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怀多少事 - xp1024.com
《明月入怀多少事》


第一章 年少初相遇

原末长和三年,春,风漓城。

小城青碧,桃色夭夭,一夜徐风吹彻晓寒,将嫣然春色撒在了长街弄巷的每个角落,掩映在岱山碧谷中的这个小城也随着春光来临逐渐苏醒了起来。

长街上贩夫如云,行街叫卖,纷繁之声不绝于耳,而最热闹的酒楼中宾客满座却将喧闹隔于门外,整个大堂唯有说书人激昂的声音起伏,慷慨动人处不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要说这安西将军宇文铮可是我川西一大传奇人物,将军出身楚南乐川宇文家族,未满十二岁执剑从戎,如今十四岁的年纪,就已是年少英雄用兵如神,从军三年就已是我川西大都督公西越麾下第一猛将,不过半年时间他西入大漠,横扫开卓,放马北境,击退金兰,令在原朝大乱时虎视眈眈的异域闻而生畏......”

赫赫将才,英雄不世。

说书人口中驰风骋雨的少年,令玉子衿失了神。她的双眼澄澈雪亮,发愣时也未减几分神采,等到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馒头已经凉透,而整个大堂也安静了下来。不知何事打断了说书先生的滔滔话语,她随着所有人的目光将眼睛移向了门外。

宝马踢踏,对日长嘶,伴着微热的气流拂过行人面,一人玉辔红缨方至,正勒住缰绳停在酒楼门前。

清晨巷道,有流光耀目迷离生辉,夺目出众的少年剑眉星目,容止可观,玉石银冠束墨发,精致缨带垂墨鬓,玄色暗银纹锦衣修身合体地束出他颀长合度的腰身和四肢,外披一件银灰色云纹披风,沉敛而有几分低沉的霸道。

他桀骜疏狂的眸看了一眼头上牌匾,轻昂着舒朗眉宇一扬披风翻身下马。

天人姿表,非是凡物。

好一个天之骄子......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少年脚踩云靴步步走进酒楼,因他精致的容颜而怔怔失神,而少年神情淡淡自行自步,并没有因为旁人过多的注意生出一丝窘迫来,行步生风如生来驾驭千军万马之帅,睥睨着脚下芸芸众生。

酒楼内来往行人自觉为他让开通往二楼雅间的行道,这酒楼大厅龙蛇混杂,鲜有贵介公子乐意呆。不料少年并没有直接走向二楼,反是往大厅中被屏风隔开靠近窗户的位置走去,他矫健的步伐在越过屏风时一顿,微冷的目光停顿在了酒楼一角。

一瞬,他收回目光走入屏风后,无人见处勾唇一笑。

这般清亮的眸子,倒是少见。

碰撞到那摄人目光的女孩小脸一热慌忙低下了头,她黑灰遮住的脸已经微红,一股不明的气息在身体里蔓延,她为这不适心中起了烦躁,抱着手中已经凉透的馒头无味地啃咬起来。

那少年衣着华贵却是普通王孙的低调装扮,若非那通身的气派不会这般惹眼,也正是因为他的惹眼才让玉子衿注意到他腰间所系的金犀玉带。

被我纯缋,带我金犀。

这是本朝一等武将才可配用的玉带。

如此年少,他是谁?

旭日腾盛,光满人间,玉子衿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伸手便向身边睡得香甜的人头上招呼去。

“怎么了?又要赶路了?”岳泽洛差一点就要吃到梦里母亲递到他嘴边的桃花酥了,被这一拍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看到那双带着气愤的眼睛,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哭丧道:“祖宗,你又干嘛啊?”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岳泽洛承认自己既不是龙也不是虎,可他好歹也是堂堂的南侯世子,竟然沦落到被拐带的地步,瞧瞧自己这一身脏不拉几灰不溜秋的狼狈,都是拜这个混蛋所赐!

玉子衿端着被麻绳绑住的小手扭了扭疏解酸痛,她身上价值不菲的小缎袍也和岳泽洛一样脏得不成样子,小脸上净是灰,又咬一口手中无味的馒头没好气道:“睡睡睡,你就会睡,你知不知道你再睡那几个坏蛋就把咱们卖了!”她冲酒楼大堂摆摆头,里面将他二人和几个孩子拐卖来的四五个大汗正边吃得满嘴流油,边在谈论着要将他们这些孩子卖往城中哪里。

岳泽洛小脸哭丧地更加厉害,饱满天庭紧巴巴拧着,“那怎么办啊?本世子可不要做小厮马夫,多跌份儿啊!咱们索性跟他们亮明身份得了,咱们堂堂宁襄王二公子和南侯世子,还怕镇不住这几个杂碎......哎呦!”

话没说完玉子衿又当头给了他一个爆栗,“你是不是睡傻了?咱们说了他们未必信不说,就算信了,这里可是公西越的地盘,他和我父亲眼下是敌非友,早晚有一天要打起来,要是落在他手里,你以为他会白白让咱们俩回上京?”况且......警惕看着那几个壮汉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衣领,她又把小脸搓得更黑些。

她要是“公子”就好了。

街边茶棚,两个神情严肃的持刀男子默默喝茶,眼神却一刻未曾离开客栈内被绑着手脚坐在一起的孩童。

日头渐盛,其中一人擦擦薄汗道:“大哥,要不我们现在动手吧,这二位可都是娇贵身子,这些时日也得到教训了,咱们也好早日回去跟王爷和侯爷交差。”

另一人摇摇头,“王爷说了,这次势必要让小郡主吃够苦头再带回去,省得将来再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南侯也挺乐意趁这次机会好好教训自家败家子的,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人父难为,他们做下属的也很为难啊!

啪!

醒木一响,随着客似云涌,说书人继续了先前的热血嘹亮。屏风后,霍衍庭听着说书人的唾沫横飞带起浓浓笑意,“宇文将军如今横扫开卓,力退金兰,立下不世功勋,可是当世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公西大都督可在泷州设下庆功宴等着你回去论功行赏呢,不久朝廷的封赏诏旨也即将抵达,你不回去接受万人恭维无限风光,怎么跑到这小小的风漓城来了?”

少年——安西将军宇文铮白了他一眼,顺手将佩剑放在桌上,冷哼道:“只怕别有用心的人会给我变成鸿门宴,叫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霍衍庭细长的丹凤眼稍弯,他眉深目亮,五官精致,衣衫富丽,气派通身,一笑时雍容非凡,声音也格外明润清晰,“那事确实如你所料,不过刚刚我还接到了须大哥传来的消息,他们班师途中有人潜入中军欲要杀你,来者数十人都是绝顶高手,已经俱被击毙。”

宇文铮冷笑,骨骼分明的五指紧握酒杯,多一份力道便可碎盏为粉末,“公西锐赫......他也就会这些个下作手段,父业未承就先急着忌惮左右,大业未竟就早早地弑杀功臣,这个天下白送到他手上他也成不了气候。”

“你年纪轻轻就立此大功,换成谁都要忌惮几分,那公西锐赫偏偏又是个心胸狭隘的主,早先你一手创建钧天骑,在军中呼声极高,又颇得大都督赏识信赖,很多时候他这个儿子都要靠边站,如今你又立此大功,他自然不能让你活着回到泷州。况且......”霍衍庭轻抿杯中酒,“况且公西大都督如今年事已高,待他百年之后,以你在军中的威望,将来这川西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宇文铮沉默了一下,他墨黑的剑眉微拧,如雁之两翼细羽堆叠,黑亮双眸中少年的野心一闪而过。

“到那一日,你当如何?”

宇文铮起身望向窗外,他修长玉立的身姿似迎风招展的白杨树,微风将他的披风扬起,在风中摇曳,半晌他道:“若无班师回程中的暗杀之事,我可能会念主公知遇之恩容他几分,而今,”他冷漠侧颜对霍衍庭道:“整个川西我要定了!”

霍衍庭的笑意渐渐转淡,“你是说这事是公西大都督授意?”

“即便不是他亲自授意,他也默许了公西锐赫的所作所为!”一掌拍在窗柩,指印赫然。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似乎是万古不变的戏码。

霍衍庭也曾敬佩公西越是个英雄,若他日大业功成他为了儿子下手解决掉宇文铮这个祸患也就罢了,如今他只占有川西十二州这小小一块地皮就自以为功业宏满防人所图,急着为儿子铺路处决隐患,实在是鼠目寸光愚蠢至极!

就凭这般胸怀,如何与本就宏图大略,占据富饶之地、又挟天子以令不臣的玉策分庭抗礼?

人老了果然是不中用了。

“好了好了吃饱了,老四老五你们俩带着那几个大点的孩子送去后街拐角的春花楼后门卖给那里的老鸨,我和老二带着那两个模样齐整的送去东六街给我们的老金主,这两小子生的粉雕玉琢的,这次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屏风外传来人贩子的嘀咕声,霍衍庭眉头一陡,宇文铮则不自主地看向门口那几个孩子,模样齐整的......毫无疑问就是玉子衿和岳泽洛了,此时二人脸上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奈何人小力微,逃不了也跑不掉。玉子衿眼中忍不住蓄起泪光望了屏风一眼,只能任由壮汉推攘着往外走。

霍衍庭狐疑地盯着那孩子看了几眼,也注意到了他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睛,收回目光时不由又猛然抬头仔细看了几眼,似乎明了什么后他按住宇文铮的肩膀古怪一笑,“别急,人会让你救的,好歹也是一个大将军,一点上位者的自觉都没有,动不动把自己整得跟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客似的,就你这样早晚得把公西锐赫的杀手招来。”

“哼,我怕他不成!”宇文铮直直盯着门口已经走远的小身影,那孩子正和他小弟差不多的年纪,他不能坐视不理。

霍衍庭招招手唤来随从,“去把卖到春花楼的那几个孩子买了,回头顺便去跟府衙大人打声招呼,虽说这连年战乱的,可这大原朝还没亡不是,这些个人贩子也是时候该治治了。”

随从领命而去,霍衍庭玉扇一弹遮住半边英俊脸颊对宇文铮含笑附耳:“东六街的老金主......正好我们顺路。”

第二章 虎口险脱生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玉子衿二人就被人贩子带到了一处大户人家后院的小角门,柴房里她有些生怯地望着窗户外的高楼错阁,想起那个笑容猥琐的管家没来由的森凉就贴上了后背,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岳泽洛虽然年纪小,也是和世家公子们厮混大的,豪门贵族的诗书礼仪习得,有些龌蹉腌臜自然也听说过,他有些彷徨地拉着玉子衿的袖子,“二公子,刚刚那个管家说晚上要把我们送去给他们老爷......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娈童?”

“娈什么?”玉子衿紧皱眉头,手心冒汗,她没听过,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瞬间急的直落眼泪,她紧攥着衣服口看桌上放的两件清秀小长衫,她不能留在这里,绝对不能!

“来人啊,开门啊,放我们出去!”稚嫩的手掌敲打着木门,整整一个下午都没人回应,她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直至天黑外面忽有人来,是那个管家,“你们别叫了,眼看着伺候主子的时辰就要到了,咱们主子可是征西的大功臣,别不知好歹!再过半个时辰我来带人,实相的你们自己穿戴好,别让老子亲自动手!”

岳泽洛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在墙角,顿时没了主意,他堂堂南侯世子难道就要成为某个恶心老家伙的娈童了?

“哎呀,老爹,儿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乱跑的!”

“别叫了!”玉子衿拿起一件衣服扔在他的脸上,用清水擦去脸上的脏污,自己也顺手将另一件套在了身上,“现在出去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咱们再见机行事。”

话是用来安慰岳泽洛的,究竟怎么见机行事她也不知道。

到时候若是清白难保,她大不了撞柱自戕,绝不能给父母抹黑!

夜色幽幽,水帘蠕动,临水居落一灯闪烁,夜色中似有鬼魅趴在壁檐,风声沙沙吹打着窗柩,四周分外静谧。

一个佝偻的身影趁着夜色摸进房中,浓重的酒气在室内逸散,混合着来人身上的糜烂腐朽气息使得那难闻气息更是重了几分。

房门开时,玉子衿一个激灵,紧紧地和岳泽洛靠在了一起,她柔嫩的掌心紧握着瓷器碎片,在张居中靠近时默默将岳泽洛护在了身后,人是她带出来的,她有责任保护他。

二公子忠肝义胆,真是折煞我也——岳泽洛泪目,默默又往她背后缩了缩。

灯光摇摆不定,映衬着那张衰颓又猥琐的老脸,张居中搓着掌心渐渐逼近,满脸泛着浓浓淫光,“小宝贝们是不是等我很久了,我来了......”

他一开口便有恶臭逼来,玉子衿恐惧地看着那张恶心的脸渐渐逼近,那张老朽净是褶子的脏手向她伸来,她蜷缩着护着岳泽洛后退,她忘不了那是她长那么大最害怕、最恐惧、最恶心的时刻,人已逼至时,她退无可退,心一横抓紧了手中的瓷片,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刺去,碎片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那本该受伤的人却落了空。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还带着闷哼和重重的喘气声,她惊讶睁眸。

星目熠熠,流光生辉。

那人正持剑抱臂用赞赏的目光看她。

心底最后的防线忽然一松,她眼角的泪簌簌落了下来,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半晌才发现这屋中居然是多了两个人。

霍衍庭坐在桌边摇着玉扇,对这孩子沉静的反应颇为惊讶,寻常人家的孩子碰到这种情形早哭爹喊娘了,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勇气和人搏命。

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张居中垂垂老矣,被宇文铮毫不留情一脚正中心窝,趴在地上狂吐一口鲜血后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幽暗中他惊恐地看着那两个男子艰难开口:“宇......宇文将军,霍大公子。”

其实在酒楼玉子衿就已经有些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毕竟在川西的一等少年将军并无几人,可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颇为惊讶。现在的宇文铮不是应该在从大漠行军回师泷州的途中吗?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许久不见啊,张大人,”霍衍庭把玩着折扇言笑盈盈,眼底却是冷的,“宇文将军征北大捷,不日即将返回泷州论功行赏,张大人身为这次征北大军的军需官,为川西将士们的衣食住行操心劳力,不知该得个什么赏赐呢?是五马分尸好呢?还是满门抄斩好呢?”

张居中瞪大双眼望着二人,心知所为之事败露,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将军饶命,将军......卑职......卑职......”

剑未出鞘便如游龙飞走而来,直直击碎了张居中一口老牙,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流出,连叫都未能叫出声,宇文铮收剑漠视着他,道:“说不出来?那本将替你说,当日与金兰一战,本将率钧天骑绕道巫滒山北麓与贺将军前后夹击敌军,行军半月后,却发现存余粮草均以糠充米,断后将士的铠甲器械未经几战就成了破铜烂铁,这一战本可两月就结束,却因为粮草不足兵甲断缺拖到了今年春天,害我近三万钧天将士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况下与敌军赤膊厮杀,折损大漠,成了瀚海黄沙中的孤魂野鬼!”

宇文铮字字饮恨,说到此处已经双目泛红,周身的杀气令整个房中的温度都冷了下来,银光一闪伴随着泠叮一声,他的长剑已经出鞘,锋利的剑锋挑起张居中的下巴,他冷笑看地上的人挣扎,“你是不是想说这事不是你想干的,是有人背后指使?”

张居中哽咽着狂点头,他怕死,他只想活着,正欲艰难开口,他才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远远地离自己而去,再也没有了知觉。

头颅飞出鲜血遍地,一室的血腥浓重,岳泽洛很识相地没有叫,但还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玉子衿静静地看着,没有反应。

父亲说:“将士以血肉之躯为城,护卫家国,可敬可佩,不可欺。”

这个人,该死!

“那个人的命我自会取,不需你招!我不远千里连日连夜赶至风漓城,只为取你狗命为将士们报仇!”宇文铮收剑入鞘,看也不看地上的人。

身后,霍衍庭恨铁不成钢地抚额,当着姑娘家的面这般血腥,真的好吗?

“快来人,前院护卫被杀,有人闯进来了!”院子中传来阵阵骚动和呼喊,不时已经有大批护卫向着这里的方向涌了过来。

“一人带一个,走!”二话不说将玉子衿抱在怀里,宇文铮夺门而去,霍衍庭抱起岳泽洛也尾随之。

张府护卫涌入了中庭,玉子衿紧张地看着那大队人马,又把目光投向了宇文铮,抱着他脖子的手臂反射性地紧了紧。

玉轮落辉似瀑布倾泻小院,照在少年的侧脸,神容俊逸脱尘出世,从军者坚毅的线条勾勒出凌厉的起伏,柔和又严正,她在这样的距离下看得尤为真切。

宇文铮直直盯着前方的人,不忘空出手来拍拍她的后背作慰,下一刻如风般直接掠了出去,耳旁只有风声阵阵和惨叫起伏,玉子衿死死抱着那人的脖颈,偶尔有腥热落在她的脸颊,她顾不得擦去,只知道那不是他的。

在他怀中,也不是她的。

从来,第一次这般相信一个陌生人。

等她醒神,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杀出了张府,眼前是一处湖泊,不知通往何处,而霍衍庭和岳泽洛则没了踪影,宇文铮眼看着逼近的数十护卫捂住了自己已见嫣红的腰间。

他连日赶路又身有旧伤,纵使武艺不凡此刻也早已体力不支,紧抱着怀中安静的小身体,低喘道:“可会泅水?”

“会!”玉子衿重重点头。

“好!”

声未尽,湖水早已漫灌而来,玉子衿奋力在水下憋着气泅渡,身体却渐渐失去意识,睡梦中她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一直被护在一个怀抱中,很久很久,她睡得很安心。

午夜,城西破庙。

宇文铮重重喘着气,旧伤复发在他腰间渗出血来,简单清理后他搭手给玉子衿把脉,确定她无事后才放下心来,看着那张白嫩又精致的小脸,他促狭地捏了捏,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夜已深,架好篝火后宇文铮先将自己的外袍脱了烤上,便招手去褪玉子衿的衣衫,将湿淋淋的外衣和中衣随手挂在火架上,他正要伸手去解她的里衣,忽然被玉子衿领口露出的青色衣角吸引住了目光。

宇文铮狐疑地扯了扯那件青色的衣角,带出些许合欢图案的绣纹来,他紧皱眉头,这小子贴身怎么还穿这么......

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弹身就飞退了数丈远,无意提起内力更加挣裂了伤口,他的痛呼声惊醒了玉子衿。

揉着眼睛有些懵懂的看那人像是见了什么可怕东西的神情,玉子衿正要询问却注意到了自己被扯出的大片胸衣,立时忘了言语,她瞪大的两只眼睛泪珠打转,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她不纯洁了!

一夜更漏不闻,惟有群鸦乱飞。

第三章 当时是少年(一)

黎明日起,山间清旷,两人一骑行在深林古道。

宇文铮一边百无聊赖地用皮鞭抽打着半夜追寻来的坐骑,一边眼皮直跳地看着坐在他前面闷闷不乐的小女孩。

想起昨晚上的事他简直泪目,这丫头看着沉静,实际上却是个思想脱线的主,仅仅扯出一片衣角就自行胡思乱想那许多,直直把自己哭成了个泪包,他宇文铮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欺负一个小女孩?他还救了她的命呢!

什么王八蛋,臭流氓,不要脸......这些话是用来形容救命恩人的吗?

最后——“别哭了,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

那话说出来的时候宇文铮发现自己原来也有脑子跟不上嘴的一天。

她却不哭了。

不知道是被惊到了还是喜到了,毕竟得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安西将军亲口一诺可是无数深闺女子的美梦,换成是谁此刻必定都会又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见玉子衿不说话,宇文铮只当她是高兴坏了,也对,毕竟他昨日那般英勇地救了她的性命,小女孩嘛,最容易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男孩子产生仰慕之情了。

其实他不知道,玉子衿既没有惊,也没有喜。

她只是......被他这句话噎着了。

她才八岁好不好,根本就还没想过成亲以及和什么样的人成亲这种问题,虽说很多女孩早在很小的年纪就在父母之命下定了亲事,但成婚嫁人对现在的她简直遥不可及。况且,什么叫“我娶你还不行吗”?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刻意逼他一样!

她堂堂郡主会愁嫁?安西将军怎么了?很稀罕吗?

暗暗恼了半天,她脸皮再厚也是个知羞的姑娘,哪抹得开面和他争论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索性闭嘴不和这个人说话!

大将军有些恐惧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内心戏十足地在和自己天人交战......

他要怎么告诉父亲他出去打了一场仗却拐回来一个八岁的小媳妇?

这得挨多少棍棒?

不过也好,他终于不用费尽心机找借口推脱那些要给他说亲的媒人了。

这丫头年纪虽小些,好在样貌和胆识还是不错的,也比那些个乏味的大家闺秀有趣多了......

春风浅润,吹荡山谷簇簇华英,落了一地碎红,也落在女孩乌黑发间,宇文铮看着女孩轮廓优美的侧眸,齐整如羽的长睫,如雪似玉的面腮,长处诡谲的少年心思也不由得简单明净了起来。

他轻轻地揉搓她的小脑袋打破沉静,“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皓齿轻咬粉色唇瓣,玉子衿本来打算不搭理他的,可当她感受到头上那不该属于这个英姿少年会有的低柔力道,还有那叩击心门的淡淡暖意,她瞬间软了心,道:“我叫悠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她的小字。

“悠儿......”宇文铮呢喃着这个名字,淡淡一笑,没有深问她姓什么,何方人士,她既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勉强。这是他的教养,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任意窥其难言之隐。

“那你怎么会落在人贩子手上?”看这丫头的模样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身边少不得有奶娘丫头跟着,她是怎么被人抓了去,还穿着一身男孩的小缎袍?

玉子衿抿抿嘴,忽然想起此刻必定挂心的父亲和被自己连累的侍女,愧疚道:“都是我太调皮了,父亲要去军......要去庄上收租子,我就穿了弟弟的衣服扮作男孩硬跟着去玩了。那天趁父亲不在我和世伯家的弟弟甩掉下人一起跑上了街,我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也没打算跑太远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走了没几步路就被人贩子盯上了。”

宇文铮所料也相差不远,笑道:“现在可不是太平盛世,再安宁的地方也总会有不法之徒,也幸好你是男童打扮,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以后可要好好留在家里,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玉子衿难得受教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只是......只是整日呆在后宅跟嬷嬷学绣花真的很无聊的。”

霍衍庭睨一眼流血的手臂,玉扇长展在前护着沉睡的岳泽洛与数丈外的两人对峙,“二位已经连着追了在下一天一夜,如此耐力着实不像张府中人,敢问在下何时得罪了二位,竟教你们如此穷追不舍不死不休?”

徐坤兄弟二人相视一眼,都怪他们大意,没能早些救出郡主和世子,以致后面生了乱。张居中官不大,府邸却不小,昨晚等到他们摸清张府地形去救人的时候,张府早已经乱成一团,现在郡主失了踪不见踪影,他们已是死罪,现在便要全力救出世子。

“休要多言,不管你是何种身份,我都劝你快快放下我家公子,否则你后果难当。”

“你家公子?”霍衍庭错愕一笑,“二位苦苦相逼莫非把我也当成了人贩子不成?”搞没搞错,这小子可是他拼死救的。

徐坤道:“不明人士夜入官家府邸杀人,难道我要将阁下当做什么好人不成?”

霍衍庭有些被噎到,好像是这样,使劲晃晃怀里沉睡的岳泽洛,“小鬼,醒醒,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几天水米未进,岳泽洛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人还是认得的,见到徐坤兄弟,侯府公子完全忘了教养,破口大叫道:“奶奶的,你们怎么才来?”

这是认识了......

霍衍庭挑挑眉,君子风范十足地也不多做纠缠,直接将岳泽洛托付给二人欲转身离去,知道自己错怪好人徐坤有些惭愧,道:“公子且慢,昨日苦苦相逼是我兄弟二人之错,还请公子莫要计较,只是我家还有另一位小公子也一并失踪,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二公子被另一个人救走了,和我们失散了。”岳泽洛靠在徐坤怀中虚弱道。

“那人乃我至交好友,为人正直,二位且放心。”霍衍庭早看出玉子衿的女儿身,一声“正直”也权且是化解了徐坤兄弟的忧心,又道:“我这便要去四处寻我那位朋友,二位若不介意可告知在下贵府所在,待寻到他二人,在下必将小公子毫发无损送还。”

“这......”打死徐坤二人他们也不敢说出宁襄王府的名号的,关键时刻还是岳泽洛机灵,挥手道:“多谢这位大哥,若寻得人来,烦请送至绮州昭家。”

绮州丝织首富昭家,他的舅家。

霍衍庭俊秀的丹凤眼涌上笑意,虽然并不觉得那个小女孩和昭家有多大关系,但无疑是和眼前这个孩子关系匪浅的,也不多问,明朗一笑道:“如此倒是巧了,在下家中世代经商,与昭家世伯颇有来往,这事诸位放心便是,莫说其他,即便是看昭世伯情面,在下也会将小公子平安送回。”

最后一句话说完眼前已经没了人影,风中一物飘来落入徐坤掌心,那人凭虚御风隔空留话:“烦请诸位静候衍庭佳音,此物权且拿去向贵府主人复命吧!”

