支六十小宗户,各自在当地立小宗庙,其子孙分支,在家立庙祭其祖。而今日则属于公祭,公祭之后,则各大宗小宗分别进行家祭。

公祭持续了三天,祭礼结束之后,孔贞干在仆从服侍之下,脱去了厚重的礼服。

“今儿大礼上,我怎么见了许多没见过的新面孔,”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是不是有外姓冒替了进来?”

“太夫人玩笑了,”大宗的孔贞义道:“外姓怎么可能冒替进来呢?”

“那就传我的话,”这女声停顿了一下,道:“让六十户首调查各户世系,造册呈送,我预备要重新修谱。”

“母亲,”孔贞干不得不出言阻止:“族谱十年一修,如今还不到十年。”

这五十多岁依然精神矍铄的妇人正是孔贞干的生母卫夫人,她是孔府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当年孔贞干即使二十四岁袭爵,年龄并不小了,却依然要事事听命于母亲,而卫夫人独揽大权,甚至修改了几条规矩,比如之前孔氏凡时祭、告祭、朔望、诞辰、忌辰,妇人才随从至祠堂行礼。但卫夫人查阅典籍,发现古礼中,妇人是行亚献礼的,因此竟然改变了孔府大祭的仪程,也堂而皇之地参加了公祭。

不过卫夫人虽然跋扈,倒也很有几分才干,内务外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她每天上午坐在上房书案前听各色仆禀报大小事务,批阅大小呈文,处理林庙府务,孔府的官员、执事、小甲的呈文中,开头都要写上“太夫人、公爷恩准”字样。

“是不到十年,”卫夫人就道:“可是年年都有新生儿,新面孔,难道就要拖十年?你当年出生的时候,你父亲可不管族谱才修了三年不到,硬是开了祠堂,写了你的名字进去。”

孔闻韶的原配,大学士李东阳的女儿不曾生育,其他姬妾也不曾有一儿半女,只有续弦卫夫人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就是孔贞干和孔贞宁兄弟俩,让孔闻韶大喜过望,免除了没有子嗣袭爵的忧虑。

孔贞干只能将话咽进肚子里,叹了口气。

他和太夫人的感情本来不错,然而在婚事上,他违逆了母亲的意思,娶了张延龄的女儿,而卫夫人本来是要退掉这一门亲事的。从这以后,卫夫人对他便不似从前,对张氏更是视若无睹,反而更加宠爱孔贞宁这个二儿子了。

“禀太夫人、公爷,”门口的仆从道:“有苏州府的典吏求见。”

“又是苏州府?”孔贞干觉得奇怪。

“苏州府怎么了?”卫夫人就问道。

“前几日鲁王派人过来,”孔贞干就道:“问了几句公祭的事情,就东拉西扯说苏州府发大水,涨粮价如何如何的,真是莫名其妙。”

“涨粮价?”卫夫人心中微微一动,却又道:“你弟弟就在苏州府里头,也不知这婚事有什么波折没有,都好几天不曾收到他的家书了。”

“二弟心性未定,我看他是贪恋苏州景色,流连忘返了。”孔贞干就道:“这一次公祭也不回来,族中说不定会有闲话。”

“我看谁敢说闲话,”卫夫人眼睛一瞪:“你难道不知道姑苏陆家也是千年门第,这亲事怎能一蹴而就,那陆执章也定是要考验贞宁,而且他去时候我就叮嘱了,让他多多拜访苏州耆宿,多下些功夫,对他有利无害。”

说着卫夫人就哼了一声,道:“贞宁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陆家世代簪缨,富可敌国,我听说陆执懋给他女儿的陪嫁中,就有苏州的上等水田二千顷,你再看看你娶的女人,连分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净惹族人耻笑。”

孔贞干脸色发青,当初张延龄、张鹤龄兄弟败落,家产被抄捡,张氏自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嫁妆了,这更招致了卫夫人的不满。

“当初父亲给我定下这门婚事的时候,张家有一个皇太后,一个国公,两个国侯,”孔贞干道:“门第显赫,盛极一时。您不是高兴得很吗?”

“我高兴什么?”卫夫人怒道:“我让你父亲给你娶一个宰相家的女儿,他偏偏要定乡下土包子家的姑娘,那张家算得什么,不过依裙带而盛,连书都没有读过,我说他败落是应得的,就是可惜了你,被她拖累了!”

“宰相家的女儿,”孔贞干道:“自嘉靖以来,除了严嵩,哪个宰相不是朝进夕退?”

不说杨廷和这种政治上注定要被罢退的人物,只说他以后的几任首辅,蒋冕于嘉靖三年二月进,五月致仕。毛纪于嘉靖三年五月进,七月致仕。费宏与嘉靖三年七月进,五年五月降。杨一清于嘉靖五年五月进,七月降。再然后刨去一个开了挂的张璁,甚至出现了一个大明朝第一个被腰斩的首辅夏言。

“您说嫁妆,”孔贞干就道:“您嫁进孔家的时候,又有多少嫁妆呢?”

这戳到了卫夫人的痛脚,她只不过是兖州知府的女儿,嫁妆能有多少,如何比得上原配李氏。当年李氏嫁进孔家,是孔贞干的爷爷委托了数十名朝廷高官,向李东阳求娶的结果。李东阳贵为太平宰相,当初给女儿的陪嫁虽然不多,却都是珍品,而且都是古玩字画(李东阳曾藏有清明上河图),价值连城。而卫夫人作为续弦嫁进来的时候,只虚虚装了四十八抬。

孔贞干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得卫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翅膀硬了,天天地顶撞我,真是忤逆不孝,我生了他就是要气死我!”

数落了几遍孔贞干的不孝,又想起苏州的二儿子贞宁来,顿时打起精神道:“苏州是不是有人求见?快让他进来,我问问陆家的事情!”

张望走进孔家,他早就打听到孔家是这位老夫人当家,但凡客人入府,总要先拜会于她,无论大事小情皆由她决断,而且陈惇早就说过,这事情还非得通过她才能办成。

张望跟着仆人进去,便见一个五十多岁却保养得甚好的老妇人坐在官帽椅上,顿时不敢怠慢,赶紧行礼道:“苏州典吏张望,见过太夫人。”

小吏出身的人,自有一套奉承之法,和察言观色之术,果然哄得卫夫人和颜悦色,虹销雨霁,问道:“我儿去你们苏州,准备与姑苏陆氏结为姻亲,这事儿苏州人有说道吗?”

“苏州可谓是人人皆知了,”张望就道:“都觉得这是门当户对的大好事儿,翘首盼望着十里红妆的一天呢。”

说的卫夫人更是满面笑容,寒暄了一阵儿,才道:“你是姑苏的官吏,来山东孔家,有什么事情吗?”

“确实是专程来拜访太夫人的。”张望道:“小人受苏州府尹之托,特来向孔府购粮。”

“购粮?”卫夫人眼睛一眯。

“最近苏州发了大水,粮价上涨,”张望道:“官府为了平抑粮价,四处筹粮,听闻孔府有大笔粮食,有意收购。”

“孔府粮食是有的,”卫夫人道:“但怎么能比官府的粮仓?我就不信苏州的粮仓没有粮食了,竟要千里迢迢跑到我们山东来买粮?”

“好教太夫人知晓,”张望就道:“今年大水发在四月,正是个青黄不接的时候,一通水过去,百姓的夏粮就没有着落了。这朝廷到现在既没说个救济的事情,也没说蠲免夏粮,偏偏新任的江南总督还要催收二百万石粮食,让我们府尹真是一夜白发生。若等到秋粮上市,那还有足足半年,百姓吃什么呢?虽然本地也有进粮的渠道,但大都是小额存粮,无法应对百姓对粮食的需求,只能另寻渠道,到外头来购粮了,又听闻孔府田多,粮食自然也多,这头一个便往山东来了。”

卫夫人便道:“你们官府能吃进多少粮食啊?”

一看老太太就是财大气粗,只问官府能买进多少,而不说自己能提供多少——张望便道:“一百万石粮食左右。”

“这确实不少啊,不知道你们打算多少钱收购我家的粮食啊?”卫夫人道。

“二两一石。”张望道:“这个价钱公道着呢,比市面上的零售价还高几分。”

卫夫人一听便道:“我怎么听说,苏州如今的粮价,可是涨地很高呢。”

张望神色一变:“太夫人,这粮价上涨,不过是一时而已,府衙已经在平抑粮价了。何况苏州涨价,山东又没有涨价,太夫人总不能拿苏州的价格来卖粮吧?”

卫夫人心思一转,道:“客人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了,如今正是饭点,且先用个饭,吃完了再说粮食的事情。”

张望只好打住,跟随仆从去用饭了,而卫夫人立刻吩咐身边的丫鬟:“把贞干身边的长庚叫来,我要问他话。”

长庚是贴身服侍孔贞干的人,卫夫人就问道:“鲁王派人来,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问公祭的事情,”长庚答道:“还说什么苏州府如今青黄不接,正是缺粮的时候,粮价涨到了七两一石,还以一天二分的价格涨着,简直是闻所未闻。”

“七两一石?”卫夫人吓了一跳,连声追问道:“真的吗?”

听到肯定的回答,卫夫人不由得盘算起来,孔府最不缺的就是田,满仓满囤的粮食,足够吃多少年的,但放在仓库里,粮食是很容易发霉的,如今能碰上这种千载难逢的高价行情,卫夫人自然想要兑现成真金白银,换取高额回报了。

第二十四章 开仓

说到孔府占有的土地,可以分成两种,公田和私田。公田由祭田(亦称祀田),学田组成;私田即自买田,又称免粮地、轻粮地,还包括夫人们的脂粉地。

宋朝元祐元年,宋哲宗赐给孔子四十六代孙孔宗瀚祭田一百大顷(每大顷为100大亩,每大亩合三亩),此为赐田之始。此后金朝、元朝各有赐田。直到本朝对孔府的赐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朝代,洪武元年赐孔府祭田二千大顷,计60,000市亩,分为五屯、四厂、十八官庄。后来宣德、成化、弘治年间,都各有赐田。

所以如今孔府其拥有的土地计有万余顷,分别座落于山东、江苏、河南、河北等五省三十多个州县之内,有田庄五百多所,这些田地有的阡陌连亘,跨州越县,有的却只有零星片断。

孔庙地基共三十二顷六十八亩九分,衍圣公祭田经过清算,约有二千一百五十七顷五十亩,祭田和学田,不向政府纳税,孔氏家族祭田的地租收入,主要用于孔庙祭祀,一切祠、墓维修等,其余部分可作为衍圣公的廪俸。其学田的收入,用来支付四氏学修茸、学录廪俸及其生员膳宿的各项开支,维持孔氏的春秋书院、石门书院、尼山书院、洙泗书院、中庸书院、圣泽书院,以及曲阜孟氏、曾氏、颜氏书院的开支。

孔府的私田,在孔府被称作“例地”,即依例优免粮差之地,只需向政府交一部分很少的租税。它们基本是孔氏家族用契买来的。但也有通过其他途径得来的地产,更有来历不明的地产比如投献。为求得荫庇,百姓把自己的田产挂到孔府的庄田名下,然后给孔府缴纳地租。在孔府的大量私田中,有一部分被称作“脂粉地”的私田,这是孔府衍圣公的夫人们的陪嫁田。因与孔府联姻的多是望门豪族或达官显贵,孔府有相当数量的私田是夫人们出嫁时作为嫁妆带来的,在继承人的范围上并不作特别的限制,如可以由儿媳、孙媳继承婆产等,比如卫夫人继承的就是前代衍圣公夫人的田产,她的婆婆就是大学士李贤的女儿,而她还握有原配李氏所有带来的嫁妆田产。

数以万顷的良田为孔家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但也带来了一定的烦恼。比如曲阜县附近的大部分祭田私田可以收粮食和草料,位于外省、外县的孔府田地,收回来粮食的话,一来运输是个问题,二来粮食收回来存储在仓库之中,经常陈腐发霉,孔贞干的父亲孔闻韶就想过收租银,但佃户和田庄的执事又不干,因为收粮食是可以从中渔利的。官方收粮用的斗一般是方斗,口小底大,一斗麦子是120斤。但孔府收租用的是长方形斗,装满麦子后是75斤,用木板刮平,斗内是50斤,刮下来的叫“斗尖粮”,庄子的执事是要分走的。

所以孔府贮存的粮食太多,又难得碰上这么一个难逢的契机,卫夫人自然心动无比,想要趁此机会将粮食卖出去,当然不会是市面上的平价,而是以苏州如今的行情,也就是七两一石的价格。

“什么,不卖?”张望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卫夫人道:“你们苏州官府没有诚意啊,苏州的粮价都涨到七两一石了,你们却要用二两一石来买我的粮,我看你们也不是真心来买粮的,来人啊——送客!”

张望大叫道:“太夫人,咱还可以商量,三两不,四两一石,都可以的!”

“哼,”卫夫人冷笑一声:“果然苏州府快要陷入绝境了,他们急需咱们这一大笔粮食。”

“太夫人,”身边的管家有些不明白了:“如果跟他讲讲价钱,说不定六七两还真可以卖出去呢。”

“我跟他说定六七两,但你可知运回苏州的话,苏州的粮价恐怕已经涨到了十两以上,”卫夫人道:“咱们少赚多少银子呢,何必非要通过小吏,难道咱们自己不能运送粮食去苏州卖吗?”

此时的苏州,知府王廷和归有光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整日不厌其烦地安抚百姓,但百姓依靠粥厂,只能每日混个半饥半饱,心中怨愤滔天,很难安抚地住,比如今日,王廷甚至被民众一拥而上,差点推搡下台去。

“还有多少粮食?”王廷问道。

“还有十万石,”归有光道:“咱们和梦龙约定的时间,竟然才过去十八天。”

两人原本盘算这二十多万石粮食最起码能支撑两个月,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粥厂开设之后,百姓蜂拥而至,一天消耗千石多粮食,最令两人愤怒的是,这当中竟然还有陆家的仆人,他们根本不是吃不上粮,而是故意唆使百姓来消耗官府的救济粮的。

但无论如何,他们手中还是有粮的,有了这些粮食,苏州城才得以支撑到现在。他们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了远去山东的陈惇身上,两人在河边眺望着远方,期盼陈惇能为他们带来好消息。

“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也是我们给他的担子太重,梦龙再是年少英才,”王廷叹息道:“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我倒是相信,他既然说了能买来粮食,”归有光深信不疑道:“就一定能买来。”

身后忽然一阵大肆喧哗,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人群骚乱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百姓又暴起打伤了官差?”归有光怒道:“这都是第几起了?”

“如果实在不行,”王廷道:“就告诉百姓,张总督发了军粮,不日就会装船运抵苏州,吃到秋粮上市是绰绰有余了……”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归有光道:“若是百姓有一日知道了不仅没有军粮救济,张总督反而还要向他们征集二百万石军粮,那岂不是要……乱了天了吗?”

两人拨开人群,才发现不是百姓暴乱,而是陆家女郎竟然打开了粮仓,给百姓分发粮食。

“这是什么意思?”王廷反而不可置信道:“陆家真能这么好心?”

“不要抢,”陆东君身边的十几个婢女都大叫着:“每石粮食只要一两七的银子,大家都能买得起!”

“一两七?”王廷和归有光对视一眼,都惊讶万分:“陆家开仓放粮,只要一两七一石?”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大笔的粮食敞开销售,不一会儿这里边聚集了数千人,每看到一人扛着麻袋走出来,人群便欢呼一声,其余人更是一哄而上,疯狂地抢购起来。

王廷和归有光根本还没来得及挤进去,就见到几辆马车风驰电掣而来,下来的正是陆大公子陆近辛。

“小妹,”陆近辛阴沉着一张脸:“你这是做什么?”

“难道你没有看到,”陆近真也不怕他:“我在开仓放粮。”

“开仓放粮?你吃饱了撑的?”陆近辛一挥手,道:“给我把粮食搬回去!”

“我看谁敢搬,”陆近真也喝道:“这些粮食,是从我的脂粉田收上来的,你还要管我的嫁妆?”

陆近辛怒道:“你是专门同我作对是不是?”

“苏州百姓断粮,”陆近真道:“家里却囤积着大量的粮食不肯销售,就是要从中狠赚一笔,是发了财,可是发的是老百姓的财,还要把百姓往绝路上逼,如果咱们还这样的话,过不了几天,苏州城就要乱起来了,他们也不会冲着别人来,一定冲着咱们这些囤积居奇为富不仁的大户来,难道真的要等到那时候,等到百姓的积怨如江水一般发泄出来,把咱们家抢光烧光吗?就算护卫再多,难道能抵挡得住成千上万的百姓吗?就算侥幸没有冲击到咱家,但到时候朝廷为了平息民愤,说不定还要拿咱们开刀——是现在拿出粮食来,还是等到日后让他们来拿,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近辛被她说得恼怒不已,“你知道什么,在这里杞人忧天!”

陆近真还是被强制带上了马车,这个放粮的仓库很快关闭,百姓被陆氏的人轰散开来,王廷和归有光对视一眼,道:“刚才只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已经卖出去八万斤粮食,看来梦龙说的不错,一定要有百万石粮食以上,才能彻底平息这次危机。只不过,梦龙只有一百万两银子,又哪里能买来那么多粮呢?”

陆近真被带回了陆家,陆三老爷陆执懋不肯说她什么,反而在陆执章面前为女儿开脱:“大哥,我看苏州民怨沸腾,而且都知道咱家有粮,若是真的遏制不住……咱进出粮食本就是为了买进卖出,但也不能、也不能弄巧成拙……”

“什么分寸难道我不知道?”陆执章淡淡瞥他一眼,顿时唬住了陆执懋:“时候一到,我自然会放粮,可不是现在。”

“是是是,”陆执懋不敢多说:“大哥做主。”

“我看东君被你溺爱地太过了,”陆执章又道:“你又不是没有儿子,却把女儿养得男儿一般,倒会替父兄做主了。”

“老三实在是不成器,”陆执懋唉声叹气道:“要是他是个丫头,东君是个男儿,我还有什么操心的呢?”

“老三再不成器,将来也是家中的顶梁,”陆执章道:“东君是个女子,就要有女子温良恭顺的品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要再抛头露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她的婚事好好商定一下,跟孔家谈地怎么样了?”

陆执懋咽了口唾沫:“东君……不太瞧得上那孔贞宁。”

“孔贞宁是孔贞干的嫡亲弟弟,”陆执章道:“身份匹配,人物堂堂,谈吐斯文,有什么瞧不上的地方?这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由父母做主,她说不愿意就不愿意,难道准备自己相中一个吗?笑话!”

“我不嫁,”陆近真对着陆执懋,明言道:“我的金钗早就丢了。”

“丢在了太湖了是吧,”陆执懋道:“爹给你再打一个。”

“我不要,”陆近真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说要以此为信物,给我未来的夫婿。既然东西丢了,那就是我娘在天上不愿意看到我和那孔贞宁皆为连理,这门亲事就不结了吧。”

“胡说,”陆执懋道:“没有信物你就不结婚了?”

“光说我的信物没有了,”陆近真道:“爹,你可知道那孔贞宁的信物也没有了?”

第二十五章 花言

陈惇的马车专门从孔家的祭田上走了一圈,丰腴的水田旱田纵横阡陌,佃户万人劳作其间,正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田园图。

马车到了孔府大门墙外,陈惇命人投递拜帖,不一会儿就有管家和仆从迎接他来:“贵客是姑苏陆氏的人?”

“正是,”陈惇笑眯眯道:“前来拜访太夫人。”

陈惇被热情迎入了府中,见到了卫夫人,他人物清隽,又先行祝贺太夫人五月即将到来的寿辰,一串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哄得卫夫人畅心如意,又见陈惇礼物丰厚,全都是姑苏特产,更是高兴不已:“不曾想你家老爷竟知道老身寿辰,更想不到竟然能派你来为我贺寿,真是让老身受宠若惊。我那贞宁孩儿,在姑苏多亏了你家老爷照顾提携,正该是我要感谢,想不到你倒先来了,真是让老身惭愧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孔氏与陆氏很快就能结百年之好,”陈惇就道:“自然应当殷勤走动。”

卫夫人便问长问短,旁敲侧击,陈惇都滴水不漏地回答了,只说婚姻在望,近在眼前。说得卫夫人喜笑颜开,对他的态度愈发亲热起来。

“既然是姻亲,有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有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陈惇虚晃一阵,见时机差不多了,就道:“我家老爷其实有一事,正要邀太夫人平分富贵。”

“平分富贵?”卫夫人道:“这是什么意思?”

“太夫人身在山东,恐怕不知道近来我苏州发了大水,粮价飞涨,”陈惇就道:“已经涨到了七两一石。”

卫夫人就“哦”了一声,作出诧异的样子道:“七两?”

“是,七两。”陈惇道:“粮价涨到这个程度,可是天赐良机。我家老爷在开春一月,曾经从本地粮商手中购得五十万石粮食,按如今的粮价,可以卖到三百五十万两白银。”

卫夫人倒吸一口气,“那你们当初多少钱买的粮?”

“本地粮商八分收的粮,”陈惇道:“我家老爷一两一石买的,这一次足足要翻七倍……还不止。小人来时,姑苏粮价就是七两,还在以每天二分的价格上涨,小人再回去只怕涨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价格了。”

卫夫人心咚咚直跳,“还是你们老爷会做买卖,顷刻之间就能赚多么多钱。”

“老爷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陈惇道:“可老爷也不希望跟其他素无瓜葛毫无关系的人同享,算起来只有孔家是咱们正儿八经的亲戚了,我家老爷就问您……想不想要分一杯羹?”

卫夫人急忙追问道:“怎么分?”

“这次的危机范围之大,程度之深,是超乎想象的。”陈惇道:“不仅是苏州一府,常州、松江的粮价都在涨,所以别说是我家老爷的五十万石粮,就是再来上百万石粮,也能被市场吞下。如果亲家老夫人有余粮,何不往苏州销售,换取真金白银呢?”

“我孔府别的没有,多得是地。”卫夫人就道:“粮食满仓满库,够吃十几年的,每日就在发愁粮食发霉的事情……我山东本就连年大丰收,粮价极贱,如果卖去市场,更是将粮价压下去几分,得不偿失。如今既然有此良机,亲家老爷又愿与我孔氏共享,我孔氏自然要领受好意,趁此东风,大赚一笔了。”

“……而且现在赚的,将来不都是要留给我的儿子儿媳的吗,”卫夫人面露慈祥:“你家女郎嫁到我家来,我就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将来我这些东西,全都要托付给她。”

陈惇裂开嘴巴笑了一下,又道:“不知道亲家老夫人,有多少粮食?”

“我有一百万石粮食,”卫夫人道:“可以全都交给亲家老爷,听他操作。”

陈惇就点头道:“如此,就请老夫人即刻装载粮食,发往苏州吧。”

“等等,”卫夫人忽然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惇:“……一百万石粮,并非小数,老身虽为公府太夫人,但也要和族中商议,不能擅自决断。”

陈惇就道:“尝听闻太夫人教子以经,睦族以德,族中上下无不欣欣诚服,太夫人若有决断,族中怎么会反对呢?”

“你说笑了,”卫夫人道:“百万石粮,不可不慎。”

“我家老爷常常夸赞二公子敬慎,原来是遗传自太夫人,”陈惇就道:“若是太夫人心有疑虑,大可不必,小人这次来,也受了二公子的差遣。”

“哦?”卫夫人睁大了眼睛:“贞宁说什么?”

陈惇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太夫人且看,这是什么?”

卫夫人定睛一看:“这不是我儿的玉璋吗,你怎么不早说?”

见到玉璋,卫夫人才放下一颗心,嗔怒道:“你早说是贞宁派来的,何必打这么多机锋?”

“小人是姑苏陆的人,老爷见小人还算机灵,便要将小人陪做女郎出嫁后的执事,这不是先行来探看一下吗,”陈惇就道:“这次我家老爷和二公子商量了许久,叫小人来山东运送粮食,二公子请夫人尽管发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贞宁在姑苏,自然知道行情怎么样,他说得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卫夫人道:“我现在去仓库清点粮食,后日一早就发船,走运河隔日就能抵达。”

卫夫人指挥人手搬运库粮,心腹大管家忽然低声道:“太夫人,我看这百万石粮食并非小数,如今只凭陆老爷一句话,就轻易发往姑苏,什么屏障都没有……”

“贞宁的玉璋都在,难道你还有疑虑?”卫夫人道。

“老奴想的不是这个,”大管家道:“太夫人还记得嘉靖二十六年的时候,山东大荒,从通州发往临清的运河,以前塞满了船只,那段时候却一艘船都没有?”

卫夫人道:“怎么了?”

“那是因为山东百姓就候在运河两岸,专门打劫过往船只,”大管家道:“连装着木屑的船只都能被搜刮干净,何况粮食?若苏州百姓也乱起来,咱们这么多粮食,岂不是一运到苏州的码头,就被乱民蜂拥而上搜刮干净了?说不定那苏州知府不仅不会派兵丁守卫,反而还唆使百姓去劫粮呢。”

卫夫人皱起眉头来:“不至于吧?”

“咱们的船只要停泊在苏州码头,搬运粮食的时候一定会被百姓看到,”大管家道:“人心似水,开了闸就关不住,何况是处在缺粮饥荒时期的百姓……这陆家老爷能保证百姓不暴乱吗?到时候损失的是咱家的粮,他陆氏的粮毫发未失啊。”

“何况,”大管家眼睛一转:“陆老爷富可敌国,多由聚敛而来。他只有五十万石粮,咱们有一百万石粮,他若是动了手脚,难道咱们只能任由他侵吞渔利,鞭长莫及吗?”

这话说到了卫夫人的心坎上。粮食运到苏州,赚钱是肯定要赚的,大气候在那儿,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卫夫人不贪多,只需将粮食卖给小吏张望,自然就能赚,然而她想赚得更多,陆氏来人为她提供了方便,不过粮食最后还是要经陆氏之手,谁知道陆氏会不会耍花样,即使贞宁在那边,但他难道能玩的过老奸巨猾的陆执章?

“……如果太夫人是担心乱民,大可不必,”陈惇笑道:“苏州官府正在大力整治治安,百姓不会作乱的。”

见卫夫人但笑不语,陈惇就道:“如果太夫人实在不放心,那不如这样,我陆氏愿意买下太夫人的粮食……”

卫夫人霍然抬头:“你们愿意买下,多少钱?”

陈惇就伸手比划了一个“一”的手势,卫夫人激动地手里的茶碗都溅出来几滴茶水:“十一两?”

“一两。”陈惇道。

“你莫不是在故意捉弄老身?”卫夫人阴沉下脸道。

“太夫人您误会了,”陈惇道:“小人的意思是,陆氏可以以一两一石的价钱,为太夫人做个保证。您的粮食如果装载上船,遇到倾覆,或者您说的暴民打劫,都不用担心,您的粮食已经卖给了陆氏,您有了保障,风险陆氏承担。哪怕到苏州码头的只有八十万石,陆氏依然按一百万石收下,最后从卖出去的实际价格即成交价之中,扣除一百万两,多的一分不要,您看如何?”

卫夫人摇摆不定道:“这怎么能行,这一次都赖你家老爷筹谋,如果你家老爷愿意以每石十一两的价格付讫,今后不管粮价涨到多少,都归你家老爷,我已经……知足啦。”

陈惇微微一笑道:“粮价随时在变动,万一有一日涨到了二十两,那太夫人十一两卖给我家老爷,岂不是大亏?”

卫夫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二十两,真的能涨到这个价钱?”

“百年难遇的一次机会,谁也说不准哦。”陈惇道:“如果太夫人要十一两一石把粮食卖给我,一来数额巨大,只怕兴盛昌也一时半会难以凑齐,这平白耽误了机会;二来小人无法做主,难以承担。所以小人刚才提出的办法,还请太夫人详加考虑一下。小人只能做主,用一百万两银子给您做个保证,至于粮食运到苏州之后的事情,恐怕还要老爷和二公子去商议,依我看,先把粮食以最高的价格卖出去,到时候怎么分,不都是一家人的事儿吗?”

第二十六章 愚弄

其实以一两一石的价格卖出去,孔家也是不亏的,他们的土地不交赋税,土地还多得是国家赐予的,每年收上来大笔的粮食,卖又卖不出去,因为行市跌涨,他们的粮食一旦供应在市场上,粮价就会下跌,零售价变成一两二、一两三一石,也卖不出去多少,只能放在粮仓里任由发霉。

卫夫人和大管家正是知道这些,才觉得陈惇提出来的这个方法是可以的。一百万两银子卖给陆氏,如果遇到暴民打劫,损失的就是陆氏,遇到倾覆也是如此。如果平安无事那更好,最后陆家只会扣除一百万两——也不存在什么暗中做手脚的事情。

陈惇仔细看了看契约,看到上面明确写了“卖予”两字,才点了点头,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大:“小人就替我家老爷签订契约了,一百万两,一百万石粮食。”

陈惇将银票送上,提笔签名,然后用印,孔家再用上他们家的印,契约便成立了。卫夫人和大管家忙着检验银票,竟没有注意到陈惇用的印,只有自己的名字,根本没有陆家的记号。

陈惇回到马车上,掀开帘子,吩咐道:“去码头!”

马车迅速驶离孔家,两刻钟后抵达码头,苏州府的小吏仆从见到他,快步迎上去,问道:“如何?”

“你们看,”陈惇将手上的契约一展,笑道:“一百万两买来了一百万石粮食,这笔买卖可还行?”

张望几个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果然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由得目瞪口呆:“您是怎么做到的?”

“别管我是怎么做到的,”陈惇从马车上下来:“只需知道,孔家的粮食送往苏州,连同鲁王府共计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这一次的危机就可以解决了,不仅如此,还会给那些囤积居奇的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苏州府,陆执章对陆近辛道:“粮价涨到了十两了吧?”

“十两四分,”陆近辛兴奋道:“官府开设的粥厂,这几日粥都稀了许多,一定是没多少粮食了,等他们粮食罄尽,咱们就可以顺势推动新一**涨价了!”

“我看……”陆执章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现在可以售粮了。”

“现在?”陆近辛道:“爹,为什么不等到大涨价的时候?”

“咱们买潘庹的余粮,整整五百四十万两银子,”陆执章道:“现在已经可以回本了,多余出六十万两来,何况还有从彭玺那里买来的五十万石,脱销出去可以有五百六十万两的收入,你还想涨到多少,一百万石的粮食一出手,苏州的粮价马上就会回落,咱们是第一个稳赚不赔的人,其他人晚一步,却都要赔!”

父子俩正在商议,却忽然听到仆从禀报:“不好了,老爷,码头上来了十几艘船,都是运送粮食来的!”

陆近辛脸色大变:“粮食,哪儿来的粮食?”

等他们赶到码头,便见漫天的晚霞之中,十几艘大船,顺风而来,都满张着风帆,几乎遮蔽了整个河道。那听闻了讯息赶过来的王廷和归有光,哆嗦着满是火泡的嘴皮,激动地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来了,我就说吧,”归有光道:“梦龙一定有本事弄回来粮食!”

当船队靠岸,码头上已经几步寸步难行,百姓们疯狂拥挤着,兴奋不已,而人群之中观望的陆氏父子,却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王廷此时的心情无比愉悦,如释重负,看着一马当先跳下来的陈惇,不由得感慨莫名:“梦龙,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就是、你就是苏州百姓的大救星啊!”

陈惇微微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怪怪的笑容来:“蒙府尊夸奖,那么不知学生能否入苏州五百名贤祠呢?”

归有光佯怒道:“夸你几句,尾巴就翘起来了,况且——名贤祠是死人才能题名的,你个大活人,还想留名?”

“大丈夫生造伟业,死镌其名,得其所哉!”陈惇豪气道:“苏州早晚会留下学生的传说,不仅是苏州,将来我还要做这天下人的大救星!”

看着一袋袋粮食被扛下来,陈惇侧开身,对张望点了点头,张望便狠狠一用力,将手上的麻袋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东西便哗啦一声淌了出来。

“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从那麻袋里淌出来的,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黄土疙瘩!

这乱糟糟的码头顿时像哑火了一样,人们将麻袋掀开,只见那一袋袋中,全都是黄土,没有一分粮食。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让所有人只能瞠目结舌地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花花的粮食变成了黄土,只有陆氏父子哈哈大笑起来:“官府唱了一出空城计,他们根本没粮!”

归有光颤抖着双手捧起黄土疙瘩,一下全明白了,原来陈惇根本没有筹措到粮食,只不过故意如此,是想要稳定苏州的民心,可意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了。

望着饱含愤怒的百姓,王廷脸色灰败,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兵丁被推攘着,百姓似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陈惇忽然跳上甲板,道:“倒好笑,谁说这是粮船了?这上头哪里打出粮号了,你们自己分不清楚,还要怨谁?”

“这不是粮船,”百姓不肯接受这个说法:“那是什么?”

“这是修筑大堤的泥土,”陈惇道:“要运往常熟去修堤坝的,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拦下了,怪我没事先说清楚吗?”

百姓哪个肯信,更是怒火滔天,用手上的烂菜叶子向陈惇袭来,甚至王廷和归有光也被莫名飞来的几个臭鸡蛋砸中,一时狼狈不堪,掩袖而逃。

“哈哈哈哈,”陆近辛在人群中看得大畅心怀:“官府愚弄百姓,官府没粮了,官府要完啦!”

码头上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苏州城,所有人都相信官府真的穷途,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州城断粮的日子近在眼前了。那已经涨到十两的粮价开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疯狂攀升着,三日后竟然一举突破了十五两大关,并且还在打着滚地往上翻,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躲在暗处的陆氏父子,陆近辛临窗眺望萧索的集市,不由得笑道:“爹,我说什么来着,官府早都黔驴技穷了,竟然用空城计来哄骗百姓,现在就算是况钟复生,也取信不了百姓了,他们现在只认得粮食,谁能给他们粮,谁就是苏州之主!”

粮铺没有米卖,救济粮吃光,苏州城就如同鼎沸的油锅,如今官府来这一出“檀道济挑灯数米”,更是如一瓢水洒进了锅里,立刻引起了炸锅,已经陆陆续续有百姓别的不去做,只坐在官府门前示威了,知府王廷不露面,推官归有光出来劝解了几次,却丝毫不见回应,原因很简单,如果没有粮食,道理说破天,也是不顶用的。

“我看这个月月末,粮价就可以涨到二十两,”陆执章捋着胡须道:“到时候我们把囤积在手中的粮食抛出去,物价虽然会降下来,可苏州城的老百姓早就城了惊弓之鸟,他们害怕粮价会再次上涨,一定会倾尽全力去买的。”

“对了,”陆执章把脸一沉:“两次了,官府两次在咱们眼皮底下拉来粮船,第一次是咱们意想不到,也没有防备,第二次他们还能冲破巡检的关卡,这就不是偶然了,传令下去,关卡必须要严查,不许一艘粮船、一粒粮食运到苏州来,如果再有一次,我就拿他们的小命,填了咱们新筑的湖岛!”

苏州府衙之中,几名县令焦急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归有光出来,有气无力道:“诸位请回吧,府尊大人生病,见不了你们了。”

“归推官,”太仓州的知州最先按捺不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朝廷没有回应,总督坐视不理,百姓嗷嗷待哺,我等束手无策,全要仰赖知府,他怎能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理了呢!”

“是啊,”其他几名县令都道:“如果知府大人真的无法筹措到粮食,何不将我等州县的税收交还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买粮?”

“你们到哪儿去买粮?”归有光问道。

“我昨日和杭州的粮商联系了,”昆山知县就道:“他们愿以每石十两的价格卖给我粮,虽然价格高的离谱,但、但也总比如今苏州的粮价低吧!”

喊声惊动了府衙中的六房典吏们,他们看着群请激动的县令们,也毫无办法。这些时日以来,危机愈加深重,也折磨地他们夜不能寐,何况如今百姓围了官府,虽然暂时还没有什么激烈动作,但他们都不太敢出府,害怕出去会被菜叶子砸。

“走吧,走吧,”归有光努力安抚道:“太守也是心力交瘁……”

“当年况钟做吴门太守的时候,三次饥荒,两次大水,”吴江县县令李志庠忍不住道:“苏州怎么就没有像现在这样元气大伤呢?”

典吏们急忙出来拉架劝慰,一个偌大的府衙竟也乱哄哄地,人群中有几人也装模作样拉了几下,却掩藏不住看热闹的神色,不一会儿又匆匆离府而去。

陈惇在二堂后面看着这几人,倒也认识:“那不就是吴淞江守备和和太湖巡检吗?”

当初太湖水盗为患时,陈惇架着船从太湖出来,被他们摁在地上吃了好几口泥巴,还差一点射了个对穿,自然记忆犹新。

“对,”归有光踏进门来,没好气道:“外头都沸反盈天了,你这个始作俑者还在这里悠游自在地喝茶!”

第二十七章 螃蟹八足

陈惇不由得一乐,道:“震川先生不知道,我看似悠游自在,其实是在和幕后之人博弈交手呢,正所谓英雄王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这呼吸之间,就是一轮过招,实在过瘾地很呐!”

“你过招什么了?”归有光不信道。

“先生可知道,我的大船行在吴淞江关卡上,被拦了下来,”陈惇道:“他们硬要搜检,我只说是山东孔家送给陆氏的聘礼,这才被放了过去。”

陈惇的大船从运河而下,却被吴淞江关卡拦住,只见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完全不是平日里懒怠无序,散漫应付的模样,让陈惇以为太湖又出了水盗,或者零散的倭寇袭击了过来。却没想到虚与间,这些人东张西望,只盯着船上的沙袋看,才让陈惇有了他们已经被人收买,专门查验和阻拦粮食过江的想法。

最后陈惇就打出孔氏的旗号,说船上的货物都是送给陆氏的聘礼,这才让几名守备纷纷礼让,大船平安过江。

“这些巡检、守备,做的已经不是朝廷的官儿,是陆氏的官儿了。”陈惇道:“这要是两军交战,他们就是妥妥地叛变投敌,罪无可恕!”

陈惇的粮食送抵了苏州,却没有直接上市,而是从四面八方拐进了太湖。而且还不是太湖其他地方,正是陆近真的西山别院。

陆执章和陆近辛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严防死守的粮船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毫无察觉。二十八艘粮船,陆陆续续停泊在西山码头,七天后全部抵达完毕。陆近真为了掩人耳目,将自己的游船画舫也停泊在码头上,像是预备一次大型出游。

“梦龙,”王廷就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日粮食不能直接抛售,还要再等呢?”

“究竟是十两跌到一两的落差大,还是二十两跌到一两的落差大?”陈惇冷笑道:“陆氏父子不傻,相反他们还相当聪明,他们的粮是九两买进的,十两他们就预备要卖了。这就是他们比别人危险的地方,知道十两以上是不切实际的,买定离手就到十两。就当他们害怕夜长梦多要抛售的时候,咱们的大船在码头上上演了一出好戏……”

陆氏父子果然上钩,以为先前的忧虑是多余的,官府是真的筹措不到一点粮食了,于是才放开胆子继续哄抬,于是百姓毫无所觉地买,陆氏肆无忌惮地卖,将粮食价拱到了如今的十八两。

“陆氏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赚那五百万两银子,而在苏州的控制权。”陈惇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明目张胆地和官府竞价的原因。”

让陈惇觉得有意思的是,他不由得想起此时的西方意大利,也有一座名城佛罗伦萨,这座名城正在被美第奇家族牢牢控制着,这个家族创造了一个政治时代,他们以经营工商业致富,发家却是从银行开始的,这和姑苏陆氏,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差别是天壤之别,由于中国的地理环境和大一统趋势,不似西方松散的封建制,中国自秦汉以后一直在不断朝着中央集权制发展,地方士绅无法像封建制那样得到世袭的权力保证,尤其是科举制出现并逐渐覆盖、最终替代了举荐制之后,延续七百年的门阀政治其实是彻底终结了。地方士绅只能通过先天的子弟教育环境优势,向士大夫阶层输送新鲜血液来把持自己家族在中央集权制的官方权力中占据正式的一席之地。

所以为什么说科举制的出现是极其超越的一件事,从此以后,不要说有那种延续百年的门阀了,就连宋朝那样的父子三宰相,满门七进士的荣耀,也渐渐不复存在。治世之中,想参与国家政权只有一条路,就是科举选官。其难度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这种极高的难度,决定了一个家族很难保持出仕的连续性,自然阻止了庞然大物的诞生。

就像姑苏陆,虽说累世簪缨,但这个“累世”,其实断代很严重,陆执章的祖父做过宣德时期的正四品官儿,他父亲没有做官,到了陆执章,家族合力供出一个陆执规,如今只不过是南京太常寺卿,而陆近辛这一辈,几乎没有做官的可能了,只能再等到下一辈。

再看看太仓王氏,从王梦声到王辂六代人都是平民,才终于出现了有二子王侨、王倬,分别于成化年间进士及第,才自此科第蝉联,门第常青。

至于延陵吴,吴奂的父亲吴宽为弘治时期的天官,长子吴奭却只是中书舍人,次子吴奂不过为国子生,吴奂的儿子也没有当官,只能寄望孙子吴启和科举大利。

缺乏先天条件,所以陈惇才会说,在这个时代里,陆氏永远不会是姑苏陆的主人,像美第奇这样能主宰城市命脉的家族,一定不会出现在大明。

陈惇捋了捋白鸽的头顶,看着它扑棱着翅膀高飞而去。

西山岛上,白鸽穿过一片花海竹林,径自落在了阁楼之上,随后被一双纤纤玉手捉住,取下了绑在腿上的信笺。

这两寸见方的纸上,粗粗画了一个手舞足蹈的小人儿,这小人做着鬼脸,手上却拿着旗子,指着面前的大船,似乎在命令大船开动。

陆近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看着这画上的人儿没个正形,想到那个人平素也是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一涩一甜,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船队在夜色中,出了西山岛,一路水波不惊,天亮时抵达长洲县内,陈惇亲眼看着这些粮食涌入了他多余开辟的两个定点销售粮铺内。

“叫价吧。”他轻轻道。

小吏张望抑住激动的心,大声叫卖起来:“十七两一石!快来买粮了!”

这喊声顿时传遍街市,把清早起来照例观望的老百姓给惊动了,当然同时也惊动了那幕后之人:“十七两?不会吧,怎么这粮价不涨反跌了呢?”

“十七两一石,真的吗?”百姓纷纷涌入,“没骗人?”

“没骗人,”张望道:“排队排队,要多少有多少,放开供给!”

听到粮食无限量供给,而售价竟低了一两银子,老百姓的麻木还没有完全去除,但以陆氏为首的囤积大户,却都感到了晴天霹雳一般的震撼。

“怎么会无限量供给了呢?”陆执章惊惶起来:“难道官府又弄回了粮食?”

“爹,您不要担心,”陆近辛道:“说不定又是官府故意摆布的一出,把吴奂偷偷给他们的余粮放出来,让百姓以为官府已经弄到了粮食。”

吴奂给官府提供粮食,这件事已经被陆氏父子知晓了,但他们并不觉得区区十几万斤粮食能救市,只不过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罢了。

“快去打听,”陆执章道:“到底怎么回事!”

短短两个时辰,粮价又降了一两,这下得到消息的所有本地大户都坐不住了,纷纷亲自去粮铺观望,看到没有任何作假的白花花的大米,那塞满仓库的粮袋,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眩晕。

“快,快开铺子,”潘庹扶着管家的手,脸色煞白:“开铺子放粮!”

“开铺放粮?”管家道:“多少钱?多少粮?”

“你个傻子,现在还看不清楚,”潘庹一把推开他:“官府把咱们都玩了一把,现在粮价只跌不涨了,咱家那十万石粮食还留着干什么,等着发霉啊——传令下去,每石十四两,敞开供应!”

“十四两?”陈惇站在酒楼上,悠哉悠哉看着众生好戏:“降价,十三两!”

大米像流水一样,疯狂地涌入了市场,在刺眼的阳光下,一艘艘大船从吴淞江上驶来,那船上的油布揭开,仿佛一条河道都变成了白米一般。

“教训不深终要忘,记性不长不成人啊。”陈惇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就让这次的粮食危机,成为你们终身难忘的教训,给你们好好张长记性!”

那边店小二端着鲈鱼走过来,“客官,这鲈鱼莼菜的故事您听说了吧,有道是鲈鱼四腮,由它独占苏州一府……”

“螃蟹八足,”陈惇就随口接道:“任我横行天下九州!”

看着吴淞码头上“稻米流脂”的景象,陆执章险些晕厥了,他扶着管家的手,勉强道:“降价,降价,也十三两……”

“十二两!”听到那边降价的消息,陈惇哈哈一笑,又一次大降价,所有的粮铺粮店开始敞开供应大米,百姓们已经从之前的疯狂抢购变成了如释重负,因为现在这个情景,谁都知道米价只跌不涨了,谁还会再买大米?

望着眼前梦幻般上演的一幕,陆执章只感觉头晕目眩,不由得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陆翁,”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扶了起来:“你怎么了?”

陆执章抬头一看,居然是邵芳。他刚要说话,就见邵芳身后的人一拥而上,纷纷抱怨道:“陆翁,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不是说咱们可以在这次粮食危机中,大赚一笔的吗?”“我们都听你的话,压上了全部的身家,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是啊,不仅什么都没有赚上,还要倒赔呢,我们也是四两进的粮!”

“这是怎么弄的,”邵芳装模作样也抱怨了几句:“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心中却庆幸不已,当初若不是自己将宝压在了陈惇身上,今日这样如丧考妣的人,就该是自己了。他越发觉得自己有慧眼识人的本事,也越发觉得日后还要更多地靠拢这个神通广大的小天才。

第二十八章 收场

“陆翁,”潘庹眨巴着黄豆眼:“你可是咱们的主心骨,你说怎么办?”

陆执章半天没有说话,倒是王愔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发问道:“这一次我倒是很想不通,这官府哪儿来的粮食,明明一次次濒临绝境了,可是每一次都在关键时候,就有粮食送来——”

“是啊,”彭玺也道:“王廷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粮食?你们看码头上,足足二十八艘巨船,最少也有一百多万石粮食,一夕之间冲破了重重阻碍,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吴淞江上,打得咱们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要说王廷人脉雄厚,倒也不似,”潘庹道:“当年他做御史的时候,因疏劾尚书汪鋐,被谪亳州判官,如果朝中真有人,同年又肯相帮的话,怎么会蹉跎了七年,才来到咱们苏州任一届知府,又在知府这位置上,一呆又是六年,屁股都不曾挪一下呢?”

王愔道:“你们看这一次苏州的粮食危机,翻云覆雨间,便让咱们这些大户,尽数入了彀中,这种手段若是王廷所有,我敢断定,他早就能去内阁和那帮老狐狸厮杀了,又怎么会无声无息在苏州做官,这么多年不往上升呢?”

“你说的不错,”陆执章终于开口道:“苏州历任的府尹,被咱们联手赶走了五个,都是不甘于被当做摆设的。只这一个王廷,见他老实暗弱,才算和睦相处了六年,他什么手段,我又岂会不知道?这一次,我断定有人在暗中指点,给他盘活了全局。”

这个局本身就是陆家所设,陆执章心中清楚,他扣着全局所有的命脉,甚为自得地坐等赢棋,却没想到被人绝地反击,不仅像游龙一般挣脱开来,甚至还反将一军,打得他猝不及防。

”他们根本不缺粮,只是示敌以弱罢了,”陆执章道:“为了一步步将我们引入陷阱中,尤其是最后为了让我们相信他们是真的没有粮了,甚至还在码头唱了一出空城计,我们还真的相信了,一粒粮食都不曾抛售,一分钱都没有赚上,今日他们一举改天换日,让粮食暴跌下来,而咱们囤积的百万石粮食,全都要折!”

提到自己囤积的粮食,所有人都面如菜色,心痛地直抽抽。

“这么多粮食弄过来,”彭玺道:“苏州的粮价,会跌到什么地步?咱们的粮,要赔多少才是头啊?”

“哼,不会跌太多的,”陆执章眼中闪过寒森森的光:“夏粮要交,秋粮要缴,张总督的百万石军粮也在催,这粮价最多跌至三两!”

不过这话他见了知府王廷,旁敲侧击地说出来之后,王廷就捋着胡须呵呵一笑。

“陆翁有所不知啊,”王廷道:“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宗宪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蠲免苏州夏粮三十万石,户部的老大人这次终于松了口,同意蠲免了。”

还不等陆执章开口,王廷又缓缓道:“还有就是,本府通过这次危机,忽然意识到本地的粮商,业务能力似乎不是很娴熟——本府找他们借粮的时候,一个个都说自己未曾预备余粮,害得苏州连最基本的粮食储备都没有,这可不行,不行啊。”

“所以大人打算,”陆执章不愧商户之首,略一思索就道:“重开济农仓?”

“济农仓?”谁知王廷摇摇头:“济农仓是不开了,当年济农仓储存六百万石粮食,连太仓都没有这么多积粟,朝廷不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收走了吗?本府辛辛苦苦为民储备,可斗不过朝廷的老大人们。”

陆执章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是云山雾罩雾里看花,猜不透面前这个人的打算。

“那大人有什么良策?”他试探道。

“本府打算,在苏州办一个招商大会,”王廷道:“招揽全国各地的粮商、油商,还有盐商,活跃一下咱们苏州本地的金融市场,你看丰年的时候,咱们苏州积粟多,他们可以将咱们苏州的余粮销往各省;若是荒年来临,他们可以将外地的粮食输送到苏州来,咱们苏州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屡次濒临断粮。你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陆执章脸色青白,“大人,苏州就这么大,本地的商人尚且竞争激烈,若是招徕外地的客商,苏州的命脉,岂不是任由他人做主了?”

每个地方其实都具有区域性,这个区域性表现在很多地方,其中有一种表现就是经济上本地商人相互竞争,却又抱团取暖排斥外地人。这也就是为什么苏州会有“粮油协会”,这就是苏州本地商人垄断市场,排斥外地客商的手段之一,大小客商是决计竞争不过他们的——但如今王廷打算引来外地客商,这就是明晃晃扶持外地客商和他们抢生意,有了官府的支持,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比如说扬州城,里头挥金如土的人其实并不是本地人,几乎都是外面来的商人,这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来历。苏州如果像扬州一样,敞开欢迎外来商人,那些那些实力雄厚的商帮一旦涌进来,苏州商人会受到剧烈冲击,如果无力抵御的话,肯定是要被取而代之的。

这对于苏州本地的商人,不啻于晴天霹雳,但对苏州城的整个市场来说,利大于弊,最起码像这一次大户垄断市场,囤积居奇的局面,就不会再出现。

王廷一脸轻松,陆执章却是一脸便秘一般的神色,然而王廷还不打算结束这尴尬的谈话:“还有一件事情与陆翁有关,我记得当时我去拜访你,想要问你借粮……你依稀是说,你的粮食是要给张总督做军粮的,是吗?”

陆执章咬定牙齿道:“大人一定是听错了,我哪里有余粮给张总督做军粮?”

“那便是本府听错了罢,”王廷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呷了一口茶,道:“人老了,耳朵就是背,许多话听得是颠三倒四地。”

陆执章站了起来,“大人若没有其他什么事,老夫就先告退了。”

“陆翁且慢,”王廷放下了茶盏,指了指门外:“吴江的知县李志庠,前些日子疏浚河道,从水里挖出来几样东西,还请陆翁带走,这毕竟是你家的东西嘛。”

陆执章回头一看,只见院子中抬进来七八个巨大的石兽,不过已经没有淤泥和水痕了,似乎被人清理晾干了。

他眼睛一眯,一股寒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陆翁家中的仆人也太粗心了些,”王廷还是慢悠悠的声音:“不小心扔掉一个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扔掉这么多个?陆翁家再是家大业大宅院大,门口的石兽也禁不住这么消耗的,您抬回去之后,可要好好整饬一下家中的仆人。”

陆执章的背后,已经沁出汗来,他望向王廷,后者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又笑眯眯的模样。

“大人说的是,”陆执章终于道:“仆从不慎,回去是应该好好整顿一下。”

“粮食危机度过去了,”王廷道:“本府接下来就要好好整治一下河道了,这太湖、吴淞江需要清浚淤泥,望虞河要修筑堤坝,都是一项耗时且耗财的工程啊……”

看着陆执章忽然踉跄的背影,王廷心怀大畅,这似乎是他主政苏州六年以来,第一次有了当家做主的感觉。

陈惇从屏风之后转出来,道:“大人今日,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一番连消带打,将陆执章搓圆揉扁,让学生佩服地五体投地啊。”

王廷笑道:“你这小滑头,花言巧语,乱拍马屁!”

“学生说的可是实话,”陈惇道:“现在形势逆转了,他们输咱们赢了,不在此时享受一下失败者的匍匐,还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就是一场赌博,”王廷道:“如果是咱们输了,今日难堪匍匐的,就是咱们。”

“谁铺开了摊子,谁负责收场,”陈惇道:“当初陆氏敢以苏州为筹码,将整个苏州城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他就要为这个风险买单,买定离手,或赢或输,都是自己选的,可怨不得别人。唯一让他没有想到的就是,他会输得这么惨,估计也是因为,他狂妄自大太久了,以为自己就是苏州城的化身。”

王廷道:“大明律规定,欺行霸市,囤积居奇者,杖一百,徙三千里,甚至还要没收全部财产,如果我真的能用来惩罚他们这些人就好了,他们自以为构建了苏州城,其实不过是苏州城养出来的蠹虫!苏州生他们养他们,就是让他们来吸食自己的鲜血的!”

陈惇承认道:“其实这次的事件,原本不至于闹得这么大,甚至惊动四方,只是这些人真的太让人愤怒了,他们的嘴脸,比牢狱之中穷凶极恶的犯人还要令人作呕。他们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若不是府尊劝解,我还想将粮价抬到二十五两,真正让他们感受一下从云端跌落地狱是什么心情!”

“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都收拾了,”王廷不由得歉意道:“赶尽杀绝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士绅都会震动,甚至朝廷也会反感,他们在朝廷上的能量,还是超乎你的想象的。”

“学生知道,”陈惇道:“自然不会让大人陷入当初朱纨的境地。”

其实他心里在想,这些商人大户,已经彻底堕落了,只有逐利贪婪之心,再无一点良知。这些人是工商阶层不错,却是腐朽的封建地主与工商阶层的结合体,他们的崛起只会重复魏晋时候的门阀政治。而陈惇需要的是新兴的工商阶层,是先进的、活跃的,有资本同时也有良知,不仅修桥铺路资助学子,也会自动承担社会责任感的新兴阶层。

这也是陈惇不想将之赶尽杀绝的原因,新兴必从腐朽中诞生,而他觉得这一次苏州争夺战,有一点工商阶层的抬头和觉醒,他们现在敢和官府作对,将来整个阶层就敢于反抗皇权,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这一点也许很漫长很渺茫,但这个阶级获得政治诉求的机会却越来越近,陈惇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第二十九章 澄心

“梦龙,你说的引外地商人进入苏州粮油市场的想法,”王廷道:“为什么不能真正施行?”

“因为外地客商要操纵市场,本地商人必然拼死反抗,这对苏州的经济是绝没有好处的。只能以此为要挟,震慑本地商人。向来没有官府扶持外地而打压本地商帮的例子,毕竟本地商人有维持本地经济稳定的作用,这个还是要慎重。”陈惇道:“而且晋党……我是说山西那帮人,无缝不钻,一旦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苏州就会被他们包围,这可不是朝中一些人愿意看到的。”

王廷就道:“那这种威胁管用吗?”

“那陆执章不是吃下了吗?”陈惇道:“六十万石军粮,还有疏浚河道的钱款,来换一个教训,也换一个恢复元气的时间。”

“这样看来,还真是值了,”王廷摇摇头:“要我说其实这些大户也不都是有罪之人,像延陵吴氏的吴翁,看得清楚,这一次不仅没有囤积居奇,还一文都没有要,给我们白送了十几万斤的粮食,若苏州都是他这样的巨擘,我还发愁什么呢?”

陈惇心中一顿,久久没有说话。

“哦对了,”王廷道:“胡宗宪你认识吗?他问我讨要你呢,以为你是我下属的典吏。”

“这是个误会,”陈惇摸了摸鼻子:“不过他这个人啊,喜欢延揽宾客,是个礼贤下士之人。”

王廷只说了一声是吗,并不以为意。陈惇想起历史上的胡宗宪麾下人才济济,东南有识之士尽为之所用,又不知怎么,想起鲁王玩笑的一句话,冯谖孟尝今何在,不由得神思一荡。

“小子,”直到肩上被重重一摁:“想什么呢?”

陈惇定睛一看,惊喜莫名:“荆川先生?”

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唐顺之,这位文武全才的传奇宗师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又上来轻轻搡了搡他:“你这小身板,得练呐。”

陈惇只感到一种深沉的内劲从他的手上传来,忽左忽右竟不能自主,不由得道:“先生,你这是什么内功心法,厉害得很呢!”

“内功心法?”唐顺之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知道内功心法?”

“看先生你内劲十足,至刚至阳,”陈惇忍不住漫天胡吹乱侃起来:“难道修炼的是武林上失传已久的——九阳神功?”

“九阳神功?”唐顺之一愣:“这是什么功夫?”

“九阳神功是达摩祖师所写的内功心法,是少林派武功绝学,练成九阳神功后,成金刚不坏之躯,内力自生速度奇快,无穷无尽,更是百毒不侵,”陈惇手舞足蹈地比划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抚山冈。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啪!”后脑勺被唐顺之一拍,顿时拍得陈惇一个趔趄。

“你这小子魔怔了吧,”唐顺之好笑道:“哪儿有这样的武林绝学,还金刚不坏百毒不侵,西王母的灵丹都没这么神验呢。”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王廷哈哈大笑着走过来:“荆川先生确实身负武功,刀枪剑戟无所不通,你跟着他好好学习,不说练得样样精通,总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是想跟先生好好学习,”陈惇苦恼起来:“可是先生在生活上实在是简朴太过了,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搧扇子;出门不坐轿子;床上不铺两层床垫;一年只做一件布衣裳,一个月只能吃一回肉——其他的也就算了,小子正在长身体呢,可是顿顿都离不开肉啊!”

“我现在已经改变了这种修行方法,”唐顺之笑道:“我本接受的是王学右派的去欲工夫,可是如今我听了左派的学说,认为他们对于本心的体悟更胜一筹,去欲工夫其实只是闭门厌世,是刻意摒弃**,追求虚寂,事实上,**从本心而生,本心不灭,**也是不能消灭的。”

“好啊,”陈惇大为欢悦:“恭喜先生悟道了真正的大道理!”

“我现在重返经世致用之学,”唐顺之长吁一口气:“主张不仅要观书学技,更要将书本上的东西,用于事事磨练上,这就是知行合一的道理吧,阳明先生的心学,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等闭门造车之人,重返社会,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陈惇大喜道:“如果心学是这样的实学,那学生愿意学这样的心学!”

他说着就行了个大礼:“先生,你做我的老师吧,教我读书应试,也教我经世致用,你收我做弟子,将来传承你的衣钵,怎么样?”

唐顺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本来很高兴的神色,却渐渐染上了一层忧虑。

“难道先生是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也?”陈惇惊道:“是嫌弃学生驽钝?”

“荆川先生,你不是很喜欢他,多次提出要收他做学生的吗?”王廷也道:“这小子虽然顽劣,却心性聪慧,可堪大任,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地方,没有达到你的标准?”

唐顺之明显有些走神,摇摇头道:“不不,他很好,只是我……”

“那先生究竟有何难言之隐?”陈惇追问道。

“也罢,”唐顺之目光一定:“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你先跟着我学习一段日子,若将来有一日……这没有名分,反而对你我都好。”

于是陈惇就开始了紧张而又有趣的学习生涯,果然如唐顺之所说的那样,他并没有对陈惇灌输任何心学的理念,就像一个普通的塾师一样,督促着陈惇的学业。

陈惇在自己的院子里另辟一屋,取名“澄心”,这小小的书堂里,终日静坐着两个身影,一个潜心求学,一个倾心施教,仿佛与外界远隔,外头的一切都不会打扰到他们,甚至是尚薇大声欢闹着,故意把新捉到的蛐蛐放在他们的案头上。

哦对了,澄心屋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唐顺之对陈惇的要求是“容色澄彻,举止汪洋。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遥,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立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改其容,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错于前,而心常一”。

陈惇喜欢这句“万态纷错于前,而心常一”,因为他说的是“心常一”,而不是“心不动”。就像薇儿将蛐蛐偷偷塞在他们的笔罐里,蛐蛐跳出来的那一刻,他们还都是吓了一跳的,然而很快注意就不在蛐蛐上,而在眼前的书本上,这就是“心常一”的意思。

陈惇也喜欢唐顺之的教学方法,对于经书的释义,他不要求陈惇字字精研,而是要求一种学术上的融会贯通,这种贯通使得经义自己变得圆融起来,仿佛开篇和末尾像是一个环形衔尾蛇一样,此处和彼处的道理,是承接的、是贯通的、是一样的。

下午的课程是最让他感到轻松愉快的,因为除了前两个时辰是雷打不动的修习经义的时间,剩余的时间就是可以自由发问的,就是课堂师生互动的时间了。

唐顺之就完全抛开四书五经,开始讲他云游各地时的见闻,他的故事生动、鲜活,就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副图画,千奇百态的人物,勾勒出这大明治世与危机并存的时代。他说到投食取巧的山人,兴风作浪的掮客,佐杂胥吏怪谈,天方异闻。他还讲自己做官时碰到的事情,讲永乐年间郑和出海的趣闻,还有成化年间妖狐夜出的传说,许多的故事,不仅让陈惇听得是津津有味,浑不觉时间飞逝,就连尚薇也被深深吸引,每每都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发出惊叹的声音。

“先生,”陈惇道:“您曾经参校累朝《实录》,在文华殿值守,这宫廷里头,有什么趣闻吗?”

“宫廷里头啊,”唐顺之微微一笑,反而问他:“你觉得宫廷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宫廷的生活,大概是比较单调的,”陈惇就道:“规矩压死人呐。”

“我记得嘉靖十三年,那时候宫里头正端午,陛下在西苑射柳,晚上又燃放了一晚上的烟花。皇后娘娘承了旨,从宫外请了南戏班子,和前头的教坊司一起,通天彻夜地欢喜了三天。”唐顺之回忆道:“我那时候在文华殿呆不住,就出来走了两圈,结果看到一个小宫人,十一二岁的模样,不知怎么回事儿,从后宫走到了大殿前面。”

“然后呢?”尚薇好奇道。

“我走近了一点,就听到她抽抽噎噎地说,嬷嬷们关照过了不许乱跑,可是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好光景,抬着头追着烟花去了,再一回眼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唐顺之道:“她小小的个头,坐在宫阶上,等着嬷嬷们来寻。我本想上前,却见后面来了个胖子,问这小宫人是哪里的,为什么走到这里。”

唐顺之不由得笑了一下:“这胖子让人取了钥匙,从尚膳监拿来了一盒冰镇的荔枝,塞给了小宫人,还讲了个笑话逗她笑。后来小宫人被嬷嬷领走了,我倒是认得这胖子,他呀,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陈惇也笑起来,道:“都说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没想到黄公公是个这么和蔼的人。”

“原本要从翰林院里,挑出学士去内书堂教书,我想方设法避开了,”唐顺之道:“但那天以后,我又变了想法,就去内书堂给他们一群太监教书去了。”

“您还在内书堂教过书?”陈惇惊讶道。

第三十章 内书堂

内书堂就是宫里太监读书的地方,聪敏伶俐的小太监在内书堂进学,学成后派拨到司礼监的六科廊写字,经升入文书房再提升为秉笔以至各司掌印太监。内书堂的教育很讲究,教习多是翰林院编修、检讨、修撰等有学问的人担任,其中不乏名士,如陆深、钱溥、倪谦、焦竑等人,都曾担任过内书堂教习。

不少人因此进入权力中枢的内阁,但也有不少人因所教育的人员为太监,深以为耻,并不尽心授读,唐顺之之前听说要选两人去内书堂教学,自然也不肯去。

“内书堂的教育很严格,”唐顺之回忆道:“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和节令可停学放假,其余无论寒暑,均须入学读书。每日学习,只要背不出来书,轻者用特制的木尺打手掌,重者罚跪,再重者要面向孔子牌位直立弯腰,双手扳着两脚,受罚时间以一柱香燃完为准,往往不到半柱香,就有可能头晕目眩甚至昏倒在地。”

“这样重的处罚,”唐顺之道:“但他们甘之如饴,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进到内书堂读书,是他们能够获得批红权的重要条件。”陈惇道:“只有内书堂出身的人,才能进入十二监任职,其中读得最好的,可以进入司礼监。”

唐顺之点了点头:“只要是见识过司礼监掌印太监风光的公公们,心里都会生出无穷无尽的野心来。”

“太监啊,身体的残缺造成了心理的扭曲,也造成了他们睚眦必报、阴狠狡黠的性格。”陈惇就道:“特别是,当他们还有了野心,又有了合适的时机,那就必然要乱政,要祸国殃民。王振、汪直和刘瑾不就是这么铸造的吗?”

唐顺之想了一下,道:“你亲眼见过他们乱政,祸国殃民了吗?你从没有见过,必是听人所说。而世人所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陈惇惊讶道:“市井评书和戏曲里都是这么说的,说他们是本朝首恶。敢问先生,他们真的像说书的说的那样,罪大恶极吗?”

唐顺之慢慢道:“自今上即位,阖宫肃然,没有一个公公敢窃取主上威权。当然是圣天子的缘故,但凡主上英睿,又何须公公们为他把持权柄呢?”

“至于王振、汪直、刘瑾,确实身死名裂了,有他们的过错,但是掌千秋史笔的,毕竟是外头的臣子。”唐顺之道。

陈惇点了点头:“那宫廷里面,这三个人又是什么形象呢?”

“王振,他原是个教书的,英宗对他事多倚赖,自然碍了宫里宫外的眼。但是英宗十七八岁还没批过一份折子,国家大事都是由三杨说了算,要是没有王振,主上的权柄早都被架空了。至于土木堡之变,原是英庙自己执意要去的,不是王振的挑唆,而且王振曾经私下对亲近的人说过,他可能一去不回了,后来果然应他的话。这就是为什么英宗复辟后对他还是念念不忘,为他立庙祭祀的缘故。”

陈惇听得恍然:“这和书里说的,果然不一样。那想必汪直、刘瑾也有不为人知的事了?”

唐顺之沉吟道:“汪直,他是个有意思的人。杨继宗说他亏体辱亲,他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后来还对宪宗说杨继宗的好话。他巡游时还喜欢为民伸冤,以至于后来有人冒充他时,竟然接到了几十份老百姓的状子。他督军作战,仗打得也好,因此受了许多妒忌,但他都不以为意。”

唐顺之微笑道:“对他卑躬屈膝的人,他能说到一处;对他不假辞色的人,他也高高兴兴地,从来没有怪罪过。像是一个天真的赤子,他看透了世事,只求让自己的心快活。”

乖乖,陈惇是真的瞠目结舌了,他听到的是真的吗?

“后来呢?”尚薇听得入了神,她想知道这个人的命运。

“后来朝臣参他,宪宗把他送到南京去了。这样,他活得更自在、也更高兴了。平平安安地,一直到孝宗即位了,还赏赐他呢。”

不知道为什么,陈惇也觉得很快活。他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一个新天地,是被后来人掩埋起来、却又被重新挖掘到的新天地。

“那还有一个,刘瑾呢?”陈惇道。

这回唐顺之不太想开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刘瑾,是这三人中最执拗的,所以下场也最不好。”

说着叹了口气,道:“刘瑾,只是伸手摸了不该摸的东西。他想学王安石,给咱大明朝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

“顶顶糕,香酥藕夹,裁松饼,徽墨酥——”刘婆提着食盒恰是时候的走了进来:“今儿青果巷子里,开了一家荆楚风味的小吃,老婆子买了点,看看先生和哥儿喜不喜欢吃。”

尚薇已经拿起一块饼子大啖起来,陈惇也迷迷瞪瞪地,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只因刚才一番对话实在是太过逆反了他的思维,直到复习尚书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唐顺之看了他几眼,终于道:“你是个难得的聪敏颖悟之人,但也有一个缺点。”等到陈惇茫然地对上他的眼睛时,他道:“你的心容易被外物所动。要知道,世事都不能尽善,抱憾守缺才能活得通透。”

陈惇“啊”了一声,唐顺之却已然开讲了新课,他心里仿佛体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来。

《三字经》里开篇的第一个字是人,等你自以为学会了这个字的时候,其实你并没有真正地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挑选一个好老师教导你,是那么重要的原因。

陈惇发现唐顺之不仅精通经义,甚至在天文地理、兵法数算上,也有身后的造诣。他有许多著作,比如《六编》,辑有《文编》64卷,是集取由周迄宋之文,分体编列,其中选录了大量唐宋文章。《兵编》赠给了谭纶,还有《史纂左编》、《两汉解疑》,这都是解答史书中的疑惑的,但最搞笑的就是《稗编》,里头居然有历代相术总览,让陈惇差点误以为唐顺之是个江湖骗子,专门给人摸骨算命呢。

唐顺之有一天没事干还给陈惇出了道数学题,已知黄经余弧,求其赤经余弧和赤纬度数,即用球面几何法由已知的弧长求另一弧长,这个东西就是弧矢割圆术,在《大统历》上给出的这些系数被称作上廉、下廉、益从方等等,是把弧、弦、矢作为一定的长度来考虑它们之间的变换,陈惇按他的方法费了老鼻子劲儿,因为和现代意义上的三角函数中关于角度和线段之间进行的变换是截然不同的。

日子到七月里,难耐的苦夏就来了,屋子里热地跟个蒸笼似的,唐顺之顺理成章地减轻了课业,陈惇就能带着薇儿去吴淞江里捉鱼了。说起来薇儿摸鱼的本事是高过陈惇的,她用筛子和网巾自己做出个简易的鱼篓出来,溜下水去不一会儿就能摸一条大鱼回来。

陈惇看着尚薇鱼篓里那条湿漉漉嘴巴还一张一合喘气的鱼,这鱼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头大肉厚的,身体像个炮仗筒子,他研究了半天,干脆就把它叫做“炮仗鱼”,惹得刘婆也改口叫了这个名字,中午就烹煮了,让四个人都尝了个鲜。

等到七夕的时候,陈惇就发现,仿佛这个节日在苏州是个大节,市面比往日热闹几倍,刘婆采买了大量的东西,一边张罗一边道:“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半个月前早早订好的巧芽。这几样东西都是每年要采买的。”

刘婆看着尚薇无事可做,就从竹筐里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碗来,指给她看:“这个叫‘种生’,将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碗中,等它长出敷寸的芽,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巧芽就跟这个差不多,只是要提前七天泡上,长出豆芽来好做做巧芽面。”

尚薇拿过“种生”仔细看了看,只见碗里面有平平实实大半碗土,上面长了一寸左右的嫩芽来,估计就是五谷发出来的芽,细细嫩嫩的,用红绳子系了三圈,看起来可喜的很。

“姐儿,晚上去不去街市?”刘婆道:“哥儿也去看看,今儿长洲有一晚上的夜市,里头热闹地很呐。”

夜市果然如刘婆所说,张灯结彩,欢闹非常。一条长街上,不仅有卖巧果的,还有面塑、剪纸、彩绣,一溜全是牛郎织女。还有扎好的纸灯,人人手上都提着各样的彩灯,流光溢彩。

“这也是纸灯吗?”尚薇好奇地指着一个玩具,用手掌托了托,不由惊讶道:“还挺沉呐,真是纸做的吗?”

那摊主就哈哈道:“这是蜡铸成的‘水上浮’,你拿的那个是蜘蛛的,还有作成秃鹰、鸳鸯等动物形状的。看你喜欢哪个?”

刘婆在后头念叨起来:“这模样都怪里怪气的,不好看。”说着就频频指着一对童男女,示意陈惇买下来:“哥儿你看这个,这两个娃娃多好看。”

那摊主就道:“这是婴儿‘水上浮’,这又和普通的‘水上浮’不一样了,称为‘化生’,有鹣鲽之瑞,宜子之祥。”

“是了,是了!”刘婆就等着摊主这句话,顿时道:“哥儿赶快买下来,让织女娘娘保佑你,赶快娶一个贤妻,再生个大胖小子!”

薇儿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别的不要,就要这一对化生,陈惇只好掏了钱,让刘婆和薇儿乐呵了一路。

谁知刘婆还没有完,有指着前方的桂树道:“哥儿,你也在月老树上挂个牌子呗,咱们长洲这棵树,求姻缘灵验着呢!”

陈惇的手里不由分说就被塞了个牌子,他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却又突发奇想写了一句“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刚刚挂上一截枝丫,却被身后忽然涌来的人群挤开了:“哎呀这怎么还有男人呢,快走快走,不知道女人要拜月啊!”

陈惇被挤了一个趔趄,回头一看也吓了一跳,一群女人围住了桂树,设案拜起月亮来。案子上陈列瓜果梨桃,也有如小胭脂盒、镜、彩梳、绒花、脂粉等,既供织女使用,也供她们自用。烛台上插上香烛,并用最好的檀香点燃。大家轮流在供桌前焚香祭拜,默祷心愿。

等到月亮高升起来的时候,围坐在大桂树边上的女人都欢腾起来了,要么拜月,要么斗巧。人群中用幕离遮面的陆近真也被姆傅拉着稀里糊涂地拜了一通,起身方回过神来,不由好笑道:“这拜月,拜的到底是嫦娥还是织女啊?”

姆傅也被问糊涂了,只好道:“谁灵拜谁呗。女郎,赶快求个好姻缘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陆近真微微一笑:“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就是能有一个真心的郎君。直到老了,成了白发翁媪,两个人也仍是欢欢喜喜厮守不离。”

她这样说着,头上忽然跌落下来一样东西,正砸在她的发髻上,让她不由得“哎呦”痛呼了一声。

然而等她捡起这圆圆的小木牌,看到上面的字,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第三十一章 能

“先生,我回来了!”陈惇跃进澄心书屋中,献宝似的摊开了食盒:“糯米藕、金蝉巧果,先说这糯米藕,除去糯米和莲藕,里头还放了大枣和莲子,外头又裹了一层桂花蜜,吃起来嘎嘣脆,包你吃一个还想吃。还有这巧果,老虎造型,说什么近秋而未秋,主刑杀当以白虎为宜。怎么样,也来一个尝尝?”

“多大个人了,还贪吃这些零嘴。”唐顺之一想仿佛眼前这少年也才不过虚岁十八,“……晚上少吃点糖。”

“我不吃,就被薇儿吃了,”陈惇道:“她正是换牙的时候,可不能叫她偷吃。”

他将巧果摆在案上,却见案头一封拆开的来信,不由得问道:“先生,有信来啊?”

“对,”唐顺之长吁了一口气:“我明日就要动身离开苏州,去往南京了。”

“明日就要离开?”陈惇啊了一声:“出了什么事?”

“我的友人罗洪先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许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唐顺之道。

“这是好事儿啊,”陈惇振奋道:“当初先生因一封奏疏被罢斥,天下无不冤之,如今朝廷愿意起复您,可见公道还是自在人心。”

唐顺之看着他,旋即又避开了他目光,胸膛甚至都在微微颤抖:“可是如果推荐我起复的人……是赵文华呢?”

“赵文华?”陈惇略一思索,就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嘉靖八年进士出身,授刑部主事。初在国学时,严嵩为祭酒,他认嵩为义父,被委派为通政使,可以最先得到弹劾严嵩的奏疏情报。奏疏只要经其手,皆先送严嵩,然后才进呈嘉靖皇帝。他和鄢懋卿被称为严嵩的左膀右臂,深为朝中清流不耻。

“赵文华怎么会突然举荐您?您认识他?”陈惇上下看了他一眼,道:“……您不是严党的人吧?”

“我不是严党的人,”唐顺之道:“我此前也并曾与那赵文华结交,这次他以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的身份,来东南祭海。”

“祭海?”陈惇道:“他一个朝廷大臣,来东南就是为了祭海?”

“陶天师说,倭寇之所以兴风作浪,屡剿不灭,是因为其首领徐海是东海恶蛟所化,如果想要灭蛟,须要祭祀东海龙王,”唐顺之摸了摸鼻子:“不过,我相信他来,可不仅仅只是祭海,他是来巡视东南防倭事宜的。”

“果然是为了倭寇而来,”陈惇道:“可是朝廷不是才派了张经出任江南总督吗?这才多长时间,张总督还连一场仗都没打呢,朝廷怎么又派人来?”

“因为张经是李默推荐的,而赵文华是严嵩的人。”唐顺之道。

“果然是朝堂博弈的结果,”陈惇却摇头道:“我看这严嵩也太急了些,张经还一场仗没有打呢,何不等他费了辛苦打赢了仗,再派人过来摘取胜利果实呢?又或者,张经难敌倭寇,连打败仗,这严嵩不就有了正大光明换将的理由了吗?”

“东南六省的命脉,握在张经一人手里,”唐顺之道:“就算严嵩睡得着,皇上睡得着吗?”

“咱们这个皇上真是奇怪,”陈惇不由得道:“对该信的人,始终抱有怀疑;对不该信的人,始终深信不疑。”

比如朱纨,比如仇鸾。

“原来严嵩是利用了皇上多疑的心思,将赵文华安排来了东南,”陈惇道:“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赵文华会召先生您,担纲抗倭大计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有一真一假两个原因,”唐顺之就道:“你要听哪个?”

“都要听。”陈惇道。

“好,那你自己分辨。”唐顺之道:“因为东南局势太过危急,抗倭形势严峻,甚至比北方的鞑子还要让人寝食难安。朝廷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所以我恰逢其会,被他们起复。”

“这话说出来,”陈惇道:“……还真没人信呢。”

“那就剩一条,”唐顺之道:“赵文华与张经、李天宠不睦,但他无法对抗张经,只能拉拢各方,我就是他拉拢的对象之一。”

张经的资历是相当高的,多年来南征北战,赫赫威名,安定两广,又平息安南,是首屈一指的将帅,跟严嵩一辈的人儿,更何况如今又总制六省,自然不是赵文华能对抗的,即算赵文华身后还有他干爹严嵩。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陈惇道:“那先生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唐顺之盯着摇曳的烛火,轻声道:“从前朝廷罢斥了我的官儿,我也不以为意,一心只追求我的良知之学,闭户兀坐,匝月忘寝,多所自得。然而这么多年来,我目睹的大明治下,遍地疮痍,哀嚎遍野,生民涂炭,难述万一。闽浙一带,倭寇为患;宣大九边,鞑虏为祸。两广未曾抵定,安南得而复失……这些祸患,却还都比不上朝堂之上,圣上沉迷权术,首辅肆意逢迎,百官勾心斗角,结党倾轧。我想要在这样的境况下做点事,何异于登天之难?!”

唐顺之缓缓合上眼睛,但青筋突起的双手暴露了起伏的心绪。只听他喃喃低语道:“我亲眼目睹了生民的苦痛。如果不亲眼见过,就不知道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他已不愿再回想,当他下定决心返回官场的时候,他就不在乎那些浮名,那些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流言蜚语,他原本爱惜如眼睛一般的名声,他都不在乎了,如果他可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和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做些实事——从此以后,男儿到死心如铁。

但他还是害怕眼前这个他深深喜爱的学生,会用那种看不起的目光看他……

“我由赵文华举荐起复,已经尽丧名誉。”他不敢看陈惇的眼睛:“士林风评,清流誉议,不仅会口诛笔伐倒戈相向,甚至还会交口诋毁。我之所以不让你做我的学生,就是害怕有今天这么一天,会连累到你。”

这个年代在官场上,师生关系比父子关系还要牢靠,一旦有师生的名分,则实际上是命运共同体,唐顺之如果被清流抛弃,连带陈惇这个学生,也要被排斥。

“那您接受任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陈惇面无表情:“赵文华任用你,只是为了一时之计,也许除去张经后,他便不需要你了,到时候你无所归,被两方都抛弃,又怎么办?”

“既然以身许国,此身非我所有,又有什么瞻前顾后的呢?我只想到,倭寇正在蹂躏我大明儿女,拖上一天,老百姓就多遭一天的罪。”唐顺之道:“其他的,都不在我的考虑中。”

陈惇看向他,却听他道:“梦龙,你我并无师生名分,我教你的东西,其他任何的经师都能教你,只一条,你……”

他想了想,似乎也在思索:“我仕途不得意,浪迹天下许多地方,在蜀地,天府之国呆了几年。那里没有江南这样的流水人家,也没有北地这样雄浑壮阔,那里有很多山,碧绿碧绿的青山,爬过了这一座,前面还有一座,我没爬的时候总是在想,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什么时候能翻过这些看不尽的山去——然而爬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很轻松就攀爬过一座山。”

“为什么呢?”陈惇问道。

“因为这山上,已有了前人的足迹,梦龙,”唐顺之道:“前人搭建了登山的阶梯,后人就因此得益。你要做就要做一个搭建阶梯的人,希望得益的人,将会是从今而后大明世世代代的百姓。”

陈惇望着黑黢黢的夜空,唐顺之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他又一次想起自己本来的身份一一一个还没有忘记这个世界的大势,知道西欧的文艺复兴,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更知道未来这个古老的国度将掐死本生的萌芽,渐渐在腐朽中没落,以至于三百多年后的一声炮响,才轰开闭关锁国的大门,而在那之后巨龙在血和火的洗礼中任人宰割了一个世纪。

如果将他晚生五十年,直接扔到万历时候,他也就没有这么多矛盾,一心要做个大大的顺民了,但偏偏是这个嘉靖后期,他所见到的一切,还都没有无可救药。

为什么资本发达的宋朝没有出现资本主义萌芽而明朝却出现了?因为这个时代有着有史以来最低的商税,因为这个时代的人,还能睁眼看世界,海禁的翻覆,是这时候的人都知道海洋舶来的财富更多,而极为开放的社会风气,让日后的西儒利玛窦,甚至得到了明朝士大夫的称赞和欢迎。

那么如果明末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如果满清没有入关,如果红薯、土豆得到了大规模的推广种植,会不会这种小心翼翼成长起来的萌芽,能够成长为参天大树呢?

所有的如果,都是陈惇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进程,提出的设想。历史的车轮是沉重的、有力的,无可抗拒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一个人真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吗?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想起了苏州五百名贤祠,那么多人伟岸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句话的概括。他害怕的就是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里生活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在后世的史书上,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嘉靖、隆庆,将来还有万历,这三个简短的年号,就可以覆盖他的一生,也可以覆盖千千万万个生活在这三个时代的人的一生。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个时代创造出了无数的英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永远也逃不出这个时代的局限。大明的这片厚土之上,孕育出高拱、张居正这样百年不世出的人来,他们为大明这个朝代,再延寿一春,然而也仅仅是延寿一春罢了。

作为意外抵达的舶来品、空降兵,陈惇没有这个时代的束缚,他跳脱了窠臼,高屋建瓴地俯视所有人。他知道太多的东西了,他知道那北方的蒙古人并不是大明最终的敌人,黑水河旁还在饥馑中挣扎的女真才是;他知道麦哲伦完成了全球航行,广阔富饶的处女地就要成为别人的自留地。

他甚至还知道,就是这一段时期,气温骤然下降,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小冰河时代已经悄然来临了。这段时间,在一千年里是最冷的,在一万年里也是第二位的,在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6-7位,是相当寒冷的,可以说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这是最寒冷的时期。整个降温过程十分明显,而且气温最低的阶段就是明朝末期的那段日子——1600年至1644年。

极度寒冷的时期,粮食产量骤然下降,这对于一个人口庞大的帝国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这导致了明朝全国各地几乎连年遭灾。先秦晋,后河洛,继之齐、鲁、吴越、荆楚、三辅,并出现全国性的大旱灾。

这样长时间和高密度的灾害极度削弱了明朝的国力,整个黄河以北,甚至颗粒无收,出现了白骨纵横,千里无人烟,人相食的惨象,这其实不止中国一个国家,亚欧大陆都深受气象灾害的影响,但他们有选择,他们乘船出海,去别的地方寻求生路。而中国的无数农民面临即将饿死的命运,却不知道活路在哪里,只能兜兜转转在大明的土地上游荡,他们渐渐不再逃往深山大泽,觅一栖生之地,而是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走到哪里,便烧杀抢掠到哪里,最后终于成了气候,生生毁掉了汉人最后一个正统皇朝。

毁掉了也就毁掉了,唐朝灭亡的时候,也就是叹息一声,因为知道后面还有一个辉煌的宋朝。但明朝的灭亡,着实让人感到了心痛,因为资本主义的萌芽被人硬生生掐掉了,而后来的那个朝代,彻底断绝了跟上时代步伐的可能。

能改变吗?能。

向商人收税,改变这个国家的财政政策,使国家有宏观调控经济大局的能力。派船队出海,寻来能支持大明度过饥荒的土豆和红薯的种子,搞不懂蒸汽机的具体结构,但他知道原理,加大在这上面的科学研究,总有一天大明会比西方更早地搞出来这玩意……甚至他可以学一学那傅介子,解下腰下剑,去赫图阿拉找到那个现如今还没有出生的老酋努尔哈赤,解决这个长久存在在他心头的阴影。

这一切,想一想是多么的豪气顿生,挥斥方遒,可一旦回到现实,一步步着手去完成,又是何其艰难。而且他还知道,这是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不归路,甚至他的下场,可能要比那张居正还要悲凉。

他做好准备了吗?

他明白唐顺之提到的是一种终身的事业,并且要维持终身的热情,他不知道自己做好准备了没有,但他知道的是,自己的人生已经深深受到了这个人的影响,他不能忘掉这一番话,也不能忘掉眼前这个人。

“从第一天跟着先生学习开始,我心中就认定,您是我的老师,”陈惇道:“您都不怕毁了名声,我有什么害怕的呢?不论将来任何时候,我都敢大大方方承认是您的弟子,也永远以先生的弟子这个身份为荣。”

“愚顽……”唐顺之长太息了一声,泪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这一点可不像我。”

两人望着夜空没再交谈,心中却都一样难以平静。

第三十二章 苏州府学

苏州府学位于三元坊,外依河湖,兴建于宋时,宰相范仲淹在创办了这所官学。在范仲淹任苏州知府期间,他曾在南园买了一块地,准备卜筑安家。一位风水先生说,这可是块风水宝地,谁得了它,必定世代出公卿。范仲淹听说后说,如果我在这里安了家,只我一家富贵,还不如在此建个学舍,让吴中子弟都来受教育,大家都富贵。

于是他在这块地上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府学,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将文庙与府学相结合的创举。建学之初,只有二十多人读书,有人认为是不是太大了,范仲淹却说:“吾恐异日以为小也。”于是请胡瑗“首当师席”,著名学者纷纷来苏讲学,一时间盛况空前,影响遍及全国。

这座苏州府学开了天下官学的先河,直到九年之后,宋仁宗下诏全国各州郡都要建立学宫,于是,府有府学、州有州学、县有县学。所以苏州府学开门的第一座石像,就是范仲淹,而旁边刻着郑元佑在《学门铭》中的赞誉之词:“天下郡县学莫盛于宋,然其始亦由于吴中,盖范文正以宅建学,延胡安定为师,文教自此兴焉。”

自宋以来,吴中“登科者逾百数,多致显”,与府学兴盛密切相关。宋末经历兵灾之后,一直到元朝、本朝累有重修,以致现今占地百亩,高檐耸立,又聘有大学老儒为师,吸引了不只是苏州,还有江苏浙江的许多学子负笈来游,当然这府学招收的大部分都是本地学子,每年给外地学子的附生名额只有五个。

这就不得不说一下大明的教育制度了,官办教育机构就是县学、州学、府学,最后就是国子监,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小学中学高中和大学,考上了国子监,出路就大大的有了。

只有进入以上的学校,才能成为生员,才有可能入监学习或成为科举生员,俗称秀才。取得生员资格的入学考试叫童试,也叫小考、小试。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院试合格者称生员,考取生员,是功名的起点。一方面、各府、州、县学中的生员选拔出来为贡生,可以直接进入国子监成为监生。一方面,由各省提学官举行岁考、科考两级考试,按成绩分为六等。科考列一、二等者,才可以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通过了,才可以称为举人。

陈惇只是堪堪通过了县试,府试和院使都没有参加——但他走了后门,唐顺之和苏州知府王廷联名推荐他入府学求学,本府学政看了几篇陈惇的时文之后,大手一挥,给了陈惇一个附录的名额,使得陈惇可以作为旁听生,接受府学的高等教育。

府学规制为左学右庙,右边就是孔庙大成殿,为重檐庑殿式,殿柱为石质。前有露台,翼以扶栏,桥建于元代。外为育英门。学宫建筑群布局宏伟,典字壮丽,还不等陈惇欣赏完,就见大门外齐刷刷进来三人,头戴方巾,身穿青色交领深衣,这都是生员制服,见到陈惇,

都拱手问安。

“在下夷陵王篆,同窗幸会,幸会。”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学子率先道。

“在下福建莆田林润,幸会。”这是个磊落大方之人。

“在下皋兰邹应龙。”昂首挺胸颇有风骨的人。

“看来大家都是外地来求学之人,”陈惇惊喜道:“我叫陈惇,是绍兴人氏。”

这三人却哈哈大笑道:“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你在安亭文会上一鸣惊人,现在苏州学宫里,谁人不知道你呢?”

安亭文会上,陈惇力挫王世贞,不仅赢得了归有光三百弟子的欢迎,而且大名迅速传遍江浙,学子们都欲一堵风采,果然进入学宫没多久,就享受到了明星一般的待遇,一群等在门口的同年,纷纷过来问候寒暄,提着陈惇的学具,一路给他带路。

“要先去领号牌,还有四书章句一套,”众人给他介绍道:“你治什么经,还可以再领一套经,不可损坏污涂,读完了还是要归还的。另外每月可领笔墨纸砚一套,府学还包管食宿呢,怎么样,有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府学的待遇是很好的,非但不收学费,还供应伙食。所谓“生员之数,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师生月廪食米,人六斗,有司给以鱼肉”,不仅有米有肉,还包住宿。当然苏州府学条件更好,每天按时供应三顿饭,菜色丰富,饮**洁,当然进入府学的大都是富贵子弟出身,常常呼朋引伴到外头馆子里去大吃大喝。

至于府学的住宿,偌大一个地方,每年只有四十人学习,自然是场地宽阔,基本上一人一间,相当宽裕,但倒霉的是,今年学政突发奇想,忽然发现一人一间房子,不利于“同学友睦亲善”,于是乎强制规定,必须三到四人一间房子,大家在一起督促功课,不许半分懈怠。

就算如此,四人一间的屋子总得说起来也比陈惇经历过的大学寝室睡得条件好上不少,而且陈惇恰好和王篆、林润、邹应龙一间宿舍,大家都是外地来苏州求学的。

大家七手八脚将东西放下,铺好床被,然后兴冲冲领着陈惇去拜见先生,给新生授课的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是府学聘请的大儒,名叫王良策,号柱山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同宿舍王篆的亲爹。

看着王篆露出不可言说的苦恼之情,和旁边几个高年级的学子暗地里的挤眉弄眼,陈惇就意识到大概有这层关系还不如没有,果然这位王夫子性情格外严厉些,尤其是对着陈惇,仿佛要用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将他一眼望到底。

陈惇看着大堂中间挂着的一块巨幅画像,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并没有孔子牌位,陈惇就跟着其他人对着这鹿行礼。等王夫子坐定,大家再东西相对两揖。这时候王夫子才嗯了一声,微微露出了一点平和之色,又领着他们去孔庙,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并且举行了“释菜礼”,“释菜”即用“菜”(蔬果菜羹之类)来礼敬先师。代表青年学子的水芹、代表才华的韭菜花、代表早立志的红枣和代表敬畏之心的栗子摆放在供台上进行祭拜,以表达对古圣先贤的崇敬之意,这一场礼仪大概行了两个时辰。

如此拜师礼才算完成,王夫子当下便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当然这种话陈惇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道理实在是太普遍,翻来覆去只是说那几句行正道、做直人之类的。

大家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恭恭敬敬等待王夫子挥洒口水,王夫子讲了一番大道理,方才意犹未尽地问道:“既说求学,你等入府学来,可知为何而读书?”

他一一询问,便有人回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还有人道:“外物之味,久则可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中规中矩。

“心存君国,志在圣贤。”这是王篆的回答,王夫子也不置可否。

“……书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这个人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理直气壮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噗——”众人忍俊不禁,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陈惇定睛一看,原来这人还真不陌生,竟是陆近真的亲弟弟陆近潜。

这家伙不是个纨绔吗,居然也能进入府学读书?不过陈惇转念一想,正是因为这家伙平日里心思贪玩,估计陆三老爷才下了狠心,要把他往正道上推一把。

“笑什么?”王夫子发了话:“他说的哪儿错了?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平生之志,都没有那么高远,读书就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食色之欲,为此而读书,是人之常情,不应感到羞愧。”

陆近潜顿时挺起了胸膛,然而这气焰还没抖起来,却又被王夫子打灭了:“你且站在一边,来人啊——”

两个学长站出来,王夫子就道:“把他的衣服给我脱下来。”

陆近潜龇牙咧嘴乱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哎呦!”

“这数百学子,不管是什么身份,来到学宫,都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换上青衿,”王夫子面无表情道:“只有你一人,还敢穿华服锦衣,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逞心恣意的地方吗?”

陆近潜被人扒了衣服,委委屈屈缩在墙角,活像被人用了强的小媳妇一样,众人愈发屏气凝神,不敢大意。

“你呢?”王夫子转向了林润。

“读书以明理,治学须为用。”林润不卑不亢道:“学生读书,是为了有一天,能将书中圣贤的道理,用于治世。”

王夫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求学将以致用,身体而力行,好。”

王篆倒是诧异地看了一眼林润,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可是很少夸奖人,更没有像今天一样,连说了两个好字。

“你呢?”王夫子又问邹应龙。

“寒窗十年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邹应龙本来也犹豫了一会儿,可是看到“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答案,都被王夫子所肯定,他就干脆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

王夫子盯着邹应龙看了一眼,像是望进了他的心底:“子所求者,名也。”

他说着就道:“名这个东西,向来易得,向来易失。你们看唐荆川,不就是养望二十年,今夕毁于一旦吗?”

提到了唐顺之,果然他说的一切都成了现实。陈惇不由得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了王夫子。

“怎么了,”王夫子发现了陈惇:“你有什么要说的?”

“学生是荆川先生的弟子,”陈惇道:“不能听闻别人在我的面前,批评我的老师。”

“你是唐荆川的弟子?”王夫子道:“唐荆川接受赵文华的举荐,为物议不耻,你这个做弟子的,可知道外界对你老师的评价?”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陈惇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任他狂犬吠叫,怎改皎月清辉?”

陆近潜张大了嘴巴,对陈惇的勇气表示了钦佩——他偷摸摸伸出一只手,笔出了大指。

第三十三章 王夫子

王夫子的额头像是被文火烤出了细细褶皱:“你是他的弟子,不能闻人说师之过,言语激突,也情有可原。”

“学生就算不是唐荆川的弟子,”陈惇道:“也不觉得夫子在背后说人,是一件好事。”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轻轻摁住了他的胳膊,林润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陈惇想起这府学最是提倡尊师重道,不许学生顶撞,不得不忍一时之气,闭住了嘴巴。

“你的名字我听说过,”王夫子冷冷道:“安亭文会上,你大出风头,人人都在说你,我的耳朵里,也灌进了你的名字。可你以为学宫也是你搬弄机巧、以此扬名的地方,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也站出来,和他站在一起。”

陈惇抿住嘴角,站在了陆近潜身旁,接受数十人目光的洗礼——当然陆近潜是高兴了,因为那异样的目光终于被陈惇分担走了大半。

“都看好了,”王夫子指着两人,道:“你们都是秀才出身,他们不是。他们一个,是家里走了后门塞进学宫的。一个是知府大人另眼相看,觉得是个人才,拿出知府的身份硬要学宫接收的。”

陆近潜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有没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陈惇心里的那么一丝难堪,竟也被他说得烟消云散:“你这是夸咱们,骂了所有人啊。”

“圣人说,有教无类,”王夫子道:“如果我真的放弃你们,就不会让你们参与释菜礼了。你们跟他们是有区别,有鸿沟的,希望你们自己清楚这一点,在治学的过程中,时刻警醒,追赶他人。”

陈惇见他这话并非羞辱,心中倒也一顿,收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只低下头去道:“学生记住了,一定会努力学习,追赶他人。”

这一天新生并没有正式授课,都早早回到宿舍里,陈惇一天都觉得兴致不高,特别是当他知道了自己作为正儿八经的“旁听生”,和林润他们又不同,林润他们虽然是外地人,可本身就是秀才,他们也能免除食宿,唯独自己和陆近潜两个,不仅要交食宿钱,每月甚至还要交一笔特殊款项“膏火银”,说你不能白用我们府学的蜡烛柴火。

“……学宫每逢朔望,是要考试的,”王篆作为年纪最大,读书最久的人,给他们提醒道:“还有月课,教谕、训导出题考完还有学政、知府考,每个月这种大考之后,就会排定座次。”

“排座次?”邹应龙道:“原来这座位还不是随便坐的啊?”

“成绩好的,自然位列前排,”王篆道:“成绩差的,自然叨陪末座。”

“那要是成绩一直位于最后,”死皮赖脸跟过来的陆近潜眉头皱成了一团:“会如何?”

“那就会被赶出学舍,”王篆道:“去下舍念书,而且要执仆役之活。”

“下舍?”陈惇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舍就是还没有取得秀才功名的人,”王篆直言道:“就是通过了县试没有通过府试,或者通过了府试没有通过院试的,他们作为生员的备选,也可以来府学读书,不过他们的老师跟咱们不一样,他们学习的进度也跟咱们不一样,他们主要还是以四书为主。”

陆近潜哎呦一声,面如死灰,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终极命运。陈惇倒是一怔,原来以他的资格,是该去下舍读书的,只不过王廷动用手中权力,强行将他塞进了上舍之中,和一帮已经有了正式秀才功名的人一起读书,怪不得王良策对他侧目,原来如此。

“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你们自己就知道了。”王篆道。

一双手搭在了陈惇的肩上,林润关切地询问道:“王夫子性格严厉,你可不要因为他的一番话,就一蹶不振。”

陈惇望着这个面白清秀的年轻人,他仿佛有一种温柔的力量,使自己感到了慰藉:“……说实话,是有一点受伤。好像他并不是很待见我啊,给我扣了一顶‘搬弄机巧’的大帽子,真让我难以接受。”

“我爹他喜欢王世贞的才华,”王篆双手一摊,也感到奇怪:“我就想不通,我爹是个极方正质朴的人,偏偏喜欢这样轻浮的人,王世贞恃才傲物,操文坛之柄非议他人,你在安亭江上,不仅辩地他哑口无言,甚至还为谢四溟张目,我们都高兴地很呐。”

陈惇倒是有一点清楚,因为古往今来的大才子们,像唐寅像徐渭,虽然备极狂妄,但心思却不能称为深沉,要不然就不会仕途不得意了。但王世贞却是个令人讨厌的另类,因为这家伙不留口德也就罢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也是无师自通,完全不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也跟漫失风流、中心赤子的大才子大相径庭。

“我有一天会证明给他看,”陈惇暗暗道:“我并不是他所想的心思深沉之人,这搬弄机巧的大帽子,我可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哦对了,梦龙,”林润道:“问到你的时候打了岔,我们还没听你说,你为何要读书呢?”

为何要读书,陈惇看着摇曳的烛光:“我读书是为了……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我现在看到了贩夫走卒是什么样子的,”陈惇道:“读了书,就想看一看庙堂之高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看一看这个世界,究竟值不值得我改变,值不值得我挥发持续终身的热情,一无反顾地投身那个人说的阶梯事业之中。

“哎哟,”邹应龙刚刚将鞋子塞进床底下,就看到一只油皮老鼠吱哇乱叫着窜了出来:“硕鼠!”

几个人顿时连扑带打,围堵开来。

“天下苦鼠久矣!”陈惇哈哈道:“若是不将这一只老鼠打死,将来一生二二生三,十而百百而千,咱们这宿舍,可就成了老鼠洞了!”

奈何这老鼠太过狡猾,四个人费了老鼻子劲儿,才算将这老鼠逮住了。

“咱们学宫,”林润气喘吁吁道:“有没有猫啊?”

“就是,”陈惇道:“连宿舍都能窜进来老鼠,难道老鼠已经为患了吗?”

“以前学宫里养了一只猫,”王篆拍了拍灰尘:“结果这猫不捉老鼠,倒像狗一样摇尾乞食,还偷吃厨房做的鱼肉,被学政大人赶走了。”

“不应该赶走啊。”陈惇道:“因为这猫既然不捕鼠,就是个身有五德的猫,应该把它当做吉祥物供奉起来。”

“我只听说过鸡有五德,”邹应龙道:“猫哪里来的五德?”

“见鼠不捕,放其遁走,仁也;”陈惇还真一二三四说了起来:“老鼠吃了它的粮食,它就在一旁看着不动,义也;人吃东西,它就摇头晃脑地出来,礼也;能把储存那么严密的食物偷走,智也;每到冬天就钻进厨房柴草堆里偎锅膛,信也。这仁义礼智信齐备,难道不是身具五德?”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林润摇头道:“歪理歪理……没想到你梦龙也是个善谑之人。”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陈惇的宿舍里。陈惇因为今日不痛快,故意讲了许多个笑话,都是上辈子他搜集来的,自然在这个时代笑果显著。连一向温文的林润也被引得喷了茶,何况其他人,几乎笑得打跌岔气,纷纷栽到在床上。

不过很快陈惇就自食恶果了,因为他讲得笑话太过好笑,王篆和邹应龙晚上打着呼噜,居然还哈哈大笑着,让陈惇半夜惊醒三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匆匆赶往学堂。

校经堂是他们学习读书的地方,是一间四面开轩,坐南朝北的大屋子。中三间开三门,花岗石门框,左右各辟过道通南北二斋宫。过道旁立着历代所遗碑刻,讲堂前塑先师十哲像,画七十二贤。天井旁栽着两株桃树,犹如卧虬一般。

走进窗明几净的书堂,只见明心见性的牌匾下,一张大讲案排头正对着数十张学生的小案桌。四面光线透亮,还有穿堂风掠过,墙角还有专门放置的大水缸,让学生不会感到燥热。

屋子里没有柱子阻隔,坐的都是学子,都低头温书,或者大声念书。陈惇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是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甚至还看到了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在其中。而距离讲案最近,也就是第一名的座位上的那个人,陈惇也见过,正是吴奂的孙子吴启和。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陈惇放轻了手脚,走到后面空着的桌案坐下来,掏出自己的书本文具,也默默温习了起来。

“……这半个时辰,就是温书的时间。”王篆解释道:“半个时辰后我爹不,夫子来了,就要考校你攻书如何,如果抽查你背不出来,”

他朝着讲案努了努嘴巴,做出一个啪啪打手心的手势:“小心了。”

然而陈惇还没有小心领略王夫子的厉害,倒是先领教了一下来自同学的发难。

他正默默诵读《孟子章句》,突然感到眼前的书页被一片阴影遮住了,一双大脚停在了他眼前:“你就是那个绍兴的陈梦龙?”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大胖子颐指气使地站在他面前,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他看,露出不怀好意的光来。

第三十五章 刺头

“我是陈梦龙,”陈惇道:“不知这位兄台你又是谁?”

“我是潘庚,”这大胖子鼓动着肥硕的腮帮子:“听闻你陈梦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倒是想领教一下。”

陈惇觉得他的面相有些熟悉,正在思索是不是像极了昨晚上吱吱叫的老鼠,却见王篆低声提醒道:“他爹就是本地大粮商潘庹。”

陈惇恍然大悟,那双黄豆眼果然跟他爹一模一样。

“不知道潘兄要怎么领教?”眼看自己今日初来乍到,似乎是碍了某些人的眼睛,竟在课堂上发难起来,陈惇倒也来者不拒。

“吟诗作对填词猜谜都可以,反正一样样来比。”潘庚见陈惇应战,不由得眼冒精光:“安亭江文会,我们没有目睹师弟大才,深以为憾。如今见到了正主,还要请师弟不吝赐教,也好让众位同学同窗,一睹风采。”

陈惇看到他说了这么番话,其他人却并没有出声阻拦的,便知道自己的名声传遍了府学,学子们恐怕也是既歆羡又暗存嫉妒的,他们自然也想试一试陈惇的底细。当然府学平日里学风严肃,众人打闹不得,是唯恐没有热闹看的。

看来出了名也不是一件好事儿,就好比背上长了痱子,又痛又痒,个中滋味还真是只有自己知道。陈惇只好叹口气道:“在下才疏学浅。只好勉强试试了。”

见他接招,竟有七八人轰然叫好。如今桌椅具备,就缺点茶果以做吃瓜群众了。要不然坐着边吃边看,岂不快哉?

“那就先来猜谜,打人名。”潘庚乐陶陶起来:“大鹏展翅!”

陈惇一噎,“……张飞吧。”

“孔雀闭尾!”

陈惇越发觉得自己在陪小孩子逗乐:“……关羽?”

“算你答得快!”潘庚气急败坏起来:“小人掌印、凿壁偷光!”

陈惇双手一摊:“孙权、孔明。”

“还有呢,”潘庚怒道:“昔日为雄、红热见藏!”

“陈胜、朱温。”陈惇道:“潘兄,你猜的原来不是诗谜,是元宵灯谜啊,还是十年前的!”

潘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恼地大吼一声道:“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陈惇一本正经道:“潘兄你可知道今年的新灯谜是什么?”

“是什么?”潘庚道。

“挟泰山以超北海,”陈惇道:“你猜是谁?”

“是谁?”潘庚也跟着问道,忽然反应过来:“你让我猜?”

“你的谜题我都猜出来了,”陈惇道:“我也有谜题奉上,来而不往非礼也。”

“泰山、北海?”潘庚绞尽脑汁起来,却被身后一个马脸黑面的人戳了几下:“岳飞。”

“岳飞!”潘庚眼睛一亮:“是岳飞!”

“对。”陈惇笑眯眯道:“比较便宜。”

“比较便宜?”这马脸男似乎有点文才,略一思索就道:“廉颇!”

“不错,”陈惇又道:“吾王万岁,依卿所奏。”

这人张口就道:“王允、王昌龄!”

“打鸟。”陈惇又道。

“打鸟?”这马脸男终于懵住了:“这是什么人名?”

“这就是一个人名,”陈惇道:“并不难哦。”

书堂里微微骚动起来,似乎都在小声议论陈惇这个灯谜,最后还是吴启和道:“这是扁鹊。”

“对头!”陈惇哈哈大笑道,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年纪轻轻鱼尾纹恐怕都要长出来了。

“这灯谜是简单了些,”马脸男一挥袖子,道:“我这里有个诗谜,看你猜不猜地出来。”

“请出。”陈惇道。

“你听好了,”这人道:“丑虽有足,甲不全身。见君无口,知伊少人——打一字。”

“府尹的‘尹’字。”陈惇张口就来:“能不能出个有难度一点的?”

见陈惇不假思索就道出了正确答案,这人和潘庚对视一眼,咬紧牙关道:“好,就出一个难的,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

“一到十,少了八?”陈惇问道。

“正是,”潘庚使劲点头道:“猜一个字。”说着便瞪大眼睛邪笑起来,仿佛笃定陈惇是万万猜不出来似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陈惇轻声道,头脑飞速地运转了起来,这猜谜其实和破解八股文题目一样。一要具备广博的知识,二要抓住关键进行思维推理判断,再加上掌握一些基本猜谜方法,就能做到迅速破谜,否则胡猜乱想是永远也猜不出来的。而且很多字谜,利用了汉字的一字多义来制造谜团,破谜技巧就在于别解。

所谓“别解”,是指谜底与谜面的扣合并不像字典、辞书那样对某字、某词作出通常意义上的正确解释,而是有意识地利用汉字、汉语的特点进行曲解,比如代称、他意、多释等等。

这个字谜确实十分难猜,陈惇经过思索,已经基本确定一到十中,缺少的那个“八”字就是整个谜语的核心,看似有点像减字法,将谜面中的一个字减去一个偏旁部首,比如“挥手告别”的谜底就是“军”,但其实不然。这个字谜需要领会谜面的意思,一到十和谜面意思都是相扣的。也就是说,只要知道失去的“八”是什么意思,又和其他数字有什么关系,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但这个失去的“八”究竟作何解释?陈惇思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宛如雾里看花一般。

见陈惇久久都还没猜出答案,这马脸男终于露出得意之色,嘴中却道:“这是我压箱底的谜语,猜不出来也不丢人。”

说不丢人,因为丢的不是他的人,陈惇乜了他一眼,却听身后的邹应龙道:“我猜是个‘口’字。”

“为何?”陈惇问道。

“谜面本身就是一到十,其他都有,只缺少一个八,那么‘只’缺少一个‘八’,不就是‘口’吗?”邹应龙兴奋道。

“说得很有道理啊,”马脸男称许不已,最后把脸一抹:“可惜不对。”

“不对?”众人都以为这就是正确答案了,没想到“口”字居然不对,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啪”地一声,陆近潜居然兴奋地跳上了桌子:“嘿,我知道了!”众人大哗,只因一个这样难猜的谜题,竟然被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想到了答案,实在是令人惊讶万分。

“哦?”别说是潘庚,连陈惇也瞪大了眼睛:“你的答案是——”

“是‘贫’字!”陆近潜笃定道:“是不是?”

“为什么是‘贫’字?”邹应龙还没想明白。

“从一到十,你们听我细细道来啊,”陆近潜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一有衣穿,二有饭吃,三有酒喝,四有床睡,五有钱花,六有书读,七有天地承载,九有日月普照,十有爹生娘养。可惜穿的破衣,吃的烂菜,喝的劣酒,睡的地铺,花的小钱,读的死书,光有天地承载、日月普照、爹生娘养,也是穷光蛋一个!没有钱不能发,就成不了十全十美,难道不是贫么?”

“噗——”众人都仿佛被他一拳重击到了胸口,连吐槽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小子是个人才啊,”马脸男无力地挥挥手:“可惜不对。”

林润微微一笑,忽然道:“我也猜一个字。”

他摊开纸张提笔,龙飞凤舞了一个大字,道:“是这个字吗?”陈惇接过来一看,只见莹白的纸张上,是一个“兲”字。

“王八?”陆近潜目瞪口呆道:“有这个字吗?”

“有,”林润道:“这个字念‘天’,就是上天的意思。”

顿时一种王八之气扑面而来,震得众学子恨不能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怎么解释?”众人都凑了过来。

“因为从一到十,唯独忘了个八,‘忘’同‘王’,最后得到了兲字。”林润咳咳了两声,不好意思道:“本来可以解读为‘缺,少,忘,无’了个八字,但‘缺,少,忘,无’真的无法和‘八’字组成新的字,只能考虑谐音了。”

“林兄的解读很妙啊,”潘庚呵呵一笑:“可惜还是不对哦。”

众学子都绞尽脑汁想了又想,都揉着发木的脑袋道:“……真没招儿了,你别难为人,干脆痛痛快快地公布谜底罢!”

“要我公布谜底也行,”马脸男倒也爽利,指着陈惇道:“只要他承认自己学不如人,名不副实就行。”

“那我可……不愿承认了,”陈惇哈哈道:“因为我已经猜了出来。”

说着他朗声道:“谜底就是一个‘亲’字!”

他一说出来,就见潘庚和马脸男神色大变,又青又白,俱都是一副被雷劈中的神情。众人一见两人这般模样,就知道陈惇果然是猜对了答案,一阵乱哄哄的议论过后,都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个‘亲’字?”

陈惇道:“因为这不是单纯一个字谜,而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下联只有:甲、乙、丙、丁、戊、己、庚、壬、癸。上联缺八,下联缺辛,辛和八加起来,就是‘亲’!”

第三十六章 仁在其中矣

看着两人王八绿豆眼相对,满脸懊丧,陈惇哈哈道:“我看先生很快就要来了,还是不要在课堂喧哗吵闹了。”

没想到潘庚依然不肯甘心,架势十足道:“我还有对联没有出呢,谜语这东西可不比对联,谜语没有猜不出来的,对联却有对不出来的。”

邹应龙不乐意了:“这还有完没完,说猜谜语就猜谜语,说对对子就对对子,以为这学宫是你家开的啊?”

“对不上来直接承认了也行,”马脸男呵呵道:“只要你以后永远都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们就再也不为难你了。”

陈惇的座位本就在最后一排,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也不是不行,毕竟此时没有黑板,先生教书全凭一张嘴,抽背还是一对一,但问题是王篆说过,座次是和成绩挂钩的,他们这是要陈惇今后所有的考试都不能正常发挥啊。

“岂有此理!”王篆和林润都皱起眉头来。

陈惇一抬手,示意小伙伴们稍安勿躁,“对对子就对对子,你请出上联吧。”

“我的上联倒也简单,”潘庚眼珠子一转,故意拖长了声音:“小子不识道理,上舍插队!”

陈惇神色一动,昨日被王夫子揪出来点名的羞恼又一次涌上了心头,这潘庚果然是不怀好意,等于是明晃晃又把陈惇走后门进入学宫的事情曝光开来,即使众学子都知晓陈惇确实才高,可惜这出身就是硬伤,他不得不又一次迎接所有人异样的目光。

“匹夫有甚文章,中场出联!”陈惇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你、你才是匹夫,”潘庚大怒道:“你全家都是匹夫!”

“匹夫骂谁?”陈惇不动声色道。

“匹夫骂你呢!”潘庚一时脑热,张嘴就道。

这下整个学堂哄笑起来,众学子全都被潘庚逗乐了,潘庚自己更是一张老面包子脸由白转红:“细颈壶儿,敢向腰间出嘴!”

“平头锁子,却从肚里生锈。”陈惇微微扫了一眼他肥硕的大肚子。

众学子更是笑得直打跌,潘庚起先摸不着头脑,后来往自己肚子上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着周围人放肆的嘲笑声。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步,便揪住了陈惇的领子,一只鼓囊囊的拳头,便要朝着陈惇揍下……

众学子都惊叫起来,只听地“砰”一声闷响,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学堂。下一秒就见潘庚捂住下身缩在了地上,翻来覆去只是“哎呦呦”叫唤,原来他的老拳还没有落下,陈惇便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裆部,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众学子倒吸一口气,纷纷对陈惇的战斗力表示了钦佩。

正在此时,却听得门口一声怒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潘庚顿时也不悲惨嚎叫了,一轱辘从地上翻起来,刺溜一下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刚才发出惊天动地声音的人根本不是他本人。而马脸那家伙比他们见机都快,早就无事人一般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甚至还用《论语》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再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嚣张模样。

“喧哗吵闹,是何事体?”王良策迈入学堂,紧紧盯着众人:“我以为自己进的不是学堂而是菜市场呢!”

看着王夫子暴雨欲来的面孔,众学子屏息凝神,纷纷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他走到自己的案后坐下来,指着身后道:“这六个字,念出来!”

陈惇这才看到匾额之下,居然还有一横幅,便跟着众人道:“静心、用心、专心。”

“念二十遍!”王夫子沉声道。

众学子长大嘴巴,大声念完了二十遍,王夫子这才道:“刚才是谁闹事,站起来。”

陈惇和潘庚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陆近潜用手捏住了喉咙,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道:“还有王世望!”

王夫子的目光落在了马脸男身上,“王世望,你也站起来。”

陈惇一听这家伙的名字,就知道这家伙是太仓王氏的子孙,跟王世贞一辈的,看年纪也差不离几岁,估计是什么堂兄弟的关系——果然安亭文会上自己拂了王世贞的面子和名声,这一家子就暗中忌恨上了自己。

陈惇感觉到王夫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头顶:“很好,新生进来第一天,就能当堂闹事,你们眼中,还有圣人之学吗?”

王夫子点了吴启和,让他把刚才课堂上发生的一切,如实说来。吴启和倒是没有分毫添油加醋,将他们出过的几道字谜和对联,一一复述了一遍。

说完之后,陈惇以为自己的惩罚来了,结果他和王世望潘庚都没有事,王夫子并不处理他们,而是径自开讲,讲的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梁惠王上下。陈惇这一篇读得还算好,甚至几乎可以出口成诵,然而王夫子阐释的内容,他却十有五六都不能明白。

眼看众学子中,只有吴启和一个如春风拂面,融会贯通,其他人都奋笔疾书着,恨不能将王夫子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陈惇顿时膀胱一紧,那久违的紧迫感忽然涌上了心头。

最怕的就是大家都在努力,而只有你自己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于自己的一丢丢天分,陈惇可不敢用自己的天分去和别人的汗水比较,他的天分只能让他在一些小道,比如对对子比如猜谜上赢得一点虚名浮利,而最后大家比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正儿八经的经书考题。

可恨的就是陈惇是站着的,运笔就十分费劲,不一会儿脑袋更是胀痛起来,他干脆把笔一丢,用自己高超的记忆力将王夫子的每一个字都印入了脑海之中。

他的袖子被身后的王篆扯了一下,王篆指了指自己记下来的笔记,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去可以看他的,陈惇终于放下了心来。

王夫子一下子就讲了两个时辰的《孟子》,一直到了午时方才收起书来,却并没有立即宣布下学,而是让陈惇走到他的讲案面前。

陈惇硬着头皮走过去,迎接王夫子的淡淡打量:“开课之前,你和潘庚二人,你来我往,把那蒙童灯谜的游戏,竟放在圣人之教前。”

陈惇只能低头挨训,心里腹诽道你也不看看是谁先挑起的头,我也想读书,可惜就是有人不让人好好读书。

“……你自恃聪明,”王夫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哼了一声道:“我说再多的道理,你也不肯放在心上,还不如不说。”

你知道就好,陈惇面容一肃:“学生不敢。”

“既然你于此道颇有研究,那我也有几个灯谜,”孰知王夫子不按常理出牌,竟道:“你来猜一猜,看能猜中几个?”

陈惇讶异地抬起头,发现王夫子竟也不是玩笑,不由得道:“学生已经知错了,夫子就饶过学生,学生以后不再玩这些童子游戏,更不敢在课堂上喧哗了。”

“没有与你玩笑,”王夫子道:“你听好了,谜面是一个字,尖。你打《论语》中一句话。”

陈惇深吸一口气,尖这个字,是没有办法写义的,但从字面上看,完全看不出谜底的含义或特点,只能从借字法来看。

所谓的借字法,比如“上而又小,别小看它,若论辈份,准比你大”这道谜题,首句中的“上”、“又”、“小”是借字,直接可以合成谜底;后句写义,暗示谜底的范围,所以谜底就是“叔”。

“尖”者,上“小”下“大”,又明确说了《论语》中的话,陈惇灵光一闪,顿时道:“小大由之。”

见陈惇这么快能答出来,王夫子也点了点头:“核,还是《论语》。”

陈惇思索再三,这个字可就不能拆分了,他连续按照加减法、离合法,甚至拆分笔画,也没有任何发现,只能进行大胆想象,求得谜底——他想来想去,核是水果的果实中坚硬并包含果仁的部分。

果实在果核的外面,而果仁在果核其中。

“仁在其中矣。”他忽然猜了出来:“出自《论语子张》。”

王夫子微微一笑:“你的《论语》读得不错。”

陈惇倒是心中一顿,因为他说的不错,四书中他学得最好的确实就是《论语》。

“他,打《孟子》中两句。”王夫子又道。

陈惇还没来得及高兴,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不过这一回他的思维卡了壳,想不出《孟子》中有关‘他’的字,怔在那里好长时间,直到王夫子道:“潘庚,你说。”

“他,人也,”潘庚仿佛等这一刻很久了,志得意满道:“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

陈惇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么简单的东西自己居然答不出来的感觉,然而王夫子还有一道题目:“三,还考你《孟子》。”

陈惇这一回思索的时间更长,甚至在心中从头到尾飞速默背了一遍《孟子》全文,竟然还是毫无头绪。王夫子看到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沮丧的神情,才道:“王世望,你说。”

王世望当即就道:“三,二之中,四之下也。还是出自《孟子尽心章句》。”

陈惇忍不住“啧”了一声,发现自己对《孟子》这本书,似乎只是通晓基本意思,根本没有一字一句剖析过。

“你自以为比旁人聪明些,”王夫子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善猜谜、善对对,不过是搬弄文字、投机取巧的小道罢了,娱情娱性可以,怎能登大雅之堂?若是以此为傲,夸饰你的几分歪才,日渐沉迷其中而耽误了制艺正道,那就得不偿失了。”

说罢便道:“明日考查今日所讲的经义,至于你们三个,”他淡淡道:“要把我今日的所讲的《梁惠王上》抄十遍。”

第三十七章 孟子

“抄了多少了?”林润看着陈惇一趴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一次的身影,问道。

“才第四遍。”陈惇又剔除了笔头上的杂毛,道:“你们睡吧,我估计今晚我是没有觉睡了。”说着继续抄写起来,只见一行工整的楷书跃然纸上,林润不由得称赞道:“你这书法,外厚内细,笔力健旺,综合百家,却又别具一格。”

“那倒是,”陈惇头也不抬道:“我小时候练了不知道多少名家字帖,颜欧柳王的字体,我都能变换自如了。”

“那你干脆让我们帮你抄几份,”陆近潜凑过来出了个主意道:“拿给夫子看,他要是问起来你也不怕,反正你有这本事,简直是神兵利器啊。”

“不用了,”陈惇道:“你们能代替我抄书,却不能代替我融会贯通这书里的意思。”

“你怎么不回你的宿舍,”邹应龙提着水进来,胡乱搓了把脸:“天天跑到我们宿舍来?”

“我宿舍就我一个,晚上没人给我倒夜壶,没人给我抓蚊子,”一提到这事儿,陆近潜愣是憋出了两泡眼泪来:“喝水还要自己烧,我前些日子差一点把整个宿舍烧着了,被教授骂了三天……”

“娇生惯养,”邹应龙看不惯他:“一看就没过过苦日子,那你还来学宫干什么?苏州府学已经是我见过的条件最好的学校了,我们皋兰那地方,县学学宫年久失修,晚上稍不留神就泡在雨里,连旁边的孔庙里头的塑像都露在庙外,那可真是颜回夜夜观星象,夫子朝朝雨打头。要是让你去我们那地方,你岂不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啊?”陆近潜张大嘴巴一哆嗦:“幕天席地?真的假的?”

“你自小生活在姑苏这天下一二等富贵繁华之地,”陈惇润了润墨:“哪里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像皋兰学宫这样的其实很普遍,只因为苏州府学作为江苏风教头等观瞻之所,得到了官府大力扶持,同时三吴大户士绅不遗余力大方投资府学,资助学子,才有了今天的条件。”

“对对对,”陆近潜一抹鼻涕,道:“我爹每年就给府学捐赠一大笔银子。”

“你家里有钱,”王篆虽然也看不惯陆近潜四体不勤,却道:“你给斋夫火工一些银子,他们就帮你了呗。”

“我爹这次可狠心了,”陆近潜一说又想哭了:“把我一个孤单单地丢进来,不让我带书童仆婢也就算了,还不肯给我钱,说我有钱就去赌博游戏了……他还说如果我问同学借钱,借多少他都不给还的,我哪儿有钱呢?”

林润和陈惇对视一眼,笑意涌上了眼角。

“你爹想让你好学上进,就把你送到学校里脱胎换骨一下,”陈惇道:“你就安生带上两三年,回去也好跟你爹交代不是?”

“两三年?”陆近潜大叫道:“一天我都待不下去,还不如让我找一块豆腐碰死呢!”

陈惇越发觉得他和陆执章那一对父子俩不太相同,就道:“你爹想让你走科举这条路吗?”

“那倒没有,我爹早就知道我不是块读书的材料,”陆近潜道:“他是想改掉我斗鸡走狗的坏习惯,让我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你是该你在里边好好改造,争取出去好好做人。”陈惇哈哈一笑:“好好待着,努力学习,服从管理,改过自新,不要失去对生活的希望,争取从轻量刑,趁早出来。千万记得一句话,花朵蒙尘逢喜雨,桃李争春沐朝阳。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

众人哈哈大笑,陆近潜张牙舞爪道:“我怎么成了吃牢饭的犯人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林润倒是安慰他道:“其实你之所以觉得日子难捱学不进去,是因为不想学,不愿学。须知学宫的围墙其实不高,也没有人阻拦你翻墙而走,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你也不愿意偷跑回去,看到你爹失望的模样,那为什么不试着努力一把,让你自己大吃一惊,也让你爹刮目相看呢?”

“就我这样,就算上天把馅饼砸了下来,我考上了功名,也当不了官儿吧,”陆近潜抓耳挠腮道:“我就特别佩服你们,坐得住站得直,一看就有那种……怎么说,当官的威仪,我连坐都坐不住,也没想着要做官,还考功名干什么?”

“谁说考了功名就一定要当官了,”陈惇甩了甩膀子,道:“你考个秀才,你爹就不敢打你了,你若是考个举人,在家里岂不是能横着走,你再考上个进士,荣归故里,一辈子斗鸡走狗随便怎么玩去吧,人家都会说你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一下子把个陆近潜说地眼睛都直了,仿佛开了天灵盖接受了灌顶**一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看着陆近潜喃喃自语失魂落魄的背影,陈惇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我仿佛给他指了条歪门邪路不……康庄大道,就怕陆三老爷不放过我呀。”

众人又笑了一阵,又伏在案桌上复习起来,甚至一更鼓后还没有一人觉得困怠的。陈惇就道:“各位师兄,我以往读四书,尤其是《孟子》,只觉得道理很明白,孟子之道,浅显容易,怎么今日听夫子授课,我却有许多地方都听不懂呢?”

“你哪里没有明白?”其他三人都问道。

“比如这里,”陈惇道:“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说梁惠王施恩于禽兽,却不肯施恩于百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一开始,梁惠王对孟子说,”林润道:“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梁惠王对魏国国内的情况,总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的问答中,却屡屡提及齐桓、晋文之事,问‘天下恶乎定?’,被孟子一言道破了他的‘大欲’,就是‘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梁惠王的心不在百姓身上,河内发生灾荒,就把那里的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粮食运到河内去赈济。河东发生灾荒,他也这么办。”王篆点头道:“他不问为什么会出现灾荒,不问百姓是否得到了妥善安置,也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所以今年河内凶,明年河东凶,饥馑灾患一直都未曾断绝。”

“梁惠王的心在什么地方呢,在复仇和征战上。”邹应龙也道:“他说,魏国‘东败于齐,西丧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他一心要拿回这些土地,行齐桓、晋文之事,连孟子也知道他的喜好,说‘王好战,请以战喻’。而他想要效仿的齐桓公,常常和管仲讨论的事情不是称王称霸,而是‘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水、旱、风雾雹霜、厉、虫’,齐桓公用管仲之言,将齐国国内的五害都扫除了,百姓没有灾害困扰,齐桓公因此修兵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所以孟子指出,你想要成就霸业,恢复昔时晋国的荣光,首先要恤民以德。”

“梁惠王愿意赈灾,却不愿意轻徭薄赋,反而剥削百姓的钱用于修兵甲、辟土地,”林润道:“他的所谓仁爱,是流于表面,而未达根本,所以孟子说他‘非不能,而不为也’。他见到用于祭钟的牛哀鸣而感觉不忍心,却没有听到河东河内无数流民的悲惨哀嚎,所以孟子说他施恩于禽兽,却不肯施恩于百姓。”

陈惇大有所悟,一时之间对孟子章句有了更深切的领悟,不由得道:“多谢诸位师兄为我释疑解惑!”

王篆笑道:“看来学政今年这个新政策还是有用的,大家一起切磋学问,相互补益,这正是读书的真谛啊。”

陈惇见他们仍然手不释卷,道:“我底子不牢,孟子也没有读通,但你们在孟子上的钻研远甚于我,为何今日还要奋笔疾书,将夫子所有的讲解都抄下来呢?”

“其实我也有两三处地方,听得不甚明白。”林润道:“我看学堂之中,能听懂夫子所有讲义的只有吴启和一人了。”

“我爹也对他另眼相看呐,”王篆道:“在他身上花的心力,比我还多呢。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爹是在给他吴启和一个人开讲,咱们都是陪听的人。”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这个年代不论是官学还是私塾,都一样奉行精英教育,一切以登科高中为目的。老师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对尖子生的培养上,指望着他们一举高中,也算是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即使一个班的学生,几乎都是秀才出身,但当中也有陈惇这样吃不透四书的,和吴启和这样一点就通的,高下立分,就能看出王夫子对于普通的学生,也没有考虑过他们能听懂几分,只是以吴启和的进学程度来教学,所以陈惇一来就被整蒙了,只以为自己在四书上,根本没有学明白。

“那看来有教无类是有了,因材施教却不然。”陈惇道:“如果按聪明学生的进度走,普通学生就难以根上,如果保证了普通学生脚踏实地,却又限制了聪明学生的进度……看来夫子两难之间,还是取了聪明学生,只恨咱们愚笨,比不上人家聪明,也就只好被夫子弃如敝履了。”

“不过这也激发了咱们努力追赶之心啊,”邹应龙道:“你抄了多少了?”

“才抄完一半,”陈惇苦恼道:“梁惠王上一章共计三千零八十五个字,夫子让我抄十遍,那就是三万零八百五十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第二天东方既白,陈惇肿着一双手腕和一对眼睛,将自己奋战了一夜的成果交上去,却被王夫子放在一边,看也没看一眼,这样也就罢了,潘庚和王世望交上来的罚抄明显字迹不同,他竟然也没有看。

这样也就罢了,陈惇很快就发现,王夫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过不去,在旁的学子面前说的是‘德才兼备乃人才、无德无才为蠢才’,在他面前就说‘有德无才是君子、有才无德系歪才’,好像陈惇就是有才无德的小人似的,考察经义也是如此,旁人一点小错纠正了就算完,他要犯错就要重复十遍才算数,罚抄罚站的次数喜得第一,久而久之众学子都知道了他不受王夫子喜欢,更是让陈惇自己恼从心生。

第三十八章 法与道

“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陆近潜摇头晃脑地被先生抽背,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居然一口气背了五六十句。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王夫子道。

“夫子,”陆近潜露出了一丝羞涩:“学生、学生只背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那就继续背。”王夫子看了他一眼,“还要通晓其中的意思。”

“是,学生明白。”陆近潜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激动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消王夫子今日对他和颜悦色,连陈惇都觉得陆近潜今日与昨日大不相同,还正在思考是不是自己昨日的一番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就见王夫子踱到他面前,冷冷道:“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陈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他背得又流畅,又平顺,众人都听得心旷神怡。

“耕者九一,”王夫子又问道:“何解?”

“指井田之制,一里见方的土地有九百亩,划成井字形,每井一百亩,周围八家各一百亩,是私田;中间一百亩是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这样它的税率是九分抽一。”陈惇道。

“关市讥而不征,”王夫子道:“何解?”

“讥者,稽查也,是说文王所设的集市只稽查而不征税。”陈惇没有一丝停顿迟疑。

“上古、三代之时,圣贤在位,继天立极,天下翕然称治,”王夫子道:“当孔孟之时,圣贤不在其位,德与位分离,孔子因而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尧舜先师之道,见于论语、尚书,而周文王治理岐山之道,就见于《梁惠王》二章,必以为后世之法。”

王夫子又谆谆道:“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不徒好其名而必务得其实,不但好其末而必务求其本,则尧舜之圣可至,三代之盛可复矣。”

陈惇摸了摸鼻子,看到屋檐下一窝燕子扑棱着翅膀起飞了。

“怎么,”王夫子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你有话说?”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只好咽了下去。

上古三代之治是什么,一句话就是托古改制而已。三代之治根本没有办法证实,只不过依孔子那个时代的记述罢了。而那个时代诸子百家都有理想依托,孔子尊周,墨子扬夏,老子崇上古无为而治。大家把理想中的社会形态说成是古代就有的,从古人那里谋求自己学说的依据,好让统治者施行自己的主张。

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宣扬自己那一套,找个最相近的东西套上去而已。每个人都要证明自己那一套才是最好的,于是你说周公如何英明,我就说尧舜如何高妙。但说来说去,你仔细看的话,大家的理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吹捧的“先师圣贤”,都是在政治上有权,同时在道德思想上也有作为的人,政治上合法,道德上合理,圣贤与君师之位统一,即道与势的统一,这就是诸子百家都希望达到的一个东西,他们都希望自己又有权又有德,当然得不到权的时候,他们就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以此来约束王权。

这就是为啥孔孟天天说古代的圣贤如何如何,一直到现在,百官对着皇帝喷唾沫,也是古圣贤如何、你爹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如何如何,非此不能达到以“道统”约束“政统”的目的。

但这话肯定不能讲出来,要不然陈惇还真的要名扬天下,成了“异端”中的“异端”了,毕竟此时泰州学派再是惊世骇俗,也只不过披着王学的皮偷偷摸摸提出了反对皇权的观点,而陈惇这个说法要是出来了,那就是反对儒学的基本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陈惇决定还是安分守己、装愚守拙一点。

“学生在想……朱子曾说,三代之隆,其法寝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陈惇一口气道:“朱子说三代的学校有小学、大学之分,可是这是朱子对三代学校的想象,是他自己的理想。因为他是宋朝的人,宋朝的人,怎么能知道三代的教育情况?”

“无知,”王夫子斥道:“朱子说的这话,源自《礼记》。”

“是,”陈惇不紧不慢道:“孔孟、诸子百家的所有著述之中,对于上古三代帝王如何治理国家、安抚百姓多有论述,可对三代的教育情况却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出自《孟子》。”

“孟子说,三代的教育机构分别是校、序、庠,而学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明人伦,”陈惇道:“明人伦就是知道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谁,这就是学校的全部教育内容。朱子怎么知道学校还要教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甚至还有教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呢?”

“又是一派胡言,”王夫子的山羊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地:“明人伦只是告诉你你爹娘是谁吗?人伦是告诉你三纲五常的道理,告诉你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不就是仁义道德、修己治人之道吗?”

“可是老子说,”陈惇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如果这所学校里教授的是仁义孝慈之道,那它就不是上古三代之时,如果是上古三代,就不会教授百姓仁义孝慈,因为上古三代还有大道,春秋才废大道,而出仁义!”

“轰”地一声,课堂喧闹起来,众学子岂见过这样的辩难,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王夫子显然也震惊住了,陈惇不等他回答,就道:“学生只是要说明一个道理,上古三代太过久远,诸子百家那个时代,也无法尽知其貌。”

“周沿商制,商又承夏,”王夫子道:“由周窥夏,窥上古,则可知上古之治……”

“您是说周朝的一应制度,其实传自夏商,又来源于上古吗?”陈惇道:“好吧,从上古到周朝,大概也有一二千年的时间,这些构建和维持了上古、三代之治的制度,也持续了千年,为何突然到了春秋战国,就礼崩乐坏,瓦釜雷鸣了呢?”

王夫子已经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那就听你的道理,为何会有礼崩乐坏的情况出现?”

“答案其实就在孟子《梁惠王下》一章中,”陈惇举起书本,道:“也就是刚才学生所背,先生抽查的那句话,‘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

“耕者九一,井田制也;仕者世禄,分封制也。”陈惇道:“井田制的规定一切土地属于周王所有,周王把土地层层分封给诸侯,诸侯将受封土地分赐给卿大夫,卿大夫把土地再分赐其子弟和臣属。周王对所封土地有予夺之权,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王臣有了土地,还要向周王承担义务,要交纳贡赋,要提供兵甲,渐渐地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人们发现‘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夷斤欘,试诸壤土’,青铜可以铸剑,铁可以打造成农具,一耒一耜一铫,再配合用牛拉犁启土,耕田的速度大大加快了,还方便了,”陈惇解释地很浅显易懂:“耕一亩地只要半天了,但耕田的奴隶是没有自由的,剩下的半天,奴隶当然不会坐在那里休息,那让他们做什么好呢?这些人只会耕田,其他手艺也不会。那么只有用铁犁牛耕再去开拓新的土地喽,所以全国上下,出现了大量新开拓的土地。”

“这些新开拓出来的土地属于谁?属于周王吗?”陈惇道:“并不是,他们属于奴隶的主人,这种田也有名字,叫做私田。奴隶主瞒着公室不纳税,还可以自由买卖这些土地,而奴隶主为了招徕劳动人手为他们更多地开垦私田,就向民众征赋税时使用小斗,把粮食贷给民众用大斗来收买民心,渐渐地奴隶就不肯耕种公田了,从公室逃往私门。这或许就是老子说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吧。”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井田制就废了。”陈惇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周王的一条大腿断了,从经济基础上出现了与周礼要求不相融的局面,周王室怎么办,周王室毫无办法。所以有人将礼崩乐坏归罪于商鞅变法,说变了先王、变了上古三代之法,他商鞅是天下的罪人,岂不是很可笑?在商鞅之前,井田制就名存实亡了,商鞅只不过是将它明示于律法上罢了。”

“至于分封制,最开始的时候周朝分封了八百诸侯,”陈惇道:“不过河洛一点地方,能分八百个大小诸侯,怎么分?这大小诸侯其实就是城邑主罢了,城里的人叫国人,城外的就叫野人,各个诸侯国打一打野人,顺带就拓宽了自己疆土,城邑多了,诸侯就从城邦国家变成了领土国家。”

“后来大家你打我我打你,大的吞并了小的,变得越来越强,土地也越来越多,周王室却自始至终只有都城这么一座城市,又哪里能制止呢?”陈惇道:“从前周王要征蛮夷,征伐之前在庙里礼乐一番,然后出师,后来诸侯要打别的国家,也像模像样礼乐一番,然后发兵,这就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过渡到自诸侯出的意思,礼崩乐坏就是分封制和井田制必然会走向的结果,所以正是井田制和分封制导致了周王室的灭亡,后世哀而鉴之,除了汉末王莽和本朝的方孝孺,再也没有提出要复井田之制的,当然这两个独独要复井田的人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有目共睹。”

“夫子您说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惟三代之治可行,”陈惇就道:“三代之治,就是井田制和分封制,三代施行了千年然后灭亡,当今之世,不要说是千年,就是施行一天,都不可能。”

陈惇无法跟他们解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只能说:“百姓非上古之民,君王非上古之君,孔子提倡法文王之治,是很有道理的,可是一切制度都恢复周朝,却不可能实现。所以孔子说‘取先王之法’,而到了孟子,他不说先王之法,他说的是‘守先王之道’。”

“这个‘法’和‘道’说的是什么,”陈惇道:“法,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作为帝王的时候,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而道,是他们居君师之位,流传下来的对天理、对人性的思想,他们提倡以人为本,爱惜百姓,他们轻徭薄赋,以安生民。所以一切的制度会改变,一切的礼乐会丧失,‘法’这个东西,五百年必有一大变,但不管怎么变,都不会回到上古三代的‘法’;而从始至终不会改变的东西,就是上古帝王对天下的励精图治,对天命的敬畏,和对百姓的仁爱。我们学了四书五经,要致君王尧舜,是要辅佐帝王继承这个思想,用来仁爱百姓,而不是让君王去施行井田制和分封制这样的‘法’,这都是舍本逐末。”

“世人只看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这一句,就喊道,这就是周文王的法,这就是上古三代的法,我们就要复井田、复分封,然后一点工商税都不能有,以此施行周文王的法,”陈惇道:“但他们却没有看到后面一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从周文王到现在,已经看不到井田了,但鳏寡孤独废疾者,却从始至终没有变过,文王从他们这里,最先施行自己的仁政,而世人竟看不到文王在这四种百姓身上施的法,眼睛只盯住了耕者和世卿世禄,这怎么能叫孔孟门徒、圣人弟子呢?”

“这就是学生昨天一晚上,通读《梁惠王下》所得的领悟,”陈惇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道:“不好其名而得其实,不好其末而求其本。以先人为法不错,但不能事事以先人为法,而要辨明什么是能继承的道,什么是该学习的法,如此才算是真正明悟了圣人的道理,将来致君尧舜,指日可待。”

第三十九章 齐桓晋文之事

陈惇从考场走出来,只感觉累得头皮发麻,今天是朔旦,按例要大考一次。新生这一次考试,算是摸底,陈惇其实很有些不顺手,因为他从去岁四月之后一直到如今,虽然四书温习不少,课业日益精进,但制艺上面却许久没有练习,承题、转笔都有些晦涩,完全不如其他学子下笔如飞。

“我以为这次的考题有多难呢,”邹应龙倒是高兴道:“其实也还好。”

“这次出题上不怨天,”王篆道:“不瞒你们说,我都做过四次了,天命、天子、天道我都破过,我爹都知道,这次我是破不出新意了,干脆又把天道给重新阐述了一遍交了上去,左右我爹要是黜落我,我也不管了。”

“这题我也做过,这次我从天命上破的,”林润点头道:“上不怨天,只能从天命、天子、天道这里面破了,难道还有其他解释吗?”

“……,”陈惇深吸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想到天命、天子、天道呢?”

“什么?”众人都回头看他,张大了嘴巴:“那你怎么破的?”

“看到天,我就想到了天空……”陈惇捂住了眼睛:“我就破的天空。”

“天空怎么破?”几人都大惑不解。

陈惇刚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有人给欢蹦乱跳的陆近潜递了一个大包裹,陆近潜高兴地不得了,打开一看却一脸懊丧。

“这是我姐交给你,让你带给我的?”见来人点头,陆近潜怒道:“胡说,我姐哪里不知道我爱吃什么,怎么会给我带这些我不爱吃的东西?是不是你这家伙偷奸耍滑,把好吃的半路给我换了?!”

“这确实是女郎给您带的,”陆家的仆役道:“小人哪里敢偷梁换柱啊?”

几个人走过去,见陆近潜还在张牙舞爪地理论,不由得道:“怎么回事?”

“你们看,我姐给我送来的蟹脚、虾茸、河鳗、肠粉,糕稞、卤煮,”陆近潜道:“没有一样我爱吃的,一定是被他偷吃了。我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说来也怪,这些小吃陆近潜一样都不爱吃,却偏偏都是陈惇所爱,他不由得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给你给你,”陆近潜闻到卤煮的味道更是捂住了鼻子:“你真爱吃这些东西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陈惇食指大动:“卤煮就是我的最爱。”

“哎呦!”陆近潜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这人痛得大叫起来,陈惇一抬头,才发现是潘庚这家伙,面团似的大胖脸痛得缩到了一起:“长没长眼睛?”

“不好意思,”陆近潜嚷嚷道:“我撞你哪儿了?”

“我的手!”潘庚倒不敢对陆近潜发火,却恶狠狠地盯着陈惇道:“夫子不喜欢你,你也难逃打手板的一天!”

“可夫子到现在还没有打过我,”陈惇倒也不客气道:“即使我屡次顶撞他,他也没打过,你这个看热闹看笑话的,倒是被打了四五次,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走着瞧!”潘庚恨恨而去。

“好奇怪啊,”陆近潜忽然看看自己的手,道:“我也没被夫子打过。我爹和我童师还打过我呢,我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挨打,还特意备了许多金疮药,居然没有用上。”

陆近潜即使最近渐渐发奋起来,但是底子太薄弱,别人在听夫子授课的时候,他因为听不懂,就默坐在那里背诵章句,第二天背诵还是有磕磕绊绊的地方,但王夫子却奇异地没有打他。

陈惇似乎也是这样,他也有几处不能及时反应的,但王夫子似乎就是举起尺子敲敲案桌警惕他一下,也没有真的将尺子落在他的手上。而且最近王夫子是越来越喜欢当堂发问陈惇了,搞得陈惇片刻的游神都不能有,只能竖着耳朵凝起全部的心神来对答——当然这当中王夫子的发问都是很猝不及防、算是刁钻的问题,比如说“齐桓晋文之事”一句,一般人夫子就问他,齐桓公有什么事迹,晋文公有什么事迹,把陈惇叫起来就问齐桓与晋文孰能?

其实两个人没啥可比的,就像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一样,但孔子既然定了基调,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陈惇只能道:“齐桓不战而屈人之兵,为有德也。晋文三战而卒成霸业,为武力也。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是故齐桓为春秋之首,名副其实。”

“齐桓公做到了尊天子而讨不臣,兴兵非为耀武,而是帮助他国兴灭继绝,因此以三万人而称霸天下。而从晋文公开始,靠武力称霸,是以不如齐桓。”王夫子看样子很喜欢他的答案,连连点头:“为何齐桓不能始终,而晋文卒成霸基?”

陈惇想也不想就道:“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一个齐桓?”

“不错,不错,”王夫子称赞道:“史书中,若齐桓一般的人物,不绝于书。前秦苻坚,后唐庄宗,甚至唐明皇,都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正是这个道理!”

“你还有什么说的?”王夫子见他似乎意犹未尽,不由得问道,期待他还有更好的见解。

“其实主要是齐桓公娶了九个夫人,却没有讨到一个好老婆。”陈惇在看到王夫子脸色变黑之前,赶紧一口气说完了:“晋文公有怀嬴、齐姜、季隗管着,齐桓公嘛……玩个水都玩不起,把老婆送回娘家去,还一怒兴师,最后败亡于妇寺之手。这就告诉我们,夫妻之间,有话一定要好好说。”

这真的是陈惇所想,齐桓公的老婆长卫姬不可谓不聪明,齐桓和管仲商量伐卫,卫姬一看到齐桓公,就知道他的打算,当即为母国请罪。说大王你一进来的时候满脸怒气,声色俱厉,见到我之后就立刻换了幅面孔,这不说明你要攻打卫国吗?齐桓公答应了她不再伐卫,结果第二天见到管仲,管仲一见他就说大王你不准备伐卫了,齐桓公这个崩溃啊,还让不让人有点小秘密了,又问管仲是怎么知道的。管仲道大王你气色平静,言语温和,和昨天的神情判若两人,显然是不准备再攻打卫国。这个故事说明啥呢,不是像齐桓公自己说的“夫人治内,仲父治外,无可忧也”,而是说长卫姬作为一介女流,察言观色的水平却和管仲有得一拼,全都用在他的身上,他不受欺骗和蒙蔽,谁受呢?

“哈哈哈哈——”众人都被陈惇逗得大笑,其中陆近潜笑得最夸张,差点仰倒了过去。

“……你给我好好站着,”王夫子大喘了一口气:“站直了!”

陈惇罚站已成了习惯,还总结出了站着不累的方法,不过王夫子显然不高兴他在如此严肃的课堂上玩笑,在讲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的时候,又点他的名提问。

“你刚才说,”王夫子道:“齐桓公伐楚,是以怒兴师?”

“是啊,”陈惇道:“齐桓公把蔡姬送回娘家,蔡国将蔡姬嫁给楚王,齐桓公面子上过不去,可不是一怒而兴师吗?”

要说实话陈惇还是觉得晋文强过齐桓的,为什么,晋文好歹真枪实弹地跟秦楚这样的大国打了几仗,齐桓公也就打一打陈、卫、郑、许、曹,抗击一下山戎,伐楚的时候不好说“是来打蔡国然后就顺便打一下楚国”,于是就乱扯了一些陈年旧账,比如楚国为什么不给周上贡了呀,周昭王南巡到楚国的时候,为什么死在楚国了呀?一场声势浩大的伐楚之战,以军前骂架的形式进行的。双方都派出了最强的国嘴上阵,齐国是管仲,楚国是屈完。最终齐国理屈词穷,被骂走了。

“周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王夫子就道:“和齐桓公伐楚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肯定是大大的有,”陈惇道:“《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说文王义愤激昂,发令调兵遣将,把侵略莒国的敌军阻挡,不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而周武王伐纣,说君王和师表的唯一责任,就是帮助上天来爱护老百姓。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横行霸道,周武王便感到羞耻。这是周武王的勇。”

“而齐桓公的勇,”陈惇道:“是因为蔡国另嫁了他的夫人,楚国娶了他不要的女人,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为的是私欲,怎么能和周文王的天下为公相提并论呢?”

“冲冠一怒为红颜,”王夫子眼睛一亮:“这句诗有下句吗?”

陈惇“啊”了一声,没想到自己将吴三桂陈圆圆的爱情诗说了出来,“……没有。”

王夫子也没有强求,反而又问道:“像齐桓公一样以怒兴师的,有吗?”

“有啊,”陈惇感觉自己尿意越来越重了,道:“周桓王怒伐郑,中箭而逃;周襄王怒伐郑,引狼入室,不保王位;楚平王怒攻吴,丧师失地;汉高祖攻匈奴,兵困平城,这都是。”

“那像周文王一样一怒而定天下的,有吗?”王夫子又道。

“有,”陈惇急于结束提问,道:“本朝太宗。”

课堂里鸦雀无声,陈惇甚至能听到身旁林润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王夫子垂下眼睛,“你坐下吧。”

陈惇坐了下去,又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王夫子怒道。

“……学生想出恭。”陈惇老实道。

“滚滚滚。”王夫子已经被他折腾得不行了。

陈惇痛快地解决了问题,在外头兜了一会儿风才返回。

窗户里传来‘啪’地一声脆响,让书屋里所有的学生都哆嗦一下,连窗户外的陈惇都感到后脊梁一阵冷风飕飕。

“知道为什么打你的手板,”王夫子严厉的声音:“不打他陆近潜的吗?”

潘庚哭得七零八落地,只管摇头。

“因为他天分如此,能背下五十句,已经用了一晚上的功夫。”王夫子道:“你比他强一百倍,却不肯下他一半的功夫,所以不打他,要打你。”

好拧巴的一个老头啊,陈惇心道,但他从来没打过我,是根本不屑呢,还是放弃了呢,还是觉得自己根本不算他的弟子——不过陈惇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这老头还是有为人师表的资格的,因为他从没有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为人,而故意私刑泄愤。

第四十章 上不怨天

陈惇几个回到宿舍,却见自己的宿舍前围了一群学子,见到他们来了都纷纷让出了一条道。

陈惇莫名其妙,推开门一看,才发现宿舍所有的东西都被抖乱了,书本扔在地上,被褥扔在书本上,白巾木盆都打翻在地,七零八落。

“怎么回事?”邹应龙大怒道:“这是谁干的?”

围在门口的学子们都摇头,不一会儿一哄而散了,王篆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一个月中难得的两天休沐日,这两天休沐日是排在朔望考试之后的一天,而这两天学生宿舍会迎来学长的检查,一是看学子们“有无聚众狎亵之态,有无搏戏”,二是看看卫生情况,毕竟男生寝室的卫生的确是一个大问题,别以为秀才就能干净到哪儿去。

“学长来了——”门口还有人故意通报了一声。

陈惇几个正在检查自己丢东西了没有,被学长看在眼里,那就是临时抱佛脚在打扫卫生,顿时记录了下来,也不信他们被人陷害了这套说辞,硬是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这下好了,”林润摇头道:“名字被录上,不仅要被批评,还要打扫茅房卫生呢。”

邹应龙也道:“这贼登门入室,傍若无人,嚣张至极也!”

“真他大爷的缺德,”陈惇怒道:“抓到他一定要让他好看。”

“对,”王篆道:“但问题是,这人究竟是谁呢?”

陈惇道:“王世望。”

“这么确定,”王篆道:“为什么会是王世望呢?”

“你们都没有丢东西吧,这贼肯定不是奔望钱财来的,他就是与咱们有仇,”陈惇道:“你们为人平和,不曾与他人结仇,唯独我一个遭人记恨,你瞧你们的笔记不过扔在地上,我的笔记却泡在了水盆里,他一定是冲我来的,你们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与我过不去的数来数去不过潘庚和王世望两个罢了。”

“那也有可能是潘庚啊。”林润道。

陈惇冷笑了一声,从床榻底下扫出一本被撕地只剩几页的《论语》,道:“这家伙一进门来,就将我的《论语》拿起来撕了个粉碎,但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撕碎我的书本,就等于暴露了他自己。因为检查的学长看到经书被毁,一定不会觉得是我干的,没有学子会故意毁坏自己的经书。”

这个人的思维是对的,如果书本乱糟糟扔在地上,那一定是陈惇不讲卫生不敬畏圣人之言;如果书本被撕了个粉碎,那就是陈惇无意求学,不想要功名,甚至连名声也不要了,现在的学子可不像陈惇上辈子那个时代,高考完之后可以恣意撕书撕卷子。

“潘庚鲁莽粗心,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有王世望阴柔奸猾些,他撕了一本之后,急忙将碎屑藏在了床底下,”陈惇轻松模拟了案发过程:“将我其他的经书扔在了地上,然后又翻乱了你们的东西,就是为了让咱们记个过,然后去打扫厕所。”

“就这还太仓王氏的子孙,王世贞的亲堂弟呢,”邹应龙怒道:“也不过是一样的龌龊心思,腌臜手段!”

“那现在怎么办,”王篆道:“咱们去学政那里申诉吧,和他王世望对质,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他一定不会承认的,”陈惇道:“咱们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

“干脆咱们也报复回去吧,”邹应龙道:“不是去打扫茅房吗,咱们就提上几桶金汁,泼在他王世望的宿舍门上,看他还怎么嚣张!”

“不可,”林润不赞同地摇摇头:“他陷害咱们,没有证据;咱们泼他的金汁,很容易被发现而且证据确凿,况且这种冤冤相报到最后怎么结尾,难道咱们还要日防夜防吗?如果最后害怕他们做手脚,连饭也不敢吃了,岂不是太过可笑?”

“你说得对,我可没兴趣跟他们玩互相伤害的游戏,”陈惇面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来:“咱们得好好计议一番……”

第二天他们的朔望考试成绩就下来了,陈惇一看自己的成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在四十个人里,他排名第三十五,而且巧的是,这就是他的座位号。

“不增不减,不上不下啊,”陈惇搔了搔头:“我还以为这次我破题能一鸣惊人呢,看样子王夫子又觉得我是钻了歪门邪道了。”

下午的大课上,果然评阅这一次的考卷。王夫子一张张发卷子,当堂点评每个人的长进和不足之处。林润这一次是他们四人中考得最好的一个,位列全班第七名,当然他自己对这个成绩并不是很满意。

“上不怨天,”王夫子拿起他的卷子:“你破题曰,天者,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不怨天,不怨其命也。正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你破得好。”

邹应龙这次拿了十六名,王夫子道:“你破题曰:休祲降于天。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是生死祸福俱决于天也,中规中矩。你行文有个毛病,气太盛,要记着文章禀天地之气,要中正平和。但你文章多有正气,一以贯之,是故给你判了个中良。”

王篆这次降到了二十七名,因为王夫子之前看过他的文章,认为多处地方都在重复,很是不满,王篆自己也心虚,估计回去之后要被老爹揪着耳朵训话了。

但最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陆近潜居然拿到了二十八的名次,就在王篆后面一位,让学堂所有人都大为讶异,甚至包括陆近潜自己,都不可置信。

“夫子,”陆近潜小心翼翼道:“您是不是看错了?”

王夫子看了他一眼,道:“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是你的破题,说实话,这个破题你本可以拿到前五名的,但你之后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没有一个扣题的,简直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破题,所以给你降到二十八名。”

陈惇听到这个破题,倒是一下子惊异不已。陆近潜虽然学问浅薄,但天性中自有一股灵气,居然将“上不怨天”的“天”扣到曹操的《龟虽寿》之中,以曹操对天命的看法,表达自己对天命的看法。

“盈缩”,指寿命的长短,“养怡”,养,指物质上的调养;怡,指精神上的愉悦。曹操是说,人的寿命最后总要有终结的一天,但寿命的长短却有不同。不仅仅决定于天,不是天命主宰的,还是掌握在各人自己的手中。如果既注意物质上的保养,又有适当的精神上的调剂,那就可以延长寿命。

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你尊卑贵贱,总逃不出此规律,但寿命长短又不是天命所定,人是可以延长生命的。这个破题简直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叫陈惇来顺着这个破题写下去,陈惇就可以写出许多东西来,比如人在身体上不仅可以求长生,在精神上也可以。在有生之年不断创造,立功、立德、立言,则人体虽与草木同朽,而事业却可以赢得长存,甚至传之久远。

怪不得王夫子一直摇头叹息,陆近潜这个破题灵光一现,让人惊叹。只可惜后面做的乱七八糟东拉西扯,完全没有沿着主题写下去,要不然别说是第二十八名,就是前五名也必在掌中。

看着陆近潜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的样子,王夫子板着脸看他半晌,万年不变的古板面孔,却仿佛泛起了一丝微笑。

陆近潜觉得自己看错了,但陈惇却看得清楚,他一时间心里忽然明白,陆近潜即使心思不定,贪玩好动,不学无术,但夫子仍是喜欢他的,其实原因也很显而易见,因为这小子天性纯真,有赤子之心,如今又渐渐发奋了。

王夫子的笑容一闪即逝,旋即表情又恢复了严肃道:“你基础薄弱,一篇文章做成这样,已经算是尽力,下次要从经义抓起来,吃透经书,懂得发挥。”

“是是是,”陆近潜受宠若惊地接过卷子,差点没有一蹦三尺高:“我陆近潜也不是最后一名啦!”

王夫子又取出一张卷子,对所有人道:“第一名的卷子是吴启和做的,他的破题为什么会是第一名,你们都听一下。”

说着他就道:“元气昊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则称苍天。天听寂无音,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天地之间所有的道理,都在人心之中,所以俯察天地之道,就是俯察人心。

陈惇那一瞬间只感觉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文章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感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之中。

“还有一份卷子,”当然王夫子是不打算放过他的:“陈惇,你站起来。”

陈惇懊丧地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暴风骤雨的批判。

第四十一章 本来面貌

“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因名之天。”

王夫子深吸了一口气,道:“取苏轼《喜雨亭记》中的句子,破以天空,你给我说说,是怎么想的?”

“学生是这么想的,”陈惇频频望着王夫子神色,道:“君子可以不怨天,百姓不能不怨天,为什么,因为苏轼说,‘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上天几天不下雨,庄稼就没有收成,没有收成就吃不饱肚子,吃不饱肚子还谈什么仓廪实而知礼节?”

“我问你为什么想到天空?”王夫子道。

“天空?”陈惇这下有点疑惑了:“天,本来就指的是天空啊。抬头望天,不就是望着天空吗?风雷、霹雳、雾霭、流岚、雨雪、红霓,不都在天空上吗?”

王夫子默然了一会儿。因为他拿到陈惇这个卷子的时候,是很不满意的,他觉得破题很浅显。天,就直接说是天空,根本不往天命、天道、天机、昊天这些方面去想,和别的卷子对比,就像是小学生和太学生一样。

然而府学另一位教授看到了陈惇的卷子,却十分喜爱和推崇。

“柱山,这是一份好卷子。”这位教授道:“因为这个破题,破得很好。”

“天,破成天空,哪里好了?”王良策摇头道。

“就好比看到月亮,诗人思故乡,士子思蟾宫折桂,鳏夫思美人,方士思长生。”教授道;“你心中有什么,你就看的到什么。以我看来,这个题目破成天机、天道、天命其实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唯独把‘天’看做‘天空’,才是最难得的,因为他还原了‘天’本来的面貌。”

王夫子不由得一震,却听这教授意味深长道:“当年商辂的会试卷子,也出的这道题,他破的也是‘天空’。”

王夫子对陈惇的看法是颇为矛盾的,他觉得陈惇天性之中便有一种伪饰,将自己内心的真实隐藏在虚伪的面孔下。像这种人,施舍一点点恩惠给别人,是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大的回报;在小细节上和人谦让,却在大的地方暗地里与人争夺;说话谦让恭敬、谨慎小心,好像本性就是如此质朴……他想来想去,想到了蔡京和李林甫这两个大大的奸臣。

但王夫子又不能不为陈惇的敏捷而动容,特别是他对于经书、史籍有独特而深刻的见解,他总是可以找到独特的角度、给出最颖异的答案,他无异于是最具有天资的学子,只要给他时间,他超过吴启和也不是不可能。

“所见即所得,”王夫子轻轻叹了一声,道:“别人引用,不过引用二三句,你却多套用苏轼的散文,你到底是些散文呢,还是制艺呢?”

陈惇见他不像是大发雷霆的样子,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是,学生以后不再投、机、取、巧,一定免除这些匠气。”

“你倒知道自己因为引用别人的句子过多,而使文章充满了匠气?”王夫子哼了一声道:“还知道自己是投机取巧?”

“文章一大病也,望闻问切可矣。”陈惇道:“多谢夫子指证。”

“且慢,”王夫子又唤住他,道:“你制艺学了几年?”

陈惇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似乎不到一年:“……一年?”

王夫子神色又开始不对了,陈惇急忙道:“不到一年!学生知道自己的文章烂的很,不能入夫子法眼,以后一定……”

不到一年,王夫子暗道:“不到一年,此子就能考上县试第一,看来制艺上面,算是有异禀。”

他留住了陈惇,道:“我再出几题,你当堂来破。”

“夫子,”陈惇一咬牙道:“学生破题……可还没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地步啊。”

“是吗?”王夫子像是没听到一样,道:“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出自《论语子罕》,原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陈惇在“志”和“匹夫”两个字眼里,果断舍去了“志”,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忍小忿而成大谋。人情有所不能忍者,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王夫子眯起了眼睛。一般人破题,只能从‘志’上来破,这也是最好破的,一个人的志向是最不能更改的,然后可以自由发挥为‘燕雀之志’、‘鸿鹄之志’、‘老骥伏枥之志’等等,陈惇偏偏能从‘匹夫’着眼,把整个题目引到“大勇”上面去。

当然让王夫子注意到的是,陈惇这个破题,还是套用了苏轼的《留侯论》——这小子,难道能句句都从别人的文章中套用不成?

他当即又道:“君子怀刑。”

刑者,法度、律令,刑罚、典刑也。陈惇想了想就道:“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

天下太平最可贵的是什么?首先是天下没有诉讼没有冤情,人们不用拜谒(上级)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个破题没毛病,只有一条,依然是出自苏轼的进策《决壅蔽》。

从别人的文章中摘抄句子来破题,是被允许的。比如说就这个时代,有个叫赵时春的人,嘉靖五年擢进士第一,年少时就聪明过人,九岁时参加童子试,考官当场以“子曰”为题让他破题。赵时春马上破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他的这个破题就十分巧妙,借用了苏轼《韩文公庙碑》中的两句话,因此传为美谈。

当然王夫子跟他较上劲了,不信他还能句句都借用他人的句子,又道:“三人行。”

陈惇就道:“二人者,朋也;三人者,党也,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朋党。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出自《朋党论》,”邹应龙小声跟啥也听不懂的陆近潜解释道:“听过吗?”

“啊听过,”陆近潜道:“他是不是跟先生卯上了?”

王夫子道:“我未见好仁者。”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陈惇觉得这老头子快要被自己逼疯了,自己的破题出自韩愈《原道》。

“你是不是只会引用,别的都不会啊?”王夫子默念‘有教无类、戒急用忍’,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他发现自己自从教了陈惇这个学生,每天经常要把这八个字念叨数十遍。

“夫子容禀,学生刚才就说了,”陈惇也觉得无辜:“文章有弊病,学生正在努力改啊。”

“我看你是投机取巧的本性难改,”王夫子道:“下次考试若是还要从别的文章中摘句,我就黜你为最后一名!”

陈惇拿着自己的卷子回到座位上,迎接他的是众人同情的光芒。陆近潜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王夫子盯上你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陈惇想来想去,王夫子虽然对自己十分偏见,但好他是个君子,怎么着也没有故意为难他,只不过陈惇感觉这日子太难熬了,总是被人往门缝里挤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

我到底哪儿惹了王夫子了?陈惇想想自己和他第一次见,也就是在学宫里,之前安亭文会上,自己虽然挤兑了王世贞,但王世贞又不是他儿子,至于急着给他出气吗?何况挤兑王世贞,是出于公义,是替谢榛出气,不是文人相轻,怎么着也得辨明白吧。

所以他想跟王夫子讲讲道理,沟通一下,到底是哪里惹了他了,那顶‘搬弄机巧’的帽子不由分说就扣给自己,不过没等他寻到机会,知府王廷过来主持月考,倒是特意把他叫过去,得意地问他在府学的学习生活怎么样。

王廷说王夫子一定给他特殊关照了,因为王夫子就是他朋友,当初他把陈惇塞进来的时候就打过招呼,为了让陈惇在夫子那里留下深刻印象,他还特意把陈惇怎么筹粮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惇一听只想拿块豆腐拍死他,怪不得王夫子一直侧眼看他,原来是他老人家不耻自己借粮的手段——说起来,他从孔家算是“骗”来了一百万石粮食,至今孔家仍然在王廷那里大吵大闹,但握着粮食还上了军粮的王廷怎么会听他们的,自然都压了下来。

在道德上,陈惇确实无法理直气壮,可他依然问心无愧,因为他用这种欺诈的手段,保住了苏州的主权,也救活了千万百姓。仁义道德是个好东西,值得学习值得推崇,但也有比它排在前面的,那就是生存,是活命。

陈惇终于明白王夫子偏见的根源了,对于有精神洁癖的士大夫来说,自己的做法就是挑战道德,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道德不容亵渎,在这一点上,陈惇跟他完全不同路,他觉得在生存和尊严面前,道德不过是一个枷锁,束缚的是善良人,然而不在意它的人却可以逍遥自得。遵守道德并不是要人为道德所绑架,有时候要懂得变通才是。

第四十二章 有辱斯文

日子一天天过着,陈惇不再希求能改变王夫子的看法,王夫子似乎也准备和他和平共处,毕竟长达两三年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这么拧巴下去,不过陈惇的受罚率还是全班第一,这样的处罚倒是给他带来两个副作用,第一个是名气越窜越高,要说这府学里的风云人物,还真是非他莫属了。加上他这人表里洞达,谈吐幽默风雅,一堂课上只有他想方设法要造出点响声来,大家也就凭此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晚上就更闲不住,经常到处“串门”,别人也愿意与他扎堆,又苦又枯燥的学习生涯里,只要他在笑声就不断,于是知名度又飕飕上窜一大截。

另外就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不光是王夫子,连其他教授都似乎很爱跟他“过不去”。陈惇一有机会就努力争取出校,有时候回来就会被学长抓住,而且每次都是他喝了酒的时候,学宫对学子喝酒肯定是严禁的,所以对他的处罚也是很严厉的,他连着扫了半个月的厕所,抄了不知道多少书,终于再一次等到了休沐的一天。

陈惇和陆近潜两个勾肩搭背,出了宿舍,却被林润一把拉住:“你又要去喝酒?”

“这次不只是喝酒,”陈惇道:“还要喝花酒。”

“你失心疯了不成,”林润对他的行为难以理解:“你上次喝了酒被发现,处罚轮到了下个月,怎么还敢去喝酒,你脑子清醒点好吗?”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喝了酒都会被发现?”陈惇微微一努嘴,悄声道:“等这次我回来,就有好戏看了。”

林润抓不住陈惇,只能感叹这家伙的“堕落”,倒是没有看到他两人前脚出了校门,后脚就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尾随了上去,身影隐藏在黑暗之中。

陈惇和陆近潜像是无所觉一样,在闾里巷转了一大圈,然后来到了湖心亭中,登上了徐徐而来的大船,一路行驶到了宣华馆。

“哎呦我的小爷,你可算来了——”老鸨子见到他,如同最熟悉不过的人一般,带着姑娘们花面逢迎而来,霎时间莺莺燕燕便围住了他们,撒娇卖痴,嘘寒问暖起来。

陈惇也如常客一般,恣意自如,一边分毫不差地喊着姑娘们的名字,一边又不满地喊出没有下来相迎的姑娘名字,不一会儿就被簇拥到了雅座里头,两扇破子直棂的门窗就缓缓闭住,传出了不少狎亵之余音。

躲在暗处的王世望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身后却被一双大手一推,不由自主踉跄了几步,正贴在老鸨子二两胸脯肉上,惹得几声欲拒还迎的惊叫声。

“哟,这可是稀客,眼生着呢,”老鸨子上下打量他,掩着大嘴巴笑道:“这位公子人物俊秀,一表非凡,神仙中人,不知道您打哪儿来?”

也不等王世望反应,就被轻飘飘扯住了腰带,不由分说推上了楼去:“不管您是天南地北什么双飞客,来了俺们宣华馆,就是一样的人物!”

阁楼雅座里的陈惇微微一笑,“太仓王氏的子弟竟不曾与会风月场,说出去还真是没人信呢。”

“他们太仓王氏,这几代人物迭出,”陆近潜倒是知道,一合折扇道:“是因为他们规定,子弟未取得功名之前,不可狎妓,不可出入烟花之地。所以你知道王世贞为什么一朝登第天下闻名之后,就颇放纵酒色了吧……他家里专门筑了个高楼,五个大屋子,中间那个给大老婆住,其余四个住着小妾,还有没名分的侍妾,大家都住在那楼里,晚上才叫香艳呢。”

“还是他王世贞会玩啊。”陈惇连连感叹道。

不一会儿老鸨子扭着腰上来,道:“我的小爷,可都按你说的,把人留下了,如今正灌地五迷三道的,不辨东西呢。”

“好,”陈惇笑道:“妈妈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就把人留住了,我们去也。”

望着陈惇大摇大摆的身影,老鸨子却渐渐收了脸上的笑容:“我是宁惹邵芳,也不想惹这家伙,瞧那邵芳也是心里有数的人,对他也真不一般……”

“妈妈,”亸袖垂髫的少女忽然疾步走过来:“陆大老爷派人过来,说……是时候了。”

老鸨子神色一变,匆匆上楼而去。

陈惇和陆近潜两个不紧不慢回到学宫,陆近潜就要一蹦三跳地去告状,却被陈惇拉住:“换衣服,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脂粉味儿。”

陆近潜换了衣服,两个人见到训导和学政,就把看到王世望进了秦楼楚馆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你们怎么看到的?”训导面色犹疑。

“我俩人在文府一条街买书,”陆近潜道:“看到王世望也在看书,正要过去打招呼,谁知忽然跳出来两个不知是仆役还是脚夫模样的人与他说话,不过一会儿他就出了书店,而那书店门口还停着一顶簪花轿,轿子里分明有女人说话,可他王世望很快就坐了上去,我俩人莫名其妙,唤他也没听到,就跟着轿子一路……谁知走到了馆阁里头,一群莺莺燕燕把他拉出来,簇着他径自进去了,看他模样,分明是常客。”

“是,”陈惇越发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也跟着道:“我俩人亲眼所见,王世望漫撒千金,出手阔绰地很呐。”

“狎妓?”训导看了一眼脸色变黑的学政,怒道:“竟敢不顾学堂学训,跑去狎妓?”

座中倒有另一个训导开口道:“我看说不定是寻私报复,那王世望瞧到他喝酒,罚了他几次,他就怀恨在心,诬陷他人。”

“哦,原来学生喝酒,”陈惇不喜不怒道:“王世望捅到您这里的啊。”

这训导一时口塞,学政就道:“不管谁人举报,你喝酒是实,岂容抵赖?”

“是,”陈惇道:“那学生举报王世望狎妓也是实。”

“如果他没有狎妓,而查明你是诬告呢?”训导就道。

“那就开除学生学籍,”陈惇倒是敢说:“总可以了吧。”

果然王世望一夜未归,而翌日即祭孔大典。最初祭孔每年只有秋季一次,后来增为春秋二次,再后来又在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这一天举行大祭,不论任何私塾、书院还是学宫,所有的学生都要放假两天,而地方所有官员将赴孔庙学宫致祭。

所有学子都恭肃在孔庙前“闻乐和德,观舞澄心”,看着知府王廷和学政献香献酒,钟声敲了三下之后,却忽然看到育英门里匆匆走进来一人,这人走进来才发现似乎场面不对,顿时呆立在那里,被两个维持纪律的学长左右一挟,拖了出去。

在祭台上的学政倒是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楚,眉头深深蹙起来,似乎极为愤怒。他主持完三献走下来,刚要说话,却听学宫侧门忽然喧哗起来,这莫名其妙的喧嚷扰乱了学宫的祭祀大典,众学子不知所以,议论纷纷。

“肃静——”训导急忙维持纪律,恰好下面该奏韶乐,一阵优雅平和的乐声盖过了这喧嚷声,乐声过后,这祭礼总算完成了。

驱散了探头探脑的学子们,学政和教授匆匆赶往侧门,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正在门口叫门,顿时气得学政面色发青,嘴里只道“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老鸨子不依不饶起来:“要真是有辱斯文,我就径直闯进去了,正是知道这是国家育英才之地,又在行集圣大成之礼,方才止步于门外。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读书人最要面子,也该知道天下没有欠了嫖资不还的道理。”

“什么?”学政气得仰倒,几名教授怒斥道:“谁欠了嫖资?”

“你们学宫里,是不是有个叫王世望的?”老鸨子道:“自称是太仓王氏的子孙,名门之后,昨晚上在我这里尽兴一夜,天亮居然跳窗走了,以为这样就能躲避嫖资了?就这样的人,还名门之后,还秀才出身呢,怎么不说他斯文扫地,颜面无光?”

不管现在是谁颜面无光,学政只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学宫居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放浪子弟,可不就是在打他的脸:“这样的学子,不是我们府学的学生!”

“我也不管他是不是你们府学的学子,总之我追人追到了这里,”老鸨子道:“我就说一句,你们天天读那孔孟的圣贤书,究竟知不知道‘好德如好色’的道理,还是把那‘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话,不曾深深嚼一嚼,那我看这书读了还不如不读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老鸨子,”众人被她说得竟毫无还口之力:“居然也是读过书的。”

陈惇躲在暗处听了个清清楚楚,对陆近潜道:“虽然我设了这个局,但他王世望如果不暗室亏心非要来寻咱们的短处,也是不会落入这个圈套里的。况且他也享受了一晚上温柔乡,却能干出不给嫖资的事情,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呐。”

“嫖资如果欠下了,”陆近潜也点头道:“那可是……人品问题。”

“他王世望总不能说,”陈惇忍住笑道:“熟客,赊账而已,下次一起付。妓女也是人,做了比旁人更辛苦的皮肉生意,还要卖才情,这附加价值且不算,王世望拖欠百姓工资,被人理直气壮地催债上门,这下可真没有好果子吃了。”

果然学政怒气冲冲地回到学宫,把王世望提出来,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罔顾学宫禁令,嫖娼招妓,少年人不能禁欲也就罢了,戒之在色,等年纪大些便好了。没想到你还让她们寻到学宫来,在门口大肆喧嚷,千百年来,学宫岂有过如此荒诞不羁之事!祭孔大典啊,传出去我苏州府学的名声尽丧,你这个始作俑者,简直是不配为圣人门徒!”

王世望惊呆了,他一晚上还在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这可不是打板子扫厕所就能赎罪的事情了,谁知学宫竟要把他开除!

他二话不说,赶紧给学政跪下,苦苦哀求起来,说什么学生初犯,下次绝对不敢之类。忽然又有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这一晚上似乎钻进了圈套之中,不由得大叫道:“是有人陷害学生,学生被他们设套陷害了!”

“你倒是说,”学政怒道:“谁陷害了你?”

“是……陈惇,”王世望气得两眼通红:“是陈惇害我!”

“我只以为你与陈惇龃龉,只是少年人胡闹,”学政闷哼一声道:“但现在看来,你们已经不是胡闹了!他没有问题,倒是你,随口污蔑!嫁祸!你是大大的心术不正!尽管你出身太仓,家世清华,但名门之家,也要出不肖子弟!圣人学堂容不得半点玷污,你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什么时候改过自新了……学堂再看你表现。”

学政到底也不想彻底绝了后路,毕竟太仓王氏子孙,还是要给留一点颜面的。这下王世望面若死灰,瘫坐在了地上。

第四十三章 手工工场

陈惇在望江楼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等来了匆匆赶来的邵芳。

“梦龙,让你久等了,”邵芳气还没喘匀,就先饮了三杯赔罪道:“我先自罚了。”

“你樗朽向来是个守时守约的人,”陈惇摁住了他道:“怎么今日来约我,自己却晚到了呢?”

邵芳眉目之间笼罩着忧虑之色,叹了口气道:“我的纺织厂最近出了点事儿,这才绊住了手脚。”

“商业上的事情,说到底都是人情往来的事,”陈惇道:“你邵芳左右逢源,人情遍布天下,哪会有搞不定的事情呢?”

“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邵芳道:“但这一次还真是我搞不掂的事情。”

“哦?”陈惇倒是一振,道:“说说呗。”

邵芳就缓缓道来。原来苏州的工商业之繁荣为海内之冠,尤其是其纺织业。整个城市有机匠达四千多户,而为之打工的机工保守估计也有数万,那么纺织业以及其上下游产业所养活的细民则就更多了。

但没想到从北京来了一个织染太监孙德田,不在织造署好好呆着,反而招揽无赖,不管不顾,横征暴敛。这些无赖向孙德田献策,提议增加税额和严查漏税。于是孙隆委派人分据水陆孔道,乘委查税。

“织染太监?”陈惇心道原来这东西不是清朝才出现了,道:“咱们苏州也有织造局?”

“织造局?”邵芳道:“不叫织造局,叫苏州织染局,又称外织染局。内织染局在宫里头,就负责洗练,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都是织染衙门和织染局经营。”

织染衙门是织造官吏驻扎及管理织造行政事务的官署﹔织染局是经营管理生产的官局工场,分别有南京织染局、苏州织染局和杭州织染局,生产组织各有一定的编制。

“织染衙门说是有官吏管理,其实都是太监奉职,”邵芳道:“原先一直都是南京镇守太监兼领,现在忽然从北京宫里头派人来,门路打听不上,送的礼都收下,三请四请才见一次面,席上也插科打诨,完全不明所以。”

孙德田不仅是在三吴之地的道路关卡收税,他还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征收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机头税”!

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转眼间,苏松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陆续关闭,十几万织工、纱工、染工等从业人员,纷纷陷入失业的境地。

门口忽然进来了邵芳的家丁,道:“公子,沈光德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有事相商。”

邵芳放下酒盏,面露歉意,陈惇就道:“你自去吧,把账结了就行。”

邵芳笑着摇了摇头,却忽然又道:“沈光德找我必然也是为了织工的事情,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惇左右无事,就道一声好,干脆跟着邵芳走了。路上邵芳又给他介绍了这个名叫沈光德的人,他是织染局的主承办人。

“哦,原来这个苏州织染局,是个官督商办的企业?”陈惇恍然道:“跟晚清的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一样,这可真有点意思了。”

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形式,因为本朝是“匠户制度”,不仅终身从业,并且子孙世袭。谁愿意子子孙孙只做匠人,不能科举不能做官?那自然是和军户一样,断断续续逃亡走了。这织染局没办几年,根本抓不到匠户了,干脆就将整个局子包给了本地商人,这些商人负责产出、销售,织染局官方只要每年能交上宫里委派的三十万匹绸缎就行了。

这些商人收购生丝,招募织工,他们不用匠户,采取雇募工匠制,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殷实的纺织商人,家中都有纺织厂、纺织作坊,他们承领属于官局的所有织机,同时将自己的织工、机匠的姓名、年貌、籍贯造册存案,并发给官机执照,这些机户机匠从此即成为织局的机匠,又称“官匠”。这些机工机匠们从官局领取原料和工银,雇工进局使用官机织挽,保证了官局织造任务的顺利完成。同时领帖替官局当差后,还可自营织业,遂具有“官匠”和“民户”的双重身分。

看样子所有盈亏,全归商认,官方只要每年能供应上宫里的派额,用人理财什么的都听商人的,这似乎是个好办法。因为一个借用权势,一个借用资本,但其实官商权力并不平等,官权一定会压到商权,如今这个孙德田一来,就包揽所有的织造任务,提高机税,压榨工人劳力,甚至加大绸缎产出,沈光德他们这些商人都毫无办法,毕竟权力是凌驾于资本之上的。

陈惇随着邵芳来到苏州织染局里,此处为苏州城中心略偏东南,原是吴国首都阖闾的宫城、楚春申君宫殿、唐苏州刺史治所和北宋平江节度使治所。金兵陷苏州,建筑毁于战火。绍兴初,南宋曾拟建都平江,就原址建宫室,但不久又改为府廨,所以这座基于南宋平江府廨的建筑制度宏敝,规模颇大,仍大体保持唐代模式,其布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部分。

织染局有正厅三间,上悬“天章首焕”的横额,加上通道、穿堂、厢房、东西二库等共七十余间,围墙立中门,内有房百二十余间,金丹漆藻绘,极富气派。

里头机声札扎,每个房间都有各有分工正在忙作的机工,织染局内分为若干堂号,分织、罗二作,有绫锦院、染院、文绣院、裁造院、织院、文锦院等等房间,每院设头目三人管理,名为院官,之下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技术和事务管理人员,负责督率工匠,从事织造。

机房又有不同,分为三种,即供应机房、倭缎机房和诰帛机房,技术分工较细,按工序由染色和刷纱经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等各类工匠操作,具有工场手工生产组织形式的特点。

陈惇原先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书里说,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在这个时候,他现在看到眼前这一切,就忽然明白了。

工场手工业,是资本雇佣劳动者的生产形式。但雇佣多少人始具资本主义性质,当因生产力发展状况和历史条件而异,史书在研究资本主义萌芽时,原则上以雇工10人以上而不足工厂标准者为工场手工业。

手工工场有分散和集中两种形式,在工场手工业时期之初以分散的手工工场为主要形式。生产者仍分散在各自家庭中劳动,但是他们在企业家的组织下形成一个生产集体,有一定的劳动分工。商人为保障其货源,将统一购买来的原料交给雇佣工人去加工,付给一些报酬,然后销售成品。所谓报酬实质上就是工资。这已是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但又不彻底。而集中的手工工场则是工人一无所有,集中在资本家的厂房内,使用资本家提供的劳动工具,在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工人成为完全出卖劳动力的雇佣劳动者,他们与雇主的关系是彻底的雇佣关系。在集中的手工工场,分工越来越细,一件产品的制成要经过许多道工序。

眼前的场景已经是集中手工工场了,在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于毛纺织业,就如同眼前一样,毛纺织业兴起之初,其生产组织在城市是行会作坊,在农村是家庭手工业。到16世纪,集中的手工工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伦敦西部纽伯里一个名叫约翰·温彻康布的纺织业商人,在16世纪初就拥有一个约千人的手工工场,其中男女织工、纺工和助手600人,梳毛、理毛工人250人,修整工50人,染工40人,砑工20人。但现在中国苏州城里,最大的纺织企业居然有四千人在里面劳作,而且都是以雇佣的形式。

“哎呦,”一个织工大叫起来:“竹针眼坏了!”

他这一台脚踏缫车停住不动了,旁边过来一个机头帮他维修,旁边几名织工就道:“这缫车不好用,鼓轮常常作响,盘子也老歪……咱们就不能买他马武家的大缎车吗?”

“马武家的大缎车,是不是就是倭缎机房新进来的那个大车子?”这织工啧啧道:“我也看了,那只要两个人俄釜打丝头,值盆主绰,用的时候五人共作,每天能缎茧30斤呢,车子还特别耐用,也没什么噪声!”

“马武他家的纺车更好用,加拈和卷绕都可以不用抬头看,”几个织工都道:“咱们局子里怎么不多买一点?”

“要等这一批绸缎卖出去,才有钱,”机头把缫车修好,道:“要不然哪来的钱买新车?”

“那咋不卖呢,”织工问道:“平常七月不就有大胡子商人买走了吗,怎么今儿都九月了,还不见人来买啊?”

“张总督不是禁海了吗,外国的商船进的来吗?”这机头一挥手道:“去去去,赶快干活!”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陈惇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个讯息——劳动工具在进行改善,生产技术在进步。工场手工业的生产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于是对他们提出了技术改革的要求。

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把不同的工具连结起来,逐渐就产生了机器,工场手工业就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阶段,渐渐机器开始完善,技术大规模革新,就会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如果速度快一些,这种过程就是一场革命——在欧洲,就被称为工业革命。

我们来看一下欧洲工业革命的序幕,18世纪中期,英国商品越来越多地销往海外,手工工场的生产技术供应不足。为了提高产量,人们想方设法改进生产技术。在棉纺织部门,人们先是发明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大大加快了织布的速度,也刺激了对棉纱的需求。后来织布工詹姆士·哈格里夫斯发明了出“珍妮”的手摇纺纱机。“珍妮机”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功效一下子提高了八倍。

而陈惇找到了那个织工口中的“大缎车”,机架为四面形立体框架,它车上构件如竹针眼、鼓轮、送丝杆钩、偏心盘等,比普通的缫车有极大的改进和完善,钱眼、锁星、卷绕装置包括添梯连柄、络绞等传动装更为复杂,陈惇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具体运转原理,但明显它的效率比一般的缫车高许多倍。

工场手工业本身的狭隘的技术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需要发生矛盾。工场手工业阶段再向前发展,必须进行技术革命。如果织染局不被孙德田这个“封建制度的代表”破坏的话,也许陈惇还能看到更多的技术革新。

第四十四章 织染局

“……如今在籍贯造册上查地更严,”大厅里若干个声音,渐渐一个浑厚的声音传出来:“匠户上面有不是本地籍的,统统都要驱赶出局子,发回原籍去。”

大厅顿时轰嚷起来:“那不是要咱们的命吗?”

“本地人手不够,只能从外地引进,”众人都愤怒起来:“一个机房至少有一半是外地人,要是把他们都赶跑了,咱们的机子就都停了,停机还织什么布,咱们干脆都罢工算了!”

大明对于户籍的限制是比较严格的,把百姓分成各种户型,子子孙孙就是这个户籍。但正统之后,人身束缚渐渐松散,流民增多,他们大都是逃亡的军户、乐户、匠户等,当然本朝还有一大奇观,那就是乐伎都有户籍,商人居然没有。于是商人想办法依托在民户上,也轻而易举地取得了科举做官的资格。

按照洪武时期的规定,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今时今日早非开国时候,所以像苏州的织染局里,多得是从外地雇佣来的雇工,有江淮一带淹了农田无家可归的流民,有陕西甘肃一带的移民,因为北方连年遭灾,所以大量的劳动力就被招募来了苏州。

而且比起本地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对于自己的报酬也要求很低,自然受到工厂主们的欢迎。

但现在织染太监孙德田居然要驱赶外地劳工出境,自然引起了商人们的反弹,他们纷纷历数孙德田的罪行,说他把苏州害得“吴人罢市,行路皆哭”。

陈惇更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激动,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大批有人身自由但丧失一切生产资料的无产者。

陈惇已经看到了一个萌芽中新兴的资产阶级,生产资料集中在他们手中,而且他们正在加速生产者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过程,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劳动者,这就是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

最初进入厂矿的无产者,主要来自丧失土地无依无靠的贫苦农民。这种对农民土地的剥夺,是形成资本原始积累过程的基础,在许多国家都曾出现过,以英国的“圈地运动”最为典型。这么看来,似乎大明如今越来越严重的土地兼并和英国的圈地运动有了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其实不然。

因为后者是封建土地私有制的产物,前者是为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服务。人家英国的圈地运动也是土地兼并,但土地跑到贵族手中,农民都去当工人,工业需求劳动力,所以客观地催动了工业革命的发展;而中国的土地兼并让农民成为了佃农,等到天灾**到来就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就造反,造反成功的话就成了新的贵族,然后又去兼并土地剥削农民。

而且同时欧洲的资本积累中,有对国外人民进行血腥的殖民掠夺,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对土著居民的剥夺,对东印度的征服,以及对非洲黑人的捕捉和贩卖,这一切是因为欧洲可以随意出海,甚至所有的王室都鼓励百姓出海探索和获取财富。

当然中国就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景象,“片板不许入海”的祖训顶在头上,海关开了关关了开,百姓出海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而且尚且还有“故土难离”这样浓重的乡土概念,陈惇就听说最大的海盗头子王直虽然在日本那地方呼风唤雨,为一方诸侯,然而其母亲却一直生活在徽州休宁的一个小山村里,不肯随儿子离去。

出不了海就只能在自己的国土上游窜,越来越多的一无所有失去了土地的流民就组成了大军,颠覆了大明的根基。

如今的苏州大商人们也在努力积累着资本,他们有大船出海,有比同时代欧洲规模还要巨大的厂房,但他们却没有发展起来,具体原因史学界对此还并有达成共识,但陈惇现在看到了一点,这一点毫无置疑应该排在首位,那就是封建制度的不允许。

孙德田不过是一个派下来的织染太监罢了,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沿途收税,取代地方政府的职能,苏州任期搜刮,一点点刚刚兴起的工商业就在这样的打击中迅速萎靡下来,所以中国完全就是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资本主义萌芽根本是无法抗衡的。

“……咱们苏州都有民谣传唱与大小街市:‘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麦杀禾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你们听听,”座中的人议论道:“这百姓不怕水患,却怕那姓孙的太监收税,可见民怨如此,早都沸腾了!”

“何止如此,”为首的沈德光道:“咱们的织染局每年的年征解额,一直是三十万匹,这织染太监一来,以皇上圣寿为名,开口就增加了十五万匹的解额,说这个数目才够用。”

“什么?”座中的商人俱都不知此事,闻言大怒道:“苏州、杭州、南京每年各进三十万匹绸缎,宫里头太监三万人,宫人两万,加起来不过五万人,就算每年八套新衣服,还有五十万匹绸缎是新的,足够皇上赏赐了,不知道宫里头还多余催征干什么?堆积在库房之中,还是要被虫吃鼠咬的!”

“不能答应啊,这个例决不能开,”邵芳道:“不管他立什么名目,狮子一开口,咱们就供应的话,以后只会有更多的名目下来催征,要多少咱们就得解进多少,这还怎么得了?”

“是啊,”座中都道:“不能答应他!”

“咱们的钱全在局子里,这样下去全都要抓瞎,”众人道:“总要做点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为什么这些商人这么着急,苏州城的纺织业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集打样、加工、销售为一体的大工厂就是苏州织染局,和这个大厂房一相比,其他的只能称之为作坊了。不过这些作坊其实铺面也非常大,像邵芳就拥有二百张织机,六百名雇工,完全算是一个大中型工场了。这些作坊都是纯织染作坊,大都是依靠织染局进行销售——

现在的问题有两个,第一,孙德田敢在每个机头上收税银三钱,每一匹绸缎收税银五分,重税临头,成本只能激增,涨价是无可奈何而又不得不如此,但他们涨价容易,消费者不买账,这布帛绸缎的销量骤降。可是不涨价的话,他们根本交不起机头税,又严重亏损,这样下去勉力维持不到两个月,大家都要呜呼哀哉了。

第二个问题,这涉及到织染局的销售渠道。

织染局每年上供三十万匹绸缎,但这确实不是总额,他们每年可以实际生产出绸缎五十万匹,剩下二十万匹是大家心照不宣要做生意卖掉的。卖给谁,卖给西洋、南洋的商人。

一匹上好的妆花缎,可以卖出三十两的高价,其他绫罗的均价在二十两左右,一年是可以贸易出四百万两银子来的。而其他小作坊的商人,他们有剩余销售不出去的绸缎,也会统一卖给织染局,然后织染局以一个大家都觉得合理且有利润可赚的价钱收购,再卖给西洋的商贩。

只要不禁海,大家就有钱赚。

但现在张总督要平倭,要禁海,大家的绸缎销售不出去了。更可怕的是,太监孙德田要多征十五万匹绸缎,可操作的空间一下子压榨到只剩五万匹,四百万两一下子损失三百万两,大家能不鬼哭狼嚎吗?

“朝廷设一个织造局,其实是靠咱们发财,”众人怒火中烧:“可咱们的财难道是从天而降的吗?是取诸于江河源源不绝的吗?咱们也是卖给西洋换回银子,这银子要维修厂房,给工人发工资,还要购买生丝,还有上头的孝敬……朝廷是没有一分钱给我们的,还要盘剥克扣至此,我等若任其逼凌,哪里还有活路?”

沈光德广平的额头上凝着一个大大的“川”字,见众人群情激奋,他便安抚道:“……诸公少待,我沈某人忝为织染局首商,自然有责任带领大家平息这场祸患。”

说着就道:“我思来想去,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宫里会突然派一个织染太监来,这分明是夺了镇守太监的差事,樗朽,王公公怎么说?”

邵芳道:“王公公这几日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我明日再去拜访。”

众人就道:“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想,今年因为苏松水灾,朝廷蠲免了夏税三十万石,影响了税源,”沈光德道:“是不是宫里不乐意,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如果咱们各自凑一点,替百姓缴上这三十万石的粮食……”

他刚说完话,群情哗然:“你是不是疯了,让咱们替百姓把粮食补上?”

也有人赞同的:“这法子也许管用,不然那孙德田还要盘剥下去,这明显是要把从农田上失去的税收转嫁到纺织业上。”

陈惇摇了摇头,听到这里就扭头走了,原因无他,来的时候听邵芳说了这沈光德的事迹,据说是那个著名富商沈万三的后代——他原本是当个笑话听的,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这沈光德还真是沈万三的直系后代呢,两人相隔二百年,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当年沈万三帮太祖朱元璋修筑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又请求出资犒劳军队。朱元璋发怒说:“匹夫敢犒劳天子的军队,绝对的乱民,该杀。”马皇后进谏说:“不祥之民,苍天必然会降灾祸给他,陛下又何必再杀他。”沈万三才保住小命,发配云南,最后客死他乡,这是洪武六年的事。

结果嘉靖三十二年了,沈万三的子孙居然还能做出自己花钱补交夏粮的事情,拿出自己钱财替皇上买面子买人心,那下场自然就跟他老祖宗一个样。

“梦龙,”陈惇回头一看,邵芳居然出来了,当然这会似乎已经结束了:“等等我。”

“今日的事,”他道:“你怎么看?”

“说实话,在学宫里呆久了,”陈惇摇头道:“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邵芳点头道:“织染太监来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苏松就成了人间地狱啊。”

第四十五章 鸡税

听着身后唉声叹气和连声怒骂的声音,邵芳摇头道:“这催税的太监,敲尽骨髓,就像盗墓之人,必要得财方止。”

陈惇就道:“其实我一直想问,税银到底进国库,还是进内帑,还是进他们太监自己的腰包里?”

邵芳一顿,道:“什么意思?”

“其实刚才沈光德说到了一个点上,”陈惇道:“那就是为什么宫里会突然派织染太监下来,说是‘总织染大纲’,为什么还榷税苏松各郡?所以到底他是为了收税而来,却披了一个织染的外衣;还是本就是为了织染而来,却自作主张榷税?”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后头一个人听得分明,急忙追问道。

“区别大了,”陈惇道:“他要是敢自作主张收税,而宫里的大人物却不知道,那他就是自寻死路,只需要御史言官一封朝奏就能召他回去;但他要是宫里人派下来试探的,那可就不好打发了,投鼠忌器啊。”

“对,”邵芳道:“所以我明日便要拜访镇守太监,向他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惇与邵芳话别之后,回到了家里,果不其然刘婆正在收拾东西,她这次要请一个大假了,因为这次征税风波中,最先倒闭的就是纺织工厂,而最先失业的也是机工,刘婆的儿媳妇就是一名光荣升任了“班头”的机工,这一下没了工作,很是发愁。

“早知道就不投献祖田了,”刘婆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这下可怎么办啊?”

陈惇给她多发了两个月的工资,打发她回去先顾着家里了。看着呼呼大睡的薇儿,陈惇觉得应该给她买个小丫鬟,再雇个跟刘婆一样的长期雇工了,当然也不能耽误教育,陈惇自己在学宫里没法教她读书,不过苏州也有女夫子可以聘用。

果然这街市上一片萧条,繁华如天堂的苏州城一夜之间店铺关张五六成,陈惇连着逛了两个平日爱吃的饭馆都没有开张,美食一条街更是空空如也,一个小摊子都没有了。

陈惇抬脚刚要离开,却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喧哗,几个人喝住他:“站住,过来缴税!”

陈惇不由分说被带到了关卡上,两个一看就是抄手无赖的人把着路障,上下打量他:“缴税,二两银子!”

陈惇仿佛见过这人,道:“你不是……牙行的陈八吗?”

陈惇当时初来苏州,要租赁房屋,中介就是这牙行的陈八,一口价要三十两银子,陈惇自然不答应,后来因缘际会找到了状元坊后面的一套房子,绕过了牙行自己签订了合同,当然据说这牙行的人骚扰了两三次,但都被房东赶跑了——当然之后这些人闹得太大,被官府围剿,跑去了太湖,没想到现在居然又跑了回来。

明朝的物价其实不高,房价更低。比如陈惇知道的,苏州一座小型四合院出售,两间南房,两间北房,一间厢房,卖家只要三十三两。如果不在城里,而在城市边缘的房子就更便宜了,出售一套占地半分的小套院,只要纹银五六两。

陈惇这院子一年租金不过也就是五两罢了,牙行居然敢定价三十两,可见牙行果然是“无罪也该杀”的行业。当然它原本该承担的是中介的功能,类似于后世的经济行、交易所、经纪人、中介人,但后来,其经营范围从为买卖双方间作介绍,扩大到代商人买卖货物,代商人支付和存储款项,运送货物,设仓库保管货物,代政府征收商税等等。在城镇交易中处统制地位,绝大部分商品的批发交易必须经过牙行之手。

老百姓虽然恨牙商,但生活中又离不开牙商。牙商的牟利手段比较多,下招儿比较狠,获利非常大,但这些牙行的人,还不到把持行市、定物价的势力,为什么,因为苏州更换府尹比较频繁,每个府尹来,又不想得罪大户,又要三把火,每次就拿他们开刀。这个时间还刚刚好,五六年整顿一次,市面为之干净一次。

这一次王廷也弄得动静比较大,把这些欺行霸市的游手们能逼到太湖里去,没想到除恶还是没有干尽,陈惇居然又见到了牙行的人,不是新人,居然还是旧人。

“你套近乎也没用,”陈八似乎记不起他来,只怒喝道:“赶快交税!”

“我又没有卖东西,”陈惇道:“我交什么税?”

“谁说你没有卖东西?”陈八一指陈惇手上拎着的乌鸡,道:“这不是东西吗?”

“我不是卖,”陈惇道:“这只鸡我是买回来的。”

“买回来的?”陈八从嘴里吐出一根稻草来,斜着眼睛道:“我看这是你准备要卖的,别废话了,赶快交钱!”

没想到“只鸡束菜”也有税,怪不得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行走,原来是个人就要被摁住强行交税啊。

“你们都投奔了那孙公公了是吧?”陈惇想起邵芳跟他说的话,道:“办坏事要用坏人,这孙德田真是深谙其中道理啊,怎么你们是持证上岗吗,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象?给你个绣花针,你真以为你是孙悟空啦?”

这两人不妨陈惇如此强横,顿时捋起袖子凑了过来。陈惇也哼哈两声,卷起了裤脚,学那李小龙,口中怪叫一声,然后转身就跑,连那只老乌鸡都顾不得了。

他现在跟着唐顺之学了套基本功,其他还没见成效,跑步倒算得上身轻如燕了。一时间将两人远远甩下,又绕过两个巷子,也就看不到身后的人了。

“梦龙,”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你怎么在这儿?”

陈惇定睛一看,不由得道:“少伯?”

少伯是吴启和的字,陈惇这才发现自己跑到了书肆里。

书肆专门是一个坊肆,这里人流还算可以,书店也照常开门营业,因为书店到底和其他店铺不同,买书的人也大都是有身份有文化的人,那些游手无赖再是嚣张,也知道书店是不能去横征暴敛的地方,否则一不小心惹恼了哪个贵人,自己可就没好果子吃。

“你怎么气喘吁吁地?”吴启和问道:“出了什么事?”

“碰到两个游手,要问我收税,”陈惇一摊手:“连一只**,都要收税。”

吴启和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朝陈惇下半身看去:“**……也要收税?”

“可不是嘛,再过两天蛋也要收税了,能收双倍的税了,”陈惇见他居然像个小姑娘一样,面露羞恼,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是乌鸡,我手上提了一只鸡,他们居然也要问我收税!”

“这些游手确实欺压官民、掠夺百姓,为非作歹。”吴启和道:“吴市为之一空,你看,只要是从吴淞江泊来的船只,还没抵达码头呢,就会被那些人盘查,往日江上源源不断轴橹连天,如今只有巡防的兵船往来了。”

船只原本是给苏州这个城市源源不断运送血液的,但如今血脉断绝,苏州很快就如同失血的人一般,元气大伤。

“哪个是陈惇?”不远处忽然脚步声嘈杂起来,只见南边忽然奔过来一群人,手执长棍和铁棒,个个凶神恶煞,惊得街市上三五个游走的行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逃窜。

“打行的来了!”随着一声呼喝,偌大的书肆立刻关门闭户。

“……这么快就寻到我了?”陈惇倒吸一口气:“不对,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陈惇见他们中并没有陈八,越发犹疑起来,见他们虽然喊着名字,但目光早已死死盯着自己,可见是早就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顿时脚底抹油,就要逃窜。

没想到旁边这个书呆子气的吴启和居然还上前一步:“你们要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为首的游手抬手就是一齐眉棍落下来,陈惇大喝一声,抄起书摊就扔了过去,砸地这人愣了一下,手里的棍子方才堪堪擦着吴启和的臂膀过了。

“跑啊,还愣着干嘛?”陈惇抓起他的领子就飞也似地奔跑起来,游手们大叫了起来:“哪里跑,给我追——”顿时呼啸着追逐起来。陈惇这边奔来,耳边忽然听到呼啸而来的声音,他忽然福至心灵地侧了一下头,果然下一秒一条大木棍就贴着鼻子飞了过去,在空中打着旋儿,砰地一声砸到了前方门面房的大门上。

“艹——”陈惇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怒气,他顺手抄起木棍,戳在已经追到近前的抄手的鼻梁骨上,一下子就听到惨叫声响起,这人的鼻梁骨顿时被打得稀烂,扑倒在地上哀嚎起来。

他将吴启和推到一边,拉下平窗上晾晒衣服的竹竿,一挑一刺,顿时拨开了五六个人,他将竿头只对着几人的大穴位打去,快、狠、准,只数个呼吸间,围攻他的人就被纷纷打倒在地,另两个游手见机快,倒是逃开了。

陈惇知道这帮家伙最是欺善怕恶、恃强凌弱,便逞起精神来,手下毫不留情地掀翻了离他最近的人,短兵相接的时候又拳拳到肉,打得人头破血流。起先这些人还想仗着人多耍横,看到陈惇这般悍勇,便不敢正面对抗,只纷纷围城个圈子,朝他逼过来。

吴启和已经跑不动了,体力严重透支,气喘吁吁,陈惇还真有点后悔刚才拉了他,因为两个游手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居然勒住了他的脖子,“若想要他活命,你就放下棍子,束手就擒——要不然我们就弄死他!”

当然这恐吓言语陈惇是不吃的,他呵呵一声,从胸上摸出火铳来,二话不说就开了枪。

第四十六章 黑金刚

“砰”地一声巨响,子弹呼啸而去,正中这游手的小臂,顿时炸出鸡子大小的窟窿来,鲜血汩汩地直往外冒,连吴启和胸膛上的衣服也都被烧黑了。

陈惇暗道一声我艹,他忘了这时候的火铳这么特立独行,弹药打开之后居然还要炸一下,而且他刚才明明是往那家伙大腿上打的,幸好没伤着吴启和。

但火铳的效果是明显的,冷兵器是难以对抗热武器的,一群游手你看我我看你,俱都露出惊恐的神色来,纷纷往后退了七八步。就在这时,吴启和忽然大叫起来,原来是他家的仆役赶了过来,陈惇顿时精神一振,与他们一道追赶那些四散奔逃的打行之人。

要说这吴家的仆役也都是练家子,捉住一个游手就将他的腿打折,摁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还有那街市之中,也有素来受这些游手欺凌的百姓大着胆子上前,将人绊倒,也偷摸给了几拳头。不一会儿书肆之前就躺了十几个哎呦直叫唤的游手,捂着腿痛得在地上打滚。

吴家的执事扶着吴启和道:“少爷,怎么发落他们?”

吴启和看向陈惇,陈惇就道:“跑了多少个?”

“跑了十几个呢,”仆役道:“他们素来欺软怕硬,打不过就脚底抹油似的,不好捉拿。”

“没事,我有办法把他们都捉住,”陈惇道:“先带到府衙里,我要问他们话。”

这帮游手被丢在一块,三个一起被绑在马车上,活像游街,一个个面如土色,呲牙咧嘴叫痛不已。不一会儿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就用烂菜叶子、残羹剩饭招待他们了,只见鸡蛋和酱汤从哪戳平了鼻粱的游手脸上滴落,一片乌涂,实在是令人作呕。

谁知人群有人却劝诫道:“打不得,他们会报复的!”这一句话出来,那刚才扔菜叶的百姓就白了脸,不敢对上那些游手凶神恶煞的眼睛,那为首的“黑金刚”更是两根眉毛悬起来,眼露凶光地盯住了一个人:“西坊市的刘二白,我记住你了,你敢打我,早晚间——”

他话还没说完,陈惇反手就是一棍子从他耳边削下去,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之下,把这黑金刚活生生打晕了过去。

书肆之中出现这样大阵仗的斗殴,也有巡捕带着人匆匆赶来,这苏州府衙的大小胥吏都知道陈惇,又知道他是大老爷甚为赏识的学生,各个恭恭敬敬地,听陈惇一讲原委,便二话不说领着这群游手去了刑房,道:“这一看就是有人雇他们行凶,没有撬不开的嘴巴,让府衙的刑吏去审讯,少待一时半刻就能审出结果来。”

那边王廷闻知了事情,赶了过来,见陈惇和吴启和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并无受伤,放下了一颗心,怒道:“这帮游手竟敢当街行凶,实在是罪不可恕,本官要当堂问讯他们,现在就开堂!”便命人把这群游手押到公堂之上,跪着受审。

这一开堂就迅速引来了几百名百姓围观,王廷一拍惊堂木,道:“打行的素来欺压良善,怙恶不悛,先给本官打上二十大板再问话。”

百姓轰然叫好,人群中有人叫道:“他们是阊阖大街上牙行里的买办,这一月来在码头上收税的就是他们!”

王廷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投靠了织染太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给我再加二十大板!”

四十大板非要把半条命打掉了不可,游手们纷纷大嚷大叫起来:“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你们敲骨吸髓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饶过百姓?”王廷道:“你们克扣盘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饶过百姓?欺行霸市打砸抢的时候,可知道会有今天的下场?给我打!”

衙役便上前按住他们,抡起水火棍直往他们屁股上上招呼,眼见是杖杖都虎虎生风,打得这帮素来为非作歹取乐他人的游手个个哭爹喊娘,百姓拍手大笑。

眼见十七八棍下去,这帮游手中就有最见机识时务的,立马不再求饶,而改口道:“大老爷,小人愿招,小人愿招!”

等他们又挨了七八棍子,王廷才道:“且慢,余棍先给他们记上。”

衙役就将棍子收起,取出大枷锁来,让他们立枷罚跪,王廷道:“本官问你们,是谁出钱雇佣你们打人行凶的?”

那黑金刚就乜着眼睛看了陈惇一眼,道:“小人是收了银子,要叫陈惇好看,但那人只给了银子,投书进来,并不曾见过那人模样。”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画来,果然是陈惇的画像,陈惇一见倒是乐了:“这画得也太抽象了,哪里是我,分明是个在拿人犯嘛。”

只见这画像上的人,獐头鼠目,鹰钩鼻,额头和太阳穴高高隆起,颧骨突出,下巴要比上颚长出好几分,满脸横肉,一对吊捎眼放射出冷酷凶狠的光芒。

王廷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失笑,随即正色道:“我看你分明是替人顶罪,说,雇佣你的人到底是谁?你不说的话,就上夹板!”

这黑金刚还真是有点硬气,挨了夹板也不肯招认,手下的人倒是胡乱攀咬起来,说谁家的都有,陈惇心知幕后之人是谁,便道:“都招出孙公公了,也不肯招认这个人,可见这个人在苏州城里,势力比孙公公还要大呢。”

当时在太湖上,何心隐曾与他说,“这些人死了一两个头目,不过多少时间,又会有新的头目生出,杀不干净的”,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陆东君和陆近潜,但显然他二人并不知道,后来又问邵芳,邵芳算是给他说了个清楚明白。

只因游手无赖没有根基,虽然一时势力庞大把持行市,但根本不敌官府,尤其是遇到官府清理市面的时候,打击是比较严重的,所以他们往往被逼地逃窜入太湖,等风声过了又卷土重来。这里头就有游手无赖的头目,要取得贵官家做靠山,往往诡寄百姓的田地说是自己的,然后冒献给大户。大户看他的本事,收容进来,这些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世家大仆,更可以肆无忌惮逞强行凶了。

这些被世家收容进去的游手无赖,知道有什么罪责必须自己扛下,因为即便供出,大户也不会受到罪责,最后还是拿他们替罪;官府也不肯得罪大户。

王廷便问道:“究竟是谁要害你?”

陈惇道:“是太仓王氏子弟,王世贞的亲堂弟王世望,在学宫里便与我过不去,这次因为宿妓之事被学宫遣返回去,成了笑柄,偏偏以为是我设局害他,真是百口莫辩。这次应该便是他雇人行凶。”

王廷怒道:“这人枉称学子,心肠竟狠毒如斯!”说着便要传唤王世望当堂对质,被陈惇拦下了,毕竟这群游手并没有指认他,王世望完全可以抵赖。

陈惇只是收了方才的供状,然后道:“这游手只不过捉了这几人,并没有尽数捕获。我倒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招认同党。”

他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每天三更起来打扫街道,打扫三个时辰,方才放他们离去,这处罚连吴启和都觉得太轻了,然而陈惇却执意如此,说不到半个月就会有分晓。

陈惇回到家里,见大门没有锁上,唤了几声薇儿也没听到回应,以为她去哪里玩耍了,也就不以为意,在澄心书屋里温习了几个时辰的功课,谁知到了天黑也不见她回来,方才觉得不对,向左邻右舍询问,也都说没有看见。

陈惇吓了一跳,急忙上街去找,在她平常玩耍的池塘、柳树旁边找了一圈,又在几个她爱吃的小食店里寻了个遍,却仍然没有看见人影。

他背后出了一身汗,又匆匆赶到府衙里,不一会儿巡捕营和巡防兵马司的捕快衙役都出动了,全城开始搜索起来,张望告诉他苏州常有小孩失踪案,人贩子猖獗无比,虽然抓到就凌迟处死,但依然挡不住他们贩卖小孩。

陈惇疑心是黑金刚这一拨人做的,又把人拉出来,这次打得更厉害,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承认去陈惇家里偷小孩的,指天画地发了不知道多少誓,陈惇见他们面色不似说谎,心中更是焦虑,既然不是他们,难道真的是人贩子拐带走了薇儿吗?

“别着急,现在水路孔道上都有人在查,”归有光安慰他道:“只要拖带小孩的,都会被拦下,这人贩子无处藏身的。”

陈惇越发愤怒,道:“我这妹子十分聪明,平常人哄骗不了的,除非被人下了迷药,我捉住他们,非要千刀万剐了不可。”

陈惇仔细查看了门锁,发现并不是外力破门而入,那就只能是尚薇自己打开了门——但薇儿聪明得很,每次出门都搬个板凳将门锁锁上,钥匙挂在脖子上。这一次却忘了锁门,他推测是外头有人敲门,哄地薇儿打开了大门,但左邻右舍都说,今日仿佛并没有生人行走,也没有听到什么呼喊声音。

等到一夜过去,众人依然没有搜到半分踪影。陈惇实在忍不了了,带着一班衙役围住了太仓王氏的府邸。

很快王府之中,也有手持武器的家丁仆役出来,虎视眈眈地怒视着他们,不一会儿大管家出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惇只道:“叫王世望出来,他涉事拐卖人口,大老爷传讯他过堂。”

王世望还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匆匆出了门看到是陈惇,方才眼睛一缩,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然而陈惇根本不等他说话,手一挥一众衙役一蹴而上,将毫无防备的王世望塞进轿子里拖走,留下一众王府家丁在奋力追赶,可惜脚力不如,根本没有追上。

第四十七章 孙太监

当然王世望是有秀才功名的人,陈惇是不能在他身上动刑的,只好将审讯石田幸的手段拿来,牵了一只羊,津津有味地对着他的大脚舔舐起来。

王世望欲生欲死,承认黑金刚是自己雇佣的人,为的就是要报复和泄愤,但始终不肯承认薇儿的走失跟他有关,“罪不及孥,这个……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我雇人打你是真,但你非要说你妹子丢了也是我做的,我可、我可不认哈哈哈哈——”

陈惇见他痛苦难熬,几乎背过气去,才将山羊牵走,谁知他换过一口气来道:“你妹子丢了倒不见得是青皮无赖做的,你、你可知道太湖以前有一桩案子,是妖道拐骗孩子,然后带到太湖杀之,以祭邪神。祭祀之后,他们再把孩子的肉吃掉,将遗骨锻炼为丹丸,认为这种丹丸吃了可以治疗肺病,甚至可以刀枪不入……还有成化时候,松江还出过用童男童女的初精初潮,来制作药丸,给那些死太监吃了,就能长出下面那玩意……”

陈惇如梦初醒,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太监?”

“我他妈什么都没说,”王世望怒道:“快把我放了,我跟你、跟你没完!”

陈惇走到门口,才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算起来你先犯我,我又扳回了一局,这一次你雇人害我,我并不打算追究了,如果你以后知道消停的话。否则今日的刑罚,便叫你梦魂之中都记得。”

陈惇不知道这位孙太监的来历,不过邵芳见到了镇守太监,道:“王公公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孙德田这个人,只知道是宫里值殿监的掌事,这次忽然来了苏州,确实身负督办织造事项,但具体差事,宫里的大铛头也暂时没有话带到。”

“宫里内织染局的掌事太监是谁?”陈惇道:“不是孙德田吗?”

“内织染局的掌事是张桂,”邵芳道:“不是孙德田。”

“那孙德田除了总领值殿监,”陈惇道:“还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的?”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邵芳道:“这孙德田还是京里宝源、和远二店的总管。”

陈惇不知道宝源、和远是什么,邵芳就解释道,这二店就是所谓的“皇店”,皇帝自己开的店铺,交给太监打理的。这个皇店开设,始于正德八年,创始人为太监于经。皇店主要设在北方商贾辐辏﹑交通便利的地区和城市,如北京的鸣玉﹑积庆二坊和运河沿岸之张家湾﹑河西务﹑临清以及北方的军事重镇宣府﹑大同﹑广宁等地。店房或来自查抄的权贵店辅﹐或来自官店﹐或为强拆民房后所建。经营管理者由皇帝直接委派,即由提督太监督理,孙德田就是其中二店的经理人。

开设皇店的目的主要在于营利﹐具体营业或为茶酒店﹐或为牙店﹑塌房(货栈)﹐或用作娼优所居的花酒铺﹐有的则用来征收商税。其中仅宝和六店﹐一年所征之税即达数万两。

当然有皇店,就有皇庄。皇庄就是皇帝的田,当初宪宗即位,没入太监曹吉祥的地为宫中庄田,武宗继位后的第一个月,就设立皇庄七处,后扩展到三百余处,当然还有皇太后及皇太子庄田,收取子粒银。

当然这些皇店和管庄太监倚仗权势﹐对百姓进行残酷剥削﹐就跟今日孙德田在苏州所做的一样,引起京畿地区的不断反抗。直到嘉靖帝即位了,在首辅张璁的谏言下,清理京畿庄田又革除京城皇店——但并没有彻底废除皇庄皇店,要不然如今为什么孙德田还在经理宝源、和远的皇店呢?

“你知道这孙太监为什么要这么多绸缎,”邵芳怒道:“他们根本不是给皇帝用,而是发往皇店里,然后皇店以低价倾销出去,这样他们一分钱的本钱都不用,却能赚上百万两银子,肥了他们太监的腰包!”

“梦龙,”邵芳就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陈惇就摇头道:“说实话,如果你们早一点将这批丝绸卖出去,等那孙太监问起来就说织染局的丝绸都已经外销,得等到明年开春,才有生丝购买,他就不会眼看着你们,计算出你们能多余生产二十万匹的数额来。”

邵芳道:“如今张总督禁海,西洋诸商不能通贸,怎么卖出去?如今苏杭还有应天府的官吏多次上奏,两京御史、郎中、主事纷纷交章疏谏,但都石沉大海,据说宫中皇上斋醮,闭关二月有余,内阁奏事,被中官横加阻拦。”

“中官阻塞言路?不可能的,”陈惇道:“咱们皇上御下甚严,又不是正德时候。太监怎么敢在奏疏上动手脚。”

两人心照不宣,是皇上派税使先到苏杭之地收税,以查各方反应,果然东南士族就像炮仗一样点燃了,雪花般的奏疏向通政司涌来,当然嘉靖帝也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反应,早就宣布闭宫斋醮了。

陈惇对东南这些大户、地主豪强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代表着什么阶层,他们一定是反对朝廷向工商业者收税的,而且要求取消或降低海外贸易税、矿税、盐税、茶叶税等税种的税负,最后使得明末的财政收入来源更加单一,没有足够的能力宏观调控,国家的税收来源更加依赖于普通的农民,再加上后来各种天灾不断,造成了大量农民破产,形成大量流民,直接导致了明末的农民大起义。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孙太监是下错了手,不敢摧折真正的大户,只对小民和中户下了死手,当然只要对商人收税,大户就会跳起来,因为他们就是商人。所以现在受害最深的就是苏州的百姓,而真正的大户,还并没有伤筋动骨。

不过这跟陈惇有什么关系呢,他最想要知道的是这死太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邵芳一听倒是吃了一惊,道:“这个倒未曾听闻……不过,这个孙太监来到苏州,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民愤——采选。”

采选就是选秀,第一步是“海选”。皇帝派遣宦官在全国挑选年龄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女,从中选出五千名由皇家支付路费,由父母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京城进行第二轮选拔。当初两京并重,故后妃多是南人,如宣宗胡后济宁人,孙后邹平人,吴妃丹徒人。英宗钱后海州人。宪宗王后、武宗夏后,皆上元人。

后来阅选太监在江南总是滋事,江南各地百姓尤其痛恨,一听到巡阅使去江南采选,立马都将自己的女儿婚配了。出身江南,在北京做官的士大夫们,也最恨家乡罹此祸难。所以每每选美之时,都谏阻内官不许下江南——多数时候是谏住了,不过嘉靖十年的这一次选秀,还是在江南地方所选,方皇后就是江宁人,沈贵妃就是徐州人,而曹端妃、赵懿妃颇受恩宠的女人,都是江南选美选上来的。

陈惇回去这么一问,果然左邻右舍都道:“先时候就来了两个红衣人,还有七八个老妈子,在前门街上行了一圈,不知道什么来历。”

“应该就是阅选使了,”邵芳道:“这些个死太监眼睛毒得很,美人根骨一眼就看得出来,我看他们不去秦楼做个龟公,还真是屈才了。”

陈惇没工夫跟他取笑,当即匆匆回到家里,取出黄绫包裹的一物,来到了织染衙门前,堂而皇之地扣了门。

“什么人啊,”门里探出个人来,阴阳怪气拿腔拿调:“问你话呢。”

“这是拜帖。”陈惇将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我来拜访你家公公。”

“从仕郎?”这门子哈哈大笑,面露轻视:“一个从七品的官儿也敢大言炎炎说前来拜访?”

“我当然也不是空着手来的。”陈惇似乎很是识趣,道:“我有厚礼奉送。”

这回这门子才拿正眼瞧他,道:“什么厚礼?”

“拿好了,这可是价值千金的东西,”陈惇将手里绸缎包裹的东西交给他:“自去拿给你家公公看,你是看不出什么的。”

这人打开包裹,只见其中不过两页纸张,外加一个扇面,猜疑不定。不过收了陈惇的五两银子,也就屁颠屁颠地去禀报了。

此时的孙德田正在后院子里头,看着院子里的数十个婆子围着几个年轻女孩踢毽子跳百索,仿佛心情大好,还在一边跟着拍手。

“累死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跳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道:“我要喝酸甜汤!”

这小女孩果然正是尚薇,要说她如何来到了织染署中,是因为那一日陈惇不在家里,她听到外头喧哗,爬到院子里的树上就看大红大绿的几个人在街头逡巡,她以为这些人是杂耍的,就出去贪看。没想到才出了门,迎面就撞见两个穿红衣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围着中间的一辆马车,车前坐着一个脸色不怎么好看,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婆子,车里不知坐的是谁,竟然惹了一路的哭声。几个中年妇女远远坠在后头,看上去好像都敢怒不敢言,只是抽噎着默默流泪。

这两个人一见到她,上下打量了几下,问道:“这是谁家的闺女?”

车前那个老婆子就道:“这年纪不对。”

其中一个红衣服的人就道:“对着呢,要养上五六年呢。”

他们继续询问尚薇来历,问她:“你爹是干什么的?你家中还有谁?”

尚薇眼珠子一转,反问道:“你们又是谁?”

这其他女子遇上他们,都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拉上车就只剩下嚎哭,倒是这六七岁的小女娃一点害怕的模样也没有,这几人倒也和颜悦色道:“我们是宫里头下来,选妃子的,好事呢!给皇上选妃子知道吗?天大的富贵。”

尚薇眼睛一亮,“宫里的?”

“对,宫里的,”这几人就把尚薇抱起来:“跟我们走吧!”

尚薇任由他们抱在怀里,还偷偷地转过头对车上的几个姐姐扮鬼脸,最后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住了下来,被拖到一个大水池子里头洗澡捉虱子,然后她们被带到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面前相看,看什么尚薇也不知道,总之很多女孩都被汰下去,然后她发现这些女孩几乎都是比她大六七岁的,只有两个和她年纪一样大的,但是一直在哭闹不休,所以她顺理成章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因为她不哭不闹,嘴巴又甜,这孙太监更是喜欢她,常常让人给她买零食吃。

第四十八章 请愿

“酸甜汤?”孙德田故意逗她:“没有了,你吃的太多了,牙齿会疼。”

尚薇正是换牙的时候,闻言还真有点害怕:“是吗?那我不吃甜的了,吃肠粉。”

“肠粉也没有。”孙德田道。

“骗人,”尚薇看他似乎真的没有去买的意思,就道:“你不是说,宫里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比不上黄公公唉。”

“黄公公是哪个?”孙德田道。

“就是黄锦啊,”尚薇歪着头道:“他给新入宫的小宫人荔枝吃,还是冰镇的。”

孙德田讶道:“你怎么知道黄锦?”说着就问手下的人道:“你们给她说的?”

见诸人都摇头,孙德田正要问个清楚,就见门人来报:“公公,外头来了一个人,说要拜见。”

孙德田接过拜帖,只见上面的头衔不过是从七品从仕郎,不由得怒道:“什么时候一个七品官儿也能来见我了?”

“公公容禀啊,”这门人急忙将陈惇的东西奉上:“这人说,这是给公公您的礼物,您一看便知。”

孙德田眯起眼睛,往两张薄薄的纸张上看去,不一会儿却像是唯恐老眼昏花了似的,又将东西拿起来贴上去看:“……玉熙主人?”玉熙主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枚私印,孙德田当然是不会认错的,“快,快把这个陈惇请进来!”

尚薇抬起头来:“是我哥唉。”

陈惇走了进去,就见尚薇像一只狐狸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哥哥哥哥哥——”她穿着火红色的大缎袄,套一条豆绿色的短裙子,两只穿着力士鞋的小脚外八字一般撇着,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陈惇又好气又好笑,又拉着她左看右看,只见她原本盘起来的两个发髻梳成两条细长的辫子,红润的小脸歪倚在右肩头上,水灵灵的大眼睛向自己顽皮地眨巴着,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居然仿佛胖了一点。

“你跑到这里玩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陈惇就道:“好玩吗?”

“有好多姐姐们,大家一起玩得开心,”尚薇道:“但还有好多的课,好难学哦。”说着就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陈惇,仿佛是觉得陈惇每天都在府学过着这样的日子。

“学了什么呢?”陈惇已经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孙德田。

“下棋、打双陆、投壶!”尚薇道:“还有许多规矩,这不能干那不能干,出去也不能出去了,憋死人啦。”

孙德田插着手很有些不安的样子,陈惇知道他是摸不准自己的来历,就道:“绍兴陈梦龙见过公公。”

“哎呦不敢呐,”孙德田伸手过来,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折断似的:“你就是《管赵谭》的作者……梦龙公子?”

陈惇不动声色地避开,道:“信手偶得,不意公公竟然知道。”

“你要问天下还有谁不知道?”孙德田笑了起来:“连皇爷都一咏三叹的故事,咱家是早就倒背如流了。不过今日见了真人才知道,公子竟然这么年轻啊。”

两人进了屋里说话,“我这妹子,心性好动又贪玩,”陈惇道:“家里头呆不住,倒是承蒙公公照顾了几天。”

孙德田道:“竟然不知道薇姐儿就是公子你的妹子,真是一场好笑闹,不知者不罪,公子千万不要怪罪,等咱家今晚上摆酒赔情,不醉不归。”

陈惇自然不想和这太监有什么牵扯,婉言拒绝了,却又听到这家伙旁敲侧击地打听自己有无新作,又说起《白蛇传》和《管赵谭》在宫廷的广泛传播,陈惇就道:“当初不过是心血来潮,集花妖狐怪而作天方夜谭;如今只道是一心向学,拥朱程正学必要金榜题名。”

孙德田神色一顿,渐渐淡了殷勤,不过嘴里却道:“如此也好,正学到底是正学。”

陈惇微微一笑,太监就是这么利市,有用的就交好,将来有用的就围着,没有用的就弃如敝履,“公公,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孙德田道:“尽管说。”

“公公抵临苏州,”陈惇道:“榷税征缴,街市为之一空;虽只鸡束菜,亦不可免。我来时穿了三条街,就收了三次税,实在是骇人听闻。我听闻是公公下达的命令,不知确否?”

“公子玩笑了,咱家本是为了苏州织染局而来,”孙德田并不承认:“谁知机工、机户伙同大户中饱私囊,营私舞弊,上下侵吞,实在是令人心痛。咱家好不容易整顿一下,这些机工竟夸大其词,蛮横休业,派些个人去追缴税款,竟也抵死不认,还危言耸听,我想公子也是被这些人蒙蔽了,可万万不能信这些片面之言啊。”

陈惇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口吐莲花巧舌如簧到能说黑为白,把征税说是“追缴”,把机工倒闭关门说是“休业”,“……那设关卡榷税的人,并不是公公所派了?”

“江浙有丝监、两淮有盐监,苏松有织监,”孙德田道:“所谓的‘监’,就是按察、监视之意,举刺将吏、专敕行事,这水路孔道设关卡,并非榷税,而是监察往来行人。不过若真有公子你说的,在关卡上榷税的行为,恐怕也是个别人自作主张,等咱家查出来,一定要严加惩罚。”

陈惇见他滴水不漏,也没有多说什么,拉着尚薇告辞而去,也没有收下孙德田馈赠的千两白银。

“打听他的住址,”孙德田望着陈惇的背影,眯起了眼睛:“找几个替罪羊,明天给他送去。”

“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就‘呸’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也太不识抬举了!”

“你懂个屁,”孙德田道:“就怕文人有笔如刀。他要是将我写进书里,我还能活吗?”

他是知道陈惇的一篇《续黄粱》的,里头含沙射影把首辅严嵩都能写得罄尽,皇帝还不加罪,他自忖比不上严嵩的圣眷,自然害怕陈惇也依样画葫芦把自己在苏州的劣迹也写出一篇什么故事来,但他说到底也不是特别害怕,因为本身他就是有护身符的,收税这个事情,皇帝是亲自交代他的。

“哥,”尚薇一蹦一跳道:“那孙太监要收我做义女唉。”

陈惇脸上闪过一丝怒气:“义女?”

尚薇眨巴着大眼睛,道:“可我不想平白无故多个爹。”

这死太监在苏州选秀,选十四五岁的丫头也就罢了,尚薇这个年方六岁半的小孩也能被带走,是因为这些权铛专意找这样的女孩,要从这个年纪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善诗词工曲赋,然后就可以送到宫里去博富贵了。

“你要是不乐意,他们也带不走你。”陈惇蹲下身体,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会跟他们走呢?”

尚薇躲闪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宫里是什么样的嘛。他们说宫里有皇妃,有女官女秀才,有宫人,大家天天可以快快活活地玩耍。”

“玩耍是不可能的,快快活活更不可能。”陈惇道:“他们都是为了骗你进去才这么说的。你要是做个皇妃,一辈子就见不到我了。你要是做个宫人会更惨,老病而亡就抬到净乐堂焚化。”

尚薇撇撇嘴:“那太没有意思了,为什么唐先生还把宫里说的那么好。”

“他只是说了宫里是天下第一等富贵荣华之地,”陈惇道:“忘了告诉你那里也是天下红颜白发的囚笼。”

陈惇和薇儿回到家中,还不到一时片刻,大门忽然被“咚咚”砸响了,陈惇打开门一看,不由得一愣:“云卿,你怎么来了?”

邹应龙站在门外,不由分说将他拉出来:“你这两天不在学校,可知道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不在这两天,学宫一个王秀才的老爹被游手绑架了,让王秀才交出一千两银子的赎金,王秀才砸锅卖铁东借西凑了八百两,结果银子被拿走,人却成了个死人被抬了出来。

“这些亡命之徒公开抢掠,敲诈勒索,罄人之产,淫人之妇,”邹应龙怒道:“他们把咱们苏州的富户登记在册,然后逐一绑架到天王寺,命令家人赎人,多者数千两,少者数百两,如果限期不到,就把人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或者把人绑在有烈火的铁皮上,称‘烘焚暖炕’,王秀才他老爹就是这样被拷掠死了!”

陈惇万没有想到这些无赖已经为非作歹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义愤填膺,”邹应龙道:“准备要去知府衙门请愿,你去不去?”

陈惇他们来到了知府衙门前,就见乌泱泱约莫有几百个学子都围在衙门口击鼓伸冤,痛陈这些亡命之徒在苏州犯下的种种罪行。不一会儿归有光出来安抚学子,他素来是有名声的,又为人师表,众人都听他的话,见他收了状子,本要散去,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群游手来,各个手持铁棒木棍,冲进人群里就开始扭打。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来,有的学子被打倒在地,有的奋勇跟无赖扭打起来,更多的是四散奔逃的人,衙门里的差役跳出来,却也在混乱之中被击倒了四五个,场面大乱。

第四十九章 起事

几百名学生从黎明到黄昏,陆续返校,经过清点,大概有三四十人并没有回来,回来的学生也有很多都是头破血流,被打得很惨,这更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慨,这一次主张用功读书,反对闹事的老师们也发动罢课,要知府王廷抓捕那些无法无天为非作歹的游手无赖。

没能赶上这次游行的学生都要求“再来一次”,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仿佛一粒星火投入了火药桶中,其实苏州也早就是个火药桶,引爆了积怨已久的民众。

陈惇砸倒两个游手,侥幸从衙门口逃脱了出来,他匆忙赶回家,却在门口见到刘婆和一个年轻妇人推推搡搡,不一会儿刘婆力气不支,竟被搡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刘妈,”陈惇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呢?”

“哎呦老婆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刘婆道:“娶了这么个败家媳妇,被她哄着连祖田都卖了,如今织工都关门停业了,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吧,也不听我的,非要抛头露面来闹事……这可是要出人命的,这是、这是造反吧?”

陈惇道:“谁要造反?”

刘婆子就掏出一摞纸张,道:“你看看,你是读书人,你看他们是不是要造反?”

陈惇一看那花花绿绿的纸张,上头写着“千人奋挺起,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

“惨绝人寰,滔天之祸,人民将死,百姓危殆,非大阉之祸而何?”陈惇一张张看去,只见上面的控诉触目惊心:“还真是准备要暴力抗税了……”

他转眼一想,如今可不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士子罢课,百姓抗税了吗?他刚要说话,却听见街角一阵嘈杂的脚步传来:“快,挨家挨户搜,看是谁发的传单?”

陈惇神色一变,拉着惊慌失措的刘婆退回门里,将大门反锁起来,那街上的脚步很快分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哀嚎和呼救之声。

这缉捕之声也远远传进了织染局之中,这织染太监孙德田,耳目众多,听到秀才集结府衙门口,便觉得要坏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这帮胆敢煽动闹事的人,一网打尽,再诬一个逆匪的名义。

“光德,”纺织行会的人都纷纷道:“形势都成了这样了,还有什么犹豫的?”

“学生们都肯闹起来,”邵芳道:“难道咱们还不如他们?”

要说农民最害怕的就是天灾,是水旱灾害,因为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几乎无以为继。而商人和市民就没有这种忧惧,不过如今他们终于尝到了,因为市面所有店铺为防课重税,大面积倒闭了,无数工人失业,面临衣食无着的处境。他们又不像农民,还有救济粮可以领,整个城市看不到未来,绝望的市民就像火药一般,只需一根导火索,一个火星就足以引爆。

“元和、昆山的无赖已经开始公开抢掠了,”有人就道:“过往行商、百姓无一不遭劫掠,甚至还直入民宅奸**女,官府根本管不了,因为他们打着选秀的旗号!选秀选十五六岁的姑娘,为什么还要把人家五六岁的女娃娃抱走?我听说那死太监要用童男童女来炼丹呢!”

“什么?”座中本来就义愤填膺,听闻这事更加怒火滔天:“他们绑架孩童作为药材之用?”

为首的沈光德却犹豫再三:“起事抗税容易,但要谁来收场?朝廷会怎么看,咱们这不就等同于揭竿造反了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果然平息了许多,说到底他们都是士绅阶层,有恒产,不像那些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他们当然是迫切希望能消灭压在头上的税官,却不希望发生暴乱,到时候追究责任,谁来承担?而且若是在暴乱中毁坏了产业,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自相矛盾的人果然陷入了犹犹豫豫中,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咱们歃血为盟,只杀太监并其党羽,不掠市面,不扰百姓!”

“对,这是为民除害!”众人眼前一亮:“咱们反抗的是太监,又不反皇帝!”

“前不久府尹王廷还打杀了几个游手,”众人都道:“他也是支持咱们的,他身为苏州父母,如何能坐视百姓朝不保夕?咱们起事,他难道会向着那死太监说话?”

沈光德便问道角落之中的一人:“陆翁怎么说?”

陆近辛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我爹说,您只管去做,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这话说出来,众人越发兴奋,唯有沈光德面色难言。

众人催逼再三,沈光德容不得再犹豫,道:“咱们不是扯旗造反,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惩戒伤天害理的税官及其党羽,咱们首先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恢复三吴市面繁荣,安抚我百姓,要求朝廷正视我等替天行道之所作为,并且承诺不追究参与事变的任何人。”

众人一致同意,邵芳便拉开了苏州地图,道:“苏州织染官署在此处,我等聚合在玄都观中,途径长洲十二道关卡……”

于是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在织工头领的号召下,如流水般涌入玄都观,陆满聚集五六千余人,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加入,人数一下子又涨到了二万多人,黑压压如乌云般将整个玄都观挤得水泄不通,而到了下午时分,又有人登高一呼,前来响应号召之人竟达十万人。

众人集会于此,纷纷控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在太监压迫下朝不保夕的日子。民众的情绪越发不可收拾,沈光德才登坛道:“自从两月之前,皇帝派来织染太监下江南,明火执仗地掠夺财富,横行肆虐,为害酷烈,只能用惨绝人寰罪恶滔天来形容!关卡收税,恣意盘剥;抢掠民***人之妇,使我苏州人民如蹈汤火。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众人都被他说的痛彻心扉,竟一起嚎啕起来,哭声响彻云霄。

沈光德怒道:“难道咱们只能任人鱼肉,不能反抗吗?不,我们要誓死反抗!要让作恶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要让我苏州恢复清宁,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太祖定下的不收商税的政策,是不能被破坏的!”

众人都跟着高呼道:“誓死反抗!”

出发前,所有人当着玄都观的神像发誓:此行动为公义,私人不取一钱。在沈光德的指挥下,百姓分为六队,每队一个领头者手持芭蕉扇做指挥,走在队列前头。后面的人穿白衣短衫,手执棍棒,浩浩荡荡从道观前出发。走到灭渡桥,正碰上闻听消息带着十几人急匆匆赶来的太监徐来,顿时被愤怒的群众一顿乱石打死,不多久按照路线便碰到了第一道关卡,众人一拥而上,活活殴死了那平日为非作歹的无赖。

然而起事之前说的好好的“杀阉祸及其党羽,不掠市面,不伤无辜”,但沈光德却不知道群众的怒火一旦被煽起来,再要控制在理性的轨道是非常难的。

下午日头略偏西的时候,陈惇就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声音。最开始他以为这是邻里间的小纠纷,可是没有听到女人们撒泼打闹的叫喊声,他听到的是男人们气急败坏的打斗声。陈惇将尚薇拨拉到一边,爬上树一看,却见房东家里居然围了不少人,这些人冲进房东家里,将他的妻子儿女拖出来,将家中的财宝首饰抢掠一空,房东上去阻拦,却被狠狠踹翻在地,捂住肚子痛苦的嚎叫着。

陈惇心下一沉,知道这次起事已经无法操控了,便将薇儿绑在自己的背上,把屋子里的长板凳拖到墙下,扶着惊恐万状的刘婆跳了下去。他们刚逃出去不久,就听见房屋大门被砸开了,然后就是一阵翻检的声音。

“哥儿,”刘婆哆嗦着嘴皮道:“怎么会这样啊?”

“因为市民阶级啊,他们还没有壮大成熟,”陈惇喘了口气道:“屁也不懂,就敢起事。他们依靠的还是农民阶级,但农民阶级这一次,没有到无法保证生存的时候,他们就不单单为了生存,更是为了抢掠。”

这次的起义以商人、百工、城市平民为主导,看似是市民阶层的起义,但实际上是农民和城市下层平民完成的一次暴动。因为商人和城市平民有恒产,革命性不强,这是主要原因。

“咱们现在去哪儿?”薇儿瞪大了眼睛,略有些恐惧和好奇地看着市面上发生的打砸事件。

“去府衙。”陈惇道:“现在苏州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府衙了。”

苏州城里,有的队伍浩浩荡荡在苏州城里清算孙德田的爪牙,有的却在趁机抢掠,甚至大肆放火。

沈光德带着众人赶往织染衙门,那太监头子孙德田一看大事不妙,跳出墙头跑了。众人攻破衙门,抓住还未来得及跑脱的太监和亡命之徒,将心中的怒火宣泄在他们身上,很快就殴死了数十人,众人殴死的人中也有无辜的仆役,但为首的沈光德已经无法弹压暴怒的群众,甚至被裹挟着前行,之后冲向胥门,四处搜捕逃脱的流氓头子。

傍晚时候,民变者又来到曾经支持收税的两个乡绅头目家中,焚烧其屋,痛打其人,然后一哄而上开始抢掠,暴行一直持续了一晚上。

陈惇一路奔逃到了知府衙门,却见府门打开,全副武装的衙役官军从里头出来。

“快回去,快回去!”陈惇大吼道:“就这么点人,救不了人,守住衙门就就行了!他们很快就过来了!”

归有光和张望两个见到陈惇,也是大喜过望,所有的官军和差役退回了门内,按陈惇的话牢牢守着大门。

“梦龙,”王廷疾步走过来:“你怎么样?”

“全乱套了,”陈惇道:“事态控制不住,暴动变成了暴行,他们闹完之后,最后肯定是要来府衙的,是要强迫府尊你为他们的暴行背书的。”

第五十章 定义

“军器局的枪支弹药在哪里?”陈惇问道。

“都已经搬到了府衙里。”张望回道:“已经给江南总督行辕送了信,他最迟明天下午一定能赶来。”

陈惇松了口气,“首祸者该死!”

王廷却不赞同:“我看他们这一次起事,是因为阉竖催缴太甚,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孟子云,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我看他们没有错。”

陈惇扶额道:“大老爷,这次的起事是出于大义不错,只是组织、分工、酝酿都有太大的问题了,自始至终没有将万余人的群众行动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在痛惩天怒人怨的太监和税官的时候,殃及了无辜者,无数人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所以一场正义行动因失控变成了破坏力极大的骚乱。从朝廷的角度看,这次事件是明目张胆的暴力抗法,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影响非常恶劣,后果很严重,朝廷必将严办。”

“而且,大老爷要知道,”陈惇深吸一口气:“其实这本来是个‘阶级矛盾’,但现在是要往‘官民矛盾’来走了,如果大老爷的决策不能使他们满意的话。”

“什么决策?”王廷并没有听懂。

这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嚷,果然是市民队伍围住了府衙。大部分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参加抗税的人数太多,无法约束,已经引起抢掠平民的打砸事件,在朝廷那里肯定已经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很快就要来镇压平叛了。

他们一合计,还是得由苏州的知府大人来挑这个头,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洗清这次事变。于是几名头领簇拥着沈光德,扣了大门,其他人远远退下一百米,表示诚意。

王廷见了他们,当然他对这些人是很同情的,只不过训诫了几句他们的行为太过冲突,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冲突。

陈惇摇摇头,站了起来:“首祸者死,谁挑的头?”

沈光德道:“是我。”

“你知道你该死吗?”陈惇冷冷道:“你是苏州的罪人,苏州百年繁华,宕于今日,你好意思说自己出于大义?你挑头攻击税官,却没有组织,没有先期准备,没有约束,没有指导,没有预防,从组织群众,到带头闹事,到酿成民变,早都脱离了初衷,如今带着无穷的戾气,演变成毁灭一切、推翻朝廷的风暴,你还想妄想洗清罪名?”

沈光德道:“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与民众约定文明起事,否则与乱匪无异,可惜事情脱离掌控,有乱民藉口生乱,我无可推脱,甘愿一死。”

沈光德低头俯首,但跟他来的首领却不肯认罪,跳起来道:“苏州之所以有今天,难道只是我们的错?如果知府老爷能替民除害,将那孙太监赶出苏州去,我们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吗?太监在苏州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我等期盼父母官为我们做主,可父母官做了什么?保护一方百姓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如今却要怪罪我等擅自做主,如果您不是尸位素餐,我等还用得着自己做主吗?”

被人指着鼻子骂“尸位素餐”,王廷自然面红耳赤,“本官忝为一方父母,岂能坐视百姓被中官逼凌,朝不保夕?本官一月之中,不知道上了多少奏疏,全都石沉大海,派出去维护市面安宁的官吏,都遭到驱赶,我又能怎么办呢?”

“那现在大人可以上书朝廷了,”他们就道:“我们不是故意叛乱,而是出于公愤!只要大人把一切的事情上达天听,如实细说,朝廷一定会体谅我们,不会将我们视为乱臣贼子的!”

“呵,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瞎折腾完,却让知府老爷给你们擦屁股善后,”陈惇道:“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不用静坐的方式和平抗议,然后通过交涉的手段达到目的,却采用暴力,煽动不明真相的民众攻击织染衙门,事后才想起来告知知府一声,想让知府给你们背书,以为朝廷真的这么好糊弄吗?”

这话说得几个头领一脸的阴晴不定。陈惇道:“你们要知道,不管你们自己将这次事件怎么定性,在朝廷那里永远都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叛乱。如果要知府为你们辩解甚至承担罪责,朝廷不会通融,反而会更加恼怒,因为这就像军队哗变,要挟长官一样;朝廷会认为是地方通过制造民变,要胁中央政府,所以到最后大家是罪上加罪,统统玩完。”

这下一些人想明白了道理,脸色惨白道:“那该怎么办?”

“所有的叛变其实都要分一个主从,”陈惇缓缓道:“像咱们这一次的事变,我觉得就分为首恶、胁从和不明真相被煽动被利用的群众。按照常理,首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被朝廷正法,甚至罪及妻孥,满门抄斩。而胁从则将被从轻处罚,百姓则将被宽宥。”

他说着就看像这些人:“你们都是苏州本地人,家里少则十余口,多则几十口,谋逆者诛九族,这个你们还是知道的吧?”

这几人咬紧了牙关:“看来朝廷是要追究首恶责任了……此事我们敢作敢当,但与我等家人无关,如果真要株连,难道不怕我们再次反了?”

“等到朝廷大军压境,你们怎么反呢?”陈惇淡淡道:“你们想反,底下的人愿意吗?”

见他们脸色灰败,陈惇又道:“你们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是首恶了?”

陈惇的话让这些人甚至包括苏州的大小官吏都觉得奇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其实我觉得吧,”陈惇摸了摸下巴,道:“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恶,轻问甚至不问胁从,这仿佛不大合理。因为很多这样的事件中,第一个站起来登高一呼的人,并不是大奸大恶,往往多是大丈夫、真英雄,他们宁愿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也要帮扶大家,急公好义。比如这次起事,最先挑头的人,他们出于义愤,驱赶无恶不作祸害百姓的太监,这是真心为民,我反而钦佩他们。”

见这些人竟露出自豪的神色,陈惇微微一笑:“而胁从呢,他们不论是目的还是初衷,都不纯粹,他们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喊得最凶,闹得最狠,闹哄哄不是为了义愤,而是为了从中渔利,事后追究责任,反正排不到他们头上,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没有约束,巴不得事情脱离预期轨道,闹得更无法收场最好。”

见众人若有所思,陈惇道:“你们说,如果真的要杀人,是该杀首恶呢,还是胁从?”

“我们这次与百姓约定了,”沈光德道:“不扰民,不伤及无辜,可是到了药王庙前,便有人振臂而呼,说那些地痞流氓家中藏着许多积蓄,都是搜刮百姓得来,如今应该去抄他们的家,让金银细软还之于民。”

于是事情变了,虽然还有大部分人跟着沈光德他们前行,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抄家,最开始还去那些地痞无赖的家里翻江倒海,后来就变成了中产大户,打砸的时候就诬陷他们是太监的帮凶。

“对,”陈惇循循诱导道:“这样振臂而呼的人,就是我说的胁从。我跟你们透个底吧,如今趁着张总督还没有大开杀戒,咱们苏州还是府尊老爷能做主的时候,赶紧找到这帮胁从,快快地给他们定了罪,脑袋落地之后,就宣称他们是首恶,你们能保全,苏州的百姓也能保全,作恶的人也绳之以法了,你们觉得如何?”

陈惇支起身体:“这可是大老爷给你们最后的仁慈,可千万不要等着张总督来了,公事公办,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啊。”

这些人统统如梦初醒,眼睛一亮,见王廷默不作声,顿时低头商量了几句,二话不说就道:“明日一早,就把人送到府衙前!”

等人走了,围聚的市民也渐渐散去了,王廷才道:“梦龙,你这是何意啊?”

“大人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陈惇吐了吐舌头,笑道。

“你要是不说明白,”王廷板起脸来:“我就真要怪你自作主张。”

“其实很简单,”陈惇正色道:“朝廷不愿意闹大的,这事儿说到底是宫里头的皇上不占理,竟敢违背祖训,公然征税,朝廷要秋后算账,殃及的人也不会多,因为担心随时还会引起民愤。张经明日到来,肯定也是这个意思,需要迅速捉拿罪魁祸首,平息事态。”

“但总要有人为之承担责任,”陈惇道:“这一次的首恶确实如我所说,是出于义愤,他们罪不至死,但起事过程中出现了目的不纯、带头抄家闹事的人,他们是祸乱的根本,如果没有他们,这事情叫起事,正是因为他们煽动群众酿成了暴行,这事态才无法控制了,所以这人必须杀掉,以儆效尤。”

“但这些胁从,会心甘情愿伏法吗?”归有光问道:“如果他们铁板一块呢?”

“当然不会,他们一定会被首恶揪出来的,”陈惇轻描淡写道:“因为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就背叛了首恶,所以首恶们这一次为防止他们供出自己,一定也会选择背叛。首恶们比其他人多一个需求,那就是转移罪名因此活命。我就直接给他们指明了道路,他们没有侥幸,别无选择,只能揪出胁从顶罪。”

陈惇在这一点上是很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想不明白的东西,比如这一次的起事,究竟是城市暴动,还是农民起义?说是农民起义,其首倡者是市民阶层,又发生在城市之中;说是城市暴动,其主体又还是农民百姓。

不过他有一点很清楚了,那就是社会的进步如果到了必要靠革命才能进行推动的时候,其实是社会成本相当大的非优选择,也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社会结构的再造,如非万不得已,应当避免这样革命性的激烈行为,如果能通过社会成本小的渠道释放出来,那是最好的选择。

第五十一章 不肯回头

第二日果然如这些人所说,七十多个面色死灰仍在挣扎反抗的人被拖到了府衙门前,陈惇不顾他们的叫骂叫屈,命刽子手当场格杀,围观之人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因为揪出的大都是底层百姓,大户居然大都得以保全,更是对王廷的这一措施双手赞成,在随后衙役维持市面稳定的时候,他们更是派出了自己的家丁来,自觉维护治安,陈惇在水路孔道原来设关卡的地方,就地改成据点,组成督察队伍,时刻巡逻。凡监狱、粮仓、火药军器局等要地,防守尤严,街上如果发现仍有地痞流氓趁乱打劫,就会被赶来的督察队抓获并严惩不贷。

陈惇回到学宫,参加了王秀才的公祭大会,然而大会举行到一半,又被王廷派来的人给叫回了府衙。

“张总督率军来到苏州,”典吏张望道:“第一件事就是问罪首恶!”

“……民不堪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方才有此激变。”王廷怒道:“说到底是税官肆虐,阉宦流毒,难道皇上又要重复武宗时候的八虎之事?皇上这次能派织染太监下江南,好好一个天堂,就能荼毒成人间地狱,就算我们打杀了孙德田,下次还会有牛德天,李德田!阉竖要反,皇上要谏,我等谏章不管用,那老百姓只能奋起,自作主张了!我身为苏州父母,怎么会愿意看到骚乱不可收拾,只不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朝廷要追究我的责任,我愿意俯首系颈,可不要怪罪我百姓一人。”

张经好笑道:“府尹言重了,这次叛乱与你何干?本督要的是首恶正法,止诛渠魁。”

王廷道:“首恶已经被我抓出来正法了。”

“你抓杀的是首恶吗?”张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本督怎么听说,他们都是普通小民,真有能力挑动造反吗?”

王廷道:“都督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不是首恶推出来顶罪的吗?”张经道:“这些人虽然参与了叛乱,但他们的影响力微不足道,不可能是事件的组织者,他们罪不至死。在朝廷查办之前,幕后指使有必要采取丢卒保车的策略,让这些身份卑贱之人主动投案自首,使案件得以迅速了结,那些真正的幕后推手,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那都督是不信我的决策,要重新搜捕判决了?”王廷道:“危机之下,民生困顿已极,朝廷的任何政策,都当先以安抚民心为主,这时候再冠以逆匪的名义,重创苏州,会导致什么后果呢?”

“本督搜捕逆匪首恶,正是为了安民心,”张经道:“究竟市民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被煸动利用的群众’?叛乱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幕后黑手通过制造动乱,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都是本督需要知道的,也是朝廷衮衮诸公和宫里的皇上要知道的。”

“其实没那么复杂,”陈惇登堂道:“都督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简单地说,这次事变虽然是暴力抗税,但并不颠覆;百姓反太监,但不反皇上。”

“什么意思?”张经道。

“这并不是都督口中的叛乱,因为如果是叛乱,那乱军最先攻破的不是别处,而是政府机关,政府机关瘫痪之后,叛军就可以顺理成章拿下城市控制权,然后编织理由造反了。”陈惇道:“但都督亲眼所见,衙门、监狱、仓库完好无损,他们大多数赤手空拳,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叛乱?依学生看,这就是一次发生在城市,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虽然引发了骚乱,但大体上不至于不可收拾。大家集合在一起,是为了反抗压迫,不给他们活路的太监,而不是他们奉如神明的皇上。”

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谁都不肯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没有真的逼上绝路,只不过一时过不下去罢了,所以和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一来是起事的首倡者,市民阶层靠手艺和劳动力为生,他们在太监的压迫下,暂时失去工作,他们自然就会抗争,但随时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报酬,随时就能生存下去,为什么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造反呢?

而起义的主体农民阶级,只有当他们彻底失去了土地的时候,才能破釜沉舟揭竿造反,只要他们还有一寸的土地,他们就不可能不顾一切。所以这次农民裹挟进来,大都是浑水摸鱼,很快就变成抢掠,也是这个原因。毕竟太监收税,也没有收走他们的土地。

所以这次事件连起义都算不上,从上到下都没有革命性,充其量是怒火冲昏了头脑。但当然这样反抗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破坏性也非常大。

张经眼睛一眯,道:“不反皇上?”

“都督似乎是将太监和皇上看做了一体,”陈惇道:“太监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罢了,虽然说打狗要看主人,但狗的意志怎能代表主人的意志?这恶犬伤人了,狗主人难道还舍不得将它正法?我们打狗,是因为这恶狗不仅大啖民脂民膏,甚至还私自截留了我们给狗主人的贡物,你说若是狗主人知道这事儿了,还会心疼这条坏事的狗吗?”

“哦?”张经神色一动:“有这样的事吗?”

“都督可以问问南京守备太监,”陈惇道:“看今年的年征匹额究竟是二万还是十五万,这多出来的十三万匹上好丝绸,最后会进了谁的腰包?而且都督可知,百姓们冲进织染官署衙门里,没有找到孙太监,却从他的后院里找到若干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这些少女以选秀的名义送入官署,却供其淫乐,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张经神色变幻,却又听陈惇道:“孙德田如今跑去了杭州,狼狈如丧家之犬。如今不趁机痛打落水狗,难道还要趁着他养好了伤再反咬一口吗?那到时候得罪的是府尹还是大人您,还是苏州的百姓呢?如果大人和府尊一同上书,如实叙说,又有南京守备太监作证,朝廷是信您的话,还是信那死太监的话?而宫里的皇上,也正要有人为他擅开商税而背锅啊。”

张经颔首,刚要说话,却听外头有人来报:“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织染局首商,织染行会之首,自陈首恶,罪恶难消,前来自首。”

陈惇和王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沈光德?”

“带到二堂,”张经道:“你们先下去吧,本督要亲自审问他。”

王廷和陈惇只能退下,陈惇越想越气,老子在这边给你开脱呢,你倒自投罗网来了,“叹众生不肯回头!叹众生不肯回头啊!”

“梦龙!”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了他,陈惇回头一看,居然是曾在杭州布政使司有一面之缘的胡宗宪。

“胡大人?”陈惇道。

“梦龙,”胡宗宪看见他似乎很高兴:“总算找到你了,我一来苏州就在府衙找你,才知道你原来不是苏州椽吏,竟是个府学生。”

陈惇这才想起这茬来,不好意思道:“当时没来得及说清楚。你怎么也来了苏州?”

“我如今不仅要巡按浙江,还要巡按江苏。”胡宗宪道:“这次你们苏州的事情,朝廷震动,命我据实奏报。”

陈惇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官吏匆匆走来,在胡宗宪耳边说了什么,胡宗宪就抱歉道:“看来想叙旧也不容易,我还有急事处理,咱们改日再聚,届时我胡宗宪摆酒相邀,你可一定不能推脱。”

且说第一封抵达宫廷的对于这次事变的奏疏,并不是王廷和张经所上,而是南京守备太监王义的紧急密折。

王义是孝宗时期宫廷惜薪司的太监,一辈子小心勤慎,伺候了“八虎”之一的高凤,高凤喜欢他不争不抢的性格,就提拔他做了内官监的掌事,后来平平安安地退休了,来到南京做守备太监。要说“八虎”之中,谁的下场最惨,那定是刘瑾无疑了,但要说谁的下场最好,那一定就是高凤。

高凤是经历了整整五个朝代的宫廷老人,天顺二年英宗命他管理司礼监的书札。宪宗即位,又参与办理纳皇后礼。弘治十一年,又奉命给当时是太子的武宗进讲,他每天都给太子复习,对太子的生活言行,常加以有益的劝导,因此赐给蟒服,准许在宫中乘马,甚至又一次生病了,孝宗命他乘轿。

高凤死后,礼部谕祭,工部办理葬事,赐给银币,当时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亦分别赐赙,吏部尚书、大学士李东阳亲为撰墓志铭,可谓前所未有了。作为受他提拔的人,王义也得到了余泽,在宫里干了二十年,与人为善,等到嘉靖帝即位了,知情识趣地来了南京,给新人腾了位置。北京南京的宫里头,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前不久生了一次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锦还专门派人来问候他。

这一次他的奏疏最先抵临,呈送到西苑的时候,黄锦正在指挥人小心翼翼的挪换屏风。

“小心点,小心点,”黄锦道:“别磕着碰着。”

嘉靖帝从外头走了一圈回来,道:“你倒好,趁朕不在自作主张换屏风。”

黄锦笑道:“如今十月份正烧炉子的时候,换一扇云母屏风,看着透凉些。”

其实是因为嘉靖帝有一次在万寿宫里,跟道士炼丹烧炉子,把一扇木屏风引燃了,最后燃起冲天大火,烧掉了五间房屋。嘉靖帝自己也知道这事儿,所以也没有说什么,由着黄锦挪腾了。

他这边慢腾腾挪动,嘉靖帝已经翻开了王义的密折,看了一会儿,神色叵测:“王义说孙德田这狗才在苏州榷税太狠,民不堪命,才有了这次事变。”

黄锦还是乐呵呵道:“老奴倒是不觉得奇怪。”

“为什么?”嘉靖帝问道。

“小崽子们都是这副德行,”黄锦道:“一放出去就信马由缰不由人管了,眼皮子浅,心里头贪,把皇爷的嘱咐都抛之脑后,只想着狠狠搜刮一圈,回来好向皇爷邀功领赏。”

嘉靖帝就道:“正德年间,八虎为非作歹,皇庄皇店遍布,怎么没见百姓如此激愤?怎么朕三十年了不过派出去一个太监,就引来这么大的事变?”

第五十二章 眷恋

玉熙宫中,东厂提督、御马监掌印太监陈洪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孙德田是奴婢推举上来的,原本看他忠心又伶俐,谁知道办事这么不牢靠,这都是奴婢识人不明,是奴婢的错,罪该万死啊!”

当然这家伙也是不肯服气的,当然太监就这点好处,能在皇帝面前辩个明白:“孙德田这狗东西闯了这么大的祸,让皇爷生气,确实是他该死,可是他别的没有,一颗忠心是有的,肯给皇爷赴汤蹈火。去了那豪族士绅遍地的江南,不下点力气,谁能收的上银子来?江南那些豪门,仗着家里头出了举人进士,良田万顷都不交税,咱们皇上一顿饭不过十二道菜,一年不过八套新衣服,他们比皇上过的还好……皇上想修个大殿,还没有银子呢!”

嘉靖帝“啧”了一声,却又听陈洪道:“他们有那么多钱,现在只是收他们几两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就敢揭竿造反!士农工商,凭什么只让农民纳税?这些商人比农民有钱一万倍却不纳税,这道理说不过去。如今收他们一点商税就造反,那农民百姓收了千年的田税,又有几个造反的呢?”

“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征商税,”嘉靖帝道:“孙德田去时,朕屡次嘱咐,要他潜藏行事,不可恣肆。可这狗杀才,到苏州不过两个月,就召集地痞游手之徒充当税使公开抢掠,敲诈勒索,争相设卡,重叠征税,激地百姓群起攻之,酿成今日之变。你说错不在他,在江南那帮豪族身上?”

陈洪急忙点头:“就是这帮为富不仁的刁民作梗。太祖爷爷当初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养得他们如今都膨胀了,收他们一点商税就跟杀人父母一样,这次叛乱,就是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对抗朝廷,对抗皇命的明证!暴露了他们贪婪自私、罔顾大义的丑恶嘴脸,奴婢恳请皇爷,对这些人一定要严加惩罚,将他们明正典刑,然后就可以查封他们的商号和产业,将他们的资财,尽数充公!”

嘉靖帝也不看他,问道:“黄锦,你觉得陈洪说的有道理吗?”

“哎呦奴婢知道什么,怎比得上陈公公和外头打交道,多得是见识,”黄锦弥勒佛一般地笑着:“奴婢就是想啊,这商税既然说不收就不收已经二百年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呢?现在眼前最要紧的不就是孙德田给皇爷惹下的这祸事,怎么麻利解决的问题吗?”

嘉靖帝道:“怎么解决?”

“皇爷最讨厌外头的言官喋喋不休,这一次他们算是捉住了把柄,可定是要谏诤不休了,”黄锦道:“又顶着太祖爷爷的圣训,唯恐不能嚷嚷地人尽皆知。”

嘉靖帝闪过一丝心烦,“士农工商,士人地位最高,而商人地位最低,但士人就能为商人说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洪当即就道:“因为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或者商铺,如果陛下征收商税,自然他们要反对的。”

“是,”黄锦不顾陈洪恶狠狠的眼神,依旧慢条斯理道:“一个在京六品给事中,月薪不过二两银子,要维持一大家子的花销,妻子老母甚至要给人浆洗缝补衣服,自然要置产了。”

嘉靖点头道:“朕要征税,也不会征他们的税。在山西、两淮、福建广东这些省份,富商大户已经如牛毛一般兴起,他们的财富积累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浙江一省,财富十万两以上的加起来有上万家,过百万两也有上百家。一户之家的积蓄,竟超过了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税收,闻所未闻呐!朕要收税,也是收他们的税。”

说着忽然暴怒道:“孙德田不体朕意,却对百姓催征榷税,所至肆虐,民不聊生,才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不仅败坏了朕的名声,还要朕来给他的罪行背书!”

密折摔到地上,陈洪偷眼一看,只见上头一桩桩写着孙德田在苏州干下的坏事,比如对于那些胆敢反抗的商民,“不论老少,均捉拿到寺中,施以酷刑。有的被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有的被倒立吊在树上,称‘抽脚朝天’;有的被拦腰束住吊在柱子上,称‘腰束吕公绦’,至于鞭腹笞背更属家常便饭”,他心中一跳,暗骂道这个驴日的东西,平日倒是看不出这一番心肠来,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其实嘉靖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他这次派太监下江南,也并非指望孙德田真能收上多少万两的商税来,只不过借此要摧折一番江南豪族罢了。

嘉靖帝虽然不懂得什么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但他早已发现江南的工商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东南大户对于财富的积累,也超过了历朝历代,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普通的市民似乎也开始有了资产,当然嘉靖帝认为这是朝廷不收商税的缘故,自然也有这个原因。

东南大户聚集了天下财富的六七成,却一直拒绝向朝廷纳税。而东南集天下灵气所在,又是读书人最能出头的地方,同一年的南北榜进士,南榜压过北榜数倍,而最后成为六部高官、入阁为辅的人,从弘治以后,八成都是江南出身。

因为朝廷百官,要么是出身东南,要么被东南收买,全都成了东南豪族的代言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而嘉靖帝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股渐渐形成的势力,就像严嵩一直在关注江南世家一样,嘉靖帝发现原本太祖定下的课苏松重税的政策,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被推翻,而朱纨的死更是给他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闵浙海商在朝廷之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要在江南设总督大臣,加强对东南的控制。

要问嘉靖帝为什么要摧折东南大族,原因很简单,巨室的兴起,是任何掌权者都不希望看见的。

巨室是谁?世家大族,贤卿大夫,世卿世禄者也。

孟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这些人为政以来,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利益,最体现在兼并之田上,嘉靖十三年核计天下田亩,竟比正德年间还少三十四万亩土地,地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堂而皇之不纳税,重税便落在了只占有天下五成田地的百姓身上,百姓也不堪其命,纷纷逃亡,导致举国税收越来越少,边饷、军费、宫室、官员欠薪、修河道……早就入不敷出了,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朝廷更没有钱赈济,到时候怎么能怨老百姓造反?

百姓无立锥之地,相比之下高门显宦却挥霍无度,朱门酒臭,长此以往,大明的江山还坐得稳吗?嘉靖帝自然要使出手段来,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了,不过他也没想到反击会来的这么猛烈——然而嘉靖帝还不确定这反击究竟是来自百姓,还是来自巨室。

他将王义的奏疏合上,心中却在思索如果确是巨室所为,他该当如何——最后不得不承认他也并不能如何。他很想像陈洪说的那样,抄家、搜检、充公,彻底地消灭这些江南大族,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就像这次的事变,言路一致认为,错在宦官,错在收税,错在催缴,百姓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的。

嘉靖帝不得不承认在长达三十年与群臣斗法的过程中,虽然他最终几乎都胜利了,但他感到了身心俱疲。三十年前他可以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地与世界为敌,三十年后他不再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他有时候自嘲地想,大明开国二百年,到朕这里,言官是最忤逆,最不怕死,其数量也是最多的吧——他只能用主明臣直这样的借口,一遍遍安慰着自己。

嘉靖帝感受到了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上的一种力量,这种约束着皇权的力量让他感到窒息,也让他就如同现在这样,对眼前之事产生无可奈何的感觉来。

“哎呦”一声小声惊叫,惊醒了沉思之中的嘉靖帝,原来是黄锦体躯肥大,不小心撞到了屏风边架上。

“奴婢光顾着看屏风上的名字了,”黄锦道:“皇爷,您在上头写的名字,墨迹都未褪色呢,还有这个,这是次辅大人的名字,是嘉靖十二年写的。”

嘉靖帝从榻上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多年以前在这扇云母屏风上写的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朕当然记得,那时候徐阶不被张相公所容,朕为了宽慰其心,就在屏风上写了这八个字。”

“陛下对张相公,眷恋最深。”黄锦不由自主道。

张相公是谁,就是张璁,为了避嘉靖帝名讳,改为张孚敬。至于黄锦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嘉靖以来的首辅及阁臣中,能保全其身而得以善终的人不多,其中有三个比较突出的。一个是费宏,以其老成持重;一个是李时,就是绍兴知府李圭的父亲,以其敬慎小心;还有就是张璁了,张璁在嘉靖帝这里,虽也有猜忌之时,却始终能蒙恩遇,不得不说也是一大异事。

“当年啊,张相公意气十足,什么事情都要达到他的要求,”嘉靖帝微笑道:“他在朕这里,说杨一清不好,说费宏的坏话,连桂萼也诋毁,朕不是不知道他所言不实,但又如何,朕宁愿罢斥他们,如果张相公能高兴的话。”

嘉靖帝永远记得他在和群臣苦苦周旋的时候,是张璁上了一道奏疏,首发兄终弟及、继统继嗣之义,让嘉靖帝喜获甘霖一般,终于找到了和群臣对打的利器。

十六岁的皇帝遇到了四十七岁的大臣,这当中仿佛又是一段奇遇,竟让嘉靖帝想来不由得失神不已。

“朕也有忍不了他的时候,”嘉靖帝忽然眼睛一瞪:“他天天骂杨一清,逼得杨一清屡次求退,朕挽留的时候,故意在奏疏里把他的短处都说了个遍,就是让他看一看,知道清醒。可惜朕还是年少心软,看他三天不上朝,又狠不下心来,竟让杨一清致仕了。”

张璁得到的圣眷不止于此,有明以来,三次入阁的人也有,但像费宏这样属于两朝起用,唯独张璁在嘉靖帝这里,是恨的时候赶走了,不过几个月不到一年又把人召回来,屡次再三,但每次回来,都给他留着首辅的位置,也不得不说嘉靖帝的恩宠独加于张璁,甚至连如今的严嵩都不可望项背。

“朕思张相公矣。”嘉靖帝却又忽然道:“朕于张相公千言千听、百言百顺,唯独两件事上,没有听他的。一个是议罢太宗配祀,一个是在用徐阶上这件事上,还是违了相公。”

张璁刚明果敢,嘉靖帝即使独断,却也常常要听从他的意思。比如嘉靖帝最恨的张延龄兄弟俩,每次都想杀了他们,但都被张璁阻止了,皇帝的手书几次下来,都能被他驳回。又比如陈惇的老师唐顺之为什么仕途坎坷如此,因为当初张璁招揽他,他没有答应,惹了张璁忌恨,以至于嘉靖帝在看到唐顺之的名字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黜落了他,直到最近才由赵文华举荐而复起。

这就能看出徐阶的非凡了,同样是惹了张璁的人,唐顺之的名字也在屏风的“永不录用”上,但徐阶最后还能被起用,官至内阁次辅,而唐顺之却一路沉浮。

“陛下还有一件事违了相公,”黄锦却道:“当初相公说,太监不可下江南,陛下不记得了。”

嘉靖帝一怔。

张璁不是个只会寻私报复的小人,相反他在政治上很有魄力,当初不顾太监阻挠,清勋戚庄田,罢镇守内官,先后裁撤浙江、两广、福建、独石、永宁、万全、陕西、四川的镇守太监,清理皇庄,革除皇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宦官。

“你们当年同他过不去,”嘉靖帝玩味道:“如今又说他的好?”

“当初张相公裁撤太监,是为了天下,是出于公心。”黄锦道:“奴们不能以一己之私,坏了陛下的基业。当初想不明白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还想不明白的话,奴们都是榆木脑袋了。说起来,奴们议论外廷的臣子,至今仍然觉得,无人可比张相公。”

一抹追思从嘉靖帝的眼中闪过:“自古君臣相契,何其难也……自当全其始终。”

第五十三章 趁火打劫

苏州织染官署中。

“你给我看这账册做什么?”张经将手中的一本厚厚的账册合上。

“这是从嘉靖十九年到嘉靖三十二年,十三年中,沈某人上交织染局和江苏布政使司的所有账目,”沈光德道:“大人可以一览。”

“沈光德,你再有功劳,”张经就道:“也抵挡不了这一次你挑动织工叛乱的大罪。”

“沈某自然知道,我沈光德是苏州的罪人,苏州百年繁华,毁于今日。即算我身死名裂,也是罪有应得。”沈光德道:“但今日的事情如果不详论清楚,走了孙太监,将来来了马太监、牛太监,大家有学有样,做初一就做十五,到时候让张总督焦头烂额,就是我的罪过了。”

“本督就让你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张经反而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沈某尽心竭力维持这织染局一十三年,每年织绸五十万匹,合计下来共有六百五十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四百万匹,”沈光德就道:“剩下二百五十万匹丝绸,只有不到一百万匹丝绸卖给西洋商人,换得钱来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外面都打量着我赚了多少钱,可谁知道我赔进去的比赚的只多不少。”

“那这一百五十万丝绸都到哪儿去了呢?”张经蹙起额头道。

“历任四任巡抚,两任镇守太监,织染官署上下官吏,”沈光德就道:“还有广东、福建的市舶司,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五十万匹。”

张经悚然一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沈光德微微一笑:“只要与这丝绸有关的行业,从上到下都与我沈某有见不得人的账目往来。我沈某受了一十三年无休无止地勒索揩油,开始忍于色,后来忍于心,最后就无可忍了,总是有一些话要说的罢。”

“你是要把他们都拖下水?”张经眯起了眼睛。

“不,沈某无意将任何一个人拖下水。”沈光德否认道:“上下都知道织染局多余有二十万匹额,又见到江南织商富甲一方,像我沈某人家中有二千架织机,还有上百家绸缎行,于是争相盘剥,那孙太监打来了江南,眼睛就钉在二十万绸缎上,连你张总督,也觉得我们有钱吧?”

见张经不说话,沈光德道:“你们说我沈某人为朝廷办事,当的是宫里的差,捞自己的钱,朝廷要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多产丝绸。可谁知道我们要维修厂房,给工人发工资,还要购买生丝,应付官吏盘剥,每年入不敷出,亏空都是自己担着,早已心力交瘁、竭力穷智了。”

“张总督经略江南,威风无敌,”沈光德道:“说禁海就禁海,我苏州港口船只一扫而空,可知道这二十万匹丝绸要往哪儿销去?不销售就无法维持年征三十万的匹额,所以大家冒着杀头的风险,把丝绸运到广东福建的提举司去,可惜那里不是苏州商人的自留地,大家上下打点,一匹绸缎分出去二两银子的利润,方才卖了出去。”

“你这是在怪我施行海禁,”张经脸一沉:“因故引发了这次事变吗?”

“丝绸要赚钱,只有外销,没有内销的道理。”沈光德摇头道:“朝廷追究事变,我沈某早就决意一死。只是如果下一任织染商人还不能卖出去绸缎,织染局无以维持,机工下课,机厂倒闭,朝廷是会怪他还是怪总督大人你呢?”

张经道:“你跟我谈海禁的事情,可知道海禁并非一时,若是本督能剿灭倭寇,恢复海波平静呢?”

“这不仅是我们织商衷心期盼的事,也是所有沿海子民翘首以待的事,”沈光德道:“等那一天到来,张总督若是能遣人在沈某的坟头前酹酒一杯,庶几可以告慰沈某在天之灵了。”

“所以苏州织染局的产出收入,实际是由你们这群织商,地方官吏和宫里……的尚衣监分成,”张经道:“如果看做税收的话,比例是多少?”

“二一添作五,”沈光德道:“三一三十一。”

“三一三十一?”张经道:“那还有个一呢?”

沈光德露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请大人翻到最后一页。”

与张经逐渐兴奋地通红的神色不同,沈光德蜡球似的眼珠渐渐呆滞不动了,苍白的面庞失去了血色,一口气吐纳不出来,顿时栽倒在了地上。

张经指挥着卫士将沈光德抬了出去,却没有看到屏风后面一抹鹦鹉绿的身影一闪而过。

陈惇走在夜晚的苏州东市上,一条长街萧瑟冷清无人营业,残余着动乱过后的冰冷气息。即使张经的军队开进苏州已经两天了,即使督察队在街上时刻巡逻着,也没有几个人敢在街市上行走。

不远处匆匆走来一个人,穿一件旧青布棉袄,腰上束条蓝腰带,中等个子,头上包着白巾,低头快速地走过来。

陈惇与他擦肩的时候,忽然伸手拦住:“卖菜吗?”

这人低着头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不卖。”他的手指在衣袖里微微蜷了起来,身形却似乎没有停顿,提步便要走开。

“不至于吧,”陈惇摸着下巴道:“还要女扮男装才敢出来上街?”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西北角上火光漫天,正是织染官署的方向。陈惇倒吸一口气,却听见喊声四起,嘈杂的脚步声响彻街面:“抓人,抓人,别让她跑了!”

陈惇心中有异,回头一看,方才那个人已经拔足狂奔了起来。然而陈惇很快就追上了他,却被迎面撒了一把药粉,蹲在地上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人呢?”陈惇被一把提了起来,睁开模糊的眼睛:“看到人了吗?”

陈惇指了个相反方向,等一队兵马过去了,才朝着斜对面的街巷走去,果然那人还瑟瑟发抖地隐藏在阴影之中。还不等陈惇诘问,这人就将头上的白巾解开了,陈惇对上他一剪秋瞳,不由得一怔:“是你?”

……

“美人姐姐,”尚薇兴奋地捉住人不放:“你的布老虎掉了一个耳朵,不威风了!”

楚嫣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布老虎,果然一只耳朵掉了,棉絮从里头一丝丝飘落出来,原本圆鼓鼓的布老虎变得怪模怪样地。

“薇儿,”陈惇从外面走进来:“你去睡觉吧,哥还有事跟这个姐姐说。”

尚薇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看看陈惇又看看美人姐姐,忽然一字一顿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说着就迈着小短腿雄赳赳离开了,徒留陈惇满头黑线,不知道她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楚夫人,”陈惇把灯芯挑亮,道:“我听说你被陆执章送给了江南总督张经,怎么你一副出逃的模样,难道是张经对你不好?”

他的话让楚嫣浑身一震,姣美的脸庞露出了一丝难堪。陈惇就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女扮男装偷跑出来,还一把火烧了织染官署,那街上的守备官军,不是来捉你的?”

“你何必打探这么多,”楚嫣开口道,“我今日在你这里暂避,明日你想办法为我传信出去,我必有重谢。”

“这风险可就大了,我得好好想想。窝藏人犯,按律也轻饶不了我。”陈惇指着外面,他只要不说话,就能听到满街官兵搜捕的喊声:“而只要我大喊一声,官兵立刻就会排闼而入,将你捉走。看来你也得好好想想,看你的命,能值些什么。”

“你要什么,尽管说出口。”楚嫣轻轻咬住了下唇,脸上不见一丝哀怜:“原本见你连破四题,书生意气,才高一时。如今倒是露出了本来面目,也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人。”

“趁火打劫,乘人之危?”陈惇危险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叫真的乘人之危吗?”

他在楚嫣惊惶的目光中越走越近,像大山一般迫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你以为天下是柳下惠多,还是登徒子多?”

说罢就在楚嫣的尖叫声中,快准狠地捏住了她的修长脖颈,轻轻一按,顿时耳旁聒噪都无,世界一片清静。

陈惇毫不忌讳地伸手在她衣襟上翻检起来:“……一包石灰差点呛死我,幸亏眼睛里没进去,要不然非得瞎了不可……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他没有翻出石灰来,倒是翻出了一包用白缣包裹的东西,他打开一看,却是厚厚一本账目和几页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

陈惇心中一动,沉吟了一下,方才细细查看了起来。

等看到最后一页,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窗户,让冷冽的空气吹散他热的发昏的头脑,最近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在眼前清晰闪过。

这是织染局十年来各项开支,除却内外之费,胶漆之材,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给大大小小官吏的分红,而最后一页上,那增添删改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竟是给首辅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孝敬,竟达每年五十万两白银!

第五十四章 大刑伺候

账目上记地很清楚,除却厂房修缮营造、工人工资、生丝采购等正常费用,以及各项杂费(甚至包括漕船加耗杂派),剩下的几乎都用作各种孝敬,沈光德每年要倒赔平均二十万两白银进去,来弥补账目的亏空。

沈光德有钱吗,他有。他有织工几千人,织机二千张,良田万亩,但要他每年心甘情愿在这个无底洞里投入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一个商人不想将自己的生意做大的。但作为一个织商,他要做大只能依靠官僚,这就是他包揽织染局的原因。但一旦沾上了织染局,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掌握了。

沈光德依靠织染局发家,当了皇差,以这个身份的庇护获得了利润,久而久之,他也沦为了工具,内廷当他是赚钱的工具,贪官污吏当他是捞钱的工具,甚至这次张经来平叛,要捉拿首恶,其实就是要杀一批织商大户,然后抄没家产充作军饷。

在这个时代,陈惇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士农工商,永远都是这么排名的,商人要做大,就要做官商,必须要和官僚扯上关系,一旦扯上了关系,这又不是正常的商人之路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必须依靠封建官僚才得以存在,萌芽永远是萌芽。

沈光德为什么要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各方都要他顶罪。朝廷要捉拿他明正典刑,张经要杀了他抄捡军饷,宫里要拿他保全颜面,他自己也要站出来,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机户织工不会因他而受牵连。这本是一个荒谬的事情,他出资,机工出力,当然是出资者从出力者的劳动获利,这本是一种“剥削”。但事情到了机户破产,机工失业,出资者和出力者反而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

他一时觉得沈光德就像一个胡雪岩一样的悲剧人物,一时又觉得这样在萌芽阶段的资本主义十分病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有一点他算是很清楚了,那就是治天下首在治官吏,而不在治百姓。

天下之大弊在于官场,官场的贪墨压垮了沈光德一般的天才,而官场的倾轧又摧毁了他的一切。天下官员并非都是严党,而严党贪墨,他们甚至有过之无不及,难道这是严党的问题?如果这个弊病不除,陈惇甚至可以预见,倒了一个严党,还有会无数个严党出来。

他这样沉思着,却见灯光摇曳了一下,身后一个巨大的影子渐渐逼近了他。

陈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去,避开了身后一击——楚嫣的烧火棍轮空了,巨力扯着她不由自主往前一栽,被陈惇顺势解除了武器。

“背后伤人,”陈惇揪住她的领子将她卡在墙角:“你暗算我两次了。”

“你好意思说我背后伤人,”楚嫣大喘了一口气,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上蒸腾起愤怒的嫣红:“你才是!”

陈惇怒哼了一声,解下腰带,把她的两只手缠在了一起,还要去缠她的脚的时候,因为反抗太过剧烈,只好放弃,将人同门板绑在了一起。

“先别白费力气了,”陈惇举起账目示意了一下:“东西我已经看过了,咱们好好谈谈。”

“我先说吧,”陈惇道:“你将这东西偷盗出来,张总督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到时候哪怕你是他最宠爱的姬妾,美色惑人,也难抵张总督在政治上的图谋和野心。当然你个小女子,什么都不懂,一定是被人利用,不自觉卷入了这场政治旋涡之中。指使你的人,是陆执章吧?他把你送到张经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嫣并不答话,而是在奋力解着手上的腰带。

“那好吧,我换一种问法,”陈惇道:“你在苏州艳名远播,无人不晓,被陆家培养成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发挥最大的用处。但你这个工具,难道就真的没有心,没有脑,任他们利用吗?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是吗,被邵芳救了一次,但后来他也不知道你那个弟弟到哪儿去了,看来这就是他们要挟你的方法,我说的对吗?”

楚嫣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陈惇。

“看来我说对了,”陈惇道:“他们拿你弟弟来威胁你,要你言听计从,把你送到了张经身边,当然张经应该是很宠爱你,这次来苏州来平叛也还带着你,于是你听到了他审讯沈德光的一切情状,发现这应该是陆家所需要的东西,于是就有了今晚上火烧南衙、微服潜逃的事情。”

见楚嫣桃花一般的脸颊上沁出一层薄汗来,陈惇就道:“不过我翻遍了账目和审讯口供,却没有发现任何对陆家不利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冒风险将这东西偷出来呢,这跟陆氏有何干系?”

“你不是聪明地很吗,”楚嫣露出了一个略显稚气的挑衅神情来:“你接着猜啊,用你的大脑瓜可劲儿猜吧,看你能猜出什么东西来。”

“你这个在审讯的时候,就叫顽抗到底,”陈惇摸了摸鼻子:“是要大刑伺候的。”

他欺身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嫣看。

楚嫣被他看得又出了一身大汗,虽然不可遏制地警戒畏惧,心里却也生出一种他其实并不会将她怎样的感觉来——就见陈惇忽然脱了她的马靴,将她一双金莲举在了掌中,轻轻搔动起来。

“你干什——”楚嫣果然大惊失色,奋力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陈惇扣住她脚底的穴位,在一双如牛乳一般嫩白的脚上恣意逞凶,不一会儿楚嫣就气喘吁吁几乎虚脱,发出了有如小兽一般的叫声。

“说不说,”陈惇哈哈道:“说不说?”

见楚嫣难捱的模样,陈惇又威胁道:“我这还是从轻了,你知道如果在脚底抹上盐巴,然后牵来一只山羊,它可以一直舔一直舔,直到这个人笑死哦……”

“我说、我说——”楚嫣终于坚持不住了,也许是真的被陈惇描述的情形吓坏了,她的眼中闪过极大的愤恨羞怒:“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大恶人!”

陈惇还不妨自己居然也有被人骂做恶人的一天,自感得意,道:“我要不做大恶人,你怎么能口吐实情呢。”

却见楚嫣眼中沁出泪花来,仿佛受了极大屈辱一般,倒吓得陈惇一怔,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手中的脚踝,只见这双脚如含苞玉笋一般,极为纤美修长,又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这才忽然想起来,女子缠足后,她的脚就变成了最**的部位,除了丈夫以外的男子是万万不能碰到脚的。

陈惇暗道金庸误我,却又转念一想:“她又不是黄花闺女了,分明是嫁了人的,我怕什么,又不会缠上我了。”

陈惇还是有点歉疚的,举起她的鞋子要给她穿回去,却又想到这岂不是二次骚扰,心中一顿,道:“我给你松绑,你自己穿鞋,你可别又耍花招,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出了这门你逃不掉的。”

他刚给楚嫣解了绑,却忽然听到门外响声大作,急促的脚步声围住了院子:“开门,捉拿人犯!”

外面人高声说完,接着猛敲门环。陈惇将楚嫣推进澄心书屋里,自己出去开了门:“干什么,半夜三更敲门,扰民知不知道?!”

外头是一支高举火把的官兵,他们一把推开陈惇,“有人看见你家进了生人,是不是窝藏了人犯?”

陈惇怒喝道:“你们也太放肆了,大晚上闯进生员家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陈惇自称是生员,为首的军官才稍微敛容了一下,然而也并不制止手下在院子里翻江倒海:“奉张总督之命,捉拿人犯,你个秀才公,也要配合一下嘛。”

那边薇儿和刘婆被惊醒,仓皇尖叫,陈惇道:“家中只一个妹子,还有一个烧火做饭的仆妇,这也要搜?”

这些官兵将刘婆拖出去拿着火把细照,待看清楚刘婆确实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才放开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看到东南角还有一间屋子没有搜,便要排闼而入。陈惇就慢悠悠道:“你们敢搜南京兵部主事的房间?”

“南京兵部主事?”这为首的军官一惊,“荆川先生?”

陈惇点点头,却听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军士簇拥着胡宗宪而来。

“胡大人,”陈惇放下了一颗心:“你的兵可真难打发。”

胡宗宪就摆摆手,官兵顿时收队退下,“公事公办,缉捕盗贼,你没有受惊吧?”

“没有,”陈惇道:“我看见府衙着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宗宪摇了摇头,“火势不大,已经扑灭了。张总督要我们满城搜捕盗贼,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是巨盗,一会儿又说是姬妾淫奔,我也不清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陈惇目送他上马离开,又安抚了刘婆和尚薇去睡,方才将瑟瑟发抖的楚嫣从书屋里拖出来:“外头天罗地网,你这一次可真是牛逼了,让张经火烧眉毛。”

他将自己的旧棉衣仍在楚嫣头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我反正是没有多少耐心了。”

楚嫣披上衣服,两行眼泪从她秀美的脸庞落下来:“……陆家把我送到张经身边,是想让我劝说他开海禁的,但张经心意已决,金银无法打动,美色不曾惑心,因为军粮不足,又隐隐将主意打到了苏浙大户头上,想榷重税或者、或者直接抄家来凑军饷……陆执章见势不妙,便让我伺察其把柄,想要扳倒他。”

陈惇点点头,“……果然邵芳说的不错,和当初逼死朱纨一个手段。”

逼死朱纨的闽浙海商,广泛而深入地参与到海上走私活动中,与倭寇关系极为密切,他们是最反对海禁的人,而张经如今以御倭为名,打击通倭,关海市,甚至还要催缴重税,自然激起了这些人的不满。这些人和那些人其实都是同一拨人,也是利益共同体。

如若扳倒张经,这些人就可以大规模搞走私了,全然不顾抗倭的大好局面便会付诸东流。百姓们会重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第五十五章 后遗症

“……沈光德是被陆家和行会其他织商商量过后,推出来替罪的,”楚嫣一擦眼泪,道:“他们推举沈光德起事的时候,承诺共担罪责,现在又以其妻儿老小相胁迫,逼他一人担下所有罪责。当然沈光德是个君子,他对苏州如今这个局面很有愧疚,陆执章他们就说,一个人站出来,保全其他人,保全织染行会的根基,也保全他名下的织工机户。”

陈惇道:“沈光德答应了,但他又心有不甘,于是认罪的同时,将账册交给了张经。”

他说着道:“账册究竟有何问题,跟陆家什么联系?”

“账册所有支出打点,用的都是是兴盛昌的银票,”楚嫣道:“如果这件事情捅出来,查细目的时候,陆家的兴盛昌势必会被查,陆家控制江苏经济命脉,兴盛昌贩铜、铸私钱、倒换宝钞、强行并购,黑幕林立……届时所有的黑色交易都会随之曝光,数罪并罚,兴盛昌焉能幸存?”

陈惇心道原来陆家的资本积累是这样形成的,不知道这算不算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但资本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一点确实说的没错。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楚嫣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这账目上最大的一笔开支,就是给首辅严嵩眼是吩咐父子的孝敬。而每年五十万两银子的孝敬,不是直接将银票送到严府,而是……而是通过兴盛昌在浙江、福建及南直隶的分号,放高利贷。”

陈惇倒吸一口气:“放高利贷?”

楚嫣点头道:“五十万两银子放出去,日息一分,不出二月,就能收回来几百万两雪花银,大头严嵩拿走,小头就是陆家收入囊中。双方一拍即合,各有所需。严嵩须凭借兴盛昌的外衣操作,而兴盛昌凭借严嵩的权势,强行借贷,多少大户小民被逼借入高利贷,因为还不起而家破人亡。”

高利贷以货币的形式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当时借贷年利率大致在50%-100%之间,而史书中关于借贷牟取暴利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史记》中,汉景帝时期爆发了“七国之乱”。打战要花很多钱,为了应对战争,朝廷不但把国库掏空,还要向民间的富户去借钱。由于战争前期形势不明,那些富户们怕把钱借给朝廷后连本都收不回来,所以都不肯出借。有一位母颜氏却愿意倾囊相助,不过要求回报十倍的利息。结果三个月后,叛乱就被朝廷镇压下去了,母颜氏得到了丰厚的投资收益。由此,放高利贷便成为西汉官僚家族获取财富的重要途径之一。

到了南北朝的北魏时期,高利贷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利息都定得很高,许多人因借高利贷而倾家荡产。随着破产群体的日益增大,北魏统治者认为高利贷已影响到了社会和谐稳定,于是便规定贷款年利率最高不得超过100%。隋唐时期,朝廷设置了一种叫“公廨本钱”的专款用于官方发放贷款,其职能有点类似于银行了。公廨本钱由各州令史经管,借出五万本钱,每月收取利息四千文,年息约达100%。

宋朝是中国古代经济活动最发达的朝代,高利贷自然也就非常活跃。宋代官营放贷机构叫交子务、会子务,私营的叫交子铺、交引铺、钱引铺。田契、地契、金银器是最好的抵押品。如果借款人没财产可以抵押,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妻女作为抵押品。

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其中有一项《青苗法》,就是让官府在夏秋粮食青黄不接时放贷给农民,帮他们渡过难关,并且只收取20%的年化利息,这也是一种官贷。

元朝时期,蒙古贵族出钱委托善于经营的中亚商人经营商业和放贷,他们发放的高利贷叫“斡脱钱”。这种高利贷次年转息为本,本再生息,时称“羊羔利”、“羊羔息”。

到了明朝,高利贷现象有了明显改善,关于“利上起利”(即复利),大明律对此是禁止的。明律里“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就是规定利息总量上限是本钱的100%。多见的是,在饥荒时节,地方官府要求一些积谷较多的大户减息向自家佃户或其他缺食人户放贷,与此同时,以官府的力量保证借贷者归还。地方各级官府为维护地方稳定,保护小农、小手工业者,限制高利贷者的过度剥削,常常在律例基础上再推行减利的政策:在三分的基础上降低五厘至一分左右的利率,以利债务人清偿。

像严嵩和兴盛昌敢放百分之千的利钱,确实是闻所未闻。一个模糊的念头从陈惇脑中闪过,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账册和口供对你来说是杀身之罪,你不可保留。”陈惇道:“东西我收走了,你在我这里暂且安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经和陆家找到你之前,不会拿你弟弟怎么样的。”

楚嫣已经知道了如今这个天罗地网的局面,她是插翅难逃,心中一顿,眼中又落下泪来。

陈惇将她赶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自己却在澄心书屋亮了一晚上的灯。他一边敲着桌面,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严党”、“李党”两个名称,在严嵩名字后面写上了赵文华,在李党后面添了一个张经,又准备加一个徐阶,想了想另将徐阶划入了“徐党”之中。

苏州现在这个局面,已经不再是织染太监和百姓的矛盾,而逐渐要变成朝廷各方角力了。

一本写满了江南豪族与当朝首辅勾结贪墨的账册,将引起怎样的巨震,陈惇可以预见。但他不能预见的是,这东西现世之后,嘉靖帝是否有任何惩治严党的决心——

嘉靖帝能违背祖训,在苏州开征商税,显然是内帑用费已贫,无法供给他修边墙、修宫室,当他知道首辅严嵩居然能贪墨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雪花银,他又该会怎么愤怒呢?可是话说回来,严嵩贪墨的事,难道皇帝真的一点都没有觉察吗?

其实,只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就够了,那就是替皇帝着想的人活的长还是替百姓着想的人活的长。无数史实告诉我们,还是前者活的长一点。

严嵩在位这么多年,搞得国事稠溏,乌烟瘴气,无数百姓无数官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还兀自岿然不动,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给嘉靖帝背锅。国库空虚,官员贪腐,人民生活痛苦,谁的错,都是严嵩的错,你肯定不能骂皇帝啊。杀岳飞是宋高宗下的令,为啥跪的就秦桧和他老婆?严嵩也很清楚自己该干嘛,所以背了这么年锅。

皇帝要用他遮风挡雨,要用他对付百官,关键是他还那么好用,嘉靖帝舍得杀他吗?

答案是舍得的,只不过要在他利用价值都榨干,已经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时候。所以现在并不是那个时机。那账目的现世,就不能成为扳倒严党的工具。

张经将账目交上去,也许会引得嘉靖帝大怒,会罢斥严党的官员,会痛骂严嵩,会安抚张经,提拔李党的官员,但严嵩还会在首辅的位置上,牢牢坐着,屁股都不会挪一下。

所以这一局,李党大获全胜,严党大受打击,但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暗暗积蓄反击的力量,将来予以李党致命一击。

那这成了什么了,这不还是政治倾轧吗?

这是政治上的后遗症,经济上,兴盛昌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被肢解,被瓜分,被内廷和外廷肢解,被日升隆瓜分。晋党很快就越过长江以南,没有了淮商、海商的阻挡,他们的手伸地更加肆无忌惮。陈惇对江南商人没有什么好感,然而他对晋商更没有好感。因为如果说陆执章这样的江南商人的发家史不过是“掠之于民”,那晋商的发家史就几乎可谓是变卖国家利益了。

因为这帮晋商当初能膨胀,就是在边城走私盐铁,开始不过是开中取盐,后来为了攫取厚利,不顾国家的禁令,大肆走私粮食、盐铁,甚至走私火药火器——对象也从蒙古鞑靼变成了后金女真,让朝廷的封锁令变成一纸空文。更可恶的是,他们基本垄断了大明的军需供给,能想象和后金的对战中,火器打不着,火铳炸膛,然后棉服棉被都劣质过甚,无法御寒,一天之内竟使几十名士兵冻死吗?

说来说去,大家都不是啥好鸟,陈惇投笔而起,推开了窗子——但这又是现在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最可怕的后遗症是,嘉靖帝缺钱,当发现掠之于民遭到了百姓反抗,而商人财富集中又不能反抗的时候,他就会认为,商人的钱可解燃眉之急而不用担心商人能闹翻了天。

所以病态的地方就在,商人在百姓身上掠夺财富,而朝廷从商人身上掠夺。朝廷不给张经一点军费,只要他自己去筹措,张经要对老百姓征税,但老百姓的钱财来的缓慢,只能选择财富集中的大户商人。他征了税之后,大户肯定不干,于是要联手把他赶走。但若是新下来一个总督,也要为了军费而掠之于商,于是又开始重复老路,这不由得让人发问,钱都到哪儿去了呢?

要是从商人的角度看,资本主义萌芽好不容易积累一点,又遭到暴风骤雨的袭击。而江浙的工商业、纺织业,一应市场遭到了重创,又有谁去培养呢?

陈惇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紧握着最后一张王牌的荷官,他的一念决策就可以左右两方的命运——然而他对这张牌的归属,也没有做好打算。

一夜未睡的陈惇早早就出了门,冬日的苏州城旬月都在被阴云笼罩,街市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包子铺,那店主还如同受惊了的老鼠一般,听到一点响动就不由自主想要收摊。

“店家,再来一笼包子。”陈惇道:“晚上街上搜捕盗贼,你是吓怕了吧?”

“可不是嘛,”这店主道:“不是说张总督的兵开过来,咱们苏州就太平了吗,杀了六七十个人还不够,为啥还要满城搜检犯人呢?”

“不是犯人,是盗贼。”陈惇道:“昨晚上有人偷了张总督的东西,还纵火烧了府衙。”

这店家啧啧两声,也不知道心里又在腹诽什么,一出门来却又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哎呦了一声。

“徐五爷,”这店家道:“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德隆酒楼这几日便能开张了吧?”

“开张?”徐五牙缝里飞出几个字来:“关门了,不仅关门……老板要卖了酒楼,回扬州老家去,说扬州比咱们这地方好千倍万倍,最起码、不担心太监收税,也不担心被人抢劫!”

陈惇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就见徐五坐在他对面,一泡鼻涕一泡眼泪地回忆当日暴乱的时候,“当天下午乱起来,我还凑热闹往街上去看呢,就见那群天杀的,一窝蜂冲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往那柴房里一躲,才算捡了一条命。我怎么跟老板交代?他还嘱咐我要看好店呢。”

“……凭你的手艺,”店家也陪着他鞠了一把同情泪:“总也有大酒楼肯要你吧?”

“蒸个面点的手艺!”徐五啐了一声:“您看看这一条街上,十个酒楼七个关了,乱起来的时候哪个不被砸地一塌糊涂?老板跑路才是对的,他们典卖了酒楼,到哪儿不能再开,在苏州开什么开!”

“也不至于吧,”陈惇忍不住插话道:“现在市面不是恢复了稳定了吗?治安也有序了,还怕什么?”

“怕什么,什么都怕!”徐五道:“鬼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又来一群死太监,那还做什么生意!我们老板都说了,折腾了三十年,酒楼开得蒸蒸日上一派兴旺又如何,一夕之间不是都没啦!还不如留着钱买房置地,这个最踏实,最实在,最骗不了人!”

“可不是嘛,”店家也在一旁帮腔道:“我听说好多织商大户,也都不做纺织了,都要变卖织机,买房置地呢。听说朝廷要问罪他们,现在才知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舍翁是多好的事儿了,当初挣了钱全都投到纺织厂里去,现在不就抓了瞎?”

“像这样的折腾,谁禁得起!”徐五郁卒地捶胸道。

陈惇听不下去了,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道这一场事变刺激了许多人,暴露了许多问题。比如在中国古代无论哪朝哪代,几乎都是没有物权法的。财产所有权说变就变,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人们自然会把资金转变成固定财产。没有物权自由,没有资金自由,市场发展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第五十六章 送你上青云

陈惇赶到了府衙,见王廷归有光一脸憔悴,休息不好的样子,果然是连日的忧劳加上昨晚的突发事件,让他们苍老了好几岁。

“大老爷,震川先生,”陈惇关切道:“昨晚上没事儿吧?”

王廷道:“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但张总督不知怎么回事,说有人故意纵火,趁乱偷走了重要口供……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过不多长时间又派兵在苏州城里搜寻起来,说内宅走失了一个妇人,奇哉怪也,真是叫人懊恼。”

陈惇心知肚明,却道:“张总督有嬖宠,也不至于要这么大张旗鼓大作声势吧。”

几人纷纷摇头,不一会儿两个郎中步入府衙,径直往二堂去了,归有光就道:“沈光德卒中了。”

陈惇早就从楚嫣那里知道了消息,道:“现在情况如何?”

“僵硬不动,口不能言,”王廷道:“只有眼珠子会动,说是大喜大怒情绪不能控制之下引发的,可能余生都要这么个样子,再难好转了。”

归有光跟他说,早上的时候张经还接到一位封疆大吏的飞书传信,这个大官当初任苏州巡抚的时候,与沈光德相交密切,如今听闻朝廷要法办他,立刻在书信中撇清了关系,并且称沈光德是“无商不奸”、“罪有应得”。

陈惇还能说什么,外国人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就是四民之末,叫做无商不奸。

“岂止呢,”王廷道:“镇守太监也有信来,说当初提拔沈光德,无非是见他善于理财,谁知道他心怀怨愤,竟挑动机工造反呢,也是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

“墙倒众人推,屎盆子全扣在沈光德头上了。”陈惇就道。

沈光德当初能得到织染局的差事,无非是借势,随着官势而上,随着官势而下,这东西是借来的,自然有归还的一天。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胡宗宪大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有一丝遏制不住的怒气。

“胡大人,”陈惇走过去,道:“怎么了?”

胡宗宪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神色,道:“没什么……刚接到奏报,倭寇进犯乍浦、海宁,攻破崇德,转掠浙西。”

陈惇道:“总督大人要督战浙江了吗?”

“总督大人说,且先任由敌动,我自岿然不动,”胡宗宪眼中闪过蓬勃的怒火:“要等到广西狼兵齐集,方能一举尽歼倭寇。”

陈惇道:“之前说是倭寇两万多人盘踞浙江柘林川沙堡,张总督每日选将练兵,要一举歼灭,如今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还在等狼兵到来?难道狼兵不到,这仗就不打了吗?咄咄怪事,张总督问我苏州要去军粮二百万石,我苏州百姓人人节省口中之粮,就是希望他赶快剿灭倭寇,恢复太平,如今却按兵不动,日费口粮,张总督难道真不是有意纵容倭寇吗?”

“依我看并不要狼兵,也能打仗,”胡宗宪低声道:“谭纶、卢镗、汤克宽、刘显的兵马,都堪用。”

王廷也道:“苏州这边已经戡乱,抗倭军情才是头等大事,张总督怎么能主次不分呢。”

几个人正说着,就听见二门外一阵喧哗,军士进来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陈惇倒吸一口气,只以为楚嫣不听他的话擅自出门被抓了起来,急匆匆一看却发现他们竟抓了二三十个年轻妇人,各个不知所措,站在门外嗷嗷大哭着。

张经铁青着脸出来看了一圈又回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他的贴身侍卫出来骂人:“脑袋都让驴踢了!是美是丑分辨不出来啊,楚夫人就长这样?”

陈惇想起楚嫣养在深闺,见到她面目的人倒是鲜少,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胡宗宪两次遇见他,都忙得没有机会多说话,晚上陈惇从府衙出来,迎面就遇到了胡宗宪的亲兵,说他们大人来请他喝酒,陈惇欣然答应,七拐八弯地绕了一圈,才找了一个深巷中的偏僻地方。

“酒香也怕巷子深啊,”陈惇进了门才闻到了浓郁的酒香,道:“没想到大小酒铺都关张了,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

进去一看,才发现临窗的桌椅上趴着一个人,身前杯盘狼藉,已经放倒了三四个酒坛,而身后一面雪白的墙壁上已经被墨水渍染,显然是胡宗宪刚才奋笔疾书,挥毫笔墨,写了满满一面墙壁。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陈惇念道:“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像是听到了陈惇的话,胡宗宪猛地将头从酒盏中抬了起来,厉声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胡未灭,鬓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他荒腔走板地唱完,又一头栽在了桌子上,身边的亲兵为难地看着陈惇:“我们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要不然您明天再来?”

“无妨,”陈惇坐在他对面:“我们不喝了,你把酒抬下去吧。”

陈惇说着不喝,其实忍不住取了胡宗宪酒盅,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你?你不是天涯沦落人,”胡宗宪眯着眼睛打量他,摇头道:“你前途大好呢,怎么知道真正的沦落人,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我不是,那你也不是。”陈惇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真正的沦落人是什么模样?”

“……总之你不是。”胡宗宪两眼发直,显然喝晕了,惹得陈惇一阵轻笑,却听他道:“我才是沦落人……我才是,想我胡宗宪,嘉靖十七年中进士,榜下即用,去山东益都当了个七品知县,不过两年丁母忧,不过三年又丁父忧,又二年方才起用,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之地,如今又巡按浙江。我今年整整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仍是个七品巡按之身,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想要致君尧舜,却蹉跎十六载,此事何难?!”

明永乐元年,以一省为一道,派监察御史分赴各道巡视,考察吏治,每年以八月出巡,称巡按御史,又称按台。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皆其考察对象,大事奏请皇帝裁决,小事即时处理,事权颇重。巡按之责,是“以小监大”,但要承认自己是个“小”才行,因为这个巡按说到底也不过是假借天子之权,而实际只是七品官身罢了。

“想我胡梅林,十六年来无一处不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不假少息,”胡宗宪长叹道:“在益都时,招降强盗,扑灭蝗灾;在余姚又平决冤狱,督治县学,我任满离开之时,百姓上书挽留,奔走悲号,如失父母。老幼万余,扶携送百里外,哭声振野。难道不是对我的肯定吗?”

胡宗宪想起了临行前,牵着他衣服、卧在他车轮之下的百姓,他们不忍自己离去,最后在胜归山上建了一座生祠,买田种梅,祭祀不绝。

他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湿润:“我离开他们,以为自此可以建功立业,大展宏图,可回到京中,蹉跎在都察院中,大小官职任免,仍旧平级调任,不曾前进一步,岂不是殊为可笑?早知如此,我何必离开他们,终老于胜归山,还能庇护治下的子民,岂不是更好?”

陈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能道:“兄长好比流落在丰城的干将莫邪之剑,终有一日,能化龙而返延平津。”

显然这话说得胡宗宪大为开怀,却倏然又苦涩道:“终有一日,我也曾这么劝说自己的,但那是哪一日呢?”

胡宗宪的眼里,藏着他读过的书,胸中的抱负,和曾许下的志向。他仿佛是经风霜洗练的梅树,自有嶙峋之骨,不俗之态。可是如今他眼中的火焰摇摇欲坠。

“兄长曾许下什么誓言?”陈惇道。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胡宗宪自嘲道:“我来浙江之前,曾发下誓言:‘此一去,不擒获王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你一定嗤笑我,不过是刺探官吏的巡按,却大言不惭说要擒获海贼安定东南……那要江南总督干什么呢?可应该平定海波的江南总督,却按兵不动,姑息养寇,坐视浙江一省生灵涂炭!”

在都察院混日子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就这样没滋没味地打发时间,过几年就是六品,过几年还能升到五品,就这样慢慢地熬资历,二十年后说不定能轮上右都御史,他已经找不到当初“为生民立命”的奋发了,骨子里的热血冷下来,凉薄地让自己都吃惊。

可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想到那个挑灯读史,为古人千秋功业击节赞叹的自己;那个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悬梁刺股十年寒窗的自己;那个落为三甲却没有一丝不情愿,背着一个轻薄行囊就走马上任的自己——在蹉跎的十六年里,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曾忘掉当初积蓄在胸口的一团火焰;无论怎样惘然,回头总能看到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个高吟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自己。

他还不愿就这样白头归去见父老。

簌簌的飞雪瞬时充满了天地,嘉靖三十二年的初雪降了下来,推开窗子,胡宗宪忍不住要把胸中的那结合着愤懑、失意、痛苦和欢忭、振奋、慨叹的一口气啸出来,即使北风伴着雪花迎面,但手指竟然攒出汗来,一股由来已久的热气充斥在胸膛里。

“你许过什么愿望?”他忽然道。

“我啊,”陈惇想了想道:“有一日晚上很晚了,在街上走着,没有一盏灯为我留着,我就想有一天,整个苏州的灯火为我而亮。”

胡宗宪微笑了一下,不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竟然拍着手又一次醉倒在桌前。

“好愿望,好愿望,比我的好……”他喃喃道:“你要实现你的愿望,比为长者折枝还容易;我要实现我的愿望,却比挟泰山而超北海还难!哈哈哈,当年相士说我,发必有风,因风吹火,火才能发,我的东风在哪儿呢?”

高亢的笑声渐渐低沉下去,若有若无的泪光满溢在腮边,止于平静而又微微促狭的鼾声。

陈惇这才叹了口气。

他要一展胸中抱负,就要有足够的权力,可权力从哪儿来呢?皇帝不知道他,权臣不知道他,他也没有任何门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天子修玄,人非奸党所荐则不用。陈惇的老师唐顺之比他蹉跎的时间更久,久到唐顺之自己都觉得要以布衣终老一生了。他要实现抱负,却经严党骨干赵文华推荐,方才起用,若要保持名节独善其身也行,但这样人再多,对这个国家有何益处呢?

那么反过来,如果只有这一条路,能实现理想,报效国家,救世救民,那么与奸党同流合污又如何?

陈惇从胸膛中掏出了白缣,放在胡宗宪的耳边,喃喃道:“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吧。”

他走出门外,看到天上忽然散尽飞雪,而露出湛然夜空来,一颗流星静悄悄掠过。

“书生老去,机会方来。”陈惇踩着轻烟一般淡然的雨雪,一时觉得轻快起来:“说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可不要蹉跎这么多年,也发出这样的感慨……”

第五十七章 窗外事

“嚯,可算捉到了!”院子里尚薇大跳起来:“刘妈,我的罐儿呢?”

陈惇在屋子里也听到响声,不用说,这又是薇儿捉到了一只蛐蛐。她对捉蛐蛐、斗蛐蛐的兴致很大,捉到一个,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捉的时候用草掏,手扒,水灌,还趴在灶台上不让刘婆开火做饭,因为灶底经常能蹦出这东西来。

养在竹笼子里头很快就死了几只,薇儿很是愤怒,后来经过陈惇的悉心指点,用了灶房的盐罐子,再后来直接把陈惇的细陶瓷笔罐儿拿走了。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她的蛐蛐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有时候还能看见她给心爱的蛐蛐喂点心。

然后就可以拿出去和一条街巷的小孩们斗去了,大获全胜就喜动颜色,斗输了就唉声叹气,非要再寻一只称心如意的。陈惇完全不敢跟她说苏州还有专门的斗蛐蛐的地方,里头白牙青、拖肚黄、狗蝇黄、锦蓑衣、肉锄头、金束带、齐膂翅、梅花翅、油纸灯这些名种齐全了,这几个小屁孩玩得简直就是小孩过家家,估计全街坊的人都这么乐呵呵地想着。

“是钳像蜈蚣钳,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的促织,”尚薇仔细观察后得出结论:“虫子中的常胜将军,我哥是这么说的,总之能打!”

陈惇就推开门走出去,就见尚薇小心翼翼地拨弄罐子里的两只蛐蛐,给一旁花容失色的楚嫣解释着,似乎也很不解楚嫣为什么害怕她手里的东西。

陈惇一看她罐儿里的蛐蛐,道:“这蛐蛐老了,个头又大,不经冬,也没有斗志,活不了多久。”

尚薇不信道:“活不了多久你也知道?”

“这只蛐蛐春生夏长,秋风不耐,冬天就把它冻死了,”陈惇又指着罐子里的另一只深黑色的小蛐蛐道:“倒是这一只,长在深秋,体型上小很多,但历经霜寒,能熬过冬。”

一旁的刘婆大发感叹:“这养虫子也透出了道理来,经历霜寒的虫子,比别的虫儿就活得久,人也是这样,历经磨难可不就是更牢靠些嘛!”

罐儿里的两只蛐蛐左右两翅一张一合,相互摩擦起来,两雄相遇,一场激战就开始了。首先猛烈振翅鸣叫,一是给自己加油鼓劲,二是要灭灭对手的威风,然后才呲牙咧嘴开始决斗。头顶、脚踢、卷动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旋转身体,寻找有利位置,勇敢扑杀。几个回合之后,弱者垂头丧气,败下阵去,胜者仰头挺胸,趾高气昂,向主人邀功请赏。

楚嫣素来最怕这些长须长尾的虫儿,此时竟也不由自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也随着尚薇的惊叫而屏息凝神。

眼看这一只新捉的蛐蛐斗败下来,损了一直触须和一条腿,尚薇才用茅草将它们分开了,意犹未尽道:“我要再捉一只,这只不耐斗啊。”

“别捉了,”陈惇道:“我要出去逛街,你去不去?”

尚薇眼睛一亮,又发问道:“我要去,可街上不是没有人吗?桂花楼的点心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

陈惇哈哈一笑,抱着薇儿出了门,薇儿又回头道:“刘妈,我的蛐蛐要喂米饭的,一粒米就够了,可别把它撑死了!”

又对楚嫣道:“美人姐姐,等我回来给你买好吃哒!”

陈惇一乐:“你还挺大方。”

“金屋藏娇,是不是这个意思?”尚薇扑腾了一下短腿,一本正经道:“要一个大大的金屋子,才配得上这样的美人,就跟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要看我的促织一样,哥你每天回来,肯定也要看美人啊。”

陈惇摇摇头,往平日最喧哗的东街上走去,尚薇一见又后悔出来了,原本里里外外数不清的玩意儿摊都没有重新摆上,喊破喉咙的吆喝仿佛昨日梦中,还有潮水般的游人只剩三三两两匆匆的过客。

陈惇停在一间铺子前,这里原本是他给尚薇买风筝和剪纸的地方,如今挂着大大的“欲售”两个字,他敲门还真有人探头探脑给他开了门。

“这里没有纸娃娃啦?”尚薇进去东瞧西望地,丧气道:“不能贴窗花啦。”

“没有了,”店主道:“店铺准备要盘出去喽。”

“两间屋,一间房,”陈惇转了一圈,问道:“要卖多少钱?”

“三十八两银,”这店主侧头看他:“你要买?”

“三十五两,卖不卖?”陈惇道。

这店主叹了口气:“就这个数吧,懒怠再讲了,要现银付讫不拖欠,这里头还存了那多风筝,还有印染的底板什么的,也都给你了。”

等陈惇从店里走出来,怀揣着交割文书,他已经是这个店铺的主人了,当然还要官府过一遍明路。尚薇拖着他不解道:“说到三十两他也肯卖的,仿佛他那个店铺是个累赘似的。”

“这样的累赘都给我吧。”陈惇一笑:“以后都是薇儿的嫁妆。”

陈惇在一条街上,又分别买下茶馆、点心铺、锡器局和箍桶铺子十二三间,都是急于出售的门面房,统共花去了四百多两银子。因为动乱给他们的打击很深,店主纷纷贱价抛售物业,被陈惇买下来,打算旧房翻新,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苏州百废待兴,不同于张经为丢失的账目而着急,知府王廷着急的是苏州的市面繁荣。陈惇买门面房装修的事情很快被他得知,此时正是建筑费低廉的良机,陈惇一口气从王廷那里借走了工匠六十四人,因为工匠的籍册在官府,王廷更是对他的所作所为雾里看花。

等陈惇将自己的想法细细一说,王廷也不由得露出了瞠目结舌的神色:“这样……能行吗?”

当然建筑还要许多时候,陈惇的学业已经荒废了不少时间,等他回到学宫,果然又被王夫子揪住训斥了几番,当然整个学宫一段时间内的气氛也很低迷,王夫子他们这些教授训导都像是焦头烂额的样子。

“你还不知道?”王篆道:“张经来了府学一趟,对咱们很不满意,说是咱们先在府衙前集会请愿,才引发了苏州的动乱。他要学政和训导们好好管束学子,再不要乱闹风潮,带动舆情了。”

陈惇怒道:“府学的学子是因为游手绑架迫害王秀才一家,才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的,明明是出于义愤,怎么张经指黑为白,反而说学子带头闹事?”

“他还说咱们府学学风不正,是由教师放纵的。”邹应龙道:“要让咱们好好跟南京国子监学学,唉你去过南国子监吗?”

见陈惇摇头,邹应龙和王篆对视一眼,道:“那可是个可怕的地方……”

这里面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要从本朝太祖重建毁于战火的国子监说起。为了要人才,太祖皇帝对于办学校非常热心。他的办学的政策只有一个字:严。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宗讷,就秉承他的意旨,订出许多规条,待学生非常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学生受不了这样的迫害和饥饿,曾经闹过两次学潮。第二次学潮起事的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大字报(没头帖子)。

当然这在封建时代看来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事,毕竟“天地君亲师”,臣不能犯君,子不能弑亲,弟子不能造老师的反。于是太祖闻之,龙颜大怒,把赵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隔了十年,他还忘不了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体教职员和学生训话。于是石碑众多的南京国子监里,最醒目的一篇碑刻,就是他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

这块碑在国子监仪门外侧右手,很容易找到。碑分上下两截,上面是“……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下截是对工役膳夫的规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处斩!割了脚筋!”

这篇白话训词比历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类的话都要真实得多,有力得多。也是张经今日要求苏州府学的学子做到的东西,他将这一次苏州的民变之始,归咎于府学生的“不务正业,书生误事”,要求所有学子只能埋首四书五经中,最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原来所谓的学生运动,”陈惇倒是十分惊异:“在这个时候就有了。”他所知道的民国时期,参与学生运动的会被称为“进步学生”,他们代表着进步思想,如果遭到开除或逮捕会被认为是受到打压。

这一次的事变,张经就认为是学生拉开了大幕,这其实也并没有判断错误,因为学生因为王秀才的悲惨遭遇而集会请愿,中途发生了游手殴打学生的事情,又激发了苏州百姓的同情,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整个苏州。

你要说陈惇是什么看法,他其实是希望学生与政治运动分离的,因为青年学生容易头脑发热,也最容易受人利用,他们站在台前本身就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问题是,这一次学生们没有受人利用,张经却将之定性为有组织有计划“带头闹事,带动舆情”,要进行思想上的管束,或者说钳制。

“学子究竟应不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陈惇渐渐有了主意,道:“我们应该好好辩一辩,真理越辩越明。”

第五十八章 振聋发聩

中国历史上第一份报纸,不迟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唐代的官报,是由各地派驻长安负责呈进奏章和通报消息的进奏院和进奏官们分别向各个地方抄发的,当时通称为进奏院状报、进奏院状、邸吏状或报状。这种报纸,“数十幅书”,其中的记事,凡“数十百条”。内容以报道朝廷政事为主,如“某日皇帝亲耕籍田,行九推礼。某日皇帝自东封还,赏赐有差。某日宣政门宰相与百僚廷争十刻罢”等等。

宋代的官报发布制度日益完备,邸报的名称开始出现。苏东坡的“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就以“邸报”一词入诗。邸报又称邸抄、朝报,由诸路州郡派驻首都的进奏官负责传发。他们按照各个时期不同的规定,每日、每10日或1月发报1次。邸报内容主要是皇帝的诏书、起居言行、政府的法令公报、各级臣僚的章奏疏表、省寺监司等机构的工作报告和边防驻军的战报等。

当然邸报这个东西就是后世所谓“内参”,渠道控制地比较严格。从宋朝开始,邸报的正本只发至各级政府部门的长官,长官以外的官僚和士绅所看到的往往只是它内容不全的抄件。

与邸报这样的官方报纸不同的是,宋代出现了小报,是非法出版的非官方报纸。主要在首都汴梁和临安发行,刊期不定。小报这个词还有个别称,叫“新闻”。小报发表的内容就是政府没有公开的什么“朝廷机密”啦,据闻从宫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啦,人事任免背后的种种故事啦,总之大部分都是办报之人的臆测,却能引起许多反响。南宋时,小报上还常载有北方军民抗击金兵的消息和主战派官员反对议和的奏疏。

所以小报的出版触犯了新闻泄漏的禁令,因而被统治者加上“撰造浮言”、“乱有传播”等罪名,受到严厉查禁。宋以后,直到今天,各代也出过类似小报的出版物,时人称为小本、小钞或报条,同样受到查禁。

陈惇认为,不是百姓没有这个需求,而是非官方报纸一向遭到查禁,而官方邸报又是一种政治待遇,官员是不愿与庶民分享的。毕竟圣人都说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没必要让他们直到为什么,所以一直没有诞生出一家面向普通民众的报纸。

所以陈惇打算试验办报,先办一份学宫之内能刊印发行的报纸,然后以学宫的名义再向外面推广。

作为一个后来人,他太清楚报纸的作用了,那就是反映和引导社会舆论,开启民智。不仅启迪知识分子,而且使普通百姓也有了获知新闻的权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也不再是一个口号。

又可利益民生,又可掌握话语权,宣传自己的思想,陈惇在经过细致考虑后,出资购买了东大街的一间中型印刷厂。巧的是,这间厂子就挨着剪纸铺子,陈惇干脆让工匠将两间房间打通,购买了先进的印刷机器,和前任店主留下的印刷工人一起,琢磨办报的方式方法。

报纸按陈惇的要求,要参照后世的模样,那就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创举,因为此时可以借鉴的邸报,完全是一个材料又一个材料的堆砌,没有分栏,也没有标题,更没有消息、通讯、评论等不同新闻体裁的区分。没有四开或对开的版面,邸报完全是手抄版,而且是抄在单张的纸上,或者装订成小册子,简陋地让陈惇摇头叹息。

“我们印刷出来的是四开的版面,”陈惇比划道:“这样一面就是一版,每版有不同设计,大写标题区分……官方的公告性材料放在头版头条,底下邀请权威进行社评,第二页开始就自己采写新闻……”

没想到排版、设计这些个问题很容易解决了,陈惇居然被技术问题困住了。

“什么,你们还在用雕版印刷术?”陈惇完全不可置信道:“不是宋朝就有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了吗?难道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历史都是假的不成?”

“活字印刷?”这些工人比他还摸不着头脑:“谁用那方法啊,又费时又费力,最费钱!”

在陈惇的思维中,雕版印刷对文化的传播起了重大作用,但是也存在明显缺点:第一,刻版费时费工费料;第二,大批书版存放不便;第三,有错字不容易更正。综上所述,活字印刷的优势在于,只要事先准备好足够的单个活字,就可随时拼版,大大地加快了制版时间。活字版印完后,可以拆版,活字可重复使用,且活字比雕版占有的空间小,容易存储和保管。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如今大小书籍,几乎还是用雕版印刷术刻印,不论是书坊还是印刷厂,大家都认为雕版印刷术比活字印刷术好用。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活字排印会造成排字行距不整齐,乃至歪斜,甚至出现单字横置、倒置,字体大小不一样,并且笔画粗细不均的情况。由于活字版是一个个的单字排捡而成的,这种活字版不但边栏界行往往高出版面中的文字,而且文字与文字之间也有高低不平的现象,致使凸出来的地方着墨就重,凹下去的地方着墨就清淡。

“各种材料的活字都试过,都不行吗?”陈惇一听倒吸一口气。

“铜、锡、铅活字不易着水墨,木活字易变形,泥活字粗糙易碎,”工人纷纷道:“没有一个好用的。”

当然印刷效果还是其次,主要是技术和成本问题。

技术上,这是因为中国人所使用的汉字方块体系数量庞大,一副活字要满足排版的需要最少也得有几万个活字,有的甚至要刻制十几万个活字。这样大的数量,制作工程是相当繁复的,何况汉字的字型,横撇竖捺,勾点提顿,又大大增加了难度。所以欧洲报业发达不是没有原因的,以欧洲人所使用的拼音文字体系来说,仅需要制作数十种字母、字符的活字,便可以非常方便地完成排版工作。

成本上,按印刷工人的说法,铜活字使用的时间最长,但一套完整的万字铜活字造价竟高达数万两白银,以陈惇现有的实力,他购买房产、店铺可以,弄出一套活字来,实在是力有不逮。

“这样吧,先用雕版,”陈惇道:“以后报业成熟壮大,我就不信我没钱弄一套活字。”

他知道活字印刷术是历史的进步,是技术的革新,尤其是在印刷报纸上,因为此时大多数书印刷的数量不多,需求量大的四书五经等经史子集千年不变,使用雕版印刷相对方便快捷,一次刻成,保留整版,便可以反复印刷。而活字印刷术用黏土作为原料,且一字可反复排版使用;而雕版印刷一字只能一处使用,不能反复排版,必然是跟不上报纸的更新速度的。

陈惇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硬件上做到最好,谁知工人对视了一眼,道:“老板,拥有全套铜活字的人,咱们苏州就有一个,而且家中子弟也在府学读书,说不定你还认识哩。”

“谁?”陈惇大喜过望。

“不知道名字,不过是太仓王氏子弟,王家有咱们苏州最大的印刷厂,不过也用的是雕版印刷,”这些工人道:“那套铜活字刚铸出来的时候,好轰动哩,不过没印几次,好像王家几个老太爷都不喜欢,不过也是,几本书印出来,字体都不好看。”

印刷品其实也是一种艺术品,像太仓王氏这样的文人世家,对印刷品的评价,往往也是从艺术的标准出发。从审美角度上来看,活字版很难超过雕版,怪不得不为所爱。

陈惇点点头,心中有了盘算。

晚上陈惇回到宿舍,点上灯烛,手随心动,一行俊秀的楷书跃然纸上,只见上面写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后面缀了两个大大的字“可乎”?

“凡今必欲做官,必欲科考,必欲读书,乃教子曰:书中自有黄金屋,富贵必从读书得,”陈惇一字一句写道:“是诚然也。然读书则必做官,必富贵乎?”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富贵吗?当然大家都这么想,但陈惇提出,读书是为了“开眼界、知天下、勉自身、修正心”,最后用所学去“济世安民、报效国家”。

“人不知读书何,而死记也,硬背也,或追章逐句,或不求甚解,”陈惇道:“做八股以应试,习题文以通考。目之所见,则四书五经,心之所想,必大小题文,诚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矣!”

陈惇点题之后,立刻续以自己的批评:“以吾之见,则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惇骂得痛快,为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因为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心迂腐,脑迟钝,都是读书读错了,读了死书。

读书不是能了读书而读书,陈惇提出,读书是为了关心天下、造福天下而读书,开卷有益,这书书本回馈给人的东西,而人要回馈给社会,就是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读书人。

“……所以主智、求真、学以致用也,”陈惇道:“书能使人开智,有智则当求真,求真则学以致用也。”

孟子所谓“知人论世”就是对真理的认知与理解。很多人读书是开了智,但不求真,枉费了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谆谆教诲。而仅仅“求真”还不够,陈惇提出要学会“知行合一、学以致用”。

在文章末尾,陈惇提出了最振聋发聩的声音:“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家事要知,要知道柴米油盐,知苍生保暖。

国事要知,要知道天下兴亡,知生民苦痛。

天下事更要知,要睁眼看这个世界,看大势,看民心,看历史潮流,看家国未来!

陈惇一放下笔,就见王篆林润几个一窝蜂凑过来,个个用狂热的眼神盯着他:“梦龙,此文一出,必成大家!”

“如立高岗,远见非凡。”林润评价道。

“振聋发聩,中心震动。”邹应龙捂住胸口。

“文章华国,立刺时弊。”王篆点头道。

“……”陆近潜张开了口,却又闭上了,缓缓伸出大拇指羞涩道:“给你点个赞。”

陈惇的口头禅被他学去也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把他的头发薅成了一堆蓬松的羊毛。

“这样的文章,天下学子都应该看一看。”王篆道:“明日你贴在学宫墙上,大家都能看到了!”

“我打算付梓刊印出来。”陈惇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市恩

西长安街,钟鼓迟迟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巷,也包括最大最气派的严府。

“赵文华这回总算做了点人事,”严世蕃腮帮子一动,一只仅存的眼中却闪烁着冰冷的光,仿佛吃人的饿狼一样:“这个蠢货在江南搜刮三尺地皮,还堂而皇之地装船运回了京里,竟像唯恐人不知似的,打着是给爹你祝寿的名义!”

“你说他张扬,”严嵩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他送来十二顶金帐,你不是爱不释手,夸赞不已吗?若不是你索求无度,贪得无厌,他能搜刮地那么急吗?浙江地方官参他的奏疏都压了一摞了,你不是全都拦下来了吗?”

严世蕃就道:“爹,关键是赵文华还敢贪了张经的军饷,二百万石军饷,他贪了五十万石,而张经明知道他贪,竟一本奏疏也没有呈上,我怀疑他是故意做了局,捏住了赵文华的把柄!”

“文华在江南,事事与他掣肘,”严嵩道:“他还是咱们的人,张经能与他和睦相处,反而是咄咄怪事了呢。”

“文华这次去江南,名义是钦差,但实际皇上只不过叫他去祭海,”严世蕃道:“祭海之后,他就要返回,如果不能伺察到张经的把柄,我们就几乎失去了对付他的大好时机。但我还真没有想到,原来爹你收的这干儿子还是有点用处的,他竟能搞到这么重要的东西。”

“张经要拿来攻讦咱们的把柄,”严嵩怒道:“谁想到苏州民变竟能暴出这事儿来!兴盛昌和咱们往来的事情,沈光德如何知道?”

“这些巨商,聪明着呢,知道要借势,也知道要给自己留后路,”严世蕃道:“不过那又如何,他就是个商人罢了,要他今夜死,活不到明天。他有这东西——”

他说着轻轻碰了碰桌子上的账目,“还不如没有呢。”

“这账目和口供,赵文华说,是那个胡宗宪送来的?”严世蕃忽然道:“爹,这又是从哪个旮沓冒出来的人,我怎么不记得。”

不怪他不记得,当初和张经一同下江南的,还有一个原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擢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

张经身负六省军政,李天宠负责协助他,两人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默默跟着他们来到了浙江,这个人就是浙江巡按胡宗宪。当然这个七品的官儿,级别太低,直接被无视了。

只等到胡宗宪与赵文华搭上了线,递送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过来,严嵩才忽然对这个人起了兴趣,然而暗暗查过之后,他发现自己枉自诩深谙皇帝心意,竟没有一丝一毫觉察到皇帝在这个人身上的苦心栽培。

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总共一百一十人,从他们中选派巡按御史分巡天下。选派巡按御史十分严格,每名巡按御史的产生,都是先由都察院敲定候选人,要按照籍贯和为官经历选拔出两名候选人,要引至皇帝面前,请皇帝钦点一名。

严嵩发现另一位候选人不论从年龄还是资历来说,都似乎更适合巡按浙江,但嘉靖帝却钦点了这个叫胡宗宪的人去。而当他细看胡宗宪的资历的时候,却见他出任两任知县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边防重镇,又巡按湖广,又参与平定苗民起义。此人踏入仕途这十几年来,政绩卓著,有目共睹,为什么一直得不到提升呢?

“难道他是得罪了人?”严世蕃猜测道:“是谁,徐阶还是李默?”

“他谁也没有得罪,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落在了三甲一百二十名的人,他还不值得招揽。他也没有唐顺之拒绝张璁那般的底气,去得罪谁。”严嵩道:“他在益都干的不错,本来可以升任知府的,却被召入了京中做御史,随后巡抚宣府,也是皇上钦点的他。”

“难道咱们这个皇上,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才能?”严世蕃眯起了眼睛:“简在帝心?”

“这是最接近的解释,”严嵩道:“我看皇上不只是打算用他,而是准备要大用……可是怎么大用呢?难道要代替李天宠,从巡按变成巡抚?”

“那算什么大用,”严世蕃咂摸道:“胡宗宪如今是个监察御史,要往上升为按察佥事,按察使,就是佥都御史了,李天宠那个右佥都御史算什么,这就叫大用?”

“那你说,既然不是去代替李天宠的官职,”严嵩就道:“是去代替谁呢?”

严世蕃这才一顿,紧接着不可思议道:“……难道是张经?”

“也许陛下把他放去浙江,只是为了磨一磨性子,或者再作为一场历练,留待后面再用此人,”严嵩摇头道:“但也有可能,是作为张经的备选……”

他话还没说完,严世蕃就跳了起来:“皇帝心思也太深沉了罢!当初要咱们推荐江南总督人选,咱们推荐了魏谦吉;他转头就用了李默推荐的张经,谁能想到张经也不是他心中选定的人,却让咱们一直以为是李默从中做沮,让咱们和李默争来斗去,最后却空降一个他心中早就定好的人选,胡宗宪!”

眼见严世蕃脸色红地骇人,严嵩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个陛下向来喜欢玩弄权术,将所有臣工玩弄于掌中,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是猜不透,”严世蕃道:“世间的招数千变万化,归纳起来也就是三十六计,一个人再有本事,他的手段也有穷尽的时候。要不然这么多年为什么咱父子俩独得恩宠,为什么每一次,孩儿都能猜到他的心思,不就是摸清楚了他那一套,还早就有了破解的办法了吗?”

嘉靖帝以权术御下,自以为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却不妨早有人将他的权术摸清楚了,即使这一套规律十分难以捉摸,但天下的聪明人有如过江之鲫,总有人比嘉靖帝还要聪明的。

比如眼前这父子俩。

“陛下这一手,确实瞒天过海,让人难以料到,”严嵩却道:“我们没想到,他胡宗宪也没有想到,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通过文华,与咱们搭上线。”

“是啊,”严世蕃这才想到:“胡宗宪不知道皇帝的用心,蹉跎日久,早就日暮穷途,想要另寻出头之路了。”

严嵩微微一笑,皇帝也万万不会想到胡宗宪不是甘愿等待的人,他这把利锥终有跳出囊中的一天,而是谁帮助他施展抱负和才华,恐怕胡宗宪不会觉得是皇帝。

“这个投靠,可要接住了。”严嵩道:“他既然放弃名声甘愿加入咱们,又送上了这么大的礼物,决心不可谓不大,将来一定成事。而这人又是简在帝心的人,我们在陛下面前给他说话,又猜中了陛下的心意,一举二得矣。”

“这就是李默常常骂您的‘市君之恩’的意思吧。”严世蕃桀桀笑起来。

李默在太学讲学的时候,阴阳怪气地提到古代权臣“窥主上威福以市恩”,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如此种种,说的是谁,早就是路人皆知了。

“任那老匹夫说去罢,”严嵩道:“这一次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仿佛并不在意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贪贿行迹,就像这件事并不能给他们造成什么打击似的。

此时严嵩口中的李默,家中也来了一位贵客,正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

“文明,”伏案奋笔疾书的李默抬头看到站立在门边的陆炳,眨了眨劳累过度而酸涩的眼睛:“你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不敢打扰老师公务。”陆炳亲切道。

李默微微一笑,吩咐下人奉茶,很快书房里又添设了一个火盆,使空气顿时温暖起来。

李默与陆炳的关系,正是陆炳口中的师生关系,当年陆炳参加武举会试,李默就是主考官,宦海沉浮,李默官至尚书,而陆炳如今也是烜赫的锦衣卫大都督了。虽然说当初陆炳和严嵩一起构陷了夏言,后来也和严嵩互为援引,但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这一切还很难说。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到今年北京的冬天,分外寒冷难捱,许多官职低微的小官都没有足够的炭火过冬,当然俸禄低微是大明官场的常态,毕竟一直延续的是太祖时期传下来的薪俸标准。然而今年快到年关了,官员们的薪俸已经拖欠了一年整,依然没有着落,让李默这个曾经经理过户部的二品大员心中颇为难受。

“年末解往国库的税银,仅为三百六十万两。”李默道:“与国库前两年统计出的耗银相抵,这一年的账根本是白收了,亏空竟达五百万两之巨!”

“先不管以前的亏空,”陆炳就道:“眼前总算是有钱了,大家应该能过个好年了吧。”

“过好年?”李默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陛下在西苑大发脾气呢,说银子还没有捂热乎,已经被各部提走了,户部尚书方钝也是个能干的人,害怕陛下截留,三下五除二就拨付了出去,河工、陵寝、边防军饷,这一次禁不住宗室的抗议,只能又多余拨出去二十万两,最后只留了三十万两银子准备要发官员薪俸,结果就被陛下阻拦了,只给了十万两用于发薪,剩下二十万两要拿去修宫室!”

陆炳这就不能说话了,只能道:“……十万两也够了,玉熙宫火灾之后,皇上还住在偏殿里呢,总要先紧着皇上的宫室才行。”

说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听说苏州那边,张经惩处了民变的首恶,那个叫沈光德的织商,家中抄出来白银五十万两呢,已经被快马加鞭送入京城了。有了这笔钱,户部应该宽裕一点了吧。”

“皇上早就说了,这笔钱一半解进内库,以济进赐供应之用,一半解送国库,以助各项工费之资,有余以济各边之用,”李默一挥手:“工费,听到了吗?还是要给皇上修宫室!”

陆炳神色一顿:“钱的问题是小事,这张经在苏州似乎动静有些大,听闻查出了一本账目?”

“织染局官商与大小官吏侵吞贪贿巨细,”李默道:“张经的原话是,触目惊心。”

“那这账目何在?”陆炳追问道。

“他说是官署失火,有人盗窃走了,如今正在追查。”李默拍案而起:“不过他记得最清楚,绝不会有分毫谬误的一笔款项,就是给严嵩父子进献的五十万两白银!”

第六十章 入彀

还不待陆炳说话,李默就从桌上捡起一本奏疏,道:“这是我刚写的奏折,看看怎么样?”

陆炳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李默以此参奏严嵩贪贿的奏疏,道:“老师的这本奏疏确实慷慨激昂,字字见血……不过,作为证据的账册丢失,只恐皇上不信呢。”

“张经敢拿人头担保,”李默不悦道:“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嘴里说一句出来,掷地有声,这么大的事情,他敢有任何不实之言吗?何况严嵩贪污受贿,已经是举朝共知的事情了,多少御史言官轮番参奏,皇上未必不知。”

陆炳本想说皇上既然知道严嵩父子贪贿,还坐视不管,这事儿本身就值得寻思。然而李默道:“这一次可不一样,皇上派遣税官下江南,弄得江南百姓鸡飞狗跳,民不堪命,两个月搜刮地皮,才从运河偷偷解进了三十万两银子,他要是知道严嵩一年光是织染局的孝敬,就有五十万两银子,会怎么想呢?”

陆炳深吸一口气,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一次严嵩父子确实不好过了。嘉靖帝任用严嵩给他当家,结果算来算去,家里越来越穷,而这个大管家却越来越富,那他能高兴吗?

而李默还觉得可惜:“可惜账册不见了,不然岂止是严嵩,那大大小小中央地方贪污受贿的官儿,就能把他们连锅端了。”

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他素来是个谨慎之人:“可是账目这东西,一天没有找到,一天就是口说无凭……”

“我看你是诏狱审理案件多了,”李默就道:“想太多。”

“锦衣卫办案,确实要讲究一个四角俱全,”陆炳不认为这是坏事:“人证物证都在,有时候还有奇特的冤狱呢。这个事情太过冒进了些,如果处理不好,皇上很有可能会往党争上想……咱们皇上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学生只能万望老师再三思虑,不要轻举妄动。”

陆炳联想到了大狱,嘉靖一朝能称为“大狱”的案子,只有陆炳还没上台时候嘉靖帝发起的李福达一案的重审。那个案子,是真正的腥风血雨——国公、阁老、尚书、言官、封疆大吏、白莲教匪首,株连何止上千上万。

当然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因为案情本身,而是因为嘉靖帝相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诬告案,而是他的政敌,他的反对派欲利用此案倾陷宠臣郭勋,由于大礼议之故,反对派仇视郭勋,所以他们合谋疏弹劾郭勋交通妖贼李福达背君父之罪——

早在这个案子牵连郭勋的时候,郭勋就早先一步到皇上面前哭诉,说这些年,因为大礼而失去权力的官员早就对他心怀不满了,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反对皇上,只能挑他这个宠臣下手。这次他们联合起来,想要借此案扳倒自己,继而收回司法大权,最后再扭转大礼……结果三法司审判结果一出来,果然如他所言,嘉靖帝就认为他说得没错,这些官员是在打狗欺主,因此案子越审,牵连越大,坚持正义的官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伸张正义,反而被君父罢斥?

因为他们始终不知道,郭勋伺候皇上十几年,已经把皇上的脾气摸透了,知道嘉靖帝最忌惮臣下挑战他权柄,只要说有人要夺皇上的权,要翻转大礼,皇上就会宁枉勿纵。这一手他屡试不爽,而天下的聪明人岂止他一个,这一手已经被严嵩父子学会了,借皇上的手杀了多少人……

陆炳未说出口的话很简单,嘉靖帝收到这奏疏,第一反应肯定是暴怒无疑了,但暴怒之后,一定有个犹豫期。这个犹豫期就是臣下揣测和施加影响的时期,谁能把握他的心理变化,谁就在这场争斗中稳操胜券了。

皇帝在犹豫,要不要因为李默这份奏疏定严嵩的罪。按陆炳对严嵩的了解,严嵩最惯常使用的就是伏低示弱,痛哭流涕,自陈己罪,把自己的罪名说得不千刀万剐诛九族不能解恨——然后在皇上怒气消弭的时候,不经意间点出张经李默的关系,让皇上蓦然警觉起来,把这个事情拔高到一个渐渐形成的党派对另一个党派的攻讦上面,然后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就让皇上自己脑补就行了。

不得不说,陆炳不仅对皇上的心里揣测透了,对亦敌亦友的严嵩父子的心思,也通晓地很。

这个事情如果严嵩父子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的话,一般就会使出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但这一次,谁都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有了防备。

回到锦衣卫镇抚司的陆炳心中疑虑更甚,张经在苏州拿到了这样关键的证据,不细细保存,竟让能决定这么多人命运的东西丢了!说出去简直是比他经手过的许多离奇大案还要离奇。当然锦衣卫本事再大,也无法在张经的口述上再查明更多的讯息了,他也万万想不到陈惇在这件事情上起了怎样的作用。

“赵文华的人,什么时候进的京?”陆炳问道。

“初九日。”朱十三回道:“打着给首辅祝寿的名义,确实拉了一船寿礼来。”

“张经的人,我记得是十一日才抵达京城。”陆炳思来想去:“赵文华、赵文华……他并不在苏州啊。当时在苏州的官员,还有谁?”

“还有浙江巡按胡宗宪。”朱十三道。

陆炳完全不知道这个叫胡宗宪的,摇了摇头:“地方胥吏,豪族大户……”

“不管他是谁,”朱九在旁边插言道:“这东西虽然丢了,但张经敢打包票,那只要皇上下令查抄兴盛昌,自然会有流出的款项明细,不就等于找到了证据了吗。”

陆炳点了点头,这也是李默所凭恃的。

“沈光德家中被查抄,账目的事情已经流传地沸沸扬扬,”陆炳道:“首辅不可能不知道啊……知道了还若无其事,这不是他的风格。”

陆炳还在思索,却听一旁默不作声很久的沈炼忽然开口道:“都督,你可记得今年三月的时候,工部一名官员被弹劾下狱,罪名是侵吞木料吗?”

“记得,”陆炳道:“怎么了?”

“跟这个人没有关系,但跟这项工程有关系。”沈炼道:“当时重建的是陛下的万寿宫,我记得二月份的时候工程还因为没有款项而停罢了,三月就忽然有了钱重新开工,十月工程截止。”

“三月份哪儿来的钱呢?”陆炳抓住了重点。

“是啊,三月份国库不曾有夏税秋粮,各省还未解进银两,”沈炼面无表情道:“哪儿来的钱续上了工程呢?”

陆炳神色一变,失声道:“是他!是他续上了万寿宫的工程!”

怪不得严氏父子有恃无恐,因为他们早就有了一手绝妙的棋,用自己的钱替嘉靖帝完成了宫室的重修。这一点钱也许只要二十万甚至更少,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意义已经非同一般。

“快,”陆炳跳了起来:“备马,我要去老师府上!”

“大人,”从外头走进来的朱六一愣:“李大人一个时辰前进了西苑。”

陆炳神色青白,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又入了别人的彀中!”

苏州陆府中,长明灯火彻夜闪烁着,仆役过来将灯芯挑亮,又悄然退下。

“爹,”陆近辛烦躁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你不是给她许多发暗报的方式吗?”陆执章抿了口茶:“一个也没有收到?”

“一个也没有,人自从南衙起火就毫无音讯了,”陆近辛道:“但东西肯定是被她卷挟走了,要不然张经不会二话不说,在咱们家门口排列这么多兵。”

“算是没有白养她……但人现在生死不知,”陆执章道:“一切还很难说。如果她怀有异心,私藏了这东西,要和咱们交换呢?”

“这东西如果在张经手里,才有威逼咱们就范的可能,”陆近辛露出恶狠狠的神情:“在她的手上,那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纸!况且她交换什么,交换她弟弟?我割下他弟弟的耳朵鼻子,看她还敢不敢说要挟二字!”

“张经现在锁拿甚急,我担心这样搜查下去,”陆近辛神色一变:“早晚会被他找到。”

“现在不仅是张经,每个在账册上列名的人,都在寻找这东西,”陆执章沉吟道:“按说北京的那一位,最该着急,怎么他竟没有一句话带给咱们?”

“难道他要抛下咱们,丢卒保车?”陆近辛怒道。

“我看不像……你要相信那一位已经和咱们兴盛昌绑在了一起,牵扯这么大,是一句话就能撇清的吗?”陆执章摇头道:“我觉得他是已经有办法能善后了,他不倒,兴盛昌就不会倒。这就是咱们比他沈光德聪明的地方。”

沈光德对达官贵人的孝敬,也仅仅只是“孝敬”罢了。而陆执章就能拉上他们,捆绑出一个利益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下,很难说出现“丢卒保车”的事情,因为已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纠缠其中了。如果陆家仅仅是供上五十万两白银也就罢了,但他们通过在江南放债的方式,也给严嵩绑上了一个难以甩脱的包袱,或者说,枷锁。

“但现在,流言越来越甚嚣尘上,”陆近辛道:“江北已经出现了挤提风潮。”

“咱们的根基在江南,经营了数十年才有兴盛昌如今的信誉,”陆执章道:“江南的百姓没有挤提吧?”

“暂时还没有,”陆近辛道:“但这事情不解决,说不定哪一日江南百姓也会如此。”

“看情况,”陆执章面色沉下来:“如果不行,在借贷和当铺上,九出十三归。”

第六十一章 九出十三归

陈惇走进兴盛昌的大门,进去以后第一眼就看到的是四尺多高的柜台,柜台外面围坐这一些面带忧色的人,但他们说话仍然好言好语,里面居高临下坐着个收当的伙计,而是好言好语地说话,过了一会这些人就举着票子摇头走了,那伙计擦了把汗出来,“今儿都是要提取现金的,全都打发走了。”

“眼皮子浅薄,”掌柜的就道:“不过一些浮言未止,竟然就要撤回存款。”

“幸亏都是些新户,”伙计龇牙咧嘴道:“老户头都没有动。”

掌柜的点头道:“那是对咱们兴盛昌的信任,知道咱们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七灾八难全都能熬过来,这一次不过是一点风波,难道还挺不过去?”

陈惇点点头,他就知道兴盛昌牵涉进织染局贪贿的事件里,存款人对它的信用产生动摇,纷纷要求撤回存款——

“可……咱们这样天天跟他们解释,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要提款啊,”伙计道:“张总督的兵围住了陆府,进不去出不来的,看着很不妙啊。”

好嘛,连伙计都疑神疑鬼,信心消弭了。

掌柜的刚要叱骂,看到了陈惇却又笑脸相迎过来,面容一时之间看着很是滑稽:“这位爷,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知道,存取款在三号柜台。”陈惇熟门熟路道:“我打算借贷。”

“借贷?”掌柜的眼前一黑:“……您跟我来。”

陈惇来到三号柜台,掌柜的亲自给他办理,道:“您打算借多少银子?”