蓝色玉牌正中篆刻一个“霍”字,徐坤兄弟齐齐震惊。

霍衍庭,川西首富之家的霍大公子。

这块玉牌,是代表整个霍家做出的承诺。

郡主安危无虞。

风漓城西五十里,雪阳小镇。

宇文铮惊艳地看着从客房里间走出的身穿青色碧纱裙的女孩儿,她莹白柔嫩的小脸分外精致,秀美淡淡,玉鼻如削,尤其一双杏眸如极品宝石晶莹明亮,乌黑的秀发用一根青色发带半束半披,配上这身衣裙格外清灵高致。

也可见,他日倾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清致高雅之色果然适合她。

玉子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谢谢你给我买新衣服。”因为这个原因,她决定原谅他昨晚的失礼了。

宇文铮笑着移开目光,将食盒中的点心都拿了出来,“肚子饿了吧,我叫小二去买了些点心,快来吃吧。”

玉子衿轻轻应一声,慢慢坐到了桌边。

桂花糕、荷叶饼、梅花酥......她渐渐皱起了眉头,一个比一个甜!

宇文铮吃桂花糕吃得津津有味,见玉子衿只吃了半块荷叶饼就停下了,道:“你饱了?”

“嗯。”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就饱了?”

“嗯。”

这不应该啊?宇文铮看着玉子衿心里犯嘀咕,他有预感,这丫头八成没饱,昨天他见过她在酒楼啃馒头的。

两个!整整两个!

硬是把她那个小兄弟的一份也吃了个干净,当时他还惊讶这孩子看着不大饭量还不小,怎么今天吃这么两口就饱了?

难道是因为他,她才故意矜持?

温暖轻柔的大掌轻拍玉子衿的额头时,看着那人的关切眼神与神采容光,她本来打算要不将就将就再多吃两口的,可那人忽道:“昨天我明明看你一顿饭能吃下两个大馒头的,那饭量可把我吓了一跳,你别因为我在这里就不好意思,尽情吃就是,姑娘家太矜持也不好,别苦着自己,我不会笑你的,我在外行军打仗饿坏了的时候也是能吃下两个大馒头的......”

两个大馒头?把你吓一跳?

玉子衿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后悔了,她不原谅他!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了!

“你怎么了?”宇文铮的馒头论还没说完,就被忽然窜起的玉子衿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困了,先睡了!”玉子衿头也不回进了里间。

宇文铮呆呆看着盘中的桂花糕,他说错什么了吗?还是......她想吃馒头?

“小二,来两盘大馒头!”

第四章 当时是少年(二)

深夜,连渡大营。

主帐中灯火通明,一人丰神如玉半阖妙目,他身披卷云纹紫朱蟒袍,正严肃的看着手中的玉牌,周身的疲惫和未束的衣带表明显然是睡下后匆忙起身的。

徐坤兄弟二人惭愧地跪在地下,请罪道:“害郡主险些遇险,属下该死,请王爷责罚!”

紧绷数日的心终于得到喘息,玉策慢慢放下玉牌,方而立之年的他相貌本就年轻俊美过人,加多年身处上位将养出的孤傲仪姿,即便此时衣冠未整也煞是惊秀夺目。

“罢了,若无十分把握,霍衍庭不会轻易许诺,衿儿没事便罢。”这丫头,平日里都是被他宠坏了,他来连渡巡视大营就不该听信她胡搅蛮缠把她带来,小小年纪竟敢带着南侯世子到处乱跑,这次有人搭救还好是万幸,否则......玉策闭目万幸地松了口气,又道:“你们可知将郡主救走的是何人?”

徐坤道:“霍大公子说那人是他的至交,为人正直,未道明姓名,属下回来的路上曾问过南侯世子,不过小世子年纪小,又被饿得有些神志不清,也记不得那人姓甚名谁了,只说那人武功极高,剑法极好,想来保护郡主是绰绰有余的。”

玉策听着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事关乎郡主清誉,不可外传,为防王妃挂念,也不必报信上京了,派出几队人马去风漓城附近秘密搜寻,另外请南侯密令派人去绮州昭家守着,若霍家将郡主送归,立马带回,令昭文对此事封口!”

“是!”

“还有......”玉策的眼神定在桌上的玉牌,“传本王令回京,今春御贡茶品的生意就批给川西霍家吧!”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他向来有恩必报,有情必还!

霍衍庭一进运来客栈的客房就看到宇文铮摆了一张臭脸坐在那里,被桌上的几大盘馒头吓了一跳,他好笑道:“大将军,你是糠吃多想白面了?”

宇文铮冷哼,理也不理他自顾敲着里间的房门,他虽然很少和女孩接触,但聪明如他此刻也意识到自己昨天说错了话,说一个姑娘家饭量大......这确实有些让人下不来台,虽然她的饭量是真的大。

“悠儿,你别生气了,昨天的事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乖乖出来,我带你去夜市吃你想吃的,再这样下去你可是会把自己饿晕的哦!”

一贯桀骜孤冷眼高于顶的安西将军向来视女子为无物,何时这般对谁温言暖语过,就连与他一同长大的霍衍庭头一遭见到都听了个牙根泛酸,他还没从宇文铮和这丫头的感情怎么就一日千里了的惊讶里走出来,突然就发现一直将“风月”二字等同为狗屁的宇文铮还是有救的,起码他不用担心这货将来子孙有碍了。

拍了半天门无人应,霍衍庭实在听不惯大将军的款款温情了,打断道:“你别敲了,这丫头摆明了不想搭理你。”

宇文铮甩他一眼刀,“原来你早就知道她是丫头!”

霍衍庭忍不住哈哈大笑,“谁让你眼神不好,说说吧,这不过才一天一夜的时间,怎么发现的?”

少年单纯的脸微不可察地心虚了一瞬,耳根开始泛红,捕捉到他的反应,霍衍庭的双目开始奇异地发亮,直到宇文铮被他亮得怪异的眼神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含糊地将在破庙中的事情说了。

“噗!”

半盏茶后,霍衍庭毫无公子形象地擦着嘴角的水渍,用看鬼的眼神看宇文铮,“所以你是沙场得意,情场也跟着顺风顺水了?这一次风漓城之行直接连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他不可思议地用玉扇一指身后的房门,“还是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只有你不可思议吗?本将军更不可思议好不好?宇文铮无语望天。

在消化了这个消息之后,霍衍庭有些同情地拍拍宇文铮的肩膀,“没关系,我们是难兄难弟嘛,我父亲临终前还不是给我订了个小我六岁的未婚妻,我们可以一起等她们长大......呵呵......一起。”

说到先父定下的那门亲事,霍衍庭又有些开始同情自己了,想他翩翩公子风流倜傥才貌无双,却要在大好年华守身如玉虚耗青春,等着一个小女孩长大拜堂成亲,每每提及他都忍不住要对着菱镜顾影自怜几番......不过还好,终于有人跟他作伴了,不然他都要担心自己要面临其他同龄人孩子都生出来了,他自己媳妇还是个孩子的悲惨遭遇呢!

宇文铮才不管他在这里浮想联翩,回身敲门见玉子衿仍是不应,担心之下直接一掌震开了里间的房门。

门开处,微风来,飘出阵阵诱人垂涎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一整天忙着找人没顾上用膳的霍衍庭闻着香气转过了身来。

内间中,俊丽的女孩正埋首在一只硕大的碗中,似被这劈门之声震到了,她从碗中怔怔抬起婴儿肥的小脸,张大的口中含着馄饨,嘴角还挂着一片晶莹流汤的油菜叶,一个没来得及咀嚼的动作完美定格,配上她纯真无辜的稚嫩面庞让人看得眼前一愣。

宇文铮和霍衍庭有些发愣地看着桌上已经被吃空的三个大碗,又把目光向玉子衿身后一移,那里轩窗大敞,还有个系着麻绳的吊篮斜斜放着,而窗外正是闹市。

“扑哧!”

宇文铮眼疾手快一把将憋不住笑的霍衍庭推了三丈远,左瞅右瞅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般重新掩上了门,经过昨晚那一回他可不敢再因为这个得罪这个小姑奶奶了,却在回身时忍不住灿然闷笑。

霍衍庭捂着肚子向他低声唇语:“你这个未婚妻真能吃!”

玉子衿郁闷地将油菜叶吸溜进嘴里,被人发现偷吃的窘迫一涌而上小脸通红,她扒拉扒拉馄饨喝下最后一口汤,看着窗口的吊篮眼一闭心一横唤道:“宇文铮,进来!”

外间宇文铮听见这声唤,强行止住了笑意进门,他坐在玉子衿身边尽力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不装还好,一装玉子衿更窝火,背地里笑她,还不如当面嘲笑她!她饿了那么多天,就是饭量大怎么了?

想了想,还是伏低做小吧!

她低垂着小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谦卑些,走到窗前捧起小吊篮对宇文铮道:“一共十文钱,你能帮我付了吗?”

宇文铮眼皮一抽,强拿住范儿看那低着头故意不看他眼睛的小女孩,只觉得太可爱了,接过她小手里的吊篮放了一块银子下去,当他将吊篮抛下窗时玉子衿只听到少年那激昂悦耳的声音在喊:“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身后,笑逐颜开的女孩短暂惊讶后蹦蹦跳跳蹿到了他的身前冲他甜甜一笑,也向着楼下和蔼的摊贩夫妇喊道:“要放辣椒,越辣越好!”

头顶,少年有些了悟地看着她甜甜的笑脸,忍不住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我记住了。”

清夜春风送爽,中天明月高悬,月华倾泄在窗前那一大一小相视而笑的少年与女孩身上,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颊,一时也忘了问他记住了什么。她只记得少年那句“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似乎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以至于几年后当她机灵古怪刚懂得追求女孩的九弟向她讨教什么是女孩子最喜欢听的情话时,她的答案被鄙视了好久好久......

“绮州昭家?”

溪边树下,宇文铮与霍衍庭并肩而立,两个少年的神秀姿容映在潺潺春水,在一片草长莺飞柳如丝中共同看着前方草地上四处采花的活泼女孩。

霍衍庭点头,“霍家与昭家数年来生意往来密切,昭家我大体还是熟悉的。那日看那个男孩的态度,很明显与昭家有渊源的人是他,而不是悠儿。”

“那她又是谁?”宇文铮不问,但不代表心里不会乱猜,对于玉子衿的身份他是很疑惑的,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心思机敏又样貌气质不丹的孩子,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玉子衿自顾在田野里百无聊赖摘着野花,刻意错开眼神不去看那二人,刚刚霍衍庭的话多少传入了她的耳中,她有些暗自庆幸他没有猜出岳泽洛的身份来,不然她也要跟着暴露。

南侯,玉策股肱第一臣!

夫人乃昭文之妹,岳泽洛是其唯一的子息。

这等深厚关系霍衍庭当然知道,但世人皆知南侯爱重独子,岳泽洛被千娇万宠,怎可能被人拐卖到风漓城来,霍衍庭自然而然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否则一旦他确定了岳泽洛的身份,那玉子衿也就相去不远了,即便不能准确地猜出她出身于哪姓哪家,但与南侯世子关系匪浅者无疑是国都上京名门之后,十分有九其家族就在玉策阵营,抑或有十分之一是原氏皇亲宗女。

这二者都注定和他们是对立的!

公西越与玉策名为共同辅佐皇上的贤臣良将,实际却是一挟制天子控制中央,一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再加上盘踞泊南将兵良多的侯南康,三个人早已经将原氏天下瓜分了个干净,更在无形中已经开始了划江隔山而治。假以时日,三方必有大战,现在只等待着一个矛头的触发。

两年前,侯南康将世子侯恪纯送往了上京与玉策为质,两人的关系变得逐渐微妙化,若无意外战争突起的话,只怕是二人联手共对公西越。

如今公西越父子的所为虽然已经让宇文铮的忠诚冷去,但川西这片土地却是生养他的故乡,该外御其辱的时刻,他不会因为私人感情退缩!

可一旦是这个少年认定的事情,也绝不会改变!

第五章 辗转各一方

“宇文铮,衍庭哥哥,你们看,我采的花漂不漂亮!”玉子衿抛开心事,捧着一大束野花小跑而来。

听到称呼,霍衍庭挑衅地向宇文铮挑了挑眼角,宇文铮回瞪他一眼,对玉子衿不甘道:“救你的人是我,照顾你的人也是我,你对不相干的人这样热切,却连名带姓地冲我大呼小叫,是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玉子衿冲他吐吐舌头,正要辩驳,忽有一声冷嗖自额际流空飞过,擦磨头顶的花环直直越过她正向宇文铮面门飞去,下一刻泠叮一声她已经被人护进怀里。

飞镖斜钉入树身,锋芒还泛着幽紫,千钧一发之际幸好宇文铮反应机敏一剑划开了那阴邪暗器。

玉子衿靠在宇文铮身边戒备地看着溪边涌出的数十个持刀黑衣人,不用想定是那公西锐赫派来的了!

宇文铮不在中军大营的消息早早已经被细作透露给了出去,他性情桀骜不喜掩藏,这一路走来无疑已经引起注意,加上张居中被刺的消息传出,很自然就把这些杀手引来了风漓城。

为首黑衣人冷哼一声,待要招呼宇文铮说些什么,玄铁青锋已经迎面而来,宇文铮根本就没有要和他废话的意思,一手护着玉子衿,一手已经大开杀戒。

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已经死伤大半,但宇文铮与霍衍庭本就都身有旧伤,此刻也已经渐渐功力不济,一个黑衣人见二人攻势变弱,一个招手呼唤数个同伴齐齐攻击宇文铮怀中毫无抵抗之力的玉子衿。

几番过招后,宇文铮防不胜防数人一同攻击,为了保护玉子衿身上多了数道伤口,眼看着他衣服上渗出更多血迹,玉子衿急得流下泪来。

霍衍庭眼中杀意浓重,早先他已经向自己守在山下的护卫发了暗号,现在救援还没赶到,明显是被人阻拦了,看来这些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只等着这个时机将他和阿铮捕杀在这里。

紧握剑柄的五指青筋凸起,宇文铮一个流光飞转划开了穷逼不舍的三个黑衣人的尖锋,草地空旷处,他将玉子衿安然放下,轻缓上前几步将她隔离身后,短短数尺护卫在她和几个黑衣人之间。

日头渐渐盛了起来,刀锋锃亮的光芒划过眼眸,玉子衿只看到那人如黑鹰于辽阔草地腾地而起,展翅晴空,少年展开的矫健双臂如鹰之双翼在她眼睑盖下寸地阴影,当他一个起落劈剑而下,挥洒的血雨阵阵溅落在青翠草地,三个黑衣人还未来得及疾呼已经目直倒地。

只一招,毙取三人。

染血的长剑插地为杖,宇文铮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玉子衿小跑着扑到了他身边,“阿铮,你没事吧,阿铮!”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阿铮。”那日哄她出来吃馒头的时候她曾听他这般说。

宇文铮惨白着脸一笑,一手扶住女孩瘦弱的肩膀,玉子衿被那力道压的身子一歪,又用力硬硬撑住,只见他用最后的力气抽出插进土里的剑,利刃飞出直直向着霍衍庭昏倒的方向,贯穿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后心。

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意识。

山衔落照,金光洒在四野,翠绿青黄间只有血色欲滴。

“悠儿!”

宇文铮猛然惊醒从地上坐起,惊慌四顾,茫茫草野哪里还有青衣女孩的影子?

“悠儿,悠儿......”

霍衍庭被呼喊声惊醒,他捂着伤口起身,看到腰间放置之物时才逐渐找回了思绪。

“你别找了。”霍衍庭快步而来一把拉住四处寻人的宇文铮,将手中之物递与了他。

是一封信和那日霍衍庭交给徐坤的玉牌。

小女无虞,今日带回,公子恩泽,铭记于心。

宇文铮紧攥信笺,才发现自己和霍衍庭身上的伤都是被处理过的,自己身上那拙劣的包扎很明显是出自那丫头之手,不过他还是不可思议,他不相信那丫头会这般不打招呼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帮我找到她!”将信和玉牌丢到霍衍庭怀里,宇文铮转身离去,恋恋夕阳用孱弱霞光勾勒着他矫健的身形,素来了解他的霍衍庭难得看出了几分失意。

“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玉子衿没好气地将船舱内能砸能摔的东西扔了个遍,窗外江阔云低,沙鸥翔集,已经过去数个昼夜。

帆船靠岸时,是在距离风漓城千里外的渡边峡,距离连渡大营仅半日路程。

“二郡主,您别闹了,这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歹下船去用些膳食。您多少也要顾及下自己的身子,属下的命微不足惜,上次丢了您和世子就已经是死罪,现在找回来了您也不指望着将功折罪,只希望您能保重着自个儿,好好回去见王爷。”徐坤战战兢兢地进船舱请玉子衿下船,见她不为所动,只能接着絮叨:“您是不知道自打您丢了王爷是有多着急,就差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兄弟们更是没日没夜奔波就差把整个风漓城翻过来找您了......”

玉子衿脸色开始有些愧疚,徐坤赶忙道:“强硬把您带走是属下不对,可您再不回去就怕要惊动上京的王妃了,王妃刚刚诞下九公子,眼下可不是着急上火的时候,您说万一您要是在外面有个什么差错,一向把您当成心头肉的王爷和王妃可怎么好,咱们兄弟们是无所谓......”

老太太的裹脚布是又臭又长,徐坤的长篇大论其实也不遑多让,这老三段头些话可能会让玉子衿有些小小的良心不安,越往后越只会让她没了耐性,等徐坤跪在一地狼藉里絮絮叨叨背完自己的杀手锏,玉子衿早就拂袖而去。

江畔风拂柳,罗带碧玉流。

玉子衿背着小手被几个侍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上了岸,她回身看这沽河支流曲清江的大好春光,深深呼吸了一口早春的清新空气,有些郁闷的心情也些微转好。

她静静地朝着来时路驻望。

阿铮,悠儿要回家了,你我此生注定是敌非友,只权且,将我做过客吧!

江边垂柳下传来淡淡叹息声,一个纤弱的素衣身影跪在江边,空对着白水幽幽焚一把香火,祭往逝离魂。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玉子衿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可看着那女孩的清瘦背影心里不禁酸涩和愧疚起来。

“小姐,咱们走吧,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会感念您这一片孝心的。”奶娘扶起欧阳佩月,一边劝慰着一边扶她离去。

一行数人从身边经过,风中带来一阵浅淡香氛,玉子衿好奇地看那带着帷帽的女孩,薄绢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

这样好闻的姐姐,定然是个美人。

“郡主,咱们走吧!今儿天晚了先在这小镇住下,明早就送您去王爷身边。”徐坤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玉子衿翻翻白眼,自顾先行走去。

渡边码头,行客往来不绝,最大的客栈中唯一剩下的一间上房也已经住了人,徐坤索性直接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老板,叫人将最好的上房腾出来!”

“这......”客栈老板有些为难,他当然看出来人自己惹不起,可刚住进去的那位小姐他也肯定是惹不起的。

“怎么,你难道还敢让我们郡......我们小姐住下房?”徐坤一火险些拔刀。

玉子衿皱眉,及时解救那颤颤巍巍的老板道:“没上房就没上房,左右就一晚上,凑活凑活就行,哪儿那么多讲究?”

“这怎么能行,您可是金枝玉叶......”

“妹妹若不介意,不若和我同住一间吧!”

徐坤正要坚持,悦耳的声音忽从头顶传来,玉子衿抬头,正见是刚刚江边祭拜的少女,她一身素衣不染奢华,帷帽遮着面部不显五官,声音却是格外好听。

不等徐坤开口,玉子衿边上楼边清脆道:“既然如此,那就谢谢姐姐了!”

“妹妹客气!”

夜幕临空,万星高照。

玉子衿沐浴后穿着一身雪色里衣坐在窗前梳理秀发,菱镜中是背后女孩和灯夜读的纤瘦身影,柔和灯光照耀着她柔美安静的五官,菱唇秀鼻,眉目如画,娇美的面容在浅笑时会带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妩媚,待他日足年便可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哎......

只可惜,这个佳人另外半边脸破了相。

玉子衿在心里第一百次叹息,刚进房时看到欧阳佩月摘下帷帽的惋惜之情又油然狂生,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生了这样的绝妙佳人,何故让她小小年纪就破了相呢?难道太完美的人终究会遭天妒吗?

第六章 萍水相逢客

菱镜中的人影渐渐抬头,她的嘴边衔着静美笑意,本是那样养人心目的画面却在另半边脸的伤疤露出时毁掉了所有美感。明知玉子衿心里的想法,欧阳佩月这个当事人却没有半点的自怨自抑自顾感伤,即便是在玉子衿初次看到她的脸露出惊讶惋惜时,她也只是始终带着淡淡笑意,真实不做作,洒脱不拘谨,仿佛那毁掉的不是她的脸一般。

“时间不早了,歇息吧!”

“好吧!”

莲帐清芳,两个女孩并躺在一起,不知是谁打开了话匣子,漫漫闲谈了起来。

玉子衿没有告诉欧阳佩月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自称悠儿,欧阳佩月亦只将闺名相告,两个女孩一见如故,只把对方当成了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当玉子衿问起欧阳佩月白日之事时,她也毫无隐晦地说了。

原来白日之时她在祭拜的是她的父母双亲,去年这片江上贼寇肆行,欧阳佩月的父母从南方经商归家路过此处,不幸遭贼寇劫掠,一把火将商船烧了个干净,父母尸骨无存,只留下她和祖母幼弟孤苦无依,现适逢忌日,祖母身子不好,弟弟年纪又小,只能由她孤身前来做祭。

听了欧阳佩月的身世,玉子衿从心底怜惜起这个小姐姐来,看她提起逝世双亲时眼中露出的忧伤与泪水,她宽慰着赶忙拿起枕边的绣帕帮她拭泪。这时月光一道入莲帐,玉子衿诧异停手,她呆呆望着欧阳佩月脸上那被自己不小心蹭掉的伤疤,用近乎吼的声音叫道:“你的脸怎么在掉色?”

欧阳佩月意识到问题后也不矫饰,反倒扑哧一笑,洒脱道:“你说呢?”她边嬉笑反问着玉子衿边开始揉搓自己那所谓的“伤疤”。

等到伤疤渐渐被揉搓了个干净,露出一张完美无暇的美丽脸庞,玉子衿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没有毁容......唔......”

欧阳佩月在她大声叫出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嘘道:“你再叫全世界就都知道了!”

玉子衿看了一眼外间熟睡的奶娘,小声问:“为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欧阳佩月父母俱在,她当然可以不必顶着“无颜女”的名头过日子,可现在父母俱去,家中是祖母当家,那老太太性子多疑,又心胸狭窄的很。欧阳佩月的父亲在她幼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那家也是豪富之门,欧阳家遭剧变之后,夫家公子也算是行事厚道的有心人,没少主动上门帮衬欧阳家的生意,偏偏欧阳老夫人觉得自己家大业大孙儿又小,这个未来孙女婿是别有所图,企图将来以欧阳家东床之身欺凌内弟,侵占家业,因此对人家是千防万防,百般冷对。

欧阳佩月心里明白夫家宽厚,不会和一个老太太计较,偏偏前些日子一桩重要的生意因父母故去而被夫家接手,欧阳老夫人便一心认为是对方故意所为,更落实了人家存心要通过结亲谋算自己家业的想法,一怒之下拍案单方面宣布解除了这桩婚约!

订过亲的女孩再寻夫家身价会大打折扣,欧阳佩月不想委屈自己。而且弟弟年幼,祖母老弱,现在这一份家业在他们手中是护身之符,也是匹夫怀璧,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惦记呢?真到了那一天,她会被许给什么人,自己还真的是不敢想。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

比起被人宰割,她情缘孤独终老!

索性前日在一家客栈住店时自导自演在夜里假装跌下了楼梯,奶娘随从发现时看到她故意画出伤疤的脸都信以为真她毁了容,这几日她坚持不去医馆,也不让别人接近自己,性情更是装得冷淡令下人不敢接近,皆以为她性情大变,这样等回到家时也方便应付祖母了。

有这样一条疤在脸上,谁敢娶她?

玉子衿这样一个机灵通透人看到那条疤做出的反应,更是让欧阳佩月觉得满意。

听了缘由,玉子衿更是敬佩这个小姐姐的聪慧,丝毫不知这场风波其实和自己颇有关联,“姐姐自毁美誉以求自保,我相信将来终有一日姐姐会遇到那个让你甘心洗下这无颜之痕的良人!”

“谢谢你的祝福啦!”欧阳佩月甜甜笑着一点她的鼻尖,“时辰不早了,快些睡吧!”

“嗯!”

翌日清晨,风帆远去送行人,玉子衿站在渡口使劲朝着已经渡船而去的欧阳佩月招着手,“姐姐,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欧阳佩月亦在招手回应,直到两个女孩一东一西俱化作江海一点,才各自罢手收回了目光,浮萍相聚的缘分总是让人分外珍惜。

此刻泷州安西将军的府邸,本最该春风得意的两个少年却没有那江边惠风和畅的暖意,宇文铮刚一掌拍断今早上的第八个梅花桩,一抬头就看到霍衍庭摆着一张臭脸龙行虎步而来。

“怎么了?我今早听下人说前几天上京来旨将今春御贡茶品的生意批给了霍家,这么一桩大买卖你还不开心?”宇文铮坐在石桌前给霍衍庭斟满一杯茶。

霍衍庭一饮而尽,咬牙切齿道:“那你有没有听说本公子被退亲了?”

“噗!”宇文铮淡定地擦擦水渍,“什么时候的事?”昨夜子时他们二人才赶回泷州,这个消息还真没听说。

“旨意下达的那天,在同一天!”霍衍庭的脸有些扭曲,宇文铮缓了缓想明白了原因,接而看到霍衍庭扭曲到极致的脸有些恐惧地捂着耳朵往远处坐了坐。

“我被人退亲了?我居然被人退亲了?我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富甲天下的霍大公子居然被人退亲了?”

噗通一阵满树鸦雀四散,最后一句近乎狮子怒吼响彻将军府的上空。

良久,宇文铮揉着差点被震出血的耳膜制止住有些发狂的霍衍庭道:“淡定淡定,你我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世人皆知霍大公子爱财爱美爱面子,最后一样为挚爱,他做生意可以亏本,娶老婆可以貌丑,但面子绝对不能丢!退他的亲好比撕他的脸,撕他的脸不如要他的命!

见霍衍庭还要发作,宇文铮又劝:“别生气嘛,那桩婚事你本来就是继承父亲遗命,泷州这么多好姑娘你还怕找不着个更好的?男子汉大丈夫,丢一次面子又不会少一层皮,你堂堂霍家大公子谁敢取笑你?”

霍衍庭瞪他:“耗费青春守身如玉的不是你!你能懂我的悲伤吗?”

“额......”

“不过没关系,”霍衍庭神色恢复如常,用同样可惜的眼神看宇文铮,他拿出一封信笺甩给他,“你可能比我还要凄惨些!”

衍庭吾侄,见信如唔。叔父甚安,劳烦挂念。侄之所咨,叔父甚惑,亲朋室族尤多,子侄孙甥朋众,加姻亲错节、亲族攀附,垂髫幼子非过百数,亦有八九十多,侄之所述实难明寻,如无确实姓氏名录,请恕叔父无能之过!

是昭文的回信。

“他在敷衍你!”宇文铮将信丢在一边,一个家族沾亲带故固然子嗣众多,就连宇文铮自己都未必一一认得清与宇文家沾亲带故的宗族兄弟,但那日那个男孩能斩钉截铁十分放心地让他们把人送至绮州昭家,就必然和昭文关系匪浅。昭文这般回信,显然是在刻意隐瞒悠儿和那个男孩的身份。

霍衍庭点点头,“川西民风开放,你们楚南更是不拘俗礼,而且于婚事方面更是注重一诺千金,一旦许出便是语如覆水不可收,我不知你那日是不是一时冲动才做出承诺,但我知道这话你绝不会随意说出口,既然说了便要言出必行。可岱东、江北、临中这些个地方的大家士族都是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女子清誉有时候都恨不得是条命,悠儿被人贩子拐卖又被陌生男子所救,虽然人身安全无碍,可若是传出家门势必会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她的身份咱们是休想从昭文这里套出来了。”

宇文铮落寞一笑,一个转身回旋抽出兵器架上的佩剑,铮亮耀眼的刀锋划过半空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他静静看着掌中薄刃似映出那个女孩的清亮眼眸,“没关系,若是有缘定会相聚,我可以等,我宇文铮虽年少轻狂,但说出口的话绝不收回!”

第七章 楚南惊变起

连渡大营。

“爹爹,爹爹......”玉子衿换了一身男孩的小锦袍,兴致冲冲地冲进主帅大帐,她趴在桌案前对专心浏览军机地图的男子撒娇卖乖,后者却全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爹爹,女儿回来了,你怎么不理我?”半个时辰后,玉子衿犹不死心地拽着父亲的铠甲袍角,她边嘟囔边崇拜地看着父亲那英明神武俊朗如神的侧脸,暗暗觉得这世上的男子果然还是父亲最英俊了,宇文铮什么的还是太嫩了!

许久,玉策沉静的目光从地图上游离了过来,似笑非笑道:“郡主殿下踏足五岳,历览四海,这列国之游去了还没一个月怎么就回来了?风漓城桃李风光可好?江湖夜雨可淋得舒畅?人贩子的馒头啃得可香?”

一句一顿把玉子衿问了个彻底的心虚,她红着脸噘嘴一甩玉策袍角蹲地上道:“父亲就会挤兑我,衿儿又不是存心跑出去害您担心的,看女儿都变成什么样了您还说风凉话。”她边说着边举起了自己那日在张府被碎瓷片割破的手指。

伤口不深,早就被宇文铮处理过了,玉策废了好大的眼力才看清楚了那个小伤口,他无奈俯身把玉子衿抱在怀里,敲她小脑袋道:“你啊你,净会瞎胡闹,南侯就泽洛那么一个儿子还险些让你给弄丢了,这次还好你们俩都没事,若是有个意外你叫我和你母亲还有南侯该怎么好?”

玉子衿低下了头道歉,“女儿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泽洛他怎么样了?等会我就去和南侯赔礼。”

“他没事,南侯已经带着他回上京去了,对了,除了霍大公子,救你的那个人是谁?”

玉子衿眼睛一闪,“他......我也不知道,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好像是霍大公子的贴身护卫......应该是护卫。”

“护卫?”玉策眉头轻皱,也没多寻思,此时正好有人来报,临中、楚南一带流民匪寇作乱,不过十数天已经集结上万之众,玉策命人将玉子衿带去了别的营帐安置,急匆匆召集大将商讨对策。

朝局动荡,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四起,这一场流民之乱在原末农民起义史上可大可小。谓之小处,是大大小小流民起义中最普普通通的一笔。谓之大处,在乎匪寇刘迪纠结亡命之徒率众起义后,仅半月就相继攻破宾西、乐川、檬城等地,以“诛尽权贵,还吾太平”之名大肆屠杀所过之处的所有豪门士族,此乱之后,楚南之地方圆千里无士族,也因此这场流民起义在史书上还有一个名字谓之“夷族之乱”。

趁玉策调动兵将之时,玉子衿偷偷摸进了营帐,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那些战报,军情紧急,要事直书,那些话不晦涩她都能看得懂。

流寇正在血洗宾西、檬城还有乐川的所有士族......

宇文家虽非大富大贵,却是盘踞乐川的百年大族!

乐川虽人人尚武,却又如何能敌数万亡命之徒?

那宇文铮的家人......

她恐惧地睁大眼睛,胸口在那一瞬似被巨石压住,生硬得说不出话来。

数人龙行虎步入帐,玉策手捧头盔,其后跟着一众亲信大将,他疑惑地看着玉子衿,“寒儿,你没事怎么乱跑?”

玉策子女中,序列居次者乃是一子一女双生胎,玉子衿为姊,玉寒为弟,为了方便,玉策出门时特别叮嘱玉子衿在外女扮男装以玉寒身份行事。

玉子衿强行控制住有些发抖的双手,将战报搁置案上,对着玉策和诸位将军拱手施礼,道:“父亲,孩儿听说楚南匪寇作乱,危及临中,父亲与诸位将军即将前往前线平乱。战事凶险,刀剑无眼,孩儿请求侍父身前,一同前往,聊尽孝道。”

“哈哈哈,二公子果然是孝义之辈啊!”玉策还未开口,几个将军已经大笑赞叹,刚被命为三军统帅的大将军独孤延捋着胡须羡慕道:“玉王,世子聪慧善断懂得为父分忧,二公子更是孝心可嘉,您可真真是好福气,不像末将白生了几个臭小子,给把刀就能闷着头在院子里耍一天,一年到头也不知道来问候问候他老子!”

“你就知足吧,你家那几个闷是闷了点,起码听话,总好过我家那几个只会寻花问柳的,玉王这好福气谁能比得?二公子既然一片孝心那咱们就带着,大伙真刀真枪的别说公子了,就是玉王也得给保护的妥妥帖帖的,刀剑再无眼,也不会让它飞过来!”剩下的几个大将也跟着附和。

玉策的话瞬间被堵在了嗓子眼儿,他无奈地摇摇头望向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儿,欣慰爱女这份孝心和勇气的同时也不禁想:莫不是当初清徽生产的时候上天把衿儿和寒儿弄错了性别,如今女儿像儿子养,儿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养。按说他练兵在外,是该把寒儿带在身边多加历练的,可因为寒儿的性情才一直作罢。如今看麾下大将对女儿的态度,玉策觉得左右一路能保她平安,带着也未必是坏事,毕竟玉二公子不能一直无名。可能上天让这两个孩子同日双生一母体,便是要互相帮持的。

玉子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达成目的,一直到坐上赶往前线的马车还没从从那些战报的字眼中缓过神来。她没见过战场,可也知道“屠戮”是一个很凶险的词眼,她不知道宇文铮现在是在泷州接受庆功封赏,还是在拼命行军营救楚南的路上,她只知道现在的楚南很危急,他的家人很危急。

玉策没顾上女儿的不正常,连日赶路一直坐在车里看战报,指挥军事调动,累极了就靠着车壁歇一歇,玉子衿沏满一壶茶,细心地给父亲揉揉肩,看着那厚厚的战报问道:“父亲,我们这是去楚南,还是去临中?”

“自然是去临中,怎么会这么问?”玉策抬头道。

楚南与临中交界处是流寇肆虐之地,亦是玉策与公西越划地而治的分界线,临中归玉策管辖,楚南是公西越之所,数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此次流寇作乱,玉策接到战报的同时公西越自然也接到了,在玉策大军抵达临中剿寇之前,川西军应该早就先他们一步赶到了乐川平定贼寇。玉策纵有救天下之心也不会多事派兵前往楚南,救不救得了是另一回事,让川西军产生误会使得两兵交火就是大事了。

“没什么。”玉子衿挠挠头一笑,“孩儿懂的不多,只是听说贼寇大肆屠戮楚南,难免忧心罢了。”

“‘玉二公子’有心了,有声名远播的川西军在,楚南不会有事的!”玉策疲惫的俊颜露出笑意,轻轻摸摸她的小脑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子嗣虽多,性情脾气最像他的却是这个灵动活泼的次女,打小便比儿子还多了几分喜欢和疼宠,如今看她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父分忧替民挂心,心里更多了几分安慰,不免觉得若次女是个男儿,将来承父之志也未必会比长子差几分,于是心里对这个女儿更加喜爱起来。

玉子衿乖乖地点点头,内心的凝重却没有减少,狂风舒卷而来,她转身掀开马车窗帘,入夜前还是晴空无云,此时却风云大作,瓢泼下起雨来。铠甲如林铺曳在蜿蜒山道,旌旗随风翻卷于缥缈乌穹,行进有速的将士手持长矛步伐有律,在雨夜中看来分外庄严森冷,明明是春雨淋湿春季泥土的清新之气,她却闻出了分外的腥。

八百里外,良驹流踏飞行在一路泥泞。

当驰风骋雨的少年跑死了跟随多年的坐骑赶回家时,阴雨沉沉的夜里,他只看到曾经门宇森严井然有序的家中已经一片惨绝人寰,满地血污,尸体横陈,一个一个都是他熟悉的人,一张一张都是他岁月中的面孔,他的哥哥、弟弟、姐夫都躺在院中遍体鳞伤......死不瞑目,他的母亲为不受辱缢死房中。

他几近崩溃,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才半年未回的家,翻查了一个又一个院落,最后,他在书房找到了父亲。

“阿铮......你......回来了,很好......好......”

他的父亲严明威冷,武艺高深,此刻却失去了左臂,潦倒颓废地倚在桌前,一身长衫已经被鲜血染红,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眼。

天地轰隆,五雷灭绝,他在是错觉又是现实的绝望中踩过一个又一个血印。整整一夜,他跪在院中,亲眼看着电闪雷鸣裂破苍穹,亲眼看着大雨倾盆洗刷满门血腥,雨珠坠地让那满地殷红汇成血河流淌不尽,他一身湿寒彻骨却没有知觉......

“站起来!宇文家的男儿没有懦夫!”

天亮前,身后一声威喝敲扣宇文铮的心门。回头竟是他的祖母自书房中迈出,身后还跟着他身怀六甲却了无生机的大姐,还有一众大大小小不过十岁的孩子,都是宇文家的家生子。

他竟忘了,父亲书房下有一间密室,情况紧急之下,定是父亲将祖母和姐姐还有这些孩子藏在了这里,才会在此等着他前来。

“站起来!听到没有!”宇文太夫人怒喝一声将拐杖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他身上,神情毅然,一如素日的巾帼傲姿。

宇文铮依旧没有起来,鼻尖一酸抱住祖母的腿呜咽起来......那是这个少年记事以来第一次哭。

久久的,他跪在雨天里,祖母就站在雨天里,直到小小的宇文鹏举冲出来一句:“四爷,流寇还没有走远,小的陪您杀出去,为咱们的家人报仇!就算他们走远了,也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他紧握浸在雨水中的宝剑,那股杀意,那股恨意,时刻都要在身体里爆破出来,“照顾好太夫人和小姐,等我回来!”

第八章 浴血少年郎

匪寇之乱祸在楚南,临中只有南部几座城池遭流寇侵扰劫掠,并未发生大肆屠杀,也幸亏玉策派独孤延率大军及时压境,一举急追猛打将正攻打临中的两万刘迪部众围剿殆尽。

东柳城关,玉策对着南面的苍莽土地紧皱眉头,那一方吹来的风犹自带着血的味道,“川西军为什么没有及时救援楚南?”

算时间算路程,公西越的大军只会比他早到而绝不会比他晚到,究竟出了什么岔子,竟让楚南这五姓大族和那么多无辜百姓遭殃?

军师苏净缓步而来,这是个方至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一身书生打扮,山羊胡须,细细的眉眼下有几丝饱经阅历的细纹,眼神睿智而沧桑。

“玉王以为为何?”

玉策细想了一下,联想到两个月前接到的北境西垂捷报,又否决了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想法,“文谙,这不太可能,公西越不是这么蠢的人。”

苏净抚须微笑,“玉王年纪尚轻,子嗣众多,公子们又聪慧得紧,自然是不能理解公西越这个子嗣艰难独子又不成器的老者之心了。楚南五姓士族是他的助力,却也是宇文铮的助力,独独不会成为其子的助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孰知他不会下这个狠心啊?”

“可是宇文铮纵使立下赫赫功勋,也不过是一个年轻小将,军中威望再高,短期内也难以撼动公西家在川西的经营,纵使他年事已高,也不至于将事做绝。”

“玉王能在几年之内腾风而起,挟天子以令不臣,有您在前,公西越安知这个小将不会有此能耐?”苏净随手一招,两个士兵将一衣衫褴褛神志恍惚的青年男子押来,衣服破烂细看下还能分辨出那是一身县丞的官袍。

那人见到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玉策,顿时发起狂来,“大都督,是您吗?大都督,卑职老早就送去的八百里加急信件您看到了吗?您派兵了吗?您如果早派兵咱们楚南就不会被流寇屠戮了啊大都督......”

苏净一挥手命人将其拉了下去,“王爷这般信了吧!”

玉策眼中涌起杀意,“没想到本王竟然跟个卑鄙小人斗了这么久,枉我还敬他是个英雄,给侯南康提鞋都不配!他这样做倒不如安个罪名一刀杀了宇文铮来得痛快!”

“杀人不过头点地,攻心方是为上,宇文铮立下大功杀不得,他是想在意志上彻底摧毁这个未来的不世之将!”

玉策转身向城楼下走去,冷笑道:“只怕他是亲手给自己和他的宝贝儿子掘了一座好墓!”

凉风带着春雨的潮湿,玉子衿躲在城楼一角瑟瑟发抖,耳畔是玉策与苏净犹存回荡的对话,她紧咬下唇泪如雨下。

那个少年......那个性情爽朗曾救她于险地的少年,再也没有亲人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好难过,心好痛......她也有父母亲人,也有兄弟姐妹,设身处地若她是宇文铮,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面对这般血缘宗族尽数被人屠戮的境况。

“启禀王爷,城外十里处发现有流寇踪迹,似乎是被川西军捕杀流窜而至。”

下来城楼,玉子衿听到探子回报,悄悄往玉策身后走了几步,玉策道:“川西军有多少人?”

“回王爷,只有......只有一人。”

玉策骤然抬眉,“领一队人马,本王去看看!”

“父亲,父亲,孩儿随您一起去!”玉子衿赶忙小跑上前,紧拽着玉策衣袖认真道:“父亲,孩儿不怕,请父亲带孩儿前往!”

玉策微微犹豫,看到玉子衿的恳求目光后一刮她的小鼻梁,“好!带着你!”

血色蔽野,田园无色。

玉子衿与父亲同乘一骑,当看到那血肉横飞和肢体散乱到足以令人作呕的场景时,她没有哭没有叫,还拒绝了玉策遮住她的眼睛,她只趴在马背上怔怔看着,看这原氏自以为是的大好河山,看这乱世流离下无辜百姓死后未瞑的双眼,看那尸体横陈中是不是如她所愿没有那个人。

川西军还在后方围剿流寇,并没有行军到此处,能拼着一己之力冲到此地将这些流寇尽数捕杀的人十分有九是宇文铮,这是玉策的来意,也是玉子衿强行跟着的来意。

英雄惜英雄,或许父亲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少年名将,不过他毕竟是公西越的将领,父亲会不会杀他玉子衿心中一点谱都没有,她能做的只能是在父亲之前找到他。

救命之恩,聊以慰报。

马蹄辎重的隆重声音传来,玉策望着前方山坡下的一队人马,为首两人一持双斧,一束美髯长须,独孤延勒住缰绳道:“玉王,看来是两个老朋友到了,咱们不妨去会会。”

“也好。”玉策翻身下马换了个坐骑,吩咐一队人马保护着玉子衿,与独孤延和几个护卫径自而去。

玉子衿目送父亲走下前方山坡,打发了牵马士兵,自顾拉着缰绳向前走去。

这里是一个小村庄,人口不多,死者大多是葛布麻衣的流寇和村民,宇文铮的衣着好在不难辨认,只是这尸体众多,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找起来也是困难的,她指着前方的一跺尸体吩咐:“你们几个,给我翻开。”

不明白这位小公子要干什么,但士兵们却不敢不从,听着他的话翻了一座又一座尸体堆,眼看着天色渐暗,父亲就要回来了,玉子衿心急如焚,驱策着马在一片杂乱的横尸中焦躁地寻找着,她有预感,他就在这里。

转过两个巷口,前方是一个草垛和石磨,玉子衿已经近乎心灰意冷,残阳如血折射在锋尖雪刃浮略过她的双眸,她于血肉荒芜中屏住了呼吸,那是他的剑,他的剑!

“驾!”使劲一拍马腹,玉子衿紧抱着马脖子向前奔去。

草垛后的少年玄衣失色,伤痕遍身,一把长矛正没入他的胸口,从衣物中洇出的暗红液体已经将他身下的杂草染成了红色,他惨白的脸色昭示着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被甩开的数十个小兵紧跑呼喊着而来,玉子衿咬牙一拍马腹,“宇文铮,你最好给我活着!驾!”

骑着快马跑了几圈,玉子衿终于甩掉了尾巴,她翻趴着从高头大马上径自坠地,不顾疼痛扑到浑身是血的宇文铮身前,她抓着他大声呼喊:“阿铮,阿铮,你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能死啊!”

触手净是温热腥红,不知道他有多少伤口,她下意识地收住双手不敢去触碰他,无论怎么呼喊那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慌忙中她从荷包里找出从军医那里偷来的几瓶医药,几次想去拔他胸口的那只长矛,她还是放弃了,索性将偷来的金疮药一次都洒在了那致命伤上。

许是被强烈的药性刺激到,宇文铮一身闷咳,鲜血自他的嘴角溢出,一双星眸张开了一丝光亮,天高疏旷一片森白,他神志不清地移动着眼球,当看到那泪流满面慌张失措的女孩时,艰难地张了张口没有说出声来。

看懂他的唇形,玉子衿嚎啕大哭,扑在他的身上将数日的担忧倾泻出来,“我是悠儿,阿铮,我是,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你答应过要娶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宇文铮张了张嘴,依旧说不出话来,玉子衿一擦眼泪,用力托起他的半个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幼小的身体紧紧抱着浑身是血的少年,鲜血也染了她一身,她尽力不去碰他贯胸的长矛,将偷来的药丸一粒一粒尽数喂进他的口中,边用衣袖擦拭着他脸上的鲜血边道:“阿铮,我不知道你的神志清不清楚,我长话短说,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活着去为你的家人、楚南士族还有那些无辜百姓报仇,他们的命是流寇杀的,可真正害死他们的人是公西越,是公西越你知道吗?你不能死,你死了他就称心如意了!”

宇文铮有些涣散的星眸中涌出一抹浓重杀意,他痛苦地翕动着喉咙,似用尽了最后力气一把抓住了玉子衿捂在他胸前伤口的小手,两只手掌一大一小交叠在他的胸前,被那狰狞伤口中渗出的鲜血粘合,十指沾着暖热的液体紧紧相扣。

玉子衿强忍着酸涩看怀中那双痛苦涣散又有无边恨意的眼睛,将宇文铮抱得更紧了一些,她轻轻将自己柔软的下巴贴在他的额头。

“阿铮,我知道你很恨,你怨,越是这样,你才越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谈将来!你现在还不是公西越父子的对手,你要变得比他们更强大,才能把敌人变成你砧板上的鱼肉,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放弃,你的部将已经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你,一定要撑住!”

随行士兵已经找来,玉子衿忙擦一把泪水,她恋恋不舍地将宇文铮放在地下,将他的佩剑紧握在他已经无力的手中,抓了几把稻草作掩护后,她最后痛心地捧着他似乎清明似乎迷蒙的脸庞再次叮咛:“阿铮,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啊,好好活着,忍辱负重,不要张狂,将来杀了公西越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楚南枉死的无辜百姓和你的亲人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悠......悠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他终于发出了这一声低吟,虚脱无力的手却没能够到那个女孩,只在迷梦中看到她满脸泪水跑向他抓也抓不住的远方。

以后很多年里,他总是梦到这一幕。

第九章 清澜春如织

燕舞晴空,莺啼翠枝,烟柳石桥风光如画。大好春光里,绿柳如烟,红波披岸的清澜江无疑是游春最好的去处。

葱指弄弦,信手撩拨,画舫中娥眉清冷的少女对着那清波江水柔情风也不由露出了春意温柔的明媚笑意,她刚刚长开的倾城姿容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的不加雕饰,亦是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夺目无双。

“既已琴瑟起,何以笙箫默?”几个音弹完,身后依旧无人应,问话也无人答,玉皓洁彻底没了耐性,反手一拍琴身,愠怒叫道:“玉!子!衿!”

“啊?怎么了?”正在发呆的玉子衿一个激灵,差点将手中的碧玉萧摔落在地。

从前线归京已经过去两月余,京华冠盖,岁月鎏金,她又回到一贯的富贵荣华中。那日因为策马乱跑之事父亲虽只是训斥了她几句,但三番几次闯的祸事却终究没瞒过在上京的母亲,回来后被禁足了十日,不得允许不许私自出门,她彻底地开始了幼承庭训养在深闺的生涯,唯一能逍遥自在点的时刻就是跟大姐或是交情好些的小姐们泛舟而游了。

玉皓洁不说话,用微冷的目光看着她。

玉子衿眨眨眼,“姐姐,你刚才叫我我是不是又没听到?”

玉皓洁的眼神更冷。

“哎呀,你不要老是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别跟我来这套,这个月已经第八次了!”玉皓洁转身调弦,“今天才初五!”

“是啊,我回来已经两个月了。”玉子衿掰着手指算日子,不知道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先是力退开卓,大败金兰,后又只身独闯以一人之力缉杀近千流寇,勇取刘迪首级,为满门血亲与楚南无辜冤魂报了血仇。他年少英雄浴血疆场,骁勇无敌气贯长虹,使得安西将军宇文铮之名早已不仅仅闻声于川西之地,短短时间已然天下传诵,举事闻歌。只是那盖世威名下的少年,身心俨然已经为风雨洗涤,刀剑剥蚀,一身伤痕累累可否还能再如昔日明媚?

“说吧,你怎么了?”玉皓洁放下古琴,莲步来到窗前与玉子衿对坐,画舫浮游在江面,晴空韶光映得少女新颜格外动人,玉子衿忽然发现姐姐似乎比自己随父亲出门前更美了几分,难怪母亲老是盼着她们长大,长大就会变漂亮了。

空气又冷了下来,玉子衿及时回话:“没怎么啊,就是......就是有些吓到了。”

“你会被吓到?还是一吓就两个月?”

“我......”玉子衿语塞,直到被玉皓洁看得心虚了,索性拉着她道:“姐姐,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就是有一个人,你老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像是朋友间的惦念却又不是,像是亲人间的血脉相连偏偏也不是,你以为你们是萍水相逢,终究要各奔东西,可你却总是会时时刻刻不经意地想起他,怎么忘也忘不掉,他在你的心里就像......就像一锅白开水,总是会咕咚咕咚冒泡泡。”

“就像一锅白开水,总是会咕咚咕咚冒泡泡?”玉皓洁被妹妹这一通心事倾诉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这一直白且贴切的比喻更是让她思维有些凝固,她呼吸急促地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一个仪容绝美的俊秀少年就那样入侵进了她的脑海。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玉子衿拍拍玉皓洁的手臂,后者停止发呆,转身回去继续调弦,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

春风乱人心,何以解愁肠?