“不多不少,五千两吧。”陈惇道。

“哦,五千两啊,”这掌柜的似乎才松了口气,口气轻快了起来:“五千两可以出,可以出。”

陈惇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兴盛昌现在遇到小规模的挤兑,如果一定时期内这个情况没有得到缓解,就会变成大规模挤兑风潮,到时候借贷资本短缺,兴盛昌很快就要倒闭。

陈惇根据苏州市场上银两周转流通的情况,发现经过民变之后,一是百姓要求挤兑,借贷资本短缺;二是陆氏父子在江南几处地方放的高利债肯定是收不回来了,现在正是他们手忙脚乱擦屁股的时间,所以资本又短了一截,导致利息不断上涨。

果然陈惇问起利息的时候,这掌柜的就咂摸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利息高。”

“多少?”陈惇问道。

“九出十三归。”掌柜的道。

这是一种利息极高的借贷,如果要借款10元,为期3个月,月息就是1元,每个月需要纳息1元;但兴盛昌只实际借给你9元,这就是“九出”;客人到期还钱时,3个月却要连本带息共收13元,所以称为“十三归”。

陈惇也咂摸了一下,“掌柜的,这可有点黑啊。”

“特殊时期嘛,”掌柜的摇摇头:“你也看到外头了,挤兑的人多,资金周转有些困难,平常也不是这个利息,咱们也不想趁火打劫,被人诅咒雷公来殛。”

九出十三归利息过高,简直血盆大口、重利盘剥。但人或为穷困所迫、或为解燃眉之急,虽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舍身。恨之而无奈之下,只有希望雷公诛灭之,所以这一类的当押又被人们诅咒为“要雷公殛了你”。

“你要借五千两,”这掌柜的打量他,同情道:“是背上了债吧?天可怜见的,那帮催债的人不得好死。”

陈惇暗道等我到期还不上钱的时候,估计你们兴盛昌比外头放利钱的人还要狠毒。

陈惇一直将兴盛昌视为一个大型银行,因为它有雄厚资本,而且就像这掌柜说的,兴盛昌在江南百姓这里有足够的信用。当然陈惇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知道那账目已经被胡宗宪送去了北京,苏州这个事情很快就要了结了,张经的兵马不会再围着陆府,这一场危机兴盛昌会安然无恙地度过。

那为什么他还要在这个时候来贷款呢?

“我不是欠债,”陈惇道:“我是准备要购买商铺。”

“购买商铺?”掌柜的一愣:“你打算买几个铺子,这五千两银子都可以买一条街了!”

“我就是打算把一条街都买下来,”陈惇道:“现在东街那些商铺纷纷急于脱手,虽然你这里利息高,但商铺却是贱价出售了,我觉得还是划得来。”

这掌柜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陈惇的做法不赞同,还是对这些商铺关门盘铺的做法不赞同。

当然这只是陈惇流于表面的想法,他有很多东西,要通过这次借贷,一举得到。

“……你的抵押是什么?”掌柜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道。

“没有抵押。”陈惇一摊手。

他知道古代的购房者找钱庄贷款的可能性不大。为什么呢?倒不是因为当铺按复利计息,还款时太吃亏,而是因为找当铺贷款必须拿得出东西作抵押。对于急需贷款的购房者来说,这门槛太高。第一,他们没房,拿不出不动产凭证;第二,他们家里也不大可能有特别值钱的动产,要不然早变卖了凑成房款了,谁还傻呵呵地去钱庄借贷啊。

“你是故意在耍我吗?”掌柜的道。

“不是,”陈惇道:“我听说兴盛昌借款也可以不需要抵押,只要贷款方能找到实力雄厚兼且信用卓著的担保人就行了。如果贷款方自身信用卓著,能够得到钱庄的信任,那么连担保人都不要,就能从你们这里贷出钱来。”

“你眼生地很,应该是第一次来,苏州要是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我这个大掌柜不会不知道。”这掌柜的道:“所以你应该是请了担保人?”

陈惇摸了摸鼻子,心道我还真不是第一次来,不过上次见到的是陆忠,这一次换了个大掌柜,他还真不认识自己。

“我请了一个保人,”陈惇看了一眼外头那座从佛郎机商人那里运回来的时钟,道:“他应该快到了吧。”

邵芳急匆匆走进来,伙计眼见地很,老远就像捏住喉咙的鹦哥似的叫了起来:“邵大官人来了!”

大掌柜顾不得跟陈惇说话,立刻笑脸相迎,却见邵芳眉头一松,也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不过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旁边的陈惇。

“梦龙,”邵芳道:“你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陈惇一摊手:“我要借钱,要你给我做保人啊。”

邵芳确认他真不是开玩笑,不可置信道:“五千两银子,还跑到兴盛昌来借?你要是开口,我直接给你了……”说着就吩咐掌柜的,道:“快去在我户头上提一万两银子来!”

“且慢,”陈惇止住了满头大汗的掌柜的,道:“不用你的银子,我要问兴盛昌借。”

邵芳见他说的坚定,知道他可能另有打算,便点了点头:“好罢,你是让我做保人?”

有了邵芳这个保人,陈惇的贷款办理地非常迅速,不一会儿就在掌柜的亲自催促下,拿到了现银。陈惇收好了票根,拎着一箱子大元宝,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兴盛昌。而掌柜的看着陈惇在借据上留下的名字,却倒吸一口气。

“快,快去禀告老爷,”这掌柜的大叫道:“绍兴陈惇!绍兴陈惇!”

“就是这个人?”一群伙计似乎才反应过来:“可老爷家里围着官兵,进不去啊。”

“……快派人告诉孔公子,”掌柜的道:“这可是坑了他家一百万石粮食的人!”

看着伙计面面相觑的样子,掌柜的大喘了口气:“连孔家都能坑,你说他要怎么坑咱们兴盛昌呢?”

“不会吧,”伙计道:“只有五千两银子啊。”

掌柜的怒道:“他肯定还有后手!这人可是当世巨骗,你们可都要当心!”

还不知道被掌柜的冠以“当世巨骗”的陈惇坐在邵芳的大船上,问道:“东街是谁的地皮?”

“是商人窦春的地,”邵芳道:“他当时花了三万文铜钱买下十亩洼地,平整之后,建成商铺四十所,用于出租和出售。”

“我想直接问他买一半街市,”陈惇道:“五千两银子,应该够了吧?”

“三十两银子买下的地,”邵芳道:“你说够不够?”

陈惇点头道:“还是便宜啊。”

古代其实也有开发商,虽然不是以股份公司等现代形式出现,其职能却跟现代的开发商一样,就是负责把房子盖好,然后卖给别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开发商不少。王莽还没做皇帝的时侯,曾经出资一百万贯,在都城买下三十顷地皮,建成一批房子,低价卖给流民居住。唐朝的宰相裴度退休之后,也曾在洛阳北邙买地建房,低价转让给朋友和同僚。而此时大部分官员一旦卸任,也喜欢在家乡买地,营建之后再卖出去。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邵芳完全摸不着头脑:“难道真的打算经营商铺,做个商人?”

“做商人也很好啊,”陈惇道:“你不就是商人吗?”

“沈光德好吗?”邵芳反问道,露出了兔死狐悲的神色。

“砰”地一声震天的声音,惊得他们的马一下子仰头嘶鸣起来,陈惇道:“这是什么声音?”

“是吴淞炮台守军在放炮,”邵芳道:“那个叫胡宗宪的多管闲事,提议在吴淞设炮台设守军,还设巡防兵马司,早晚扰民不得安宁。”

第六十二章 伟大事业

在陈惇的全方位指导下,很快印刷厂就将他想要的报纸做了出来。

不光是工人们觉地新鲜,陈惇拿上这一份热气腾腾还有烤木炭味道的报纸,也觉得分外振奋。按他的要求,四个版面,头版是圣谕广训,下面是陈惇为之做的直解,二版是朝廷要闻和苏州本地新闻,比如说朝廷处决了逃到杭州的织染太监孙德田,苏州知府王廷虽然也得了申斥,但官职并没有变动,而且朝廷要他继续守土安民,尽一方太守之责等等。三版是学宫教育介绍,有学子们一天上课、下课的课程安排,有教师新增课程的分析,也有一二小小揶揄,说食堂的饭菜已经几天连续不变样了。四版就是陈惇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乎》。

陈惇将第一批印出来的十二份报纸带回学校,现在宿舍传看了一番。当然所有人的反应简直是出乎意料地热望,薄薄的纸张被他们翻来覆去看到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这就是你说的报纸?”

陈惇虽然很想办一些花边小报,风月小报,但那东西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而如果要介绍世界、引导思想,必须要前卫、进步的报纸,那么它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原创的、综合的、全面的、有巨大公信力的报纸,国家大事、时政要闻是它的首选,当然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绯闻秘录这样的东西,也不能另辟一个版面,陈惇打算等学宫报办起来之后,再新办一个这样的娱乐性报纸,与学宫报专注政治、思想和学术不同,这样的小报专搜八卦,绯闻漫天,怎么博人眼球引人注意怎么来。

“我这报纸还是太简陋了,不过四个版面,”陈惇道:“我以后打算出八版、十六版的那种,不同阶层的市民都能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让陈惇苦恼的是,四版的报纸从设计到出工用了整整十四天,而且那雕版只能用于复印,在下一期新报出来后,就不能用了,简直是资源浪费。

报纸是一种媒介不错,但它也是一种商品,需要盈利。陈惇如今手头确实有些紧张,他的五千两白银已经花出去了三千两,成功地购买了东街一半的地皮和店面,然而还要付工匠工资,重修店面,清理大街——

说到清理大街,陈惇从府衙大牢里提出了游手黑金刚等十人,每天早上四更更鼓还没有敲响,就让他们清扫街市,不到半个月,这些人纷纷哀求不已,希望能免除这么繁重的苦役。当然陈惇认为这并不是苦役,但看这些人的神色,仿佛已经生无可恋了似的。

但陈惇并不想放弃“免费劳动力”,于是要求他们找人来代役。

这群游手纷纷交代了自己的同伙,丝毫没有什么同袍之情,很快市面上许多游手被抓了起来,当然陈惇给他们的待遇还是清扫街道,这比直接打他们几十大板还让他们痛苦。于是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这些人为了逃避差役,又大肆供出了更多的游手。

陈惇这一骚操作让苏州府衙上下人等连续半个月都是脸都是木的,他们费尽心思又抓又打了多少时间,抵不过陈惇所谓的“劳动改造计划”。陈惇让这些游手一边干活一边高呼口号,比如“劳动光荣,奉献伟大”,“我劳动,我快乐”之类的,然后让百姓检查他们干活的成果,如果多数百姓觉得他们干活偷懒,没有清扫干净的话,那就延长工期,直到人民群众满意为止。

等到一个游手经过漫长的两个月的劳动改造,终于被首肯结束了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留下了悲情和悔恨的泪水,当然看在陈惇眼里也觉得很不忍,于是专门给他开了一个讨论大会,会上听此人痛哭流涕做了许多忏悔,以及这两月劳动学习的心得,陈惇代表人民群众给他发了一个小红花,又给他戴了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小徽章。

陈惇觉得如果要办一个“市民报”,普及程度也应该很广,他在考虑要不要在报纸上增设便民服务一栏,当然这一版的版面也很简单,标题始终都会是“为人民服务”。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是天才啊!”陆近潜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花边图案,还真是第一次见哩!”

“我打算要招几个画师呢,”陈惇道:“专门给报纸设计插图,就有点像《书言故事》那样的。”看着就非常引人注意。

插画在国外是十九世纪初随着报刊、图书的变迁发展起来的,但中国领先世界,早就陆续出了好几种这种插画文学教育的教材,陈惇就看见过嘉靖二十一年熊大木校注本《日记故事》(即每天读记一则故事之意),还有《书言故事》、《黄眉故事》、《童蒙观鉴》等。

《书言故事》每一页都有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小故事,下头附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简笔画。比如说这个“对日远近”的小故事,先写了晋书里的“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和“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两句话,下头画着一个帝王,怀中抱着个孩子,旁边侍立着大臣。画中的孩子伸手指着高高在上的太阳,大臣们惊异的脸色一览无遗。

“哦对了,”陈惇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文稿,可以投给我,我选几篇刊登在下一期的报纸上。咱们苏州还有谁是文章大家,有什么稿子,来者不拒啊。”

王篆和林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约稿?”

此时书商向文人约稿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没有报纸约稿的,陈惇就细细给他们讲了自己的规划想法,等十六版的版面出来,内容肯定不能单一,他就打算增设海外奇闻,还有小说连载,还有来稿选刊,总之要尽力满足市民的多元化阅读需求。

“你们说,一篇原创的文字,稿费应该给多少呢?”陈惇有点苦恼,他应该早点给杭州的吴钩书坊去信询问的。

其实古代,写文章,拿稿费,天经地义。稿费早已有之,“作文受谢,自晋、宋有之,至唐始盛。”在唐朝时期,润笔也就是稿费就已经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韩愈为大将军韩弘写《平淮西碑》,得稿费五百匹绢。当时一绢值两百文,一斤大米值一文钱,这可是天价了。

陈惇原本以为古代的文人雅士,大都讲究清高,耻言金钱,对于索取稿费往往羞于启齿,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比如苏州本地的大名人唐伯虎就把作品装订成册,封面上书“利市”二字,已经把它当作生意,文人们有学有样,常常能在街头见到这样卖作品的人。至于祝枝山,别人求字必须带着银子,他方才动笔,算是明码标价字画稿费。

“稿费的多与寡,要看作者的社会名气。”林润说道:“有一个字抵得上黄金一两的,也有写一天下来只能混顿饭吃的,看你要请谁写文章。”

“我已经想好了,大文豪归震川先生,”陈惇轻松道:“自己人……稿费啥的,好说,好说。”

又听到陈惇说要开设海外版面,这几个人更加不解了:“海外奇闻,海外的事情,从何得知?”

不怪他们对海外孤陋寡闻,而是苏州本地不同于广东福建这些地方,苏州港口太小,且织染局同西洋、南洋商人交易,只有码头一个地方,不许百姓接近,更不许交流。百姓只看得见金发碧眼操着一口鸟语的外国人,都当是稀奇来看。

而且此时的风气,官方对郑和下西洋已经定性为“劳民伤财之举”,自刘大夏焚毁海图之后,再没有官方船只出海贸易,只能籍由百姓私自出海贸易。海外的许多见闻,大部分是由这些常年在船板上的水手当做奇闻趣谈来讲述。

陈惇增设这个版面,一是要通过这些“奇闻趣谈”,增加百姓对海洋的了解,海洋之外,有什么?存在着怎样光怪陆离的国家和人民?二是要渐渐扭转从民间到官方的一种思想,并不是走投无路才能出海,并不是出海就无回头路;他要让所有人明白海洋上为什么危险和财富并存,为什么倭寇会常年侵略沿海,为什么禁海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抗——这一切,百姓都应该知道,他们有权利知道。

宿舍四人组,加一个外援陆近潜,已经投身于开启民智的“伟大事业”中了,他们可以称之为“轰轰烈烈的事业”,可以称之为创举的报纸,很快就被舍管老师发现了,当然这位老师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要参加一个张经组织的大会,这个会议自然是要讨论如何“更加严厉地管束学生”。

张经还在声色俱厉地讲述学生不严加管教的为害,这位老师已经被手中这份独特而前所未见的的报纸吸引了全部心神,待看到最后一页的文章时,竟不由自主拍案叫绝起来。

“诸位教工,”他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激动道:“我这里有一篇好文章,你们都应该听一听,当然,张总督也应该好好听听。”

“凡今必欲做官,必欲科考,必欲读书,乃教子曰:书中自有黄金屋,富贵必从读书得,是诚然也。然读书则必做官,必富贵乎?”他不待众人反应,慷慨激昂地大声念诵了出来。

待听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句时,连学政都倒吸一口气,低声问道:“这是谁的文章?”

又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句,满堂私语,几乎都在道:“这一句,可谓直追苏韩!”

等到最后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一句出来,百十名教职工全都被震动了,纷纷询问道:“这是哪一位文章大家?”

“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人都赞道:“文章千古事,文章千古事!”

“辞气湛然,自始方为贵。”学政不由自主站起来,结果报纸又细细看了一遍,全然不顾台上的张经已经气得脸色铁青。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王夫子也暗暗点头,竟不由得长叹一声:“沉迷八股久矣,再听闻这样的好文章,真有以水渥面之感!”

“绍兴陈惇——”学政的目光凝在了作者名字上:“陈惇?!”

第六十三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陈惇被两个学子左右挟住,带到了明伦堂之中。他一进来,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了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个子丑寅卯来,陈惇只感觉自己的薄薄的夹袄都要被烧出两个大洞了。

“学生见过诸位师长,”陈惇只好敛衽行礼道:“见过总督大人。”

“原来是你,”张经认出了他来,冷哼一声道:“一个府学生,却不务正业,参与到府门公事之中,难道你不打算科举出仕,而要选择做一个劳于案牍的胥吏吗?”

“学生只是去衙门拜访震川先生的,”陈惇就道:“总督误会了。”

“我看你野心勃勃,很有参与政事的心思嘛,”张经扬起手中的报纸,道:“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陈惇写这个本身就是为了驳斥张经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做好了有朝一日要面对他的打算,就道:“是我写的。”

虽然文章作者署名就在那里,但所有教职工并不肯深信这文章真的就是陈惇写的。毕竟他这样年轻,还这样“活泼好动,坐无定性”,却能写出这样厚重沉稳的文字,发出这样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声音。

偌大的明伦堂里,顿时一阵嘈杂的喧哗。

张经冷哼一声:“你写这文章,目的何在?”

“学生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驳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说,”陈惇道:“这就是目的。”

“是吗?”张经道:“学生不看圣贤书,反而要关心国事天下事了,要做什么,要像这次苏州叛乱一样,围攻知府衙门,煽动百姓造反吗?”

“学生围坐在府衙前,是和平的请愿活动,没有围攻,没有示威,而是平静申诉王秀才一家的冤屈,请求知府正视民意,驱赶游手无赖。”陈惇道:“中途一帮得了消息的游手聚集而来,不由分说殴打学生,造成一死数伤,而最后苏州百姓出于义愤,自发驱赶游手,又从何而来‘煽动’一词呢?”

“你倒会狡辩,”张经道:“学生不好好学习,却跑到府衙请愿,这是谁教他们的道理?”

“是古人所教,”陈惇直接道:“汉朝末年,汉哀帝当政时,朝政黑暗,民怨鼎沸。出身名儒的谏大夫鲍宣上书,痛陈百姓面临‘七亡、七死’,请求哀帝摒斥董贤等群小,拯救民生。哀帝无动于衷,御史以鲍宣大不敬为名,奏请加以死罪。消息传出来,天下都为鲍宣叫屈。京都太学里,有个叫王咸的博士弟子制作了大旗一面,高高扬起喊道‘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当下就有一千多个太学生响应。第二天太学生分作二路,一路等候在要道,待丞相孔光上朝的车驾经过时,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声势汹汹诘责。另一路则到了皇宫外,上书给皇帝,要求开释鲍宣。最后朝廷终于下旨,免去了鲍宣的死罪。”

“北宋末年,宋徽宗沉醉于声色犬马,任用蔡京、童贯等六人主持军政要务。这六个本都是奸佞之徒,朝野愤而斥为‘六贼’。”陈惇道:“宣和七年,金兵大举南侵。六贼仍居高位,欲以主和。太学生陈东以大义感召同学,一起上书吁请清除六贼。尚书右丞李纲等大臣也都上奏,支持陈东之议,钦宗遂下诏将六贼处死流放。”

“至于本朝,也有一桩。”陈惇道:“英宗时期,太监王振祸国殃民,逮捕了北京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国子监一千多学生到宫门伏阙,前请求宽恕时勉。有个叫石大用的,上奏情愿自己代替受刑。学生们围聚在朝廷门口,呼声响彻殿庭。”

“你要说什么,”张经立刻抓住了陈惇的话:“你是说如今朝政黑暗,今上是汉哀帝、宋钦宗那样的昏君?”

“请张总督不要断章取义,”陈惇道:“学生是说,如果当时英宗有感于太学生之请,即刻诛杀王振,还会有之后的土木之变吗?如果当日学生在苏州府衙前被游手殴打的事情,能八百里加急传于朝野,皇上有感于此,能迅速召回织染太监,罢一切税法,还会有之后的民变吗?”

“如果张总督说学生有组织有目的,”陈惇道:“那目的也是希望能驱逐迫害苏州百姓的太监、游手,难道这和百姓的想法不是一致的吗?连朝廷都下了旨意,承认这次民变,是‘百姓出于义愤’,枭首了孙德田,为什么大人还觉得错在苏州百姓,错在学生呢?”

“我没有说错在你们,”张经怒道:“我是说你们应该安静读书,不要一有事就跳起来,这样能有几分心思学习,还怎么考试?”

陈惇暗道你总算把题目拉扯回来了,道:“学生是要所有读书人抬眼观天下之事,并没有说要他们干扰地方事物,时时刻刻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陈惇整篇文章的主旨在于,学生学的是圣人之学,怀的是济世之心,要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除了教他们道德文章,破题应试之外,还应该让他们了解国事民情,不同于一般汲汲钻营的禄蠹,而应常怀报国之心,心存高远之志。

“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民之老少。老人常思既往,少年常思未来。思既往,故生留恋之心;思将来,而有希望之心。”陈惇侃侃道:“少年锐意进取,眼界开阔,思维活跃,热血沸腾,他们肯做事、想立功,他们有追求、有理想,就好像清晨的太阳,世界终将属于他们。让他们埋首于案牍,专注于时文中,何异于折鹰隼之翅,不使高飞于空;损潜龙之角,不使奔腾于海。”

“有五十之少进士,人皆以为荣,我独以为哀。”陈惇道:“以其半生已过,皓首穷经,方一跃而登龙门,读五十年之书,还有五十年报效国家吗?做不了几年官儿,便‘官应老病休’矣!还有穷尽一生都无法中试的人,他们一辈子就什么也没有做,不立功,不立德,不立言!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既有大好之年华,当行不朽之功业……”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陈惇道:“中流击水,革故鼎新,奋发有为,正此时矣!”

少年的最容易受到影响,少年时期塑造什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一生很难动摇。陈惇希望他们不仅知道窗外之事,还要了解世界之事,成为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读书人。

难以遏制的欢呼声响起,不知什么时候,拥挤在门外的学子们涌入,最热烈的掌声像是山呼海啸一般,久久不绝。

“愿总督大人体察民意,放宽思想钳制,另外——”陈惇举起报纸,道:“这是学生心血来潮弄出来的嗯……报纸,希望学政大人能允许在校内通行。”

明伦堂的这次辩论,似乎比安亭文会还要出名些,陈惇一连卖出去了两万多份报纸,还供不应求,印刷厂的工人已经招募到了三十七个人,仍然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着,当然陈惇许给他们的月薪也水涨船高起来。

连胡宗宪也问他要去了几张报纸,当然他现在留在苏州,而张经却回到了杭州督战——不久前圣谕下来,要张经即刻返回任战,而胡宗宪也在圣旨中提及,要他代替张经镇守苏州。

“你这上面说,”胡宗宪饶有兴致地指着最后一页的小角落:“欢迎社会各界踊跃投稿,一经采用,即奉送润笔之资纹银一百两。这是真的吗?”

“真的,为了庆祝创刊嘛,”陈惇道:“以后这报纸的版面增多,肯定需要大量的稿件。说起来我还想开辟一个抗倭专栏,需要你的帮助。”

胡宗宪大感兴趣:“怎么帮助?”

“就是你们同倭寇作战,具体经过什么的,我想要第一手资料,”陈惇比划了一下,道:“会有一个纪实,让百姓特别清晰地了解到,你们是怎么打仗的。”

又或者,战地随军记者也可以,只不过在此之前,一定要先将报社发展起来。

陈惇如今仅仅依靠印刷厂的工人,所有的排版设计、采稿出稿都是和府学的同学们一起完成,虽然大家都兴致勃勃,但并非专业人士,提供都是业余的东西。陈惇办报社就是要有一个场地,汇集专业的人才,把这个前无古人的东西办起来。

两人绝口不提账目的事情,仿佛这件事情从未有过。

“文嘉先生到了!”陈惇已经看到了人影,当即下去相迎:“我的插画师来啦。”

说着回头做了个鬼脸:“本以为和文先生这么深厚的交情,他怎么也应该少我一点润笔费的,没想到熟人一点优惠也没有!唉,钱总是不够花啊,银子还没捂热呢,嗖嗖全没了!”

看着他敏捷轻快的背影,胡宗宪也不由自主一笑,仿佛也被感染了这样的心情。

当然陈惇说到做到,硬件软件都要做到最好,不仅找到了文嘉给他设计版面,而且还连哄带骗,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地勒令王世望交出了家中闲置在库房里的那一套铜活字。

“东西放着不用,就是暴、殄、天、物、知道吗!”陈惇看着如今只能用神色来痛斥反抗他的王世望,哈哈大笑道:“当然咱也不是那种横征暴敛的人……你看,这一期的报纸上,选用了你的一篇文章,你也要出名了,回去拿给你家老太爷看,让他也高兴高兴吧!”

学宫报的飞速发展让陈惇都感到了吃惊,即使他知道报业这个东西就是历史的潮流,他只不过是顺流而下,但却也没想到会……怎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仿佛历史上还从没有一样东西,能日进千里,也没有一样东西能有报纸这样的传播能力和影响力。全学宫几乎每个人都订阅了半年甚至一年的期刊,而在下一期报纸来临前,全苏州议论的话题,全都围绕着报纸上的内容。

鉴于其巨大影响力,又是苏州本土第一份报纸,陈惇已经将学宫报正是更名为“苏州报”了,而学宫报变成了其副刊,当然还是“周报”而不是“日报”,不过八开的版面中,又顺应人情地开设了老百姓关心的话题,越来越有泰州学派提倡的“百姓日用之道”了——这是唐顺之和何心隐看过之后做出的评价。

而报纸接到了越来越多的投稿,陈惇不得不又买了两间房子,专门用于放置各地的来信和随信而寄过来的厚厚的稿件,陈惇要求所有撰稿人必须将自己的地址都写得详细清楚,不然稿费寄不过去。当然其中很多人并不缺这一点稿费,主要是看到自己的文章家喻户晓,风闻全城,实在是特别得意的一件事。

所以王世望听到陈惇居然有这么大的福利给他,也幸福地露出了晕眩之色:“真的吗?”

“我去,”陈惇看得一阵恶寒:“要不要这么娘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陈惇搓着手臂火速离开了,徒留王世望还在原地风中凌乱。

第六十四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

冬至节的一天,陈惇接到了徐渭从福建寄过来的信,里头居然也有他给《苏州报》的投稿,据说是苏州去福建的商人,带去了报纸,他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徐渭还是这样的恃才自傲,除了陈惇的文章,和后来归有光的一片《论学而》能入了他的眼睛,其他所有的文章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说这些文章都“狗屁不堪,故弄玄虚”,只配用作“茅坑厕纸”。

陈惇不由得大为汗颜,因为这些文章还真都是他选用的,看来他和徐渭之间,还真有点不一样的品味。

等他看过了徐渭的投稿,发现这家伙也没有什么高深文字,反而将自己在福建的游记作为见闻录的形势,写了下来。约莫三万字左右,却让陈惇看得入了迷,他立刻提笔回信,第一句话就是称赞徐渭的文字,终于“由繁入简”,更上一层楼了。

徐渭的文字,当然出于他深奥的学识和无与伦比的才情,挑选着他独特的读者。就像下里巴人听到阳春白雪,他们听到了一种境界,然而又忍不住呸一声,说这是什么东西?许多人觉得他的文章也是这样,陈惇有时候就劝他写一点入世的东西,能让人看到你真实才学的东西,然而徐渭这家伙还是有点反骨的,偏偏不肯,真是个拗秀才。

不过这一次他的游记仿佛“平易近人”了许多,陈惇念出来,连薇儿和刘婆都能听得懂了,而且还很有趣味,比如他在福建抽了许多烟草,连他那只黑狗也有了烟瘾,徐渭一拿出烟盖锅子来,就眯着眼睛蹲坐在身边摇头摆尾,吸着徐渭的“二手烟”,被徐渭骂道是“大烟佬”。

这只黑狗,薇儿也认识,还亲切地叫它“小黑”,在听陈惇说抽烟有害健康,就义愤填膺地认为是徐渭这个家伙在坑害小黑,当然她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院子里“叮一口瞿”叫唤的蛐蛐身上了,只剩下楚嫣一遍遍读着徐渭的文字。

“早就听闻过文长先生的名声,”她道:“也没想到他是个这样不羁的人。”

“文人嘛,都有点癖好,我一直觉得徐渭的癖好就是骂人,”陈惇哈哈一笑:“估计是他那个岳父看他不顺眼,他又不能回骂,干脆来骂报纸上的人,反正也见不到。”

“文长先生有可以恣意臧否别人的资本。”楚嫣道:“不过他这样的文字,仿佛是一种不曾见过的体裁。”

“类似日记的格式,和其他杂记体不同,”陈惇道:“他也不单是摹山范水,而注重于和人的往来,看着更有意思,当然他本就是个厌恶说教的人,这样一来更有一种代入感。”

“……看文长先生的文字,”楚嫣道:“会觉得天地很大。”

“天地本来就很大,”陈惇润了润笔:“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被困在尺寸之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如何击中楚嫣的心房,他给徐渭的回信是鼓励他继续记录见闻,然后又哈哈一笑,在信纸上画了一支五瓣梅花,意思就是“苏州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等他写完信,忽然听到院子里咿咿呀呀想起了琵琶的声音,他寻声出去一看,才见楚嫣抱着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妾出於微贱。小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

陈惇心旷神怡地欣赏起来,乐声就像她唱得那样,哀而不伤,微而婉。不过等她唱完,薇儿却没有露出欢呼之意,咂摸咂摸了小嘴,道:“今天冬至,这曲子没有过节的气氛。”

“我想听那个,”薇儿金刀大马地横劈下来,两手一握,做出了一个“惊回首”的姿势:“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陈惇一下子笑出来,尚薇听得那个是茶馆里头新聘的说书人,夸张地很,醒木拍得像是木鱼一样,但看客出奇地多。

他的茶馆是最先装修完毕营业的,客流量不多不少,总是闲人居多。

但陈惇今天忽然觉得尚薇点到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上,他不知怎么,竟也真的学着那说书人的模样,讲了一段“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故事。

唯有楚嫣完全怔住了:“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明明不是一句好诗,那后两句,更是‘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分明是哭李商隐的……”

可为什么,从他口里讲出来的故事,却和这种悲伤毫无干系。

“最后他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笔扔了去,大踏步地走出门,道: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痛痛快快一辈子,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陈惇和薇儿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刘婆也插着手笑了起来。

楚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她瞪大了眼睛,仿佛被烫了一下,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从她的心底活了过来。

吴中以冬至为小年,这种小年还比真正的春节还热闹,满街上都是桂花酒的香味。当然名字并不是这个,而叫“冬阳酒”,用的糯米和桂花酿出来的,开了坛的酒颜色是微黄而清冽的,里头飘着细丝丝的桂花瓣,上面还微微浮上来一点点泡沫,看着赏心悦目。

陈惇就提了两瓶这样的酒,给知府王廷拜年去了。

王廷那里居然围了一群商人,他见到陈惇算是眼前一亮,道:“梦龙你来的正好,我还正打算要寻你来呢。”

说着就指着陈惇道:“这就是《苏州报》的创刊人。”

陈惇招架了他们齐刷刷的目光,却听其中一个商人道:“你那个报纸上,说要有广告位,是什么意思?”

陈惇暗道这些商人就是眼光毒辣,很快就知道广告这东西对他们的作用,“就是你们付费宣传自己的商品。”

这个商人似乎比较感兴趣,拉着陈惇道:“那我一个卖床单被罩的人,也能打广告吗?”

“怎么不可以,床单被罩不就是商品吗,”陈惇道:“我们可以为你做第一个贴恰的广告,你可以看看效果。”

“那这个广告的位置,有多大?”这商人问道。

“半通栏八分之一。”陈惇道。

这商人比划了一下,不由得失望道:“那也太小了,这谁能看得到?”

陈惇哈哈一笑:“你要知道报纸一天的销量是多少,它的读者基数是多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注意到了这个广告,你的产品都家喻户晓了。”

其他商人似乎都露出一个兴味的笑容来,当然他们不是对陈惇的形容感兴趣,而是对陈惇的“忽悠”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味。他们对报纸广告的威力,还一无所知。

陈惇和这个床上用品的品牌达成了口头协议,很快就为这个商品设计了花边广告。其实广告词很简单,就一句“舒适健康,品味生活,做苏州最好的被子”,然后这句词就忽然红遍了大街小巷,据说不到十天的时间,这个商人库存的所有被子都卖完了。

看到蜂拥而至的商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广告,陈惇适时推出了自己的报价:报花广告、报眼广告、半通栏、双通栏广告、半版、整版、跨栏广告,各有不同的标价。虽然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但老板们在短暂的犹豫后,立刻与陈惇达成了愉快的合作。

当然最大的广告位陈惇自己独享了,作为报刊创始人,他就有这样的特权。刊登在两个大大的版面上,整版跨板的广告,就是陈惇为自己的东街商业街打的广告。

他的店铺进行了重修,又招了工人,劳动力价格低廉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因为纺织工厂到现在没有重新运作起来,丝绸滞销,大批工人依然待业在家,他随便一招就有很多人挤破头想要得到岗位。

这也是他在王廷那里遇到那么多商人的缘故,如今经济衰退,不仅是商人,连王廷这个苏州知府都头疼地很,如何刺激市场,恢复苏州以往的繁荣,就是他这个府尹迫切要做的事情,所以之前陈惇对他提出了,他当时没有表态的一个提议,终于被他点头同意了。

陈惇的提议就是,举办一个苏州丝绸展销会。

“什么叫展销会?”王廷被他说得一愣。

“顾名思义,就是把东西展览出来,然后销售出去嘛。”陈惇道:“咱们苏州丝绸产地,苏绣那么精美,竟能沦落到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步,简直太可笑了。织染局五六十万匹丝绸销售不出去,就无法开工,再不想办法纺织业就给摧垮了。”

陈惇既然提出这个想法,就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举办者的资格。他在报纸上刊登了展销会的信息,然后确定了商品展销会的申办程序,最后给出五十名参展资格。

当然在此之前,陈惇还承包了一件事情,就是第十七届苏州选美大会——哦不,是花魁大赛,也是他提出来的,自然是为了吸引各地客商聚集苏州,而且在陈惇的设计中,花魁大赛要放在展销会之前,原因很简单,展销会是个新东西,人不曾见过,而花魁大赛是百姓都很熟知的东西,凭此引来目光后,再开办展销会,事半功倍。

第六十五章 花魁大赛

当然这两个大项目都是需要启动资金的,在这一点上王廷能提供的支持有限,因为今年赈济水灾,又催缴军粮,还要兴建那些在民变中毁坏的公用设施,银子如流水一般地花了出去,所以陈惇只拿到了三万两白银。

他做了一个细致的预算,认为两场大会下来,差不多要花去十万两白银,也就是说,他还需要七万两银子,于是兴盛昌的三号柜台又出现了他的身影。

这一次去似乎有些不同,因为掌柜的殷勤地仿佛媒婆似的,看到陈惇还上了借贷,也没有清点一下,反而笑眯眯地问他还需不需要贷款,这一次有比较优惠的贷款。

上一次按照“九出十三归”的算法,陈惇要借五千两银子,实际只拿到了四千五百两,还的时候要还六千五百两,月利算下来其实不是一分,而是一分一厘左右。而这一次掌柜的推荐的这个借贷,月利是四厘,也就是说如果陈惇要借贷七万两白银的话,每个月只需还二千八百两。

“这个优惠力度确实不错啊。”陈惇道。

“可不是嘛,”掌柜的道:“张总督撤兵走了,百姓也踏实了,不再挤兑,利率自然要降下来。”

陈惇点点头,就听到掌柜的问道:“您……打算借多长时间?”

“按月的话,差不多要两个月吧,”陈惇道:“那就是五千六百两银子。”

掌柜的哦了一声道:“这个借的是多,但一般都是借一个月的。”

很快就出票,陈惇顺利提到了银子,当然这一次掌柜的似乎也很有意思,说陈惇已经变成了兴盛昌的常客,就不需要保人了。

看着陈惇的背影没入人海,店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大公子,”这掌柜恭敬地迎上去:“孔公子。”

陆近辛仔细看着陈惇刚才办理的票根,确认无误,方才哈哈大笑起来:“再聪明的鸟儿,也有落入网中的一天,何况我看他不过是哗众取宠、自作聪明的人而已。”

孔贞宁似乎不像陆近辛那样畅怀,“这个人狡猾如狐,诡计多端,不可掉以轻心啊。”

陈惇的资金到位了之后,一切活动就进展得非常迅速了。往年在苏州河畔举行的大赛,今年也不例外,陈惇考察了各处,发现持续了这么多年的大赛的地址从未改变,是有原因的。准备工作如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放河灯什么的,自有专人操作,而每个青楼的老鸨也在陈惇这里敲定歌舞表演的流程,毕竟青楼需要这一次大会,打响口碑,增加收入。

陈惇发现根本不能说古人的娱乐活动少,事实上他们的娱乐活动多得令人眼花缭,除了青楼的歌舞、吹拉弹唱、戏曲表演之外,还请来庙会、社火的杂戏班子,还有走索的、耍花坛的、舞刀弄枪的、高台、高跷、旱船、舞狮、舞龙,场面火爆地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不过老鸨子们还有一个事情比较关注,那就是“竹竿子”人选。

竹竿子是什么,就是主持人。在宋代的演艺活动中,就有主持人出现,宋代一些杂剧节目开演前,有一个被称为“竹竿子”的人,出来向观众致辞,并作介绍,他的“台词”多是吉利祝福的话。

当然竹竿子的报酬也是很丰厚的,老鸨子也要贿赂竹竿子,让他们给自己的姑娘多说几句漂亮话。

不过这一次很显然,陈惇并没有请竹竿子。

“没有竹竿子,这大赛怎么进行啊?”老鸨子纷纷问道。

“谁说没有,”陈惇的手指在场内指了一圈,最后回到自己身上:“我就是啊。”

陈惇自告奋勇担起了节目支持人,又见优伶之中有个十分滑稽出色的,嘴皮子利索,便叫他做个捧哏的,两人一唱一和,陈惇即兴加了几个后世的段子,竟把围观的青楼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苏州成衣铺这几日的生意几乎是从未有过的红火,因为陈惇决意增设一个红毯环节,为所有参赛的姑娘们设计礼服,其中有一套就是旗袍的改版,对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服饰,陈惇参与了所有的设计环节,从立领盘纽、摆侧开叉的细节布置,到单片衣料、衣身连袖的平面裁剪等,陈惇设计出了颜色、纹饰、长短、宽窄、开衩高低以及袖长袖短、领高领低等完全不同的十二套款式来,又根据每个姑娘独特的气质,为她们反复改版三次。等最后的一次彩排穿出来的时候……这些成衣铺的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四月。

对,衣服的出现让陈惇感到了女性是这个时代,不,是所有时代最难打发的人,因为她们很快发现这身袍子不管配任何鞋子,都不伦不类。达不到要求的老鸨子们很快就从陈惇那里得到了高跟鞋的图纸。

皮质的高跟鞋被老鸨子们齐齐吐槽了一番,说不及弓鞋轻薄,看起来笨重地很,姑娘们穿上肯定不好看之类的。当然这个时代已经有了高跟鞋了,就是尖头弓鞋。鞋长正正的六寸,鞋面为浅粉色,后部绣着如意云纹。鞋头部尖翘,三层缝制,跟部坚硬似木质,高高突起,约有三寸,陈惇扒开裱裹的红素缎,发现鞋底的后跟部被加垫了长圆的高跟,高跟以多层革板纸相叠,用合股丝线钉在一起,帮底之间缀压黑色滚条,鞋沿口可见手工缝制线迹,前后部相连,为外高跟型。

大多数人认为高跟鞋源于16世纪初的西方,最早是为了方便人们骑马时双脚能够扣紧马镫。直到16世纪末,高跟鞋才成为贵族的时尚玩意。其实陈惇是不太心服的,要真论起来,魏晋人爱穿的木屐,难道不是高跟鞋的雏形?更何况,他曾在北京明十三陵的定陵看到过出土的万历帝后随葬弓鞋,两双鞋分别为尖足凤头的高跟与平跟,说明中国人的审美观和西方也有交汇的地方,最起码都认为女子穿上高跟鞋,都能使自己的纤足更加美丽,更加引人注目。

当然陈惇也不服气这个批评,他刷刷就画出了高跟凉鞋的款式,只有几根薄薄绑带的鞋子让老鸨子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哎呦起来,露出了羞恼的神情。

当然老鸨子们徐娘半老也还是很有风情的,不过陈惇消化不了罢了。她们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又遮着嘴巴,道:“公子你还真是风月老手呢,这鞋子虽然穿不出去,但闺房之中,还是很有情趣的。”

陈惇自然要落荒而逃了。

元旦的这一天晚上,天气其实呼气成冰,然而苏州城老少爷们的心却**辣地,因为他们期盼已久的花魁大赛终于来临了。

一早开始,吴淞江江面上船只遮天蔽日,迎来不送往,大家都赶往会场,官船与私船挤挤挨挨,两边的船夫还能凑在一起嗑瓜子聊天呢。苏州下辖的各处县令也是花魁大赛的常客,轻车熟路地换了画舫,被迎入馆阁之中。

有钱的人能买个座位,没钱的挤挤挨挨挑头张望,当然一天的时间里,那些做小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推着车板,挽着筐子在人群中尖声叫卖,岸边专门设了一条彩棚,里头还有简易的摊铺,卖时鲜特产,方便这些小商贩们推销自己的小本生意。

从这个定点零食销售场所走出来,岸边还有许多以前不曾见到的游乐活动,比如陈惇就命人在岸边扎了一个高大三丈左右的秋千,绳索荡开,几乎擦着江水而过,上头有专门的演员辗转挪腾,展示花样,喜得众人仰头观看,连声高呼。

还有执旗泅水的表演队伍,即使江水冷得刺骨,但这些人居然还能**着在水中翻出花样来,这大概就是花样游泳的雏形,每当他们合力做出一个动作的时候,岸上就热闹无比,呼喊跳跃,震耳欲聋。

这个节目表演完,还有一个水傀儡戏。

说起这种水傀儡戏,倒真是让陈惇大开眼界。是先用轻木雕刻制作出海外四夷五蛮王及仙圣、将军、士卒的傀儡木像,高约二尺有余,其傀儡木像之形,只有臀部以上,无腿脚,且用五色油漆漆之,彩画恰似真人。

在傀儡人像的臀部以下,则要平底安装一个榫卯,再用长三寸多的竹多的竹板支撑它。然后放入水中,船上的人摇动手柄游移转动它。另有一人,执锣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赞导喝彩。

这戏也有好几出,分别是:英国公三败黎王,孔明七擒七纵孟获和三宝太监下西洋。在看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陈惇就发现,即使这个时候的官员依然不赞成当年这种下海的壮举,认为是虚耗国力、奢靡无度。但是百姓们都十分喜爱郑和这个曾经率领三万人开辟星辰大海的人。

鲜花美酒齐备,游人已经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陈惇叫来的道人故弄玄虚像台上吹了一口烟火,像一条火红的缎带似的,霎时点燃了两边的大红灯笼。

百姓的眼睛瞬间就被晃花了,原来沿河两岸竟然搭设了成百上千盏形态可以的灯笼,有龙灯、宫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等,形状有圆形、正方形、圆柱形、多角形,而且是由竹木、绫绢、明球、丝穗、羽毛、贝壳等各种材料制成的。上头用细线编结出各色人物,徐徐翕动起来,人物栩栩如生,像要从灯里走下来一般。

而且这灯笼分明没有人去点,但一盏接着一盏次第亮了起来,像是铺开了一条银河。

响彻的尖叫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把陈惇的耳朵震聋,大概有半刻之后,人群才渐渐息了欢呼,而此时知府王廷作为官府的代表,做出了与民同乐的姿态来,亲手点燃了第一束烟火。

一大颗烟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开一朵大火球出来,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真是流光溢彩,随即一根根白似银黄似金的烟花柱子炸了开,竖了起来,一瞬间有如万千丝绦吹落,光明照地、灿如云霞,一时间人们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第六十六章 金风玉露

烟火从空中坠落,由一束束明亮的光源,渐渐迸溅成一点点微弱的花火,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江堤上一排柳树却忽然流光溢彩起来,仿佛天上的烟火弹落在了上面。暗绿色的枝叶上四下飞蹿,噼里啪啦地响彻着火星,就像满树挂着金丝一般。

其实是树梢上挂着的只有指头大小的彩灯,里头的燃料是一点点木屑,串联在一起,只能亮几秒钟,然而已经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了。底下呼喝的人更是激动,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歌舞、杂技、魔术作为大会的前戏,轮番上场。表演的节目不仅有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等百戏,还有坐在乐筵上操琵琶、笙、笛、箜篌、拍板等乐器吹拉弹唱的乐工竞相献技……

倒吃冷淘的赵野人,吞铁剑的张九哥,药法傀儡的骨朵儿,口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的达腊池,表演杂剧、杂扮的大特落,弄葫芦的刘百禽,操云琴的温大头,奏箫管的党千,吹鼓笛的杨文秀,以及陈惇茶馆的招牌说书人刘铁嘴,悉数登场献艺。各种猴戏的,以及鱼跳刀门等等杂技,一片连一片,音乐声、喝彩响成一片,十多里外都能听到。

其中,陈惇增设一个猜谜语的环节,与现场观众互动,答对了就有精美奖品奉送。参与人数太多,以至于预先安排的数十个礼仪小姐都忙中出错,总之奇技奇巧多种多样,都能让人耳目一新。

等到歌舞百戏之后,陈惇才一跃而登上湖心亭,顿时聚焦了全场的光芒。

“大家好,我就是这次花魁竞选赛的竹竿子陈小二,”陈惇向四方作揖,一本正经却又滑稽非凡:“首先,来个游戏:举起你们的左手,注意举高,对,再举起你们的右手,然后两只手使劲拍,谢谢大家为我鼓掌!”

陈惇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个开场白,居然引得众人捧腹大笑,笑声长达三五分钟方才停止。

陈惇又不动声色说了几个段子,和身旁的优伶侏儒配合地天衣无缝,众人更是绝倒,坐在高台上的王廷和归有光哈哈大笑,王廷居然送上了金花五朵,这可是等会要打赏给花魁候选人的赏赐。

待陈惇抖完了机灵,才微微一笑:“……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立时有乐班班主出列,道:“旧乐何在。”

陈惇就道:“一部俨然。”

班主当即就道:“再韵前来!”

乐声大奏,陈惇一挥手,顿时所有静静停泊在黑暗中的花船同时燃起了灯,千百盏灯火霎时照的整条江水明如白昼,波光粼粼的水面更加交映,一时恍如天上人间。

一艘艘花船轮番登场,每一艘船上都伫立着美人,她们尽态极妍,向苏州城展示着风月三千界。柘枝舞、霓裳羽衣舞、白伫舞……所有精心准备的舞蹈,在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之中恣意挥洒,众人无不目眩神迷,掌声经久不息。

后台统计的金花数量,已经累计到四千朵,甚至超越了往年的最高数量,因为本地的和外地的商人大户们们,为博美人一笑,不惜豪掷千金,当然也为炫耀实力,这样阔绰的出手让陈惇倍感高兴,因为按照约定,他这个举办者将会从中抽取百分之五的利润。

今年花魁大赛不论是规模还是新颖程度,都为往年之最,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因为陈惇还有一个压轴歌舞,他从各馆中挑出纤秾合度的舞姬若干人,加以封闭训练,亲自为她们排练出一支舞蹈来,并为这个舞蹈准备了专门的道具,花费甚至比刚才的烟火还要贵。

十二只花船驶过,十二曲舞蹈终了,就在台上的名士、达官贵人讨论的时候,却见岸边一阵骚动,从湖心处又驶来一艘大船,船上光芒万丈,居然有十八个身作罗汉状的大汉趺坐,宝相庄严,让人惊得目瞪口呆。

连王廷也瞪大了眼睛,道:“难道还有男子舞蹈?”

羯鼓咚咚砸了起来,热情而别具韵味的乐声响起,宏亮悦耳。随着乐声,大船上十六个梳着高高发髻、戴金饰帽子的舞女从后台转出来,这些妙龄女子都身披若佛珠缨络,下着大红色镶金边的长短短裙,脖子上挂着长长的花朵串起的花环,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肩上有云霞般的披肩,简直就如世俗画像中的菩萨一般。

她们随着音乐而变换舞姿,双臂左右开合,上下翻舞,塑造出佛菩萨的种种姿势,那一舞真叫个流光溢彩,落英缤纷,梵音渺渺,如仙如佛。

舞随乐起,异彩纷呈,舞队一出,如佛临世,所有人已经忘记了欢呼,忘记了鼓掌,不由得深深迷醉。当几十双手臂一起挥舞起来的时候,这些女子之中又多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姿态婉约曼妙,头上三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一直盘旋着起舞,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而起。

众人看不到她的真面目,竟生出一种恨不能跳入江中追寻的想法,然而这身影又悄然躲藏在其他女子的身后,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等到看不到的时候,却又露出瑰姿艳逸的一点形态来,就着一点形态,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轻歌曼舞的女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人手中都执着东西,有的执铃,有的执杵,还有的端着碗跳舞,姿态各异,然而最诱人眼目的是舞蹈已经不复先前的柔曼婆娑,飘若仙子的佛菩萨姿态,手势步法忽然变了样,节奏加快,变化多端。舞者一下子分成了雁队两行,双手在头顶上合十,右足抬起挂在右臂上,抬腿拧腰如蛇附体;不一会儿就变成双人舞,这种相对而舞的姿态又更妖艳,极尽**之姿。

“这、这……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坐在吴奂身边的吴启和惊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急忙转过头去,却见众人看得无不神魂不属,血脉喷张。

“岂有此理!”高台上忽然有人怒斥道:“淫词艳舞,这是故元十六天魔舞!”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道貌岸然的孔贞宁。台上之人一时还未回过神来,而台下人山人海,谁听得到他的话,那尖叫声早就响彻云霄了。

“孔公子稍安勿躁,”陈惇轻快地上了高台:“请往下看。”

只见大船上忽然缓缓升起一个圆形舞台,七名舞者皆束发髻,戴珠冠,项饰璎珞,臂饰宝钏,衣裙飘曳,长带飞舞,忽然腾空飞起,在大船顶部横空飘游起来!

“啊——”岸边的百姓惊叫起来,“飞天!”

飞天身上,鲜花纷落,飞天身下,彩云飞旋,仿佛御风而行。只见那两个飞天互相追逐:一个在前腾空而上,扬手散花,一个反身回顾,举臂紧追,还有一个手捧鲜花,直冲云霄,真如诗中所写,“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空。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

彩云飘浮,香花纷落,飞天举手作供养状,此时那十六名舞姬忽然正色庄严,无量般若,现一切大光明相,收一切**之态,施甘露之手,仿佛要救拔众生于苦海一般——

“千手千眼,”王廷喃喃道:“这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陈惇满意地看着被震得神魂颠倒的众人,已经有不少人跪倒在地,稽首叩头,然而随着乐声渺然,舞蹈也渐渐停止,所有的灯光寂灭,他们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菩萨显灵,而是一场精美绝伦的舞蹈。

人群如潮水一般骚动起来,山呼海啸,都在挽留那艘带给他们奇幻视觉体验的大船,甚至有人不管不顾,直接跳下水去,被维护治安的衙役们拖了回去。

“梦龙,”归有光也被震得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不由得问道:“这个飞天,是怎么悬空的?”

台上的所有宾客都知道陈惇是这场大会的策划和经理人,顿时也投来询问的目光。陈惇摸了摸鼻子,道:“后面有专人用细铁丝将她们吊起来。”

飞天的舞蹈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始终靠一条腿支撑身体,转圜自如,这个秘密就在那个舞台上,演员们一条腿始终被固定在舞台上,只能靠身体的扭动和另一条腿来表演。至于凌空飞行,她们身上绑着后世俗称的“威亚”,细铁丝隔得远根本看不出来,而大船顶部有壮汉专门负责拉铁丝。在实际排演过程中,确实困难重重,但陈惇想尽办法,终于展现了敦煌壁画中仙女飞天和千手观音的形象,果然收到了非同一般的效果。

金花的打赏数目直接突破了二万,那坐在高台上的贵宾们毫不吝惜地给最后一个《菩萨蛮》舞蹈,打出了最高分。

然而欢乐之中总有些异样的声音,比如孔贞宁说这舞蹈属于淫词艳舞,并拿《十六天魔舞》来作比。天魔舞是元代宫廷舞蹈,元顺帝怠于政事,荒于游乐,他喜欢的天魔舞就是展现佛教中妖冶魅人的天魔女,他们勾引佛陀比丘入魔的种种姿态。

当然陈惇让舞蹈中出现了一些诱人的元素,自然是为了博人眼球,不过他怎么可能承认:“好教孔公子知晓,这并不是《天魔舞》,而是从《河西赞佛曲》中节选的《菩萨蛮》,是歌颂佛菩萨的舞曲。”

“菩萨何时有如此**之态?”孔贞宁恨不能将陈惇一张脸揍成猪头,恶狠狠质问道。

“尘世欲根深重,如东海之流,于是观音菩萨化身美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遂合力葬其尸。有个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自西域而来,过境见其墓,敬礼焚香,围绕赞叹。众人说他错拜了坟墓,这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然而胡僧却说这娼妓是菩萨化身,以彼**力,来殉世俗之欲,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众人无不惊叹,于是建了佛塔,供养此骨。”陈惇一口气道。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听说过的,全都瞪大了眼睛,阿弥陀佛了一声,陈惇暗道不知从此以后,妓院是不是都要改拜观音菩萨了,不过她们肯定要感谢自己:“菩萨曾化身娼妓,救苦世人,万丈红尘,犹如灵山。”

当然《菩萨蛮》中的为首的舞姬,正是宣华馆中的花魁候选婉君,她一举得到了今晚最多的金花,花魁已经民心所向了,王廷自然乐见其成,亲自为她带上了花魁的桂冠,而宣华馆作为花魁的推介人,老鸨子也登台接受了王廷赏赐的真金白银。

当然这大会还没有结束,后面还有用十几辆车拉的灯山,气氛更是又推到了一个**。陈惇从人群里奋力挤出来,回头一看,这玩意竟然有十几米高,上面挂着彩带,各式各样的花灯统统燃着,像是一面灯墙。这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与会的富商们扎出来的,所以这个环节根本就是他们攀比炫耀的环节。

陈惇微微一笑,知道这届花魁大赛今后一定会被无数次提及,确也如他所想,目睹了今夜盛况的所有诗人墨客再往后的日子里多次挥毫泼墨,描述这难忘的景象。

他很快看到了灯影里对他招手的人儿。

“跋浪鱼龙烟似海,劈空雷电炮为车;归途尚有余光照,一路林峦映紫霞。”陈惇大为快活,“女郎,一别数日,别来无恙否?”

陆东君眼中波光粼粼,像是倒映了整个苏州的灯火:“我很好,问君安。”

陈惇见她的目光在自己的手套上流连,不由得解释道:“这是刘妈给我做的……碎碎念了三天了,说这东西应该我送给她。”

按照吴人的风俗,冬至节其实是小辈要为尊长献上鞋袜,为古人“履长”之意。结果刘婆没有捞到鞋袜,陈惇于是吃了七八天的素馅饺子。

陆东君微微一笑。

陈惇见她的笑容里,又有那样的萦怀愁绪,不由得道:“今晚的焰火有个大罪过。”

“什么罪过?”陆东君问道。

“空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却不能使女郎开颜。”陈惇道。

陆东君泫然道:“这是我的错,与它们有何干系?”

陈惇手足无措起来,竟不由自主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到底怎么了?”

“……家里催逼,让我尽快完婚,”陆东君道:“我剪了头发,要去鸡鸣寺里做姑子,今天就是来同你告别的。”

陈惇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道:“你不想同那孔贞宁过,你要同谁过?”

“我、我要……”陆东君一张小脸上尽是彷徨,然而眼中又有那样的热望,让陈惇的心头一烫,紧紧揽住了眼前的身躯。

“我如果还能同你相见无数次,也依然会记得这一次。”陈惇只感到他的胸膛甚至都装不下这样滚烫的情意:“枉我读书十七年,今日才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一颗璀璨的烟火腾空升起,见证了这两心相知的时刻。

他轻轻在佳人鬓发上落下一吻:“我想你在鸡鸣寺的日子,应该会很快活了。”

第六十七章 会展秀

花魁大赛成功落幕,然而余韵悠长,那就是云集苏州城的外地客商们,迟迟不愿离开,沉醉在苏州的温柔乡里,也让苏州人见识到了什么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

陈惇从自己的商业店铺的成交总额来算,似乎比民变之前还要高,更别说是特殊服务业了,青楼自然是最肉眼可见的花销之地,当然还有赌场和搏戏园这样的场所,按三十税一的比例,都缴纳了白银上万两,比起上月整整翻了数倍。

陈惇在苏州报上打出展销会的广告,地点就在东街,那里经过装修之后焕然一新,各处招牌高高亮起,悬挂彩灯,然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大街前分隔出的几大展区,什么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灯玩器,引来大量的人潮。

当然这种展览,只不过是“集市”的扩大版,陈惇不过是提供了一个物资交流场所,真正的贵重物品并不在这里展销,而在东街之后一座清幽的园林之中。

苏州园林冠绝天下,当年邵芳来到苏州,也深深为园林风光所吸引,很快就买下地皮营造私宅,这一处宅院就是他当初花费千金兴建的,可谓山水齐备,曲桥连亭。从大门走进去,便能看到山石耸立,一股清泉经湖石三叠,奔泻而下,溪涧泉流迂回于洞壑峰峦之间,隐约于林木之中,藏尾于山石洞穴。

燕思堂是全园的主厅,建筑高敞宏丽,堂内陈设雍容华贵。主厅两侧及前方共有四个小庭园,以白、紫玉兰和牡丹花台为春景庭园,以竹做夏景,秋菊冬梅,各据一园。当然如今可以欣赏到的就是寒梅独自开的景色,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当然邵芳这人雅趣地很,所有陈设,桌椅、吊顶都是梅花形,窗纹用冰梅纹,书画内容亦与梅有关,连茶水都是用梅间新雪所泡。不过这茶水的意趣并没有被这些泰西商人所领会,他们啧啧称赞着,兴奋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不时与周围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西洋、南洋的商人,显然是这次展览会的主体,他们虽然只有二十五六个,但陈惇知道他们购买力惊人,因为往年的织染局的绸缎,几乎都被他们瓜分走。当然今年不太一样。

张经禁海之后,他们的商船在海上受到了驱赶。不过广州的怀远驿﹐泉州的来远驿还算平安,他们在这两处地方购入大量的茶叶和瓷器,然而他们最期盼的丝绸并没有买到,大船也没有装满,算一算利润,回去之后可能还要亏几万两——就在这时,忽然有大明的船队过来接他们,可以提供给他们最想要的丝绸。

这支船队就是胡宗宪奏请朝廷设立的吴淞炮台守军和驻扎在松江的海军巡防水师。胡宗宪的奏疏很快被内阁发下,所奏全部获准,于是陈惇就请他派舰队带来了这群泰西商人。

当然这群泰西商人以前不是没有来过苏州,但他们却并不被允许进入苏州,所有的丝绸交易只在码头进行,而且他们的海船也并不能在码头停泊,来到苏州必须搭乘小船,这一次完全不一样,不仅吴淞江水道拓宽了许多,海船也能顺利进入了,而且他们甚至被官方下了请帖,邀请他们参加一场丝绸展览。

为了这次丝绸博览会,陈惇可谓是绞尽脑汁,下了很大功夫。他设定了“会展秀”的方式,开辟了十四间主题区,展示苏州丝绸的魅力,甚至为了迎合口味,还打造出具有异域特色的丝绸精品,可谓名副其实一场丝绸盛宴,为丝绸扩展销售渠道。

陈惇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听着他们吱哩哇啦地惊叹声,刚刚从主题区窗口参观回来,这些泰西商人仍然惊叹地不能自已,若不是要依靠通译来询问,他们甚至准备待在主题区不走了。当然稳稳坐在另一边的织染行会的织商们也并不是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因为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陈惇设计的展示活动,但他们表现地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由着这群外国商人大呼小叫,眼中露出鄙薄的神色。

陈惇作为此次大会的举办之人,自然适时地开始了介绍,从丝绸的历史开始:“丝绸是中国古老文化的象征,对促进世界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中国丝绸以其卓越的品质、精美的花色和丰富的文化内涵闻名于世。几千年前,丝绸从长安沿着丝绸之路传向欧洲,所带去的不仅仅是一件件华美的服饰、饰品,更是东方古老灿烂的文明,从那时起,丝绸几乎就成为了东方文明的传播和象征。”

陆上丝绸讲到海上丝绸,终于说到了本届丝绸大会的流程和意义所在:“据织物组织、经纬线组合、加工工艺和绸面形状,丝绸品种划分为14大类,如诸君所见,就是这十四个展厅,其中又以丝绸服装,丝绸家纺,丝绸配饰,丝绸礼品而细细区别,体现了苏州丝绸的品质和形象。这一次展览,共有几个安排……三,有苏州的名绣大家向大家展示传统工艺,四,是春夏丝绸流行趋势讨论会;至于最后一项,才是商贸对接。希望这次的展会,为展商带来更多商机,占有更多市场,也能汇聚更多的丝绸专业及爱好人士至丝绸之府。”

陈惇安排的这次展会,可不仅仅是一个展览,产品展示、会议论坛、贸易洽谈、动态秀演纷至沓来,这种模式前所未见,让众人都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当然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因为有礼仪小姐对他们进行周到的安排。

在看了苏州绣娘展示的双面绣之后,已经有几个阿拉伯商人对这种工艺表现了赞美安拉一般的崇高夸赞,在同一绣屏中,绣出正反两面图像,轮廓完全一样,图案却完全不同。用含金和银的金线、银线与真丝花线,一面绣成腾飞的金龙,另一面则为金凤。蒸腾的云霞,闪闪的群星,火红的宝珠,都突兀在绣面上。既是绣品,又似雕塑,展现了苏绣高超绝伦的技艺。

在一片震撼的赞叹声中,这些商人才跟着陈惇回到座位,他们手中还捏着绣娘“慷慨赠与”的礼物,一个绣着如意纹的荷包。然后他们看着荷包的眼神,简直如同自己耳鬓厮磨的情人一般,让陈惇的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一个大致能说几句中文的阿拉伯商人向知府王廷表达了敬意,“这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原话,在科学领域方面,中国馈赠了世界神奇的造纸术,在世界大部分人都在使用动物毛皮,纸莎草纸或者树干书写文字的时候,中国人已经发明了可以记录知识的纸。直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才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阿拉伯。造纸术的发明对社会来说,影响是巨大的,这让穷人也有了学习的机会,知识不再是富人独有的。千百年来,这句话激励无数阿拉伯人远渡重洋,到福建广东传教、求知和经商,而其中,商人对于中国的向往无疑是最热切的,因为丝绸真的是惊艳了世界,我们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布匹。”

丝绸在西方人眼中,最初被认为是从贝壳中提取的织物,它们是王公贵族们的日常穿着,不属于普通百姓,从唐朝到如今,这些销去西方的丝绸一些是贸易所得,一些是和中国外交的礼物,无一例外价格都十分高昂,由于地缘的关系,最先使用丝绸的是中亚地区,然后是西欧大陆,最后才是英国,罗马不列颠和中东,在整个中世纪,英国都很难见到丝绸衣物。只有贵族妇女的发饰中才能用到一点丝绸,昂贵的价格和华美的质地,使丝绸成为了身份的象征,波斯皇帝和罗马帝国皇帝都十分喜欢丝绸做的长袍,一些国家甚至颁布法令,限制平民阶层使用丝绸,使它成为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

这些王室贵族,都把拥有中国的精品丝绸作为夸耀豪富的手段,所以商人们哪怕冒着轮船倾覆的危险,也要一趟趟往来中国,为本国带去最受人欢迎的奢侈品,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然而即使他们往来无数次,自诩对中国的丝绸已经了解透彻,却在今日这一场展览会中,感到了震撼和恼怒。

“请恕我直言,”一位欧罗巴商人就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橱窗展示的这十几种丝绸品种,与今日所见的丝绸相比,我们以往买到的丝绸,简直就是低劣而又单一的劣质品!”

这个原因说起来真的很悲哀,从官方的织染局来说,因为从上到下贪贿的金额越来越大,沈光德这个神通广大的商人也终于无法填补,只能在丝绸纺织上尽力压缩成本了,布帛纺织粗劣,因为生丝买的就是最廉价的生丝,自然没法纺织出高档品。而苏州的织商从中获得了利润,也跟着哄骗这些外国的商人,以次充好,将粗劣的丝绸高价卖给了他们。

西洋和南洋的商人有时候检查出货物纰漏,又不能不买,因为进货渠道只有这些,当然他们吃了几次亏之后也怒火冲天,开始拒绝进货,所以丝绸早在去年年初,就出现了滞销情况,库房囤积的五十万匹丝绸,和各个织商的货物,都没有怎么销售出去。

陈惇充满暗示地看了邵芳一眼,这些织商纷纷露出难得一见的心虚神情。

“大家有所不知啊,”陈惇就道:“以往卖给你们的丝绸,大部分都是百姓日用的中下等丝绸,今日展示的,才是高端产品,它们是中国最精美的丝绸,是达官贵人才用得起的东西,以往是不外销的,两者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而且——”

他说的话,众人莫名其妙就信服了,陈惇又让人取来两匹不同材质的丝绸,放在托盘上,让这些商人们对比价值。

“一定是这一匹价值更高,”许多泰西商人看过之后都指着左边的丝绸道:“上面有精美的绣花,数了数,用了十三种丝线呢!”

“这一匹丝绸平滑光亮,纹路清晰,”几乎所有的商人都道:“而另一匹分明像是廉价的纺纱!”

陈惇哈哈一笑,又让右侧的织商们去看,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指着右手被泰西商人认为是“廉价放纱布”的丝绸,说这一匹价值更高。

“为什么?”西夷商人不明白了。

“因为这是苏州出产的竹心布,是用竹皮梗芯析丝捻线而织成的,几乎如丝罗一般洁白精细。”邵芳解释道:“是备受青睐的夏季专用面料,不仅裁作衣装,还可缝制蚊帐、充当糊窗的窗纱,甚至被用作灯笼上的罩纱——当然你有钱的话。价值是十两黄金一匹。”

“什么?”这些泰西商人都坐不住了。

“江南人就是比北地人心思巧妙,”邵芳道:“除了用苎麻、葛、苘麻、芭蕉纺织纱布,还能用黄草、木芙蓉析丝织出细布来,穿上又凉快又轻便。番邦人就喜欢绸缎上绣花——在咱大明看来,那是又土又难看,可是到了番邦,就觉得富丽。同批运过去的葛纱、蕉布,都不如这绣花绸缎卖得好。””

“所以并不是我们故意要卖给他们劣质品,”陈惇一摊手道:“他们确实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啊。”

第六十八章 巴斯图尔克

陈惇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们树立起丝绸高低档次的意识来,让他们意识到这一次卖出去的丝绸,一定是精品,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润。当然织商们已经看到了商机,纷纷不再掖着藏着,也不再欺瞒哄骗,而是展示了自己最精美的绸缎,这就是赚钱的办法,把高端的丝绸做起来,再由此带动中低丝绸销量,就能促进民间丝绸的兴盛。

而且在这次展销中,陈惇发现,苏绣的日用品得到了商人的极大喜爱。往常他们只能购买一匹匹的丝绸回去,至于做衣服还是悬挂在教堂上礼敬上帝,都由他们决定(当然他们只能想出这两种来)。因为丝绸是奢侈品,很多欧洲的百姓家庭得到一块丝绸,甚至都不会去做衣服,而是悬挂在家里当做宝物展示。

而这一次他们发现了用丝绸制作的生活小用品,如荷包袋、香料袋、折扇袋、团扇面、镜子套、小挂件等。有室内用品,被面、枕袋、帐幔、靠垫、桌围、椅帔、椅垫、门帘、台布、靠垫等等,他们甚至可以预见到,这些并不怎么值钱的小东西如果面向普通百姓售卖,会引起怎样的疯抢热潮。

当然还有摆件这种东西,如长、方、圆各种规格的台屏,画片、立轴挂件,单屏、折屏的屏风等等,这种绣了山水、人物、花卉、飞禽、走兽、书法的图案,才是真正的装饰品,可以想象很快有一天,教皇的卧室里,也会拥有一样这样的立柜屏风,有谁能拒绝神秘东方刮过来的风潮呢?

于是这一次展销会不仅带动了丝绸的销售,甚至养活了无数小手工业者,他们的手工艺品,纷纷卖出了一个让他们做梦都能笑醒的价格。

当然还有青楼女子们的服装秀展示,在花魁大赛上,红毯秀就引发了狂潮,如陈惇所想,旗袍一出,简直是风靡整个苏州。要陈惇来看,自宋朝以后,女子服饰日趋保守,连大胸脯子都不露了,尤其是本朝服饰,上袄下裙,连个腰线都看不到,而旗袍最主要的就是尽可能地展现了女子曼妙的曲线,自然受到热烈欢迎。

所以这次的旗袍秀同时也搬到了展览会上,看到这些外国人痴迷的目光和毫不掩饰的垂涎,陈惇毫不手软地在每一套出售的旗袍上加了超出其本身价值的“看秀费”。

陈惇既然将这次展览定位为高端产品销售,所以一匹上等丝绸就卖到了五十两至一百两的高价,当然织染局中,这种上等丝绸只有三万匹不到,剩下的就是中等和下等丝绸了,在这一次的推动下,也卖出了三十两平均的价格。

当然这群商人叫苦不迭,他们虽然恨不能将所有丝绸一口吃下,然而在谈起价格的时候都哭爹喊娘,这个说自己刚刚买了一批瓷器,银子周转不开;那个说自己刚赔了生意,还有一本正经说中国市舶司难打点,那些怀远驿的官员们血盆大口,吞了他多少多少银子。

总之就一个中心思想,要求降价销售。

陈惇打断他们的话,怒骂道:“艹你大爷的,连台词也不改。”

当然这句话通译是没有传译过去的,陈惇自然是不会给他们降价销售的,虽然说这第一次要打开销路,但日后定价如果都援引这次,那还冒着触怒张经的风险开这个展销会干什么呢?

况且大海茫茫,陈惇要是同意赊账,最后人跑了,怎么去追呢?

陈惇反正放慢了性子跟他们磨,说实在的,他们的大船停在苏州码头,每日要交一百两银子的费用,损失的又不是陈惇,何况陈惇的威胁也很有实效,告诉他们,虽然他们是第一批来到苏州参加展销的商人,但永远不是最后一批,不久就会有朝鲜、琉球和安南的商人乘船赶来,他们所享有的只是优先购买权而已。

如果用一句话来归纳商人,那一定是“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对这些西夷商人来说,利润已经留有足够的空间,陈惇在讲价的时候,就坚决不答应赊账甚至减免的要求:“除了质量问题,根本就不存在退货或者换货的可能,除了风险共担,双方的合作更多注重的是彼此的诚信,货款两清就是交易的基石。”

不过这一点在有一天晚上,一个矮胖的鲁密国商人巴斯图尔克独自宴请了陈惇之后,他的想法就发生了改变。

巴斯图尔克来自鲁密国,当他一说“伊斯坦布尔”这个地方,陈惇就知道鲁密国是哪里了,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正是土耳其人建立的奥斯曼帝国。这个横跨亚欧非三大洲,领有东南欧、巴尔干半岛之大部分领土,北及匈牙利和斯洛文尼亚的国家,是东西文明交汇之处,并掌握东西的主要陆上交通线近六个世纪之久。

自灭东罗马帝国后,奥斯曼帝国定都于君士坦丁堡,并改名伊斯坦布尔,而且此时正是其帝国版图最大的时候,是它最伟大的君主苏莱曼大帝在位之时。

当陈惇试着说出“苏莱曼”的名字,就见巴斯图尔克眼中露出极为兴奋和喜悦的光芒,“赞美哈里发,他是最仁慈的王,最公正的王,最伟大的王,天上的国度属于安拉,人间的国度属于哈里发!”

苏莱曼的确是武功赫赫,文治也同样煌煌,此时的奥斯曼帝国拥有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大量的财富和广袤的领土,是世界上最强国之一。***教三大圣地麦加、麦地那、耶路撒冷,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故都大马士革、阿拔斯王朝故都巴格达和法蒂玛王朝故都开罗都在其版图之下,真可谓黄金时代。

一个国家强盛与否,对商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巴斯图尔克是所有商人中,财力最雄厚的一位,而且他与大明的官员谈判的时候,底气十足,恭敬却强硬。甚至其他的泰西商人也都隐隐畏惧他,像来自佛郎机的商人,明显感到了奥斯曼帝国对欧洲的挤压——把它形容成是“一团日益增长的火焰,不管遇上什么,都紧紧抓住,并进一步燃烧下去”。

“我亲爱的朋友,”巴斯图尔克开怀道:“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中国,第二次的时候我是跟随着使团来的,只不过大明的皇帝并没有见我们,多遗憾啊!”

一问之下陈惇才知道,原来早在嘉靖三年、嘉靖五年、嘉靖二十二年、嘉靖二十七年的时候,奥斯曼帝国就四次遣使来访,人数最多时达九十多人。这些使团通过中亚蒙古贵族的引路,带着礼物向我大明进行了友好访问。很遗憾的是使团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然后被朝廷赏赐些东西打发了,当然连大明自己的官员都见不到深宫中沉迷修行的皇帝,何况外国的使团。结果使团到了甘州准备回去的时候,斡亦剌人来打劫了。然后这帮使团还帮我大明守城,死了九人……

“陆路太不好走了,”经历了那次事情的巴斯图尔克仍然心有余悸,举杯向陈惇示意了一下,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而且我们的使者来到北京,想要进行贸易,可并没有人提供大量的瓷器、丝绸,我们只获得了皇帝的赏赐,然后限期离开了京城。”

这些使团,虽然有奥斯曼帝国的外交官,但更多的是帝国的商人,然而他们这次的中国之行,并没有收到预期。

“我们的哈里发最喜欢来自东方的丝绸和瓷器,”巴斯图尔克道:“伊斯坦布尔的宫廷中,哈里发珍藏了成千上万件名贵瓷器,有从帖木儿继承的,也有民间贸易,哈里发派人买下来的,你知道一件这么大的青花瓷,价值多少吗?”

巴斯图尔克喝得舌头有些发麻,但意识没有醉,看他伸出一根指头晃来晃去,陈惇就道:“一百两银子吗?”

“不,哈里发用黄金装满了瓷器,”巴斯图尔克叫了起来:“如此慷慨!”

从元朝开始,青花瓷深受外国人喜爱,而且他们尤为钟爱大件瓷器,用作观赏。于是官窑生产的大件瓷器一般都远销出去了,陈惇一看他的比划,倒也惊讶了一下,因为如果用黄金装的话,大概需要三四十斤了。

陆上丝绸之路受到蒙古人和叶尔羌汗国的阻拦,所以许多商人坐船从海路来到中国的福建。

“不过我来到中国,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瓷器和丝绸而来,”巴斯图尔克道:“有个叫阿里·阿克巴尔的波斯人,撰写了一本《中国纪行》,献给了哈里发,那书好看极了!他的书让我深深着迷,我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来亲眼看一看这神秘的东方国度!”

在陈惇的仔细询问下,这本《中国纪行》是五十年前的产物,是上上一任的苏丹派到中国进行访问的使者在中国的见闻,算时间应该是弘治年间,这本书在伊斯坦布尔流传很广,被视为自13世纪《马可·波罗游记》、14世纪《伊本·白图泰游记》至今为止,对中国最全面的描述,伊斯坦布尔的人民称它为第二部《马可·波罗游记》。

其中的描写激励了巴斯图尔克,当然来到中国的见闻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尤其是在苏州、泉州和广东的日子,他还是深刻感受到了大明的“人物熙攘,风度翩翩,政治经济都很有条理”,确实“无愧书中所写”。

当然这一次巴斯图尔克还看到了更精美的丝绸,他不像欧罗巴和阿拉伯的商人那么抠索,在一两银子上还要讨价还价,他愿意在自己承受的范围内,出全款购买。然而他提出,自己在安卡拉和布尔萨运回了一船货物,想要用自己的货物顶一半的账。

陈惇问道:“是什么货物?”

其实他几乎都想到了,应该就是宝石和香料,因为这东西在中国也非常受欢迎,尤其是达官贵人那里有很大的市场,果不其然,巴斯图尔克的那一船货物就是他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波斯宫廷的地毯”,土王“王冠上的宝石”,罗马贵妇最爱的“苏合香、没药”。

陈惇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是可以的,用货物抵折,也算是有来有往,毕竟这一批丝绸确实成交价高出以往数倍。

巴斯图尔克见他没有说话,以为是不同意,顿时着急道:“……还有,我还有好东西!”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木盒,用自己贴身的银钥匙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放在了陈惇的桌子上。

陈惇眼睛一眯,“……火枪?”

第六十九章 鲁密铳

鸟铳这东西已经被兵仗局和军器局成功仿制出来了,但还不能大规模生产。它是从日本倭寇手中缴获而来的,而日本又是从葡萄牙人手中得来,基本上东亚的火绳枪几乎都是葡萄牙式的天下。

但陈惇眼前这个火绳枪就是奥斯曼帝国制造的火器,形制构造却与鸟铳有明显不同。铳管就特别长,约长六七尺,约重七八斤,发射的机关在床里,捏一下就掉。而床尾有钢刀,若敌人逼近,还可作斩马刀用。

巴斯图尔克醉醺醺地站了起来,给陈惇演示怎么装填火药,“……用手指头堵住管口,开门倒倾,装满之后关闭颈门,塞入铳内。”

陈惇装了一发弹药,站在园子里,前捉托手,后掖床尾,捏住发机关,准星对准树根,“砰”的一声,就见烟雾过后,树根已经被炸开一口巴掌大的口子。陈惇发现这种火枪发火装置进行了改良,枪的机头与机轨均安于枪把,并在贴近发机处安置了一个长一寸有余的小钢片,以增加弹性,使枪机能够捏之则落,射毕能自行弹起,具有良好的机械回弹性。

“姿势不对。”巴斯图尔克示范了一个正确的姿势,他半跪在地上将铳举起,左手执托手,枪头抵在膝头,枪尾紧夹腋下,对前照星打了一发,从陈惇射出的大窟窿中射了进去。

陈惇也来了一发,但他很快摇头道:“这东西威力还不如鸟铳,不过射程远了一些。”

陈惇其实对这把火绳枪感到有些失望,他记得万历年间有本《神器谱》,比较了各国的火器之后,认为鲁密铳优于西洋铳,西洋铳又优于鸟铳,不知道怎么回事,陈惇反而觉得鸟铳好使些。虽然其构造还算是有进步,但陈惇并不觉得有什么实际效果,而且铳床尾有钢刀,说是近战可作斩马刀用,他也觉得设计地莫名其妙。

但这东西提醒了陈惇,他拍了拍巴斯图尔克的肩膀,用亲热的语气道:“老兄,你刚才说你曾搭乘欧罗巴商人的船只,那也就去过欧罗巴了?”

“去过……”巴斯图尔克嗯了一声,不屑道:“地方太小了,转个身就到了另一个国家,哪儿比得上我的国家,你们中国也是个大国,幅员辽阔,有句话怎么说的,太阳照射的土地……”

旁边的通译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道:“他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陈惇微微笑了一下,觉得挺有意思。

“那你知道欧罗巴如今有一种枪,”陈惇比划了一下,打探道:“不需要火绳吗?”

在陈惇模糊的记忆中,这个时候的欧洲应该已经有了一种新式的火枪。这种火枪不需要用火绳,是通过转盘摩擦出火星,点燃底火盘里的引火药,火星通过引火孔进入枪膛点燃火药发射子弹。

巴斯图尔克并不知道,但有佛郎机的商人知道,当这个人意识到陈惇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而他可以得到一些优惠措施的时候,顿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都说了。

“十年前日耳曼同法兰西打了一仗,”这个名叫佩德罗的葡萄牙商人有着浓密而茂盛的卷发和络腮胡,他自己也自称‘大胡子佩德罗’,“日耳曼大胜,就是因为他们的骑兵,装备了您说的那种没有火绳的枪,我们把它称作‘转轮打火枪’。”

当时德军骑兵装备了转轮打火枪,法**队仍装备火绳枪。战斗进行中,突然风雨大作,装备火绳枪的法军几乎没能打出一枪一弹,而以转轮打火枪为主要武器的德军骑兵则越战越勇,将法军士兵打得落花流水。不久,屡遭失败的法国国王也雇用了相当数量的同类骑兵,这些骑兵也配备了转轮打火枪。

说到这种枪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佩德罗道:“日耳曼有一个天才钟表匠基弗斯,在钟表界颇有名气,他不仅能造出各种造型别致的精美手表,对各种枪械也有浓厚的兴趣……有一天基弗斯家中来了个客人,客人在抽烟点火时,没有用火柴,而是用古老的燧石摩擦点火,这给他了他灵感,他把钟表上那带锯齿的旋转钢轮与燧石结合在一起弄出了这种新式的转轮打火枪。”

陈惇大喜道:“对,就是这个东西,如今欧罗巴各国都应该装备了吧?”

佩德罗摇头道:“……事实上,只有几个国家的王宫里,国王给他的卫队配备了这种转轮枪,因为它存在着一些严重缺点,里头的锯齿钢轮构造非常复杂,一旦钢轮受到污染,几乎就瞎火了,而且它成本高昂,制造一把转轮枪的价格,可以制造四把火绳枪!”

所以即使这种转轮打火枪诞生了三四十年了,也没有动摇火绳枪的地位。但转轮最主要的优点就在于机械点火,相对于火绳枪的火绳点火,其优越性不是一般的明显,陈惇不信这三四十年里,欧洲没有发现这一点,他记得转轮枪出现不多久后,人们就开始费尽心思寻找一种可以替代转轮打火,同时又较为简便的机械装置,很快燧发枪就出现了。

要说转轮枪和燧发枪有什么区别,其实他们的打火原理是一样的,但转轮火枪是用铁轮的转动和燧石摩擦,而燧发枪是用鸟喙状的燧石击锤与铁盖快速撞击、摩擦产生火花的。燧发枪这东西从发明到使用的四百年间,都是世界最先进也最无法动摇的热兵器。

陈惇再三询问,但佩德罗还是一脸茫然:“恕我并不曾听闻有这种枪,也可能你说的的确是有,而我在海上漂泊太久了,国内的消息无法传来。”

陈惇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不论是欧洲还是中亚大陆,如今的通用武器还是火绳枪,转轮枪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它要取代旧事物,总需要时间,需要不断改进。

“如果我能搞到你喜欢的转轮枪,”佩德罗的眼睛闪闪发光,小心询问道:“我的朋友,你能在丝绸的定价上,给我优惠吗?”

商人就是如此察言观色,如此上道,这世上一切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拿来做等价交换的,陈惇就道:“当然可以,我对各种枪械都有浓厚的兴趣……除了转轮枪,我希望能看到各种新式的、先进的枪支,像我刚才说的燧发枪,我相信你的国家已经有了,只不过还不曾推广。如果你回到你的祖国,请一定为我寻找,为我带来好吗?我可以在今后的每一笔贸易中,给你八折的优惠。”

陈惇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支或者数十支火枪,他对图纸的需求远超火器本身。因为并不是拿到兵器就可以仿制,如果这样,一支鸟铳不会仿制了这么长时间,毫无疑问,一支合格的枪械,需要精确到毫米的生产标准,为什么明末神机营火器那么众多,依然被后金打得大败,除了枪支质量问题,就是整支枪械由工匠个人生产,大明的工匠奇思妙想,凭空捣鼓出的五花八门夺人眼球的火器,没有几个真正实用的,他们轻图纸,而重个人设计,基础科学薄弱,捣鼓出的东西在战场上成为士兵的武器,简直是一场灾难。

当然佩德罗高兴地手舞足蹈,而巴斯图尔克就不那么高兴了,因为他的国家所产的火绳枪没有被瞧上,这被他认为是对奥斯曼帝国的羞辱,然而陈惇很快就安抚了他:“我听说伊斯坦布尔是世界上最恢弘壮丽的首都,是东西方文明交融之地,那里宗教宽容,***和非***都是帝国的臣民,而受到迫害的宗教人士都会将帝国作为避难的首选。”

巴斯图尔克大笑起来,“在奥斯曼帝国的法律里并没有族群观念,任何种族背景的宗教都可享有相同的权利。哈里发容许基督徒及犹太人保持原有信仰,只需要缴纳……保护税。”

在奥斯曼帝国,有一个米利特制度,就是地方自治,比如东正教的米利特首领可以管理自己宗教的事物,只需向哈里发负责就行。奥斯曼帝国就是凭这一点牢牢占领了拜占庭帝国的领土,在这种宽容的宗教风气下,许多国家被宗教裁判所驱逐出境的宗教人士,纷纷来到伊斯坦布尔,他们就是文化的传播者,许多人在专业领域有着非凡的才能,伊斯坦布尔因此在建筑、文学、艺术、神学和哲学等领域的成就达到了顶峰。、

而此时的欧洲简直是一团火药,刚刚即位的英国的女王玛丽一世,就是伊丽莎白一世的姐姐正在进行大规模宗教迫害,法国陷入了和德国的战争中,像是重复英法百年战争一样,据说是两位国王的私人恩怨。随后法国会陷入频繁的政权交替中,再后来会有更大动荡的宗教改革,德国这个神圣罗马帝国陷入其他各国的敌视中,征战不休,五十年后会引发“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使得日耳曼的经济倒退了近200年,犹如回到了农奴制的封建时代;不过他们最害怕的还是苏莱曼的铁骑,上一次苏莱曼就在维也纳城下逛了一圈走了。

逃避战争和宗教迫害的人士越来越多,有的选择出海,有的选择来到奥斯曼帝国,就像巴斯图尔克说的那样:“……伊斯坦布尔有着世上最大的学校和图书馆,小学的数量增加到14所,那里教学生们阅读、写作和祈祷,小学毕业后,如果学生们想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可以进入8所大学中的一所深造。而首席建筑师希南设计了一座比国王的王宫还要高大的图书馆,那里收藏着从拜占庭宫廷得到的书籍……语法、历史、哲学、天文学和占星学,而欧罗巴的基督徒也带来了丰富的书籍。”

陈惇道:“我需要这些书籍,如果慷慨的巴斯图尔克可以为我带来一整船的书籍,我愿用一整船的丝绸跟你换。”

从欧洲从地中海直接运回来文艺复兴的产物,比如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其实也有很大的担心,比如欧洲的航线太远,而书籍是最容易遭到海水浸没的东西,很难保证一船满载着书籍的大船能经历那么长的航线,平平安安抵达中国,所以报酬自然也是丰厚的。

“真的吗,”巴斯图尔克眼睛一闪一闪地,似乎在盘算这笔交易的可行性:“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书籍?”

“其实就是两种,”陈惇道:“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前者大部分存在在天文地理的书籍中,后者我要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等的所有书籍,当然我可以给你一个书目,你按着书目名称或者简介大纲去搜寻,一定会搜到我想要的。”

第七十章 哲学史

要说中国和西方的哲学史,究竟哪个诞生的更早,其实很难说,就像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奠定了中国的思想基础一样,西方的古希腊罗马哲学,是欧洲文明的摇篮。公元前7至前6世纪,古希腊的哲学家们重视宇宙本原的研究,这个阶段的哲学被称为自然哲学。由于对世界本原的回答不同、哲学家居住的地区不同,形成了米利都学派、爱非斯学派、毕达哥拉学派、爱利亚学派等。

当然自然哲学的影响,远远不如随后产生的人本主义和系统哲学的影响巨大,哲学家们讨论的中心不再是自然界宇宙生成等问题,而集中到人类社会政治伦理和看待世界的方法上面来,他们逐渐开始探讨事物的本质、联系和客观规律,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为代表的唯心派与亚里士多德这个唯物派进行了对立和交汇,对后世产生的影响从未间断,甚至到文艺复兴,再到启蒙运动和现代哲学。

哲学不分东方和西方,本质上都是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和探讨,而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是普遍适用的,所以不论东西方,对哲学的追求都是一样的,而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两千年前的东西方,都出现了唯物和唯心的理论,而它们的对立和分歧,几乎不谋而合。

比如老子的著作《道德经》所提出的思想,是从天道运行的原理为基础,展开以自然为义理的“道”的哲学。天道运行有其自然而然的原理在,道的哲学即在解明此一原理性内涵,而得以提出认识一个世界运行秩序之无定限、无执著,道家哲学发展的社会哲学。这在西方哲学中,就有相同的理论著述。他们认为万物的本质不是物质性的元素,而是一些抽象的原则,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是“数”,以巴门尼德为代表的爱利亚学派认为是“存在”,并认为“存在”是不变的,不生不灭的,运动变化的只是事物的现象。他们提出的非物质性的抽象原则,对以后唯心主义哲学的产生影响很大。

又比如说,亚里士多德通过六篇逻辑学著作《范畴篇》、《解释篇》、《前分析篇》、《后分析篇》、《论题篇》、《辩谬篇》为西方形式逻辑奠定了基础,而比他早几十年,墨子就建立了第一个中国古代逻辑学的体系,他大量地运用了逻辑推论的方法以建立或论证自己的政治、伦理思想。他还在中国逻辑史上第一次提出了辩、类、故等逻辑概念。并要求将“辩”作为一种专门知识来学习。墨子的“辩”虽然统指辩论技术,但却是建立在知类(事物之类)明故(根据、理由)基础上的,因而属于逻辑类推或论证的范畴。

甚至古代希腊哲学中还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哲学主意,如诡辩论、怀疑论、神秘主义、相对主义、折衷主义以及各种颓废没落的人生哲学,在中国古代都能找到相同的东西,难道“庄周梦蝶”不是一种怀疑论吗?

不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哲学的起源是如此相同,而后来的发展,中西方却走上了越行越远的歧路。中国人的主流从某一个时期开始,渐渐走向了彻底的唯心,间或有一二唯物的喊声,也激不起任何浪花。而西方的唯心与唯物进行了数不清的对立和激辩后,各自占据了两大阵营,但即使天主教在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各方面都占据了统治地位,哲学成了神学的婢女,这个时候反而唯物主义的理论越发完善,促使哲学愈益脱离神学。

而西方即使是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他们也将世界当作一个整体而从总的方面来观察。马克思说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他们受到的歪曲比较少,因此能够向我们提供比较正确的、虽然是幼稚的世界观。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挨得很近的事情,一个叫“焚书坑儒”,一个叫“罢黜百家”。作为两场实质上是统一思想的运动,陈惇发现历史应该给与这两件事情一个理性的思考。政治思想领域中不同主张的争议影响到他们各项改革政令的推行,但秦始皇并没有焚尽天下之书,而汉武帝却钳制了天下的思想。

对于“罢黜百家”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是由汉武帝与董仲舒君臣撮合而成的,一个是为了建立大一统帝国的需要,一个是出于争夺学术地位的需要,因此,三道策问,一拍即合。学术上排他,政治思想上的禁锢,百家争鸣昙花一现后,终于由缓慢扼杀变为了一枪毙命。

孔子本人对“天”有两种并行的理解:一是把“天”看成是主宰人世万事万物的人格神,另一种是把“天意”看成自然和事物变化的内在规律。当他强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时候,他表达的是神学的天命观;当他感叹“天何言哉?四时生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又把“天”看成大自然和大自然不断变化的内在规律。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说的也是自然的必然性,它不依赖于人间的好恶而发生变化。人不可违背这一规律,而只能严格地遵守它。

其实儒家思想发展到荀子时,是向唯物主义方向走的,荀子具备朴素唯物主义价值观,但荀子的唯物主义思想更像是他个人的坚持而非整个儒家学派的坚持,他的两个学生韩非子和李斯反到成为了法家的代表人物。当然孔子有很多思想,很难一句话来判断他是唯物还是唯心,但《论语》中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句,儒家思想综合来说,表现为一种入世的哲学,但为什么后面却走到了彻底的唯心论上,当然还得把董仲舒这个人拎出来说一说。

董仲舒把儒家思想宗教化了,事实上他是将神权和君权做了一个统一,就是给与了一个正式名分,称为君权神授。一套“天人感应”论,是把《春秋》中所记载的自然现象,都用来解释社会政治衰败的结症。

这套理论简直可笑,司马迁这样想。他极力反对在科学知识上面附上宗教迷信,他对“天人感应”的神学世界观持批评的态度。在《史记》中,司马迁在同自然科学有关的一些问题上,显示了自己的求实精神,其《天官书》是中国现存的第一篇系统描述全天星官的著作;《历书》则表达了他关于历法的主张;《律书》、《河渠书》、《货殖列传》等则有关于音律学、水利、地理知识的记述。他是第一个开创在史书中记录科学技术史料的先例——当然他的反对无效,最后被汉武帝施以宫刑。

于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一代代的孔孟门徒开始不再关注宇宙事物的真相,而是将目光放在了研究天人关系上,从天理来解释人性,从人性再上升到天理去。

在宋明理学中,这一研究更是登峰造极,对“天”的理解明显由客观唯心主义完成了向主观唯心主义的方向转变,认为天只是人心性的根基,道德的依据。在程颐、朱熹看来,天、理、性、心是一脉相承的。再后来王阳明的“心学”横空出世,说“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他认为心和天一样无所不包,“心即道,道即心,知心则知道、知天”。

“天是一颗大心,心是一片小天”,他们认为,要向自己的内心世界探求,挖掘内心的过程就是体悟天道的过程,如此日积月累,有一天就能忽然顿悟,然后便可了解这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通晓万事万物的规律,则观天下,如在掌中矣。

这个世界观方法论有错吗?

没有,但是问题就这个方法论太过高深,从古至今做到的人寥寥无几,古圣贤做到了,上古先王,尧舜禹汤,孔孟也做到了,当然能看到的还有一个王阳明,肉身成圣了。

可是要看到,做不到的人太多了,这几乎不是普遍和特殊,而是个别与整体的对比。举个例子来说,那个流传很久的佛偈,神秀和尚“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慧能大师则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有人分析过他们的境界,都得出慧能比神秀高的结论,便没有了下文。

但是实际上慧能的法虽然直指人心,明心见性,但能传承的人太少,能透彻的人寥寥无几,从古到今大部分人修行走的还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路子。

儒家这个本为入世的学派,也走上了高端的、不能为普罗大众所用的道路,何况佛家和道家。除了极少数天才,普通百姓不可能用这种唯心的思想,来真正认识、了解、甚至掌握这个世界。然而二千年来华夏大地上只有这三家的哲学,所以中国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就渐渐难以前进,最后终于被西方迎头赶上。

如果用“心”去认识和改造这个世界太难,何不用西方的哲学思想——借助工具呢?

工具是什么,陈惇几乎要脱口而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显然马克思还没有出生,而陈惇能记得住《聊斋》这样的作品,却难以将《资本论》的一切东西,明明白白地书于纸上。

如此陈惇在精心选择后,决定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创立的古代的系统哲学中选取对这个时代有益的哲学框架,虽然这些大多是唯心主义的,但其中包含的理性主义因素,在西方的哲学和科学文化的发展中,起过重大的作用——这恰恰也适用于大明这个时代,唯心主义更能引起东方的共鸣。

这些西圣的思想成为了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基础,说明它的力量的确是巨大的,现在就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唤醒中国沉睡千年的科学和探索精神。或者经由他们的思想,去重新认识诸子百家的思想,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东西方的文明在陈惇的有意引导下提前相遇,将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

其实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从鸦片战争打开国门开始,西方的一切文明才突兀地涌入,给中国人造成巨大冲击的其实是西方先进而雄伟的工业,在思索为什么中国与西方差距如此之大的时候,自然会最先研究他们的文化思想,于是得出了孔子之学落后,而西方之学先进的结论,于是要求“****、羞孔废儒”。

但现在,中国依旧是世界大国,昂首东方,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文明,都有资本充满自信,而西方还没有迎来工业革命的洗礼,甚至连宗教改革都进行地一波三折,没有让中国震惊的资本,而华夏文明也没有弱势到被同化的程度;那么西方哲学的引入,很有可能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水中,短暂地激起一阵水花,然后就泯灭于无形。

要想避免这种可能,陈惇已经想出了办法,一是在自己的《苏州报》中,开辟西理探究版面,循序渐进地向知识分子介绍这些泰西名儒,以及他们的思想。二是他需要精通外国文字的译著家,将晦涩艰难的西方文字转译成朴实而简易明白的中文,务必要在不改变真髓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贴近文人的习惯和喜好。

第七十一章 各国

这样精通外国文字的人,巴斯图尔克的通译林州就是一个。他是福建市舶司的官员,出身于京都四夷馆。

明朝为培养外交翻译人员,设立四夷馆,专门负责四夷往来文书的翻译,并在此教习诸蕃语言文字。四夷馆在永乐五年初设时,分为八馆,后增设两馆,计为十馆,曰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正德六年增设八百馆,选国子监生习译。

四夷馆教学也比较有特色,有的馆子是聘洋人执教(不是西洋,国人把不是汉族的其他民族都称洋人),四夷馆所教学生学习的外文,是执教的老师把本国的诗歌和民间故事译成汉字向学生教授,等学生熟记后再与外文对照最后才教学生学读外文。

陈惇就道:“西天、西藩各是什么地方?”

“西天是古所谓天竺也,”林州道:“西藩是乌斯藏。”

陈惇恍然道:“那四夷馆根本就是亚洲研究学院啊,是一所学习和研究亚洲诸民族语言文化的学校——没有欧罗巴,也没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你是怎么学会他们的文字的?”

林州道:“我是在馆里看到了成祖时期,外交官陈诚出使西域的文字和他带来的书籍,自学出来的。文字能看懂,语言是后来巴斯图尔克到京城来,通过交流学会的。”

很多人知道成祖时期郑和下西洋的伟业,但很少有人知道与之其名的还有一个伟大的外交使臣,他就是陈诚。这个人曾于洪武、永乐年间,五次出使西域帖木儿帝国,带来了中亚各国使臣,成就了万国来朝的故事。

因为蒙古元朝并不像过去的王朝那样真的覆灭,元惠宗仅仅是让出大都,退回到漠北。他们还保留着大元政权,后世则称北元,元惠宗还继续做皇帝,仍然坚持了数代才被瓦剌和鞑靼分裂。所以明朝开国以后对漠北蒙古的征讨是长期的,过去蒙古在众多的外族番邦中威望空前,如何压制蒙古的对外影响才是决定明朝能否真正取代元朝的标志。如此就有了陈诚出使西域各国,向他们宣谕明朝的外交政策一行。

林州所读的《西域行程记》为陈诚西使的日程记录,总共有五千字左右,按日记载了万里行程兼及沿途风物、地貌、气候、住地等。他由哈密抵吐鲁番,径直向西入天山到巩乃斯,渡伊犁河,绕过热海南下到哈烈。另外他还有《西域番国志》八千字,分地记载西域诸国十八处城镇,依次为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八剌黑、迭里迷、沙鹿海牙、塞蓝、达什干、卜花儿、渴石、养夷、别失八里、土尔番、崖儿城、盐泽城、火州、鲁陈城、哈密。按其地理方位,大体是由西向东,与《行程记》成逆向排列,即行程道里取西行历程,山川风物则以东归次序记录。

这是整个明代亲历西域的唯一文献,载入《明实录》,明朝修《明一统志》,甚至日后的清朝修明史中的《西域传》也多所采用。

林州带着《西域藩国志》跟随巴斯图尔克走陆上丝绸之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然而他一路的见闻,却和这藩国志不太相同:“比如陈诚所说的撒马尔罕国,原本是蒙古驸马帖木儿所见,帖木儿死后,撒马尔罕国四分五裂,被突厥乌兹别克所灭,不过帖木儿的后裔去了天竺,据说天竺如今的国王就是他的子孙。而咱们大明不知道这些情况,巴斯图尔克来北京的时候,还把他认为是天方撒马尔罕国的使臣,最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改成鲁密国。”

一百五十年过去,中亚大陆早就今非昔比,不是陈诚记载中的国家了,林州那一次重走路上丝绸之路,也自有一部日记,陈惇要过来看过之后,发现他的大部分行迹都可以对照上自己的记忆。

可以说一下大明西北的环境了:大明的北方,有两个强大的威胁,从大明诞生开始,就致力于和这两个威胁做斗争,一个就是鞑靼,一个就是斡亦剌。当然三个国家经历过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的过程,比如成祖时候打完阿鲁台,就打马哈木,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阿鲁台和马哈木互相打。

斡亦剌对大明影响最大的就是土木之变,那时候也先父子统一了东蒙古,实现了整个蒙古地区的短暂统一。其势力所及,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端,南临明边,致使“漠北东西万里,无敢与之抗者”,形成了空前庞大的游牧帝国。不过很快他们的黄金时代就过去了,斡亦剌部落分散,逐渐衰落,内部事态鲜为人所知,甚至不得不讨好东部的鞑靼,因为鞑靼此时经历了一个中兴时代。

在大明弘治、正德年间,鞑靼出现了一个伟大的领袖达延汗,他是元昭宗的直系后代——这里要说一下,蒙古大汗的确立,必须都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即黄金血脉后裔,所以哪怕达延汗即位的时候只有六岁,但他坐稳了位置,而且驰骋大漠,打败枭雄,统一了蒙古六部。

造成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被嘉靖帝恨得咬牙切齿的俺答汗,就是达延汗的孙子,但俺答汗并不是蒙古大汗,只是被蒙古王廷潦草授予了一个“小汗”称号以作区别。

鞑靼以西是斡亦剌,在斡亦剌以西,有个国家叫哈萨克汗国,是成吉思汗的大儿子术赤一脉子孙,当然世所共知,术赤不是成吉思汗的亲儿子,所以很快就找到理由正式脱离了金帐汗国,当然这个国家跟中国素无往来,由着斡亦剌和鞑靼怎么和明朝争斗,他们都是作壁上观。

斡亦剌以南的这个国家叫东察合台汗国,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没错,这是成吉思汗的第二个儿子察合台从老爹手上获得的领地。察合台汗国最盛时其疆域东至吐鲁番、罗布泊,西及阿母河,北到塔尔巴哈台山,南越兴都库什山,包括阿尔泰至河中地区。但很快就分裂为西察合台和东察合台汗国,西察合台汗国实际被帖木儿帝国所吞并,东察合台汗国苟延残喘的时间长一点,哦当然在陈诚的行记里被称作“别失八里”——林州几年前经过这个国家的时候,南方的叶尔羌和北方的哈萨克正在马不停蹄地吞并这个国家。

东察合台国的领地一缩再缩,现在主宰新疆的国家叫叶尔羌汗国,这个国家的建立者其实也是蒙古人的后裔,还就是东察合台汗王的亲弟弟,当然打起仗来可就不分这些远的近的了。叶尔羌汗国的版图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占领天山南部、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地区、伊赛克湖地区,当然有意思的地方就在叶尔羌汗国同明朝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其中主要的是“茶马贸易”,这个国家把同明朝的贸易往来之路视之为“金路”,一旦谁妨碍其畅通,就会遭到汗国上下的反对。

巴斯图尔克走陆上丝绸之路千里迢迢来大明,就是由叶尔羌汗国的贵族指引和带路,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慷慨的行为,按巴斯图尔克的说法:“他们是一群狡猾的、贪婪的人,在我们的每一匹马上都扣下了十分之一的货物。”

陈惇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放弃陆上丝绸之路而转乘海船,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面临人身危险,而是因为叶尔羌汗国克扣他们过路费。但其实奥斯曼帝国把持路上丝绸之路,对欧洲的商人们征收更大的关税。

林州用地图给他解释道:“从伊斯坦布尔走陆路的话,有两条路,一条是经萨菲波斯,巴布尔,从叶尔羌进入大明。一条就是从巴布尔南下,这是去天竺的道路,据说天竺如今国力强盛,空前繁荣,很多伊斯坦布尔的商人都愿意拉着货物去天竺贸易。”

莫卧儿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一样,如今都是黄金时代。

当然还要说一下波斯的萨菲王朝,这个跟蒙古人没有关系,这是波斯人建立的王朝,它的版图也很大,也遇到了英明的君主,于是避不可免地和正在扩张的奥斯曼帝国进行了战争,四十年前奥斯曼帝国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甚至将波斯的王后俘获走了,国王也郁郁而终。不过国王的儿子卧薪尝胆,就像越王勾践——陈惇想了想,决定用后唐庄宗李存勖做对比,因为越王勾践是为自己复仇,而李存勖是报丧父之仇。

当年李克用临终时,曾交给李存勖三枝箭,让他杀朱温、杀燕王刘仁恭,杀耶律阿保机,李存勖将这三枝箭供奉在家庙中,每逢出征都将箭矢请出放在锦囊中,背负上阵,战胜后再送回家庙。他平燕、败契丹、灭后梁,就像欧阳修说的“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当这位新晋的波斯国王面对奥斯曼帝国的铁骑,甚至奥斯曼已经取得了当代相当于伊拉克的那片土地,但他仍然无所畏惧,并在今年成功抵御了苏里曼一世的进攻,让苏莱曼尝到了罕见的失败的滋味。这也是为什么巴斯图尔克和波斯商人互相看不顺眼的缘故,当然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就是自从两国打仗,殃及商人,关税都征收地很严重。

当然阿拉伯的商人也和波斯商人不顺眼,因为在中国官方,哪怕四夷馆中,也不能区分这两个地方,把伊朗和阿拉伯混为一谈,都称是“大食人”。说起来,他们各自送了陈惇一些“土产”,波斯人送的是他们最有名的地毯,长达十六米米,花纹繁复。而阿拉伯的商人送了一盒子象牙、犀角和玳瑁。

陈惇对这些礼物其实兴趣不大,他对自己设想的、即将到来的事业而感到兴奋——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就是译书计划。

设立通译局,翻译文字,将泰西经典著作翻译过来,不只是哲学,还有文学、诗歌、建筑、机械、物理、法学、造船、美学、艺术、医学、数学等等,这样综合汇总,开启一向宏大而对后世有巨大益处的工程。

林州对这项计划很支持,也很为难,因为即使他在陈惇的恳切要求和丰厚薪水的打动下,留在了苏州,也愿意主持这项翻译工作,但他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陈惇又在报刊上招募人才,精通西语的人才不是没有,因为巨商同西夷贸易,自然需要通畅的翻译,一月之间,应聘的人就有十几个。

不过还没等陈惇详细分工,他就被兴盛昌的人找上了门。

第七十二章 强贷

“哇,”尚薇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叹:“这就是象牙?”

“怎么了?”陈惇道。

尚薇看了半天:“……好大呀,比我的手还大,那大象还真大哩。”

虽然有图画已经将大象这种动物展现地一清二楚了,但对于从未见过真实生物的尚薇和楚嫣来说,这种动物的体型还是难以想象。

楚嫣是见过象牙的,她甚至还有一张象牙席,象牙席的制作工序非常复杂,要将象牙劈成厚薄宽窄均匀的薄片,再将象牙片磨制出洁白的光泽,再劈成丝,最后才是编织,当然价值连城。

不过她并没有见过犀角,或者说,她有一双犀角杯,却不知道未经打磨的原始犀角丑陋而又粗粝,陈惇就给她们讲了个关于犀角的故事,当然这东西自古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是据说这东西能解毒,二是如果点燃了犀角,是可以照出幽冥之物的。

“晋朝的温峤有一天晚上走到牛渚矶,忽然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声,四顾无人,而水下一片黝黑,深不可测,”陈惇绘声绘色道:“仆人告诉他,当地都传说水下多怪物,温峤就叫人点燃犀角下水照看。灯火通明中,只见水怪奇形怪状,有乘马车的有穿红衣的,纷纷走避。这天晚上就梦见一个人对他说:‘我和你幽明有别,各不相扰,为什么要来照我们呢?’后来温峤得了中风,不到一旬而逝。”

尚薇张大了嘴巴,连声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这东西点燃了真的能通灵?”

陈惇哈哈一笑,楚嫣也笑道:“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尚薇明显很失望,一张小脸左顾右盼,还是觉得懊丧,但她很快趁人不备,溜下了凳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这是什么?”楚嫣见陈惇一直捧着一本书阅读着,不由问道。

“这是阿拉伯商人送给我的一本算数书,”陈惇道:“我觉得价值要比那些象牙玳瑁高。”

阿拉伯人的文化是很高的,比如在天文上,他们制造出了浑天仪、经纬仪,天球仪等等,比如历法,南宋甚至元朝都使用阿拉伯历法,而且他们还极为擅长翻译,比如元朝收藏的图书中,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就是阿拉伯语,托勒密的《天文大集》也并非是罗马文字,而是阿拉伯文字。

而陈惇手上的这本算数书,就是意大利数学家斐波那契的著作被翻译为了阿拉伯语,这本书主要通过图画与文字并存的方式讲述记帐、重量计算、利息、汇率和其他的应用,所以精明的阿拉伯人对此非常感兴趣,也非常精通。

“能看得懂吗?”楚嫣不太相信陈惇:“这文字真古怪。”

“……看不懂。”陈惇淡定地摸了摸鼻子道。

“那你在看什么?”楚嫣忍不住笑道。

“不是,”陈惇道:“那个阿拉伯商人说,这本书里专门有一章是讲中国的算法的,我原本不信,但现在是信了,你看,这个单词,是阿拉伯语中‘中国’的意思,但它其实是中国一个朝代的国号,所以实际翻译应该是‘契丹’。”

陈惇找到了这个词,并且看到了随后的图画:“这个图画你看像什么?”

楚嫣凑过去仔细一看,不确定道:“好像是几个人一起在分苹果,没有分明白,多了还是少了钱。”

陈惇点头道:“这是《九章算术》中盈不足术,几个人共同买东西,每人出八元……八文钱,则多三文,每人出七文,则少四文钱,问有多少钱,苹果价值又是多少?”

陈惇看到这个图画,才确定这书里真的有有关中国的数学知识,当然他能看懂这幅画,主要还是因为看到了熟悉的阿拉伯数字。斐波那契在第一章就向欧洲人介绍了阿拉伯数字和位值制记数法,以及各种算法在商业上的应用。中国的盈不足术和《孙子算经》里的不定方程解法也出现在这本书里。

然而让陈惇最惊讶的还是他从阿拉伯商人的口中得知,原来阿拉伯数字的推广,原先只在欧洲上层,直到斐波那契写了这本书,大力倡导下普通欧洲人也开始采用阿拉伯数字。当然阿拉伯商人也想在与中国商人贸易的时候推广这些数字符号,却被无情地拒绝了。

这一点陈惇心里有数,他刚开始跟唐顺之学习算数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使用了阿拉伯文字,被唐顺之强行掰过来,改用算筹——陈惇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极度不适应之后,发现……其实算筹也挺好用的嘛,主要是写起来跟阿拉伯文字一样方便。

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所以阿拉伯数字在我国没有得到及时的推广运用。陈惇看到这书忽然又升起了熊熊的雄心,既然唐顺之能把他强行掰回来,他也要拉着老唐改弦易辙。

“我已经让林州着手翻译斐波那契的算法书了,”陈惇暗道:“完成之后就先给老唐寄一本,看他还觉不觉得只有中国的算数最先进。”

他一抬眼,却混忘了刚才的想法,因为他看到楚嫣就立在他的身旁,俯下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中的算数书,他甚至能感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的气息。

更难得鼻子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幽幽沉沉,闻着便让他不由得心中一荡,心中却不由得想道:“东君身上,总是梅香多一些,这是什么香我就分不清楚了……”

陈惇呼吸间不由得又转念一想道:“怪不得古人常要红袖添香夜读书,果然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这样看她,怎么她毫无所觉呢?”

他瞧见不知道是烛光还是她本身的颜色,总归耳朵似乎有些泛红,心中又有些怪异的奇思来,“东君见我,耳朵也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也微微一震,一种奇怪的“坏了坏了”的想法,莫名其妙地生出来,此时却忽然听见“砰”地一声,一股黑烟伴随着刺鼻的味道顿时溢满了整间房屋。

陈惇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居然是薇儿点燃了犀角,黑烟喷在她的小脸上,像一只不知所措的花猫。

“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通灵?”薇儿心虚地收起了火柴,不过目光还在游移着,左看右看想要在淡淡的黑烟中看出些什么来。

陈惇还没来得及说话,大门忽然被咚咚砸响了。

尚薇大叫了一声,惊讶道:“难道是真的?!怎么从门外进来了?”

她跳下椅子就去开门,很快就传来了她的尖叫声,并不是她以为的神奇鬼怪,而是一群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人,他们将尚薇倒提起来,很快闯进院子里,被陈惇怒喝住了。

“你们是谁?”陈惇道:“要做什么!”

“我们是要债的人,”为首的那个人冷笑道:“你欠钱不还,逾期二十天了,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欠钱了?”陈惇越看这人越熟悉:“你是……兴盛昌的保镖吧?”

这人将棍子拖在地上,“不错,你欠的就是兴盛昌的债!”

“我在兴盛昌借了一笔银子,但写明是两月归还,如今还不到两月,你上门催什么债?”陈惇道。

“哈哈哈——”这几个人对视一眼,目露凶光:“你装什么糊涂,你难道不知道你借的是什么钱?红头票子,都是高利贷!”

陈惇神色一变,取出借贷文书来,果然是红头的,那兴盛昌的人就一字一顿道:“四厘的利息够低吧,那是让你限期一月归还的,如果一月之内不曾归还,也是这个利息,不过是日息,而且第一日四厘,第二日利上复利,就是八厘,第三日十二厘,你算算你逾期二十天,连本带利欠了多少钱?”

陈惇怒道:“你这是强贷,是欺骗!”

“我们兴盛昌借贷,都是明明白白地,不可能没有提前跟你说明白,”这人道:“我看你是找借口推脱,根本就不想还钱!”

这些人二话不说,就在陈惇的家里打砸起来,陈惇自然不能由着他们如此猖狂,三下五除二动起手来,一口气干翻了四五个人,不过这些人也不是白吃饭的,合力将陈惇逼到了墙角,然后捏着薇儿的脖子威胁他,像捏一只小鸡仔似的。

万幸的是,门口很快又传来了脚步声,居然是守备官军巡逻的时候,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陈惇顿时大喜:“王守备!”

王守备正是胡宗宪的手下,当然这些兴盛昌的人也强横地很,不卖他面子:“我们是催债的人,这人欠了高利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到皇帝老子那里,也断不是他有理!”

王守备不管他们欠债的事情,不过按照陈惇的要求,护送他们来到了府衙。

“我已经知道他们怎么放高利债的了,”陈惇见到王廷第一句话就是:“他们用障眼法误导借贷人,这个障眼法就是一个月的利息,但一个月的利息并不是一个月后的利息,在借贷文书上他们只提一个月的事情,让借贷人以为二月、三月也是这个月息,但其实他们从第二个月第一天,就按复利来算,而且将月息改成了日息。”

第七十三章 营销

“暴力催收,套路贷款,”陈惇道:“这是诈骗!”

然而让陈惇难以理解的是,诈骗罪在这个时代判地很轻,据王廷说:“百姓大入小出,湿米水肉,这是常事,怎么判刑?”

也就是说就是百姓买卖时买入用大斗以求多收入,卖出用小斗以求少卖;买卖中卖出湿米和注水肉,甚至连杨梅都用刷弹墨染紫黑色,你要让官府怎么裁决,除非受害人损失很严重,来到官府告状,官府才可能断个孰是孰非,不过那诈骗的人也判地很轻,无非是归还财物之类的,再打上几板子以示惩戒。

而且他们更是从没听说陈惇说的“金融诈骗罪”,事实上官府根本不禁止收取利息,“依任私契”,就是以两方签订的契约为准,而高利贷一般情况下,官府并不加以干涉。除非遇到一些极为苛刻的放贷,也只不过是强制免除利息,也没有惩治债主之罪。

陈惇跟兴盛昌的陆近辛对质的时候,就道:“欺诈人对订立借据的主要条款及有关关键**实作虚假介绍,隐瞒事实真相,致使借贷人做出错误的承诺,这种借贷应该废除,不做效。”

“你说我们故意预留了圈套,”陆近辛懒洋洋道:“哪儿有圈套呢?借据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月四厘,月讫吗?”

“你这句话有歧义,”陈惇道:“一般人以为的意思是,每月四厘,每月结清——但你们的意思是,每月四厘,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下个月这个合约就变成了高利贷。”

“你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陆近辛道:“其实这个借贷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很多人都借过,但都一个月之内归还了本金利息,只有你一个延期,所以根据违约条款,四厘会变成日息。”

陈惇听他成功把“高利贷”扭曲成“违约条款”,道:“胡说八道,日息四厘,还不是违法的高利贷?《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你算算你超过几分了?”

“你错了,”陆近辛一收折扇,道:“我们当时签订借据的时候,就是按月息四厘来算,别说是三分,一分都不到,哪儿违背了《大明律》?”

不得不说兴盛昌玩了一收花把势,他们与人签订借据的时候,利息并没有超过国家规定的利率,而在文字上耍了花招,借贷人以为每月都是四厘的利息,其实第二个月开始,就属于未能在期限内归还本金,属于违约了。

他们当然不承认这是高利贷,他们说的是“违约金不过是按复利的方式来算”。

“没听说违约金还利滚利,不断上涨的。”陈惇道。

“这就是催你快点还钱嘛,”陆近辛露出得意的神色:“兴盛昌又不是慈善机构,借贷出钱,就是要收利息的,晚一日都是损失。”

“既然说是利滚利,那就一定有本金,”陈惇道:“本金就是七万两银子对吗?”

见陆近辛点头,陈惇就道:“七万两银子的本金,日息四厘,还说不是高利贷?”

陆近辛立马道:“月息四厘,日息四厘是违约金。”

“违约金没有利息,有利息的是欠款逾期利息,这两个可不能混为一谈。”陈惇道:“你刚才给我计算出五十八万八千两银子,如果是违约金,就不能按照叠利的计算方法;如果是欠款逾期产生的利息,那你就要承认这是高利贷。”

王廷点头微笑了起来,陆近辛忽然意识到进入了陈惇设置的圈套之中,他道:“这是违约金——”

王廷当即道:“按照律令,违约金最多‘一罚二’,没有五十八万两之说,陈惇最多缴纳十四万两银子。”

陆近辛急忙道:“这不是违约金,这是逾期利息!”

十四万两显然不如五十八万两数额巨大,他要让陈惇这小子背负利息,一无所有!

“你确定是逾期利息吗?”王廷又问了一遍。

陆近辛这回死死咬定是逾期利息,陈惇忍不住一笑:“《大明律》中规定,‘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一本一利即利率为一倍,你日息四厘,早就超过了这个限度,是要打一百杖的。”

如果他坚持要问陈惇要的话,陈惇马上可以援引这一条来告他高利贷,当然陈惇还是要交五十八万两银子的,只不过不交给兴盛昌,而是交给官府,那就等于不交了。

陆近辛气得青筋直冒,咬牙切齿,连说了三声好,拂袖而去,当然走之前还不忘来一顿威胁:“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陈惇和王廷笑眯眯地看着他败诉离去,王廷道:“我看他是有意要害你。”

据王廷说,他隐隐听闻兴盛昌在江北放贷很厉害,但在苏州之地好像不多见,像陈惇这样的明显是兴盛昌要要跟他过不去。

“算起来我也坑了他们好几次,”陈惇摇头道:“他们肯定要报复,不过有府尊庇护,我还是没什么担心的。”

“马屁精。”王廷笑骂了一句,陈惇见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就道:“织染局这一次的交易额竟达六百万两白银,不仅官方的丝绸全部卖了出去,也促进了民间消费,苏州总算恢复了元气,朝廷因此下特旨表彰,恭喜大人。”

提起这事儿王廷自然是春风得意,织染局这一次给国库上交了三百万两白银,实实在在的银子让朝廷之中关于禁海或者关闭市舶司的非议之声小了许多,但也让张经很是愤怒,他的奏疏中就强烈谴责王廷,“罔顾禁令”,但王廷也不是吃素的,也上奏疏和张经辩论,说这一次的通商贸易中,并无倭人,第二就是官方正式贸易,带动民间贸易,总比走私的强。

“府尊如果每年能给朝廷上交这么一比款项,我觉得张经即使是六省总督,也奈何不得您,”陈惇道:“不过……算了。”

陈惇当然有未竟之言,苏州这个织染局这一次的确出了大风头,能一次性给国家上交这么多钱,自然会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被盯上的感觉就是如此了,甚至陈惇觉得要不了太长时间,朝廷就会派下人来,揽过这个金娃娃。

不过怕什么,织染局就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地去抢吧,展览会最大的作用不是卖出去了五十万匹丝绸,而是用官方带动了民间的互市贸易。在陈惇的建议下,王廷在苏州港口设立了“牙行”,这种官办牙行起着为双方议定物价、往来说合的作用,对开展同西洋商人的互市贸易十分有利,凡朝廷“勘合”之国,许带方物,在官设牙行中与苏州商民进行贸易,牙行就可以监督每一笔交易,并课足商税,光是这个税收,其实就可以和卖出丝绸的收入相持了。

陈惇这一次也发了一笔财,主要是他的东街优势太大了,报纸的宣传和展销会的所办地,让这一条街成了苏州新一个繁华景点,不过所有的资金收入都被陈惇投入进了他的报业中,如今东街的门面店就是“文集报社”,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的,都慕名而来,报社规模也在日益扩大。

比陈惇预想地还要早,苏州民盛巷也出现了一家中规模的报社,一切的东西都在模仿陈惇的文集报社,甚至包括版面,甚至包括通栏广告——

当然怎么培训新人称为合格的媒体人,以及怎么在这个营销时代突出自己的优势,就被陈惇提上日程,亲自授课了。

“老板,什么叫营销时代?”报社经理很有求知心。

“问得好,”陈惇指了指外面,道:“你们听,为了吸引顾客,商贩便要吆喝叫卖,什么样的叫卖声都有。不同的商家叫卖声各有特点,卖烧麦的唱,‘蒸而又炸呀,油儿又白搭’,卖萝卜的吆喝‘又不糠来又不辣,两捆萝卜一个大’,这就是在推广、传播和销售自己的商品,我们报纸的营销是以丰富和完善媒体自身内容为主要目的的活动。”

“营销时代,大家都在营销,做的又是一样的东西,怎么才能突出自己,脱颖而出呢?”陈惇道:“我来举个例子,头版是一份报纸定位和风格最集中也最直接的提现,你可以写很多信息,但读者只会被部分信息所吸引。图片、大字、广告安排就是为了夺取读者的眼球,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陈惇道:“大家知道,上个月应天巡抚丁忧去了,如果让你们拟标题,你们怎么写?”

报社经理石崇志就道:“彭巡抚丁忧扫其母之墓,如何?”

陈惇哈哈一笑道:“这个就是普通的标题,读者一般看一眼就知道标题下的文章是什么内容了,他们还有什么兴趣去继续阅读呢?如果让我写,我会写‘彭巡抚去山东扫他妈的墓’,这个标题会不会吸引人呢?”

报社众人齐齐咽了口唾沫,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看书先看皮,看报先看题,题好一半文,读者打开报纸,要看什么,先看什么,取决于标题。”陈惇耐心解释道:“所以对标题制作,必须要非常重视,我更希望你们有一些神来之笔。”

第七十四章 欲殴之

“再比如说,标题不用描述,可以引用,可以跳跃,可以超越,”陈惇道:“前段时间物价飞涨,连烧饼、油条也涨了一文,拟标题的时候,完全可以仿宋词佳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改成‘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嘛,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报社众人如醍醐灌顶,一个个编辑当即道:“苏州连日阴雨,这新闻标题完全可以写成‘潇潇雨,犹未歇,说不定,落一月!’”

陈惇微微一笑,又道:“编辑对标题负有直接责任,因为你们对新闻点一清二楚,更可以写出夺人眼球的标题——但是,咱们这个报纸有的可以这么写,有的不能。”

陈惇的报纸中,《苏州报》是销量最大的顶梁柱,他又设《周庄风月报》,一跃成为最大的八卦风月报纸,最后一个就是陈惇跟官府的合作报纸,即《朝闻报》。陈惇会最先获得官府邸报,然后抄录新闻要点,发布在《朝闻报》上,与《苏州报》不同,苏州报只有两个版面是朝政要闻,而朝闻报几乎都是国家大事、民生政策等等。

“《朝闻报》是一张权威、严肃的综合性日报,跟其他报纸定位不一样。”陈惇加以详细区别:“《周庄风月报》想怎么写怎么写,我巴不得你们写出什么惊天内幕来,因为这报纸的定位就是娱乐大众。至于《苏州报》,这是和百姓生活最息息相关的报纸,所以报纸不论标题还是风格,可以夺人眼球,但力求平实,力求通俗,力求口语化,让所有人都能找到和自己对应的东西。”

“我要说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陈惇正色道:“媒体人的力量很大,可以引导舆论。传播的力量不应该只用来吸引眼球,应该多引导大众知道真相,了解经过,对事物有一个正确的判断,让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有朝气。我希望我的报纸可以吸引眼球,增加销量,但我更希望我的报纸是苏州的良心,化身公理,为民权而奋斗,为人民、为社会而发声。”

当然陈惇把兴盛昌套路贷的事情也做了曝光,揭露了骗局和测试下故意省略借据违约条款的黑幕,这事情在普通百姓中反响并不大,然而在一些兴盛昌开了户头的巨商人家中,反应就很剧烈了,让陆氏父子更是气得恨不能将陈惇剥皮抽筋了。当然这是后事了,陈惇在府学之中的年末大考即将来临,他和众多学子一样,点灯熬蜡辛苦奋战。

再加上这一点时间苏州连日雨雪,天气恶劣,不少学子都患了感冒,有些身体健康的比如陈惇陆近潜这样的,一点事情也没有,但身体虚弱的学生,顿时躺下了一片,而其中有一个跟陈惇同姓的陈秀才,更是身体单薄,一下子竟没有扛过去,重感冒引发了伤风,竟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让陈惇生出很多想法来,这个时代的学生根本没有什么“体育锻炼”的课程,也没有什么强健体魄的想法,他们终日只埋头于书本之间,足不出户,甚至比大姑娘还要“宅”,就造成他们的身体羸弱,吹风就倒,怪不得被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样的学生,还真不是少数。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陈惇叹道:“没有好身体,怎么干革命?”

陈惇在学宫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中心思想是加强体育锻炼,解释了一下什么是体育,以及合理的运动方式。他每天早上登高一呼,带着班上的同学长跑,围着校园甚至湖区,刚开始跑三五圈,后面就渐渐增加到一公里,徒手跑也变成了负重跑,弄得学政和训导、教授们也跟在他们后面……散步,就像是赶着羊群似的。

连食堂里都出现了奖励,说每天跑步的第一名有小炒肉的加菜,陈惇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吃了一个月的加菜后,终于不得不将第一名的宝座让了出去,有一个小矮个子从死死跟在他后面,到最终一举超越了他。

所以苏州府学的一大景观就是,学子们高呼着“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的口号,惊起一片憩息在湖中的飞鸟。

当然跑步还是太单一了些,陈惇挖了沙坑,跳远、跳高的活动随即普及起来,他又设计了单杠、双杠、跨栏、标枪、铁饼、平衡木等等体育器材,受到了热烈欢迎。当然他见到学宫场地宽阔,还想来一场蹴鞠赛,却被无情拒绝了。因为蹴鞠这东西,被学校老师一致认为是可以转移学生性情的东西,学生很容易沉迷其中而忘记了学习。

好吧,陈惇在这一点上实在是无法争取了,他也害怕把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师气出什么心脏病来,虽然他们总是把他往门缝里挤,但陈惇还是希望他们身体健康一点,不要讲两句课文就大喘气或者咳嗽一下。

陈惇还有个恶趣味,他把广播体操引入了学宫里,正儿八经地说这是他从唐顺之那里学来的养生功法,有袪病保健的功效,这个体操被学校的老师研究了很久,说也不像八段锦,也不像五禽戏,不知道唐顺之从哪儿传承下来的。

学期结束,学子们的考试成绩下来,陈惇总算混到了中游,拿到考卷的一刻还是很高兴的,对比林润已经升到了全班第三名,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志气了。不过大家还是齐齐来到王夫子的讲经堂中,向他表示了感谢。

想来王夫子也有一种“天下英才得而育之”的淡淡得意,对他们又进行了一番勉力,最后捋着胡须道:“你们来的正好,我这里刚写了上联出来,看谁能对出下联。”

陈惇也凑上去一看,果然是长联,上联就是:“老夫所享,清茶淡饭树根火,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余愿足矣。”

在老夫子的眼中,不管他们是二十还是三十岁,都是刚刚去求知的“小小蒙童”,这让陈惇莫名有了一种被长辈关爱的慈惠,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当然他的下联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小子之事,修身齐家平天下,庙堂上,道经邦,燮阴阳,金屋玉宇,成一个大大盛世,我当勉哉!”

“果然有子建之才,”听到他这个下联,顿时引来一阵夸赞,还有一个老师打量陈惇,也不避讳地直接说道:“文章写得不错,才思也有,人也长得精神,怎么就总让人有一种……”

“有一种什么?”众人忍不住追问道。

这老师还在思索,王世望已经接口道:“让人有一种‘欲殴之’的冲动!”

众人绝倒,陈惇囧了半晌,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欲殴之”简直成了一个新晋笑话,被整个学宫传播开来,百试不爽地惹人大笑,连吴启和这样温文的人,想起来也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闷声笑了起来。

这一幕被吴奂看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往见你读书,十分端肃自持,是什么惹你发笑?”

吴启和面色胀红起来,难得羞愧道:“是孙儿想起了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所言所行……常常惹人发笑。”

“是你学宫的同学吗?”吴奂问道。

“是的,爷爷您还认识他呢,”吴启和道:“就是陈惇。”

“安亭文会上不过有一眼之缘,”吴奂道:“不过这半年他声名鹊起,我已经从旁人那里听闻了他许多事迹,据说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聪明过人。”

吴启和点头道:“他不仅才华卓越,而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能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对他……心悦诚服。”

吴奂微微一笑:“是这样吗?”

其实吴启和感到的这种气质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人格魅力。自古人格魅力高的人,自然能得到很多拥趸,事业也都很兴盛。当然这时候还没有人格魅力的说法,他们把在领袖身上感到的气质称作“王霸之气”,让人往往“虎躯一震纳头便拜”,当然这东西放在陈惇身上也不合适,吴启和只是觉得陈惇和其他人不一样,当然没有人知道陈惇的奇特来历。

“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总是能将所有人逗乐,最后敌人能变成朋友,”吴启和道:“老师们常常为难他,但其实就是爱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其实王夫子也很喜欢他的。”

他说着拿出一篇文章来:“王夫子说他的文章在进步,说我的文章虽然很好,但一直停留在一个阶段,越不过去,他让我看一看陈惇的文章。”

吴奂拿过卷子,这卷子被王夫子字字都挑出来批了,有一句写的不好的,王夫子就批“狗屁倒灶”,有写得好的,王夫子批“似是有理,仍说不通”,只有写的十分精彩的地方,王夫子才肯施舍一个“可”。

有七八张卷子,从第一张的满篇都是差评,到最后一张王夫子的“可”越来越多,可见陈惇的文章的确进步飞速。不过让吴奂震惊的不是王夫子的批语,也不是陈惇的文章,而是他的书法,“这字、这字——”

“这字怎么了?”吴启和从未见过祖父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不由自主吃惊道。

吴奂微微颤抖的指尖摩挲着纸张,在字体的笔画上轻轻移动了半晌,“没什么,没什么,”吴奂似乎恢复了平静,“这个陈惇,我记得是绍兴人?”

“是绍兴人,”吴启和道:“来苏州求学的。”

“绍兴?”吴奂又一颤:“绍兴……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吗?”

“父母双亡,”吴启和道:“现在正在服斩衰。”

吴奂一震:“他是你同学,你怎么不带他来家里呢?”

吴启和只以为祖父在提点他与同学的关系,顿时点头道:“春节走访同学,我就请他来家里玩。”

不过他的想法落了空,因为陈惇利用春节一个月的假期,出了一趟远门。

第七十五章 下南洋

鸡鸣寺里,月光如水。

一片静籁之中,却忽然传来一阵蛐蛐的叫声,三大士阁后的禅房随即慢慢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顿时矫捷地跃了进去,正是陈惇。他摘掉头上的帽耳,呵出好大一口白气来:“这天儿可真冷!薇儿暖在灶下的蛐蛐再经这么几回,可就真冻死了!到时候她发现了,可就大大不妙了!”

陈惇用蛐蛐的鸣叫做暗号的办法虽然管用,但估计也没人问过蛐蛐的想法,显然这只秋天生的、经历过霜寒的蛐蛐也被冻得缩在了一起,叫声有气无力,果然陈惇说的再挨不过一两次了。

小小的罐子被东君捧起来,两人各搬一把椅子坐到屋子里的炭盆旁。陈惇用钩子挑了挑炭,火星猛地窜出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有没有吃剩的瓜果,”陈惇道:“给它喂一点。”

东君用针尖挑了一点梨肉,这蛐蛐猛地一窜,抱住大啖起来。陈惇俯身凑得更近了,低声道:“女施主肯施舍蛐蛐一口吃的,也发发慈悲,施舍给小生一点吃的罢!”

东君脸色一红,道:“这里有几样点心和瓜果,你自己拿就是了。”

“不不不,”陈惇摇头道:“小生已经闻到了牛肉的味道,女施主,你在这寺里修行,怎么还有肉吃啊?”

“我没有吃肉,”陆近真睁大了眼睛:“我也闻到了……牛肉的香味。”

“我知道了,”陈惇恍然道:“一定是这寺里的和尚吃肉,他们白天道貌岸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晚上就大开杀戒胡吃海塞!”

“不可能,”陆近真摇头道:“鸡鸣寺是佛门圣地,怎么可能有犯禁之徒?”

“那你说这牛肉的香味从何而来?”陈惇道。

陆近真掩嘴一笑:“不要哄我啦,一定是你带来的!”

“是吗?”陈惇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衣襟翻了过来,又把袖子敞开让她看,居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陆近真惊讶地看来看去,也上手在他身上搜起来:“怎么没有?”

陈惇微微一笑,左手揽住了佳人的身躯,右手却往火盆上一指:“你看那是什么?”原来早在陈惇发问的时候,就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了火盆旁边。陆近真的俏脸一下子通红如火,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已经被陈惇圈在了怀里,不由得微微一颤,但没有躲闪,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从中汲取到了力量一般。

见到伊人如此,陈惇的心仿佛一下便融化了,他伸手将她紧紧搂住,在她发间印下一吻,嘴里却依旧说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话:“吃不上肉的日子,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过是半个月静心食素,怎么你觉得我就像是过的水深火热一般?”陆近真道:“如果、如果我每天都能听到蛐蛐的叫声,那我就是吃一辈子素,也欢欢喜喜。”

陈惇哈哈大笑道:“那我可就不如你了,我是一天不吃肉就不行,要是哪一天我的敌人发现这一点,他们根本不用费尽心思搞死我,只要把我关起来当个兔子喂上几顿,我保准就什么都屈服了。”

陆近真想到这个场景也展颜而笑起来:“看来以后就可以用这个办法威胁你啦。”

“糟糕!”陈惇顿时大叫起来:“我的法门被东君知道了,将来她同我吵架拌嘴了,便要用这个办法对付我,那我可不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还是要在东君的五指山下奋勇搏一搏的。”

“你要怎么博?”陆近真忽闪着大眼睛道。

“我要如今日这般,嘴巴上抹上蜂蜜来见她,”陈惇手上忽然又多出一个纸袋子来:“她就不知道我究竟还有几个惊喜等着她。”

陆近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东西,事实上陈惇给她带了两个蜜汁鸡腿,即使贴身放着,也早已冷冰冰地没有热气了。陈惇将签筒里头的签子串起了鸡腿放在火盆上加热,直到上面金黄色的蜜汁又重新恢复了流动:“快吃吧。”

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陈惇就道:“我打算和邵芳,还有开阳先生去一趟南洋。”

这事情其实还是展销会的尾巴,邵芳跟葡萄牙商人佩德罗做了一大笔生意,佩德罗显然资金不足,但他提出他在满剌加有一船苏木,想用此和邵芳以物换物。而邵芳近期也有去旧港的打算,去年十月份他的两艘船遇到了大风暴,差一点沉船,抵达旧港的时候船身几乎毁坏不堪,当然货物也损失惨重,这大船就停在当地进行修补,船上员工共有四十二人,最近两个月了都没有消息传来。

邵芳如果仅仅是为了去看这艘船而出海是不划算的,他在龙泉的民窑订了一批瓷器,又收购了一批茶叶,装满了三艘大船准备去满剌加销售,与之同行的是郑若曾,但郑若曾不是为了做买卖,他是打算测绘海疆,他的地图修订出来给胡宗宪看,胡宗宪的想法和陈惇一样,认为海岛地图缺失,海图并不全面。

胡宗宪的水师也会护送他们一程,当然说到这个水师,张经同倭寇作战,并不注重水师和舟车,他主要还是依靠终于姗姗来迟的广西狼兵,因为胡宗宪提请设立吴淞炮台和海防巡捕营,又根据崇明岛的独特地理位置,组建崇明岛水师,两月间似乎有模有样,张经在这一点上奏劾他“侵越职权”,不过一向与他作对的赵文华反而弹劾张经“不作为”,在朝堂上据说掀起了一轮骂战。

邵芳建议他也准备一点货物,在满剌加可以抛售地很快,但陈惇拒绝了,他并不是为了赚钱,展销会及东街商铺给他带来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净收入,他对着东君道:“这次去南洋长长见识,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儿总要离乡远游一次。”

“海上风浪很大……”东君道。

他见到东君眼中的担忧,哈哈一笑:“别担心,这次水师护送呢,而且邵芳的船队很有经验,我这就算是免费乘船旅游了,回来给你带南洋的土特产。”

陆近真望着他咬了咬唇,忽然从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放在了陈惇手上,“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陈惇手中的东西像是一把造型小巧的银库钥匙。

“这是陆氏的信物,”陆近真道:“你可以拿这个到任何一家分号提取任意数额的钱款,他们不会问的。”

“那可太贵重了,”陈惇一笑:“搞得我有一种自己是个靠老婆吃饭的小白脸的感觉。”

陆近真脸色一白,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陈惇哈哈道:“和陆家相比,皇帝都算个穷人了,弄得我原本以为有个万把银子就能逍遥快活的人压力山大,看来发家致富必须要作为一种终身信仰,而不是一个阶段的目的。”

陈惇的航行从太仓刘家港出发,这个港口就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出发的港口,元代的漕粮也是从这里出海北上。陈惇满怀兴致地站在大船上吹了半刻钟的风,脸颊立马皴裂了两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在邵芳和郑若曾戏谑的眼神里,被迫涂上了厚厚一层猪油膏。

“三宝太监开发了苏州太仓港口啊,”陈惇不由自主感叹道:“据说刘家港以前虽然深泓近岸,但直到永乐年间,才开始扩宽边滩,现在即使水道淤塞了这么多年了,但依然能看到万吨级上的泊位,可想当年万国来朝的盛况。”

“其实不是为了下西洋而扩宽了港口,”郑若曾解释道:“你看到太仓南码头的仓房了吧,那里有仓房四百二十余间,当初其实兴建了九百多间,全都用来贮存粮食,洪武年间用来运送粮食的士兵就有十万人,后来郑和下西洋,运河又开发起来,这些仓房就变成了郑和船队暂时存储物资的地方。”

“苏州的造船业就属太仓最为发达,”总兵王宣也道,这是胡宗宪手下的水师将领:“当年给三宝太监做大船,比南京宝船厂生产的船还实用,特别是二三百吨的中型战船,船头用硬木护围,配制砍刀、钩镰、弓弩,装备火器、火枪等,图纸还保留着呢,后来被汪太保公要走,组建了广东水师,他们的大船更先进些,这次胡大人就是要我们顺道去广东,提调广东水师大船来浙江协助作战的。”

船上的人热烈地讨论着郑和下西洋的事情,当然郑和当年的船队按照船只大小可以分为宝船、料船和橹船等,但按照功能来分,就有粮船、水船、马船、战船和坐船等许多种类,王宣刚才说的南京宝船厂就专门生产郑和的座驾大宝船,太仓的船厂生产的就是战船。

一百多年过去了,南京宝船厂已经关门倒闭了,太仓的船厂还苦苦维持着,为浙江水师打造着战船,然而规模也一缩再缩,没有昔日的辉煌了。

海上的日子还是让陈惇感到新鲜,他和船工合力调了许多大鱼上来,冬日的资源尤为丰富,但季风非常难以对付,因为他们出海本就不在正确的时间,大海上的风更像是乱流一般,全靠邵芳手下经验丰富的船工操作,当然佩德罗的两艘大船上也有几个优秀人才,而且他们的地图也标的很准,知道什么地方有暗礁。

第七十六章 光怪陆离

船近广东的时候,他们船上储备的新鲜食物恰好吃完,剩下的就是一些长期耐放的食品,晚上照旧是陈惇烧火做鱼头煲。

这时候大家照例喝一点酒,话题还是离不开这片海上。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故事,比如鲛人,疍民,海夜叉等,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看到船工也听得瞠目结舌,才知道这些在海上二三十年的人居然也不曾听闻这些故事,不由得哈哈大笑。

“小人在海上许多年,没有听过官人们说的故事,”有个老船工道:“不过倒是听了几个从祖上传下来的真事儿,说出来让官人们也乐呵乐呵。”

他说的故事是成祖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舳舻遮天蔽日,百姓都睁着去看,把鞋子钱袋挤丢了是很常见的事,但居然有人因为凑得太近被裹挟上了大船的,船开走了之后他的家人才发现人没了,找是找不到了,孤儿寡母好生日子难过,最后这人的老婆就改了嫁,孩子也跟了别人姓。

几年之后这人又跟着宝船回来了,原来他上船之后回只好在船上做工,大船上军民三万多人,吃住又不愁,几年下来居然还攒了点钱,然后在南洋几个国家各买了点土产倒腾了一下,最后居然带了颇为丰厚的家事回来了,又在南京一处抛售了许多货物,一跃成了个富家翁,这下先前改嫁的老婆顿时不依,闹着跟后夫和离,孩子也要改回原姓,这一桩异事倒是闹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一直传到今天。

众人听了之后果然都哈哈大笑了一番,有说这妇人眼皮子浅的,有说贫者弃如敝履,富者归如流水也是人间常事,不过都道海上生财富这话是真的,多少人在海上发家,像那徐海、王直这样的人物,不过中人之资,竟能驰骋海上兴风作浪,又引得众人一番感慨。

那旁佩德罗听林州翻译完,激动地叫了一声:“离婚?不不不,虔诚的信徒是不能离婚的,主是不允许教徒离婚的!”

他们西方的基督教会认为,合法的婚姻是不可以被解除的,像这个故事里,男人生死未知而女人就可以在别人的介绍下改嫁的情况会被视为非法,即使一方在婚后背叛了另一方,教会也会把这种婚姻称为“分居”,承认夫妻关系终止,却仍认为婚姻关系是存在的,双方不能再婚。

佩德罗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陈惇记得后世仿佛直到美国好莱坞电影兴盛的时候,一名全球知名的男演员也因为信仰天主教,必须遵从这个不能离婚的规定,而痛苦一生。所以这个宗教改革肯定是有原因的,天主教和新教的争斗,最后肯定要以新教的胜利而告终。

陈惇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有老婆吗?”

见佩德罗点头,陈惇又问道:“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你老婆怎么办?”

佩德罗很有信心:“我出海的时候,已经把凯瑟琳托付给了我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妻子,我的儿子的!”

陈惇默默地收回了手,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他。邵芳摸了摸鼻子,眼中露出了和陈惇一模一样的光芒。

佩德罗并不明白大家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都充满了怜悯,“喂!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古怪、可恶的脸色!”

“……如果有人跟我说,兄弟你放心走吧,好好赚钱,你的老婆我来照顾,”陈惇道:“我一定会把他打个半死,别问我为什么。”

佩德罗依然在那里大喊大叫,第二天陈惇怀疑还是有人给他透露了一点什么,因为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愤怒和疑云之中,直到海上见到了打捞沉船的渔民。

他们是在南中国海域,陈惇估摸位置还不在西沙群岛,而在东沙一带,见到了五六艘大小船只,这些船只上的人看到他们的大船,惊慌失措,明显是想跑,但是很快就被大船赶上,围了起来。

“原来是打捞沉船的渔民,”陈惇他们到甲板上的时候,王宣已经审问明白:“私自出海,已经在这里二十多天了,一无所获。”

陈惇看到他们神色有异,就道:“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船沉没?”

“……这里有暗礁,”为首的人急忙道:“大船从广东出来,如果遇到大风,很快就会触礁沉没!”

陈惇见他们众口一词,忽然道:“你们打捞的是哪艘船?”

这一次也是众口一词:“阿拉伯商人的大三角帆船!”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沉了一艘阿拉伯商人的三角帆船?”陈惇就道:“你们亲眼见过……你们是看着这船沉没的!”

这群渔民的眼中顿时露出惊恐的神色,有的摇头否认,有的已经吓破了胆子,跪在地上求饶起来:“……他们的船已经救不上来了,我们的船太小,也救不了几个人啊!”

原来这些人熟谙这一片海域,知道这里有巨大的暗礁,经常有不知道的船只经过,往往触礁而没,这些人就专门守在这里,看着大船沉入海中就一拥而上打捞船中的货物。当然船中还有挣扎呼救的人们,他们也视若无睹,任由这些人在绝望中溺亡。

他们打捞了许多货船,有中国驶去满剌加、吕宋的,也有这两个地方驶回广州来的,船上的货物让他们获得了巨利。

船上的审讯还没有结束,忽然从水里冒出一个人来,大叫着:“找到了,找到——”

众人把他拖上来,就见他腰上悬了两个巴掌大的瓶子,上面有一点黑绿的水草附着,轻轻一擦就出现了蓝色的光芒,这是青花瓷瓶。

这个渔民在水下探到了大船位置,邵芳的水手们纷纷下海,开始了大规模打捞。很快他们就把一只只破碎的柳条箱运了上来,陈惇一箱箱打开,就见里头都是排列整齐完好无损的瓷器,包括碗、盆、盂、罐在内的整套整套的瓷器,最大的一套可供一百多人使用。

不一会儿水手浮上来:“底下还有金子!”

阿拉伯商船中又发现了两箱黄金,这水手将缠绕在腰带里的黄金抖出来,居然是刻着南京马蹄金的字样,最后数量确定是一百二十二块。

他们这边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听见大船上王宣的传令兵大叫起来:“东方,正东方有大船,疑似倭寇!”

众人警惕起来,船上立刻做好准备,邵芳狠狠啐了一口:“出门算了一卦,说是有些妨碍,果然要应验!”只要在东海南海的海域上行走,就避不可免地会遇到倭寇的船只,邵芳的大船也被劫掠过好几回,人财两空。因此他的大船也装备了武器,不过这一回有水师护航,他们并不算慌乱。

等船只越发近了,陈惇看到大船全貌,才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这船怎么这么大?”

他见识过了陆氏的船只,邵芳的船只,还有太仓船厂的战船,却不如这个船大,这船简直是庞然巨物一般,只听船上的水手惊恐道:“这好像是徐海的大船!”

王直、徐海这两大海盗头子的名字,自然让人闻之色变。而眼前大船据说是徐海的座驾,竟是一艘长达五十多米的大海船,上面人影往来活动,撑驾的人大概就有二百人。

“这船还大?”邵芳冷哼道:“你见过王直的大船吗?”

邵芳居然还有心情给他讲王直的大船规模,说:“王直的大船是联舫,方一百二十步,容二千人,以木为城,四门其上,可以骑马往来。”

陈惇心底“我艹”了一声,自从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朝的官方就停止了大规模的航海活动,许多人就觉得明朝中后期造船技术不如明初,这并不是事实。郑和有宝船,那规模肯定是最大的(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但那是官方营造,像王直、徐海这样的大船就是民间船只了……虽然是海盗船,但海盗船也是民间制造的啊,完全可以代表明朝中后期民间造船技术!

眼前这艘大船让陈惇看到了一个以徐海、王直为首的整个海商集团的背景实力,更让陈惇惊讶的是,这种大船的船型是福船,底尖上阔,火炮矢石什么的都是从上而发——这种船型比较常见,王宣的大船也是福船。而大船身后的十几艘小船,却并不是这个造型。

“那是唐船,”邵芳眯着眼睛道:“倭人保留着中国唐朝船只形状,后来王直登岛,给他们的船只改良了一下,用作冲锋非常便利。”

“准备迎敌!”王宣大喝一声,官兵立刻各就其位,他们的船武器装备还是不错的,有碗口铳、喷筒、大发贡,每个人手上还有一发鸟铳,陈惇执起藤牌,坐在火炮后面,帮着官兵把火药袋子塞入炮膛之中。

“砰——”两边几乎同时发炮,陈惇被震得后退七八步,转头一看旁边架炮的官兵更是后退了十五六步还没站稳,倒在地上。

“这他么什么炮?!”陈惇灰头土脸地站起来,这个名叫“毒虎炮”的火炮虽然轻,但重心太不稳了,射击之后居然能把人栽地头昏眼花。当然他发现碗口炮也不行,腹小口大,射程不足。

“到这儿来,”邵芳一把提起了他的领子:“看大将军炮的威力!”

大将军炮就是佛郎机炮,不光王宣的船上有,大胡子佩德罗的大船上也有,而且他的那个更大些,用的弹药就有七八斤,轰出去有如山崩一样,震耳欲聋。

第七十七章 红胡子兄弟

对面敌船的侧舷上挨了一炮,陈惇清楚地看到炮弹打进去,然后从船底打出来的一幕,大洞立刻灌入了海水,船上的人纷纷跳水逃生,他就提着鸟铳上去,嗖嗖结果了两人。

敌船的炮火也很猛烈,而且他们的策略就是包围他们的大船猛烈开火。王宣自然不能让他们诡计得逞,指挥侧翼的船只突出去,海面上因为火药剧烈燃烧而升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还有一种让陈惇亮瞎眼的火炮,炮身用精铜熔铸,炮身一侧有长1尺多的咀,内装铅弹上百枚,炮后都有引信,炮尾有旋转轴,炮身横装在四方形坚木架上。发射时,可以八方旋转,将铅弹依次发射出去——打起来跟满天星一样,但显然杀伤力有限,而且操作火炮的人技术水平也有限,十几颗铅弹打到了自己人船上。

而且这东西打一次就不能用了,不是坏了,而是来不及再装第二次弹药了。

王宣的一艘海船被击中了,船上一百零四个船员加官兵纷纷跳入海中,连续不断的密集的枪声啪啪地冒着火光向海底扫射着,夹杂着炮兵的齐射声,震动天地的轰隆声几乎要把陈惇的耳朵炸裂。

许多爆炸开的白色烟柱子弥漫着,海水沸腾。陈惇所在的大船剧烈晃了一下,他心里一沉,就见徐海那艘大船上,有人欢呼起来,这艘大船被战舰保护着,他们这边的大炮根本打不过去。

“又有船来了!”邵芳瞪大了眼睛,朝陈惇背后看去。

他们船只西北方向竟然急速驶来十几艘船只,发出极为沉闷的警报声,王宣船上的官兵听到这声音都激动起来:“是广东水师!”

广东水师的船只一来,战争局势就发生了转变,倭寇的船只不敢恋栈,甚至还没等水师迫近,就立刻掉头而走,王宣自然不肯放过他们,又指挥着船只追了一刻钟,击沉了两艘小船,方才和水师船队会合。

没想到所有人里最兴奋的居然是大胡子佩德罗和他的仆人,这些人看到水师的大船,一下子亲切万分:“这是我国的战船模样,哦上帝,这两侧不一样,你们又改装了许多地方!”

陈惇早就注意到了这种大船,这种船长十丈,阔三尺,船体狭长,两舷有槽极多,俯视形如蜈蚣。两舷下有炮口,主桅杆有风帆,既可顺风而行也可在逆风时由水手划桨。

“这就是汪太保留下的佛郎机的蜈蚣船,”广东水师总兵陈禹解释道:“船上配备的也是佛朗机炮。”

他们的炮更先进些,有大有小,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分别称为大样、中样、小样佛朗机,除此之外还有佛朗机式流星炮、百出佛朗机、万胜佛朗机、连珠佛朗机七八种,全都是跟佛郎机学的。

火器就算了,广东水师的建制让陈惇感到惊讶,因为他们依然以明初就定下的防御体系,由沿海卫所的军户和随时可以被征募的沿海居民组成。其中,卫所兵负责战斗任务,募集的民兵基本为操作战船的海员。

整个广东水师,被分为东路、中路和西路三个部分,分别配属的卫所兵丁为600人、1200人和104人。募集海员数目分别为500人、1000人和500人。他们每年基本上可以分到30艘体型很小的乌艚船,用于沿海地区的巡逻。在水师展开巡逻时,部分卫所兵丁还要留守在海防卫所营地。如此一来,兵力就更加稀薄了。

很难想象就是这么几千人和葡萄牙侵略者进行了数次战争,而且最终取得了胜利。

故事要从正德十二年说起,佛朗机驻满刺加总督卧亚派安达拉率军舰四艘前往中国,随行还有特使皮利司,到达屯门后,留下两艘军舰,其余继续向广州进发。

葡人最终靠中国翻译火者亚三交结上了正德皇帝,得以滞留广东沿海,一开始葡人船队用蕃货贿赂了当地官员,又和当地富商贸易,双方的关系还算可以;但后来这些佛朗机人秉性贪暴,劫夺财货,掠买子女,在屯门建筑堡垒,以示有据此岛之意,于是朝廷下命广东按察使汪鋐率军驱逐屯门之佛朗机。汪鋐得令后在南头设立海防前线指挥部,具体部署与佛朗机进行决战。

佛朗机势力强悍,仗其船坚炮利及岸上坚固的军事堡垒,据险抵抗,所以第一回合的交锋中,汪鋐是失利了。

第一战失利之后,汪鋐就意识到了对方先进的武器装备是制胜的关键,他秘密派人以卖米酒为由接近佛朗机人,恰好见有两位中国人杨三、戴明在船上,便偷偷与之通话,劝谕其回头为国效力,这两人也思落叶归根,于是一拍即合。

汪鋐听了杨三、戴明对佛朗机船和铳的具体描述令其如式制造,后经试验,果属利器。是年八月,汪鋐再次亲临南头,这时仿制的佛朗机铳和小蜈蚣船源源不绝地运到军中,大明军队的战斗力大大加强。之后,明军利用台风在火铳威力不易发挥之际,全线出击打败了对手。

嘉靖元年,佛朗机首领别都卢率其所属千人准备劫掠新会县茜草湾,汪鋐得报,令明军舰队迅速出击,佛郎机船只由屯门港退出,仍然遭到广东水师追击。至此佛朗机对大明保持了“彬彬有礼的畏惧”,大明的商队也得以在海上丝绸之路畅行无阻,只除了从马六甲往东北,接近澳门和日本的地方,那里被徐海和王直占据。

当然陈惇知道,葡萄牙不敢对大明下手,可面对东印度群岛上大明的藩属国们,就没那么客气了。事实上,四十年前满剌加也就是马六甲就被葡萄牙夺走了,他们占领了马六甲,然后将王室驱逐走,马六甲王子使者穆罕默德来到北京,向大明这个宗主国送来求援信,而正德皇帝早已失去了解决此事的能力,但内阁对马六甲的沦陷做出回应:扣押佛郎机使团。

你可以说这种以扣押使节的方式来应对武装占领的葡人是一种无能,但当时大明无暇远观,因为正德皇帝驾崩,皇位出现了空缺,国家大事在于皇位继承上,谁还关心海外的一个藩属国呢?

毕竟明王朝在东南亚一带并没有军事存在,它与东南亚国家的朝贡关系只是彼此的一纸政治承诺书,苍白无力。当郑和这样的王师绝迹于东南亚之后,明王朝毫无力度的外交辞语与交涉,挽救不了马六甲灭亡的命运。

自从明成祖之后,再没有一个皇帝能有海洋开拓精神及对海洋权益的重视。虽然郑和的远航体现着帝国最高统治者将东南亚纳入自己宗藩体系的意味,但郑和本人对海洋的认知,使得其近30年的海洋驰骋为中国迎来了一个海洋帝国。

可惜郑和死后,明朝的海洋政策急剧逆转,从此将近在咫尺的制海权拱手。民族国家与海洋权益意识的缺失,造成了帝国对海外利益的自动放弃。失去了马六甲的中国,使帝国最南端的海上大门大开,从此无法阻挡西方殖民者的东来。

谁控制马六甲,谁就是亚洲海洋霸主。马六甲海峡有多么重要,葡萄牙人知道了,但很快西班牙人也会知道,荷兰人也会知道,最后还有一个日不落大英帝国。

葡萄牙人能在大航海中占据最先位置,不过是因为它诞生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航海家迪亚士、达伽马、麦哲伦等人物,在这些优秀的航海家掌舵下,葡萄牙殖民帝国的船帆高高扬起,乘风破浪。

1487年,葡萄牙人迪亚士率船队沿非洲西海岸南下,归途中发现了好望角。随后葡萄牙人达·伽马在迪亚士航行的基础上,绕过非洲,到达印度,从而找到了通向东方的新航路。陈惇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新航路地图,从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好望角,沿非洲东海岸航行一段时间后横穿阿拉伯海达到印度,再从印度的果阿行到马六甲,这就是葡萄牙帝国在东方世界的生命线,也是苏伊士运河开挖前,东西方之间的唯一海上航线。

既然葡萄牙能将马六甲视为前进东方的跳板,那陈惇也要亲眼去看一看被葡萄牙控制下的马六甲是什么模样,以此来估量这个大航海时代各国在海洋上取得的主动权。

“……那不是徐海的座驾,”陈禹摇头道:“我刚接到战报,徐海在劫掠浙江嘉兴,他们同时派出一股部队骚扰广东,想要扰乱官军。”

徐海的猖狂引起了众人的愤怒,没想到佩德罗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徐海,是你们中国人吗?”

“中国人?背华勾夷,带着倭国人到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他妈的这样的儿孙,他老子娘生出来怎么不把他掐死呢,”船上有个摇橹的,爹妈就是被徐海率领的倭寇给杀了,提起来恨得咬牙切齿:“他肯定不是中国人,他是倭寇串了种!”

当然佩德罗没有听到这一段的翻译,他见众人不否认,就道:“这个人和红胡子兄弟很像,你们为什么不将他收为己用呢?”

“红胡子兄弟?”陈惇想了想道:“维京海盗红发埃里克?”

佩德罗显然很为陈惇的博闻而惊叹,“你知道红发埃里克?他是格陵兰岛的开拓者……不过我说的不是他,是奥斯曼帝国的海盗巴巴罗萨海雷丁。”

海雷丁的父亲是一名土耳其***,母亲是一名希腊基督徒,他们生了四男二女,四个儿子中,除了老大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之外,其余三个都是有名的海盗,海雷丁是老三。

兄弟三人开始都只是普通的水手,后来转做海盗,从事私掠活动,老大和老四两人主要活动于叙利亚、安纳托利亚、埃及和黎凡特,海雷丁则在爱琴海发展,并在塞萨洛尼基一带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海雷丁三兄弟在西地中海横行无忌,多次与西班牙军队发生冲突,劫掠西班牙商船。当地的西班牙人向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求援,盛怒的西班牙人发动一万军队进攻,老大和老四最终不敌被杀。海雷丁继承了哥哥的财富及事业,他十分痛恨西班牙人,多次击败了试图夺回阿尔及尔的西班牙及意大利联军,从此以后,他不断对法国南部、意大利沿岸、西班牙沿岸进行侵扰,许多港口的堡垒遭到破坏。

海雷丁极为辉煌的一战是从伊斯坦布尔率领一支由80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出征,夺回了西班牙人占领的勒班陀,然后多次在拉齐奥、那不勒斯等意大利城市进行袭击,罗马的教堂经常响起警报。他挥师南下,占领了突尼斯并赶走其苏丹。苏丹向查理五世求救,于是西班牙与意大利派出了一支大军——300艘战舰,24000名士兵前往北非。海雷丁主动放弃了突尼斯,继续在西班牙沿岸进行他的游击战,又一次打败了西班牙的进攻。

提到海雷丁,佩德罗眉飞色舞:“他是一个伟大的海盗王!他无可阻挡!哦上帝,我情愿做他手下的水手,跟着他一起打仗!”

“你是天主教基督徒,他是个***,”陈惇道:“你的上帝不会同意的,他的安拉也不会同意的。”

尽管宗教不同,佩德罗属于基督教国度,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矛盾显然是不可调和的,能让西班牙束手无策遭受重创,也是葡萄牙人喜闻乐见的。

“……好吧,”佩德罗愣了一会儿,又道:“但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吗,他崛起的时候,北非苏丹、奥斯曼帝国的皇帝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在招揽他,最后成功的是奥斯曼,当然他本身就是奥斯曼人,不过奥斯曼的皇帝可以将一个行省封给他,分给一个海盗。”

陈惇点点头,他当然明白。

第七十八章 妈祖像

红胡子兄弟在北非的时候,获得苏丹的准许,以一个港口作为基地进行海盗活动,所得的三分之一归苏丹所有。后来他选择了奥斯曼土耳其,将阿尔及尔奉送给谢利姆一世。土耳其苏丹接受了这份礼物,将阿尔及尔设为行省,任命红胡子兄弟为当地长官并统领西地中海的海事,同时为他们提供军事物资。

1532年,苏莱曼大帝远征奥地利,却丢失了伯罗奔尼撒,这让苏莱曼意识到一位优秀海军指挥官的重要性。于是他召唤海雷丁到伊斯坦布尔受命,海雷丁于当年8月组军出海,一路推进并在墨西拿附近俘获了18艘西班牙战舰。

苏莱曼大帝对海雷丁的表现很满意,他任命海雷丁为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军元帅、北非的首席长官,罗德岛、埃维厄岛、希俄斯岛也归他管理。

从此以后苏莱曼对欧洲的作战,几乎都离不开海雷丁的配合。苏莱曼对神圣罗马帝国进攻的时候,罗马帝国组建的联合舰队被海雷丁击败。从1539年的夏天开始,海雷丁不断地蚕食、骚扰威尼斯的领土,迫使其在1540年与奥斯曼土耳其签定和平协议,承认土耳其的领土获取。

“苏莱曼将海雷丁召到君士坦丁堡,任命他为奥斯曼帝国海军元帅的时候说,‘我把所有船只交你指挥,把帝国的海岸托你保卫’,”佩德罗道:“他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在大海上与敌人厮杀一生,而且没有被打败过。”

“他的目的一定没有那么高尚,”郑若曾就道:“海盗就是海盗,侵略就是侵略。况且他打西班牙人,不就是替自己的兄弟报仇吗?”

“有一次海雷丁率领自己的海盗船来到了地中海沿岸一个城市,发现这个城市被西班牙袭击后,人们没有了可以居住的房屋,也没有食物,平日里喧闹繁华的码头如今死气沉沉,”佩德罗道:“海雷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三天后,与西班牙的船只相会于内海,西班牙有五只战船全部装备精良,但海雷丁却说,我们的国家也正在遭受战争的侵蚀,他们现在掠杀过这里,将来就会侵略我们的国家,那么不如现在就决斗吧。”

陈惇却明白他的意思,西班牙和海雷丁的战斗都是侵略战争,没有对错,都是为了利益,但打赢了的一方却可以获得制海的权力、战争的赔偿,侵略的一方总比被侵略的一方好。而佩德罗说徐海像红胡子兄弟,欧洲的王国无法抵御红胡子的海船的时候,就去招揽他,而有了海雷丁的奥斯曼帝国如虎添翼,无可阻挡。大明帝国为什么不去招揽徐海,让他成为帝国的前锋,为帝国所用呢?

“招揽徐海?”王宣道:“他可不是梁山泊的宋江,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像奥斯曼那个国家一样,任用一个海盗做水军元帅?简直可笑!再说,大明要徐海做什么,让他带着船队去侵略暹罗、占城,还是浡泥、琉球?那可都是大明的藩属国!徐海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枭首的头颅可以传示四方,让所有人看一看这就是当海盗的下场!”

他这番话得到了几乎所有中国人的赞同,陈惇当然不能要求他们有远大的眼光,因为沿海的百姓饱受倭寇侵略之苦,对徐海、王直这两个海盗头目都恨之欲死,可怕的是如果六省总督、江南经略也这么想,满朝衮衮诸公、王公大臣也这么想,从上到下都这么想。

大明的海疆是饱受这些倭寇的侵扰,但根源难道就在徐海、王直两个人身上?难道只要杀了这两人,就能荡平海疆,一劳永逸?

陈惇觉得他们并不知道在中国海有徐海、王直这样的存在,才可以稍微抵御野心勃勃的葡萄牙西班牙舰队,他们不知道葡人之东来才是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他们更不知道如果大明可以将这些海盗头子收为己用,扶持他们在海上争霸,那以后很可能就没有荷兰和英国什么事儿了。

大明怀来远人的外交已经无法应对东南亚的变局,无法阻挡西方殖民者的东来,帝国需要一个巴巴罗萨海雷丁。徐海王直会成为大明的红胡子兄弟吗?

他们的船只有一艘已经陷入沉没的危险中,众人即使全力抢救,也只是将货物转移到了其他船上,未能阻止它的沉没。而且船底压仓的一些丝绸也浸了水,邵芳这一趟也不指望赚多少钱了,给每个水手船工大方打赏了十两黄金,大家又恢复了士气。

当然邵芳对广东水师和王宣的崇明岛水师的救护也表示了感谢,他给陈禹的谢礼大概可以让广东水师再添两艘大船了。陈禹和王宣将他们送到旧港,也没有停留,立刻返航北上了。

旧港就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郑和下西洋之前时,爪哇国灭掉了三佛齐国,将其改名为“旧港”。由于局势混乱,加上旧港土地肥沃,十分富饶,“一季种谷,三季收稻”,不少华人就趁机在旧港安家了,永乐三年,成祖使节前往旧港招抚,从这时开始,旧港与明朝建立了联系。

后来旧港设立大明旧港宣慰司,为大明在南洋的最高行政机构,明朝的这一宣慰司辖区,包括今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全部、印尼大部、泰国和菲律宾一部分。不过旧港没过多久就被满者伯夷吞灭了。

现在主宰旧港的是马六甲王室贵族,他们被葡萄牙人从马六甲赶出来,大部分聚居在新加坡,小部分来到旧港,策划着对抗葡萄牙人。葡萄牙人对马六甲这个地方看得很牢,对旧港就不怎么在乎了,当然这地方依然是个巨大的港口,而且停泊着各地的船只。

陈惇一下船就被许多本地人围住了,说着叽里咕噜的鸟语,向他推销着木雕、象牙雕之类的东西,陈惇对他们的小玩意不感兴趣,不过对他们的衣着服饰进行了观察,人人头后面都扎着一个锤形的发髻,穿青绵布短衫,腰上围着厚实的腰带。他们的住房也很有特色,在水上架构竹屋一样的房子。

陈惇被一群当地人围住,他们塞了一个巨大的酒碗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邵芳走过来道:“这是当地风俗,你要喝了他们的酒,他们才把你当朋友,跟你贸易。”

陈惇端过碗来一饮而尽,甜滋滋的酒,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蜜糖,当然这些人很高兴了,拉着他在码头上乱转,到处都是做买卖的声音,他们用金银交易,或者直接以物换物,大明的碎银他们也收,但最吃香的是西班牙的鹰元。

陈惇拿出两贯宝钞,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

旧港的主要物产有产于本地的梅花片脑、丁香、檀香、豆蔻这些香料,他们也会织布,不过织出来的是木绵布和花布,和来自西方的商人交易珍珠、猫儿睛、琥珀等物品。

陈惇在旧港码头漫无目的地游逛着,看到有阿拉伯和缅甸的商人一下船来就直奔一排木屋而去,木屋门口还有一些看上去很有钱的商人鱼贯而入,他也跟着走过去,被两个守门的捉住要走了二两银子。

木屋里头是比较值钱的大宗货物交易,到了一个小棚区的时候,他总算听到了中国人的声音,而且很巧的是,就是浙江绍兴乡音。

陈惇急忙凑过去,就见当中站了个矮个子的人,正在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的商品。他的商品是一尊神像,而且脚踏莲花,白衣飘飘,眉目慈和,最难得的是,神像通体白玉雕琢,确实是珍贵的宝物。

“观音大士像,”这人就道:“这可是大明皇宫中流传出来的宝贝!我偷偷告诉你们吧,这尊神像原本供奉在坤宁宫里,后来皇后失宠,身边的太监勾结厨子将这尊宝贝偷龙转凤了出来,被我买下,在大明国土内是不敢现于人前了,拉到海外来卖,让你们都瞧瞧中土的好东西,给你们开开眼!”

陈惇哈哈一笑,宫人勾结厨子伙夫将宫中的文书、字画、宝贝玩物偷盗出宫的事情是有的,比如万历年间出了三件大盗案:宣德皇帝的文渊阁大印被盗事件、佑国殿金圣像被盗事件和万历三十年御制的珍珠袍被盗事件。

但那是纲纪废弛的万历年,你要说嘉靖年间太监宫人敢夹带东西出宫,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嘉靖帝绝对是个严厉而且很有手腕御下的君主,这人天花乱坠编造什么从皇后宫中盗出的经历,不过是给自己的宝物增加一段传奇故事罢了,也是满足了大众猎奇的心理。

果然有的商人看了几眼不过哈哈大笑,但有的似乎的确对这神像感兴趣,前前后后看了许多遍,上前询问的大都是暹罗、真腊这样笃信佛教的国家的人。

眼见他这东西真有人问,这人顿时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地推销起来,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观世音菩萨无我相、无众生相,由男由女的故事。当中那个真腊商人居然信了,按照佛教徒的大礼跪拜下来,拜得可虔诚了。

陈惇本来已经要走了,却忽然看到这神像上一处地方有异,心念一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观音像吗?”陈惇故意问道。

“这怎么不是观音像?”这人朝陈惇看来:“净瓶、莲花座,不是观音是谁?”

陈惇就道:“我怎么瞧着像潮州天妃庙的妈祖啊?”

“胡说八道!”这人在黑漆漆的棚户里看不清楚神色,但显然声音拔高了:“什么妈祖,这是观音!”

陈惇走过去,那人慌慌张张用绸缎把神像一裹,装入箱子里就提了出去,陈惇视线从箱子转移到这人的脸上,却不由得一怔。

显然这人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窜入了人海中,陈惇想了几分钟方才想起了这人是谁——沈三!

第七十九章 马六甲

是熟人不错,沈三在沈炎府中做门僮,陈惇是见过的。

但他更知道这人也是沈长兴的手下,绍兴破城之后,沈府也遭到了洗劫,但沈炎早就躲去了杭州,后来陈惇找到他,问他沈长兴的事情——显然这事情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沈炎竟对沈长兴的来历说不清楚,只说是老爷子那一辈传下来的忠心耿耿的世仆,沈家的家业里里外外也都交给他操持,全然不敢相信这人通倭,而且带着倭寇攻破了绍兴城。

沈长兴自那一晚之后就不见踪影,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跟着倭寇跑了,他当然要跑,陈惇没有一刻不在四处搜寻他。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没有半分消息。

如今他的手下无巧不成书地出现在了陈惇眼前,而且明显是认出了自己——陈惇在短暂地失神之后,顿时大叫一声,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人山人海中早已不见了沈三的身影,陈惇追不到人,身上的钱包也不知道被谁摸走了,等邵芳找到他的时候,他被码头的拿督绑了起来,以为是故意扰乱市集的小偷。

“你怎么回事?”邵芳付了十个金币把陈惇从架子上解救了下来。

“我看到了一个熟人,”陈惇道:“旧港这边能查到所有商人的详细身份吗?”

“商人来来往往,新老面孔交替……不过每艘船下船要在拿督那里买一个泊位,”邵芳想了想道:“我估计他会登记船只的一些信息。”

陈惇通过这个办法去找,没想到却找到了四十二艘标明“五峰”旗号的中国船只,五峰是王直的旗号,这一点邵芳解释道:“五峰旗在南海这地方很管用,大小南洋海贼和藩寇都不敢打劫五峰船队,所以大明的商人从广州下来,很多就都挂上了五峰旗。”

而这四十二艘中国船里,并没有陈惇要找的人。

“也许不是中国船……”陈惇忽然想到:“也许是日本船只。”

在日本船只中,果然有一艘松浦津来的船只,船主名号为沈,陈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一艘船。不过邵芳对沈长兴的来历问了几遍,皱着眉头道:“松浦津是王直的老巢……你要找的这个仇人,很有可能跟王直有关系。”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引倭寇破城,”陈惇道:“如果真是王直的人,那一切就解释清楚了。”

这艘船已经离开了巨港,有人看见是去马六甲了,陈惇不再迟疑,立刻动身也去往马六甲。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沈长兴的大船出港之后,不到半刻钟便掉头北上,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离开了旧港。

“你没有看错,确实是他?”沈长兴神色阴晴不定。

“就是他,他也认出了我。”沈三道:“大人,你说他怎么会在旧港?难道是打听到了咱们的消息?”

“他打听我是肯定的,我与他有杀父之仇,”沈长兴眼珠子转来转去:“但我已经改头换面,现在是五峰舰队副使,难道他还能找到我?”