江上画舫如云,粉黛仕女罗绮飘香簇簇如云,五陵年少锦衣绣袍风华正茂,都不约而同在这风光正好的一日游船采风而来,按管调弦飘荡于旖旎江波,诗书对和在临风舟舸。

玉子衿姐妹的画舫还未靠岸就险些和别家的船只相撞,最大的两艘画舫中分别走出一个倨傲少年,俱是金冠玉带的翩翩公子,趁着玉子衿姐妹的画舫在其中穿行之际,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凌空飞跃而来。

接连有人跳窜引得画舫连连晃动,玉子衿险些跌倒,对着进舱来的两个始作俑者怒道:“你们两个又玩这个,要是摔到我和姐姐仔细拿你们的舟子来赔!”

玉天一敲她气鼓鼓的小脑袋,翩翩公子风华绝世,刚长开的俊美五官与玉策同出一辙,“臭丫头,从小到大从大哥这里蹭去多少好东西,就个舟子还惦记?”

玉子衿翻翻白眼,你那舟子不知多少女人待过,倒贴我都不要!

侯恪纯看出她的心思,谦谦温润一理流风广袖,“子衿,侯大哥的舟子你想要就拿去,保管干净!”

“是吗?谢谢侯大哥,还是侯大哥对子衿最好了。”

两人的最后一句都是说给玉天听的,玉子衿的使促狭玉天没在意,倒是侯恪纯那句令他神色稍微阴翳,玉皓洁注意到他的神色,赶忙斟了一杯茶奉上,玉天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些。

玉天与侯恪纯一是宁襄王世子,一是泊南都督侯南康的继承人,俱是不可一世的王侯贵介,早在初识时就已经水火不容,如今侯恪纯在京为质子,两个人几次交锋更是成了死对头,时常风头互克,意气相争,谁都不肯让谁几分。

今春皇上刚为玉天与清河王嫡长女聘婷郡主赐婚,却对在京的侯恪纯这一大军阀公子的婚事选择了不闻不问,虽然他的本意是在挑拨玉策与侯南康不和,但也难免有些落了侯恪纯的面子。玉天年少风流,午夜泛波与舞女名伶厮混于游船画舫是常有的事,纵使赐婚原氏最尊贵的宗女聘婷郡主后也没有收敛几分,侯恪纯不趁机挤兑他几句当真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

暖香馥郁的画舫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玉天再不介意别人议论自己的风流韵事,那也是分人分事,他与聘婷虽是皇上赐婚,但人却是他实实中意了的,刚赐婚就肆意胡混是他做的不该,可还轮不到侯恪纯来对他指手画脚。

而侯恪纯,他才不管玉天脸臭不臭,自顾云淡风轻倚着轩窗欣赏这江面绿波涤荡,端得是君子如玉,神清气朗。

两个骄傲少年任谁此刻都不会主动开口调节气氛,玉子衿与玉皓洁只觉得尴尬到了几点,一个闷头喝茶,一个无语望天。最后玉子衿实在受不了了,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溜出来散散心,可不能被这两个祖宗糟蹋,丢给姐姐一个“你多担待”的眼神,她一溜烟跑去了甲板上吹风。

画舫此时已经停近清澜江西岸,隔岸粉墙绿柳,芳草如茵,沿柳荫夹道西去数百步过一石板桥乃上京名寺景林寺,内植桃李梨杏,花树繁盛,正是一年中万花争发的好时节。

玉子衿一时兴起忙吩咐船夫赶紧靠岸。

“你又打算去哪儿?”

彩雕锦幔的富丽画舫渐次开近,与玉子衿所在的画舫一同靠岸,相隔两丈外的甲板上站着一个淡漠男孩,声音也分外清冷。

玉子衿认命回头,两个身高年龄相当的孩子临江对视,明明是双生子,却长相分明,无一相似。

一直以来,玉寒在玉家都可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论长相,玉寒既没有父亲玉策的烨然俊美,也没有母亲明清徽的气质脱俗;论性情,他不愿说话不愿见人,能留给人的印象顶多就是个腼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冷漠沉静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卸下。从小到大他对谁都不爱主动亲近,唯独对玉子衿这个二姐还愿意主动说句话,时间长了连玉策和明清徽都对这个儿子望而却步。

每每提起二儿子玉寒,明清徽总会忧心蹙眉,担心他傻吧,能文能武他不傻,欣慰他聪明吧,石像般的人着实看不出来,从小到大不论谁都不搭不理,只爱自己一个人闷在房中不与人接触,闷葫芦好歹还是个正常人,可他却是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闷葫芦。当闪着大眼睛的机灵女儿天天在自己身边晃时,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那样一个儿子是和衿儿同日出世的双生胎,若不是寒儿生下来一直身强体健,夫妻二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这两个孩子在腹中的时候所有的营养都供给了女儿,以致于两个孩子这般南辕北辙。

祖辈爱长孙,父母疼幺儿。玉寒处在老二的位置上本就易被忽略,加上他的性子,虽然是嫡子,但在王府中并不多受重视,每每有人说玉寒傻时,只有玉子衿会整天嚷嚷着弟弟是大智若愚。

第十章 春倚明月风

景林寺崇林深秀,万花鲜妍,玉子衿深吸一口古道清芬,走几步一回头,确定后面的人还跟着,才会放心继续前行。

对着景林寺的美景,肚子里稍微有点墨水的人恐怕都忍不住要感慨一番,可玉子衿一看自家弟弟的世外神态,那些个踏青赏景看落红、吟诗作对附风雅的想法顿时无影无踪,能让他陪着来吸收一下大自然的空气,对整个宁襄王府的人来说她已经拥有莫大的殊荣了。

玉寒是过于沉默了些,好在一直以来玉子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出门在外也会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

“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果然好茶!”

古寺古亭简素,公子白衣年少,石桌弄茶溢香,绿水潺潺环绕。

玉子衿只看到了亭中少年的背影,白衣皓雪身姿秀逸,墨发条理不染俗尘,一身林下风气,洁净如出岫白云,恬淡似飞漱清涛。

不论容貌如何,那天人之姿,一个背影已是足矣!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情。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为了一杯隽永醇厚而跑来这深山古寺采取江流深水。”

白衣少年本来还陶醉在茶水的清冽中深深回味,忽然被人打断倒也不恼,“姑娘见笑,想不到刚泡好第一壶茶就能碰到个懂茶道之人,今日在下算是没白来。”白衣少年起身回头,看到清丽慧黠的青衣女孩眼底一丝波动。

玉子衿本来是在自说自话,没想到却传进了人家耳中,“惊扰公子品茶,还望见谅。”

“无碍。”白衣少年笑道,温润如风的气质与雅人深致的俊美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仙风道骨有距离感,又不矫揉造作道貌岸然,“既然相遇便是有缘,姑娘和这位公子可否一起喝杯茶?”

玉子衿称谢,轻轻拽了拽玉寒进入亭中坐下。

白衣少年长玉子衿二人几岁的年纪,温文尔雅的气度让原本不爱见人的玉寒也未感到什么不自在。

玉子衿称谢接过少年递来的茶,清醇清远的茶香沁人心脾。

瞥见石桌上的一把紫砂壶,玉子衿眼睛一亮,那壶出自燕窑,造型古朴雕刻精细,可说是千金难得。

清饮一口,心中暗叹:这人不只是个雅人,还是个妙人。

紫砂壶泡茶既不夺茶真香,又无熟汤气,能较长时间保持茶叶的色、香、味,固然这茶的醇美与紫砂壶有关,可也很是注重煮茶人的工艺,能将这茶煮出这般,可见这人功夫极深。

这世道,男儿多争建名利,有这个雅兴的人不多了,况乎能有这个闲情雅致,又能得到这千金难得的燕窑紫砂壶,玉子衿还着实好奇这人的身份。

“把茶冷眼看红尘,借茶静心度春秋。公子这一杯茶入口,当真是不负这深山古寺,万象空幽。”

白衣少年苦涩一笑,“姑娘不笑在下不知天下黎民疾苦,只顾自己在此饮茶娱情,在下就已经庆幸了,哪敢担得这一句的彻悟。”

“鸢飞戾天,鱼跃在渊。黎民有黎民的苦难,公子有公子的情怀,不是每个男儿生来注定都要去拯救苍生,若世间所有风雅才子都去投笔从戎,那我们祖先的文化岂非无人继承?”

玉子衿莞尔,这少年年纪不大却仙风道骨,不是个愿意追名逐利将自己困锁樊笼的人,可提到苍生苦难又心怀怜惜,表情又不是那般的壮志难酬,这人到底是谁呢?他不说,她自是不能堂而皇之问的,还是等会儿戳戳二弟让他问吧。

白衣少年嘴角的苦涩变为释然,这女孩小小年纪竟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姑娘说的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在下多思多虑了。”

不多时,有家丁奉玉天之命来寻姐弟二人,玉子衿只得起身带着弟弟告辞,忽地从亭外窜出一只野猫,因自小讨厌猫,玉子衿反射性的往后一退,不慎踩到裙角跌趴在石桌上。

人无碍,只可惜了那把千金难得的紫砂壶。

玉子衿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精致壶盖,看得出这是大师陌上云的作品,两年前那大师已过世了,世间再难找到与这壶相配的壶盖了。

既是注定完美的事物,又怎能容得十全九美?玉子衿心里内疚不已,连连向白衣少年道歉。

白衣少年眼中闪过惋惜,倒也未责怪,“姑娘也是无意,想来也是那只野猫都看不过在下贪图享乐,故才来破坏了这紫砂壶,姑娘不必自责,还是快回去吧,免教家人久等。”

白衣少年既不计较,玉子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领着玉寒走了,心里决定下次见面一定要赔这人一把紫砂壶。

“哎呀,我忘记问他名字了。”快行至寺门口,玉子衿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见不到人她要怎么赔人家的壶?

“要赔他的壶直接送去清河王府就好了。”

“清河王府?”玉子衿讶异的看着玉寒,“你说他是清河王府的人?”

“清河世子不是清河王府的人吗?”玉寒面无表情。

清河世子?原来那个白衣少年是清河世子原倚风,聘婷郡主的弟弟,她大哥的小舅子。

亦是那位名动天下的烟雨公子。

世人皆知,清河王是个风雅王爷,其子清河世子原倚风更是清尚卓逸,少有高操,任心自放,不为时羁,尤其乐水爱山,好游林泽,是个自小惯有才名的人。

岭天温氏世代为宫廷御用画师,家族妙笔之名享誉原朝,每年桃花开放时节,温家都会于岭天城中举行书画盛会邀会天下文人雅士,胜出者便会得温家所赠金笔一枚,虽没有连城之价,但得画师泰斗的温家认可也是荣耀非常了。

温氏屹立一朝画坛,历经百年盛名不衰,其子弟更个个是其中佼佼者,故而画会举行百年,胜出者莫不是出自温家或温家旁支,为其家族所垄断,败者莫不能服。

然而就在去年,一位翩翩少年郎以一幅《叩熙烟雨图》击败包括温氏子弟在内的所有参赛者,将金笔收入囊中。据说他那一幅画作以金州叩熙河的烟华春波为图景,河上画舫楼船红袖歌舞,河边绮户千楼人员辐辏,造物尽善尽美,画人惟妙惟肖,一河东流将整个金州的繁华璀璨收于笔下,更附上江南特有的烟雨将那秀美笼罩于烟雨迷离之境。

一卷出,倾全场。

时诸位请做评判的学界泰斗见此画纷纷大赞不已,直言此画可历百代而传千世,乃金州盛景的独步描绘佳作。而那少年郎——清河世子原倚风也一夜名声大噪,被人誉之为“烟雨公子”。

一直听闻原倚风来去无拘,虽为原氏贵胄,却鲜少见于上京软红浮华,未想今日出门竟得慕真颜。

也难怪提到黎民疾苦他会有那样的表情,看着原氏倾颓,只怕是任何一个姓原的人心里都会难过吧。

至于玉寒为什么会知道原倚风的身份,玉子衿就不奇怪了。大哥与聘婷郡主被皇上正式赐婚时,双方的嫡亲弟弟自然是都在场的。

剜一眼神游太虚的玉寒,即便时光倒流到半个时辰以前,玉子衿也不指望他能告诉她那个白衣少年是原倚风了。

原倚风想必也是认出来玉寒且猜出她是谁了的,二弟的状况他应该是知道的,论地位他是高于他们二人的,若他亮明身份,未免会让他们觉得他有怪他们唐突之嫌,更会因拘谨而坏了兴致。这人心思细致,纯善疏朗,与传言中还真是相去无几。

第十一章 与子同偕老

高门华屋,斋馆敞丽,美景环绕的花园中传来女孩清甜的颂诗声。玉子衿与玉皓洁一个青衣如荷秀慧清灵,一个紫衣娟秀孤芳清冷,执书相对而坐在花绕柳围中更如一副夺彩仕女图。

一个美貌妇人款款而来,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雀钗,腰佩翠琅玕。虽已经不在盛时年岁,可本就容貌过人气质过人,加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妇人高贵无方,饶是自小见惯了母亲的美貌,两个女孩也不由有一瞬惊艳。

“母亲。”姐妹二人合上书本起身见礼。

明清徽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放在石桌上,“母亲给你们做了点心,快坐下吃吧。”

听到母亲做了点心,两个女孩甜甜一笑,谢过后坐下慢慢吃了起来。

看到两个女儿吃得这般开心,明清徽笑意温柔,拿起石桌上的书籍细细翻着。

玉子衿吃下几块点心,喝下一杯茶后道:“母亲,刚刚姐姐教女儿背了一首诗,姐姐说是当初她开始识字的时候母亲教她的,这么好的诗母亲都没有教女儿呢,女儿不高兴!”

明清徽好笑的看着小女儿故意装出的气鼓鼓的小脸,“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当初你父亲长年在外奔波,连年战乱加之家里的状况哪有给你姐姐请教书先生的机会,自然得由母亲教,现在安定下来给你们请了先生,你倒嫌弃了。”

玉子衿也不是真的吃醋,她懂事的时候父亲的事业虽不是如日中天,但也是渐趋日上,家里境况已是不错,倒是大哥和姐姐小时候曾跟着父母吃过不少苦。

“女儿哪敢,女儿只是觉得教书的先生古板刻薄,哪有母亲教得好?”

“就你嘴甜,给我看看你们姐妹今天读了什么,竟叫你这么个眼高于顶的丫头赞不绝口。”

明清徽拿起书本,玉皓洁笑着帮母亲翻到妹妹读的那一页,虽然明清徽一直是笑着的,可在看到那上面的内容时,美眸中或多或少的带上了一丝黯然。

明清徽,崇溪明氏嫡长女,明氏家风纯善书香门第,世代清流长驻崇溪,家有马匹数万,僮仆近千,富等天府。明清徽其人更是知书识礼,且生得国色天香。

彼时,权倾朝野的宁襄王玉策不过一家世倾颓的破落子弟,城隅一面因其相貌气质不凡得明清徽倾心。

富家女爱上落魄子弟的事多,可得到家族支持的却少,被棒打鸳鸯的也多,但明氏家主慧眼独具,认定玉策有康济时事之能,力排众议将爱女下嫁。

明清徽和明氏家主的眼光是极好的,玉策其人本就才能卓著,乱世之中从军平寇,短短数年步步高升雄霸一方。

大原皇朝中兴二年,原朝内乱,幼主薨逝,灵太后为乱军所杀,武阳王原业在玉策拥立之下攻破上京登基称帝,史称仁昭帝,改元长和,以玉策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封崇溪刺史,加封宁襄王。

作为玉策的原配正妻,明清徽自是富贵无边荣华无量,因玉策崛起没少给予支持的明氏一族亦是风光无限。

玉策的步步高升是好事,可也不是十全的好事,起码明清徽在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玉策落魄的时候,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现在玉策权倾朝野,名门望族也好,书香门第也好,一个个如花似女的女子进府,明清徽实实在在的尝到了枕衾寒的滋味。

少年夫妻结发相互扶持,风风雨雨走到如今,她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纵使依旧美貌,可到底不比当年风华,更不比这府中风情各异的年轻女子,所以丈夫莺燕环绕她只能看着。

《诗经》中这一首《氓风·击鼓》是她最喜欢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昔对比,再想起少女时期的情怀,焉能不苦涩?

两个女儿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神情,自知说错了话懊悔不已,这几年父亲广纳姬妾,庶出的弟弟妹妹也接连出生,虽然母亲地位稳固,年前还生下了九弟,但父亲对母亲似乎却只剩下了敬重。

明清徽未再多想,佯装无事叮嘱两个女儿吃完糕点回房休息就离去了,可眼底的苦涩却掩饰不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吧!”玉皓洁一戳玉子衿的额头。

“我也不是故意的嘛!”玉子衿内疚道,眼睛一亮,“姐姐,不如我们请父亲去看看母亲,见到父亲母亲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玉皓洁摇摇头,寒冽的眼神闪过讥讽,“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父亲那般情义兼顾的人尚不能免于此道,想必母亲早就是心寒了的吧。今日你把父亲请去了,难不成明日再让母亲看着他去别处?再让母亲心凉一回?”

玉皓洁拿起一本书离去,二妹聪明可有时候也天真,父母之间是曾有过幸福甜蜜的时光,可也只是曾有,父亲雄心壮志满怀,岂会只装一个女人在心?打父亲纳第一个如夫人进府,便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作为父亲的发妻,莫谈爱,母亲在这个府中有父亲的敬重就够了,起码可以保住母亲的地位,大哥的世子之位,弟弟们的前途。

被泼了冷水玉子衿只能撅撅嘴巴,虽然年纪小,但长姐说的话她也明白。郁闷的拖着下巴,未长开的小脸带着点婴儿肥,大大的杏眼尽是灵气,双眼皮刀削般的精致,配上面部表情很是可爱。

清风刮过书页,那页诗句映入她的眼帘。

书房内,议事了一个正午,玉策捏捏眉心遣散了几个幕僚,对着窗外小小的人影道:“站了那么久不累?还不进来?”

听到父亲的声音,正在失神的玉子衿赶忙走进书房,甜甜叫道:“爹爹!”

“怎么到书房来了?”面上不再严肃,玉策笑意慈爱地将玉子衿抱在怀里。

玉子衿有些郁闷道:“女儿想爹爹了,爹爹那么忙,已经很久没来看女儿了,所以女儿就来看爹爹了。”

玉策宠溺的揉揉玉子衿的头,“是爹爹的错,最近只顾着忙,忽略了衿儿,以后一定改。爹爹给衿儿请的先生如何?衿儿可还满意?”

“满意倒是满意,但他讲的就是太枯燥太无聊了,给的书女儿也不喜欢看,女儿还是比较喜欢看姐姐的书,有趣有意!”

“有趣有意?”玉策眉一挑,洁儿很有才情他是知道的,可想起那张清冷不变的脸,他实在不觉得她会看的书有趣有意。

玉子衿重重的一点头,“嗯,那诗集是姐姐小时候识字时用的,今天女儿无意翻到,看到其中的一首诗很是喜欢,女儿背给爹爹听好不好?”

“好,背给爹爹听听!”

玉子衿扬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背起来,清亮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四周清净无声,偶有鸟鸣声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玉策渐渐发愣,轻轻呢喃,想起某段岁月,他眼眸中泛起轻柔春波。

清夜月,旖旎风。红烛照璧人,葱指挑却扇,灼等郎顾盼。

他清晰记得新婚那夜红衣如火姿容绝代的少女曾眉目横波,对他如是说。

他还记得当年漂泊动荡,洁儿的诗书一直是清徽教的,那那本诗集无疑是清徽写的了。

如许经年,他一直在外,是清徽一直守着他们的家,教授着儿女,他能想象出当年丈夫在外的清徽是如何过着清贫的生活,一字一句教女儿吟诵这一首诗经,是在如何坚守着他们的感情。

当年清徽原本可以有好的生活,却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现今虽然苦尽甘来富贵无边,但他知道,撇开清徽对他的付出不说,单纳了那么多女人他也是亏欠着清徽的。

“爹爹,爹爹......”玉子衿疑惑地摇晃着发愣的玉策,心里偷偷窃喜,“女儿那么认真在背,爹爹居然在想其他的事情,分明是欺负女儿!”

玉策哄道:“好,是爹爹的错,那爹爹为了赔罪,今晚陪衿儿用膳好不好?”

“真的吗?”玉子衿眼睛一亮,即便如今珠围翠绕,可父亲到底重情重义,岂会弃微时故剑?

“当然是真的,你去叫你母亲做几道菜,今晚爹爹带衿儿去陪你母亲用膳好不好?”

奸计得逞,玉子衿连连叫好点头,“那女儿现在就去告诉母亲,爹爹今晚记得早点来!”

玉策笑着应下,看着欢快跑去的女儿,心里愧疚更甚。

馆阁崇宽,屋宇佳丽,月朗风清的小院飘出阵阵酒香菜香。

一桌菜肴,不是珍稀的山珍海味,但是道道精致香美可口,可见做菜人的心意。

圆桌前就只坐了玉策、明清徽、玉子衿三人,并未叫其他子女,柔和的灯光投注,更显得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玉策眼波微动望着身旁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清徽依旧是美丽的,淡淡的神情婉约端庄,和记忆中崇溪城隅见到的那个少女相去无几,这么快,他们夫妻结发也有十几年了。

玉子衿坐在玉策另一侧,满满的给玉策斟满一杯酒,“爹爹今日有口福了,这千山秀可是觞郡窖藏五十年的美酒,前几日大哥得了几坛,女儿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他那里讨来的呢!”

玉策笑着饮下,流荡入喉,香澈爽口,“这酒的确不错,难得你有心,竟连你大哥的美酒都能坑来!”

“哪有,女儿这不叫坑,叫借花献佛!”玉子衿一摇头道。

“就你伶牙俐齿。”对于女儿能把丈夫请来,明清徽心里自然是喜的,这些年心里没有怨是假,但对他的感情是真。

玉策拍拍玉子衿的脑袋,温柔的看着明清徽道:“本王最喜欢的还就是衿儿的伶牙俐齿,这点倒是像极了你我二人年轻的时候。”

提到年轻时候,明清徽眸光醇和,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器宇不凡的少年,一晃十几年,过得可真快。

“是啊,确实很像。”明清徽望着玉子衿雪亮清澈的杏眼,正是像极了他。

第十二章 满楼红袖招

听着父母追忆过往,玉子衿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告退什么的,可才开饭似乎有些不合适,只得低头默默吃着,吃完了赶紧回去,好给母亲留下时间多和爹爹相处。

“对了,如今天儿年纪也不小了,娉婷郡主也不出几年就要足岁,既然皇上旨意已下,本王想着也是时候为他们定亲了,改日得空,你我二人选个黄道吉日就去拜访一下清河王府吧!”玉策道。

明清徽放下筷子点点头,“也是时候了,明天我就开始着手准备,到底是个皇室宗女,礼数还是要多注重的。”

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岁月不饶人啊!

“恭喜父亲母亲,聘婷郡主最是贤惠端庄,大哥真是好福气!”玉子衿端起酒杯敬道。

玉策与女儿干下一杯,“说起你大哥的婚事,想来你大哥因这事还有些时日要忙,过两月你姨丈大寿,本王本想着派你大哥前去祝寿,这下得换人了。衿儿可愿意替爹爹走一趟?”

“我?”玉子衿惊讶,却听明清徽道:“王爷,这怎么行?衿儿到底是个女儿家,派她去未免于理不合,失了礼数。”

“本王自是知道失了礼数,”玉策笑道,“天儿不能去,理所当然该派寒儿,可那孩子偏偏.......所以,本王是想着让衿儿跟着,一路上也好提点寒儿。”兰家当年对他多有扶持,这点礼数不能失,他和清徽的两个小儿子玉亓和玉泽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可一个调皮不顶事,一个尚在襁褓,无奈他只能让寒儿去了。

提起玉寒,明清徽微微蹙眉,只能赞同了玉策的想法。

姨丈家远在金州,舟车劳顿玉子衿本不想去的,但一听到弟弟要去,放心不下,一口也应下了。

夜色渐深,玉子衿觉得这顿饭吃的也差不多了,便佯装困倦离去了。

昏黄灯光下,玉策微带醉意拉着妻子的手,初嫁他时这双手是白嫩如藕的,可后来几年随他东征西战,为他操持浆洗,渐渐就变粗了,经过这些年锦衣玉食到底也没彻底养回来。

“清徽,对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静室旖旎,玉策轻拥着明清徽呢喃,彩烛爆了个灯花,焰火灼灼。

粉巷十里莺歌,画舫清湖舞乐,纸醉金迷的古都在任何一个年头都延续着它的歌舞繁华。

若说上京是巍峨壮丽的帝王州,那金州也不失为一富贵温柔乡,温婉娴美的江南女子,蜿蜒潺流的叩熙河,不分昼夜的情意烂漫,将白骨蔽野的乱世凄惨阻隔于外。

不过金州并没有糜烂的气息蔓延,轻轻一嗅,江南水乡的婉约格调中似乎有笔墨清香入鼻,一股清新。

这里固然多得是粉街柳巷雪月风花的娼家女子,可才情并茂隐身繁华的奇妙佳人更是不在少数,金州有今天的气息,更是因此而生。

青石板经数日细雨的洗刷亮而滑润,街上的一阵喧闹引起了茶楼中人的注意。

一月前玉子衿和玉寒启程来了金州贺寿,一路走走停停行了半个多月方赶至金州,今日正是二人的姨丈兰晟的寿辰,反正府上宾客多,少一个两个谁也看不出来,玉子衿和姨母打过招呼就带着玉寒上了街。

青石街道红袖飘摇,女子惊呼赞叹连连响起,就连斜桥下的画舫上也聚集了不少女子。

斜桥另一头一人一骑而来,白马银枪,雪衣宝甲,霎时夺了整条街上人的眼球。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坐在茶楼靠窗位置,整条青石街道可尽收眼底,此番情景玉子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句,也唯有“骑马倚斜桥”的英姿倜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俊逸,才能形容得起这个少年!

马蹄飒踏声止,少年一手银抢、一手缰绳立马楼下,抬首怔怔的望着茶楼二楼,看到巧笑嫣然的女孩,他腼腆的俊颜展眉一笑,风尘尽褪,麦色的皮肤和白皙的皓齿暖意袭人,流光生辉,醉倒一街红粉佳人。

“子衿,你和寒弟什么时候到的?早知你们要来,我就该早点从军营回来前去迎接。”兰飒换下一身铠甲,锦衣雍雅,风度翩翩。

玉子衿托着下巴坐在圆桌前,笑道:“表哥客气了,我和二弟早就到了,听说表哥升了校尉,恭喜表哥。今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表哥好风采!”

兰飒憨笑着挠挠后脑勺,“你就别打趣我了,因向营里告假晚了些,这才连便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回来给父亲拜寿。”以后再回来的时候矮马布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今日的事上演了。

兰飒年纪虽少,但自小习武,功力非凡,早早就去投了军,虽然自小不爱读书,但他大约还记得这诗的下阕貌似是“坠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什么的,他不喜欢这个格调。

爱贵专而不贵博,一个人的爱是不可能分成多份的,那般就不完整了。此生他只会爱一个人娶一个人,不强求不强取,默默守护那人无虞无虑,就是对他爱专的最大成全。

一夫一妻,方为夫妻。多附一人,是乱非福。

“子衿今天想去哪儿玩?”

兰飒慢慢驱策着马,小心护着和自己同乘一骑的玉子衿,女孩罗衣飘飖,轻裾随风,虽还未长成,但顾盼光彩散发着清爽的气息。

这几日不是游湖就是遛马,金州好玩好看的几乎都去个遍了,还有什么好玩的呢?玉子衿扭头对着另一匹马上的玉寒道:“二弟,你想去哪儿玩?”

“随便。”玉寒淡淡一句惹来玉子衿的白眼,兰飒好笑的揉揉玉子衿的小脑袋,“我听说城西有个庙会,带你和寒弟去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玉子衿连连称快。

兰飒微微一笑,扬鞭和玉寒并骑而去。

青衣如练的女孩戴着面具在人群里蹦蹦跳跳,看着玉子衿心情欢畅,兰飒也时时跟她带着傻笑。

“表哥!”

“啊?”犹自发愣时,兰飒被忽然跳出的玉子衿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想什么呢?笑那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玉子衿凑到兰飒身前,摘下脸上的面具。

“没......没什么啊。”兰飒一时腼腆。

玉子衿捕捉到兰飒错开方向的目光,顺着一看,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粉衣少女,娇俏的身段儿,可人的面庞,正在摊边挑着胭脂水粉。

玉子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怪不得表哥今天非要来庙会呢,原来是冲着未来嫂嫂来的。”

“嫂......”

兰飒一时口吃,再对上玉子衿暧昧不明的眼神时才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粉衣少女,不看还好,顿时脸色吃了黄连般的难看。她想歪了就想歪了,也不至于要这么歪,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在看那女子好不好,况且那貌似还是马巡按家的小姐,刚和他大哥定了亲的,他未来的嫂子!

玉子衿只以为兰飒是被自己戳穿了心思,这个表哥就是脸皮薄,“哎呀,表哥,男欢女爱这是很正常的嘛,没事的,我是不会笑你的......你看那个姑娘过来了哎,她貌似对你也是有意的,你们认识的对不对?”

原来闷葫芦也知道要和人姑娘暗通曲款,表哥也变得不老实了!玉子衿望着兰飒憋笑。

兰飒哭笑不得,语无伦次正要解释,马小姐已经来到了二人面前。

“二公子,真没想到这么巧。”马小姐福身见礼,笑容温和可亲。

兰飒拱手一礼,“是啊,真是凑巧,马小姐也是来逛庙会的吗?”

马小姐点头,道:“在家闲来无聊,所以出来逛逛,二公子从军营归来,想必很是辛劳。”

玉子衿抢先开口:“是啊是啊,不过表哥年少英雄,这点苦怎么会难倒他?姐姐,我是子衿,很高兴认识你,子衿刚来金州,姐姐介意带子衿一起玩吗?”

对这小女孩的热情,马小姐受宠若惊,不过听她叫兰飒表哥,那定也是自己未婚夫的表妹,早晚是一家人,自然是一口应下。

看着两个女孩欢笑的表情,独独兰飒笑不出来,额上还不时的冒着冷汗。

“婉蓁!”

正当兰飒望着有说有笑的玉子衿二人苦恼之际,救星出现了。

“二弟,子衿,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兰蹇快步而来。

兰飒微微一笑,玉子衿道:“大表哥,您不是说今天要在房中温书吗?怎么也出来了?”兰家世代书香门第,文人辈出,独独飒表哥一个武痴。

“哦,我温书过了头,忘了今日约了婉蓁,这才匆匆赶了过来。”兰蹇歉意的看了马小姐一眼,马小姐倒并未责怪,双颊不自觉地染了红晕。

玉子衿模模糊糊的摸摸脑袋,再看一眼表情各异的三人,这是怎么回事?

“哎呦!”一个脑瓜崩弹在额头上,玉子衿哭丧着脸大叫,才发现兰蹇和马小姐二人已经相携离去了,而始作俑者正毫无愧意的抱臂看着她。

“你干嘛弹我脑袋?”

兰飒一挑眉,“干嘛弹你脑袋?你整天胡思乱想,刚刚险些在未来嫂子前闹了笑话,要不是大哥及时赶来,我恐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知道了,以后不乱说就是了。”玉子衿把面具重新卡在脸上,踩着小碎步向前走去,兰飒无奈一笑快步跟去。

第十三章 烽火上京城(一)

行年匆匆,苍白流水,晨暮辗转转眼就到了长和七年的金秋,玉天大婚后一道圣旨临门宁襄王府。

册玉王长女玉氏皓洁为后。

只因春日宴,玉皓洁一舞倾城入了原业的眼,舞是玉策一时兴起提起助兴的,说是一时兴起,别人信,玉皓洁不信,明清徽不信,玉子衿也是不信的。

所以,一个含泪母仪天下,两个无奈梳理红妆。

玉子衿一直都记得那日玉皓洁与那个俊美少年的相别,至此,与君相决绝,此生不相干。

这一入宫门,他们是后与臣,是嫂与叔,再不会有多余的交集,而那一段情也不过成了浮名权势下的踏石。

长女入宫为后,玉策手中权柄日重,与侯南康的矛盾也一触即发,帝后大婚的彩锦红幔尚未摘下,一场腥风血雨已经酝酿而发。

长和七年夏,在京为质的侯恪纯忽有一日人间蒸发,看着空荡荡的府邸玉策一腔怒火还未发,烈马急报已经接连来至跟前。

“报!侯南康集结十万大军北上回阳关,三日前已至虞城!”

“报!虞城昨日失守,主将于烈弃城而逃!”

“报!侯南康连克数城,回阳关岌岌可危!”

......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玉策当即集结数万大军连夜南下,一场恶战迅速拉开帷幕。

夕照绣楼,掩映枫林,落叶簌簌,如血如火。

含苞待放已露倾城的少女轻拈针线望着那片片红叶落下枝头,叶叶飘零林间作舞,淡淡愁肠似也随其飞摇而去,那绣了一半的桃英曼柳,纵是生机盎然,也染轻霜冷寒。

“不好了,不好了郡主......”侍女纤儿急匆匆跑上绣楼,“郡主,奴婢刚听人说侯南康驻扎在庆元的十万精锐大军绕道濛雪山北上,已经跨过沽河直逼上京来了!”

“什么?”玉子衿闻言色变,即从雕花木椅上站起急匆匆往前院而去。

战事突起,玉策亲率三万长从卫和五万禁军南下而去,又接连征调安州、连渡大营兵马支援,上京仅剩下五万禁军和两万驻京长从卫,等玉策回兵来救亦或是派人前往江北大营调兵支援都需近十日光景,如今侯南康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七万对十万,待援军赶到上京只怕是早已城破了。

战报传来,整个宁襄王府已经乱作一团,玉子衿赶到前厅的时候,中郎将端纪正向明清徽汇报军情。

“王妃,李帅已经带兵一万出仟原阻击敌军,末将只恐寡不敌众,逆贼只怕今晚就要攻至上京,末将已经清点五千长从卫精锐,请王妃速携公子们南下与玉王和世子汇合!”

后堂姬妾听讯乱作一团,纷纷抱紧自己的儿女,只等王妃发话。明清徽虽是深闺妇人,但自小饱读诗书,见识匪浅,伴在玉策身边风浪也没少见,纵使此刻知战况紧急,儿女与自身性命垂危,也没乱了方寸。

“端将军,本妃虽不懂军事,亦知寡不敌众,如今重兵围城,剑戟如林,本妃与公子们纵使出了上京,又能逃得了多远,怕是还未近王爷百里,就已经惨死侯军乱蹄之下了。”

端纪一脸为难,他带兵多年当然知道这个理,可能护卫着逃出去起码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上京城了。玉王待他恩重如山,更将家小托付于他,他岂能辜负主恩?

明清徽闭了闭眼,一脸决然起身,“将军不必为难,本妃与公子们哪也不去,就守在这上京城!王爷多年征战冲锋在前,九死一生得帝都基业,如今皇上在此,根基在此,本妃岂能尽数丢下只身溃逃?子不辱父,他的儿子,亦不会退缩!”

“是!孩儿们不走!”后堂涌出三四个不足十岁的男童,俱是相貌灵秀,仪容不凡,各自挣脱母亲束缚来到堂前,对明清徽拱手施礼愤然陈情:“孩儿们原随母妃守城!不辱父亲英名!”

“将军勿要多言!”玉子衿快步而来,含笑摸摸几个异母弟弟的脑袋命他们退回后堂,转对端纪道:“母亲说得对,如今逃无可逃,退无可退,那我们就死守上京,等待援兵!”

“郡主,那可是十万侯军精锐!长从卫固然骁勇,但人数却不占优势,禁军常年驻扎京师,战斗力更是难及,我们死守只会把自己活活困死!”

玉子衿眼神微黯,仍是不改坚定,“未到关头,结局谁又能说得定呢?将军可信我?”

“郡主,你?”

“锃”一声宝刀出鞘,端纪腰间的佩刀已经被人瞬间抽离。

少女纤细的玉臂长舒,水青广袖如细水流波随她拔刀的动作翻飞,溅起朵朵青碧浪花,她雪亮的双眸直视锋利刀刃,一手竖起两指轻抚尖锋,“如今父亲远在前线,大哥和六弟亦相随在侧,这整个宁襄王府只剩一门妇孺,子衿不才,虽为女儿身,但忝列居长,自当为父分忧,护持幼弟,将军若信我,就请听我之言!”

端纪没有答话,眼神犹豫地看着眼前尚不足岁的少女,虽为她年少难得的气魄与风姿所惊,但毕竟是一女子,又如何能号令大军挑这艰难基业?

话无人应,玉子衿移目看向端纪,清澈杏眸一瞬燃起明烈火焰,相似的双眼迸射出熟悉的光芒,端纪心头一震险些叫出一声“玉王”。

他常听同僚提起,玉王诸子女中,世子虽性情长相肖像其父,但最让玉王疼宠夸赞胜似其身的却是灵机郡主,今日一见,果不负“灵机”二字。

因那光芒,端纪毫不犹豫单膝下拜,“末将谨听郡主吩咐!”

“好!”玉子衿反手收刀,提高声线道:“端将军,你速派人以侯军围城护佑平安之名将在京所有原氏宗亲请入宫中与圣上一同安置,令三千禁卫军死守,任何人无令不得进出!除此三千禁军,宫城中所有禁军一律与两万长从卫一同调往城门各处守门!如外,城中各府各司各衙所有府兵司卫一律调往守城,宁襄王府三千府兵留八百以防不测,其余也尽数调去!”

原业在京,侯南康却兵行险招抽调大军围困上京,如此不畏乱臣贼子之名,显然是有所依托,只怕是早就和原业通过气要一同铲除玉家才会有今日所为,当前之要是守城,其次便要拿捏住原氏!

端纪一贯常勇,智计稍却,大敌临前只想到了如何守城,现听玉子衿一说立马醍醐灌顶,直怪自己粗略处事不全的同时,心中油然升起对这小小少女的敬佩,当下抱拳称是领命!

还未及端纪离去,有人已经铁甲束身阔步进堂,“原氏宗族已经尽入宫城,由大姐坐镇看守在德安殿,禁军、长从卫和各府府兵也已经抽调守城,端将军还是尽快随我前往城门吧!”

若非那冷淡依旧的声音,漠如寒霜的神情,玉子衿和明清徽都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她们怔怔看着阔步而来甲衣英健的冷漠少年,他一手捧着金鳞红缨的头盔,一手抚腰间佩剑,绛红云锦底金线绣睚眦纹络的披风垂垂披在他笔直挺拔的腰背,宛如天降神帅,救世而出。

这铠甲被玉策赐予玉寒之时,她们还以为会永远挂在他房中一角,无上身之时。

不想,竟会是此等炫目风姿。

看着那少年持剑远去的背影,玉子衿眼中净是希冀,她蹲在母亲身侧,望着明清徽如在梦幻不敢置信的眼睛,“母亲,女儿定会与二弟守住父亲的基业!”

狂风漫卷出城门,甲光粼粼逼上京。

未至日落,十万侯军便已经蜂拥而至上京城下,森严军马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层层递进,如忽然间崛地而起的无际黑森林长满四野,将整个上京团团包围,雄浑号角吹彻城野,旗鼓雷腾奔涌入耳,人马步履落地有声,紧密沉重的压迫感笼罩上京。

带兵出仟原阻击敌军的主帅李易早已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又受奸计暗算使得两万禁军尽数折损,一代名将痛失双臂后被侯南康之弟侯南峪生擒。

“侯南峪,你卑鄙无耻诱我和谈,却下药暗害于我,我李易此生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潺潺的鲜血染透铠甲,李易满脸血污,头发散乱,被砍去的双臂断肢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流出的血都已经成了黑色,他似不知痛般仍旧破口大骂着,睚眦欲裂痛视着侯南峪,令人不忍直视。

侯南峪轻蔑一笑,贪婪地凝视着前方的宏伟帝都,“骂吧,你就使劲地骂吧,很快,这座经营了数百年的锦绣上京就即将是我的掌中物,玉策出兵只带走了正妻生的长子和六子,其余的妻妾子女都在其中,我听说他府中娇妻美妾无数,犒劳我这些将士如何?”

“我呸!”李易将一口血水尽数喷到了侯南峪脸上,他看着他的阴沉脸色怒吼:“等清理了侯南康,玉王早晚要返兵上京,到时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侯南康既给你十万大军攻打上京,必是让你速战速决后好回师与他夹击玉王,你现在迟迟不攻城一是想拖耗上京兵力,二不过是想拖延救援时间,到那时侯南康兵力垂危,玉王也元气大伤,你就能凭这十万人马挟天子以令不臣称霸天下!我去你奶奶的,做你的春秋大梦,亲兄长都这般算计,老子等你下十八层地狱!”

万军阵前被说破心思,侯南峪面色一变,怒及抽出佩剑直向李易而去,一声惨呼口涌血流,可怜赫赫名将就这样被割了舌头。

第十四章 烽火上京城(二)

城门上,端纪手握大刀暴戾恣睢,若非有三分理智早已冲下楼去与侯南峪一绝死战,他咬牙落泪看向身旁寒气逼人的少年,“二公子,李帅多年追随玉王,立下汗马功劳,一代英雄怎能......怎能受此折辱?”

玉寒的五指一直紧抠身前的城砖,刚才李易拼着最后的余力洪钟大喊叫破侯南峪的算计,拼着一死无非是想告诉他们此刻侯军不会急着攻城,他们尚有时日可争取。也正因此,他要严守城防,不能因一时意气而轻易出兵,否则,就白费了他与那两万将士的性命。

侯南峪插回佩剑,得意笑看城楼,“怎么样?玉二公子,上京城中除了李易与端纪,早已无将可用,如今已经折损其一,城中兵力也仅剩五万,兵少将寡凭端纪一人只怕也玩不转,是你们自动开城投降,还是让本将攻进去?”

“父亲和大哥不在,本公子就是上京守帅!”玉寒之声如虎啸四野,传至四处,他展臂如鹰拔出腰间长剑直向长空,寒冰般的声音道出:“玉家男儿,只会战死,绝不溃逃,有本公子在一日,绝不让你一兵一卒触步上京!”

被这少年凛然气势所惊,侯南峪脸色更加阴翳,若非现在不至时候,他非要攻下上京让这小子知道厉害不可!阴鸷的眼神扫向垂垂欲死却在得意冷笑的李易,侯南峪一甩缰绳,道:“既然如此,那本将就先拿李帅祭旗,也全他一世英名,二公子权且看着,他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来人,架火把!”

端纪瞠目望着城下,“混蛋,他要干什么?”

玉寒静静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李易身旁已经柴木成架,油火在前,夕阳余晖惨烈如血照在这个大将已经没了血色的脸庞,他一身狼狈眼睛却分外明亮,殷红流淌的嘴唇蠕动着似在急切地说着什么,直到一个秀丽的青色人影走上城楼,他脸上出现一阵古怪的笑意。

落日流辉洒在四野茫茫,在少女的周身骤射一圈金光,如墨青丝在渐凉的秋风中流转飘摇,一身青衣也染成了金黄色,青莲出水方绽放的秀美姿容透出些许凄冷,临风而立令人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许久,她隐忍开口:“李帅,你追随我父南征北战浴血半生,年过半百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今日遭此凄凉场景俱是我玉家所累,此役若了,我必会为你陈情君父阶前,追禄功德!待你故去,你家中老母玉家定会全心赡养,请你安心。你身后无儿无女,灵机与二弟愿请躬孝,为你陈器捧灵,祭祀香火,权做儿女之道!”

瑟瑟风声将少女隐忍悲痛的声音传遍城上城下,闻者无不感之,下一刻千军万马只看到那个柔弱少女于城门之上竟拉弓如满月,流矢疾速飞驰而去的时候,她烈如火的嗓音变得无力而低哑:“师傅,徒儿送您一程,黄泉路上,请您好走!”

“嗤拉”血脉喷薄,长箭止处正中李易心口,他的瞳孔逐渐涣散,只始终盯着城楼的方向,咽气前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渐渐扯动,无声却可辨识,惟有三字——“谢郡主!”

玉子衿紧紧闭着眼睛不去看前方,收臂时渐渐转身背对后方千军万马,弓落,泪落,她举步下了城门。

很久所有人才逐渐回神,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两军相峙三天,一方叫战挑衅,一方死守城防,侯南峪将一方衣带诏做成旗帜标立于两军阵前,纹章绣底上书讨贼诏文,加盖天子宝印,只一眼就能看出此物所来非虚。

这一举动彻底将乱臣贼子之名冠在了玉策头上,守卫上京的五万禁军与两万长从卫虽是玉策所控,但原氏皇朝正统的地位仍是数百年来军民心中所向,兵戈未动,上京军心已乱。

若非玉寒及时挽救,假天子诏书斥侯南康伪造圣命有不臣之心,此刻上京怕是早已不战而降。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俱斥对方为乱臣贼子,侯南峪也不怕自己没理,索性策马来到城下笑问:“敢问玉二公子,你说本将伪造圣命,那本将又如何得知你的不是伪造的呢?既然你我都口口声声为陛下尽忠,你不妨将陛下请出来,将原氏宗亲请出来,叫他们说说,咱们到底谁才是真正地忠心为主,谁才是乱臣贼子!”

玉寒神情依然,目无一切望着半空,好似眼前根本没有侯南峪这个人。

“怎么?莫不是陛下与宗室皇亲俱被二公子软禁关押,如今却连一个人都不敢让大伙见了?”

玉子衿步上城楼,冰冷目光直射楼下军阵。

侯南峪扬鞭仔细观摩着这个像极了玉策的女娃娃,不由冷笑:“久闻玉王最是疼宠灵机郡主,前日一见果有乃父之风,当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对他的称赞不以为意,玉子衿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未给,接连在这姐弟俩这里碰了软钉子,侯南峪没了气性,索性带动叫阵求陛下一见。

数万人齐齐呼喊,城中雷动,若无宗室亲口昭明,只恐玉家清白难洗,可如今状况明显是原业里通外合了侯南康,原氏宗亲纵使早已离心离德内斗许久,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又有谁会在这时违叛宗室,来为独揽大权的玉家正名呢?

山呼不止,其声愈震,不知何时一阵悲凉透彻的洞箫声从不知名的角落渐渐响起,似游子远走万里腾升而出的思家愁绪,如孤鸿缥缈断翅坠空的哀感顽艳,表达的孤苦流离是那样鲜明浅显,在这秋风时节令所听所感者莫不悲从中来,胸闷郁结。

侯军的呼喊声渐渐停止,所有人屏息听着这一曲愈加清晰愈加浓厚的古朴萧声。那是泊南当地流传最广的思乡乐曲《征夫调》,惯以二胡演奏,这些在泊南土生土长的将士还是第一次听到洞箫演奏这首古调,意境贴切甚是凄凉,比之二胡犹甚,让他们不禁想起家中老母,婚别新妻,嗷嗷幼子......很多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侯南峪睨一眼有些躁动的将士,环顾四周怒道:“什么人?出来!”

无视他的声音,洞箫声仍在毫无波动一音不错地响着,直至有侯军将士嚎啕而哭,直至一曲悲凉古调断肠结束,有人轻带雪袍,容泽似玉,持碧玉萧,引白鬃马,云淡风轻,从容而出。

城楼正门前,他勒马停驻,人马洁白不染俗尘停驻在万军阵前,身后是壮哉帝都,巨石砖墙,他仰面视前,似足以一人一马之力抵这万千虎狼之师,而无一人能向前涉足一步。

雪色一点对峙乌黑万丛,登高而观视觉冲击尤其鲜明。

城楼上,玉子衿屏息失神。

“你是何人?”侯南峪皱着眉头发问。

“将军不是要见原氏宗族以证玉王清白吗?不知孤的话可能力证?”信手一圈把玩指尖萧,玉指洁白拈碧绿苍翠,那个动作他做来甚是赏心悦目。

侯南峪暗暗将手握上剑柄,怒视前人,“原氏宗亲俱在城中,你是哪门子的冒牌货?竟敢来此挑衅本将军,信不信本将顷刻可取你首级?”

“将军不信?”一手将萧收入广袖,他洁白的双手移向胸口,温润笑意中显露烈日光芒直视侯南峪,“不知这样将军可信?”

雪衣袒露,呈现出少年白皙而雄健的完美胸膛,心口处,有红莲一朵,血色妖娆,樱瓣绽放,深植骨肉。

这是原氏皇族特有的族徽,且是最尊贵的嫡脉血莲!

原氏祖先出身江北豪族,数百年前,世家豪族多以族花为记纹烙子弟之身作为家族印记,原氏的族花便是红莲,故子嗣降世便在胸口刺以红莲为记。太祖皇帝立国后,更明旨将这一古老的规矩延留至今,以示子孙血脉尊崇。

同为红莲印记,嫡庶尊卑不同的子孙心口的红莲却是不同程度的红色。嫡尊为血色,庶脉旁支仅为嫣红。

王朝末日,原氏凋零。

嫡尊之血屈指可数。

“你......你是?”

“孤乃仁宁帝嫡孙,清河王嫡子,清河世子原倚风!”

一字一句自报家门,侯南峪彻底变了脸。

清河世子这个身份虽然未必有多大的权势,但在数百年来以嫡庶论尊卑的原氏皇族却有足够的地位。

当今圣上原业虽然登基称帝,却是妾生子,若非其父先武阳王正妃无子,将其收于名下抚养,原业根本就无缘嫡脉之尊,纵使当初玉策重兵在握,强行扶持原业上位,他也绝不会得到原氏族人认可。

也是因此,原业登基后大肆打压原氏嫡脉,倚重旁支,嫡脉庶支之争风云不断,结果却是原氏因内斗日渐孱弱。

几百年的规矩俗成深烙人心,岂是那么好更改的?原业比起原倚风这些本就是纯正血脉的嫡尊王子依然是矮了半个头。况且原倚风多年游走四海,结交遍天下,“烟雨公子”之名更素来为文人墨客所推崇,于本朝声名极佳。

换言之,原倚风此刻说出的话可能比现在的皇帝还要有用些。

想到这点,侯南峪神色轻缓,鞭策坐骑上前几步,客气道:“原是世子,末将有礼。世子且听末将一言,常言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往年之事确是皇上做的不该,可如今原氏大权旁落,玉策狼子野心防不胜防,世子身为原氏宗亲,当事事以家族血脉利益为重,岂能因一时之气坏圣上苦心经营,累祖宗百年基业?”