早在嘉靖二十七年,沈长兴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和王直暗通款曲,嘉靖三十年他在舟山沥港见到了王直,密谋大计,不多久回到浙江绍兴,继续做他的沈府管家,直到一年以后,王直派石田幸与他接头,很快彭老生的倭寇攻入浙江,他打开了绍兴城门,随即乘船出海,归附王直。

做海盗四处劫掠的日子自然比低声下气伺候人的日子好,然而沈长兴这两年却总是梦到那个多智近妖的少年,用一双通红的、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知道这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数次他都后悔自己没有一刀痛快地结果了这少年,以至于如今悔之莫及。

不过,就算陈惇能找到他,又能拿他如何——沈长兴自忖如今依仗王直,自己有了一条南洋的黄金航线,大小船只五十余艘,势力庞大,呼风唤雨,大明官军来了都不怕,陈惇又有什么本事跟他对抗呢?

然而他还是打心眼里不可遏制地浮上了一层浓重的恐惧——他心里仿佛已经预感到那不可名状的一天,不管他现在做什么,结局都一样。

“沙罗知道自己的任务了吗?”沈长兴问道。

“知道。”沈三阴测测地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一定会成功的。”

陈惇的大船在马六甲停泊下来,这个地方是闻名于世的港口,由于其位置处于航海及经贸的中心,又有良好的深水港口,东去资源丰饶的东方文明古国,西接印度、阿拉伯世界及欧洲,使到马六甲不仅成为繁荣一时的商业中心,它也同时成为东西方多种文化互相碰面及交流的地方,每年吸引好几百艘船只顺着季风前来贸易,中国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欧洲人挤满了港口。

从中国来的樟脑、丝绸以及陶瓷,从印度来的香油,菲律宾蔗糖,摩鹿加群岛的檀香、丁香、豆蔻等香料,苏门答腊的金子以及胡椒,婆罗州的樟脑,帝汶的檀香,以及马来西亚西部所盛产的锡,统统汇集到马六甲,再转运到世界各地,俨然是商品的全球集散中心。

他们的船只一停靠,就被葡萄牙的税官过来征收关税,出了关税,还有商品税。

葡萄牙的官员在他们的船上游逛了很久,眼睛盯着一船的丝绸和瓷器,要他们交10%的税。自从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之后,就对所有贸易商船抽税,而且税率一年比一年高,从孟加拉来的货物的征税增至8%,从中国来的货物增至10%,其他国家来的都是9%。

陈惇看到邵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这位葡萄牙人塞了一个精致的金喷壶,后者若无其事地收下,给邵芳开出一张票来,扬长而去。

没想到这还没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葡萄牙人来,他是来收人头税的。

船舶来境,须纳人头税,凡船员少于5个人的,每人纳人头税半个里尔,超过5个人的船舶,每个人须纳3葡元,当然人头税就是按人头算的,可没有什么身高12米以下的小孩免票之类的政策,旁边一艘船只就因为有个三岁的小孩子跟父亲在船上做工,也被拉着算了一个人头。

港口乱糟糟地,他们还听到了放枪的声音,不过枪声响了一声也就没有后续了,据说是葡萄牙人放的,威胁一艘从西班牙来的商船,这艘商船不肯缴纳20%的高税——葡萄牙和西班牙向来不睦,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敌对状态,对于像西班牙、英国这些与葡萄牙敌对的国家的人,葡萄牙人勒索得更厉害。

他们站在码头上,就听到警报响起来,一艘船飞快退出港口,随即就有几艘船包抄过去。

“西班牙商船不肯回航纳税,”林州道:“葡萄牙人就对不顺从者用快艇追击,没收货物,焚毁船只。”果然这西班牙的船只被扣下,船员被五花大绑拎下来,葡萄牙人得意地将大船上的货物搬空,然后示威一般地放火烧了船。

葡萄牙人对马六甲的管理是西方殖民式的管理,当然马六甲已经成为他们的殖民地了。他们通过掠夺和奴役,一方面对进入港口进行贸易的商船抽取高额关税,另一方面强迫所有通过马六甲海峡的商船到马六甲贸易。凡不来马六甲贸易的商船,不准其通过这条海峡——有效控制了这座海峡,而且为葡萄牙带来了丰厚的收入。

“罗姆酒!小麦啤酒!波尔多的葡萄酒!来一杯吗勇士?”小孩子在码头往来跳跃,吆喝卖酒:“还有大马士革新鲜运来的椰枣,买椰子送面包!”

“——地中海海盗之王巴巴罗萨海雷丁兄弟的船招人啦,”也有人喊道:“水手、海员十名,带脑子的舵手来一个——”

“狗屁,”远远有人喊道:“巴巴罗萨海雷丁早就死啦!”

“你以为海雷丁没有儿子,跟你一样是个绝户啊,”这边就跳起来:“海雷丁的大船被他儿子继承了,要跟西班牙继续干到底——在地中海他们的船要横着开,谁敢竖着挡他们的道?!”

葡萄牙人应该是最高兴的了,一听说这地中海的船只要继续跟西班牙人干下去,他们当即表示了对海盗之王海雷丁的尊敬,然后归还了他们三分之一的关税。

人们在马六甲可以看到马来人、华裔、葡萄牙裔聚居的街区,可以看到葡萄牙人修建的圣地亚哥城门和圣保罗教堂、阿拉伯风格的清真寺以及中国式庙宇,是华裔在此修建的。当然中国风建筑名字都是相同的,比如三保山、三保城、三保井、三保庙等。

最大的中国建筑就是郑和在这里建立的摆栅城垣,当初他在马六甲这地方建立一个固定的物资转运站,在城垣里又设立重栅小城,建造仓库。下西洋所需的钱粮货物,都在这些仓库里存贮,以备随时之用。如今这城垣已经成了葡萄牙驻军在这里巡逻警戒的地方。

陈惇在码头搜寻了一天未果,晚上的时候参加了一个当地华人举办的接风宴。

第八十章 船底拖曳

在马六甲的华人之首郑氏,据说是永乐年间移民到马六甲的,据说跟义门郑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郑氏包庇了建文帝,一支嫡脉乘船出海,在东印度群岛与当地人通婚,逐渐繁衍至今,成了有名的大族。

义门郑氏的子孙确实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五百年后还有韩国人来认亲的,不过不知道这马六甲的郑氏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从族谱上抹去了嫡裔,不过陈惇觉得当年郑和在马六甲这边往返多次,不会不知道郑氏子孙和建文帝的消息的。

晚会上觥筹交错,中国的商人大部分都来了,互通有无,一些不能见光的秘密交易也在进行。陈惇在宴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对葡萄牙人的抱怨,因为他们给中国商人的船只定下最高的关税和商品税,而且规定每个中国商人必须要将船上四分之一的货物以八折的低价卖给他们。

谁掌握了马六甲,谁就有话语权,这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葡萄牙人而是西班牙人掌握了马六甲,也一样可以肆意定税额。当然中国商人们很有对策,往往把卖不掉的货物拿来应付,并设法高估价格,这样下来,吃了亏的葡萄牙的官员也学聪明了,于是商人们还是不得不廉价向他们出售商品。

陈惇听到这里,就问道:“马六甲港口每年能有多少税收?”

“每月有一百只船只出港,又有一百只船只进港,你算算,”操着广东话的商人就道:“除了粮食不纳税,其他货物一律纳税9%。”

陈惇就道:“这个税收怎么分配,上交国王、总督自留、还有官员供养?”

“据说是按四六分,六归佛郎机的国王,四就归了地方。”这人道:“但好像每年只给王室上交二万两银子。”

陈惇点头道:“这么重的关税、人头税、商品税、泊位,一年收入多少万两银子,王室却只拿到二万两银子,我看国王应该合法怀疑马六甲地方官员贪污。你们何不收买一些总督的敌人,让他们在葡萄牙国王面前进些谗言,让国王召回总督,重新任命一个新的总督来呢?”

这几人面面相觑,很快就窃窃私语起来。

不一会儿位于主桌上的人站了起来,众人跟着他们上了大船,又在船上放了一次礼花。但显然很多人都频频向海底望去,陈惇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直到身旁一个满脸兴奋的人低声道:“船底有个人!”

不一会儿这个人被从水底捞出来,但打捞他的人明显不是为了救他,而是看他溺死了没有。这个人双手被绑在一起,吊在主桅下帆桁的一端,然后用一根粗绳子绑住双脚,绳子尾端绕过船身到主桅下帆桁的另一端。他的鼻子嘴巴被重新绑上泡过油的布条,避免溺水,然后将他扔进海里,那一根绳子则通过船底从右舷拉到左舷,每拉一次,船上的众人就惊呼一次,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惩罚,”有人解释道:“跟他们佛郎机人学的!”

这个名叫“船底拖曳”的刑罚让监犯被固定在船底的绳上,使其遭到来自船底的抵触。大多数的木制船底是剃刀般尖锐的毛刺与碎片,而更惊骇的是船底经常会伴随龙骨生长出一种叫藤壶的生物。拖动绳子会使犯人触碰这些东西,伤口深可见骨——大部分接受了这种刑法的人都直接在行刑的过程中就流血而死,侥幸能活下来的,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感染而死。

“这是什么人,”陈惇就道:“为什么要被施以这样的惩罚?”

“这是郑家的仆人,”这人道:“跟郑会首的小妾偷情,被发现了!”

不一会儿这个人又被吊了上来,船上就有人问:“有没有愿意买他的命?”

拖曳的时候,犯人可以被提起来三次,询问观看的人有没有愿出钱买命的,如果没有,这个人就会被重新投入水中。

当然船上的人看的津津有味,又都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买命的。最后还是陈惇花了两个马蹄金,把这人捞了上来。

显然郑会首的目光很不善,不过邵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一会儿大家又去船上观看新的歌舞表演了,对那个在船艄上奄奄一息的人,也就都抛之脑后了。

陈惇把人救了上来,又找了个医士给他开了药,不过等到第二天这人还没有醒来,陈惇也把他给忘了。

陈惇在码头上继续寻找日本的商船,日本的船只很容易辨别,跟大明、跟南洋、西洋的船只都不一样,他们的船在船底铺设棚板,棚板的构成一般分根棚、中棚、上棚3层,船头的形状也各种各样,有伊势船的户立形、辩才船的水押形、上部箱形下部水押形的折中型。

然而等陈惇找过去的时候,却亲眼目睹了一场小型海战,两艘水押形日本船只忽然开炮,船上跟他们贸易的南洋商人纷纷跳下船去,被陈惇的小船救了上来。

通过他们语焉不详的叙说,陈惇判断应该是遇到了仇人——日本战国时代就是互相攻伐的时代,他们要到几十年后才被丰臣秀吉统一起来去攻打朝鲜。而现在应该是两个大名的船只认出了对方,然后进行了一场战斗。

两艘船的火枪铁炮还是猛烈的,但开炮没多久,两船又忽然放弃了火炮,仗着战船坚硬的优势,堂而皇之地玩起了撞击战——

岸上聚集了许多看客,嘻嘻哈哈笑着,知道内情的人就道:“这是日本岛内战败的大名,无家可归的浪人的船只,并没有多少火炮,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最后一艘用特意改造过的的尖锐的船头以势如破竹之力狠狠地贯穿了另一艘船只的船身,俩船相撞的地方,碎屑崩飞,船只发出不堪负重的嘎吱声,断成了两截。

这艘船的船主显然很得意,不仅驾着他那艘破船夸耀了一番,还大张旗鼓邀请所有人去他的船上玩耍,晚上更是张罗了一次宴会,当然宴会上也出现了陈惇的身影。

与会的南洋人多,也有朝鲜、琉球的人,中国人寥寥无几,所以陈惇显然很受瞩目。

这个大名甚至把陈惇的座位安排到他的右手,操着怪异的中国话问道:“你是中国哪里人?”

得知陈惇是从苏州来的,这位大名咂摸了一下嘴巴:“浙江我去过了,苏州我还没有去过,听说苏州很富饶啊。”

陈惇道:“你去过浙江?”

“去过,当然去过,”大名哈哈大笑起来,一双眼睛里似乎露出了美好的回忆:“我和我的手下们,在台州登陆,一路北上,还去杭州看了看,比我日本国国内战火连天的样子,你们浙江简直是人间天堂啊。”

宴会热闹起来,因为在坐的日本人最先放浪形骸,坐在楼梯上地上,在席子上打滚,拍着手弹着琴唱着低沉而单调的武士歌曲,袒胸露背笑声招摇,昏暗的烛光让人产生了已经到了午夜的错觉,已经有人喝高了胡言乱语。

他们纷纷向陈惇举杯“致敬”着:“浙江,天堂!”

“不过,浙江有三千里土地,百万户百姓,却似乎并无善战之人,”大名乜着眼睛看陈惇:“他们懦弱、胆小,贪生怕死,把刀子驾到他们的脖子上,根本不用说第二句话,就已经自觉地带着我们劫掠他们的家乡了——”

日本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给我们指路,甚至还做我们的先锋!”

陈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这个大名饶有兴趣地拍了拍陈惇的肩膀,似乎觉得手下的肌肉很孱弱,轻易就能压垮一样,他更是将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陈惇身上:“你知道你们唐人的男儿都像你一样,各个弱不禁风瘦骨如柴呢,还是知道我日本国国内的小姓都和你一样,不能上马不能弯刀,只能雌伏人下,不过若是能把主人服侍好,也是功劳一件……”

那边一群日本人放声大笑起来,“唐人的男人都该杀掉,女人留下,像他这样的也可以留下做小姓!”

角落里一个眼瞎的日本浪人还在孤独地捧着琴独唱着:“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直到耳边响起沉闷而密集的声音,像尺八最后的尾音,又像太鼓被十个壮年敲动了,还有那忽远忽近的哀嚎,仿佛在给他的歌声贡献最后的和音。

他的十三弦弹到最后一个音符,陈惇的火枪也打光了火药,看着桌子后面连椅子一同打穿,也一同四分五裂的日本大名,他觉得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那种半夜里偶尔惊醒,让他生出一种不知所在何处的感觉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血腥让他感到真实,手上的杀戮让他感到踏实。

“哎,”陈惇拍了拍这个唯一幸存的歌者:“别唱这歌了,唐制度和汉君臣很生气,因为他们的衣冠礼乐被篡改地面目全非。”

第八十一章 疟疾

陈惇被闻讯赶来的葡萄牙官兵抓了起来,投入了监狱之中。

走进了监牢,就听见不绝于耳的哀嚎声,原本很空旷的监牢里,出乎意料塞满了人。这些人自顾自地哭泣着,比陈惇这个已经被判决了死刑的人还要绝望和悲伤。

三四岁的孩子趴在衣衫褴褛的母亲怀里,见到陈惇过来就知道大哭。马六甲的监狱里,男女居然是关在一起的,这让陈惇想入非非起来,但这些人却仿佛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似的,他们全都在嘶声力竭地祷告着,陈惇听了半天终于从对面的声音里,听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语言,这语言是英语。

“嗨,”陈惇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道:“是英国人吗?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面很快就有了回应,一个来自苏格兰的年轻水手,脸上一层密密麻麻的雀斑,他跳了起来:“朋友,这里是地狱,我的上帝!”

他翻来覆去说着一个词“malaria”,陈惇也跟着念了几遍,忽然想起来了这词的意思正是“疟疾”。

他回头一看,跟他关在一起的大人小孩有的畏寒,全身发冷,抖地跟打摆子似的。有的发热,辗转不安,呻吟不止,甚至抽搐、不省人事——这果然是疟疾的症状。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监狱里关的不是犯人,而是患了疟疾的人,疟疾不能直接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传播,而是经过疟区蚊子传播。即蚊子叮咬感染了疟疾的人,然后再叮咬未感染疟疾的人,但现在的人不知道是蚊子的事情,不过他们的防范意识是有的,他们认为将这些可怖的传染源隔离开,疟疾就不会再传播了。于是他们将患者关押在了监狱里,很不幸地,陈惇也被塞了进来。

陈惇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他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出来。

马六甲和老挝、缅甸这些国家一样,气候湿热,蚊虫横行,疟疾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每年死于疟疾的人多达数万,东南亚国家都是“闻虐色变”,而占领马六甲的葡萄牙人也知道这种疾病的厉害,他们千方百计地防治和扑灭,甚至上上一任马六甲总督跑到了印度去躲避疟疾,从此再没有回到马六甲。而这一任的总督阿丰迪诺罗尼亚却没有没有来得及躲避,很不幸地,他也中了招。

陈惇万不肯相信自己会死在这个病上,牢中绝望的气氛实在是无孔不入。

“快放我出来,”陈惇大叫起来:“我有办法治疗疟疾!”

其实马六甲的监狱自从被葡萄牙人占领之后,塞进过很多犯人,但他们很快又获释出去了,只要有人拿钱来赎他,死罪也可以得到豁免。所以邵芳拿着一箱子西班牙的鹰元来的时候,也以为很快就能把人带走,然而这些官兵都摇头,说里头的人只要进去,便不能再出来了。

邵芳听到“疟疾”也下意识一个激灵,不过他还是执意和陈惇见一面。这些神通广大的葡萄牙人把陈惇从牢里吊了出来——陈惇喊了一晚上,终于有个人肯相信他了。

“我的朋友有办法治疗疟疾。”邵芳道:“我要把他带走。”

陈惇其实也并没有被邵芳带走,但总算从牢里出来了,被隔离在一件仓库之中。他百分百确认自己进入了疟疾潜伏期,以他的体力,他大概能坚持一年才会出现牢里那些发冷发热的症状,但那时候肯定已经晚了。所以他现在要救人,必须先救自己。

“疟疾是蚊子带来的,”陈惇道:“所有的人应该先扑灭蚊虫,挂起驱蚊帐,撒上驱虫药。”

驱虫药其实不怎么管用,常见的用来驱赶蚊子的东西是火绳,就是把蒿草、艾草编织成的草绳湿润后点燃,发出的浓烟可以驱蚊;或者用熏炉,里头放霍香、薄荷、紫苏、菖蒲什么的,既可洁净空气又可驱蚊。

而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一个是奎宁,一个是青蒿素。

奎宁这东西就是金鸡纳霜,是从金鸡纳树的树皮中提取的,这种树中含有一种生物碱是抗疟良药。但金鸡纳树是南美洲土著本草,原产于玻利维亚和秘鲁等地,直到一百年后才被西班牙的殖民者带回了欧洲。

但陈惇也不确信这个时间是不是就是金鸡纳霜被当做特效药大肆流传的时间,不过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已经很久了,陈惇抱着一丝希望在所有西班牙从好望角驶来的船只中搜寻了一遍,但并没有发现金鸡纳树皮。

那剩下就只有青蒿了,这个方子本来就是从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一书中“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说法得到的启示,按书中的方法简单方便之极,为什么还要再去弄什么青蒿素和双氢青蒿素,是因为青蒿里青蒿素的含量是极少的,陈惇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把金鸡纳树的树皮当做首选,而葛洪的方子能否起作用还很难说,但现在他必须要死马当活马医了。

青蒿这东西直到宋朝才被记录具有不同的形态,这样一来,北宋人发现的青蒿的两种形态在本草书中就正式独立成了两种植物、两味药。而青蒿素实际上是从黄花蒿中提取的,黄花蒿本身就是一种药材,而南方人甚至取其枝叶制酒饼或作制酱的香料。

万幸的是,在福建商人的船上找到了黄花蒿,数量还不少,陈惇用水煎服,大量饮用,他身上暂时看不出问题来,不过饮用过这药水的疟疾病人中,有两个已经出现了好转的症状。

在所有人眼中,疟疾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死亡,所以毫不起眼的黄花蒿煎服竟能有如此效果,顿时让所有人趋之若鹜,陈惇顿时名声大振,身价百倍起来。

最先求药的是吕宋和真腊人,暹罗人不甘其后,因为他们这些国家最饱受疟疾之苦,随后是欧洲人、大食人,尤其是欧洲人闻此十分震惊,千方百计地想把黄花蒿带回去研究,陈惇就告诉他们南美有一种树的树皮也很管用,这个讯息被跟陈惇一起关押的英国小伙子听去了,而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这个名叫约翰的小伙子病好之后,坐上了去南美秘鲁的船只,他是第一个将金鸡纳树种子运出来的人,甚至赶在了西班牙人之前,而且英国王室也比西班牙王室更早意识到了金鸡纳霜的巨大价值——

蝴蝶翅膀已经煽动了飓风,因为南美一直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而英国横插一脚进来的时候,世界就不是原先那个世界了。几年后,约翰将一批金鸡纳树种子偷偷地运了出来,并且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建立起种植园,也许这里的自然条件太适合金鸡纳树的生长,于是不久之后就蓬蓬勃勃的发展起来,他将树皮晾干后研成粉末,很快成为全世界金鸡纳树的主产区,而他也很快便垄断了这个医疗事业,这使最先抵达南美的西班牙人尤其愤怒,他们在王室的支持下,掠夺了这片种植园,而侥幸活命的约翰回到英国,在他的控诉下,英国的女王发动了对西班牙的海战,比历史上那个著名的英国舰队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海战还要提早十年,不过结局还是一样,英国的舰队打败了西班牙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疟疾得到了极大的改善,陈惇不仅无罪释放,而且病愈的马六甲总督阿丰迪诺罗尼亚甚至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极力称赞他的功劳和突出贡献,还赏赐他整整一箱的金银珠宝,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座新建的城门。

罗尼亚是个很感恩的人,他许诺陈惇来马六甲的所有船只,都可以不交关税和商品税,直到马六甲不属于他管辖——当然陈惇知道每个马六甲总督任期也不怎么长,不过他还是面露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好意。

晚上的宴会更类似与一个游行,大家在城门观赏着码头灯火通明人,然后所有人在尽情狂欢着,马六甲男女老少披红挂绿,艳装浓抹,载歌载舞,春潮决堤般地涌向码头。有钱人金装玉饰自不待言,就是穷苦人家凑热闹也要敲着空瓶空罐,叮叮当当地投入狂欢的人流,所有人不忿种族肤色,都似一朵朵欢乐的浪花汇入了欢乐的海洋。

女人也都换上了节日才穿的艳丽的衣裙,有的头戴羽帽,也有的戴假面具。甚至还有各大船主的私人家伎,争芳斗艳,边歌边舞,过了一会儿篝火正中央出现了一个舞女,黑发及腰,不同于冷凝的白种肤色,她的皮肤更像是剔透的白嫩,然而她的脸上半遮着一块白纱,只露出了黑亮如同珍珠一般的眼睛,裸露的双臂像杜鹃一样灵巧,展示着各种动作。

“白臂赫拉!”希腊人最先这么赞美。

这舞女以缓慢的动作扭动起来,更多的人们嬉笑着跳上去加入了她,此时人群开始变得沸腾了起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欢呼,有的不怀好意地去拉扯,但每次都被这只灵巧的鸟儿躲开了。

她移动舞步,渐渐走上城池来,众人都纷纷为她让步,因为她的目光一直锁定着陈惇这个年轻的英雄。

她将手里的百合轻轻一抛,陈惇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美女的邀约。

人们虽然有嫉妒的,但也不得不承认,陈惇是今晚诸神青睐的人,他拯救了一座城市,他应该享受这样的光荣——短暂的错愕之后,不知谁先起哄,人群便轰喊起来,虽然各国语言不通,但说的什么大家都心领神会,顿时让陈惇进退不得。

总督罗尼亚就十分地喜闻乐见,他认为这个舞女的选择是身份正确的,美女配英雄嘛!他甚至那么不经意地一推,让陈惇踉跄地上前两步,撞入了舞女的波涛汹涌中。

陈惇被拉入小船的时候,脑子还是懵逼的,因为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艳遇,而对面的女郎已经取下了轻薄的面纱——的确是一个容貌冶艳的妖姬。

但这女人即使画了一些妆,依然能看出她并非是白种人,而且开口就是汉语,询问他是否要喝酒。

陈惇道:“你是华裔吗?”

这妖姬并不答话,而是一扭身就坐在他的右手边,双手开封了一个酒坛道:“请品尝。”

陈惇接过酒坛,见坛中酒液清似白水,不由得道:“难道是日本的清酒?”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寒光迎面刺来!

第八十二章 看海

那酒坛在桌子上旋了个角度,“砰”地一下将近在眼前的匕首格开了。

“什么礼节,”陈惇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闻到淡淡的香气,笑了一下:“喝酒前还要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妖姬神色一变,一翻腕便从腰畔拿出了一条条银光闪闪的软刃来,直刺陈惇咽喉。陈惇只好就地翻滚了两下,又用手中的酒坛抵住了她的刀尖。没想到这女人反应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另一只手如闪电一样,又朝陈惇袭来。

陈惇又突然松开了手,酒坛被他扬起来,趁着重心骤失,他轻巧一跃,避开了几乎已经扼住咽喉的手。

陈惇啧了一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辗转挪腾实在是不好闪避,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利器,只能利用桌椅防护一下,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

“你是那个大名豢养的乐伎吗?”陈惇感到女人拥有蛮力真的很难对付,他现在用作防护的椅子腿几乎快要被这女人压碎了:“我杀了他,然后你替他报仇?”

这女人并不回话,眼里只有冷酷和无所动容。

“你是个职业杀手。”陈惇这下确信了:“有人出钱买我的命。”

陈惇喘了口气,“商量一下,给你三倍的价钱,能反杀回去吗?”

这女人冷冷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压了下来,陈惇只感觉胸腔一口气几乎都要被挤压出来了,他瞪大了眼睛,呼吸困难,心中倍觉难堪起来,老子他么的居然是被女人压死的,说出去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自己刚教会报社那帮人制造头条,估计他的死讯会被苏州报大字报道出来,什么半夜小船惊天惨案为哪般,良辰美景竟成月黑风高夜,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男人……

陈惇大叫了一声,却见门口冲进来了一人,将他从妖姬的魔爪下解救了出来。陈惇喘了口气活了过来,两人奋力将这女人逼到船角,终于有大船发觉不对,纷纷靠拢了过来。

这女人嗪住匕首,跳入了海中——但很快就被善于泅水的海员围住了,大家用捕鱼的大网把人捞了上来。

邵芳很是同情地拍了拍陈惇,好好的**一刻也能搞成大逃杀,当然陈惇自己也觉得郁闷。

这女人像一条白鱼一样,赤条条被人拖了上来,岸上的人发出不明意味的嘘声,邵芳也哈哈笑起来,“东瀛女人我也见过,两条腿粗得跟萝卜似的,听说是跪着走路从来不站起来,不过这女人倒是不太一样。”

这女人的身材还是很健美的,但陈惇实在难以置信她那两条胳膊就像是锁链一样难以挣脱,不过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被她胳膊上的花纹吸引了。

邵芳也看到了花纹,不由得一愣:“这是浙江沿海渔民的刺臂文身,据说下海之后,水怪辟易。”

“你是中国人?”陈惇惊讶道。

这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邵芳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捡起那把匕首端详了一会:“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黑寡妇沙罗!”

黑寡妇当然不是那个超级英雄,她是浙江台州一名小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生的好看,名声远播,远近求娶之人不绝于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克夫,她先后嫁了四个老公,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因此被称为“黑寡妇”,据说第四任老公死了之后,她就被村民驱逐出海,然后在海上兴风作浪。

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在海上航行久了,会遇到一艘大船,富丽堂皇,欢声笑语,船主人热情地邀请客人,而客人进入大船,就发现里头宛如人间仙境,笙歌燕舞,更有绝色女子**共度,一夕欢愉——然而很快美梦就醒了,然后自己船上的财货都不见了。然而这种明目张胆的劫掠客船的行为居然被传诵地很广,甚至有一些轻薄少年闻听此事,专门备下红绡缠头,恣行海上,希望得到这样的艳遇。

不过你要以为黑寡妇是以这种给人遐想的艳遇而出名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黑寡妇之所以是黑寡妇而不是普通的寡妇,是因为她是一位从无失手的杀手,她杀人倾向于悄无声息的进行,一般是在目标人物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杀死目标,然后趁乱或在别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当然她的报酬非常丰厚,据说一位雇主曾经用一斛走盘珠来雇佣她。

这样看来陈惇应该是唯一一个成功从她手上脱逃的人,当然陈惇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荣幸。当然他很想知道是谁雇佣了黑寡妇来杀他,黑寡妇不开口,不过邵芳似乎知道她的接单方式,很快就在小船上找到了一个妆奁匣,里头果然有一方白绫,上面写着陈惇的名字。

这白绫下方有用缂丝绣的“沈”字,这证明了陈惇的猜测,果然是沈长兴这个宿敌。

“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先下手为强,”陈惇道:“派人来杀我。”

陈惇已然心中有数,他看到邵芳似乎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流连花丛的人都是这样,看到烈马就油然而生出一种驯服的冲动,不过黑寡妇当然不是秦淮河畔、姑苏楼里吴侬软语的姑娘,但似乎更挑起了男人的兴味。

陈惇向他的救命恩人,那个破门而入的人走去,当然这个人就是他从船底救上来的人,没想到这么快他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就痊愈了。

“你叫什么?”陈惇问道。

“小人张涟,”这汉子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谢官人救命之恩!”

“我的命不也被你救了吗,好汉子,”陈惇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琏是广东潮州人,出身贫寒,投奔木棉寨做了个副寨主,起先过着劫富济贫的日子,后来跟着大埔郑八投奔了郑家,在海上倒也逍遥自在,如果他没有跟郑会首的小妾看对了眼的话,现在大小也是几艘船的主人了。

“你水性不错啊。”陈惇看到他在海里像条鱼一样,能憋气四五分钟,将黑寡妇逼入了大网中:“比得上浪里白条了。”

“小人也有诨号泥鳅精!”张涟说他出生时,适逢饶平“地牛换肩”,地震的时候村里有一处小孩经常掏泥鳅的泥鳅穴,水漫起来,跃出的泥鳅像鲶鱼,长长的须,尾鳍上又有个圆形印纹。

不知道跟这个古怪有没有关系,不过张涟是从小到大都以海为家,水性无人能比,他也以此自负,在海上往来自如。

“对于你来说,”陈惇忽然问道:“大海是什么?”

“小人吃饭穿衣都要靠海,”张涟挠头道:“感觉比爹娘还亲哩。”

太阳缓缓地从天边的海平线升上来,那阳光像是有触角一般,将海面烫烧得红彤彤一片,就好像天际的尽头都燃烧在了熊熊烈焰之中——从陈惇这个角度看去,一片寂静的蔚蓝的大海,只有从船桨上滑落的水珠落入海里的声音,以及海鸥追逐橹架摇动时发出的阵阵嘎嘎声。

“大海是什么?”陈惇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心中却生出这样的疑问来。

海浪卷走了小孩的鞋子,小孩在海滩上写下:大海是小偷。一个男人在海里打捞出了珍珠,在沙滩上写到:大海真慷慨。一少年溺水身亡,他的母亲在海边写了:大海是凶手。这时一个海浪冲上来抹去了所有的字,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千百年来,靠山的人坐吃山空,靠水的人坐等水竭,唯有依靠大海的人,财富取之不尽。但人们对大海的认知,却依然停留在舟楫为舆马,巨海化夷庚上,对大海依然没有一个全面的总结。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看过大海的人,便难以被其它水所吸引。观看水有一定的方法,一定要观看它壮阔的波澜。流水有规律,不把坑坑洼洼填满便不向前流;君子立志于道,不到一定的程度不能通达。

普通的人看到了大海的波澜,圣人看到了大海的规律,但他们对大海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仍然一无所知。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大海已经从阻碍人们脚步的拦路虎,变成了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的便捷坦途,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大海就是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只能证明一个铁律:面向海洋则兴、放弃海洋则衰;国强则海权强、国弱则海权弱!

称霸海洋,则称霸世界,这是未来的五百年的历史走向,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反过来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近百年的屈辱历史,中国遭受列强来自海上的入侵达数百次,鸦片战争的耻辱、甲午海战的悲歌,让陈惇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切责古人并没有用,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一百年了,但这并没有让中国落后太多,中国还可以追赶,只要这一代人上做出改变,重新端正对海洋的认识。

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多时间。再把眼光放远一点,决定未来谁主浮沉的大海上,大明的船队虽然目下只是以海商为主,却也不输于泰西在海上的力量。大明的商人足迹踏遍南洋,而更广阔富饶的新大陆,也还没有被全然开垦。

只要有一处留白,就有无限的挥洒,也是更多人走到一起的契机。陈惇已经下定决心,他要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让大明走向海洋之路;哪怕这条路坎坷难行,如果能为后来人指明方向,所作的便不是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陈惇都觉得自己瞬间高尚了起来,不过还没等他轻松一下,却听到身后一阵争先恐后的惊叹声,“百花仙酒!”

第八十三章 百花仙酒

邵芳说的“百花仙酒”就是黑寡妇倒给陈惇的清酒,他将小船的船板掀开,居然整整齐齐码着一层酒坛子,酒味清冽,淡如白水。

陈惇不明白邵芳为什么如此激动,“这酒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酒可不是凡品啊,”邵芳如同抚摸美人一般,抚摸着酒坛:“这酒不仅可以延年益寿,祛病强身,而且有一个神奇功效,那就是让男人重振雄风,金枪不倒,你说是不是好东西?”

陈惇第一反应很愤怒,“为什么黑寡妇要给我喝这个,难道觉得我……不行?”

他这么一说,甲板上的人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陈惇……的下半身,邵芳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什么不行也就罢了,这个方面不能不行啊。”

“去你大爷的,”陈惇恼怒道:“你才不行呢。”

这一下更是把所有人乐得前俯后仰,“邵大爷要是不行,天底下就没有能行的了!”

更有极善于溜须拍马的人,“小的就是喝了这百花仙酒,喝十桶,怕也鏖战不过邵大爷啊!”

陈惇倒对这酒好奇起来了,难道这酒真有如此神效,喝一口就能恢复男人的自信?岂不是和印度神油有的一比,“你说的是真的吗?这酒有这么神奇?”

“百花仙酒,据说用了一百种药材熬制,”邵芳并不是在开玩笑:“三年才能开十坛出来,多少人趋之若鹜,有价无市。你喝一口尝尝。”

陈惇稀里糊涂喝了一口,觉得淡地跟白开水一样,而且微微发酸,但不一会儿却又一股热气从小腹蒸腾起来,而且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陈惇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弯腰抱肚:“我艹,比伟哥还牛逼!”这东西是难以想象地见效快,简直是天下不举之人的福音。

“现在知道了吧,”邵芳道:“这绝不是夸张……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哪怕是八十老翁,一旦饮用这酒,也能恢复少年,夜夜笙箫。”

陈惇连连点头:“但黑寡妇怎么会有这酒?”

“黑寡妇有这种酒很奇怪吗?”邵芳反问道:“她四个男人,一个七老八十了,一个残废,一个据说不举,害得她大好年华虚度,一儿半女也无,等她在海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百花仙酒的秘方重新现世,就被她千金买去了。”

所以海上行船的人都想和黑寡妇来一段艳遇,其中也包括了窥伺百花仙酒秘方的人,他们明显对秘方更感兴趣。邵芳就对秘方志在必得,反正他现在已经抓住了黑寡妇这个人,陈惇相信不久之后邵芳就会成为百花仙酒的制造商,将这种酒推广向普罗大众。

“中国第一家男性专用壮阳药,安全健康无公害,你值得拥有。”陈惇默道:“到时候一定要多收他点广告费。”

总督罗尼亚听闻了他遇刺的消息,特地又为他举办了一场压惊的晚宴,晚餐内容可以用华丽来形容——罗尼亚专用的厨师大显身手,撒着香草黑椒的牛排,淌着新鲜柠檬味的鳕鱼块,焦糖鹌鹑、鹅肝、小牛胸腺等美味,还有一盘来自西班牙的生鲜马鲛鱼,经烟熏淋上龙嵩叶清酒啫喱,算是陈惇的独享。

陈惇一边吃着,一边听宾客们的谈话,因为美食的刺激,让他们糟糕地咒骂着在海上航行时为生存而吃进肚里的东西,无论是船长还是擦洗甲板的最低级船员,当在海上航行时间过长,所有人能得到的都只有发霉的面粉做出来的面包,搭配腌菜,或者咸肉熏鱼,或者已经发黄的蔬菜。当然最不能忍受的还是所有的啤酒喝完之后的日子,如果还有酒喝的话,他们甚至可以忍受吃以上那些东西。

“你呢,我的朋友,”英国小伙儿约翰凑了过来:“你在船上吃的最差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青橘子?”陈惇回忆道:“酸的我牙根都倒了。”

“看来你并没有经历过远洋航行,”约翰就道:“当我在船上度过第一百一十九天的时候,我烤了一只老鼠吃。”

“我听说你是个贵族子弟,”陈惇道:“识文断字,这样的话你也有自己的航海日记吧?”

“有的,”约翰提起精神来:“你要看吗?”

英语的语法是在变化的,陈惇不觉得自己的水平能看得懂全部:“不了,我就是听说很多人乘船归国后都有日记、游记之类的东西发表,凭借自己在海上的见闻而风靡一时,你也打算写出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吗?”

“若我能写出来一本,”约翰一摊手:“激励人们去远东探索世界,像百年前马可波罗做的那样,那就是我最大的荣耀啦。”

他的身后匆匆走过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两个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约翰随即为陈惇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弟安德烈,虽然他身上流着姑妈的血液,但你要承认,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西班牙人啦!”

“尼德兰人,”安德烈似乎对自己是个西班牙人的身份不太高兴:“等着瞧吧,尼德兰早晚会从西班牙人手上光荣独立的!”

“哦我睁大眼睛等着那一天,”约翰哈哈大笑道:“尼德兰独立?哈哈哈,这太可笑了!”

“哦可恶,”安德烈怒道:“如果你不相信尼德兰能独立的话,那我也不相信苏格兰不属于英格兰!”

这可戳到了苏格兰的约翰心上,他跳了起来:“苏格兰是苏格兰,英格兰是英格兰,我们的女王是玛丽,不是那个玛丽!”

“管他什么玛丽呢,”安德烈存心惹怒他:“都是一个名儿!”

玛丽都铎是英格兰的女王,玛丽斯图尔特是苏格兰的女王,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恩怨时间很长,苏格兰一度归属英格兰统治,很快又脱离,很快又复归,在亨利八世的安排下,英苏两国在1543年签订了《格林尼治条约》,规定玛丽斯图尔特将来嫁给英国王子爱德华——但是苏格兰教会拒绝批准这个条约,于是亨利八世对苏格兰开战,5岁的玛丽被母亲送到了法国,成了法国的王储妃。

英格兰和苏格兰再怎么闹最后还是合并成一个国家,这是新教和继承权的问题,但陈惇知道尼德兰和西班牙的关系可就没那么分分合合了,尼德兰是西班牙的一个省,中世纪时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领土。到了十六世纪初受西班牙统治,尼德兰的百姓很快就会因反抗西班牙国王的中央集权和对新教加尔文派的迫害,爆发反抗西班牙的八十年战争。

西班牙很快就要在腓力二世手上衰弱下去,尼德兰会光荣崛起,称为海上马车夫,但他的光荣很快就会被日不落帝国掩盖下去。

不过在此之前,陈惇忽然想稍微触碰一下历史的大本钟。

“别吵了我的朋友们,”陈惇举杯道:“尼德兰终将独立,苏格兰也会有自己的归宿,主的荣耀会降临在这两个国家,他会给你们比葡萄牙、西班牙所有的更大的恩惠。”

“……你像是个远东的预言家!”约翰和安德烈凑了过来,惊奇地咂摸了嘴巴:“上帝让葡萄牙最先发现了好望角,又让西班牙最先发现了新大陆!他把自己最大的恩典赐给了他们,还会留给尼德兰和英国什么呢?”

他们的想法就代表了整个欧洲的想法,说起来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崛起,真的仿佛是受到了神的眷顾一般。葡萄牙诞生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航海家迪亚士、达伽马、麦哲伦,在这些优秀的航海家掌舵下,葡萄牙殖民帝国的船帆高高扬起,乘风破浪。而西班牙这个帝国崛起的关键之匙就是哥伦布,1492年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世界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于西班牙的重要性,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这一年,也是西班牙正式完成统一的年份,百废待兴,王权初立,伊莎贝拉女王和费尔南多国王两夫妇忧心如焚。这个时候的西班牙就一个字:穷。直到一个其貌不扬、口出狂言的意大利人找上门来,他叫哥伦布,这个人是来找天使投资的,要女王赞助他的航海事业。他自称能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捷径,可以获得无数香料和黄金。在此之前,他先后游说过英国、法国、葡萄牙、威尼斯等地的统治者,可惜这些人根本都不鸟他,原因可能是他们比较懂行,知道哥伦布说的“找印度”方案根本不靠谱。

但是伊莎贝拉女王对此表示出了强烈的兴趣,她和她的国家都太急需要钱了,她想赌一赌,万一投资成功了,不就发财了吗?国家振兴不就有望了吗?七凑八凑,女王甚至把自己的首饰都卖了,才给哥伦布凑够了一笔启动资金。于是哥伦布领着三艘船,87个人出发了——伊莎贝拉女王的投资出人意料地大获成功。

哥伦布虽然没有到达印度,却把西班牙带上一片新大陆,这里有海量的白银和黄金,以及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西班牙人顿时咸鱼翻身,一跃成为欧洲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伊莎贝拉女王的魄力和运气为西班牙在大航海时代取得了决定性的领先。

统治者的魄力和运气、西班牙的统一、人口规模、教权的支持,是西班牙帝国迅速崛起的四大关键因素,按后世的话说,西班牙就是那只最先找到风口的猪。它是欧洲最耀眼、最辉煌的国家,没有人相信拥有如此烈火烹油般的大好局面的西班牙会在不久之后迅速衰败。

“主的荣耀不再加于葡萄牙和西班牙,”陈惇一副深沉严肃的模样:“他给他们送去了繁荣,也送去了诅咒和危机。庞大的远洋船队,军队的粮饷和弹药已经不是一个王子能负担的起的了。帝国铺开的太大,他们把持了大片的领土,却也要维系这些领土的要塞,就像马六甲一样,他们时刻在防备着马六甲王室的反扑。要维系这些要塞的所有开支都必须从海外贸易的收益中支出,东方商品的成本会越来越高。但王室并不会节约,所以没有人会再为王室而奋斗,他们会只能用有限的人去经营有限的领地而放弃了他们之前占领的地方。”

在安德烈和约翰惊愕的眼神中,陈惇邪魅一笑:“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西班牙葡萄牙在造船和航海技术上都不是领先的,人口规模也未对其他大国形成优势,他们是依靠什么称霸欧洲的呢?”

“……是他们最先发现了新的土地,教皇说了,”约翰好半天才道:“谁先发现,就拥有所有权!”

“没错,”陈惇道:“教皇规定的。”

1494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规定两国将共同垄断欧洲之外的世界,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葡萄牙拥有巴西,非洲,及远东大部分地区,巴西以外的整个南美洲、加勒比地区、北美洲的墨西哥就归属了西班牙。

“教皇出于传播和扩散天主教会影响的目的,在名义上给两国划分了地盘,”陈惇道:“两国也仗着这个条约,堂而皇之地吃独食,霸占住一个地方,就说这地方属于他们了,不许别人再染指,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葡萄牙和西班牙只是因为提早发现了新大陆,就可以宣称这块土地属于他们?当地居民同意了吗?就像眼前的马六甲,葡萄牙二话不说占领了,有问过马来人的意见吗?

“就是,”约翰义愤填膺起来:“我们英国在非洲发现了一块土地,并没有人占领,消息传到国内还没有两天,葡萄牙人就公然放炮威胁我们,说那块地方是属于他们的!逼我们退出了那地方!”

陈惇心中一笑,“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懂不懂,西班牙和葡萄牙这样搞垄断,企图吃独食,自然引起其他国家的强烈不满。想想这种殖民地体系是封闭的、排他的,肯定会成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听说当年英王亨利七世,雇佣了威尼斯航海家卡波特去寻找新大陆,就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的第二年。”陈惇感叹道:“阴差阳错的时间!阴差阳错的运气!让你们与新大陆擦肩而过,珠宝和财富属于了西班牙人!我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的女王竟能容忍那一船船财富从她眼前飞走!”

提起这个,约翰小伙子也拍着大腿叹息不已:“那还能怎么办呢?”

陈惇道:“我觉得,你们应该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不让你们接近土地,你们如果跟他们掠夺土地的话,就是违反了教皇的约定,但如果你们不掠夺土地,而去掠夺他们的船只的话——这应该不在教皇的管辖之内了吧?”

第八十四章 搅动风云

西班牙和葡萄牙好比两家注册了专利的国企,几乎快要垄断世界,其他国家就如同山寨公司,蜂拥而至,不断侵蚀。西班牙虽然率先发现了美洲,并找教皇注册了专利,导致其他国家不好明目张胆地来抢,但是巨额的利润放在眼前,有谁不为之动容呢?

从两大国家指缝里抠出些零碎容易,还是杀人越货明目张胆抢劫容易?

“不不不,”淳朴的英国小伙儿张大了嘴巴:“抢劫?这是强盗的行径!”

“你听,现在大家还在赞美巴巴罗萨海雷丁,”陈惇指着欢歌笑语的人群,他们唱着歌颂海雷丁的歌谣:“海雷丁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就是攻击、抢劫了西班牙的舰队!他掠夺了西班牙的财富,百姓为他唱颂歌;他击沉了西班牙的海船,国家为他发勋章;难道他仅仅是抢劫了几艘船,杀人越货?不,他和其他海盗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在他反抗他国家的敌对国!他在奥斯曼帝国的鼓励和庇护下攻击西班牙的船只和领土,他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而战!这是强盗的行径吗?我看这是爱国者的行径!”

“如果你能为自己的国家带去黄金带去财富,”陈惇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你的女王会非常乐意看到你去攻击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船只的,而最出色的海盗船长则会成为国人景仰的民族英雄。”

陈惇实在难以想象,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到现在五十多年时间里,这些倒霉的英国人看着西班牙满载财宝的船队在大西洋上往来穿梭,居然没有想过打劫,直到二十年后伊丽莎白一世颁给德雷克“私掠许可证”,在此之前只有最胆大的海盗,才敢偶尔袭击落单的葡萄牙商船。

陈惇就在想,如果这些分不到一杯羹的国家早一点推出本国的私掠船,怂恿他们去抢劫敌对国家的商船,历史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

约翰和安德烈想到西班牙满载着黄金珠宝的船队,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你们要做的就是劫掠他们,拖垮他们,拿走他们的黄金,”陈惇道:“这不是强盗,蜂蜜辛辛苦苦采了蜜,但蜂农只需要轻轻伸出罪恶的……不,勤劳的一双手,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甘美的蜂蜜,不是吗?”

陈惇只会怂恿他们去采蜜,至于在掠夺蜂蜜过程中,会不会引来蜜蜂的疯狂反扑,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可以预见的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依靠武力和条约维持的垄断地位,很快就会被打破和摧垮。原因很简单,当西欧所有的国家只盯着这两个国家,一方面抢劫他们的商船,一方面前往殖民地搞走私运动,像病毒一样死了一波又来一波,总有一天,会拖垮这两个国家的。捣乱的人越来越多,西班牙葡萄牙疲于应付,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如果一旦在某一场盛大的战争中失利,那就永远一蹶不振了。

在陈惇的记忆里,这场战争就是英国舰队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海战。

但那也是三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陈惇很清楚地意识到,西欧的历史趋势非常明显,不管私掠是否能提前二十年,结果都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也许陈惇可以仗着穿越者的身份,在未来的无敌舰队海战之中,改变战局,让西班牙打败英国——但终有一天,英国还会在某一场海战中,狠狠击败西班牙的海上力量。因为西班牙注定了衰落,它掠夺来的财富没有用作资本而是用作了消费,当然英国也在这样的歧路里走了一百年,以至于后来崛起的荷兰虽然是小国,但却依靠强大的财力和英国打了一个平手,并几乎将英国拖垮,这才迫使英国深刻反思自己的国策,并重新回到帝国事业的正轨上来,而此时距离英国击败无敌舰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

陈惇现在深刻地感觉到,他在这里想得再清楚,也改变不了西欧崛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中国再继续沉沦。

是的,当郑和的船队远航到阿拉伯海的时候,那是大明最好的时机,波斯商人垄断西洋贸易的时代已经过去,而佛朗机要到一百年后才能东来,如果在那个时候,大明持续且正确地进行远洋经略,那就有一百年的时间,控制印度洋上的航线,进而使印度洋成为大明的内湖,别说是西班牙葡萄牙,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没有机会建立在亚非的霸权,更不可能掠夺资本进行积累,唯一有可能从量变引发质变的就是大明,资本主义会在大明蓬勃兴起,世界从那时到将来,永远属于中国。

但现在这个最好的时机,已经丧失了。

欧洲崛起势不可挡,但西方的崛起并不代表东方的衰落,大明如果已经丢失了西洋,那就要牢牢守住南洋!比起远隔重洋的西洋,南洋对大明的意义更为重要。

首先,南洋资源丰富,土地、矿产、森林、油气,得天独厚的气候使这里说耕种就耕种,说收获就收获,大米一年三收,简直可以作为中国的粮仓和粮食来源。其次这里的地域位置相当重要,地处西亚、中亚和东亚交接点,直接攸关中国的“通道安全”,是中国的重要贸易通道,也是东西航行的必经通道,可谓中国重要的战略屏障,即所谓“门户所在”。这也就是马六甲被葡萄牙人占领后,广东战火连天的原因。

如果守好这扇南大门,那中国东南的万里海疆就安然无忧,以南洋为中国的南长城,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立于不败之地。

而且南洋比西洋更容易争取,因为这里统统属于一个文化圈,那就是以中华文明为核心的文化圈,这里的大部分国家,都曾跟随郑和来大明朝贡,成为大明在册的藩属国。而从宋朝开始,大量的华人涌入东南亚后,对当地的生产、生活以及经济建设,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方面,许多华人在侨居国从事商业活动,从而形成一个沟通中国与海外贸易的商业网络。比如陈惇见过的大家族郑氏,以前为马六甲王室所重,现在葡萄牙总督罗尼亚也对他们彬彬有礼,甚至罗尼亚曾说,“如果没有中国人,什么买卖也做不成”。

另一方面,还有相当一部分华人从事手工业,几乎无所不包,他们同样在当地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他们开发了南洋,又渴望得到祖国的认同,他们是中国经略南洋事业的最好的帮手。

所以兴盛的南洋完全是中国人努力开发的结果,胜利果实却被欧洲人摘走了,实在让人难以咽下这口气。葡萄牙人已经在马六甲这块地方经营了四十年,不得不说,他们的总督大都是有能力的人,而且一直在延续第一任总督阿尔布刻尔克的政策,促进葡萄牙人与当地的女性通婚,通婚生下来的小孩也是天主教徒,也被认同为葡萄牙人,这项改革不仅是促进了民族交融,更使得葡萄牙在马六甲的统治越发牢固。

现在大明专注于抗倭,无暇南顾,不可能经略南洋,更不能与葡萄牙人一争长短,但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经略是对大明不利的,因为他们经营地越好,将来就会以此为跳板,再度发起对大明的挑衅——所以陈惇不希望马六甲如此平静,他希望马六甲乱起来,陷入无可调控的矛盾、互哄、乱糟糟的状态,让葡萄牙人焦头烂额,也让其他国家生出夺取这个黄金港口的觊觎野心。

上天给了陈惇一个机会。

早上陈惇还没有从轻微的宿醉中醒来,就被邵芳破门而入,告诉他西班牙那个安德烈死了,同船的西班牙人请他过去看看。

“我又不是法医,”陈惇道:“找我干什么?”

“他们说你是个东方的神医,治好了疟疾,只相信你的医术。”邵芳呵呵道:“不过我听说那小伙子好像是中毒死的。”

陈惇想起来昨晚上自己也有一点喝多了,在这群人围过来请教医术的时候,他就天花乱坠吹了一遍中医的神奇,把扁鹊“活死人肉白骨”的故事告诉了他们,估计这些人还真以为中医能复活死人呢,竟要把他请过去施展“神术”。

陈惇洗了把脸匆匆过去,果然安德烈的尸体嘴唇和指甲都是紫黑色,甚至从鼻子里流出黑血来,倒和中了砒霜一个模样。

“呸,”看着西班牙人期待的模样,陈惇怒道:“我又不是巫师,这人早都死透了。”

“是谁,”这群西班牙人愤怒道:“是谁杀了他!”

看尸体的症状,他们都相信是中毒而死,但陈惇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中毒而死的人不会掐着自己的喉咙,这明显是呼吸不上氧气的症状。有几种死亡方式和中毒类似,比如心肌梗塞,这个病在中医中叫心悸,“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有个潜伏期,潜伏期的时候胸闷气憋,指甲就会发黑。

陈惇看那些西班牙人愤怒地吼叫着,突然道:“爱情使人盲目,可怜的小伙子,愿你在天堂得到安息。”

这话被西班牙人听到了,为首的船主弗朗西斯科就抓住了陈惇的领子:“你说什么?什么叫爱情使人盲目?”

陈惇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昨晚上我和他喝酒的时候,他并不快乐。约翰,就是他的表兄对我说,这可怜的小伙子最近爱上了一个马来的女人,然而这女人并不是一心一意,她在爱情中摇摆……一个葡萄牙的商人愿意用钱去装点她,势力的女人!小伙子认为这个葡萄牙人阻碍了他的爱情,你知道的,然后他们用了绅士的方式,决斗。”

陈惇昨晚上从筵席出来放水的时候,就看到安德烈和一个人嘴上叫嚣着为爱情决斗,但其实双方只是拿着枪比划了一下,然后各自朝天空放了一枪,骂骂咧咧地结束了战斗。

那个人是佩德罗船上的大副,陈惇见过他。

“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大怒:“我就知道,那卑鄙的、阴暗的、只会背地里下手的人,一定是葡萄牙人!”

其实陈惇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下决斗,但像是点燃了引信一样,一下子引发了所有西班牙人对葡萄牙人的仇恨。

“你愿意为这件事作证吗?”弗朗西斯科问道。

“我看到了他们决斗,”陈惇故意道:“但安德烈的死,也不一定就是那个葡萄牙人干的啊!”

“不是他还有谁?!”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坚信是葡萄牙人下的毒手:“我们的安德烈只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没见过比他更单纯、更善良的人了!他是为了爱情、为了名誉而决斗的,正大光明!但那个葡萄牙人,他输了决斗,嫉妒在他的心头作祟,他用了卑鄙的手段,他给安德烈下了毒,毒死了情敌,这样就没有人和他争夺女人了!上帝啊,西班牙人要为他的同胞复仇,要让这个葡萄牙人,也得到同样的死法!”

第八十五章 祸害

三十二个西班牙人提着火绳枪,在码头上找到了那个搂着妓女寻欢作乐的大副。

“原来是你这个卑鄙小人,”弗朗西斯科指着他的人头:“害死了安德烈!”

大副从温柔乡中惊醒,看到黑压压的火枪,自然吓得屁滚尿流:“安德烈,不,我没有害他!”

“不是你是谁,”陈惇道:“我亲眼看到了你们为那个女人决斗,你还挑衅安德烈,说那朵马来的玫瑰需要精心的养护,安德烈是个穷小伙,只能采摘路边的野花!”

“是吗,”弗朗西斯科道:“你说我们安德烈是个穷人,怎么,大副你很富有吗?你有一只大帆船,里头满载着黄金宝石,就可以随意取笑别人了吗?现在你的原罪又多了一条傲慢,上帝审判你的灵魂,我只要负责送你去见上帝!”

火枪点燃了绳子,然而还没等一枪放出来,远远已经有人朝这个方向跑来了,他们正是以佩德罗为首的葡萄牙人,他们朝着弗朗西斯科放了两枪,逼得弗朗西斯科退后了十几步,而那个大副趁机跑脱了。

“西班牙人!”佩德罗恼怒道:“你们怎么敢随意抓我的大副,还用枪抵着他的脑袋!”

“你的大副杀死了我的水手,”弗朗西斯科啐了一口,道:“用见不得人的、暗杀的手段!我要为他报仇!”

“不,我没有杀他!”大副尖叫着躲藏在佩德罗身后。

“听到了吗?他没有杀人,”佩德罗道:“你们这是不实的指控!”

“可怜的安德烈从来不曾与人结怨,”西班牙人嚷道:“他只和这个可恶的凶手争夺爱情的所有权,幸运地是他赢了,不幸的是他被这个无耻的小人怀恨在心,竟用投毒这样的办法,夺走了安德烈的性命!”

西班牙人群情激奋,佩德罗无法证实他们说的话,只能道:“这里是马六甲,是教皇赐予葡萄牙的土地,就算是一只老鼠偷了粮食,审判权也在总督那里!你们没有权力私自审判!”

弗朗西斯科更加愤怒了:“我们把人交给总督,然后等着总督判决无罪释放吗?”

“不然呢?”佩德罗反问道:“葡萄牙人的性命,怎么能交给西班牙人处决?”

陈惇适时地插话道:“佩德罗先生,你的大副首先是个罪人,其次才是葡萄牙人!”

“对,罪人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西班牙人叫嚷道:“快把人交出来!”

“上帝,我绝不会交出自己的同胞。”葡萄牙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混乱中,陈惇偷偷点燃了火枪绳子,“砰”地一声,子弹擦着一名葡萄牙船员的肩膀过去了,这人捂着自己的肩膀大喊大叫起来,一秒钟的寂静之后,愤怒的葡萄牙人顿时提枪报复回来,密集的枪声响起,码头大乱起来,人人奔走惊叫。

陈惇早就跳上了最近的船只,坐在大木箱子上看着一场乱斗。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陈惇含混道:“……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总督罗尼亚的卫队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呈现惨烈且两败俱伤的结局,葡萄牙死伤十二人,西班牙死伤十六人,剩下的人即使被捉住了手脚,依然愤怒地想要扑上去撕咬对方,被死死摁住,五花大绑起来。

鉴于大副这个唯一能说明真相的人已经死了,罗尼亚万分头痛,那个马来女人更是给双方的战斗增添了笑柄,因为她怀孕了,而孩子不是葡萄牙人的,也不是西班牙人的,而是本地马来人的。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简直是太荒唐、太可笑了!”罗尼亚不能当场宣判,只能命人将这些人统统关押起来,而作为本案重要目击证人的陈惇则被他留了下来。

“那个大副真的杀死了他的情敌?”罗尼亚揉着眉心道:“佩德罗信誓旦旦保证他的大副是个懦弱的、毫无主见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争风吃醋而决斗。”

“依我看,现在的问题不在情杀案上,”陈惇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而是这个情杀案已经引发了西班牙人对葡萄牙以及对葡萄牙统治马六甲的不满,他们敢不经总督您的审判,而私自杀死了葡萄牙人,这是对您的挑衅,对您的不敬,我认为他们积怨已久,他们在趁机发泄自己的不满,他们在动摇您的威信。”

陈惇的话让罗尼亚眉心一跳,“可恶的……西班牙人!教皇已经划定了世界,马六甲属于葡萄牙,所有经过马六甲的船只都要规规矩矩地交税,只有西班牙人从大洋彼岸的墨西哥开过来,像一只狡猾的兔子……他们在加勒比,在路易斯安纳收的税,比我们高多了,明目张胆地抢劫!他们竟然还指责我,我就不应该让任何一艘西班牙的船只进入马六甲,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上帝赋予了国王统治的权力,国王又赋予您管辖的权力,”陈惇道:“您应该行使这项神圣、光荣的权力,将西班牙人列为不受欢迎的人,将他们赶出马六甲!”

“国王”两个字似乎提醒了他,罗尼亚摇头道:“哦不,这种摩擦不应该上升到这个高度,他们对我的不满不足以动摇我在马六甲的统治基础,但他们确实需要被惩罚……我想象,我会让他们在码头风吹日晒做苦役,我还要没收他们的财货,他们的大船……”

总督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但陈惇不想让这个事情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解决了。

他找到西班牙大船上那个瘸腿的、没有参加械斗的气象员,告知了他一个悲哀的消息:“总督下定决心要偏袒葡萄牙人了,他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你们身上,认为是你们挑起了纷争,所有的西班牙参与者将会被处以绞刑!”

“他们以为西班牙人只有这几个吗?”气象员像一只受到挑衅的狒狒:“西班牙人比他们想象的多!”

当然,陈惇知道西班牙人在马六甲还是很有一些势力的,他要再加一把火挑动他们的仇恨:“我听总督和他的近侍谋划,要将你们的大船上所有的货物没收,我觉得他本就是为了你们的财富,才故意给你们定下了死罪,而且是这样不名誉的死法!”

“对,他们就是觊觎我们的财富,这才是原因!”气象员拖着一条腿像圆规一样在甲板上来回跺脚:“我们少交一里尔的税,他们就能以此扣押我们的货物,不让我们销售!他们还强迫我们将货物半价卖给他们,一群强盗!”

陈惇点燃了火药桶,当然在葡萄牙人那里他又准备了一套说法:“我的朋友,我要说的是,我不小心听到了总督和他的侍卫长的密谋,他们准备向强势的西班牙人妥协——他们想大事化小,毕竟总督夫人最喜欢西班牙人从南美搞来的香膏木和烟草。”

“香膏木和烟草难道比他的同胞的性命还重?”愤怒的葡萄牙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是葡萄牙人,却在包庇杀害同胞的西班牙人!”

“我的意思是,狡猾的西班牙人用香膏木和烟草贿赂了总督,”陈惇一摊手:“如果你们用更贵重的货物满足他们,应该就会获得你们想要的判决。”

“这简直是耻辱!”佩德罗大怒道:“我绝不会用这样的办法寻求公正!”

“其实总督一直犹豫不决,”陈惇道:“是他那个侍卫长出的这个馊主意,而且这人还想让你们用半船的货物赔偿那个西班牙死者的家人。”

“这绝不可能!”葡萄牙人断然拒绝了:“谁来赔偿我们死去的同胞?”

“你说的那个侍卫长叫鲁伊斯吧,”佩德罗眯起了眼睛:“我早就听说了他的名声,贪婪、卑劣、下流的小人,我一定叫他好看!”

没过两天,侍卫长鲁伊斯在巡逻一条暗巷的时候,被蒙住了脑袋暴揍了一顿,打得肋骨断掉了四五根,浑身多处骨折,而且他竟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跟他有什么仇恨。当然总督罗尼亚非常生气,在整个城市搜捕犯人。

没有了侍卫长,五百名士兵的军纪似乎散漫了许多,他们开始在城头游荡、嬉戏,甚至有人从自己的岗位偷跑出去**。

陈惇在跟罗尼亚的晚宴上,遇到了一个***士兵——他是土耳其人,陈惇提到了巴斯图尔克,这个人还能清楚的说出他的姓氏。

“总督的卫队里,居然有一百个***,”陈惇哈哈大笑道:“真是意想不到,不过恕我好奇心太重,你们为什么会成为总督的士兵呢?”

故事要从葡萄牙驻马六甲第一任总督阿尔布克尔克说起。

他是一位葡萄牙的贵族,受到国王的差遣,担任军舰的指挥,并率军袭击了非洲东海岸,甚至波斯湾的霍尔木兹岛。在接近印度的时候,他决定要投资和夺取果阿这座城市。

果阿作为南印度的商业枢纽,沟通着波斯与印度直接的贸易往来,并且果阿成位于两大印度帝国的中间地带(毗奢耶那伽罗帝国与比贾布尔苏丹国),被比贾布尔苏丹统治着。统治者为***,而属下民众多为印度教徒,对***统治者十分不满,渴望得到解放,阿尔布开克的到来,正好符合了果阿人民的心愿,他们协助葡萄牙人赶走了当地的***统治者并隆重欢迎阿尔布开克及其属下进驻果阿,阿尔布克尔克最终夺取了这座城市,而战败的***俘虏也没有被杀掉,而是被阿尔布克尔克收入了卫队之中,第二年就乘船而下,夺取了马六甲。

***就一直在这只卫队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陈惇听罢就点点头,然后开始赞美盘子里的食物:“这猪排味道真不错,总督的厨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土耳其***盯着自己盘子里,和陈惇一模一样的排肉:“……这是猪肉?”

“当然是猪肉,难道你吃不出来吗,我的朋友?”陈惇道。

“不可能,”土耳其人皱眉道:“总督尊重我们的宗教信仰,答应我们,他举办的宴会上不会出现一切和猪肉有关系的食物。”

“那你可受了蒙蔽了,”陈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知道阿尔布克尔克曾经下令实行宗教强制措施,强迫印度教徒和***皈依基督教吗?不过因为他死的早,要不然你现在一定是受到洗礼的基督徒了……我亲耳听到总督罗尼亚和他的侍卫长商议,要把这条措施实行下来,他们准备要逼迫你们全都信仰耶稣。”

看着面色铁青匆匆离去的土耳其人,陈惇撇嘴道:“羊排和猪排都吃不出来,人怎么会这么好骗?”

“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吃过猪排啊。”林州实在是不理解陈惇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行为:“您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我就是想要看到一场大混战,”陈惇道:“看到两个国家为了马六甲的统治权而大打出手,当教皇划分的土地界限被打破,西班牙和葡萄牙有没有可能为了争夺这个地方,而进行一次震惊世界的海战呢?”

“在南洋的这些日子,其实也挺有趣。”陈惇感叹道:“将来我要是在中土呆腻了,干脆拉一条船出海,看看这大千世界,当然按我这个脾性,不搅风搅雨实在是难受,干脆留我去祸害其他国家吧,以后他们便要在我的墓上刻下,伟大的野心家、权谋者,搬弄风云的小人物,纵横捭阖的窃国者!”

第八十六章 便宜没好货

隆隆的炮火声和喊杀声整整响了一夜,陈惇在大船上都没有睡踏实,只感觉身下仿佛一直在不停震动,像安装了马达似的。早上被船上的邵芳用纠结的目光盯醒来,陈惇无视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径自推开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顶层甲板上。耳边还有海鸥清脆的鸣叫,却没有听到往常码头上吆喝的声音,“看来今天早上没有我想吃的早餐了。”

“大事不妙了,”邵芳道:“西班牙人宣布占领了马六甲!”

对面的海船已经扬起风帆,船上的人朝陈惇喊了几句,林州道:“他们说,快快离港吧,这里已经成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角斗场了。”

陈惇一笑:“马六甲的确已经成了一个角斗场,但现在还不是火中取栗的时候——是该离开了。”

陈惇他们离开的时候,总督府方向似乎又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而且他们的船只后面,还有一只尾随的西班牙船只。

“看来他们还是有聪明人的。”陈惇点头道:“不过还是明白地太晚了。”

邵芳的两艘船开得飞快,当然后面那艘大船也死死尾随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足以开炮,邵芳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往这里开。”

“这里是礁石区啊,”陈惇道:“你要害死我们是不是。”

“船只吃水浅的话,礁石就不能怎么样,”邵芳得意起来:“反之如果吃水深,那就势必要搁浅。”

陈惇这才发现,邵芳的两艘船都不是来时的船只了,船型更加轻巧,而且三根桅杆全部挂上了衡帆。之前的大船已经满载货物开回了中国,这是邵芳在马六甲新买下的两艘快帆船,在顺风的情况下,速度可以达到八节,而身后那艘船显然速度渐渐不敌。

“不信他们敢经过礁石区。”邵芳站在船板上仔细地观察着几百米开外那艘船只的动向。他传令下去,继续前进,如果进入了礁石区那船还敢跟来,进入射程就准备开火。

果然那船也知道这一片是礁石区,他们的大船吃水深,不敢进入,而且他们的速度也根本赶不上,只能是距离邵芳的船越来越远而已。

没有追兵会让人心情放松,而这一片掩盖在蔚蓝海域之下的礁石群让人心情更好了,因为听说礁石群更深处是一片珊瑚树群,珊瑚树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一样,不论是日光还是月光照耀,都有七彩的毫光闪耀。而且据说上面长满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蚌,能开出鸡蛋大小的珍珠来。

传说总是令人向往的,特别是这次收获还是有的,而通往的又是回家的路。一路上大家比来的时候更高兴些,直到第八天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大风暴。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感到了密集的、湿润的海风,船只似乎变得容易摆布了,只要微微使些力气,就能晃动,后来他们发现是海风在晃动船只,一圈圈水波随着船身的晃动渐渐扩散出去。头顶的海鸟拍着翅膀飞过,那双翅膀仿佛带来了更大的风,又或是加速了风的流动,总之这宁静的海面上,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

当然随着暗下来的天色,邵芳的神色显然晦涩地更加厉害:“……不能是大风暴,我们的船撑不过去。”

陈惇深吸了口气道:“你就说你多少钱买的吧……贪便宜没好货哦,与君共勉。”

这种船的速度的确是极快的,尤其是挂上风帆的时候,简直如同离弦之箭一样。但是如果遇到大海风的话,缺点就很容易可以暴露出来——因为这种船只刻意追求速度,所以它的龙骨和整个船只的构建都选用轻薄的木料,一旦遇上大风大浪,它就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东摇西晃,很快就会卷入风波之中,如果想要保全,必须立刻大幅度降速然后倚靠其他大型船只才能安然无恙。

“所以你买了个大船的腿部挂件是吧?”陈惇忍不住道:“上哪里找大船哟,要是那艘西班牙的船还跟在屁股后头就好了。”

说什么都晚了,船只终于猛地往下沉了沉,它那没有规律的摇摆已经让船上所有人都站立不稳,连工作了几十年的老船工都开始呕吐起来。陈惇也没有想到一艘船居然可以左右晃动偏移一百八十度,仿佛被一只手捉住在水面上有规律地画着弧线——最后终于被巨大的海浪掀翻,所有人惊叫着卷入了浪涛之中。

……

陈惇缓缓睁开眼,这一次,他有了真实的感觉,因为他闻到了无孔不入的恶臭味,伴随着恶臭的还有在他头顶啄食贝壳的海鸟,周围很安静,陈惇和黑黢黢的海鸟对视了一眼,确定从那绿豆大小的眼睛肿看出了鄙视,然后目送着这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在他面前留下了绿莹莹的一滩稀状物。

头痛剧烈的陈惇缓慢地从长满了杂草的地面上把自己的脸抬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等视线终于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岛上,怪石崚峋,没有沙滩,有一些树木,不过看上去也不多。海浪依旧一层层拍打过来,卷起千层泡沫,枯萎的海草挂在礁石上,还有腥潮的海风贴面刮过来——

离他大概两百米左右有个匍匐的人,陈惇把他翻过来,果然是邵芳这个大难不死的人,不过这家伙显然够呛,脸色就像是刚才海鸟的一坨排泄物一样。陈惇在要不要做人工呼吸的选择题里为难了一刻钟,终于这人自己醒过来了。

“我邵芳一辈子大概没有这么狼狈过。”邵芳从嘴里吐出一坨海草来:“这他娘的是什么鸟地方?”

“知道吗,常年漂泊海上的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陈惇道:“大海有个海眼名叫归墟,归墟其上有一座岛屿,每一棵树下都埋着数不清的黄金宝石,其中一棵树下有一口泉水,饮用过泉水的人将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你这个故事太烂了。”邵芳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吗?都快死了你还驴我,对得起我拼死把你绑在木板上的救命恩情吗?”

“好吧,”陈惇指着远处道:“咱们是漂流到了一座无人岛上了。”

岛屿的森林中间有一座瞭望台,不知道是什么人建造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已经失去了瞭望的功能。

“按咱们的航线,按理说没有风暴的话,明天就可以到达广东,”邵芳思索道:“不可能偏离太远,我觉得咱们就在广东附近……有脚印!”

果然沙滩上是有脚印的,他们顺着脚印走进树林深处,终于看见了两个奄奄一息的人。看到这两人的瞬间,陈惇简直惊呆了:“鲁滨逊和星期五?”

不怪他目瞪口呆,这俩人一个衣着褴褛,胡子拉碴完全一副野人的样子,另一个穿着葡萄牙水手服,显然是个文明人,但两人全都不省人事,仅存一口气。

陈惇和邵芳对视一眼,将这两人抬到太阳底下,在挪动的过程中陈惇发现这个野人胸口带了一个十字架,身下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圣经,“这是个传教士!”

不过这个传教士的情况显然不妙,因为陈惇发现他患了严重的疟疾,身上烫地像火炭一样。这让他捶胸顿足起来,青蒿就可以治疗疟疾,但这个岛上是没有青蒿的。而另一个葡萄牙人是单纯的昏迷,身上没有病症,但皮肤肿胀着,看上去也像是落水的模样。陈惇估计他的船也倾覆了,漂游在了这个岛上,被这个传教士救了下来。

陈惇给他摁压了胸腔,控出了水分,邵芳生了一堆火,两人把衣服烤干了。

“看,”邵芳倒吸了一口气:“这个你说的传教士,他会中文!”

圣经中夹杂了几张羊皮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句中文,但不少字都缺少一些笔画。陈惇道:“他在学习中文。”

纸上有中文,也有法文,甚至还有拉丁文,传教士受到的教育是全面的,陈惇七拼八凑倒也读懂了内容:“……主保佑我,让我的远东之行得偿所愿,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无比接近……不能徒劳而返……圣十字号遇到了大海风,巨大的、毁天灭地的海风,只有费雷拉、安东尼和加戈神父与我活下来了……上帝在考验我,问我还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去传教吗,我当然愿意,我的一生奉献给他……”

“勇气可嘉,跟鉴真和尚一样,”邵芳咂咂嘴:“西人也有具备坚韧不拔之志者。”

陈惇接着读下去:“……他们都陆续离开了我,他们都认为,我要在中国传教的想法,如此不切实际……尽管马可波罗的游记那么诱惑,他们也不愿再跟随我寻求进入中国的门路了……不能怪他们,没有人能在这个岛上停留五个月,五个月的时间,希望渺茫,中国就在那里,就在眼前,我知道它距离我的距离比潘普洛纳到巴黎的距离还近……但我没有办法进入,食物和淡水越来越少,病魔侵蚀了我……只要他打不倒我,我就一定要完成主的事业。”

陈惇读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他说这里是,上川岛?”

“什么,”邵芳跳了起来:“这是上川岛?”

上川岛距离距离大陆只有30海里,距濠境也就是澳门只有58海里,真的比潘普洛纳到巴黎的距离还短,但问题是没有船,短短的海域就无法跨过!

“上川岛以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邵芳道:“没想到会成了这个样子。”

当时这岛为葡萄牙商人与中国沿海居民进行走私贸易的据点,不过很快汪太保发动了对葡萄牙人的海战,把他们驱逐出了广东,这个据点也被连根拔起了。不过那个时候还不禁止广东渔民登岛,没想到现在荒芜成这个样子,按时间推算,陈惇判断应该是朱纨巡抚福建的时候,厉行海禁,不许渔民登岛,这座岛才荒废了的。

等这个传教士抵达上川岛后,他应该已经开始认识到,明朝政府对外国人入境实行严格的控制,到中国传教形势十分严峻。但他还抱有深切的希望,希望搭乘船队进入中国,但五个月的时间,机会并没有降临。

第八十七章 沙勿略

既然知道是上川岛,他们心中安定了许多,广东的水师回航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他们不用着急。第二天早上那个葡萄牙人醒了过来,看见他们大叫上帝保佑,幸运地是这家伙会说英文,和陈惇交流障碍不大。

“这么说,你是一个探险家?”陈惇道:“还去过埃塞俄比亚?”

这个名叫费尔南平托的中年人点头道:“我在非洲呆了二十年,青春耗在那里了……我本来有一本写了一千页的日记,我梦想将我的远游故事出版,像马可波罗游记一样……但我遇到了一个从远东回来的商人,他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天呐,我可不信他那天花乱坠的故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故事肯定会赢来更多的鲜花和掌声……所以我决心到他说的地方看看,我从马六甲过来,马六甲的故事也很精彩,我开始相信他的话了!”

“你的目标是印度、中国还是日本?”陈惇确信他是一个探险家:“还是说这些都在你的远游计划中?”

“我愿用我的眼睛,看遍这世上所有的美景,脚下的路,是通往天国的圣梯。”费尔南喃喃道:“印度我去过了,但中国还没有,如果我能进入的话……”

“你可以写出比马可波罗游记还要精彩的故事?”陈惇哈哈一笑:“你是个幸运儿,至少比他幸运多了。”

那个名叫沙勿略的传教士饱受疟疾的折磨,如果还没有得到有效救治的话,生命也许就要在这两天结束了。就在陈惇打算刨个坑给这个可怜的人作安息之地的时候,居然真的有一艘歪歪斜斜的小船从远处漂来了。

是一艘渔民的小船——他们强行征用了这艘小船,在精疲力竭之前抵达了山咀码头。上了岸的众人被官军从里到外搜查了一遍,当然那两红毛非常惨,还没有登岸就要被驱逐走,幸亏邵芳在人群里见到了市舶司的官员,这官员跟他的交情还不错,才将人留在了驿站里。

传教士沙勿略的疟疾一天天好转了起来,不过从他醒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肯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他在大明的土地上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当然出人意料的是,这家伙会说中文,据他说他有一个中国的仆人,就是羊皮纸里提到的安东尼。

要说沙勿略的故事,比费尔南的故事曲折多了。他是西班牙贵族出身,出身贵族。在巴黎大学读哲学时,成为耶稣会第一批会士之一,没多久就升了神父。奉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派遣,以罗马教宗保罗三世的使者名义航海东来,历经八个月的艰难航行,最终抵达印度西岸的果阿邦,在那里他建起一所培养当地土著传教士的学院。但印度并不是沙勿略传教的终点,他的目标在中国,很快他来到马六甲,和当地的华人学习,学会了粤语,但他搭乘的船只却没有来到中国,而是来到了日本。

他在日本的传教活动获得了极大成功。他常常与日本有学问的人辩论,并常常获胜。他发现,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很大。因为在辩论中那些日本人经常对他说:“你的这番大道理既然是真的,为什么中国人却不知道呢?”因此在传教过程中。他深深认识到日本、南洋、朝鲜、安南这些地方的文化,都深受中国的影响。如果能在中国成功传教,便可影响整个东亚文化圈。

他矢志不渝要来到中国,但大明厉行海禁,除了官方正式派遣的使节外,中国禁止一切外国人进入——他不知道广东市舶司还是允许外国商人进入的,所以他蹉跎了很久。

陈惇认为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意识到不能把在印度使用的传教方法搬到中国,在东亚首先必须学习中国语言,认识中国文化和哲学思想,并采用中国的风俗习惯,他认为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足以使一个中国人皈依基督。

陈惇对沙勿略的兴趣更大些,因为在这两个外国红毛中,费尔南的兴趣在冒险,在游历,他在险境中是不肯搭上自己的性命的,但沙勿略却不惜自己的性命,陈惇在这一点上仿佛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圣人,他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神父,”陈惇就问他:“你拿到了哲学博士的学位,在任何一所教堂或者神学院里,你都会受人仰慕,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为什么能够抛下一切,远洋万里,来到陌生的地方传教呢,二十年的时间里辗转流离,你忧患的日子多,安逸的日子少,是什么让你精神百倍,处逆境犹如顺境,视苦难为福音呢?”

“因为我一直有强烈的信仰,”沙勿略道:“我觉得我有责任去传播主的福音,我的一生选择了这条路,只有矢志不渝地前行下去。”

“你的主曾降下神迹给你吗?”陈惇问道:“要不然你为何能如此坚定不移?”

“主不曾降下神迹,”沙勿略道:“我曾在无数次的逆境中,恳求他给我一些指引,但并没有……在痛苦中我自然也动摇过,当我没吃没喝的时候,当我被人讽刺嘲笑,被驱赶,被污蔑的时候,但我已经在路上了,我没有想过回头。这是我终身的事业,除非我死在了传教的路上,否则我永远背负使命,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艰难前行。”

“值得敬佩,”陈惇道:“我们东方有一个鉴真和尚,他也立下了去东瀛传教的誓言,但船只或倾覆,或粮匮,或失向,历十二载,五渡未成,最后终于抵达了日本——我们小时候读书,爹妈有时候会拿他来鼓励我们,说‘如果你肯像鉴真那样矢志不渝,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但你知道吗,唐朝到现在一千年的时间,一千年,使我们把这个故事看做了传说,我很难相信真的有这样一生精诚只专注一件事的人。”

“一生只专注一件事情其实不难,”沙勿略道:“如果有一天,你有那种强烈的、永不止息的**,你无法遏制这种感觉,只要一想道它,你就能浑身沸腾,刹那驱赶走所有的疲惫,燃烧你所有的精神,你觉得自己没有一处是不能奉献的——你就知道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陈惇,沙勿略问道:“你有信仰吗?”

“在宗教上我没有信仰,”陈惇想了想道:“在生活上我有。”

“那你的这个信仰,”沙勿略反问他:“是否能够让你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你所选定的目标?”

“我并没有做好为之粉身碎骨的打算,”陈惇实话实说:“但我很受感染。我渐渐确定这的确是我要做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要做多久,是否持续一生……我更害怕我做的事情在我死后,被诋毁,被推翻,被钉上不能翻身的钉子,我害怕我的事业像浪花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潮头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主说,凡寻找的必能找到,凡走下,必能留下痕迹。”沙勿略道:“我在印度的学校被狂热的印度教徒推翻了,但我的学生们背负着我的信仰,他们会走的更远。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奉献所有就能完成的,它是所有人走在一起的去点燃的星火。你们中国有一句话不是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吗?如果你的信仰能影响更多的人,他们再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信仰,不就有了意义吗?如果你能为后人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你的所做便会被铭记,不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陈惇被触动了,他微笑道:“不愧是神职人员,你很善于说服人,我相信你在中土的传教,一定是有成效的。当然我也要提醒你——”

看着欢喜的沙勿略,陈惇道:“东方世界是和西方完全不同的信仰体系,你要传播你的信仰,其实很难。有句话怎么说的,想喝水时,仿佛能喝下整个海洋似的,这是信仰;等到真的喝起来,一共也只能喝两杯罢了——这是科学。东方人是比较宽容的,但如果你强制他们改变已经建立的核心意识,那就有可能遭到抵触。”

陈惇记得不知道是明朝还是清朝的传教士,啥都不懂,一来就强迫中国百姓不许祭祖,不许祭孔,在宗教看来这是禁止崇拜偶像和信仰多神的异端,但实际这是在反对中国传承千年的礼俗,他们对中国国情实在是了解的太少——不过沙勿略似乎是个明白人,他对中国文化的解读还算是通透的,他一进入广东,就主动要求换上了大明的衣服,当然他头发太短,带不上冠,陈惇给他找了个软脚幞头也就是包头巾带上了,他自己还蛮喜欢的,有一天神秘兮兮地告诉陈惇说他发现这种帽子似乎有治疗偏头痛的作用。

胡宗宪的大船很快就来广州接他们了,他们走海路抵达苏州,其实沙勿略和费尔南很喜欢广州的热闹,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不相信世上还有比广州更繁华的地方,直到踏上了苏州。

两人一出现在苏州城中,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样貌,红发碧眼,蜷曲的大胡子,大胡子的颜色也透着红,那着实迥异于东方人的面貌让所有人啧啧称奇,不过最好笑的就是陈惇茶馆里头的说书人,这老头子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拍着手中的醒木唤回了目瞪口呆的看客:“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这样的人吗?《三国演义》里头,那孙权的模样就是这般,‘高鼻深目,碧眼紫髯’……”

众人一听还真是:“那孙权原来是泰西人串了种啊!”

“谁知道呢,孙权他爹本来就是海盗啊……”

“竟然是这样的吗?”

费尔南和沙勿略走到哪里,就能引发一阵围观的狂潮。大家远远围拢上来,像看稀奇动物一样围观着两人——其实苏州人是见过外国人的,前不久的展销会大家也没有这么称奇,之所以这么轰动,是因为两人都换下了本国服饰,而换上了大明的衣冠,不怪众人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感叹。

他们穿着大明的衣冠,而且还说会说中国话,沙勿略就彬彬有礼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天赋,在和陈惇在船上航行的日子里,他很快就学了许多苏州官话,然后向苏州人打招呼:“大家好,我是沙勿略。”

众人又发出了一阵惊叹声,然后纷纷问他:“你来自哪里?”“你也是来苏州做生意的吗?”

沙勿略对他们的问题都回答了,然后告诉他们他是来传播宗教的,这下大家更对他刮目相看了,“泰西的和尚!”

“不可能,”一个自谓见多识广的人反驳道:“和尚头上寸草不生的,你看这泰西人脸上的胡子比头发还多呢。”

陈惇坐在马车上,但这两葡萄牙人兴致勃勃地跟在马车后,也不坐车,就这么一步步走路,看到苏州的水田,看到男耕女织,看到小孩在水里捕鱼,一切的一切,都充满安宁和喜悦,也让沙勿略和费尔南大开眼界。

第八十八章 大猪蹄子

很多年后,在整个西欧畅销,甚至超过了马可波罗游记的见闻录《远游记》中,费尔南花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去详细描写自己在中国见到的一切。

“……在官员任用上,那些被选拔上来做大官的人,都不是因为有地位或因为出身贵族,而是因为知识渊博,天性极为谨慎。”书中这么写道:“为了避免徇私舞弊,没有一个官员被派往家乡或有亲戚的地方任职,这样就不会涉嫌包庇,在司法上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作为一名异教徒和外国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来赞扬他们的司法,而不赞扬我们的。马可波罗说的没错,中国的唐朝,有很多外国人在唐朝的都城以及各个城市担任官职。这些人因为善战,甚至被安排有一定的官职、安排他们从军,发给军饷。但大明似乎没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始终把我们当做客人而进行友好的招待……不过这样也很好,如果真的给我一个官职让我去管理民众的话,我反而会不知所措,毕竟我可没有我的同伴神父沙勿略那样亲和的能力……不过我的探险故事,显然为他吸引了很多人的到来。”

费尔南的观察是多个方面的,比如在农业上,“我不能再夸赞中国人在农业上取得的成就了,因为那样会显得西方人很愚蠢……他们早已经驯服了水牛在田间劳作,牛后面带的犁地的工具非常巧妙,可以破开土地而任意播撒稻种,欧洲还没有这样的工具使用。”

在饮食文化上,从来只称自己为探险家的费尔南决定为自己多加一个“美食家”的头衔,因为他的嘴巴似乎被大明的饮食重新洗涮了一遍,“中国人显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吃客,什么都吃,特别是猪肉,而且越肥越令他们满意。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所以物价稳定,食源广泛。我原本以为广州的早点已经是世界的极致了,苏州的饭馆更是让我怀疑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到欧洲的宫廷,很快就能成为王室的主厨……不过他们也吃其他各种脏东西,如狗、猫、癞蛤蟆、老鼠、蛇等,上帝原谅我,蛇肉也是……好吃的。”

“在中国,看来是一个劳动光荣的时代。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无获是大家公认的准则。人人都工作谋生,大家都寻找各种方式方法赚钱,以维持吃及庞大的开销。”《远游记》第三章就着重说明这一点:“他们喜欢建造雄伟壮观的建筑,不,我说雄伟壮观他们都不同意,因为园林似乎都是清幽的、精致的,但上帝知道建造这样的建筑会花费多少财富,何况他们有那样精巧的设计,而园林的主人常常在其中宴客,提供极其充沛的各种必需品,希望得到客人对建筑的夸赞……这是和法国的王宫、西班牙的王宫风格全然不同的建筑,沙勿略似乎更喜欢,但我还是喜欢富丽堂皇的宫廷。”

“我听说,观察一个国家,还要去看它的刑罚。”费尔南写道:“我花了四个银元,买通了守卫监狱的人,很奇怪,他们似乎轻车熟路……因而我对于中国的司法和监狱有很多的了解。监狱里面环境恶劣,很多犯人不是被最后处决的,而是在监狱中冻饿而死,或者为了躲避打板子的刑法而自杀的,这样的人居然占据了犯罪者死亡的最大比例,这一点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在中国人是不能犯罪的,一旦犯罪,那等待自己的将是非常凄惨的后果,严刑酷法下,治安也必然好很多。”

“……我必须还要提一提苏州城市,她的内涵,她的荣光,她的精神,”费尔南激情地写道:“完全的、彻底地和欧洲所有国家截然不同,她是那样富有人文气息,说她像威尼斯水城,因为街道依河而建,上面有样式精美的石拱桥连接道路,下面的桥洞可通大船。可她又具有恢弘大气的一面,四处可见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汇集;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锦绣,以精容修面为时尚;江河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使我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不能把苏州想象成罗马、康斯坦丁、威尼斯、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里斯本或者欧中众多名城中的任何一个,哪怕这个城市再大再有名、人口再多也不行。欧洲以外,我们也不能把苏州想象成开罗、大不里士、日本的京都等。然而我敢断言,所有这些城市都无法与苏州最细微的东西相比,更难与苏州各方面的宏大规模与气势相提并论……文明,整洁,宽大,繁华,令人惊叹的城市。”

陈惇拿着费尔南的三章初稿,边看边笑,薇儿也在一旁嗤笑:“土包子,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全都是‘哇哦哦哦中国是这个样子的我的上帝’,他的上帝一天被他烦一百八十次。”

“费尔南最惊叹的是苏州的卫生情况,”陈惇道:“他说没见过比苏州更干净的城市,这一点我相信,西欧的卫生情况太差了……从古罗马留传下来的公共浴室时代全民洗澡的辉煌不复存在,而肮脏的躯体被看作更能接近上帝。沙勿略喝醉酒说,巴黎的修道院只准许修士一年洗两次澡,他前二十年洗澡的次数加起来还不如在苏州一个月洗澡的次数多……欧洲的城市里,街道和广场随处可见大小便,市民们将粪水和垃圾从窗户倒向街上,街上经常是粪水横流、臭气熏天。”

楚嫣本来提着裙子走进来,闻言又捂着帕子走了出去。

尚薇也露出嫌恶的神色,忽然想到了什么,把自己原先最喜欢的金怀表掏出来怀疑地打量着:“不洗澡……也不洗手?”

这个怀表做工很精致,一个圆球形的,因为是纽伦堡制造的,就叫纽伦堡蛋,是一个日耳曼人为了讨好陈惇送给他的。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楚嫣和尚薇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这个平托先生,我见他文笔不是很好,”楚嫣道:“你要请他做报社主笔?”

“半专栏作家,”陈惇微微一笑:“相信我,外国人的文辞就是这样,华丽地堆砌辞藻,他是具备一个畅销小说作家的潜质的,畅销小说就是让大家都能读到乐趣。”

不过陈惇还是跟费尔南约定,让他将自己在欧洲,在非洲的冒险记发表出来,苏州人习惯了外人对苏州的赞美,他们需要的是对天方国家的认识。

“其实他自以为观察到的是真相,”陈惇摇头道:“但他也被欺骗了。”

比如说在观察民众财产上,费尔南认为:“中国的赋税是不重的,公民人身和财产是自由的。地里的收成以及所经营的商品所征收的税也不重,最重的税是已婚者或者有家室者所交的人头税,每年要为家里的每个人交两个码子。除了该交的税,他们不会被夺走其他任何东西。个人的财产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自由拥有的东西,他们都可以自由享受。”

“他把百姓清浚淤泥、修筑河道的行为,认为是自发的,”陈惇道:“但那是劳役,欧洲有罚款,他没有在苏州见到,因为孙德田的关卡刚刚取消了。剩下的苛捐杂税,带他游逛苏州的官吏自然不会让他看见。”

“不会被夺走任何东西?”楚嫣终于忍不住道:“百姓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剥夺!庶民不能保证自己的一只瓦罐,甚至连良田千顷的富人们,也会被轻易地夺走财产,只要有权有势,他就能夺走你任何东西!”

陈惇赞同她的话:“所有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中国是没有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思想的,如果皇帝要抄家,谁也不能反抗,如果达官贵人要掠夺,他们只能束手就擒。但这是满足了极少数人的私欲,偏偏他们占据着道德名分上的大义。”

“私人财产不可侵犯”几乎可以被陈惇视为他事业的终极梦想了,因为个人财产的累积,使财富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大量的商人、工人、普通百姓拥有了自己的财产,只有工商阶级轰轰烈烈地发展、蓬勃兴盛,他们才会渐渐产生这种维护自己财产的要求,这就是陈惇要在未来奋斗的东西,伴随着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深入人心,一个普遍的契约社会才会渐渐露出雏形,而只有在契约社会,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当权力被遏制被分立,中国延续了千年的封建制度才会被渐渐瓦解。

当然这是个长远的奋斗目标,毕竟现在连思想进步的西欧,也只是在文化上轰轰烈烈开始了复兴,对政治制度和国家长远建设的理论,类似社会契约论,还没有出现呢。

刘婆从门口插着手进来:“哥儿,外头邵大官人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你买的东西。”

陈惇把东西搬进来,“邵芳用大船先把货物送回来了,要不然他那艘破船真的是人财两失。”不过幸运的是,从大风暴中幸存下来的还不止他们俩人,张涟果然不愧是水里的泥鳅,竟然拖着两个人上了岸,不过他家就在广东,也没有跟着陈惇来苏州。陈惇看他是个汉子,给他资助了一百两银子,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听说他买了一条大船,又出海去了。

陈惇在马六甲买了一些讨女孩喜欢的东西,没办法家里都是女人,学校的同学反而被他放在后面了,打开箱子,里头都是沉香、檀香、豆蔲,**、珍珠、蔷薇水、芦荟之类的东西,又给刘婆带了两瓶苏合油,喜得刘婆又操起擀面杖,说要给陈惇加一顿夜宵。

邵芳又另送了一盒象牙,两盆珊瑚树,又用紫檀木小匣装了满满的猫儿眼,品相上佳,尚薇把东西拖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打地洞的小老鼠一样。

陈惇示意楚嫣将桌子上的蔷薇水和**收下,楚嫣反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给我的?”

“不给你给谁?”陈惇反而道:“刘妈这年纪还往身上喷蔷薇水?薇儿年纪小,两管棒棒油就差不多了,就你那身娇肉贵的,没有好东西保养,颜色简直降低两个度。”

果然女人是极为在乎一张脸的,楚嫣闻言顿时惊呼一声,匆匆忙忙抱着**和蔷薇水离开了——脸色绯红,仿佛陈惇瞧见了她的丑态。其实陈惇觉得她素颜很好看,不过他每次看到这女人的眉毛上米粒大小的缺陷,就有一种想要用毛笔补全的冲动。

尚薇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惇心虚道:“妹子,东西都收好了?哥把最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你啦。”

“……我记住你了,你这个用两管棒棒油打发亲妹子的大猪蹄子。”尚薇如是说。

第八十九章 王江泾

陈惇还有一箱子礼物,送给王夫子、学政和训导们,大都是冰片、樟脑之类的;又给林润他们带了玳瑁砚台。

“你晚了十天才来上课,”王篆道:“原来是去满剌加了,那地方好玩吗?”

“好玩,”陈惇道:“非常大的港口城市,各个国家的商人都在那里交易。”

陈惇花了两晚上向他们讲述满剌加的风情和海上航行的惊险,他说地精彩,又是亲身经历,让舍友们都入了迷,甚至隔壁许多同学也纷纷加入,人越聚越多,天黑还不肯散去。又都说下一次出海,一定要带着他们一同去。

“你小心张经现在禁海,”王世望酸溜溜道:“苏州港都封闭了,哪儿还有下一次?”

张经的禁海总算有了效果,五月的时候,倭寇数千人突然从水陆两途进犯嘉兴。张经分遣参将卢镗带领保靖狼兵、总兵俞大猷带领永顺狼兵由泖湖向平望急进,参将汤克宽带领水师从中路楔入,合战于王江泾。激战数日,倭寇大败,被杀死二千人,烧死和堕水溺毙者不计其数,取得了东南抗倭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陈惇得到捷报,立刻将之发表在《苏州报》上,全苏州陷入了欢乐的海洋中。看着街上奔走相告欢庆如过节一般的百姓,陈惇和胡宗宪碰了碰酒碗,畅快地喝了起来。

“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陈惇一抹嘴巴:“抗倭以来最大的胜利了吧,值得欢庆!”

胡宗宪哈哈道:“不过匪首叶麻跑了,他跑得倒快,不然这仗就打得更完满了。”

“打仗就是要得陇望蜀,”陈惇赞同道:“不过抗倭局势越来越好了,下一仗他还跑得了吗?”

庆祝活动越演越烈,苏州百姓围住了胡宗宪的水师队伍,向他们追问大捷明细。陈惇看了一会儿问道:“杭州的庆祝活动应该更盛大吧?”

“当然,”胡宗宪的脸庞在半明半暗的烟花中看不太清楚:“杭州父老扎彩门郊迎十里之外,迎接张总督和他的胜利之师,焚香拜祝道:‘若无张大人,省城岂能宴安如此。’我从杭州过来,真的跟过节似的。”

陈惇话到嘴边:“你怎么不在杭州享受胜利,跑到苏州来呢?”他想了想忽然也就明白了,胡宗宪在赵文华和京中势力的操控下,和张经处于微妙的夺权阶段,而这场大捷是张经全权指挥的,胡宗宪虽然也有功劳,但论赏的时候居然被张经有意忽略了——

陈惇知道他在想什么,张经领兵的本事不差,成绩也有,王江泾就是明证,他坐稳这个总督位置,胡宗宪就没有半分机会了。

“梅林兄,”陈惇放下酒碗,认真问道:“功名和海疆平静,你选哪个?”

陈惇知道他喜好权术,喜爱功名,但现在是抗倭的大好局面,如果他要上位,很可能就会破坏这种局面,让千辛万苦得来的胜利化为乌有。

“……我不会选择的,”胡宗宪也放下了酒碗,他的神色深不可测:“因为对我来说,功名和海疆平静,是连在一起的!”

他现在不会和张经争风头的,因为他和赵文华已经商定了颠倒乾坤之计,随着王江泾大捷的消息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向北京传去,同样有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弹劾奏疏走了相同的驿道,两封奏疏一先一后抵达了京城。

严府中,大小二严看着这两封奏疏,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王江泾大捷,斩首二千,实实在在的功绩,”严嵩眼下一片青黑,是刚才值了两个大夜的结果:“文华却弹劾他畏敌失机,这不是可笑吗?!”

“经糜饷殃民,畏贼失机,欲俟倭饱飏,剿余寇报功,宜亟治,以纾东南大祸。”严世蕃看得更仔细些,啐了一声怒道:“大祸没看到,大捷倒是来了!”

“他弹劾张经的这些罪名,倒也不算无的放矢,”严嵩又带起眼镜看了一遍,“我听说张经在江浙地方摊派军饷,百姓苦之。畏敌失机……拖了一年多才打了一场仗,捕风捉影倒也像那么回事。如果没有王江泾这一战的话,我看他这封奏疏八成会顶用,毕竟皇上想要速战速决,一年多已经是等待的极限了。可他偏偏能在张经打了胜仗,而且是大胜仗之后来这么一封奏疏,那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皇上还嫌他事多,给张经添麻烦呢。”

毕竟有了这么一场大胜仗,皇帝之前累积的所有不满也会烟消云散了,他会对张经更为倚重,而赵文华那个可笑的祭海差事,大概也就到了头,可以回京交差了。

这可真成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赵文华决不能容忍张经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因为一旦坐稳了,张经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严世蕃也决不能容忍张经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因为一旦坐稳了,李默势力大涨,一内一外,严氏父子就成了他们的夹馅点心了!

严世蕃的独眼滴溜溜转着——

“张经的奏疏拦不住,”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来:“但赵文华的奏疏,我们可以改一改。”

严嵩皱起眉头来:“你要怎么改?”

“其实很简单,张经畏敌失机是原罪,”严世蕃轻声道:“他屡次拖延战机,根本不是他说的想要诱敌深入,而是让倭寇饱飏劫掠而去,他只是追击零散倭寇报功。而王江泾大捷,根本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在赵文华屡次催促下,不得已派兵一战的结果!”

“文华和张经不睦,张经能听他的话,派兵一战?”严嵩道:“何况文华几斤几两皇上是心中有数的,把战果归在文华头上,谁会相信?”

“我还没说完呢,爹,”严世蕃桀桀一笑:“赵文华不过是个钦差御史,他只有督战之功,但实际指挥战斗的人另有其人,我觉得陛下会很愿意相信,他青眼有加暗中砥砺的人才打赢了这场仗,而张经是个——窃取他人之功为己功的小人。说实话,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主将窃取功劳,争夺赏赐,在战场上并不少见。像俞大猷这个老实人,经常就是打赢了胜仗,功劳却被文官或者上级武官给抢走,他也一声不吭毫无怨言。严世蕃就打算把真相篡改为王江泾大捷是胡宗宪指挥的,赵文华督战的,而张经窃取了胜利果实,贪天之功——

“……倭寇犯嘉兴,经匿而不报。臣祭海方得闻此,因而质之,经怒曰尔匹夫安得闻此,必妄也!臣再促其将兵,则曰军事非尔所宜问,”严世蕃下笔如飞:“臣职虽祭海,然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有大政,惟所见闻得纠察,经拥兵营私,怠战养寇以挟朝廷,不称职如此,臣明著实迹以闻。”

“……倭寇荼毒,群情激奋,必欲以死战,臣亦以大义激劝,经意甚怒,不肯将兵,臣不得已,欲奏经不战,经闻之大惧,深恐陛下劾问,乃允一战。然经畏敌如虎,不欲解嘉兴之围,坐视城池失陷如未睹也。”

严世蕃加上了胡宗宪的“功劳”:“方是时,卢镗、汤克宽、俞大猷等皆将兵,贼攻嘉兴愈著,缓急无可解,浙江巡按胡宗宪乃亲冒矢石,披坚执锐,救于城下。贼乃大溃而去,宗宪斩首千余,追贼再战于石塘湾,与保靖狼兵合围聚歼于王江泾。”

在严世蕃的奏疏中,赵文华是大义凛然、刚直不阿的忠臣,胡宗宪则是挺身而出、指挥若定的勇士,唯有张经是个畏敌如虎、养寇自重且强夺战果的小人,短短一千字却将张经污蔑地面目全非,同时奏请皇上明察战况,将张经这个辜负了圣恩的人革职问罪。

这一封完全颠倒了黑白的奏疏写完,严嵩才缓缓道:“你让皇上查明战况,难道不怕他真的派人去查?”

“咱们这个皇上疑心太重,”严世蕃哈哈道:“你若是不写这一句,他便一定会查;写了这一句,他就不会查——而且结果不在查不查上,如果我们暗中指使御史为张经说话,也不用说什么张经冤枉,没有养寇之类的话,只说临战不宜换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几句,咱们皇上一定雷霆大怒,张经就死定了。”

“说到底,是咱们皇上心中先存了怀疑,”严嵩点头道:“张经拖了一年多不肯出战,悖了皇上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文华弹劾他畏敌失机,说到了他的心里。”

两本奏疏同时呈送到了嘉靖帝的案前,当然嘉靖帝对赵文华这本奏疏的反应,很叫人捉摸不透。

“惟中,”嘉靖帝看着面前似乎在走神的严嵩,不悦道:“想什么呢?”

严嵩吃力地从杌子上起身请罪道:“臣刚才走神了……就是想到赵文华,弹劾别人十大罪状,却不知道自己的罪状也是不小。”

嘉靖帝哦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他有什么罪?”

“文华之罪在于越权,”严嵩叹口气道:“他职责不过巡视海疆,替陛下祭祀龙王,却擅自参与军国大事,屡次督促张经出兵,干扰将帅的决策,这都是监军才做的事情,文华却越俎代庖,实在是大罪。”

“你这么说的话,”嘉靖帝哼了一声,道:“胡宗宪也是大罪了,他不过是巡按浙江御史,七品官儿却领兵出战,解救嘉兴之围,他不该挺身而出,而是该坐视不管,任由张经决策是吗?”

“文华有罪该死,胡宗宪有功无过,”严嵩道:“若没有他率领青壮解救嘉兴,嘉兴势必惨遭荼毒,更没有斩首二千的大捷了。”

“那朕就不明白了,”嘉靖帝怒火高万丈:“胡宗宪和赵文华都做了他们该做的事情,为什么张经这个朕亲自任命的,本该为国为民守卫疆土,抵抗倭寇的心腹大臣,提督六省军政的总督,却不能保黎庶、御倭寇,还要颠倒黑白,占据别人的功劳?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章 端午

玉阶前,李芳对等候许久的徐阶道:“首辅大人奏对完了,陛下宣召您进去。”

徐阶轻轻一握李芳的袖子,低声道:“皇上心情怎么样?”

李芳并没有说话,神色却显然沉了一下,徐阶眼皮一跳,缓缓跟着他往大殿走去。

今日只有东南张经和赵文华的奏疏送抵,两人各执一词,两篇奏疏徐阶都看过,赵文华弹劾张经的所有罪名简直是无的放矢狗屁不通,在王江泾大捷这样的胜利面前,赵文华完全是垂死挣扎。皇上应该不会相信赵文华的说辞,而大捷在眼前,他怎么都应该高兴才是,但李芳给出皇上心情很差的讯息,只能和首辅严嵩的奏对有关系——他不知道在君前怎么为赵文华辩护了,对于这个命定的宿敌,他永远都不敢掉以轻心。

徐阶走进去,道:“臣徐阶拜见。”

“次辅来了,”嘉靖帝道:“你最有发言权了,你是松江华亭人,老家那边来人,都是怎么看张经用兵的?”

这个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徐阶是松江人不错,但在京城做官快二十年了,妻子和幼子在老家侍奉徐母,平常虽然常通家信,但他也不会去问张经在江南都干了什么——

但这给了徐阶一个信息,皇帝对张经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并不满意,对这次大捷,也似乎心存怀疑。

张经用兵谨慎,也从没有谎报、冒功的事情,徐阶认为王江泾大捷是百分百可信的,何况战后依例都有监察御史核对战果,在这个上面谁也欺骗不了。但皇帝之所以怀疑张经,肯定和赵文华的奏疏有关。

“臣老母在松江,每日只知含饴弄孙,”徐阶道:“若有家信,则常嘱咐臣忠君报国,为陛下分忧,并不曾说过张经如何用兵,毕竟妇人怎知军事,臣请陛下恕罪。”

“是吗,”嘉靖帝转向严嵩,“首辅说你们苏、松之人,都怨恨张经拖延战机,不肯出战,任由倭寇荼毒地方啊。”

徐阶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望向严嵩,严嵩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自己就算不替张经说话,也不能凭空构陷张经不作为啊。严嵩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而且,徐阶自入内阁起,小心谨慎侍奉严嵩,严嵩的话很少违背——但这不代表严嵩可以替他做主。在皇帝面前,严嵩说徐阶是松江人,松江人都怨恨张经,不信你问徐阶。他若是承认了,岂不是以后都不用面见皇帝,严嵩就可以代表他的意思了。

但他刚要张口否认,却见嘉靖帝案前那本奏疏上,有鲜红的朱批字迹——经欺诞不忠,闻文华劾,方一战!

像一盆冷雪从他头上倒了下来,徐阶浑身一个激灵。

皇上真的信了赵文华,认为张经不忠!

那朱批就在眼前,即使他飞快地挪开了眼神,但字迹仍然挥之不去,他实在是想不通赵文华的奏疏究竟哪一条说进了皇上心里,但他已经知道了结果,那就是张经完蛋了,尽管他刚刚取得了大捷,但依然免不了朱纨那样的命运!

他终于知道严嵩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替张经喊冤了,不错,尽管徐阶和李默交好,对于李默推荐的张经,徐阶自然希望他能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但一旦皇帝下定决心要拿掉张经,他不可能冒着和皇帝心意相悖的危险,替盟友说话!因为看到张经,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夏言,想到了曾铣!

夏言曾铣就是前车之鉴,两人的复套之议即使不说是完全正确,却也不至于给他们召来杀身之祸,但九五之尊的帝王认为他们错了,即使天下都认为他们是被冤枉的,但依然挽救不了被弃市、被腰斩的命运!

徐阶永远忘不了那风雨如晦的夜晚,忘不了那惊风骤雨的落败!人头落地的场景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感觉自己身体里也有一部分,也被那柄杀死夏言的屠刀割走了!他无比清楚一点——他不能是那个下场,只要不是那个下场,什么原则,什么坚持,他都可以放弃。

何况张经只不过是盟友李默的人,又不是他徐阶的人——徐阶这么安慰自己,然而他不肯承认如果张经是自己的人,在这一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臣……老家松江府,”徐阶听到自己的声音:“数次被倭寇兵临城下,城中旦夕戒惧,惶恐不知所措,是盼着总督能尽快剿灭倭寇,但听闻张经以广西狼兵未至为由,任由倭寇饱掠而去,因故颇有怨言。”

他不会陪着张经去死的,活下去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徐阶这样麻痹自己,他知道自己这么说,会中皇上的心意,但也中了严嵩的圈套。徐阶在关键时候,背弃了李默这个盟友!他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当初夏言被杀的时候,也牵连到了他——但彼时在翰林院做修撰的徐阶矢口否认自己和夏言密切的师生关系,他将夏言贬损地一文不值,才在那场浩劫中脱身上岸。

从那时起,满朝都知道他徐阶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只要能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弃——徐阶一句话也不能辩解,忍辱负重这么些年,总算恢复了朝野议论,然而这次过后,所有人又会想起当年那件往事,更加鄙视他的为人!

这就是严嵩的目的,他辛辛苦苦多年聚集的清流,会带着无尽的嘲讽和鄙视离他而去,他的盟友会因为他的背弃而不再与他为伍。徐阶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还能站在这庙堂之高,他就还有机会!他背负了那么多,是不会为了一个人而放弃的!

徐阶跪在地上等待着嘉靖帝的宣判,直到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着锦衣卫锁拿张经进京,李天宠暂代其责。”

京中的风云变幻,并不能影响苏州人的快活日子。

端午节的一天,学宫放假,都回去过节了。陈惇的小宅子里,被刘婆贴满了五雷符,文钱一张,据说效果灵验,还有刘婆自己合泥作的张天师头像,以艾为头,以蒜为拳,置于门户上,看着像个大号娃娃。

“刘妈,”陈惇喝了口酿造的酒:“你酿酒的本事可以啊。”

“不是我酿的,”刘婆在院子里高声道:“是楚小姐,她心灵手巧地很呐!”

菖蒲酒酒味芳香,有爽口之感,楚嫣就道:“我在里头放了雄黄、朱耒、柏子、桃仁、蒲片、艾叶……唉这不是喝的,这是洒在地上驱毒虫的!”

陈惇若无其事地喝了两口,“我肚里有虫,也杀一杀。”

楚嫣从他手上夺去了酒坛,用艾蓬蘸着洒在墙壁角落、门窗、床下等,又把玩耍的尚薇召来,用酒涂在她的耳鼻、肚脐上,痒地她左右闪避,咯咯直笑。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梦龙,在家吗?”

陈惇应了一声,转头对刘婆道:“我去同学家玩了,你们中午自己吃吧。”

开门果然是林润和陆近潜,学宫的大部分学子都受到了吴启和的邀请,去吴家的宽园玩耍。陈惇跳上马车,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宽园方向行去。

大家下了马车,又等到王篆和五六个同学前来,扣了门不一会儿就有管家来迎客,笑眯眯将他们带入园中,吴启和从直廊转出来,大家又是一阵相互作揖。

“少伯,你家这园子修得真好啊。”众人都感叹道。

宽园里头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跟着吴启和步入景色深处,众人看到的是回廊复折、小院深深,是接连不断错落变化的建筑组合。园内精美宏丽的厅堂,与安静闲适的书斋、丰富多样的庭院、幽僻小巧的天井、高高下下的凉台燠馆、迤逦相属的风亭月榭巧妙地组成有韵律的整体。

众人游兴大发,又是一阵吟诗作赋。过了一会儿管家道:“老爷知道少爷的同学来了,特备下筵席,请大家去木樨轩入座。”

一进入木樨轩,就见吴奂穿一身青色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地坐在厅上,众人连忙在蒲团上给他磕了头,行小辈的礼节:“拜见世伯——”

陈惇也行了礼报上姓名,只感觉头顶似乎有一道强烈的不可忽视的目光逡巡不去,等他抬起头来,这目光似乎又不见了。

“快快起来吧,都是启和的同学,”吴奂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今日来宽园玩耍,更要尽兴才是。启和,替我好好招待。”

刚开始大家都还拘谨,不过吴翁实在是和蔼可亲,而作陪的吴启端也就是吴启和的大哥是个胖乎乎的风趣人,不像吴启和那样斯文,于是觥筹交错,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时序端午,大家议论了一些过节的事情,便说到了端午的起源,王篆就道:“端午的午,本来是初五的五,谓五月五日也,京师以五月初一为端一,初二为端二,数以至五谓之端五。”

“不是不是,”王世望摇头道:“《盘古王表》有载,按十二地支顺序推算,第五个月正是‘午月’,第五日正是‘午日’,午月午日谓之重午,所以端午又叫重午节。”

两人因而争论起来,陆近潜被吵得不耐烦,怒道:“管他什么根脚,就像你王世望,名世望,字瞻美,说的不还是同一人嘛!”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王篆就道:“端午节还有好多名称,不如我们以此行酒令,说一个名称也要说出由来,说不出的人便罚酒三杯。”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第九十一章 欢喜

“端阳节,”王篆就道:“午月午日谓之重午,而午日又为阳辰,所以端午也叫端阳。”

林润接着道:“浴兰节,端午时值仲夏,古人以兰草汤沐浴去污为俗。汉代《大戴礼》云:‘午日以兰汤沐浴’,所以端午也叫浴兰节。”

邹应龙微微一笑,道:“道教《赤松子章历》把全年分为五腊,正月一日天腊,五月五日地腊。据《云笈七笺》记载:五月初五名地腊,此日五方大帝会于南方三炁丹天;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以定罪福。所以端午节又称地腊节。”

王世望也是张口就来道:“天中节,此名称根据阴阳术数而来。因为午日太阳行至中天,达到最高点,午时尤然,故称之为天中节。”

那边陆近潜抓耳挠腮,生怕别人把他准备的说出来,急忙道:“龙舟节!因为要赛龙舟!哈哈我不用喝酒啦!”

吴启和看着桌上的菖蒲酒,就道:“菖蒲节,古时南北风俗各异,汉代时北方认为端午是犯禁忌的恶日,此时五毒尽出,因此端午风俗多为避恶避毒,在门上悬挂菖蒲、艾叶,到现在便喝菖蒲酒。”

一桌子轮下来,什么当五汛、夏节、屈原日、正阳节、龙日节、五黄节、解粽节,几乎都说了一通,再苦思冥想不出新的了,陈惇前面一位学子只好满饮了三大杯,喝得眉头苦皱,不过却幸灾乐祸地转头看向陈惇,“你也要喝!”

陈惇捏着酒碗盘旋了一会儿,就道:“端午节又叫……恶日。”

大家都笑起来,“只要梦龙自己不想喝,谁都灌不了他的酒啊!”

“说来源,”潘庚不满道:“什么叫恶日?”

陈惇就道:“不少传说人物与历史人物都被说成是死于五月五日,比如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江死。曹娥父于五月五日‘迎波神溺死,不得尸骸’。此外,伍子胥、介子推等据说都是五月五日死亡。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五月为恶月,五日为恶日。所以人们要在五月五日举行一系列祈禳和祭祀活动辟邪驱恶。”

“不对,”王世望当场反驳道:“恶日的说法是因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王充《论衡·四纬》中就说:“讳举正月、五月子。以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已举之,父母祸死。’这一天出生的孩子,最好掐死,要不然妨害父母,实在不祥。”

众人都知道这个说法,只有陆近潜不曾听闻,顿时好奇道:“难道古时候就没有五月初五生的人?他们难道生下来都被掐死了?”

“不然,”林润解释道:“五月五日出生的人也有许多身份显贵、功成名就的人,比如孟尝君,比如晋大将王镇恶,比如宋徽宗赵佶,都是五月初五生。”

“那看来也没有妨害父母嘛,”陆近潜就道:“怎么还有这样的说法?”

“因为孟尝君长到十岁并不曾见过父亲,”邹应龙就道:“王镇恶被过继给了别人,宋徽宗呢,则是从小被养在宫外。如果小孩舍不得掐死,那就最好抛弃掉,或者送给别人养。”

“原来是这样,”陆近潜恍然道,他一抬眼却看到陈惇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哎呦,这家伙不想喝酒,跑啦!”

陈惇从座位上离开,沿着回廊慢慢踱步到了一处香榭中,楼上三面置有明瓦和合窗,楼梯在外,用太湖石堆砌而成,梯边一峰屹立,可以观赏远处的假山活泉。

他看着远方,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怎么,年轻人不胜酒力了?不在席上喝酒,怎么跑到这里透风?”

陈惇见是吴奂,就道:“晚辈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了菖蒲酒,席上不敢多喝,又贪恋园中景致幽静,就多走了几步。”

“是吗?”吴奂也走了过来,跟他一起赏玩园中的风景:“我还以为是他们说的哪一句话,触动了你的心肠呢。”

陈惇“啊”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实不敢瞒世伯,晚辈就是五月初五的恶日生的。”

“哦?”吴奂转过头来打量他:“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恶月恶日,又逢十恶大败,”陈惇就道:“出生时就有算命的说我仓库金银化作尘,龙蛇出穴也难伸,果然长而克母,继又克父,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克妻克子,总之这辈子是难酬蹈海,孤家寡人了。”

陈惇两辈子的生日都是五月五日,倒也是难以言说的巧合。上辈子也是父母去的早,也无兄弟姐妹,不过事业上似乎很得力,好像上天给他的补偿;这辈子一开始就在守着母孝,不到一年又守父孝,那恶日的说法在他这里,很是灵验。

“你娘已经去世了,”吴奂不易觉察地一颤:“在你十三岁的时候。”

“对,”陈惇也不问他怎么知道的,“我父子不治产业,我娘多方操劳,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了。她其实也没什么愿望……那时候觉得我不是个读书种子,也没有什么过高期望,就一直后悔没有把隔壁的小妹子来宝给我说成娃娃亲……因为她觉得我以后像是个讨不到媳妇的人。”

“哦还有,”陈惇道:“我娘没觉得我生在恶日是个妨碍,她说我是个男孩,比女孩强,她可不要生女孩,将来让自己伤心。”

“为什么会伤心?”吴奂问道。

“因为女孩最后要嫁人,百年苦乐由他人也就罢了,”陈惇道:“出嫁了就没有良心了,不知道她说谁没有良心,我可不是没良心的人,而且我是个男孩。”

“是没有良心……”吴奂老泪纵横:“华娘……你娘还说什么?”

“没有啦,”陈惇道:“我娘其实过得蛮快活的,四十岁了还用笤帚收拾我爹呢,我上次扫墓,偷偷给她烧了一个纸笤帚……跟她说尽管收拾我爹去吧……说好了要看我功成名就,结果还不是先走了,把我一人留在这世上,太没意思了。”

“你怎么是一个人,”吴奂忍不住道:“你难道不知道,你还有外家?”

“这倒听我娘提起过,”陈惇就道:“她说她娘家厉害地很,祖上状元及第,夸耀万端,家中呼奴使婢,金玉满堂,还就是苏州地界——倒是跟世伯你家一模一样。”

吴奂擦擦眼睛,一拐杖杵在陈惇身上:“……你这死小子,早都知道了,却还在这里跟我演戏!”

陈惇也就顺势跪下来,重新给吴奂磕了三个头,“外孙陈惇见过外公,久违亲颜,未曾承欢膝下,是陈惇不孝了!”

吴奂一时悲喜万般,将他扶起来摩挲:“不孝子……来了苏州这么久,竟然不来找我,今日不相认,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惇叹了口气:“还以为您怪罪我娘呢,当初她可让您伤心了,多年来她一直想回来看您,就害怕您一直生她的气……我也害怕您不认我啊,其实安亭江那一次,我特想不管不顾直接挑明了,但是一想到您这把年纪了,心脏可能受不了惊吓……”

气得吴奂又用拐杖敲他:“有这么说你外公的吗?”

陈惇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陈惇当初安葬了陈温之后,刨开了西北角的灶膛,在里头发现了他的户籍帖子,还有陈温小心藏好的他和吴氏的婚书,这份婚书不寻常的地方就在证婚人和媒人分别是当时的应天巡抚和苏州太守,而其中标明的吴氏的籍贯在长洲,而敢以延陵和姑苏冠于姓氏之前的,在苏州只有吴奂一家。

绍兴是伤心之地,他不打算再呆了,于是苏州是首选,但陈惇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立刻上门去寻求依托,一来他要寻求名师,钻研学问;二来他也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外家心怀疑虑,虽然有婚书为证,但从来豪门大族里面狗血的事情多,嫌贫爱富、捧高踩低是常事,何况当初他娘的确是私自奔逃了,吴家不肯认他,是很有可能的。

但现在他确定吴家没有放弃过寻找,也没有嫌贫爱富——虽然当初是有这个行为,想要和穷书生陈温断绝婚约,但也是为了女儿的终身考虑,最后也付出了代价。多年的愧悔让吴奂头发斑白,让吴家不敢轻易提及往事,这已经成了横亘在他们所有人心里的一道坎,如今终于能解开了。

“五月五日还有个名称,”吴奂道:“叫女儿节,因为这一天,出嫁的女儿会归宁,你娘没有来,你替她回来了。”

陈惇归入后堂拜见了吴夫人,被悲喜交集的吴夫人抱住,宛如失而复得的珍宝。大舅吴知恭和表哥吴启端是早就知道了,因为就是他俩去的绍兴查访,而吴启和被蒙在鼓里,良久才恍然道:“原来当初看到他的字迹,你们便都知道了!”

陈惇的书法临的是名帖,又有吴氏的悉心教导,字迹一些地方金钩铁划,和吴氏一模一样。而最让他们确认的就是“吴”字,只有吴家有一个习惯,按古体将“天”去一笔。

吴奂当即大开筵席,广邀宾客,众人方知吴奂认下了外孙,各具礼物称贺,皆大欢喜。不过还是有很不给面子的人,比如陆家,仅仅是派了个仆人过来,不过根据他们和陈惇结下的宿怨,他们要来了,陈惇反而才奇怪了呢。

第九十二章 海权论

陈惇轻车熟路地从院墙上翻下来,这一回他没有蛐蛐了,只有篮子里的小猫叫声。陆近真仿佛能掐会算一般,净室里的灯火亮了起来。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陈惇抱住她的脸颊狠狠亲了两口,眼看她的小脸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将手里的篮子提起来:“给你解闷!”

陆近真已经看到篮子里的两个尖尖的小耳朵竖起来了,像擦过油似的,左摇右摆。她不由自主“哎呦”一声,伸手把篮子里的小猫儿抱出来,左右端详个不够。只见这只小猫长着一身又白又长的毛,在它圆圆的小脑袋上,就是刚才那一对小尖塔似的耳朵。耳朵的下方真是一对宝蓝色的大眼睛,不仅透亮,还会随着光改变颜色。

等她摸上去的时候,发现这猫儿毛虽长,骨骼却纤细柔软。她一摸,猫儿便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怯怯地让人的心都化了。

“我从老猫身下掏来的,”陈惇装模作样道:“它差点没咬死我。”

“少来,”陆近真可不信他的话:“这猫是个名贵的品种,哪里能从路边掏来?”

陈惇哈哈笑着,摁了一把小猫圆乎乎的脑袋,看着它被摁地双眼蒙圈,才松开了手,这猫儿顿时怒视着他,然后撒娇地朝陆近真叫了一声,还主动用头顶了顶她的手心,被陆近真喜欢地摸了好几遍。

“你……天天变着花样地送东西,”陆近真低头道:“我这里都要堆成仓库了。”

陈惇看她嘴上这么说,而衣襟上还明晃晃挂着他送的扇贝——是他在海上捡到的,又亲手雕刻了名字和同心结,不由得哈哈一笑。

“你要给这猫取名字吗?”陆近真再去遮挡扇贝已经晚了,只好含混着找了个话题。

“叫抗倭,怎么样?”陈惇随口道。

“抗倭?”陆近真瞪大了眼睛:“一只猫,叫抗倭?”

“怎么不能叫抗倭,”陈惇道:“再给它找个伴,叫胜利,每天就抗倭胜利这样叫。”

陆近真被逗乐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这猫儿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的指头,好不容易瞄准了,伸爪儿去够时,又忘了自己的爪儿搭在前头,最后只好一骨碌向后仰倒了,顿时让两人笑得不行。

抗倭是迎来了胜利,但还没等过节一般的欢庆过去,就有缇骑带着圣旨赶到了杭州。一百多名锦衣卫旗校,在为首那个身穿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佥事的带领下,面色阴沉地注视着缓缓靠岸的官船,他们身后,是一辆精铁打造的囚车,这是押送朝廷重犯的工具。

张经从船上走下来,面色沉肃道:“本官是江南总督张经,锦衣卫有何公干?”

那为首的锦衣卫朱六,缓缓扫了他一眼,就从身上掏出圣旨来:“张经接旨!”

张经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臣张经恭听圣谕。”

没等他说完,朱六便道:“着将逆臣张经拿下!即刻押送至京!”说罢一挥手,他身后的锦衣旗校便一拥而上,摘去张经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衣。属吏、从官尽皆失色,下意识去阻拦,却被锦衣卫叱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锦衣卫给张经上了刑具。

“为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锁拿总督?”

“难道陛下没有看到王江泾的捷报?总督打赢了仗,为什么还会被问罪?!”

朱六的目光扫过他们,在这种压迫性的目光下,他们竟然还能保持不动,就要问一个清楚。

“锦衣卫抓走的人,每一个不喊冤的,”朱六哼了一声,“而你们的张总督,就更委屈了,明明有了王江泾的大捷是不是——告诉你们吧,王江泾大捷有猫腻,御史赵文华已经在皇上面前如实参奏了!”

说着重重一挥手道:“给我拿下!”

锦衣旗校手中的镣铐如同银蛇一般,咔擦一声就铐住了张经的双手,紧接着一把铜锁紧扣着他的脖子死死勒住,脚上也顿时锁上了更粗的链条,让张经每抬一步都十分艰难。

张经被连推带搡上了囚车,朱六不再理会群情激奋的大小官员,只收了香案和圣旨,逼迫张经将总督大印交出来。

张经的大印放在了督抚衙门中,应该交接给李天宠,却被得意洋洋的赵文华一把夺去了。

“张经啊张经,”赵文华畅快大笑道:“你也有今天!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吗——告诉你吧,是我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顿一下,他目光森然道:“你拥兵自重、靡费军饷、目无王法,避敌怯战,天下还有这样的臣子吗?你在东南,分明是权势滔天,野心滔天,早都忘记了人臣的本分,是图谋反叛!难道还拿不得你?!”

张经冷冷看着赵文华的丑态:“恶人先告状!”

还不等赵文华跳起来,张经就道:“如今正是抗倭的大好时机,倭寇残部向台州退却,如果能乘胜追击,则能直捣巢穴,我敢说两年内倭患就能平息!可你因为私怨参奏我,阻挠抗倭大计,让战事功亏一篑,这是安定了倭寇的军心,助涨他们的气焰。你赵文华是东南的罪人,你的罪过,海水都洗不干净!”

张经已经料到赵文华不肯善罢甘休,反扑和报复一定会汹涌而来,也料到严嵩不肯让他和李默成长为能威胁他的力量,但他仍然心存侥幸,认为在抗倭大业面前,总是私怨在后,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赵文华这个丧心病狂的老匹夫,居然置大明东南的安危于不顾,竟然疯狂攻讦自己,不把自己弄死不甘休……

即使到了此刻,张经也坚信皇上只是受了严嵩赵文华一时的蒙蔽,等到他抵达京城,面见皇上,亲口陈述这一年来他在东南抗倭的准备和实绩,皇上一定会相信他,而不是赵文华这个满口谎话的奸佞小人。

“等着瞧吧!”赵文华和张经心里同时闪过这句话。

目送张经被缇骑押走,赵文华才眼睛一转,向屏风后面的人影道:“汝贞,你还要呆到什么时候?”

胡宗宪慢慢走出来,道:“张经冥顽,我看他必要在皇上面前申诉的,殊不知他说的越多,越义正言辞,越慷慨激昂,就越令皇上恼怒。如果不分辨的话,最多也就罢官解职,除籍还乡。但如果他不服气非要争辩,那便是李默也救不了他。”

“这是为何?”赵文华前一亮道。

“因为张经的灭倭方略,是要打万全之仗,”胡宗宪道:“但陛下和内阁对倭寇认识还不全面,只以为和广西苗民叛乱一样,一两年也就彻底镇压了。内阁每年在抗倭事宜上花销大笔银子,如今张经又掌控六省财政,拖的时间越久,就越让内阁和陛下怀疑。他们希望速剿,张经在策略上与朝廷不一致,这才是导致陛下要拿下他的根本原因。”

赵文华大笑道:“妙啊,汝贞,你看得真是透彻!”

胡宗宪的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来,然而很快这笑意就隐没了,“不过圣旨让李天宠暂代张经之职,而李天宠和张经是穿一条裤子的,如果不把他也扳倒,那就不算竟全功。”

“当然,”赵文华阴狠道:“李天宠孤掌难鸣,而咱们要直追穷寇!”

他说着又道:“李天宠不过土鸡瓦狗罢了,如何能经略东南,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我看朝廷要想平定东南,必须依靠你这个柱石啊。以君之材,必成大器!”

赵文华对自己的认识还是有的,他就是个惯会搬弄嘴舌的人,如果让他带兵——他还真不是没带过,之前他见张经按兵不动,欲建奇功,便越过张经,以重金犒赏狼兵,令其进剿倭寇。结果狼兵被他派出去与倭寇战于漕泾,却遭到数倍于己的倭寇反击。漕泾之战,仅狼兵头目,便有钟富、黄维等十四人战死,打了个大大的败仗。

赵文华是绝不敢揽过兵权的,他督师可以,带兵那就是一窍不通,如果江南在他手上丢城失地,别说是皇帝,严嵩第一个要掐死他。但赵文华还是要在江南总览大权,他已经看中了胡宗宪这个人物,知道他胸藏百万兵,比自己能耐大,重点是对自己恭顺有加,已经投靠了严党一方——如果将这个人推上去,那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赵文华得意地哈哈大笑道:“扳倒了张经,汝贞你取代他,咱们兄弟齐心,定能干出一番大业来!”

陈惇从鸡鸣寺回来,屋里漆黑一片,这时候大家都在梦乡中了,独他一个睡不着觉,干脆披衣而起,又坐在书屋内,开始修改自己的稿子。

他最新完成的一篇文章并不是自己在南洋的游历,而是对大明海洋提出了根本性的战略思考。他引用了三百年后美**事理论家马汉的思想,提出“海权”的概念。马汉海权思想的核心价值,在于他他首次展示了海权作为一种国家政策工具的价值和有效性,这个被陈惇着重阐述了。

海权论亦称“海上实力论”或“海军制胜论”,主张建立海权、控制海洋是胜利和强国之本的战略理论,主张建立并运用优势的海上实力以控制海洋,进而实现国家经济、政治和军事目的。

陈惇下笔的时候,切切实实感到了困难。因为马汉那一套他聊熟于心,但马汉是通过对历史的详尽叙述,从而将此前有关海权的分散理念综合成为一套逻辑严密的哲学,他举的例子是拿破仑以及英国詹姆士一世时期的海战——但陈惇就没有例子可以举。

中国古代水战的例子,完全不足以证明海权论。因为就没有在海洋上大规模打过别的国家,长江上打过几次,比如赤壁,明太祖和陈友谅鄱阳湖之战,又称作是鄱阳湖水战,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水战,其中朱元璋投入兵力二十万,陈友谅投入兵力六十五万,最终结果以朱元璋大获全胜而告终。但这只能说是统一江南争夺天下罢了,决不能算是夺取制海权,控制海洋的战例。

陈惇提出一个争夺海洋霸权的概念出来,却不能从地理位置、国家领土大小范围、人口数量、政府的性质和政策这些方面论述,因为不光是中国,西欧也没有例子可以供他举例。他只能先将这些圭臬经验一条条总结出来,呼吁提供从事海洋事业的人口培育,储备海军后备力量;呼吁朝廷重视大明水师,因为夺取制海权主要依靠占优势的海军,舰队是海上力量的主体,而夺取制海权的基本方法,是海上舰队决战和海上封锁。

雄鸡唱白,看着自己修改再三的稿子,陈惇叹了口气,随即起身向文集报社走去。

第九十三章 始料未及

陈惇在报社里有一间大房子,开着天窗,光线充足,而窗外车水马龙的行人喧嚷之声,并没有干涉他的思考,反而增添了思维的活跃度。

陈惇在这里找到了一丝灵感,他没有举出例子,但是另辟蹊径,从新航路开辟这一点上,论述世界由此开始打破以往孤立封闭的状态,海洋不再是隔绝国家的屏障,新航路的开辟将世界沟通为一个整体。

15世纪末以前,从西方通往东方的商路主要有三条。一条是陆路,即传统的“丝绸之路”,从君士坦丁堡登陆,经小亚细亚、黑海和里海南岸至中亚,再翻越帕米尔高原到中国。另两条是海路:一条从叙利亚和地中海东岸,经两河流域到波斯湾,另一条从埃及经红海至亚丁湾,再换船到印度和中国。这几条商路本来就经过意大利、阿拉伯、拜占庭和波斯等地的商人多次转手,才能将货物运抵西欧。15世纪中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兴起,先后占领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半岛,控制传统商路,对过往商品征收重税,使运抵西欧的货物不仅量少,而且比原价高8到10倍。

于是,西欧的商人、贵族,迫切希望另辟一条绕过地中海东岸直达中国和印度的新航路,而他们真的找到了。

新航路是什么,新航路泊来的国家都是谁,葡萄牙为什么要占领马六甲,为什么想要占领广东、濠境——他们当然占领不了中国,但却为了别的殖民地而打仗,打海战。

陈惇有这个线索动笔就很快了,他不仅介绍了西欧众多小国,还介绍了他们的航海技术,以及他们在海外巨大的殖民地,预言他们终将为了分赃不均而进行大规模海战。

“咚咚——”他的门被敲响了,总编金奎走进来:“社长,下一期采访及约稿回来的稿件都在这儿了,你看完之后我们就马上排版。”

陈惇停住笔,将稿件大致翻了翻,将一篇苏州百姓对王江泾大捷的热切反应的稿子挑了出来,道:“王江泾大捷……这个讯息就先不提了,海外奇闻这个通栏多扩一个版面,把费尔南的那篇游记登上去。”

金奎应了一声,却又问道:“百姓现在对抗倭是热情如火,何况王江泾大捷极是振奋……正是应该利用这个热点,好好提升百姓对抗倭同仇敌忾之心,为什么不登呢?”

“今天早上府衙得到消息,”陈惇就道:“总督张经被锦衣卫锁拿了,说王江泾大捷有问题,这个时期……比较敏感,报社先不要引导舆论。”

陈惇站了起来,来到印刷室里。他现在无比满意地看到活字终于被改进了——感谢沙勿略,这个欧洲的传教士对印刷工具非常了解,他告诉陈惇西欧的金属字钉是由铅、锡、锑等金属熔铸而成的合金,并给陈惇看了他的《圣经》,这本书就是用这种金属活字印出的,陈惇立刻开始着手活字熔铸,而且沙勿略还提出中国人使用的烟墨不如西欧使用的脂肪性油墨,这种油墨的提炼技术其实不难,就是用灯黑作为颜料,亚麻油为连结料,用手工将其均匀混合就可以制成。

印刷质量得到提高,配套的印刷机械也被陈惇和沙勿略进行了改进,虽然手动印刷机效率并不高,排一页需要一天,印刷速度只有每个时辰五十张,但比起以往已经快得不可思议了。

陈惇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满意的,他又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报社,赶去了府学。

他离开没多久,报社大门里匆匆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进来就大叫道:“王江泾大捷详细始末!太痛快了,我这回可是要拿抗倭纪闻头版的!”

报社众人都呼啦一声围了上去,抓住他手中乱挥的稿子,通读后纷纷叫好:“……这仗打得扬眉吐气!”

“原来是这么用兵的!看来张总督非要用狼兵是有原因的!”

“原来匪首不是传闻的徐海,而是叶麻,不过叶麻就是徐海部下,这一回真是大快人心啊!”

众人见他这一篇报道数据详实,语气也十分客官公正,前后用兵始末都说地明明白白,让人不由自主信服,连总编金奎看了之后也连连点头——但随即却摇头道:“这报道虽好,却不能刊登。”

“这是为何?”众人原不知道陈惇的交代,都追问道。

“社长说,”金奎就道:“总督张经被朝廷锁拿了,说王江泾大捷有问题,现在要等朝廷调查。”

这采稿兼撰稿人王郇跳了起来:“我便是从杭州来的,来时就知道了此事……这都是子虚乌有,是污蔑,是血口喷人!王江泾大捷都是张总督一手策划,一手指挥的,歼灭倭寇二千人,余者遁入东海,这是一场大胜仗,一点不实的地方都没有,我前后随军,耳闻目睹,如何不知道这事情的真相?!”

王郇便是当初陈惇派去杭州的随军记者,人还是陈惇亲自挑选出来,各方面都让他满意的人。当然张经对苏州报和报社记者不感兴趣,也不许王郇在练兵的地方窥探,幸亏汤克宽是陈惇的朋友,汤克宽就把人拉到自己的军营里,而这一次王江泾大捷,汤克宽率水师直插倭寇大军中段,王郇跟随大军杀敌,战事前后了解地一清二楚,又凭他敏锐的眼力和倚马千言的文采,将这次大捷写得妙笔生花,连不懂军事的普通百姓看了都拍案叫绝。

当然他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陈惇给他这个随军记者的培训课上的好,陈惇不仅让他获取第一线资料,而且教会他用数量关系去衡量一场战争。具体死亡的人数、俘虏人数、参战人数,大小船只数……陈惇甚至教他画简易地形图、作战图,这些都被王郇很好地使用了,他这一篇报道中,大大小小的图表就画了十二幅,数据再三核实,几乎不能再精确——完全达到了陈惇的要求。而依据陈惇之前的承诺,每一篇从前线发来的报道一定会放在报纸头版,他不明白这一回自己的报道为什么不能刊登。

“社长不是经常说,”王郇道:“做一个媒体人要有公正,要有良心吗?要用眼睛去看,要用心去听,要不惜生命获得真相,并且要将真相公之于众吗?”

他质问着,面红耳赤地挥舞着报纸:“这不就是我看到的真相,为什么不能公之于众?”

五月二十一日的苏州报点燃了整个苏杭之地,因为报纸头版刊登了王江泾大捷始末的报道,报道从四月倭寇自海盐登陆,进犯嘉兴,官军进剿,遭倭伏击,四百人被杀开始,将倭寇如何肆虐沿海,而总督张经如何厉兵秣马,最终决战王江泾获胜的战事从头到尾详细写明,一下子卖出去二万四千多份,印刷厂还在加班加点地加印中。

陈惇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主要是学宫的大考将要到来,所有学子都埋头专注于考试,还真的没有注意报纸内容,而等考试结束,他才知道外头已经因为这一篇报道而翻了天。

“赵文华要拿我?”陈惇道:“就因为这篇报道?”

“要不是你老师唐荆川在赵文华面前保下你,”王廷道:“你早就被他抓走了。”

即使如此,文集报社已经被赵文华下令查封,当然执行命令的是知府王廷,他只是将报社暂且封住,而人员都安然无恙,更没有被赵文华的人带走。

陈惇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了这片报道,知道这文章为何引发赵文华大怒,因为撰稿人王郇将王江泾大捷如实报道出来,还原了战场真相,而这真相是被赵文华颠倒和掩盖的——

“王郇现在人在何处?”陈惇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被赵文华提走了,”王廷道:“我拦不住……不过人还没出苏州,又被李天宠的人半路拦截下来,现在人应该在李天宠手上。”

陈惇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盛。他当初对金奎嘱咐过,将王江泾大捷的报道都暂时不予刊登,并不是他说的害怕引导舆论,而是为了避免成了别人手中的靶子。

如今张经和胡宗宪赵文华的斗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根本不是陈惇能插手干预的,他能为谁说话?两方势力的对峙,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王江泾就是决战,是一定要分出胜负的。现在在一团复杂的局势中,第一个露头的居然是自己的报社,这一篇报道显然是在为张经喊冤,赵文华能不大发雷霆吗?

而现在的情势是,赵文华要捉拿文章的撰稿人和他这个报社领头的,而李天宠这个和张经穿一条裤子的新任总督却把人从赵文华手上提走,双方都拿这篇报道作为证据,来攻讦对方。

李天宠认为这报道说明了真相,真相就是赵文华嫉贤妒能,排除异己,构陷总督;赵文华认为这报道是李天宠暗中指使,要为张经摇旗呐喊。

他更不知道的是,北京宫中的嘉靖帝,也看了这份报纸。

嘉靖帝的手中会有《苏州报》,还要归功于那位极擅长体察上意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自从《管赵谭》付梓之后,这就成了嘉靖帝的床头读物,只可惜陈惇再也不肯动笔写这种怪谈小说了,陆炳知道陈惇意在登科,不肯谀君,他便找了另一些文人笔杆子,让他们模仿陈惇的文风,为嘉靖帝呈上新书——只可惜这些人没有一个有陈惇那样瑰奇的想象和文笔,写出来的东西形似神不似,反而被皇帝怒骂了一顿。

这一招没用,陆炳转头一看,好小子,居然在苏州也不消停,还办出来了一个什么报纸——而这报纸简直让人眼前一亮,刚开始不过干巴巴几个版面,不过一些朝廷要闻,后来就越发有了新意,什么西方见闻、抗倭纪闻、海外奇谈、市井生活、便民服务、小说连载,让陆炳看得是津津有味。他试着把这东西呈给嘉靖帝一看,这就再也收不住了,嘉靖帝简直成了报纸的忠实读者,每一期的新刊出来,必要陆炳快马加鞭,走锦衣卫呈送密折的专道递送入京。

第九十四章 选择

要说嘉靖帝对报纸的喜爱程度,那几乎可以算是头号粉丝了,几张薄薄的纸页被他翻来覆去,连广告都不放过,当然也要怪陈惇的广告词新颖异常——嘉靖帝还常常跟陆炳讨论文征明的板头设计,讨论苏州市民生活,物价几分,讨论苏州最近收容的两个泰西人,说他们写的东西“颇多怪诞”,禁不起细看,如此种种。

甚至还将这纸张送去给裕王和景王去看。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二王长在深宫,哪里知道百姓疾苦,又从何处了解了亿兆生民?”嘉靖帝就跟陆炳道:“宫中年年演《打麦戏》,他们光知道乐呵呵地看着,只怕连麦子和韭菜也分不清吧?如此五谷不分,将来做了皇帝,又如何治理天下?把这报纸送去给他们看,就是让他们知道我大明朝的百姓平日里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这报纸比《朝闻报》写得好,就是因为里面有家长里短,还有鸡毛蒜皮,一副尘世万相。”

陆炳也很赞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报纸虽小,却包纳千姿百态,虽然只是苏州一府之地,但从一府之地可以观察全国,朝堂推行的决策,下达的政令,一览无余。”

陈惇如果在这里,听到嘉靖帝和陆炳这一对君臣的这一席话,肯定会瞠目结舌,不过是一份报纸罢了,竟然被嘉靖帝当成教育下一代、了解社会的教材。

其实倒也不算嘉靖帝小题大做,嘉靖帝就担心的是自己这两个儿子,尤其是温吞吞的裕王,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将来被人操控在掌中。想当年嘉靖帝并不是深宫长大的皇子,而是藩王世子,当年初登大宝之前,也算是人情练达,通晓俗务,做了皇帝不也被大臣们耍得团团转?

做皇帝其实是个角色扮演游戏,谁都不是天生就会,而是需要经年历练——嘉靖帝过了三五年才进入了角色,谁知道下一代要用多长时间呢?

“这真是那小子办起来的?”嘉靖帝又问道。

“真是。”陆炳道:“也不知道这小子脑子是什么做的,怎么会这么多奇思妙想,《白蛇传》、《管赵谭》还不够,又想出这么个报纸来,现在苏州家家户户都在订阅,江北这边还不太有名声,江南倒是传得厉害,还有客商专门守在报社门口,报纸一出就抢购,卖到江北的也有,价格涨到一两一份,这小子真是捧了个金娃娃。”

“朕之前光看他话本写得好,”嘉靖帝就道:“《管赵谭》多是幽冥之事,《杜十娘》虽然也写了些人间的事儿,也只不过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之类的,虽写得好,终究不与百姓挂钩,也于君王治世无益。只有这报纸,关乎国计民生,该是朕的案头之物。”

陆炳听到这里暗自心惊,当年陈惇不肯再为皇帝写传奇话本,他还暗道这小子不识抬举,抛却了一条青云之路——没想到这小子看得比他明白,知道嘉靖帝即使对这些话本爱不释手,心里终究是鄙薄的,而写这些东西的人在嘉靖帝心里就和弄臣无异。这小子心高气傲,要做君王资政的大臣,不肯做呼来喝去的侍臣,果然是心性聪明。

“那臣可就要为陛下贺了,”陆炳顺势道:“原以为陈惇是个惯会捉弄笔头的骚客,现在看来,恐怕还真是心有天下的读书郎呢,将来可不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吗。”

嘉靖帝哈哈大笑:“也要看他成不成器,万一是个不成器的,白白辜负了朕的希望呢?”

嘉靖帝记得自己说这话也不到两个月,如今他就想把这话收回去了,因为这新的一期《苏州报》上,大剌剌地刊登着所谓王江泾大捷真相,让嘉靖帝怒从中来,面色铁青。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嘉靖帝忍住心头怒火,将这报道细读了一遍,等案头的灯烛结了两个灯花的时候,听闻了传召的陆炳才匆匆赶到西苑。

陆炳是早就料到了皇帝的反应的,因为报纸就是他送的,如果他不想让皇帝看到这一篇报道,可以不呈送的。

“这报道你看了吧?”果然嘉靖帝劈头盖脸就问道。

“臣看过。”陆炳道。

“依你看,几分属实?”嘉靖帝道。

“臣不觉得有几分实话,”陆炳反而道:“报纸本就是为了博人眼球,不搞几个噱头出来,百姓谁会看呢,听说如今报纸也不是独这一家了……况且百姓何处得知这大捷始末,还不是臆测而已,陛下不须当真,只当是市井之言罢了。”

“市井之言?”嘉靖帝大怒:“市井能知道地这么详细?知道张经的作战计划,怎么伏击、接战、合围,还知道倭寇匪首的名字?”

“陛下息怒,”陆炳屏气道:“这消息传得满天飞,这报纸不都爱捕风捉影吗?”

“捕风捉影都能知道地这么详细,”嘉靖帝更怒了:“你这个锦衣卫干脆解散了,让报社去刺探民情罢!”

嘉靖帝之所以不把这篇报道当做一般的市井之言,就是因为这文中所有的数据都非常精确和相视,甚至还有作战路线图,标记虽然古怪,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的三支军队用三种不同符号标识——但一眼就能看明白,非常清楚。而且作战过程也写得与众不同,比如敌军所用何种箭矢、何种火炮,中途企图突围两次,有一次差点逃脱等等情况,都写得明明白白,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奏报。

这下陆炳只能请罪了:“臣万死……确实没有细看,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

嘉靖帝就道:“这个撰稿之人的名字,朕是记得的……三月份的苏州报上提过他,说他是第一名派去战场的记者,吃喝拉撒都要在军营里,随时报道前线抗倭的情况。”

嘉靖帝对这个随军记者非常感兴趣,他非常期待这人的第一篇报道,然而之后并没有看到他的任何消息,过了两个月了,直到今天才有了第一篇报道。

“陛下——”就在陆炳实在忍不住要说什么的时候,门口的太监忽然道:“东南总督的密奏到了。”

新任的东南总督李天宠的奏疏被嘉靖帝翻开,不出所料是弹劾赵文华的,奏疏中言:“……浙直官兵会剿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

“究竟是谁在欺诞?”嘉靖帝咆哮道:“谁在骗朕?!”

陆炳低着头,心道这事情在皇帝眼里归根结底就是谁辜负了他的信任和谁在骗他上。

“你去苏州,把人给我带回来,”嘉靖帝道:“朕要亲自问讯他,问他是如何辜负了朕的信任,问他是什么居心!”

陆炳浑身一震,他知道皇帝要他拿来的人不是那个战地记者,而是陈惇。皇帝和他一样,认为陈惇才是那个授意的人。他们都对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一篇报道而心存疑虑。

“是,臣这就派人去苏州,把他带来京城。”陆炳又道:“臣刚才得到消息,张经明日就到了,臣请问陛下是否让张经依例自辩……”

“不用了,”嘉靖帝大手一挥:“把人弄到诏狱去,不许他同外界交通……你也把人看牢了,朕不想再出一个朱纨。”

阴沉沉的话压在陆炳头上,让他一阵心悸:“是。”

这一夜,陈惇是噩梦连连,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严党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跟着张经上了断头台,而胡宗宪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气得他恨不能扑上去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一拳打垮;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得到了消息,干脆乘船出海,想要去南洋流窜,中途却又遇到了大风暴,一转头看见邵芳在旁边嘿嘿直笑:“我又买了两艘快船……”

陈惇气得大叫一声,一身大汗,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才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看楚嫣正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做噩梦了?”她将陈惇扶起来,又拧了帕子贴在了陈惇的脸上。

“啊……”陈惇深吸了一口气:“梦到了两个讨厌的家伙。”

楚嫣笑了一声,却指着门外道:“快起来,有人找你。”

陈惇扭头一看,居然是胡宗宪大踏步进来了。他一时还残余着梦里被无视和背叛的感觉,心中一顿:“梅林兄,你怎么来了?”

谁知胡宗宪却也是梦里那冷冰冰的模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王郇是你授意的?”

陈惇从床上跳下来:“什么意思?”

胡宗宪点点头:“没有你的授意,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发表这么一篇报道?”

“我没有授意他,”陈惇也深吸了一口气:“你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就是来问我这事儿的?”

“三月时候你派人来,说这战地记者的事情,我把人留下了,到头来倒是成了攻讦我的神兵利器!”胡宗宪逼问道:“你敢说你不是别有用心,你不是反对我?”

陈惇气道:“我反对你?我反对你就不会把那账册交给你了,到头来还被你污蔑!”

提起这事,胡宗宪一顿:“你没有反对我,但你在帮我的敌人说话。”

“我只是说了事实的真相!这报道里没有说你一句不好的话,反而把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功劳也都夸大其词了!”陈惇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实际上你和他泾渭分明,你只是需要有足够权力,只能暂且依靠他来施展自己的抱负!没想到你和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为了打垮张经,就能眼看赵文华歪曲事实,给张经头上泼脏水!”

“赵文华已经跳起来三次,要把你拿下拷问,”胡宗宪道:“我都拦下了。”

“倒要谢你了。”陈惇怒道。

“你还不明白,”胡宗宪逼近他:“我不管赵文华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张经从江南总督这个位置上赶下去……因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从我依附赵文华和他背后的人的那一天起,就只有这个选择。你也要做选择,要么我,要么他!”

第九十五章 无妄之灾

胡宗宪逼迫自己站队,但陈惇就是不想站队。±

凭什么一定要站队?帮了胡宗宪就是严党的人,帮了张经就是李党了?陈惇自问凭本心交朋友,并不看重这些人都是什么党什么派——要说严党都是浑身臭名,他就不该帮胡宗宪,也不该拜师唐顺之;要说李党扛起清流大旗,李默是君子中的君子,可陈惇看李默这个老头就是左右不顺眼。

当初他就在想,难道就是因为李默代表着物议清流,正义就永远站在他这一方?他说自己是个喜弄权术的小人,自己就被打得万劫不复?可悲的是,像李默这样的清流名流们,却掌握着判定一个人善恶的天平。

陈惇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发现自己早都被李党归在了严党的阵营里,而严党却看到了他“为张经辩护”的报道,两个阵营不仅都不相信他,而且都准备拿他做角力。

他预感到了大风暴的来临,他知道赵文华和李天宠不会只拿一个王郇,这个人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东西。

果然下午自修的时候,学宫就乱哄哄起来,竟是赵文华气势汹汹亲自来捉人了。

在赵文华令王廷解拿陈惇而被王廷三推四阻拒绝之后,赵文华就杀到苏州来,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学宫上到教员,下到学子,没有一个肯说出陈惇下落的。

“这是府学重地,教化之所,”学政似乎很生气:“只有读书人,没有大人你说的犯人!”

“读书人,才更能因言获罪,”赵文华冷哼一声:“你们快把陈惇交出来,我只问罪他一人,其他人都不予追究。”

“敢问大人,我的学生究竟有什么罪?”王夫子不动声色地站出来。

“柱山先生,”赵文华对他还算客气,就道:“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学生,私办报纸,造谣生事,蛊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乱!”

“赵大人因言罪人,岂不是可笑,”王夫子道:“大人你就是言官出身,平生最恨的应该是压制言论,怎么反而自己身先士卒,开始追究言论上的罪名了呢?”

“你不要巧言狡辩,”赵文华怒道:“王江泾一事,没有人比本官更清楚!这报纸上所写的一切,都是凭空捏造,诡言浮说,意在替张经诡辩!朝廷已经将张经锁拿,马上问罪,你们这时候跟朝廷唱反调,是何居心?”

“朝廷自然会明断,”王夫子道:“到时候张总督是非功过,自见分晓。只不过现在赵大人却急着钳制议论,又是什么居心呢?”

“难道这报道说的是真的,”人群中就有rén dà声道:“王江泾大捷事实分明,却有人意图掩盖真相!”

“谁说的,站出来!”赵文华面色如同被丹朱染过一样,拍着桌子大叫道:“站出来!”

“在我学宫里,”学政却道:“学子有当面质疑的权利。”

人群中小小欢呼了一下,赵文华更加恼怒:“你们这是存心要包庇犯人了?好好好,看来苏州府学果然名不虚传,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学生不仅张扬恣肆,桀骜不驯,连教师也有失尊严,我看这府学是该大力整顿一下了!”

“大力整顿与否,这是府学内部的事,不劳赵大人费心了。”学政不紧不慢道:“赵大人作为御史言官,为朝廷耳目风宪,应持公平、纠不法、谏权势;将那些目无君上、心怀叵测、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揪出来施以重手,严加惩处——至于我府学小小一名学子,只不过发表了几句议论,无关抗倭大计,无碍国计民生,就不在大人穷追猛打之列了吧。”

赵文华在苏州府学吃了大闷棍,一无所获空手而归,陈惇心中十分感激,但他知道赵文华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也不能一直躲在府学不出去,这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不过还没等他想出办法来,锦衣卫的缇骑已经抵达了苏州,正是为他而来。

“九爷?”陈惇见到风尘仆仆的人,大为惊喜:“你来苏州办案?”

“办案,”朱九上下打量他,并没有乍见的喜色:“办你的案。”

陈惇见他不是开玩笑,就道:“不会吧,我这个报纸能上达天听?”

“你太小看这报纸的威力了,”朱九和他坐在酒馆里:“现在朝廷上都在传阅你这份报纸呢,搅得真叫一个周天寒彻。”

陈惇心下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这倒是意外之喜了,赵大人总算办不了我了。不过比赵大人要办我更为难的是,皇上要办我……我还真没有做好见龙颜的准备呢,我见了皇上怎么说啊,从头到尾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你说这是无妄之灾,还真没人信,”朱九点了一坛杏花村,两个人你一盏我一盏地喝起来,“皇上肯定要问你,你是谁的人,你要保谁——你这小小的人儿,居然成了左右局势的关键……皇上现在不肯听张经的自辩,也对赵文华的奏疏置之不理,谁也猜不透圣意,你说这样的局势,你露这个头干什么呢?”

“连你也不信,这真不是我有意为之,”陈惇有口难辩:“底下人私自做主,我一时不察,事情就成这样了……我就问你们十三太保也有给大都督惹祸的时候,大都督都是怎么做的?”

“大包大揽,”朱九一拍桌子:“人前护着,人后……再往死里弄。”

“那肯定,你们做的事,人都要往大都督身上揣测,”陈惇郁闷道:“我这个报社能刊登这么一篇报道,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的授意了,所以我只能把这事儿扛下来,我不扛,底下人更扛不住。”

“我是奉命来拿你的,不是那个王郇。在皇上面前分辨的人也是你,你即使还抱怨这是无妄之灾,现在也该有个章程了。”朱九爷忽然伏低了身体,灼灼盯着他:“都督问你,那报道有几分真?”

“十分吧,我派出去的人我知道,他不会诓言的。”陈惇道:“不过在皇上面前,我会说这报道七分真,三分假……毕竟张经要保全,严阁老的面子要也给,不是吗?”

朱九反而吓了一跳:“你不是开玩笑?你有办法让两方都各退一步,就此罢手?”

“我只能说这是最高目标,”陈惇道:“底线是全身而退。”

朱九在苏州一露面,自然引发了一阵恐慌。陈惇怕在府学接旨的话,会引发更多事故,所以专门在家里接旨,等朱九念完“着锦衣卫即刻解拿进京是问,不得有误”一句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大枷锁放在一边,奔驰骏马出了东街,可没有想到根本没出了苏州城,就被人追上,乌泱泱的人群死死拦住了锦衣卫的缇骑,不许他们离开。

陈惇定睛一看,竟然是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的府学同学们,他们愤怒地拦在马前,不许锦衣卫带走陈惇。

“都退下,退下——”锦衣卫旗手呼喝起来,马鞭子在空中绕出几个旋,却也不敢真的落在这群秀才公身上。

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的,他们组成了人墙,让见惯了大场面的锦衣卫们都倒吸一口气,还是朱九策马上去问道:“你们是府学的学子,为何要阻挠锦衣卫办事?”

“听闻缇骑无故锁拿我府学学子,”林润站在前面,不卑不亢道:“我等就是前来向锦衣卫问个明白的。”

陈惇万分感动,当即从马上跃下:“众位同学,陈惇在此!”

这下众人更加无所顾忌,都道:“梦龙,他们为什么捉你?是不是因为那篇报道的缘故?”

“我们断不肯让你们锦衣卫随意拿人的,这事情跟梦龙无关!”

陈惇只好一一安抚道:“锦衣卫只是依例问讯,我跟他们去京城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不可能,”反而是王世望最先不信:“你被他们捉走,就要下诏狱拷问的,他们也不是要什么幕后主使,事实真相,他们只会拿你要钱!”

朱九神色不愉:“我锦衣卫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呸!锦衣卫蛇鼠一窝,贪赃枉法,黑幕如林!”邹应龙啐了一口道:“什么奉旨前来,你就说要多少钱能赎人吧,我们把钱凑给你,滚回你的老家吧!”

陈惇道:“大家都想错了……这回还真是惊动了朝堂,是上头要拿我,不是锦衣卫私自刑讯。”

这回所有人倒吸一口气:“是不是赵文华捣的鬼?”

陈惇没法跟他们说皇帝居然在看他的报纸,只好道:“众位同学,不必担忧,陈惇这次去京城,定能秉持正道,全身而退。你们要相信真相不会被遮蔽,总会浮出水面。陈惇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就不怕被审问,也坚信自己会得到公正待遇。大家都回去吧,静候消息,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没想到学子们却道:“你都不怕冤屈,我们有什么畏惧的——我们便跟着你去京城,给你担保,让事实真相尽快水落石出!”

第九十六章 相随

陈惇一阵感叹,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陈惇不能让你们陪我进京。∮”

“为什么?”众学子却道:“是怕我们不能与你同进退吗?大不了大家一起蹲号子,锦衣卫的诏狱算什么,如果能让真相大白于众!”

陈惇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若能使真相大白于众,又何辞一死?”然而他话题一转,却道:“只是大家都想得太多了,正义和真相不是陈惇一人坚守,而大家若是浩浩荡荡跟随陈惇上京,其实无有益处。一来大家要相信朝堂虽有奸恶,却不能遮天蔽日,王江泾大捷的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有人想要颠倒是非,搅扰乾坤,也要看公道人心答不答应;二来,大家同我上京,一路上各方惊动,风言风语,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但看这架势,只以为陈惇挟天下min yi人心,威胁朝廷,陈惇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怕什么,”邹应龙越发激愤:“你不是说当年李时勉被王振下狱,国子监太学生伏阙请命,声震殿阁,最后终于打动天子,释人回家了吗?难道我们不能这么做?”

“你们……还真不能。”陈惇摸了摸鼻子道:“不是认为你们做不到,而是觉得你们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陈惇已经说了,中心已有自救之法,必能平安脱困。众位同学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心学业,争取明年会试一举夺魁。”

“你不是对我们说,”众人还是不肯退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吗?如今怎么反而劝我们不要沾染国事呢?”

“我是要你们事事关心,可是也要你们认清局势。”陈惇谆谆嘱咐道:“如今东风西风呼啸而来,卷入其中若不留心便要粉身碎骨。要想主导风向而不是任意东西,只能在举业一途,更进一步。”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他向这些关心他、信任他的人保证,此去京城,定然秉承一颗公心,定然全身而退,才在众人难舍的目光中,重新跃回了马上。

朱九爷轻轻哼了一声,这才一拍马屁股,数十骑呼啸而去——然而须臾之后,却见他们又掉头返回,众人并没有离散,见此又冲上去将陈惇围住。

“少伯,”陈惇还有交代:“我此去京城,唯恐家中二老担心,你一定在他们面前,替我遮掩,不要让他们知道了这事情。”

吴启和摇头道:“这如何能遮掩地住?”

陈惇难得做出一个鬼脸来:“大不了就说我又跑去南洋了呗。”

众人哭笑不得,却见陈惇又在人群里细细搜寻了一遍,似有所说,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锦衣卫护送陈惇出了苏州城,一路在官道疾驰,朱九才并辔上来,道:“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吗,我怎么看你小子还有未竟之言呐。”

“还真有,”陈惇忍不住道:“我还有一件大事没有交代呢……但当着同学的面,却不能直说。”

刚才他在人群里就在寻找陆近潜的身影,可惜这人居然不在,陈惇虽然相信自己这一行没什么大问题,但事有万一,万一要是局势复杂,风云突变了,“……我还有个未婚妻呐。”

朱九乐呵呵地看着他,道:“就是家里藏着的那个美人罢,这还没结婚呢,就住一起了?”

“……不是那个。”陈惇一噎。

只见朱九啧啧感叹起来:“真羡慕你们读书人啊,肚子里有墨水,随随便便就能把佳人哄骗上钩……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吧,人家那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一番话说得陈惇身旁的几个锦衣卫大汉都哎呦叫唤起来,都凑到陈惇身边:“陈公子,你怎么获取佳人芳心的,难道就是吟几首酸诗,拽几首酸词吗?那你也给俺们写几首,让俺们也能在姑娘面前展示展示!”

“滚一边去,”朱九挥开他们,道:“人家姑娘就只喜欢读书人,喜欢才子,就算你们从他肚子里掏出几首诗文来,也学不来人家的做派!到时候一不留神露馅了,岂不是让咱们锦衣卫威名扫地!”

“让我吟诗作对,一辈子也学不会了,”为首的旗手就道:“我就不信用钱砸,还换不来佳人芳心?”

“你这拿钱砸的本事,在其他地方好使,”朱九乐呵呵道:“在苏州可就没用了。因为苏州的花花草草,都有虫二情调,我说的不错吧?”

“还是九爷明白,”陈惇道:“可惜你们这次来,没有时间多待几日。要不然陈惇带你们在苏州好好玩玩,说句大话,这苏州的秦楼楚馆,可都把我奉作座上宾呢。”

“这可不算大话,你的名声还真是跟秦楼楚馆掰扯不开呢,”朱九道:“不久前这苏州的什么花魁大赛,传得活灵活现地,说飞天能在天上飞……不都是你策划的吗?”

“九爷消息灵通,”陈惇哈哈一笑:“不过陈惇也不是凭这新奇点子赢得佳人芳心的,说来说去,跟才华、钱权什么的都没关系,我撩妹的手段只有一个,你们永远也学不来。”

“哦?”众人十分好奇,又不由自主把陈惇围在中心,争先恐后地问道:“是什么?”

陈惇猛地把脸往他们面前一凑,“就是我这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

他哈哈一笑,一马当先而去了。剩下诸人呸呸几声,也大笑起来,紧随而去。

几人一路北上,行至莱芜地界上,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可是陈惇陈大官人?”来人竟是济南兴盛昌的大掌柜,据他说已经在城头等待一天一夜了,总算没有错过他们:“我家女郎两日前就传来消息,让我在此拦下大官人,女郎坐船已经抵达临沂,再过半日就能相会了。”

陈惇不由得下马道:“你家女郎怎么会跟我一路?”

“……女郎得知大官人被锦衣卫锁拿走,当即便要追随,”大掌柜道:“大官人走得太急,女郎没有追上,只好走运河北上。”

陈惇深吸一口气,心中无限震动,嘴里却吐出冷静到极致的话:“我便不等她了……你告诉她,陈惇有把握全身而退,事情还不至于到生死相随的地步,等我从这事情脱身了,我就立刻去她家提亲……让她回到苏州安心等待。”

陈惇疾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嘱咐道:“如果事有不测,我是说这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就想办法让她再嫁,二八年华,日子还要过下去,我还没提亲,这事情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她还能寻一门好亲事。”

没想到这大掌柜摇头叹息道:“……大官人你有所不知,女郎上船之前,大老爷听到消息来捉她,女郎以死自誓,已经和陆家断绝关系了,她现在没什么人能依靠,只有你了。”

陈惇心中激荡,一时竟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朱九等见到他这等神情,方才心想:“这小子竟也有今日模样,果然也是痴情种子。”便善解人意地拍拍他,专寻了一处茶铺,看样子是替他做主,要令他见到心上人了。

陈惇脑中一幕幕只是他同东君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他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也想当面问一句,我陈惇何德何能,能让你为了我同家人断绝关系——可是当他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那疾驰而来的简陋马车里跃下一个身影,霎时之间,便让陈惇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只能伸开双臂,将心爱之人紧紧抱住。

半晌只听见陆近真在他的怀中抽泣,一滴滴泪水随着他的臂弯落了下去,让陈惇霎时间回过神来:“我光有这千般手段有何用处,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

“莫不是我快要死了,”陈惇反而胸腔震动,哈哈大笑起来:“你才这样哭我?”

这话登时惹得陆近真恼怒不已,陈惇便捉着她的皓腕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便是有人要我死,我也要跟他斗一斗,哪有这么快去西天。”

“不许说这样的话,”陆近真又被他触动了心肠,泪意盈盈:“……你要是死了,我也、我也不活了……”

陈惇见她脸上原本菡萏一般的一点婴儿肥也全都不见了,荆钗布裙,裙边还沾了淋淋漓漓的江水,心中不由得大为怜惜:“好罢,咱们咱们生时来不及一个衾,死后自然要一个椁!”

陈惇心头大畅,忽又想起之前的打算,“我本要想法子让你再嫁……你青春辜负在我这个混账小子身上,实在是太不值得了,但想想你要嫁那孔贞宁,岂不是还不如不嫁,但现在这想法都没啦,这辈子你我绑在一起,谁也不能将咱们分开。”

朱九不由得打趣道:“你不是不要人陪你进京吗?”

“那怎么一样,那是友人,这是家小,”陈惇哈哈大笑道:“我不肯连累友人,但家小已经是生死荣辱都连在了一起,我这时候要是再说不相拖累的话,那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了。”

主要是东君跟着他那是千里相随的佳话,要是一帮学子跟着他,那怎么议论——

陈惇也并没有问东君与家人的事情,心中知道东君对他情意深重,而自己也一腔深情——可是世人不知,旁人必要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流水无情。我便要寻一个机会,报答她这番深情厚意,叫世人都知道自己也对她一往情深,他还要叫今日她所受的万般委屈都无一处不值得。

第九十七章 温柔乡

浙江布政司小花厅中,赵文华正在和布政司的官员们开怀畅饮,他当然心头大畅,因为李天宠弹劾他的奏疏石沉大海,而张经被关在诏狱中,皇上连问都不问一声,更不谈什么上疏自辩了。自觉赢得了战斗的赵文华高踞主座,放声谈笑,其余众官员也随声附和,一派宾主尽欢的样子。

等到胡宗宪走进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残羹剩饭了,赵文华自然不会拿这些招待他,挥手让他上前,乐呵呵道:“梅林,我令备了一桌好酒菜,只咱俩人,要喝到不醉不归啊。”

胡宗宪跟他走入后厅之中,果然一桌山珍海味齐备,显然是赵文华早就吩咐好的。两人满饮了三杯,赵文华方才抚掌大乐道:“小阁老料事如神,他说张经翻不了身,果然翻不了身!李天宠敢为张经辩护,也要跟着吃挂落,早晚这江南总督的位置要落在你梅林的头上,我看那一天马上就到了!”

面对着一片大好地形势,赵文华有些忘乎所以了——皇帝的宠信,首辅的支持,同僚的逢迎以及李党的退却、徐党的妥协,这一切都让他相信,东南大权尽在手中,胜利似乎在朝他招手了。

只有胡宗宪没有一点欢快的模样,自然惹得赵文华不耐烦道:“怎么,如今大事抵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胡宗宪这才道:“苏州报……”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赵文华摔了酒杯,怒道:“苏州报的那一篇报道,明显就是有人指使,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煽动人心,想要干什么,就是想要为张经喊冤!我本要严查,你却不肯让我拿了那个陈惇,还有那个唐荆川,也三四次来信替他这个好徒儿作保,你们都保他别无他意,别无他意会在这个时候添乱?王江泾大捷谁还知不知道瞒地住?”

“不过是市井之言,”胡宗宪顿一顿,道:“哪一场战事,街市上没有浮言?若是相信浮言,还要御史言官何用呢?这区区几张报纸,难道还能震动天颜?”

赵文华哼了一声,又道:“那些煽动民心的歹人一定不能放过!”

浙江提刑按察使已经在席上跟他保证,派出了按察司的兵丁衙役,已经火速赶往苏州了,将那个报社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捉拿归案,特别是那个陈惇,府学胆敢庇护他,那就连府学的人一起抓!

“人抓过来,可以交给你去审,”赵文华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把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谋揪出来,这种时候谁给老子添乱,老子就让他全家完蛋!”

胡宗宪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将手中绿莹莹的美酒一口饮尽,“……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就算审出来,也请大人不要再……借题发挥,一切以弹压形势为主,这关口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赵文华这才眉开眼笑,特意亲自斟了一杯酒给他:“尝尝这酒,滋味是不是与众不同?”

胡宗宪哪有心思品酒,只能随口道:“……滋味的确不一般。”

赵文华一拍大腿,“这可是百花仙酒!滋味当然不一般!”

胡宗宪一怔:“百花仙酒?就是那个传闻有壮阳之用的酒?”

赵文华哈哈大笑:“这酒传得真是沸沸扬扬……然而老夫还是从踏入浙江地界上,才知道沿海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虽然价格贵了太多……但老夫喝过之后,可就不再心疼那一点钱了。”

这就是说这酒果真是有用的,连胡宗宪都强打精神,细品了一口:“不知道这东西从何处得来的?”

赵文华刚要说话,就见心腹小吏一溜烟地跑进来:“大人,按察司的人说,主谋没有抓到!”

胡宗宪的一杯酒又被他放回在了桌上,绿意盈盈,荡涤着一圈柔和的波纹,就像此时他的心情,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后悔。

然而还没等赵文华大骂出声,却又听得这小吏道:“……是被锦衣卫的人提走的!锦衣卫还奉了圣旨!”

这下一壶酒都被赵文华拂在了地上,但这壶价值千金的酒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一路上,陈惇他们都疾驰在驿道上,晚上就宿在驿站之中。当然大明的传驿还是很完备的,只不过条件并不是很齐全,有的小驿站的确是十分简陋,不过能凑合就凑合,陈惇可时时刻刻没忘自己身为犯人的自觉。

不过今天晚上的这个驿站的条件虽然不怎么样,但服务热情周到。他们一行人进去没多久,就有驿卒屁颠屁颠地牵马喂草,随即供上热水,饭菜也很快张罗了一桌,还有肉有菜,更难得的是还有一壶佳酿。

“沧州这地方也来来回回了几次,”朱九道:“怎么今儿最是殷勤?”

手下人努努嘴,暗道:“……还不是银子使得多,那一位的家属,一进来就漫撒了几十两银子,上上下下都赏了,这些人可不是要紧赶慢赶地伺候。”

朱九也不能大发脾气怪这些驿卒们怠慢,其实是大明传驿系统的弊端,大明的驿站是官办的不错,但任务繁重,既要负责送信,而且是公私文件都送,同时还有接待任务,就像个地方政府接待处一样,驿卒们还要做政府官员的接待工作,如果不给“小费”,也就是按部就班地招待,热水自己烧,饭菜一般般,给了小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比人,气死人,”手下人连连感叹道:“看看人家,友人相送,美人服侍,咱们出来一趟,不仅一点福利待遇也没有,还要被这俩人秀恩爱闪瞎了狗眼……”

看着手下怨气冲天的样子,朱九只能将人怒骂一顿赶走了,关上门却在想,可不是嘛,出来一趟全奔波在路上了,是吃没有吃上,喝没有喝上,银子没有捞上,美人没有亲近上——倒是有眼福一饱美人,可美人却是人家名正言顺的老婆,而且两人一路上傍若无人地秀恩爱,简直是刺痛了他们这些大老粗、糙汉子以及单身狗的眼睛……

朱九在这边暗下决心要将两人拆开,哪怕是多掏钱租一辆马车——以免自己忍不住磨牙切齿,那边陈惇和陆近真早就你侬我侬,耳鬓厮磨了。

“……这样不好,叫人看了笑话,”陆近真虽然舍不得他的怀抱,却还是挣扎着从他的怀里出来:“一路上尽叫人看笑话了……”

“我夫妻情深义重,他们看就看呗。”陈惇不以为意。

听到“夫妻”这个词,陆近真心中一片甜蜜烫软,却又忐忑道:“……可我们还没有婚约,他们知道了,要怎么看?”