第十五章 烽火上京城(三)

听了他的话,原倚风淡然微笑,不为所动。

侯南峪额头一紧,继续道:“皇上密诏我兄弟二人勤王讨贼,便是为铲除玉氏,重振原氏江山,若世子今日可助末将,末将保证必与家兄劝谏皇上与世子和诸位常年受打压的宗室王爷和解,都是自家兄弟,岂能因此而生分了。这锦绣江山壮美如画,如何不能共享呢?”

原倚风眼中始终泛着清明笑意,待侯南峪话了,他淡淡开口:“侯将军当真是思虑周全用心良苦,不过请恕孤不敢屈从!”

“世子这是何意?”

“原氏倾褪,大权旁落,江山荣柄早已不在自己手中,这血脉宗族存在的价值怕不是重整基业,而是束于他人之手,以充名号罢了。将军说这话是在安慰孤,还是在劝勉自己?”他凝视心虚语塞的侯南峪,长腿轻夹马腹上前一步垂目而视,“玉王在朝黎民尚有安宁,原氏尚能苟息,若将军在朝,只怕倾国不保!”

少年气势稍冷,洞明的双目一眼似能望穿侯南峪更加气虚的心底,“孤千里至此不止是要救原氏,更要救黎民无辜!”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古城墙下,少年的轻和声波昂扬传开:“众位听着,孤乃清河世子原倚风,特受皇兄所遣来此证玉王清名,侯氏矫诏作乱,犯上围困上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敢有追随者,等同谋逆!”

眼见四方军马阵阵骚动,侯南峪拔剑怒叱:“无耻小儿,胆敢乱我军心!将士们且莫听他胡言,我等奉诏讨贼乃得吾皇钦准,何来犯上作乱一说?陛下现下迟迟未出,想是早已受玉家挟制,万分危急只等我等进京勤王,诸位万不得受他蛊惑!”

愤恨将剑指向原倚风,侯南峪眼中尽是杀意,“今日本将就且斩了这个胡言乱语之人,吾等发兵攻进京城,解救陛下!”说着已经将剑全力挥下。

在剑锋已经接近原倚风脖颈一寸时,一道流矢凌空飞来堪堪擦过侯南峪腕间,利剑落地,他捂着伤口愤恨抬头,看那始作俑者。

“侯将军口口声声忠于原氏、忠于陛下,却在城前戮杀原氏血脉,这便是你的忠心吗?”玉子衿毫不畏惧回视。

袖手收回指尖锋利,原倚风侧脸回首对玉子衿颔首一笑,不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侯南峪,他一扯缰绳缓缓向城门而去,望着那个清逸背影策马进入城门,侯南峪目光更加阴毒。

德安殿中,闻得城前之事,原业一把将手中的琉璃盏摔个粉碎,一向依附于他的几个原氏宗王更是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他是疯了吗?如今玉策不在京中,正是大好时机,我们苦心经营才有今日侯军围城,只待铲除玉家,重振原氏,这关键时机他竟忘了本分,做了原氏的叛徒!”宁平王一掌拍在桌上,神情气愤。

彭城王冷笑一声,扫视满殿宗族,最后将幽暗目光定在清河王原斐君身上,“原来清河王弟不止结了门好亲家,还养了个好儿子,聘婷嫁入宁襄王府心向玉家也便罢了,竟活生生将儿子也搭了进去!”

有斐君子,谦谦如玉,清河王不负这个名字。他举止风雅面无表情地饮茶,对于挑衅没有接话,只在搁置杯盏时冲身边欲为他说话的族兄江安王摇了摇头。满殿氛围逼仄,独他月朗风清,这一派气定神闲更惹恼了彭城王几人。

原业心烦意乱,一拍御案喝止了几人,他沉着眼睛看清河王,“对此,清河皇叔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珍珠帘后传来一声清凉悦耳的冷笑,女子心情似乎不错,“皇上想让清河王说些什么?夸赞世子以身试险救上京吗?”

原业紧抿嘴角,五指成拳,极度厌恶地凝视帘后那衣着五彩挑织纹锦广袍绣金凤牡丹的绝色女子,他切齿道:“皇后,请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臣妾乃玉王之女,皇上之妻,是何身份,当然明白。”玉皓洁毫不留情回话,想也不想将“玉王之女”的身份冠在这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之前。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夫妻间可以生死与共相濡以沫,亦可以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从玉策别有所求送女进宫开始,就注定了帝后离心离德的结局。如今情形,这二人索性连表面的举案齐眉也不维持了。

重兵看守德安殿,宁平王几人早已坐不住,看原业被玉皓洁气得变形的脸色,索性道:“皇上,事已至此,咱们不妨拼个你死我活,若你驾临城前说明真相,必会得万军拥护,到时这上京城自会不攻自破。至于这殿外守卫......”他盯着珍珠帘后玉皓洁身旁持剑站立的两个亲信移动步伐,暗暗将手伸向袖中箭弩,“不妨就请皇后娘娘开个路吧!”

话落箭出,数支短箭疾速飞向帘后,就在即将穿越那南海极品珍珠串联的帘幕时,一柄软剑如银蛇起舞自窗前一角飘忽而来,银刃转腾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数支短箭尽数击落,只散落了一地玉白珍珠,露出其后玉皓洁岿然不为所动的淡定容颜。

持剑者如鸿羽飘然静落阶前,颗颗坠落的珍珠拂过他一身锦袖华服,顺着腾云蟒纹如露珠于清荷滴落在地。

那阶前站立的人,美如冠玉的脸如聚瑶光,唇不点而朱,鼻未削而立,丹凤明眸熠熠生辉,远山细眉天生青黛。如斯风华纵使不是第一次见,也让殿中所有人忍不住目光闪烁。

这样一张脸长在女人身上无疑是倾城之姿,可偏偏长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尽管如此,却也因为这个男子的阳刚气质而没有显出过多女气,反倒是多了分惊艳。

此人正是有“王中国色”之称的临川王原璧桓,仁烈帝原民焕的四世嫡孙。

“璧桓,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平王举起箭弩,戒备地看着玉家派来的两个持剑而出的高手侍卫。

“什么意思?”原璧桓执剑步下台阶,吓得宁平王急忙往后退开了些。虽为皇孙贵胄,但原璧桓自小习武,剑术至臻上乘,放眼整个宗室可说无人能及,逆光处他侧首看了一眼座上女子,两道目光相接似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纷而黯淡各自侧开了视线,他嘴角有些苦涩,平静转看宁平王,“如今大敌当前,皇叔不思解救上京之围,却在这里意图谋害皇后,皇叔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就是为了解救上京!原倚风背叛原氏,反助玉家,陷我列祖列宗基业于风雨飘摇,如今唯一之计就是挟制玉皓洁迫玉家就范,我等奉皇上出宫正侯南康清君侧讨逆贼之名,挽救原氏!”

“你们糊涂!”原璧桓怒喝一声,惊人俊秀中显烈烈男儿之色,他激动的声音血性彰显,“倚风他没有背叛原氏,他是在救原氏,也是在救天下无辜!你们以为密诏侯南康起兵勤王就能力挽原氏于不倒,就能扶大厦于将倾了?错!你们只是在快速地将原氏和更多黎民百姓推向灭绝!若上京城破,侯军会将玉家满门夷族,到那时玉王必会拼死与侯南康一战,失了上京不算什么,但在上京后方却还有江北十万大军效忠于他,到那时大军挥师南下征伐,两方彼此夹击展开恶战,根本就无人会来顾原氏,甚至更多的黎民百姓都会被拖入战火,涂炭生灵!”

满殿霎时寂静,所有人为可能出现的后果和原璧桓的震怒吓得说不出话来,原业与宁平王几人恐惧地陷入沉思,清河王缓缓闭上了双眼。

锦靴碾踏颗颗盈亮珍珠,原璧桓拾级走上御座之前,他白玉般的五指紧按御案,俯身对上原业闪烁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皇兄可知若江北十万精兵南下会如何?北境若无重兵驻扎蛮族各部攻克集云关需要多长时日?数十年前蛮族屠戮榴、泰、庆三城之时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丧命?到那时是玉王有心还是侯南康有力会去救皇兄的秀丽天下?到那时不知原氏宗族是否还有血脉遗存呢?这大好江山又会是怎样的修罗鬼场呢?”

最后一句彻底击垮了原业,他肩膀一松浑身如抽丝般瘫坐龙椅,玉皓洁看到后轻蔑一笑,妙目如波移到那执剑而立的男子身上,忽想起那年飞漱泉鸣玉亭旁的绝世少年,柳絮风飞中和她一曲琴音剑舞如雪。

原璧桓冷漠转身看着一殿自己所谓的血脉宗亲,只知己身荣辱,不虑天下安康,他从没有像此刻期望自己不是和这些人一起生于原氏。痛心一闭眼睛,他扬手将剑插入阶前敛衽而坐,“诸位王叔,该说的话璧桓已经说完,只剩最后一句,倚风今日所为,已经将原氏暗通侯南康的嫌疑摘除,若他日玉王回兵上京,宗室也不会再因此罹难!若诸位想自寻死路挟制皇后的话,就不妨先问过侄儿手中的剑!”

第十六章 烽火上京城(四)

原倚风的军前陈词无疑已经令侯南峪麾下十万兵马人心浮躁,这些人远离家乡奔至上京围城,正义磅礴的报效家国之心无疑来自那份盖了天子宝印的衣带诏,纵使侯氏兄弟存了篡权临朝之心,只要他们打赢了这场仗,得原业亲口嘉奖,那他们就是正义的勤王之师,最后权柄真正落在谁的手里根本就没有人会去关心。可是原倚风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发生了逆转,这情形下攻下上京,他们这十万大军都会注定是乱政祸国之伍,遭天下悠悠之口咒骂,为泊南父老永生唾弃,此生都将难以翻身。

事后若能有原业为他们正名还好,可现今情形难保上京城破后,玉家不会鱼死网破将原氏宗亲直接杀个干净。

面对浮动的军心,侯南峪眯着双眼挥掌而下,接连营前数百颗头颅咕噜坠地,万军噤声,人人自危。

“传本将军令,再有胡言乱语动我军心,抑或私逃者,杀无赦!夷三族!”

烈火焚烧,人间为炉,阔大的军器监数百间作坊齐开,风箱拉动之声已有数十个时辰不绝,炉火营造不绝让这里的气温比别处高出了数倍不止。

原倚风望着满院中忙碌不绝砍削木桩的匠人,疑惑地望向玉子衿和玉寒,“你们这是?”

玉子衿一擦额间汗珠,“随我来。”

当看到偌大武库中满满搁置的形状奇特的巨型木架时,原倚风仔细观摩良久才看出这些木架构造为何,他忽然举目对上那个少女的清亮眼眸,整个人陷入深思。

古往今来,人们一直向往蓝天白云,渴望如鸟儿长出翅膀翱翔苍穹,可驯服了烈马,造出了船舶,实现了日行千里飒踏如星,做到了乘风破浪驰骋河洛,却迟迟没能给自己插上一对翅膀舞上九天触摸白云。

唯一能聊慰心愿的,就是那以线控于手中的纸鸢,且做美人妙态,送之遥抱长空。

后来有人受此启发妄想白日飞升,便自制巨型风筝,于高崖之巅借狂风为助力,终于腾风而起,直于长空百尺,腾挪飞越近千里,终于如雄鹰展翅于云端一览这山河壮丽,实现了古人追求千年的梦想。

现今十万大军围城,虽有原倚风及时出现折下了侯南康勤王之师的大旗,大乱侯军军心,可侯南峪既然已经立下决心攻取上京图谋天下,就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阻碍撤军。如今算时日,前线玉策与侯南康的战事已是接近分晓,最多三日,侯南峪必会发兵攻城。

如今兵少将寡,弱不敌强,若想在这场战争中赢得喘息,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先发制人派兵偷袭,而这巨型风筝无疑是一大利器。

为此,不过五日,上京城中夹道榆杨已经被下令伐尽,百里帝都巷道不见葱茏。

轻装无甲,黑衣肃穆,三千名禁军侍卫俱褪去铠甲于校场严肃站立,每个人眼中都坚决隐忍,每个人脸上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们是护卫上京多年的军队,战斗力虽比不得骁勇猛师,却一致都把自己的血肉之躯看做上京城防,利刃所来,迎胸而上。

玉子衿斟满一碗酒,目露痛惜看着这三千她从三万禁军中挑选出的体态最轻、战斗力最弱,却最是心性坚韧血性方刚的战士。

城防告急,勇猛者不可或缺。风筝虽然巨大,但为保持其飞行时长便不能用身量过大者。

那曾以此为翼扶摇九天的人虽实现了毕生理想,却是以生命为代价,他梦想的翅膀带他直上了九天,却没有能够带他回来。

所以她只能以这三千人马为利刃,为王牌,也为弃子,来为上京换取最小的牺牲。

“舍生成仁就此役,来年陌上照榴花。今夜成败全在此一举,战事紧急,请恕灵机未能为诸位周全送行,权且喝下这一碗壮行酒以作慰藉,灵机在此先干为敬!”

看着台上的青衣少女抬首满饮灼灼烈酒,三千将士不禁热泪盈眶,纷而仰头一饮而尽,罢了将手中瓷碗一掷在地,发出裂石碎山的阵阵迸裂之声,他们一同屈膝大喊:“末将等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上京!”

无星无月,夜至子时,密如棋盘的侯军大营笼罩在一片幽幽黑暗中,白日流火炙热,入夜天公作美竟吹起徐徐夜风送起舒爽来。

喝得酩酊大醉的几个副将在下属扶持下走出主帅营帐,东倒西晃醉话连篇地各自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今夜将军摆酒犒赏同僚,喝得好不尽兴,左右上京已是囊中物,玉家那两个奶娃娃也折腾不出浪来,他们当然要好好消遣消遣。

淅淅湿润落在脸上,一个副将眯着眼睛一抹脸颊,“咦?下雨了吗?”他抬着脸想再去感受那湿雨,却忽然有更多的湿腻落在脸上,攮着鼻子一嗅,他皱了皱眉,“怎么竟是火油的味道?”

“火油?”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还未走远的几个副将纷纷警醒,摸着自己脸上的不明液体神经错乱地望向那漆黑夜空,巡营士兵也纷纷驻足,目力较好的一些人不约而同地指着黑色夜空中大片成群的飞行物体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东西?蝙蝠吗?”

“好像是,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蝙蝠啊!”

“对啊,怎么越来越多,这......这是怎么回事?”

“火油,怎么会有这么多火油?”

......

黑翅在空愈来愈密,火油如雨顺势倾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那半空中的巨大黑色蝙蝠已经开始向着军营的方向簌簌坠落,连带的还有更多更密的油滴。

峰回山谷忽然如被晨曦霞光普照般燃起片片光辉,四周山峰上有无数火把一瞬间亮起,紧接而至的便是千万火箭如雨直向军营射来。“嗖嗖”箭雨之后,黑夜中军营四方及时架起了巨大投石器,当那漫天火雷发射而至的时候,无数士兵的惨叫声已经被山雷巨响迅速掩埋。

很快,十万大军驻扎的军营已经瞬间勾连成一片火海,怒火席卷如狂风巨浪吞噬崖岸之势将无数营帐、无数士兵卷入那片无望火海,爆炸声、惨叫声、碰撞声、呼号声、奔走逃窜声充斥耳膜,宛如人间地狱。

侯南峪披头散发赤脚奔出营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烈火如鬼魅的场景,半盏茶前还在与他把酒言欢的几个副将已经如触祝融,遭火魅裹蚀,白日他引以为傲的铁骑雄狮此刻正化作清灰随风而散。

山崖上,端纪双目如刀无比解恨地瞪着那披头散发之人,一片乱象中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侯南峪,沦落到今日想不到吧!且看这泊南赫赫精锐之师做漫天灰舞,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侯南峪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乱象,伸手拔剑乱砍一通撕裂喉咙大叫:“啊!本将十万大军岂会因你一场偷袭尽损,来啊,吹响号角,集结残兵,本将今夜就要攻进上京,杀尽玉家所有人!”

呕血狂呼之声似有吞雷灭电之势,然而一切只换来了端纪一声冷笑,侯南峪持剑张臂的姿势渐渐僵硬,他恐惧地感觉到了从自己脚下传来的隆隆之声,倾而巨雷破石,山摇地晃,山谷的西北方向已经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无数山石已经在那声巨响出现的同一时刻向四面八方炸裂翻滚,砸在乱作一团已经被火吞噬亦或是未遭火吻的侯军身上。

而最可怕的却是,通天之波、灭顶之浪接连便从那个缺口漫灌汹涌而来,如洪水爆发奔涌而至,侯南峪彻底忘记了呼吸。

上京城周数十里俱是平原,为防玉策回军腹背受敌,侯南峪便将这十万大军驻扎在了这易守难攻的青峡山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竟将此地做了他与这十万大军的埋魂之所。

“你们竟炸山毁石,掘通了氓江?”

等他说完这句话,巨浪如白龙腾卷已经将他吞噬而去,一望百里山谷绵延,十万侯军尽付流水,只消数个时辰,借天时之势,通地利之便,覆了侯氏十万兵。

重峦叠嶂的最高崖处,玉子衿望着那尸海漂流瞪大眼睛看向玉寒,“你派人掘通了岷江?”

天下第一长河沽河东流入海,出濛雪山脉有支流岷江贯通上京,水势湍急,漕运便利,造福帝都。

但玉子衿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这般造福。她自问非良善之辈,但也明白这些生逢乱世的无辜将士俱是可怜之人。派兵偷袭火烧侯军也是逼不得已,她只求打乱侯南峪阵脚,迫他退兵,到时收拾残军父亲自有手段。可现在掘通岷江,水淹十万之众,亡魂漂流成河,未免有伤天和!

玉寒一擦额角无意被山石击伤留下的血迹,没有波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尸海横流,血色腥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既然做了,便要做绝!他既敢来便要让他尝尽水深火热之痛,受罢人间至惨之相。掘江在彻底消灭侯军的同时,还可以将这万千尸骨彻底借着水流之势冲入山谷,等水退去,我便立刻叫人投撒石灰,再炸山毁石将这些尸骸彻底掩埋深谷,也可避免疫症爆发危害上京。此役之后,我看侯南康还敢来犯!”话落转身而去,只留玉子衿一人立在山头那血雨腥风中。

夜深露水湿重,有人轻步走上山头,将一袭玉色团云披风裹在她清瘦肩头,龙涎香淡淡盈鼻,洞箫声响起悲凉古调时,她抬眸看那人清浅迷离又饱含痛惜悲悯的眼眸,一夜相对无话。

“皇上可看到自己的天下是如何流波嫣然了吗?”当看到那山环水绕中遍布的浮尸时,玉皓洁掩下心头震撼,直接将目光射向原业。

第十七章 蛟龙始腾风

清晨山色本该翠色如洗,绿帷莺啼,可眼前的景象却是尸海横流,一夜过去已经泛起浓重腥臭,原业双目涣散腿软后退,双目直直盯着崖下那些被火烧过又被水浪冲击的腐烂尸身,一个屈身就趴在一块石头边呕吐起来。

“皇上怕什么?他们可都是对您忠心耿耿的勤王之师啊!”玉皓洁步步紧逼,“有此下场可全都是拜您所赐,您怎么能觉得他们恶心呢?”

“不!不是的!”原业忽然窜起一把推开玉皓洁,胡乱叫着就往山下跑去,似怕那些无辜冤魂缠上他般,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停留。

原璧桓一把扶住玉皓洁,如玉公子款款低眸,怜惜之色胜于言表。

玉皓洁默然一笑,将自己的手臂慢慢抽出,径自向玉子衿走去。

“姐姐,你怎么来了?”玉子衿犹自立在原地,一夜未动,而那悲凉萧声也奏了一夜。

见到玉皓洁,原倚风停顿指尖,对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叹气摸摸妹妹脸庞,玉皓洁道:“世事无常,皆是天命,只要是乱世,总会有无辜枉死,二弟他做的无非是一劳永逸解上京之危,并没有错。”

玉子衿点头,“我知道,至少我们保住了上京,保住了玉家。只是不知道以后......这会不会才只是一个开始呢?”

玉皓洁黯然沉吟,“傻丫头,你的天地是后宅闺阁,不是修罗疆场,这不是你该想的,快些回去吧!”转身往回路走了几步,她又道:“子衿,我以前一直怨父亲,甚至恨他,他想图谋皇权霸业,想控制原业,可为什么要牺牲我?明明知道我与璧桓真心相爱,仍是铁了心送我进那不见天日的牢笼。现在我明白了,王霸之途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身后就是万丈悬崖,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我既托生玉家,享有着父亲给我的荣华和才貌,便该为玉家尽我所能!”

她渐渐回首,笑中有泪,“所以等父亲凯旋归来,请你帮我告诉他,日后宫中有我在一日,衣带诏这种事情就绝不会再发生!”

玉家的背后已是悬崖,稍有踏错,他们所有人便是这尸海的结局。

迤逦铺地的红锦团花捻金丝线绣凤袍拂过青山草曼坚决而去,玉子衿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在这个位置,他们终究都逃不过这个乱世。

这一场“上京之战”不出数日就声势浩浩传遍天下,灵机郡主与玉二公子之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声名天下,纷议不止。这一对双胞胎年少轻龄以智计引侯南康十万精锐尽数折损,到底苍天是有多厚待玉策才给他此等庇护,很多人不得不意识到这个天下怕是归于玉氏不远了。

当玉策击溃侯南康带兵返回上京时,眼前的惨烈景象生生令他与一干大将看直了双目,直呼大快人心。

一把将一双儿女拥入怀中,玉策摸着女儿的脑袋第一次用那般热切欣慰的眼神看着玉寒,直到现在他都难以相信自己原来看走了眼,能在此等境况下保住上京内部司衙按部就班条条不乱,还能利用天时地利全歼敌军,固然有玉子衿和端纪相助,可玉寒之力却也绝不在少数,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京畿都统之位暂缺,寒儿可愿领之。”

京畿大都统领上京内外防务,官居正二品,控五万长从卫。

玉寒才年方十二,领此要职,史无前例。

一旁的玉天和几个大将眼睛不禁亮了亮,连玉子衿都忍不住从父亲怀里抬起了头,生怕这个冰块油盐不进会摇头。

“孩儿遵父亲之命,定不教父亲失望。”玉寒的表情依旧冷淡,并没有常人会有的受宠若惊,但这番回答却是开了窍般的让人欣喜,再不是以往千篇一律的——“嗯”。

“好!哈哈哈!”玉策不禁放声大笑,紧拥着一双儿女入城而去。

哀乐震天,纸花漫卷。且将一把烛火,祭乱世亡魂,无边尸骨。

祭台前,礼官大声陈颂着为阵亡将士所写的祭词,玉策焚香一把躬身三拜,锐利眼睑染上悲痛,尤其当看到李易的灵棺被将士们抬上台时,更是忍不住抚棺涕泣,哀不自胜。

他麾下亲信众多,俱是九死一生的过命之交,李易却是最早便追随他的那一个。

还记得那年彭城闹市,那个背着老母满街寻医的壮汉一头鲁莽撞在了他的坐骑之上,直直将那千里灵驹震退数步,还伤了眼睛,见此情形,那大汗不卑不亢,端端放老母在地,身穿一身麻葛向他屈膝下拜,“草民鲁莽,官爷恕罪,只是老母染病耽搁不得,还请官爷通融则个,容草民问医安置,事后必亲身来投,愿当牛做马赔偿宝骑。”

往日言犹在耳,今夕却成死离,叫他如何不痛!

侯南康,我必叫你血债血偿,倾你所有偿我这一员爱将!

“玉王节哀啊,李帅已去,断不愿您如此悲伤,还请爱惜自身!”苏净隐含疼痛,躬身劝解。

玉策摆摆手,拭去眼角泪水,再抬头,正见一人孝衣如雪,长剑似龙,步步而上祭台。

旭日卓盛,照得一众将帅纷纷半闭眼睛,但不妨碍他们看清那个少女是如何玉臂如带,银剑作舞,婉转流风,势可回雪,悲伤断肠的声音高吟一首《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吟罢,一剑舞毕,回锋入鞘。

仅以这一曲殇悲祭所有乱世孤魂。

几个大将面露戚然,忍不住悲痛望向灵棺,原以为李帅故去,这一身流风回雪的高超剑法也将绝迹尘世,竟不想已经俱传郡主,后继有人,善矣!

玉子衿容色寂寂,双手捧剑与同着孝衣的玉寒双双跪拜棺前,对玉策道:“父亲,师傅终前孩儿曾许诺要与二弟为他身后之事尽儿女之道。”

玉策点点头,“好,你二人有此心,也不枉李帅当初对你一番教导!”

长号引鸣,响锣开道,均甲罗列中数百铁骑披麻戴孝相对而立,白衣乌发的少女捧灵位自铁骑夹道径直而出,她的腰背挺得分外笔直,沉重灵位未将她的纤细玉臂压塌半分,身后灵棺与百骑人马车乘井然尾随,随她以这一场军礼浩瀚送这勋臣宿将。

“二公子怎么老看着老夫手中的剑啊?可是想学?”

“嗯,我想学,我想......想有一日能为父亲执剑,护卫玉家。”就像那个人一般......剑走游龙,令人神往。

“那好,老夫教你如何?”