“你在乎这一纸婚书?”陈惇就道:“就是没那东西,你也是我陈惇这辈子白首不离的妻子……”

他看到低眉不语的陆近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吴氏当年的婚姻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这几乎是她一辈子记挂也抹不去的伤痕。如今陆近真追随他而来,又与当初的吴氏何其相似,陈惇绝不想让这事情再重演一遍。

“婚书肯定要有的,还要让你爹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交换聘书,”陈惇捏着她的手指头,一条条道:“还要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都不能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苏州第一美人娶回家来。让你爹尤其是你大伯可瞪大眼睛瞧好了,我可比那孔贞宁强一百倍。”

陆近真扑哧一声笑道:“什么苏州第一美人!我可没有这么厚脸皮。”

她说着却又泫然欲泣:“我爹和大伯……他们都不认我了,就算是你负荆请罪上门,他们也会将你赶出来的……我又不愿你为了我低头……”

“你当时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陈惇忽然问她:“你把一切事情都摊牌了,就不怕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议论你,不怕你这一切并不值得,就一去不回头了?”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陆近真比他想象的更勇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我并不抱怨,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见不到你了……”

陈惇反而哈哈大笑:“你都不怨,我有什么好怨恨的。傻姑娘,就看在他们养了这么个好女儿的面上,我也没什么不能低头的,怎么说我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何况我这个毛脚女婿似乎还专爱同他们作对,这样还真不好,怎么说,我将来要是有这么个女婿,可不是要吊起来往死里抽……”

“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陆近真面色羞红:“什么女儿女婿的!要生你自己生!”

“我就是想自己生也生不出来啊,”陈惇又一把抱住她,只觉得满怀柔情:“我同东君在一起,已经想到了自己垂垂老矣的样子,那时候儿孙满堂,晨夕别无他事,只以弄孙为乐,岂不快哉……”

“你真不是正经人,”陆近真见他越说越没边,不由得半羞半恼道:“越说越没正形,你方才是不是偷偷饮酒了?”

“平生千杯不醉,”陈惇哈哈道:“要醉也只醉倒在东君的温柔乡里。”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对相互依偎的人影,月明如昼。

第九十八章 陆炳

陈惇虽然享受佳人陪伴,但也为她的忧心感到好笑。因为她的心思显而易见,虽然明面上是与陈惇作伴,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为陈惇担心,当然在她看来,此一去吉凶未测,京中情况复杂,何况锦衣卫亲自来捉拿,难免又凶险几分。

“好啦,”陈惇不由得扶额:“你已经给九爷他们一人塞了一千两的银子,喜得他们都找不着北了,早上我还听他们胡吹乱侃,说娶妻就要娶富家女,还让我给他们一人介绍一个,说寡妇也无妨……”

“若是能使你出狱,便是花去百万银子又算什么,”陆近真给他绾上头发,手上不由自主一顿:“上下打点、请托周旋,我还唯恐银子使得少了,你若是下狱,锦衣卫的诏狱……可还是要落在他们手里,只盼他们瞧在银子的面上,让你少收点磋磨。”

“下诏狱是肯定的,”陈惇道:“不过应该会先见他们的都督,这个都督跟我可是神交已久啊。”

陆近真不知道陈惇和锦衣卫的渊源,只以为他故意避重就轻,心里只下定决心,如果陈惇系狱,她就刺臂血书疏,自缚阙下,请求以妻代夫——这也是有许多先例的,比如当年御史冯恩触怒了嘉靖帝,也下诏狱拷问,冯恩之母吴氏诣阙,后来冯恩的儿子也上请代父死,最后嘉靖帝便将人放了出来。

陈惇终于来到了北京,这地方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又不太一样。雄伟的北平九门下,还是有官吏在收税的,他们针对手工业者和小商贩收税,这个税叫“门税”,恢复了唐朝以来的竹木抽分。

所谓的“竹木抽分”,就是对贩运的竹木、砖瓦、柴炭等抽十分之一的税。唐德宗时期,户部侍郎赵赞奏请于诸道津要都令之处,设置官吏,查阅来往商人的财货,计钱每贯税20文。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等商货抽收1/10。宋代因为海运旺盛,对外来商品先由市舶司征税,称为抽解,税率通常在1/10左右,有时高达十分之三四。元承宋制,分得细一些,对外国粗货抽十五分之一,细货抽十分之一,对国内货物抽税,称作土货税。大明最开始设抽分厂,征收竹木、柴薪税,不仅在北京者,通州、白河、卢沟穚等地都有抽分竹木局。

所以大明不是没有商税的,但征税对象是手工业者和贫瘠的小商贩,却将真正富可敌国该课重税的大商人漏过去了——

陈惇一行人进入京中,想来北京人见惯了缇骑四出的样子,都不像外地人一样,一见锦衣卫就吓得纷纷躲避,老幼哭嚎的。但后来陈惇一想,也许锦衣卫在京中还是很守规矩的,出了京城就肆无忌惮了。

有一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皇城西南角落,这就是被称作北镇抚司的地方,北镇抚司衙门位于狱神庙附近,因为同时也是诏狱所在,是以戒备之森严,甚乎于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之所以凶名远扬,盖因北镇抚司而来,而北镇抚司的凶名,又多因这座诏狱而来。北镇抚司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号称十八道点心。据说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缇骑抓捕,解送往诏狱,许多人登时魂飞魄散,被活活吓死的并不稀奇。盖因一入诏狱必赴火蹈刃、惨毒难言。而相比之下,若能侥幸得送刑部大牢,则如从地狱来到人间一般庆幸万分。

透过青砖深墙,在厚重的铁门之前,陈惇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供职镇抚司的朱九他们已经习惯这味道了,而第一次进入诏狱的陈惇却难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呕。

陈惇踏入这潮湿幽暗的牢房里,却发现领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人,朱九不见了,而这个人龇着一口黄牙,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来,配着狱中一片昏暗凄凄惨惨的景象,简直让陈惇一颗心跳出胸膛来。

“九爷呢?”他屏息问道。

这人并不回答,反而将他狠狠一搡,陈惇一个趔趄,抬头只见这人也倏忽不见了,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一间间粗铁栅栏围起的牢房。

“我艹,这是拍鬼片呢?”陈惇倒没有被吓住,他知道这诏狱之中定有机关暗道,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些人把他带到这里恫吓是个什么意思。

阴风阵阵,彻骨深寒,脚下各种蟑螂鼠虫乱窜,耳边还有各种求饶哭泣之声,从一间间牢房望去,只见里面关押的囚犯无一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说是状若厉鬼也不为过。

陈惇已经管不到脚下踩着什么了,他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去,果然没走几步,就见前方有一人长身玉立,他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心中了然。

史书上说陆炳武健沉鸷,长身火色,行步类鹤,他没有走路,陈惇看不到他走路的模样是不是真的像仙鹤一样一步一抬腿,但最起码这人面色通红是真的,不知道是内家功夫深厚,还是气血充足的原因。

既然见了人,陈惇只好有礼有节地上去打招呼:“……见过大都督。”

果然这人微微一笑,道:“怎么认出来的?”

陈惇张嘴就是:“都督气宇不凡,如圭如璋,渊渟岳峙,英姿焕发……”

陆炳显然被他恶地够呛,一抬手:“好好说话。”

看到陆炳眼里的精芒,陈惇只好道:“我见都督额头上有一道疤痕,虽已经淡了,但是颜色和其他疤痕不一样,可以看出是灼伤。一般人遇到大火,下意识都是先捂住头,所以即使身体烧伤了,头也安然无恙。这样想来,只有大人曾经不畏火灾,救驾于行宫。因为您背着皇上,所以头上才会被烧伤至此。”

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南巡,抵达卫辉的时候,行宫起火,百官仓猝不知帝所在。只有陆炳排闼把皇帝背了出来,从此嘉靖帝爱幸炳,不多久陆炳便从都指挥同知晋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事。

陆炳显然对他的话很满意,也微微露出一点惊异来,不过口中却道:“小聪明。”

陈惇不由自主一缩脖子,差一点就做出一个点头哈腰的动作来,他郁闷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又不讨好。

“来。”陆炳转身上了楼梯,陈惇紧随其后,两人来到一处静室之中,这屋子里头空荡荡地,但四面都是墙壁,和一般的监牢不同,而陆炳进入房中只是顺手抄起了烛台,来到一面墙壁前方,在墙壁上一处小小的罅隙中摁了几下,这一处罅隙看似好像是墙面的裂缝,但实际应该是个机关。

果然整个墙壁都活动而且转开了,陈惇倒吸一口气,跟着他进入了墙后。

“是不是在想,”陆炳问道:“诏狱之中居然会有这样的机关?”

“诏狱这地方,”陈惇就道:“有机关暗道不是很正常吗?”

陆炳似乎笑了一下:“当初设计这个的工匠,不太愿意承认这是个机关,他把这个叫做‘堂奥’。”

“什么叫堂奥?”陈惇跟在陆炳身后问道。

按照字面意思解释,堂奥其实就是厅堂和内室。然而在这个工匠眼里,并不认为堂奥就是建筑结构中的内外,或者说,绝不仅仅如此。

“……用很简单的话来讲,就是你进去一个房间,打开门看到的所有,就是堂,”陆炳似乎很有闲情跟他谈:“而‘奥’是你打开的时候你没看到的,可能就在门后边,被门挡住了,或者在下一进,或者是某个关起来的门后面,被墙壁阻隔。”

陈惇听得稀里糊涂,就道:“……怎么能确定,堂之后,一定有一个奥的存在?”

陆炳的回答是:“因为心里想到了,其实有看到或没看到,都不重要。”

不重要你跟我说这一堆?陈惇腹诽了几句,他承认陆炳说得对,因为他站在墙前,心中就一定确信墙后有另一个空间。

陈惇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道:“王阳明心学上讲,外在的世界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世界万物是随着心在转……他们对于主观的东西看得很重,外面的东西不一定是客观存在在那里,存在的也许是他们内心的一种反射,就是所谓风不动,幡不动,而心动也。”

陆炳哈哈大笑,最后放声大笑起来:“你是心学门徒吗?”

陈惇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不是!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陆炳的笑声良久未息:“心学不好。”

“是不好,”陈惇挺赞同:“我见过的心学家,不是圣人,就是疯子。”

陆炳又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的老师是唐荆川,你也受他影响。”陆炳道。

“我是受他人格魅力的感召,但他确实也是从心学中脱出的,”陈惇道:“所以现在我也比较疑惑……对心学属于考察期。”

第九十九章 堂奥

两人来到了另一处小小的暗室内,这个屋子里有长明灯。

陆炳站定,陈惇就惊讶地发现他们居高临下,似乎站在了诏狱的顶头,以上帝的视角俯瞰,可以轻松地将诏狱里所有监牢的一切情形尽收眼底。

“……并不是所有监牢,而是天字号监牢,”陆炳纠正道:“是重案监牢。”

这就是一间监控暗室,犯人看不到这个暗室,也不知道有人在暗中偷窥他们,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个暗室还有一个违背光学原理的地方,那就是屋内明亮,而屋外黑暗,本应该是外面的人看清楚里面的人,但现在他们却能将屋外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重犯都处在无时不刻的监视中,其语、其言、其食、其息都由专门的狱卒记录,谓之监帖。而记录的内容最后会交到嘉靖帝的案头上。

来不及感叹一声嘉靖帝多疑猜忍至此,陈惇就看到了张经。

张经下狱有一段时间了,但显然没有收到折磨拷问,但形容憔悴,默坐不语,他的待遇是不错的,最起码不是睡在干草堆上。

“……自入狱以来,要笔、要纸,”陆炳就道:“写了几封自辩,但陛下不看。知道为什么不看吗?”

陈惇摇头,就听陆炳道:“因为陛下心中,已经认定了张经有罪。你那篇报道,就是在唱反调。陛下要你来,不是听你替张经分辩的,而是要知道,你为什么替张经说话……咱们这个陛下,生性聪明,以权术御下,他拿出来问臣子们的事情,其实根本不需要臣子们提供答案,因为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陈惇就道:“所以陛下心中认定……我有后台,受人指使?”

陆炳没有回答他,又指着几处空无一人的牢房,道:“你知道这三间牢房里,原先羁押着谁吗?”

陈惇自然不知道,陆炳道:“是御史杨爵,工部员外郎刘魁、给事中周怡,你应该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吧。”

这三人因言获罪,关押诏狱之中,历五年不释。而他们获罪的原因就是上疏劝谏皇帝“毋奏祥瑞,远离道士,亲临朝政”,结果被锢之诏狱,捶楚拷掠。

嘉靖一朝,因言获罪的人不计其数,下场都非常凄惨,不管陆炳是恫吓还是提醒,陈惇都意识到自己如果在明日的奏对中,不讲究一点语言的艺术,很可能那空着的三间牢房就是他的归宿。

没想到陆炳却说:“陛下心中,不存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哪怕是一品的大员,也只是天家的走狗。一朝抬起,一朝打落,生死权柄都操于他手……你之前就拒绝过陛下一次,说不想做弄臣,要堂堂正正乡会殿走一遭,这想法不错,不过在陛下眼中,都一样……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也得他用你才行。不用你,你就是走正途也没用,走捷径也没用……这一朝登天的富贵,还不是他给的。所以他就最恨那些一登龙门,得意忘形,慷慨激昂,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要跟他对着干,要跟他反着来。”

陈惇的心咚咚直跳,他知道陆炳这一番话,简直是把嘉靖帝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嘉靖帝他向来认为士大夫的犯言直谏中,隐藏着沽名钓誉的私人目的。那些犯颜直谏的人,很难说真的都是一心为国的忠臣,他们当中很多人,是专门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甚至专门与嘉靖帝作对,以求廷杖,来博取直名。

“你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吗?”陆炳转过头来问他。

陈惇咽了口唾沫:“我还没有依靠陛下富贵呢……”

“陛下已经许你南宫之荣,”陆炳道:“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了,这一点还不自信?”

陈惇此时倒没有半点喜悦,“我明白了,在陛下眼里,他赏识我,将来更要提拔我,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和那些言官御史没什么区别……”

陆炳轻笑了一声,似乎为他的开窍而欣慰。

陈惇沮丧万分,“陛下心里都打定了主意了,还要我分辩什么?我见了陛下,他要怎么对我……怕是两句话都不到,就把我拉出午门先廷杖一百!就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动了他,只怕我这个天生愚笨的人,也会因为听不懂陛下的话,而激怒了他,最后还不是一死!”

“你要是愚笨,这世上还有聪明人吗?”陆炳哼了一声,道:“你缺的只是一些经验,一些长期随侍陛下被轻而易举总结出来的经验……”

他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句敲在陈惇的心里:“有一句话,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这话平常都顶用,但在皇上这里,不顶用!你若是侃侃而谈,为自己辩护,在陛下眼里就是狡辩,是顽抗,是一条道走到黑还不知悔改的死硬分子……他会对你彻底失望,你现在心里也大约明白,你在皇上心里还留有余地,这一点余地是扩大还是缩小,就看你御前对答如何了。答地不合陛下心意,就会被彻底摒弃。遭到冷落,遭到贬斥,就算你命大了,我说你要在诏狱里和张经为伍不是虚言……可是如果你秉着少说或者不说的原则,虚晃敷衍,下场就更惨,因为陛下会认为你敢做不敢当,在权威之下就首鼠两端,成了墙头草!当初敢替张经和皇上对着干,等到形势不对了又立刻回踩,你可不是徐阶,有他那样的本事立得住的。”

陈惇彻底懵逼:“……我到底是替张经说话呢,还是不替呢?我怎么感觉,我说什么都是错啊。”

“感觉自己说什么都错,所以说话前思量再三,这是好事。”陆炳并没有明确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的忠告,明天你怎么过这一关,就看你悟性如何了。”

陈惇被这两巴掌拍得前后趔趄了两下,但好歹站住了,心道我陈惇上辈子也是个小领导,算起来也是场面人,话没说错事没办错过,怎么这一回生生把我难倒了?这皇帝这样难伺候,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能把这样难伺候的皇帝伺候妥当的人,才是牛人吧……等等,按这个标准脱颖而出的人,要么是应声虫马屁精,要么心机深沉到一定地步,这偏偏就是陈惇选择的道路,他将来步入这样的庙堂之高,最后还做的了自己吗?

管他将来如何,现在他算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总要想着先把眼前这一关过去再说。

他从暗室中走出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陆炳所说的堂奥确实和心学没关系,他说的是不辩门径,何窥堂奥——他带着自己找到了入门的方法,可他又为什么这么好心,对他吐露了这么多呢?

陈惇这一晚上噩梦频频,他现在知道在梦里梦见胡宗宪和邵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见嘉靖帝一晚上用木鱼梆子来敲他,想要把他的脑门撬开——

但第二天他还要顶着这样的畏惧去见这个人,一夜没合眼的陈惇被陆近真叫起来,清水洗了一把脸,塞了两口梅花饼就匆匆出门上车,一口水也不敢喝,噎地他差一点闭气过去。不喝水的原因也很简单,害怕召对的时候膀胱造反,在天下至尊面前出洋相,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锦衣卫来迎他的还是朱九,这家伙看他脸色难看,意有所指地在他和陆近真面前说什么“年少戒之在色”之类的话,把陆近真羞恼地脸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紧赶慢赶抵达西苑外时,明明是三伏的大热天,却让陈惇出了一头冷汗。直到宫禁中敲响了钟声,眼前缓缓打开了大门,才把陈惇周游的魂魄从不知名的地方拽了回来……

嘉靖帝居住的玉熙宫体量宏伟高大,阁面阔七间,前抱厦间面阔五间,有两层重檐楼阁。阁前有四百余平方米宽敞的平台,白石围栏,雕龙望柱,阁后才是正殿,并以抄手廊与楼阁相联结,形成了一个典雅、肃穆的封闭院落。

天天在这样的封闭宫殿中修行什么大道,无怪言官一个个跳出来,指斥嘉靖帝不亲郊庙,不见群臣了。这样想来,嘉靖帝毕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修道,这和武宗一门心思想要当大将军其实是一个道理,而结果其实也一样,都被群臣逼迫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当然嘉靖帝不认为自己落败了,他似乎在和群臣的斗争中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陈惇心中的害怕渐渐褪去了一些,等到矮胖地像个冬瓜似的大太监黄锦出来招手的时候,他似乎就更不怕了。

“哟,比老奴想的还要俊逸许多呢,”黄锦笑眯眯道:“那白蛇传里的许仙,莫不是就以你本人为原型?”

对于太监的示好一定要接住,人家没必要要讨好自己这么个没法带来眼前利益的人——陈惇随即也笑眯眯道:“公公说笑了,我瞧着公公慈眉善目地,倒比法海更近人情。”

黄锦捂着嘴巴小声笑了,“公子真是个风趣人啊,也是,能写出这样动人故事的,又怎么会是俗世中人呢?”

陈惇跟着上了玉阶,还没进入大殿,就已经闻到了馥郁的檀香味,这味道太重了其实并不好闻,但陈惇恍若未闻一般低眉顺眼地走进去,趁着黄锦不注意便偷眼去打量。只见大殿之中供奉着三清像,倒像是来到了道教的三清观中。

陈惇见到那座下的黄绫蒲团上,有一个深深陷进去的坑,不由得暗暗佩服未曾谋面的嘉靖帝,修道的功夫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潜心不移呢。

陈惇的眼睛掠过三清像,还不待往后看,就听到大殿中有个清缓的声音响起来,随风穿过了层层帷幔,渐渐清晰:“上士闻道,勤而习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一会儿就是所有道士的合音:“……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随着一声悠长悦耳的击磬声,陶仲文躬身对打坐的嘉靖帝说:“恭喜陛下,玄功又进了一步。”

第一百章 真相

嘉靖帝慢慢睁开眼睛,忽然发出长长的吟啸声来。听到这声音的小太监们,顿时都伏拜在地,同声道:“恭喜陛下玄功大进!”

嘉靖帝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他从蒲团上起身时,甚至推开了前来搀扶的黄锦。

黄锦被推得后退几步,眼睛却看向了正在净手的陶天师。而此时的陶天师,也像背后长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黄锦点了点头。

等嘉靖帝净手,眼睛一瞥,看到了一道厚厚的纱幔前竟还有一个站立的人影,不由得眉头一皱:“……是谁?”

陈惇这时候可不能硬着一口气了,说起来他自从来到这里,也不过就是给陈温、唐顺之和吴奂跪过,这些人不是他的血肉至亲,就是他的授业恩师,现在这一位大概也是合理的“下跪对象”,因为天地君亲师,君王甚至还要排在亲人之前呢……何况见了皇帝却不下跪,那后果实在是有点可怕。

陈惇麻利地跪下了,心道自己这一跪没有什么准备还真是磕地生疼,下一次也弄个“跪得容易”出来,就听黄锦道:“万岁,这就是那个……浙江会稽的陈惇。”

陈惇心神一凛,当即道:“学生陈惇,叩见陛下。”

“瞧瞧,还没有登科呢,就敢自称天子门生,”嘉靖帝掀开帷幔走了过来,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道:“是谁给你的信心,以为登科必中;还是仰仗朕的恩惠,以为朕看在你写的小说的份上,会给你一个殊荣?”

“学生不敢,”陈惇道:“如果陈惇自称草民,就是对陛下的不敬,因为陛下曾经赐下从仕郎的官职,虽然是不入流的散官,但对陈惇这等山野出身的小子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幸——可如果陈惇自称臣的话,就是把自己抬高到和百官相同的位置,陈惇不过是连秀才功名都不曾得到的小书生,何敢称臣呢?想来想去……想到陛下曾以玉熙主人的身份与陈惇论交,彼时陈惇不知道陛下的真身,闻听砥砺,感恩莫名,早就暗将陛下视为师长,并以子弟自居,直到今日。”

见陈惇语言温和动人,又提到了传书的旧事,嘉靖帝心中的一团火似乎才微微平息了些,却仍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你既然记得旧事,自然知道朕对你如何鼓励,如何期许,存了多大的期望……你聚乡党私自团练乡勇,朝廷浮议不息,还是朕力排众议,不仅赐予你从仕郎的官衔,还封赠了你父亲!你要读书以完成你父亲的遗愿,朕还写信指点你八股文题!还赐了你表字!朕对你眷顾深重,你是如何回报朕的?”

一团揉成了球的报纸砸在了陈惇头上,其实根本没什么重量,但陈惇莫名就想起了昨晚上的梦里,看不清面容的嘉靖帝用木鱼梆子敲他的头的一幕,不由得一缩脖子。

万幸嘉靖帝沉浸在宣泄怒火中,没看到他这微微的动作:“……你一个府学生,狗屁都不知道,竟敢在报纸上堂而皇之地揭露所谓的王江泾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朕瞎了眼,栽培了一个忘恩负义、目无君上的东西,真是叫朕太失望了!”

皇帝的怒气收不住,声音也越发严厉:“说,是谁指使你在报纸上刊登这一篇报道的?!”

陈惇好容易等到说话,“……没有人指使学生,是学生自己要刊登的。”

“到现在还嘴硬,见了朕还不说实话!”嘉靖帝怒火万丈:“究竟是哪个山头的神仙,不仅用**药迷了你的神志,还给你塞了一嘴糖粘,牢牢封住了你的嘴巴?”

陈惇心道看来皇帝不仅祭祀三清,连灶王也不放过——他摇头道:“哪个神仙能看中陈惇这个无名之辈,陈惇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大费周章呢……确确实实是陈惇自己的主张,和他人无关。”

“好啊,”嘉靖帝重重拂袖,在陈惇面前踱步起来:“看来你是死不承认啊?”

“学生不是死不承认,”陈惇道:“陛下明察秋毫,学生这个文集报社,从出资兴建到蓬勃兴盛,都是陈惇一手完成的……就好比提抱婴儿,一天天长大,不假他人之手。这报社刊登的言论有罪,就是孩童有罪,归罪于父母。陈惇就应该为这言论负责,跟他人没有关系。”

“你倒是会巧言狡辩,”嘉靖帝的脚尖在报纸上划过:“那你这个广告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只要有钱,就能买下任何版面?”

看来皇帝还真是报纸的忠实读者,陈惇就道:“广告的确是学生收他们的钱,去推广他们的商品……”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嘉靖帝冷笑道:“那焉知你不会收了钱,去帮人洗罪?”

“学生办这个报纸,初心是增广见闻,”陈惇铿锵有力道:“但随着报纸的流传,学生逐渐发现,舆论对世人的影响太大……所以学生采纳新闻,务求真实权威,并以此作为新闻的本质,并且对每一个派出去采纳新闻的记者定下了职业道德的要求,他们必须遵守职业规范,坚守底线。”

“职业道德?”嘉靖帝一愣。

“官有官德,师有师德,医有医德,武有武德,”陈惇道:“新闻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个职业道德说起来,与传统的‘史德’最相似。”

嘉靖帝皱起眉头:“史德?”

“史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陈惇道:“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学生对报社所有记者的要求就是,报道真实,立场客观,坚守正义,不畏权威。有钱的人可以买下一个广告位,买不了记者的良心;学生可以为一个商品进行推广,却不会为一个人洗冤脱罪。”

嘉靖帝神色有些缓和,“……你的意思是,这篇报道是真实的,没有一字虚妄?”

“事实上,这正是学生要说的……这篇报道,其实并不客观,更不全面,所以在真实性上,学生要给它打一个折扣。”陈惇面色凝重道。

嘉靖帝本以为他会一口咬定这报道毫无虚假之处,毕竟他之前说了那么一堆保证,没想到峰回路转,这小子居然否定了报道的真实性:“你说这报道并不真实?”

“学生派去的这个随军记者王郇,”陈惇解释道:“他并不在张经的军中,这就是最大的不真实。”

陈惇道,王郇被张经赶出来,自己没办法,只好走投了汤克宽的门路,“……汤将军是学生在杭州城下认识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学生就把王郇派到他的军营中。王郇跟随汤将军打了几次仗,都是小仗,彼时他的报道还不规范,学生还将他的稿子打回去重写。”

这一次王郇跟随汤克宽,他见到的是汤克宽帅师追击倭寇的情形,他也看到了最后明军合围,重创倭寇的会战,“但他没有看到是谁在前方指挥若定,是谁在后方稳定人心,是谁在军中激扬士气,是谁在战场因地制宜。他看到了后果,却不知前因,不知前因也就罢了,偏偏是根据后果臆测出了前因,还自以为是真相……”陈惇道:“所以学生说他的报道没有从全局考虑,只以他一人的视角,不全面,不客观。”

陈惇伸手想要将报纸捡起来,嘉靖帝哼了一声,才大发慈悲地抬起了脚。陈惇将报纸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要说这文章哪处好,那就是读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光是听着那就无比振奋,比如这几段,‘只见漫天旌旗飘扬,官军神射手挽弓搭箭,簌地一支射出去,顿时射穿了三个光头倭寇,士气大振,倭寇鼠窜而逃……’”

他看着嘉靖帝的神色,小声道:“一支箭射穿了三个倭寇,这三个倭寇是骑在一匹马上的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大殿西北角居然有老鼠叫一般的笑声,明显是黄锦忍不住笑了:“皇爷恕罪,老奴实在是忍不住……”

嘉靖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随即沉声道:“这王郇分明是哗众取宠,为了夺人眼睛,竟能编造出这般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见陈惇还跪在地上,他才嗯了一声,道:“起来吧,跪着说话腿不疼吗?”

陈惇暗道一声总算把这老虎的毛捋顺了,刚刚起身,却听嘉靖帝道:“他的报道既然不真,那谁的才是真?”

陈惇深吸一口气:“学生其实派出了不止王郇一个随军记者……在俞大猷军中,在卢镗军中,在胡宗宪军中都有,而综合他们对战事的记录,学生终于总结出了王江泾大捷前后始末,不敢说就是真相,却敢担保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

嘉靖帝神色一动:“……说。”

空旷的大殿中,只有陈惇清朗的声音:“……四月十七日,永顺、保靖兵先后抵达松江。时机已然成熟,张总督下令进剿倭寇巢穴。倭寇探知我军动向,一面增强柘林总巢兵力,一面派多股倭寇四处出击,以牵制对方。四月十九日,柘林倭寇三千多人进攻金山卫,俞大猷督促狼兵抵御。倭寇突围而出,逃往浙江,经乍浦、海盐,进犯嘉兴。卢镗率保靖兵增援嘉兴,与倭寇战,失利。其时,永顺兵尚在苏州,张经与俞大猷星夜驰往苏州,敦促永顺兵出战。”

“四月二十五日,卢镗与海盐兵围倭寇于石塘湾,两军夹击,杀敌数百。余倭向北逃窜,俞大猷率永顺兵迎击,两军战于平望。永顺兵斗志旺盛,大败倭寇。在各路官军的沉重打击下,数股倭寇连连失败,于四月底、五月初纷纷逃往王江泾。”

第一百零一章 添油加醋

“……趁倭寇惊魂未定、立足未稳,官军分头逼向王江泾。俞大猷率永顺兵自北乘胜追击,卢镗率保靖军在南面堵截,汤克宽率水军由中路突进,其他各路官兵也纷纷赶来,形成严密的包围圈。张总督亲临战场指挥,官军开始强攻。陷入重围的倭寇既疲于奔命,又无统纪,纷纷戈甲弃地,四溃而逃。跑不掉的则伏地受刃。”

“……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奉命率浙兵、乡兵等赶往王江泾会剿,适逢保靖兵新来不识地形,战斗失利。危急之时,胡宗宪心生妙计,弄来一百多坛好酒,钻开酒盖,投毒其中,再将坛盖原样密封,不露半点破绽。然后伪装成犒劳官兵的样子,朝倭寇占据的地方驶去。”陈惇不疾不徐地说着,听者却随着他的语气变幻而变色:“果然行不到十里便遇到了一股倭寇,胡宗宪一声令下,士兵便装成害怕的样子弃舟而逃。倭寇人困马乏,虚张声势地追了一会儿就停下了,他们获得美酒,根本就没怀疑酒中投毒,一个个开怀畅饮,结果几百人中毒而亡。”

“胡宗宪见此计奏效,又下令向村庄、街市那些卖酒人家换得美酒,将毒药投入酒瓮,大米也用药水浸洗,承诺日后以等价补偿。等倭寇来袭,见到民众留下的粮食美酒,争相取用,又毒死了不少倭寇。”

陈惇对胡宗宪的抗倭事迹大肆叙说,“胡宗宪率领的吴淞水师赶到王江泾,他是第一个赶到王江泾的人……身着重铠,手执长矛,大呼杀贼,须臾矛折而换刀,刀断,再换。他身先士卒,手下更是奋勇杀敌,终于等到了卢镗的大军到来……可谁知胡宗宪一只脚刚下船,另一只脚还在船上时,一枚弹片飞来,正好击中他刚刚离开的位置,摸之犹烫。如果晚了片刻,那弹片正好直贯胸腹!”

听得黄锦是倒吸冷气,而嘉靖帝神色也为之变幻:“战事如此危险乎?”

“战事危险,战火弥漫,可胡宗宪根本置自己安危于不顾,想也不想,也不看第二眼,又杀入了敌军之中……那倭寇的箭矢、炮弹在身边扫过,着地时泥土腾起,如同暴雨。胡宗宪却无任何防御措施,只身战斗,身上铠甲被倭寇砍得稀烂,战后一数,伤痕竟达二十余条。”

嘉靖猛地一震:“这是朕派去浙江的官员……其职责本不过是巡按一方,别人若摊上这差使,自然希望不生波澜,平淡收场,回来一交差,一个都御史是稳稳的。谁还愿意亲临矢石,冒着生命危险带兵打仗,赢了锦上也添不了多少花,若是输了反倒要自毁前程。也只有胡爱卿,知道国家值多事之秋,知道朕心腹大患在东南倭寇……知道不避祸福,为君分忧。”

陈惇暗道胡宗宪啊胡宗宪,老子这边连自己还没保全呢,还为你不遗余力地说好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要是再逼我站队,小心老子跟你割袍断义……

只有黄锦越听越不对劲,刚才还说王郇的报道太过鸡血并不真实,怎么这小子描述的战况,有过之无不及呢?这不是……明晃晃地欺君吗?

但他很快发现皇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对陈惇的叙述非常满意。

“论公之忠,任事之勇,用兵之智,料敌之明,无过于胡宗宪,”嘉靖帝并不吝惜自己的褒扬:“朕看他是真正的心腹肱骨,国之柱石。”

嘉靖帝的话让黄锦心中一跳,他知道这官场上很快就要升起一颗崭新的政治之星来,而这话在陈惇耳中也炸了一下,心道胡宗宪约莫是要大用了:“所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胡宗宪当得起陛下这话。”

“胡宗宪当得起朕的话,”嘉靖帝话题一转,“那张经呢?按你所说,张经指挥全局,训练狼兵,等待时机,是没有一点错处了?”

陈惇早有腹稿:“王江泾大捷是各方通力的结果,但张总督有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之功,无愧陛下的信任……不过,张总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不仅有过,还有大过。”

嘉靖帝眯起眼睛道:“什么过?”

“赵文华大人弹劾张经糜饷殃民,这一点是千真万确……”陈惇摸了摸鼻子道:“我苏州去岁大水,本就民生多艰,张经不体谅百姓交困,反而多收了二百万石军饷,若非府尹王廷居中筹划,多方筹谋,只怕百姓不堪重负,酿成事变……”

小心觑着嘉靖帝神色,陈惇又道:“而赵大人说的‘畏敌失机’的罪名,倒也不冤枉他,因为畏敌倒不算,‘失机’是差一点真失了时机……”

嘉靖帝一挑眉:“什么意思?”

“据学生所知,张经本来不打算和倭寇会战嘉兴的,”陈惇道:“因为四月初,赵文华私自派遣狼兵出战,那一战损失惨重……因此张经认为狼兵还没有训练完全,即使派兵出战,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嘉兴被围,怎能坐视不管,赵文华和胡宗宪反复催促,张经才同意调大军北上松江。如果没有赵文华的力促,只怕张经还真的失了良机,就更没有之后的王江泾大捷了。”

“这一点赵文华说得很清楚,”嘉靖帝从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气:“他以密奏威胁张经,说如果再不出战就重重弹劾张经,张经畏于朕的责罚,顶不住压力才出战,若再晚上一天,嘉兴就破城了,着实该杀!他张经还有什么好自辩的,朕看任何人在他的位置上,只会比他做的更好!”

“其实张经……学生觉得他是,有功有过,功过相抵,”陈惇见嘉靖帝神色没变,就大胆伸出指头比划,“也许功还大这么一丁点儿吧,因为一来张经调广西狼兵参战,狼兵战果显著,这说明他的训练还是卓有成效的;二来张经知人善任,卢镗、汤克宽、谭纶、胡宗宪、俞大猷,还有学生的老师唐荆川,都人尽其用了,这一点上,学生很是佩服。”

“卢镗是王忬建言起用的,胡宗宪是朕派去的官员,还有你的老师唐顺之,”嘉靖帝道:“由赵文华推荐起复,跟他张经有什么关系?”

“是,”陈惇道:“但张经能推诚任人,下放权力,让几位将军因地制宜,说起来并不是一无是处。而且几位将军在倭寇逃窜之后擅自追击,张经也没有追究责任,甚至王江泾一战,胡宗宪越权指挥军队……张经也没有纠责。”

“这只能说明他张经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行,让贤给胡宗宪。”嘉靖帝神色缓和了许多,语气也不再严厉了。

陈惇就道:“这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比如赵文华赵大人,若是他的手下侵越了他的职权,那他肯定是不依不饶,追究到底了。”

黄锦不由得一怔,心道这小子前面说得滴水不漏,功夫都快比得上内阁那几个大佬了,怎么这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意有所指的话,简直要前功尽弃啊。到底是少年人,沉不住气,不过怎么能要求陈惇这么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严嵩徐阶那样的水磨工夫呢?果然嘉靖帝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来,轻声道:“赵文华怎么了?”

“赵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气量仿佛跟他的大肚子不成正比,”陈惇道:“爱之欲生,恨之欲死,和张经两相厌憎到这个地步,肯定是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但赵大人和张经不对付,连带着迁怒了张经手下的人,甚至学生手下的记者,因为在报纸上多说了几句张经的功劳,也被赵大人气势汹汹地抓走了……”

嘉靖帝若有所思:“赵文华的确是个跳脚的性子,眼里不容沙子……张经手下的人恐怕没有过错也要被他苛责……”

陈惇默默不作声,赵文华上蹿下跳仗着钦差身份肆意揽权干政,他诬陷排挤张经手下的官吏,跟李天宠这个张经的继任者也不对付,准备你死我活一场——陈惇要在皇帝面前给他赵文华来点眼药,皇帝可以容忍你赵文华弹劾走一个张经,但如果你赵文华跟一个又一个的新任总督不对盘,那皇帝就要考虑到底是总督的问题,还是你赵文华的问题了。陈惇是很想皇帝把赵文华直接召回北京,别让他在江南继续祸害了,但显然嘉靖帝对赵文华正是信任有加,予以重用的时候,陈惇还暂时无法搬动他。

搬不动你也要给你吹吹风,让皇帝知道你是个和同僚龃龉不能相容之人,皇帝要用人平倭,难道还要考虑这个人选是不是能和你赵文华相处和睦——倒是可笑了。

“王郇人在赵文华那里吗?”嘉靖帝问道。

“李天宠大人出手相救了,”陈惇道:“学生害怕赵大人不肯善罢甘休,若是因为学生的缘故,让赵大人和李大人龃龉起来,那就是学生的大罪了。不过……”

“不过什么?”嘉靖帝打量着他,看他一张年轻镇定的脸上似乎露出了苦恼的神色,这让皇帝感到有趣。

“赵大人也曾光临苏州府学,要抓走学生这个他认为的幕后主使,”陈惇道:“学生实在是害怕地很,毕竟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学生只能仰仗陛下恩慈,让赵大人饶了学生一命,否则学生过得了陛下这一关,却过不了赵大人那……鬼门关啊。”

嘉靖帝笑了一声,“鬼门关?赵文华有这么可怕吗?他能奈你何?”

“……赵大人还是很有震慑的,”陈惇也笑了:“他可是浙江所有官员头上的一把剑啊。”

“朕就是要用这把剑好好威慑一下他们,”嘉靖帝道:“不过朕看他眼睛盯着军务就行了,没必要跟你这个小小的报社过不去。”

陈惇千恩万谢起来,看来他的报社侥幸还能办下去,“学生保证这报纸今后的一应内容,都经过严密审查,绝不会再混淆视听,让陛下为难。”

第一百零二章 财乏

见嘉靖帝心情似乎不错,陈惇才道:“……学生还想替王郇向陛下乞恩,学生当初设随军记者,就要求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一群与死神经常擦肩而过的人,也是一群与战争无关的局外人,他们冒险、冲动、热情,充满责任感,他们的工作就是力争在被不可预料的死亡夺去生命之前,用文字将战争记录下来,向世人传递真实的战争——所以学生承认他们有冲动、热血、不辨局势等种种缺点,但也敢担保他们绝不会被人收买、隐瞒真相。”

嘉靖帝点头道:“既然你替他们担保,朕就不想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说到底,你这个随军记者制度,并没有不对,今后也可以继续,只不过所有前线出来的稿子,朕都要第一眼过目,并由朕决定在不在报纸上刊登。”

皇帝都是这样,要把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掌握在手中,陈惇绝对是可以理解的,况且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皇帝一手拍板的东西,底下人再不会去反对了,他的报纸还可以更进一步地扩大影响。

这时候门口有小太监趋近,道:“陛下,首辅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嘉靖帝一挥手,陈惇被黄锦带到屏风之后,厚重的云母屏风牢牢遮住了他的身影,但他却可以听到殿前的所有声音。

黄锦向他比划了一个静默的手势,陈惇点点头,就见严嵩迈着小碎步走进来,他身躯羸弱,胡子通白,若不是知道他是权倾天下的首辅,还真以为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无害老头呢。

“臣严嵩叩见陛下。”严嵩颤巍巍就要往地上一跪。

嘉靖帝就道:“行了别跪了,给搬个杌子来。”

严嵩也就顺势起来,老迈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谢陛下恩典。”

严阁老实在是瘦弱,一个不大的杌子坐上去,竟还有半边空余。陈惇看了一眼身边的矮冬瓜黄锦,暗道这家伙要是一屁股坐上去,估计杌子能一秒垮塌。

“……内阁接到河南巡抚和按察的奏疏,以本省岁荒,所征折粮五十四万余石,不足以充藩府禄米,请留临德等仓起运至京的秋粮,折银以补拖欠周王府的禄米。”严嵩将奏疏呈上。

嘉靖帝眼中闪过不耐,“怎么折银?”

“折银比例依从周王府旧例:始封者粳米一百石,内以七十五石折银,每石折银零点五两,另二十五石给以本色米;粟米九百石,每石俱折银零点三五两。袭封者粳米一百石,粟米四百石,本色、折色兼支,其折银比例与始封者同。将军、中尉、主君、仪宾及镇国将军,全支粟米,每石折银零点三五两。”严嵩对这奏疏似乎也了熟于心,各项数据一一报来。

嘉靖帝手中的木鱼狠狠一敲:“零点五两?河南禄米每年以零点八两征收,以零点五两和零点三五两放支,一岁所入,尚有所积,他们敢报零点五两?”

陈惇在屏风之后默默听着。

要说大明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三大绝症:宗藩、军制和财政,就像三座大山,压得老百姓直不起腰来,而严嵩说的宗藩禄米的问题,就直接关联了两个。

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吃祖宗余荫的宗室了,这些宗室好比吸食大明血液的寄生虫,大概是如今大明有识之士的共识了。他们不事生产,却有万顷土地,享受国家拨给的禄米。按照规制来说,一个亲王每年从国家那里可领供米五万石、宝钞二万五千贯,锦缎、纱罗、绢丝、冬布、夏布各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试想,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那么到如今嘉靖年间已经繁衍到三万五千人的宗室开支,又是多大一笔虚耗呢?

许多宗室是从太*祖那辈算起,到如今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却依然享受着国家供养,一个个不要命地生儿子,而生下的儿子大大小小都可以领到禄米!

大明的财政问题就更大了,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一定会在由中央总度收支,只有本朝,财政十分拮据,没有办法由中央总收总支,而是地方先拨出以供应本省,余下的才送到中央再行分配。

至于为什么财政拮据,因为商税太低,以农业税为主。中央财政缺乏收入来源,不仅没有储蓄,而且常常预支,在四方无事时,也就勉强可以度日,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天灾**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

如今这个周王府禄米的问题,实际就是因为朝廷频年对南倭北虏用兵,还要修大殿、修边墙,国库空虚,自然没法给宗室发足禄米,周王也是个倒霉催的,二年多了都没领到俸禄,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手动拦截了临德发往太仓的秋粮,要求朝廷把粮食折银发放给自己,要不然自己一府之人就要饿死了。

嘉靖帝愤怒肯定愤怒:“……朕的百官都没钱过年呢,从过年伊始,朕记得还没给他们发俸呢,也没见他们拦下秋粮,要求折色!这周王府封地在开封,别以为朕不知道,周王府在河南多少州县里,都有或大或小的土地,每年黄河决口,大水淹过的土地都是淤地,这周王府年年来寻这样的好地,占了不知道多少,朕都不问他们要田税,他们还反而怨朕不给他们发俸!”

说着他扔掉木鱼梆子,像个陀螺似的在大殿转了起来:“外患日炽,连年灾荒,百姓饥困,谁能体谅朕的难处?他们眼里都只有自己那一点利益,少了一口吃的就要叫唤!一说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是朕的血亲,岂不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沾了二百年太祖的光,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严嵩垂着头看着嘉靖帝发泄怒气,等到皇帝又重新在榻上坐了下来,他才欠身道:“陛下说的是,宗藩的确是个大包袱,可这大包袱也只能背着,扔是不能扔掉的……”

严嵩的话绝对没有错,因为本朝中,皇室和宗亲的关系是比较特殊的,属于又拉又打,又忌惮又安抚的那种——因为当年成祖这个牛人就是由宗藩扯旗造反最后做了皇帝的,翻翻史书,这例子还真他么是独一无二的,从那时候起,朝廷对藩王就严防死守起来,不过百五十年后,还是出了宁王之乱,甚至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更改帝系的事情,从孝宗武宗传下来的皇位被宗室出身的嘉靖帝继承了。

嘉靖帝做了皇帝,就更重视对宗室的团结,不然大家都不服气,以前是一家子做皇帝,长子继承其他人没有希望也就罢了,现在皇帝轮空由杨廷和做主定了兴王世子,他们可不看兴王是宪宗的次子,他朱厚熜又是兴王的嫡子,他们只看到帝位轮空了,大家都流着一样的太祖血脉,凭什么你能做皇帝,那这皇帝今年你做,明年是不是也可以到我家啊?

“毕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朝廷支给藩王禄米,理所应当,”严嵩劝慰道:“总不能因为一点禄米,就闹翻了,寒了宗室的心吧?”

严嵩的话外音很明显,能用一点禄米羁縻和安抚宗室,总比动刀动枪闹得好吧。

嘉靖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拖了两年的禄米,也没见他们真的饿死……”

说起来还是嘉靖帝心虚,道:“拖欠他们多少银子?”

“共计三万二千两,”严嵩清清嗓子:“折色米的话……”

“不折色,”嘉靖帝冷冷道:“让他们把私自截留的秋粮尽数上缴,不许存留一颗粮食……”

陈惇在屏风之后微微跺了跺站得发麻的脚,就听嘉靖帝道:“他们敢私自截留秋粮,朝廷要是默许了这个做法,以后其他宗藩也有学有样,到时候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全都闹将起来,要怎么收场?”

到底是执掌天下权柄三十年的皇帝,在这个事情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维护他的统治和威严:“他们说是宗亲,一样是朕的子民,不经父母同意,何得私自取用?夏税秋粮是朝廷养命之源,不许任何人有任何想法……不过朕也要考虑他们的脸面,周王府向来恭顺,一贯是宗藩表率……朕看就让河南布政司将本地的竹木抽分补贴给周王府,以补禄米之不足。”

严嵩当即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去拟条子。”

“不急,”嘉靖帝又道:“朕叫你来,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江南总督的继任,你有人选吗?”

陈惇深吸一口气,暗道来了。

严嵩不动声色道:“张经虽然获罪,毕竟还未确定……臣看还是等陛下亲自讯问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倭寇经王江泾一役,一定闻风丧胆,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了。暂代总督一职的李天宠是老成持重之人,自然能维护东南安定,不负陛下重托。”

嘉靖帝露出一丝烦躁,被严嵩收入眼中,心中一喜,知道这是皇帝已经不耐烦听到张经的事情了,这事情几乎已经定性了。

“张经能力不足,李天宠和他一样,也是个嘴皮子上有功夫,做不出实际东西的,”嘉靖帝道:“朕要任用一个真正有筹划的,能做出实际的人。”

严嵩神色不由得一滞,昨天他还听皇帝说,张经罪大恶极,畏敌失机,挟寇自重,怎么一天的功夫不到,张经就成了能力问题了?

如果是能力问题的话,那就是“非不为,而不能也”了。也就是说,皇帝忽然改变了想法,认为张经是能力欠缺,而不是态度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朕虽然恼恨张经,”嘉靖帝幽幽道:“但大胜之后却处置统帅,天下人议论纷纭。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趁机乱嚼舌根,岂不是让抗倭的大好形势,都付之流水了吗?”

严嵩心道你哪里还在意天下舆论,早在十年前你决心要在深宫里修玄那一天,遭到的非议还少吗——不都被你挥舞着大棒子打下去了吗,这时候却跟我说什么天下舆情,真以为我老糊涂了,跟外头的言官一样好糊弄么?

第一百零三章 讲笑话

想是这么想,严嵩这么多年对皇帝地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但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没有摸明白,他还在思索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皇上早就信了赵文华的话,而严世蕃的断章取义更是让皇帝按着他们的想法将张经下诏狱问罪了,眼看就要定罪,怎么会一夕之间就风云变幻了呢?

严嵩飞快地思索着,但原谅他七十多岁的人了,脑筋转得也迟缓了许多——不过就算他恢复年轻力壮的时候也没用,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这战局的改变是因为陈惇的忽然介入。

而站在后面偷窥着一切的陈惇并没有感到半分放松,不过他一双眼睛没有一直盯着大殿中的打机锋的君臣二人,事实上他自从转入这个大屏风之后,就注意到了这个屏风的与众不同。

这个用天然云母切割的屏风,抛光面呈现出未经人为雕绘的天然图画,风格多变,气象万千,乍一看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影子,当然陈惇不是在鉴赏这个屏风的价值,他注意到了屏风上面的刻字。

这些刻字其实是密密麻麻的人名,约莫有三十余人之多,而名字也让他非常熟悉,罗洪先,赵时春,周怡、杨爵、唐顺之,还有徐阶……

其中尤以徐阶的名字最为特别,明显是写上去又划掉了,但痕迹仍在。而且徐阶的名字后面,还有八个歪歪斜斜的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

陈惇但看唐顺之的名字赫然在上,就知道这是招惹了嘉靖帝不满的官员名录,皇帝把这些他讨厌的人的名字刻在屏风上,用来提醒自己,永远不任用这些人。

这其中有些人是真的没有再任用了,比如罗洪先、赵时春,有的人让嘉靖帝震怒,直接下了诏狱,死在了狱中的,陈惇一个个看下来,似乎唐顺之还是里面运气不错的一个,虽然蹉跎了二十年,但最后赵文华这个老东西也不知怎么上奏的,竟然让嘉靖帝同意了起复他——在这一点上,赵文华还算做了点好事,虽然他的本心是要用唐顺之来对付张经。

相比之下,徐阶就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皇帝心中早已认定了他是个“小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写出来。改变皇帝心中固有的成见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这一点陈惇已经是深有体会了。他刚才在殿前对答,看上去行云流水,其实嘉靖帝每一个问题他都提前想到了,并且他的回答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每一个字都推敲过,而且在揣测皇帝心思上,他还得了陆炳的近身指导——才有这样的结果。

所以让嘉靖帝把徐阶的名字写上去又划掉了,那只能说明徐阶的个人能力是如何的突出,当然,这个严嵩一辈子最大的敌人,现在还没有完全显山露水,但这冰山一角已经让陈惇感到了怵然。

他么的,陈惇忽然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声,两辈子加起来的人,大世面也是见过的,怎么就心态失衡起来……可能因为、可能因为,那些在书上的辉煌的名字,辉煌的符号对他的影响太深了,终于有一天他亲眼面对了这些人物,他怀想过的那些人物,一个个都这样简单轻易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也是人啊,即使呼风唤雨手段高超,但也是人,不是有法术的神仙——只是五百年的时光仿佛给他们镀上了愈厚的光芒,当时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把这样的距离拉近了,这种光芒就应该慢慢褪下,而还原一些本原的东西。

你瞧,严嵩也有蒙圈的时候,皇帝也有耍赖的一刻,甚至身旁的大胖子黄锦,刚才自觉和自己拉远了距离,偷摸摸地放了一个闷屁,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呢,一张老脸上尽是舒爽。

陈惇不知怎么有点想笑,他觉得自己昨晚上白白熬了一夜,以后大概除了天塌下来,他不再会有寝食不安的一刻了。

严嵩看到嘉靖帝的神色,心知这就是最终决定了,张经不会死,最多只是一撸到底。他心中疑惑,不过却安慰自己,好歹是将张经拿下了,那空缺出来的总督位置,既然皇帝让他推举人选,就是要任用他的人的意思了。

“以老臣看,”严嵩就道:“赵文华上疏称赞胡宗宪御敌有方,两人又相处得宜,不如就让两人一个统帅,一个督军,继续干下去。”

没想到嘉靖帝默然了一下,却道:“不行,胡宗宪此役虽然有功,却还不足以出任总督职位,朕看你一时半会没有人选,那就回去好好想想,呈个奏疏上来。”

严嵩心里似乎有一丝明悟,当即道:“老臣遵旨。”

等到严嵩退下,嘉靖帝又吩咐黄锦道:“去徐阶府上,让他也出个总督人选的奏疏。”

黄锦当然不是亲自去,很快就有一个小太监领命出了宫门。唯有陈惇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嘉靖帝十分中意胡宗宪,还知道他和赵文华处的来,怎么就不同意任用胡宗宪呢?

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惑表现出来,在陪嘉靖帝吃饭的时候,这种疑惑早都被他严严实实藏在了心中。

很快陈惇就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不是通过领导的面试,而是陪领导吃饭了。领导留饭绝对是个大考验,考验什么,考验演技。辛辛苦苦锻炼了多少年谈笑风生的演技总算要再拎出来了,陈惇也觉得十分荣幸。

一般人同皇帝一起吃饭,都会觉得如芒在背,陈惇还为自己的淡然而窃喜,却忽然又想到,能陪皇帝吃饭的人那是一般人吗——

当然皇帝的饭局还是很丰盛的,比如说光是汤品就有六道,牡丹头汤、蘑菇灯笼汤、龙松汤、玛瑙糕子汤、锦丝糕子汤、木樨糕子汤……味道确实不错,只除了一条,都是素。

修道的皇帝不是不吃肉,而是这几日正在斋戒,陈惇只当陪他清洗肠胃了,倒也吃得赞不绝口。

跟陈惇吃饭的人大概都有一种食欲旺盛、胃口大开的感觉,因为陈惇正是健壮发育的时候,吃饭那叫一个海纳百川,风卷残云,何况陈惇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口点心,放开肚皮还真是让嘉靖帝大开眼界。

“他们路上没给你吃的吗?”嘉靖帝越看越好笑,只略略动了两筷子,便让黄锦把新上来的菜都堆在陈惇面前。

“让陛下见笑了,”陈惇不好意思道:“学生平常就很能吃,何况今日见到了陛下。”

“见到朕为什么能吃?”嘉靖帝问道。

“见陛下,如见父母也,”陈惇的马屁大概已经拍到了一个无耻的境地:“在父母面前,何须遮掩呢?”

嘉靖帝是被他拍得浑身舒泰,那边黄锦也是大开眼界,心道在拍马屁上果然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连跟在嘉靖帝身边听了多少年马屁的黄公公都招架不住了。

如果陪领导吃饭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好了,当然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人们不会把这项差事视作天下四大难事之首了,果然嘉靖帝一边吃,一边同他说话,一开始不过问一些苏杭本地的民情,这一点上陈惇所见所闻都可以拿来说。不过很快,这话题走向就歪了,因为嘉靖帝忽然要求他说个笑话。

陈惇张口就道:“……有个官儿过生日,属下给他送了个银子打的老鼠,因为他生肖属鼠。这官儿十分高兴,第二日专门把这个有眼色的属下召过来,一本正经道:‘夫人的生日也快到了,她是属牛的’。”

很简单的笑话却逗得嘉靖帝哈哈笑了起来,不过还没有一秒钟呢,嘉靖帝又当场作色道:“普天下的官员,都是这副贪财的德性!什么两袖清风,都是嘴上说说罢了!”

陈惇冷不丁见他发怒,吓了一跳,差点上演一出刘玄德落筷的经典戏目,却见黄锦悄然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惊讶。

果然嘉靖帝简直就像川剧变脸一般,很快又乌云转晴,活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把陈惇看得目瞪口呆。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嘉靖帝因为长期服食丹药,喜怒无常,很多时候暴怒也并不是真的发怒,这一点他身边伺候的人最清楚。

嘉靖帝对陈惇的笑话似乎来了兴趣,陈惇看到一叠素馅的小笼包,便又讲了个包子和馒头打架的故事,把嘉靖帝逗得一阵宛尔。

见嘉靖帝还真是来者不拒,陈惇居然越发胆大,又说了两个带颜色的段子,让嘉靖帝和黄锦大眼瞪小眼,随即笑得不可自抑。

“还有什么好笑的?”嘉靖帝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再说一个。”

陈惇这回微微一顿,道:“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被人围住取笑:‘你没看到你的鞋子不一样?一只脚穿的是布鞋,一只脚穿的是高靴,赶快回家去换一下吧。’这人就道:‘我家里的鞋子也是一只布鞋,一只高靴,回家有什么用?’”

嘉靖帝笑了一下,随即神色一变,冷冷地盯着陈惇:“……你这是借故讽刺朕,说朕不论派什么人去东南,都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陶仲文

陈惇道:“学生不敢,学生绝没有这个意思。”

嘉靖帝死死盯着他,却问道:“没有吗……那你说,朕应该派谁继任这个总督之位呢?”

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严嵩推荐了胡宗宪你又不同意,陈惇就道:“学生不过是个终日埋头书本争取中式之人,哪里知道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谁有能力,谁没有能力呢?想来东南总督之位至关重要,陛下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学生对陛下的一切任命,不敢有丝毫质疑。”

见嘉靖帝丝毫没有被打动,陈惇忽然想起来陆炳说的,你若是答的不合陛下心意,下场肯定凄惨;若是投机取巧不肯给予明确答复呢,更会被当成心怀奸邪的小人,下场只有更惨……陈惇心中一跳,暗道这一回算是要完,陆炳这提醒了也等于没提醒,因为自己根本猜不透嘉靖帝的心思,谁知道他到底想任用的人是谁?关键是他刚才那番话其实没有说谎,他的确是初来北京,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啊,你这让我怎么猜,猜得到才见鬼呢。

这经验居然还有套用不上的时候,陈惇一阵暗恼,怪不得陆炳最后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让自己临机应变,果然这一句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相——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学生心里想起一个人来,除了他,还真想不到别人了。”

嘉靖帝哦了一声,“是谁?”

“都御史王忬。”陈惇摸了摸鼻子,正色道。

“王忬?”嘉靖帝又被他大大惊讶了一次:“你说王忬?”

“就是他,”陈惇道:“在杭州我就见过他,那一次倭寇临城,还是王大人指挥都司兵马,击退了倭寇呢。”

嘉靖帝道:“王忬无领兵之才,那一次朕是派他去观察倭寇情势的,不到三个月朕就叫他回来复命了,你说的大捷,是卢镗他们的功劳。”

不得不说,嘉靖帝对他的臣子是了解透彻的,这是一个政治家的天赋,王忬、王世贞、王世懋父子三人骨子里都是文人,文人是不能领兵的——但嘉靖帝最大的毛病也在于他太聪明,聪明人都选择相信自己而误判他人。

“王忬去了大同赈灾,”一丝阴云从嘉靖帝眼中闪过:“大同、宣府今年灾荒严重,宣大总督上疏请求加发太仓银十万两赈济,可今年不止是他们,四处水旱告急,河南这个粮仓也大荒……朕从什么地方给他拨银去呢?”

嘉靖帝的暴躁不安归结底都源于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控,以陈惇看来,大明最大的问题还真不是南倭北虏,而是财政这个养命之源快要枯竭了,又不能开源又不能节流,这个问题怎也找不到解决之道,国家也就渐渐要失控了。

嘉靖帝一暴躁,饭也不吃了,一挥手就将满桌的席面撤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回到他的大殿里斋醮打坐去了,留下陈惇一个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黄公公,”陈惇就跟黄锦商量:“我能回去了吧?”

黄锦的大褶子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不急,不急……皇爷挺喜欢你的,要留你在苑里多住几天呢。”

陈惇道:“这不妥吧,我是外男,不知道礼仪规矩,害怕一不留神冲撞了贵人。”

黄锦哈哈大笑道:“公子不过十七八岁,却比阁老们还小心谨慎些。”

陈惇摸着鼻子苦闷道:“伴君如伴虎,小心无大错嘛。”

黄锦十分和气地带他在西苑里逛了一圈,令陈惇惊讶的是,所有西苑里的太监宫人看到他并没有觉得惊异,反而都像认识他一样,十分殷勤地跟他打招呼。

“奇怪吗,”黄锦乐呵呵道:“梦龙公子的小说风靡天下,他们都喜欢地很。”

原来是我的书迷,陈惇道:“名为身累……这话可不是虚的。”

陈惇和黄锦说话,自然比和嘉靖帝说话容易许多。何况这大胖子稳坐内廷第一把交椅二十年,春风化雨的功夫也不是盖的,似乎是与陈惇说得高兴了,话语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许多嘉靖帝的喜怒来,比陆炳告诉他的更细微些。

怪事了,陈惇暗道,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对我教益良多的。

他还来不及再深入想一想,就见黄锦微微“哎呦”了一声,指着前方道:“陶天师在那里,公子最好去他那里,求得天师赐福。”

这位大名鼎鼎的陶天师,本就在陈惇需要拜见的名单中。无他,因为这人实在是太牛逼了,由同乡好友邵元节邵天师推荐入朝,以符水哩剑,绝除宫中妖孽,得到了嘉靖帝的信任。十八年皇帝南巡,陶仲文随之,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随即又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总领天下道教。后来据说是为嘉靖帝祷病有功,进礼部尚书,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封其妻为从一品夫人,再后来加授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领三孤,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惇当即趋上前,道:“小子陈惇,见过天师。”

陶仲文七十八了,比严嵩还老五岁,但人家似乎有驻颜的神功,看着比严嵩年轻多了,而且人家白发之中还真有明晃晃的几簇黑发,是从根上黑起来的,让人不禁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返老还童之术。

陶天师已经退下了他那专用斋醮的华丽道袍,一袭麻布长衣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笑眯眯地看着陈惇,半月牙一样的眼睛露出了兴味来。

“贫道见你额头发青,青主忧,”陶仲文笑道:“看来你最近果然是摊上了事。”

所有神棍的开场词都是一样的么,陈惇腹诽道,非要把人忽悠瘸了。

“天师神通广大,”陈惇小声道:“自从小子被缇骑押解至京,一路心悸,唯恐陛下震怒,让小子死无葬身之地……都好几天没睡好了。”

陶仲文微微一笑,道:“但看你御前召对,丝毫没有受惊的模样啊。”

“天师明鉴啊,”陈惇道:“因为小子对陛下一片忠悃,本就问心无愧罢了。”

“心内无奸,行迹自然坦荡,”陶天师淡淡道:“你小子聪明着呢,怕不是有高人指点。”

陈惇心里一跳,这老头难道真的修炼有术,一眼能看出自己的底细来,轻而易举就洞察了一切,早知道当个道士既有富贵,又能延年益寿潇洒自如,自己还白费这个劲儿要科举出仕做什么,陈惇心中竟涌起改行的冲动来。

陶天师似乎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道:“想当个道士?”

陈惇这下不敢胡思乱想的,这老头难道是在自己脑子里架了个显微镜不成:“当道士,能吃肉,能娶妻吧?”

“老道修的是太一教,不是全真教,”陶天师道:“以从事符籙斋醮、内修金丹为主,不会戒弟子吃素,也不禁婚娶。”

陈惇想起这老头似乎还有两三个儿子呢,都凭他获得了荫封,更是觉得当道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他还是要先取取经:“道士好当吗?”

“好当,怎么不好当,”陶天师一挥浮尘,陈惇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专属忽悠的光芒:“每天抱朴自守,清幽正一,上通于天,得悟大道,遂求长生。如果由老道我亲自传授,以你的资质,很快就能登堂入室。”

“什么叫登堂入室?”陈惇带着星星眼看他。

“金砂入五内,雾散若风雨。熏蒸达四肢,颜色悦泽好。鬓发白变黑,更生易牙齿。老翁复丁壮,耆妪变姹女……”

这毫不逊色传销的一番忽悠,让陈惇瞪大了眼睛,西王母的灵药都没有这么神呢,“……可是,还是会死。人都会死的。你们道教里不承认死亡,说是‘尸解’对吗?”

被火烧死,称作“火解”;被水淹死,称作“水解”;被杀死称作“兵解”,这么讳言死亡,是因为知道所有人终将一死,根本没有人是个例外,那他的教义中神仙体系又没法解释了,所以大家想来想去,说那**是遗留在人世间的驱壳,而假托一物升天。

让陈惇惊讶的是,他的直白并没有触怒陶天师,他甚至神色都不曾改变,仿佛刚才说那些大道、长生的人不是他:“……是啊,人终将一死,可很多人痴迷道法太久,为长生之说所惑,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老不死之术,修玄功大成之后,可以白日羽化登仙。”

陈惇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怎么他自从来了京城,见到的一个个都是猛人,那边陆炳不见对皇帝的丝毫畏惧,这边陶仲文又明目张胆地说皇帝所想都是虚妄,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牛逼,还是已经丧失了对皇权的敬畏。

“世人向道士求长生,求金丹,求符箓,”陶仲文道:“道士自己也在追求这些。却不知真正的道士并不炼丹,并不画符,真道士凡有七阶,一者天真,谓体合自然,内外纯静。二者神仙,谓变化不测,超离凡界。三者幽逸,谓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四者山居,谓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五者出家,谓舍诸有爱,脱落嚣尘。六者在家,谓和光同尘,抱道怀德。七者祭酒,谓屈己尘凡,救度危苦。”

陈惇忽然领悟这个意思了,原来真道士修的是“道”,假道士痴迷于“术”,真道士修炼到最后不仅在思想境界上“仁智自安、抱道怀德”,而且最后可以拯救世人。而假道士再怎么修炼他那个驱鬼降妖之术,都是假的,别说是拯救世人,就连自己都超脱不了。

第一百零五章 忠告

“当年陛下向我求长生之术,我就是这么说的,”陶仲文叹息一声:“奈何陛下不听,舍大道而就小道,沉迷太久,难以自拔。一国之君沉迷道法,并非道门之幸,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惇洗耳恭听道:“不知道。”

“我们道家深晓阴消阳长的道理,老道揽阅史书,发现一个规律。佛教兴则道教衰;道教兴则佛教衰。就拿本朝来说,高皇帝出身沙门,自然贬斥道教;成祖得真武大帝庇佑,武当大兴,而白莲教却几乎被赶尽杀绝。宪宗生前宠爱的一批道士,在孝宗登基后全部被驱逐。武宗常去佛寺,今上却独尊道家。”

陶天师看着低头沉思的陈惇道:“如今我们道家又一次兴盛了三十年,老道不用推算都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到时候新皇登基,我道门恐怕就要经历一次大劫难了。”

陈惇心道,皇帝为了专注修玄,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多少言官直言进谏,却被无情杖责禁锢,朝野人心积怨已久,皇帝要是驾崩了,他们多少年的怒气肯定一股脑地倾销在这帮道士头上,到时候不是道门的大劫还是什么。

“殷鉴不远啊……”陶仲文叹息一声,“我年纪大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要向陛下乞休求还山,老夫我兢兢业业二十年,总算全了始终,可是我一人身免,却无法庇佑徒子徒孙……当初我为了巩固地位,推荐了不少方士,他们大都是徒有其表,而且智小而谋大,到后来更是位尊而德薄,老夫在的时候,尚且看在同门面上,遮掩一二,提点一二;老夫若是有朝一日离去,只怕这些人胆大恣意,自取灭亡啊!他们身死名裂也就罢了,只怕将来有人迁怒道门,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这就是老夫我不放心离去的原因。”

陈惇知道皇帝身边的道士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心怀叵测的小人,而且他们的下场都不好,唯有眼前这个陶仲文,是难得的与嘉靖帝善始善终的人,但他现在说这些话,似乎不仅要求生前尊荣,还想要保全身后之名。

陈惇实在有点郁闷,只道:“天师为何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子说这种话?所谓交浅言深,天师难道以为小子能帮上什么忙吗?”

陶仲文缓缓笑道:“老夫说这话,自然有一番道理。因为老夫推演了无数遍,却发现能让我道门安然度过此劫的,非是别人,就是你啊!”

陈惇大惊失色,想说出什么话来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穿越肯定是带了金手指的,要不然怎么一个两个的全对自己另眼相待?

他哭笑不得道:“您就别拿小子开玩笑了,什么道门的大救星,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小子能拯救道门的……小子现在头上的罪名还没洗清呢,更没有为官做宰,您老就是找人也要找阁老部堂们,您请托严嵩、徐阶陆炳他们才是正理,找我能做什么呢?”

“非也,”陶仲文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老夫我都观察过了。七老八十的,捱不到身后;年轻力壮的,又自以为得意,殊不知登高跌重的道理。更有人心口不一,如今恭顺有加,竭诚志道,将来却要倒打一耙,拂尘落泥。谁能指望地了,谁又能作为依靠呢?只有你了。”

陈惇连连摇头道:“天师太高看我了,就算我肯照拂,也要我说得上话才行。小子明年乡试,后年会试,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就算一路连捷,点了进士做了翰林,也要苦熬数十年,方才能在朝堂立足,总算能有一些话语权。这数十年时间里,还有仕途不测的时候,还有登高跌重的时候,起起落落不知道多少日子,到时候只怕早就风住云停,尘埃落定了。就算是一直记得您的托付,只怕也无能为力。”

“你如果担心仕途,那就是杞人忧天了。”谁知陶仲文笑眯眯道:“你小子官星照耀,少年得志,除了陛下,我还未曾见过比你更好的面相呢。”

陈惇似乎又看见了陶仲文的背后伸出八只手来向他招手:“……天师玩笑了,命运这东西,似乎很难说吧。”

“不管你信不信,”陶仲文一挥浮尘,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就算你答应了,”见陈惇犹豫着点头,陶仲文忽然道:“再给你个忠告,跟陛下身边的太监们,可要保持良好关系。”

陈惇一挑眉,就听陶仲文道:“这些人心存不仁,嫉恨嗔怒之心,本就比旁人重,你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便给你穿上几回小鞋……老道原有个弟子,便是说错了话,被他们诬陷,最后杖死了。”

陈惇心中一惊,看来深宫之中,就算是陶仲文这样的高手,也被人明枪暗箭过,不过他很好奇能诬陷陶天师的弟子的大太监是谁——估计也是内廷颇有权势之人,他刚要说话,就见陶天师忽然一掌推来:“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

陈惇被推得一个趔趄,疾走了七八步,却忽然看到黄锦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太监迎面走过来,这太监看着年轻些,一双吊捎三白眼看了过来。

“这个就是……”他似乎猜出了陈惇的身份:“梦龙公子?”

“可不是嘛,”黄锦笑呵呵道:“厂公好眼力啊。”

东厂厂公陈洪!陈惇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应对了:“原来是陈公公,小子有礼了。”

“看着真不像能写出《白蛇传》的人,”陈洪一双眼睛嗖嗖地上下打量他,嘴中又啧啧道:“年轻啊,太年轻了。”

陈惇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呵呵一笑。

“皇爷既要留你在宫中,想来很快便又能看到新书了,”陈洪桀桀笑道:“梦龙公子的新书是什么打算?”

陈惇就道:“不准备写书了,这几日是专心待罪。”

陈洪又眯起了眼睛,黄锦这时候就道:“陈公公身负皇命,还有要事,等有空暇了,我们几个宫里头的老人再做东,请梦龙公子吃酒。”

陈洪点头而去,他还有旨意要传达呢,不多久内阁就收到了嘉靖帝的圣谕:胡宗宪勤勉任事,不避矢石,提督水师战船,升苏州兵备使,抗倭有功,着赐银币二百,赐穿麒麟服……张经畏贼失机,以纾东南大祸,本应斩首以儆效尤;念尔苦心备兵,王江泾却贼有功,即日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其余将官各有赏赐嘉奖,算是对王江泾大捷定了性。

严嵩叹了口气,将拟好的诏书下发行人司,他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一次对张经的必杀之局怎么就没有竟全功,但他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好将之归为皇帝对李默生病的怜悯——自从张经被锁拿至京之后,李默就生了一场大病,虽然拖着病体来求见皇帝,为张经求情,但皇帝那时候似乎一点情面都没有讲。

也许李默失望而归的样子触动了皇帝吧,严嵩暗道,这一次虽然没有将张经彻底解决,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李党的嚣张气焰已经被他打下去,丧失了张经这一员骨干,李默再想要跳起来和他作对就不那么容易了。

当然杭州那里,接到诏书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赵文华面色铁青,送走了使者之后就破口大骂,将张经从头咒到脚,说这个老匹夫是侥幸逃脱了;李天宠的反应也算不上欣喜,因为他觉得张经有功无过,朝廷却将人削职为民,实在是寒了天下人心。

只有胡宗宪面色沉静,心中却是如释重负。

张经洗雪冤屈,重新坐稳总督的位置,这是他决不能允许发生的,他对江南总督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不管谁坐上去,都是他的眼中钉、拦路虎。

但眼看着张经无罪致死,他做不到,即使他已经和赵文华同流合污,但他心中知道他和赵文华本质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相同的利益绑在了一起——他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依附他从而获得掌握东南的大权。

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再好不过了。胡宗宪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心中却不由自主思来想去,不知道远在北京的皇城里经过了怎样一番翻云覆雨的决策,不知道各方大佬又在其中如何逞弄机心,但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一切似乎都和他那个被锦衣卫捉走的兄弟有关。

此时的苏州府学之中,也是一片低迷的气氛。

作为学宫头号知名人物,陈惇的存在像是一个醒木的标牌,只要他在,王夫子所有的火力都能被吸引走,当他不在的时候,其他学子终于平摊了火力,各个都感到难捱起来。

“……看到没有,三十页,明天就要交,”潘庚抖了抖手中的纸张,“今晚又要点灯熬油了!王夫子这两日是不是把固本精元汤当舒筋健骨丸吃了?”

王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才吃错药了呢。”

“都别说了,”邹应龙低声道:“还不是因为梦龙不在,王夫子抓不到典型吗?”

听到这话的学子都深感赞同地点头起来:“梦龙不在,做什么都没意思,这上课也难熬了!”

“你说梦龙这次被抓走,是不是……凶多吉少啊?”不知是谁偷偷来了一句,顿时引得众人怒目而视,他举手投降道:“我不是故意诅咒,而是锦衣卫……我说,那可是锦衣卫啊,谁能好模样地从锦衣卫里,脱身而出呢?你们说,当时梦龙是不是为了把咱们劝回去,才故意宽慰我们,说很快就能回来……其实,他这次摊上的事情,实在是很骇人!”

想起陈惇的罪名——因言获罪,众人都心有戚戚起来。本朝不是宋朝那样言论自由的朝代,相反,今上嘉靖帝对言官深恶痛绝,对言路也一直压制,如今陈惇在苏州所办的一张报纸都能惊动锦衣卫,又怎能真如陈惇所说的,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很快就能回来呢?

“早知道就不应该听他的话,”邹应龙一锤桌子,懊恼道:“应该跟他进京,给他伸冤!”

“……现在去也不迟吧?”这话居然是王世望说的,见众人像看新大陆一样看着他,顿时恼怒道:“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公私不分的小人?哼,他陈梦龙虽然不是啥好鸟,但这一次的事情,可原本跟他无关,他是替手下人顶罪了。”

众人居然都没有反驳那一句“陈梦龙不是啥好鸟”的话。

“不要煽动人心,”林润警告地盯了王世望一眼,才道:“我们要相信梦龙。他向来是个心中有定数的人,既然说了这事情他可以摆平,我们就应该相信他的能力。等北京的消息吧……现在不是从长计较的时候。”

众人各有所思。

“……哎,那事儿是真的吗?”终于有人问道:“就是陆氏女郎……和陆家决裂的事情,真的?”

“千真万确,”好事的潘庚一努嘴:“没看陆近潜这小子都几日没来了吗,倒真佩服陆东君的勇气,不仅断了关系,还坐船跑了!”

“那她是真的,和……梦龙?”

众人都提起精神来,三吴第一美女的心上人居然是梦龙,他们乍听之下,也如塞了个炮弹一般。如今这消息即使被陆氏阻塞,但依然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心思飞短流长,”王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冷笑一声道:“看来是我的课业太轻了,都给我把学规抄二十遍!”

众人懊恼地站起来,心中无比思念远在北京的陈惇。

第一百零六章 药丸要完

苏州与北京相隔千里,但老话说背后说人,必有感应,果然不是虚的。陈惇的鼻子里仿佛吹进了十方灰尘一般,痒地不得了,但他现在身在大殿,前方是守着丹炉准备开炉的嘉靖帝,陈惇想起自己平日打喷嚏的声音,觉得他一个喷嚏出来,很可能嘉靖帝会失手弄翻丹炉。

憋着不打喷嚏是很难受的,陈惇不知道这是他的一帮同学们在背后议论他,只道是北京的气候太干燥,呼吸器官适应不了的缘故。他只好强忍着,五官都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神色。

嘉靖帝一转头就看见了他这个狰狞的模样,倒是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惇被他一惊,鼻子里的痒意反而消退了下去,他顿时道:“学生有幸能跟陛下一同见证金丹大成的一刻,实在感到太……激动了。”

嘉靖帝哈哈一笑:“没见过世面,既然你如此欣喜,等会开出来,就赐你一颗尝尝。”

陈惇头一次只恨自己话多,嘉靖帝的药丸,吃了那是真要玩完了。

陶天师在一旁观察炉火,终于点头道:“时辰到了,请陛下开炉。”

嘉靖帝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来,等到黄锦扑灭炉火,他便大喝一声,揭开炉盖,一阵白色的烟雾蒸腾起来,只见那脸盆大小的丹炉里,居然有一颗黄灿灿的金丹,这金丹居然有鸡子大小,看着真叫一个非同凡响!

陈惇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幸好这炉子里只有这一颗丹药,只能留着皇帝自己吃了。没想到嘉靖帝哈哈一声,伸手拿起金丹,放在了托盘之上,却又从炉子里倒出七八颗红彤彤的丹药来,这几颗丹药体积小一些,大概有嘉靖帝衣服上金纽扣的大小。

“金丹、红丹俱成,恭喜陛下!”陶仲文率先贺道,随即大小道士和黄锦都乐呵呵地恭喜嘉靖帝。

嘉靖帝自己也十分高兴,一颗颗数着将丹药放在了匣子里,又拨出两颗红色的来,将其中一颗像是施舍一般给了陈惇:“既然你眼巴巴地盼着,朕也就赐你一颗,让你也尝尝灵丹的滋味,不要觉得朕小气,这丹药是用一百多种天灵地宝做出来的,陶天师又把着罡风真火,差一时半刻也不行,且一炉练不出来几个,能祛病延年,效果显著,朕没有多的给你了。”

陈惇心道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这是“眼巴巴盼着”,我这是用全身心拒绝啊:“学生谢陛下隆恩,只此一颗就足矣,岂敢再贪?”

他盯着这枚圆润润的红丹,虽然这颜色、这形状都让人很有一口吞掉的**……但这是水银硫磺练出来的东西,重金属严重超标有木有!陈惇看着黄锦笑眯眯端着盘子走过来,脑子飞快旋转着,要想出个办法来拒绝。

但他一时半会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来!

“……这丹药要怎么吃?”陈惇只好道。

“清水送服。”黄锦又给他倒了一碗水,仿佛看出了陈惇心中的不情愿,居然给他一个略带警告的眼色。

陈惇登时一个激灵,知道眼前这就是一杯毒酒他也得毫不犹豫地喝了!这可是嘉靖帝的赏赐,没错,嘉靖帝一直把丹药当做无上的赏赐,平时十分吝惜,除非严嵩、陆炳这样的宠臣,方才赐予,如今竟然破天荒给自己一颗,那代表什么,代表嘉靖帝对他是满意的,并且认为可以给与他一定的恩宠。

嘉靖帝用入值西苑来划分群臣,群臣被他分为能入值西苑的人,和排除在西苑之外的人。当然入值西苑的人不只是阁臣,还有陪他炼丹,给他撰写青词的人,这些人被嘉靖帝划分在一定范围之中,不在这个范围之内的人,他有一种古怪的认识,那就是大都是反对他炼丹的人。

能被划分在这个范围里,是大多数群臣的追求目标。因为嘉靖帝会更加信任这个范围里的人,虽然他一向刻薄寡恩,但给这个范围里的人的恩典和宽容,还是比范围外的人多得多。

陈惇很轻松地达到了这一个目标,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必须学会分享嘉靖帝兴趣爱好,否则这种恩典会很快消失。

陈惇不得不拿起丹药,他要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嘉靖帝要眼看着他吃下去,那就吃吧,大不了囫囵咽下去,回去看能不能催吐出来。

他一口吞了下去,然后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果然让嘉靖帝龙颜大悦。

等到嘉靖帝进入了打坐时间,陈惇才偷偷溜出去,来到陶天师的炼丹房里。陶仲文仿佛知道他会来,连眼睛都没睁开,“……丹药味道如何?”

“您没看到我是猪八戒吞人参果,嚼都没嚼一下吗?”陈惇不满道。

“猪八戒是谁?”陶仲文难得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也是你们道教一个神祇,猪精出身的。”陈惇道。

陶仲文还确实没听过有猪精出身的什么神祇,但他倒也没有表示不信,毕竟道藏广大,灵长、羽毛之类的仙人还是有的。

“能得到陛下赏赐的丹药,你祖坟都要冒青烟了,”陶仲文微微一笑:“毕竟只有陆炳、严嵩这几个重臣,得了十分的宠信,才被赐服过丹药。”

“那就都给他们吃吧,”陈惇心道给严嵩越多越好,这家伙不干好事,早一点送他去西天就好了:“我反正不想再吃第二颗了。”

“为什么呢?”陶仲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多少人求而不得,你怎么还弃如敝履呢?”

“天师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整我,”陈惇道:“丹药这样的好东西,吃多了可真要送人成仙的。我还年轻,可不想这么早就见十殿阎王去。”

“这东西要真的是大毒之物,”陶仲文呵呵一笑:“陛下都吃了二十多年了,吃出什么事儿了?”

陈惇刚想说重金属在体内沉积,属于慢性中毒,却忽然领悟了:“……您这丹药,难道?”

陶天师微微点头:“丹毒很小,我调配过剂量的。”

陈惇松了口气:“天师心有成算啊……”

没想到陶仲文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我给陛下配的丹药,因为少放了水银丹砂之类的毒物,所以见效不如其他道士的,最近几年陛下很少再吃我配的丹药,而多吃其他人的,见效快……”

陈惇登时懊丧道:“那完了,不想出个办法,我以后要成了陛下的药人了,我可不想浑身脓肿,五脏六腑烂掉……”

陈惇想起武侠小说里的“药人”,一阵恶寒。

“胡说八道,没见过哪个吃金丹能吃到五脏六腑烂掉的。”陶仲文佯怒道。

“但长此以往,毒素是会累积的,”陈惇哀叹道:“您想想,开出一炉丹药来,赐给我吃一次,就算是吃不死我,也要吃死我儿子。”

“你年纪轻轻,已经有儿子了?”陶仲文一愣。

陈惇意有所指地往下一看,皮道:“我是说吃了那东西,受累下一代……万一生了儿子没那啥,那就一定是我丹药吃坏了,优生优育最重要,天师您可要保证将来我儿子可不是个傻子。”

陶仲文哈哈笑了起来,“把子孙的事情赖在老夫的头上,你可真敢……”

当晚陈惇就闹起肚子来,在玉熙宫外的庑房里满地翻滚,太医过来一看,犹疑地说是吃坏了东西,肠胃不适,扎了几针方才罢了。

陈惇把自己熬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见了皇帝,果然皇帝问起来的时候,他便十分“愧疚”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福气享用金丹,肠胃接受不来好东西,克泄了一晚上。

嘉靖帝哼了一声,一旁的陶仲文就道了一声“无量天尊”,说有的人天生与道无缘,受不了长生术,也该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嘉靖帝听了果然也没有生气,只说了几句陈惇没有福气,也就罢了,果然不再给他赏赐金丹。

陈惇总算逃脱了丹药的荼毒,一算时间距离他来到玉熙宫已经过去了三天,这是他和陆近真约定好的时间,三天不管好坏,一定要想方设法递出消息来。

陈惇也怕陆近真在外头什么都不知晓,脑子一热做出什么伏阙的事情来,便在黄锦的帮助下,遣了个要外出采买的小太监,帮他给陆近真带了信。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陆近真在陆炳的示意下,倒也没有轻举妄动。陆炳是平湖陆氏出身,成化年间和姑苏陆氏还没有分家呢,算起谱系来,陆炳还是陆近真叔父,有这一层亲,而且陆炳还特别欣赏陆近真千里相随的贞烈,就格外照拂她,也透露了皇帝并没有想要严办陈惇的意思。

等那小太监寻到陆近真的时候,她那里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近潜?”陆近真看着一头窜进来的身影,瞪大眼睛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厘金

陆近潜仿佛个子猛蹿了一截,使他整个人都显得瘦长了起来,这是陆近真第一眼的感觉,殊不知陆近潜看她的感觉就是,真的和戏曲里苦等薛平贵的王宝钏一模一样——荆钗布裙,双目含愁。

“姐,你这一回可真把我骇住了!”陆近潜大叫道:“我以为天下没有比我更离经叛道,更蔑视规矩礼法的人了,没想到咱姐弟果然是一个娘生的,你这闹起来,声势也不比我小!”

陆近真一时间百味陈杂,悲喜交集:“……是吗?”

“说实话,能在大伯父脸上看到那样精彩纷呈的表情,真是值了,”陆近潜似乎在回味着陆执章的神色:“我从小见他,就是那样一副道学先生的样子,我做什么他都那样拗着袖子,板着脊背,像挥一只苍蝇似的……他大概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心里想的也就是家门不幸,出不了一个顶门立户的读书种子!这一回你把他的面具撕下来了,我看了真高兴!”

陆近潜的关注点居然在这里,他根本没有觉得陆近真这样决裂,这样私奔是陆家的耻辱,他觉得这是一种早该进行的反抗:“他现在不敢见人了,似乎觉得没有脸面……我来的时候,他还大声斥责父亲,被我顶了几句,又要拿家法杖我,我二话不说就跑了!那什么规矩,什么脸面的,他在乎就让他守着去罢,反正我不想要!”

陆近真眼泪簌簌落下:“父亲……怎么样?我走的时候,连跟他说一声都来不及,他一定生我的气,不是气我淫奔,而是气我没有早早跟他说明白,他气我欺瞒了他!”

陆近真有一个疼爱她的好父亲,陆三老爷的确是被她气得卧病在床,但很大一半也是伤心的。伤心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心事却不曾与他诉说,又伤心骨肉血亲却闹得不可挽回了,又担心她所托非人,是被人哄骗了,还担心以后这人始乱终弃,她就无所依托了!

但陆近潜想不到那么多,他来之前也忘记了跟陆三老爷说一声陈惇的为人,不过正是知道陈惇的为人,他对这个“准姐夫”是再满意不过了。

“姐,你可真有眼光,”陆近潜两眼冒光:“我看我这个姐夫,比孔贞宁强不止百倍!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又那样聪明,那样能干,将来肯定飞黄腾达,你妻凭夫贵,说不定还有诰命加身呐!”

等到宫里的太监带来了陈惇的消息:“……在宫里很得陛下喜爱,赐予金丹,又随驾游玩……说不久之后就能回来了,叫夫人不要担心。”

陆近真听到“夫人”两个字,不由得心中一甜。那边陆近潜已经高兴地跳脚了:“我就说他有本事,被锦衣卫捉走,不仅全身而退,还被皇上看中了!”

同样也得到了消息的陆炳微微一笑,又叹息一声:“……看来我多虑了,有的人天生是读书种子,有的人天生是个商人种子,像这小子,大概天生是个做官的种子,任他龙潭虎穴,也自左右逢源……”

陈惇在西苑的日子过得确实比较悠闲,尤其在嘉靖帝不强迫他吃金丹了之后,他又不想陪嘉靖帝打坐修玄,干脆在大殿里一会儿鼾声如雷,一会儿一惊一乍,总之弄出些声响来,气得嘉靖帝把他赶出去,说他在俗世之中沾染了太多浊臭,根本不宜在三清像前出现。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些行为在黄锦和其他太监眼里,是多么不可思议。哪个朝廷重臣,勋贵亲戚在服侍嘉靖帝修玄的时候,不是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大意——上次连袁炜这样的宠臣不过是一时不察,燃错了香烛,就被嘉靖帝厉声呵斥,赶出大殿跪了两个时辰方才得到了宽恕。而陈惇这家伙不知道祖坟冒了什么青烟,在皇帝面前出了好几回洋相,又是哈欠连天又是打翻贡品,这在其他人身上是要施以杖责的行为,在他身上只不过得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呵斥。

陈惇这个当事人是一点没有发现,大殿里香烟味道太重了,呆一会儿就无法忍受,他每次在苑中闲逛许久,等到嘉靖帝修炼完毕,黄锦他们开窗通风之后再回去。最近皇帝对他还是表现了一些超乎寻常的宠爱的,不止是容忍了他一些无礼的举动,而且常常召见他,多的是吃饭的时候,大概是需要陈惇的一些笑话佐饭。

吃完饭嘉靖帝一般适当性地走动一下,然后就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了,这时候陈惇被破格赐一个小杌子坐在旁边,有时候给嘉靖帝念书,有时候干脆就负责陪聊。

嘉靖帝问他许多民间的事情,当然他自己是藩王出身,年轻的时候干过许多微服的事情,对市井的了解是比较透彻的,不过自从当了皇帝之后,也就被深深隔离了,他的许多记忆,也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时移世易下来,早都改头换面了。

所以多的时候就是陈惇在说,他喜欢苏州这个城市,爱它的柔婉、明媚,也爱它的热闹,他说苏州大街小巷的吃食,千奇百怪的吆喝,说苏州的蜿蜒水巷,十二明月,说来说去,又说到苏州的繁荣、挥霍,一掷千金上。

嘉靖帝觉得陈惇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安抚,让人有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而且他的讲述都是新鲜的,活灵活现的,光是听他所讲,眼前就能浮现出模样来。

“……搏戏园中,斗鸡之属,最为轰然。”陈惇道:“红尾锦冠一只,大概靡费千金……胜了就披红挂彩,赔率甚至是一比二十。”

又说一只品相上好的蛐蛐最起码也要价值白金,嘉靖帝似乎就陷入了一种沉思中。等到陈惇说到青楼的奢靡和花费,嘉靖帝就道:“朕固知苏州富奢,然而他们宁愿在女妓身上一掷千金,也不愿为国缴纳一点商税吗?”

陈惇怎么跟他解释呢,首先,人恒有私产,私有财产不想被他人侵犯和掠夺——只要你有一点财产,你就一定有这种意识。让你从修宫殿的一百万两银子里拨出十万两给百官发俸,你不也左推右阻,十分不情愿吗?

二来洪武爷定下的祖制就是排除商人,商税收的太轻,而且很多物品都在豁免商税之列,商税这个制度没有成型没有确定,许多人已经从中获取了无限的利益,一朝改变,谁会愿意呢?一双筷子伸过来要动你锅里的东西,你愿意吗?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孙德田在苏州的事情,陈惇就要有一个全面的总结了:“……孙公公在苏州课税太猛,如果说百姓家中有一百两银子的存银,让他们缴纳一两、二两,甚至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百姓都可以接受,只要还给他们留一点银子,孙公公是恨不能榷尽,有一百不许掏九十,要全都拿走,百姓再能忍,也忍不了啊。”

嘉靖帝哼了一声:“朕就知道孙德田那狗才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在苏州恨不能刮地三尺。”

那边陈洪被嘉靖帝眼神一瞥,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皇爷恕罪,奴婢有眼无珠,哪里知道孙德田这般贪得无厌?”

孙德田居然是陈洪推荐去的,嘉靖帝肯定不会承认是自己看错了人,只会全都怪在陈洪头上,陈惇想起陶天师对他说的,要跟这帮死太监搞好关系,毕竟皇帝身居宫中二十多年,日常所见就是道士和太监了。虽然皇帝仍然不许他们干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皇帝的影响是越来越大了。

陈惇就道:“孙公公在苏州之所以遭到百姓的反对,就是因为他对小民征税太重,百姓无以为继,只能奋起反抗。然而真正该征税的富户,却都被他落下了。”

嘉靖帝第一次听闻征税对象的区别,不由得一顿:“什么意思?”

见皇帝被转移了注意力,陈洪心中没有丝毫感谢陈惇,反而恼恨他又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起了孙德田的事情,每次提起这事儿,皇帝就对他陈洪发作一通,旁边的黄锦屡屡火上添油,让他颜面扫地也就罢了,他是害怕在皇帝面前失去信任。

“……孙公公在苏州设了几十道关卡,收的是过路费,”陈惇慢慢道:“过路的都是挑着货物的小商小贩,就是搜刮罄尽了,又能有多少银子呢?陛下试想一下,究竟是行商有钱,还是坐商有钱?”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想,行商就是货郎担那样形式的,挑着、担着货物贩卖的,坐商就是有自己的门面店铺的,肯定是后者更有财源。

“米行、绸缎行、当铺等,这些才应该是税收的主要来源,”陈惇道:“要收取他们的交易税,而不是设关卡来收取通过税。”

嘉靖帝轻轻一颔首,然而随即又摇了摇头:“……这些人背后,都有人给他们摇旗呐喊。”

俗话说,富不过开当铺,有了房就要开米行,这些人为了保障自己的资产,就会去资助学子,贿赂朝臣,让他们为自己摇旗呐喊,朝廷一旦有收商税的意思,这些人就会跳出来,挥舞着祖制和人心的大棒子,将这个决议彻底否决。

不光是嘉靖帝深知这一点,深憎这一点,连孙德田也知道他要收税得绕过这些人,因为这些人一旦发动,朝廷上的言官议论起来,皇帝也熬不过这些不怕死的言官。

“学生的意思是,要向这些人征商税,就得避开祖制的名头,另外借用一个无法推避的理由,”陈惇轻声道:“要他们无法拿祖制为说头,还缴纳一样的税。”

嘉靖帝眯起了眼睛:“你有什么办法?”

陈惇就道:“收厘金。”

第一百零八章 成竹于胸

厘金这个东西,出现在清朝咸丰年间。最开始是因为太平天国运动轰轰烈烈,控制了江南省份,让朝廷税收无计,便有人提出了这个办法,于里下河设局劝捐,公开告知米行,捐厘助响。

值百抽一的商业税,百分之一为一厘,故称厘金,也就是说按货物价格收取百分之一的商税。

厘金被视为封建统治者对百姓的残酷盘剥,是三大恶税之一,被人贬地一无是处。的确,厘金的弊端太多了,一经推广,课征苛重,危害国民。见货即征,不问巨细。不仅名目繁多,如有坐厘、货厘、统税、统捐、产销税、落地税、山海捐等名目,征课异常广泛,“举凡一切贫富人民自出生到死亡,日用所需之物,无一不在被课之列。”以广西为例,征厘物品为二十九类,达一千九百四十二项,小至手帕、荷包、扇袋、及米粉、醋、蒜,均要负担厘金。总之,凡市上之物,无一不征。且卡局林立,一货数征。而且税率也很不一致,是严重阻碍了商品的流通,,抑制了生产的发展,加速了手工业者走向破产,使人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但厘金作为一种商业税制、财政手段,也有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来钱快。

清政府实施厘金制度收到的最明显的效果就是搜括了大量的钱财,极大地补救了财政困难。从同治八年开始统计直到清朝光绪三十四年,全国厘金收入总额一直维持在1300万两以上,到光绪三十四年超过了2000万两,宣统二年国家财政预算厘金收入甚至为4300多万两,而当时的田赋收入约为4600多万两,足见厘金收入所占比重之大。

有这么一大笔钱,清政府不仅不仅仅是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在晚清日常的军费支出方面,包括了八旗、绿营兵日常的开支,以及建设海军的军事支出,筹划海防经费都极为依靠厘金,而且解户部款、国家行政费、皇室用费、铁路经费、归还外债、赔款,厘金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陈惇提出这个办法,是因为已经看到了大明财政的窘迫,或者说是糜烂。大量的农业人口和土地资源被压缩,为国家提供财政收入的人越来越少,占经济总量比重越来越大的工商业却对国家没有丝毫贡献,反而侵吞着国家的财税基础。国家只向穷苦百姓征税,而整个大明王朝每年来自田税的财政总收入撑死了也不过四百来万,打一场打仗,大概就能消耗一年甚至几年的税收。

这也是为什么张经搞下台的原因,朝廷从上到下都希望这场战争速战速决,因为实在是拖不起了,军费拨出去的不算,张经还垄断了江南的财赋。可怜军费吃去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走,年年都要亏空四五百万两。

但事到如今,剿除倭患已经是势在必行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倭乱为乱三十来年,刚开始不过小敲小打,到现在已经是大规模战役了,国家年年在这上面投入不知道多少,总要见到效果,否则这么多年天天说的抗倭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沙场对垒,军费开支也呈几何级数上涨,为了凑钱,为了让整个中央政府顺利运转下去,嘉靖帝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派太监下江南就是其中的一种,但人叫苏州百姓痛打落水狗一般地轰了回来,还让御史揪住了祖制的名头,一阵大言炎炎。

在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蛋,若再按找老套路走下去,中央政府将会彻底破产,这个国家将乱到不可收拾据,直到高拱张居正奋起,为大明擎住了一片天。但这两个擎天柱倒下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力挽狂澜,大明终于走向了穷途末路。

若是没有高拱张居正大力推行一条鞭法,使得隆庆末年,太仓积粟,大明早就“家家皆净”,要知道张居正死前,太仆寺存银多达四百万两,加上太仓存银总数约达七八百万两,可支十年之用。这个数字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但应付几场局部战争可以,但远远不足以保证国家的安全。说句实话,陈惇所见的苏州富甲,都比国库有钱。

一条鞭法不是不好,但阻力太大,比不上厘金见效快,而且需要从上而下的铁腕手段,动静太大,还不是目前的陈惇所能推动的,他也觉得没必要在这事上深入。就目前看来,尽快凑集到足够的军饷,供给东南的抗倭战争才是当务之急。

厘金的征收方法分为三种:一是出产地厘金,即在出产地对所产物品所抽的厘金,比如从山中砍一捆柴出来,就要收出山税;二是通过地厘金,是以货物由某地至某地之一次搬运行为作对象,课征于行商的通过税,又称为活厘或行厘。通过税就是在道路设卡,这是孙德田在苏州的做法,在各个水路孔道上设置关卡,任何挑着货物经过的人都要缴纳税款。三就是销售地厘金,是抽之于坐商的交易税。

这三种征税方法中,陈惇建议通行的是第三种,也就是他说的“门市厘”,意思就是有门面、有店铺的商贾,是征税的主要对象。盖因前二者对普通百姓、小商小贩的伤害太大,施行起来就是危害百姓,且很容易遭到百姓的反抗,像孙德田那样激起民变。

“学生所说的门市厘属于交易税性质,向坐商征收。对各大商行的商贾推行捐厘之法,以米行为例,规定每米一石捐钱五十文以资助抗倭大业。其他商行交税的原则,就是按照交易额的多少,百中抽一,先此法推行到各州县米行,再逐渐对其他各业大行铺户开始抽厘,抽厘行业渐次增多,最后遍及百货……而抽捐地区可以从苏杭扩及东南六省,再扩及江北甚至全国。”

嘉靖帝越听,眼中光芒越盛:“每一笔交易额中抽取百分之一……钱虽然少,但后续无穷,而且那些商人们,都可以接受,并不损害他们的利益……”

“而且最重要的是,厘金在名分上,与商税没有一点关系,”一丝狡猾从陈惇脸上闪过:“朝中的言官们不是高举着祖制不许收商税吗?这的确不是商税啊,这是劝捐,劝说那帮商人捐钱,资助抗倭。每个人只需出一点微不足道、百分之一的心意,这抗倭的事情就马到功成了。”

“但问题是,这种劝捐,他们要是不乐意呢?”黄锦也听得异彩连连,追问道。

“大棒加胡萝卜呗,”陈惇一摊手:“捐地好,捐地快的,进行旌表,拖着不捐,偷奸耍滑地,拎出来批斗,扣上一顶通倭的帽子……强权之下,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就怕……”

嘉靖帝听得正痛快,却听陈惇迟疑,不由得道:“怕什么?”

“宋朝的王安石新法,桩桩件件都是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好法,”陈惇道:“只不过人用坏了,使得这新法变成了祸国殃民的灾难。学生不觉得这些商人会阳奉阴违,不缴纳厘金,而害怕征收厘金的官吏巧立名目,捐章不一,上下其手,从中饱囊,到时候商人们被逼破产,而国家却也没有得到实际利益,贪饱的是这群人……所以学生以为,应该设立专门的厘金局,负责征收税款,杜绝地方侵吞渔利的可能。”

嘉靖帝连连点头,龙颜大悦:“你说的对!要专设一个厘金局,负责收税……”他已经从榻上站了起来,在殿中呼呼地踱步起来,可见心中的激动。

陈惇顺势就道:“学生建议,官征和包剿并行。”

嘉靖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都说出来……在朕面前,没有什么顾忌,把你的所有想法,全说给朕听。”

嘉靖帝的鼓励让陈惇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神色,“所谓官征,就是厘金局在地方收缴税款,学生建议宫中出中官,都察院出御史,户部出官员,三方既合作又互相监督,避免贪贿的可能……而学生说的包缴制度,即由同行业商人认定或承包这一行业的捐额,经理其事,负责缴纳,这些人包揽细务,又因经理人为同行之人,能维护本行商人的利益,对政府也有利,既无偷漏之虞,又可节省征收之费。厘金局以各行店一月的营业额为课税根据,按所定税率征收,而经理人负责征收催缴,厘金局负责查验核算,两相无误之后开票。”

陈洪眼看陈惇在嘉靖帝面前侃侃而谈,而皇帝连连点头,没有一句驳斥的话,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嫉恨。然而他也很快被这个“厘金”想法征服了,他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银子……而且是堂堂正正征收的,没有人反对!要是这个法子早一点出来,孙德田下场就不会那么惨了!陈洪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恨苏州的百姓敢造反,恨言官穷追不舍,也恨皇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孙德田就这样扔出去顶了罪……

他听到陈惇说要派太监监督税收,心中就是大喜,可又一听还有言官的事儿,顿时大怒——言官和他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那些言官,弹劾了不知道多少太监,虽然大部分都是确有其事……事实上不是大部分,是几乎全部。

如果有言官在的话,他们还怎么上下其手,搜刮银子?他此时更恨提出这个办法的陈惇了,有好处却捞不上,眼看着银子从眼前经过,却做不了手脚!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恶毒的人,能想出让言官和太监互相监督的办法!

嘉靖帝对陈惇的想法非常满意,甚至要他连夜赶写出一本条议来,很快在万寿宫中严嵩被召入,两个时辰之后,他便拿着手中这本奏疏颤巍巍地回到了文渊阁中。

“爹,怎么这么久?”严世蕃不耐烦道:“是不是皇上又留你修玄了?”

严嵩不理会他,又抓起水晶镜子来仔细翻看手中的条陈,他对这个所谓“厘金”的想法,感到非常惊讶。

严世蕃也疑惑地凑了上来,他自幼天赋过人,一目十行,很快就将这条陈看了个七七八八,咦了一声,惊诧道:“这个办法……好古怪!”

“哪里古怪?”严嵩问道。

“这明明就是收商税,”严世蕃皱起眉头来,“但打着助饷的名义……说什么‘工商救国’,这是把军饷转移到商人大户的头上去了,但办法不差,每个月交易额抽取百分之一,钱虽然少,但取之无穷,又不会彻底招致反感,我看有推行的可能!”

“这条条框框说的很清楚,其法已经完备,看来是成竹于胸的提议,”严嵩道:“……我看陛下不是让我参详,而是让我推行的。”

他晃了晃神,又问道:“你看这办法,这能行得通?”

“就像这上头说的,‘其无捐于民,有益于饷,并可经久而便民……于民生毫无关碍而聚之则多’,”严世蕃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天才的想法,而且我看能行得通!”

严嵩却似乎很有一些犹豫:“……今儿我看陛下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两个时辰,这让我想起了,想起了当年,那本奏疏……”

严世蕃“啊”了一声:“河套那本?”

第一百零九章 霜眉老了

《重论复河套疏》,由当时的三边总督曾铣所上,奏疏中陈述恢复河套的万世之功,一劳永逸之策,读起来真叫一个击节赞赏荡气回肠,嘉靖当时也很激动,半夜不睡觉把几个阁臣召过来,摩拳擦掌地讨论一夜,仿佛明日就要大干一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但谁知皇帝的心思如同五月的江南天,晴空万里转瞬就是大雨滂沱,嘉靖帝向他的大臣们展示了一次川剧变脸。不知所指的廷臣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跟着激动的首辅夏言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嘉靖帝无情地弃市了。而善于揣测皇帝心思的严嵩的事业,却自此飞黄腾达起来。

嘉靖帝今日也是这么面红脖子粗地跟他讨论厘金的,恨不能明日就能施行——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变脸呢?严嵩可永远记着他的老上级、死对头夏言的结局,那可是生生被皇帝诳死的。

“孙太监在苏州激起民变,原因就是收商税,”严嵩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如今这厘金,逼人捐饷,其实跟商税没什么两样,万一又激起民变,这一次谁来背锅?”

严世蕃却道:“爹,我看您是多虑了。河套那一次,是曾铣自己作死,强君胁众,把皇上逼到一个死角上,皇上不收拾他收拾谁?这一次情况不一样,国库年年欠债,户部尚书三年一换,哪个省份能满额上缴夏税秋粮,方钝都恨不能割肉啖君了,皇上就是把他卖了也换不出个大钱来……要说您这个给大明当家的人该死,那有一个人更该死……”

严世蕃哼了一声,在严嵩怒视之下才住了口,道:“有一个人更心焦。说个实话,正德年间,太仓还有余银二百万两呢,这位爷可是荒唐多了,又打仗又南巡,建了个多大的园子,一项都没耽误,就这还留有家当呢……咱们这个皇帝,也算是个英明有为之主,国库反倒累年负债,太仓空空如也,您说钱都花哪儿去了?皇上可不愿承认自己比不过前一位,更不愿等到将来把这天下传给子孙后代的时候,也顺带传下去一屁股债……”

“如今有了这个办法,”严世蕃看了一眼被捏地皱皱巴巴的奏疏,道:“不论是他,还是您,都知道这法子一定管用……不管有没有民怨,先把这亏空补上,把东南的仗打完才是真!民怨什么的,皇帝真的在乎吗?百姓怨他二十年不上朝,他心虚了吗?”

严嵩长叹一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皇帝如今在焦头烂额之中,找到了个救命的法子,他能不用吗?现在皇上就像是饿得几乎已经快要背过气的乞丐,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桌四碟八碗的大席面,他能忍住不吃?

但这法子还是太冒险……严嵩道:“看这写的条理分明,三线五杠的,但真要施行起来,条条框框都束缚不了了……从米行开始,往各业大行铺户去征,遍及百货,这当中连个期限都没有,说是助饷,万一连米行都没扩开,东南就平定了呢?”

严嵩的疑虑比较多,这符合他作为大明帝国宰相的身份,一个政策的产生和实施过程,是两码事。你可以说严嵩是个大奸臣,做了许多恶事,但在国家大事上,他是有一个宰执的能力的,不可否认。

当然王江泾大捷似乎给了所有人一个错觉,那就是东南倭乱,其实很快就能安定——很快他们就知道抗倭是个长期而且艰苦卓绝的过程了。

“爹,我看皇上马上就会召见户部尚书,还有李默……既然设立厘金局,必然要官员主持,他这个吏部天官也必然要与闻此事,”严世蕃露出阴沉的神色:“到时候李默推荐的人选要是把持了厘金局,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大明官吏已经让他任免了,钱袋子如果再叫他拿下,这可真没咱爷俩容身之地了……”

严嵩立刻下定决心:“如果厘金局下设,且试点的话,一定要让文华拿到这个权力!”

严世蕃忽然道:“给陛下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谁?”

严嵩“啊”了一声也疑惑道:“不知道啊……这条陈上面,也没有署名,陛下是忽然拿出来让我看的。莫不是他身边的近人?”

“他身边不是道士就是太监,召见的大臣也就这几个,”严世蕃摇头道:“谁还不知道谁?要是哪一个能提出这法子,我看陛下早就藏不住了。”

“前两日,方钝和我闲谈,说看中了一个修撰,想要把人弄到户部观政去,说人是个审计之才,”严嵩思索道:“但好像是徐阶的门生,姓张,叫张什么……没记住名字,不会是他吧?”

“这事儿还不好打听,”严世蕃道:“把陈洪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此时的陈惇还不知道议论自己的人又多了两个,他在西苑里独自闲逛,在大槐树底下刚刚乘了一会儿凉,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由远及近:“霜眉,霜眉——跑哪儿去了,霜眉?”

陈惇坐起来一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着稚嫩又娇憨,一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没有发现又唉声叹气起来。

“你在找谁啊?”陈惇就道。

“哟,这还有个人,”少女停住脚步,忽然变得趾高气昂起来:“太好了,你快帮我找霜眉,找到了我重重有赏。”

陈惇就道:“你找的霜眉,是什么模样?”

“你是新来的小太监吧,都不晓得霜眉,”少女哼了一声:“霜眉毛色微青,只有双眉莹然洁白,一看就知道了!”

“霜眉是一只猫啊?”陈惇这才反应过来。

“你以前在哪个宫里服侍,连陛下的爱物都不知道,”少女道:“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地,黄公公是怎么调、教的?”

陈惇就道:“黄公公还真没有好好调、教我。”

“那现在还不学着伶俐点?快帮我寻猫,”少女瞪了他一眼,又叹气道:“这猫儿最近老往外头跑,脾气又大,还老耷拉着脸,人叫也不应了,等抓到了就让人看看是什么毛病……”

“也许没毛病,”陈惇跟在她后面,道:“是公是母?”

听说是一个公的,陈惇就随口道:“给它选两个妃子就安生了。”

这少女“哎呦”了一声,半惊半怒道:“选妃?”

陈惇道:“这猫既然是陛下的宠物,那自然身份不凡,应该可以说是猫中之王了,陛下三宫六院,这猫儿总也得有几个老婆吧,要不然也太不匹配身份了。”

这少女呸了一声,却道:“霜眉多得是伴儿呢,小猫都下了好几窝了,前几日还有人送来暹罗的母猫,霜眉看都不看,猫儿房的人说霜眉老了……”

“那就是了,”陈惇道:“猫本就是独居的生物,老了就更厌同人相处,会想方设法离开,寻个僻静的地方死了,不叫人知道。”

“胡说八道!”少女大叫起来,气得脸颊通红:“霜眉不会死的!”

“幼稚,”陈惇道:“还自欺欺人。”

“你敢说我自欺欺人?”少女跳了起来:“……我要、我要让父皇砍你的头!”

陈惇哦了一声,慢悠悠道:“你是……公主?”

“怕了吧,你刚才说的话,”宁安公主得意起来,“我全都会告诉父皇的!我改主意了,不砍你的头,要赏你八十杖,我要亲眼看着你的屁股被打烂!”

陈惇磨了磨牙:“你见过被打烂的屁股?”

“我当然见过!”宁安更加得意了:“像个烂桃子!”

烂桃子是个什么比喻,不过这家伙是个小恶魔就是了,“……不知羞,还看男人的屁股。”

宁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场气哭了:“你等着,我要父皇把你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我好怕啊,我真的很怕。”陈惇忽然侧耳道:“……那是什么声音?”

不远处好像真的有一声若有若无的猫叫,陈惇眼看这公主霎时又被吸引了心神,抬头张望起来,他顿时拔腿就跑,不多时就听见身后气急败坏的声音:“别跑!给我站住……快给我抓住他!”

陈惇藏在水榭假山之后,看着一群人被这位公主指挥地团团转,但是搜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等人散去了,方才慢慢踱回去。

陈惇心里倒是有点把握,以这位公主的年纪,嘉靖帝应该不会让她遇见自己这个外男,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是对的,嘉靖帝这天就没有召见他。小公主搜寻无果,告到了皇帝面前,但她又说不清楚前因后果,又不知道陈惇的身份,这状告地莫名其妙,无果而终。

但是巧就巧在第二天是永宁宫沈贵妃的寿辰,这位贵妃是皇帝的宠妃,又摄六宫事,嘉靖帝特意赐下了筵席,晚上在西苑里教坊司排演了许多戏目,而沈贵妃素来喜欢《白蛇传》和《杜十娘》,觉得宫里演的不如玉楼班的好,又向皇帝求了恩典,把玉楼班的人叫了进来。

陈惇听着乐声十分熟悉,也凑在筵席上看,还没等他看清楚,就听见耳边小恶魔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皇,就是他,就是他说霜眉……老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太邵芳

嘉靖帝这个修道狂魔的忌讳比较多,头一条就是爱听吉祥话,不爱听不吉利的话。比如有一次太医院的太医给他诊脉,当时嘉靖帝坐在榻上,龙袍垂地,这位太医踟蹰起来,不敢进前。嘉靖帝就问他为什么不走过来,这个太医说:“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臣不敢进。”结果第二天嘉靖帝就下了一道诏书给内阁表扬这位太医,说这个人忠君,原因就是他说的是‘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而不是‘龙袍在地下’。这地上和地下的区别在他的眼里就是人和鬼的区别,这样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避忌,在嘉靖帝眼中就是评判一个人是否忠诚的标准。

嘉靖帝有这么多讲究,连他宠爱的女儿都不敢说‘死’啊‘病’啊什么的,说只说霜眉“老了”,这话听得嘉靖帝眉头一皱,挥手让陈惇过来。

陈惇赶紧解释:“……学生昨日偶遇公主,闻听公主在寻陛下的爱猫,就多说了几句,说猫儿老了,不喜人痴缠,公主不必寻找,过几日自然就会回来。”

“胡说!”宁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颠倒黑白,她气得又从座位上跳起来:“父皇,他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恕罪,宁安素来娇纵,都是妾把她惯坏了,”沈贵妃发话了,不过是对着嘉靖帝说的:“宁安对妾说有个小太监冲撞了她,却不知竟是朝中的官员。”

她说着又看向陈惇,点头微笑道:“不知道是翰院学士还是侍讲之臣,如此年轻才俊?”

“怎么,是看惯了朕身边都是严嵩这样七老八十的老头,”嘉靖帝云收雨霁道:“看到一个新人,顿有眼前一亮之感?”

“这可是陛下说的,妾可不敢对外头的大臣,多加议论。”沈贵妃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百媚生,让陈惇都不由得一晃神。要说沈贵妃如今也算是年近四十岁的人了,却保养得宜,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尤其是眼睛顾盼生辉,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种妩媚之态。

嘉靖帝哈哈一笑,才指着陈惇道:“这回你猜错了,他可不是翰林学士,他是个白丁。”

沈贵妃“啊”了一声,宁安顿时更增轻蔑之色:“白丁,父皇,您身边怎么会有一个白丁?”

黄锦乐呵呵解释道:“好教公主知晓,这位小官人,虽然未获功名,但声名远扬,海内闻知,就连公主您也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海内闻知,以为自己是王世贞吗?”宁安并不相信,嗤之以鼻道:“本公主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什么山野村夫,也敢冒充自己是名士!”

黄锦就道:“公主难道不喜欢《白蛇传》、《杜十娘》?这位就是话本作者……梦龙公子。”

仿佛一道雷劈在了宁安头上,她脸色迅速胀红了,扭头看了一眼戏台上呕哑嘲哳唱戏的人,又看看露出无奈之色的陈惇,结结巴巴起来:“梦、梦龙公子?你是……梦龙公子?”

沈贵妃那里也“哎呦”一声,面露惊叹:“真是梦龙公子?本宫一直以为,能摹写世态世情之极的梦龙公子,该是个耆宿老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真叫人不敢相信!”

沈贵妃便要宁安过来给陈惇赔个万福,宁安呆呆地望着陈惇,忽然扭头就跑,沈贵妃喊了几声也如不曾听闻似的。

沈贵妃便笑道:“宁安这孩子,素来钟爱这话本故事,如今见到作者,偏又话都不说一句,扭头就跑!”

不知道这位小公主是怎么想的,陈惇只当她羞于见人了,之后的两天倒是再没有碰到她,不过他见到了官娘,以及现在名满京师的玉楼班。

官娘现在明显是个事业型女人了,在她的戏班子里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现在的玉楼班在京里也很受欢迎,因为宫中常叫他们进宫演戏,所以严世蕃的刁难也就无的放矢了,他们照样堂而皇之地演着杜十娘和李公子的千古爱憎,以及那个毁人姻缘的恶人孙富。

官娘对陈惇还是很有怨念的,多方托人打听陈惇的消息,结果音讯全无,如今在宫中遇见了,再提写新话本的事情,陈惇又一口拒绝了。

看着官娘恼怒的神色,陈惇只好跟她解释自己以后不会再写任何一个话本小说了,这让官娘大失所望。

不过陈惇倒是注意到了“许仙”的演员,这个角色本来是邵芳扮演的,但是邵芳在京城不多久就离开了,如今这个新演员倒也算是仪表堂堂,不过唱功不如邵芳。一提到邵芳,官娘神色就似乎不大好,陈惇觉察出不对来,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官娘又不由自主遮遮掩掩……他就越发觉得不大对了。

等到他背着官娘把小青和法海的演员找来一问,才知道邵芳和官娘似乎还真不清不楚了一段时间,但邵大官人何许人也,万花丛中过的浪荡班头,对官娘大概也是随意攀折一枝花的心态,官娘跟他浓情惬意一段日子之后,这本性大概也就露出来了,惹得官娘同他大吵一架,然后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不过这不是最让陈惇目瞪口呆的地方,陈惇万万没想到的是官娘居然怀上了邵芳的骨肉——而且知会都没有知会邵芳一声,自个儿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已经一岁有余,还是个儿子。

远在苏州的邵芳喜当爹了,本人还不知道呢,陈惇暗道一声这都是什么孽缘,但看官娘是一点没有让孩子认爹的自觉,估计是想一个人将孩子养大了。

做人不能太邵芳啊。

谁让你风骚浪荡,四处留情呢。陈惇暗道这个大招憋得太大了,一想到邵芳知道真相焦头烂额的样子,陈惇居然从心底生出一种舒爽来。

陈惇回到大殿,按照惯例该是给嘉靖帝念书的时候了。没想到他远远就听见一个声雄气壮的声音:“……张经确实是忠心耿耿,没有过错啊陛下!”

陈惇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除了李默这个死老头,还有谁呢?监狱里被一遍遍拉出来提审的情节又涌上心头来,跟这个死老头打嘴炮的一幕让陈惇现在回忆起来,还深恨自己当初没有火力全开。

陈惇一眼就看到嘉靖帝脸色越来越难看,而李默仍然滔滔不绝地雄辩着,替张经喊冤,而皇帝身后的黄锦已经是一副快要跳脚的神色了。他看着悄悄走进来的陈惇,立刻眼睛一亮,不停暗示嘉靖帝的怒气值已经飙升到了一个巅峰。

您的救火队员已经上线,陈惇咳嗽了两声:“见过陛下。”

又对惊讶不已的李默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默的反应就像是被施了一个定身咒一样,疑惑和怒气从他的脸上闪过:“是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

陈惇道:“大人还记得小子,小子十分感激,若不是大人当初手下留情,小子今日又如何能重见大人呢?”

他说的就是反话,当初李默是差点要决意判他死刑了,他见着李默可没什么好感。

李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狠狠瞪了他一眼,像驱赶蚊子一样一挥袖子,不再理会他,转头又对着嘉靖帝长篇大论起来:“……张经再有错,也有王江泾大捷的功劳,陛下不看他这份功劳,也要看他连日选兵备战的苦劳,再不济,也指挥全局,制定方略……”

听到这里陈惇就高声道:“张经确实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李大人说他制定方略,在这一点上我看是一点成绩都没有,反而贻害后人!”

李默大怒:“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嘉靖帝冷冷道:“是朕将他置于左右,以备顾问的。”

李默哑火,陈惇就道:“张总督制定的方略就是将倭寇引入内地,再由官军伏击围剿,这办法是大错特错!倭寇从海上来,应该御敌于海上,但张经却偏偏采用了下策,把倭寇放进了内地,等到倭寇深入内地,设立据点,已经很难驱逐了!等下一任总督当权时,只能先将这些据点拔除,才能着手抵御倭寇!张总督的抗倭之策还说不是贻害后人?”

还不等李默跳起来痛骂,陈惇又道:“何况张总督奉行的海禁政策,更是加剧了倭寇的侵略,把倭难这把火是越烧越烈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李默先是张大嘴巴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大变:“竖子竟敢诋毁禁海祖制?陛下,臣请陛下当场杖死这个反对祖制的小人!”

去你妈的,陈惇心中破口大骂,敢情我心存好意帮你解围,你却反过头来一心要弄死我?

陈惇脸色也冷了下来:“陛下,学生岂敢诋毁祖制?是李大人偏听了,学生实无此意。”

李默不依不饶道:“你刚才分明说,是太祖的海禁政策,造成了倭难!”

陈惇就惊讶道:“李大人这回没有听错,学生是这个意思。”

眼看李默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嘉靖帝将手中的钟磬敲响,不悦道:“一个个的,都让朕不省心!”

两人只好重新敛衽行礼,嘉靖帝这才道:“陈惇,你好好说话,不知道李默年纪大了,话需要说明白吗?”

李默被皇帝一噎,顿时脸色通红,又愧又怒。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禁之辩

“李大人可知倭难源头?”陈惇这回也是轻言慢语道:“倭寇,并不是倭国浪人,而是中国的海商。难道大人没有发现,嘉靖以前倭寇只是小规模侵扰,嘉靖年间罢了市舶,沿海奸商、豪强、宗族勾结倭寇,以至于剽掠州县,祸害一方,才为祸剧烈了吗?”

认为倭寇就是日本人的想法太可笑了,但不得不说朝廷许多人还真的就天真的以为驱逐倭寇就是在进行对外战争,但也不乏有识之士早就指出真正的倭寇是怎么回事——比如前首辅夏言有段说海禁的话,当时他还是给事中:“祸起于市舶,礼部请罢市舶者数年,而私舶岁至。不即售,辄赊奸商。久之,奸商欺负,不啻千万,索极则投贵官家。彝人候久不得,有所贼杀。贵官家辄出危言撼当事者,兵之使去。彝人大恨,盘踞岛中,并海不逞之民,若生计困迫者,辄归之,时时寇沿海诸郡矣。至有衣冠失职书生,颇为向导,于是王忤疯,徐必欺之徒,皆我华人,金冠龙衮,称王海岛。”

说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了,称王海岛,造成倭难的,皆我华人!

“学生生在浙江,长在浙乡,自幼耳闻目睹,知道沿海居民之所以乐于落草为寇,与日本人勾结,并非是由于他们秉性奸猾,而是实在是朝廷的海禁政策断了他们的生路,让他们无法养家糊口。”陈惇叹息道:“……浙江之地,七山一水二分田,浙江的地形地貌就注定了它无法成为传统的农业大省,只能依靠海上,以海上贸易为主。”

明太祖朱元璋因为其对沿海居民支持张士诚的愤恨,再加上其偏向农业的治国理念,不仅给江浙两省施以重税,而且还厉行了“片板不得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素来以外贸商业为生的江浙百姓立即陷入了贫困之中,而到了嘉靖年间,由于明朝内部商品经济的发展,这种对外贸易的需求进一步扩大,因此,江浙沿海的居民就开始铤而走险出海走私。其中胆大的,更是如王直那样,成为称霸一方的大海盗。

其实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寇与商同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海上和倭寇是同一拨人,如果海禁较松他们就是商人,如果海禁过严就转为倭寇!

“……中国与外国的贸易难以禁绝,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因为海上巨大的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海禁却禁止百姓通商贸易,甚至片板不下海,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连百姓捕鱼都不允许,更是将百姓逼上落草为寇的道路。”陈惇道。

陈惇的一番抽丝剥茧的话,像是在大殿中徐徐展开一副图画一般,让嘉靖帝看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

当然还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李默冷哼一声,道:“倭难是禁海的缘故,说得倒好,我且问你,洪武时候禁海,片板不下海,怎么没有倭难?”

“大人博闻强记,怎么会不知道洪武时候倭寇也十分猖獗,光有记载的倭寇入侵达44次之多,而且其中大部分集中在洪武十四年之前,平均每年超过两次。”陈惇当即如同念书一般历历数出:“洪武二年,倭寇进犯温州中界山,永嘉、玉环皆被剽掠;洪武三年,倭寇掠山东,被击退后转掠温、台、明三州;四年寇即墨、诸城……”

他这边侃侃而谈,却忽然看到李默脸上闪过一丝狡猾而得意的微笑:“……既然洪武时期也有倭患,为什么没有造成大规模军事战斗,没有像今天一样靡费天下之兵,天下之财呢?”

妈的,陈惇险些要破口大骂这个老狐狸了,原来在这里给自己挖了个巨坑啊。

为什么洪武时期倭患也很严重,而明太祖只是依靠浙江千户所、镇抚官兵去抵抗倭寇,最多的一次不过是派遣国公汤和在沿海筑城加巡逻,而汤和在沿海筑城一年多,也没有碰上倭寇入侵。

而如今倭寇肆虐,嘉靖帝又是调兵遣将,又将江南财政大权尽付,怎么反而倭患愈演愈烈了呢——

这就是开国之主和守成之君的区别了,陈惇和李默都心知肚明,今上嘉靖帝雄才大略比不上太祖,眼光长远比不上成祖,宽仁贤明又比不上宪宗、孝宗,但多疑猜忍和自私自利的聪明倒是能排在前几名中去。

一个朱纨,一个仇鸾,该信用的人被几句浮言逼得自杀身亡;该杀的人反而手握大权深得信任。

若不是朱纨在厉行海禁之后,又复归海禁松弛,从此之后倭患炽烈,又怎么会覆水难收呢?朱纨在福建的铁腕其实已经将海商遏制住了,如果再假以时日,海商就不能作祟,这未尝不是一力降十会的办法——可惜,打虎不死反为祸,朱纨被害死之后,这些人再也没有顾忌,更加肆无忌惮了。

陈惇要怎么说,能把这些真心话说出来吗?他能说,今上嘉靖帝就是比不过太祖,这国家也不是洪武时期政治清明、国力强盛的时候吗?

陈惇暗道这老狐狸一个个地都坏地流脓呢,在政坛上想要跟他们玩一玩,自己果然是还缺乏斗争经验啊,稍不留神就被人挖坑坑住了。

看着嘉靖帝越来越暗沉的神色,陈惇才缓缓道:“如李大人所言……因为太祖皇帝英明,已经认识到倭患根本上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嘉靖帝和李默一愣:“什么是政治问题?”

陈惇深吸一口气,道:“太祖皇帝关于禁海的谕令,总共有六道——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李默越来越不好看的神色,道:“敢问李大人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吗?”

李默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跟我说明白,这些谕令,都是在禁海,有什么不同?”

陈惇就道:“从一开始,太祖皇帝严禁渔民出海捕鱼,但渔民以捕鱼为生,不去捕鱼,还能干什么呢?很快太祖皇帝也发现了自己这道旨意的不近人情,他随即就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是明确禁海的内容,不是不让海民捕鱼,而是不让别有用心之人,里通外国,想要推翻我大明江山!”

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想要勾结海盗卷土重来。所以朱元璋下令禁海,是出于对这种势力的遏制和打击。

这是陈惇能宣之于口的最正当理由,而不能明言的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太祖朱元璋的治国思维,比较僵硬,而且落后。

他认为政治则应该是以道德为基础,所以极为推崇“忠臣孝子”、“老实秀才”,给这些人官儿做,用他们来治国——所以涌现出方孝孺这种君子中的君子,自身道德完美无瑕,却害了天下而不知。

而经济上,朱元璋以农业为本,而贸易则是“剥民取利,得财有限,伤民无穷”,所以连商税也不收,压根就没把商人算进国家主体之中,漏掉商人,造成了大明如今举步维艰的财税。他坐在金壁辉煌的宫殿里,看着自己的帝国就像是一个自己的家,而这个家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一个大农庄,田畴划分的像一个棋盘,除此之外他也想象不出别的来……他不知道这个棋盘有多大,但他清楚地判定任何一个棋子的位置,没有他的命令谁都无法移动,这样他才心满意足。

土地是皇帝的,百姓也是皇帝的,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将百姓固定在土地上,任何流动与变化都是值得警惕的,任何外来者都可能意味着入侵,和平的意义是互不往来,否则就是战争。这种治国思想造成了对中国海商的严厉打击,这就是朱元璋禁海的真相。

但万幸的是,继任者永乐大帝是个高瞻远瞩,且极具远见和战略思维的人,所以陈惇说的“意识到政治还是军事问题”的人其实并不是朱元璋,而是朱棣。

做一个对比来说,洪武二年,朱元璋派杨栽等七人出使日本,并亲自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威胁倭寇。接到信后,日本国的怀良亲王大怒,斩杀明使五人,其他的悉数扣留,朱元璋的这一次交涉毫无成果可言。后来的几次交涉又不欢而散,于是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年果断地断绝了跟日本的往来,把日本列为“不庭之国”,永远不准日本来中国贸易。

而朱棣的做法,就大相径庭。

朱棣登基后就遣使把自己即位的消息诏谕日本,知道日本信佛,还特别派了僧录司右阐教道成使日本,不久,幕府将军源道义就遣使圭密等三百余人,奉表贡马及铠胄、佩刀、玛瑙、水晶、琉黄诸物来了南京,朱棣当即赐圭密等文绮、紬绢衣并钱钞、纱罗有差,赐其通事官带,命礼部宴之……

完后又遣使随同日本使团前往东瀛,给新册封的日本国王源道义送了一套穿的用的东西,自此以后,中日两国官方往来一直不断。源道义死后,朱棣甚至赐谥,并且册封源道义儿子为日本国王,虽然他们一家其实只是幕府将军罢了。

在这种外交氛围下,早在永乐三年的时候,源道义就听从朱棣的要求,捕获了对马台歧等岛的若干海盗,派使臣将这些海盗押解至南京,并连续好几年向大明献俘,直到他死去。自此以后,“海隅绝警”,直到永乐十五年,大明总体处于“海洋平静”局面。

而朱棣在对外实施安抚的同时也十分重视海疆的军事防御,所以在永乐十七年,有了望海埚一仗,是明初对倭寇作战最大的一次胜利,此役让倭寇主力殆尽,大明王朝的海疆由此平静了一百多年。

最值得大书特书还是他开放海禁,遣使下西洋的举措,使海上私人贸易合法化,沿海的商人们因为有了合法渠道而不必落草为寇,朝廷也能靠收取关税而增加收入。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郑和下西洋甚至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盘踞在海岛上为寇多年的海盗陈祖义的难题。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抓重点

“……七分政治,三分军事,”陈惇道:“永乐二十二年里,对倭寇的战役其实只有望海埚一仗,而海洋平静,倭寇不敢来犯,其实归功于成祖对海洋的经营。这经营之中,最根本的就是开放海禁,设立市舶司,招抚海洋,这是政治手段,而不是军事手段。”

如果成祖的战略思想和政治手段一直延续下来,就绝对不会有今天这样靡费天下之兵,天下之财去打一场局部战争,现在的大明应该是整个海洋的主人,远远将欧罗巴抛下一百年。

但可惜就可惜在宣宗之后,大明海禁时断时续,海商冒着政策转变的风险,没有得到官方足够的保护和重视,货物销售不规范,引发了巨大矛盾也得不到解决,于是大家都不愿意做个良民,干脆盘踞海岛,落草为寇了。

嘉靖帝脸上露出愉悦的光来:“……说得好。”

嘉靖帝既然一锤定音,李默只好道:“就算禁海政策有争议,禁海不是抵御倭难的办法,但也要分一个合不合时宜……天下太平时可开放海禁,百姓可以捕鱼,商人可以贸易;但如今是战时,外敌在侧,如果开放海禁,国中宵小之辈、心怀叵测之人趁乱投敌,里应外合,岂不是贻害万端?”

这一点他算是一针见血说到了点子上,因为朱纨和张经的禁海,都是这个原因。

嘉靖帝的神色一顿,顿时又恢复了面若冰霜的模样,他看向陈惇,道:“是这个意思么?””

陈惇点头道:“李大人说的不错。”

李默露出了谅你也没有理由反驳的神情。

“不过,”陈惇微微一笑道:“学生说的开海,不是让沿海百姓和外藩私通的意思,而是由官方来控制海洋贸易。”

“这不就是市舶司吗?”李默道。

“不错,但市舶司是官方贸易,没有百姓的参与,”陈惇道:“学生说的是吃肉喝汤,必须要把百姓也纳入贸易中来。”

这些市舶司负责的是朝贡体系下的来华使团——注意法律规定是只能朝贡,而不准私自来。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又那么多冒充朝贡的,因为这样才能贸易,而正经的使团差不多是三年一次两年一次这样来到大明,而且贸易必须要在官方设定的牙行里举行。

那这算什么贸易,百姓的商船又出不去,外国的船只还限制入境,贸易也大都由官方垄断,百姓在这上面简直是怨气满满。

所以陈惇为什么觉得十几年后隆庆开关才是海禁开放的开端:因为月港开港后,民间商船能够领到船引后自由贸易,即不需要再有官方限制了——当然,目的地和货物等都有严格规定,但是不需要再通过朝贡了,国内的货物可以直接通过月港出海贸易,国外的也可以不需要三年一次两年一次这样跟着自己国家的使团朝贡才来贸易了。

这才是开放海禁。

“就像你在苏州做的那样,私自招徕西洋的商人,”嘉靖帝分不清是喜是怒:“推销织染局的绸缎?”

陈惇小心翼翼地觑着嘉靖帝的神色,做出一副胆寒畏惧的样子:“学生是在苏州府尹的批准下……”

当然苏州府这一次也玩的大,因为市舶司仅在广东福建浙江开了三处,而苏州竟敢绕过市舶司,私自将西洋南洋的商人召来苏州,若不是最后上缴了四百万两银子,得了嘉靖帝和内阁的欢心,怕是朝中光是维护祖制的言官就能用唾沫淹死他们。

“苏州府尹也是胆大包天,”嘉靖帝哼了一声,“听说苏州百姓也被允许同洋商贸易了?”

陈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那些洋商是真的有钱,我们把几十万匹绸缎都卖给他们,他们还能吃下民间的绸缎,吃了十几万匹……官方和百姓,腰包都鼓了。”

这才是陈惇要说的,他希望市舶司的港口能多建一些,更开放一些,官民互利,像苏州做的那样——

“学生觉得,市舶司可以放开一些限制,”陈惇道:“比如不须要在官方设定的牙行里贸易,比如这种贸易也不必由官方指定的商人也就是官商承包,可以适当放开民间同外商的贸易,这样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真的好,大家共同致富嘛……”

这大好的想法却被李默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让百姓和外商贸易,不就是私通外国——谁知道他们中谁是真的贸易,谁是夹带情报,甚至走私禁物呢?”

陈惇就道:“沿海所有对外贸易的商船,都必须在指定地点办理完善的手续,并从这里装货出港、入港验货。所有船只都必须申领船籍证书,有营业执照才能出海。这个营业执照不是轻易给与的,要经过严格的审核,从船主到船员,所有人都需登记在册;然后所有船只必须经过检查,防止夹带兵器﹑铜钱等等违禁物品。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仍以通倭罪论处。”

“一旦对商船放宽限制,”陈惇比划道:“市舶司的关税可以大幅度提高至少两三倍,因为不再仅仅对外国船只收税,所有出海贸易的商船回来,将舶货抽分﹐细色十取一﹐粗色十五取一。另征收舶税﹐三十取一。”

这一制度宏观来看,是对出海船只的建造和运营实行总度控制,别看只是在政策和制度上进行了局部的和有限度的调整,但民间私人海外贸易至此就算是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只要遵守政府的管理限制,民间私人海外贸易就被视为合法经营。海商们不再冒着生命风险走私,摆脱了走私非法境地,也就不会落草为寇,既然能够合法的赚钱谋生,又有谁会去做犯法的事,落得千古骂名呢?宜疏不宜堵,海洋才会真正的平静。

嘉靖帝看着这个年轻却又显出成熟轮廓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眼光从始至终都是那么高远,那么透彻,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国士大才——完全忘了当初是如何想要把陈惇弄来给他写青词的事情了。

嘉靖帝这边由对陈惇的满意上升到自我感觉良好,那边李默就是暗自心惊了,他对陈惇的理解仅限于是个舌灿莲花而内心藏奸的小人,人是才学非凡,但心眼不正,现在更是坚定了这就是章惇蔡京一般人物的信念,他仿佛看到了年轻六十岁的严嵩的样子,或者说,若不加以打压遏制,五六十年后的陈惇就会是下一个祸国殃民的严嵩……

陈惇要是知道李默心里想的,一定恨不能跳起来掐死他:我不过是展现了一点点的远见卓识,居然造成了这样的忌惮,怎么看我就不是好人呢?

这话要问王夫子,要问学宫的同学们去了,为什么他们看陈惇,都不觉得这是个好人?

“朕听得很明白了,”嘉靖帝笑道:“你不仅是想要苏州也成为下一个开港的城市,而且想开放私人贸易,并且正大光明地征税。”

陈惇觉得嘉靖帝很会抓重点:“……是的。”

这么重大的事情肯定不是嘉靖帝能一言定鼎,独断专行的,当然要放在朝堂上去讨论,陈惇知道这开海将要面临的非议和阻难,但有一点倒让他觉得始料未及地庆幸,那就是严嵩这个首辅,是比较支持开海的政策的。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皇帝心中的想法,又或者是因为开海可以使他获得更多的黑色收入,又或者是为了跟前任唱反调,但总之有了严嵩的支持,这事情总算是有一点眉目了。

最后大家讨论、争吵和妥协的结果是苏州可以允许仿照福建市舶司,设立官署,专门督办织染局绸缎出口销售一事——但仍不允许市舶司进行私人贸易。

陈惇知道这一定是个长期的结果,比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更难的是改变所有人的观念。但他欣喜的是,他努力争取了,也有收获。而他非常确定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有一天会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他不能将之视为一场胜利,但可以视为一次成功的尝试,他简直想要仰天大呼,他想要把这一件事写在他的报纸上,因为他知道苏州是一个伟大的尝试,所有人默契地没有提到跟在苏州官府屁股后面贸易的本地富商们,也许所有人都在观望,看私人贸易到最后会给苏州带来怎样的改变——陈惇相信这种改变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

不过无论怎么样,苏州织染局每年都要向朝廷缴纳四百万两银子,嘉靖帝在这一点上就像护食的老虎一样,陈惇觉得银子的作用比自己的话管用的多。

陈惇在西苑的名声渐渐透到了外头去,六部的大臣们还不知道,但阁老们以及入值西苑的重臣们都见过了他,有的喜欢他,有的称量他,有的恼恨他,也有的彬彬有礼,有的不屑一顾,陈惇都始终保留了分寸和距离,他知道嘉靖帝不太想让他接近这些人。

这也许是一种保护,也许是一种隔离,但不管怎么样,过早地接触这些朝中的大佬们,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想这么早踏入泥泞之中,因为他知道官场就是站队的地方——他连胡宗宪的队都不想站,何况其他人的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救火队员

很不幸叫陈惇言中了,嘉靖帝那只爱猫霜眉真的死了,在金井亭后面的老柏树下卧着死了。

嘉靖帝爱猫,也带动了宫中的养猫风潮,宫廷之中专门设立了“猫儿房”,有太监专门侍候御猫。而且这些猫还有名号,公猫称为“某小厮”,母猫称为“某丫头”。猫是上到皇帝妃子,下到宫人太监的爱物,在宫廷太受宠了,甚至有人专门写诗描绘宫廷御猫的“尊贵”:“红罽无尘白昼长,丫头日日侍君王。御厨余沥分沾惯,不羡人间婆萝香。”当然这“丫头”不是宫人,而是御猫了。

嘉靖帝为什么如此喜欢猫呢,很简单,猫有九条命,象征着长寿,这正符合嘉靖帝毕生追求长生不老的愿望。为了迎合皇帝喜好,太监们从民间搜集和培育了很多漂亮的猫进献,霜眉就是这样到了嘉靖帝的跟前,加之霜眉和其他猫儿不同,此猫十分地乖巧贴心,在御前众多宫猫中最是善解人意,平日里总是追随在皇帝左右,皇帝要去哪儿,它就在前面开路;皇帝要睡觉,它就守在旁边一动也不动,“目逐之即逃匿,呼其名则疾至,为舞蹈状”,就更让嘉靖帝吸猫不能停了。

猫死了自然要难过一下的,但陈惇是想不到嘉靖帝不仅为此减了一顿膳食,居然还下旨令翰林词臣等官为爱猫拟写祭文超度。

嘉靖帝选中的两个写祭文的人就是李春芳和袁炜。

这俩人是写青词的老手了,但被要求写祭文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而且这祭文还不是给人的,是给一只猫的。

祭文这东西,大致格式就是表彰和悼念,表彰这个人的生平和突出贡献,没有突出贡献就提他的道德高尚,人品高贵。最后表达一下深切怀念,说你的精神永存天地,完事。

但一只猫有什么突出贡献,有什么道德品质?

李春芳明显因“题窘”而无从下笔,一时间一张素来端默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色,唯有礼部侍郎袁炜不假思索,当即动笔,妙笔生花,不消一时半刻,就有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出来。

嘉靖帝一看,不由得十分满意。因为袁炜这文章里,说霜眉这只猫忠心护主,勤恳任事,最后寿终,提前一步登天去了。而且最为点睛的是“化狮为龙”一句。嘉靖帝一看那叫一个心怀大悦,霜眉成龙了,那就叫虬龙吧。于是大手一挥,命人为霜眉打造了一副金棺,让这只猫葬在万寿山,还修建了坟墓,名曰“虬龙冢”。

如此大张旗鼓还以金棺为葬,自然惊动了言官们,他们纷纷上疏,认为此举深为不妥,一只猫平日里无所事事,唯伺君颜色,博君一笑,这样的猫儿死就死了,居然还让嘉靖帝深为哀悼,超乎礼节来安葬他,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嘉靖帝是“爱物”而不“重人”?

这话其实没错,叫陈惇看,绝对是有道理的,但你们这一个个的语气能不能委婉点,就差指着皇帝鼻子说你是个不爱人的皇帝了,还拿赵简子杀骡救士的故事作比较,岂不是明晃晃地说嘉靖帝连赵简子都比不上?

而且叫陈惇看,嘉靖帝未尝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为不妥,其实等这难过劲儿过去了,他自己就会命人把这坟墓扒拉掉,根本不用别人说——但现在这帮言官跳起来了,嘉靖帝就恼恨起来,不仅厚葬了霜眉,而且追赠五品,覆以蟒袍玉带。

传旨的黄锦都惊得目瞪口呆。为一只猫儿追赠五品的官衔,古今未闻!而且这简直狠狠地打了外廷言官的脸面啊。

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们多大的官衔?都是六七品罢了。官身低,但权力大,任谁都可以弹劾。如今望而不得的五品官衔、蟒袍玉带,却都被一只猫儿得了。

他哪敢去传旨,一面用别的话题岔开,一面又示意陈惇赶紧劝说。

怎么又让我来救火,我长得很像救火队员吗?陈惇摸了摸鼻子,道:“陛下。”

嘉靖帝正怒气上头,瞪了他一眼,陈惇只好道:“陛下,学生记得嘉靖九年的时候,陛下与众位大臣商议,将少师姚广孝的灵位从太庙移到了大兴隆寺。”

嘉靖帝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自然要替言官说话了,你这行为本来就不对,陈惇就道:“仁宗皇帝命将姚广孝配享成祖庙庭,配享庙庭是古往今来所有为人臣子最大的恩荣……通观太祖、成祖开国两朝配享太庙名单中,十六位功勋自中山王徐达以下,皆为出生入死的武臣。以文臣位列功臣配享之次者,仅有姚广孝一人……而姚广孝是个僧人。”

正是因为姚广孝是个僧人,属于沙门,所以通天的功劳和他的身份不匹配,所以嘉靖帝在身边道士的挑唆下,与群臣商议,将姚广孝的灵位从太庙移到大兴隆寺,命太常寺春秋两次祭祀。

“仁宗如何不知道姚广孝是佛门中人,不足配享太宗庙堂,只不过是感念道衍的功劳罢了,所以给他出格的恩典。而陛下将他移出去,是规范他的位置,所以让学生来看……学生觉得陛下做得对。”陈惇道。

黄锦一听眼睛一亮!这小子莫不是成精了,怎么这么会说话?

仁宗有感姚广孝的功劳,所以让他一个僧人配享太庙,就像嘉靖帝如今给霜眉出格的恩典,追赠五品,覆以蟒袍玉带——但这是不合礼的。

所以嘉靖帝将姚广孝移出太庙,这个做法才是对的。那么将来若有人将霜眉的坟挖了,把不属于一只猫的东西褫夺走,也是对的,这是在规范一只猫的位置。

劝谏就要讲究技巧,说话要讲究艺术,直言除了让人愤怒,自取灭亡,其他什么也不能达成——陈惇就不明白了,明明都知道嘉靖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非要用直言激怒他,难道激怒皇帝就是言官的初衷?难道被廷杖了,才觉得这是荣耀?

怪不得皇帝提起言官如此愤怒,说他们是一群“沽名钓誉,博取直名”的人。

你看对皇帝好好说话,皇帝还是听的进的,陈惇这一番话就如同春风化雨,是深惬嘉靖帝之意。那边黄锦就不用传旨了,这边嘉靖帝还把金棺撤了。

当然外头的言官不知道是陈惇的功劳,一个个还以为自己旗开得胜,而知道的人对他又是刮目相看……比如陆炳,这天陪着皇帝修玄的时候,两人得空见了一面。

“第一次见面,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陆炳笑道:“现在……更是让我连眼皮都要刮掉了。”

陈惇唉声叹气道:“大都督别取笑我了,你快想个办法让陛下把我放出去吧。”

“怎么,宫里不好玩吗?”陆炳道:“听说陛下很宠爱你,一日三餐都要你陪同,在榻前还召见你,这恩宠都超过了我,甚至还在严嵩之上了。”

“所以我感觉如芒在背,感觉无数只暗箭那是嗖嗖要往我身上来了,”陈惇道:“我在宫里无依无靠人微言轻,而且没有身份,若有人真的想弄我,那是很容易的事。”

陆炳就道:“正是因为你是个白丁,才比其他人少了一些顾忌。你若是个大小官儿,陛下对你的恩宠,就没有这么明显了。”

那是当然,陈惇心里明白,他若是个官儿,皇帝对他再宠爱,也自然而然会产生猜疑,因为屁股决定脑袋,陈惇那一天站在臣的位置上,就自然而然不会如今天这样了。

“……主要是我觉得,天天跟太监在一起,我也快要成太监了,”陈惇道:“一见陛下心情不好,第一反应就是要想办法让他心情变好……察言观色,柔媚悦上,这是不是太监的本事?”

陆炳愣了一下,哈哈笑地本来就是赤红的脸色更加像一块火炭了:“那这么说,我和严嵩,也跟太监差不离了?”

“都督,我觉得我现在快跟太监差不离了,”陈惇往下一看:“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陪老婆,隔三差五来陪陪陛下就行了;我却是天天陪陛下,连老婆的面都见不上……这样很没有人性啊。”

陆炳又哈哈大笑:“……陪老婆有什么好的,小两口天天耳鬓厮磨还没有个腻烦的时候?”

“我还真不腻烦,”陈惇小声道:“谁家放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会嫌烦?”

当然他是亲近不上他温柔如水如花似玉的媳妇了,他现在面对的是野蛮公主……不错,宁安公主又抓住他了,这一回是缠着他要他再写话本。

“我已经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陈惇好说歹说见她还是不肯信,只好道:“公主就是把我的屁股打烂,脑壳打碎,也找不到一个字。”

见他又提到屁股打烂的事情,宁安居然露出一丝羞恼来:“……我不打你屁股!我骗你的,我没有见过他们施杖……”

陈惇只能用哄尚薇的口气道:“好的,我相信公主是个善良温柔的人,绝不会滥施刑罚,更没有以此取乐。”

这随口两句话竟带出了宁安两颊的红霞来,她看了看陈惇,等陈惇去看她的时候,又霎时移开了目光,又是二话不说地扭头就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美洲大陆

陈惇手边是一叠厚厚的报纸。

嘉靖帝是苏州报的忠实读者,但看那满纸的勾勾画画就知道了,嘉靖帝在报纸边边角角的空余上,甚至都写满了批注,和他当时以玉熙主人的身份同陈惇通信是一样的,这估计是批奏疏养成的习惯。

但嘉靖帝对报纸的不满意就不满意在这个地方,他觉得报纸字有点小,排版太密,没有多余的空隙让他写字的。陈惇暗道报纸就是用来阅读的,谁像你一样还做阅读理解。但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跟嘉靖帝解释了排版和字体的关系。

这些往期的报纸中,用红笔勾出的文章应该是嘉靖帝十分喜欢的,陈惇发现自己的文章有幸被勾中了两篇,一篇是论一心只读圣贤书,还有就是论体育之精神,所以嘉靖帝问他还有没有新作的时候,陈惇就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刊登的《论海权》默写了下来。

嘉靖帝对他文章中的葡萄牙人是有一些了解的,当年把佛郎机使臣驱逐出宫,并且汪太保和佛郎机人的海战也是他下令的,但他并不知道佛郎机人不远万里要来到中国,作为贡使为什么要侵占濠境,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占领满剌加,只能归结为狼子野心,无礼之国。

他对满剌加这地方也算是清楚,知道是南洋的国家,正德年间还有朝贡,在他看来算是比较恭敬的藩属国。但他不知道满剌加在对大明朝贡的时候,每年也要向暹罗缴纳黄金。而且在他听闻了满剌加被佛郎机占领之后,也只不过是斥责了几句佛郎机的不臣罢了。

他对陈惇这一篇文章看得不太满意,估计是因为很多名词他不清楚,看得费力的缘故。他问好望角是什么国家,陈惇告诉他好望角是个地名,他就问好望角在哪儿,陈惇告诉他在非洲南部,又告诉他非洲的位置。

嘉靖帝对着陈惇画出来的非洲地图钻研了半天,陈惇见他看了许久不说话,又把哥伦布发现的北美洲和南美洲标识出来,但这一回嘉靖帝皱起了眉头,“胡说八道,哪儿有这么大的土地,你去过了?”

陈惇当然没有去过:“……有阿拉伯商人绘制的世界地图。”

陈惇心道这不对啊,明明他记得明朝有一幅《坤舆万国全图》,那上头五大洲四大洋标识地清清楚楚地,对佛郎机、尼德兰、英吉利等国都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记录,连刚发现的南美洲都得到了非常详细的描述。伯西尔(巴西)这个国家名称就是在绘制《坤舆万国全图》时中国人赋予的。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地图好像是万历年间传教士绘制的,那地图就有浓浓的中西合璧味道……现在因为海禁比较严厉,估计这地图啊海图什么的,没有广泛传播。

“朕看你是道听途说罢了。”嘉靖帝挥挥手道。

“不是,”陈惇辩解道:“阿拉伯人还有泰西人,都去过这地方。”

新大陆都发现多少年了,地图是越发完善了,但中国人对美洲大陆的了解,却几乎空白地像一张白纸。

“这地方都有什么国家,”嘉靖帝就问他:“百姓何以为生?风土人情如何?”

陈惇就打起精神,跟他讲了印第安土著的快乐生活:“……百姓不用担心饥荒,因为他们有玉米、红薯、土豆,这三种神奇的作物适应性强,什么地里都能长……扔个藤进土里,浇一瓢水就不管它了,不管旱涝,那都保收,而且产量那叫一个惊人,亩产五千斤吧,比大米小麦高好几倍,所以那里的百姓一天啥都不干,就光穿金戴银唱歌跳舞。”

嘉靖帝听到这里,越发觉得荒谬了:“你这话半真半假,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就可劲儿糊弄朕。”

还不等陈惇说话,嘉靖帝就道:“玉米朕是知道的,广西布政使曾经上奏,说发现一种作物玉蜀黍,产量较高,味道也不错,希望能在治下推广。广西、河北这两个地方种的比较多,也没有你说的亩产五千斤,最多四百斤……至于你说的什么红薯、土豆,朕就从没听闻,想来是你胡编乱造,没有依据。”

玉米居然早都在大明推广种植了——这倒让陈惇有点惊讶,他以为这三种作物统统都在明末传来,没想到玉米这家伙早先一步,他不知道的是玉米最早传到中国的时间是1531年,也就是二十年前,距离哥伦布发现美洲不到四十年,而且已经传播到河南、广西、河北三个省份了。不过亩产就像嘉靖帝说的,最多只有四百斤。

“应该是土质问题,”陈惇道:“不同的地域产量相差很大,同一个地区,丘陵和平原要差一倍,而玉米的高产需肥量较大,必须合理施肥才能满足玉米在整个生育期对养分的需要。”

“施肥?”嘉靖帝被逗笑了:“你倒像个老农。”

“民以食为天,农业是国家的根基嘛,”陈惇道:“学生可没有欺瞒陛下,世上真的有土豆、红薯这样亩产极高的作物,等到开了海禁,学生设法求来秧苗,陛下就知道学生不是妄言了。”

嘉靖帝还是不信,“如果真有这样神奇的作物,那我大明的土地如果全部改种这些作物的话,岂不是再没有饥荒?”

要知道这时候的选种育种技术相对落后,粮食作物的“产量高”与“口感好”这两个特征就像跷跷板的两头,很难两者兼顾。毕竟此时农民种地都是自给自足,在正常年景,农民肯定会优先选择种植口感更好而产量偏低的粮食作物,在交纳租赋及市场出售时,这类粮食也更受欢迎。而土豆红薯这东西虽然吃下去很耐饥饿,但口感太差难以下咽,若不是迫于无奈很少有人吃,百姓对玉米和红薯这些高产作物种植积极性不高。而等到真正灾荒了,又来不及种植了。

陈惇就道:“是没有饥荒了……但大米这东西天天吃都可以,红薯土豆天天吃的话,肠胃也受不了啊。”一想到顿顿吃烤红薯、蒸红薯、红薯面,红薯窝头的日子,陈惇不由得浑身发毛。

“那你说的那什么印第安人,”嘉靖帝就道:“是怎么顿顿吃的下的?”

“不是,”陈惇道:“他们也不是光吃红薯土豆,他们还有花生、西红柿、南瓜、辣椒,还有菠萝、鳄梨、草莓、可可……”

欧洲学者认为世界上的植物食品,有一半以上都出自印第安人之双手。陈惇想起草莓和辣椒,心中哀叹了一声,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次啊,现在只能依靠回味了。

嘉靖帝听地眼花缭乱,但他自始至终都深信这是陈惇编出来的——他对陈惇讲故事的能力还是了解的。

见陈惇还要再说,他顿时沉下脸来:“朕不想再听你说什么美洲大陆的事情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国家,比朕的大明还要大?”

陈惇如他所愿,闭上了嘴巴,他心里这才明白嘉靖帝为什么把美洲的事情当做天方夜谭的笑话了,因为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中国幅员更广阔的土地,如果有这样的国家,只能说明大明不是世界的中心,而作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是断然不信也不能接受的。

这就是掩耳盗铃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了,夜郎自大的笑话被我们笑了两千年,但现在这个故事还在重演。嘉靖帝不许他再谈论美洲,真实的原因,恐怕是陈惇描述了一个皇帝权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提出一个可能有和大明比肩的国度的想法,这个想法只要接着往下想,就会动摇甚至推翻中国中心论。

但实际上,这个想法早都应该被推翻,而当初郑和的航海已经让人知道,世界原来是无边无际的,海洋的那一头,有想不到的人,想不到的国家,想不到的幅员辽阔。不仅是大海,而且是陆地,它们都大得让人感到恐惧。

这就好比两只井底之蛙,它们同时跃出井底,都看到了天地,都那样恐惧。然而一只勇敢地探索新天地,一只恐惧地退回了井底,让陈惇叹息的是,在开海禁的斗争中,一部分人就是这样的青蛙,他们不许人再航海,他们烧毁海图,意图重新闭关锁国,继续做他们的天朝上国之梦……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他们积极呼吁与世界接轨,他们睁眼看了这个世界,他们知道海洋辽阔,呼吁制服海洋,呼吁驾驭海洋。陈惇只希望这样的有识之士越来越多,而使这样的呼声越来越大,最后成为整个大明的共识。

陈惇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见嘉靖帝似乎闭眼假寐,他就道:“陛下,学生承蒙陛下恩宠,已经在西苑呆了一月有余,陛下不嫌学生资质鲁钝,朝夕教诲,学生感激莫名,不敢有忘。只是家中亲人牵挂,而学业未成,学生还是想早一点回去……”

嘉靖帝睁开眼睛,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来,十分不悦,指着陈惇的鼻子骂道:“……不堪重用的东西!”

他拂袖而去,陈惇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高兴,见到黄锦还没有离开,就拉住他问道:“公公,我说回家的事情,为什么陛下骂我不堪重用?”

黄锦啧了一声,低声道:“……皇爷是觉得你心气高,心性太弱,不过被呵斥了几句就受不了,将来怎堪大用?放心吧,就在西苑好好呆着,像李春芳和袁炜这样,前程还不是大大的有?”

拿什么举例不好,偏偏拿这二人,谁不知道他们是有名的“青词宰相”,满身的才学只能给皇帝写青词……陈惇早早就拒绝了这样的仕进之路,不过在别人眼中,他还是个要依靠皇帝宠信平步青云的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男女授受

嘉靖帝既然生气了,陈惇的日子顿时不好过起来,尤其是小太监过来传话,让他抄写《道德经》一部,嘉靖帝要焚给三清圣人。

陈惇只能苦逼地开始抄经,这种抄写不能写错一字,写错了就要重新写一份,而且不能写草、行练笔,只能用端正的小楷来抄。陈惇暗骂这手段简直和王夫子如出一辙,而从王夫子手上锻炼出来的陈惇连五万字的书都抄过,又怎么会害怕这五千字的书——不过他故意写得慢腾腾,又废了几张纸,不然的话嘉靖帝看到他真实的速度,今后的负担肯定会更重。

陈惇表现出废寝忘食的样子,连饭都不吃了,一门心思在抄写,果然有小太监在他的窗户跟前探头探脑地,陈惇暗笑这法子奏效,不过等到宁安公主过来,他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不然我跟父皇说,让他免罚了你罢!”宁安像一只好动的鹌鹑似的,在他的桌子前一圈圈打转。

“……公主有这么好心?”陈惇把笔头的杂毛拔掉,头也不抬地继续抄写着。

“本公主自然是温柔良善之人,这可是你说的!”宁安哼了一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有条件才对了,陈惇就道:“什么事?”

宁安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两把团扇来:“你给我题几句词,我就替你说话!”

这当然比抄《道德经》简单多了,陈惇就道:“题什么?”

宁安见陈惇接过扇子,高兴地脸色发红:“就是《白蛇传》里最后一句,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愿世间有缘的,都能幸会。愿……”

“华枝春满,两心不负;中天月圆,情深永寿。”陈惇顺口接上,润了润笔:“……简单。”

宁安看着陈惇一笔一划在扇子上题写起来,本来就细长的眼睛,像是用指甲掐出来的,笑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儿。

却不知这一切都被不远处躲在树荫底下的人看了个正着,陈洪冷冷一笑,想起那一位的吩咐,露出了叵测的神色来。

等陈惇磨叽了几天,总算抄好了《道德经》之后,也听闻了一个让他极为欢喜的消息——他的老师唐顺之在镇海蛟门打了一次胜仗,烧毁敌船五艘,生擒了四十七名倭寇!

即使有王江泾这样耀眼的大捷在前,这一次战役依然让嘉靖帝感到高兴,对推荐唐顺之的赵文华也十分满意,等到总督李天宠的奏疏抵达的时候,嘉靖帝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只见这本奏疏中只提到了御倭九事,一句都没提唐顺之的胜利。

不过这大捷不是假的,赵文华的奏报最先提及,随即胡宗宪和苏松巡抚曹邦辅的奏疏也抵达,都说唐顺之此次生擒倭寇五十人,而其匪首也是徐海的部下之一,功劳甚大。

那么李天宠为何不提此事呢——嘉靖帝的神色又变得冷冰冰的了。

而同样的,内阁之中,严世蕃也指着赵文华的奏疏道:“他举荐唐顺之的时候,我还想着多此一举,唐顺之当年连张孚敬的拉拢都拒绝了,如何会自甘毁去清名,投效咱们?如今看来,二十年的赋闲,让唐荆川这样的人,也磨平了棱角,俯首帖耳了!”

“人家说了,是以身许国,”严嵩道:“不过人人若是都像他这么想,不给咱们造麻烦就好了。”

“皇上也想着多一些专做实事的人,少一些只会叽叽喳喳喷唾沫的人!”严世蕃道:“……不过李天宠这一次是自取灭亡,竟然只字不提唐顺之的功劳,他以为皇上不会注意唐顺之,又或者以为唐顺之不过是个被皇上贬斥的人,根本不值一提,却不知道在咱们皇上的眼里,他成了嫉妒别人功劳的小人……”

“不仅如此,”严嵩道:“我看皇上还怀疑他对张经这事儿不满,然后和赵文华龃龉不睦,所以故意掩盖了唐顺之的功劳。”

“他那很快就要从总督的位置上倒下了,”严世蕃哈哈一笑:“不知道皇上中意的下一位总督,是谁呢?”

“徐阶上书推荐苏松总督曹邦辅,”严嵩道:“这个人的资历也够格。”

“那就尽管去坐,”严世蕃道:“赵文华总有办法把人拉下来的,不是吗?”

严嵩不置可否,顿了一下忽然问道:“那天你和东厂的陈公公凑在一起半天,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是爹你让我打听西苑新进来的那人吗?”严世蕃眼睛一转,道:“我不是都跟您说了吗,就是那个酸丁秀才,《杜十娘》里把我写成了那个孙富……”

“我看你就是那个孙富!”严嵩自己不好女色,跟欧阳夫人白头偕老,生了个儿子倒像是色中饿鬼一样,说起这一点就让严嵩恼怒:“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那孙富下场可不好,难道您希望孩儿我将来也是这个下场?”严世蕃撒赖道。

“少说点废话吧,”严嵩扶了扶眼镜,“你少打他的主意,我看陛下对他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严世蕃道:“不就是喜欢他写的话本吗?”

“这厘金之议,搞不好就是他提出来的,白衣卿相啊……”严嵩沉吟道:“如果他有这才能,皇上要用他……”

那我也能弄死他,严世蕃心道,什么白衣卿相,蝼蚁罢了。

陈惇似乎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因为嘉靖帝过于显眼的青睐,使得他有暗箭袭来的忧惧——他把这个想法和陆炳说了,不过陆炳玩笑般地认为他能应付地了嘉靖帝,没道理应付不来身边的小人。

这是两种概念好吗,陈惇还来不及跟他解释清楚,果然就遇到了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祸事。

等到陈惇被两个太监押到玉熙宫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嘉靖帝滔天的怒火。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愤怒的嘉靖帝,青筋像是一道道虬龙盘卧在他的头上,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

“你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让朕太失望了!”陈惇刚刚站住,便听头顶的厉声呵斥:“朕给你这样高出众人之上的恩宠,许你南宫之荣,以为你真的意在仕进,谁知道你竟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攀龙附凤竟将主意打在了宁安头上!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惇听得一塌糊涂,只看一旁的黄锦脸色发白,而皇帝身旁的御案上并没有金丹,心道看样子皇帝没有嗑、药,怎么一副迷幻的样子?

他摸不着头脑道:“学生实在不知道陛下再说什么。”

“你还打算装疯卖傻不成?”阴冷不带一丝感情的问话,从嘉靖帝口中吐出,他指着一旁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道:“……你说,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这小太监抬起头来,陈惇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他稍一闪回就想起来,这不就是在他窗下天天伸头探脑的人吗?

而从这小太监口中说出来的话和指证他的东西,简直让陈惇瞠目结舌——他说陈惇和宁安公主天天在一起已经有了男女私情!

陈惇简直要仰天大笑,别说是宁安只不过是个毛丫头,就她那刁蛮任性的性子,根本不是自己喜欢的款,他抄书的时候还嫌她说话聒噪呢。

嘉靖帝的眼神仿佛毒蛇般缠绕着陈惇,仿佛他只要露出什么端倪,便要将他勒死。

“……学生实在是不知道这位公公为何要凭空污蔑我,”陈惇道:“但学生和公主绝无半点私情。学生家有未婚妻,千里迢迢不避辛苦随侍我进京,恩深义重,学生从未想过要辜负她……学生要真做了陈世美的事情,不待包龙图堂审,自己就把自己铡了!”

嘉靖帝冷冷盯着他,而那小太监反而一口咬死:“……你和公主日日相对于西窗之下,奴婢还听见你和公主窃窃私语,说那《白蛇传》中的誓词!”

陈惇就道:“公主喜欢《白蛇传》全篇,唯独不喜欢小青的结局,她想要我重新给小青重写一个结局,有什么问题吗?”

“……奴婢亲眼看到你给公主的折扇上题词,”这太监自以为捉到了证据,信誓旦旦道:“就是什么‘情深永寿’一句!”

黄锦在屏风后摇了摇头,这小子算是完了,以为他话本里写的什么才子佳人,互传信物,荷包香囊什么的,在市井民间这么胡闹也就罢了,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岂能如此不检点——这可是私相授受的大罪!

嘉靖帝见他不说话,一腔火气顿时达到了顶峰,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你这个无君无师无父的小畜生,强盗,流氓,瘪三,下三滥……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陈惇简直是大跌眼镜,皇帝的喜怒无常他早就见识过了,但还从来没见他像个泼妇一样跳起来骂人,如果单听这一连串的咒骂声,只以为是市井之中的叫骂,谁也不会想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词语是从大明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口中发出的,眼前这一幕简直是超出陈惇的想象。

“……学生不敢辩解,”陈惇等到皇帝陛下骂够了,方才徐徐道:“请陛下将折扇拿来一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写竹

嘉靖帝给他一个还有什么好辩解的眼神让陈惇自己体会,很快太监就将两柄折扇呈了上来。

只见这那扇子以墨竹为骨,色浅笺纸面,极易脆裂,不知费多少工价,方成一把。两面果然有草书其上,而接过扇子的黄锦轻轻一瞥,却忽然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扇子上写的可不是什么“中天月圆,情深永寿”,而是一首七言!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嘉靖帝一怔:“……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陈惇暗道侥幸,自己也是临时起意,看到那扇子是用竹子削成,觉得那儿女情长之句,配不上竹子的铿锵风骨,才一时改了笔,将郑板桥的绝句题了上去,却没想到居然救了他一命!

嘉靖帝的神色变幻,良久才道:“这是你写的吗?”

陈惇道:“是学生写的。学生虽然写才子佳人,描世情之态,漫笔风流,但还是能分得清生活和小说的区别的。何况我身在天子近旁,耳闻目染,都是圣贤道理。要是连这一点礼义廉耻、规矩礼法都不知道,有何面目侍奉君王?”

他看着嘉靖帝,充满感情道:“学生本就是会稽一布衣,一朝登天子之堂,蒙获恩宠,感激涕零。学生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此身无以回报,只能愈加砥砺自身,用墨竹来勉力自己,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高风亮节的人,对得起陛下的恩宠。”

陈惇自己这一番话说的简直是情真意切,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陈惇这个汗啊,你倒是流出来,流出来啊!

陈惇觉得自己不来个声泪俱下,简直对不起这一番念唱作打俱佳的表演,他心道看来自己需要练一练一秒落泪的绝技,再不行就学那些女人,在帕子上抹点生姜大葱,关键时刻就派的上用场……

嘉靖帝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些释然,又有些赞许,还有那么一点心虚愧疚,等他再看到那缩成一团的小太监,已经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怒气,“家奴作耗,该杀!”

听到这一句,连黄锦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厌恶地盯着这个大声呼号的小太监,将人拖了下去。

这家伙命丧黄泉是罪有应得,因为今日如果没有最后那情势翻覆,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了。不过他并不相信这个小小的太监就敢红口白牙污蔑自己,也不觉得打死这一个,就不会有明枪暗箭再朝他袭来。

等嘉靖帝再看向他的时候,神色就堪称柔和了:“这首《咏竹》做得好……还有其他咏物诗吗?”

陈惇道:“学生但有咏竹之诗。”

嘉靖帝道:“那好,让……冯保过来,一个作图,一个写诗,朕已经很久没有丹青书画之乐了。”

陈惇听到这个名字倒是一愣,此冯保不会是彼冯保吧?不一会儿这个司礼监随堂太监过来,确实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比陈惇大不了六七岁,但风度颇佳。

“奴婢冯保,叩见皇爷。”冯保伶俐地行了个礼。

“你的字写得好,朕记得,”嘉靖帝道:“黄锦说你也会作画?”

冯保当即道:“奴婢只不过信手涂鸦,实在不敢与外廷翰苑学士比肩。”他这是把陈惇当做外廷的哪个翰林学士了。

“那就是会画了,”嘉靖帝点头道:“你画竹子,他写诗……看你二人是画得好,还是诗词做得好。”

冯保的神色一动,看向陈惇的目光就充满了打量,还有微微一丝挑衅和遮不住的傲气,又见黄锦只不过是微笑看着,并没有吩咐什么,心中只道这一回必要在皇爷面前,压这翰林学士一头。

陈惇心中还若有所思,只见冯保已经走到案前,提起笔饱饱地蘸了一管墨汁,在纸上已经开始了画作。画竹首先立秆,随即点竹节,这几笔下去,浓墨分明,偃仰圆活,枝从节上生,一节如同鹿角的竹枝就宛转伸了出来,让陈惇尽收眼底,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好。

等他寥寥几笔画好,陈惇就提笔写到:“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高节清风曾见。”

黄锦喜得连连夸赞,迫不及待等墨汁干了,竟然朝着纸上呼呼吹了几口气,捧着这画作让嘉靖帝过目。

嘉靖帝口中不严,却敲了一下手边的钟磬。清亮的磬声顿时传遍了大殿,表达了对这幅画的满意。

冯保神色一动,当即又蘸了下笔头,不多时一节明朗劲爽的仰叶竹枝跃然纸上,陈惇见他画得明媚,竹底又有巨石一块,便写道:“画根竹枝扦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

冯保心中一震,顿时换了一支长锋狼毫,枝叶飞白,待暮色全干后,用稍淡一些的水墨染地,烘托白雪,陈惇当即添诗一首:“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

随着冯保的风竹、雨竹、晴竹、雪竹一一画来,到最后几乎没有什么新意,只有机械地重复着一节一节的竹节,陈惇的诗却丝毫没有一句重复,永远不假思索。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

“画竹插天盖地来,翻风覆雨笔头载;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

等到冯保终于力竭,画笔掉落在地上,陈惇就将他未曾画完的竹叶补上,“……二十年来写竹词,日间挥写夜间思。写来竹柏无颜色,要开天地一片新!”

咏着咏着,仿佛有一道清流充盈了众人的心胸,偏偏又觉得腋下像是有清风徐徐,将自己托举到九霄上,越来越高,然后倏然坠落。而眼前这个衣冠潇洒,奋笔疾书的人,恍惚间就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祇,用一种横绝的姿态睥睨世人。

陈惇写得心怀大畅,将笔头一扔,大步离开,大袖藏风,哈哈大笑而去。

十二首咏竹之诗,一声声一句句,像一点火星,将秋后的草原燎烧了一个遍,不光是黄锦和冯保整个人都沸腾了,就连嘉靖帝也觉得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同时张开,一股浩荡之气仿佛就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好诗!”

“这个陈梦龙,”嘉靖帝又气又笑:“看他日日恭顺有加,想不到也有这样的桀骜脾气……不过他是有一点真竹骨,其他人,那些日日讽言强谏的人,反没有他这样的骨头!”

见嘉靖帝似是心魔摇动,径去修炼了,冯保才偷偷向黄锦打听道:“……爷爷,这究竟是什么人呐?”

听到陈惇只不过是个布衣白丁,冯保的神色才闪过一丝懊恼:“写得倒是一流的诗……怎么是个白丁?”

“写得一流的诗,”黄锦就意味深长道:“将来谁说不能做一流的官儿了?”

陈惇这回终于顺顺利利出了宫掖,一路上连北京尘土飞扬的气候也不在意了,等见了陆近真更是柔情满怀,恨不能早早离开四九城,回到熟悉的苏州去。

陆近真这一段日子以来,消瘦地厉害,神色也苍白无力,但她没有生病,反而是来寻她的陆近潜莫名其妙生了一种怪病,整日抱着肚子疼得嗷嗷叫唤,说像是有一条蛇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东游西窜。

这怪病估计是肠胃上的毛病,来的医生大夫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这么断定的。但陆近潜肠胃自幼养得精细,没有缺吃短喝过,而且已经吃了十几副药,都是治肠胃的,结果没有一个见效的,反而疼得更加厉害了。

“……京城这么多名医,”陈惇就道:“怎么没有一个诊断出究竟是什么问题的?”

不只是各个药铺坐堂的大夫,就连太医也请了好几个看过。本朝的太医并非只为皇家瞧病。医术高明的院使、院判大人是理所应当地负责皇帝妃嫔们的身体,而其他持证上岗的太医们则经常出走于达官贵人之家,为这些人瞧病。甚至有时候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到请太医瞧病的待遇。有一些太医们卸任回家,便可为庶民瞧病,不过出诊费还是挺高的,但陆家是不担心这个的。

陈惇见陆近真因为担忧他和照顾弟弟,身体虚弱,听闻了京城椿香坊还有一个名医,据说是医术高超,就急忙驾车而去了。

等找到了地方,进了这个鹤年堂,只见一排排抽斗、一只只坛子里放着初步加工的中草药材,药铺伙计按照药方子将一味味药称配好,包扎起来交给顾客。

“来了客官您——”那药铺的伙计吆喝起来:“看病还是抓药?”

陈惇并没有见到坐堂的人,道:“是有事请王大夫。他老人家在吗?”

“请我师父看病啊?”这伙计上下眼打量他,嘴巴一努,倨傲道:“我师父年高德劭,不给人瞧病了,你白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猜他是谁

鹤年堂中,陈惇就道:“在下内弟生病,百医无效,听闻王大夫医术高明,特来请求大夫出诊——有诊金奉上。”陈惇从袖中掏出二十五两一个的纹银两个,放在了柜台上。

这伙计见到纹银眼睛一亮,但仍然不肯答应:“……我师父早就不坐堂了,但我师父的儿子子承父业,医术也高明地很呐,你可以请他出诊嘛。”

陈惇道:“我听闻的是王大夫的名字,不曾听闻小王大夫的名字。”

见陈惇要将银子收走,这伙计又“哎哎”两声,让陈惇抬头去看:“我师父也不是不肯出诊,只要你能对的上他出的对联!”

果然这大堂的门楹上挂着两幅对联,这头一副就让陈惇皱起了眉头,只见上面写着:“鼓架架鼓,陈皮不能敲半下。”

据说是有一天王大夫看到了惊雷将鼓楼劈垮的一幕,鼓楼坍塌,鼓架断损,堂鼓半埋,一时有感而发。而这上联中镶嵌陈皮和半夏两味药材,要对上下联,也必须要嵌入药材。

陈惇一时陷入思索中,这时候恰好门前大街上,一个小儿提着金花灯笼欢快地转圈,此情此景让陈惇顿时脱口而出:“灯笼笼灯,纸壳原来只防风!”

“防风倒是药材,”这伙计一拍手道:“还有什么?”

“纸壳,枳壳也!”陈惇一笑。

第一幅对联不过是小试牛刀,也不是没有人对上过,但第二幅对联就像是绝对了,因为上联居然有四十三个字,光是认字,认药材,就让陈惇静默了好一会儿。

红娘子身披石榴裙,头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贯众,到天竺寺降香,跪伏神前,求云母天仙早遇宾郎。

这不仅写了一位一位艳丽娇娜、性情温柔,在寺庙求神拜服,请求出嫁而去的女子,而且在其中镶嵌了数种药材,分别是红娘子、石榴裙、银花、牡丹、芍药、五倍、苁蓉、贯众、降香、云母、天仙、槟榔。

想要对出工整的对联,要描写人物,要镶嵌药材,何其难也!

偏偏陈惇这种不世出的天才只不过轻轻扫过药柜,便哈哈一笑道:“……白头翁手持大戟子,脚跨海马,与草寇甘遂战百合,旋复回乡,上金銮殿伏令,拜常山侯,封车前将军立赐合欢!”

这下众人听得瞠目结舌不已,因为陈惇给出的下联里,也是严丝合缝地对出了十二味药材——白头翁、大戟子、海马、草寇、甘遂、百合,旋覆、茴香、茯苓、车前、将军、合欢,勾勒出了一位身经百战,志气豪迈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这欢呼声中也有一个刺耳的讽刺之声:“……这算什么,谁家学医,不是将这些药名串起来背?”

陈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穿着麻布短褐的人背对着他们,手里端着个大木盆,拨拉着里面的东西。等他转过头来,其实也只是一个样貌十分普通的中年汉子罢了,甚至赤着胳膊,颇有一点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嘴里呵呵一笑,露出嘲讽的神色来:“烦暑最宜淡竹叶;伤寒尤妙小柴胡。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海龙海马通四海;红花红藤映山红。琥珀青黛将军府;玉竹重楼国老家。金钗布裙过半夏;栀子轻粉迎天冬。红娘合欢一见喜;紫苑迎春广木香!”

这些对联果然全都镶嵌着药名,而且像是初学对联的声韵格律诗一样,朗朗上口,让陈惇大感兴趣。

没想到药铺的伙计神色一沉,怒道:“就你多话!就你有见识!就你会看病!”

这中年汉子一时还想说什么,但又闭口不言了,低着头扒拉他的药材去了。这伙计方才抬头堆笑道:“……等着吧,我去喊我师父。”

陈惇坐在店门口,还想和这汉子搭话,却见门口忽然来了一对父子,这小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捂着肚子痛得直叫唤。而这男人也着急地很,一进门就唤大夫诊脉。

不管是王大夫还是小王大夫都不在,两个学徒把人扶着坐下,嘀嘀咕咕说是肠胃病,可能是饮食生冷或不洁食物引起,只有这汉子皱着眉头起身,拨开伙计在在小孩肚子上摁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没救了。”

这男人跳了起来大骂不止,这汉子就呵呵冷笑一声,道:“他是不是大吃大喝了一顿?”

见这男人瞪着眼睛不否认,这汉子又道:“是不是上蹿下跳,翻越了柜台或者椅子?”

这男人一滞,陈惇见他的神色,似乎被说中了一样。这汉子就道:“活不了三个时辰了,回家准备后事吧。”

众人都不信,这男人更是痛骂不已,当然陈惇也不相信这汉子说的是真的,在他看来倒像是急性肠胃炎发作了,和其他两个学徒诊断地一样,这男人就开了几服药,背着小孩走了。

不一会儿王大夫出来,果然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看起来就很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感觉——他对陈惇的下联很是赞赏,也同意跟着陈惇去看病。

只不过人请来看病了,诊断结果却和之前的几位太医按脉结果一样,说是肠痈,是因为什么饮食失节,暴怒忧思,跌扑奔走,使肠胃部运化功能失职,湿热邪毒内壅于肠而发。陈惇一听这诊断很有道理,陆近潜可不就是一路上骑马而来,吃没吃好,引发了肠胃病吗?可为什么对症下药却没有效果呢?

给陆近真看了之后说很简单,就是劳累过度,担惊受怕,卧床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陆近真的身体没毛病,让陈惇放下一颗心,但是陆近潜显然被病痛折磨地不轻,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奄奄一息地卧在床上,有一天还和陈惇聊起了后事——陈惇看他是心里不信自己会因这个病而死,但是嘴上却一点顾忌也没有,说到底还是那个他认识的陆近潜,虽然这家伙已经成了他事实上的小舅子。

陈惇把王大夫又亲自送回了鹤年堂,两人从车上下来,就见门口已经闹翻了天了。七八个人围在门前又打又骂,活像是陈惇上辈子见过的医闹。

“你们这是干什么?”王大夫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地。

“鹤年堂的大夫看病看死了人啊!”一个女人就坐在大街上盘着腿哭骂道:“我好端端的孩子,肚子疼了一会儿,送到这里让鹤年堂的大夫瞧了病,吃了药,回去就不行了!”

陈惇再一看那为首的汉子,不就是刚才抱着孩子来看病的那个男人吗?刚才那叫唤肚子疼的小孩,真的不行了?

他下意识在大堂里搜寻那汉子的人影。那汉子果然闻声而出,见到这几人就道:“孩子不行了?”

这男人见到他,像是受惊似的往后一跳,露出又忿怒又恐惧的表情:“就是他,就是他诅咒的,我儿就是被他咒诅死的!”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祝由术啊?”这汉子呵了一声,道:“你儿子是自己病死的,不是我诅咒死的,也不是这药吃死的。”

“不可能!”这男人道:“我儿子平日里都好端端地,今天不过是肚子疼,怎么几个时辰都挺不过去呢?”

围观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这汉子就道:“你儿子大吃大喝,腹胀如鼓,从椅子上猛地一翻……肠子断了,无药可救。”

这下众人倍感惊讶,而这几个来闹的人也面面相觑,那男人猛地一跪,哀声道:“求求你救救我儿!”

但这汉子显然确实是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嚎啕而去,而目睹了一切的陈惇对这汉子越发好奇:“……果然高手在民间,怎么就能看出肠子断了?”

这汉子一点自得的神情也没有,倒是王大夫跟陈惇解释,这个汉子名叫李东璧,医术高明,还是个秀才出身,来京城没多久就摊上了一件事,因故在自己的鹤年堂托身。

事情倒也不能怪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给一个病人开药,本来是一种常见病,开的也是常见药,但病人吃了之后没两天就死了。后来被病人家属告到公堂,仔细查验之后才发现,李东璧开的药方其中有一味叫黄精的药,被药店的伙计抓错了药,抓成了钩吻,而钩吻是毒物。

但药店的人不肯承认是他们抓错了药,说几种古药书上,黄精和钩吻是同一药物,前人的书一定没有错,有错的是开方子的李东璧。于是李东璧和病人家属拉扯了一个多月,名声丧尽,又被药店辞退,是王大夫看他医术高明,才将人弄到自己的鹤年堂打杂。

“尽信书不如无书,”陈惇就道:“书里还说人参久服能成仙,要成仙的话,咱们还汲汲钻营什么,天天种植灵芝不久行了?”

他在嘉靖帝身边,亲眼看到嘉靖帝沉迷修玄,每天都有人参供应着,结果健康状况还不如同龄人呢。

这话得到了李东璧的认同:“……古医药书籍确实存在着漏误,若不及早订正,医药以此为凭,以讹传讹,轻者耽误治病,重者害人性命。我不是可惜自己,是可惜被药典耽误的病人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时珍与本草纲目

陈惇见他医术高明,就请他给陆近潜看病。这位李东璧先生本来摇头看上去颇有顾虑,但当陈惇说是别人看不好的怪病之后,方才起了一丝颇感兴趣的神色,最后终于同意了。

等他见到了陆近潜,按脉之后,反而露出了古怪的笑意。待看了前面医生开的药方之后,这笑意就更大了:“……肠痈?这是内疽!”

陈惇和陆近真对视一眼:“什么叫内疽?”

“就是虫病!”李东璧在陆近潜肚子上画了个圈:“肚子里长虫了!”

“不可能,我弟弟自幼饮食清洁……”陆近真下意识就要反对。

“那你就要问他了,”李东璧比划了一下虫子的长度,“万幸这虫子还没有长长,估计为害时间也不长,也就是月余的事情。”

陆近潜嗷嗷叫着,道:“我一路上策马疾驰,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就是有一日到了淄博的驿站,看到有鱼脍,想起咱们苏州桃花坞的银鱼脍来,等不及那鱼肉煮熟,就半生半熟地吃了几块……”

既然对症,李东璧当即用加川芎、当归的血余散,再加甘遂、天灵盖,磨成粉末,用桃树枝煎汤,让陆近潜空心调服,到了巳时陆近潜痛得厉害不肯再喝,李东璧也不勉强,改用醋炒芫花三分、海金沙一分为末,热开水给陆近潜灌下。到了晚上陆近潜就腹泻一次,打下两头尖一样虫子几条。

打下这几条虫子之后,陆近潜的肚子也不再疼了,鼓囊囊的腹部也消下去了,然而李东璧却说这还没完,又变了个药方给他灌了一剂,结果没过多久,陆近真就惊恐地大叫起来,陈惇和李东璧走进去就见陆近潜还坐在便器上,冷汗淋漓,面色发青,好像呼吸中断了一样。

这下陈惇也吓了一跳,还是李东璧执手诊脉,告诉他病人是痛极晕死过去了,果然灌姜汤之后,陆近潜又慢悠悠苏醒了,气若游丝道刚才肚子很痛,然后火光溅出,菊花像被火烧一样,大响一声,不知泻下了什么东西——众人察看,竟然是一条血色泥鳅,在盆里还可以游动,把人看地都毛骨悚然。

古代的寄生虫病,还有古代的打虫药简直叫陈惇大开眼界,然而更让陈惇感到神奇的是这位李东璧大夫,一双妙手药到病除,真可谓是神医了。在他的印象里,神医都该是王大夫那样鹤发童颜、胡子飘飘的,要不怎么说老中医呢,难道医生的经验不都是在长年累月中积累的吗——眼前这人,也不过就是三十七岁罢了。

陈惇少不得问他来历,李东璧这才道他是以“良医”的身份被征辟至京师,准备参加礼部高等考试的。这个本朝遴选太医是有一个礼部主持的考试的,成绩好的入御药房,次入太医院,下者遣回原籍去。

“听你的口音,”陈惇道:“是湖北人?”

见他点头,陈惇就道:“湖北有个名医叫李时珍的,你知道不知道?可能他在楚王府里,不过他应该挺有名声的,治好了一个宗室的怪病吧?”

李东璧瞪大眼睛:“啊……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大的名声?”

这回轮到陈惇瞠目结舌:“你、你就是李时珍?”

“我是李时珍,字东璧,”李时珍挠了挠头:“我治好了富顺王之子,然后在楚王府里任奉祀正,等到朝廷征辟良医的时候,楚王就把推荐来了。”

无巧不成书,陈惇不由得抚掌大笑:“李先生,你的《本草纲目》写了多少了?”

李时珍不可置信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本草纲目》?”

“我知道先生你正在着手编写一部书,从嘉靖三十一年算起,要全部编纂完成,大概需要很长的时间,”陈惇道:“这可是真正的国医药典,造福后人的工程啊!”

“……我开篇点题明义,不想用那《神农本草经》所分的上、中、下三品分类法,我把药物分为水、火、土、金石、草、谷、莱、果、木、器服、虫、鳞、介、禽、兽、人共16部,包括60类。”李时珍一提起自己正在的《本草纲目》就激动地不能自已,口沫横飞道:“我参考了800多部书籍,把其中不能详细解释的奇方异草和用药方法不全、不适的药剂全都挑了出来,我准备在太医院干上几年取取经,就外出考察,把这些不确定的东西一一寻到,一一验证记录下来,好叫后人明明白白的,不会因为不识草药而误伤人命。”

陈惇心里就像一团棉花被弹拨来去似的,柔软地一塌糊涂:“先生仁心,又立下这么大的宏愿,效仿神农氏尝遍百草,将来史书工笔,定不会遗忘先生高德。”

李时珍先是摇头道:“我哪里能和神农氏相比?我又如何能青史有名?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写成本草纲目,若能入药典,能颁行天下,真是死无所憾了。”

陈惇心里清楚本草纲目的巨大价值,李时珍的心愿不仅全部达成,他本人更是随书一起永垂不朽。人们不会记得那一年与唐寅一起进京赶考的状元榜眼是谁,但是提起那一年的科考,谁也不会忘记唐伯虎。同样的,人们也不知道李时珍曾经呆过的太医院里多少位医术精妙的太医姓甚名谁,但是提起嘉靖年间的太医,谁也不会漏掉一个李时珍。

“然而还有一个地方,颇有犹疑。”李时珍忽然狡黠地挑眉道:“此书最后一部,即为人部——里面的东西,我只恐写出来,不容于世,要打入邪魔外道之中。”

陈惇问道:“你准备写什么?”

“人身上有三十五味可入药之物!”李时珍铿锵有力道:“毛发、指甲、牙齿、屎尿、唾液、**、眼泪、汗水、人骨、胞衣、体垢、月水、结石……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也是能治病的良药!”

“哗啦”一声,端正茶走过来的陆近真把茶杯打碎了,她碰巧听到李时珍这惊世骇俗的话,吓得脸色苍白。

“别怕,别怕,”陈惇急忙安抚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世间万物各有用处,人身上一些东西也是药材,如果研究透彻,对症下药也可以收到奇效。”

“对对,是这个意思,”李时珍道:“这些药方都要配上其他东西一起服用的,这样才无损于人道。”

陈惇对他的研究还是很赞同的,因为中医里确实有很多“药”和“法”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也毫无科学道理,但这些奇怪的“药”和“法”中有一些已经在实践中证明是有道理的。比如美国科学家用粪便的提取液来改变肠道的“菌群”,用以治疗消化道疾病和肥胖症,效果相当不错;利用童便治血瘀症也是历代中医广泛应用的一个方法,而且收效甚好。

“不过人/乳、人尿易得,人骨、结石又从何而得呢?”陈惇问道。

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陈惇记得在宋代之前的朝代里,医学界的内科、外科是并存的,就是说华佗开颅手术,和一些医生曾经采用过的截肢手术,是不被诟病的。然而到了儒学高度发展的宋代,理学大夫们就开始叫嚣,说在人体上动刀是不道德的行为,违反了儒家的仁爱之道,并把医生们正常的手术贬低为最下等的、为畜生治病一流去,所以大大阻碍了外科手术的发展。

所以一听到李时珍要在人体上动刀,还要研究尸体,陆近真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人是个疯子,但是陈惇却激动不已,医学之光啊,李时珍!

不过这些东西一旦编写入本草纲目,自然要被禁的,就是付梓,恐怕也要招致物议沸腾——“我编写的人部,就不外传了,交于我的内门弟子阅览吧。”李时珍并不傻:“希望有一天能大白于天下,而天下人都能善加利用,不要视此为邪魔外道,也不要被邪魔外道利用了。”

李时珍还要在京城选官,陈惇怎么能告诉他很快你就会在太医院里受到排挤,没过多长时间,就会辞去太医院职位,一心行走天下名山大川——此时的太医院还是很有门第之见,对于李时珍这个乡野来的“土郎中”还是很不待见,而李时珍在同侪中受了排挤,既不能一展平生所学,又很少有出诊的机会,只好辞去官职回乡了。

陆近潜肚子里的虫子一打下来,休息没过两天又立刻生龙活虎了,兴冲冲撺掇陈惇带他出去玩。陈惇来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好好遍览京城,倒也痛痛快快地带着他闲逛。

“……我看京城最大的金楼也不过如此嘛,”陆近潜在崇文门外的金楼里转了一圈,摇头道:“款式也太老了,伺候我姐的老妈子头上倒是才见这种牡丹缠枝花纹的。”

但陈惇和陆近真哪里管他,俩人兴致勃勃在金楼里挑选首饰,这是属于小两口的乐趣——哪怕那簪环首饰之类的东西再土气,陆近真也挑了十几样,陈惇也乐得漫撒金钱,显示一下很愿意陪老婆逛街和为老婆花钱的心情。

陆近真因为是和陈惇走在一道,就不像在苏州那样出门还要带着幕离,便将那姣好无暇的容颜大方地展露出来,一路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那目光让陈惇又得意,又恼怒,直到小摊上的大婶子啧啧赞叹,忍不住问一声道:“您是哪家的姑娘啊?”

“我是苏州陈大郎家的……”陆近真低头一笑:“媳妇。”

一旁套马车的陈惇顿时乐得傻笑起来,却听这大婶疑惑道:“您成亲啦,怎么还一副姑娘打扮呢?”

“未婚妻,”陈惇哈哈走上来:“快要成亲了!”

街上的人一听这名花有主,而且人家的未婚夫就在眼前,分明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儿,两人站在一起,真叫一对璧人,不由得夸叹一番,“姑娘好看,小伙精神,跟画上人似的。”

那大婶子也抄起自己摊子上的绢花,赠给了陆近真。

陈惇大感畅慰,而陆近真羞地满面通红,眼里全是娇羞和幸福,陈惇安然无恙而陆近潜大病初愈,让她原先愁苦万状的小脸终于云开雨霁。

第一百一十九章 辞别

然而两人走了不到一会儿,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人,个个斜眉歪嘴,嬉皮笑脸地,堵住了他们的路,七嘴八舌地向他俩问好,有作揖的,有磕头的,还有嘴里不干不净地,弄得两人不知他们要干什么,连连后退。

陈惇一边怒斥,一边拉拽,护送着陆近真上了马车,谁想到缰绳却被这群人拉住了,更不许他们前行一步。

“你们是什么人,”陈惇怒道:“要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就是瞧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想多看几眼罢了!”这群人嘻嘻哈哈地,推推搡搡地。

陈惇心道天子脚下这社会治安居然还不如苏州,忍无可忍,朝着一人挥拳揍去,将人打倒在地。忽闻背后声响,刚刚回首,就见他们合抱扑来,陈惇不及提防,见来势迅猛,情急之中就地一闪身,行如流星快似电,一个猿猴转掌,刷地到了两人身侧,转瞬间顺势推山双手在两人背上轻轻一按,两个歹徒当即脚下如飘,跟跄几步,扑倒在地。

陈惇抢上一步,一脚踏住歹徒后背,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贼胆包天,竟然调戏良家女子?如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支吾搪塞,休怪我下狠手!”

这几个歹徒面面相觑,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然而仍然毫无惧怕,又冲了上来,陈惇即使一口气放倒了三四个,也渐渐体力不支,而那歹人分散了陈惇的注意力,趁机夺走了缰绳,就要驾车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匹马横冲直撞进人群,凌空中的鞭子挥过来,打得几个歹徒嚎叫不已,还有一些被撞倒在地上,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躲开了马蹄的踩踏。

陈惇腾出身形,打得剩下几个歹徒瘫软在地。

马上之人收住缰绳,陈惇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仪表堂堂眉如刀削,不怒而威,只是低头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又挥鞭离去了。

“兄台——”陈惇在后面追问道:“还不知兄台大名?”

这人并没有回答他,让陈惇不自觉一阵懊丧。

他再看这些呻吟叫唤的歹徒,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说,你们是什么人!”

这几个人狞笑起来,并没有求饶,反而冲着陈惇威胁,说要他好看——陈惇便准备给他们一点好看,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几天不见,你小子这是又惹了什么祸?”

原来是朱六!

“六爷,这回可不是我要惹事,”陈惇把事情一说:“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真没见过如此猖狂的!”

这几人见到朱六纷纷落荒而逃,朱六倒也不追,只道原来是他们,等问起来方才解释道:“这些人是严府家人,受严世蕃之命,但在这街市上搜寻年轻貌美女子,回去供他取乐。”

陈惇愤怒道:“严世蕃果然是衣冠禽兽,夺人妻女,无恶不作,难道就眼看着他作恶?”

“放心吧,”朱六道:“女郎可算是都督的侄女,这一回都督会给你出气的。”

果然第二天陆炳就将这几个严府之人押了来,一个也不少,也不知道是怎么和严世蕃交涉的,总之送到顺天府去,各个杖了七八十杖,令人拍手称快。陈惇再打听那个打马而过的人,就一无所获了,毕竟崇文门一天往来不知道多少骑马坐车之人。

殊不知这人是刚刚从湖北家乡归来,急着去翰林院履职的六品修撰,而他在进入崇文门不久,又换了个方向,径自来到了帽儿胡同的徐府前。

“快去通禀老师,”这人对着门房道:“学生张居正回来了!”

徐阶整个身体蜷缩在太师椅上,明明是三伏天,身上却盖了一件狐裘——仿佛有无尽的寒意围绕着他一样。

一点点小星火忽明忽暗地闪烁了许久,坐在对面的张居正才艰难地开了口,打破了这沉默已久的气氛:“老师……所以您以为张经必死无疑,就附和了严嵩所说的,苏松之人深恨张经不出战的话?”

“陛下明明下了决心,”徐阶道:“奏疏上批红‘经欺诞不忠,闻文华劾,方一战’,我以为张经必死无疑,没想到……”

徐阶摩挲着椅背,喃喃自语道。

“那看来咱们陛下还是英明睿智的,不仅识破了赵文华的谗言,而且对严嵩,也不是事事都听从。”张居正道。

“事事都听从?”徐阶古怪地笑了一声,却又道:“张经侥幸不死,严嵩未竟全功,李天宠不识时务,仍在替张经叫屈。我和严嵩已经各上了一本奏疏,推荐江南总督的人选,我推举的是曹邦辅,严嵩推举胡宗宪。”

“胡宗宪又是哪个?”张居正不曾听闻这个名字。

“原本是巡按御史,被赵文华援引,如今是右副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徐阶道。

张居正皱眉道:“东南岂不成了严党的天下!”

“未必,”徐阶道:“胡宗宪……简在帝心。”

张居正大为惊讶:“那严嵩是察知了陛下的想法,故意提前一步推举胡宗宪,一来正中陛下心意,二来……这是市君恩于胡宗宪!胡宗宪不知道提拔他是陛下的意思,那就会死心塌地追随严嵩了!”

徐阶就道:“陛下要用他,但磨砺了太久,久到这枚棋子已经产生了自己的想法,可以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与严嵩同流合污。”

“那看来胡宗宪要大用了?”张居正不解道:“您知道胡宗宪是陛下心中的首选,为什么还要推举曹邦辅呢?”

“陛下希望有人能压一压赵文华。”徐阶道:“事实上,陛下对张经不满的同时,对赵文华也有猜疑。如果胡宗宪骤登高位,对提拔他的赵文华是不敢违逆的……陛下让赵文华牵制兵机,不是让他总制兵机。”

张居正道:“那为什么不直接将赵文华召回?”

徐阶看了一眼张居正,心道他这学生还要自己倾心教导才能出师:“……因为赵文华是悬在东南六省所有官吏头上的剑,陛下用他来监视东南官员,监视倭寇倒还在其次了。”

师徒俩沉默了一会儿,徐阶忽然问道:“外头怎么说我的?”

张居正一怔:“学生刚到京城,什么都不曾听闻。”

“官场上消息传的很快的,”徐阶道:“李默的病好了,我的病就来了。”

满朝都知道他徐阶贪生怕死、放弃原则,只要能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弃——那辛辛苦苦多年聚集的清流,那结交的盟友、党羽,都带着无尽的嘲讽和鄙视离他而去,嘲讽他的不堪,鄙视他的自私。

尤其是李默,作为吏部天官,他已经借机罢免了四五位徐阶的学生和门人,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对徐阶背弃盟友的报复,然而徐阶却知道,李默如果要对付严嵩,他还是得拉拢自己,事实上,别看李默位高权重,地位显赫,然而归附他的人还没有归附自己的多。

你要问为什么,一来是李默的脾气耿介,眼里不太能容人,许多人即使归附了他,最后也因为小怨跟他闹掰。二来就是李默作为天官,是没有主持科考的资格的,不做主考官就没有门生弟子,就不能像徐阶那样以门生和座师的关系建立起庞大的人脉网络。

徐阶在人脉的经营上,是下了大心思的。他不仅成为了他那一年会试科考的领头人,同年都以他为尊,而且收拢了首辅夏言留下来的人脉,当初有一大笔人牵连进夏言的案子,有的死了,有的活着,徐阶都尽了最大的心力归置——而且,他还大力提倡讲学,早就拜入了心学门下,这样一来,朝中许多的官员都可以与他称之为同门了。

而对于他主考的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的学生们,他更是不遗余力地进行拉拢和提拔,徐阶的运气非常好,因这一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这就是徐阶的凭恃,哪怕他被李默报复,哪怕被李默面批面唾,他也不以为意。但对严氏父子来说,这就是他们难以容下徐阶的原因之一。

不过徐阶这些年从无违逆,做了十几年缩头乌龟,严嵩指西,他从不向东,严嵩也难以抓到把柄。而这些年他伪装的太成功了,有时候甚至都骗过了自己。但他始终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他不能倒下,如果他倒下的话,这么多年来他默默提拔起来的一群同年、同门和学生,就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裸的展现在对手的眼皮下了。

看着眼前目若朗星长身玉立的张居正,徐阶飘远了的思绪又慢慢收拢回来。这是自己最钟爱的学生,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大明未来的希望——

徐阶用手扶了扶张居正的冠帽,慈爱地看着他:“一年前,你告了病假,回到江陵休养,为师一直没有问你沿途所见,各地风物如何?”

张居正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了,盯着窗棂上的树影,半晌才抿着嘴道:“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各地流民失所,衣食无落,至有父母卖儿鬻女,惨嚎声闻于道。”

张居正的科举生涯与千千万万学子比起来是无比幸运的。12岁考中秀才,13岁时就参加了乡试,却被乡试主考官、湖广巡抚顾璘以“恐过于顺利得意忘形而终无为,有意磨砺之”的名义黜落,这件事在老家荆州府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时人人称颂。他虽然感念顾璘的拳拳之心,然而私心未尝不得意,自觉人生一片清辉,报效国家就在眼前。

记得自己在考试前写了一篇名为《题竹》的诗作:“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凤毛一样的竹叶里一节节的竹子一个劲地往上窜,一直窜到高高的尽头,成为人们仰望的长竿。

怀着这样的意气,果然,三年之后他如愿中举,又在二十三岁的时候考上了进士。

新任翰林院编修的自己以为一腔抱负终有余地,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能大展宏图。为此,嘉靖二十八年,他上了《论时政疏》,首陈国朝“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犀利指出了大明的痼疾顽症,同时也系统阐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然而这封凝聚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奏疏石沉大海,不仅没有引起掌权者的重视,还被老师徐阶当着自己的面撕得粉粉碎。自此以后,无论他满眼看到的是政治**、军备松弛或是民不聊生,除例行章奏以外,自己没再上过一次奏疏。

后来自己借口养病,离开京师回到故乡江陵。休假一年中,他亲身接触农民,在乡间体会到了人民的辛劳、饥寒和痛苦。这一切不禁使他心有恻然,最终他还是返回了曾经深恶痛绝的地方。

徐阶的眼睛闭了一会就睁开了,他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痛斥时弊的热血青年了,三十年的政治生活早都把他的心打磨成了一块石头。

“叔大啊,国事烂成这个样子,你我现在都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是保全你自己。你的命可比我这把老骨头贵重多了。为师甚至都能想象二十年之后你在内阁呼风唤雨的样子,”徐阶眼里的期望使得他的眸子看起来熠熠生辉:“老夫不会看错的,你的才华,总有一天会显现于人;你的抱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要留此有用之身,执事而为。”

“以前学生不理解您的苦心,可现在学生已经知道您的苦衷了;学生历尽疾苦,更坚定要扫清积弊改革现状,学生回来是为您分忧的……”张居正艰难地说道。

徐阶忍不住哈哈笑了:“……暂时还轮不上你为我分忧。内阁是老家伙们的天下,你就好好看着我们这把老骨头是怎么翻云覆雨玩弄权术的吧。你什么时候能在云波诡谲的局势里得逞所愿而且片叶不沾身,为师也就彻底放心了。不过现在——”

徐阶微微一笑,站到书桌旁拿起笔,三两下就画出了一个圆头圆脑的乌龟来。

一个大圆壳,背上的花纹看似杂乱无章,却好似蕴含着伏羲八卦的真意。圆圆扁扁的头上,两颗绿豆眼大小的眼睛,一张开了一条缝的嘴巴,四条将伸未伸的小短腿,一条高高翘起的小尾巴。

徐阶换了一支羊毫,在旁边写了一句话:沙滩一躺三年半,大浪来时我翻身!

张居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才算真正被触动了。他久久地盯着这句话,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且说陈惇总算要离开京城回去苏州了,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去西苑门外给嘉靖帝磕了个头,算是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他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却没想到大门居然开了,矮冬瓜黄锦喘着气跑了过来。

“我说黄公公,”陈惇就道:“您有事,遣个手下人来就行了,何必亲自知会呢?”

“还不是皇爷让我过来问你,”黄锦大喘气,好不容易才道:“你,啊这就走了?”

“我已经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了,四书五经都生疏了,再不回去,夫子怕是能把我屁股打烂,”陈惇想起把烂屁股比作烂桃子的公主,心道我怎么也被这小丫头影响了:“……蒙公公照顾,将来再图报答。”

黄锦乐呵呵打量他:“报答什么的不要再提了,你走之前,就没什么要说的?”

陈惇就道:“唯陛下、娘娘恩典,永记在心。”

见黄锦挤眉弄眼,陈惇这才意识到——这家伙在问自己有什么心愿!难道嘉靖帝真的这么大方,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恩典!

陈惇还真仔细想了想,这文集报社已经不用特意去求这个恩典了,因为嘉靖帝已经同意他的报社继续开办了;厘金之议已经初见眉目,苏州可以与外国进行通商贸易;胡宗宪的事情……他不能轻易开口,因为嘉靖帝问的是他的私人愿望,是和公事分开的。

只有陆近真和他的婚事,阻力甚多,如果借助嘉靖帝的力量,一道旨意赐婚——那不管是陆执章父子还是看笑话的世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和嘲笑了。

陈惇心里蠢蠢欲动,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原因很简单,自己的岳父还是要自己对付啊。

他就道:“小子还真没什么心愿,请公公回禀陛下,就说陈惇唯望陛下保重龙体,希望下一次面见龙颜的时候,还能看到陛下龙马精神海鹤姿。”

黄锦就道:“你可想好了?皇爷可是难得……难得有这样的恩典啊。”

陈惇心道,我不过就是苏州一个小屁民,天恩于我何加焉?再说你今日降下雨露,明日降下雷霆的,予取予夺,谁能受得了?

看陈惇的确是一副无所求的样子,黄锦微微一笑:“知道了。”

看到陈惇一身轻松的背影走远了,黄锦才回到西苑之中,对着静坐修玄的嘉靖帝道:“这一回皇爷料错了……小家伙可什么要求都没有。”

“是吗?”嘉靖帝也不睁眼,仿佛混一大道一般:“也没为那位陆小姐提个赐婚的请求,就让人家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怕是觉得自己还是能应付得来,”黄锦笑眯眯道:“奴婢就多嘴,这世上还有他讨好不来的人吗?”

“朕得了他的讨好吗?”嘉靖帝怒道:“前几日瞧他还算乖顺,后头原形毕露……任性使气,乖张地很呐!”

“还不是仗着皇爷的纵容,”黄锦道:“也就是皇爷宽宏大量,不跟他一般计较。”

嘉靖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看他背后还多一根拗筋呢……不过,他既然心底无私了,朕也是说出口去的恩典,岂能真不给他?”

要说陈惇也算是把嘉靖帝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主要是他若是喜欢你了,你就是千好万好,不好也好;若是恨上了你,你再好也是狗屎一堆。很幸运的是,陈惇就属于前一种。

至于嘉靖帝的恩典是什么,别说是陈惇不知道,就连黄锦也没弄清楚,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知道的时候才不由得咋舌,这个恩典还真是给得大呢。

陈惇和李时珍道别,已经和他说好,让他将自己着手编纂的《本草纲目》前二部写好之后,就寄送到苏州的报社来。

因为陈惇记得,历史上的李时珍用了生命中最后十年的时间,往来奔波于太仓和金陵,就是为了《本草纲目》的出版问题。

当时的金陵,也就是南京,是全国出版业的中心,书坊、书肆很多,而且刻工和印刷技术也是全国一流。只是那时候的李时珍远没有后世的知名度,在书商眼里,他不过是来自湖北山区的一名乡野郎中罢了,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而且这部整整五十二卷的鸿篇巨制,又不是小说或是通俗演义,就是一本没有多少卖点的学术研究书罢了,自然没有利润可图。要不是最后李时珍终于拜请了王世贞为其写了序,有了名人效应,谁知道还要在耽搁多少年才能出版呢?

愿乞一言,以托不朽。其中的辛酸,恐怕只有李时珍自己知道了。

所以陈惇如今既然有印刷厂,在书籍印刷方面就很方便了,只需去官府报备一下,以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印刷图书,那么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可以在陈惇手上出版,不用他奔波辛苦那么多年了。

和陆炳的告别没有当面说,因为陆炳当值,不过送他们去通州坐船的朱九倒是说了,等陈惇大喜的日子,都督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陈惇对这个大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大都督,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北京城之后,一辆马车从宫掖门禁驶出来,一路横冲直撞疾驶而来,却仍然没有追上他们。而车中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宁安公主。

“公主,人已经走了……咱们不能再往前追了,”驾车的小太监急得一头汗:“要是皇爷和娘娘知道了这事儿,奴婢非得人头落地不可。”

可宁安只呆呆地看着眼前宽阔的河面,她的一腔心事又有谁知道呢?

第一百二十章 倭患

要说陈惇在船上是什么感觉,那就是真心欢喜、归心似箭。他在苏州待得越久,就越喜欢苏州。要说春花秋月还是其次,主要是苏州有一种欣欣向荣的独特气质。大概是苏州有报纸,有纺织,这二者就给人一种很开化的感觉。

陈惇还想念府学的师长和同学们,当然苏州的文人也与众不同,吴门多文人,状元进士几乎是特产,但都很团结,没什么门户之见,大家相互交往互相学习互相推崇,归有光说的“苏州士风,大率前辈喜汲引后进,而后辈亦皆推重先达”这话是对的,陈惇在安亭文会上一举成名之后,大抵是赞誉多过诋毁,而他的名声日渐大,也是因为这些文人们四处传扬他的名声,给他吹捧起来了。

听陆近真说,这种风气最先是苏州的画家开始的,这些职业或业余的画家,虽然有很多派别,比如沈周、文征明、唐寅和仇英各有其派,但是大家都追寻古人画法的同一风格,所以大家互相吹捧,亲亲热热,弄得苏州的文学家、诗人、书法家都喜欢互相吹捧。

陈惇在大船停泊的一个码头上闲逛的时候,还买到了仇英的壁画本,要说仇英的壁画画得那叫一个好,因为他出身工匠,最早是一个油漆工,也给人家房子上的梁木“画栋”。

看样子陆近真似乎也喜欢这壁画本,问起来就说仇英的假画太多,壁画假不了。

不是说模仿仇英的假画多,而是仇英本身临摹其他的画作太多,他个大画家也做假画。这一点上陈惇跟她争论,认为仇英排除了商业动机和道德的苛刻,说的优雅点叫临摹。当然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陆近真的,老婆的话就是真理,陈惇坚决拥护。

壁画本上有一幅图是仇英在昆山富豪周六观家中墙壁所画,周六观为庆祝母亲九十大寿,曾以千金邀约仇英,仇英就花费了整整六年时间精绘《子虚上林图》长卷,确实非常精美。陈惇在昆山归有光家中时候,也曾听他说起过,倒也未曾亲眼一见,就跟陆近真说路过昆山一定要去看看。

可是他未曾料到的是,就在他去京城的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苏州竟遭倭寇洗劫,倭寇连犯太仓、嘉定、南沙、南翔等地,以五十多艘大船和二千多军士的兵力,闯进浏河口,袭击了昆山县城。昆山知县祝乾寿率阖城军民奋起还击,同仇敌忾,昆山城之围足足有四十六天,此战最后以倭寇溃败告终,但遭到战火波及,周六观家中起火,那副陈惇想要一看的壁画也被损毁了。

陈惇听到这消息大吃一惊,他们的船随即在太仓登陆,陈惇前往昆山,果然是一片战火狼藉的模样,据说战事紧急的时候,有七八个倭寇跃入城墙里,被军民合力扑杀了,但倭寇趁乱点火,火势剧烈,烧毁了一大片民宅。万幸归有光家中无恙,也没有伤亡。

听归有光和昆山县令祝乾寿说,多亏了已故的大学士,昆山人顾鼎臣,早在嘉靖十七年,倭患还没有突然恶化严重,倭寇还只不过是零星为患的时候,他就奏请朝廷在沿海州县筑城,以防备倭寇骚扰。尽管已经是大学士的地位,可这奏章没有什么下文,只是在昆山—他的家乡搞了试点,在原来城墙基础上造了新的十一个水陆城门,城周围两千多丈,高近三丈,当时造也就造了,老百姓最多以为是顾大人为家乡办了件形象工程。可今天据守昆山抵抗倭寇的时候,幸亏这坚固的城墙,得以五十日固若金汤,拒敌于外。

陈惇想不通:“倭寇围城五十天,江南总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发兵救援?”

前来救援的是胡宗宪和苏松兵备副使任环,任环的军队在昆山城下殊死战斗,胡宗宪的大船从浏河口进来,两方夹击才算击溃了倭寇,而李天宠坐视昆山被围,不发一兵一卒也就罢了,也不许汤克宽的军队救援。

“……说胡宗宪的水师骁勇善战,把这个功劳留给他,”归有光道:“胡大人的水师这一次也折损了二百多人。”

陈惇怒不可遏:“李天宠因私废公,罪不可恕!”

李天宠因为和赵文华明争暗斗,故意把胡宗宪派去驰援昆山,胡宗宪的水师只有五百人不到,面对二千人的敌人,没有什么功劳,反而要追究战败的责任。

倭寇攻到了昆山,就让陈惇想起倭寇在绍兴家乡做的一切。他意识到战火已经弥漫到东南内陆,倭寇们不再满足于只在沿海一带侵略,他们深入内地数百至数千里,围攻州府,攻占县城,大肆烧杀抢掠,掠虏人口,抢劫财物,也就是说,在王泾江大捷之后,倭寇更加猖獗,倭患更加剧烈了。

等陈惇见到了知府王廷,就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倭患剧烈,已经打到了太仓、昆山……如果从嘉兴乘船横渡太湖,甚至不须半天,就能兵临枫桥,届时苏州危矣。”

王廷也急得焦头烂额,在苏州的民政上他是一把手,但军事上他就不行了,只能依靠兵备使和崇明水师的力量,但胡宗宪的水师不能只守卫松江府和苏州府,还要在东海上巡逻。而任环的兵力有限,如果倭寇大规模来袭,他也无法抵挡。

“梦龙,你有什么办法?”王廷见到他就安心了不少,只把他当救星看。

“……招募乡勇,组织团练。”陈惇道:“仅仅去依靠卢镗、汤克宽他们来救援是不行的,苏州必须要有自救之力。”

听到组织团练,王廷一下子犹豫起来。团练在唐宋就有,但是本朝取消团练使,改以按察使、兵备道分统团练诸务。也就是由提刑按察使司管理,兵备道掌监督军事。但事实上,按察司只管按察地方,而兵备道有名无实。团练这种地主武装性质的组织,其实根本没有操练起来。

大概要到后面崇祯时期,流寇兴起后,地方大员才向崇祯皇帝建议,要剿灭流贼,唯有全国大练兵,特别要加强地方军备,才开始了地方各府县大练乡兵。但现在若是说团练,还真是很少见,陈惇在绍兴招募的那五百乡勇,其实是村庄自卫,不算是练兵。

其实本朝也有人提出过团练,参照宋朝的军制的话,团练算是正规军制,要设总兵、参将、游击等,这对大明兵制是一个改动,反对的人也很多。王廷的顾虑也在此,不过陈惇的想法是,团练可以不隶属军籍,属于地方民间组织,日常由士绅领导,州县官节制,战时亦受武官统领。

“其实最早是太祖皇帝在江东设置民兵万户府,这其实就是民兵性质的团练,”陈惇道:“成化初,河东盐徒千百辈,自备火炮、强弩、车仗,杂官军逐寇……直到弘治七年,立佥民壮法。州、县七八百里以上,里佥二人,五百里三,三百里四,百里以上五。有司训练,遇警调发,给以行粮,而禁役占放买之弊。”

佥民壮法就是设置民兵连,“有司训练,遇警调发”,这办法也没施行多少,不过总算是有一个成规在,王廷上奏朝廷的奏疏中就援引了这一条,朝廷经过廷议,允许苏州、松江、常州三府组织团练,但朝廷不许由举人、诸生等较富裕的大户做首领,还是承认了团练的官方性质,并且设练总,按原判官品级,为从七品,允许练乡兵七百。

官方总比不官方的好,陈惇本想着朝廷是不会承认这种雇佣兵的,其实地方武装差不多就是雇佣兵性质,或者说这种团练是不会转化为正规军队的,但现在看来朝廷还是比较有决断。

他不知道的是朝廷对倭患的严重也始料未及,本以为王江泾大捷之后,倭寇会抱头逃窜,最起码能恢复海疆一段时间的安宁,却万没有想到倭寇实力如此强悍,而狼子野心又如此昭然若揭,以前不过是在沿海肆虐,如今都能打到苏州城下,苏松之人在朝廷做官的不少,和浙江人在朝堂上振臂高呼,这条决议总算是通过了。

但没有想到的是,王廷将团练人数报给李天宠,请求拨饷的时候,李天宠却不给军饷,这下陈惇更愤怒了,他连夜写了一篇声讨的文章,这文章自然是走锦衣卫专用驿递传送到了嘉靖帝的案前,和赵文华的奏报同时抵达,于是嘉靖帝大怒,立刻将李天宠罢免,并令锦衣卫锁拿至京。

陈惇就发现自己无意中仿佛有了密折专奏之权,报纸所有新闻先给嘉靖帝看,由嘉靖帝决定是否刊登——可陈惇决定给嘉靖帝看什么。

不过陈惇如今一门心思在募兵练兵上,募兵是让苏州府下辖各州县,每个县出一百民壮,要求是孔武有力,会使兵器的更好。然后这种招募需要一定的时间,陈惇也没有闲着,他觉得昆山之战还是很有借鉴的,比如顾鼎臣督建的城门就很有作用,于是在王廷的支持下,他决定在枫桥、木椟、葑门建造关楼三处,防守城池,大力加强战备。

苏州的城池是比较坚固的,这种关楼建造在西郊寒山寺旁边,下垒石为基,四面甃砖,中为三层,上覆以瓦,旁置多孔发矢石铳炮,设关台、拱门、雉堞、女墙,成为扼守苏州城西的重要关隘,在倭寇到来的时候,就扼守关隘,倭寇不来的时候就操练民兵应变敌情。至于其他各县,有一些县城失修颓圯,知县就集民工修筑县城,比如常熟,建成城门八座,髙二丈,有四尺厚,陆门四水门四事具。

等到兵员齐备的时候,陈惇就将人统统拉到关楼训练,先将人分为刀盾手,长矛手两个兵种。陈惇从苏州各县张榜招募了善使刀枪的武师,教习刀盾标枪。其实陈惇也想训练射箭,不过后来一想,培养一个合格的射手最起码也要三到五年,抗倭能等的了这么长时间吗?而且如今热兵器还是有的,鸟铳都成功仿制出来了,干嘛不用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兵器

国朝的军器制造业分中央和地方,中央的兵仗局和军器局做一些军器样式,命天下都司卫所生产自用。而地方各路的军器局采用的是服役和募工并存的制度,就是每三年轮换一批工匠服役,如果数目不足,那就募工。

所以地方军器局根本看不出什么军器制造业的规模,最多就是一个个手工作坊,因为军器生产不是流水线作业,像后世那种分工协作和机械流水化生产,有一个标准化表,哪个环节出问题,负责哪个环节的人就要受到惩罚——此时的火器,是包给一个个工匠,让一个工匠制作整条枪,而军器局之中,专事火器的工匠有一千一百人,但是请注意,这个“匠”,其实可以称之为技术工,因为每个“匠”手下,会有五个“夫”,也就是夫役,这是专门配给工匠的助手,可以称之为操作工。

一个匠人加上五个夫役制作火铳,每个匠人头上分多少数目的火铳,限期多少时日完成,这就是军器局的火器生产方式。

陈惇进入苏州军器局之中,就发现军器局更像是一个大仓库,里头刀、枪、剑、戟,各种铁甲、棉甲、弓箭、盾牌,火枪、火炮、弹药,什么都有,大仓库外面有一片连瓦房,里头才是制造作坊,无数的工匠劳作着,实在是嘈杂。

军器局大使笑容可掬地引着陈惇他们进入库房之中,琳琅满目的物资兵器,让人目不暇接。陈惇就像是下订单的人,这些物资供他任意挑选,挑多少,他们卖多少,有多少订单他们全部吃下。

军器局制造的兵器一般是卖给千户所的,但许多千户所已经名存实亡,尤其是沿海的千户所,逃窜的军士更多,所以有大笔的库藏卖不出去。但按规定火器这东西是不能卖给老百姓的,所以陈惇上门为团练挑买军器,团练又属于官方承认的正规军——他们热情地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陈惇挑选了一批长矛、腰刀、盾牌和铁甲,至于最重要的鸟铳,他在大使的带领下来到作坊里,果然见到了鸟铳的制作流程。

他看到一个老工匠用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直径约七毫米的圆柱体的钢芯做冷骨,先将做铳管的熟铁烧至红热,然后这老工匠将烧至一定温度的坯料取出,用锤把炽热的熟铁敲在钢芯外,卷成一根铁管,并在包铁的过程中不停的抽出钢芯用水冷却,防止钢芯和熟铁焊在一起。

接下来就是焊接,铁管要再放炉中烧至白炽,同样准备一根钢芯,长度要长于成铳的长度。然后将已烧至红亮的铁管套在钢芯上,这老工匠在铁管接口处大力敲砸。

然而看了一会儿,陈惇就不由自主脸色铁青:“你这是糊弄谁呢!”

按理来说,制造兵器的钢铁要多番锻打,因为三尺以上的长铳是一节节焊合的,所以焊接不好的铳很容易炸镗,而这老工匠明显只锤了十几下,就趁着接口炽红的时候,撞了进去,明显是硬接,如果这枪管造出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炸膛。而且在打焊铁管同时,工匠应该还要在铁管的焊接口撒上白铜粉,铜有亲和作用,可使焊接口更结实,不至留下断层或虚焊。这个老工匠也根本没有撒铜粉。

陈惇将这钢管放入冷水中冷却,举起来一看,只见卷成的铁管厚度三厘米都不到,单筒卷成,而按照规制铁管要在一公分左右才行,这样铳管才结实,经得起连续十数次的发射。

陈惇再一看旁边已经制作完成的两只鸟铳,没有一只合格的。陈惇总算明白为什么火枪也叫大杀器了,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啊。怪不得大明军队遇到蒙古也战败,遇到倭寇也战败,遇到后金女真那种长枪长弓的野蛮人也连战连败,因为根本上就在制造上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陈惇神情冷了下来,“这鸟铳用了就炸膛,郭大使,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陈惇不知道以往买铳的人是怎么验收的,但明显这些粗制滥造的鸟铳,铳管粗细大小都不一样,一看就基本只有三四十发的寿命,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膛。

郭大使倒也不见一丝的惭愧之色,只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手势道:“这是打发穷鬼的,二两三一支……小官人一看就是懂行啊,小人这就带你去看好铳。”

为什么会有劣质品和优质品的区别,病根就是大明武器采购价格较低,一支鸟铳价格不过4两银子左右,工匠需要贴银子,而制作精良的鸟铳成本至少在5两,再加上必要利润,需要6两银子以上。

陈惇被他引着,看到了二等品,也就是六两三一支的鸟铳。这种鸟铳平均发射寿命在六七百发左右,焊接也比较严密,可能也会有炸膛现象,但不会像刚才那种鸟铳一样,每一支都炸膛。而这种火铳,虽然贵一些,但细算起来却便宜,毕竟动不动就炸膛,寿命只有几十发的鸟铳怎么用?军士也不是傻子,炸多了就知道什么枪好,像刚才那种劣质品他们也不敢用,最后就会成为消耗品,不断更换,这当中耗费成本更多,还不如一开始就买贵的。

既然这个郭大使说这是二等品,那就一定有质量更上乘的一等品,陈惇不许他藏着掖着,这家伙就屁颠屁颠地带他到一个小库房里,取出了两柄鸟铳来。

陈惇不由得眼睛一亮,只见这两柄鸟铳的铳身都用精铁打制,火门上甚至有自动开合的火门装置,避免大风天气引药被风刮走。最难得是,这两柄铳的口径也几乎一模一样,像是标准作业,用游标卡尺丈量出来的一样。

武器的标准非常重要,工业化的威力就在于大规模、高效率、标准化,可是现在的技术并不能实现流水线作业,只能依赖工匠的个人技术。当然要承认的是,很多工匠其实技术很高明,然技术再高,也只是个人能力,有的能力高,弄出来的东西就好;有的能力低,弄出来的东西就差。

然而这两柄鸟铳不仅质量精良有如标准化作业,而且陈惇打开铳镗一看,只见枪管的内孔加工均匀光滑,内壁没有一点坑坑洼洼或者弯弯曲曲的样子,要知道此时的枪管内孔的横截面都是不规则的圆,甚至有的工匠钻孔钻到一半,翻过来从另一头再钻一半,最后用四棱挫刀铰一遍,内孔质量可想而知。

陈惇想问问这是哪个工匠的手艺,不过郭大使明显是要先跟他讲价钱。

“二十四两一柄?”陈惇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即使铳身是用精铁所做,口径也完美,不至于这么贵吧?”

“您是行家,看看这内孔,”郭大使就道:“实话跟您说,这管铳能打一万发呢。”

陈惇心道这的确是值得,又指着内孔道:“这技术是一家独有吗?”怎么不推广呢?

“您跟我来。”郭大使把他带到了一处作坊里,这处作坊只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围着火炉似乎在校对图纸。

“老王,”郭大使就道:“有人来买你的铳了。”

老工匠名叫王得满,见人来了似乎有些局促,腾开了一张铺满器械的椅子让两人坐,因为开着炉火,一股炭气十分呛人。几个人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起来,不得不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说话。

院子里有个大钻床,用木做框架,圆形石盘做惯性轮,系上皮条后靠人力拉动,使石盘带动钻头旋转。这正是陈惇要找的东西,因为焊接过后的鸟铳只不过粗胚,工匠得重新钻出铳镗,挫出准心。受此时的工艺限制,钢芯断面不是纯圆,且芯体不直,镗内也粗糙不平,需用钻头将铳镗钻大钻光。

陈惇发现人只要站在钻床前面拉动皮条,转动两圈就能带动钻头旋转钻孔,十分省力,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钻头给力,而且似乎不是一般的钢钻。

郭大使见他看出来了,哈哈一声道:“……一般的钻头与挫刀须硬钢,一般都采用堕子钢,这钢不是不好,只不过损耗得很,比起这种苏钢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他所说的堕子钢,是如今钻孔多使用的工具,但钻孔的时候要钻钻停停,钻的孔坑坑洼洼弯弯曲曲,所以制造鸟铳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钻铳膛,刮膛铳。其时间可长达一个月。

而眼前的钻机使用的是一种“苏钢”,这种钢接近高碳钢的标准,不怕损伤钻头,王得满说“苏钢”的时候陈惇还有点糊涂,不过他忽然想起来“苏铁”,苏铁这种冶炼法创造出来以后,不止在清代盛行一时,直到近现代,还有冶炼家用这种方法炼钢。

陈惇为了对应心中的想法,就让王得满演示苏钢的锻炼方法,只见王得满把没有经过锻打的熟铁(料铁)放到炉内,鼓风加热。不一会儿用火钳钳住生铁的一端斜放在炉口内,继续鼓风,使炉内温度不断升高到一个火候,斜搁在炉口内的生铁的一端开始熔化,开始不断地滴铁水——这时,他用大铁钳钳住生铁在炉外的一端,左右移动,使铁水均匀地淋到熟铁上。同时,不停地翻动熟铁,使熟铁各部分都能均匀地吸收铁水。淋完两次后,便把熟铁夹到铁砧上锻打。

去除杂质,就得到了一块钢坯。陈惇一看这办法就是苏铁的锻炼方法,他上辈子没有亲眼见过锻炼苏铁,但是他从课本上学到的是把生铁与熟铁放在一块冶炼,等到生铁熔化,铁汁欲流时,则将生铁水擦入熟铁中,苏铁就炼成了——那就是说,苏铁和苏钢的确是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几百年后还在用,那么可以说是现在非常先进的锻钢技术了。

但这时候的苏钢并不太容易锻炼成功,一来生铁、熟铁本来就有不菲的造价,二来火候实在是难以掌握,而大明向来好钢稀少,一斤好钢就要五六两银子,所以用苏钢做的钻头做的鸟铳,自然要贵许多。

这个价格在他意料之中,这种钢昂贵,但也说明了大明的冶炼科技达到了一个领先水准。

王得满却指着陈惇手上的鸟铳道:“……里头的簧片,也是苏钢做的。”

陈惇一下子“啊”了一声,脑子中仿佛有一道惊雷闪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给岳父大人请罪

一般火绳枪的结构和燧发枪没什么太大区别,枪管啊准心啊照门啊都差不多,主要区别在于击发方式的不一样。

火绳枪靠的是明火的力量,要引燃火绳,对弹簧片要求不高,当火绳枪扣下扳机时,击锤龙头上的火绳点燃火门上的引药,此时弹簧片是被压缩的,当松开扳机时,击锤龙头可以自动回到原来的待击发位置。

燧发枪不一样,射击时扣引扳机,是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而且打完后,还要把击锤扳到待击发位置,准备下次击发,所以需要有强有力的击锤簧片来保证撞击力度。

所以弹簧是什么材质,十分重要。因为如果簧片的材质不行,那么就不能保证燧石冒出的火星足以引燃引药。这就是为什么随着亨利四世的去世,燧发枪装备部队的进程停滞了。许多法国将领反对装备燧发枪,理由是:“燧石冒出的火星不足以点燃黑火药。”

这一点是技术上的难题,因为如今普遍的灌钢技术锻炼出的钢还只不过是低碳钢,就像堕子钢,所以用堕子钢做成的簧片,会导致燧发枪哑火率奇高,发火率普遍只有三成左右,这就是为什么转轮火枪和燧发枪都已经诞生了,但仍得不到推广,使用率还不如火绳枪的原因。

换句话说,燧发枪如果能提高发火率,那么它的命运就会被改写。

光是把火绳改为燧石,就大大简易了发火流程,好东西大家不是不知道,如果燧发枪和火绳枪的发火率一样的话,那大家肯定都选燧发枪了。

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是否有更优质的钢材做弹簧,而现在这种优质钢材就在眼前。

苏钢是非常难得的适用于做弹簧的钢材,要知道大明钢铁难得,普遍采用灌钢法,但这种办法的弊端就是含碳量不均,钢的品质很难保证,而苏钢的出现标志着灌钢法又上了一层楼,可以锻炼出含碳量极高的钢了。

小小一个弹簧片,却关系到科技的一系列进展,这如何让陈惇不心潮澎湃呢?

如果葡萄牙商人佩德罗能为他带来燧发枪,他将其中的弹簧换成苏钢——

大明是不是就该无敌于天下了?

陈惇一口气要了五百条鸟铳——然而尴尬的是,王得满手上只有四十二条。

“即使这钻头好用,”王得满搓着手道:“做一条枪也要最少半个月……”

陈惇忘了这是生产力的约束,他一方面急需这制作精良的鸟铳,一方面需要推广苏钢的冶炼技术,干脆一口气买下了苏钢一千斤,花去了六千两白银,专门用作更新机头以及试验簧片和封条。

因为陈惇的鸟铳比较急迫,郭大使同意所有的工匠加班加点赶制最精良的鸟铳——当然陈惇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他按照王得满制作的鸟铳定出度量衡和误差范围,规定所生产的每一支枪管在允许的误差范围之内。

定下标准,他需要保证每只火器都是精品,陈惇要看到自己的三万两银子花的值得。

当然采购了这么多东西,会做生意的郭大使在火药和木炭上就给了他一些优惠,火药价钱每斤银八分,也就是百斤八两;而木炭就更低了,百斤只有零点五两。

有了装备,陈惇就更加有信心了,不过如何训练兵勇射击是个难题,就在他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难题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让陈惇顿时充满了惊喜。

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人,陈惇大叫一声和他抱了个满怀:“……黑炭!”

正是成远,他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双目更加有神,更加高大威猛了,陈惇被他石头一样的肌肉撞得生疼:“……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出你这一身腱子肉啊?”

成远呵呵笑着,眼里始终还是那样的光芒,又充满了坚毅,看来两年的军旅生活似乎给他打伤了深深的烙印。两人不禁紧紧抱在了一起,良久才让这激动和喜悦平息下去。

陈惇见到他,就破了自己刚刚定下的,团营不许饮酒的规定。他亲自斟满三大碗酒,庆贺这一次的重逢。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小伙伴的成长,他在军营中得到的历练。而成远也不负所望,告诉他:“两年前咱们分开的时候,我就在汤帅帐下听用。跟着汤将军大小打了几仗,蒙汤将军提拔,当了个总旗。这一回在王泾江砍了四个倭寇的人头,战后叙功,准备提升我为试百户,还不曾正式任命。”

试百户就是副百户,不到二十岁就凭军功提拔做了百户,陈惇哈哈大笑,又灌了他三大碗,连道可喜可贺。

他们为了同一件事而分开,如今又为了同一件事相聚在一起,这让两人都分外感慨。

“……战火燃遍浙江全境,我们在浙西连续追剿倭寇二十天,”成远道:“拔除了三十余个倭寇据点,但这帮强盗去而复来……他们的船只速度很快,如果不提前设伏,一般都难以抓住,最叫人恼恨是他们的倭刀锋利,短兵相接多占上风……”

看到陈惇的鸟铳,成远却摇头道:“倭寇惯用重箭、长枪和倭刀作战。浙闽沿海多山陵沼泽,道路崎岖,大部队兵力不易展开,而倭寇又好短兵相接……就把火器的应用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只能在接敌之前用,不能倚为主要战具。”

陈惇在这一点上很是赞同,比如陈惇之前用砍伐的大毛竹也就是狼筅对敌,就受到了奇效,这就是他说的根据地形和倭寇的作战特点而设置的;不过他也认为鸟铳的作用也不容小觑,因为他和胡宗宪曾经商量过,驱逐倭寇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御敌于海上,届时海船和鸟铳、火炮才是决胜的关键。

张经最大的败笔就是将倭寇放入了内陆,在内陆和倭寇决战,倭寇逐渐深入内地,逐渐设置据点,要想再驱除,就难上加难了。所以胡宗宪将会下大力气改变这一局面,最后恢复在海上一举歼灭倭寇主力的设想。

成远这次来,陈惇就将他留下了,苏州练总的位置简直就是为他天造地设的,王廷在陈惇的推荐下,当即向朝廷请封成远为练总,于是成远一跃成了六品的武官,倒比陈惇的散官官职还要高了。

成远对团营的训练就比陈惇来的正规,他着重于训练长枪攻击和盾牌防守,有效杀敌关键在于整体配合,令行禁止;等到最新一批鸟铳到来,就开始了射击训练,一应举枪,瞄准,装弹等都需要适应性练习,最主要的还是射击,虽然每天就损耗上百斤的火药和子弹,但陈惇觉得这完全值得。

当然回到学校的陈惇也没有一天闲着,他的报社没有大碍,只是被查封而已,机器厂子员工都在,很快就重新开动了。他在报纸上刊登团练的事情,号召大家积极捐款,给团营买枪买炮,应者如云,很快就募捐了上千两银子。

在学宫里面,陈惇也在筹募捐款,除了捐款之外,他还发动学子们为报社写文章,写社评,强调苏州自上到下,全民抗倭的重要性,昆山之战给大家都敲响了警钟,倭寇已经打到了自己家门口,如果再不早做准备,奋起反抗,那家园迟早会被涂炭。

陈惇在报纸上刊登了三篇有关倭寇的论述,一是倭寇究竟是什么人,如何形成的,劫掠沿海目的何在;二是对倭寇的统一认识,只能同倭寇抗争到底,决不能心存侥幸,姑息养奸;三是对倭寇战法的详细解析,对倭寇间谍的辨别方式等。太仓州已经抓到了两名倭寇间谍,据他们吐露,倭寇最近蠢蠢欲动,有大规模劫掠的打算,上一次在苏州他们不甘心失败,自然想着要卷土重来。

形势不太妙,事实上自从昆山被围之后,苏州的客流量就骤减了,以往天下财货莫盛于苏州,苏州财货莫胜于阊门。自阊门至枫桥十里,南北二岸居民栉比,而南岸尤为商舶渊薮上江,南北往来之客,停桡解难俱在于此。如今是船只稀少,不复往日繁荣。

……

茂密葱茏的竹子沿着小路错落有致地站成两排,翠绿的竹叶则在顶端逐渐合围,形成了一个圆拱形的“屋顶”,陈惇踏上这条小路就不由得赞道:“好地方。”引得带路的陆近潜哈哈一笑,道:“这是我爹在东郊的别院,自从和大伯父争执之后,我爹就搬到了这里休养。”

翠绿高大的竹林把整个别院隐密在其中,曲折处有通路,通路处又是竹林满眼。浓烈的阳光和夏末炙人的热气就这样被隔绝在外了,转出回廊,就有人迎接,一看还是熟人,陈惇先笑问道:“忠叔,别来无恙啊?”

正是以前见过的大掌柜陆忠,陆忠见他脸色一变:“你怎么在这里?”

陆忠对他是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苏州谁不知道陆氏因为眼前这人简直要成了笑柄,而他自小疼爱的陆近真为了这人和家族决裂,在陆忠的眼里,陈惇就是那个心术不正、口蜜腹剑的奸邪小人,女郎完全被他蒙骗了。

“小子自知有罪,今日便是来负荆请罪的。”陈惇老老实实道。

“请罪?”陆忠怒道:“不须要你请罪,你离我家女郎远一点就行,三少爷,此人惯会花言巧语,你可不能被他骗了!”

陈惇就道:“小子就算花言巧语,对女郎也是一片至诚,这当中许多误会,忠叔总要给我个机会解释……”

“解释什么?”忠叔仍然愤怒不已:“是谁说的‘不惹千秋长恨歌’?是谁把我家老爷气病了?是谁拆散骨肉,尽毁我陆氏百年清誉?”

看来别说是陆老爷,就是管家这一关都难过啊,可他倒也没说错,陆氏跟陈惇的恩怨过往,要真细数起来,还真是陈惇主动挑衅的时候多,不过陈惇倒不觉得有错。不过他既然为了求娶而来,自然是下定决心要好好给人当一回出气筒的。

“这个事情确实是小子思量不周……那时候谁知道我有福气得到东君的青睐呢?”陈惇就道:“不过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拖下去对东君的声誉不利,这事情总得有个商量结果吧?”

陆忠被他的无赖气得仰倒,陈惇是嘴上痛快了,肚子里直打哆嗦,这可不就像是搞大了人家姑娘肚子然后有恃无恐上门逼婚的电视剧情节吗——要知道这时候私奔的影响甚至比未婚先孕还要严重。

等到陈惇见了陆老爷,才发现原先那个在安亭文会上见到的心广体胖的富家翁,老态了许多。当然陆老爷的眼力也不如以前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问陆近潜:“这是你的同学?我看得有些眼熟,一定是以前见过,想不起来了……”

陈惇不待介绍自己上前,在嘉靖帝面前也懒怠下跪的他,麻利地给陆老爷行了个大礼:“小婿陈惇,给岳父大人请罪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死皮赖脸

“咚”地一声,陈惇跪下,光听着膝盖着地的声音,陆近潜和陆忠都眼皮一跳,陆忠还以为他总算还是有些真诚,心中那口气略出了一出——却没想到是陈惇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关不好过,特地在两个膝盖上试验了一下新做的“跪得容易”,果然跪得容易,让陈惇心中大定。

“你说你是谁?”陆执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子陈惇,陈梦龙……”陈惇于是又说了一遍。

这遍下来,陆老爷总算反应了过来,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你是陈惇?对,你就是陈惇,你就是那个害我女儿的混账小子,我见过你!”

陆老爷站起来又不由自主坐了下来,显然是被眼前之人气得头晕脑胀。陈惇害怕他一时激动太甚,大喜大怒之下有个什么意外,就死皮赖脸凑上去给他端茶倒水又顺气:“小子有罪,小子有罪,任凭岳父大人责罚!”

陆老爷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得,他一把推开陈惇,怒视着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陈惇心道这是什么比喻,看来陆老爷果然气疯了,但他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是,小婿是黄鼠狼,不安好心……”

陆近潜在旁边笑得直打跌,他可不准备解围,但要看陈惇怎么讨好他爹。

陆老爷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是把憋了许久的气一股脑地喷出来:“你居心叵测,心术不正,你心怀鬼胎,存心不良!你骗我女儿,毁我门风……你、你不是个好东西!”

陈惇听到陆老爷历数他的罪状,心中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更是露出了一脸挚诚之色,一点不乐意或是咬牙忍受的意思都没有,这让陆忠倒是解气了一些。

陆老爷的火气还是很大的,对陈惇这个拐走了宝贝女儿的混小子,他再看就完全不是第一回在安亭文会上对陈惇的喜爱了,怎么看都心中不爽,而且还有难以言说的辛酸:就是那种自己辛辛苦苦当爹当娘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忽然就被外头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小子勾走了,走得还义无反顾,如今这野小子上门就是来得意洋洋地炫耀了——陈惇很理解他的心情,一句话概括就是辛苦种的小白菜要被猪给拱了,搁谁都不乐意。

陈惇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陆近潜,心道等陆近潜娶媳妇的时候,陆老爷的想法就应该是,我辛苦养的猪总算会拱白菜了。

陆老爷终于骂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似乎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骂几句,陈惇腆着脸道:“岳父大人消消气,小婿是该死,可不要因为小婿的原因,气坏了您的身体。”

要说好话谁不会说,但陈惇估计陆老爷在家听多了陆近潜的甜言蜜语已经有了免疫了,果然陆老爷又怒目而视,“你好大脸皮!谁是你岳父?”

陈惇就道:“小婿的妻子只有一个,您又没有多生一个女儿,那您不是我岳父谁是呢?”

见陆老爷气得直哼哼,陈惇赶紧一五一十把自己和陆近真的事情都说了:“小婿自知位卑德薄,不配高门,不过礼以义起,情难自禁。花下相逢,私定终身之约。人间最切是深情,小婿千日逢灾厄,得东君千里相随,中道不弃,共济艰难,恩深义重,岂可轻负?我二人早已订下三生之约,已经是非君不嫁非伊不娶了。小婿不告而娶,虽有大罪,却出至诚,请岳父大人察知心意,成全小婿。”

这话说得陆老爷心里顺畅了许多,却仍不解怒:“你说得到好听!你可知东君随你而去,名节尽丧!”

陈惇就唉声叹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世人讥议非评,果然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让小婿难以承受啊……”

陆老爷心中一紧,“你、你后悔了?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你还想着置身事外,让我女儿独自面对世人嗤笑?”

陈惇义正言辞道:“小婿岂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小婿与东君共度危难,相互扶持,早就两心相悦,三生不悔了,有没有一纸婚书,都不会让我二人背信弃义。只是世人眼中,我二人没有那一张纸,终究背负淫奔之罪,小婿不怕非议,就是害怕东君受委屈……”

陆老爷“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说了半天,还是要从我这里讨要婚书!气死我也!”

陆近潜忍不住笑倒在地,道:“爹,您应该问他,既然已经和我姐姐有了私情,为什么不早来提亲,让我们都蒙在鼓里,还得罪了孔家!”

见堂上三人都怒瞪着他,陈惇摸了摸鼻子,“小婿也是有苦衷的……素来仰望陆氏门第,小婿只不过一个屁民,岂敢随意登堂而入,莽撞求婚?小婿是深恐自己不为良配,反为拖累啊!”

陆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思是你以为现在就不是拖累?

“小婿见那孔贞宁,仪表堂堂,人物非凡,于是自觉形秽……”他这边说着,那边陆近潜一口茶水喷出来。

“小婿本以为孔贞宁这样的人物,才是女郎的良人,谁知——”陈惇恼怒道:“谁知那孔贞宁确实个外表锦绣,肚里草包的人,不仅如此,还一肚子男盗女娼,实在是有辱圣人门庭啊!”

对孔贞宁流连花楼的事情,陆老爷自然也是知道的,哼了一声,道:“孔贞宁再不济也是衍圣公府出身,已经中了秀才,家世豪奢,这出身、功名、富贵都有了,你既然说他不行,你比他如何?”

“小婿出身平民,并不觉低人一等,虽然有一门显赫亲戚,但不想攀亲接贵,”陈惇实话实说:“这几年开动脑筋,钻营取巧倒也算积攒了一些家底,虽然比不上陆家百年富贵,但总算能保证女郎衣食无忧……至于功名,不讳言小婿志在功名,不是天生读书种子,却比旁人多用了三分功,两年前应试,得了会稽县案首,明年开春小婿便要再回绍兴,参加府试、院试,侥幸得过,小婿便也是秀才功名了……”

陆近潜就叫道:“你也太谦虚了……王夫子说你文章做出功夫了,别说是院试,就是乡试,你也轻松过得了!”

陆近潜听到学宫的教授训导们议论陈惇,说陈惇的制艺文章炉火纯青,千变万化,其道一以贯之,最容易取中乡试,只要留心乡试主考官的喜恶——十八岁的秀才算什么,十八岁的举人才叫人眼热!

他大概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十五岁的秀才、十六岁的举人的,那是另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将来在大明的官场上,这两个天才肆意交辉,谁也无法遮盖对方身上耀眼的光芒。

陈惇一边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知,一边打量陆老爷的神色,只见他不自觉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了。其实他知道陆老爷真心疼爱女儿,一心只想要女儿过得好,那么他的要求其实不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而是希望这个女婿能真心对待女儿,女儿也因此快乐幸福,那么他的选婿标准其实只看三个,一是人品,一个是能力,一个是真心诚意。

家世什么的,有固然锦上添花,没有又如何,高门大族里也不是都出好笋,这一点陆老爷清楚地很。再说家里有没有钱,陆家这样堆金积玉的人家,谁又能跟他们这种累世的富贵积累相比呢?要按照陆家这个富贵标准来选婿,世上又有几人能达到要求呢?

所以陆老爷最关心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应该嫁给一个可靠的人,一个有担当、值得托付的人,这是人品问题,二是不要求陈惇大富大贵,只要有能力养家,这是能力问题;最后就是诚不诚心求娶,像孔贞宁这样一边花天酒地一边给陆家下聘的人,陆老爷自然是看不上的。

其实陆老爷知道,陈惇并不比那孔贞宁差什么,甚至比他还要强许多。而且陈惇在苏州声名愈著,要论苏州后起之秀,无不以陈惇为首,其实在闹出私奔这事儿之前,八十多岁的文征明跟陆老爷闲聊的时候还说,想要把自己的曾孙女嫁给陈惇,这事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有这个打算,但陆老爷也是见识过陈惇一表人才的人,还想过找就找他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现在这想法成真了,最重要的还是陈惇又对女儿一往情深,陆老爷如何不满意呢?

但满不满意是一回事,甘不甘愿就是另一回事了。陆老爷对这二人自作主张,无凭无媒很不高兴,而问起这事儿来,陈惇又是一脸难色,这更让他生气了。

陈惇赶紧解释道:“不是小婿推延,而是小婿如今还在孝中,贸然提亲,要遭人耻笑的。”陈惇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要到明年才除服,热孝中就谈婚论嫁自然是不合礼仪的。

见陆老爷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陈惇道:“小婿明年除服,一定备三媒六聘,前来求娶。只不过现在……”

他提到苏州如今的局势,道:“如今倭寇打到苏州,劫掠也就罢了,纵火杀人、掳掠妇女,弄得人心惶惶……眼看苏州兵燹势不可免了,岳父大人最好早做准备,带着东君去江北暂避。”

陈惇跟他解释胡宗宪打算在苏州开辟一个战场,用苏州吸引盘踞在东海海岛的倭寇,然后打一场大仗——届时苏州所有地区遭战火波及,没有一处可以说是安全区。

因为倭寇进入苏州也可以从太湖泛入,所以陆家在太湖的西岛也不安全,陆老爷在江北有几处别业,陈惇建议他们去那里暂避。

第一百二十四章 撤离

陈惇走进营中,胡宗宪背着门拿着鞭子指着中央巨大的地图解说着,陈惇的到来没有惊动他们,他顺势坐在了角落中。

“我们继续推演倭寇即将到来的进攻。”谭纶看到了他,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站了起来,做出推演:“我们整个的计划是开辟淞沪战场,这有利于将倭寇从福建、浙江吸引过来,在战略上有利与我军。”

开辟淞沪战场是对的,倭寇一直分散作战,如果这一次能吸引他们来到苏松,再部下杀阵,有利于大举歼灭倭寇。但陈惇也知道,这个战略目地一旦达到,淞沪之地就再不复百年繁荣了,以前虽然有昆山之围,但昆山并没有破城,倭寇只是在城下掳掠财宝,满载而归。而如今淞沪辟出战场,那就是说淞沪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陈惇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对提出这个计划的胡宗宪是又佩服又担心。佩服他无愧抗倭的架海金梁,既有胆量,又有气魄;又不自觉为他担心——淞沪既遭兵燹,苏松人自然是要恨死他了,而苏松官员在朝做官的更多,胡宗宪是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影响呢,还是以为有严嵩做靠山,就不用担心朝中了呢?

“在整个战局中,要考虑到的是倭寇的实力,王江泾大捷只不过聚歼一千倭寇罢了,而王直、徐海的军队根本无损于分毫。倭寇还是足够强大,而我们的计划将浙江、福建南方的倭寇吸引到淞沪之地,我估计倭寇在未来一个月能增加到五千人,两个月后能增加到八千甚至上万,而我军都司卫所官兵,加上广西狼兵,总兵力达到四万二千人。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数字对上倭寇,其实没有丝毫优势。”

胡宗宪道:“……经过讨论,我们知道倭寇的攻击很可能会分为三路,第一路,金山卫,沪地的金山卫一定会迎来海盗盘踞的倭寇;第二路是浏河口,从浏河口登陆,倭寇可以直接进攻太仓;第三路就是从嘉兴乘船直入太湖,抵达吴江县。”

归有光在《备倭事略》里就写道:“夫苏州之守,不在于娄门,而在于昆山、太仓;太仓之守,不在于太仓,而在于刘家港。”太仓刘家港通海的港口,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起锚地,这也意味着苏州抗倭战争的防线,必须兼顾城市与外围要塞。

而金山卫这地方更重要,西北二十多公里即松江,是沪杭交通枢纽,稍不留心让倭寇攻克了松江,不但可以切断沪杭之间的联系,而且可以直接威胁杭州,而杭州不能再出现被倭寇兵临城下的一幕了。

胡宗宪一点头,俞大猷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尤其雄厚,震荡在每个人耳朵里:“鉴于倭寇主力方向,我建议设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佘林(佘山—三林),第二道防线在乍平嘉(乍浦—平湖—嘉兴),第三道在吴福(苏州一福山)……”

明军的主力也会分为三路,卢镗的部队拦住了太仓浏河口,汤克宽拦住金山卫,俞大猷拦住平湖、嘉兴通往太湖的通道,中路以守为主,放两军攻击,采取节节阻击的战术,消耗倭寇兵力,而最后一道外还有一道底线,阴锡(江阴—无锡)即底线所在,绝不会越过阳湖县。

具体作战计划,胡宗宪又和诸位将军研究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作罢、这一个时辰里,陈惇就静静听着,他发现作为战场总指挥的胡宗宪,不仅决定了战略和战术原则,而且精于部署全局,而战场的灵活性则完全交给作战的将军们,然后他会审阅。

这一场仗是胡宗宪提议打的,在李天宠去职而新任总督还未来得及上任的时候——他知道胡宗宪需要一场胜仗来显现他的才能,向北京甚至天下人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江南总督位置的人。陈惇知道他有相当大一部分功利心,但陈惇也知道,他的心里还是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那一部分的。

这就够了,这世上敢于任事的人,又有多少呢?

等到胡宗宪开完了会,才看到了陈惇,他高兴地走了过来。

“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其实……”陈惇道。

“觉得什么?”胡宗宪没有听清。

“没什么,”陈惇摇摇头,道:“府尹大人让我带来消息,昭文县、元和县的百姓已经撤出,他正在动员长洲百姓,但长洲的富户大族比较多,难以说服……他问能不能再多给他几天?”

“乙卯日是最后期限,”胡宗宪道:“你的报纸上再动员一下。”

苏州将成为战场,王廷最开始激烈反对,他痛斥胡宗宪为求功劳,引倭深入,但胡宗宪心志坚定,而赵文华极力支持,陈惇考虑之后也觉得可行,经过多次劝说之后,王廷才答应履行府尹职责,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但疏散工作是个非常巨大的难题,因为苏州百姓要被迫离开乡土,还不知道这场战役什么时候能结束,而百姓们停在无锡居然不愿离开,在王廷的劝说下,才逐渐往丹阳方向去了。

苏州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和太仓州,不知道松江府的疏散工作如何,总之陈惇跟着王廷跑遍了苏州全县,很多百姓还是不愿离开。陈惇沿途过来,苏州各地十分混乱,不得已宣布苏州戒严。

陈惇早在十天前就在报纸上刊登了《告苏州、松江同胞书》,呼吁百姓支持抗倭,速速撤离,影响比较广泛,但也有很多人不愿撤离反而要参加战斗,把陈惇搞得焦头烂额。

“苏州、松江百姓们,右佥都御史、苏州兵备使、浙江巡抚胡宗宪通谕,倭寇逼临淞沪,淞沪即将成为战场,为了避免平民的伤亡,非战斗人员,特别是老弱孩童、妇女,须尽快离开淞沪,投亲访友均可……即日起,苏州实行军管,全城戒严,凡在这段时间抢劫、盗窃,散播流言,蛊惑人心者,一经发现将从重处理……”

十天前,新一期报纸出来,销出去三万份,陈惇要求这份报纸不收钱,免费发放给市民百姓,等到最新加印的一万分报纸也发出去后,陈惇亲手关闭了报社大门。

报社人员其实并不肯走,他们都请求留在苏州,但陈惇还是把他们都赶走了。

“……还有就是,”陈惇到底:“苏州府上下官吏六十三人,包括衙役官差二十七名,在百姓未撤离之前,无一人提前离开。”

胡宗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此战过后,我一定为他们记功。”

陈惇又道:“还有监狱里的犯人,我想了个办法,把人带去修筑防御工事了。”

……

苏州城中。

“黎老板,还不走啊,城里要打仗了,什么?您不走,那您孙子怎么办?”

“我说吴二,你们怎么还没走,还想着坐船呢?码头上那么多人,有船就上,能排地上队吗?”

“命都快没了,还带这么多家里的东西?也不想想这路还长着呢,一路上那是逃难,你还想露财?”

“他舅就在江东,咱们要投奔他家,总要带点礼物吧……”

“你怎么还开店呀,是财重要还是命重要?是财?你就算不要命了,嫂子和侄子怎么办?”

……各自保平安罢!

绝大部分人带着细软,踏上西去的道路,陆续离开家园,离开他们生长的城市,离开他们熟悉的环境,走向远方。

太仓州,卢镗的士兵在努力的构筑防御工事,市民百姓则无组织地向城外离散,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现在没人再怀疑,南京不会打仗了,更多的百姓在犹豫之后也选择离家。

“站住!”王世德一把抓住门口的人:“你要去哪儿?!”

他的一声吼惊动了正在往拉套马车的众人,看到王世望并不跟他们撤离,太仓王氏的子弟呼啦啦十几个围上来,都道:“世望,你要干什么?”

“我不跟你们走了,”王世望道:“我要留在苏州。”

王愔大怒:“你个小畜生,说的什么混账话?你留在苏州能干什么?”

“我的同学们都留在了这里,他们不走,我要跟他们在一起,”王世望抬起头来,“我们要抗倭!家事国事事事关心……我们都说好的!爹,反正有大哥二哥孝敬您,王氏子弟也不少我一个,我走了!”

随着大船的逼近,沉闷的爆炸声越来越响,一团接着一团的灰白色硝烟就像是弥散开的雾团,悬浮在空气中,扩散成片。炸药火焰凶狠袭过来,顿时飞沙走石,炮弹带着撕裂般的怪啸轰然而下——倭寇在金山卫登陆了!

汤克宽的工事只不过筑了一半,倭寇趁此机会发起了猛烈冲锋。大批大批的倭寇跳下船来,涉过浅水滩,在火炮掩护下,于全公亭、金山嘴、漕泾等处同时登陆!

道路上,水田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被炸翻的砖石木瓦,仍旧在燃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战

浏河口,把总薛贵亲自上阵,扣动手里的鸟铳,冲在前面的倭寇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扫倒,后面的连忙伏下身体,官军的火箭立刻从草丛中飞出,在山坡上爆炸。

鸟铳的猛烈攻势,延缓了倭寇的冲击,然而很快就有倭寇从红着眼珠冲了上来,就在距离官军七八米不到的地方,终于被子弹打中,胸前绽出几朵血花,而剩下的倭寇又源源不断地冲了上来。眼看越来越近,鸟铳已经不能疯狂扫射了,“冲——”薛贵站起来,大约百余名军士手执长矛大刀奔来,合围住几个最悍勇的倭寇。

为首的百户一振手中的钩镰枪,一枪刺出,勾倒了一名穷凶极恶的倭寇,立时见得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然而还未被捉住的倭寇也挥舞着长刀劈砍,而且因为这倭寇毕竟是老匪,身手也非同小可,居然也将近前的两个军士的劈中,一大块皮肉连着血管飞了出去,鲜血立时若喷泉似的飞洒。

然而两个军士扑上来,手中的长枪猛地一转,这倭寇避过了一个,却无法避过第二个,脖颈被刺穿了一个大洞,顿时无比凄厉慌乱地嚎叫起来,引发其他倭寇的共鸣之声,这些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鸟语,更加凶悍地冲了过来。

这一场仗打到了天黑,倭寇终于不敌,反身逃窜。

卢镗在高处拦住了想要追击的手下,只让他们射箭。

“咻咻,咻咻!”无数羽箭齐齐射去,雨点一样发射在苇荡之中,然而这对于在草泽中穿梭的分散的目标来说,并没有一点命中率,一根根箭在稀泥的滩涂之中坠落,拉出长长的弧线来。

消息传回了吴江县的中军大营中。

“倭寇进攻猛烈,卢将军退守罗店。”陈惇一字一句念道:“……辰时,折损一百七十三人,倭寇与我死伤相当。”

罗店,宝安县内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不大,人口也不多,但位置很重要,从这里向前走七八里就是川沙口,向西北就是罗泾,这个小镇虽小,却是整个淞沪地区地西北门户。倭寇如果攻克罗店,就等于打开了淞沪西北地区的门户。

胡宗宪对太仓的防御有一番计划,他已经预计到门户无法守住,他在昆山还留有一只来自松江府的团练队伍,当然这支队伍装备最差,也不指望他们能驰援,但要作为策应——倭寇的进军速度太快,他们的装备甚至也可以和官军匹敌。

平湖那道防线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大概是上一次倭寇曾在王江泾这里吃了一次大亏,所以想从嘉兴进入太湖的倭寇只有一千人不到,加上俞大猷的军队英勇善战,居然最先取得了斩首一百一十的捷报。

三条防线里乍平嘉这道防线算是稳如泰山,而且陈惇还知道俞大猷提前在太湖东岸秘密征集了上百艘渔船,这些渔船可以将他的军队平安送过太湖。

最惨烈的是金山卫,汤克宽的军队遇到了三千训练有素的倭寇,金山卫只抵挡大半天就被倭寇攻陷,手下两名游击将军负伤。预计今天晚上倭寇就能达到第一道防线下。

罗店血战,平湖据守,虹桥已经演变成了你来我往的争夺战,场场不落。

“你应该请一个幕僚!”陈惇深感胡宗宪身边缺乏笔杆子和参谋,因为这两天的指挥命令都是陈惇手书的,他还要在地图上标明倭寇的进军路线,因为他画的图大家都能看得明白,所以他又取代了一个佐吏的活计。

胡宗宪只是一笑:“对,打完这仗,我就征集幕僚。不过现在你还是要充分发挥才智,帮我打赢这一仗。”

胡宗宪将广西狼兵分成两路,分别向虹桥的倭寇纵深穿插去。倭寇虽然打得猛烈,但并不设防,所以狼兵天降,以突然动作歼灭了倭寇的两支小队。

“郭大使送鸟铳来了!”陈惇出去一看,果然是军器局的郭大使擦着汗,运来了一百二十支新做的鸟铳。

“这是六两银子的鸟铳,”郭大使一屁股坐在帐前:“卖你三两银子算逑!”

陈惇不说话,郭大使喘了口气,啐了一口,怒道:“低于二两,我军器局连耗子都要搬家了!”

“郭大使这样善做生意的人,”陈惇就道:“怎么会赔本卖我?”

“等倭寇攻下苏州城,军器局里头的东西,不就被他们搜刮走了吗?”郭大使拍拍大腿:“一定要打赢,不然还卖你六两!”

郭大使还带来了一些火箭,一个叫“神火飞鸦”,外型如乌鸦,用细竹或芦苇编成,内部填充火药,鸦身两侧各装两支“起火”,“起火”的药筒底部和鸦身内的火药用药线相连。还有一种火箭叫“火龙出水”——他以为官军需要,但其实这都是专用于水战的武器,这一次他们打的是陆战。

正在这个时候,“轰隆”一声,远方传来几声大炮的轰鸣,早上的薄薄雾气仿佛也被震散了,而郭大使更是震得跳了起来,倒吸冷气。

这是敌人正在放炮,果然是倭寇的主力,他们的火器不比官军差。

“鸟铳这东西本就是我们仿制倭寇的铁炮,”郭大使道:“他们的大炮也精良,这一仗不好打。”

不过这正说明来的是王直的军队,因为海盗之中只有王直的军队火器齐备。

王直的军队大概是所有海盗中装备最精良,而最训练有素的,而这一战之所以吸引王直的军队来到苏州城,是因为有一个激怒他的理由。

陈惇和胡宗宪来到大营之中的一顶不起眼的帐篷中,迎面走出来一个老婆子,看到两人就躬身道:“……老太太精神不好,早上吃了一口粥,又吐了出来。”

“想办法让她吃,”胡宗宪道:“她可不能有事。”

陈惇透过帐篷望进去,只见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干瘪而多皱的面孔上密密麻麻都是斑点,两只无神的老眼半睁半闭地看着前方,枯柴般的手随着炮声一颤一颤地。

这就是王直七十岁的老母。

王直的母亲被他悄悄安置在老家安徽歙县百里外的一个山村中,然而经过胡宗宪的大力查访,还是将人找到了,而且用她诱饵,逼王直前来救援。

得到胡宗宪将要处决老母的消息的王直自然愤怒异常,他手下的海盗立刻在他的指挥下登陆淞沪,这正中胡宗宪下怀——当然胡宗宪是不会真的将这老妇人处决的,他抗倭的主张一向是“剿抚并用”,示之以威,怀之以德,如此才能真正荡平倭寇。现在就是胡宗宪示之以威的时候。

虹桥之地,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一声声刺耳地啸声传来,紧接着就是猛烈地爆炸声。

“妈的,他们的炮比咱们射得远!”汤克宽狠狠骂了一句,倭寇的战术很管用,利用这样的炮火掩近,但听说浏河口那边的炮火更猛烈,他不由得为太仓的卢镗担心。

当然下一秒他就来不及担心别人了,倭寇的火力实在太强,官军这边的桥头堡挨了七八炮后,轰然垮塌,躲在里面的士兵全部被活埋;旁边的仓库比它好些,多挨了几炮,然后才垮下来。

倭寇冲了上来,火炮渐渐停息,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空中响起一片“咻咻”的穿云之声,这声音如此尖锐,听得人牙齿发酸。汤克宽抬头看去,头上的天空黑了一片。无数小黑点浮在头顶,然后俯冲下来。

“箭来了!”所有人不由得大声呐喊道。随着嗤嗤的声音,无数羽箭落将下来,射进堡垒中,射进泥土中,射进稻草中,射进人体中。

倭寇的重箭最是力大无穷,即使射进了稻草中,也穿透了十几名官兵的身体。到处都是人在惨叫,一片黑黝黝的泥滩像是黑发之人一夜变白,因为满地都是羽箭白色的尾羽在颤动。

“举盾,举盾!”汤克宽一声大喝,所有的士兵都将盾牌高高举起。

然而箭雨如注,很多士兵依然被射中了身体,就在一片咻咻声中,忽然又一声刺啦的金属相撞的声音,汤克宽猛地一震,只见他身边的亲兵的铠甲上粘住了一只箭,这箭钩挂在铁甲的缝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亲兵被箭的力道撞得趴在了地上,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被伤,在一片嘈杂声中,汤克宽大声笑道:“好东西啊,军器局的老本,用精钢打造的重铠!”

这重铠价值昂贵,是陈惇用募捐的钱半强迫郭大使卖给他的,被汤克宽看到,又半强迫分走了二百具。别说倭寇手中的弓箭,就算是他们锋利的倭刀砍在这上面,也毫无用处。

“那话怎么说的,对,吃大户,”汤克宽哈哈道:“咱们没钱,就只能吃大户了!下一次碰到那小子,更不能留情,要狠狠吃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线

得到汤克宽告急的消息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又是一天一夜的全天激战。三林的防线已破,倭寇攻势猛烈,胡宗宪即使已经派去了狼兵支援,但战况依然不妙,官军和倭寇在拼死争夺虹桥,伤亡极大。

“为什么不派俞大猷分兵救援?”陈惇道。

胡宗宪顿了一下,旁边的参将道:“俞将军其实主要目的在保卫杭州上……淞沪战场对杭州的影响很大,如果倭寇调转兵力直奔杭州……是赵大人要求的。”

陈惇明白了,俞大猷那里兵力不少,但不能分兵救援汤克宽,就是因为赵文华不许俞大猷离开杭州的东北门户。

不过俞大猷只要能守好乍平嘉一处,就是最大的功劳,不仅是因为乍平嘉有一条重要的补给线,从杭州到淞沪之地,不允许有任何闪失。而且是以防倭寇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如果他们意图诱使中胡宗宪抽调俞大猷的军队,那么杭州湾北岸守军势单力薄,如果倭寇再趁机偷袭杭州湾,那杭州还真的危险了。

“王将军,”胡宗宪做出决定:“你带盘石卫、观海卫的人去支援。”

刚才这名参将得了胡宗宪的吩咐,转身离去了。

当时苏州太守王廷请求开设团练,朝廷允许的同时,又设镇守浙江总兵官一人,总理浙直海防,胡宗宪就担任了这个总兵官,所以现在他有调兵谴将之权,而且即使新任的江南总督到来了,胡宗宪在兵事上甚至有分庭抗礼的资本。

胡宗宪设了分守参将四人,曰杭嘉湖参将,宁绍参将,温处参将,台金严参将。这些参将被他赋予了统辖浙江沿海卫所的权力,这一次胡宗宪是将浙江大部分的卫所官兵也调来了淞沪战场。

陈惇将机务誊抄在纸上小心收好,这就是战后最重要的参详。他看着凝神思索的胡宗宪,道:“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南京镇守太监王公公和魏国公徐鹏举派人前来问讯,你不能把人扔在一边不管不顾,小心他们参你。”

胡宗宪哈哈一笑:“……他们应该是吓坏了。”

淞沪战场的事情,他们是一点都不知情,只是收到了胡宗宪的提醒,让他们多加警备,留意倭寇,这种提醒谁会放在心上——直到倭寇在淞沪登陆,炮火连天,无锡江阴塞满了逃难的苏州百姓,才让南京大大震动!

江阴要塞和镇江要塞都是封锁南京的要道,江阴离苏州多近,不用多说。南京不知道炮火已经这么临近了,大为紧张地询问倭寇是否会流窜入江宁南京。

“南京八万人马只守着一座城市,”胡宗宪摇头:“就算是倭寇主力兵临城下,难道还守不住?”

其实南京的守卫兵马并不怎么样,但南京城池高深,这是最能依靠的东西。

“大人,医疗队的人来了!”

陈惇和胡宗宪都不由得眼皮一跳,军医如果送人回来,那差不多就是大将受伤了,如果大将受伤,他的军队可以说就完蛋了。

“是哪个?”陈惇大叫道,心中在想,是汤克宽还是谭纶或者卢镗?

他跑出帐篷,一抬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瞬间愣住了,随即大怒:“你怎么在这儿?”

只见这个身影修长窈窕,虽然做男人装扮,包裹着粗布衣裳,头上也用四方巾扎束着,但曲线玲珑,细看就知道这是个女人——即使她的脸上糊满了泥土,甚至还有一小撇胡子可笑地挂在唇边。

一头一脸的汗水冲下了几块泥巴,楚嫣顾不得擦拭:“你、你让我去前线,好不好?”

楚嫣居然女扮男装跟随在军医的队伍里,想要去前线,结果被他们发现了,只以为是倭寇的奸细,扭送到了大营里。

陈惇还有点不可置信的恍惚,“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简直是胡闹!”

“是我,我要去前线,你快把我送去前线吧!”楚嫣喘了口气,抹去鼻尖上的细汗,她两步走上来,站在他跟前,眼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哀求。

她的心里除了焦急,却还有些慌乱。其实她见到陈惇,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开口只哀求他送她去前线。

陈惇陡然暴怒,“谁让你来的!你去前线干什么!”

楚嫣咬咬牙,知道他必定是这样的反应,张口就要解释。陈惇却早已对了外面大喊:“来人,把这个人给我送走!”

“现在苏州已经没有船只搭载了!”楚嫣大叫道:“你听我说,我有原因!”

陈惇却不听她说,抓了她不由分说拖向门口,楚嫣力气不敌他,一下焦急起来,目光里的期盼变成了愤怒,一把打开他的手,尖叫道:“蛮不讲理!你个混蛋!混——”

话音未落,他突然听见四周突突地震颤,就像一根细韧的琴弦嘶啦一声钻透了耳膜,随即爆炸声响彻起来,震耳欲聋。

这不是火炮的声音,是地雷的声音。这种声音嗡嗡地留有余音,就像鸡鸣寺的大钟一样,让人感觉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脚下。

陈惇一天能听好几次这样的声音,倒是楚嫣似乎第一次听,只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陈惇刚要劝慰她一下,却见她一下子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脊背。

又是一阵轰天动地的声音响起,陈惇费力抬眼,只觉耳朵一阵轰鸣,胸腔闷侧侧地,气喘不过来,而喉间似乎哽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背上那人急促而震颤的呼吸。

陈惇只感觉这具柔软的身体紧紧绷住,肩头在微弱颤抖,双手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她靠地那么近,又听见她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陈惇的耳朵听不见这细弱的声音,却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要怕,我在这里。”陈惇叹了口气,反身将人抱在怀中,语声变得温柔。

楚嫣仍旧绷得紧紧地在他臂弯里颤抖,垂下脸来,良久才发出一点低微的呜咽。

陈惇一动不动,等到他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渐变缓,才道:“看到了吧,还要去前线,还要上战场?就你这老鼠胆子,上战场不等别人杀你,自己就吓死了。”

楚嫣如猫一般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慢慢开始抽泣,终于泣不成声:“我要去战场……你不知道,我弟弟他……”

楚嫣攥紧了他的手,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却感觉到独属陈惇的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这种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给了她许多力量:“我弟弟他给我送了讯,说他会来苏州……”

楚嫣的确有个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弟弟,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只不过楚嫣最后进了青楼,楚嫣的弟弟楚泽被陆氏当成要挟楚嫣的人质,以此逼迫楚嫣乖乖听话,为陆氏父子窃取情报。后来陈惇查知,楚泽成功逃脱了,只不过人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现在从楚嫣的话里,楚泽是逃离了苏州,投奔了倭寇,如今又跟着倭寇入侵了苏州。

怪不得楚嫣死活要去前线,她弟弟在倭寇大军之中,如今是生死不知。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刚才的震动都来得强烈,陈惇将她的手紧紧攥了,更加俯下身,用肩膀给她撑起了一方天地。

东风送来了炮弹燃烧的呛鼻味道,陈惇咳嗽一声转过头,轻轻吐了口气。

“你不能上前线,”陈惇道:“我会派人打听你弟弟的消息的。”

这是一个紧张的夜晚,七个卫所官兵都在频繁调动,在胡宗宪的指挥下从各地向罗店集结。剩下两个卫所官兵则向宝山移动,牵制金山卫源源不断登陆的倭寇。

罗店镇中心一场惨烈厮杀已经持续了一个晚上。

火炮声,枪声、爆炸,箭矢穿空的声音,惨叫声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原本静谧的小镇中响起。后续支援的东海中千户所官兵赶到,立刻将队伍展开,从左翼包抄。

“没有退路,必须死守罗店,此战有进无退!杀——”

作为胡宗宪最新提拔和赏识的千户魏允诚,在来时就被告知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必须一开始就投入全力,他一马当先,冲进镇内。巧合地是倭寇的指挥官也几乎下达了相同地命令。侧击和增援,魏允诚和倭寇的侧击部队在镇外田野上迎头撞上。

罗店镇内镇外喊杀声震耳欲聋。双方都志在必得,倭寇要攻克罗店打开通往淞沪西北的大门;卢镗要守住罗店,将越来越多从太仓登陆的倭寇歼灭。

争夺战从一开始就异常残酷,只有倒下的,没有后退地。从镇中心地关帝庙到镇内的每个角落都在血战。倭寇的近战刺杀技术让他们逐步占据上风,压得官军步步后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残酷

一晚上过去,不论是倭寇还是官军,都损失惨重,精疲力竭。双方无法占得上风,于是暂停进攻。官军退回罗店,倭寇退到罗泾,但卢镗在一个时辰后,突然又发起了进攻,他组织了一个突击队,绕到罗泾后方,切断了倭寇的后续通道,倭寇乱了阵脚,又往后退了三十里,但突击队阵亡了十之五六。而此时两方实行不间断炮火攻击,各自轰开大炮,轮流轰击对方阵地。

“唐顺之的水师在舟山拦截了一批想要在金山卫登陆的倭寇海船,”胡宗宪得到最新军情:“水师打了一个不小的胜仗。”

广东水师也前来参战,和唐顺之率领的崇明岛水师在舟山布防,乘风发炮,黄昏时分湖面上吹起西北风,唐顺之下令在船上装满火药柴薪,迫近敌船,顺风放火,风急火烈,迅速蔓延。一时烈焰飞腾,不多时便烧毁敌军二十艘大船,倭寇死伤过半,其首领一死一伤。这一场大仗杀死了不少倭寇,但水师伤亡也不少,尤其自愿点火撞沉敌船的官船也尽数沉没了,而唐顺之的大船差一点被围,险遭不测。

陈惇一颗心放了下来,在胡宗宪的战略中,水师的作用更重要。

胡宗宪立刻传令唐顺之救援太仓,届时源源不断登陆浏河口的倭寇会面临两面夹击。

接下来两天,不光是官军,倭寇似乎也在调整部署,浙江宁波的倭寇五百人,企图穿越杭州湾,直达嘉兴,然后穿越太湖——但俞大猷的阻击让他们不能前行。

从全军来看,双方仍然在继续增兵,唐顺之的船队驰援太仓之后,广东水师一下子面临重任,在福建沿海遇到大规模的倭寇船队,一路北追,但是仍然追之不及,大部分倭寇仍由金山卫登陆,汤克宽的队伍压力更大。

“我们在昆山可以打个包抄……调周庄的官兵上张浦,为左右翼,以防倭寇遁逃;让镇海卫准备夹攻。”胡宗宪道:“如果倭寇进攻猛烈,则据险死守,仍需以小股部队出击,迟滞敌军攻势,挫其锐气。”

陈惇将军令写完,又让胡宗宪看了一遍,亲手装进了竹筒之中,让传令兵带走了。

“卢将军的办法管用,”陈惇道:“不过敢死队这办法,对我军是极大的消耗。”

倭寇现在步步进逼,卢镗冒险组织敢死队,在倭寇进攻时插入他们的后方,搅得倭寇前后不宁。

陈惇正在查看地图,忽然听到胡宗宪问道:“你是否觉得,我这个计划太过冒险?”

“开辟淞沪战场吗?”陈惇转过头来,道:“刚开始我听你讲,还以为你疯了。”

将百年繁华的淞沪之地开辟为战场,迫使百姓迁移,这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以前抗倭不过是围城之战,百姓躲在城里,侥幸保全城池,百姓松一口气;若是不行城破,只能任凭倭寇饱掠而去,向天咒骂而已。但让百姓离开自己的家园,而这家园在他们走后,立时变成废墟,这的确是难以想象。

虽然胡宗宪将淞沪之战的战略目的说得明明白白,是为了把倭寇的主力从福建、浙江吸引到淞沪,这个目的其实是为了实现之前他和陈惇商量的一件事——胡宗宪和陈惇都认为抗倭应于海上,但张经策略失误,将倭寇放入了内地,而且在两年的时间里,倭寇甚至在沿海一带建立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据点。一旦有了据点,敌情更加叵测复杂,而倭寇更加游刃有余。

所以当倭寇集中在淞沪时,官军就可以清除福建、浙江的倭寇据点了。一旦达到这个目地,其实就算他们成功了。但淞沪面临的就是前所未有数量的倭寇了,这就是许多人反对胡宗宪计划的原因,倭寇聚集了最大力量进攻淞沪怎么办?王直孤注一掷怎么办?官军一旦失守怎么办——淞沪之战一旦失败,倭寇就可以长驱直入,不仅可以南下进攻杭州,还可以西去进攻南京这个根本之地了!

谁能背负这个责任?

所以战争的风险实在是太大,若不是胡宗宪拍着桌子说自己揽全责,这个计划根本不会开展。谁会冒这个风险呢,人人都想稳中求进,都不想出了事被问责。所以这也是陈惇钦佩胡宗宪的原因,就像他说的,这世上勇于任事的人并不多。

胡宗宪的压力当然大,如果这仗失败了,他可就是放倭寇深入内地的罪人了,这罪人还是永远洗不脱罪责的那种。当然陈惇的作用也不小,估计他头号帮凶的名头少不了。

“你一定保证打赢这仗,”陈惇摇头道:“不然大家都要死啦死啦地。”

“死啦死啦地?”胡宗宪疑惑道。

“倭寇的话,”陈惇做了个鬼脸:“意思还是挺直白的,对吧?”

这些日子,双方无休止地打仗,死伤都比较惨重,每天都有大批伤员撤退回来,陈惇发现楚嫣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军医,她熟练地包扎、熬药,不过她也在不停地打听,想要从士兵的口中得知弟弟的情况。

陈惇摇摇头,战场上谁还会去问敌人的名姓呢?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三四岁、个子高高的,眉毛像轻烟一眼的男孩?”楚嫣不厌其烦地问着,希望有人能想起来。

“个子高高的?”一个伤员呵呵道:“俺见过的倭寇都矮矬矬地,还比不上俺家的门栓长哩!”

众人都笑起来,陈惇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倭寇品种就是这个品种,从古至今都是这个品种。因为这一次倭寇不像以前是真倭少假倭多,这一次真倭多,是王直在日本岛招募的货真价实的浪人、武士,还有他手下训练有素的倭寇,以及被裹挟的海盗,的确是战力强大。

楚嫣见多了陈惇的稿子,也会采稿、撰稿,她帮陈惇分担了记录员的重任,每日的军情就由她负责记录,而且她还记录了许多陈惇都不曾在意的东西,让陈惇思索回去是不是要招几个女编辑。

淞沪战场陷入僵持中,双方谁也没法打破僵局,战局一直胶着,直到一天忽然停息了一早上的炮火,虹桥传来消息,说王直派使者前来谈判。

使者到来的时候,陈惇没有见到,因为他和成远正在往太仓送粮的路上。

太仓储备的粮食足够支持两个月的,但倭寇也知道太仓粮地,竟然阴险地纵火点燃了粮仓,一下子可算是焚毁了上万石的粮食,前线没了粮食,所以陈惇自告奋勇地担下了去送粮的任务。

他和成远带着团练一百五十人,先是坐船抵达了昆山,然后从昆山徒步北上。秋天已过冬天就要来临,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完毕。半年前他还来过昆山,这里的田野还是苍苍郁郁,如今的田野在密集猛烈的炮火早都变成了泥坑。道路上、水田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还有被炸翻的瓦片木头,仍旧在燃烧。

抵达太仓的时候就看到尸体相叠,纠缠在泥泞里的一幕,刺眼的猩红和遍地的碎泥一切搅成一团,汨汨流淌的鲜血浸透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浓烟滚滚,硝烟蔽日,到处都能见到熊熊燃烧的火光,尸体就这样横七竖八到处堆放,刺鼻的硫磺火药味还有尸体被烧焦后的焦臭味,空气之中还混合着血的腥气。这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弥散在呛人的空气中,让陈惇心头一哽。

穿过一片瓦砾废墟和火海,和漂浮着腐烂肿大的尸体的池塘,陈惇见到了卢镗和他的军队。

“……队伍没经过任何休整补充,十分疲劳,作战能力严重下滑,”卢镗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倭寇也是。他们今早上自动停火,说是要和咱们谈判。我建议接受谈判,暂时停止进攻。”

陈惇点头道:“胡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卢镗也负了伤,说话的时候牵动左臂的伤口,不动如山的神色也难掩一丝痛苦,但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确保倭寇不是耍诈,他还要预防倭寇有可能的偷袭:“……我们要固守罗店以南与浏河以西地区,内新镇、曹王庙及沈家桥分兵三百,如果倭寇来袭,就攻敌两翼!浏河之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要重新构筑据点工事,阻击敌人!”

阵地上是一片寂静,没有了震耳欲聋的炮声,没有了密密麻麻的箭矢穿空的声音,官兵们趁着这个空隙,加紧抢修加固工事。整个关帝庙周围二十里地已经面目全非了,那神像早在第二天就被倭寇的火炮炸得支离破碎。而最可恼的就是罗店近郊原本就多水网,又下了一场暴雨,掘地不到几尺,便渗出了泥水了,连个掩体都掘不出来。

没有人喜欢泡在泥水里作战。然而官军就是这样泡在浑浊不堪的脏水里,顶着炮火,击退了倭寇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整个罗店战线炸成了一片焦黑,到处都是死尸和残缺不全的肢体,脚下的血污一层又一层,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难以自抑的呕吐声,陈惇回头一看,原来是团练的几个人脸色煞白,已经无法忍受眼前的惨烈景象,竟吐了出来。

陈惇知道第一次上战场的人很多都是这样,他们只是见到了战场的残酷,还没有亲身感受一下,但战场是让新兵最快成长起来的方式,陈惇知道淞沪之战只是开了个头,以后还有更多的投入,而这些人,不须要多少时间就可以从预备役变成正式役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杂碎

谈判只持续了一天,卢镗的军队根本没有修整什么,又继续开始了昏天黑地的打仗。

“咱们的炮兵呢?怎么不揍他娘的!”陈惇右前方的一个官兵骂骂咧咧大叫。

“炮不如人!”旁边的一个官兵奋力将陈惇的头摁在地上:“人家的炮射得更远,咱们只能闷着头挨——”

他话还没落音,一颗飞射而来的炮弹便在他们前方炸开了花,刚才那个大骂的官兵便洞穿了脸,甚至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便仰面摔倒,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陈惇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听“轰——”,又是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巨大爆炸之声带着迸射的碎片,又将这个摁着陈惇头的官兵掀翻。陈惇的耳边只嗡了一声,感觉碎石土块随着气浪掉落,砸在了身上。

陈惇等到炮火转移走了才爬起来,他摇了摇头抖落泥土,直起腰一看,这两个方才还活生生说话的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惨烈地死去了。震彻天宇的爆炸之声如同滚雷一样,远远的,在不断腾起的在白褐色硝烟里,倭寇又压上来了,密密麻麻地就和蚂蚁一般。

“去你妈的!”陈惇一口牙只咬地咯咯作响,浑身的血液像是燃烧了一样。

倭寇扑了上来,而官军同样也扑了过去,两者绞杀在了一起。惨白的阳光底下,刀刃射出死亡的寒光,金属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

忽然一个倭寇猛然跃到了陈惇身边,陈惇从地上捡起腰刀,这把刀被日光也镀上了一种惨白的颜色。来不及再去考虑,他挥起刀就扑过去,只听一声,尖锐的刀口狠狠地捅入肉体,一股污浊的鲜血这倭寇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在冰冷的刀刃上溅射着。

陈惇的脸上都是血污,咆哮了一声,这吼声让三个倭寇顿时奔着他而来了,他二话不说挑开一个倭寇的武器,手里的腰刀深深地扎进了对方的胸口。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惨呼,他费力拔出刺刀,边上那个倭寇已经叫唤着鸟语,冲到他跟前,陈惇眼疾手快反手一刺,结结实实扎了他个透心凉。

只短短功夫,三名倭寇已经倒在了陈惇手下,一个倭寇嘴里叽里咕噜了一声,然后挥舞着长刀冲了过来。他的刀法十分诡异,身形也一会跳一会蹲,见陈惇并不躲避,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八嘎!”陈惇终于用日本话喷了他一脸:“知道这意思吧,骂你呢!”

在骂声中这倭寇挥刀冲了上来,倭刀刀身狭长,适合砍劈,所以他的招式简单明了,刀走直线,刀势凶猛,基本以进攻为主,又砍又劈,又刺又击,花招倒是极少,打斗时主要凭力量,速度和反应,招招攻敌要害。陈惇招架了两下,不得不承认这倭寇的格斗术远超于自己,只是躲避,自己的后背就被结结实实的划了两三下,虽然有三十二两银子一副的铠甲,但还是疼得他一趔趄。

他一连避过了气势汹汹的几刀,瞅准时机绕过一刀,闪到那人身后,一腰刀重重劈过去,斩击对手的同时,猛踢其刀,乘斩击之势,踢脚加上了体重,威力增强不少。

却万万没想到这倭寇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居然用长刀档格了陈惇一踢,原地转身,乘势将陈惇的刀压在地面,借刀柄为脚踏,纵身跃起,让刀子一带,直削陈惇面目!

陈惇只见一道泠然的寒光迎面而来,顿时身子一沉,闪避了他的攻击,借沉身之势,挥刀往上一挑,直刺这倭寇咽喉。

这倭寇在他头顶上挥刀横扫,跳跃和落下速度配合得天衣无缝,利用身体动作和刀子的反弹力,想要利用长刀优势,刺入陈惇的身体,却被陈惇一刀砍上了下盘,终于一个趔趄摔倒。而陈惇立刻恶狠狠地将腰刀扎了下去。一刀又一刀,拔起,再刺下……

陈惇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脊背上一阵彻骨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的铠甲似乎被穿透了!没等到他喊出声来,喉咙就被一双钢钳一样的手给死死的夹住了。

陈惇挣扎起来,使劲用脚踹地,他想怒号,然而呼吸困难,怎么都发不出声来,不一会儿这战场上所有的景象就变得飘忽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哀嚎,这双死死扼住他喉咙的手终于松开了,一股腥咸猛然涌了上来,他狠狠吐了一口血沫,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官兵和那个偷袭他的倭寇缠斗着,这官兵似乎占了上风,将这倭寇的长刀挑开了,没想到倭寇却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来,一下子从官兵下颚猛扎了下去,锋利的尖刃一直向上,斜刺着直捅入到脑袋里。

陈惇只见那白黄色的脑浆混合着鲜血从下颚创口涌了出来。他抄起地上的长刀就扑了过去,这倭寇就地一翻,也吼叫着冲了上来。

陈惇挥伸出的手忽然凝滞在半空,本来凌厉的攻势一滞,被就重重划了一下。

这倭寇分明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且眉毛淡淡地还从中断开,那眼睛却和楚嫣有四五分像!

陈惇的胳膊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印,他来不及说话,一刀将匕首挑开,然后用刀柄重重砸了下去,一下子就将人砸地七荤八素倒在地上。

陈惇几乎已经确定了他就是楚泽,他想起刚才这家伙几乎要把自己活活勒死,而且还毫不手软地杀死了一个同胞,不由得大恨,一下子对着他的脸狠狠打了七八拳,将人打得一动不动了,才罢了手。

“狗杂碎,”陈惇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这一次的战斗,官军稍稍占了上风,消息传到胡宗宪的大营里,胡宗宪精神稍稍振奋了一下,他操心前线的事情都来不及,让他头痛的是,今天居然有不少已经疏散到无锡的百姓又反悔了,他们认为苏州没有官兵宣传地那么危险,居然又开始回迁。

胡宗宪不得不下令城门守军。除非是官兵,其他人等只准出不准入,同时命令太湖的巡检司,让苏州码头戒严,禁止百姓搭乘船只进入码头。

没想到下午更让他头痛的事情就来了,四十几个府学生居然跑到了他的中军大营里,要求参战。

“梦龙呢?”林润焦急地问道:“他去哪儿了?”

在听到陈惇去了太仓运粮,这些学子们纷纷要求去太仓增援,胡宗宪怎么可能让他们上战场,他们都是秀才身份,也都是家族中精心培养出来的优秀子弟,就是死一个,他胡宗宪也难以交代。何况岂有秀才上战场的道理?

“可梦龙不就上了战场吗?”王世望忽然道:“他也是个读书人啊!”

胡宗宪一怔,他似乎忘记了陈惇只不过是一个读书郎,而且是个只有十八岁的读书郎。在他的眼里,陈惇似乎天生应该和他并肩作战。

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父母吗?因为他才智杰出吗?因为他……

“梦龙说了,”邹应龙大声道:“*******,*******!”

“赴国难,此身何惜?”学子们都道:“我们要抗倭,要报国!”

此时的一封八百里急奏,从南京发往了北京通政司。

通政司立刻转到内阁,严嵩看过之后只是嗯了一声,便放在了一遍,倒让陪他说话的鄢懋卿摸不着头脑。

“元翁,”鄢懋卿小心道:“这是……”

“南京守备勋臣弹劾胡宗宪,擅引倭寇入淞沪门户,”严嵩道:“看来东南的确很热闹。”

鄢懋卿小小惊叹了一下:“胡宗宪真的要在淞沪大干一场了?这、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把百姓驱逐出本地,而将整个淞沪之地当做战场的……胡宗宪的胆子也太大了!”

严嵩微微摇了摇官帽椅,似乎在凝神思索。

“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操之过急了。”严嵩道:“引来倭寇容易,驱逐岂是易事?拿淞沪之地来赌,你是说他气魄大呢,还是胸有成竹呢,还是好高骛远,腹内草包呢?”

鄢懋卿眼珠子一转:“这胡宗宪既然蒙元翁举荐,我看定是有几分本事的,元翁的眼光岂会出错?我看好他能打出惊天一仗来,也让那新上任的总督曹邦辅好好憋一口气。”

这种避重就轻的话只不过是奉承罢了,严嵩知道他在军事上没什么见地:“昨天东楼跟我说,胡宗宪是豪赌……他不看好这一仗。”

鄢懋卿瞪大了眼睛:“那……元翁要早作准备啊,如果胡宗宪败了,他自然是罪无可赦千古罪人,但杀了他不顶用,朝堂上若是追究起来,元翁可是有举荐的责任啊。”

严嵩何尝不知道,胡宗宪赢了那就皆大欢喜,功劳归于皇帝慧眼识人;若是败了,皇帝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看错了人,黑锅还是他严阁老来背。

不过其实严世蕃还有一句话,因为他自小斗鸡走狗,就是个标准的赌徒,他观察过赌场上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敢下注,也敢倾尽全力地赌一把不惜赔上所有的人,其实并不都失败了。世人总觉得这样的人不给自己留后路,在一场里要输得底净,然而实际上很多时候,这些人其实反而能扭转乾坤。但这种人并不是盲目押上所有,他们都有一份胆气,和一种睥睨的信心。

“不急,不急……”严嵩沉吟道:“现在苏松百年繁华化作坵墟,自有人急。我有什么好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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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茆口

“命令团练严加守御,每次向前线送军需,沿途一定要提高警惕。”胡宗宪道。

“胡大人,胡中丞!”外头忽然有人叫他,胡宗宪走出营帐一看,不由得道:“是……邵大侠?”

来人正是邵芳,在展销会上两人碰过面,赵文华是经常称赞邵芳伶俐,因为他的百花仙酒管用,邵芳也想送胡宗宪几坛,被胡宗宪婉拒了。

邵芳一身泥泞,从来潇洒整齐的风流客如今看上去也十分狼藉,像是从一排水沟里踏上来的一样,江南水多,如今苏州又多秋雨,看样子把邵芳也折腾得不堪。

“吴翁托我送来了十车药,”邵芳指着身后的推车,“金创、折疡、观音膏、行军散,还有六七种外伤好药……我走到长洲了,守门的官兵死活不让进,说是大人您的严令,不得已我又从丹阳叫了船来,太湖上一只船都没有!”

邵芳这一路也奔波地够呛,被拦在苏州城外不许进,走水路根本找到一只船,邵芳从丹阳老家自己叫船来,结果在太湖上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巡检司的人发现,差一点火炮齐鸣。

一旦打仗,最需要的就是外伤药,金疮药最是见效,这一点算邵芳想的周到。不过邵芳来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梦龙在哪儿?吴翁叫他去江北,不要掺和打仗的事情!”

陈惇把薇儿、楚嫣和刘妈托付给吴家,然后亲自送他们去镇江,吴奂似乎知道他不肯留下,把他看得很紧,不过陈惇滑地像泥鳅似的,寻了个空隙就跑了,把吴奂气得火冒三丈。这次邵芳被吴奂遣来,也是得了嘱咐,必要把人带回去,不让这小子瞎折腾。

胡宗宪刚要说话,却见亲兵一溜烟跑过来:“大人,那帮学生不见了!”

胡宗宪又惊又怒:“应该是去太仓寻梦龙了!苏州府学的学生,应该好好管教,无法无天!这是战场,不是他们府学后花园!”

此时的太仓,一场战斗终于结束,倭寇遭到了一次重创,最先退回他们的阵地。别看倭寇反身逃跑,但官军其实也不敢追,因为追逐的话,很快就会进入倭寇大炮的射程范围,对倭寇火器的锋利,官军还是领教了的。

倭寇肯定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的阵地上留守炮兵,大批士兵离开隐蔽处快速冲向伏击点,他们布置地伏击线十分松散,每二三十米一个炮兵组,每个小组还有鸟铳掩护,在整条伏击线上游动作战。

陈惇跟着官军简单清理了一下战场,将死亡官军的尸体拖了回来,这当中还有一个倭寇杂碎没有死透,居然跳起来又伤了一个官兵,才被打死了。

“……我们要想办法把倭寇的火炮弄掉,”这是官兵的共识:“他们的火炮射程远,咱们的火炮就根本发挥不出来。”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卢镗道:“昨天下了一场雨,倭寇的大炮哑火了不少。”

“求雨得雨。”陈惇指着天上管形状云道:“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了。”

卢镗神色一动,他似乎在盘算雨夜偷袭的可能,因为一下雨,大家的火绳枪都不能用。

“这人醒了!”陈惇回头一看,果然楚泽已经醒了过来,还想要趁机逃跑,被几个官兵死死摁住,又拿绳子套住了。

“你是个小孩子,还是大明人,为什么跟着倭寇侵略乡土?”卢镗就问道。

楚泽恶狠狠地盯着他:“生我的人早死了,救了我又养我的人是倭人!”

陈惇脱下鞋子就抽了上去:“我还以为你是为求自保、被逼无奈呢!原来你背华勾夷,连祖宗都不认了!”

楚泽被打得嗷嗷叫,陈惇也没有半分收手,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子主动是投靠倭寇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败类。不管是为了想要报仇,或者获得他自己以前得不到的社会地位而充当走狗,总之这家伙到现在还没有半分悔改之心。

“我告诉你们,你们没希望的!”楚泽依旧叫嚣不已:“你们这一次抓了王直的老娘,彻底惹恼了他,他发誓要把淞沪夷为平地,让胡宗宪死无葬身之地!王直他可是三十六岛岛主,手下有数万武士,各个骁勇善战,你们就等着他的报复吧!”

“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洞洞主?”陈惇又给他一耳刮子:“你以为这是天龙八部啊?”

没想到卢镗却道:“王直据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徽王,部署官属,能控制三十六岛之夷,的确是声势浩大,但他所作所为,都是乱臣贼子,国家罪人,自忖能嚣张一时,能嚣张一世乎?如果他无所不能,为何连妻子老母都不能保全?”

楚泽一时语塞,在众人嘲笑声中却大叫道:“……你们自以为得意,用人质来威胁,在淞沪布下了口袋阵,我们就会上钩吗?告诉你们,这不过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罢了!真正的军队,已经抵达白茆口了!”

陈惇不由得色变:“白茆口?”

吕家港白茆口的确是个登陆之地,而且那里并没有官军驻扎防守。

卢镗也神色一变:“白茆口下来就是常熟!”

两人一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之色。苏州城虽说好田多,但粮食最主要还是靠常熟、太仓两地供应,尤其是常熟,听这名字就知道,是苏州的产粮之地,新米上市的时候,苏州的商人每逢朔望就要去常熟购米——所以常熟的百姓视自己的田比命重,他们是苏州六县一州中,最难动员迁移的人。

陈惇知道,常熟的百姓最多只遣走了一半,还有一半百姓是打死也不肯离去,所以倭寇如果一路南下来到常熟,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我去白茆口看看。”陈惇深吸一口气,道。

“倭寇如果真从白茆口登陆,你去了能干什么?”卢镗摇头道:“那里的确是一处空白防守之地,需要即刻增兵!”

陈惇就道:“将军你这里是无法分兵了,只能速速禀报胡大人……我去白茆口打探消息,不管这小子说的是真是假,都需要有一个确切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楚泽说的是真是假,因为白茆口这地方,倭寇以前还未曾登陆过,但万一倭寇就是瞒天过海从这里挥师而入了呢?那说不定要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了!

成远和他的团练要跟着陈惇去,但被陈惇拦下了,“这百十来个精壮太过显眼,而且去了也大概无济于事……倭寇从没有在白茆口登陆过,我猜测他们对那里并不熟悉,常熟是有可能保全的。”

他一边吩咐人急速去大营报信,又让人将楚泽绑缚了带回去,一边嘱咐成远留在太仓帮助卢镗,自己则踏上了赶往白茆口的路。

胡宗宪觉得战事进入了第一个关键时刻,他需要根据战局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收缩兵力,放弃罗店,撤到安亭,并在那里打一场伏击。安亭、白鹤两个镇子将作为一个伏击点全面接敌,挡住倭寇侵略的步伐。

他这里下达了命令,手下的亲兵进入营帐,道:“大人,王老太太求见。”

王老太太是个小脚老太太,七十多岁的人了,步子已经越发难以迈开,却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来到了胡宗宪的军帐前,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痛哭流涕。

胡宗宪叹了口气,即使王直有罪,这罪过也不能算在他老娘身上。甚至胡宗宪知道,王直年轻的时候算是个任侠,没少惹得王老太太生气,当了海盗之后更是让老太太天天担惊受怕,屡次劝说王直不要落草为寇。而王直当然不听,他想把老太太接走,但老太太死活不肯离开乡土,所以王直无可奈何才将老娘藏在了山村里。

这次胡宗宪找到了老太太,本来老太太是打算一死的,但胡宗宪好言劝慰住了她,并且将她带来了战场,让她亲眼看看自己儿子在乡土上造的孽,果然老太太是愧悔交加,恨不能将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孽障打死谢罪。

“示之以威”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暂时还不是“怀之以德”的时机,所以使者来到大营里,被胡宗宪扣下了,但却让使者见到了老太太。见到老太太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使者才道外界传言很多,都说老太太已经被枭首示众了,而王直的义子毛海峰更是叫嚣着要跟官军决一死战。如今老太太既然无恙,他将消息带回去,可以保证倭寇不再主动进犯。

但胡宗宪要的岂是不再主动进犯,他要让王直看到官军剿灭倭寇的决心。

“大人,”参将道:“罗店来报,倭寇似乎准备在白茆口进犯。”

胡宗宪神色一变,看向使者:“这是你们的计划吗?”

使者慌乱道:“老船主和毛海峰定计,作为使者如何知道?”

胡宗宪一挥手,将人押了下去,又好言抚慰王老太太安心等待。

参将又道:“陈大郎还送来一个人,说是楚小姐的弟弟。”

楚嫣跑出了营帐,果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即使楚泽被陈惇揍得鼻青脸肿,但楚嫣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顿时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泽儿,你怎么跑去当了倭寇?”

楚泽的眼里似乎也没有多少欣喜之情,他仇恨地盯着大军营帐,灼热的目光似乎都能将营帐烧穿两个大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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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少小虽非投笔吏

从太仓向北,水网交织,各河流湖荡均属太湖水系,其分布呈以城区为轴心向四乡辐射状,东南较密,西北较疏,河道较小,水流平稳,而河道密集。

穿过白茆塘两岸的平原圩区,陈惇只见水上还有两艘小船,而船中空无一人。他进入船舱一看,又发现了一套蓑衣,二话不说就换上了。而原先那套血污的衣服被他扔进了江里。

忽然“扑棱棱”一声,在静谧的水面上响起,陈惇被那突然的动静吓地心肝乱跳,循声望去,原来是栖在田里的水鸟被惊飞起来,他不由暗骂一声死鸟,却见河对面又飞起一波鸟来,这下他的目光沉了下来,应该是对岸有人。

陈惇操起舟楫,一边划动,一边放声长歌道:“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他顿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划了没多久,那对岸芦苇丛中忽然呼啦啦驶出三四艘船来,船上的人吱哩哇啦乱叫着,一看的确是纯种的倭人,而不是假倭。

他们举着弓箭对着陈惇,陈惇也张大嘴巴对着他们瞎几把乱说了一通,把这些人说得昏三倒四、稀里糊涂。

“你、是不是明人?”这倭寇里头总算有个会说汉话的,把陈惇从船上揪下来逼问道。

陈惇点点头,才放弃了戏弄到底的想法,道:“是明人,是明人!”

“那你刚才说得什么话?”这倭寇显然汉话也说得不太流利,但好赖还能交流。

陈惇就道:“我说的是老家话,老家话懂吗?我们大明土地太大,十里不同音,意思就是十里以外就是另一种话,大家听不懂正常。”

这给他做翻译的倭寇说完,那为首的倭寇哈哈大笑:“中国人岂不是连十里都走不出去?你知道我们从哪儿来吗?我们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来!”

“怪不得说的是鸟语。”陈惇道。

“鸟语?”这翻译又没听懂。

“就是叽叽喳喳跟鸟叫一样……好听的语言,”陈惇道:“太好听了。”

这首领似乎很受用,又问他:“你刚才唱的什么?”

听到陈惇说是唐诗,这群倭寇更加兴奋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地在船板上跳起舞来,嘴里也抑扬顿挫地唱着什么。陈惇这倒是看明白了,他们在唱本国的和歌,这群小鬼子对中国文化是既羡慕又妒忌,他们不管是熟不熟悉中国文学,都装作自己懂,以至于不管是不是五大三粗,都做出高雅的样子,吟唱起来,冒充儒将。

等这帮倭寇即兴表演完了,才又把陈惇拉过来:“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们大人很欣赏你,决定让你加入我们的队伍,给我们带路!”

陈惇露出苦相来:“带路?”

这倭寇见到陈惇似乎不愿意合作,顿时将长刀架在陈惇脖子上:“带路……就有金子奖励;不带路,就让你死啦死啦地!”

他一撒手,将一袋金子仍在陈惇面前,从袋子里头呼啦啦滚出十几块金子来。

陈惇目光一顿,捡起一块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这金子是圆饼模样的,大小比柿饼小一圈,表面有些坑坑洼洼,但他掂量了一下,觉得纯度不低。

上面似乎刻了一个动物,陈惇推测可能是哪个氏族的家徽之类的,这样就说得通了,其实日本在战国时代之前,一直比较流行的是来自中国的货币,尤其是宋钱,而明朝于永乐年间发行的“永乐通宝”则更是极受欢迎。是直到战国时代中期,因为各地都在混战,需要购买火枪,而购买火枪则要支付高额的货币资金,所以各个地方的大名大力的开采金银。从那时才出现了很多金银为主的货币。

这金饼的面额打刻在表面上,上面写着“壹两”。这些金子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上百两银子,陈惇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却听头顶上的人阴测测道:“……从现在起只要你乖乖听话,给我们带路,这些就是你的,就放你回家。回家懂不懂?”

陈惇连连点头,看着金子露出贪婪之色,看着长刀又露出畏惧之色,让众倭寇不由放声大笑起来。为首的倭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副和蔼的神色:“你叫什么名字啊?”

陈惇道:“我姓沙,名鬼子。”

“沙鬼子?”这倭寇语调怪异地重复了一遍。

“对,杀鬼子。”陈惇点点头。

这首领点点头,指着河道问道:“我问你,知道常熟怎么走吗?”

陈惇也点点头,道:“知道。”

等倭寇的船只全部驶出来,陈惇才看到他们居然有二十多条船,每条船上约莫有二十人,也就是说,这群倭寇居然有四百人之众。

陈惇在倭寇的船上,一边听着身后的倭寇磨刀霍霍,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方向。他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闭上眼睛,方圆几十里内的地形就在脑海中浮现。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往山村和城市相反方向带路,尽量避开人烟。

万幸的就是陈惇曾跟随王廷走遍苏州之地,动员百姓离开,他知道哪些村镇的人走了,哪些还村镇的人还阳奉阴违抱着侥幸之心。他一路上就专门把人往没人的村镇带,而那些有人的村镇,他就让倭寇坐上大船,远远避开。

比如在横塘村里,倭寇一声令下,众倭寇便偷偷摸摸地三人一组,呈三角形的战斗队列,悄悄摸进村去。当然倭寇不是抗日神剧里演的那样大张旗鼓的进村,他们一般是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扫荡,杀掉抵抗的人;一个是抢东西,抢金银,不行就抢米、抢肉之类的。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搞的就是突然袭击,让人和粮食这些来不及藏起来,不过等他们弯着腰提着刀,轻车熟路的摸进村子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没人?”倭寇们在村里转了一圈,连只鸡也没有抓到:“连鸡也跑了?”

他们在村里还是搜到了一头驴的,这头驴之所以没跟村里人走,估计是这驴犯了驴脾气,拉不走。

然后倭寇大呼小叫起来,磨刀霍霍将这驴宰了,生火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吃完了饭,为首的那个很有文青气质的首领又缠绵悱恻地开始唱起了歌,底下一群没文化的附和也就罢了,首领还让翻译给陈惇听。

陈惇一听原来是这家伙新作的诗,而内容狗屁不通,便道:“我也有一首诗。”

这倭寇首领大概在感叹知音难得,闻言顿时大喜道:“快把你的诗词说一说。”

只听天边“轰隆”一声,一道长长的闪电当空,陈惇心道暴雨果然来了,不知道卢镗那里如何了:“……忽见天边一闪电,”

这首领一见天边电闪雷鸣,果然应景,连连点头。

陈惇就道:“好像上帝在小便。”

这倭寇翻译问道:“上帝是谁?”

“就是你们的天照大神。”陈惇道。

这倭寇如实翻译过去,陈惇本以为这些倭寇要暴跳如雷,没想到那首领眼神一亮,拍着桌子大声叫好:“写得好,写得好啊!只有天照大神才有这样的威力啊!”

于是又问陈惇:“还有吗?”

陈惇呵呵道:“如果上帝不小便……为何天边一闪电?”

这倭寇大声欢呼起来,又开始了自我狂欢,在院子里又唱又跳,还拉着陈惇一起跳,据说日本人只要得了灵感,写出一首短歌来,都是这么自嗨的。

见那翻译还将自己这首诗郑重其事地抄了下来,说要送回寺院如何如何的,陈惇就灵机一动道:“在我们中国,一般流行的是将诗词写在墙上,以作纪念,这样只要这座墙不倒,那他的诗词就永远流传。”

陈惇就用石炭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对他们道:“这就是我刚才写的诗,只要人能看到,就知道今天诞生了一首美妙的诗歌。”

这些倭寇看看字迹,又看看陈惇,都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来,他们也开始在墙上乱涂乱画起来,也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晚上的时候雷雨更加剧烈,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稍稍停息了一下。陈惇便又带着他们上路,在连续行了三个时辰之后,这一条行进路线来很快就就被倭寇发觉出不对劲来,这首领发现自己明显在走冤枉路,半个人影都没有碰到。

他恶狠狠地揪住陈惇道:“沙鬼子,你不会耍我们吧?”

陈惇赶紧使劲摆手,事实上,这倭寇碰到了他的后背,那里被楚泽的刀戳出了一个伤口,也不算深,但一碰就裂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人都跑啦!不过你们要去的常熟,肯定有人,就在前面了。”

这首领就道:“前面就是常熟?”

陈惇又带着倭寇往前走,他知道顺着河流往下在阳桥、薛宅那里河道会有一个岔口,往右是通往常熟的路,往左则会去阳澄湖。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论功还欲请长缨

陈惇带着倭寇兜兜转转,又行进了两个时辰,才远远看到了一片湖泽之地。

阳澄湖风光无限,让行走了将近一天步伐沉重的倭寇们感到心旷神怡。陈惇就像是一个称职的导游,带着倭寇们一一欣赏阳澄湖八景。

“这里就是莲池湖,叫这个名字很显然,因为岸边都种植着荷花,”陈惇道:“……泱泱然水天一色,每当夕阳西下,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或信步湖畔,或荡舟湖面,伴着欸乃舒缓的橹声,如入仙境一般。”

“这里是慈云庵,它就在莲池湖的东北岸边。”陈惇又带着他们欣赏另一处景色,只见庵内庵祠梵堂,连遍相望。薄烟笼院,寂静无比。台阶青苔茵茵,四周竹树相映,更显禅意深深。古庵特别是在雨后的景色与莲池湖景相映成趣,而成“慈云晓霁”一景,看得倭寇们睁大了双眼,啧啧称奇,一个一个都流连不已,浑然都忘却了自己的使命。

“这第五景,”陈惇摇头晃脑到:“要到夜晚才能看,正所谓‘月色波声水国秋,一洲秋水抱湾流。冰轮倒映轻罗白,碎锦寒涵宝镜浮’,月夜之下,波声、秋水、烟云、萤光、树影一起摇动,可谓是美轮美奂……”

“那咱们今晚上就可以看到了!”一个倭寇兴奋地大叫道。

陈惇点点头,却又神秘兮兮道:“阳澄湖除了风景,还有一样东西,决不能错过!”

“是什么?”倭寇们问道。

“那就是湖里的大闸蟹!”陈惇露出了垂涎之色:“天下没有比阳澄湖大闸蟹更好吃的东西了!蟹身不沾泥,体大膘肥,青壳白肚,金爪黄毛,肉质膏腻,黄金白玉,滋味鲜美!太君,咱们快捞了吃吧!”

见陈惇描述地如此诱人,这群倭寇顿时一个个脱下衣裳,**裸跳进湖水之中踅摸起来。陈惇在一旁给他们鼓劲:“太君,加油!小的不要,要大的!黄色的不要,要绿的!腿上没毛的不要,要带毛的!肚脐凹进去的不要,要凸出来的!”

可怜这帮倭寇捞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捞出来的螃蟹还被陈惇挑挑拣拣扔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才在架火开始煮,果然香飘十里,让一群倭寇口水滴答望眼欲穿。

等真正吃到大闸蟹的那一刻,倭寇简直是感动得涕泗横流了,一个个你争我抢,吃得那叫一个心醉不已。

首领自然分到了最大最好的闸蟹,一边吆西吆西,一边驱赶着手下再去为他捉蟹。不过等他酒足饭饱之后,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顿时又抓来陈惇,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地方。

“穿过这湖,就是了!”陈惇道:“不过你们要等船来,坐船才能过去。”

倭寇的大船早就叫他糊弄地丢下了,闻言又开始拿刀在陈惇脖子上比划。

“你们的船太大,吃水深,”陈惇比划道:“这湖太浅了,你们那船走不动啊。”

陈惇跟他们解释需要那种渔民的小船,这群倭寇就问他小船在哪里,陈惇道今晚上肯定渔民都收工回家了,明早肯定会有船来。

于是倭寇们又在陈惇的忽悠下,在草泽中将就了一晚上,第二日起来生火做饭,又兴致勃勃地抓了许多螃蟹来。

螃蟹还没吃完,就看到湖中缓缓泛过来几条船,船头几个渔夫还在撒网捕鱼。倭寇一见大喜,顿时朝着渔船大喊起来。

这几条船迟滞了一下,还是缓缓朝着他们过来了。那为首的渔夫见到这么多人,吓得脸色苍白,被倭寇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地让他架船带他们过湖去。

这几条船上搭载了六七十人过去,行到一半,忽然有倭寇大叫起来:“漏了,漏了!”只见小船溢上了水,将他们的脚踝都淹没了。

“哎呀,漏了怎么办?”陈惇也跟着大叫道:“船到江心补漏迟啊!”

陈惇和渔夫对视一眼,哈哈一笑,纵身跳入水中。船只摇动,倭寇似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叽里咕噜地指着陈惇大骂,但陈惇早就潜了很远——藏在苇从中的大船急速驶来,一阵万箭齐发,将落水的和没落水的倭寇扫射殆尽。

还有残余的倭寇拼命挣扎的,又被船上的人用长杆搠倒,不一会鲜血就氤氲在了湖水中,而惨叫声也渐渐平息了。

陈惇爬上大船,指着船上的人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居然能找到我留下的讯息!”

“你那字那么显眼,我将倭寇引入阳澄湖速来救援,”林润就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人看到你的字怎么办?”

“那还怎么办,”陈惇一抹脸:“我打算带着这帮人就在阳澄湖岸上结婚生子,安度晚年了呗。”

这帮小伙伴们寻他倒也辛苦,以为他在太仓,跑到了太仓,结果卢镗说他去了白茆口,他们又急急忙忙沿着他的脚步来到了白茆口。

陈惇在横塘村借着题壁写诗留下了求援的记号,被前来寻他的小伙伴们找到了,当然陈惇不止留了那一处,之后每经过一个无人的村子,陈惇都用石炭悄悄留下了记号。

受到讯息的林润、邹应龙等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阳澄湖,搜集了停靠在岸边的所有船只,前后差不过两个时辰,倭寇没找到船只,而船只被林润他们一一凿开了洞,于是才有了刚才一幕。

陈惇哈哈笑着,对扮作渔夫的王世望道:“我本来以为你是吓得脸白,原来是粉抹得太多了!”

王世望摸摸脸,愤怒道:“他们担心这帮倭寇不上船,还想让我扮个花姑娘来的!”

陈惇爆出惊天大笑来:“你还别说,你这身材和脸蛋再装点一下,真的跟花姑娘没什么区别!”

他们这帮同班同学里,王世望的确是比较瘦弱的一个,身材高挑,看着比较修长,陈惇认为他换上女装确实窈窕婉约一些。

紧接着他们如法炮制,换了船又运了一批倭寇,来往三四次之后,这帮倭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葬身湖底了。

“呕,阳澄湖的大闸蟹我以后可是再也不吃了。”陈惇做了个鬼脸。

众学子立了大功一件,兴高采烈地泛舟湖上,林润问道:“梦龙,那首诗,就是忽见天边一闪电,是你写的?”

“当然是我写的,”陈惇好不惭愧:“写的还不错吧?”

众人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你真的能写出这么粗俗不堪的东西?”

“这诗这么好,哪里粗俗了?”陈惇摇头道:“我现在又诗兴大发了,要再作一首,听好了。”

众人洗耳静听,只听陈惇不紧不慢道:“大船开兮淹他娘,大功告成兮归故乡。数英雄兮陈梦龙,得一巨鲸兮吞扶桑。”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王篆摇头道:“陆九渊有一首诗,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我看他这般的人有,你这般的人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

京城,徐府中。

接到家书的徐阶看完信,一言不发。

徐管家不由得道:“老爷,老家怎么样?太夫人如何?”

徐阶的小儿子徐瑛在信中控诉胡宗宪在淞沪的胡作非为,说淞沪之战,完全是胡宗宪的儿戏,在这一战之前,徐家被迫迁移去了江阴,而一路上奴仆四散奔逃,抵达江阴的时候老太太心悸昏迷,又大病了一场。

徐家在松江府占有大片良田,当时如何肯放弃——胡宗宪自然是用了一些方式,半软半硬地迫使他们离开了老家。他们还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战火很快就波及了徐宅,那专门为老太太所修的大宅院,被一把火烧光了。

“老师,”张居正就道:“要不然就将太夫人接来北京吧。”

徐阶摇了摇头,“我母年迈,不欲离乡……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张居正道:“淞沪已成泥潭,听闻王直的精锐已经增至二万人,战力很强,和官军一直鏖战不休。”

“张经任总督之时,所剿灭的海盗多是徐海手下,”徐阶道:“而王直的部下很少,也多是王直无法约束的人。原因很简单,因为王直虽然也抢劫,但他骨子里是个商人,徐海虽然也走私,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王直在日本过得逍遥,他示威性地劫掠沿海,是希望获得和朝廷谈判的资本,他想要通商开海。徐海不一样,是为了劫掠而劫掠。”

徐阶缓缓道:“所以王直动兵,会算计成本得失,会有顾忌。但这一次的淞沪之战,王直大有玉石俱焚之势,破釜沉舟之心,就是因为胡宗宪拿他老娘威胁他。”

“胡宗宪为何要如此?”张居正道:“既然抓住了王直老娘,应该以此为牵制,让王直不敢对他用兵,厚抚其心,如能招安,自然比围剿要好上百倍。”

“确实是这个道理,”徐阶道:“但胡宗宪拒绝了使者,所以你知道他的想法了吧。招安是显不出他的功绩来的,他将淞沪沿海拖入战争的泥潭,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就是为了给他添一笔军功。”

“御史言官怎么还不弹劾他?”张居正怒道。

“弹劾了,只不过陛下如今闭关修玄,奏疏打回内阁,首辅大人全都压下来,一律不报。”徐阶道:“今日他还拿一本奏疏问我,说御史陈珪是我的门生,是否受我之意,弹劾胡宗宪?”

“他以为我会急,不,”徐阶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胡宗宪要是打不好这仗,该急的怎么会是我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直八

浙江杭州,大雅间里锦屏隔断,华灯高照,一幅杭绣大屏风后,一个十五六岁,穿着鹦哥绿大袖衫的少女,正怀抱琵琶,樱桃小口微启,唱一曲琵琶行。

然而这曲子也并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哀,唱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时候,反而又轻快又嘹亮,仿佛百灵鸟鸣叫一样,合着那琵琶曲儿,高高回回,低低宛宛,唱得那叫一个入骨动人。

雅间之外的酒楼,以及酒楼之外的街市就不是这种欢快气氛了,事实上杭州城这近一个月来,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闷。这自然和如今正在进行的淞沪之战有关了。

当然酒席上还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坐在首席的赵文华似乎尤为杯酒尽兴,陪坐的官员大都是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频频前来劝酒。

“有酒,不可无佐酒之菜,”赵文华略有醉意,指着众人道:“谁有佐酒菜?”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满目琳琅的一桌菜,难道这还不够他佐酒的吗?

赵文华摇头道:“无趣,无趣,没有邵芳,这喝酒不能痛快!”

所谓的佐酒菜,并不是菜肴,而是能劝酒的段子罢了,这一点上邵芳若说第二,还真找不出第一来。今日邵芳不在,自有人奉承道:“大人,下官这里有个段子。”

只听他道:“且说孔夫子被困陈蔡,断粮七日,饿得奄奄一息,见附近有家饭店,便叫弟子颜回去讨点残羹剩饭。”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这酒桌上果然是荤素不忌,连孔夫子都能被编排。却听他又道:“这饭店的掌柜的说:‘我写一个字,你若认得,我就免费招待。’颜回自以为是圣人门徒,别说一字,就是一百字都没问题,自然来者不拒。于是掌柜的写了一个字,颜回一看就说:‘这是一个‘真’字,三岁小孩都认得。”却不想却被掌柜的赶出去了,说他认错了。”

“颜回不服气啊,回去给孔子一说,孔子就带了他再去了一次,一看这字,就对掌柜说:‘这个字念直八’,掌柜的便让他们酒足饭饱了一顿。”

这本是个段子,没想到众人笑过之后,赵文华却问他们:“这故事可不简单,你们有没有觉出深意?”

这个故事还有深意?众人面面相觑,努力揣摩着。只见一个官员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下官知道了!所谓‘直八’,意思就是,王直是个王八!”

众人哈哈大笑,倒也佩服他这个解法,虽然歪门邪道,但是无别贴合如今的情势。赵文华也笑得前俯后仰,指着这个官员说你真是个人才。

然而赵文华道:“……至于这字是‘真’还是‘直八’,就要看你怎么看。该看成‘真’的时候,你不能看成‘直八’,该看成‘直八’的时候,你可不能说他是‘真’。”

众人静默了一下,都道:“是‘真’还是‘直八’,自然是大人说了算!”

赵文华见众人如此识趣,不由得心怀大畅,正要再安抚几句,却忽然听得门口有人道:“曹大人?曹总督到了——”

曹邦辅居然在此时到了?按行程这人应该是后天才能抵达杭州!

酒席间可谓精彩纷呈了,有的官员惊惶,有的冷笑,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不动声色。等到门前大踏步进来了人,众人作揖的作揖,行礼的行礼,唯有赵文华倨傲地坐在上首,见到曹邦辅不过是拱了拱手:“曹大人来了?这一路上千里奔波,披星戴月地,也是辛苦,恰好这一桌酒菜,就是给大人你备下的接风宴。”

曹邦辅见这一桌残羹剩饭,摆明了是奚落他,也冷笑一声:“尝听闻赵大人诙谐雅致,果然是名不虚传。本督快马加鞭来到杭州,正为了淞沪的战事,本以为杭州大本营该是人仰马翻,没想到诸公倒是有闲情逸趣,居然在这里听曲作乐!”

“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赵文华的歪理张口就来:“前线自有胡宗宪他们打去,剩下咱们这些官儿,又不懂什么军事,只想着别掣肘人家懂的人就行。”

“赵大人不懂军事?王江泾的奏疏可是说得头头是道,”曹邦辅道:“文武之道如果是这样,那朝中衮衮诸公,岂不都是无所事事坐享太平之人?既不懂军事,又无益于国家,又与庙中的泥菩萨有何区别?”

“曹邦辅,你大胆!”赵文华跳了起来:“我看你意有所指!你是在说,如今四方多事,国事稠溏,是朝堂重臣不作为的结果!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赵大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任你怎么说,都免不了淞沪倾危的罪责。”曹邦辅也冷笑道:“胡宗宪虽然是总兵官,但无你的的准许,也调动不来浙江兵马,你是浙江的太上皇,你要放权给他自然容易,任由他胡作非为也容易,但你可能承受这战事失败的责任?你可知道放倭寇进入苏州的结果?就怕到时候诛他胡宗宪的九族也不足以消弭他的大罪,而别说你赵文华,就是你背后的主子,也承担不了!”

赵文华大怒,“本官是身负皇命的钦差大臣,胡宗宪是皇上亲自任命的督直浙江兵马的总兵官,调兵遣将,是本职所在!引诱倭寇进入淞沪,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谋划许久的大略!不要以为你是新任的总督就可以立命推翻,曹邦辅,我告诉你,战事到现在,已经不是你说停就停的了!你如果要阻挠大计,休怪我弹劾你!”

“赵大人弹劾的人还少吗?”曹邦辅道:“你尽管弹劾,看看本官是不是任期最短的一任总督。但现在,本官是江南经略,东南任何兵马调动,只能出于我手,胡宗宪即使是总兵官,也要听我的命令!否则我就要当场罢免他这个总兵官,罪名就是擅自出兵,不服从命令!”

“你敢!”赵文华暴跳如雷:“我是钦差!你敢抗旨吗?”

“赵大人,你那个钦差,只在奉命祭海上,”曹邦辅哈哈一笑,鄙视之意尽显:“本官才是真正的钦差,钦命总督抗倭大臣,奉命抗倭!”

赵文华一下子哑口无言,他这才发现,别看他在浙江上蹿下跳地,威风凛凛,但面对真正的总督,他根本比不上人家的权势,张经在的时候,他说什么话都没人听;扳倒了张经他才过了一阵浙****的日子,等到曹邦辅来了,那被人无视、受人支配的日子似乎又要降临了。

而且曹邦辅已经点出了他的未来,他不是专职抗倭的,他只不过是被派出来祭海的,完事儿就得回去,他总是要比江南总督先回去的。

“所有官员,我要在一更鼓之前,看到你们在自己的官属中奉职任事。”曹邦辅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只留下咬牙切齿的赵文华,心中发誓一定要将这个通往他权势之路的拦路虎铲除。

此时的胡宗宪大营中,最新的战况是,安亭的伏击战大获全胜,倭寇被围歼,死伤一千一百人,余下的倭寇溃不成军,往嘉定方向逃去。

胡宗宪大喜,一边令卢镗的军队继续追击,一边调狼兵支援虹桥,汤克宽的军队是三支主力中伤亡最惨的一支,让胡宗宪十分后悔金山卫没有提前做好最完善的工事。而且金山卫不比罗店,罗店算是险地可守;金山卫一旦后退,只能一撤再撤,直到虹桥。所以打得十分惨烈胶着。

就在他将命令下达的时候,就见参将周靖走近了营帐之中。他一见周靖,不由得一愣:“我不是让你去守卫白茆口了吗?”

周靖侧过身,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跃了进来:“白茆口的倭寇已叫我干掉了!怎么样,听说你已经悬红,干掉一个倭寇赏赐白银五两,我怎么说也能拿下二千两银子了!”

胡宗宪还不知道白茆口的最新情况,在众学子七嘴八舌的叙说下,他才知道从白茆口进来的四百名倭寇居然被这群学生引入阳澄湖淹死了!

“要给你们请功,”胡宗宪大喜过望,“梦龙,你这一次真是居功甚伟!”

“不要口头表扬,”陈惇不满地搓搓指头道:“来点实惠的。”

胡宗宪居然也一本正经道:“你我什么关系,谈钱太伤感情,难道非要用二千两来衡量你在这战局中的重要作用?”

陈惇目瞪口呆:“梅林兄,你这套路也深啊……”

“说套路谁比得过梦龙你啊,”只见他身后一群同学齐齐鄙视道:“我们走过最深的路,就是梦龙你的套路!”

“嘿,我这是坑人者,人恒坑之。”陈惇郁闷不已。

众人大笑了一场,战局形势逐渐喜人,倭寇虽然船坚炮利,但也难敌胡宗宪指挥万全,官军人人奋勇,以及陈惇的坑人不眨眼。

陈惇说起白茆口,道:“那个地方也是倭寇登陆之地,需要派兵据守。”

“我无兵可调了。”胡宗宪沉下脸来:“昨晚上江南总督曹邦辅急令,命我收兵回浙。”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海

“收兵回浙?”陈惇不敢相信:“现在什么情况,怎么收兵回浙?”

现在在淞沪战场上的倭寇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万六千人,官兵正在与之死死周旋,如果官兵说走就走,那这些倭寇怎么办,没了官兵,那不就是长驱直入,杀到南京去了吗?

“曹总督给我下了通牒,”胡宗宪沉下脸:“如果我不回去,他就要以抗拒命令的罪名将我逮捕。”

“这是你的大营,他的人还能越过你的人马来抓你?”陈惇道。

“可他有王命旗牌,我要受他节制,”胡宗宪道:“他是可以罢免我的,而且他可以直接命令卢镗、俞大猷他们回去。”

大营之中沉默了一会儿,陈惇才道:“我觉得王直的使者很孤单。”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陈惇就道:“可以让曹总督的使者来陪陪他。”

胡宗宪哭笑不得:“我不能扣押他的使者……”

“但你更不能听他的命令撤离淞沪,这不仅会毁掉今日辛辛苦苦得来的战果,而且等于是将整个淞沪之地拱手让给了倭寇!这怎么能行!”陈惇道。

胡宗宪道:“当然不可能让给倭寇……这仗不分出结果,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已经吩咐关卡,不许他的人再进来了,更不会有人去往前线传令。不过这样看来,我是彻底得罪了人,战后免不了被算账。”

“公道自在人心!”众学子义愤填膺道:“他要算你账,也要看我们答不答应!淞沪的百姓答不答应!”

胡宗宪却苦笑一声:“淞沪的百姓早都恨死我了,淞沪出身的官员更不会饶了我……我看最后我就是朱纨一样的下场。”

“如果勇于任事的官员都是这个下场,那大明还有什么希望可言?”陈惇被他的话戳中,霎时间思绪纷纷。

一百年前轰轰烈烈的北京守卫战中,力挽天倾的于谦是什么下场?

三十年后功败垂成的万历新政,只手擎天的张居正是什么下场?

为什么无数品行高尚、能力高强的的忠臣志士皆不可免,不怕身后骂名滚滚,却不能容于当世?

于谦死,大明再无社稷臣;张居正亡,大明再无宰辅器。谁敢任事,谁敢执事而为,谁都害怕落得他们一样的下场!

彪炳千秋的北京守卫战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是陈惇还能依稀嗅来当年那风云烈烈的味道。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陈惇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因为已经有人来报:“大人,瓦氏夫人率领二千狼兵,抵达了湖州,却被曹总督的人拦在湖岸,不许入湖。”

瓦夫人就是广西狼兵之首领,当然她传奇的地方就在于以女子之身统御六千狼兵,十战九胜。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归顺直隶州土官岑璋之女,嫁给田州土官岑猛为妻,改称为“瓦氏”。岑猛与其子死后由孙子岑芝承袭田州土官。因岑芝年纪尚幼,瓦氏夫人主政代理知州事,不仅在政事上展现了惊人的才干,而且统御军队也是训练有方。张经征调狼兵前往浙江抗倭,瓦氏以曾孙年幼不能担任军职,请示督府允许她亲自带兵前往江浙前线征倭。南京督府知道瓦氏素有威望,便准其所请,并授予“女官参将总兵”军衔。

而瓦夫人来到浙江,协助张经,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倭寇被瓦氏狼兵击溃,死亡甚众。而在陆泾坝战役中,瓦夫人又斩获倭首三百余级,烧毁海盗船只三十余艘,令倭寇闻风丧胆。然而正当抗倭取得节节胜利的关键时刻,张经入狱,为此瓦氏夫人含愤患病,想要告病还乡。

这一次胡宗宪主持战事,瓦夫人病情加剧不能参加了,但派遣手下率领二千狼兵听从胡宗宪的指挥。而听说胡宗宪这边战事吃紧,她更是屡次询问军情,最后不顾病体,又披甲上阵,亲自率领二千狼兵前来参战。

然而瓦夫人率兵来到湖州,就被曹邦辅派人拦下,不许他们去帮助胡宗宪,并告诉他们胡宗宪是不听节制擅自用兵。

“太湖船只都在俞大猷手上,”胡宗宪下令道:“让俞大猷用船把人接过来。”

营帐之中发出了一阵欢呼,这时候门口却一阵骚动,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人,唐大人让小人来报,舟山东岸集结了大批船只,确系倭寇,却不跟水师正面交战,反而逡巡徘徊,水师紧随其后,正在探明意图。”

陈惇和胡宗宪对视一眼,心中一紧:“王直什么打算?”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并不是王直的手下,而是徐海的人。徐海的船只在舟山附近绕来绕去,见官军追击,又晃悠悠往东海开去,等官军不追了,他们又在距离金山卫不过五六十里的海上远远观望。

“他们是打算在金山卫登陆吗?”陈惇问道。

胡宗宪却忽然问道:“你知道王直和徐海的关系吗?”

见陈惇摇头,胡宗宪就跟他讲了起来:“徐海的叔叔徐乾学是王直的心腹,也是他的合伙人,被任命为其手下一大船团的团长,负责对日本的贸易。徐海投奔徐乾学后,来到王直经营的走私贸易据点沥港。”

可能是因为未曾经商,只是机缘巧合闯入海洋世界的缘故,徐海没有像汪直、徐惟学一般和当地百姓进行走私贸易,而是趁着前两者出海的时候,带着日本人洗劫了前来送补给的民船。民船上的人在到达沥港后,发现了参与抢劫自己船只的日本人,通过跟踪,得知是徐海的船员。

得知此事的王直对此怒不可遏,对徐海一阵怒斥,但是徐海一怒之下甚至打起了刺杀王直的主意。在徐海的叔叔徐乾学的劝说下,两方暂时握手言和,但是徐乾学因此事件最终还是和老伙伴王直分道扬镳,率领徐海和一部分部下离开。

“如果说王直劫掠沿海是为了贸易通商,那么徐海的劫掠是源于本性的嗜杀,而且他没有远略,不计较得失,跟官军打起来就像是一头饿虎,而相比起来王直的顾虑多,所以反而犹豫地像个女人,所以之前剿倭,都认为徐海比王直难对付。”胡宗宪道。

“徐海既然没什么远略,怎么短短时间发迹这么快?”陈惇问道。

胡宗宪一笑:“徐海被徐乾学带到日本后,因为许多年未有大明僧人来到日本,因而受到日本人的礼敬,被当做活佛般的尊重。徐乾学从而获得大量的香火钱,用于造船。”

“这个办法好,”陈惇眼睛一亮:“等咱们以后混不下去了,也当搭个船去日本,把头一剃,只阿弥陀佛地念佛,让那些日本人也把我们当做活佛来供养!”

“你自己去吧,”王世望嫌弃道:“要是没钱,我们集资送你去。”

胡宗宪又道:“……徐乾学可算是把这个侄子每一根毫毛都榨干了,不只是活佛;徐惟学为了扩大贸易,和王直竞争,向日本大隅的领主借了十万两白银,就将徐海抵作人质,拍拍屁股就去了福建。”

徐海这个人质的生涯也过得很不甘心,于是他就开始与倭寇勾结,开始了烧杀抢掠的海盗生涯。徐海有着惊人的组织才能,而且精于海上作战,加上本身是大明渡来的“活佛”身份,迅速召集起一批日本人加入他的集团,等徐乾学死后,他又收拢了叔叔的船队,于是盛势越发庞大,而且几次击败了官军。

徐海在嘉靖三十三年也就是今年一年,频繁进攻沿海地区,是因为他叔叔死了,但欠下的钱还没还,日本的商人们向徐海追讨借款,徐海便带人去江南掳掠,江南百姓实在是不堪忍受。

这就能看出徐海和王直的区别了,徐海没了钱,只能去江南掳掠,抢劫数次才还上十万两银子的欠款。而王直随便几艘大船建造下来,就花费数万两白银,还给自己的军队全都配备上了先进的火枪火器,土豪地简直没人性,而且人家手下的倭寇在沿海大摇大摆多数都是为了示威,因为人家懂得经营,一方面和官军周旋,一方面却和沿海的海商做走私生意,依靠这些海商以及海商投靠的贵官家来和官军谈判。而且王直在日本有大本营,人家在日本到处开采银山,开发资源。和王直相比,徐海简直就是个渣渣。

但现在这个渣渣要是来趁火打劫的话,是会改变整个战局的。

“我看徐海更多地似乎在观望,不像是要给官军迎头一击的样子。”林润道。

“对,”胡宗宪道:“因为他和王直一直是竞争的关系,两人也都曾经想要杀掉对方。在王江泾,徐海的主力被消灭了五百多人,他本人也差点被困,而那时候,王直就有一只二千人的船队游荡在杭州湾,却坐视不理,根本没有救援。好几次徐海与官军缠斗,王直都有船队在附近,不仅没有帮他,还像官军透露他的消息,徐海对王直是恨之入骨。”

“这一次形势颠倒了,是王直和官军缠斗,而徐海可以悠哉悠哉作壁上观。”林润道:“但他真的会作壁上观吗?现在的情势是,他若是加入王直的队伍,咱们的压力会陡然增大无数倍;他若是加入官军……”

“加入官军不太现实,”陈惇道:“他只要按兵不动,对咱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功名万里

如何让徐海按兵不动,不趁火打劫?

这似乎是开战以来,大家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

“徐海究竟是跟官军的仇恨深,还是跟王直的仇恨深?”林润问道。

“说实话,我觉得他更想看到官兵吃败仗。”胡宗宪此时也难以保持大将风度,在数十丈的大营中不停地踱步:“官军被打垮,他在沿海的劫掠才会更畅通无阻。”

陈惇将桌上两个茶碗倒扣,用笔头在上面一边敲击,一边喃喃自语道:“看官军吃败仗,看王直吃瘪;看官军吃败仗,看王直吃瘪……”

“梦龙,你在干什么?”邹应龙忍不住问道。

陈惇又念了几遍,方才一摊手道:“我觉得徐海现在就是这个模样,难以取舍……他的头顶上一定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让他看官军吃败仗,一个让他看王直吃瘪。理智上他应该帮助王直对付官军,但情感上我觉得他对王直是一种望而不得、交织着深切嫉妒、羡慕、憎恨、渴望的感情……事实上他可能认为,相比官军,王直才是他一生的对手。”

作为两个最大的海盗集团的头目,如果说王直开了一家大国营企业的话,那徐海的倒像是作坊了,海洋虽然大,但能做对比的只有这两人,他也只能比对王直。于是在一天天的被人对比中,当然所有的对比大概结论都一样,那是个人都要黑化,成为对家的黑粉头子了,因为不可否认的是,王直本来就很强大,而且是徐海一直想要达到的那种强大。

看着听了他的分析而目瞪口呆的众人,陈惇摸了摸鼻子道:“……这种感情很难体会吗?”

邹应龙和王篆异口同声道:“交织着深切嫉妒、羡慕、憎恨、渴望的感情?”

倒像是什么千古爱恨情仇的故事了!

“……怎么跟你们解释呢,”陈惇抓耳挠腮道:“有时候男人对男人,会产生类似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感情……”

“我艹,”王世望瞪大眼睛:“梦龙,不至于吧?”

“呸呸,想到哪儿去了?”陈惇大怒道:“我说的不是不是那种感情,是一种慕强恋智,懂吗?”

接下来陈惇口沫横飞的解释似乎不被众人听进去,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又盯着陈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把陈惇气得差点吐血。

“我觉得梦龙说的有道理,”胡宗宪忽然道:“徐海对王直的争比之心,似乎可以利用。”

“可以利用。”陈惇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一下,胡宗宪慢慢坐下,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你想好了?”

陈惇道:“想好了……”

他又看着胡宗宪,用蚊子一般的嗡嗡声小声道:“我为兄弟两肋插刀,兄弟却不肯给我解解腰包……”

胡宗宪摸了摸嘴边的两撇胡子,装作没有听到。

邹应龙看看胡宗宪,又看看陈惇,忽然大叫道:“梦龙,你什么意思?你要去见徐海?”

“徐海是个很恣意的人,难以用常理揣测,也许他一见你分外高兴,喝酒吃肉分金银;也许一见你就架起油锅当场把你炸了……”胡宗宪摇头道:“但凭你小子的造化了。你要是侥幸不死,就用你说的情感去刺激他吧,只要让他按兵不动……我没有办法再对付徐海的精锐了。”

“……希望我没有人品用尽啊。”陈惇沮丧道。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徐海再他妈喜怒无常,也比不过嘉靖帝吧,我可是见过嘉靖帝川剧大变脸的,照样把人撸顺了。”

他给自己打了打气,知道胡宗宪的最后一句话是真话,决不能让徐海登陆淞沪。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陈惇站了起来。

胡宗宪端着一碗水,“我以水代酒,祝你此行顺利,为我带来好消息。”

陈惇看着眼前这人,一个多月的不眠不休让他的两鬓又多了星星点点的斑白,想起他说的“……今年整整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仍是个七品巡按之身,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想要致君尧舜,却蹉跎十六载,此事何难?”

陈惇心中不由得一热。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陈惇扔了碗,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的消息!”

陈惇坐上了前来迎接他的船只,上去一看却不由自主一怔,随即惊喜万分:“先生?”

唐顺之微笑地看着他,陈惇急趋上前:“先生,学生可真是……想死你了!”

唐顺之嘴角一滞,无可奈何道:“梦龙,你越发没个正形了。”

“王柱山是我的朋友,”唐顺之道:“自从你入学,他给我写的所有信里,没有一封不是在数落你的,让我这个老师好没面子的。”

陈惇嘿嘿直笑,唐顺之本来是想说说他的,然而他看着这个自己钟爱的学生,还是不忍苛责一句。

“先生受累,先生受累,”陈惇没有半分惭愧地唱了个喏:“面子在哪儿?学生这就给您找回来。”

“面子丢了,怎么找回来?”唐顺之道。

“学生这一次去见那徐海,把胡大人托付的事情办成功了,不就给您长面子了吗?”陈惇道。

唐顺之面色一沉:“胡宗宪怎么会让你去跟徐海谈判?”

“大概是他手下都有各自的本事,只我一个,别的本事没有,也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把那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活了,大姑娘不嫁壮小伙儿,要嫁二婚头了,”陈惇张口就道:“鲤鱼不跃龙门了,心甘情愿进了鱼篓了……”

眼见唐顺之盯着他不说话,陈惇才停了自我吹嘘,道:“我觉得有一些把握……关键是我也足够油嘴滑舌、死皮赖脸,这事儿吧,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像您就不能去,那肯定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谈崩了,我就可以多虚与委蛇一些。”

“你有什么把握,”唐顺之道:“准备怎么跟他谈?”

“很简单,要求他们缴械投降,乖乖伏诛。”陈惇道。

唐顺之叹气道:“你也没有办法,对吗?”

“不,这是学生提出的条件,但徐海肯定不答应,”陈惇认认真真道:“作为一个说客,其实和商人有点像,他不答应我就降降价嘛,谈到一个双方都觉得能行的地步,比如即刻撤军,离开舟山,滚回日本去,永远不再入侵东南……如果还不行,我只能把底价露出来,让他不要参与官军和王直的战斗,作壁上观,官军可以给他一些好处。”

唐顺之目光浮动:“徐海怎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事实上,道理人都知道,但奉行的人也并不多。”陈惇道:“徐海其实不讲道理的。”

唐顺之见他面色沉静,一时居然看不出他的想法:“徐海的船只如果敢来金山卫,为师会指挥船只拼死拦截的,你不用……”

陈惇就道:“也许学生只要动一动嘴,便能少一些伤亡。”

唐顺之叹了口气,“梦龙,你才十八岁……十八岁,很多人即使四五十岁都做不了你做的许多事。而你又是如此的热望、赤忱,已经挑起了不属于你的责任。”

“学生干这些事儿啊,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出名,对,出名,”陈惇竟然感到了难得的羞赧,他急忙道:“那话怎么说的,出名要趁早,学生十八岁都嫌晚了呢。”

他回避着唐顺之的目光,然而却从心底知道,所谓“士志于道”这句唐顺之用来勉力自己的话,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哦对了先生,”陈惇又道:“学生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先生。”

见唐顺之好奇地看向他,陈惇才不好意思道:“再过几个月学生就除服了,这个……有一门亲事也拖延地挺久了,这个纳采、纳征、下聘什么的,想要请先生代劳。”

唐顺之恍然道:“是,十八岁是该娶亲了,人生大事啊,没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了。”

陈惇就道:“先生您是过来人,看上去很有一些感触啊。”

唐顺之咳咳两声:“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人生必经的步骤,你不必问我,自己体会就是了。”

“师父,徒儿辛辛苦苦拜在您门下,就是为了今日能得传大道,求取真经啊!”陈惇大叫道:“如今真经就在眼前,为何师父不肯授予?”

唐顺之被他夸张的动作吓了一跳,道:“什么真经?”

“就是那……御女真经,鱼水之道啊!”陈惇大笑着跳起来:“师父,这真经不可敝帚自珍,一定要大方传授啊!”

唐顺之正要作势将他提起来,却听船上有人禀报:“大人,前面就是徐海的船队了。”

他们出舱一看,只见对面旌旗飘扬,所看到的,舳舻遮天蔽日,少说也有一百艘大船,约莫上万人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使者

徐海那边不许大明水师的船队过去,一旦试图往前行驶,就用大炮轰击。所以陈惇坐上了徐海那边派来的小船,只身一人以表诚意,而他一上船,就被双手绑缚起来,七八双大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确信是的确没有任何夹带,才带着他驶入了徐海的船队之中。

陈惇被推上大船,果然是当初在广东海面上见到的那艘能跑马的大船,而且比那一次所见多了守备寨栅,三四百人在船上连声欢呼,因为徐海刚刚下令平分从福建劫掠来的金银,甲板上平摊了二三十箱子的金珠宝贝财帛,就当场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罗。

赏赐完了还椎牛宰马,办筵宴庆会,陈惇见那庖厨刀法利落,做的牛肉煲十分地道,就问他要一碗汤来喝。这厨子见他真敢讨要,盛了一碗汤来,却故意倒在地上,引得大小海盗放声取笑,肆意辱骂。

陈惇见他们如此放肆倒也不恼,心知徐海是故意要折辱他的,只笑了一下:“……可惜了这么好的牛肉煲。”

不过他心里倒是有点后悔,怎么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吃一顿,现在还真有点饿肚子了。

当然大块分金银,大口吃肉之后还没完,这群海盗们整点仓廒,修理寨栅,将军器取出来,什么枪、刀、弓、箭,都安排起来,在船上厮杀演练,一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一般,那叫一个打熬筋骨。

陈惇坐在船上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道徐海那里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如此自若,倒摸不着头脑:“好一个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说着便咬牙切齿道:“我看他是故作姿态!”

“大哥,那胡宗宪根本不是真心要和咱们谈的!”他的副手辛五郎叫嚣道:“要不然怎么会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这不是笑话咱们,在他眼里也跟那黄毛小子一样吗!”

见到陈惇的人应该都是这个想法,因为陈惇的确是太年轻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也不是虚的,不少人都觉得胡宗宪根本没有谈判的诚意。

“胡宗宪就是想要拖延,他的军队被王直缠住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大哥,咱们还跟他们废话什么,”辛五郎磨刀霍霍:“杀进淞沪,把大明官军杀个片甲不留!”

徐海还没说话,右手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却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我们素来以为官军怯敌畏战,而且战力低下,只能守城,在其它战场上,全都是一败涂地——但你看看这一次,他们把百姓赶走了,在淞沪堂堂正正进行野战,面对王直的军队,还略胜一筹,这说明什么?”

徐海心中也是一动,就听这老头道:“这说明官军的战力不弱,他们也无所顾忌了,百姓都走了,他们可以放开手脚了。王直的军队一半都是真倭,还有重枪重炮,这样都打不过官军,咱们能打得过?”

辛五郎明显并不服气,还要再说,却被徐海制止:“东叔说的对,要重新估量估量官军力量,听说这个胡宗宪向来狡猾奸诈,谁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手?”

他一挥手:“把人给我带上来!”