“好啊......可是,可是我不是公子......”

“额......古有韶烈公主执剑定乱世,女子亦能压须眉,郡主既有此心,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

师傅,一路好走!

徒儿定不负您教诲,一生执剑,护卫玉家!

入夜,月明星稀,明清徽挥退了身后几个侍女,亲自捧一盏清茶进书房来。

玉策似乎正伏案深思着什么,看到妻子温和一笑,有些疲惫地靠在她的身上。

明清徽叹息一声任由他靠着,嫩如白藕的手为他捏着太阳穴。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和几个儿女险些惨死上京,与他天人永隔,心里就不禁生出后怕来,多亏了一双儿女力挽,否则此刻,她真不敢想......

轻柔眸光注意到桌案上笔势雄健的两行字,明清徽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明月入怀耀蓬荜,蛟龙出世始腾风!”

明月为谁?蛟龙为谁?

明清徽再清楚不过。

她眼中神色闪烁,停顿了好久,问道:“王爷不是下令让知情人封口,怎么今日却提起这件事来了?”

玉策浅笑抓住妻子柔胰,“自然是相信了上天不止赐了为夫一轮掌上明月,还有一只五爪生猛的蛟龙。”

灯光下,明清徽神色难辨,不禁回忆起往年事来。

多年前,玉策刚初显锋芒于乱世,忽有一日明清徽于睡梦中见蛟龙入梦,明月入怀,醒来后察觉身体不适前去问诊,便得知腹中竟怀了一对双生胎。时玉策在外,明家太夫人闻得此事,甚感蹊跷,便请来崇溪觉明寺得道高僧为女儿腹中孩儿批命。

高僧却道:“蛟龙为男,明月为女,夫人腹中乃是一对龙凤双生胎,天降异象,实为大富大贵,位极人尊之相。”

十月怀胎后,明清徽果然就生下了一对儿女。

而玉策的事业至那起,比之先前愈加顺风顺水,犹得神助,直至如今权倾朝野,威震天下。

夫妻俩都不是迷信之人,纵有后来步步高升,也权且看做时也运也,俱是玉策九死一生刀剑舔血所得。况且一对儿女,玉寒素来山水不显,心智难观,玉子衿又是个女儿身,也不过将此看做个祥照罢了。

后来,玉家势大,恐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于一双儿女不利,玉策索性对知情者下了封口令,此事渐渐就再无人提。直到上京城围被这姐弟俩智计所破,玉策才忽然想起。

如今,这一双儿女果然是他的皎皎明月,神助蛟龙!

“不过巧合,做不得真的,这两个孩子才多大,此次若非侯南峪志大才疏,自负轻敌,哪有他们的便宜可讨?”

玉策不以为然笑了笑,“虽是预言,做不得数,但衿儿与寒儿此次确是为夫的天降救星,尤其是寒儿,以往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轻看了他,日后当会重重弥补。”他轻轻拍了拍妻子肩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玉家树大招风,这事你我夫妻二人心中明白即可,我不会向外人提起,他们姐弟俩如今已是名声大噪,这个批命若传扬开来,只会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你且放心便是!”

明清徽温婉浅笑,柔声称是为玉策捧上热茶,眼中的愁绪却迟迟没有散去。

第十八章 不再是少年

侯军十万精锐尽在上京折损,侯南康被玉策于回阳关外挫败后,见侯南峪久不支援便直接带八万残兵南下渡江而去,陈兵官峡,养精蓄锐。

官峡乃泊南重地,前据朔江天险,后有群山环抱,占据地利之胜,兵力虽少,却难以强攻,况且玉策麾下将士多北方招募,本就不擅水战,单横渡朔江一事,就已经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你说什么?公西越要和本王结盟共抗侯南康?”黑亮的俊眼微睁,玉策似突然才想起还有公西越这个人。

说起这两年的川西,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好像在夷族之乱以后,宇文铮就收起了所有锋芒,甘于沉寂无声,但其声名却没有在川西军中有所式微。

而公西越父子,表面牢牢握着川西大权,实际却如指尖流沙,手中权柄日复一日中在被人渐渐吞噬。这次玉策与侯南康大战就是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依公西越的性子势必要来给其中一方搅乱,以求分一杯羹,可川西军却始终未动,很明显是其中除了乱子。公西越已经年事已高,只怕再过不久,这川西就要变天了。

副将姜戈冷笑,“他派谁来的?”

“宇文铮!”

一时寂静,书房中的几个幕僚和将军面面相觑,原本笑容微带戏谑的玉策也随之一愣,眼中闪着光芒。

刚走到书房门口的玉子衿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脚步更是僵住。

宇文铮?

记忆中少年的英俊面容渐次展开如山水画卷,撩拨她紧绷数日的心弦。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起过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说书人的口中,还是自己的梦中?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流寇之乱认清了公西越的真面目后,玉策对公西越这个人早已是不齿至极,但听到宇文铮这个名字后他原本的念头还是松动了。

乱世出英雄,他本就是惜才之人,宇文铮此人他早就慕名已久,当初在东柳城外缘悭一面,既然这次有此良机,抛开结盟一事不说,他也要见他一见。

或许能纳入掌中,也未可知。

数日后。

“见过玉王。”

衣冠磊落,雄深雅健,五官冷峻,凤表龙姿。

玉策满目赞赏的打量着负手而立在堂中的七尺男儿。

当日楚南剧变,阖家亲族被屠,他原以为宇文铮即便不垮也要就此颓唐,未想竟能如此气度不折地站在自己面前。好个公西越,当真是给自己掘了一座好墓啊!

若玉策见过原本的宇文铮,当会明白如今这个气度不折的年轻人绝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张扬少年,他早已脱胎换骨,剥皮重生。

宇文铮从容有度回视着玉策,沉寂如寒潭的目光毫无波澜,难窥心底。

一表人物,品貌非凡,那人的气度与他想象的相差无几。可令他移不开目光的却是玉策那令人熟悉的眉眼。

原朝长和七年,威震天下的乱世枭雄玉策与战争中锤炼出的军事天才宇文铮就这样见面了,两个举世无双的人物相对厅堂,似日月同出,气象恢弘。

后世《原朝旧事》有载:原末仁昭帝长和七年,玉王得见英成于旧都上京,时英成少年拜将公西麾下,未及弱冠,鼎盛绝伦,修身七尺,肃息俨然,纵玉雄武之才,怀珠之宾辐凑其门,见英成亦惊为天人.......英成归川西,亦私谓下:“玉王经纬深贯其里,天智养气于外,绝世男儿,实为我辈表率。”

轻手轻脚的少女偷偷猫到墙角打开一扇轩窗,透过帘闱,她只看到了一个孤寒料峭的背影。

只一眼,她便知道那是他......也不再是他!

眼眶微红,热体迷蒙,她抖动着鼻尖靠在墙壁,亭中传来的男子声音明显低沉冷漠了许多,她还记得他以前与她温言时少年声线中特有的清朗暖润与淡淡笑意。

岁月无情,将他打磨。

再不是那般年少,那般少年。

以前那个会对她柔和浅笑的宇文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玉子衿忍不住落泪自嘲,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哪还有什么再见的机缘?他热血执剑征天下,她一生执剑护玉家,纵使再见,也是敌我相对,持剑相接,有些梦不是她该做的!

苦笑摇头正要离去,厅中此时传来玉策欲挽留宇文铮为己用的话语,她心思百转,如今宇文铮与公西越父子有血海深仇,若能留在上京为父亲所用当然是最好不过,况且父亲是惜才爱才之人,断不会亏待他的!想到这里玉子衿迫不及待就想冲出去帮父亲挽留他,可在下一刻,她却听到宇文铮拒绝了玉策。

正是因为与公西越有血海深仇,宇文铮才不会离开川西,他既有心报仇,心中便早已想好了对付公西越父子的对策,离开川西无异于将自己这些年的经营全都拱手让人,还会背上叛主的骂名。况且玉策再看重他,来到上京他也难以在短期内扶植起自己的势力,玉策也不会冒险任他一意孤行与公西越正面厮杀,如今川西于他而言已是渐入掌中,投奔早已不必要。

玉子衿想明白了这点,只能偷偷躲在一边望着那人告辞离去。

卓绝的背影淡出了视线,厅中传来玉策长长的叹息声。

“文谙啊,这人是个人才,不能为己用,可惜了。”

“是啊,虽然年纪轻轻,但举止谈吐、胸中韬略......难得啊,屈居公西越之下可惜了。”苏净也不由捋须感叹。

“屈居公西越?”声线陡然一增,“不行,这个人不能留!”

“王爷,您的意思是?”

“公西越父子绝非此人对手,若他除了这父子二人将川西掌控手中,等他日崛起,岂非本王一大祸害?”

“那不若今晚......”

青衣嫩叶随风而去,玉子衿未再多听,顾不得惊慌快步离开。

街道上人马繁华,三人一行走在街上,看这人物闲美的冠盖京华。

“上京这地儿确实比川西热闹多了,就是菜做的太麻烦,害得俺老熊一阵好等,肚子都快饿扁了。”

身高有六尺的男子,一身辨不清肥肉还是肌肉的膘儿大街上横行,光头铮亮,虎目憨实,满脸横肉圈着半脸胡须,一道不长不短的疤挂在左侧脸颊,一把九环大刀斜挎熊背。穿着草野、凶神恶煞的模样本该令人生畏,可配上左手一只烧鸡,右手一只烤鸭,只剩下了滑稽。

宇文铮与另一灰衣长须男子看了当街啃鸡啃鸭的人一眼颇为无奈。

“将军,今日之事如何?”灰衣长须男子名唤须擒风,乃宇文铮一员副将。

宇文铮摇摇头,“玉策虽有结盟之意,但他却非诚心,凭那人的才华气势,他日绝非人臣!”

须擒风皱眉,正欲开口却见赫连熊熊抓着鸡鸭扑了过来,赶忙一个闪身,省得弄得一身油腻腻。

“哎,我说老须,你躲什么躲,我又不会拿你那臭胡子擦嘴,丑得要死,我就不明白哪里担得起‘美髯公’这三个字,读书人的狗屁玩意儿真是没意思!”赫连熊熊一口咬掉一大块鸡胸脯,须擒风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儿,朽木不可雕也!

宇文铮道:“好了熊熊,你就不要有事没事惦记着偷袭擒风逼他和你过招了,他的轻功出神入化,你快不过他的。”

动机被识破,赫连熊熊不屑的朝须擒风冷哼一声,他不就是胖了点吗?上阵杀敌的时候砍人还不是跟切菜似的,也没比这死老须砍的人少,总有一天他会打败他的,到时候赢了他就叫他把胡子剃了!哈哈!想想就好笑。

“大哥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宇文铮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宇文铮低头,那小乞丐只有七八岁,一双大眼睛还算清澈,看宇文铮的眼神带着些畏惧和犹豫。

宇文铮是深沉惯了,面冷心却不冷,正要从袖中掏些碎银给小乞丐,小乞丐却快速地把一个檀木盒子塞在了他手里,然后快步跑了。

三人疑惑的看着小乞丐离去的方向,赫连熊熊一扔鸡鸭,“我去把那孩子抓回来!”

宇文铮挥手制止,扫视了檀木盒子一眼后慢慢打开,檀木盒子中放了一把短剑,出鞘可见剑身极是锋利,剑柄剑鞘纯金雕镂,镶嵌着数枚雪玉打磨的弯月,贵重可见。

“金剑?这是谁送的?”赫连熊熊挠挠头,看样子还挺金贵,卖了一定很值钱。

宇文铮和须擒风不解的望着檀木盒中的东西,这是谁送的?又是何意?环顾四周,并没有可疑的人,还是那人想告诉他们什么?

俊眉一挑,宇文铮拿起短剑。

剑者,兵戈之列也,谓之凶器!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玉策果然对他已动杀机!且先不管送信之人是谁,离开上京绝不会错!

须擒风和赫连熊熊面面相觑,顾不得多问迅速和宇文铮离去,追随他多年,虽然宇文铮年纪较他们还要轻,但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们:听他的不会错!

不远处拐角,一辆精细华美的马车中,清丽少女敛起缱绻目光,放下车帘,挥挥手命车夫驾车而去。

玉策派出的人未几便铩羽而归,几个下属在经历了玉策一番雷霆之怒后战战兢兢连夜随着玉策追击而去。

清露飒飒,素辉倾泻,玉策眸光阴沉望着朗月笼罩的泸关四野,肃杀气息胜过经冬冰凌。

那晚他收到宇文铮离开的消息后便亲自前来,追了整整两天两夜终是徒劳无功,虽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将,但想起那日见到他的场景,那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萦绕玉策心间。

玉策的预感是没错的,百年回首时,他最恨最悔的莫过于此,一时疏忽未绝后患,数年后成他一世劲敌,一生经营终是未竟之志!

第十九章 上京倾国色

余霞披散绮绣般的艳丽,瑟瑟烟霞于江河沉静,映着云霄高处鹏翼徘徊。

快马加鞭两日一夜的三人放马河畔,在河边饮着澄澈的河水,日夜赶路总算到了川西。

一只海东青飞来,须擒风伸手取下鹰爪上的丝帛,看后道:“将军,上京的探子来信,玉策果真是对你动了杀机,他发现我们离开后当夜就亲自带人追击,一直追到泸关才罢休,幸好我们离开的及时。”

赫连熊熊牛饮饱腹卧在一旁喘着粗气,“哎呦我的妈呀,俺老熊还没活够呢,险些就着了玉策那小子的道儿,对了将军,是谁给咱们报的信儿啊?咱们在上京没认识什么人啊。”

须擒风也同样是一脸疑惑,只见宇文铮只静静地坐在河边,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他们的意思,难道将军也不知道?

自怀中掏出一方青色锦缎,宇文铮看着锦缎愣神,这方锦缎一直垫在檀木盒底,他也是昨日才注意到的,很明显这是从一个女子的衣物上裁下来的,带着淡淡的清香,这衣物他认识。

是他当初买给悠儿的......

清丽慧黠活泼俏皮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他时常会想起她。

忽然被自己窜出的一个念头吓到......玉策要杀他必是秘密行事,她又怎么会知道?两个相似的眉眼在脑中重合,她和玉策是什么关系?

悠儿,悠儿......

赫连熊熊趴在树桩上,看一眼脸色瞬息万变的宇文铮还有那块锦缎,冲着须擒风挤眉弄眼:那东西好像是个女子的,他看了好多次了,有事!

须擒风擦擦脸上的水:不了解,你去问。

赫连熊熊眨眨眼:他是不是动凡心了?他可算开窍了,知道想媳妇儿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就凭救了咱仨这一点,该娶!

须擒风转头:狗拿耗子!

长和九年,三月三。

霁景明媚,日和风软,烟江如带,绿水春涨。

经冬雪消后的上京物物泛春华,秒却人间三月天。

而此时上京最大的酒楼——倾国楼中,座无虚席,人人翘首,只等着台上那块红绸落地,得见其后三年现世一度的倾国画卷。

岭天温氏,世出妙笔,丹青一卷,价值千金。

自原朝开国,岭天温氏一族代代为宫廷御用画师,留存于后宫中的历代君王画轴名卷无不出自温氏手笔,其盛名斐然一朝。

一手妙笔仅限于宫廷未免可惜,七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温氏传人温惜墨求得圣谕并立下规矩,每三年会为除君王以外的人作画一幅,无需金银相授,他只为惊艳自己眼球之人作画一幅,并于三月三展于世人。

因原朝都为上京,画卷展于上京,故时人称温惜墨所作为“上京国色”。

仁宁帝武定年间,天下大旱,多处州郡颗粒无收,素有贤德之名的康宁郡主得为“上京国色”,为了对受苦的黎民进献绵薄之力,康宁郡主献出温惜墨所作画卷,并于风华楼拍卖集资救济灾民,所得银钱两千金悉数捐献,传为佳话。

自那,名门闺秀也好,市井美姿也罢,都愿以绵薄之力效济万民,凡得为“上京国色”之人都纷纷将画作捐出拍卖,募得银钱上缴国库,算作区区女辈忧国思民之心意。

渐渐地,每三年一度的“上京国色”揭晓与拍卖也成了不少人心中的期待和上京的亮点,“风华楼”亦改名为“倾国楼”,为每三年一度的“上京国色”现世之地。

若论“上京国色”四字,其中人人都是不负其名,三十年前,灵太后飞天一舞得仁康帝倾心,亦得温惜墨笔下华光流溢,其拍卖之价创至五千金,为历代最高。可惜妖后一代骂名昭昭,得其画卷者后厌其所为日甚,终一火焚之。

最近的两位,更是美绝一时。

六年前,那一幅“上京国色”惊艳上京,亦惊动上京。至创始之初,温惜墨虽没有明立规矩,但“上京国色”中却无一不是女子,至那一年,流水曲觞,鸣泉漱流,清野古亭中容颜绝世的男子令万物失色。

临川王原壁桓成为“上京国色”中的唯一一个男子,也因此得了一个称号——“王中国色”。

三年前,红绸委地那一刹,清冷如雪的眉角含着春水柔情,嫣然红梅的唇瓣不经吹弹,肤腻柔脂,黑发如绸,万丛山茶开遍,一水轻绕潺潺,红衣如火的女子葱指轻抚七弦,美轮美奂。

看痴了的众人回神细看题字才知那便是玉王嫡长女——玉氏皓洁,因一舞惊艳圣上而入宫的当今皇后娘娘,同样也是“上京国色”中的第五位皇后娘娘。

温惜墨为一代大家,如今已经有八十五岁高龄并决意归隐,这一次的“上京国色”便是温惜墨此生最后一幅,引得人人翘首以待,热情更胜往年,很是好奇温老此生的封笔之作会是何人?

二楼雅间的门微开,清秀俊逸的少年瞥瞥楼下大堂中还剩半柱的香和被红绸挡住的画轴,继续低头假寐。

另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细心地为他斟了一杯茶,“不要着急,再等等就到时辰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假寐的少年睁开眼撇撇嘴,“我才没有心急,是谁和我又没有关系,是你非得带我来的,光在这里等无聊死了。”

“好好,我的错,你就给我个面子,再耐心等等。”

此二人正是原倚风和女扮男装的玉子衿,时光流转又过两年,昔日姿容非凡的少男少女已经愈发长成了俊美非常的翩翩公子和明艳无双的人间绝色。

“好,等。”玉子衿慵懒的一展折扇,颇有几分倜傥潇洒,楼下宾客正因等待无聊侃侃而谈着历年上京国色,最近的两位临川王原璧桓与玉皓洁当是最为为人称道。

去年,玉策迁移至五州军事重镇——显阳,并设大丞相府,集拢大权,显阳显然已成另一帝都,比之上京,只差了表面的繁华。而在上京的一应事物,玉策放手交予了世子玉天及心腹,自己专心军事,力图天下。

玉策带妻妾迁往显阳之时,玉子衿并未与父母一同前往,明清徽本不愿将她留在上京,可恰巧腹中又怀有一子,无暇照料女儿,宫中长女也好有妹妹作陪,只得答应了。

在上京少了父母的约束,又有嫂嫂聘婷郡主的照顾,玉子衿日子过得也算是顺畅,因聘婷郡主与原倚风姐弟感情较好多有往来,玉子衿与原倚风也逐渐熟络,成为好友,时常乔装结伴而行。

正失神间,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玉子衿与原意风同时向外望去,香已经燃尽,时辰到了。

“你说,这一次的‘上京国色’会是谁呢?”玉子衿好奇的用扇柄敲着手掌。

原意风别有深意的朗润一笑,雅若谪仙,“马上不就知道了。”

玉子衿拧拧眉,“你笑得好奇怪,该不是你知道......”再转眼,红绸下的画轴已经现世,睨到那一眼,玉子衿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入眼的便是这一望无际的寒江雪。

江边清风传动,不见云烟来表,却是银装素裹的苍翠松针有雪振落,有意有境。

长发及腰墨色如渲,清辉明眸闪若启明,荔肉娇颜不施粉黛,薄厚如削的唇粉嫩如蕊,少女就那般微抬臻首笑望着那一树雪压翠枝,青葱玉指轻拈一瓣皓雪,雪白并指尖莹润。北风呼啸的寒素,天地雪飘的凛冽,她一袭青衣傲立雪原,恍见陌上青青杨柳色,抢早梅而争春。

纵有万里雪深,寒江冰封,不敌她这一处青色俏立,冬灭春发,万物苏醒。

楼下一阵死寂过后,惊叹唏嘘声此起彼伏,不少关心女子身份的人纷纷凑近画轴去看上面的题字。

长和九年元月,温惜墨作,赠玉王二女——玉氏子衿。

楼下又是一阵沸腾,竟是灵机郡主!

连贯两届“上京国色”俱出一家,这是史无前例的,同为玉王嫡女更是惹人惊叹,这真人他们是没有见过的,可画面上的绝色倾城绝不是假的,在座不少人都见过龙章凤姿的玉策,能养出两个“上京国色”的女儿,其实也不为过。

半个时辰后,玉子衿托着下巴听着楼下的竞拍声,因离得远没有看清题字,但自己她怎么会不认识呢?没想到去年正月出门踏雪偶遇的白胡子老爷爷,竟会是温惜墨。

再看一眼悠闲品茶的原意风,在画轴打开后,他的表情只有惊艳而无惊讶,似乎还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意味,温惜墨的“上京国色”未在倾国楼展出前是不会给第二个人看的,他怎么会知道?

“你盯着我看什么?”原意风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打量的眸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画上的人是我?”

“不是。”

“可为什么我看你的表情你就是知道?”

那是因为除了你,我并不觉得有人堪为“国色”——这话原倚风并没有说出口,只回了玉子衿一个沉默的笑。

见他不语,玉子衿也只得做罢,静静地听着楼下竞价,三年前姐姐的那一幅价值四千三百金,仅次于灵太后,是被一个不知名的人买走的,但她知道,那肯定是美人哥哥的人,只是不知道她的价值几何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楼下竞拍还在继续,已经叫价到了四千四百金,玉子衿死死攥着手里的折扇,红颜多祸水,若这价钱超过灵太后当年的五千金,对她来说,是祸非福。

原倚风仍是悠闲地品着茶,玉子衿的担忧他也有,但毕竟玉王不会将两个女儿同时送入宫,这场竞价的结果也只会让玉子衿的名声更大而已,相较前者,他是不介意的。

楼下的竞价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就在即将超越五千金之际,“明珠十斛!”

第二十章 拈雪十斛珠

沉厚的声音回荡在大堂,全场鸦雀无声,片刻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长须卷发的异域商人走进大殿,由淡紫的双瞳可知他是紫来人。

紫来是一个地处潜岭以西大漠之中的边陲小国,兵少民寡,多以淘金经商维生,与原朝素有通商。

即便是再富有的商人,明珠十斛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十斛明珠也绝非五千金可衡量。是以整个倾国楼的人惊讶其中,不能自拔。

玉子衿与原倚风面面相觑,走到窗前望着楼下。

倾国楼的华老板缓过神,笑着应下来道:“这位异域来的朋友,敢问尊姓大名,如此大的手笔,真是惊煞我等。”

异域男子挥挥手,用稍带紫来口音的语调道:“大手笔不敢当,我只是不愿意你们糟蹋这么美丽的姑娘的画像,金子在我们紫来是最常见的东西,而明珠却是宝贵的,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当然要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你们在这里拿着美丽姑娘的画像拍卖,却用被很多人当做粪土的东西交换,若是价钱卖的过高,有很多人又会说这姑娘是祸水,我是真的搞不懂你们中原人呢,所以我愿意用我这一次经商的酬劳来换这位美丽姑娘的画像。”

异域男子一席话说完,在场很多人都已经红了脸,片刻几个紫来大汉抬进来几只大箱子,打开后,箱箱饱满珍珠炫目,亮了在场人的眼。

玉子衿满意的站在二楼窗口望着那个叫加西多的异域商人,虽说竞价所得银钱都是为救济黎民,但看着自己的画像在那里被人出价买卖,心里总归是有点不舒服的,好在出现了这个加西多,心地纯善又可爱。

加西多接过画卷,满意的冲老板点点头离去,这次他虽然亏本而归,但是可以对他在原朝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个交代了。

原倚风与玉子衿目送加西多离去,玉子衿满意,原意风更是满意,其实最先开始他是想要命人买下这幅画轴的,但转而一想,既有真人在侧,要那画卷何用?

世事如棋,掌控的是人。这一刻如预言般,得了画卷的人看了画卷半生,注视真人的人得了半生携手。

“玉氏双姝并倾城,冠绝上京倾国色。信步一舞君王醉,拈雪无意十斛珠。”

倾国楼画展后,玉氏双姝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玉子衿因其拈雪而立的姿态曼妙更得了一个“拈雪郡主”的美名,连在百忙中的玉策都有所耳闻,捻着手中为人热道的诗句,玉策璀璨一笑,“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现在脸上。

明清徽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儿子玉宇坐在一旁,笑道:“时间过得真快,衿儿明年也要及笄了,王爷,咱们也是时候为衿儿选一门亲事了。”

因为玉皓洁的事,明清徽对玉策是有怨的,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女,玉策爱她,她也爱玉策,可玉策也同样爱着权力,所以为了余下的几个孩子,她只能隐忍。

玉策对玉子衿的疼爱更甚于儿子,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明清徽知道自己该利用这个为仅留在身边的女儿争取幸福。

都说“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大富之人的标志,自打小儿子出生,七子俱全,上天对她的荣宠可谓已经到了极至,她不求富贵寿考冠绝古今,惟愿子女平安一生顺遂,此生便是极度圆满了。

玉策逗弄着明清徽怀中可爱白嫩的小儿子,惹得小玉宇咯咯笑,“说来女儿留到十七八再出嫁也不算大,本王还想着多留衿儿两年,亲事你可以先物色着人选,咱们先定下来,晚两年再让衿儿出嫁。”

得到玉策首肯,明清徽高兴的点点头,“其实人选我心中早就有了,只是想问问王爷。”

“哦,是谁?”