陈惇被推搡着进入了徐海的舱室之内,舱里舱外光线强度不一,陈惇眯着眼睛一会儿才睁开,睁开一看人,不由得咧嘴想笑。

只因为这个徐海跟他想象中的模样不一样,他也不是衣冠楚楚打扮,也不是倭寇模样,倒是披着虎皮,一副山大王的样子,而且他还是个秃头,头上还有戒巴,这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和尚——然而和尚不做了,做了海盗之后却没有蓄头发,估计是习惯了脑门凉飕飕不抗风,但是却蓄了一脸络腮胡,看着简直是不伦不类,倒像是鲁智深和沙和尚的结合体。

陈惇在打量徐海的时候,徐海也在打量他,只见这个小伙子远看单薄瘦弱,近看其实还是有些肌肉筋骨的,他神色沉静,不卑不亢,似乎真的负命而来——

“在下大明苏松总官兵、右佥都御史胡宗宪使者陈惇,奉命而来。”陈惇道。

徐海凶神恶煞道:“大明与我仇深如海,如今却主动派人来见我,能有什么好事吗?”

徐海这一帮蛇鼠便在座中叫嚣道:“没有好事!”

陈惇只见这偌大的船舱之中,除了当中正坐的徐海,以及左右分坐的两人,就是这下首一百来张座椅了,竟坐得满满当当,让陈惇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梁山泊聚义厅中。果然徐海到现在的经营模式还是拉人入伙、按资排辈,所以到现在还是个山大王,哦不,是个海大王,不过他既然自称“天差平海大将军”,陈惇不介意满足一下他。

“确如大将军所说,这一场战争打起来,不论对官军还是对王直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陈惇就道:“但对将军您,确是好事啊。”

“对我是好事?”徐海哈哈狞笑道:“我挥师帮王直一把,把你们官军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再没有力气对付我了,这的确是好事!”

众人也跟着放声狂笑起来,陈惇等他们笑完了才道:“请大将军明鉴,官军是可以被杀败,也可以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但要说再无力气卷土重来了,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船舱又静了一瞬,那大笑的声音无疑小了许多。

“好教将军知道,这次淞沪之战,胡总兵投入了三万兵力,”陈惇不紧不慢道:“只不过征调了一些沿海卫所官兵,和广西狼兵五千人罢了,这和陈兵在大明九边的三十万军队比起来如何?和京营二十万比起来如何?其实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方,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至于东南沿海的倭患,朝廷认为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所以也并没有派大军压境,只依靠都司兵马……而如果这一次官兵失利了,大概是会给朝廷一些震动的,这样他们就会认真考虑一下东南的事情,然后派一些……正规一点的军队来,到时候希望大将军也能底气十足,杀得官军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当然陈惇说的并不是真话,所谓嘉靖一朝,南倭北虏,南倭甚至比北虏还让人忧心,因为倭寇威胁的是东南腹心之地,不论是对民生、对经济都是大创伤,嘉靖帝如果不重视倭寇,又如何设江南总督、苏松总兵,还允许设团练呢?

这话说座中只剩下嗡嗡的议论声,而徐海右手边的老头就冷冷道:“这话说得好大,看来朝廷是一直从未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在东南所作所为,不过是搔其皮毛罢了……既然诸公都是这么想,我们倒是不介意再给他们一点触痛。”

陈惇就呵呵道:“好比蚊虫吸血,若惹人注意,激人之怒了,便是它灭亡之时。”

徐海就好比一大蚊子,整天嗡嗡不绝,环绕耳边,还在人身上吸血偷食,叮上几个包,人也懒得计较,毕竟人也是个穷人,要扑灭这蚊子吧,还得开灯、买扇子或者蚊香什么的,穷人身上就那么几块钱,还暂时舍不得花,于是就用手挥一挥,赶一赶,也就罢了。

不过要是这蚊子贪婪吸血没有穷尽,把人叮咬地是满头满脸都是包,那人忍无可忍,自然是不惜一切要扑灭这蚊子的,到时候别说蚊香扇子,就是灭蚊器也舍得买。

这下算是激怒了这群倭寇,他们大呼小叫着,要徐海把人当场油烹了。

徐海虽然不说话,手中却拿起了一个金杯,转来转去,一双铜环似的大眼睛也一直觑着陈惇的神色。

陈惇心道这个傻叉不仅是水浒看多了,三国也没有放过,怎么还要摔杯为号吗?对付一个人还摔杯为号,这满座的人都是摆设吗?

他还真没有想到这群人都乐得看一出刀斧手从甲帐之中跃出,挥动大刀砍人的好戏,像鸿门宴和甘露寺本该有的剧情——要是知道的话,他还要多骂几句傻叉。

陈惇就整整衣冠,决定给这群只能看得懂戏文且以为戏文里演的就是真实的大老粗们上一点文化课。

“看到将军手上的金杯,”陈惇缓缓道:“让小人我想起一个故事。”

徐海神色一动:“什么故事?”

陈惇缓缓讲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并非是鸿门宴或者甘露寺的故事,而是一个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听过的故事。

说的是本朝太祖皇帝,有一天用金杯乘了美酒,赐予户部尚书茹太素,告诉他“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意思是你今天还有酒喝,但是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后来这位大臣果然因事连坐而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东似乎有所警觉,他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跟这一帮大老粗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他对这个故事的体悟也稀里糊涂不明所以,要陈惇说就是因为跟这帮没文化的人在一起久了,他的文化水平也被拉低了。

“……其实小人的意思很简单,”陈惇就道:“说出来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如果做不到,就没必要进行暗示了。”

徐海讪讪地放下了金杯,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怒视着他:“你是以为本将军不敢杀你吗?”

“将军自然是想杀就杀,我赤手空拳又孤家寡人,自然任将军处置。”陈惇道:“不过在杀我之前,还是请将军听一听小人的来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王翠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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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助力

“夫人呢?”找不到老婆的徐海黑了脸:“夫人到哪儿去了?”

“夫人说要给将军做鸽子汤,”婢女道:“亲自去了灶上。”

“鸽子那玩意有什么好吃的,没有肉,光吐骨头了,”徐海一边搓手,一边却乐呵呵道:“但是夫人关心我啊,这可是夫人的心意,就是让我一天不吃饭只喝汤……也行。”

徐海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王翠翘,却等来了陈东。

当然他面对陈东可就不是热恋中的傻帽模样,还是很倨傲的:“东叔,你找我?”

陈东就道:“我是来问问大将军是何打算啊?”

徐海搔了搔眉尾:“……我听听东叔的想法吧。”

陈东就道:“自从朝廷设了一个总督大臣之后,剿倭之事,是越发严峻了。原以为张经已经是算是难以对付,没想到张经走了,胡宗宪居然比他还严厉,还大张旗鼓。他这一次跟王直开战,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居然拒绝了王直的谈判,将其使者扣押,摆明了是很有把握,很有底气。”

“不是说,胡宗宪扣押了王直的老娘吗?”徐海道。

“什么传闻都有,”陈东道:“有说故意折磨的,有说已经枭首的,连王直都只知道他娘是被胡宗宪找到了,但具体情况,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按道理来说,胡宗宪既然有这一张王牌,就算是捏住了王直的小辫子,像怎么牵制就怎么牵制了——没必要激怒王直,这简直是傻子的做法。唯一的解释,就是胡宗宪另有所图。”

徐海嗯了一声,就听陈东道:“咱们昨日抵达舟山的时候已经听说胡宗宪打了两场不小的胜仗,一个在安亭,一个在阳澄湖,歼灭了王直将近二千的兵力。即使官军和王直的军队伤亡一样,那也算是官军赢了。”

“之前我就说了,官军连王直的军队都不怕,其战力是被咱们低估了,”陈东叹了口气道:“从王江泾开始,官军仿佛被改头换面了,人还是那些人,队伍还是那些队伍,但居然改被动防御为主动进攻了……”

徐海的眉毛缩动地更频繁了,“不管他们是上面下了死令,还是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用对了人,但朝廷要对付我,我岂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跟他们拼了,拼个你死我活!”

“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啊,”陈东劝道:“胡宗宪意在王直,不想再与将军你为敌,所以这才派了使者来。”

“他真的是不想与我为敌吗?”徐海怒道:“他要是真不想让我帮助王直,就该好好跟我谈判,他派的这个人岂是好好谈判的样子!”

徐海本来对胡宗宪派来使者的期望是很高的,这是第一次官军派来使者跟他谈判,这表示他的队伍已经处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了,介入战事的话倾向哪一方,是足够改变战局的。这就是徐海的自得之处,他想要看官军给了他许了什么好处。

没想到官军派来的人没有卑辞厚礼,反而颐指气使,别说是说几句好听的话,更像是威胁恐吓,这让徐海羞愤难当,他转念一想这胡宗宪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难当真不怕自己挥师登陆,和王直合兵一处,跟他作战吗?

“我看那小子似乎还有话说,是将军你不让他说话了。万一他只不过是色厉内荏,其实最后还是要服软呢?”陈东道。

“你看他是有服软的意思吗?”徐海摇头道:“军心都被他动摇了!”

“将军,”门口的婢女道:“夫人回来了。”

徐海的神色立刻阴云转晴,大踏步出去迎接,只有陈东一个神色不定,良久才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夫人呐,”徐海拦着佳人,美滋滋道:“你还给我炖什么汤啊……汤呢?”

“倒了。”王翠翘道。

“倒了?倒了好,夫人这手还是捉笔作画,弹弹琵琶最好了,做汤什么的,不是有下人吗?”徐海呵呵笑着。

“你这里来了什么人?”王翠翘一眼看到桌上多出来的茶碗。

“陈东刚才找我谈事情……”徐海道:“这良辰美景的,还是和夫人早点休息吧,不要让这些琐事绕了咱们的好觉……”

王翠翘推开他的怀抱,整了整鬓发,道:“我进来,东叔都不见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想是怪我误了你的大业。”

“狗屁大业,”徐海道:“和娘子造人才是我的大业!”

王翠翘却低着头不说话,等徐海一箩筐好话说尽,才看到她居然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容寂寞泪澜干——

徐海这个急得是抓耳挠腮,只恨自己不会说话,也续不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就见王翠翘擦擦眼泪,道:“将军三十四岁,未有子嗣,无后为大,是应该着急。不过妾是没有福分给将军生儿育女了,将军还是广纳姬妾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徐海哈哈道:“什么广纳姬妾,莫不是看到了船上那两个新掳来的女人了?那是五郎看上的人……好大一坛醋啊。”

“我不是说她们,”王翠翘含泪道:“是我,我不想生下一个孩子……从出生那一刻,他就是海盗!”

说起来王翠翘自从被徐海掳去了海岛之后,起初是万念俱灰,毫无生意,没想到徐海却对他百般,时时安慰,恨不得把月亮给她摘下来,王翠翘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而让徐海如此痴情,问起来才知道,多年以前自己曾去寺庙进香,而寺庙给他奉上经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海。

徐海失手打翻了经筒,王翠翘一笑而过,谁知道这一笑可算是让徐海落入了魔障,最后和尚也不想当了,还跑去嘉兴的妓院里寻她——只不过那时候王翠翘正和罗龙文相好,并不曾见他。

后来罗龙文负心,王翠翘心如死灰,却没想到被徐海天天的嘘寒问暖融化了坚冰,最后两人终于成了亲,可谓情好日密。

只不过王翠翘她毕竟是个女人,心里渴望安定,而不喜欢这样居无定所千里漂流的日子,但徐海偏偏能给她金山银山,却不能给他一个安稳的家。王翠翘经常在徐海耳边说一些话,希望丈夫不要嗜杀,不要与朝廷为敌,但徐海走上海盗这条路,早都背负了不知道多少人命,而且已经和朝廷作对,让朝廷恨之入骨了,又谈何归顺呢?

所以徐海每次听到王翠翘念叨,也不过就是打个哈哈一笑而过,不会往心里去——但这一次不一样,因为王翠翘不想给他生儿子,明说了生儿子还是要当海盗,一辈子不被承认,永远没有出路。

徐海自觉自己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他也没有什么长远打算,一直掳掠,一直和官军作对就是他的打算,提着脑袋他谁也不怕。但现在如果让他有个儿子,而他的儿子也提着脑袋,说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的话,他想想就觉得又痛又怒。

“我也不求我的孩儿大富大贵,出人头地,”王翠翘越想越伤心,不由得掩面哭道:“只要他能抬起头做人……爹妈已经落草为寇了,总得给孩儿一点指望吧!”

都说子承父业,儿子接老爹的班,可徐海这班怎么接?接着去杀人,去掳掠,去和朝廷为敌,被百姓唾骂?

徐海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不说话。

“你要做这个海盗,朝不保夕就朝不保夕,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认了,”王翠翘又道:“你不能让我为你提心吊胆半辈子,等到别人享子孙孝敬的时候,我却还要提着心,一辈子没有一天安宁的时候罢!”

“……那你要我怎么办?”徐海就问她。

“既然那位胡大人已经派人来谈了,让你不要出兵,”王翠翘道:“你就不要出兵了,你跟他好好谈,有王直的例子在前,他对你会是另一番待遇的。今日你听他的话,他日两相接洽,这招安的事情,因风吹火,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事儿……”徐海话头一转:“我还要好好合计。官军很难信任,夫人呐,你读的书比我多,你应该知道那受了招安的好汉都是什么下场,身死的身死,逃难的逃难,有几个得了善终的?况且我是个贼首,他们就算放过了别人,也断不会放过我的。”

一夜过去,陈惇靠着王翠翘带来的汤饼总算没有饿着肚子睡觉,早上起来又见有人送来了几个荷包大小的粽子,不由得心道这女人果然是有些想法,对她的示好陈惇自然是欣然接受。

偻寇与朝廷为敌,刀口舔血,可以不怕死,作为他们的女人却不能忍受这种生活,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尤其是这么个出身娼门、看惯了悲欢离合的女人,心里对安定的渴望是远远超过其他女人,昨天陈惇跟她谈到嘉兴的的山水和风土人情的时候,她眼中的期盼那样热切,有情知望乡,她想要回到故乡或者江南,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就是所谓男人心中都是王图霸业,女人心里始终都是一方故渠,但还有一句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陈惇心中大概已经确定,这个女人是影响徐海态度转变的关键,而他需要做的,一个是强化“回归”在她心中的信念;二是要利用她达成此行的目的。

“出来,出来!”看守他的喽啰劈手将他的粽子夺去,一把将他提出了门外,幸灾乐祸道:“这下有你好看的了——王直的使者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

陈惇被推进去,一眼就看到徐海正在和一个人谈笑风生,这个人应该就是王直的使者了。

陈惇打量了一眼这人,这人也警惕地看了过来,他看过来的时候陈惇就忍不住摸摸鼻子,无他,因为显然这人看着就比自己靠谱多了。

陈惇要是徐海,肯定也选他不选自己,徐海心里估计十分恚怒,以为胡宗宪故意派了个毛头小伙子羞辱他来了。

而且人家王直的使者不仅十分会说话,话里话外将徐海放在了和王直同等的位置上,说什么“海上素闻将军威名,莫不周知,我将老船主也常常感叹,以为将军年少老成,早建功业,他在您这个年纪,不过才买了第一艘大船,而您已经有大船数百,将士数万……”

陈惇忽然插嘴道:“你家老船主是不是曾经说过,生子当如徐海啊?”

被抢了话的使者下意识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将军,”陈惇就对徐海道:“王直这厮想要生个你这样的儿子。”

这话不太对劲,徐海顿时沉下脸来:“我是他儿子?”

“不,不是……”使者惊呆了:“生子当如孙仲谋,我家老船主是说、后辈英贤……”

“那我还是他的后辈?”徐海眯起眼睛:“对,我可记着呢,你家老船主倚老卖老,什么时候会把我放在眼里……”

王直是海上霸主,势力庞大,徐海跟着叔叔依附他的时候,王直对他们算是比较倨傲。尤其是对这个年纪比他小二十岁的徐海,就更加没有顾忌了,不仅一直以后辈待徐海,而且让徐海尤其难以忍受的是,王直总喜欢叫他“花和尚”——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呼,不是说徐海跟那水浒中的花和尚鲁智深一样有勇有谋,而是在拿他当年做和尚却破戒的事情开玩笑。

当年徐海曾经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法名“普净”,又称“明山和尚”,但他可不是好好持戒的僧人,他为了去见王翠翘,出没于嘉兴的妓院之中,成了破戒僧,一度曾经被官府捉住打了二十大板,他再回寺院就被赶了出来,被人耻笑说是“花和尚”。

每当王直肆无忌惮地称呼这个名号的时候,都会引得众人哄笑……这让自尊心强的徐海怎么忍受?最后怪不得要持刀行刺王直呢,显然是积怨已久,不是一时脑热。

按照陈惇的分析,徐海一直是渴望自己追上王直甚至超越他的,他内心也是希望王直能够为当初的狎亵感到后悔,承认自己的地位的,毕竟徐海这几年的确是发展迅速,也是手下数万人的一方诸侯了,王直怎么也得客客气气——他这想法其实王直也知道,所以在派使者来的时候还亲自嘱咐过,要多夸夸徐海,把徐海拔高到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来。这使者原本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被陈惇一打岔,反而弄巧成拙背道而驰了。

又被人提起了以前的诨名,什么“花和尚”、“小儿郎”,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恼,更何况脾气暴躁、目中无人的徐海呢?

只见徐海拍案而起:“把这家伙给我……剃成光头!”

使者大叫着被拖了下去,片刻功夫就被死死摁住,剃光了一头长发,再回来就是一个锃光瓦亮的秃瓢了。

陈惇和这使者被关在了一起,陈惇看他最先从敌视到谩骂,骂得口沫横飞的时候陈惇就狠狠戳他一下,也不用说什么,只指着他的脑袋淫笑就行了。

果然这使者摸摸自己寸草不生的光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至于吗,”陈惇就道:“倭寇不都是半瓢吗?”

“把你剃成光头,你愿不愿意?!”这使者哭得更伤心了。

“那还真不愿意。”陈惇道:“你是替你家老船主受罪了,听说你家老船主经常取笑徐海头顶无毛……”

“他头顶是真无毛……”这使者郁卒道。

“是不是?”陈惇低声道:“我怀疑‘花和尚’并不是惹得徐海记仇一辈子的名号,你家老船主可能还有更诨的,比如说,大**。”

这使者死死憋住了没有笑出来,脸都憋红了。

“现在没有人听,”陈惇耳目灵敏,知道外面监听的小喽啰这时候正在**,就道:“你跟我说说,你家老船主许给徐海什么好处?”

“我凭什么说给你,”这使者警惕道:“你我可是敌人!”

“敌人也要同进退了,徐海脾气古怪,说不定他谁也不听,把咱俩都拉出去咔擦了!”陈惇道:“咱俩只好黄泉路上作伴了!”

“谁跟你同赴黄泉?”这使者怒道:“……没想到官军也肯同徐海谈判了,你说这消息若是被朝廷的御史知道了,他胡宗宪是什么下场?”

“我们这是合理招安。”陈惇道:“有一句话叫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今天你们可以和徐海结为盟友,但明天,也许就马上反目,相互攻伐。就如同今天你们和我们打得不亦乐乎,但说不定有一天,你我可以握手言和。”

这使者目光浮动,神色变幻,一言不发。

“你们家老船主不是一直想和官军谈开放港口,开放海禁的事情吗?”陈惇趁热打铁道:“这事儿也不是不可以谈。”

“真想谈的话,早就谈了!”使者愤怒道:“官军都是假借谈判之名,其实就是为了引老船主上岸,束手就擒!”

“这还不是因为你们在沿海做得那烧杀抢掠的恶事,官军才要扑灭?”

“放屁!”这使者大怒道:“你知道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朝廷开放海禁?我们为什么要进入沿海纵火,那都是逼不得已!都是被那些海商逼的!”

原来王直虽然在海上一家称大,但他要做买卖的话,就得跟沿海海商合作,日本这地方物资太匮乏,所有和南洋、西洋交易的商品,必须从中国购买,而从西洋、南洋带来的商品,也只能往中国销售。

然而在海禁政策的背景下,谁敢和王直做生意?只有有背景、有靠山的海商敢,但这些人心黑得很,他们知道王直迫切需要这种走私,就故意漫天要价或者以次充好、缺斤短两,多次损害王直的利益。

陈惇点点头,心道这我是见过的,当初以沈光德为首的织造商人们,就是这么坑西夷商人的。但王直不是那些西夷商人,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也无可奈何,而王直毕竟是有枪有炮的海上霸主,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这个也就罢了,老船主要做大生意,不是不能忍,”使者愤愤道:“令人忍无可忍的是,我们相信他们,把从南洋、西洋运来的商品放在他们那里销售,约好了日期结算。而他们明明把货物卖出去了大价钱,却并不结账付款,不是说产品滞销,就是说风声太紧,查禁太严。故意拖着,就是不支付我们的货款。我们好说歹说,他们全都不理会,如果强要的话,他们便会引官军前来抓我们!”

这些海商要么就是闽浙大族,要么就是背靠着闵浙大族的海商,盘根错节,对自己的利益守护地非常严密,根本不许任何人动摇,而且他们势力庞大,让强大如王直者,都根本拿他们无可奈何。很多次王直出于泄愤,便命令手下在沿海烧杀抢掠,但根本无济于事,只能惹得百姓仇怨,官军围剿,而这些海商却无损于毫毛,更加肆无忌惮。东南倭患的根本原因,就在这些海商身上。

他说的是大实话,王直之所以反复要求开海禁,就是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富被闽浙海商巧取豪夺。

陈惇道:“你知道吗,朝廷已经允许苏州织染局同外商贸易了,也就是说,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海禁是倭患的根源,海禁政策正在松动……那么如果朝廷开埠贸易,你们不仅可以同百姓做生意,还能跟官方做生意,不会别无选择只能跟海商做生意……”

见这使者支起耳朵听着,陈惇就道:“那这些海商就再没有骄傲自大的资本了,也没有渠道获利了,所以他们会千方百计阻止开海,他们是咱们共同的敌人。你们以前一直害怕这些海商仗着闽浙大族的势,而闽浙大族又仗着官军的势,所以海商和官军是一伙的……现在我可以代表胡宗宪告诉你,我们打算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们打算把这群害群之马清算掉……”

“你们真的能收拾掉那些大族?”这使者疑问道。

“我需要你们提供名单,”陈惇道:“……和你们做走私生意的所有海商的名单,以及他们背后所依附的大家族的名单。”

“不不不,你在骗我,要是能收拾掉那帮人,”这使者不信道:“当初朱纨也收拾地狠呐……结果他不就被那些人害死了!”

“朱纨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会以他为鉴的。”陈惇道:“你只需给老船主带个话,把名单的事情告诉他,看他愿不愿意选择相信。”

“让我们相信你们?你们现在在淞沪打得我们焦头烂额,”使者怒道:“要真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停火谈判?”

“你懂个屁,”陈惇喷他:“不能和你们谈。”

见使者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陈惇也不跟他多讲,只坐在桌子前细嚼慢咽最后两个粽子。

胡宗宪打这仗,到底是什么原因——

从一开始说的是吸引浙江福建的倭寇,后来人们猜测他是为了和曹邦辅争权,这两点都没有错。胡宗宪需要一场大仗来确立自己的地位。

但实际上,胡宗宪对总督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他需要更大的权柄,就必须让朝廷知道倭寇真正的实力。朝廷以为张经不作为,以为张经拖延,以为王江泾大捷很容易获得,但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坐在总督位置上的人,都必须要以张经为鉴,短期内打不了胜仗就要被杀头?不,胡宗宪选择的办法就是通过一场胶着的、惨烈的战事告诉朝廷,抗倭是长期的。

朝廷意识到这一点,不仅会加重总督的权力,而且会重新审视他们对待倭寇的政策。

朝廷对待倭寇的政策只有一个,那就是剿灭。因为他们觉得,和倭寇谈和谈是耻辱,迫于王直的压力开海更是耻辱。所以官军只有和倭寇对抗这一条路,但这是没有出路的。

胡宗宪的方针是“剿抚并用”,但他曾经上疏极言过,却没有人听。

打了淞沪之战,朝廷就会重新看待他提出的这个办法了。用这个方法,才能看到抗倭胜利的曙光。

他现在不能和王直谈判,要让朝廷看到剿灭王直需要付出的多大代价,以后提出谈判,提出招抚,朝廷才不会反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光头强

陈惇见他又不说话了,就道:“都是因为你,他们连晚上的蜡烛都不送了。”

这使者莫名其妙道:“为什么?”

“你这光头太亮了,”陈惇道:“人工蜡烛啊。”

说地这人又怒又气,嗷嗷又哭了起来。

陈惇发现怼人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心情上的愉悦的,因为看着他哭,陈惇心里就舒服许多。

“咕咕——”陈惇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却发现这声音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的。

“你饿了吧,没想到徐海不给你吃的吧?”陈惇道:“你以为我骗你呢?徐海是有可能把咱俩饿死的。”

“你刚才还吃粽子呢。”使者眼泪汪汪道。

“这是我的储备粮,”陈惇道:“你想吃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他把碗盖揭开,露出碗底的两个小粽子,道:“……只要你把王直的条件说出来,就给你吃。”

使者咽了口唾沫,“想用两个粽子套我的话?没门!”

“你就嘴硬到底,看半夜饿醒来好不好受。”陈惇道。

一阵嘈杂叫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惇通过窗户一看,居然是辛五郎在鞭笞一个喽啰。

“……你这贱种好大的胆子!”辛五郎用两个指节粗细的鞭子抽打着身下的人,恶狠狠道:“敢动老子的女人!”

被打的喽啰嘶声大叫着,在甲板上翻滚着,先是苦苦哀求,然而辛五郎打得越发狠毒,血沫横飞。

“五郎,五郎,”自然有劝架的人来,拉住了辛五郎道:“不过是个女人,怎能坏了兄弟情义?”

“我呸,老子看上的女人他也敢动!”辛五郎怒气不消,反而将这劝架的人也打了两鞭,继续把那人往死里抽。

“辛五!祝红那女人是我掳来的,本就归我!”这人被打得实在忍受不了,大叫道:“是你坏了规矩!”

辛五郎更怒,鞭子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朝着这人挞下,而这人也死死反抗,眼里露出怨毒来:“辛五,爷爷我是叶麻的人,你就是想假借私仇,打死我然后再顶替叶麻的位置!你也不看看你配吗?你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谁养的谁清楚,狗也清楚!”

这下辛五把鞭子一扔,扑上去拳拳到肉,而这人也拼死一搏,两人很快在甲板上纠缠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众人扑上去将两人死死拉开。

陈东皱起眉头:“喝酒误事,你们今天又被马尿灌多了吗?”

“东叔,”那人见到陈东大叫委屈:“辛五这小子下手太狠,是要我死啊!”

“什么死不死的,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灌了一点马尿,就争风吃醋起来!”陈东道:“你们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

“东叔,辛五哪里是为了女人要弄死我,”这人面露狠色:“他就是看中了我手下那二千甲兵,想要把我弄死了,就可以夺走是吗?我告诉你辛五,你想得美!那是叶麻留给我的,你别以为有靠山就能顶替叶麻的位置,你也要看爷爷手下的兵答不答应!”

说着又道:“东叔,您和叶麻关系那么好,您不能眼看着他的东西被别人夺走啊!”

陈东面色铁青:“什么夺走,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大将军麾下的兵,听大将军的差遣!”

辛五郎面露得意之色,“……还是东叔讲道理,明事理啊。”

陈东深深看了他一眼,扬手将那叫屈的人带走了,辛五郎拍拍身上的灰尘,啐了一口,轰散众人也离开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陈惇心里盘算起来,大门却忽然打开了:“将军叫王直使者过去。”

使者大喜过望,跳起来就要出去。

陈惇幽幽道:“你的头真的有点光光光,光头强呀光头强……你长得有点太紧张……”

看着使者哭丧着走了,陈惇才深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

徐海的想法他看出来了,思来想去,他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苏州城是块肥肉,他并不真的相信百姓带走了所有的财富,所以他也并不是为了救王直,海盗的贪婪本性支配了他,而且他觉得能狠狠挫败官军的机会稍纵即逝,所以还想再尝试一下。

陈惇知道王直的使者还带着许诺而来,一定能给徐海带来巨大的利益,徐海没有理由不动心。

陈惇感觉自己的时间很紧迫了,他摇动着窗户,大叫道:“我要见陈东!”

他见到了陈东。

陈惇上来第一句话就道:“小人不才,可以帮助阁下驱逐辛五郎,获得叶麻旧部。”

陈东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知道徐海对待旧人不公,”陈惇道:“他以前被王直倚老卖老,受了慢待,所以不尊老……对待年纪都可以做他父亲的您和叶麻,前些年有用的时候还算礼敬,这几年越发怠慢,而且听信了辛五郎这样的小人的挑唆,想要怎么说……杯酒释兵权,把您二人架空了,然后唯他独尊。”

陈东冷笑道:“你以为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离间之计?”

陈惇摇头道:“您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但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来的。我的目的就是劝说徐海按兵不动,不要帮助王直。”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陈东道。

“当然有关系,”陈惇道:“如果徐海出兵,他用的前锋是您的部队。”

这话说得陈东登时色变。

陈惇道:“徐海是什么人,您心里比我清楚,能贫贱,不能共富贵。白手起家的时候能容人,家业起来的时候就不能容忍你们分薄了他的权力。他一边安插自己的手下,一边削弱你们的部队,怎么削弱呢……就是用你们的部队做先锋,在和官军的一次次厮杀中,消耗殆尽。”

所以为什么陈东会支持跟官军谈判,他不是为徐海考虑,而是为了他自己的部下,他知道徐海要对付叶麻和自己,一定会先用他两的船队做先锋,他们又不得不服从……陈东想要保存自己的实力。

“所以,为了避免您手下人无谓的伤亡,”陈惇道:“您应该阻止徐海参战。”

“我自然不想参战,”陈东道:“但徐海如果要打你们,我没有办法阻止。”

“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陈惇微微一笑:“我是说,徐海要用您的船队打我们,也就是说,您的船队最先遇到官兵,然后我们一起决定这场战争。”

陈东明白了他的意思,眯起眼睛道:“……你是说?”

“咱们可以演一场好戏,”陈惇露出狡黠的神色:“您可以保全实力,不作伤亡;我可以达到目的,让徐海看到参战是什么代价。”

三更时刻,海面上不时传来一波冲击另一波的海浪声,在漆黑夜幕下,两边的船队只不过隔着五十里海对峙,而一只小鱼一般的小船从一方的船队中急速驶出来,悄悄划向了另一方。

“大人,”亲兵唤醒了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唐顺之:“有小船!”

唐顺之目光一凝,他出舱一看,之间对面孤零零只有一艘小船驶来,而船上也只有一个人,这人高举着双手,示意他并没有阴谋。

“把人带上来。”唐顺之下了甲板。

等人被带了上来,唐顺之得到了他的消息,不由得喃喃道:“梦龙……你这是打算要干什么啊?”

消息很快被递送到了吴江县的中军大营中。

“命汤克宽部,明日放徐海先遣队进入金山卫,一路适当拦截,不必追击。”胡宗宪道。

“大人……徐海既然已经决定要帮王直,咱们也提前得到了消息,”参将不解道:“为何不作任何防御,反而要纵敌深入?”

“梦龙那里已经有了计划,”胡宗宪道:“他和陈东达成了协议,在徐海那里合演一出戏……咱们都是戏中人啊。”

“传令,让荆川先生那里做好准备,”胡宗宪一一安排道:“等徐海的先锋一登陆,就立刻从侧翼袭击徐海的大船,将他逼退一百里。”

参将不得不问道:“万一,万一陈东的军队不按约定,一路上又没有军队拦截,长驱直入了怎么办……这计划太冒险,又没有说清楚前因后果,您就那么相信那个陈大郎?”

“他值得相信。”胡宗宪不再多说:“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前因后果。”

这话陈东也问过,他问陈惇:“你就不怕我的队伍杀进苏州去?”

“你就算这一次战果辉煌,”陈惇道:“但下一次你的部队还要做前锋。徐海削弱你的想法,不会因为你取得了一次大捷而熄灭,相反……他会更加忌恨你。”

陈惇说到这里忽然一笑,这笑容让陈东忽地一冷:“其实难道不是你应该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陈东问道。

“如果我骗了你,”陈惇道:“让胡宗宪部下一个口袋阵,让你的二千倭寇全都入彀……你岂不是完蛋了?”

陈东大怒,跳起来道:“我杀了你!”

“对,我还在你手上,你会杀了我,”陈惇道:“所以咱们好好合作,谁都别起其他心思。”

第一百四十章 大受打击

炮火在第二天清晨响起,徐海的重炮连放三十四响,二十艘大海船浩浩荡荡地朝金山卫驶去。在金山卫他们遇到了官军猛烈的炮火阻挡,但不到半个时辰,倭寇还是杀进了金山卫。

得到确切消息的徐海大喜过望,决定亲自率领大军进攻,谁知他的大船还没有靠近,就被唐顺之率领的水军袭击了,官军的水师这一次完全像是拼命一般,两艘大船义无反顾的冲进他的船队里,撞沉了他的两艘船的同时自己的船只也倾覆了,不惜玉石俱焚。

徐海这次不敢硬拼,只能往后撤退,一直撤了一百里左右,官军的水师才不再追击。

“妈了个巴子,”徐海不知道他的前头部队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辛五郎却道:“就让陈东的人跟官军打去,多打几场,打没了才好。”

徐海呸了一声,“那也是咱们的兄弟……要是他们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至于用这个办法。”

倒是王直的使者听闻徐海这里只发兵二千,焦急道:“将军不是答应发兵八千吗?”

“老子也想发兵,”徐海指着官军的战船:“可你看看,他们让我前进一步吗?”

“将军就跟他们打海战!”使者道。

“呸,老子发兵是为了救你们,”徐海道:“可没说要把老子的身家都搭进去!再说老子发兵二千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老船主还能拿出二千人吗?”

“我们五峰舰队在南洋遇到了事情,暂时无法脱身,要不然早回来将官兵的水师击溃了!”使者气得浑身发抖。

“调不来兵就别那么多屁话,”徐海道:“你家老船主在淞沪已经陷进去一万五千人了,他要是还有兵,就继续往里扔。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兵的话,怎么会求到我这里,让我帮他呢?”

其实王直的实力自然不止一万五千人,他在松浦津还有一支主舰队,约莫二万三千人,但出于各种原因和考虑,他并没有将这只船队也派去淞沪战场,否则的话,胡宗宪绝对招架不来。

陈惇听到外头的炮火声,心中也不能平静。

他知道计划正在进行,却又害怕中途出现了变数,难得也焦虑不已,不过他看到了船舱之外的一个身影,就大叫道:“夫人,夫人!”

王翠翘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惊讶不已:“你还在这里?”

“将军把我关在这里,没办法啊。”陈惇道。

王翠翘让侍女把门打开,低声道:“你快走吧,将军已经和官军开战了,他是打定主意弃明投暗,我劝不了了!”

陈惇却不肯离去:“……夫人不要担心,等他吃了一次大败仗,就会改变想法了!”

徐海不过是贪便宜的心里,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只要让他知道没有便宜可以占,他就会后悔;所以这一战就是关键。

“轰轰——”明明炮声方才还离得很远,这一下却仿佛近在眼前似的,吓得王翠翘和她的侍女都脸色发白。

“夫人勿惊,”陈惇不要意思道:“这是小人的肚子在叫……我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

陈惇被王翠翘带入了一个宽大的舱室里,里头铺陈华丽,九月份的天气,已经烧着红罗炭了。他在这里终于吃上了一桌不错的饭菜,慰藉了糟蹋了几天的肠胃。

“王直的使者许了丰厚的利益……”王翠翘道:“他说王直可以给出两条黄金航线,甚至还可以放弃在整个吕宋的香料生意。”

从马六甲再往东北可到澳门和日本,这是徐海和王直的地盘;如果再往东可直径进入香料群岛,就是东印度群岛,大部分就遍插五峰旗帜了。王直的生意做得很大,而徐海的生意还很原始,所以当听说王直愿意给他两条航路的时候,徐海不由得不动心。

“怪不得……”陈惇喃喃道:“情感可以影响理智,但利益可以影响一切。”

王翠翘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惇道:“王直这价码,确实不低。但也要看到,他让出这么大的利益,因为他的确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淞沪战场让吃不消,当然也会让徐海更吃不消。”

王翠翘点点头:“那你……难道是空手而来的吗?”

“……当然不是。”陈惇觉出眼前这女人的聪明了:“我也有不菲的礼物,还没来得及说。”

“啊——”门口一声尖叫,随即就是女人拼命反抗的声音:“你放开我,夫人,夫人!”

王翠翘气得脸色一下就红了,她走出去,果然看到辛五郎对着她的贴身侍女拉拉扯扯,图谋不轨。

“辛五郎,你太放肆了!”王翠翘呵斥道:“兰儿是我的使女!”

辛五郎见了王翠翘也没有几分尊敬的意思,一双手还在不老实地上下盘旋:“知道知道,就问夫人借她人去,玩乐几天,夫人不会不舍得吧?”

“你敢!”王翠翘狠狠扫过辛五郎的脸,将人从他怀里拖了出来。

“有什么不敢的,我问夫人讨要,夫人不给,我问将军讨要,将军总不至于不舍吧!”辛五郎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女人如衣服,还是一件破衣服,本就该供人取乐,还装什么贞洁!”

这话含沙射影,气得王翠翘浑身发抖,没想到辛五郎却还不肯罢休:“夫人怕是不知道吧,在你没来之前,咱们和将军那都是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有女人一起玩的……将军玩腻了的女人,咱家也不嫌弃……”

说罢上下眼一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看了一出好戏的陈惇必须要说话了:“……夫人,辛五郎缘何如此无礼?”

“他是将军旧人,”好不容易缓匀了气的王翠翘面如金纸,有气无力道:“将军不止一次说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出生入死,是极信任的人。他对我向来是极不尊重的,全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和将军说过几次,但将军并不以为意,反而对他更加信任了。”

“平日将军能容忍辛五郎的无礼,无非是还没有触碰到底线罢了,”陈惇倒是看得清楚:“如果夫人对将军一直说的是辛五郎对你的侍女无礼,那将军不仅不会对他如何,反而会将女人赐给他作为安抚……如果夫人对将军说辛五郎对你无礼,意图用强,那将军一定会换一种态度。”

王翠翘将他的话细细咀嚼了几遍,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不久,淞沪战场便传来消息,徐海的二千先头部队在嘉兴遭到惨败,一千二百人死伤,剩下的人被逼投水,被官军歼灭殆尽。官军水师为了庆祝这个大胜仗,特意鸣放了几十发弹炮,欢声震天动地。

闻听这个消息的徐海面色铁青,吼跳不已:“王直害我!我的两千人,说没就没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获得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而折损了上千人,这些人虽然都是陈东的部下,他当时也存着让陈东消耗实力的想法,但所谓嫡系和非嫡系,都是在他徐海大旗下托身的,这是对他势力的大大打击。

“怎么可能呢?”徐海大受打击。

“……大将军,怕他逑!”辛五郎激发了兽性:“杀过去,跟官军杀个你死我活!”

徐海狠狠瞪他一眼,转头进入了舱内。

“我就说王直实力如此强悍,却攻不下一个淞沪之地,还要找到将军头上,可见淞沪的确是泥潭,是啃不下的骨头,”陈东道:“但将军不听我的话,非要和官军死战,那吃了败仗,也是理所当然。”

“是,是,”徐海面对陈东自然是心虚不已的,他的决策让陈东的人伤亡殆尽,但陈东似乎也没有气急败坏叱责怒骂他,这就让徐海更加感愧了:“东叔还是老成持重,只怪我被猪油蒙了心,一心以为官军快要落败了。”

“官军不是强弩之末,他们是示敌以弱,这是高明的战术,”陈东捋着胡子故作高深道:“王直都被骗了,然后困在淞沪无法脱身,将军能用二千人知道深浅,然后断然脱身,这是将军的幸运。”

这一点倒是说到了徐海的心里,他顿时舒坦了许多。想那王直被官军缠死了,只能任由官军围追堵截,当初大模大样走进来,现在狼狈地东跑西藏还无法脱身——而他徐海最起码没有被困住,还保留了主力。

“东叔,你的话我要听,”徐海道:“你说怎么办。”

“我劝将军不要跟官军对抗,赶紧与那胡宗宪搭上话,只说这一次不过是被王直所逼,你和他还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陈东道。

徐海这一回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把王直的使者送回去,倒也没有杀,只是在使者头上烧了六个戒疤,不知道是“生儿子当和尚”还是“再信你老子就重操旧业当和尚”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只留给王直自己揣测了。

至于陈惇,总算在时隔六天之后,又一次被带到了徐海面前。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生丝

“之前是我慢待了使者。”徐海这次的态度不错,还自罚三杯。

陈惇哈哈一笑,也喝了一碗。这徐海想来是能伸能屈,和官军对仗不过,求和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当然是他和陈东的一出好戏让徐海以为先遣队全军覆没了,才转变了想法。

“将军,”陈惇就道:“王直的东西不好拿吧?”

徐海提起这个就大怒:“狗日的老贼!说什么给我两条航线,还把吕宋的香料生意都让给我……原来是见官军不好对付,要拉我挡枪,他自己好脱身而去!要是没了兵,老子还要什么航线!”

一连串夹杂着各种土话的咒骂从徐海嘴里喷了出来,只等王翠翘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他才总算暂时住了嘴,却又道:“如今我是再不会被那老贼所骗了,请你给胡大人递话……就说我徐海跟那王直可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

“好教将军知道,这次淞沪之战,胡大人本来就只是为了对付王直一个,”陈惇道:“只不过引来了福建、浙东许多倭寇,而这些倭寇,大都是将军您的人啊。”

“不是我的人,是叶麻的人,”徐海就道:“他不听我的话,想要跟我拆伙,自作主张围攻长乐,被官军打伤了,我没有追究他的罪,还让他好好养伤。”

“原来如此,”陈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去年元月进攻宁波的,也是叶麻了?”

“什么……”徐海疑惑地摸了摸光头,“那是我……”

没想到王翠翘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脚他,徐海嘶嘶吸着气,话到嘴边就成了:“就是叶麻!”

“恕我见识浅薄,”陈惇就装作疑惑的样子:“不知道拆伙是什么意思?”

“就是闹分家!”徐海怒道:“他要自立门户,分出去单干!”

“那不就是……反了吗?”陈惇倒吸一口气:“将军,叶麻要反你,你居然能容忍?”

徐海刚要道也不是这个意思,海盗就是贼寇,和水浒传里描写的那种落草为寇是一样的,所谓分金聚义,关系本就不牢靠,自立门户也是常有的事情。比如徐海他叔徐乾学当初也是依附王直,最后势力壮大了也就一走了之了,王直也并没有怎么追究。

却听陈惇道:“这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这话说得不错,其实徐海这首领当得也很掣肘,尤其是叶麻仗着自己资历老,势力大,多次提出反对意见,徐海就是再肚量大也无法忍受,何况徐海本来就不是肚量大的人。

陈惇又道:“听说叶麻是跟着将军的老人了,他要出走,能拉动不少人吧,这军心摇动,岂不是大忌?”

其实徐海本来的想法是,叶麻要走,就让他带着他的人走算了。没想到几次叶麻出兵,拉出去不止四五千,大半人都跟他了,这让徐海极为忌惮,不得不重新考虑。不过还没等他想出办法来,叶麻就因为用兵不慎,被官军重伤了,这下他连床都下不来,还谈什么带人出走自立门户?

徐海于是就开动脑筋,让辛五郎顶替叶麻的位置,并且接管叶麻的军队,当然这效果也不是很好,叶麻的旧人并不服气,屡生事端。

“如果叶麻的伤好了,”陈惇道:“他还是要走,到时候将军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徐海冷笑一声:“他的伤好不好得了,还要看造化呢。”

“正所谓当断则断,将军好气魄。”陈惇哈哈一笑。

徐海却眯起眼睛道:“你……什么意思?”

陈惇放下酒碗,就道:“……将军难道没有考虑过,把叶麻交给朝廷吗?”

徐海“咣”地一声碰翻了酒碗,死死瞪着他:“你说什么!”

“叶麻是朝廷追剿的,仅次于将军之下的匪首,”陈惇并没有被他吓到,不紧不慢道:“谁能活捉或者击毙叶麻,赏白银一千两,军职也要升三级;如果是将军您亲手将叶麻人头奉上,那朝廷该如何奖励您呢?”

“朝廷会如法炮制,让我的手下也把我的人头送上!”徐海一脚踹翻了桌子,抓住了陈惇的领子:“你以为我徐海是傻子,听不出你的挑拨?”

“我只是给将军提供一个后路,”陈惇咳咳两声,道:“叶麻早晚该死,何不人尽其用,看看朝廷的反应?”

王翠翘急忙将两人分开,陈惇这才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

徐海像熊瞎子一样呼呼喘着气,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得吓人。

“……胡宗宪对待倭寇的政策,和别人不同,”陈惇道:“他主张招安,希望能兵不血刃绥定海疆,但朝廷那帮御史言官站着说话不腰疼,天天叫嚣着要荡平倭寇,岂知倭寇是那么好荡平的……如果胡宗宪能用一些实绩来做个证明,堵住那些人的嘴巴,招安之事,也就能被朝廷所允,大家就不用再刀兵相对了。”

“招安?”徐海大笑道:“爷爷我好大的家业,为什么要受你们招安?”

“这话将军就不必说了,”陈惇道:“一人为匪,世世代代为匪;一天得意,天天还能得意?将军看看古往今来做匪的,都是什么下场?有几人得意,几人善终?”

“呸!”徐海暴跳:“打量爷爷不知道招了安的梁山好汉是什么下场!”

“那你再看看那不接受招安的方腊是什么下场!”陈惇也跳起来喷他:“只有胡宗宪在有把握打赢你们的时候,还主张招安,你知道那新任的江南总督曹邦辅,正磨刀霍霍要用你们人头跟朝廷请功呢!”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朝廷,害怕招安之后,被朝廷猜忌,”陈惇道:“所以招安的具体事宜,你尽可以提出条件,我们可以谈嘛,比如你如果承诺不侵略沿海,我们甚至可以在水师中给你单独建立编制,你和你的部下依然在海洋上,只需战时听从大明水师调遣即可。”

徐海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你说的是真的?”

还不等陈惇说话,他忽然又跳起来怒道:“爷爷我就是靠抢劫发家的!不让我抢劫了,我徐海岂不是生路都没有了!这原来就是你们打的主意!”

陈惇不耐烦道:“将军资金和物资来源无非打劫生财而来,靠抢劫地方百姓,这个渠道完全看运气,不可持续,最关键是,如果多几次这样的淞沪之战,坚壁清野,将军还有什么生路?”

徐海就大怒道:“既然不给我们生路,还谈什么招安?”

“谁说不让你们抢劫就是不给你们生路了?”陈惇道:“你们非得依靠打劫谋生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如果想像王直那样,做日赚斗金的生意,那就很简单了。”

徐海眉毛一缩:“什么意思?”

“将军应该听过,王直所有生意中最赚钱、也最好做的一项,就是生丝生意?”陈惇道。

王直不做丝绸生意,因为丝绸生意被织商垄断,有官方的织染局,大宗出口,他买卖丝绸是赚不到钱的,但生丝就不一样了。

丝绸是卖给西洋的商人的,但王直的生丝生意却是和日本人做。因为丝生丝在日本,主要用途是制作盔甲,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而此时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一应军用物资十分缺乏,而日本生丝的产量很低下,根本供不应求。

军需物资缺口庞大,所以价格更高。王直虽然很难走私铁器,但生丝这种东西,却不难搞到。

日本对生丝的需求无比巨大,而他们又盛产白银,现在各地的诸侯大名正在加紧开采金银矿,所以导致物价奇高。陈惇经过多方打听知道,此时在日本,白银二百两才能买一百斤生丝;而在大明,一百斤只不过十五两。

也就是说同样的东西,在日本的售价是大明的十几倍!如此大的差价,让生丝成了王直生意中来钱最快的,但好日子不长,很快大明的海商们也知道倭寇奇缺生丝,而生丝又十分值钱的消息了,他们垄断了生丝的供销,向王直提价。

这群海商也是狮子大开口,让王直用一百斤一百两的价格买走,鉴于还能赚一倍的利润,王直也同意了这个交易。只不过海商就如王直那个使者所说,心太黑了,不仅以次充好,而且用石头压箱,害得王直不仅没有赚钱,反而倒赔了十几万两银子。

所以王直几次引倭入寇,就是为了掠夺生丝,而且他们甚至会掠夺人口,专门为他们缲丝,以赚取丰厚的利润。

所以当陈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深感可以利用,他先让王廷召集了织染局的织商们,向他们收购生丝,以多一倍的价格买入,也不过是每百斤二十八两的银子罢了,却筹集到了十万斤生丝。

这些生丝就是胡宗宪拉拢徐海的礼物,徐海只需以每百斤三十两的价格买走,拉到日本,就能抛售二十万两白银,这可比徐海在沿海打家劫舍抠摸出的一点银子多多了。

想当年徐海为还上他叔徐乾学欠下的十万两白银,那是四处打家劫舍,提着脑袋干活,现在轻轻松松就能赚来这么多钱,如何不让他大喜过望?

第一百四十二章 曹操坐把渔利收

“每年我们都可以向将军你提供不少于十万斤的生丝,”陈惇道:“将船停泊到指定地点,让将军你的人验货,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互利共赢。”

徐海心中大喜,面上却龇着牙花道:“……三十两是不是太高了?国内生丝是一百斤十五两的价格……”

看陈惇眼中露出的淡淡鄙视,徐海倒也不羞惭:“没办法,这穷日子过惯了,一直没阔过。”

陈惇就道:“将军你要知道,生丝被浙江海商垄断了出口,他们卖给王直的价格是国内售价的七八倍,而我们只卖给将军多一倍的价格,是因为我们打着织染局的旗号,这些海商还不敢跟织染局过不去,但将军获利,受损的就是我们织染局的商人。明明可以卖出去一百两的价格,却只要二十八两……将军还觉得理所应当吗?”

其实陈惇说的也是半真半假,但骗徐海还是足够了。

主要是苏州本来就是东南最大的纺织之地,织工最多,织机最发达,纺织业最繁荣,对生丝的需求量也最大,所以许多商人看到有利可图,就大量购进生丝,想要悄摸摸来一次囤积居奇。

但很不幸的是,还没等这帮商人操纵起生丝的价格,就遇到了孙太监下江南的事儿,一下子纺织业受到重创,织工下岗,织户关门,最开始的时候丝绸行情见涨,因为织商是逼不得已被迫提高成本,提高售价,所以生丝行情也上涨,涨到了二十二两一百斤的价格。不过还没等这些商人弹冠相庆,苏州就进入了大萧条时期,这个时候就没人笑得出来了。

丝绸滞销,不仅丝绸的价格降到二两一匹,连生丝和丝锦、丝绵的价格也跌破最低,这些囤积了大量生丝的商人是后悔地恨不能剖腹自尽,生丝恨不能贱卖了,但那个时候陈惇并不知道会有今日和徐海谈判的一天,反而是邵芳心有成算,用八两一百斤的价格买入了五十万斤生丝。

就这还让那些缲丝大户和囤积的商人趋之若骛呢,等到陈惇找到邵芳,他就很痛快地卖出了二十八两的价格,但他只给陈惇卖了五万斤,剩下五万斤是他找了织染局的织商,大家手上或多或少都有生丝,一起做成了这笔生意,大家都获利了。

所以大家都赚,邵芳也赚,织商们也赚,官府也能拿二两的差价,徐海就更赚了。

徐海飞速盘算起来,王直的生丝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因为他不想再被海商坑了,但他没有其他进货的渠道,最后只能断绝这个生意——而现在官府却为了拉拢他徐海,绕过海商,用织染局的名义每年给他提供十万斤以上的生丝。

有了生丝,他在日本就炙手可热了!那些大名、诸侯们会为他手中的生丝而疯狂,而他也可以用生丝向那些诸侯购买火枪火炮,壮大自己的队伍了!

想到这里,徐海不禁露出了贪婪之色:“……每年十万斤不够,我要二十万斤!”

“没有。”陈惇直接就拒绝了:“将军不要得陇望蜀。”

他说着就看了一眼王翠翘:“……夫人,您跟他解释一下什么是得陇望蜀。”

王翠翘掩口一笑,对徐海道:“说你贪得无厌呢!”

“贪得无厌?”徐海哈哈道:“二十万斤生丝对织染局说都是小意思,他们要真心谈判,怎么会拿不出来呢?”

陈惇却道:“织染局是皇差,每年做平天地合账,账目都是上交的,你以为那么好糊弄?”好糊弄的话沈光德这么一个手段高明神通广大的商人都被逼死了。

如今织染局跟西洋商人贸易,账目更是被盯得死死地,宫里就等着织染局每年给他带来三四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呢,这生丝采购的项目,更需要严密合账了。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陈惇心道,我们多给你十万斤生丝,你赚来的钱用来壮大自身,到最后我们岂不是养虎为患——

徐海见陈惇只答应十万斤,倒也不恼,心内喜滋滋地,能有十万斤的生丝已经利润很大了,还提着脑袋抢劫干什么?

就在他打算同意陈惇所说的,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可以按兵不动——却听陈惇道:“十万斤生丝,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还换不来叶麻的人头?”

又提起了叶麻,徐海面色一沉:“你们还想要叶麻的人头?”

“将军,其实这事对你更有利,”陈惇用蛊惑的语气道:“叶麻桀骜不驯,不听你的话,你若任由他出走,动摇了军心也就罢了,更会动摇你的基础……你倒不如用他的人头来跟朝廷表功,顺带把他手下那群大大小小的头目一起绑送给朝廷,这样朝廷记你一功,将来招安啊和谈啊什么都能拿出来说,都好谈……而且那些头目一走,剩下都是不知所措的人,还不好安抚吗?”

徐海眼睛一亮。

叶麻难对付就罢了,主要是他手下那一帮人天天摇旗呐喊,对自己不服——如果将那三五十个人绑起来交给朝廷……所谓鸟无头不飞,叶麻和他的小弟们都不在了,还怎么拆伙?

徐海心动了,却道:“……我再想想。”

陈惇却心道,没有先遣队战败,你就不会和谈;同样的道理,叶麻的人不给你一点刺激,你也不会下定决心。

窗外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原来外头甲板上正在进行相扑活动。

陈惇看了几眼,徐海就哈哈道:“船上活动少,都是孩儿们在玩乐。”

两人又喝了几杯,徐海才在王翠翘的服侍下离开了,陈惇就走到甲板上去看——他现在人身自由了,总算可以活动活动了。

甲板上的相扑运动正到兴头上,不过这时候不叫相扑,叫“角抵”或者“争交”,不仅有男人参赛,更有女流加盟,是颇受欢迎的一种大众娱乐形式。

在宋朝的时候,相扑这项活动非常受欢迎。当时坊间出现诸如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等一批女相扑竞技高手,堪称京城开封的一绝,是最能吸引看客眼球的一项娱乐表演。宋仁宗就因为爱好女子相扑而被司马光上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劝谏。

这项活动一直延续到了明朝,南方有“浪子相扑”,即清明踏青时在郊外摔跤,只不过大都是流于形式,不像宋朝那样“裸身相戏”。

陈惇看到两个一米四的大胖子互相摔打着,问了才知道这俩人就是日本人,在日本也是专门的相扑手。他们的动作似乎充满了娱乐性,分外滑稽,看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匆匆从他面前走过。

他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就见王翠翘的贴身侍女兰儿抓住了这女人:“阿红,辛五是不是又去找你了?你别怕,我带你去见夫人……”

“不是辛五……”这女人低泣道:“是叶二……”

两人匆匆离去,然而这女人红色的头巾却被海风吹落,恰巧落在了陈惇脚面上。

陈惇捡起红巾。

他知道这女人是谁了,应该就是让叶二和辛五郎争风吃醋在甲板上打斗的祝红。

他慢腾腾闲逛了一圈,来到了辛五郎的船舱之外。往常辛五郎这里肯定有守卫,但今天大家都被相扑活动吸引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而他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里头气喘如牛的低吼声,还有女人娇媚的喘气声。

陈惇呸了一声,将手里的红巾挂在了窗户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这一觉睡到天亮,陈惇精神不错,出了船舱却感觉气氛不同寻常,众海盗完全没有往常大呼小叫的样子,都在窃窃私语。

陈惇就问原先看守他的小喽啰:“出什么事儿了?”

这喽啰“哎呦”了一声,道:“昨晚上闹了好大的事!叶二持刀闯进了辛五郎的屋里,还把人砍伤了……大将军正在发落他们呢。”

陈惇也作出惊讶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知情:“什么原因?”

“说是为了祝红那女人,呸,红颜祸水!”这喽啰道:“上次这俩人打架,就是为了她!”

不一会儿叶二披头散发地被推了出来,绑到了桅杆上。

“啊——”这喽啰捂住了嘴巴:“大将军要把叶二做肉干了!”

船上的刑罚还是花样很多的,比如陈惇已经见识过的“船底拖曳”,再比如眼前这个所谓的“肉干”,就是将人绑在桅杆上,任凭风吹日晒,最后任由这个人风干成一堆烂肉。

陈惇就站在桅杆下面,刚好能看到叶二暴凸出来的双目,因为他还不是直着吊起来,而是倒吊在桅杆上,像是个倒置的基督十字架。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陈惇摆开架势唱道:“……这一班武将哪个有?还有诸葛用计谋。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

“若是兴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陈惇回身一转:“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将计就计结鸾俦!”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反身回营

“呸!便宜这狗娘养的杂碎了!”辛五郎看到叶二的下场仍不解气,他是恨不能将叶二扒皮抽筋,来一个十大酷刑了。

昨晚上他正在床上**一度,颠鸾倒凤中,叶二这杂碎却忽然冲进来,手里的刀二话不说就对着他刺下来,若不是他辛五郎反应快,那早就一刀刺入了心口,一命呜呼了!饶是如此,却还被叶二这疯子划破了肚皮,肠子差一点流出来。

虽然叶二一口咬定以为是他辛五郎霸占了祝红,他一时脑热才做了蠢事——但辛五郎如何肯信?他认为叶二想要杀他,根本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是蓄谋已久,为了争夺叶麻的势力!

叶二是叶麻手下的人,被当初饿死街头的时候被叶麻救了,就跟了他的姓,忠心耿耿,叶麻也属意他做自己的接班人,不过等到叶麻受伤之后,徐海就派辛五郎接管了叶麻的势力——愤愤不平的叶二对从天而降的辛五郎是全然不放在眼里,因而和辛五郎两人的矛盾一路升级,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

叶二看中的女人,辛五郎偏要抢过来,辛五郎说的话,叶二偏要反对——两人几乎已经互为仇雠,不过虽然都对对方恨得要死,但像叶二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人火并还是让辛五郎万万没有想到,也让徐海也万万没有想到。

徐海意识到陈惇的话是对的,叶麻不听话,他手下的这群头目也不听话,就算叶麻死了,这些人也会乱哄哄反了去,他们敢杀辛五,也敢杀自己——那么将这些人绑了送给官军邀功,既可以纯净自己的队伍,而且还可以试探朝廷的态度。

他心中计议已定,看向捂着肚子嗷嗷叫唤的辛五郎却多了不满:“……在女色上吃了多少亏,到现在还不长记性!”

除了女色,徐海对辛五更不满的地方是,他让辛五接管叶麻的队伍,结果这家伙一点本事也没有,根本没有能力收服众人,也没有手段降服人心,反而弄得人心生怨,还让自己为他擦屁股。

当然徐海不肯承认的是,他自己御下的手段也平平,不过依靠“厚赏重罚”罢了,手下是震慑他的处罚,又都希望跟着他有金银分,所以徐海的队伍质量就参差不齐的。他没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队伍里出现的离心情况,没办法解决内部矛盾的人一般都会把矛盾转嫁到外部,所以徐海一个月至少要在东南侵略三四次,弄得倒像是徐海野心勃勃,急欲扩张似的。

但现在陈惇的到来给他提出了一个新办法,那就是将这些不服从的人抓起来送到官军那里,剩下的都是老实人,自然规规矩矩地跟他吃肉喝汤。

见辛五郎还在那里咒骂,徐海就道:“肚子破了,还跳得这么欢?”

徐海将人唤来,低声吩咐道:“……清点人头,一个不许走失,全都抓起来,当心消息走漏。”

辛五郎的眼睛里闪过惊喜,随即就是豺狼一般的阴狠。

“嘉兴的西塘啊……那是春秋时期伍子胥兴水利开凿伍子塘,引胥山之水直抵境内,所以称胥塘,”王翠翘笑道:“传到后面就变成了西塘。”

“西塘我也去过,白墙灰瓦乌篷船,”陈惇就道:“不过我只记得西塘的钱氏豆腐花和陆家馄饨最好吃了,尤其是馄饨,那皮薄如蝉翼,跟宣纸似的,肉馅又鲜又香,唯一的缺点就是分量太小了,我以为他们的馄饨特色就是小……结果在嘉兴就没找着大馄饨,直到看到粽子我才明白了,敢情是这东西引领了风尚……一口粽,真的是一口一个,吃到嘴里品半天,都不知道是怎么馅的,唯一能区分开的就是甜还是咸的。”

王翠翘笑道:“牛嚼牡丹。”

“是咯,”陈惇不否认:“粽子还是好吃的。”

回忆家乡让王翠翘精神愉悦,谈起家乡的角角落落,仿佛近在眼前一般。但陈惇却道:“……去岁倭寇入侵嘉兴,今年四月又围攻,两次兵燹……再好的景色都成废墟一片了。不过淞沪之地大都如此,就是可怜了乡民百姓。”

王翠翘闻言神色顿哀,眼中又露出了迷惘之色。

外头忽然一阵嘈杂,人声鼎沸起来,陈惇出舱一看,只见火把通明,一队兵从甲号舱室中提出来一个人,然后按图索骥似的立刻冲向了下一个舱室——跟在他们的大船之后的几艘船也都在抓人。

“……将军,这是在做什么?”王翠翘见到徐海问道。

“夫人受惊了吧,”徐海拉着她的手安抚着:“勿惊勿惊,是我让五郎抓人呢。”

“抓谁?”王翠翘问道。

“抓不听话的人,”徐海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乖啊,你先去睡吧,我晚一点再回来陪你。”

所有的船只都惊动了,他们眼看着辛五郎奉徐海的命令,将叶麻手下的头目勾出名单来,武器仓库都被辛五郎霸住了,没有人想到反抗,或者说没有人知道徐海的打算。抓人的时候也有不甘愿束手就擒的,但都被辛五郎叉住了,也有两个大叫着投了海的。

一夜不平。

因为身体不适而服了药早早睡下的陈东不曾被外面的惊变吵醒,等他一觉睡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

“将军!”陈东惊得步履蹒跚:“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东叔,”徐海看着押在甲板上的一百多个人,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他们都是要反我的人,我从叶二那里审讯得知,他们准备要背叛我,杀了我然后迎叶麻来……”

“怎么可能?”陈东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也知道,”徐海道:“按规矩,拆伙是拆伙,反背是反背,前一个大家好聚好散了,人之常情,大家还是好兄弟,只不过不在一口锅里刨食了……后一个就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这样的事情是必须要重重处罚的。”

“他们怎么会背叛大将军?”陈东道。

“叶二都杀到五郎头上来了,你还以为他不敢杀我吗?还是觉得叶麻跟你亲,他不会杀你?”徐海冷冷道:“东叔,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陈东后背顿时出了大汗,“将军,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徐海道:“误会就是拆伙饭吃不成了,要改吃断头饭了。”

见徐海如此坚决,陈东知道于事无补,只能哀求道:“看在多年替大将军出生入死的份上,大将军就手下留情,别废了他们的手眼……废了还靠什么吃饭呢?”

江湖规矩,反水罪不至死,不过捉住了就会被废去一只眼,一只手,没想到徐海却摇摇头:“我不废他们的手眼。”

还没等陈东松一口气,就听他道:“我要把他们交给官府。”

陈东大惊失色:“交给官府?”

交给官府,那岂能还有活路?他断然想不到这是徐海存心试探官军招安态度的举措,只以为是徐海恨死了这些人,不想便宜他们。

陈惇带着这一百多人坐上了唐顺之来接他的大船。同时还有一艘装满了生丝的大船也悄然在官船之后,驶入了徐海的船队中。

“一手交人,一手提货”的买卖似乎让双方都很满意,在警惕地各退后二十海里后,双方都迫不及待地检查了起来。

“胡大人担心你的安危,”唐顺之笑道:“他以为你在敌营里怎么受折磨呢,我却想你这小子大概已经将敌方搅得周天寒彻了。”

“只恨敌营太小,不能任我纵横;又恐倭寇太少,不能任我施为。”陈惇大笑道:“胡大人和您也太急了,我那里都快要看到王翠翘和辛五郎的一出好戏了,您就把我弄回来了……”

“王翠翘?”唐顺之道。

“对,这是徐海刚娶的夫人,”陈惇道:“咱们要重视这个女人,她对徐海的影响可不是一般大。”

“您是不知道,”谈起在敌营的日子,陈惇是口沫横飞:“徐海的大船简直是个大戏院子,让我免费看了十来天的好戏……”

等见到了胡宗宪,他迫不及待道:“快给日本的叶麻送信,把徐海拿他叶麻的部下换自己的荣华富贵的消息告诉他——劝叶麻归顺,和官军一起剿灭徐海!”

徐海答应日后会把叶麻的人头送上,因为叶麻如今并不在船队中,而在日本的大本营里养伤。如果叶麻知道了徐海趁他不在,将他的部下一网打尽,交给官军作为投名状了——他会怎么办呢?

“叶麻是有根基的人,”陈惇道:“他在老巢那里也能拉起一支队伍来,他是恨死了徐海了……徐海的后院起火,一定会返回去镇压叛乱,就让他们互相仇杀,互相削弱,断绝自己的后路。”

他说什么,胡宗宪都连连点头,和唐顺之相视而笑。

“笑什么?”陈惇莫名其妙。

“梦龙,你还不觉得自己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吧,”胡宗宪拍拍他的肩膀,感叹道:“在阳澄湖剿灭了四百倭寇,将徐海的二千先遣队引入官军彀中,一网打尽……如今又带回来一百名倭寇头目,还离间了徐海的队伍……这些功劳放在任意一个人身上,都是该上奏朝廷表彰的大功劳,你却仿佛觉得,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陈惇一拍胸脯,得意道:“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胡宗宪哈哈大笑道:“你的确是此战的英雄!我已经将你的功劳专具了一本奏疏,今天就可以呈去南京通政司了!”

“别!”陈惇大惊道:“你已经送上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告淞沪所有官兵书

胡宗宪不妨他是这个神态,不由得一怔:“还没有……怎么了?”

“阿弥陀佛,”陈惇松了口气:“千万别送,这些功劳都分出去,别弄成我一个人的……树大招风啊!”

胡宗宪一皱眉:“树大招风?你招什么风?”

陈惇就道:“我还是要走科举之路的,若是把这些功劳报上去,上头脑子一热,让我从了武职怎么办?反正你怎么说,就是别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胡宗宪不由得摇摇头,陈惇说的这个理由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实话……”陈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要把这功劳报上去的话,那我去跟偻寇虚与委蛇,给他们送钱送礼,还答应招安他们的事情就败露了……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我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唐顺之就道:“胡大人,你便由他吧。”

胡宗宪微微一笑,眼睛又往陈惇背后一掠。陈惇只觉得耳后一阵风,心头一震,正要防备——却原来是林润、邹应龙他们,把陈惇撂倒在地,然后玩起了叠罗汉的幼稚游戏。

“……好了好了,”王篆阻拦道:“我们都要听梦龙在敌营的传奇故事呢!”

“传奇故事?”陈惇晕头转脑地站起来:“你们以为我是苏武,还是傅介子?”

“只要不是颜真卿就行。”众人哈哈大笑道。

“那肯定不是,保命第一。”陈惇对着他们讲故事就可以不要脸地吹牛了,直把自己夸得那叫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得众学子那叫一个欲罢不能。

“……你说的那金杯的意思,怎么那么古怪呢?”听到“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一句,林润忍不住皱起眉头。

“骗他们的呗,”陈惇哈哈大笑道:“徐海对我是推杯换盏之间,杀机已伏,而我则要告诉他,别看酒桌上你那一帮子人亲密有加,兄长弟短,酒一醒白刃自不相饶。同样的,我今天与他在同一阵营,都是为了对付王直,金杯可以共饮,明天一旦翻脸,白刃绝不相饶。”

众人哈哈大笑。

“徐海和叶麻已经白刃不相饶了,”陈惇道:“陈东兔死狐悲,也要为自己打算了;至于辛五郎和王翠翘……千万不要低估了女人的怒火,也不能低估了女人枕头风的力量啊。”

“哦对了,梦龙,”邹应龙取出一份皱皱巴巴的报纸,道:“是新出的苏州报。他们在江阴重新办了起来……总编金奎把稿子发过来,你不在,胡大人看了拍板发表。”

陈惇接过来一看,只见其头条居然是《告淞沪所有官兵书》。

“前线一切需要,我淞沪之民都能如响斯应……战争历经二月,淞沪前线已历大小阵仗百余,不分昼夜。”陈惇默默念道:“战区附近,牺牲非常惨烈,而义勇驱敌之精神,愈久愈坚。”

“淞沪百姓,浙江百姓,东南沿海百姓永志不忘各位同胞的痛苦和牺牲,不能用言语表达我们的感激……我们离开了淞沪,但我们在江阴、南京的土地上,仍然望得见淞沪,我们所有人的心与魂魄,也仍寄托在淞沪,我们热烈抗倭的一颗心,也始终离不开在淞沪土地上战斗的同胞,我们和各位同胞相互永远地联系着,我们结成一条心,合成一个力,就如同华夏子民的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

陈惇眼中一热:“……抗倭一定胜利,战斗一定成功,金瓯一定永固,我们的军队一定凯旋,我们一定回归家乡。”

陈惇的双手紧紧攥着报纸,使这份本来就皱皱巴巴的报纸变得更加皱皱巴巴。

“知道这是谁写的吗?”邹应龙道:“是王夫子!”

据说王夫子最开始写的这篇文章是文言文,后来自己又动笔将之改成了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因为这是说给所有百姓、所有官兵的文字,不是做学问的文章。

还没等陈惇夸赞一声,就见林润将报纸反过来,“你再看看这篇!”

陈惇定睛一看,只见标题写着《倭奴之源考辨》,只扫了一眼就让他一口水喷出来,差点没岔了气。

“倭国,或曰日本,传始皇遣徐福东渡之所遗,汉武赐印始称其国。龟踞东洋之岛,其地浮于东海,狭如弹丸;其人短小丑陋,故于宋时曾渡种……”

邹应龙拍着大腿笑道:“这文章写的好吧!”

这文章将倭寇从源头上扒了个干净,说他们“茹毛饮血,衣不蔽体”,遣使来唐之后,方以中国为师,才开始“区别于禽兽”。

当中作者还嘲笑倭寇的文字,七拼八凑,学中国还学不全,学了个虚有其表。

陈惇看得痛快,又指着一段文字道:“……乱而无治,礼崩乐坏,穷兵黩武,以弹丸之地,而蓄三百六十路诸侯,攻伐不休……窥中国晏宁,乘季风之利,纷纷驾八幡之妖船,渡海来犯。侵闽粤,掠江浙,杀人放火,诸恶难书,其滔滔之罪岂江海之水所可涤荡乎!”

只见这文章对倭寇的情况还真是比较了解,语气也很嘲讽,再一看作者名字,陈惇“啊”了一声:“是文长?”

这文章居然是徐渭所做,他从福建回到绍兴,将最后一本游记寄到苏州的同时,又附了这一篇酣畅淋漓的骂作。不得不说,徐渭的骂人功夫若论第二,第一还真是要打着灯笼去找,没见这篇所谓倭寇的考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骂他们吗?

陈惇哈哈大笑了一会儿,道:“我看可以给文长专门开辟一个专栏,也不让他干别的,就让他骂人,越骂越喷,越喷越骂,最后达到只要是被徐渭骂过的人,一定会出名的结果……”

“哎梦龙,你这是煽风点火,唯恐世界不乱啊?”王篆摇头道。

“你错了,”陈惇却道:“人生乏味啊,不给点刺激,真的太没意思。咱们让徐渭挥洒口才,从国家兴亡,骂到人间道义,直指人心。即使骂战,也要倡导信达雅,拒绝泼皮械斗。如果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两人又骂得妙语连珠,观者击节叫好,也不枉斗法一场。如此一来,境界深浅,文采高下,一目了然,看得人酣畅淋漓,心头大快,岂不是一举数得?”

“歪才歪才,”王篆听得目瞪口呆:“你跟徐文长都是歪才……你们绍兴怎么尽出歪才?”

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候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的声音,他们出去一看,才发现是汤克宽的部队回来了。

汤克宽的部队之后,还有满车的人头,拉了整整三十多辆车。

“打了胜仗了?”陈惇惊喜道:“这么多人头!”

胡宗宪也出来了,他跟汤克宽点了点头,汤克宽便一言不发地将人头都带走了。

陈惇刚要追问,就听胡宗宪道:“梦龙,你到我这儿来。”

他进入了营帐中,陈惇也跟着进去,一进去胡宗宪就道:“……那是徐海的先头部队。”

陈惇一怔:“陈东的人?”

见胡宗宪点头,陈惇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你、你……杀俘?”

他太过惊骇,以至于胡宗宪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他都没有听见:“二千人,你说杀就杀了?我跟陈东说好的,我们只是演一出戏给徐海看!”

“你觉得我会放过这些倭寇吗?”胡宗宪道:“假到真时真亦假,真到假时假亦真!”

陈惇脑子还是有点晕眩:“陈东已经下令他们不抵抗了……”

“不抵抗他们就不是倭寇了?”胡宗宪大踏步地走过来:“他们还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倭寇!还是说,你还想着把人放回去,然后再贻害百姓?”

陈惇下意识摇头,胡宗宪就逼问道:“那你以为自己有安置他们的办法?你有办法吗?”

陈惇想要张口,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复业为民?”胡宗宪道:“他们如果能做百姓,就不会落草为寇了!一日为寇,终身为寇!”

“一日为寇,终身为寇?”陈惇道:“你不是要招抚倭寇吗?”

“招抚是我的手段,但倭寇受了招抚,下场就只有这样。”胡宗宪大手一挥。

陈惇不敢置信:“那你打这仗,不是为了让朝廷同意你那‘剿抚并用’的办法吗?”

“战争的消耗会让朝廷意识到我的办法是对的,他们会默许我使用这个办法,”胡宗宪道:“但在朝廷看来,招安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没有一个官员会容忍,他们将会与一个海盗同朝为官!所以将来不管徐海还是王直,他们受了招安之后,都必须消失!”

陈惇浑身的血液全都冲入脑子中,他大叫道:“就跟《水浒》里的梁山好汉一样,投降朝廷之后,就都被害死了!”

胡宗宪反而像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梦龙,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你怎么会觉得那些烧杀抢掠戕害无数大明子民的倭寇像梁山好汉?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你能保证他们投降之后不会再次反了?你能保证放走他们不是纵虎归山?这些海盗乖乖束手就擒你都不会安定的,他们只有死了才让所有人安心!在这件事上,你可以说我背信弃义,可以说我是奸臣高俅,但我做的是对的!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大明的百姓!为了大明不再受倭患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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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镇江

陈惇渐渐冷静下来:“……你现在就杀人,将来谁还会信你的招安?”

见胡宗宪不语,陈惇就道:“你杀陈东二千人,计首报功……再有赵文华的力荐,恭喜你,总督之位指日可待了。”

见陈惇拂袖而去,胡宗宪幽幽地站在营帐中,不一会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觉得陈惇是那种不世出的天才,他聪明、敏锐、沉着、大气、勇敢、决断……一切要用可能二三十年才能磨练出的品质,似乎上天厚爱,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打包送给了陈惇。

他永远神采奕奕,永远精神百倍,再艰难的问题在他的手上都能迎刃而解,他仿佛无所不能。这很难不让人嫉妒。

对一个小他二十岁的人怀有嫉妒之心,这让胡宗宪的确有些难以承认。他曾经也少年意气,曾经也春风得意,但官场蹉跎的二十年让他志气消磨——他看到陈惇,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但又从未想过陈惇会有像他一样蹉跎的一天。

因为不论谁和这小子站在一起,都会被他身上的光芒所掩盖,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有察觉到。

但如此人物,也会有一些地方让胡宗宪感到纯粹的不可思议。如果说对这个世界仍抱有期待、抱有幻想,那是他还没有完全经历世事。但对明知是敌人的人还抱有不是一丝的仁慈和同情,这就简直幼稚地可笑了。

胡宗宪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人了,但陈惇的这一点缺陷却让他觉得很愉快。

陈惇从营帐里走出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实在是如鲠在喉。他知道胡宗宪说的很开诚布公,也对自己十分信任,因为这种信任,才不怕他将这些秘密泄露出去。他也知道胡宗宪说的几乎是正确的,对于这些无恶不作的海盗,单靠招安和羁縻,能防止他们降而复叛吗?如果他们嫌自己的官儿小了,或者朝廷哪个方面让他们不满意了,他们就可以再次扯旗造反——长年累耗,谁能负担的起?

但他无法想象一个朝廷可以拿信义开玩笑,在保证招安之后又无情诛灭,而这一切的根源本不在以王直和徐海为首的海盗身上,而在开海这个大政策上。

“哥儿,”一个人远远叫他:“可找到你了!”

陈惇定睛一看,不由得道:“吴管家?”

这是吴奂身边伺候的老仆,陈惇一见他就道:“你怎么来了?外公身体如何?”

吴管家风尘仆仆赶过来,一见他就道老太爷身体不太好,让陈惇赶快去镇江。陈惇一听也是吓了一大跳,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走了。

没想到抵达镇江,吴奂的身体没有毛病,这原来是吴奂为了让他回来故意使的计谋。这回陈惇是再也回去不得了,他刚好也暂不想回去。

“……就留在镇江,哪儿也不许去了,”吴奂又提起之前陈惇跑路的事情,气呼呼道:“苏州叫胡宗宪搞得梓泽丘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仗呢。”

“应该快了,”陈惇一抹嘴道:“王直的军队叫官军穷追猛打,左右围堵,已经力不能敌……我来的时候,王直的军队连夜撤走了二千人。”

吴奂身在镇江,对前线的情况还不了解,闻言就道:“看来这战斗,官军还占上风。”

陈惇把淞沪几次大战围剿的倭寇数目一说,听得吴奂连连点头。

陈惇知道这淞沪之战的结果就是官军能打多次胜仗,但始终无法歼灭王直主力,哪怕军队再多加五万也不行,说起来原因很多,比如倭寇阵型奇特,火器齐全,训练有素;而胡宗宪依靠的军队中,只有几名将军手下招募而来的兵可用,其他从浙江抽调而来的卫所官兵战力不高,而且普遍都对倭寇怀有畏惧之心。

胡宗宪一度想要调刘显和戚继光的队伍来,但很不幸地是,曹邦辅已经严令二人不许动,这样就失去了截断倭寇去路的大好机会。

曹邦辅对胡宗宪的抗命极为恼怒,一面上奏弹劾胡宗宪重重僭越之举,一面命令唐顺之的船队退回舟山,唐顺之的压力也很大,胡宗宪鉴于这些,已经打算在昆山城下打一个歼灭战就结束战斗。

此战的意义就在倭寇是可以被打败的,而且在正面对抗中打败,而打败可以促成和谈招安,但招安带来的结果让陈惇想不明白。

陈惇在镇江呆了不到三天,第三天的漏夜时分,刚有了一丝睡意,正要洗漱一下睡觉的时候,就听见远远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不一会儿又响了一声。

第三声号角响起来的时候,吴家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嗯……怎么有号角?”

号角一声接着一声,隐隐还传来喊杀声。

陈惇披上衣服抓起火铳就往外面冲,已经有仆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大叫道:“好像、好像是倭寇!”

陈惇一把抓住他:“什么方向?”

夜色无法阻挡人们慌乱的脚步,城头的烽火一起,尖叫声,哭喊声随之而起,百姓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更多人慌慌张张地把东西拾掇好,驾着马车想从后门离开,对于平静了多少年的镇江来说,所有人从未觉得死亡的阴影像现在这样如此近地笼罩在头顶。

陈惇知道他们要逃亡什么地方,只有南京能给他们最大的守护。

此时的城外,战事方兴。镇江城门的守军完全是猝不及防,慌乱而仓促。而城墙下,数百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人头攒动,开始攻城。

城墙上的人慌慌张张往下面射箭,天色暗沉,射程又远,自然没什么准头,而等到陈惇赶到城门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倭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正与官兵厮杀。

烈风大作,烟焰蔽天,不辨咫尺,哭声遍城内外。短兵相接,血光四溅,杀声震天。

镇江是南京门户,城池不大,但兵马还算充足,足有守军三千人,对付几百倭寇,看似绰绰有余,其实这些守军大多怯不任战,而且这其中还包括吃空额的,老弱病残的,多年没有摸过刀剑的。

而城下,是数百从天而降的倭寇,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而且战力强大,目的明确。

官军的箭镞短,而倭寇的重箭长,杀伤力更不能比,当倭寇的箭矢挟着劲风呼啸而来,箭头上还被涂上了火油点燃,落在城墙上,就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不少火箭落入了城内,引燃房屋,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对方明显等来了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今夜风向东南,有利攻城。而官兵已然失了先机,士气大减,有伤的士兵不断地被抬下去,哀嚎声不时入耳。

陈惇一枪打过去,将已经爬上城头大叫的倭寇射下去,抓起身边的官兵问道:“火器呢?火铳呢?”

偻寇的箭集射而来,钉在砖石上都发出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守军完全被压制在垛后,而陈惇找到武器库,看到了排放整齐的几箱子火铳,他大喜过望,但拿起一支来一看,才发现火绳几乎都腐烂了。

他装填弹药,擦了火星,砰地放了一枪,却感觉手中的火铳枪杆嗡嗡大震,一道裂缝已经像龟壳花纹一样显露了出来,他大骂一声,知道再放一枪的话就要炸膛。

一看这镂刻,居然还是南京军器局“英”字号的火铳,连两枪都放不出来,怪不得城池守军没有一个用的。

陈惇见火器不能用,便指挥军士将库里的滚石檑木推出去,一方面遮挡箭雨,推下去又可以将还在攀爬的倭寇拍成肉饼,这东西没有什么造假的,总算延缓了倭寇的进攻。

偻寇被打得血肉横飞,城楼上的守军总算可以乱箭齐发,虽然命中率底下,但胜在弓箭密集,又是居高临下,让欺近城池的偻寇不得不躲避。

“守不住啦,守不住啦!”一个跟随在镇江知府身边的不知道是官还是吏的人大叫道:“大人,咱们去南京,南京城池高深,一定能拒敌!”

临阵脱逃?

陈惇二话不说,朝着这家伙的大腿就放了一枪,瞄着是大腿,其实打到了小腿,眼见这人嗷嗷叫着被抬下去,陈惇才道:“镇江乃南京门户,岂有望风而逃的道理?”

这位知府也深知镇江若是失守,则自己不仅是丢了乌纱帽,而且要丢命的道理,他脸色苍白,咽了口唾沫:“去南京求援,镇江最多只能撑三天!”

陈惇点头道:“大人身为镇江父母官,有守城抗倭之责。”

知府摇头苦笑,此番战事,凶多吉少,但看今晚这大不利的局面,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惇见他都没有多少信心,忙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能击退倭寇的进攻,等到援兵,便算大捷,大人,当务之急,是人心不能乱!”

面对倭寇的强势进攻,几乎不识兵戈的镇江城里,很难说还有几人依然镇定自若。陈惇的话仿佛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倭寇不过三百,我方人马三千,以三千对三百,岂有不胜之理?而且倭寇的弓箭早晚有用尽的一天,届时援兵一到,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陈惇知道镇江城的城池虽然不大,但作为南京门户,当初修城就修筑地很牢固,倭寇爬不上墙,又见放的火被及时扑灭了,便急于在城池之下找到突破口,他们不再聚集在城门下,反而分散各处,伺机挑防守弱的地方下手,但都一一被击退。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京!南京!

镇江逃难的百姓很多,知府召集城中百姓合力抗敌的时候,响应的人很少。最后不得不下令百姓不得出城,而将赏赐提高到壮丁每人十两,而老少妇孺三两上,后者只需协助搬运后勤粮草即可,而年富力强者上阵御敌,也不需要他们射箭,只要他们每个人都带上一筐石块,只管往下投掷,越多越好。

石块,滚油,开水,但凡一切能够御敌的东西,都从城墙上扔下去。但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力气再大,也未必敌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狡诈灵活的倭寇,倭寇几番强攻,还是城头的官兵百姓死伤更重谢,但倭寇总算暂时停止攻城,在城下逡巡徘徊。

城楼上摆着一长溜桌子,桌上摆着十几个簸箕,簸箕里盛的全是白面馒头,旁边几口大锅里牛肉汤正在咕嘟沸腾着,是吴奂带着家人在这里劳军。

陈惇拿着馒头朝一个个士兵手中塞:“弟兄们,好样的;加把劲儿,倭寇攻不进来的。”

白面馒头还没有咽下去,倭寇的火箭又射了进来。每个士兵又拿起军械爬上了墙头,不眠不休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都说弹尽粮绝才是山穷水尽,但现在粮未绝,弹已尽,同样已经山穷水尽。百姓手上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已经丢掷出去,到最后几个人徒手抓着铁蒺藜扔了下去。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陈惇抓起弓,又往下射了几箭,只觉得臂膀如同千斤重,别说是瞄准,就是张弓都张不开。

支持到现在,去往南京报信的人都三拨了,依然没有等到南京的援兵,不知道南京的老爷兵们是怎么个想法——陈惇闭上眼,后背抵着灼热的石墙,耳边仿佛还传来兵器相接的喊杀声,满心疲惫。

“倭寇跑了——”忽然有人大叫道:“倭寇跑啦!”

陈惇猛地一震,伸头一看,果然城下的倭寇似乎无意再攻城,又从绳子上缒了下去,然后井然有序地收兵,但手中的箭镞还在向城头射来。

陈惇再抬头一看,并没有看到援兵,不知道这群倭寇为什么突然退兵。但退兵本身已经令镇江知府喜出望外了,他确定倭寇尽数离开了之后,并不派兵去追,也不管这群倭寇会流窜到什么地方去。

晚上的时候城下又来了一支队伍,因为天黑的缘故,如同惊弓之鸟的镇江城立刻又沸腾起来,还没喘息一口气的兵士们再次登楼,一阵箭雨扫射,等这支队伍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是倭寇,而是苏州团练。

陈惇见到成远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倭寇为什么会进入南直隶腹心?”

“……胡大人在昆山的围歼计划没有成功!反而被王直察觉了意图,他们避开了昆山,直奔福山而来,”成远道:“攻破了苏州—福山的防线!”

苏州—福山的防线一破,无锡、江阴立刻暴露在倭寇眼底,但胡宗宪的兵尾随着他们,使得倭寇在进入常州府的时候分散开了,胡宗宪立刻遣兵围剿,但来不及了,倭寇分散成了几十人这样的小队伍,在南直隶各个府县城下都出现了。

成远他们在武进围剿一支二百人的倭寇,大部分人被歼灭,只剩三十多人负伤往南跑了,他们正要去追的时候,接到了丹阳的求援,他们立刻动身去丹阳,结果抵达丹阳的时候,倭寇已经跑了,而从镇江逃出来的人告诉他们,镇江正在被围城。

陈惇和成远说了没几句话,就听见外头喊声大作,只以为是倭寇来了,没想到出去一看,才发现西北方向,出现了渔火一样游弋的火焰,那是南京城的方向,是南京瞭望台上点燃了烽火!

倭寇来到了南京城下!

南京是大明留都,守城兵力数万,周边卫所计算在内,则人数更多。他们不管面对多少倭寇,应该都有全歼的能力。只是陈惇万万没有想到,南京城里,已经因为这几十个从天而降的倭寇而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了。

事出仓促,而且对敌情一无所知,南京举城鼎沸,军民皆惊。南京最大的官员就是兵部尚书张时彻了,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命令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

“王公公来了!”一个老太监坐着十六人抬的大轿子,匆匆而来,这正是南京守备太监王贵。

“张大人,”王公公跳下轿子,把人叱退了,才道:“来了多少贼?”

张时彻已经胆战心惊地等了半刻钟了,见城下的倭寇只有不到一百人,也没有继续增加,才擦了擦汗道:“七十二个。”

王公公呼了一口气:“还以为成百上千呢……祖宗保佑。”

祖宗确实保佑,因为南京城池是太祖皇帝建造的,高大深广,坚固无比。张时彻虽然在南京养老了,但总算还有点守备方略,下令南京十三门紧闭,清点百姓上城,与各司分守各门坚守不出,用火铳箭矢还击。

王公公登城一看,也放下了心,只见城下的确只有七八十个倭寇,也没有射箭,也没有火器,也没有准备登城,而是往来窥觇,似乎对如此高大的城墙也手足无措。

这支倭寇队伍的的确确是真倭,而他们也的的确确对南京城池没有办法。和中国相比,日本国内的战争规模都很小,所谓的城市也大多类似于城寨。日本战国时期攻城、守城的人数往往只有数百人,所以某武将或者家臣慷慨激昂地向主家请战:“请给我二百兵,一定把某某城攻下”的话是真的,二百人的确可以攻破一座小寨子,但南京城可不是小寨子,而南京上一次经历的大场面,还是太宗皇帝以七万精兵渡江而来争夺天下,而和动辄数万大军攻城的大场面相比,这七十二个倭寇居然敢谋划攻城,实在是叫人忍不住莞尔。

不管怎么说,这股倭寇创下了史上攻打南京的两个之最:最小的部队,最不自量力的进攻。

只听得倭寇发出怪叫声,就一拥而上开始攻城。张时彻手忙脚乱地指挥军士用火铳还击,但火铳弹药虽然密集,准率不高,倭寇还有随身的木盾防身,第一轮攻势之下,倭寇居然只伤了一个人,因为这人没有木盾。

“火铳不行,”张时彻就是兵部尚书,负责南京军器局的,自然知道自己手下生产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换弓箭!”

然而,当兵士们对倭寇万箭齐发之时,这些倭寇竟然面无惧色,反而空手接住明军射来的箭矢,动作灵活,在箭雨中来回穿梭,毫发无损!

这下官兵们见此情景,又惊愕又害怕,连连后退。而看到这一切的张时彻和王公公也大吃一惊,没想到倭寇的武功如此之高!

倭寇们是个个能手接飞箭,这样的武艺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因为哪怕是在大明的武举考试里,也没听说哪个考试项目有徒手夺飞箭,更没有听说过哪个武状元能有这门神技绝活,不过也因为大明的武举注重文事,写策略,对武艺的要求仅仅是能马步引弓射中靶子。

“哪个指挥出城与倭寇作战?”张时彻问道。

在没见到这一幕之前,还真有不少镇抚和指挥纷纷请战,都对这七十余个倭寇不屑一顾,以为一率兵出去,这些倭寇就会抱头鼠窜,但现在看来,抱头鼠窜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见无人响应,张时彻又愤怒又惶恐,他是兵部尚书不错,也有调兵权,但平日统兵权在南京都督府手中,而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历来为勋贵所掌,其中为首的就是魏国公徐鹏举。

“魏国公在什么地方?”张时彻道:“怎么还不来?!”

此时的魏国公还在他的园子里酣饮,说到南京的名园,那就以魏国公所修的东园即“太傅园”最有名,也最壮观了,但这个园子不属于他,在他小的时候就被他叔父夺走了,再也不肯归还。而心怀不满的徐鹏举就重新修了个更大更壮观的园子,如今刚刚修了三分之一不到,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天天醉生梦死。

此时园子的大门被敲响,徐鹏举被一个消息惊醒:“倭寇兵临城下!”

徐鹏举从醉梦中醒来,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洒下,惊得他话都说不齐全:“倭、倭、倭寇?”

他被人扶上马去,一路上从马上跌下来三次,这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自打生下来起,并不曾识得兵戈,只是按部就班子承父业地继承了国公的爵位,以及一帮当年跟着第一代国公打天下的家臣家将的子孙——大明兵制就是世袭制。

然后就开始了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生活。

什么南京守备——大明都承平多久了,还守备什么?

徐鹏举一步三晃地登上城楼,胆战心惊往下一看,料想中的漫天遍野铺天盖地的景象没有出现,只有七八十个倭寇上蹿下跳。

徐鹏举一头汗水急速褪去,看着身旁面色凝重的张时彻和王公公,哈哈大笑道:“撮尔鼠辈罢了!”

王公公没有说话,张时彻就哼了一声道:“国公掌都司兵马,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最有方略。”

这个南京守备就是魏国公徐鹏举所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协同守备以侯、伯、都督充任,兼管前、后、左、右军都督府事务,以中府为治所,节制其他各府。另有参赞机务一人,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

所以按照规定,守备方略的确是要魏国公所发,张时彻这个兵部尚书只不过是“参赞”谋划罢了。

徐鹏举当即一拍大腿:“哪个出城去,将这贼众授首,本公亲自奏明朝廷请功!”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千对七十二

本以为一声令下,响应如云,结果诸将左看右看,没有一个出来请战的。

徐鹏举当即面子就挂不住了,怒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厚养你们,不就指望今天这样的危急时刻用得上吗?!”

在徐鹏举的怒喝下,大到指挥同知,小到总旗小旗,还是没有一个主动请缨的。徐鹏举不知道是刚才倭寇徒手接箭那一幕吓坏了众人,只以为是这些人不肯听他的话,顿时暴怒起来,指着手下人的鼻子骂的是昏天黑地。

“他们不肯出战,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张时彻狠狠啐了一口:“这不就是武官的共性吗?”

徐鹏举喘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对,急道:“什么意思?”

“当年杨廷和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二百四十余名文官跪伏左顺门,劝谏大礼,虽然没有成功,但国家养了我等士人,我等舍身忘死,以报国家厚养之恩。”张时彻道:“国家也养了武人一百五十年,今日就是这样报答国家的!”

张时彻虽然也很惧怕,但这种惧怕比之武人们害怕失去性命的惧怕,就是另一种惧怕,他是怕自己守卫不力,损失自己半世清名,遭受唾骂,晚节不保。跟丢失了名节相比,丢命就不算什么了。

见张时彻如此,徐鹏举一方面暗骂这老家伙也害怕担责任,又不是领兵出战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方面又对自己指使不动手下人而恚怒:“你们平时的能耐都哪里去了?自吹自擂,上比韩信,下比卫青的,能耐大的很,说起你们的老祖宗,当年如何如何——现在呢?你们老祖宗要是看到你们这个模样,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诸将心中都道,要是老祖宗们都活过来,中山王徐达第一个跳出来,把你掐死。

“马武!”徐鹏举干脆点名道:“你去!”

“哎呦我的公爷,”马武当即一副哭脸:“我手下的卫所缺额严重,说是二千人,实际只有六百……您、您忘了?您修那园子,不还拉去了四百人吗?”

徐鹏举被他一说,脸皮都快要挂不住了,“刘大有!你的左卫刚刚勾去了一千人,是满额的吧?”

“是满额的不错,”刘大有只差没有哭天抢地了:“但都是老弱病残,不堪作战啊!”

一连问了七八个,各有各的情况,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情况,因为大家都不想出去战斗,而这些情况也不是信口胡诌,因为他们说的的确也是实话。

说起来很简单,因为大明一直是世兵制,就是爷爷当兵,孙子也要当兵,子子孙孙都要当兵,籍贯也不会改变,就是军籍。这使国家的守备责任就落到了固定人群身上,军队也基本上成为一个封闭集团,出战作战、提着脑袋出生入死的责任落在固定人群上显然是极不公平的,时间一长就要想方设法逃脱了。而军官又喜闻乐见士卒的逃脱,因为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侵占逃亡士兵的军饷,名正言顺地吃空饷了。

日积月累下来,卫所军的缺额早已经令人瞠目结舌,缺额人数已经达到六七成,而那些没逃亡的军士也多为老弱病残之辈,是逃了也没有谋生能力的。将这种军队拉出来与倭寇作战,那简直就是笑话。

实际上卫所荒芜、人员缺损都是表象,最致命的是,因为承平已久,军官和士兵的素质都差得惊人,有的世袭将领连马匹都不会骑,连旗帜都弄不清楚,平时和同僚喝喝酒、吹吹牛,能偶尔率队巡逻一次,就算是很尽职了。这一点谭纶做南京礼部主事的时候,耳闻目见,体验最深,讽刺道:“比来法令废弛,行伍空虚,各该卫所官兵,大都桀骜不驯,玩钝无耻。驱之戎行,则恍然自失。责之城守,则恬若罔闻。”

让这些官兵上战场,则茫茫然不知所措;让他们守城,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徐鹏举的脸色越来越胀红,他只觉得张时彻的目光越来越鄙薄,而王公公也沉吟失望,顿时血气上头,道:“把我的盔甲拿来,本国公要亲自上阵!”

这下诸将纷纷劝阻,而徐鹏举是越劝越不听,最后直接拔出佩刀来,一刀砍断了檑木一角:“你等不去,不怕百姓戳脊梁骨,我还怕呢!”

见王公公要阻拦,张时彻将他拉住了:“让他去。”

“万万不可,”王公公道:“岂有堂堂大明国公出战倭寇的道理?再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如果出了事情,谁能担待?”

张时彻却哼了一声,努了努嘴巴。王公公一偏头,才看到徐鹏举居然点了三千人随他出城作战。

三千人对战七十二人,也不怕说出去笑话,徐鹏举虽然表现的虽然大义凛然,但实际上还是畏敌如虎的,也更惜命。

就见徐鹏举穿着大红罩甲,头戴紫金头盔,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手持方天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张黄盖而出,但看人物还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

城门一开,徐鹏举在众军士簇拥之下,雄赳赳气昂昂而出,瞧见眼前这些人物猥琐的倭寇,不由得趾高气昂道:“呔!尔倭奴安敢犯大明!岂不知天兵所降,叫尔等顷刻化为齑粉!”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倭寇跳到了徐鹏举的马前,距离他约莫有个五六十米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上身赤、裸,仅穿兜裆布,又跳跃又蹲伏,嘴里发出“咴儿咴儿”的声音,极尽挑衅之能事。

徐鹏举大怒,手一挥,只见身后的官兵弓弩齐发,却被这倭寇左躲右闪过去,甚至还徒手接了一支箭,不过还是有一支箭角度刁钻,一下子插到了他的屁股上。

官兵不由得放声大笑。然而还没有笑完,就见这倭寇伸手将屁股上的箭矢拔了出来,只因大明弓软矢轻,这一箭插到他的屁股上,却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这倭寇居然撅起肥硕的屁股来,啪啪把自己的肥臀打得震天响。

倭寇有兴致拍着屁股嘲笑官军,实在是滑稽而让人瞠目结舌的画面。那城楼上的张时彻和王公公都忍不住拍案而起,气得脸色铁青。

然而最愤怒的还是徐鹏举,他只感觉自己被大大羞辱了,就要指挥军队杀过去将这各狗杂碎碎尸万段的时候,却从背后传来海螺被吹响的声音,霎时间一群倭寇从两翼包抄而来,四面伏起,像蝴蝶的翅膀徐徐张开,一下子就让官兵惊溃不已。

倭寇的埋伏和突袭如此猝不及防,因为徐鹏举和所有官兵的目光都被那个**的倭寇吸引住了,根本没有人发现倭寇偷偷埋伏在了两侧,一下子发起了攻击。

倭寇不仅擅长突袭,而且擅长长驱直入,他们舞刀进攻,将马背上的官军杀得叫一个人仰马翻、慌乱不堪,惨叫着翻身下马,满地打滚,还把身后的同袍撞倒。

只见倭寇的长刀刀身长五尺,后用铜护刃一尺,柄长一尺五寸,共六尺五寸,而官军的腰刀,长仅三尺二寸,只有倭刀的一半。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况且日本刀素来精良,其锋锐大概仅次于西亚的大马士革钢刀,一交手就把官军的刀枪都砍断了,而杀人那更是又稳又准又狠又快。

但见血花飞溅,大明官兵惨叫着落马,被倭寇一刀一个杀得是惨不忍睹。那数千人的队伍就这么被倭寇冲散,一溃千里,七零八落,而更让人惊骇的是,大部分的人还都是互相踩踏而亡,只一个倭寇逼近,一群人就惊慌失措屁滚尿流地退后,拥挤中不知多少人丧命。

而等两翼的倭寇汇合之后,为首的倭寇又吹响了海螺,然后又挥舞起手中的折扇来,扇柄一朝下,他们就跳跃七八步逼近,然后骤然倒转刀锋迎头砍下。霎时一片刀光,而刀下已经死伤数十官兵。而随着扇子左右摇摆,倭寇还会跟着左右跳跃——以一种奇怪的步伐和路线,朝着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官兵逼近。

在楼上观战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倭寇整齐划一的阵型和挥刀方式就像建了一堵刀墙似的,墙翻过来便死伤一片,官兵根本无从抵御。

徐鹏举早在倭寇从两翼夹击的时候就落下马来,幸赖贴身侍卫拼死保护,将他从倭寇的刀下解救了出来,然而这些倭寇也知道他就是头儿,那刀阵就明晃晃冲着他的方向而来,有一刀还真的从他的头盔上削过,将那顶紫金头盔扫落在地上。

徐鹏举再也顾不得他所谓“从先祖那里继承”的头盔铠甲了,屁滚尿流地往城门逃窜,大叫道:“快开门,快开门!”

大门打开,没进来的人都想往里进,进来的人都大喊着快关门,看着徐鹏举进来了,王公公就下令闭合大门。

“还有一千人没进来呢!”张时彻大叫道。

“总不能把倭寇也放进来吧!”王公公道:“在门外都对付不了,放进来了还有什么办法?!”

张时彻哑口无言,只听着城下千人扣门不止,哀嚎不已,然后被倭寇无情杀溃。

与此同时,陈惇和成远带着五百团练赶往南京,因为南京的烽火台已经点燃了十二台,这几乎等同于勤王的求援信号了。

陈惇他们只以为围在南京城下的兵马有成百上千之多,没想到一路上遇到逃难的郊区百姓,都说倭寇只有几十个,不到一百个人。这让陈惇觉得不可置信,南京守城的军士加起来有八万人,八万人对付不了几十个人?

陈惇他们没敢贸然兵临南京城下,他们一面排兵布阵,一面打听敌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萨摩倭寇

乌蒙蒙的天空飘着雨,带着斗笠的倭寇正在泥泞的道路上快速跋涉,偶尔有一个摔倒后又迅速爬起来,保持着整齐的队形。

“冲田君,冲田君!”

冲田信回头一看,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源二,从后面一步一滑地上前来,道:“大人,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这样下去,雨天路滑,身后已经没有明军了。”

这支倭寇队伍发现南京城不会被轻易攻下的时候,就打算撤离,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杀死了一千多的明军,虽然自己人不曾折损,只有六个人负了轻伤。他们撤离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而明军果然不敢开门来追,随后他们的行军速度加快,只半天时间便行了六十里。

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毛毛细雨,秋天的雨飘在脸上冰凉冰凉的,然而对于正在行军的倭寇来说,这样的雨恰到好处,一丝凉意,正好可以洗刷身体的疲惫。

然而在南京城下已经战斗了整整一天,又行军半天,实在是达到了身体的极限。

听了源二的话后,冲田信抬头看看天,天空依旧阴晦,便摇头道:“在这里不能休息,到前面找个村子再休息。”

一路沿江而下,前面的村子似乎很遥远,天已经完全黑了,还没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们在抢夺而来的地图上找来找去,就是不能确认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准备等天再黑一点就辨认星斗的时候,忽然听见草泽之中,传来簌簌的声音。

“那儿。”源二用手指着对面,他和两个人扑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高兴地跑回来,他们抓到了一个当地人,这人说不远处就有个村子。

“饶命,”这个长相黑粗的当地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饶命!”

“你乖乖的,饶你不死。”冲田信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是哪里?”

这大个子胆子稍微回来点:“这、这里是胡家庄。”

“胡家庄……走错了路,”冲田信把地图拿出来就着灯光在图上找:“还有四十里,今晚就住村子。”

冲田信问他村子在哪儿,这人哇啦哇啦大声说几句,使劲拍着胸脯,示意可以带他们过去,倭寇们十分满意,用绳子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牵住了,命他头前带路。

大黑个子一边恳求不要杀他,一边保证把他们带到地方,穿过一片池塘,他们来到了大个子说的村子里,静悄悄的,四连靠近村子时,村口的狗发出一阵乱吼,他们也没在意,在村口时停下来了。

村里还有若干盏灯,倭寇们摸到村里的时候,最先扑向那些亮处,然而亮处并没有人,倒是从西北角有说有笑走来十几条汉子,似乎刚刚从田里劳作归来。

倭寇们顿时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扑了上去,这些汉子吓了一跳,一看是倭寇,纷纷大叫着转身就跑,一个个像是长了飞毛腿似的,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下就跑得老远。冲田信见此,总算是放下了疑心,把手下人唤回来,让他们不必再去追。

倭寇们选中了村子里的祠堂,祠堂的空间挺大,中间是个天井,围着天井的回廊,他们燃了两堆火,将从村子里搜刮出来的牛羊烹煮了,然后又发现了村民自酿的浊酒,各个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便都陷入了昏睡中。

火已经快熄了,只剩下一些星星点点的火苗,围着火堆横七竖八的躺满倭寇。这些人睡得很香,发出阵阵鼾声。

等到陈惇带兵静悄悄地走进祠堂,一声不吭地便将这七十二个倭寇绑了起来。

“练总,”官兵将黑大个翻了过来:“练总?”

“估计也喝了蒙汗药了,”陈惇道:“这些倭寇疑心大,比上次那一拨难骗,应该不是一个地方的。”

成远哈哈笑了一声,才从地上翻起来:“我吐出来了。”

成远便是那给倭寇引路的黑大个,将倭寇引入空无一人的胡家庄还不够,又用十几个人假扮百姓仓皇逃跑,如此才算打消了倭寇的疑心。倭寇饮下了撒了蒙汗药的浊酒,一个个昏死过去,陈惇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一网打尽了。

“就这么几十个鸟人,”陈惇道:“在南京城下大摇大摆傍若无人,还杀了数百官军?”

成远从地上捡起扇子道:“这些倭寇和普通的倭寇不一样,他们有专门的阵法,以扇子为号。”

成远已经从卢镗那里得知,倭寇也有精锐和杂牌之分。受过专业训练的倭国武士,不仅擅长单兵作战,而且也擅长团队作战,他们有一些阵法,比如什么鱼鳞、偃月、方圆、雁行、长蛇阵等,但对大明军队杀伤力最大的就是“蝴蝶阵”,而判断倭寇会不会使蝴蝶阵的办法很简单,只要看倭寇中有没有人舞扇子便可。那手持折扇之人,便是这种阵型的指挥者。

大明军队到现在还没有一种有效的抵御办法,一遇到蝴蝶阵,几乎士气崩溃,噤若寒蝉。

“这有个人醒来了!”

源二从昏睡中惊醒了,他抬头就发现四周的官兵,随即惊恐地大叫起来,陈惇立刻将枪口塞进他嘴里:“想死还是想活?”

见源二额头上冒了一层大汗,眼神游移不定,陈惇就点燃了火绳——

源二呜呜乱叫起来,浑身发抖。众人突然闻到一股臊味,低头一看发现他竟然尿了裤子,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倭寇之中,还是有怕死的人,”旁边一个人就道:“听说倭寇顽抗到底,被打得只剩一个人了都不肯投降,举刀自尽是常有的事情。”

“不不不,那是他们萨摩人,”源二极力辩解道:“我是平户人。”

倭寇绝大多数来自日本九州,其中以平户地区居多,平户就是恶名远扬的“海贼八幡船”大本营,“八幡船”是因海盗悬挂的旗帜得名。西方的海盗挂“骷髅旗”,日本的海盗挂“八幡大菩萨旗”。而平户地处日本九州的西北部,与亚洲大陆距离最近,长崎港距淞沪只有八百六十公里,所以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平户一直是日本海外贸易和的门户,同时也成了海盗的码头。现如今的日本战国时期,平户的大名松浦氏据此风水宝地,豢养本国海盗,也不排斥外来投靠者。而投靠者中势力最大的就是王直。

但除了平户,地处九州岛最南端,也是全日本最西南的萨摩地区是战国时期的强藩,民风剽悍,大抵来说,相当于日本的斯巴达人,因为崇尚武力,勇猛无畏而且轻生。好生恶死是人之常情,不过萨摩州民俗却不一样。谁犯了大罪,官府不需要囚禁他,只要告诉他,你罪大当死。那么这个人答应一声就回家剖腹自杀,没有任何犹豫。但萨摩人如此并不是注重气节的缘故,而是其一方水土的风俗。

据源二所说,如今萨摩、大隅正是战火烧得如火如荼之际,萨摩诸侯岛津氏为了统一全境,和蒲生氏和肝付等反抗势力打得不亦乐乎,战败的大名和家臣不外乎有两种结局:被杀戮和被放逐。侥幸逃生的亡国武士一下成为浪人,在本国无立足之地,只好漂洋过海做起倭寇来。而这些来自萨摩的倭寇又跟平户的完全不同,因为他们打起仗来真不要命,大多都是自杀式攻击。

“也就是说,王直在萨摩招了一批倭寇,”陈惇道:“这些人听王直的话吗?”

“他们听长兴太郎的话。”源二道。

“长兴太郎又是谁?”成远道。

“长兴太郎就是岛津氏的义子,”源二道:“母亲是岛津氏的女人,父亲是你们明国人。”

“你们要去什么地方?”成远就问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还有四十里,是下一个目标?”

“长兴太郎让我们去白马镇汇合,”源二道:“我们在途中迷了路,要不然今晚就能到。”

陈惇点了点头,用枪柄将他砸晕,然后开始扒他的衣服。

成远围住了他,问他究竟要做什么?陈惇一边扒,一边把地图摊开,指着地图说:“你们看,这是我们的位置胡家庄,距离白马镇只有四十里,强行军只要三个时辰左右就能赶到,倭寇在白马镇有主力,既然要求汇合,很有可能是遭遇官军围剿,需要增援,说明白马镇的倭寇兵力虚弱,如果我们等到明天,那么很有可能倭寇还有其他方向的援兵会先赶到白马镇,如果我军今夜袭击白马镇,倭寇猝不及防,胜利的把握就会更大。”

“至于我们如何才能让他们猝不及防,”陈惇看着被扒了个浑身赤**干净净的源二,露出一个咪咪笑容来:“自然要改头换面一下。”

众人将斗笠带上,换上了倭寇的单衣花布衫,捡起了倭寇的长枪、弓矢和日本刀。

“这……兜裆布就不用穿了吧。”有人嫌恶道。

陈惇哈哈笑道:“你想穿就穿,人家这兜裆布是一穿一辈子不换的。”

盔甲是只有倭寇头目才能穿戴,陈惇将冲田信的红锁金短袄脱下来,这家伙里面还穿了一层铜甲,束生牛皮,一套居然有数十斤重,穿上根本走不动路。

陈惇就只换上了一层铜甲,这样方便长途奔袭。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沈长兴

吴江县,中军大营。

胡宗宪的地图上,用黑旗标注的倭寇是从昆山之围中撤出的,他们径直突破了第三道防线,向南直隶腹心之地发起进攻,而胡宗宪急遣三支队伍追击,中途中了倭寇埋伏,溃败了一支卫所官兵;胡宗宪大怒,换上了自己的亲兵,但仍然无法制止败兵逃亡,而倭寇的进攻越发凶猛,消息也传得越发不及时了。

“武进区怎么还没有回信?”胡宗宪已经是第三次发问了。

“大人勿忧,”手下参将就道:“武进区有驻军,而且您还调了湖州千户所去防守,倭寇不会越过去的。”

在淞沪的战局很顺利,卢镗在常熟大败倭寇,和汤克宽拟向汇合,一下子歼灭了四百余寇,这支被击败的倭寇队伍很重要,因为他是王直的义子毛海峰亲自指挥的,而毛海峰仅以身免。

“大人,大人!”亲兵走进来,面如土色:“南京警报,倭寇兵临南京城下!”

胡宗宪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头晕目眩:“倭寇怎么会跑到南京?武进不是有三千兵马吗?”

“湖州千户所的马骐跑了!”亲兵道:“他听了曹邦辅的话,撤军了!”

“无耻,无耻!”参将大怒道:“他是不敢和倭寇战斗,无耻至极!”

武进一打开,镇江就暴露在眼前,南京就可以长驱直入,胡宗宪脸色惨白:“倭寇兵临南京城下,千古未有之事……这是我造成的,我死无骸骨矣!”

他还不知道的是,如果仅仅是倭寇兵临城下也就罢了,问题是倭寇攻击安德门,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杀伤一千人官军,这才是千古未有之事。

胡宗宪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抗倭策”,这是他提出的抗倭主张,简单说来重点在向朝廷讨要更多权力上,比如选武将,任文职,分道统兵,各负其责。论功行赏,而且要论奇功,破格升赏等等——现在看来,他胡宗宪因为纵倭入南京这件事,别说是提升了,就是能不能保全现在的职位,都也未可知。

黑夜之中,陈惇和成远带着团练的三百军士摸黑前行,他们离开了胡家庄,留下二百人看守倭寇,并通知官军,剩下三百人则开始向白马镇搜索前进,他们被成远编成了三支队伍,一支担任前卫,一支在右翼机动,还有一支在左翼充当预备队。

士兵们一队队整齐划一地走着,他们的队伍从深夜走到天明,天还未亮,寂静中只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路边草丛树叶上的露珠打湿了士兵们的肩头,而脚上早都是泥泞不堪了。

“前面就是白马镇了。”成远又看了一遍地图。

前面跑来一个士兵报告说有情况,陈惇立刻向镇口跑去,到了镇口,他们蹲在一个地形较高之地,向外看去,只见对面乱糟糟的过来百十来号人,都是剃着半月形头的倭寇,走在最前面的倭寇还打着一面旗帜,那旗帜十分古怪,长方形的,上面绣着“永乐通宝”四个大字,当然别笑话倭寇把钱号绣在旗子上这么愚蠢的事情,战国时候不是一支诸侯这么做。

后面的队伍很快跟上来,他们刚才还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样子,但到了镇子前方的小丘陵前,忽然变化了队形。

陈惇示意隐蔽,然后低声说:“看来对面是官军……咱们先不要急着出去,注意隐蔽。”于是所有士兵都压低身子,将弓箭和火铳准备好,果然气氛越来越紧张,倭寇的右前方终于冲出来一队官军。

似乎倭寇和官兵都知道要抢占先机,官军在那边打枪为号,枪声就是信号,官军的火铳噼啪啪地爆响,一片火光之中,倭寇立刻倒下,他们是主动倒下的,不是被弹药打到的,等到硝烟散去,就有一个倭寇用鸟语大吼了起来,一支长箭破空而去,“啪”地一声将官军的掌旗兵一下射倒在地。

“冲啊!”

“杀呀!”

在为首的倭寇的指挥下,一众倭寇乱叫着杀过去了,倭寇没有被这一阵乱枪给打蒙,反而是官军只听到一遍杀声,不知道有多少人杀过来,顿时两股战战,转身就跑。手提长刀的倭寇,如疯虎一般朝官军猛扑过去,转眼便连杀数人,而周围的官军根本不敢招架,连连后退。

就在官军接连后退的时候,远处的破庙里忽然又冲出一支二三十人的倭寇队伍来,从侧翼拦腰向官军发起猛攻,受到这股倭寇的打击后,官军便更乱了,不少人丢下枪,转身就跑。

“怎么办?”陈惇身前的弓箭手道:“要不要冲出去?”

这股人马将官军给截断了,被包围的官军几乎丧失了战力。眼看着结局似乎已定,而陈惇却摇头,指着一个穿着红色铠甲的人道:“别急,别急,你看官军的将领没有跑。”

官军都在抱头鼠窜,唯有这个红衣将领独步马上,似乎对眼前的败象视若无睹,下一秒,他就动了!只见他撒了缰绳,弯弓搭箭,右肋与腰脊绷成了一条直线,一支箭就“嗖”地一声向前推去,整个动作奇快无比,这箭也如流星追月一般奔着倭寇而去了!

下一秒,就见那个举着长刀想要砍断官军旗帜的倭寇就被射穿了,甚至还随着箭势一下子后退了四五米远,方才睁着不甘的眼睛,颓然倒下。

红衣将领根本没有停顿,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又一个倭寇应声倒地。

第三支箭是朝着被倭寇围在中心的倭寇头目而去的,但那个头目离得远,箭只是擦着他的头盔而去了,但却将这头盔击落了,陈惇还没来得及为这出神入化的箭法喝彩,目光就不由得一滞,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冲上了脑袋。

因为这个掉落了头盔的人露出了脸,陈惇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尸横遍野的大街小巷,摇摇欲坠的青石瓦房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而复仇的熊熊火焰从未停止燃烧——他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得到惩罚,他无时不刻不想亲手结果了这个人!

沈长兴!

他就是长兴太郎!

陈惇从南洋打听到了一些消息,知道沈长兴在东海有一个收存货物及瞭望的据点,如果没有王江泾和淞沪之战,他原本就打算在五月份乘季风出海,寻找这个据点的。

但现在上天垂幸,他不需要去寻找了,这个人就在他的眼前。

陈惇抄起腰刀就冲了下去,身后的人已经准备好的一排弓箭没有放出去,成远一挥手,所有人收起弓箭火铳,拿起腰刀也大喊着冲了出去。

这下彻底吓破了官军们的胆,他们纷纷扔掉刀剑,撒丫子往后跑去。

连那马上的红衣将领也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眼看面前的倭寇居然又多了一队援兵。然而还没等他喝住逃跑的手下,就见大反转来了,只见这些新加入战局的倭寇,竟然转过身来,挥刀向倭寇同伴杀去。

别说是官军猝不及防,倭寇更是丝毫准备都没有,十几个倭寇还大叫道:“自己人,杀错了!”

“没杀错!”成远一刀将一个倭寇的胳膊砍断:“杀的就是你们!”

那倭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直挺挺地砍倒在地。

成远连杀两人,很快又有两个倭寇冲到他面前。这两个倭寇地配合很不错,两把长刀从他的胸前插来,一左一右,一丝风也不透,逼得成远不得不后退了几步,却慢了半拍,被倭寇的刀在肩膀上画出条口子,逼得成远猛地旋身。躲开来自右面劈砍而来的长刀,随后趁敌人力量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强步上前。一刀砍断倭寇的手臂。

倭寇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成远迅速转身,面对左侧敌人,这个倭寇显然武艺高强,连续变幻花招,迷惑性动作很强,但被成远找到空隙,一刀就刺向他的胸膛,这倭寇来不及躲避,只好用刀格挡,然而长刀只好攻击,并不好阻挡,就让成远的快刀一下刺进他的小腹,刀尖穿透了他的身体。

而此时的陈惇,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剃着半月头的沈长兴!

他的腰刀挥出去,将挡在他面前的倭寇砍了头,鲜血顺着刀锋往下滴,突然而然的大乱让倭寇也陷入了惊慌,而沈长兴这个倭寇首领一面大喝,一面召集人准备布阵,这时候只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将他从倭寇群中一刀劈开!

沈长兴就地一滚,避开了几乎削掉脑袋的刀锋,回头一看,不由得牙根一紧:“……陈惇?”

这个名字仿佛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魔力,让沈长兴感到了一种你死我亡的决绝,他哈哈大笑一声,眯起了一双吊捎眼:“来吧,来吧!你要找我报仇,那就来吧!”

陈惇大叫一声扑了上去,沈长兴一枪就向他小腹刺来,轻轻一磕,居然是虚招,陈惇仿佛料到了他的招数,侧步避开,然后架住了迎面砍来的长刀,但他不等刀落实,轻轻一转,刀光掠过,往沈长兴的喉咙擦去。

没有想到陈惇的斜侧又出现了一把刺刀,转眼就要插到他的腰子上,陈惇不得不收回腰刀,扭身让过这刁钻阴毒的突刺,他后退两步,却见沈长兴正跳到半空中,提着刺刀准备横刺他的小腹,陈惇倒转刀锋,反手握刀,将这刺刀格开。

第一百五十章 大明名将卡

“呼呼——”雪亮的大刀在阳光下闪耀,陈惇和沈长兴死死战在一起,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拼杀了,特别是沈长兴背后还有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倭寇,与他结成一个小团体,互相配合,眨眼间就在陈惇身上划出了五六道伤口,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们周身,然而血光中,陈惇没有半分退缩地向沈长兴的方向杀去。

“哈哈哈哈哈,”沈长兴放声狂笑道:“是我放倭寇入了绍兴城,是我让倭寇洗劫了会稽,你爹也是我让人杀的,你来杀我啊!”

陈惇双目通红,翻江倒海的愤怒和痛苦让他的神经几乎炸裂——他浑身是血,血红的衣服,血红的脸膛、血红的眼珠、血淋淋的腰刀,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感到心悸。

他的敌人也被他以命换命的的气势上压倒,不由自主一步一步被逼得后退。

沈长兴见势不妙,将手中的扇子一摇,道:“结阵!结阵!”

只见霎时间海角吹响,数十个倭寇跳跃着聚集在了沈长兴身前,他们摆成齐整的三列,沈长兴就在前方一手持长刀,一手挥舞扇子,随着折扇的变换,所有的倭寇挥刀而起,朝下劈砍——

陈惇背后一双大手将他提了起来,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避开了倭寇的刀阵,而避之不及的官军就惨嚎着死在了这一堵刀墙之下。这些倭寇的劈砍又快又恨,只见白花花一片,根本没有看清动作,便有数不清的人成了刀下之魂。

远处的红衣将领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在仔细研究这些倭寇的阵法,之前他在山东的时候所见的倭寇阵法,与这个大不相同,也很容易破解,但自从来了南直隶,遇到了两次倭寇,两次都使出这种怪异而杀伤力巨大的阵法,第一次他没看清楚,这一次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已经发现了一点,倭寇在江浙沿海一带不比在山东,山东的倭寇比较容易被官军剿灭,因为山东地形平坦,官军只要大部队围剿,倭寇只能被剿灭,而浙闽沿海多山陵沼泽,道路崎岖,兵力不易展开,而倭寇又善于利用地形设伏,好短兵相接,所以倭患十分剧烈。

而他现在又看到,在这个阵法中,倭寇充分发挥了长刀的优势,因为官军的主要武器是长枪与腰刀,这种刀对上倭刀就属于‘短器难接’,你腰刀还没够着对方,就被别人的长刀给咔嚓了,但若用长枪,却并不便捷,因为倭寇是协同作战,一旦被倭寇闪过逼近身前,就只有等死了。

而且他还发现,整齐划一的战术动作要比个人武勇重要的多。

成远将陈惇拉了回来,他面对倭寇的阵法,也吹响了哨子,三声短促的哨声之后,团营的士兵立刻退回到他身后,随着他一声令下,顿时列成了三排。

只见第一排的人卧倒,第二排跪下去,第三排的人则站立着射击。第一排的士兵首先发射火铳,然后第二排、第三排依次射击。在二、三排射击时,第一排的射手就可以从容装好弹药,进行下次射击,在三、一排射击时,第二排的射手又可从容装填弹药,这样三排轮流射击,火力几乎没有停歇,完全克服了火铳射速慢的弱点。

其实这法子并不新鲜,当年第一代的黔国公沐英就是用这种法子,大破蛮族的大象阵。

随着火枪发射子弹的轰鸣声,红衣将领眼前一亮——他倒不是为了三段式射击而惊叹,而是看到了这些人发射火铳正是在最好的时机。因为当倭寇分散的时候,火铳的威力体现不出来,让射击变得极为困难。射手们要费劲瞄准,而火铳最难的就是准头,而现在这些倭寇结成一个密集的阵型,目标明确而集中,就算瞄准甲不中,却也能打到旁边的乙,弹药是一点都没有浪费。

而且让他还觉得惊讶的是,这些人手中的火铳似乎没有一个炸膛的。

都已经打了五六轮,最少也有数百发弹药打了出去,但没有看到一个炸膛的,而且还不烫手。

倭寇就算是阵法再强,也不能面对密集的弹药攻势,一下子伤亡了数十人,被迫分开,四处逃窜了起来,见倭寇分散了,红衣将领才暗道一声可惜,一箭射过去,将一个从他马前经过的倭寇射死,又呼喝手下的官军:“杀倭寇!计首赏赐!”

白色的硝烟还未散去,陈惇已经死死地扑向了那个肩膀上中了一弹,想要逃窜的身影。他饿虎扑羊一样将沈长兴摁倒在地上,却不防这家伙一手竟握着短刀,从隐蔽的方向一撩,一下子将陈惇的大腿划得鲜血淋漓。

疼痛让陈惇更加用力,他死死捏住沈长兴的脖颈,然而却不由自主感到力松劲泄,因为他方才太过拼命,捏着腰刀同四五人打斗了足足二刻钟,让他的一双手臂已经难以用力,这一瞬间的松泄让沈长兴察觉到,顿时犹如猛虎下山一般将陈惇翻下身去。

陈惇脑袋磕上了一块尖锐的石头,顿时头晕眼花,一片金星中只感觉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竟也抄起匕首朝着沈长兴的眼睛急刺,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让沈长兴急速收回了刺向他的短刀。

陈惇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知道自己的左眉已被他的短刀划破,幸亏他要闪避自己刺过去的匕首,才失了准头,否则左眼已给他刺瞎了。

陈惇骇异的同时,更加激发了怒气,他在沈长兴的大腿上也有如脔割一般剜去了一大块肉,疼得他嚎叫着胡劈乱砍,却没有再砍中陈惇的任何地方。

“从绍兴城破那一天起,你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借来的,现在到了该还的时候了!”陈惇终于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中,他盯着哀嚎不已的沈长兴:“这一刀,是替绍兴城中无辜惨死的百姓报仇!”

他的匕首在沈长兴的胸膛里翻搅了一圈,看着他因痛苦而狰狞的神色,又狠狠插进去:“这一刀,是为了所有因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死者已矣,而生者的痛苦,没有人矜免!”

只见沈长兴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溢出了微弱的嘶嚎声:“……你真以为,绍兴城只我一个人,便能将倭寇放入?”

陈惇看着他,眼里的快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尽是无穷无极的厌恶,“我知道不止你一个,那些海商,以及他们背后的大族、大户,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沈长兴,陈惇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说完,陈惇便拔出匕首来,重重一刀插入了他的心口,沈长兴圆瞪着双眼,在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瞧见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随即身体一阵抽搐,然后气绝身亡……

剩余的倭寇见到他们的头领已死,百般尝试突围,均被密集的火枪所阻击之后,便都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出现溃退。大势已去,倭寇们终于不再磨蹭,纷纷扔掉背上的弓箭,抱头鼠窜。

“追击!追击!”马上的红衣将领看到这一幕不再迟疑,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全线追击。

官兵便胡笑一声,杀声震天地冲了出去。

陈惇几乎已经力竭,他仰躺在地上,只感觉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喝点水吧,”红衣将领纵马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方才从马背上取下水壶,递了过来。

陈惇道:“麻烦你送佛送到西吧。”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经沙哑了,喉咙更是疼地厉害:“我嘴张着呢,啊……”

这红衣将领似乎完全没想到陈惇居然连送到嘴边的水壶都懒得接过,直直怔愣了一秒才哈哈一笑,从马上跳下来,蹲在陈惇的身旁,将一壶水倒入了陈惇口中。

陈惇咕嘟嘟一饮而尽,擦擦嘴巴,长舒口气道:“可算活过来了。”

这将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陈惇被盯得莫名不爽,道:“看什么看,我头顶有花啊?”

“你的伤口太多了,需要马上治疗,”这将领道:“烂泥田里的水有毒,你的伤口更是雪上加霜。”

陈惇这才哎呦呦叫唤起来,“……疼死我了!”

这将领将他的披风取下来,把陈惇裹在披风里放在了马背上,陈惇身下的军马似乎有些反应,颠簸了两下。这将领摸了摸军马的耳朵,“从这里到芜湖也就半个时辰,很快就有医士来救你了。”

陈惇只感觉脑袋昏沉沉地,却抓住了最后一点清醒:“那个匪首的脑袋割下来我要……身体就喂狗、喂猪、喂鱼虾……”

这将领就道:“好,还有什么吩咐?”

“你叫啥?”陈惇的眼皮垂下来。

“我叫戚继光。”

陈惇隐约听到了这个声音,他还道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戚继光,的确有个戚继光,有个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戚继光。

他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这辈子再努力一点,是不是能收集全了大明名将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功名非我意

陈惇醒来大概是闻到了大锅炖野鸡的味道,他醒来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裹得像个蚕蛹,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处理了,以大腿上的伤最严重些,动一动仿佛抽筋似的疼痛。

陈惇闻着饭香,肚子饿得咕咕叫,听外头嘻嘻哈哈的声音,分明是官兵得到了犒赏,不仅有大鱼大肉,还有每个人二十两银子的赏赐。

不一会有人端着饭菜进来,看到他醒了也没说把他扶起来吃一口饭,直接出去报告了,等戚继光从门口进来,才发现陈惇艰难地用两根指头夹着一块牛排往鼻孔里送。

戚继光哈哈一笑,陈惇转头看见是他,好不容易夹起来的排骨又顺利滑落在了盘子里。

“戚继光?”陈惇试探着问道。

“正是。”见眼前这人承认,陈惇心中难免激动……那心情仿佛上了飞车一般,让他嘿嘿嘿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久仰久仰,”陈惇见对面的人仿佛被他骇住了,才急忙收敛了一下:“戚将军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

没想到戚继光却一脸认真地反问道:“我自来都在山东,任登州卫任指挥佥事,直到这个月才调来浙江,不知道小兄弟你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大名的?”

陈惇不由得一愣,但见眼前这人,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一张国字脸线条粗糙,肤色粗黑,但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耸,五岳朝天,行止分外威严,让人不自觉就忘记了他的年龄。

谁知道这么年轻的人就是以后的国之干城呢,他可是史书中被认定“未尝败绩”的大将,不论是南倭还是北虏,都俯首于他的戚家军。

陈惇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由得道:“这个……英雄人物,一见就知道老兄你是个英雄人物,将来建功立业,名镌金石,指日可待啊!”

戚继光摇头道:“功名非我意……”

陈惇满心等待他说出“但愿海波平”一句,却没想到这家伙道:“那些早晚都是掌中之物。”

陈惇咳嗽了几声,偷偷擦汗道:“你这个自我认知还真……没有错。”

外头一阵呼喝声传来,陈惇就道:“那些都是你的兵?”

戚继光作为一个四品的佥事,很早就展现了过人的才华,十六岁继承了祖上的职位,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进署都指挥佥事,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个卫所,统辖上万人马。

他在山东防御倭寇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被胡宗宪发现,今年年初便准备将他调来浙江,不过他的军籍要从北京的都督府转到南京的中军都督府,所以又耽误了一些时间。戚继光在南京待了一些日子,都督府的人办事效率低下,而且索要贿赂,直到淞沪之战开始,苏州打得如火如荼,这边的手续才算勉强办好了。

结果胡宗宪那边想要调他,但总督曹邦辅的严令下来,不许任何的指挥佥事、同知擅自驰援苏州,戚继光只好留在南京,等待分派的人马,像他这样的四品佥事,可以得到三千人,但很不幸的是,南京老爷兵们散漫怠惰,畏敌如虎,戚继光训练了大半个月,总算不是见到倭寇就抱头鼠窜的模样了,但还是不任战。

陈惇这才点头,心道原来是刚接手,那赫赫有名让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家军”,还没练出来呢。

既然军队还没有练出来,陈惇就道:“……那老兄你对倭寇的阵法,就是那个蝴蝶阵,有什么想法吗?”

戚继光严肃道:“倭寇一个人自然难以抵挡官军,他们结阵就可以充分发挥倭刀的优势,其长枪、长刀在阵法中完全克制我军,几乎可以说所向披靡……所以这个什么蝴蝶阵其实也不算什么高明阵法,只是注重号令和进攻,而且能充分发挥武器的长处罢了。”

陈惇连连点头,心道不愧是名垂千古的大将,一眼就看出了阵法的关窍。

“所以破解这个蝴蝶阵的诀窍就在于克制他们的兵器,使他们的长刀不能近身。”戚继光总结道。

陈惇心道你那个鸳鸯阵就是这个理念,但不知具体操作:“有什么办法吗?”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绷着脸道:“……还没有。”

陈惇差一点从床上栽下去。

“这个不急……”陈惇又擦了一把汗,道:“哦不,这个还是挺着急的,咱们快一点想出对付蝴蝶阵的办法,东南沿海的百姓就少受一天荼毒。”

陈惇对戚继光的“鸳鸯阵”是慕名已久,他曾经看过韩国棒子们演练据说是《纪效新书》中所得的阵法,但实际上不具其形,更不传其神。

且说苏州城中,胡宗宪对着前来报信的人道:“……你再说一遍?”

“苏州团练使在胡家庄生擒了那兵临南京城下的七十二倭寇!”这人道:“随后又与都司佥事戚继光的人合兵一处,围歼了一百三十余倭寇,匪首枭首。”

胡宗宪这下才感觉到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但他也知道悬在自己脑袋上的一把剑还没有落下去。

自从知道南京城下损失一千官兵,魏国公徐鹏举受伤之后,胡宗宪就再没有心思指挥战斗了,他知道但凭南京城下之辱这一件事,就能抵过自己在淞沪战场所有功劳——受了惊的南京会将所有的罪责都怪在他的头上,认为是他胡宗宪将倭寇放进来的。

胡宗宪再遣大军已经没有用了,那七十二个倭寇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南京,又流窜去了其他地方。

而胡宗宪深知,问题的根源也不在这七十二个倭寇身上。

这些倭寇的战斗力固然是高,可是以几十人的规模,就搅的整个南京城混乱不堪,也实在是匪夷所思,难道偌大一个南京,竟无一支劲旅能与之抗衡吗?

南京城下发生的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太祖时横扫宇内,威震八方的强大都司卫所军队,已经沦为战不能战,守不能守的摆设了,以及屡建功勋、名垂千古的国公国侯的后代,已经都是一群有百害而无一用的废物了。

南京城所有军队加在一起,七拼八凑,也不过四五万人,每月却领着八万人的军饷,而这五万人也是以老弱病残为主,要么瘦小羸弱,要么年纪老大,连盔甲的重量都禁不起了。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抵御外敌呢?

倭寇的到来,是戳破了这一切谎言,露出真相的时刻。

所以依靠谎言而生的人,他们又怎么肯放过胡宗宪呢?

兵部尚书张时彻和守备太监王公公还没有动,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先跳出来,纷纷上疏北京,弹劾胡宗宪纵敌深入,罪不可恕,他们不仅将倭寇兵临南京的责任推到胡宗宪身上,而且将南京损兵折将的罪责也都指摘地一干二净,而一切的背锅人还是胡宗宪。“仅仅几十号倭寇,便在我大明朝的腹地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打到南京城下!年年剿倭,倭寇不仅没有少,反而成倍增长,我大明朝在东南陈兵十几万,又招募京营神枪手、涿州铁棍手、保定箭手、辽东虎头枪手、河间府义尖儿手、河南毛葫芦兵以及广西狼兵等等地方兵,都损兵折将,面对倭寇竟然束手无策,屡战屡败!三年时间到如今仍未将其歼灭!这到底是我大明的士兵无能,还是主帅无能呢?”

把南京城下死伤一千士兵的责任归结于胡宗宪瞎指挥、轻决策,这些勋贵将胡宗宪骂得体无完肤,而且南京的御史也害怕被问责,跟风而起,将胡宗宪这一次的淞沪之战说成是“毫无意义且使倭寇流毒于腹地的消耗战”。

问题是这些人不仅要洗脱自己的罪责,还妄图左右舆论,他们甚至找到文集报社在南京的分社,塞了一大笔钱,想要他们在报纸上发表他们批判胡宗宪的文章。

文集报社在南京刚成立不久,人员也算是新招募的,却是经过了层层选拔的,他们对新闻的了解是深刻的,尤其是这二十四个职员就在南京城里,非常清楚这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们将这些人的文稿和自己披露的真相连夜发往江阴总部,接到东西的总编金奎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没有选择刊登。

金奎在上一次巨大的风波中已经完全明白了新闻态度和立场的重要性,他对陈惇嘱咐的事情牢记在心,报纸上只发表激励抗倭、安定人心的新闻,现在稳定人心比什么都重要。

但金奎已经派人将这件事情悄悄告诉了胡宗宪,告诉他这些人的目的就是将罪责全都推在他胡宗宪身上,而且这些人不止找了苏州报一家,其他几分后起之秀的报纸,也被他们统统进行了贿买。他们文集报社可以保证绝不会发表这些别有用心的东西,但其他几家就没有他们的道德心了,他们很可能会刊登这些,而一旦百姓被这样的舆论煽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事实上,几分晚报的廉耻心比他们想象地还要低下,他们在报纸上公开了南京所谓“真相”,指责胡宗宪的淞沪之战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胜利,反而害得倭寇深入腹地,兵临南京,这样无能的军队不要说跟国初相比,就是孱弱不堪的宋朝军队也比它强一万倍!

因为支持抗倭而背井离乡的苏州人、上海人愤怒了,南直隶遭到流窜倭寇袭击的二十多个府州县的百姓、官员愤怒了,人们的怒火被煽动起来,大明国民的自尊受到严重的侮辱,怒火燎原,他们这一回没有骂倭寇如何如何的,而是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在淞沪抗倭的东南军队,以及这支军队的领导——总兵胡宗宪。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案开始

在南京城下发生的一切,以各种小道消息流传着,早上说战死八千,下午就是死伤一万二,那倭寇人数从五十六到三十六,人数递减着,官军死亡人数递增着……还有说那些倭寇身穿黑衣,行如鬼魅,会攀檐走壁,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传到杭州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些倭寇三只眼睛,三头六臂,活像是二郎神和哪吒的结合了。

等到几家报纸披露出所谓的“真相”,更是将这些倭寇的技能夸大到天生,将之比为剑客,就是那种伏于梁上,飞剑取人头的那种——当然这些文章的重点还是在官军无能,被倭寇攻破了淞沪,一直深入到腹地。

民怨沸腾,但胡宗宪已经顾不上民怨了,他更在意的是这事情在朝堂上的影响。

张时彻和王公公的奏疏据说还没有呈上,但可想而知他们也绝不会说胡宗宪什么好话,战败的责任总有人要担,不是胡宗宪就是他们,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都知道他们肯定会和南京的一帮勋贵们穿一条裤子。

江南总督曹邦辅此时一定笑破了肚皮,那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想着要弹劾胡宗宪不听节制呢,但现在根本不用弹劾,只要静等着南京发力就可以了。

唯一能帮他的就是赵文华了。

赵文华当然会帮他,因为他胡宗宪投靠了严党,这次的事情严党不兜着,则徐阶麾下的曹邦辅就会夺去大权,而严党在东南的一切根基就会被摧毁,东南的一切权益,严党都无法触摸,这是严嵩严世蕃父子绝对不能忍受的。

但赵文华在后方已经承受了曹邦辅的极大压力,如今又听闻了南京这事儿,还真是差一点就崩溃,跳着脚把胡宗宪从上到下慰问了几十遍,才动手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快马送了出去。

没想到这亲兵刚出去没多久,就万分狼狈地逃了回来。因为他从大门出去,没走一条街就被老百姓围住,臭鸡蛋烂菜叶子地招呼,还一边骂他的主子赵文华是吃人饭不拉人屎,光知道搜刮浙江地皮,不知道给浙江老百姓做一点好事,而且还让倭寇打到了首都——这事情居然传得老百姓人尽皆知了。

赵文华大怒,一边让亲卫出去抓那些胆大包天的百姓,一边大叫着要抓住幕后主使,不一会儿就有手下匆匆进来,拿着一张报纸,上面把南京城下的事情说得叫一个惨不忍睹。

赵文华气得七窍生烟,“又是报纸,报纸!把这些报纸的源头都给我查禁了!把那些煽动民心的奸人给我抓起来!”

手下几个按察使就道:“兵丁衙役已经全部出动,很快就能将他们捉拿归案。”

“你们俩赶快去审,”赵文华下令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把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谋揪出来!妈的……南京这帮莳花养鸟的人,想要推脱罪责,没门!”

赵文华即使贪婪无匹,心术奸诈,但他毕竟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人,如何看不出来这些报纸的幕后源头在哪里,那些主使又是什么用心?

“南京……推脱什么罪责啊?”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赵文华瞳仁一缩,随即恶狠狠地转过身道:“曹总督,这下你幸灾乐祸了吧?”

“我幸灾乐祸?”曹邦辅大步走进来,冷哼道:“原来赵大人也知道这事情是个灾,是个祸!”

他还不等赵文华跳起来,径自道:“倭寇从昆山突围而出,快速突破福山防线,不费吹灰之力便越过常州,分散成多股队伍,直达南直隶腹心,流劫徽、宁,最后出现在南京城下,杀伤上千守军,最后全身而退,无一伤亡,你倒是说说,这种灾祸,几时听闻过?”

赵文华怒道:“八万将士屯于南京,却奈何不了这么点倭寇,以至于魏国公及手下四个指挥、把总,连同他们麾下千余名将士,成了倭寇的刀下亡魂。这就是国家耗资千万养的精兵强将,连带着太祖陵寝都要蒙羞,还敢指望他们保家卫国吗?”

“八万守军奈何不了倭寇,胡宗宪手下的东南大军奈何得了了?”曹邦辅道:“要不是他胡宗宪放任这股倭寇进入内地,带来了如此大祸,这群倭寇怎么会横行数千里,甚至攻击我大明都城呢?”

赵文华大怒:“胡宗宪放任倭寇进入内地?我倒是要问问曹总督,若不是你召回了驻守武进的湖州千户所,倭寇怎么会长驱直入,突破常州呢?!”

武进的守备有三千人,如果据守的话,倭寇是越不过去的,况且身后还有卢镗他们的追兵——但问题就在曹邦辅号召所有千户所返回浙江,其他的千户所没有反应,只有这个湖州千户所在倭寇抵达的时候,夹着尾巴逃回了浙江。

“我告诉你曹邦辅,”赵文华道:“这次坏了事,你也逃不了!你不派兵襄助,坐视不管也就罢了,还暗中拆台,促使倭寇进入腹地,你才应该为这件事负责!”

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军事行动了,因为倭寇攻击的是大明南都,是大明太祖皇帝地陵寝所在,整个东南的政治中心,其重要程度仅次于北京,自成祖靖难至今,还从没有十三道城门紧紧关闭,而点燃十二道烽火的情况,一百五十年来从未有过。

如果倭寇紧紧只是在南京城下叫嚣,而南京军队闭门不出,等倭寇走了,还算是拱卫得宜,但现在的情况是,魏国公擅自带兵出战,还被打得一溃千里屁滚尿流,直接折损了上千官兵,而对手只不过七十二个流寇,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羞辱。

现在这事情是绝对弹压不了的,也没有人能弹压,每个相关的人都知道这事情一定会往死里追究,每个人都急于摆脱自己身上的责任。

“我也有责任?”曹邦辅放声大笑:“我的责任就是没早一点赶到浙江来,我早到的话,就没有这一场淞沪之战了!是他胡宗宪擅做主张,不听宣调,抗命不遵,才有了今日的祸难!是他硬要打着一场毫无意义的仗,南直隶加浙江共计五万大军,却被一万五千个倭寇打得人仰马翻,耗时五十二天,死伤上千人不说,还让人家摸到南京,大大羞辱了一把,他就是造成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

当赵文华的曹邦辅的奏疏同时抵达北京的时候,内阁里值守的严嵩就是第一个收到,也是第一个过目的人。

“曹邦辅……聪明人,可惜了,这样的聪明人不能为我所用,反而向徐华亭靠拢了,”严嵩看了一眼曹邦辅的奏疏,丢到一边,招呼严世蕃过来:“你看看他的奏疏,没有说其他的,反而向朝廷请罪,说这次南京的事情,他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严世蕃冷笑了一声:“他的责任大着呢,武进的驻军被他调走,倭寇才长驱直入!”

严嵩又拿起赵文华的奏疏看,皱起了眉头:“文华替胡宗宪开罪……指责南京守军和曹邦辅的罪责更大。”

严世蕃啐了一口:“爹,这么多年我就不知道你看上赵文华什么了,蠢得像狗熊似的!”

“那你聪明,你来给他重写一份。”严嵩戴上眼镜:“快点,陈洪说今晚上陛下可能就会结束打醮。”

严世蕃提起笔就刷刷写了起来,不一会儿一篇奏疏就拟好,不仅痛哭流涕地请罪,说自己督师有过,而且将胡宗宪也骂了个狗血喷头,但骂的那几句也很值得推敲,比如“苦战二月,功亏一篑”,什么“单兵鏖战,颇多掣肘”,隐晦地点明了胡宗宪在淞沪取得的功绩,同时说胡宗宪是孤军奋战,从曹邦辅那里根本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支援,而且还受到他的“掣肘”。

严嵩过了一遍,觉得可以,又道:“南京的奏疏你看了吧,哪个骂得最狠?”

严世蕃咧嘴道:“那就是都御史王勉了,我可记得他骂胡宗宪,说是‘阴险如崖阱,深阻竟叵测。欺天罔人……土地分裂,人民困苦,不得鸠集;而此人竟施施然厚诬天下,自以为有大功,犹偃然为天下儒师之首,既不能却敌,又辱宗社,荼毒生民,莫之能比。’”

严嵩道:“就是这封,等皇上一出关,就给他看。”

当自觉玄功更进一步的嘉靖帝出关,还没来得及跟陶天师讨论一下这次的练功心得呢,就见到了南京都御史王勉的奏疏,直接震怒了,仿佛被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顿时西苑精舍中充斥了他暴怒的咆哮,御用监的太监在殿外默默地数着,大概砸碎了二十多个彩瓷之后,嘉靖帝才怒喝身边的黄锦,去内阁把里面的人都叫过来。

李默和李本匆匆赶到了,他们最先承受了嘉靖帝的怒气:“仅仅七十二个倭寇,横扫南直隶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围攻南京首都,扣门城下,嚣张如此,宁不为朝廷之辱耶?”

两个人只好跪在地上任由皇帝发泄怒火,直到严嵩和徐阶赶来,两人已经被骂了小一刻钟了,心里对这后来来的两人充满了怨气,自己怎么就这么傻,提前赶来了呢?

“好啊,首辅、次辅都来了,”嘉靖帝冷笑道:“你们早就直到了南京城下的事情了吧,你们两个人有没有话说?朕放心地把天下托付给你们,你们就是这么给朕当家的!让一帮倭寇惊扰太祖皇帝的陵寝!”

四个人赶紧磕头请罪,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错,先把皇帝的怒气消弭了再说。

嘉靖帝痛骂了他们一顿,感觉胸中横亘的块垒似乎消下去了一点,才道:“……朕不明白,东南军队十数万,怎么会连这么点倭寇都奈何不了,任由他们横行无忌?”

严嵩便道:“……倭寇善于利用地形,善于设伏,而江南地形利于他们隐藏,却不利于官军大规模围剿,这是造成倭寇神出鬼没的原因;其二,卫所官兵大都不任战,只有卢镗、汤克宽他们招募的士兵与倭寇有一战之力,最后就是假倭真倭混杂,通风报信,使得官军对他们的搜捕更加困难。”

嘉靖帝就道:“朕不听这些说烂了的,你们每次都用这些理由打发朕。”

徐阶道:“倭寇之难并非始自嘉靖一朝,早在洪武开国的时候,倭患就很炽烈,也有国公守城的先例,永乐以后,其实倭寇从来没有停息过在东南沿海的掳掠,所以倭患连列祖列宗都不曾根除,何况陛下呢?如今只不过是说倭患比之前朝,更加深重而已。”

嘉靖帝听得舒服了许多,道:“但现在这个倭患已经到了不得不根除的地步,朕还指望你们,替朕完成前人不曾做到的事情呢。”

徐阶就道:“是,臣等惮忠宣力,誓要为陛下清除寰宇。”

他顿了一下道:“当年倭寇不过在浙东盘桓,现在倭寇打到了南直隶之地,为什么倭寇越发猖狂,越发深入了呢?臣觉得奇怪,以前卫所官兵打仗,反而常有捷报,如今特设江南总督,总览军政,按说更加规划全局,应该捷报频传了,怎么会反而让倭寇打到了南京城下?”

嘉靖帝直起身来:“为什么?”

“臣也不知道,”徐阶道:“不过这江南总督恐怕在调兵统兵上,有些妨碍……曹邦辅在之前的奏疏中,多次提到卫所官兵恣意任战,不听统御,这倒不假,因为卫所官兵听从总兵指挥,不过总兵与总督大臣之间,事权怎么规定,就没有一个统一。”

这就是在说曹邦辅和胡宗宪之间,都有调兵统兵之权,到底听谁的,现在必须要有一个明确了,不然曹邦辅这个总督,早晚要被胡宗宪和赵文华在军事和政治上架空。

“总兵历来武臣充任,”嘉靖帝就道:“胡宗宪以文官任总兵,确实不妥……就让卢镗做淞沪的总兵官,俞大猷任副总兵。”

李默心中痛快极了,胡宗宪一句话就被剥夺走了兵权,这是嘉靖帝对他惩罚——但这只是开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骇浪

胡宗宪被剥夺总兵官职位,这似乎对严嵩没有半分影响,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小杌子上,四个辅臣里就他有这个待遇。

“……胡宗宪罪不可恕,因为倭寇的深入,便是他放进来的,”李默道:“他还上疏说什么‘御敌于海上’,结果却把倭寇往内陆引!倭寇从淞沪进入内陆,犹如开闸放水,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兵临南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是胡宗宪的大罪!”

李本瞧见李默的唾沫几乎都溅到了嘉靖帝的袍子上,不由得心头一跳:“……这个,老臣记得胡宗宪之前上疏,说倭寇不甘心王江泾的惨败,想要出手报复,届时淞沪、江浙必遭屠戮,他之所以驱赶百姓离开淞沪,也是为了百姓安危……这么说来,倭寇不是胡宗宪有意引进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打算报复。胡宗宪即使御敌不成功,也不能说他是故意纵倭深入啊。”

嘉靖帝的手顿了一下,才慢慢敲了一下钟磬。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吴鹏、工部尚书严世蕃、刑部尚书欧阳必进、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系严嵩的心腹,户部尚书方钝还有礼部尚书李本等虽明面上未尝与严党有染,然都不过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罢了。

但李本这次来之前,严嵩与他说了几句话,他胆战心惊地答应了,小心翼翼地插了话,之后任由李默怎么口若悬河,他就作壁上观,一句话不说了。

李默还在怒斥胡宗宪的罪名,却没看到徐阶已经隐晦地给了他两次提示,然而他全都没有看见,还在痛骂着。

严嵩就面色沉肃,而内心喜滋滋地听着,他知道李默骂得越狠,数落的罪状越多,形势越有利于他。

为什么,因为李默太心急了,而且比他更心急的人还有,就是南京那帮人。

如果先不骂胡宗宪,只是说倭寇如何流窜入了南直隶,南京又是如何发现倭寇已经打到了城下,匆忙迎战,死伤惨重,那嘉靖帝就会自然而然想到造成这个局面的胡宗宪,要知道之前皇帝还接到胡宗宪的捷报呢,别以为嘉靖帝闭关就什么都不理会了,才不是——他严嵩每天都会把内阁处理的重要急件写个条子递进去,皇帝什么都知道。

那样嘉靖帝肯定恨死了,胡宗宪说是在淞沪剿匪有成,却让倭寇流入南京,让皇帝生生在列祖列宗面前都抬不起头来,那时候不论严嵩再说什么,都不会让嘉靖帝消气,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将胡宗宪弄死了事。

可现在南京从上到下的奏疏中,把胡宗宪骂的是狗血喷头,却闭口不提南京守备的问题,事情就变味了。因为他嘉靖帝两个多月前才晋升胡宗宪为总兵,这命令还在总督任命之前,表达了对胡宗宪的恩宠,如此仅仅过了二月,又将其打倒批臭,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啪啪打自己的脸吗?

这对于面子大如天的嘉靖帝来说,没有人可以打他的脸,他自己也不行。

严嵩早就把嘉靖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皇帝的面子大于一切,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嘉靖帝从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说白了就是“举世誉之”他偏要“非之”,“举世非之”他偏要“誉之”,也就是说别人说东他偏要往西,跟世人对着干。

你要说他这性子怎么生出来的,那很简单,如果说十五岁的朱厚熜还是个聪明但涉世未深的孩子,由着大人哄弄的话,那三年之后他已经发觉了被大人哄弄的不爽,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让嘉靖帝对群臣甚至包括任何人都产生了一种“你们要这样,我偏要那样”的脾气。

如果要给嘉靖帝一个标签,那便是“青春期没有尽头的人”,如果再加一句话,那便是“与这个世界作对,是朕一辈子乐此不疲的事情”。

说实话这种心理一旦被臣下所窥探到,那几乎就等于看穿了嘉靖帝一辈子的内心戏,以严嵩如今的本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嘉靖帝心上指导一出白蛇传,而以徐阶现阶段的摸索,他只能静静观摩,还暂时无法驾驭戏中之人。

当然严嵩还有一个花招。

他将镇江守住城池,且抵御倭寇三百人的奏疏和南京的奏疏放在了一起,嘉靖帝看的时候就不由自主会做对比,比如镇江这么个小地方,面对的是三百倭寇,但镇江不仅击退了倭寇,还杀伤了二十九名倭寇,而南京如此高广的城池,如此完备的守御,却不仅没有击退倭寇,反而自损一千,让倭寇大摇大摆离去了。

镇江守卫不过三千罢了,南京可是八万!

暂时把胡宗宪这个干扰项排出去之后,嘉靖帝就会看到南京暴露的根本问题,那就是承平日久的南京城,早已没有了当年那般强大的军队。南京的军队连一座南京城都守护不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这些人守卫不了南京也就罢了,他们还根本不敢承担罪责,他们的奏疏中,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了胡宗宪,却不反省自己有什么问题!

李默的怒斥还没有停歇,而徐阶已经没办法再给他提示了,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曹邦辅从这一次的罪责中指摘出来,他已经成功了。至于胡宗宪,他微微侧头看了眼严嵩,眯起了眼睛。

“……就像御史王勉说的,胡宗宪阴险如崖阱,深阻竟叵测。欺天罔人,辜负君上,既不能却敌,又辱宗社,理应谢罪于天下!”李默慷慨激昂地挥着手臂。

“李大人责怪的是啊,”严嵩向皇帝叩头,道:“老臣看走了眼,举荐胡宗宪任职东南,导致海疆未平,倭患大炙,实是难辞其咎!老臣推荐他总兵剿倭,原因为他是个能任大事、心有成算的栋梁之才,没想到他主持东南兵事以来,辜负陛下信任,愧对百姓期盼,将倭寇引入腹地,导致南京举城惊骇,这‘冒开战、擅指挥、轻决策’的罪责,不容狡辩!”

胡宗宪的罪名确实就这三项,不做万全准备冒然开战,开战之后不听曹邦辅节制,而且决策失误,造成了倭寇突围而去,深入腹地的惊变——

然而这话居然不是从李默口中说出,反之是从严嵩口中说出的,如何不让人惊讶莫名?

不要说李默惊讶,就连嘉靖帝也重新打量了这个老首辅,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似的:“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严嵩斩钉截铁道:“胡宗宪的罪责,应当重治!”

还不等李默张口说话,严嵩又道:“臣还要请陛下降罪赵文华,只因赵文华身为督军,却不能及时规劝、制止胡宗宪错误的军事行动,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赵文华也难辞其咎!”

嘉靖帝皱了皱眉头:“赵文华有奏疏吗?”

“有。”黄锦急忙将奏疏呈上。

摊开赵文华的奏疏,嘉靖帝神色变幻,“赵文华说胡宗宪有重大失误,恳请罢免胡宗宪。”

李默更加眉飞色舞起来,看来是赵文华为了保住自己,把胡宗宪这个同党给卖了!

没想到啊,今天居然是严嵩的倒霉日子,赵文华想要出卖同党保全自己,没想到却被严嵩双双出卖了!

看来严嵩是打算将这二人推出去做南京事变的顶罪人了,他赵文华的确是严党的得力干将不错,但这一次的事情太大了,必须要有人兜住,如果不让火势烧到自己身上,严嵩只能选择快速推出去二人,算是丢卒保车了。

嘉靖帝似乎笑了一下:“你说赵文华和胡宗宪都有罪?”

“是,”严嵩道:“赵文华没有做好一个督军,胡宗宪也没有当好一个统帅。”

“赵文华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嘉靖帝来回扫视严嵩,似乎在观察他的想法:“他还是你干儿子,怎么今日就要恩断义绝了?”

严嵩诚恳道:“赵文华虽说是老臣的干儿子,但他辜负了陛下所托,没有尽到督军的责任,应该受到陛下的惩处。在老臣心里,别说是赵文华,就是老臣的亲儿子犯了错,老臣也绝不会徇私枉法,一切任由陛下处置。”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徐阶听得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然而嘉靖帝就吃这话,甚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爱卿的忠臣,朕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赵文华本身就是朕派去祭海的,他若说失责,也是在祭海的工程上失责,与兵事何干?”

嘉靖帝既然不想追究赵文华,自然是想怎么说怎么说,又把那祭海的幌子拿了出来。

严嵩顿时感激涕零,他这倒不是装的,算是真心的松了口气。因为赵文华对于严党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是严党的旗帜与骨干,比胡宗宪重要得多,如果在两人之中只能选择一人保下来,那严嵩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赵文华,因为折了赵文华,就意味着一面大旗倒下了,如果严嵩连赵文华都保不住,又如何能保住其他人呢?

而对于胡宗宪,严嵩先由着言官御史和李默交口诋毁,将胡宗宪骂道一个无可复加的地步,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对胡宗宪处以极刑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面对天下苍生的时候,嘉靖帝的心里反而生出一丝不忍和犹疑来,这时候再说几句胡宗宪的功劳,比如这一次淞沪之战其实战果辉煌——比之王江泾斩首二千,淞沪战争里,胡宗宪已经伤亡六千倭寇,将倭寇两大主力击溃,这时候提起这些,就让嘉靖帝顺气舒心了许多。

当然严嵩还有最后的重重一击:“南京为事发之地,众人耳闻目见,自是真切。不过胡宗宪的奏疏还未到来,老臣恳请陛下等胡宗宪自辩之后,再行处置。这样当中若有内情……也能上达天听。”

这话让在场的人心头都重重一震!

因为严嵩这话的意思,是让胡宗宪自辩,让皇帝做决断。上一个来不及自辩就被下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纨。

想起了朱纨,嘉靖帝目光中布满了惊风骤雨,那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之一,竟然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最忠心的臣子害死,这才致使东南局势无法收拾。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绊倒两次,嘉靖帝如果这一次还相信这些人的交口诋毁,不问青红皂白把胡宗宪抓杀了,那就真成了千古笑柄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主谋还是背锅

“陛下,东南军报!”

嘉靖帝当着四个辅臣的面,打开了刚刚送来的军报。

众人的神色值得玩味,李本偷眼看着,李默露出讽笑,徐阶神色不动,严嵩则沉下脸来,都在揣测这封加急军报上,究竟写了什么。

是倭患情况更加严重?是倭寇又袭击了其他重要城市?还是倭寇去而复返,又来到了南京城下?

严嵩的一颗心不由得悬在了半空——胡宗宪啊胡宗宪,老夫想方设法保全你,都快要成功了,无奈你命运不济,功亏一篑!他在想这封奏报说的如果是倭寇又造成了什么重大伤亡,那嘉靖帝就会被重新点燃怒火,心思也再不会回转了。

没想到嘉靖帝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官军在芜湖抓到了那七十二个倭寇,一个人没有走失,活捉了。”嘉靖帝道:“是苏州团练的功劳。”

众人一怔,徐阶最先反应过来,立即恭贺道:“陛下洪福齐天,叛乱方得平定!”

“陛下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

几个老臣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要说一通热情洋溢的话,中心思想就是倭寇能如此快被抓到,是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是托了嘉靖帝的洪福。

嘉靖帝的笑容越发灿烂了,“是东南将士浴血奋战,跟朕有什么关系?”

“老臣看,今日之事,全仗陛下福份大,指示得宜,将士披肝沥胆,终使战事得竣。”李本立刻发挥了自己的口舌。

“指示得宜,”嘉靖帝就道:“追剿倭寇的人不是南京的军队,而是胡宗宪手下的团练,朕看是胡宗宪将功补过,立功赎罪,洗刷了南京之耻。”

李默和徐阶心中咯噔一声,看来嘉靖帝是打算宽宥胡宗宪了——可胡宗宪既然被择了出来,谁来替他背锅呢?

徐阶心中倒还有个预料,从刚才严嵩阴险地提到朱纨他就知道,嘉靖帝对胡宗宪是不可能下手了,而徐阶的目的本就不在打倒胡宗宪,他是要帮助曹邦辅稳固江南总督的位置——他已经让胡宗宪从总兵的位置上挪开,胡宗宪没有军权,东南的兵马就归曹邦辅节制,虽有个赵文华,也孤掌难鸣了。

但李默心中绝不啻于一场风暴过境,他不明白嘉靖帝一开始如此大的怒气,都是对着胡宗宪来的,众人口诛笔伐,连严嵩都准备抛弃胡宗宪这个手下了,怎么突然翻转,嘉靖帝一下子就改了主意了呢?

他是完全没有揣摩到嘉靖帝的心思,也不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要说李默这家伙对圣意的揣摩根本不及格,是怎么活到现在,而且还入内阁,扛起了反对严党的大旗呢——一来就是他本身还是个有才具的人,而且生活作风比较严谨,这上面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二来就是嘉靖帝有意让他与严嵩分权,最后就是李默虽然只当过一次主考官,但那一届的考生里有个人起来了,就是陆炳。

这就是严嵩父子不得不容忍李默这个老东西继续蹦跶的原因。

李默是被这一击震住了,而严嵩不紧不慢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以为,使功不如使过,可以允许胡宗宪戴罪立功,将剩余的倭寇,如法炮制,尽数剿灭。”

李默叫道:“胡宗宪功不抵过!即使抓住了这些倭寇,当日南京城下的失利,他还是要负责!”

嘉靖帝就道:“你的意思是?”

“这次的事件,一定要追根究底,因为臣不认为这是个偶然,一定是有预谋的!”李默咬牙切齿道:“想想胡宗宪信誓旦旦保证倭寇不会越过苏州,组织了数府兵力,布下天罗地网,却被倭寇突围,一路追赶竟也赶之不及,让倭寇竟然打到了南京城下!这些倭寇如何从武进一出来就知道往镇江走?他们怎么知道南京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到南京城下就能重创官军?这一切,都大为可疑!”

徐阶不由得挑了挑眉毛,李默的这番话,居然扳回了一局。

嘉靖帝心思一动:“你是说倭寇早有计划?”

“臣以为,倭寇此次行军,不同寻常,目标明确,就是南京,”李默斩钉截铁道:“谁给他们通风报信,谁给他们安排指引,谁在暗中指使,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抗倭永无希望。”

严嵩的眼睛狠狠一跳。李默这老东西抓住了重点,他说这次绝不是个偶然事件,肯定背后另有蝇营狗芶——嘉靖帝一定会被这四个字挑动的。

也许大明会出现和倭寇勾结的百姓,或者大户,但和倭寇勾结的官员,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官,还真没有出现过一个。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李默为了扳倒胡宗宪,不在乎牵连多少前线的官员!

徐阶的额头上居然也冒出了一点汗来——原因很简单,李默要大肆牵连,但最可疑的不是胡宗宪,而是曹邦辅!因为是曹邦辅下令撤出了武进的驻军,这不就是明晃晃帮助倭寇顺利进入了腹地吗?

但你要说不查已经来不及了,嘉靖帝明显是意动了。

严嵩和徐阶难得想到了一块儿,他们都要阻止嘉靖帝捕风捉影,动摇前线的军心。

“臣以为,”徐阶道:“查是肯定要严查的,而且必须明确三件事,查什么,怎么个查法,以及派谁去查。”

嘉靖帝道:“你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查什么,就是去查南京这事是不是有人策划,是不是图谋不轨,这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要知道南京为何失利,而失利的责任究竟应该谁来负责;至于怎么查,从南京指挥战斗、参与战斗的人马,到城防守卫上上下下,都需要严加审讯,以明白南京真相究竟如何。”徐阶道:“而至于派谁去查,人选自然由陛下指派,臣没有意见,只是请陛下留意,从北京到南京,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也要十二天,如果陛下定下人选,需要钦差尽早启程,早日抵达南京好将事情查清楚。”

徐阶不动声色地将追查的内容又转回到责任谁负的问题上来,而追查的范围又被限定到南京城里,最后又提到时间问题,从北京派出去官员是来不及了,这样就避免了严嵩和李默的人选,当然南京是事发之地,南京官员也不能主审,那么最有可能主审,也有这个权力的就是曹邦辅了。

嘉靖帝的眉头一皱,从北京到南京,正常要走一个月,毕竟钦差不是驿递员,不可能日行八百里,走一个月到江南,岂不黄花菜都凉了?

北京不能派人,南京也要避嫌,谁来完成这个使命?

嘉靖帝闭目思索半晌,才道:“朕知道了。”

他手中的钟磬一响,四位辅臣就识趣地叩头退出了。

他们一出大殿,各个神色叵测,因为到最后,嘉靖帝只是若有所思,并没有当场确定人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皇帝想要派锦衣卫去查?

果然第二天,锦衣卫的朱六风驰电掣出了京城,得到消息的南京各路人马还没来得及准备,朱六已经抵达了距离南京只有一百六十里的镇江了。

……

淞沪之战以两支倭寇主力被击溃,纷纷逃窜入海而进入倒计时,最后一支二千人的主力队伍在武进分散为小股倭寇,在各地官军的围剿下,渐渐穷途末路。

陈惇欣喜地看到,胡宗宪率领水师亲自出海追剿余寇,这是他在为今后的海战做准备。因为一开始胡宗宪和陈惇就倭寇问题竟夜讨论的时候,就得出应“御敌于海上”的结论,甚至水战还要放在首位,如此水陆并举,抚剿结合,才是遏制倭寇的正确办法。

陈惇相信胡宗宪会将抗倭的局势,一点点扭转过来。

不过他虽然很想乘风出海,一睹海战,但他受伤不轻,被吴家人接回了镇江修养。当然吴家在南京也有豪宅,只不过他们现在一致决定留在镇江,因为觉得镇江比南京安全,这就是南京被围造成的恶劣后果之一,百姓都无法相信官军能保护自己。

唐顺之来镇江看他,告诉他成远因为抓住倭寇的功劳,一下子从试百户提拔到了正千户,再往上就是指挥佥事了,他还不到二十岁,但功劳已经佼佼。苏州团练也被嘉奖,这一次胡宗宪大方地赏赐了二万两白银。

陈惇哈哈一笑,心中却有一丝犹疑闪过:胡宗宪打仗的钱,从何而来呢?

大明朝的中央财政拮据,地方也困难,而且数万抗倭大军齐聚江浙,都得靠地方自己提供粮草,光人马嚼用每天就得一千两银子,若再算上军饷、兵器、甲具,所耗费银两更是不计其数。

难道胡宗宪的钱是依靠赵文华的搜刮——

陈惇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赵文华吃进去的还能吐出来吗?他损公肥私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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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武编

唐顺之和陈惇谈到这次的战斗,想法大抵相同。比如参与战斗的卫所官兵的战力完全比不上几个将军手下的募兵,甚至连刚刚训练两个月就拉上战场的乡勇也比不过。

“仓猝集合起来的团练,并没有经过多少训练,临战反应却让人大吃一惊,奋勇争先,拼死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并不是我大明没有热血男儿,我大明没道理组建不出一支铁血雄师,根本还在于卫所已经糜烂,”唐顺之道:“既然这些人已无可救药,那就放弃他们,重新建一支新军。”

“是啊,”陈惇赞同道:“卫所士兵以及其土地所属关系,已经从根本上糜烂,他们不再是洪武、永乐时候的卫所,他们已经不能任战了。”

洪武元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卫所,一律屯田。”就拿南京举例,当时驻在南京城的禁卫军有四十二个卫,每个卫有五千人左右,共有驻军近二十万人。这批驻扎在南京城内外的军队,普遍进行屯田,共开垦出四十八万亩土地,建有三十七处大型粮仓。他们生产的粮食基本上做到自给,有时还有余,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只不过自宣宗之后,由于军屯所得不用上交,于是便有卫所官员侵占军屯田地和私自命令士兵种地,从而赚取钱财。这导致负责军屯的士兵被长官压榨和勒索地极为严重,生活极为困苦,甚至比一般的佃农还不如。可是由于军籍管理极为严格,无法脱藉的情况下便有军人开始逃亡,洪武初年即有逃兵,而到正统三年,逃亡官军总数竟达一百六十三万人之多。

除了这一点,由于军户乃是世袭制,所以身为军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去当兵。于是很多不想当兵的军户便想方设法的脱去军籍,这导致军户数量越来越少。再加上军中吃空饷现象严重,基本所有卫所都已无法达到满编,最多达到七成,而且多是老弱。为了补充兵力,又将罪犯或充军者纳入军籍,这种卫所官军,如何能抵挡倭寇呢?

但所有人都知道卫所制度有巨大的问题,却没有人提出要改革这个制度,为什么呢?

其一就是这是太祖定下来的制度,连太祖的海禁政策都反复了这么多年,至今还在禁海,别说是关系到根本军事制度的卫所了,祖训这个东西就是束缚在一切改革头上的紧箍咒。

第二也是抛去祖制这个名头,现实中最大的阻碍,就是卫所军户背后的土地权。

军屯制度下,卫所军的耕作所得要上交卫所屯仓,称为“屯田子粒”。屯田子粒分正馀粮,正粮供屯军自用,只盘查而不上交,馀粮供支付守卫旗军及军官月粮,需上交朝廷。但后来屯田多被军官和内监占夺,导致“当军者无地,种地者非军,豪强侵霸以肥家,公私因是而交困”,不仅土地,甚至土地耕作者一并都归属以五军都督府为首的军官。

要改革卫所,则其屯田势必要被盘查,则这些军官、官员、太监的利益就被损害了,哪个愿意?所以即便由于卫所管理的军户流失,卫所土地荒芜,朝廷也没有动过改革卫所制度的心思。

直到张居正的改革,张居正使被侵吞的卫所土地重新纳入到大明朝税赋体系中来,等于是把五军都督府所享有的卫所土地收税权转移到了户部,但他的下场就是身死名裂,人亡政息。

既然卫所已经瓦解,并逐渐走向崩溃,募兵制其实已经慢慢取代了卫所制,比如卢镗、汤克宽、俞大猷他们手下的兵都是招募而来,在招募的时候就进行了选拔,从年龄上就裁汰老弱,而选取年轻力壮的人,又考虑兵源的素质,不仅要求他们勇猛刚强,而且要他们一呼百应,所以这些兵服从命令听指挥,而且还战力高强。

“……抗倭之事,必倚募军,在浙江之地招募兵勇,”陈惇道:“组建军队,从头练起!”

唐顺之哈哈大笑,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道:“已经写好了一个事略,就是募军的事情,你看看,怎么样?”

陈惇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无兵而议战,犹无臂指而格干将。今乌合者不张,征调者不戢,盖卫所之不任事,吾不知其可也……及今乃请罢所部旧兵,假以便宜,亟募勇士,而选练兵卒,遂有成日,即一旅可当三军,何患无兵。”

陈惇就道:“看来是胡宗宪的意思,多来几次淞沪之战这样的大战,就必须要更多的军队,他已经不打算任用卫所官兵了,准备要大规模募军。”

募军其实是从正统年间就开始了,发现募兵好用,朝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募兵和卫所官兵并存,但实际上全国各地的募兵加起来不会超过八万人,而胡宗宪是打算招募一支庞大的队伍,数量可能等同于全国募兵总和,那就可能引起一些忌惮和非议了。

“对了,”唐顺之又道:“这次抗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蝴蝶阵’。”

陈惇精神一振:“是,这种阵法居然能有效克制我军,几乎可以说是百战百胜,除非火铳阻射,才有可能击败,但这些倭寇极善跳跃,很快就能奔袭到眼前,火铳也来不及发。”

没想到唐顺之却提出了一种办法:“……他结阵,我也结阵,阵法对阵法,我们研究出办法来,把他们的优势一条一条破了。”

唐顺之不愧是武学上的奇才,不仅深知天文地理,在兵法、阵势的研究上,也十分了得。他提出设一种阵法,就是用五人作战小组,攻守结合,密切配合,来压过敌方的战斗力优势。

“我们来演示一下。”陈惇越听越感兴趣,他翻身下床,找了五个仆人,让他们按照唐顺之的指挥排列阵型。

唐顺之的五人阵是选一名身长力大的伍长在前执牌,面向左方,止许看左,不许看右。在伍长身后是一名执狼筅的人,面右,只看右方,紧紧靠牌,第三、四名枪手在狼筅之后三步,平执枪。最后一个是短兵,他站在长枪手旁边,手执腰刀。所以整个队伍是伍长执牌径进,其他人紧紧随行。

陈惇就假扮倭寇,先用弓箭射击,第一名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陈惇发射的箭矢,掩护后队前进,等陈惇扔掉弓箭扑了上去,就见第二名狼筅手执狼筅冲了出来,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将陈惇扫倒,然后长牌手推进过来,后面的长枪手手执长枪,在他身上“捅”了几个窟窿,然后短兵过来补上一刀,陈惇彻底战败。

“管用哎,”陈惇大为惊叹:“管用!”

“我看还不够,”一个声音响起来:“还嫌单薄!”

陈惇一看来人,“戚将军!”

来人正是戚继光,他大步从门口走进来,目光闪烁地看着五人阵法,露出欣赏之情:“这阵法分工明确,互相配合,可谓得宜,只不过……五人小组仍然有不足之处。既然牌兵要举牌向前冲锋,则不可能一直面向左边,狼筅兵也不可能一直面向右边……另外,小组中以长枪为杀手,但是没有考虑到万一敌人杀进了长枪兵的身边,长枪手就会陷入被动的情况。而且,五人一小组,前面、左边、右边都得兼顾,兵力还嫌单薄。”

唐顺之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我这个阵法还在试验阶段,肯定有不足之处,还需要进行改进,要一遍遍发现破绽,进行改进,最后一定能得出一个完美的阵型。”

戚继光就道:“长枪既可以保护牌手、狼筅兵,又要杀敌,既然是主力,被敌人杀到近前来就没有办法了,一定会损失战力,我看可以在长枪之后,设两个人,专门用来护卫长枪手。”

“短兵就可以保护长枪手啊,”陈惇指着手执腰刀的短兵道:“这个不行吗?”

“倭刀长而优良,我军不论是腰刀、雁翎刀还是偃月刀,”戚继光道:“对上倭刀,都拼不过。所以一定要长兵器,使倭寇的长刀不能近身才行,要一种可以挡格敌人兵器,也可以直接杀敌的兵器……”

陈惇就道:“那还用狼筅不就行了?”

唐顺之哈哈一笑,就道:“你小子也有不明白的东西,看来也不是全知全能啊。”

陈惇耷拉着嘴角道:“碰上您俩个军事奇才,倒真显得我是白痴了……”

“狼筅这东西形体重滞,转移艰难,进攻的时候可以,”戚继光也一笑:“但当倭寇杀到了长枪手这里,狼筅就发挥不了作用了,最关键的就是立刻防御。”

“那就是说要找个跟狼筅差不多,但轻巧一些,短一些,灵活一些的武器,”陈惇一拍大腿:“猪八戒的九齿钉耙!”

“对,是钉耙这类的武器,”唐顺之点头道:“一打一戳,只戳人眼、人喉,敌人迂回攻击也不怕。”

唐顺之和戚继光热烈地讨论了起来,比如这个阵法中还需要一名旗手,发号施令,什么时候前进,什么时候后退,然后怎么配合……这让陈惇插不上话,只好静静地看着两人他俩越说越投机,然后看到唐顺之意犹未尽地拍拍戚继光的肩膀:“人才啊,人才难得。”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唐顺之问道。

“小子戚继光。”虽然戚继光的官职更高,然而面对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唐顺之,戚继光还是不敢失礼的。

“哦,小戚啊,我这里有一本书,是我自己编写的,你随便看看,”唐顺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书,塞到了戚继光手上:“随便看看,有用的话就用,没用就填炕去。”

陈惇眼尖地看到封皮上《武编》二字,瞪大了眼睛:“等等!”

他一把夺过来,心碎不已:“先生……学生多次问您讨要这书,您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如今却送给了一个刚刚才谋面的人……我才是您的亲弟子好吗?您这就当着我的面,把衣钵传给外人了?”

陈惇简直要大叫一声,苍天何其不公啊!

要说唐顺之所学,无所不通,对天文、地理、数学、历法、兵法及乐律皆有研究,编写了《左》、《右》、《文》、《武》、《儒》、《稗》六编,而其中以《文编》和《武编》最厉害,文编是唐顺之囊括古今文章之道,从文理、文风、文辞等等方面论述和解析文章,传给了陈惇;武编就更牛逼了,“一切命将驭士之道,天时地利之宜,攻战守御之法,虚实强弱之形,进退作止之度,间谍秘诡之权,营阵行伍之次,舟车火器之需,靡不毕具”,这是唐顺之的原话。

好啊,陈惇眼馋了这么久的书,结果被唐顺之赠给了别人,这怎么能行?

“先生,原来您是觉得我还不够资格做您的传人啊,”陈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道:“想我陈惇辛辛苦苦拜师学艺,结果师父无良,宁与外人,不与徒弟啊!”

“呔,劣徒!”唐顺之“大怒”道:“自你拜入我山门之后,成日里好吃懒做,不事生产,投机耍滑,阳奉阴违,有哗众取宠之意,无实事求是之心,为师早就忍无可忍,不将你逐出师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还妄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经,你想得美!”

陈惇一轱辘跳起来:“先生,我不就是空着手拜师,没给您交上两根肉条吗?您要是现在把真经收回来,我这就杀两只鸡,给您补补身子!”

眼前这师徒俩拉开架势仿佛在唱一出大戏,戚继光目瞪口呆地看着,震天的笑声随之响起。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报恩寺琉璃塔

只见戚继光上前一步,向唐顺之称谢道:“荆川先生的书,我一定用心拜读,此书名为《武编》,必有裨益于振兴武备,小子得之,实在是幸甚。”

见一旁气鼓鼓的陈惇满脸写着不高兴,戚继光才哈哈道:“梦龙你志在科举,所以荆川先生才将《文编》传给了你,将来光大文道,舍你其谁?”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看我不是个当兵的料,不能统御千军万马罢了,”陈惇怒道:“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唐顺之就道:“自来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美人。若是将宝剑赠了美人,美人拿着也无用啊。你二人各有各的道,你的道在朝堂,他的道在战场……也不是说你不能当统帅,昔日汉王不过只能将兵十万,韩信则多多益善,然而得天下者,汉王也,因为汉王虽不善将兵,但善于将将。我看你也是个能御将的人。”

陈惇这下舒坦了一些,然而看向戚继光的目光还是充满了不善:“你要真拿去填炕,我跟你没完!”

戚继光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神色却猛然一变,与此同时唐顺之高声道:“哪位江湖人士,敢不敢抛头露面?”

一颗小石子被唐顺之指尖一用力,破空而去!

瓦檐上忽然坠下几片瓦,一个身影跳了下来:“好功夫,好功夫!”

来人轻巧地走了过来,唐顺之和戚继光都警惕地看着他,他们从内息上已经感觉出对方是个高手了。

“六爷?”陈惇惊喜道:“你怎么天天神出鬼没地,怎么又来了镇江,有什么公事吗?”

朱六微微一笑,陈惇这才转过身道:“这是锦衣卫的六爷……这一位是我的老师荆川先生,这个是都司佥事戚元敬。”

听到来人是锦衣卫的太保,唐顺之面色一沉:“锦衣卫太保上一次莅临,就抓走了小徒,这一次又要抓他吗?”

上一次来的是朱九,这一次来的是朱六,陈惇装模作样往后一看,叫道:“没有大枷锁!阿弥陀佛,上次九爷拿那东西威胁了我一路!”

“我这一次来办案,虽然是和他没有关系的案子,但需要他的协助。”朱六道:“还请二位回避。”

唐顺之和戚继光被陈惇推走了,朱六才道:“……我是奉命来查南京之事的。”

陈惇刚要说话,就听他又道:“但我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查案的人,是你。”

“什么?”陈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的?”

朱六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要你查清楚倭寇兵临南京的前因后果,选你是有深刻考究的。皇上觉得从北京派过去的官员不明真相,很容易受到欺骗,而且有资格调查的人选不是出自李默门下,就是严嵩……这事情到最后可能就变成一党对另一党的攻讦。事涉南京,南京的官员也不能委任,要防止他们官官相护。”

“那不是还有两个钦差就在浙江吗?”陈惇道:“一个赵文华,一个曹邦辅?”

“赵文华是严党,曹邦辅本来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人选,”朱六道:“但武进发生的事情,让皇上对他有了一些猜疑……”

“严党和李党?”陈惇道:“这事情为什么会跟他们有关?”

“李默把这事情阴谋化了,”朱六言简意赅道:“他说倭寇此次来到南京,是早有预谋。”

陈惇第一反应就是李默的脑袋让驴踢了,“倭寇从武进进来,四处流窜,都能打到淮安,怎么打不到南京?南京距离武进很远吗?找不到吗?”

“对,”朱六道:“但李默认为有人给倭寇通风报信,给他们安排指引,让他们一路来到南京,而一到南京城下就能重创官军,也是大有可疑。”

“我明白了,李默是想重点打击胡宗宪,但皇上被他挑起了疑心,认为东南的官员蝇营狗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皇上是想普遍打击。”陈惇总结道:“皇上何至于如此怀疑自己的臣子?如果事实的真相与他的想法相悖,咱们应该何去何从?”

“很简单,说真相。”陈惇以为朱六会说顺着皇上的心意来,没想到朱六却道:“皇上相信你,如果是你说,他就会相信。”

“……六爷,你太高看我了!”陈惇道:“皇上怎么会相信我?”

“因为你和南京这些官员,一点瓜葛都没有,你是最干净的。”朱六道:“你没有必要替任何人遮掩,皇上认为你说的话,可以相信。”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道:“等一下,你们究竟要我查的是什么?是南京事件的主要责任该谁负责,还是倭寇来到南京是个预谋事件?如果是后者,我看没有必要查了,李默提出这个想法完全是为了打击胡宗宪,结果被皇上扩大到了东南的官员身上……这事情恐怕不是几位大人想要看到的,不论严嵩、徐阶,还是李默他自己,如果咱们将李默在南京的几个同年牵扯进来,你看他李默是不是后悔地想要抽自己……”

朱六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都督也说这一次不能顺着李默来,淞沪大战还未彻底结束,这样搞的话,前线军心不定,后方人心惶惶……但我来时,皇上召见我,专门说了,要将别有用心的人揪出来,查个水落石出。”

“别有用心,”陈惇点头道:“也许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是是别有用心地推卸责任……”

两人商议即刻动身,出门见到戚继光,戚继光也要立刻动身,因为他受到胡宗宪的调令,让他出任宁绍台参将。

“不急着走,”陈惇拦下他:“不急。”

他刚才从朱六那里得知,皇上已经罢免了胡宗宪的总兵之职,胡宗宪在自己麾下设置参将的事情肯定也没下文了,戚继光估计白跑一趟。

“先生,我走了!”陈惇和唐顺之告别,他身上伤还不能骑马,只能借了个马车,所幸从镇江到南京距离近,官道也平稳,伤口没有崩裂。

来到南京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南京与北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面貌,它完全超出了想象。

首先南京人口稠密,经济富足。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发展和活跃,带来了南京商业的繁荣,南京既是各地贸易的枢纽,又是手工业产品的生产中心,而且南京没有竹木抽分,对于军民嫁取丧祭之类物品,皆行免税,所以四方商人争相拥来到南京。

南京虽然不收商税,但他们有个办法获利,当年为了给商人提供方便,太祖皇帝命令在三山诸门外濒水为屋,设塌坊,供给储存商货,这些都是国家所有,所以官府就收存储货物的寄存费和管理费,数额庞大。

他们从城外进入城内,发现城外很冷清,只有零星百姓往来,但城内一片兴旺,一进大门就看到大小市场几十处,什么绸市、鱼市、花市、珠市、菜市、米市、油市等,这都是南京事件带来的后果,据说在此之前,城外也是如此兴旺,什么牛行、猪行、羊行、驴行、鸡鸭行,这些都没法在市内开,一般都在市外。

从一条商业街走过,只见百货纷陈、游艺杂耍,许多商店的门上,都挂有极精致的帘幕和匾额。什么“紬绒老店”、“勇申布庄发兑”、“粮食豆谷老行”、“铜锡老店”、“京式小刀”、“上细官窑”、“梳篦老铺”、“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立记川广杂货”、“福广海味”、“西北两口皮货发售”、“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等等。

陈惇专门进到这个“东西两洋货物”店里,只见里头果然多是南洋的货物,不过也真假掺杂,需要有眼力辨识才行。

南京城建筑,工程浩大,建筑技术水平高。崇宏坚固的南京城垣,气象雄伟的宫城建筑,以及错落有致分布于城内外的衙署和寺庙等,陈惇都一一看过,特别登上了聚宝门外古长干里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中,这座九层琉璃宝塔黄金结顶,周悬风铃油灯,日夜作响,声闻数里,金碧辉煌,光耀夺目。

“好看吗?”朱六问他。

“好看,”陈惇长久地注目道:“我希望这座塔,永远存在;却又恨不得这座塔,立刻倒掉。”

佛塔在此伫立一百五十年了,再过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它就会亲眼目睹神州陆沉。明末代表着一切的沉沦,礼仪丧尽,斯文扫地,贪腐横行,党争不断。外有建奴烧杀掠夺,内有流寇有如禽兽,武将不堪一击,文官只道敛财。天灾不息,人祸难禁,随后闯贼破城,崇祯吊死,最后建奴入关,神州再次腥膻。

太平天国的崛起没有给华夏带来任何曙光,相反,笃信上帝教的太平军在占领南京后,对大报恩寺就像对待其他佛教庙宇一样,肆意破坏。琉璃塔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战斗堡垒,黄金宝顶被太平军敲下用作军费,1856年秋发生的内讧则使它化为废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去你大爷

长夜深沉,佛灯永明。月落星稀的傍晚,琉璃塔上点燃了144盏如火炬般明亮的油灯,彻夜不熄。在莫愁湖上的船舫之内,陈惇就看着这样的灯塔,睡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朱六这个奉旨查案的钦差的大船抵达码头,仪仗陈列,南京一干文武前来迎候。

朱六穿着锦衣卫金灿灿的飞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朱六宣旨之后,才道:“诸位大人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和朱六相见。朱六只不过是个四品的官儿罢了,但他身份是锦衣卫,谁敢在他面前托大,都乐呵呵地问好。

南京六部尚书、都御史,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几位宫里退下来的老公公,还有临淮侯、诚意伯等镇守南京的勋贵都到了,单缺一个魏国公徐鹏举。

等朱六问起来,临淮侯李庭竹道:“国公因战负伤,难以下地,不能前来,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朱六就道:“无妨,就让魏国公好好养伤,诸位大人与我先去府衙,将南京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都详细说明了,让我好复皇命。”

众人都道“自是自是”,然后便面面相觑,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神色,这让一旁捧着圣旨的陈惇看见了,微微眯起了眼睛。

众人即刻来到府衙之中,朱六坐在正中,兵部尚书张时彻和王公公分坐左右,剩下大小官员按照文武两班各自就坐,朱六才将神色一正,道:“仅仅七十二名倭寇,居然攻击我大明南都,在城下伤亡上千官兵,大摇大摆地离开,让我大明脸面何存?八万大军屯于城中,却奈何不了这么点倭寇,这就是耗资百万所养的大明精兵吗?惊动太祖的陵寝,让皇上彻夜忧思,这是谁的罪过?!”

众人只好纷纷请罪,都道:“是我等拱卫不力,让皇上忧心,罪该万死。”

这时候却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若非胡宗宪,南京何至于遭到如此之辱?”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是南京都御史王勉,也就是上疏弹劾胡宗宪最激烈的那一个,他一脸愤愤的神色:“这次胡宗宪调五万大军,历时六十余日,在淞沪打了这场战争,不见成效,却让倭寇流窜入了腹地,横行数千里,视数万官军于无物,劫掠两省十几道州县,不仅是南京,淮安、宁国等地,都受到倭寇不同程度的劫掠侵扰,这不是胡宗宪的罪,还是谁的罪呢?”

朱六道:“淞沪之战进入扫尾,战果如何,自有人统计。胡宗宪作为统帅,的确有失职之嫌,我来的时候,皇上已经下旨罢免胡宗宪总兵官一职,据说就是看了大人你的奏疏……”

王勉神色不由得大为欣慰,“皇上圣明啊。”

“不过诸位大人要知道,倭寇的确流窜了十几道州县,但所至之地,只有南京损失惨重。”朱六道:“在淮安,倭寇被守军射死十七人,余众溃逃;在芜湖之地,官军伤亡二十四人,但也杀伤倭寇九人。甚至在镇江,二百名倭寇都被驱赶走了,怎么就南京,不仅没有杀伤倭寇一人,反而被倭寇杀伤一千人呢?”

张时彻作为兵部尚书,自有一套无可反驳的说辞:“……确如大人所说,即使倭寇兵临城下,南京也不该出现如此重大伤亡。具体原因是,这批倭寇十分勇鸷善战,七十二人如臂指使,组织严密。他们几乎都是专业的武士,武艺极其高强,竟能徒手接箭,乃是之前所未见。而且他们结有一种阵法,这种阵法专门克制我军,使我将士,无从抵御。”

“而且其中还有换装成真倭的汉奸,”王公公补充道:“他们出卖同胞,给倭寇提供情报,使这些倭寇战力强横,势如破竹。”

听了这些官员的辩解,陈惇大致总结了一下,他们是说官军战斗力不差,倭寇其实也一直处于逃命的状态,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造成那么大的破坏和杀伤,一来因为这股倭寇确实是非常悍勇,如源二所说,来自萨摩的倭寇比其他地方的倭寇都不怕死,而且他们都经过精心的训练,属于在日本本土战败的正规武士,而不是普通的破产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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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此股倭寇造成的最大杀伤是在非传统倭患区的皖南—南京一线,该地区人口稠密,同时由于很少有倭寇进入这一地区,因此当地官府和民众对于对抗倭寇少有实际经验,无法像浙江传统倭患区那样在短时间内形成对倭寇的有效防御和围堵。所以当倭寇抵达南京城下,无论军民,都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三就是如他们所说,倭寇之中,有汉奸。

“倭寇会抓百姓带路,”朱六道:“百姓是逼不得已,不能说是汉奸。”

没想到张时彻和王公公异口同声道:“是真汉奸。”

朱六怒道:“就算是汉奸,他们也只知道把倭寇带来南京,他们知道南京城防哪处薄弱吗?他们知道南京守军的弱点吗?你们要把自己的罪责,都推到汉奸身上去吗?”

而陈惇不由得皱眉,因为就是他和成远活捉的这七十二个倭寇,他当然清楚,这些倭寇是真倭,而且里面没有汉奸,只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源二,他也是日本平户人。

汉奸是怎么回事?

南京上下众口一词,认为责任在于倭寇,在放倭寇进入南京的胡宗宪身上,没有一个认为自己防御不力的,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在朱六的设想当中。

陈惇注意到最末座的一个十分年轻的官员一直神色愤怒,几次想要说话,却被边上的同侪拦住了,心道还是有人目睹了一些真相的。

等会议结束,陈惇才打听到这个人叫何良俊,是南京翰林院的一个小官。

他来不及和这个人说话,且暂时将这人记住了。

等人都走了,朱六才问道:“有什么发现?”

“他们一个个理由充分,还有什么可说的,干脆结案算了,就这么写,”陈惇摇头道:“……犯罪分子具有一定的组织性和专业性,因此相对破坏力较普通犯罪分子为强。犯罪分子流窜作案,挑选的作案地点是治安优良区域,该区域官民都缺乏应付极端治安事件的意识和实际经验。由于政府和军队未能及时有效地对犯罪分子进行控制和打击,因此造成了相对较大的恶劣政治影响……”

陈惇一边说,一边摇头:“开玩笑。南京这事儿,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朱六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请帖:“瞧,接风宴的请帖,我接了不少呢。”

陈惇就道:“今晚?”

朱六点头道:“今晚上王公公和张大人联名邀请我去秦淮河赴宴呢。”

“去,又不是鸿门宴,怕什么?”陈惇道:“秦淮河的十八馆子,我是听闻已久啊,总算有机会见见了。”

朱六怒道:“你小子究竟是办案呐,还是喝花酒呐?”

“我是喝着花酒,把这案子办了。”陈惇一摊手。

要说这南京城的娱乐活动还是很多的,什么轻车骏马,箫鼓画船,斗鸡蹴鞠等等,也不禁劈阮弹铮,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妓子推杯。

说到妓子推杯,秦淮河的嫣红柳绿、脂粉香浓,华灯映水、丝竹悠悠,才是人间极乐的去处。只见暗光粼粼的水面上,大小画船已经在随波荡漾了,桨声灯影,让陈惇感到了和苏州不一样的情调。

陈惇坐上小船的时候就听到岸边卖馄饨的两人说话,一个说“今儿收摊,回去赏菊去”,一个说“帮我也看一眼”,心中不由得道金陵风月,六朝烟水,一何如是。

“怪不得都说,”陈惇感叹道:“无论是遍干诸侯的剑客,历抵卿相的英雄,心雄万夫的王者,都能揉碎在秦淮的岸边,果真如此啊。”

两人登上大船,果然是张时彻和王公公摆了一桌上好席面,正在静候。

“来来来,”王公公笑脸迎人:“六爷,都等你许久了。”

他看到朱六身后的陈惇,却不由得一怔。

“哦这是大都督的子侄,”朱六就指着陈惇道:“也准备要进锦衣卫里头,都督也没办法,这不就给他一个机会历练一下吗。”

王公公尴尬一笑,心里却道这是要谈事情的酒局,多一个小娃娃,还怎么谈事?

张时彻倒是一直面色不佳,也不在意有没有多一个人,一连喝了七八杯,喝得又急又快,让众人又是一阵尴尬,谁知他推杯而起,把陪坐的风情万种的妓子轰了出去,然后直接就开口道:“朝廷打算怎么发落?”

看着这女人被张时彻的侍卫一把推入了水中,陈惇不由得暗怒,心道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哪有就这么把人推下水中的——他正要站起来英雄救美,就见那水中波纹一荡,这女人用一种优美的姿势浮了上来,然后撅着嘴巴做了个“去你大爷”的口型,如同水蛇一般扭着腰游走了。

陈惇:“……”

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一百五十七章 魏国公府

梨花木的窗格雕镂精美,透过空隙可以尽情欣赏秦淮河的美景。但船中的几个人并没有一个有心思欣赏美景。

“张大人何出此言呢?”朱六问道。

“我虽然在南京闲置,但朝廷的什么消息,还是知道一些的。”张时彻道:“皇上不打算追究胡宗宪的罪,那南京失利的责任自然是南京来承担,我这个兵部尚书是首当其罪,难辞其咎啊!”

“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张时彻道:“我在南京当这个兵部尚书,天天只记得自己仕途那点不得意,被秦淮风月迷了眼睛,上任一年,不曾砥砺军队,训练士卒,不曾加强军备,挽刷风气,致使倭寇降临,毫无防备——真是愧对南京百姓啊!”

朱六就道:“大人上任一年,即使训练军队,一年的时间也不会立竿见影,何况训练军队是武官的事情,若是让您负主要责任,恐怕对您不公平。”

那边王公公一张老脸越来越沉,“……既然责任不在张大人,那就一定在咱家身上了。想来咱家身负守备之名,却没有给太祖爷爷看好陵寝,让他老人家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就是他能饶了我,皇爷也要砍了我的头谢罪啊!”

朱六就道:“王公公说笑了,您老人家在宫里辛辛苦苦服侍了多少年,皇上感念您的辛劳,才让您在南京享享福,结果您这福没享上几年,惊吓倒是受了一筐。”

陈惇暗道开玩笑,把一个没了胯下二两肉的太监揪出来给八万人顶罪,岂不是要笑死天下人?

“那我也没罪,他也没罪,”张时彻紧紧盯着朱六:“究竟谁有罪呢?”

朱六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是啊,究竟谁有罪呢?”

张时彻和王公公随即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他?”

陈惇立刻配合地问道:“是谁?”

王公公的一张褶子脸上透出不安来,他哎呦呦了一声,才道:“魏国公、魏国公还是很英勇的,亲自率军出战,虽然战败……但他只是疏于操练士卒,这个,不是有心。”

“有心的话,”朱六道:“大明岂不是要出一个通倭的勋贵?”

“不是那回事,”张时彻手一挥,道:“其实魏国公胆气并不大……这要是平日里,他是肯定不会出战的;不出战而死守南京城本就是我和王公公制定的办法,南京城池高深,那不到一百个倭寇,哪里能攻下来?可魏国公非要去,我们怎么拦得住他呢?他可是总理都督府的人,手握统兵之权,我们也只能听他安排啊。”

陈惇就道:“魏国公为什么要派兵出战,重点是为什么他要亲自出战,而不是派遣手下的军官呢?”

张时彻和王公公又对视了一眼,后者才摇摇头,叹气道:“……实不相瞒,魏国公那天,他喝多了。”

据两人说,他们听到警报,就立刻赶往城楼,在城楼上就没有看到徐鹏举,而这人应该是第一个接到警报的。

“我们没看到他,”张时彻道:“就赶紧派人再去通知。可派去了三四个人,还不见他赶到,我非常愤怒,就想要亲自去——这时候他来了,喝得晕头转向五六不分,往城下一看,不说戒惧,反而哈哈大笑,让我们再给他准备上好酒,他要来一个温酒斩倭寇!”

两个人谁也拦不住,徐鹏举乘着酒兴,穿上铠甲就呼喝人马冲了出去,结果可见,不仅害了无数将士,还差点将自己也弄死。

朱六怒道:“岂有此理!魏国公也太放浪恣肆了!如果他没有喝酒,就不敢领兵出战,如果不领兵出战,这一千名将士就不会被人如杀鸡犬一般屠杀了!”

说到大明的勋贵,几个人顿时感叹这些国公国侯们,继承了祖先的万贯家财,却没有继承祖先的遗风,一个个都成了游手好闲、骄奢淫逸、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纨绔,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

等酒席撤下去,陈惇扶着酩酊大醉的朱六回去的时候,朱六还不住地骂道:“一帮蠹虫、王八蛋,只吃不拉的玩意……”

等到两人弃舟登陆的那一刻,陈惇才一把松开:“我说六爷,你这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你不说我还真觉得自己要醉了。”朱六抬起眼睛,哪有刚才的惺忪:“怎么样,今晚上这出戏好看吗?”

“那是相当的精彩。”陈惇道:“早上还见这王公公和张大人都推卸责任,不过半天的功夫,居然双双引罪——结果双双洗白,还把魏国公给坑死了。”

“你说,他们是商量好了还是没商量呢?”朱六问道。

“您应该问,是他们俩还是他们仨呢?”陈惇道。

两人哈哈一笑,心照不宣。

“走吧,回府衙,”朱六拍拍他的肩膀,“该审审那帮子倭寇了。”

“早就听闻锦衣卫夜审是常事,”陈惇苦恼道:“可现在已经半夜了,您还真不打算让我睡觉啊?”

“年轻人,哪里有那么多觉?”朱六道:“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几天几夜不睡,比睡了觉还精神!”

陈惇被他所谓的“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洗脑了,打了一盆井水擦了擦脸,准备熬夜苦战一下,结果就听到了倭寇已经被处决了的消息。

“倭寇已经被处决了?”朱六神色一下子沉下来:“什么时候?”

四天前,南京私自处决了那七十二个倭寇!

成远抓住的倭寇被绑送到了南京关押起来,像这样活逮的倭寇一般会选择一个好日子,明正典刑,让百姓们都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被定罪,然后公审判决的。怎么会如此轻易、匆匆忙忙地杀掉了呢?

而且这些倭寇身上带着许多疑团,最起码要经过一些审讯才能枭首——可是根本没有审讯,他们直接被杀死了,一句口供都没有。

这下陈惇和朱六都意识到了南京事件有蹊跷,如果没有鬼的话,为什么不等到朱六抵达南京,审讯过后再杀,而要赶在朱六到来调查事件之前,把人杀了!

“是谁下令杀的?”朱六问道。

来人回道:“是魏国公……他说要给死在倭寇手上的兄弟们报仇,就将倭寇提了出去,各个赏了几十刀,尸体扔去喂狗了。”

“魏国公如此迫不及待,难道是害怕被人知道他喝酒误事的事情吗?”陈惇道:“我看不见得吧。”

朱六眯起了眼睛:“这案子确实有大案的意思了……”

两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赶往魏国公府,以探病的名义。

魏国公府所居之地,就是陈惇上辈子记忆中的瞻园。这园子始建于本朝初年,是太祖朱元璋称帝前的吴王府,因朱元璋因念功臣徐达“未有宁居”,特将这地方赐给了徐达,但皇帝肯给,徐达却不敢接受,最后以该府对面关帝庙为基敕建新府,广造园林,经徐氏几代人的修缮与扩建,这园子已经是规模宏大,容纳百观了。

从太湖石累积而成的石矶小路上走过,两人在静妙堂等候了一会儿,方才被带入徐鹏举的卧房之内。果然看到床上趴了一个身穿酬裤的人,这人形貌倒还真算得上有几分气概,但举止轻浮,见到两人才将身边端茶倒水的丫鬟们挥退。

“我这个模样,实在起不来,”徐鹏举有气无力地面向他们:“失礼了,失礼了。”

陈惇早在刚才看丫鬟们给他上药的时候已经看了个清楚,他从腰上往下是有一道不小的伤,但那个伤还不如陈惇大腿上的伤严重呢,陈惇现在走路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何况这家伙——他分明是装得伤势沉重罢了。

陈惇咳咳两声,捏起嗓子道:“钦差大人奉皇命而来,探望大人伤情——大人虽然不能起身,还请您给皇上表个态度。”

徐鹏举一愣:“我怎么表?”

陈惇就伸出两个指头,示意道:“公爷,您看我手指,也不用下床,就在床上做这动作就行了。”

陈惇将两个指头竖起来,然后蜷起指节,徐鹏举就愣愣地把双腿并拢,做了个跪趴的姿势。

然后陈惇将手背抬起来,见徐鹏举不明所以,就小声道:“屁股……屁股撅起来。”

徐鹏举按照他的指令抬高了屁股,然后越抬越高,一不留神重心不稳,大叫着从床上翻了下来,滚了几滚,然后落在了朱六的鞋子前面。

朱六道:“……实在是受不起公爷的大礼啊,快快请起。”

徐鹏举灰头土脸地站起来,一连郁卒地盯着陈惇:“你小子也太损了,至于吗?”

“看来公爷的伤,也不是传说中那么重嘛。”陈惇道。

“嘿,我不重能行吗,”徐鹏举一脸羞愧道:“跟着我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我一个屁股上划了道口子,这说出去……我徐鹏举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您要是小伤说成是重伤,那才叫真的没脸,”陈惇道:“大明的国公居然被倭寇砍成了重伤……这倭寇是怎么样的三头六臂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喝了吧

“……这么说,你是真的喝了酒了?”朱六道。

“喝了吧,喝了,”徐鹏举心虚地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那天正是我爱妾郑氏的生日,邀了人进园子里喝酒,从早上就开始喝,喝到下午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

“那你知道倭寇来了的消息,”朱六面无表情道:“也没有吓醒么?”

“我以为有人故意拿我开涮,”徐鹏举道:“说实话,从上马到出战,我都昏头昏脑地,等那大刀劈我屁股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那时候可能才真醒了……”

陈惇道:“公爷,城头上那么多人,没有人注意到你神志不清吗?你要领兵出战,没有人阻拦吗?”

“估计、估计拦过了,”徐鹏举道:“但我喝醉了六亲不认,谁的话也不听,他们应该是……拦不住我。”

“也就是说,公爷你完全承认是因为你喝酒,才导致了这次事故?”陈惇道。

“我喝酒,对,军帷要事,因酒误之,我悔不当初……”徐鹏举低下头,细长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丝愤恨:“我悔不当初啊!”

陈惇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公爷大义凛然,担下了全责,我们也就如实结案,将公爷饮酒废事的事情禀报给陛下……哎呀,公爷可要做好准备啊。”

“做好准备?”徐鹏举一愣,随之恍然道:“是要做好准备……皇上会怎么处置我?”

“说实话,这次南京事件让皇上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陈惇摇头道:“布衣之怒,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徐鹏举大大地一哆嗦:“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有这么严重?”

“公爷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南京这个事件的严重性?这可是啪啪打了……的脸呐,”陈惇伸手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挑眉道:“皇上听到这事儿,去奉先殿向太祖皇帝请罪,可是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可见有多痛心疾首……您说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送这事情的肇事者去见太祖呢?”

徐鹏举强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并不好笑……从正统之后,咱大明就没再处置过勋贵了,咱虽然不才,也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魏国公,大明第一勋贵,中山武宁王的子孙,皇上就是再生气,也不会对我下手的!”

要说大明的勋贵,太祖手上的功臣上百,早就在太祖生前就被杀得屈指可数了,剩下来一些侯伯,有些并不是其直系子孙,而是从这些功臣的亲戚中选人继承的爵位,比如常遇春这个怀远侯的爵位,是其亲戚所袭,传到现在怀远侯名叫常文济,是嘉靖二十八年十月丙午袭,三十四年领南京前府。有些是永乐朝罪臣,比如李文忠的后代李景隆,虽然有个临淮侯的爵位,但被发配到南京来,已经被边缘化了。

其实在南京的勋贵几乎都被边缘化了,因为这些勋贵大都祖上有罪,在靖难的时候支持过建文,但有丹书铁券不能废夺,所以太宗就眼不见心不烦将人留在了南京,美名其曰留守南都。

但魏国公府比较特殊。

一来第一代魏国公徐达是太祖手上难得君臣善始善终的人,二来太宗的皇后徐氏就是徐达的女儿,太宗皇帝就是徐达的女婿,来到北平就是跟着老丈人学的带兵打仗,所以等到太宗得了天下,徐达的政治地位就越发高了。

要说功绩,常遇春、李文忠他们也许还要比徐达高,但门楣之盛,无过于徐达。徐家是出了一女皇后,两女王妃,二子国公;也许武定侯郭英也不错,因为郭英一门出了贵妃,出了王妃,出了国侯,但郭英不过是凭打仗不怕死才封了侯,功劳又怎么能跟徐达相提并论?

作为徐达长子一脉,徐辉祖即使死都不肯对太宗服软,太宗也气得多次要杀了徐辉祖,但最后还是没能下手——连太宗都没做到的事情,以后哪个皇帝能做到?

徐辉祖虽然被弃置了,但太宗又把徐家的小儿子徐增寿的后代封了个国公,这就是北京的定国公了,南北二公府,互相照应,就跟红楼梦里宁国府荣国府关系差不多,而大明的军队是世袭制,父子相袭,兄终弟及,然后这些人相互间通婚联姻,形成一个军界圈子,同气连枝,共同进退,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通婚一百多年了,随便拉出来几个,都是大小亲戚,是最牢固的同盟,如今徐鹏举摊上了大事,难道一帮子勋贵能眼看他完蛋不成?

徐鹏举就是仗着这个,算准皇帝是不能轻易处置他这个魏国公的,所以才有恃无恐。张时彻王公公他们估计也是紧锣密鼓地想了好几天,在钦差面前也是不遗余力地表演了一场大戏。

陈惇冷笑一声,南京这帮孙子玩得这么大,却想要毫发无伤地过关,大明还有没有天理了?

“国公您的想法可能有些……偏差,”陈惇就道:“皇上是不会拿魏国公府怎样,但不代表不会拿您怎样。您觉得您和魏国公府分不开,您就是魏国公,您就代表着公府——其实不然。魏国公是魏国公,换了您还有其他人来做,而没了国公这个身份的您,就什么都不是了,皇上想怎么处置您,就怎么处置您。”

徐鹏举神色大变,忍不住揪起了陈惇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说什么?!我就是魏国公,魏国公的位置,除了我还有谁能坐?”

朱六把两人分开,徐鹏举跳起来大叫:“我是长子嫡孙!正德十三年我就做了国公!如今三十六年了,比皇上坐江山的时间还长!你们敢换人?!”

徐鹏举是上一任国公的嫡长孙,他的父亲早亡,继承爵位的时候很年幼,叔父们各个年富力强,从他手里名为“借”,其实是“夺”走了原本属于魏国公的许多东西,比如东园。所以一听到朝廷可能剥夺他的爵位,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叔父们,这可是他从小笼罩在头上的阴影。

陈惇咳咳两声,道:“不一定是你叔父……让你儿子越过你,直接继承爵位,也是有可能的。”

这下徐鹏举完全是面如土色,魂飞魄散:“什么?”

要说这一条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结果不坏,如果是儿子做了国公,还不是自己的种,还不是要乖乖孝顺老子——但对他徐鹏举可就不是好事儿了。

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因为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小妾郑氏,竟想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然后立郑氏所生的儿子邦宁做世子。然而邦宁也不是长子,在邦宁之前还有个庶长子邦瑞。

为什么徐鹏举上下活动,贿赂官员,想要把邦宁弄成世子,因为这其中的确是能钻一钻礼法的空子的,因为徐鹏举原配早逝,没有儿子,按理来说就是庶长子邦瑞承爵,但如果郑氏做了夫人,邦宁当然就是嫡子了,所以邦宁自然优先邦瑞。

但问题就在于郑氏在跟他的时候是个小妾,如果是普通百姓,妻死妾扶正也就罢了,但大明的藩王和勋贵,是不许“以妾为妻”的,正室如果死了,小妾决不能扶正,所以魏国公继室夫人必须明媒正娶,选聘一位良家女子进来,而郑氏永远是妾,而邦宁永远不是“正嫡”。

徐鹏举不想再选了,郑氏伺候地他心满意足地,他想把郑氏扶正,于是下了很多功夫,也有人为他摇旗呐喊,甚至国公府里,郑氏就明目张胆地做她的“国公夫人”,但假象就是泡沫,一戳就破,这种废长立幼、僭越名器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南京的都御史纷纷上疏弹劾,北京的都督府也给他好几次申斥,郑氏的冠服至今没有发下来,邦宁和邦瑞依然没有确定的名分。

但如果这次徐鹏举惹火了皇帝,把他国公的身份剥夺了,又存心不让他好过,那继承他爵位的是谁呢——肯定不是邦宁就是了。

“魏国公世袭罔替,祖宗基业你是葬送不了了,”朱六安慰道:“能对得起祖宗就行。”

“可我对不起我老婆!”在陈惇和朱六的眼神下,他瑟缩了一下:“对不起我爱妾……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从小聪明伶俐,孝顺懂事,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两个都是你儿子,就算邦瑞做了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怕什么?”陈惇道。

“你不知道啊,他从小就跟我不亲,他、他娘不过就是我一时酒后冲动,那啥了……”徐鹏举懊恼不已:“郑氏跟我闹了好长时间,我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多年了……这个,养儿不亲,他心里恨我,将来能给我和郑氏什么好结局?”

那还能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

“先别想你在儿子手上能不能讨得了好,想想你能不能在皇上手上讨得了好。”朱六道。

“我都把国公位置让出来了,”徐鹏举不可置信道:“难道皇上还不放过我?”

“偌大一个南京城,说是有八万人,每年在大同、宣府将士的军饷都难以为继的时候,还给你发足八万人的军饷,”陈惇摇头道:“皇上脸面丢了,臣子们给他捡起来;皇上的钱丢了,谁给拿回来?”

倭寇打到南京,肆无忌惮羞辱一番,是大大折损了皇帝的脸面,但倭寇很快就被生擒了,皇帝的脸面就能拾起来,但皇帝每年节衣缩食,省着钱给自己修房子,转头一看你南京年年消耗数十万石口粮,结果养着一帮废物,别说是保家卫国,就是一座城池都守不住,他要怎么说服自己这钱不是打了水漂?

“公爷,你可要再好好想想,”陈惇道:“这事儿不是说你顶了罪就完了,你可要为手下的兄弟们考虑啊。你一时激动承认了罪名,这南京守卫不利的全责可就在你和你的子弟兵肩上了……皇上收拾你是肯定的,但他要知道八万人的军饷怎么就养出了一帮吃闲饭的,到时候雷厉风行地查起来,许多事情,可就不好交代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真相到底是什么

都司卫所制从根上糜烂就是因为徐鹏举他们这些勋贵虚报空额、克扣军饷、占役买闲,八万人的口粮,其实只有一半的兵,剩下一半被这些勋贵拿走了。到时候皇帝如果真下决心要追查自己的钱花在哪儿了,岂不是抖起尘土扬起灰,把这些人的老底都掀出来了吗?

徐鹏举脸色煞白,别说要查这什么空额的事情,查出来还能有他好过——其他的勋贵也殃及池鱼,怕是恨他入骨了!

没想到陈惇又压低了声音道:“公爷,我们在南京城还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传言,说是你们勋贵克扣严重,你们吃肉就罢了,连口汤都不给底下人留,士兵们早都积怨已久……这一次就是底下人趁着这个机会,故意报复你呐,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鹏举想也不想一口否认:“那没有,我徐鹏举别的不会,但花花轿子四人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平日里给这些兵衣服鞋袜齐备,过年过节还有多余的赏赐呢。”

徐鹏举是拿了大钱,却使些小惠小利,不过士兵们都很简单,这么点小恩小惠已经足够他们献上自己的忠心了。而且徐鹏举也不是贪到赵文华那个刮地三尺的程度,事实上,从他祖上开始跟着打仗的世兵,战场上下来有了残疾,魏国公府也都二话没说,一直养着,每年光养活他们,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陈惇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徐鹏举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进了大门之后,身后的士兵抓着他的衣服也想进来,却被大门阻隔在外——那死死盯着他的眼神,那愤恨、绝望的目光,让他不由得浑身一哆嗦。

他终于明白了陈惇的意思,就算以前士兵卒伍们没有怨恨,从那一天起,士兵们对他也有了怨恨。

如果这一点怨恨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他们敢怒不敢言;那减免军队的口粮,让他们没有饭吃——就是实打实的怨恨了。

徐鹏举立在那里失魂落魄,就像一根僵硬的木头。

“公爷,想好了吗?”陈惇催问道:“可千万别被人利用,成了他人的替罪羊啊!”

徐鹏举神色变幻,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忽然道:“实不相瞒,在钦差到来之前,我一直心存侥幸,因为南京上下都群情激奋,说胡宗宪是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胡宗宪被追究的话,我的罪责就能逃脱了。当然不仅是我,王公公和张大人的罪责,也能逃脱。”

陈惇道:“所以,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出来,主导了舆论风向的呢?”

“苏州是个好地方,”徐鹏举忽然道:“你们去过苏州吗?”

陈惇道:“我就是苏州人。”

“那你一定知道苏州出现了一种读物,叫报纸,”徐鹏举道:“薄薄几页纸,涵盖万千,无所不有。”

陈惇心中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是说苏州报》刊登了一些……归罪于胡宗宪的言论?”

“苏州报》没有,”没想到徐鹏举摇头道:“虎丘报》。”

陈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感谢公爷的配合。”

两人告辞而去,穿过花园的时候就见到从外面跳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气哼哼道:“……太仆寺怎么回事,怎么说不借马就不借了?陆老二脑子进水了吗?”

“这应该就是徐鹏举的二儿子徐邦宁了,”陈惇和朱六摇摇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斗鸡走马的纨绔。”

两人走出大门,朱六为了方便和他说话,干脆也弃马上轿。

“看来这案子确有隐情,”陈惇道:“从张时彻、王公公到徐鹏举,都在遮掩着什么。”

“皇上既然不怪罪胡宗宪,那南京的罪责自然要有人承担,”朱六道:“这样看来,徐鹏举的确是顶罪的最好人选。”

“他不是顶罪,他确实是有大罪,让他承担也没错,”陈惇道:“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徐鹏举的罪责是最大的,不管怎么样都要问罪,干脆让他把所有的罪都担下来。”

两人都没有问倭寇被私自处决的事情,因为他们知道徐鹏举应该早有措辞,而且理由充分。

“你要去哪儿?”见陈惇赶着马车换了个方向,朱六问道。

“报社。”陈惇驱赶着马车走了一刻钟,在文集报社的招牌下停了下来。

陈惇扔下缰绳就往里面走,里头地方不大,但印刷排版的独特“唰唰”声音和苏州总部一模一样,陈惇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了,“您好,请问您找谁?”

陈惇并不答话,继续往里走,这人见势不对,大叫道:“有人硬闯报社啦!”

见呼啦啦七八个人冒出来,警惕地瞪着他,陈惇才道:“看来你们南京分社没有进行传统教育,我是你们报社的社长,你们的总编是刘玠在哪儿,快让他出来见我。”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他见到陈惇,瞪大了眼睛:“……社长?”

“老刘,”陈惇拍拍他的肩膀:“辛苦辛苦,看来南京的风水也不咋地,你怎么比苏州时候老了一些。”

刘玠哈哈大笑,然后看着满屋子不知所措的人:“快来见过社长,你们这些人天天问我社长长什么样,现在人就在眼前了,怎么都一个个木头似的,不会说话了?”

这些人这才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一个个围过来,向陈惇介绍着自己。

陈惇见他们十分年轻,二十多岁,最大的不过也三十出头,当然不算刘玠这个四十二岁的老头子,就道:“看来南京分社更有活力,怪不得我看之前从南京发来的稿子,更喜欢抨击实事,我看你们以后可以独立办一份青年报》了。”

“这都是您告诉我们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激动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接着大家都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可是自从开社到现在,铭记在我们所有人心头的话。”刘玠道:“时刻不敢忘怀。”

陈惇就道:“这是我当初办报的初心,但我还提了几个要求,你们知道吗?”

“第一,报纸作为舆论前沿,务必小心引导舆论走向……”小伙子张口就来。

“很好,”陈惇盯着他们:“这次南京事件,你们有没有引导舆论?”

这下群情激奋起来,他们似乎积聚了很大的愤怒,这个名叫王弼周的年轻人更是大叫道:“社长,你不知道,南京的官员,实在是太让人作呕了!”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原来自从南京事件发生之后,分社就立刻行动起来,采访了多名当时在城头上,以及跟随魏国公出战而侥幸存活的士兵,大致还原了当时交战的真相——然而还不等稿子策划出来,就有人来到了他们报社里,拿着一篇稿子,堂而皇之地让他们刊登。

“我们一看,”王弼周怒道:“居然是指责总兵官胡宗宪将倭寇放入南直隶的文章,这人就跟我们说,只要把这篇文章刊登在报纸上,他们愿意给我们支付一笔不菲的赞助。”

“如果他是正儿八经投来的稿子,我们肯定考虑刊登,”另一个报社主笔道:“但他们明显是用钱来跟我们进行交易,这种黑幕我们无法接受!”

陈惇心道冷静一点,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同行,也就是苏州的周庄风月报》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卖头条”——他们跟苏州的青楼早都达成了合作共赢、互惠互利的关系,老鸨子给自己手下的姐儿买风月头条,把跟某个大文豪啊、某个权势要人的绯闻刊登在报纸上,以此博人眼球。说起来陈惇那个郁闷,他还没教这些人怎么炒作呢,这些人无师自通地已经学会了,而且比自己想象地厉害,他们已经深谙营销炒作之道,四月份陈惇去北京之前,他还看到风月报》的总编王彦开了一个班,专门教授新来的菜鸟营销的道理,什么“不白不黑,不黑不白,又红又黑,要红要黑”的炒作办法,吓得陈惇的小心脏,差点没跳出毛病来。

但风月报是风月报,这种炒作是两厢情愿的,其他报纸尤其是朝闻报和苏州报,陈惇不允许这种买卖存在,看来南京的这帮小年轻还是很有道德的,他们牢牢记住了陈惇的话,并对这些妄想用钱来主导舆论的人深恶痛绝。

“我们拒绝了他们,”刘玠道:“但他们不死心,又开了更高的价,最后我们把他们轰了出去……”

“……做得好。”陈惇拍了拍他们。

“可是他们找到了其他报纸!”刘玠愤怒道:“那些小报毫无底线,收了钱然后把胡宗宪骂到该以死谢罪的地步!”

不仅如此,像这种虎丘报》得到了南京官员明晃晃的扶持,而他们苏州报》却被明里暗里打压,派出去的记者被以莫须有的理由套上枷锁,关进了大牢里。而报社也被莫名其妙抄捡了一次,却没有搜出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来——这多亏了总主编金奎的指示,他托人从江阴带来消息,南京事件先不要发声,保存好真相,等待时机。

他们快速处理了手中大量的稿件,然后排了一版跟政治毫不沾边的,这才躲过了搜检。

“你们得到的真相是什么?”陈惇问道。

“……徐鹏举根本没有喝醉,这是事后突然传出来的说法,他带兵的时候是清醒的。”刘玠道:“而倭寇也不是自行离去,他们应该是提了要求然后得到了满足才离去的,因为我得到了一个消息,王公公曾下令从城上吊了一根绳子下去,缒上来一个会说汉话的倭寇!”

第一百六十章 城下之盟

“王公公吊上来一个倭寇,”朱六一字一句道:“说了不知道什么……然后两个时辰之后这些倭寇就离开了南京?”

刘玠点点头:“我们再打听不到更多的了,我估计这事情的一些相关人等,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封口。”

陈惇和朱六对视一眼:“当然,当然。”

陈惇对他报社的员工进行了安抚和鼓励,他们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可圈可点,让陈惇大感欣慰。

他从报社出来,顺便买了一份《虎丘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报纸最快也要半个月才出一份,所以陈惇看到的就是南京大小官吏纷纷辱骂胡宗宪的文章,看了一圈后陈惇叹气道:“我有点知道皇上的感觉了。”

朱六一愣:“什么感觉?”

“报纸上的文章和奏疏的内容都差不多,一个在民间骂,一个在朝堂上骂,”陈惇道:“不管事实真相,他们都愿意用最尖刻的文字,最狠毒的话去攻击一个他们认为有罪的人。这对于御史言官来说,他们认为这是太祖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不管是谁,他们都可以肆无忌惮地骂——甚至包括九五之尊的帝王。他们也用激烈的言辞名为劝谏,实为指责,皇上其实也意难平吧。”

陈惇也就是随便感慨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按道理来说,咱们为证实这个说法,应该去找当日在城楼上的人,弄清楚王公公和倭寇究竟交易了什么——”

“可这样一定会惊动他们,”朱六道:“而且当日城楼上的士兵,应该很难找到了。”

“城楼上的应该不止是士兵,”陈惇眯起眼睛道:“应该还有官员。”

朱六哈哈一笑:“看来你已经有了主意了——果然老九说的话一点都不错,可惜啊可惜。”

陈惇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六爷,咱们虽然没有共事,此时却一道比肩。”

朱六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都督很喜欢你,说你小子在哪儿,都是前途光明。”

两人笑了一下,陈惇才缓缓道:“六爷,我想调一支队伍进南京。”

朱六神色一顿:“什么?难道你觉得……”

“别紧张,我没觉得形势严峻,”陈惇解释道:“我是想到一个线索,当初那支七十二人的倭寇,他们离开南京一路南下,要去芜湖和他们的首领汇合。他们的首领名叫长兴太郎,已经被我杀死了……但余部纷纷溃逃,我不知道戚将军是否抓到了活口,当初也忘了问问了,不过这可能也不大……希望从他那里能获得一些线索,让我触摸到真相。”

南京翰林院。

偌大的翰林院登瀛门内堂五楹,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左廊围门内为状元厅,从中走出一个人来,穿堂来到了后堂。

后堂的大堂之中有宝座,这是特为皇帝来临而设的,当年坐过这宝座的是太祖和太宗。

这个人将黄布盖了上去,这是他每天的工作之一。

翰林院孔目何良俊点燃了一盏灯,然后默默坐下,然而目光不由得穿过大堂,望向院子之中的瀛洲亭和凤凰池,那亭子已经老化失修,而池子也没有蓄水,里头甚至能等听到老鼠打洞的声音。

吴元年初置翰林国史院的时候,翰林学士为正三品,侍讲学士为从四品,后来降翰林学士为正五品,再后来……迁都去了北京,虽然在南京保留翰林院的职掌,但革除承旨、直学士、待制、应奉,只保留一个五品的翰林学士,和孔目一人,未入流,实无所职掌。

所以何良俊其实只是帮助翰林学士整理图书的小官吏罢了,无品无流,他之所以能和南京官员一起恭迎钦差,其实是因为南京官员稀少,拉他来凑个数罢了。

然而今晚却注定不是个平静的夜晚。

何良俊又听到了老鼠在池子里啃噬砖石的声音,窸窸窣窣,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让他不能安心看书。他走了出去,在池子旁边转了一圈,却没有看见老鼠。

“呜呀——”忽然从房顶上跳下来两个人,正是朱六,以及他手中抓着的陈惇。

“六爷,”陈惇喘了口气,一张脸简直是又青又紫,分外难看:“我他么再也不求你带我飞檐走壁了……呕……”

“你小子不是很好奇飞檐走壁的轻功吗?”朱六哈哈大笑道。

“您的功夫的确挺俊的,但我不行,我今天才发现我恐高……”陈惇摆摆手道:“咱以后能走门别跳窗,能脚踏实地,千万别上房揭瓦了……”

朱六哈哈一笑,头都没有回,两根指头夹住了从背后哆哆嗦嗦伸出来的一支长杆:“没有功夫,还是别偷袭了吧。”

“嘎巴”一声,长杆折断了。

何良俊大叫一声:“有贼!翰林院来贼了!”

虽然脸色惨白,但这家伙似乎还很正气地呵斥道:“这里是翰林院,翰林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书!”

“知道知道,”陈惇摆摆手:“我们不是贼,看仔细了,你肯定认识我们。”

何良俊把灯笼举起来,盯着陈惇满头雾水,照了一下朱六,才算想起来了:“钦差、钦差大人!”

“是咯,”朱六接过灯笼,道:“屋里说话。”

何良俊带他们进入后堂,他似乎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

“钦差大人,”他道:“您为什么来找下官?”

“当日你在大堂内,不是有话要说吗?”陈惇好笑道:“现在就给你机会说。”

“说,对,下官要把南京城外发生的一切真相,毫无隐晦地告诉大人!”何良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之色,一张脸涨成了红色:“大人,您可相信八万人龟缩一城,而用重金贿赂倭寇,使之勿掠的事情?”

陈惇倒吸一口气,和朱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据何良俊所说,魏国公徐鹏举战败之后,倭寇计划攻城,而城楼上的官军全都两股战战,瑟缩崩溃,几乎要弃甲而逃——没有办法,王公公只好对倭寇喊话,让他们不要攻城。倭寇里头居然有个会说汉话的,回道不攻城可以,献上金银财宝,他们就不打了。

“于是……用重金贿赂了倭寇,让倭寇转道南下,”陈惇大怒道:“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居然用重金贿赂倭寇,让他们不要攻城——这跟仇鸾当初在大同贿赂俺答有什么区别,我给你一大笔钱,你走吧,不要再来大同就行了。俺答收了钱就走了。去哪儿了?去北京了!

陈惇越想越气,拍案而起,“怪不得南京上下要死死咬住胡宗宪这个替罪羊,原来是知道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他们从上到下,所有官员,一个都跑不了!皇上不大开杀戒才怪!眼见胡宗宪已经指摘出去了,他们就又商量把徐鹏举推出来,好让事情到此为止,不再追查!”

“他们还害怕那群倭寇泄露真相,就把他们都杀了。”朱六冷冷道。

“……王公公和张时彻曾经威胁和警告我们,”何良俊道:“说这件事情只能咽在肚子里,如果吐露一个字,大家都要完蛋,没一个跑得了的!”

“那你怎么还敢说呢?”陈惇道:“你不怕这个罪责吗?”

“我只恨当时人微言轻不敢说话,没有站出来,有负国家,有负百姓……”何良俊羞愧道:“如今又要我缄默真相,我实在是做不到!”

“你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吏,”陈惇道:“但你比那些穿红着紫的人,都高尚多了。”

朱六轻轻拍了他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陈惇道:“……我就是想到了我爹,他也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也像他一样又迂又直,还胆小,但遇到这样的事,他会站出来说话的。”

陈惇抹了一把脸,忽然道:“等等……倭寇要财宝,在城下喊话就行了,为什么要用绳子把人拉上来?”

“是放下去了一个箩筐,但没有把人拉上来,”何良俊摇头道:“拉上来了一个金元宝。”

朱六和陈惇完全糊涂了:“金元宝?”

何良俊道,倭寇索要金银财宝,王公公仓促之间问城楼下的大户人家借了二千两白银、首饰等,用箩筐放了下去,可谁知倭寇根本不要,他们说要金子,但不要散碎的金子。

“他们拿出来一个金元宝,”何良俊道:“放在筐子里提上城楼,说只要这种金子,如果不给,他们就攻城。”

陈惇道:“那金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是官银。”何良俊道:“是兴盛昌熔铸的官银。”

于是王公公急忙去止马营的兴盛昌提调这种官银,“足足装了六个大箱子,约莫黄金五万两。”何良俊回忆道:“缒下了城,送到了倭寇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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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及时雨

“什么想法?”坐在马车上,朱六问道。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陈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不敢相信,南京城下的耻辱不仅仅是一千名官军被倭寇杀败,而是南京用五万两黄金贿赂倭寇,哀求他们不要围城,这简直是耻辱中的耻辱!”

朱六也愤怒道:“当年仇鸾用重金贿赂俺答,这事情揭露出来后,皇上下令开棺鞭尸,如今南京城竟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不知道这从上到下的官员,又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走,夜长梦多,”陈惇一驾马车:“咱们现在就去兴盛昌!”

“咱们一去兴盛昌,怕是就会惊动他们。”朱六道。

“所以才要这时候去啊,”陈惇指着黑黢黢的天空和孤月,借着酒肆的灯光道:“怎么,六爷难道想要回去睡觉?我记得您可教导过我死后自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的道理啊!”

“滚一边去,”朱六笑道:“路都走错了,止马营在那边!”

止马营东北就是朝天宫,路口有“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在此下马”石碑,因得“止马”之名。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一条繁华的坊市,兴盛昌的大字号招牌最为醒目。

进入兴盛昌,里头还真有伙计点着灯拨拉算盘,看到两人,倒有些犹疑:“客官,有什么需求吗?”

“你们掌柜的在不在?”陈惇道。

掌柜的是个胖乎乎的矮子,脾气倒还好,见到他们就和气地问道:“这么晚了,两位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吗?实不相瞒,这存款、借款的业务,晚上都不办。”

“害怕晚上看不清楚,出了纰漏。”陈惇知道他们这些个规矩:“你们也被骗过,还被骗得挺惨吧。”

掌柜的一噎,呵呵笑道:“您说笑了。”

“那对不起,我还真是要借款的,”陈惇道:“你说怎么办吧。”

掌柜的强笑道:“您不能这么为难人……钱庄的规矩就是晚上概不结算,您不能坏了规矩。”

“就没有例外?”陈惇道。

“还真没有。”这掌柜的拒绝他道。

陈惇哈哈一笑,取出一物,伸到他鼻子底下:“……真没有?”

这掌柜看清楚东西,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唾沫:“这个,贵客从何而来啊?”

“你管我,”陈惇随口道:“我们要支取黄金,快带路。”

原来陈惇取出的正是当初陆近真交给他的信物,这把小巧的银库钥匙可以在兴盛昌的柜台上支取任意数额的钱款而不必立借据,也不受追问。

掌柜的检查过信物,确认无误,立刻屏退伙计,自己带着陈惇他们往银库走:“贵客要支取多少数额的黄金?”

“那还真不少,”陈惇道:“你们库藏多少黄金?”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才道:“兴盛昌是江南最大的钱庄,贵客支取多少黄金,肯定管够就是了。”

“那不一定,你们不久前才支出五万两黄金,”陈惇道:“如果我也要支出五万两黄金,你们钱庄的黄金储备还够吗?”

掌柜的吓了一跳:“您真的要支取五万两黄金?”

陈惇道:“你们连五万两也没有了?”

掌柜的擦擦汗,道:“实不相瞒,淞沪、江浙之地因为战火的缘故,百姓们都纷纷提款,钱庄发生挤兑,不得不从南京调了大笔的黄金支应,如今库藏的确是空虚。”

陈惇点点头,如果这世道太平,兴盛昌的票据自然是可信的,也可以平稳运行;一旦发生战乱或者其他天灾人祸的事情,百姓对手中那薄薄一张纸就没有信心了,他们最相信的还是真金白银。所以即使兴盛昌在江南各地都有分行,都可以提款,但百姓们却偏偏要在淞沪本地兑现,所以苏州兴盛昌的黄金白银很快就罄尽,不得不从南京等地提调。

“你们还有多少黄金?”朱六问道。

“原本还有八万两,”掌柜的打开了银库:“但王公公借走了五万,只剩下三万了。”

果然空荡荡的库房之中只有几个大箱子了,里头就是兴盛昌熔铸的金元宝。

陈惇捡起了一个把玩,他对这东西是很熟悉的,金元宝的样式、质量和他以前见过的官银一模一样,但区别于官银的是錾刻不在底部,而在侧方,而且只有一个兴盛昌的錾刻,錾刻只有三个字。

王公公借走的银子也是出于这个库房,地上全是箱子拖曳的痕迹。

陈惇忽然闻到一种古怪的味道:“这库房什么味道?”

掌柜的就道:“……这以前是戊字库,里头什么焰硝、硫磺、火油之类的,就是这个怪味。”

原来这地方以前是戊字库和广积库所在之地,有很大的仓储库房,里头装着什么棉甲、火药、弓箭之类的东西,后来二库搬到了其他地方,搬迁原因据说是风水的问题,说起来南京从上到下对风水之说都深信不疑——因为有现成的大仓库,所以兴盛昌选址一下子就选到了这里,刚好用来库藏黄金白银。

陈惇和朱六不由得相视一笑。

“……王公公借五万两黄金,”陈惇就拍拍手站了起来:“可有借据?”

兴盛昌借出去数额如此庞大的黄金,自然要经过复杂而繁琐的流程,陈惇看到借据和票号上的字迹、手印非常潦草,就将那张盖有守备太监大印的借据抽出来塞进了袖子里。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陈惇嘱咐道:“王公公如果派人来问,更要守口如瓶。”

掌柜的觉察出事情不对了,擦着汗道:“您到底是……”

“有眼不识泰山,”陈惇大言不惭道:“我是你家姑爷。”

两人从兴盛昌出来,回到住处禁不住疲惫,倒头就睡,一夜无话。

第二天朱六继续应酬,都御史还有几个国侯的酒局也是要参加的。而陈惇与他分开,换上轻装,来到了南京城外。

“戚将军,”陈惇见到了戚继光:“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

戚继光哈哈一笑:“别叫将军了,我比你大个七八岁,你叫我一声兄长,便以兄弟相称,何如?”

陈惇也哈哈大笑:“却之不恭了,元敬兄。”

戚继光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心中却暗自称异,只因他如此年轻,不知来历,却被闻名天下的唐荆川收为徒弟,和锦衣卫的指挥佥事称兄道弟,甚至在他去南京不久,胡宗宪的人就来到了吴宅,打听他的消息。

两人微微一笑,陈惇才道:“你的手下呢?”

“都在樱桃园里。”戚继光抿了抿嘴:“这三千兵马是南京都司拨给的,全带着老爷兵的习气,不听话、不卖命,贪生怕死,好逸恶劳,而且有不少还是南京的地痞流氓混编进来的,竟分了五六个帮派,平日里打架斗殴,生事作耗。”

陈惇道:“那也不稀奇,南京都司兵员不满额,只能招扩流氓地痞,至于那些帮派、堂会之类的,就趁势混了进来。其实要对付他们也不难。”

戚继光哦了一声,感兴趣道:“怎么个办法?”

陈惇就道:“对付恶人,你得用更恶的招儿……你找一帮开赌局的人,让他们设局把这帮兵痞套进去,把所有的钱都输光,让他们身无分文,只能拼命打仗赢取赏赐。”

戚继光沉默地看着他:“……”

“……”陈惇道:“你得承认,对付这帮孙子,损招更有奇效。”

戚继光点点头,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陈惇道。

“我好像知道荆川先生为什么把书给我,而没有给你的缘故了。”戚继光居然促狭地一笑:“其实我也有办法驯服他们,不过要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变一个人。”

陈惇心中一动,“我不过是剑走偏锋,你却是堂堂正正的练兵之法……看来先生的眼光没错,元敬兄你的确是真正的统兵之才。”

陈惇心中的确还有那么一点不服气,此时竟都化为乌有,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敬佩来。

“对了,”陈惇想到正事,道:“咱们上次在白马镇剿灭的那群倭寇,有没有抓到活口?”

戚继光摇头道:“对付倭寇,留活口干什么?”

陈惇就知道是这样,懊恼道:“当时报仇心切,却忘了详细打听这群倭寇的来历……”

懊恼归懊恼,陈惇是绝不后悔弄死沈长兴的,不过显然在这家伙死之前,还有一些秘密未被人知。

“汪汪——”很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便响了起来。

陈惇看到一条大黑狗卧在最前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就想到了徐渭的那条狗,哈哈一笑,投喂了一条肉干。

他从车上抬下一个大箱子,“从南京城下到胡家庄,八十里路,倭寇没走官道,而走小路,小路人迹稀少,气味应该更好搜寻——老天爷也站在咱们一方,这大半个月来并没有下雨。”

他摸了摸狗头,让大大小小的土狗彻底辨明了铜箱和金元宝上的火硝味道,才呼喝一声,眼见这群狗儿似乎都有一个方向,飞奔着离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查抄

陈惇在胡家庄所见的倭寇,并没有携带六个大箱子,也就是说他们在路上找了个地方将五万两黄金埋藏了起来。

如果能找到这五万两黄金,然后对证陈惇手中的借据,就可以判定王公公他们的确贿赂了倭寇,证据确凿。

陈惇的运气不错,四个时辰后几乎天黑的时候,让他们找到了倭寇埋藏金子的地方。

经过清点之后,得到黄金数额五万二千二百四十两。陈惇满意地将箱子锁上,电光火石之间,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

他重新打开了箱子,戚继光走了过来:“怎么了?”

陈惇捏着手中的两个金元宝,疑惑不定道:“……官银,和私银。”

他将黄金清点了一遍,发现五万两黄金是私银不错,剩下二千二百四十两黄金是兴盛昌熔铸的官银,多了提调官该催的名字,以及官府从常熟所受的亩金,作为錾刻标记在金子底部。

戚继光的神色也有点奇怪:“官银和私银,不都是兴盛昌出来的银子吗?”

“不不不,”陈惇道:“王公公从兴盛昌支取的是私银,这五万两黄金没问题。但这多出来的二千两官银,问题就大了……倭寇从哪儿得到了官银?”

“有可能倭寇劫掠了官府的府库?”戚继光道。

陈惇没有说话,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多出来的官银没那么简单。

天色已晚,他们就在宝福村里暂且歇息了。

戚继光走进来,陈惇就道:“金子可要看好,不然你手底下那帮人很可能会干点坏事。”

戚继光似乎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不会,不会。”

他神色颇有些奇怪,不过陈惇专注于手上的金元宝,一时倒也没有发现。

“这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戚继光问道。

陈惇不说话,将手中的金元宝狠狠磕在了桌角上,等到金元宝底部磕出一个凹陷来,他抄起烛台将金元宝砸裂一道缝:“看。”

戚继光见夹出了一条乌黑的铜块,倒吸了一口气:“这是……”

“兴盛昌替官府熔铸的金元宝内,暗藏卧铜,”陈惇道:“没想到吧?”

戚继光神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相反,他们熔铸的私银,是实打实的真金,没有造假。”陈惇敲了敲另一块元宝:“原因很简单,官银不常用,尤其是金子,而私银要流通,造假就能被看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陈惇没有解释。因为官银的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金锭,这就是碎银碎金的主要来源。古代的冶金技术本来就不行,这样反反复复地融化,一公斤白银黄金,几年之后估计只剩下一半,大部分在反复融化铸造过程中流失了。

但这种流失是一些人喜闻乐见的,因为他们可以多加火耗,流失地越多,他们就成倍地增加,黄铜的熔点低于黄金,所以当黄金熔铸出来的时候,黄铜早化了,损失的火耗,这些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从百姓身上收取。

火耗这个词不是起源于万历,最起码陈惇现在就听说了这个词,苏州官府比其他地方要多征收百分之十的火耗。

“这个官银……背后牵涉肯定很大了,”戚继光神色越发不对劲:“你们查的是这个案子?”

“不是,”陈惇道:“我们查的是倭寇……你怎么了?”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忽然道:“这金子,我也曾见过,我是说……现在就在我们手中。”

戚继光不再隐瞒,原来那天在白马镇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抓到了一个能囫囵说几句汉话的倭寇,这个倭寇不像他的同伴那样剖腹自杀,而是选择了求饶。他愿意奉上金子,换取自己一命。

“我们跟着他找到了金子,有八千多两黄金,”戚继光道:“我们就把这个倭寇杀了……”

“金子呢?”陈惇道:“……你分给了手下?”

戚继光点了点头。

陈惇记得史书就描述戚继光这个人比较贪贿,贪污而且热衷于送礼,不过对手下的兵还是很舍得花钱,每次战斗结束,发下的赏赐也非常丰厚,这一点倒真没错。

“你确定是跟这个金子一模一样的,”陈惇道:“是官银?”

“是官银,錾刻跟这个一模一样,一字不差。”戚继光道:“我们打算找一个地方悄悄熔铸掉,毕竟官银太显眼了……”

“你们没有怀疑倭寇从何得到的这么多官银?”陈惇道。

“我们以为是盗库。”戚继光道:“以前在山东,倭寇也曾攻入一个小县里,抢劫了官银。”

陈惇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沈长兴所率领的倭寇随身携带了一万两官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从武进进入,沈长兴的队伍为什么分成了两队,一队去了南京耀武扬威,而沈长兴却带领另一队南下去了芜湖?

“查。”陈惇对朱六道:“一万两黄金数目不小,倭寇所经临的三个府二十八个州县,从上到下去查,看究竟是哪个州县的官银被倭寇洗劫了。”

“这跟倭寇到达南京城下,有关系吗?”朱六问道。

南京的案子查到现在差不多水落石出了,徐鹏举难辞其咎,而张时彻和王公公贿赂倭寇证据确凿,难以抵赖,朱六觉得是时候可以结案了。

然而陈惇心中还有巨大的疑云,他还要接着查下去。

倭寇登陆淞沪,一共经历了三个府,首先可以排除苏州府,因为当初陈惇和知府王廷动员百姓内迁的时候,也将苏州州府县的库房清点了一遍,将官银妥善地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抢劫——苏州府官银早就在倭寇抵达淞沪之前,就被转移了,那么就只剩下松江府和常州府了。

然而让陈惇惊讶的是,松江府和常州府都称自己府下官银不曾有失,也就是说,倭寇这笔官银不是从官库中取出的。

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兴盛昌。

“……为什么不可能是劫掠百姓?”朱六道:“百姓逃难之前,纷纷在兴盛昌取款兑现,换了真金白银在身边,倭寇如果抓住了来不及逃跑的百姓……”

“然后在百姓身上搜出了八千两黄金?”陈惇摇头他:“六爷,如果劫掠百姓,那搜出来的肯定不是这么整整齐齐的金元宝,那一定是金子、银子、首饰、布帛之类的,这么统一的金元宝一定是从某个地方一下子获得的,除了兴盛昌还有其他地方吗?”

“你怀疑兴盛昌和倭寇……”朱六道。

“大胆怀疑没有错,”陈惇忽然道:“如果不是知道那群倭寇是真倭,在王公公支取黄金给倭寇的时候,我就会怀疑是王公公和倭寇串通,想要骗取兴盛昌的黄金。”

“什么意思?”朱六糊涂了。

“我是说,”陈惇道:“我们可以存在很多怀疑和假设,但一定要找到证据。”

兴盛昌和文集报社一样,在战火点燃的时候,就将总部从苏州迁移到了江阴。

江阴一条马前街上,有一家名叫清心的茶坊,这座二层茶坊位于闹市,乃是闹中取静的一等去处。茶坊每五更点灯,至晚不散,往往夜游之人在这里吃茶,那胡闹了一晚上的浪荡子弟也要在这里吃早点喝清茶,方才离去。这茶坊上刻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楼下不少习学乐器之人,在此唱叫,晚上请艺人临场说评书,茶客边听书,边饮茶,边聊天,谈生意、做买卖,其乐融融。

只见一楼的方桌木凳上,便集聚了几个老茶客,用大铜茶壶自己煎茶,一边查着火候,一边闲聊起来。

“……这淞沪的仗,算是打完了吧?”钉锅作焊活的麻五一边扇扇子一边龇牙道:“听说官府要组织苏州人回去了,有那心急的摁耐不住,连夜回去的……”

“回去一看,估计都不认识了,”皮匠刘二哼哼道:“那倭寇小鬼子烧杀抢掠的,把个好好的人间天堂,估计都糟践完了!”

“可不是嘛,”众人纷纷感叹:“哎呦这仗打得,真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啊……”

“这仗打完了,咱们总算能有太平日子过了吧?”

“太平日子有没有不知道,”麻五哼哼道:“但好日子肯定是没有了,胡大帅打这仗,难道不要钱?有没有问你们收银子?”

见众人一愣,他才道:“张大帅打倭寇,亩出兵饷一分三厘,胡大帅打倭寇就不收兵饷?没这道理!我看这钱早晚还要摊派下来,等着瞧吧!”

“看来胡宗宪和张经一样人,”刘二呸了一口,气哼哼道:“要打仗,要加派,哪管咱们这些百姓的死活?不过他快要完蛋啦,到时候锦衣卫从天而降,把他锁拿走……咱东南的百姓肯定拍手叫好!”

“胡宗宪怎么完蛋了?”旁边的茶客听得热闹,问道。

“您没看那报纸上写的,”刘二兴奋道:“倭寇都打到南京去了,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朝廷不拿人问罪?”

“你看的那是吧,小报的消息有几个准的,”这茶客摇头道:“我还是相信和,这种大报纸啊,人家有个信誉,不乱报道。”

说到这儿,众人都同意:“虎丘报上说的那些,谁敢相信?今天说倭寇二千人,明天呼啦啦涨到五千了,瞎编乱造。”

“可这两份报纸,都没提南京发生的事儿,”麻五道:“这消息传来传去的,至今也没有个准切的说法。”

“你们说,会不会是胡宗宪威逼利诱地把这消息压下来了……”众人便议论道:“害怕朝廷问罪!”

“咱们还是等后天新下来再看吧……”

他们正说着话,却忽然看到一群锦衣卫从天而降,围住了对面的钱庄。

“锦衣卫,锦衣卫!”刘二失声大叫道:“哎哟喂,这是查抄啊!”

眼见这群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冲进对面的兴盛昌里,不一会儿庄子里的伙计、掌柜的,还有正在办理业务的客人,一股脑被套上了枷锁,塞进了囚车里。

“快给大老爷、大公子送信!”那掌柜的还在徒劳大叫。

“不用送了,”为首的锦衣卫旗手呵呵道:“你家大老爷和大公子,早就在我们那里喝茶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提编

“六爷,”陈惇迎了上去:“怎么样?”

“又被你小子猜中了。”朱六哈哈一笑,拿出一本账目来:“果然有上下两册,上册时间,下册地点,货物交易细目则用特殊符号标记。”

这些账目记录的是什么——是陆家和倭寇贸易往来。

作为苏州根底最深,家世最大的世家,姑苏陆大船数百,难道只在太湖之中观光游乐?他们的海船从太仓出发,每年乘季风两次南下,带来何止百万的利润——不过等到朱纨来到江南,厉行海禁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陆氏。

朱纨不讲情面,陆氏的大船被烧毁了二十余艘,从此之后转入了太湖之中,但并没有断开海洋贸易,只不过从地上转到了地下,手段也更加隐蔽,变成了依靠海商进行走私贸易,而贸易的对象就是王直。

淞沪尤其是沪上的海商,纷纷依托陆氏门下,他们就是王直使者口中的“故意漫天要价、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黑心商人,他们知道王直迫切需要这种走私,就变着法多次损害王直的利益。王直从南洋、西洋运来的商品放在这些人手里销售,等到结算的时候就不给钱,如果强要的话,这些人便躲藏在陆氏那里,然后陆氏便故意指引官军到达他们相约交易的地点,然后将王直的人一网打尽!

陈惇手上的账册是陆氏明明白白通倭的证据,陆氏在这方面自然做的很谨慎,他们将账目分作两本,一本放在兴盛昌里,一本在陆家的宅子里,而交易的数额、货物都有特殊符号标识,但碰到陈惇,一切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大人,”手下来报:“陆近辛在牢房里大闹,说再不给他换地方,他就一头碰死。”

“一点没有犯人的自觉。”陈惇摇头道。

等陈惇走近牢房,陆近辛正在和一只硕鼠大眼瞪小眼。

这只老鼠油光水滑,黑油油的毛皮反射光芒,而且一点都不怕人,面对陆近辛的驱赶没有后退,反而吱吱叫着更近了几步。

陆近辛脸惊恐地瞪着老鼠,浑身竟然寒噤不止,手中更是提着腰带胡乱挥舞着,想要把老鼠驱走,尖叫声居然比女人还高。

这老鼠在他的叫声中跳上桌子,伸头在碗里蘸清水擦了擦胡须,绿豆大小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了鄙视的光来,然后才大摇大摆地钻入了茅草堆里。

陆近辛不由自主泄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而下一秒,耳边又传来了“吱吱”的叫声,吓得他连滚带爬,一头磕在了桌角上,发出了疼痛难忍的叫声。

“哈哈哈哈——”陈惇吹了口哨子:“没想到陆大公子也有今日啊。”

“是你!”陆近辛看到他,眼中顿时露出愤恨来:“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在大公子面前我怎敢称小人,”陈惇道:“就问问你,这坐牢的滋味好受么?”

江阴县衙的大牢在县衙左大门的跨院西头,有两座老监,每座老监中有五间房呈井字排列。其中央一间很小,是开有天窗,可以换气的,这是狱卒所住的地方。而旁边的牢房虽然很大,却不能通风,这才是真正的牢房,这种牢房每一间里都关了十几个犯人,每个人也就仅有容身之处。

而陆近辛的牢房其实是狱卒的单人间,这是陈惇手下留情了,考虑到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投入旁边的大牢里,那有可能一晚上就崩溃了。

“好受?”陆近辛恨不能一口把他吃了:“好受你来受!”

“不知道感恩的人啊,”陈惇摇头道:“你看看你现在,全须全尾,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一点伤害,没有受到一点欺凌。还有这么宽敞的空间,这么蓬松的草堆,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珍惜,那不如就和旁边的牢房换一换,你觉得怎样?”

陆近辛又惊又惧:“你敢?你敢!”

“我还真没有什么不敢的,”陈惇敲了敲护栏:“对你这个通倭犯人,我网开一面没让你和隔壁地痞,恶棍、流氓合唱一曲菊花残,已经是看在东君的面子上了。”

陆近辛气得额头青筋冒出来:“你一个贱民,也敢肖想我姑苏陆氏的女郎?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对不起,这天鹅肉还真被我吃上了,”陈惇道:“你气死也没用,东君的婚姻自有她父亲做主,你和你爹有什么资格干涉?”

“你做梦!她是我陆家的人,我就是把她嫁给贩夫走卒,也绝不会嫁给你!”陆近辛暴怒道:“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想要我屈服,你无耻龌龊至极!”

“我无耻龌龊?”陈惇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你说我无耻龌龊?”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陆近辛,“难道你兴盛昌没有走私?难道你兴盛昌没有在官银上作假?难道你兴盛昌没有引着倭寇进入南直隶,指引他们围攻南京城,以此给某个人上眼药?”

陆近辛神色煞白,陈惇的话像一棒子敲到了他的脑袋上,震得他脑壳嗡嗡作响。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却跳起来道:“胡说八道!谁指引倭寇围攻南京城?!”

“你们陆氏和倭寇走私贸易,时间可不短啊,”陈惇道:“出一大笔钱将他们买到这里来,让他们在南京城下做一场秀,然后你们就可以扳倒某个人了,对吗?”

陆近辛的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什么?”

陈惇冷冷地注视着他,“当初张经额外增税,东南老百姓在田租地税之外,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了,已经生路断绝无以为继了,胡宗宪要打仗,只好想出了个名为‘提编’的加派之法,便是按照百姓贫富,编为十等,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富豪之家,簪缨之族。百姓身上担子轻了,但你们却不愿意了,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多年来不交税的日子,突然要你们承担军饷,还不是几千几万,而是数万、十数万,你们当然没法接受。你们的办法就是买来倭寇,让他们攻打南京,于是朝廷震怒,问罪胡宗宪,他完蛋了,他的提编之法自然完蛋了!”

“污蔑!你血口喷人!”陆近辛大叫道:“胡宗宪的提编法的确是酷虐,但我们怎么可能引狼入室,用这种办法害人?”

“胡宗宪要打倭寇,苏州百年繁华毁于一旦,你陆家经营了多少年的根基一并摧毁,你不恨吗?”陈惇步步紧逼道:“胡宗宪问你们要数十万军饷,你不恨吗?胡宗宪动员百姓离开苏州,走之前引发大规模挤兑,你陆氏库藏五十万黄金罄尽,元气大伤,你不恨吗?”

陆近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胡宗宪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三十万银子,以资军费。我陆氏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白捡的吗?说句实话,如果他胡宗宪要走这笔银子,真的能把倭寇赶走,别说是三十万,五十万陆氏也能掏!可他要银子真是为了打倭寇吗?这个这个额外提编之法,搜刮来的民财,真的都充做军饷了吗?”

陈惇眯起眼睛道:“不作军饷,还作什么?”

“你别忘了,新任的曹总督上任之前,南直隶和浙江的的税赋,是交给胡宗宪的,再加上‘提编’,上百万两银子,”陆近辛道:“别说是支持五万人打一场仗,这笔钱足可以供三十万军队持续作战几个月了!你说他剩下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陈惇心中一震,因为他说的没错,这么多赋税加上在浙江施行的提编法,怎么说也有上百万两银子了,将所有的内外之费,招兵买马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资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花销这么大!那剩下的钱去哪儿了,自然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赵文华——

钱进了赵文华的腰包!

对于这个贪婪无度的赵文华,浙江百姓早就送给他一个惟妙惟肖的外号“银山巡抚”,搜刮地皮无所不能,又叫“入地土行孙”,可见赵文华在浙江残酷索需,已经激起百姓的愤怒。

陈惇定了定神,将手中的账册翻开,指着用朱笔圈起来的一处地方:“……这三十万两官银支出,没有任何标明,是给胡宗宪交了提编……还是用来贿赂了倭寇?”

从牢房走出,苏州小吏张望不由得问道:“陆大公子坚持称这笔钱是交了提编,如果要查清楚也很简单,直接问胡大人把提编的账册要过来一核对,不就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了吗?”

陈惇摇了摇头:“他不会给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陆近辛说得八九不离十,胡宗宪的账目肯定有鬼,他打这仗其实孤立无援,如果不给赵文华好处,让他替自己挡住从上到下的压力,是打不了的。

陈惇慢慢走着,忽然道:“你说……胡宗宪问这些大户们要钱,他们就一定会给吗?”

“那肯定的,”张望倒是挺有见识:“现在抗倭局势严峻,一切以抗倭为重,胡大人在东南,除了没有拿到江南总督的职位,权力什么的其实已经有过之无不及了。大权独揽,挟兵威之势,要是谁不配合,胡大人就可以杀上门去,别的不说,扣上一顶‘通倭’的大帽子,保准你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看谁家敢不听招呼?”

陈惇笑了一下:“陆家虽然人口不多,但凭借兴盛昌与江南江北许多权贵有利益瓜葛,胡宗宪是个善于权衡的人,他口头威胁威胁有可能,真要让他强势逼宫,那是不可能的。何况陆家二老爷,在南京是三品的太仆寺卿,胡宗宪权力再大,要动三品高官,也……”

陈惇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在魏国公府邸,徐鹏举的儿子徐邦宁说的那句话:“太仆寺怎么回事,怎么说不借马就不借了?陆老二脑子进水了吗?”

陈惇站住了脚。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八大豪门

“你让我查的那个叫卢方的湖州千户所指挥,”朱六将资料放在他面前:“已经查清网”

陈惇只扫了一眼,然后就放在了一遍:“知道了。”

“这就看完了?”朱六道:“你小子是故意涮我呢?”

“哪敢啊,”陈惇道:“我只需知道卢方是苏州城南卢氏旁系,就行了。”

朱六道:“这又是哪跟哪?”

陈惇就道:“我翻查了兴盛昌的账本,发现他们的账目很精细,陆氏自己人取用,也要办理一样的手续,不得不说,他们这个管理还是挺先进的……除了一笔三十万的银子没有标明去处。这笔银子究竟是拿去交提编了,还是贿赂倭寇,这个不确定,不过……我发现还有一些地方,一些巨款的流向,值得注意。”

他翻开账本让朱六看:“你看,七月二十日,太仓王氏从兴盛昌取出三千两黄金;二十九日,城南卢氏取出三千两黄金;接下来几天,马氏、刘氏同一天取出二千两黄金;文氏、潘氏也取出二千两。”

“……好像是约定好的一样,”朱六道:“这王、卢、马、刘、文、潘,好像是苏州有名的大户啊!除了吴氏和陆氏,就属他们实力雄厚,资产庞大了!”

“他们分别是苏州纺织业、制瓷业、茶园、造纸业的领头人,还有粮商潘氏,以卖字画和收徒弟而富甲一方的文家……”陈惇道:“可以说,他们是胡宗宪提编法收税的第一等人家。”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为什么六大家族忽然提现?”陈惇道:“他们要准备什么活动吗?他们要开雅会吗?在昆山之围经过了四十六天之后,谁有心思办活动、开雅会?”

“苏州不是让百姓内迁,要打仗了吗?”朱六道。

“是,但消息传出去,广而告之是七月二十九日。”陈惇记得清清楚楚:“二十九日,我苏州报才刊登了告苏州百姓书,通知撤离——在此之前,胡宗宪的作战计划,不为人知。”

“你的意思是,这些大户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然后提前取出了黄金……”朱六道:“这就算落实了通倭了吧?”

“我本来并不敢确定的,如果他们取钱是为了修园子呢?”陈惇指着账册上的小字,道:“……你知道我是从哪一点确定他们一定另有所用的?是‘官银’这两个字。”

官银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在官银支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而不能直接使用。

“陆氏给太仓王氏支出的是私银,”陈惇缓缓道:“但第二天,他给城南卢氏支出的就是官银了——因为兴盛昌很聪明,发现了这种大规模的连续取款好像有点古怪,如果它持续支出,黄金储备减少,不利于它的维持。兴盛昌不确定是不是一轮新的、有预谋的挤兑,所以它提出,它有一批为官府熔铸的官银,以官银替代私银支付,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官银不能流通,大户们如果要花销,必须重新熔铸,而熔铸过程中会有一定损耗,所以他们可能会考虑到这种损耗,而减少取款。”

取款可以,但给你的是官银,官银花不出去,最后还是要存入兴盛昌。

但有意思的是,大户们纷纷接受了官银代替私银的办法,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如果是正常用途的话,没有人会接受用官银代替私银偿付的办法,因为大家都会考虑官银熔铸成私银的损耗,这个损耗并不低,至少百分之五。”朱六恍然大悟:“所以可以确定,这些黄金根本不打算花销出去,是类似于储存的用途,或者——”

“拿去送人。”陈惇道。

“送给谁了呢?”朱六一拍桌子:“送给了倭寇!”

陈惇点了点头,“一万多两黄金,恰恰是从倭寇手中搜到的黄金数额。”

“而且这湖州千户所的总指挥卢方,是城南卢氏子弟,”朱六道:“他临阵脱逃,根本没有抵御倭寇,直接将倭寇放入了武进,一路长驱直入进入了南直隶,来到了南京……果然是他们预谋好的!”

月夜冷清清地,苏州城不再是往昔灯火繁华的景象,这场战火结束后,如天堂的苏州城,转眼就残垣破壁,一片萧条。

“咚咚咚——”深夜里,卢家大宅的门被敲响了,卢家家主卢铭见到一个自称太仓王氏的家丁。

“卢老爷,”这家丁用焦急的声音道:“我家老爷说,东窗事发了!”

“什么东窗事发?”卢铭大大一震,下意识问道。

“就是六大家主共同商议的那件事——”这家丁说得费力且含混不清,但卢铭早就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怎么会事发?”卢铭死死攥着双手:“不可能啊!”

“我家老爷请了各家老爷一同商量,”这家丁道:“各家都到了,就差您了。”

卢铭跟着这个家丁急忙忙赶去了,他们登上了一艘停泊在苏州河上的画舫,一眼就看到层层叠叠全是卫士,便更加确定事情不妙了,赶紧进去画舫,在卫士的指引下,径直往二层去了。

他一进去就看到剩余五个人都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不由得道:“老哥哥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愔一拍桌子:“你是不是也被骗了过来?究竟是谁设下骗局,把咱们聚在一起,想要做什么?!”

“陈惇冒昧,”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只见这家丁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披上了一件轻裘,才径自坐在了主位上,“久闻苏州八大豪门的风采,特设此局请来相见。这里头有小子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别来无恙?”

“啊”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有的上下打量他,有的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有的倍感不安,有的以为玩笑。

“这便是吴翁的外孙吧,”刘家的家主刘鹗哈哈一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年少才俊,一表人才,就是唐突了些,大晚上不睡觉地,怎么会想起月夜游湖来?”

文嘉也在当中,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一副风流洒脱的模样,但实际上心里早已经百转千回:“我说惇哥儿啊,你什么时候请客不行,偏偏要夜半三更,岂不知我们几个老家伙上了岁数了,都是瞌睡虫?”

“文大家玩笑了,”陈惇也哈哈一笑:“小子这里有特效杀虫药,专杀您老的瞌睡虫。”

他伸手将账本掏了出来:“咱们不要玩你画我猜的游戏,我就直接问了,七月二十日开始,诸位家主从兴盛昌陆续支出一万四千两黄金,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夜半三更,可没人愿意陪你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只见大粮商潘庹一边往外走,一边嚷嚷道:“小画眉还约了我,明早一起听戏呢。”

马上就有两位家主也跟在他身后,但当他们走到门口,又被两个人高马大、面色不善的锦衣卫逼了回来。这下舱室中的气氛怪异极了,人人面色各异,有的惊恐,有的愤怒,有的不知所措,还有的不动声色。

“陈惇,你究竟要干什么?!”潘庹对陈惇是愤怒夹杂着隐隐的惧怕,因为见到陈惇他就会想起苏州的粮食危机,那一次他被坑掉了四百万两银子,而这一切都是陈惇的手笔:“你这是非法拘禁,非法问讯,谁给你的胆子?王廷吗?”

“稍安勿躁啊,”陈惇轻松道:“诸位大家,小子有什么本事拘禁你们,知府也没这个本事……诸位能被带到这里,是因为牵涉进了一桩大案里,而且是锦衣卫直属的大案。”

“锦衣卫的大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刘鹗拂袖道:“你莫要胡乱指摘,随意攀咬!”

“我还没说什么案子呢,诸位如此紧张作甚?”陈惇就道:“与案子有没有关系,你们只需要说明这兑现的黄金的去处就行了。”

“倒可笑,”王愔冷笑道:“我们支取黄金自用,凭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是不想交代了,”陈惇叹了口气:“怕是诸位在江南呆久了,忘掉了成化以前,江南为什么不出豪富了?”

锦衣卫势倾天下,从国初毛骧开始,到纪纲、再到钱宁、江彬,这些个人物主宰锦衣卫的时候,江南富人有小过,则被锦衣卫收捕抄没,积赀数百万,这些苏州的豪门还都没有尝过锦衣卫的厉害,一是因为陆炳比较严明,二是因为苏州的状元、进士越来越冒头,在朝中的话语权渐渐增大的缘故。

这就给了这些豪门一些错觉,觉得自己产业林立,家资巨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为自己就是苏州的老大了,可以把世界掌握在手中,其实很多商人一开始都奉行低调原则,可一旦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会不由自主变得膨胀起来。

“陈惇,别以为你左右周旋,还跟锦衣卫钻营到一起,这苏州就任你横行了,”王愔道:“什么大案,什么账目,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身正不怕影子斜?”陈惇简直被他们的不要脸惊呆了:“这简直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一句话。”

“这黄金我们集资要修园子,”刘鹗一摇扇子:“修个兰亭那样子的集会之地,好做修禊,等园子修起来了,以你陈梦龙的名声,到可以给园子做个序。”

第一百六十五章 毫无破绽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啊,”陈惇不由得感叹,一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锦衣卫便将一个半月头、身穿大衫裆裤的人押了进来,这人低着头不说话,被锦衣卫怒斥了几句,方才开了口,可他开口的时候众人都一愣,因为他说的是鸟语。

“欧扒拉了欧巴……”这人开始还结结巴巴,很快就越说越流利,旁边的锦衣卫嘴角一抽,按照事先准备的说了起来:“他说他是长兴太郎的部下,从日本九州的萨摩来……”

这“日本倭寇”越说越来劲,居然直接跳了起来,搓了搓手,拍了拍胸,像个人猿泰山一样乱比划乱划起来,陈惇见他演得用力过猛了,不由得咳咳两声,万幸这家伙注意到了,而其他家主都被他声色俱佳的表演骇住了神,随着锦衣卫的翻译,而越发脸色苍白。

陈惇心道这锦衣卫的人才就是多,陆大都督从江湖招徕的不仅是亡命之徒,还有身负绝技的高人,比如这个扮演倭寇的家伙,就是个精通模仿和表演之人,学倭寇那叫一个惟妙惟肖,不过最好笑的是这家伙不想剃成倭寇那样的头型,朱六把“演出费”从一百两提高到三百两,等到五百两的时候,这家伙嘻嘻哈哈从地上站起来,刚才鬼哭狼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人仿佛不是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当听到倭寇威逼南京城,提出用黄金免灾的时候,卢铭忍不住站起来怒斥道:“这是假话,血口喷人!”

再看其他人的神色,都难看地像是调了五色盘似的。

因为他们已然发现,这事情已经超出他们所料,当初不过是贿买倭寇去南京,以为南京城池高深,倭寇肯定攻不下来,最后损失的是面子,问责是胡宗宪——但事情居然已经变了味,变成了南京贿赂倭寇离开,这下人人心中都在想,怪不得锦衣卫会插手此事,原来又出了一个仇鸾的大案!

“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假话!”王愔叫道:“我等不才,不说是簪缨世家,诗书传家,总也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

“哦?”陈惇道:“难道这倭寇说的不实?”

“不实,瞎编乱造的假话!”王愔眼珠子一转,忽然镇定下来,道:“我等几家是取出了不少黄金,这黄金也的确是是用来修园子的,然而没想到,还来不及破土动工,就碰上了倭寇来袭,淞沪之战爆发,我们的钱全都叫工匠卷跑了!”

“一万四千两黄金,叫工匠卷袭走了?”陈惇道。

“还有逃难的时候,被流民、地痞无赖给打劫了!”刘鹗也大叫道:“这些刁民,趁乱打劫,追之不及!”

“恕我直言,”陈惇十分歉意道:“这个解释,我接受不能啊。”

他轻轻扣了扣桌角,只见又一个人被锦衣卫带了上来,这人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但神色惨白惊惧,倒像是动了什么大刑似的。

陈惇是绝对相信锦衣卫的手段的,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熬得过锦衣卫千奇百怪的刑罚。

“卢方?”卢铭大惊失色,几乎晕眩:“你、你……”

“叔,对不起,我全招了!”卢方哭嚎道:“他们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啊!”

“卢指挥的口供在此,”陈惇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薄薄的纸张,“要传阅一下吗?”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这纸张上,几乎要将这纸张烧出一个洞来。

这纸张上面记录的就是卢方是如何接到了卢家的指示,让他用暗号和沈长兴完成交易——这些人做买卖还是很谨慎的,不会一次性将钱都交了,他们有定金,有尾款,必须确认沈长兴率领的倭寇已经在南京城下完成了任务,他们才会将最后的钱交给沈长兴。

“叔,救我,救我!”卢方痛哭流涕,想要保住卢铭的大腿。

“无知蠢物,坏了大事!”卢铭面色狰狞,一脚将他踢翻。

“没错,也许你们想的是放进一支倭寇进来,但他却放进了倭寇的大军,”陈惇道:“猪队友就是这么个意思,祸害了你们不算,还祸害了南直隶的百姓。自从他放倭寇进来之后,事情就朝着你们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卢方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畏敌如虎,根本没有跟倭寇正面交战,直接带着人马撤离了武进,于是六大家跟沈长兴说好的交易也没有完成,倭寇只拿到了不到一万两的黄金——沈长兴是个生性多疑的人,他联络不上六大家的人,怀疑这些人设了个局,是想要把自己引入南京,那里有个包围圈等着他。

于是沈长兴将队伍分做了两支,一支七十二人的队伍被他派去了南京,而剩下二百人则跟着他南下去了芜湖。

没想到南京防守虚弱,七十二人的倭寇居然打得官军屁滚尿流,这些人便以为自己的计策奏效,殊不知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潘庹急忙狡辩道:“苛政猛于虎,是胡宗宪的苛捐杂税,逼得我们生路断绝,如果他不问我们每家讨要十万白银,口气又是如此难以商量,如何会逼得我们离心离德,出此下策?”

“是啊,”眼见证据确凿,难以抵赖,这些人居然变脸一般地哭诉自己的委屈:“胡宗宪的提编之法,就是搜刮三尺,非要将我们全都弄得家破人亡方才罢休啊!”

陈惇怒道:“国家帑藏匮竭,入不敷出,没有钱拨给东南军队,胡宗宪万般无奈之下,才用提编加派饷银。你们平日里锦衣玉食,各个家资百万,便是出十万两银子又能怎样,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倭患不除,早晚有一日攻入苏州城内,到时候别说是身家且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保不住了,又何有于钱财?你们倒是给我说说,到底是倭寇焚烧劫掠,将你们都咔擦了好,还是交上十万两的提编好?”

这些人就好像是坐船忽然倾覆的人,宁愿抱着财宝死,也不想扔掉财宝活。

“倭患剧烈,荼毒乡土,你们生于苏州,长于苏州,居然能眼睁睁看着倭寇焚掠乡土,还将倭寇引入南京,祸害南京的百姓,你们这干的是人事吗?”陈惇道:“为了抗倭,老百姓们亩税要多交一分三厘,他们只靠土地生活,他们的生路才快要断绝了。可抱怨是抱怨,该交的钱却一分没有少。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倭寇打不跑,命都保不住!只有把倭寇赶走了,大家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安生日子!现在都是勒紧腰带支援军队呢,为什么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还比不过目不识丁的百姓?”

陈惇一一扫视过去,只见这番痛彻的话说出来,也没有人面色羞愧,或者有所感悟。他知道这些人并没有任何触动,那低下的头颅里,正在加紧盘算如何逃脱罪责。

“我知道胡宗宪可谓是你们的眼中钉,不除之难以心安,”陈惇就道:“不仅是因为提编法,而是因为他和倭寇打仗,掐断了你们和倭寇的走私,在这一点上的损失,可比十万两的加派多得多。”

作为闽浙海商的庇护人,这些颇有势力的大家族,广泛而深入地参与到海上走私活动中,为倭寇的海运船队充当供销商。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现在胡宗宪一来打击通倭,二来打算开海禁,这一举动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但却损害了这些人的利益。

他们岂能不恨宗宪?自然是要想法设法地除掉这个敌人了,只有干掉胡宗宪,倭寇便可以大规模进犯,他们便可以大规模搞走私了。

说到走私,这些人才纷纷露出惧怕痛悔的样子。眼见陈惇想要拂袖而去,潘庹大叫道:“如果你追责南京这事,我们自然有罪,如果你追责和倭寇走私,那陆家也逃不了!”

陈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宗宪的海船很快回来了,这次他扫灭的倭寇更是不计其数,焚毁王直的大船二十七条,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陈惇不由得也感到十分畅怀。

“我派人去镇江找你,”胡宗宪道:“听说你负伤了。”

“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陈惇做了一个两臂能跑马的动作,哈哈一笑:“不能跟你一起出海追击倭寇,搞得我也很遗憾啊。”

“你怎么受伤的?”胡宗宪道。

“说来话长,”陈惇道:“遇到了一个我的仇人,就是南京七十二倭寇的头头,狭路相逢遇上了。”

胡宗宪一顿,“南京的事情……”

“南京的事情可是个大案,你不会真以为以为抓住那些个倭寇就一笔带过了吧?”陈惇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了一遍案子:“……是你胡大人的提编法把这些大户逼得要造你的反。”

胡宗宪反而呵呵道:“这提编法,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

“这倒是,”陈惇不否认:“我承认提编法是有一些问题的,但要是没有这个法子,我们的军队连嗷嗷直叫的力气都没有。不得不说,这仗能打,离不开这提编法,还有胡大人你的筹划调度之功。”

说着他话题一转:“不过胡大人可要摸着良心说一说,你用提编法收上来的上百万两银子,都用到了抗倭上吗?”

胡宗宪神色不变:“什么意思?”

陈惇就道;“苏州八大豪门,你让为首的陆氏上交三十万两银子,剩下的每家都交十万,这钱就上百万了,这仅仅是苏州一地的,难道打一场仗能花销这么多银子?”

“你只是看到了打仗花的钱,却不知养兵比用兵更花钱。”胡宗宪的回答似乎毫无破绽:“浙江有大军十万,其中卫所的官兵加起来不过三万多,剩下的都是客军与募兵。这些兵可不比卫所,要他们卖命,就得给他们银子。如果这钱没有到位,他们便不听指挥,鼓噪起来,谁能制服地了?何况一打起仗来,兵马粮秣都是用钱堆出来的,一日花销,何止上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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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灰烬

日费千金不过是虚言罢了,提编得到的上百万两银子大部分是进了赵文华的腰包里,这一点两人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不肯说出来罢了。

陈惇知道胡宗宪出身名门,又是御史,对自己的名声要爱惜地多,只不过仕途蹉跎太久,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舍弃清名,追求权术。他要追求权术,实现抱负,主动与严党同流合污,陈惇也没有觉得如何,只因为他是心中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感,和唐顺之一样,他们都想要济世安民,那么经由何种途径,有那么重要吗?

只不过他要获得权力,却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这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人,以及他背后更加贪婪的主子。

“赵文华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金山银山也填不了他的无底洞的,”陈惇道:“他现在是你的助力,但早晚有一天,他是你的掣肘。如果不把这尊大神请走,你是什么都干不成。”

“这个我心中有数。”胡宗宪似乎不想多说。

“那好,我再问另一件事,”陈惇道:“七月你向苏州豪门收提编,一百万两的银子……你让他们交,他们就乖乖交了?”

胡宗宪就挑了挑眉毛:“事实上,他们没有一家肯交钱的,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抗拒我,要跟我作对到底。不过我自有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分而化之,”陈惇道:“你看到这八大家里,有政治势力的就是陆氏,而且陆氏的反抗最激烈,所以你搜寻到了陆家二老爷陆执圭的一些罪证……陆执圭是南京太仆寺卿,养马的活儿本来最是清闲,不过陆执圭和南京的勋贵们交好,将所养的战马借给了南京的勋贵们玩耍,这太仆寺养的马是为国家所养,却变成了权贵驰骋游乐的私马。”

胡宗宪找到了这个把柄,以此要挟陆家,陆家别无他法,只能乖乖上缴银子,导致苏州豪门联盟瓦解,众人被迫交了提编,心中却愤怒陆家背信弃义,所以这次商量对付胡宗宪,陆氏被排除在外,但使用的是他兴盛昌的黄金,如果不是陈惇发现了蛛丝马迹,换成朱六就会以为是兴盛昌和倭寇勾结,引狼入室。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胡宗宪也并不吃惊。

“是我在魏国公府查案的时候,徐鹏举的儿子徐邦宁提到了太仆寺的马不肯外借,我才忽然想明白的。”陈惇道:“陆家能吃下的威胁只有这个了。”

“还有通倭的罪名。”胡宗宪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陈惇眼皮忽然一跳:“……王直把名单交给你了?”

胡宗宪哈哈大笑道:“我一路追到望蛟岛上,王直的大船穷途末路,终于拿来了海商的名单。”

这就是当初在徐海的船上,陈惇遇到王直的使者所提出的和谈要求。

王直一直督促朝廷开海禁,否则就引兵来攻,朝廷的确已经开始廷议开海之事,但朝廷怎么会被王直如此要挟,所以陈惇才会说,如果要开海,须要王直将他手中的走私渠道统统交出来,这些同王直做走私生意的海商以及背后的大家族的名单,一个都不能少。

“太好了,”陈惇大喜道:“有了这份名单,我们就可以将那些衣冠之盗,尽数除去了!”

当年朱纨曾说,“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倭寇也好,海盗也罢,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要对付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是。可那些‘中国衣冠之盗’,他们隐藏在东南的大户之中,心狠手黑,唯利是图,为了谋取暴利,不惜与倭寇勾结,肆无忌惮地走私,同时给倭寇通风报信,打探消息。

他们对大明的危害还远远不止于此,为了避免真面目被拆穿,他们对地方官员拉拢腐化,恐吓要挟,以求官府能与其同流合污。一旦碰到不肯合作的,便要想方设法攻讦陷害,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和倭寇勾结,引倭破灭城池,荼害百姓。而如果这些倭寇不能满足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引官军来攻打,更激起王直这些大倭寇的愤怒,所以他们才是造成倭患的真正黑手,是应该根除的害群之马。

远了不说,只说朱纨的例子,那真是背后一支冷箭,防不胜防。而当年朱纨身为巡视大臣,权柄甚至大于现在的总督,却也倒在浙江这个污水坑里,自他以后,海禁越发松弛,而中外摇手不敢言海禁事,不就是因为幕后黑手太厉害吗?他们用倭寇挟制官府,用官府威胁倭寇,兴风作浪这么久,就像鱼目混珠,让你抓不住、摸不着,如今总算有了确凿实据,可以连根拔起了,能不让陈惇大为激动吗?

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陈惇起身在屋里兴奋地踱了两圈,“名单在哪儿?”

胡宗宪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大箱子。

陈惇打开箱子,发现了一堆物证,账册上密密麻麻写的不仅是闽浙沿海的大户豪强名姓,而且是他们同倭寇交易的细目,从时间地点到货物数额,无一不是清清楚楚记录在目,证据确凿。

“太好了,”陈惇道:“有了它,摧折豪强,荡平倭寇,指日可待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胡宗宪的亲兵走进来道:“大人,他们到了。”

陈惇掀开帷幄一看,只见数百人已经集聚在胡宗宪的营帐之外,他惊奇地看到这些人全都披发跣足,穿着白色的衣服,免冠顿首,趴在地上待罪……

这些豪强大族,何尝有如此谦卑低下的一日?

胡宗宪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陈惇哈哈一笑,知道接下来就是胡宗宪最风光的一刻了,因为这些人的命运,一决于其手。

他对胡宗宪还是很有信心的,这时候他就二话不说自觉离开了,好让胡宗宪一人享受这胜利和光荣。

他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得喜道:“谭大人!”

这人转过头来,正是谭纶。

“你小子上蹿下跳地,”谭纶好笑道:“受了伤还不好好静养。”

“要是让我好好养伤,哪里又能看见今天这一出好戏。”陈惇努了努嘴角,对着胡宗宪大营的方向:“……我在苏州审讯六大家,真是尺寸难进;你看你们胡大人拿着手中的法宝召集闽浙豪族,谁敢不来?”

谭纶就道:“谁能想到,我大明闽浙沿海大族,十有七八都与倭寇暗中勾结……他们才是倭患的罪魁祸首啊。”

“倭患归根结底是海禁的问题,”陈惇道:“这些大户希望永远禁海,而王直希望开海,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游说,王直就肯将名单送来的原因。”

谭纶道:“……这些大户难道不是希望开海吗?当初朱纨不是因为厉行禁海,才惹得这些人群起攻之的吗?”

“不是,”陈惇道:“当初朱纨是严厉打击走私,损害了这些人的利益,所以被他们扳倒了。但他们实际上并不想开海,因为一旦开了海禁,那数不清的商人都可以自由下海贸易,他们就不能垄断走私谋取谋取暴利了……这些人不愿意被人分薄了利润。而王直是坚决希望开海的,他被这些人可坑得够苦,自然希望能换人贸易。”

“原来如此。”谭纶道。

“倭寇在沿海横行,无非抢劫和走私,”陈惇道:“抢劫的话,我们会将他们打服,就像淞沪之战一样;走私的话,我们从源头上掐灭,将跟他走私的人都根除干净,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投降。到时候我们再开海禁,海疆就彻底安宁了。”

谭纶却摇头道:“根除干净?现在的倭情之所以能控制,是因为倭寇还要同大户们走私,如果你把大户们都根除干净,倭寇没了前途生路,一准会疯狂上岸攻击,到时候千里海疆无一净土,怎么叫彻底安宁了呢?”

“此言差矣,”陈惇哈哈一笑:“你以为掐断沿海的走私,就等于断了王直的生路?非也非也,据我所知,大明、南洋和日本的黄金三角航线,的确很暴利,但王直手中还有多条其他航线,他不像徐海那样不抢劫就没的活,他只不过是少赚一些罢了……而且他也绝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连他老娘的生死,他都保留了五峰舰队的主力没有派来战场,你说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身家,自己多年的基业,都决于一场胜负中呢?而且走私怎能比得上正式开海通商呢?我们禁断走私的同时,只要许以王直开海贸易,他还有什么理由孤注一掷呢?”

“走私必须要断绝,大户必须要严惩,否则这些人就是将来开海的最大阻力,”陈惇目光一沉:“必须要把海禁的问题解决掉,东南才能永绝倭患。否则将来即使剿灭了徐海、王直,也还有其他倭寇负隅顽抗。”

只见谭纶忽然张大了嘴巴,望着他身后。

陈惇转过头一看,只见胡宗宪的大营前方,烟熏火燎,那个被侍卫抬出来焚烧的东西,正是胡宗宪给他看过的大箱子!

陈惇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冲了上去:“……胡宗宪,胡宗宪!”

他跑了几步却被谭纶死死拦下:“晚了,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那一箱子纸簿,在猛烈的大火下,霎时就化为了灰烬。

而大营中陆陆续续走出那些原先卑躬屈膝的人,他们看着余烬烧灭了,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为他而亮

“我不敢相信,”陈惇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我不敢相信,这个曾说过‘不平徐海王直,誓不回京’,以千秋功业相期许,执事敢为的人,会选择和他心中的敌人妥协!”

“我心中的敌人不是闽浙的大户,”胡宗宪神色平静:“我心中的敌人只有徐海、王直。”

陈惇大怒道:“徐海不过匹夫竖子罢了,王直不过苍髯老贼罢了,因为禁海的缘故,乘势而起,称王称霸,剿灭他们,易如反掌——然而剿灭了徐海还有张海,杀死了王直还有李直,倭患之所以扑灭不尽,根源就在和他们勾结的大户身上!如今机会千古难逢,可以一举消灭这些祸患,你却放过了他们,你可知道你放过他们,他们是否会放过你?!”

“想当年朱纨不过烧毁甲船几十艘,就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胡宗宪淡淡道:“而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无权无势,人微言轻,怎么敢与击败朱纨的势力作对?如果我将他们全都抓起来,依罪论处,他们难道就会束手就擒?把他们逼到了绝境,谁又能禁得住他们的困兽一击呢?如果他们参奏我用通倭的罪名大肆株连,排除异己……你说皇上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陈惇胸中激荡:“……我不是让你勇于谋事、耻于谋身,但你要知道,这个机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再有了!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抗倭就会拖延,不是一时半会,而是要拖好几年!好几年啊,东南的百姓何其无辜,还要再受倭寇的荼毒!”

胡宗宪却摇摇头:“王直将这份名单交出来,就是彻底得罪了这些大户,他的走私贸易难以为继,和官军谈判的心思越来越大,再用开海通商的条件引诱,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接受招安。”

陈惇冷笑道:“王直的航线遍布东南亚,暂且损失中国这一条也不算什么,反而借此试出官军的态度,不杀掉这些走私的大户,则将来说什么开海,都是无稽之谈。”

陈惇只想往他淡然的脸上饱以老拳:“……说来说去,你是害怕自己仕途断送了,而且这些人也已经给你提供了一些你很想要的资本。政治这东西,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刨去那些道貌岸然的伪装,唯有永远的利益罢了,谁能给你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该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我猜他们不仅同意每年交一笔数目可观的提编,而且还许以江南总督之位……好啊,好啊,这些的确足够你遮覆证据,包庇纵容了!”

胡宗宪还是不说话,陈惇连连冷笑:“……既然你自己放过了这些曾经想要杀你的人,那我还有什么可置喙的?”

他大踏步走出去,“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陈惇并没有听到身后幽幽的叹息之声,仿佛只有大踏步地离去,才能将他心中的失意散去。

理智告诉他,胡宗宪说的没错,明哲保身,妥协绥靖……这就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没有明确的敌我,也没有明确的是非,一切以自身利益为重,如果能兼顾其他则更好。

陈惇知道如果达到这种蜕变,会付出怎么样的代价,胡宗宪不就蹉跎了十六年,才终于明白了吗?这样看来,人总是要经历一个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往往是年轻时候的桀骜不驯,到年老时候为现实而低头折腰。

陈惇是一个明显的异类。他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早已经历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但他仍然还保留一些简单的真实。二世为人,让他重新把人生走一遭,虽然两世隔了五百年,但为官之道,古今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这辈子不能和上辈子有所区分,那他为什么还要读书科举,拼了命的要去做官呢?

如果像胡宗宪一样,一辈子只满足做一个成功的官僚,追求“生前事”,却更在乎“身后名”,那上辈子他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标准。与人施恩而不结怨,春风满面,和气生财,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这辈子只要还奉行这些道理,他甚至能够取得比上辈子还要大的成就。然而这样的就是两辈子走了一条路,有什么意义呢?

来到这个世界,陈惇最开始的想法就是远离官场,因为他已经看透了那个名利仕宦的圈子,人生短暂,平淡是真,他是真的想要换个活法,像徐渭这样诗酒放纵,也让他倍感新奇。可是当他看到所谓士族对百姓的压迫,看到倭寇在家乡的侵略,看到一个王朝的命运似乎走在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是左是右便能轻易改变一个民族的走向,他没法无动于衷。

该死的使命感让陈惇选择了同一条路,他立志要改变大明王朝的命运,让华夏民族再无日后被侵侮的伤痛……然而为了目标,他就能不计较是非因果,一切以自己的政治目的为重吗?

如果在官场梯级上攀登,仅仅是为了攀登而攀登,为了登顶而登顶,那一路上来的官僚,他们在官场斗争上精明狡猾,在人际关系上左右逢源,论起如何明争暗斗,排陷倾危,的确是个中好手,可他们即使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那仅仅只能说明他们是一个权术高手,一个顶级的官僚,却并不能称其为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夜晚的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河。在河上撑着船的陈惇从心底里佩服这么一点点光,因为他觉得这一点光一定是经过了无数的困难险阻,冲破黑暗。他心里所认为的真正的政治家就像这星星一样,在内忧外患、积弊重重的体制下,起衰振隳、举废饬弛、改制创新,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

所以他并不怪胡宗宪的选择,只要他知道自己将来的选择就是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陈惇心中倒是块垒顿消。只听船工讶异的声音响起,呵呵笑着指向前方,道:“小官人快看,前面阊门在试灯呢。”

陈惇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远远地果然一片灯火通明,不由问道:“什么叫试灯?”

船工就笑道:“试灯就是在正月十五元宵前,把那些花灯烟火什么的提前点着,预演一番,看看有没有啥毛病,等到元宵就可以尽兴地玩耍了。”

陈惇就笑道:“离正月还有一个月,如今连冬至小年都还没到呢,试的什么灯?”

他往身后一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数十条彩船画舫尾随他的船只,张灯结彩,将他的小船簇拥起来,朝前方缓缓驶去。

陈惇心中讶异,正要问一声今日是何节日,就被船公推上岸去,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队穿红着绿的人马,将他抬上了十六人抬的大花轿上,在金鼓声中,蜿蜒向城门而去。只见一路上灯火相望、金鼓相闻,围观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小孩子也竞相追逐着,捡拾着人群中散出来的糯米花糖。

“苏州的大英雄回来了!”人群这样欢呼着。

一时间闹声大作,男女老幼纷纷向他抛着彩花,欢笑赞颂,不绝于耳。

从阊门进入,那十里长街都挂满了灯笼,蜿蜒而去,仿佛天上的银河,映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烟霞,例映在水波荡漾的河面上,变幻成千万条弯弯曲曲的明漪。

盏盏街灯无穷无尽,挂在街市两侧林立的高楼上,那辉煌的灯火稠密而又辉皓,照射的人睁不开眼睛。

“梦龙,梦龙!”王篆和林润费力地挤到他身旁,哈哈笑道:“……你的事情登报啦,溺贼首四百、赴敌营游说……你现在是苏州的大英雄,快接受苏州百姓的欢呼吧!”

陈惇看着光明璀璨的苏州城,终有一天,整个苏州的灯火为他而亮了。

经过三四个月战火的苏州城开始渐渐恢复,陈惇在学宫的日子却更加紧张了,为了应对来年的乡试,教授夫子们的大小题纷纷招呼上来,仿佛要在考前将他们都塞饱一般。

不过这一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陈惇溜出学宫去,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三四个月未曾谋面的伊人清减了许多,陈惇只见她蛾眉不扫,螓首不展,仿佛有心事无数,她从车上走下来,和陈惇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陈惇一直觉得心上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因为他从这双杏眼之中,分明看出了埋怨、思念、气恼、喜悦种种欲说还休之情。

如今只有他两人,还是陈惇先回过神来,轻声道:“女郎,别来无恙乎?”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陆近真的眼睛顿时盈盈泪光闪烁,这让他大为懊恼,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就见伊人忽然转头就走,那模样分明是在低头揾泪。

陈惇顿时手忙脚乱,迟疑两步急忙追赶上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却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顿时顺势一翻,嘴中大叫道:“哎呦呦,疼死我了!”

果然陆近真顿时回头来看,见他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吓得花容失色,一双眼睛几乎被泪水浸透了,“郎君,郎君……”

陈惇心中大乐,还正要享受一下玉手的抚摸呢,却只感觉胸膛湿漉漉一片,抬眼一看原来是伊人伏在他胸膛上,嘤嘤哭着,顿时吓得他不敢继续演下去,一跃而起,顺势将人儿搂进了怀里。

当陆近真从天地倒转的状态中缓过劲来,便发现两人正以亲密无间的姿势搂抱在一起,距离她的下巴不足一寸距离,正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别哭,别哭……”陈惇只觉得往日的花言巧语都派不上用场,只好亲手给她拭泪:“你是不是听说了我受伤的消息?”

“……说你受了重伤,”陆近真越哭越伤心:“语焉不详地,还以为你快不行了。”

陈惇嘴角不由得一抽,这是谁这么缺德,说自己快不行了,想来想去除了陆近辛这个衰人也没谁了,他一边道:“你别哭,我死不了……”一边小心翼翼打量她,发现这些日子不见,她的身形似乎抽条了,一下子长了不少,倒让陈惇看得稀奇。

陆近真哭了一会儿,方才解去心中的一口气,却仍抓住他不放,一双眼睛充满了控诉:“你让我爹带着我离开苏州,你自己却留了下来,到处在打仗,那么危险……”

“不危险,哪儿危险了,”陈惇拍拍胸膛:“你看我分明全须全尾地,毫发无伤。”

陆近真不信道:“难道你没有遇到过危险吗?”

陈惇哈哈一笑,便将打仗过程,捡些惊险刺激的讲给她听。说到孤身去敌营,见到了徐海夫人王翠翘时,他故意将这位王夫人夸得那叫一个上天罕有,果然看到陆近真的额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嘴角也越撅越高了。

陈惇心中得意,暗道这媳妇是跑不了了,却听陆近真咬了咬唇:“这个王翠翘,当真如此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活像天上的仙女似的。”陈惇故意道:“怪不得徐海要为了她日思夜想的,和尚也不做了,偏要做海盗呢!这要是换了我……”

“你当如何?”陆近真紧紧追问道。

“我也不做和尚,”陈惇哈哈道:“因为和尚取经,我取美人……”

“哪儿的美人?”陆近真道。

“眼前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陈惇紧紧搂住佳人的纤腰,“眼前人即心上人。”6

第一百六十八章 毕业啦

“……我们在江北,投奔了舅舅家,”两人漫步在桃林之中,陆近真慢慢讲道:“姑苏的消息渐渐阻隔,只能花重金求购苏州报,从报上获取消息。”

陆三老爷推测这一仗可能要打很久,还在担心自己走得匆忙,太湖老宅的家业什么的都没有打理,然而淞沪之战结束地很快,太湖也没有倭寇入侵,唯一担心的就是兴盛昌这个产业,这一次损失很大。然而没想到消息传过来,陆大老爷和陆近辛被锦衣卫的人抓了起来,吓得陆执懋带着一双儿女急速回到了苏州,他们回来的时候陆大父子还在牢里,陆执懋被朱六叫过去训话,主要就是兴盛昌在官银上造假一事——这事儿陈惇也是不好出面。陆执懋哪里知道自家的兴盛昌居然还敢在官银上动这样大的手脚,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些日子以来就在督促工匠重新熔铸。

“兴盛昌现在怎么样?”陈惇问道。

“很不景气,”陆近真蹙起眉头道:“每天仍有大笔取款,这种恶意挤兑可谓是雪上加霜。”

陈惇摇摇头:“这应该不是恶意挤兑,是锦衣卫查抄兴盛昌的影响……只要锦衣卫离开,恢复营业,兴盛昌就能立马恢复吸金……当然前提是官银的事情别泄露出去一丝一毫,否则百姓如果知道这件事,对你们钱庄的信心就一点都不剩了,到时候兴盛昌才是真的要破产。”

陆近真点头道:“我们都是自己的老匠人在偷偷熔铸,这事情绝不敢传出去分毫。”

对锦衣卫朱六的手下,陆近真各自送上了上千两的封口费,刚好锦衣卫的“查抄”为他们重新熔铸官银提供了方便,外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你们现在能调出多少资金来?”陈惇问道。

“江浙、吴越之地都不行,不过江北有我大伯放的高利贷,”陆近真摇摇头:“大概能凑出五百万两银子来。”

“将五百万都调到苏州来,”陈惇提议道:“一来苏州百废待兴,官府准备要进行复建,他们肯定要贷款,你们可以将利息上调二到三个点,借贷给官府。二来……苏州除了你们兴盛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钱庄、钱店?”

陆近真就道:“还有万隆、汇远等钱庄,但规模远不如兴盛昌,存取款也都是比较固定的人群。”

陈惇点点头,道:“……你们兴盛昌这次都因为挤兑而元气大伤,何况是这些小钱店,我估计这些钱店都濒临破产的边缘了。”

陆近真道:“他们根本都没坚持十天半月的,账面上全是巨额债务,做梦都想把烂摊子丢给别人呢。”

“那你们兴盛昌就接过来,”陈惇道:“也不是接盘,就是出资收购他们一半的股份,让这些票号钱庄都变成你们兴盛昌名号下的小号,出入款项也通用你们兴盛昌的印记。”

所谓的股份也很好理解,贷款给这些钱庄票号,帮助他们恢复营业,不要他们还钱,而要他们一定比例的股份。

“如果这法子顶用,”陈惇道:“你们兴盛昌等恢复了元气,就算是东南无敌的巨无霸了。然后再用这个办法,去收购其他的产业,上到茶园、纺织厂,下到酒楼、饭店,大大小小的产业都被兴盛昌控股……”

如今这个时机的确难得,因为苏州城遭受战火侵袭,什么都不景气,这些行业都面临着开不下去要关门的风险——那么只要有钱,就能买下来,这就像当初民变之后,陈惇低价购下东街一条商业街是一个道理,但不同的是,陈惇买下了这些产业的所有权,而兴盛昌只需要购买其中三到四成的股份,实施参股即可,也不影响产业的所有权,也不干预产业运作。

“那不就等于……”陆近真喃喃道:“买下了整个苏州城吗?”

“是这个意思,”陈惇哈哈道:“而且是低价,而且这个法子别人还没有咂摸出滋味来,更方便操作。就算是咂摸出来了,他们也没有你们兴盛昌这么雄厚的资本完成并购。”

“还有一点很重要,”陈惇道:“苏州如今很打眼,是继三处市舶司之外的唯一一个被默许同外国经商的地方,不仅是苏州的商人受益,很快松江、常州的商人也会前来贸易,天下的商贩都会云集苏州,苏州就算是真正的通商口岸了,到时候各大产业水涨船高,价值就不是如今可比的了。”

这话听得陆近真一个小女子都不由得心潮澎湃,道:“如果苏州大大小小的产业增值,那不就等于兴盛昌的资本增值了吗?”

“商人们炒房产,炒消费,兴盛昌的资本可以因炒作而提升,看上去很繁荣,”陈惇道:“实际上在走钢丝,但钢丝不得不走,因为没有人能拒绝苏州通商带来的好处。你想想,织染局每年净白银流入三百万两,这会导致什么?白银不再是用于保值、储存了,它的价值会年年下降,白银贬值,而粮价、物价反而增高,不解决这个不平衡,迟早会爆发金融危机。最可怕的是,白银流入了中国,却没有流入政府,而张居正针对白银流入的改革,无法兼顾南北,原因很简单,像苏州这样的南方城市……”

陆近真听到这里,不由得问道:“张居正是谁?”

“张居正是……”陈惇差点说漏嘴,急忙道:“没谁,不说他了,金融危机其实也不会立即爆发,说起来为时尚早,尤其是现在又准备开设厘金了,这是一个解决危机的好办法。”

朝廷准备在苏州征收厘金,就是陈惇提出的抽之于坐商的交易税。有门面、有店铺的商贾,是征税的主要对象。商行交税的原则就是按照交易额的多少,百中抽一,先是米行,再逐渐对其他各业大行铺户开始抽厘,抽厘行业渐次增多,最后遍及百货。

“苏州通商之后,消费能力会得到极大释放,”陈惇解释道:“那么各行各业,消费额增大,即使是百分之一的税额,到最后也会是一笔巨款,这笔巨款自然是用白银来算,倒可以缓解白银贬值带来的一系列危机。”

而届时收购了苏州大小优质产业的兴盛昌,陈惇要求他们:“你们兴盛昌要配合纳税,做个好头,带动各行各业积极缴税……如果苏州做得好了,朝廷就会考虑开海的力度,毕竟真金白银的收入,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而陈惇打算让官府将兴盛昌列为首席合作伙伴,“……双方将建立长期、稳定、共赢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按照市场化方式、遵循市场公平竞争原则的前提下,苏州官府将支持你们兴盛昌作为银行、信托等综合金融业务的重点金融服务合作伙伴之一,以此发挥兴盛昌在综合金融业务方面的示范引领作用。与此同时,兴盛昌将把淞沪作为业务发展的重点区域,牵头大小钱庄,充分发挥综合金融优势,为苏州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优先、优质的综合金融服务。”

所谓的合作伙伴,对官府来说是掌握苏州金融的方式手段之一,如果仅仅依靠市场化的原则,最后的金融危机就不可避免,所以还要让官府发挥一定的作用,在将来物价和银价之间取得平衡。至于官府会不会控股,以及控股多少,这些东西陈惇还暂时没有设想,因为如今兴盛昌已经从陆家大房转移到了陆家三房手上,陈惇支持陆近真对兴盛昌进行资产重组和改革,她获得的权力和股份越大,对陈惇越有利,毕竟将来就是一家人,陈惇就可以间接掌握兴盛昌这个大型银行,他会利用自己念书时学到的经济学、货币学,以及一切经济知识对大明东南的经济进行干预。

而对于兴盛昌来说,金融业最核心的东西,就是“信心”二字,顾客只有对银行票号有信心,才会跟你进行业务,才不会在风吹草动的情况下发生挤兑。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百姓对兴盛昌虽然有信心,但信心并不很坚定,看到大户们提款,他们就跟着提款,看到锦衣卫查抄兴盛昌,他们就纷纷挤兑——所以兴盛昌和官府的合作,就是利用官府的加持重固百姓的信心。

但这一切的规划,都很可能化为泡影,因为兴盛昌的强大很难不受人觊觎,而仅仅一个三品的闲职太仆寺卿,并不足以为这个崛起的庞大的金融帝国保驾护航。而在这个官本位的世界,要想做到这一点,只能获取最高权力,成为真正无可动摇的人。

“……既然征收厘金,”陆近真忽然问道:“那提编?”

“其实我本来就准备跟他说厘金的事情,”陈惇想到了胡宗宪:“厘金是国家赋税,而提编是私自征收,他还把大户的把柄都烧了,这些人又能被他挟制多久呢?”

苏州的复建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的确如陈惇所想,官府问兴盛昌借贷了大笔的银子,光是同期开展的疏浚吴淞江的工程就花去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在昆山低洼处修筑堤坝,建立水闸,人为造成一段湍急之流,放入吴淞江里,将江中淤积的泥沙冲走,同时灌溉斥卤地,苏州新增三万亩良田,要到后年的三月份,才能算是保质保量按期完工。

而唐顺之和戚继光在舟山剿灭倭寇的时候,日夜苦心钻研,终于发现了蝴蝶阵的弱点所在,并在唐顺之的五人阵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可以克制蝴蝶阵的阵法,称之为“鸳鸯阵”。

而接到这一消息的陈惇在学宫的生涯也快要结束了,在结业大典上,所有的学子又满怀深情地唱了一首《青青子衿》,而作结语的王夫子则道:“好歌唱出少年志,来日成材作栋梁。”

王夫子对每个学子还有单独的寄语,比如对林润这个钟爱的学生,他就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对邹应龙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对陆近潜也是微微一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就是说我是那龟兔赛跑里头的乌龟呗。”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陆近潜郁卒地走了下去。

到了陈惇,他以为王夫子还是用那一套心术正不正来敲打自己,然而王夫子犹豫了一下,却道:“不在胜人,在自胜。”

陈惇心中一震,才恭恭敬敬道:“谨记。”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也怕情多

嘉靖三十四年的新春,过年的快乐在苏州到处可以看到,甚至可以闻到,苏州两条长街最先开了花市,不论是坐着油壁车的夫人小姐,还是老人孩子,大都捧着盆鲜花,空气中弥漫照各色香味,这派景色让人忘记了这个结束不久的战乱不休。

陈惇的澄心书屋也摆满了玉兰和梅花,陈惇一边嗅着花香,一边阅读今日刚刚刊印出来的报纸。新出的新春特刊无非是吉祥话不要钱地往外面撒,让陈惇唯一反复阅读的信息就是苏州通译局宣告成立了,这是陈惇竭力促成的,因为苏州如今的通商贸易离不开翻译,于是就成立了通译局,一个是培养展览会上所需的翻译人才,二是进行大规模译著工作。

巴斯图尔克的第一船书籍已经运到了,林州作为通译局的领头人,已经开始着手翻译,这项工作得到了在苏州寓居的费尔南和沙勿略的支持,他们四处推介着,果然引起了一阵热潮。

陈惇的印刷厂已经得到了官府的批准,依托印刷厂的书坊也兴办了起来,但书籍卖的还是不如报纸,当然报纸这玩意儿,一向红红火火,在苏州一问世,就风靡不已,不过报纸在其他城市的销售,都赶不上苏州。总体来说,是小城市不如大城市,北方不如南方,北方不如南方很简单,因为北方政治还是保守的,还有南北文化的巨大不合,南方的市民阶层比北方强大很多,这些人就是报纸的主要订阅者,在陈惇看来,他们在渐渐觉醒,他们不再满足于小民闷闷的状态,他们希望了解国家大事,这就为将来参与国家大事奠定基础。

至于小城市不如大城市,原因也很简单,商业活动的繁华水平,市民识字率的不同,自然促使大城市的报纸传阅广泛,发行量节节攀升。

“哥儿,”刘妈探出头来叫唤:“来吃饭咯!”

陈惇迎了一声,放下了笔。他一出现,刘妈就眼前一亮,笑呵呵地夸赞:“哥儿这身衣服真是喜庆,要是头上再簪一朵花就好了!”

这时候男人头上簪花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陈惇还是接受不能,是屡次拒绝刘妈的好意。正月之前,陈惇的孝期就结束了,刘妈这回大展手脚,给他一口气做了五套大红色的新衣,看起来还真有点风流公子的意思。

陈惇夹了一筷子菜,忽然看到刘妈挤眉弄眼似乎要说什么,就道:“刘妈,你怎么了?”

刘妈哎呦呦了一声,“新年呢,这吉利话还没有说,老婆子还没给哥儿拜年呢……什么新春新禧的话儿也太寻常了,听说哥儿下个月就要去绍兴考试了,老婆子便祝哥儿金榜题名,大吉大利!”

陈惇笑眯眯接受了祝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刘妈的手中:“借你吉言,总之是要考过的。”

刘妈一副老婆子我也是场面人的模样,捏着红包笑地红光满面。

楚嫣也掩嘴一笑,递上茶道:“我就祝你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有文化,有文化,”陈惇结果茶一饮而尽,也掏出一个红包:“新春快乐,早结良缘哈……”

他话一出口,却见楚嫣神色一震,目光低垂,心道自己这嘴怎么就没经脑子,正寻思着怎么收回去的时候却见楚嫣神色已经平复,反而点头道:“借大官人吉言。”

陈惇尴尬地笑了一下,却见尚薇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哥,我的红包呢?”

“你就是个大红包,还问我要?”陈惇看她圆滚滚的模样,故意道:“你倒是说说,你这一年做了什么成绩,能配一个多大的红包?”

尚薇顿时道:“我这一年尽跟着你吃苦受罪,担惊受怕啦,怎么着也能顶……二十两银子!”

陈惇被她逗乐了:“只顶二十两银子啊?”

“那这样,下一次我多念叨念叨你,”尚薇决定道:“你就给我四十两!”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念叨我的?”陈惇好奇道。

“就跟和尚念叨阿弥陀佛是一样的!”尚薇道:“我念得可诚心了呢!”

陈惇哭笑不得:“……你还是别念了,我说怎么有一段时间天天打喷嚏。”

门口忽然有人喊道:“陈郎君在吗?”

陈惇出去一看,原来是邵芳送来年礼,礼物自然是相当丰厚,不过这邵家的仆役也是相当的有脸色,悄悄道:“我家官人说了,等您结婚的时候,这礼物只多不少。”

“谢你家官人的美意,”陈惇也悄悄道:“他很快能喝上我的喜酒了,我啥时候能喝上他的呢?”

“依小的看,这娶老婆的酒是喝不上了,”这仆役道:“我们大官人哪是愿意收心的人啊?”

陈惇就附耳低语了几句,唬地这仆役目瞪口呆,火烧屁股似的回去报信了。

刘妈不由得道:“哥儿,你都跟他说了什么啊?”

“说他家的邵大官人如何地不负责任,欠下风流债,报应到头上来了,”陈惇道:“儿子长到两三岁了,还不知道呢。”

陈惇的马车笃笃地驶向了宽园,他走后还不到半刻钟,就见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一般穿过了金井桥,马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放浪不羁的邵芳,只见他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喝醉酒了还是听到这消息骇异的,总之是全然不复往日悠闲的样子。

“梦龙,”邵芳推着大门就要进来:“梦龙!”

“哪里来的大马哈,”尚薇把住门环不让他进来:“不能乱闯!”

“是薇儿吧,”邵芳不能跟个小孩子较劲,只好耐心哄道:“……你快放我进来,我有事要问你哥。”

“你想进来可以,但要按照我家的规矩,”尚薇分毫不让,眼轱辘一转:“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然后说‘给奶奶拜年了’,双手奉上礼物,才能进来。”

邵芳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当即还真的屈了个膝,手上作揖,嘴中也胡乱道:“给奶奶拜年,奶奶快行行好,让小的进去吧——”又从身上摸出来个碧玉如意,塞到了薇儿手上。

“不够,不够!”谁想到薇儿摇头,一双眼睛直往他手上的戒指上看。

邵芳肉痛地将价值上千金的戒指摘下来,眼巴巴看着尚薇十个小指头都套不上,找了个红绳子挂在了脖子上,方才道:“这下可以带我进去了吧?”

“我哥去外公家拜年了,他不在!”尚薇这才掏出一个纸条来:“这是他给你的。”

邵芳火急火燎地打开纸条一看,只见陈惇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字——千真万确,骗你是猪。

眼看人二话不说又套上车走了,尚薇才感慨道:“……我今天学会了一个成语。”

“什么成语?”刘妈把她抱了起来。

“守猪待兔!”尚薇点着小脑袋道:“就是守着我哥这个大猪蹄子,等人自己送上来,这就是哥说的‘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意思吧!”

她看到楚嫣从门里出来,便道:“美人姐姐,你今天怎么一点也不开心啊!”

楚嫣勉强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悄悄掩上了门。

刘妈就叹了口气,道:“……是有心事,你看你哥哥过不了多久,就要给你娶个嫂子了,到时候她可怎么自处呢?”

“那还不简单,一起娶了呗。”薇儿掰着指头道:“多娶几个,凑叶子牌!”

等陈惇从吴家回来,就看到刘妈和薇儿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着他。

“怎么了?”陈惇抹了把脸:“我今儿没喝多啊。”

“人走了。”刘妈似乎有些埋怨:“说不想当面道别,就给你留了封信,让交给你。”

陈惇一顿,浑身的酒意仿佛都微微散去了。

他打开薛涛笺,之间浅红色的纸笺上,细秀地写着:“妾尝闻荣华花上露水,富贵草头冰霜。昔龙池凤阁,脂浓粉香;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人生碌碌,竞短论长,恰如秋风金谷,夜月吴江。”

“蒲柳之姿,感君回顾,重隔云水,谁念深笼,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是所愿也。然妾亦有所愿于君,第一愿且图久远,第二愿得逞所愿,第三愿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这白鹤啊、天鹅什么的,真看不懂,有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呢!”陈惇哈哈一笑,不以为意:“走就走吧,她如今也有了弟弟做依靠……不过我看他弟弟可不是个好东西,谁知道靠不靠得住呢!”

陈惇一头栽到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倒是气得尚薇跳起来想要捏住他的鼻子,却被刘妈给抱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锦被下才传来幽幽的叹息声:“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纵你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就如我名声功业,万丈红尘,唾手可得,只也怕一个情多累美人啊……”

第一百七十章 无所不用其极

所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第二天醒来,陈惇就又是精神百倍的样子了。

正月一过,他就回到了绍兴,修葺了一下陈温的坟墓,把他和吴氏迁葬在了一起,然后又到曹正的坟墓看了看,带了点祭享。最后去府衙准备考试资料,就是所谓的联保,县试的时候是与另外四名童生相互做保,到了府试时,保人又增加一位。

陈惇又把三十亩的祖田雇人重新浇灌了一下,租给了佃户,他本来想着就卖掉算了,可是又想到陈温的坟墓就在祖田旁边,想来想去还是留了这几十亩田,然后这些佃户也能扫扫墓什么的。

在绍兴他就住在了徐渭家里,如今徐渭因为放浪形骸,屡教不改已经被潘典吏给逐了出去,连潘氏的嫁妆也都收走了,徐渭就是穷困潦倒沦落人一个,陈惇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又喝得醉醺醺地,敲着狗盆讴歌着,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东西,只有旁边一条大黑狗嗷嗷叫着,似乎在给他伴奏。

陈惇想着他喝醉了,估计也不认人,没想到这家伙还是把他认出来了,只不过第一句话是:“你这厮好生可恶,我的文集为什么不给我发表?”

陈惇只好道:“你原先的一本游记写的还好,原因是人能看懂;而你新送来的文集,没有几个人看得懂,谁知道你写了些什么鸟玩意?”

文章被骂作“鸟玩意”,徐渭也不恼:“鸟玩意,你说的不错,什么鸟玩意!”

徐渭和归有光其实一样一样的,不能考上,就是自己本身的问题,徐渭是“才高识僻,流为魔趣”,归有光是“古色黯淡”,写的文章什么的,都和主流文风不一样,可这样的文章,又有几个人能识得呢?

“你要是不改你的文风,”陈惇就道:“今年乡试,一定还取不中。”

“我不打算参加科举了,”徐渭哈哈大笑道:“做个散人也不错!反正我徐文长的名声,已经因为《白蛇传》传遍天下了!”

“你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白蛇传》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陈惇道:“你说你不考了也行,以后的生活,是什么个打算呢?”

徐渭就道:“机关参透,万虑皆忘。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

陈惇就道:“了无意趣了?你要真肯这么清闲度日,还是那个狂生吗?”

徐渭哈哈大笑道:“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陈惇就道:“你当真有万字平戎策?”

徐渭愈发醉了:“你们都以为我徐文长是个文人,错,大错特错!我徐渭只不过于读书上,生有异禀,而我心中所慕,其实是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即不能壮志饥餐胡虏肉,也会当洗尽髭胡膏血!谁说书生百无一用,书生偏能……偏能报国杀敌!”

陈惇不由得叹息道:“看来你和那胡宗宪,还真是风云际会……”

他将报纸放在了徐渭手边,这份新出的苏州报上,刊登了胡宗宪的招贤榜,延揽筹策,招贤纳士,希望有识之士共助抗倭大业。当时陈惇和他说起过幕僚之事,只一个郑若曾还不够,须要有人帮他画策筹谋,而历史就是这么不可抗拒,胡宗宪和徐渭一定要遇到对方。

二月县考,四月府试、六月院试,如果能中式,腊月还有岁考、来年五月还有科试。然而陈惇却不用考科试,原因很简单,他这次一口气中了府试和院试,而且是第一名。第一名就免去了岁考、科试,直接参加八月秋闱……

等他来到杭州参加秋闱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主考官他是认识的,而且非常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师——唐顺之!

“先生,您是乡试的主考啊,”陈惇死皮赖脸道:“您居然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跟你提干什么?”唐顺之道:“难道我还能给你透题?”

“您当真不给我走后门?”陈惇道:“自古老师和学生,不都有这么点默契,心照不宣的吗?”

“心照不宣,”唐顺之就呵呵道:“那你猜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太好猜了,”陈惇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那肯定是——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虽不中,亦不远矣,”唐顺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小子真希望我给你开后门?”

“不不不,学生那是开玩笑的,”陈惇急忙道:“学生是要凭真本事考中的人……疼疼疼,您下手轻一点……这个,您不是在舟山抗倭吗,而且您是通政使,按制不应该主考啊!”

唐顺之手上一顿,才道:“今年主考官本来是浙江提学副使薛方山,但因陕西盗匪猖獗,将其调任陕西鄜州整饬延绥兵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商议的,就把我派来主考了。”

要说唐顺之的资历和学问,主考那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天下谁不知道荆川先生的大名,何况他在文坛的地位更是高高在上,只不过按官制来说,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来当主考的——

任两人绞尽脑汁,却都无法猜到其实这项不合规矩的任命不是别人,而是嘉靖帝下达的,这就是他给陈惇准备的恩典,让唐顺之这个老师来为他主考,确保他轻轻松松顺顺利利过了乡试。

然而唐顺之看到自己的学生,即使十分钟爱,却也不会给他任何的便捷。而陈惇反倒是放下心来:“……先生,你不知道,原本我还在猜测乡试的主考官是谁,大家都在猜,打听主考的喜恶,现在知道是您,那我可就放心了,因为您博纳百家,不管是险僻还是中正,暮气还是激进,只要文章写得好,您是都可以录取的!”

乡试的考试就在八月,初六日唐顺之和其他考官入场,先举行入帘上马宴,凡内外帘官都要赴宴。宴毕,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之处所,监试官封门,内外帘官不相往来,内帘官除批阅试卷外不能与闻他事。考试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三场都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即初八,初十一、十四日进场,考试后一日出场。

等到初八日的时候,天不亮,数百名考生便汇集考场门口,乡试的考试地点在贡院,贡院里的监考很严,考生进入贡院时,要进行严格的搜身,以防考生的身上藏有“夹带”。

贡院门口负责搜检的是兵卒,但还有个点名的官员,叫做“识认官”,专门辨认考生的。

这个人拿着考试报名表喊人,被喊到的人就过去验明正身,识认官就根据报名表即“印结”上所记载的考生的年纪、籍贯、相貌等,仔细辨认,以防替考。

而这个识认官似乎年纪有点大了,看人还很仔细,所以耽误的功夫不少,急得后面的人连声催促。

“王绍,王绍!”识认官喊道。

陈惇后面冲出来一人,擦着汗走上去,交上准考证,任他端详。

识认官将他和手上的资料对照了一下,“面白,还真挺白的,没擦粉吧……耳朵贴脑,我看看,嗯,正面还真看不到耳朵。微须……等等!”

他盯着考生看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大胆刁民,竟敢替考!”

这个名叫王绍的考生一脸蒙圈:“我没有替考啊!”

“还说没有替考!”识认官怒道:“名册上说你是‘微须’,而你却有胡须!”

王绍摸着自己下巴上的一点点胡茬,莫名其妙道:“我就是微须啊!”

“哼,微须是没有胡须!”这识认官摇头晃脑道:“范仲淹说,微斯人,吾谁与归?微,就是没有的意思!”

不光是陈惇,后面看戏的一众考生全都喷了,王绍也又气又笑,道:“大人明鉴,微,还有微少的意思。”

“胡说八道,”这识认官怒道:“那微斯人,就是一点点人了?”

这下王绍确定自己遇到了个呆子,气得他光有嘴巴却辩解不得,眼看这识认官就要命令兵卒将人拿下,陈惇才解围道:“且慢——”

他站出来,“按大人所说,微,是没有的意思,那大人如何解释孔夫子‘微服过宋’?”

这识认官张口就道:“微服,就是没有穿衣……”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余下的考生全都笑得不可开交,陈惇这才道:“没有穿衣服,所以孔夫子是光着腚来到了宋国吗?”

“肃静,肃静——”帘内的考官听到喧笑之声走了出来,看见时辰不多,居然还有这么多考生还未入场,顿时怒道:“怎么回事,还不快点搜!”

有了考官的催促,搜检工作顿时加快起来,很快所有通过的考生就进入了考场,当然大家还不会立马就答卷,而是恭听主考官的训话。

不一会儿唐顺之就大步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八名同考官,大家纷纷站定之后,唐顺之才扫过考生,道:“你们虽然通过了搜检,但不代表你们之中,没有心怀鬼胎意图作弊的人,这样的人还有各种手段,花招百出,想来通过作弊就可以中式,考中乡试便能做官,可以坐轿子、当老爷,坐在堂上扔签子打人屁股了!这样大的好处,怎能不让人心动?当然就忍不住想点歪门邪路,行个贿做个弊什么的。”

他顿了顿,道:“有的考生用老鼠须写小字,十四片薄黄绢上能抄40万字,有的考生把一本四书都穿身上,胸口是《论语》,后背是《孟子》,两个袖子里有《大学》,真是一身的浩然正气啊。如今这些手段似乎都过时了,考生们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江西乡试,不就出现了白鸽展翅翱翔的祥瑞吗?后来才发现这些鸽子不是祥瑞,而是来给主人送小抄的,为了考中,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众考生凝神静听着,却听唐顺之又转过头来对同考官和誊录官道:“从考生交卷,到卷子落到阅卷官手里,这个中间过程也能作弊。本官就听说过‘活切头’和‘蜂采蜜’的作弊手法,受贿的誊录官抄录时把李四的好文章,跟张三的坏文章对调,这叫活切头;把考场上其他卷子里的好段落拼凑出一篇,充当张三的卷子,这叫蜂采蜜。”

这誊录官里忽然有一人脸色微微发白,唐顺之道:“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本官既然察知其情,岂能没有办法治你!就让本官告诉你,在此次乡试考试中,本官特设对读官,负责核对朱卷和墨卷是否匹配……而且本官要告诉你们,乡试人数三千四百六十七,不会多一份墨卷,如果你抄坏了,也只能到本官这里拿走空白卷,每一份都登记在册!我看谁敢预先偷出几分空白卷,临时伪造墨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考举人

陈惇知道唐顺之这番话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肯定是察觉到了一些风声,而风声明显是指向考场内的官员,也就是所谓内帘官是也。

陈惇提着自己的考篮进入了考棚,数千名考生被分隔在一个个的考棚里。考棚又叫“号房”,是一间一间的,作为专供考生在贡院内答卷和吃饭、住宿的考场兼宿舍。考生们参加考试期间,吃喝拉撒睡皆在号房内,不许出来,直到考试结束。

陈惇早就听说了号房内的艰苦环境,今日一见果然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只见这“高”字十二号房十分狭窄,这是后来扩建的号房,完全不如最先修建的号房宽敞,因为当初扩建的时候,贪官污吏为了中饱私囊,偷工减料,私自缩小尺寸,使得这号房小的像监狱似的,连转身都不容易。

再一看里头的陈设,只有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当作写答卷的桌子,下面的当椅子,晚上睡觉将两块板一拼当床。这样也就罢了,头顶还漏风漏雨,晚上可以数着星星入眠。

考棚里只考生准备了一盆炭火、一枝蜡烛。炭火即可以用来取暖,也可以用来做饭。考生考试期间与外界隔绝,吃饭问题得自己解决。万幸陈惇考前准备万全,不仅带了馒头点心,还带了江米,他一进去就将炉子点上,熬上米和一截人参,调了火候方才慢慢擦了桌子坐下。

他打开密封的考题卷,毫无意外,上面是三道四书题和五经题二十道。当然不是全做,乡试题目四书题三道相当于必答题,五经题却只需答其中一经,也就是四道题,总共写七篇文章足矣。

陈惇治的是《尚书》,所以他答五经中的《尚书》题即可,当然他想答其他四经也不行,因为在考试前两天,所有考生便去官府里报上了自己要答的经书,和姓名、年纪之类的信息一同印在答题卷上。

虽然考试有三场,但第一场是最重要的,第一场试《四书五经》题义,每道三百字以上。要是答不完,允许各减一道。而第二场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语五条,诰、表、内、科一道。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三百字以上。

为什么说第一场最重要,因为在实际阅卷过程中八名考官要面对数千乃至上万份的考卷,而考试内容又是如此复杂,涉及文体杂七杂八,而且阅卷时间短。任务重,考官们很少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工作。

所以从洪武到如今,渐渐就侧重于头场七篇八股文,对于后面的两场,只需文字通顺,没有错别字即算通过。

至于为什么格式会变成八股文,说到这个八股文,后世归咎于其钳制思想,但其实最开始只是为了让受到暴击的考官们能轻松黜落卷子,因为这是一种格式极为严格的文体,八股的每一股都有特定的格式,对了错了,一目了然,如果考生没有做到其中一项,或者格式不对,就方便了考官将这份卷子直接黜落,不必再看——于是就减轻了工作量,这种方式可以剔除一大半的考卷。

所以,即使八股文被人诟病,但考生为了通过考试,只能循规蹈矩,严格遵照八股的格式来,在起、承、转、合上都按照规定,在字数段落上遵照限定,这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了考官检校每份试卷,从格式转向内容,因为大家的格式都一样,那么内容的好坏,就比较突出了,这就能使考官注意到文章的“理、法、辞、气”上来,算是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考生的权益。

所以读书是一回事,学做八股文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有条件的话,自然是要请一个精通八股文的老师教你如何写好八股文,因为这些人传授的是写作中自己很难发现,却很容易被考官发现的问题,比如应需回避圣贤、至尊讳,避开一些禁字,别看这些东西很不起眼,但有时候考官就不看你的文章,而挑你的错字,总不能因为一个字而大意失荆州。

陈惇手上的试题,四书的三道题分别是:焕乎其有文章;天下有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

而四道《尚书》的题目是: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万邦咸休和柔远能迩。

陈惇答完题,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看看天色还早,也不急着誊抄,将煨好的参粥取出来慢慢喝了,发了一会儿呆,靠着石墙百无聊赖,目光便落在墙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上面。

许多考生都会在墙上留下自己的笔墨,有些是打油诗,有些是歌赋,有些是誓言,发誓一定要取中之类的,还有一些抱怨,说下次再也不来了……陈惇想了想,也拿起了笔,他倒没有什么牢骚要发,他是权当作个纪念,等到将来飞黄腾达了,这里可不就是个供后人瞻仰的地方嘛。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四句话,绝对逼格满分: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

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写,忽然兴致起来,便在墙上涂鸦起来,只见一笔下去,一条弧线,又一条曲线,一个大脑袋就出现在了墙上,配上三角眼,倒梯形鼻……陈惇不由笑出声来。

人人都是把自己往美了画,只有他陈惇能把自己的形象全毁了,还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大胖子。

这可真是有趣,陈惇又在脑袋上添了几根头发,正在怡然自乐,就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考房之前,原来是一个同考官。

陈惇收回了笔,又端坐在了桌前,只等这考官离开了,他再将那画补完。没想到这同考官却晃晃悠悠并没有离去,反而抓起他的稿纸,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这考官看了一遍,也没有什么暗示,转头就走了,留下陈惇舒口气,继续画起来。

等到交上卷子出来,陈惇只感到整个人几乎都虚脱了,回想自己在牢房一样的考场中所呆的十天,简直不堪回首,他此时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栈,陈惇要了一碗热汤面草草吃了,便一头栽到在床上,连澡都不洗,脸也不擦,这一觉就睡了整整一天。

然而此时的贡院里,监临官、誊录官、对读官、同考官分别就位,收卷所中开始清点卷子并进行初步的筛选。但凡破损、污渍的试卷都会直接被剔除,用蓝笔标注。其余合格试卷则在弥封所将考生姓名严密糊住。

随后卷在在誊录所开始誊抄,誊录所用朱笔,如果考生的卷子出现错别字,誊录管必须在页面上标注出来。

八名正誊录官手下各有十二名书吏,正在紧张地誊写中。然而其中一名誊录官神色似乎不大好,手上捏了两份卷子,迟迟不肯动笔。

手下两个书吏深知其意,他们从自己誊写的卷子里抽出两份来,悄悄送到了誊录官手上,然后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做出了一个“蜜蜂采蜜”的姿势。

没想到外房忽然走进来一人,道:“你们这一房誊录怎么这么慢,快点,对读官等着呢。”

等这人离开了,这位誊录官才愤怒地将手中的卷子扔在桌上:“……好个唐顺之,设一个对读官,还让我们怎么截割!”

书吏们大眼瞪小眼:“大人,这可怎么办啊,咱们可都是收了人家的……”

唐顺之道高一丈,为防止他们在誊录的时候做手脚,特设对读官,由负责对读的书吏,检查誊录的‘朱卷’与考生亲笔的‘墨卷’是否一致,标注是否正确。这样还让人怎么作弊,这位誊录官和手下的书吏面面相觑,心中都想着自己收的银子算是白收了。

十五位对读官检查两份卷子是否无误,不到天黑,就查出了两份卷子互相截割,张三的好段落截割到了李四的卷子里,导致张三的文章开头通顺,到了后面居然驴唇不对马嘴,被对读官揪了出来,送到了唐顺之那里。

“大人,这、这是……”书吏胆战心惊道。

“这不是上头吩咐的,”这位誊录官阴着脸道:“这应该是……考生私自贿赂了某个书吏。”

唐顺之当场发落了这名书吏,连带着这一房的誊录官也被关了禁闭,只等阅卷结束后重重严惩。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三千多份卷子终于誊录完毕,仔细核对之后,随即送至掌卷所,编上号码,然后封存墨卷,将朱卷分为八捆,对应八位同考官,盖上印记之后,送到了公堂。

公堂之上,唐顺之把朱卷分成小堆,用抽签的办法随机分派给同考官。同考官阅卷后,选出好卷子推荐给主考官,由一正一副两位主考官来决定是否录用。

主副考官坐在堂上,八位同考官分坐左右。负责监视阅卷的官员就坐在他们边上,瞪大眼睛监视阅卷过程。

大堂之上静悄悄地,只能听到纸笔翻动的刷刷声,考官们已经投入进了改卷大业中,好文章的评判标准其实很简单,即所谓‘清真雅正’,而从四个方面进行称量,分别是“理法辞气”,根据这些评判标准,同考官们要给每份卷子写出自己的评语,大体程序就是:一眼看八股文段落、格式、错别字,有问题的直接剔除,没问题的接着往下看;如果阐述不正确、提出不合主流的观点、词不达意、颠三倒四,直接剔除;如果这些没问题,就看文章内容,是否连贯、通顺、是否有承接、照应、呼应,是否言之有物,是否阐明中心,将其中的假大空剔除;再然后看文章的用词是否典雅、是否清醇——过了这些关卡几乎可以算是通过了考官的筛选,只要最后别被挑出什么“禁用字”来,就可以被考官评一个不错的评语,然后进行荐卷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关节

所谓的荐卷,就是同考官们将自己看中的,认为能够取中的卷子,写明评语和荐语,也就是推荐理由,交给正副主考官阅看。当然如果有特别出色的,同考官们还会‘高荐’,也就是强烈推荐。

很快就有二十二份标注推荐的卷子呈到了副主考的面前,副主考磨刀霍霍,哦不,是摩拳擦掌开始了阅卷,如果荐上来的试卷,得到了副主考的认可,那么他便会在卷子上写个大大的‘取’字,然后再交给主考官。

副主考留下了六份自认为可以取中的卷子,交到了一旁的唐顺之手上。

作为乡试的主考官,唐顺之的去取权衡,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录取与否,都是正副主考官说了算。一般来说,副主考的意见不会被主考驳回,副主考写了‘取’字,主考官觉得可以,就在‘取’字后面写上‘中’字,这卷子就算尘埃落定了。

但是唐顺之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他在第一份副主考推荐来的卷子上一扫,就大笔画了一个叉,当即黜落了,看得几位同考官和副主考眼皮都是狠狠一跳。

然而接下来两份卷子也被他看了一遍后黜落,这下副主考坐不住了,他的面子被落了也就罢了,他是不明白自己和几位同考官都看过的好文章,是哪里不对了,居然被主考大人驳回了。

“主考大人,”副主考忍不住道:“敢问这卷子是哪里出了问题?”

唐顺之将手中的评语写完,才道:“这一份卷子,抄袭旧文。”

“啊,”副主考一愣:“旧文?”

“这两大段,一百一十二字,一字不改,出自天顺五年南京经厂库所印刷的《范府程文》,”唐顺之道:“第三十七篇。”

这下几个同考官包括身后的监官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唐顺之。这是人吗,居然记得英宗天顺年间的时文?

其实科举考试,抄袭旧文不是常事,因为时文这种东西大家都要看,都要背,而一句考题能阐述的东西也就那么几种,你再一看自己写的东西早就被人家论述过了,心里稍微偷点懒,直接背诵别人的东西就行了,所以很多考生的秘诀还真是买来大小题库和时文三百篇,然后一篇篇背下来,到时候碰上了考题,直接默写就行。

而考官自然不会像考生那样,阅遍时文,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考生是否抄袭,只看文章的词句和内涵,二者都通那就录取了。谁像唐顺之一样,不仅阅遍时文题库,而且还过目不忘,看一遍就知道哪一句引用自何处?

这下几个同考官心服口服,啧啧称叹。

只因他们都是进士出身,专门被派来阅卷的,本以为这次浙江提学薛方山被临时调走,那么主考的任命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却没想到上头调来一个五品的通政使做了主考,虽然唐顺之天下闻名,但在阅卷上,他们认为自己的眼光和水平还是更高一筹的,却没想到唐顺之露出这一手,让众人不由得不服气。

接下来大家还是埋头阅卷,但很明显,所有考官比刚才更用心了些,尤其是副主考,战战兢兢接过卷子,连一个“取”字都犹豫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写。

到后面这位副主考大人干脆直接将同考官的荐卷交给了唐顺之,看到唐顺之写了“中”字,自己才如释重负地将卷子拿回来,然后补上一个“取”字。

看到这一幕,一位同考官将手上的几份已经写了美好评语的卷子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阅卷的时间是白天,到傍晚时停下,几位考官一同起身,然后监官将卷子清点之后收起来,锁在专门的地方,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共同到场开锁,继续阅卷。

改了一天卷子的考官们回到自己的住处,大部分人很快就躺下了,因为一天的工作量还真不轻松,然而还有一位同考官的房间里却点着灯烛,不一会儿他的门就被敲响了。

来人正是白天最晚上交朱卷的誊录官。

“哎呦大人,这下可完了!”誊录官一进来就哭丧着脸。

同考官比划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两人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定隔墙没有耳朵,方才道:“怎么回事?”

“唐顺之也太毒了,”誊录官怒道:“弄了一个对读官出来,根本无法下手啊!”

同考官眼神一沉:“……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干!大人原本还交代,说唐顺之虽然不肯通关节,但到时候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在內帘截割,他也看不出来,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会声张……没想到这老东西也不肯帮忙也就罢了,是存心不让咱们好过!”

“白眼狼啊,”誊录官也道:“他能起复,还是咱们大人举荐的!这么快就忘恩负义,实在是不当人子啊!”

要说誊录官截割的手段还在其次,考场之中最无形也最高超的作弊手段其实是“通关节”,因为卖题不仅风险巨大,很容易被告发,而且就算你预先知道了题目,也最多能保证卷子的水平高,但各花入各眼,怎么能确保考官一定录取呢?所以更保险的办法不是买题目,而是买“关节”。

什么是关节?就是文章里的标记。我事先告诉你几个字,你在卷子按照某种规律用进去,我阅卷的时候就能认出这是你的卷子,自然就会录取你。“关节”所用的字颇有讲究,八股格式和用语都有严格要求,比如你要是给“猪八戒”三个字做关节,对方就很难把这三个字嵌到文章里去,就算勉强嵌进去也会不伦不类,磨堪复验的时候很容易被发现。所以一般关节用的都是虚词,比如一般人句子结尾用“也”,你就先用“也哉”,后用“也矣”,考官就知道是你了。这就像写诗,大家都说:啊,黄河!你偏偏说:啊呀,黄河!这就是“关节”。

这种关节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准确率奇高,是最保险的作弊方式,而且考题其实不难得到,因为印刷试卷的时候就有可能流出去。然而今年偏偏碰上了个唐顺之,他跟其他的主考完全不一样,在印刷试卷的时候,唐顺之将经厂库的人分作两拨,一拨印四书题目,一拨印五经题目,知道四书题目的不知道五经题目,知道五经题目的不知道四书题目,所以今年浙江省的乡试考卷有两份。

眼看考题是弄不全了,而唐顺之早在被任命为考官的那一天就闭门谢客,谁请客也不去,谁叫他也不来,只叫这同考官背后的人又气又恼,偏偏还发作不得。

“我不信他真的不肯通融半分……举荐之恩,可是等同于知遇之恩的,官场上最讲究什么,不就是知恩图报吗,”这同考官眼睛一眯:“明日我就把卷子堂堂正正荐上去,看他是不是心知肚明,看他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等到第二日阅卷的时候,唐顺之就收到了两份被标明“强烈推荐”的卷子。

等他看望这两份卷子,神色就晦暗起来,只因这两份卷子文辞不通,阐义也不明确,一般来说,在同考官那里就是看两眼就会扫落的卷子,却被堂而皇之推荐到了他的眼前。

“这两份卷子是何人所荐?”唐顺之问道。

就见右下首第三位同考官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是下官所荐。”

唐顺之就哦了一声,“王大人仔细读过这卷子了吗?”

王昆山道:“自然是仔细读过了,而且下官以为文辞斐然,清真雅正,所以高荐到了主考大人面前。”

唐顺之笑了一下:“本官那里有一副水晶镜子,倒是适合王大人戴上,戴上之后能看得更清楚些,总不会将这种犯了低级错误的卷子再荐上来。”

“哦,”王昆山道:“敢问大人这卷子里犯了什么低级错误?”

“本官虽然是第一次阅卷,但从未听闻有任何考生能将《百家姓》写进时文里的,”唐顺之道:“这可比当年归有光的一句‘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还要粗俗,不仅粗俗,而且浅薄!”

“敢问大人,可有明例说不能引用百家姓的名姓排序的?”王昆山道:“既然没有,何谈浅薄?”

其实这题目虽然不透,但意图作弊的人自然是有千万种方法作弊的,这一次他们早就有了关节,就是提及姓名,就是比如说要举例,一般人会说颜回、子骞,但有关节就要说“颜闵”,或者“公孙夏侯”这样两个姓氏并列,但唐顺之手上的这份卷子显然是指望着关节而活了,是多次出现姓名。

“是吗?”唐顺之冷冷道:“通篇三百字,倒出现了二十八个姓名,这个考生是拿百家姓凑字数的吗?”

王昆山顶不住了,迎视着其他考官纷纷探来的异样目光,咬着牙道:“百家姓背得好也是罪,总比有些人连百家姓的开篇一句都不记得的强!”

“赵钱孙李,”唐顺之就道:“王大人是想说哪个字呢?”

“哪个字都不是,”王昆山见唐顺之是要追究到底的意思,只能咽下这口气道:“下官只是举例罢了!”

“那就请王大人好好阅卷,”唐顺之呵呵道:“下次可别再荐上来这种狗屁不通的卷子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三 荐卷

“唐顺之不是装傻充愣,”王昆山回到房间,怒道:“他是故意要和咱们作对,赵大人可真是打了眼了,提拔了这么个反噬的人!”

誊录官急得火烧眉毛:“怎么办,赵大人吩咐的事情办不成了!”

不仅办不成,反而要办砸,因为唐顺之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关节,这两日的阅卷中,将那些多含姓氏的卷子都挑了出来,无一例外地黜落了。

要说赵文华这一回可算是要把吃进去的东西活生生再吐出来了——他之前就收受了数名考生的贿赂,允诺他们乡试得中,唐顺之那里走不通,赵文华就另辟蹊径给他们卖了姓氏的关节,笃定唐顺之看破不说破,却没想到唐顺之丝毫不讲情面,那可是足足十万两白银,早都被赵文华用来花天酒地了,如今事情办不成,赵文华岂能不恨?

“好好好,他唐顺之搜求细故,连赵大人的面子都不买,”主考王昆山怒道:“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见誊录官不知所以,王昆山方才道:“你可知道唐顺之有个学生,也在这次考试中?”

誊录官却不曾听闻,道:“听闻唐顺之是心学大家,门生弟子应该不计其数,有一两个在乡试上,又能如何?”

“你不知道,”王昆山道:“那些都是他的门外弟子,他有一个内门的学生,今次连中了绍兴的府试、院试,加上以前的县试,是个小三元!”

“嚯哟,”这誊录官啧啧称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原因无他,浙江人杰地灵,别说是连中三元,就是能从济济人才中脱颖而出考上名次,都已经算是万里挑一了,何况三试联捷?而浙江所有州府中,绍兴的文气最大,盖压全省,山阴、会稽和余姚的考生尤为出众,由此可见小三元如何难得了。

王昆山冷笑道:“……他让我的人一个也不中,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的弟子也榜上无名!不止今年,我要他年年都不中!”

誊录官听得一阵热血沸腾,“可是……大人您怎么能找到这个考生的卷子?”

王昆山得意地一笑,“在考场上,我见过这考生的卷子。”

王昆山心内藏奸,在监考的时候特意查看了陈惇的卷子,而且他看的是五经题。

“三千名考生中,治尚书的只有四百八十余人,”王昆山道:“四百八十张考卷里,还找不到他的卷子?”

接下来的阅卷时间里,只要是其他考官推荐上去的卷子,王昆山都要来仔细查看,治其他经的都放过,治尚书的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是不是他读过的那一篇。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将那四百八十份卷子翻来覆去看过了,就是没有找到那一份。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眼睛出毛病了?”王昆山不肯相信,他将取中的八十二份卷子又翻看了一遍,其中有十五名治尚书的,他一一看过,均不是自己当初看到的文章。

王昆山心中骇然,却不知陈惇当日对自己的五经题不满意,临了又重新写了一篇,这也是天命,居然就这样避开了王昆山的搜检。

半个月的阅卷之后,所有考生的头场卷子终于全部审阅完毕,一共有八十二份卷子是第一轮改卷中被取中的,而浙江乡试的解额是九十个,所以还有八个名额,唐顺之大手一挥,决定搜遗,这一搜之下,唐顺之还真发现了几张不错的卷子,再一看,居然都是王昆山那个房里黜落下去的,而且无一例外还都是治尚书的卷子。

“王大人,”唐顺之就道:“不知道这卷子有什么毛病,你都给落了下去?”

王昆山强自道:“都是语句粗疏……偏狭生硬,不切题意。”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看过这几张卷子的其他考官都纷纷摇头道:“哪里粗疏了?分明是好卷子。”

王昆山就道:“四书的题答得都不错……五经题不行。”

“我看看,”副主考就是治尚书的,拿过来一看,惊讶道:“这尚书不说是精研了,最起码答得没有问题,怎么看也是中上,王大人你怎么不荐卷呢?”

王昆山满头大汗,眼看着这几份疑似陈惇的卷子又被重新取中,心中大恨。

乡试解额是规定死的九十人,这个比例是根据乡试参与的人数所定,历来乡试基本是三十比一到四十比一的范围内,这就是“银进士,金举人”的意思,而录取秀才和进士的比例不过是十比一或至十五比一罢了。

凑齐了九十人,剩下的工作便是排定名次,这个可比阅卷还要难,因为大家各有所好,想要说服对方就特别难,而且大家都是临时抽调的,所以谁也不怕谁,一开始就拍桌子吵,吵到最后吹胡子瞪眼睛,差一点打起架来。

众说纷纭,意见难以统一,作为主考官的唐顺之胸有成算,他将卷子分成了九份,恰好是每个考官面前十张,然后让每个考官从十张卷子里荐出最好的那一张上来,将号码记住,然后将卷子打乱,重新荐卷,如是三次,然后核对号码,将出现三次的号码留下来,一共两个,出现两次的号码一共八个。

“前十名出来了。”众人这下哈哈大笑道:“主考大人的办法管用啊。”

排定名次主要就是排前三名,连前十名都不算什么,因为只要取中乡试,管他什么名次,就有了上京赶考的资格了,只不过前三名与众不同,需要领衔众望,尤其是解元,这个名次是能影响之后的会试乃至殿试的,毕竟浙江一省的解元,怎么也要拿得出手才是。

而两份卷子难分伯仲,一样的基调纯熟,清真雅正,几位考官再读一遍,还是感觉仿佛有清香扑鼻而来,不由得啧啧称叹,连连夸赞。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居然实在难以评判高下,便一起来到唐顺之面前,请他来断。

唐顺之对所有文章的优劣了若指掌,就评判道:“四书论述,体制朴实,书理纯密,立意远大,任谁都可以做这榜首解元。只不过一个四平八稳,和柔老成,一个激扬慷慨,挥斥方遒。若以我来说,是更加喜欢后一个,因为我大明的士子,不能暮气重重……”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声音不屑道:“说的好听,难道不是故意要把案首之位,留给自己的弟子吗?”

众人议论不息,都问道:“王大人说清楚,是什么意思?”

“众位大人还不知道吧,”王昆山哈哈一笑,阴阳怪气道:“咱们主考大人有个优秀的弟子,连中今次绍兴县府院榜首,是个正儿八经的小三元!”

“王大人谬矣,”唐顺之道:“劣徒是先考了嘉靖三十一年的县试,隔了三年才来考的府试,不算是连中。”

“但是小三元不错吧!”王昆山死死盯着他道:“如今高徒又在今次秋闱之中,如果高居第一,那就是难得一见的大四喜!我浙省多少年没出一个大四喜了?”

众人纷纷惊呼,“是真的么?”

倒是旁边的监官是绍兴本地人,听闻过这事,“确有此事,你们说的这人名叫陈惇,在我绍兴,颇有声名,文名不亚于山阴的徐文长,科名不亚于诸大绶啊。”

提到徐文长也还罢了,因为像徐文长这样的人,在考官的眼里,属于魁星不曾照临的人,他们对一路联捷的诸大绶、陶大临之流,更为青睐。所以诸大绶的名字,在他们从京城赶来的时候,就不绝于耳,所以大家心中都有数,这所谓的余姚孙鑨、孙铤,山阴的诸大绶,会稽的陶大临,都属于考官心中默定,特别留意的人,在阅卷之后,众考官还纷纷猜测自己会有幸点中哪一个呢。

但现在忽然冒出一个未曾听闻的人,居然是一个小三元,众人一听是绍兴人,先是感叹了一番绍兴聚集文星,然后才道:“既然是主考大人的弟子,大人瞒地好严,我等竟一无所知!”

唐顺之就道:“劣徒侥幸得中三元,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就听王昆山道:“小三元自然非同反响,如今大人手上这两张卷子,必有一张是令徒的,而大人舍去老成之作,说什么暮气,而专门选择少年意气之作,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所选定的这一张就是小三元的卷子!唐大人,你摸摸良心,是不是故意要让你那徒弟,高中解元?!”

唐顺之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王大人要给我定罪,恕我不能领受。历来考官之责,最重要的不是阅卷,而是示意天下人科考的公正无私。所以如果在考试的时候,有亲戚子弟在其中,主考必要先行降黜,以示公正。我唐顺之不敢说一生无愧,但在考试上,绝不敢徇私枉法,坏了国家的基础。”

就拿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举例,这一年是徐阶做主考官,但他的亲弟弟徐陟却参加会试,当时徐阶就对弟弟说,咱哥俩不能一个做主考一个做考生,这对我的名声有碍,干脆你今年别考了,三年之后再考吧。

但徐陟实在难以放弃,就跟老哥吵了一架,坚持要考,要说这徐陟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不倚仗他哥也高中了前十,这让众人纷纷恭喜徐阶,说徐家要发达了,于是徐阶更加畏惧了,二话不说就将亲弟弟降到五十名开外去,连皇帝都惊动了,但徐阶是皇帝的话也不肯听,考试结束了,徐陟是把他恨死了,但天下人都称赞徐阶的公正无私,因为徐阶能这样对自己弟弟,他又怎能为别人徇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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