明清徽将玉宇交给奶妈,理理衣襟道:“天儿大婚的时候,二妹曾跟我提及飒儿这孩子有意,想着等衿儿大了让我问问她的意思。且不说咱们两家亲近可亲上加亲,就飒儿这孩子的人格品行,我想王爷和我一样也是放得下心的。还有就是,这两年衿儿多亏娉婷照顾,娉婷多次给我的家书中提及清河世子与衿儿相交甚好,她有意想要为自己的弟弟做媒,我虽然只见过清河世子几次,但这孩子我也是很喜欢的。王爷觉得这两个人如何?”

“一个率真秉直,一个温润如玉,人品相貌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你选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到时问问衿儿的意思吧。”玉策抬手抚上明清徽的玉臂,惭愧道:“清徽,洁儿的事我知道你对我有怨,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你放心,我不会再委屈衿儿的。”

明清徽眸中含泪摇摇头,“清徽不敢,王爷能对衿儿如此上心,清徽就已经满足了。”

那事他是无可奈何,可也免不了有些人的枕边风吧?只是可怜了她的女儿苦守深宫,若当初她早知洁儿与临川王有意,就该早为女儿争取幸福的。

不多时有人匆匆来请,玉策未再多留就离去了,这两年形势巨变,他已经没有多少闲情享受天伦之乐了。

两年前,玉策终与公西越结盟共抗侯南康,官峡一战,侯南康全军覆没,侯恪纯则遭到了玉天的全力捕杀,坠落悬崖尸骨无存,泊南一带被玉策与公西越瓜分。

虽然大获全胜,但接连大规模的用兵玉策多少也损了元气,而公西越在乱军中被一箭穿心,不日身亡,事后不久川西兵变,端木锐赫清剿宇文铮不成,反丢了川西大都督之位,仓皇逃窜音信全无,至今死生不知,现在整个川西军都掌握在宇文铮的手中。

在往常,玉策是不会因为川西军的存在而把公西越放在眼里的,偏偏现在对手成了宇文铮,那个让他有危机感的年轻人,那个在他手上走掉的军事天才。

川西贫乏,即便吞了侯南康一半的领地,实力也不足以和占据富庶之地的他平分秋色,同样因为地势险要他也无法一时灭掉宇文铮。在双方俱难相敌的情势下,宇文铮竟另辟蹊径,带军西进彻底荡平了川西南北割据的大小流寇,其疆域如今已扩展至西北荣亚山,与潜岭以西大漠三十六国仅一山之隔,将大原皇朝三分之一领土尽纳掌中。那样的一个人物,经这几年喘息,早已成他心腹之患。

从玉天的来信中得知,原业最近越加不安分了,儿子的手段玉策是相信的,原业无兵无权,可是心眼一分不少,当初一番兴风作浪险些覆亡玉家,十万孤魂埋骨上京城外,竟也没让他学会安生。

“王爷,世子急报。”

玉策快速接过侍卫手中的书信,展开一看,微皱的额头紧蹙得更加厉害,眼中精光如火。

“派人飞鸽传书世子,让皇后盯紧皇上,若川西来人,将计就计放他们见面!”

“是!”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微凉的舒适时景,玉子衿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阶上,云鬓蓬松,斜斜的垂在耳侧,一支精致镶青玉的银质步摇曳曳在髻上低垂,水碧色的绣衫罗裙外罩一层青烟罗纱,温婉秀丽,仙美如幻。

每到相同的季节,她似乎总会想起相同的人。

“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那么吵?”听到院子外一阵哄闹,玉子衿蹙眉。

一个娇俏的侍女端着茶点走来,是玉子衿的贴身丫头连翘,她颇为无奈地眨眨眼,道:“回郡主,是......是梅园的林姬小产了,她又哭又闹要世子妃给她做主,弄得整个王府鸡犬不宁的。”

玉子衿叹息一声,命连翘明日拿些补品去梅园看望林姬,到底也是自己的侄儿,这么没了心里也是可惜的。

虽说留在上京没有父母约束,但玉天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府上妻妾如云,钩心斗角是常有的事,就连玉子衿有时也被吵得不得安宁。

钩心斗角归钩心斗角,但玉子衿相信聘婷郡主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一开始她对这个大嫂是尊重,可后来就完全变成敬佩了。不管是面对丈夫的风流韵事,还是后院女人的争风吃醋,聘婷郡主的表现永远是端庄大方、优雅从容的,在玉子衿的眼里,大嫂可谓是后宅女子中的豪杰。

次日早膳,玉子衿进门就见桌旁只坐了聘婷郡主一人,因玉策带着妻妾和较小的儿女去了显阳,儿女中只有玉子衿兄妹三人留在了上京的宁襄王府,是以每日几人都在一起用膳,不过玉天不在是常事,今日就连玉寒也不在。

“大嫂,怎么二弟也不在?”玉子衿坐下后道。

一个鬼头鬼脑的小脑袋忽然钻了进来,他半靠在门前坏笑着模仿大人的声音一本正经道:“有本公子在,还不尚可吗?”

玉子衿与聘婷郡主眼睛纷纷闪亮,喜悦地看着双目炯炯有神的精灵男童,齐齐道:“你怎么来了?”

第二十一章 深宫暗诡谲(一)

玉泽笑嘻嘻扑到桌前用小胖手抓起一只蹄髈,边撕咬边道:“想念上京美味与上京国色,所以本公子就回来了!”边说着还边冲玉子衿抛了一个小媚眼儿,引得二人啼笑不断。

笑罢玉子衿一点他的额头,佯装严肃道:“就你伶牙俐齿,是父亲带你回来的?”

“不是,”玉泽香喷喷地擦擦嘴上油花,“父亲命三哥回京办事,我就一起来了,他和大哥他们在府衙议事,也没人招待本公子,我就直接回府里了。”

聘婷郡主含笑为玉泽递上绢帕,才想起还未回玉子衿话,她眉头轻锁道:“昨日他们兄弟一夜未归,我听人说是你大哥前些日子收到了父亲的来信,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这几日才和二弟他们忙得很不得闲,二妹你和九弟这几日就在府中呆着,莫要乱走动,以防出现什么不测。”

“我知道了,嫂嫂,你就放心吧。”玉子衿给玉泽夹着菜乖巧一笑,究竟出了什么事?

清夜晚风拂柳,海棠飘香,素颜佳人斜倚美人榻,手捧一卷黄书灯下失神。

连翘揉揉有些困倦的双眼,第三次躬身劝道:“郡主,夜已深了,快快将歇吧。”

玉子衿看看漏壶,竟快至子时,挥挥手打发了几个侍女退下安寝,命今日守夜的连翘也去外间榻上睡了,她一直靠在美人榻倚灯出神,胸中总有一阵不安,迟迟无睡意。

玉泽抱着枕头迈着小短腿轻轻越过紫檀雕花翠玉屏风走入后室,贼笑着正想把枕头扔到床上把人砸醒时,却发现那本该沉睡的人正坐在灯下静静望他。

“我朝素来讲究男女五岁不同卧,九公子你已经六岁了。”玉子衿慢慢饮茶。

玉泽圆圆的小脸一垮,短腿大迈爬上软榻攀着玉子衿的脖颈道:“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睡!我要听你讲故事,上次的安西将军大败金兰,只在酒楼听了一半就跟随父母去显阳了,剩下的你讲给我听!”

“我又不是说书的!”

“可你口若悬河!”

“玉泽,有你这样形容自己姐姐的吗?”

接收到那威胁目光,玉泽有些恐惧地吸吸鼻子,突然他奸诈一笑,眼中蓄起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精光,轻咳一声昂首道:“二姐,你觉得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情话啊——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他边咧嘴笑说着还边扬起了小手做招呼状,引得玉子衿脸色大黑,“二姐,你讲不讲啊?不讲改天回了显阳我就去跟八哥、十弟他们絮叨絮叨,让大伙看看咱们一直敬重崇拜的二姐是多么可爱啊!”

话没说完玉泽已经被一把拎起扔到了床上,玉子衿咬牙切齿双手齐上在他一身小肥肉上使劲挠痒痒,痒得玉泽哭笑不得直呼讨饶。

“想听是吧?那我就讲给你听啊,我讲不完你今晚上就别想睡觉!”

四月初二,急讯入京,成浥大长公主亡故。

原初,因五王争位之乱,太宗皇帝即位后大肆打压庶出兄弟,立下条条苛例规范宗室,令原氏一朝世代嫡庶之分几近到病态的地步,对待宗室女子也不例外。

开国之时,太祖皇帝曾因韶烈公主为原氏浴血疆场,立下赫赫战功之由,特命人铸造七凤金令赐之,使得韶烈公主于原氏后眷之中,成为权柄仅次于持九凤金令的皇后之下的持令公主。

继而渐渐形成了原氏祖制,后持九凤金令,禁宗室女并后眷族妃,年纪最长宗室嫡女赐七凤金令,准掌置族妹及宗室亲眷。持令无圣喻诏旨,享生杀予夺权。

这一规矩延留至今,无形中如女族长之位在原氏宗女中代代相传。

而今,故去的成浥大长公主便是上一代的原氏持令宗女。

成浥大长公主入土为安后,金令还朝,按规矩当由司礼官阅原氏宗谱,择出下一位持令宗女。

本能以血脉尊卑和年纪长幼解决的事情,偏偏鬼使神差地出了乱子。竟有两位原氏宗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而生,长幼难分,俱为尊贵血脉,一为聘婷郡主,一为凌平长公主。

一是玉王儿媳,一是皇上亲姐,司礼官看着原氏宗谱活活傻了眼。

行“鸣凤之礼”这日,大典上毫不意外因这金令属谁掀起了争端。

一方以江安王等嫡脉为代表,力挺皇后赐令聘婷郡主。一方以宁平王等旁支为代表,对皇上慷慨陈词大颂凌平长公主贤德。双方你来我往,一个晌午挣得面红耳赤。

眼看吉时已至,司礼官擦擦额间不断流下的汗珠看那座上的帝后二人。

“凌平皇姐与朕一母同胞,享公主之尊,尊贵远在聘婷皇姐之上,皇后若无异议,就为凌平赐令吧!”原业一脸势在必得的神情。

玉皓洁冷淡低头扶了扶额间的掐丝缠花金凤步摇,她端方静坐如霜雪轻漠,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金丝滚边绣着牡丹花纹,紫金八宝攒丝凤冠高耸乌髻,高贵无方,美奂绝伦。

原业因这不经意露出的翩然姿容心神一荡,若非对玉家的恨意,他自问也难抵这般美色。

“哦?皇上日理万机莫不是忘了祖宗家法,在原氏只有嫡庶尊卑,而无封位高低,皇姐与嫂嫂同为原氏宗女,不论是郡主或是公主,地位等同,资格等同!”

原业嘴角笑容变冷,“那又如何?朕有天子之尊,朕的亲姐当该临于宗室女眷首尊,皇姐持令难道不应该吗?”他转向一贯沉稳万方笑意淡淡的聘婷郡主,沉声道:“聘婷皇姐,你可有异议?”

娉婷郡主恬淡抬眸,玉唇含笑,无视原业眼中的威胁微微颔首道:“祖宗家法,聘婷不敢置喙,今叔伯兄弟俱在,更无聘婷话语之权,且听皇上与叔伯定夺!”

玉天走进大殿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冷冷施礼后在聘婷郡主身旁落座,洁净玉掌于桌案下紧握妻子柔胰,抬目正对原业的目光饱含锋芒,“舞潆,属于你的东西我必为你拿回!”

聘婷郡主对她婉转低笑:“不过一块牌子,有什么打紧?惹怒了他又要说你弄权罔上,我若想要,什么样的金牌子你不能打了给我?”话毕她的眼中浮上黯淡,宗室败落,那牌子在谁手上有何意义?争的不过是各自颜面罢了。

“就你会说话!”被妻子末了一句恭维,玉天笑逐颜开,手掌一移暗暗搂住了她的柳腰,惹来聘婷郡主一个嗔视。

知道玉天是为护妻而来,原业也丝毫不惧,既然玉策选择了辅佐他,就必须承认他至高无上的正室血统,这时候若玉天为妻子开口,就不只是在落他的面子,还是在打自己父亲的脸面。玉家想保住从龙重臣这个名号,在此事上就只能向他妥协!

看准了原业打的主意,玉天不屑一笑没有说话,这点破事父亲才不会放在心上,原业给的脸面很值钱吗?诏令传承虽是原氏宗室大事,但这些贵女到底不同于功勋定国的韶烈公主,她们一不当权,二不理政,这一块令除了能象征下在同族姐妹中的优越地位和突出荣耀,对军国大事根本就起不到任何妨碍。

说白了就好比他得了一块稀世夜明珠,恰巧两个同胞妹妹都喜欢,是考虑该给玉皓洁还是玉子衿的问题。怕二人都不高兴那就索性都不给,扔给九弟随意糟践了,也好弄得姐妹埋怨他强!

原氏这些个腐朽的破规矩是在短时间内维持了宗族稳定国祚传承,可长期来看却使得兄弟离心、嫡庶结仇,一个破牌子都能引得同族相争,姐妹嫌隙,也难怪外兵未到,他们自己人就已经争得宗室离散,家国不保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开口为妻子争取......玉天拈杯饮酒一笑,无人见处他冲自己的下首席位挑了挑眉毛,女人家的玩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开口去争,像宁平王那几个腐朽的老东西那般争的面红耳赤......太没风度。

你做没风度,我做就显得很潇洒吗?——玉子衿嗤之以鼻,没好气地将剥好的山竹冲身旁张嘴的玉泽一递,喂到了他鼻孔里。

聘婷郡主但凭吩咐,玉天不置可否,原业不禁冲脸色清冷的玉皓洁得意一笑,转向一直安静饮酒的原倚风睥睨笑道:“既然如此,若清河皇弟没有意见,皇后便赐令吧!”

清河王年前回了封地,现下并不在上京,只要原倚风无意见,他当可为所欲为。

原倚风身着雪色云锦底绣赑屃的世子正装于阶下端坐,银丝线滚边在他的袖口袍角勾勒出如风而动的高雅竹纹,雪玉冠下的安静容颜一直含笑淡淡,听得原业发话,他不紧不慢饮尽杯中酒,起身谦谦揖礼,“臣弟没有异议,只请皇兄依祖宗家法!”

“好!”原业笑逐颜开拂袖起身,痛快道:“朕当依之,那就行赐令之礼吧!凌平上前听旨!”

“是!”一直踌躇等待的凌平长公主喜上心头,给驸马一个欢快眼神后摆出端庄姿仪起身,她双目生辉地看着玉皓洁身旁放置的七凤金令,很快,她就会是原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慢!”

一道女声打断将行的仪式,有人着秋香色流仙如意长裙从容起身,乌发挽成飞鸿髻,钗胜耀目,流苏摇曳,一双明眸亮得如玉轮清辉,更让那倾城姿容夺目几分,在众人注视下款步而出。

第二十二章 深宫暗诡谲(二)

原业有些不耐烦,心恨这玉家女儿没个省油的灯,只能拿住脾气温言道:“灵机有何事要说,不妨等仪式完成。”

玉子衿轻轻一笑,“吾皇容禀,臣女只是想提醒陛下,方才清河世子所言,是让您依祖宗家法行事,您既道‘好’,方应君无戏言,如何瞬而改之呢?”

原业一头雾水,看了看一脸不以为然看他的原倚风,仿佛他真的在食言而肥一般,有些怒道:“朕要赐令皇姐,也是依照祖宗家法,何时瞬而改之了?”

玉子衿面露惶恐,似是小心翼翼般道:“皇上确定自己是在依照原氏祖宗家法吗?”赶在原业发怒之前,她轻轻上前一步提醒:“臣女敢问宗谱玉牒之上皇上与凌平长公主之母为谁?”

“朕与凌平皇姐之母当然是......”原业突然咬紧牙关收住了到嘴边的话,他与皇姐一母同胞,生母同为先父侧室许夫人,当初先武阳王正妃无子,将身为长子的他过继膝下,宗谱玉牒之上他的母亲自是先武阳王正妃,而皇姐和其他同胞弟妹......俱是许夫人!

除他外,都是妾生!

纵有他龙登九五,难改先人所撰谱牒!

玉子衿适时不再多言,行礼后退回自己的座位。

玉天给她一个赞赏的目光,冲玉皓洁使了使眼色。

而那厢,只差临门一脚却受此折辱,凌平长公主愤恨之下,拂袖而去。

“请聘婷郡主上前,宣布仪式开始吧!”玉皓洁不管发愣的原业,眼角微抬提醒司礼官。

司礼官恭敬称是,其实却已经满头大汗,他只因凌平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当有嫡长之尊,却全忘了当初先武阳王过庶为嫡之事,此等大事出了这般纰漏,若皇后刚刚当堂发作,他此刻早已小命不保了!

典礼全程原业一直都阴沉着脸,玉天却笑得无比开心,扶着聘婷郡主一道与原氏宗亲敬酒言欢,使得依附原业的宁平王和彭城王几人胸中更加郁结,无人见处他们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阴鸷眼角扫向凤座之上的那清冷女子。

玉泽年纪小坐不住,宴会一半就闹着跑了出去,虽然派奶妈和侍女跟着,但在这人世最险恶之地,玉子衿到底放不下心,趁无人注意也偷偷溜了出去。

天下至尊所居,御花园的花草俱取之南洛花城,花城是灵太后掌权时穷奢极欲所辟,奇花异草随便一株便世间难寻,万朵珍奇装点让御花园明媚鲜妍之美世间难寻其二,相比之下,素以美名传送上京的清河王府的国香园也只胜在“雅致”二字。

过了御花园,西侧便是皇后寝宫——凤藻宫。

玉皓洁在宴会进行一半便托词不胜酒力回宫去了,玉子衿想着九弟许是去了姐姐那里,便带着纤儿与连翘顺着御花园通往凤藻宫的路径一路寻来。

越过松石假山是一溪桥,玉子衿正要加快脚步,忽见假山一角一个头戴小金冠的肉球半伏在地钻进了假山旁的藤萝花架,她挥手让两个侍女先行过桥候着,自顾向那个肉球走去。

“干什么呢你?”

屁股上忽然挨了一爪子,玉泽顶着满头乱草一把窜起用自己的小肉手捂住了玉子衿的嘴巴,他的眼睛闪亮飘忽,竖起食指嘘了嘘,往花架后面指了指。

假山檐下,石栏隔水,有两个人俱是身形伟岸,蟒袍华服,正聚头在阴暗一角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身形错开,露出一个醉酒不醒倚靠在假山石上的俊秀男子。

隔着幽幽夜色,玉子衿认出那二人正是宁平王与彭城王,而那不省人事的却是原璧桓。

这两人一向与美人哥哥不对付,怎么会和喝醉的美人哥哥在一起?

“他们要害大姐!”玉泽趴在她耳边小声道。

闻言,玉子衿脸色大变,待宁平王和彭城王架起不省人事的原璧桓绕过花架离开,她领着玉泽走出远远尾随,正见那二人带着原璧桓绕过青石小路沿凤藻宫东侧宫墙往北面一所宫殿而去。

玉子衿记得那方位是一所废弃多年的宫殿,与凤藻宫仅有一墙之隔。

......还有暗门相通!

想到这里,她彻底明白了这二人居心!

姐姐宴半离去,美人哥哥不省人事被拖入废宫,若宁平王二人有心陷害,必会以美人哥哥之名诱姐姐前来。

到时候君与臣,叔与嫂......若被抓个现行,不止玉家颜面扫地遭人耻笑,姐姐和美人哥哥也势必难逃一死祸连满门!

至于原业,玉子衿扫视四周,她刚还奇怪这偌大的御花园本该重兵把守,怎么入了夜却不见几支巡查队伍,想是她这位好姐夫的手笔了。

这般暗算结发妻子和自己的族弟,他倒是不拘小节!

现在算算时辰,姐姐怕是早已中计去往废宫,去通知大哥已然来不及。

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玉子衿只能孤注一掷带着玉泽直接去凤藻宫与废宫间的暗门等候玉皓洁,但愿还来得及!

“你姐弟二人这是去哪儿?”清明的声音响起,湖边清凉石亭走出雪色一人。

原倚风还未步出几步,清溪石桥上有人闻声而动,已经快步赶来。

见到原倚风,玉子衿转悲为喜,独孤戬的出现更让她感叹玉家运道不绝。

“郡主和九公子怎会在此?”独孤戬快步而至,看到玉子衿和玉泽微微疑惑,他奉玉王和父亲之命掌控宫中禁卫,今夜本不是他当值,可是想到不日就要调任北镜镇守边关,能守候在那个清冷女子身边的时日不多了,他一时烦躁,只能提剑入了宫,来到御花园却发现巡逻禁军不知何时被人调离,一时起疑便四处查看起来。

时间紧迫,玉子衿顾不上慢慢细说,只短短几言将事情经过道出,原倚风本就心思洞明,独孤戬亦才思敏捷,不难便将宁平王等人居心看透。

心挂玉皓洁安危,独孤戬疾步便要直闯废宫,幸好玉子衿将他一把拉住才不致打草惊蛇。

“独孤大哥,你莫着急,他们既有心陷害,我们也不需要手下留情,你切听我一言,再动作不迟!”从小一起长大,独孤戬对姐姐的心思玉子衿比谁都看得明白,她深思一番对两人附耳低语。

话毕,独孤戬重重点头,俯身抱起玉泽往废宫后方而去。

“你且万事小心!”原倚风对玉子衿微微点头,也转身尾随而去。

晓月缺残,明星几点,有人着宝罗暗纹牡丹披风,兜帽罩手,暗夜里紧握手中红笺,越过重殿错阁,碎步而来。

方一打开宫殿后院角门,玉皓洁被那气喘吁吁扑到眼前的人吓得脚步一顿,她拿过贴身侍女清瑶手中的宫灯挑灯细看,惊道:“二妹?”

玉子衿喘着粗气笑看玉皓洁,“还好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得及?”

大殿上歌舞升平,宁平王与彭城王外出透气归来,对着原业举杯轻笑,原业淡淡沉下目光,嘴角勾起一丝阴邪。

玉天看看座下空着的席位皱了皱眉,“舞潆,你可看到二妹和九弟去何处了?”

娉婷郡主皱眉道:“刚九弟闹着去御花园玩,二妹去寻他了,怎的还没回来?”她往斜对面看去,“咦?怎么倚风和璧桓也不见了?”

玉天扫视宁平王和彭城王几眼,顿时有点不好的预感,正要命亲信去寻人,已经有人哭喊着闯进大殿打断了他。

“琬花,你这是怎么了?”原业放下酒杯,有些不悦地看着闯进大殿的女子,眼中却没有丝毫不悦。

琬花郡主泣涕跪地,似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得瑟瑟发抖,难以启齿道:“皇兄,宗室不幸啊!”

“什么宗室不幸,你细细说来!”原业的话是对琬花郡主说的,眼睛却看向玉天。

“臣妹,臣妹刚刚......”琬花郡主瞅一眼原业,又瞅一眼玉天,恐惧般立刻低下了头道:“臣妹刚刚在御花园乘凉,无意偶然撞见......撞见皇后娘娘与临川王兄在废宫私会!”

“什么?”满殿哗然中玉天当先站了起来,直指琬花郡主怒道:“谁给你的胆子污蔑当朝皇后?”

“你满口胡言休得造谣!”江安王也拍案怒气,原璧桓自幼父兄早亡,是江安王这个堂叔父视如亲子一手带大,侄儿被这般污蔑,还是同脉宗族,他焉能不气?

琬花郡主吓得浑身一震,仍是不死心道:“世子和皇叔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皇兄,臣妹绝无虚言啊!”

玉天袖手一甩,正要下阶前去,原业已经先他一步向殿外走去,“是吗?朕倒要亲自去看看皇后是否清白!”

废旧后宫,主殿有宫灯明丽,隐隐可见一道丽影映在轩窗,那女子身型秀丽,头梳彩髻,正低眸静坐姿态曼妙,这时又多了一道影子缓缓从床上坐起。那人似静靠床沿,一手轻轻扯起了女子秀发,两厢而对,一半躺,一俯身,下一个似乎就要两厢缱绻,共赴巫山阴雨。

看到这一幕,一行众人发出不尽唏嘘,玉天眼中划过瞬息万变的情绪,尤其在看到殿门前守候的清瑶时,脸色更加难看。

原业讥诮冷笑,很满意地看着玉天的变化,他转而变色一把推开有些被吓到的清瑶,一脚踹开了主殿殿门。

“玉皓洁,你给朕滚出来!”

最后一个音似乎卡在了嗓子眼儿,原业在一只脚跨进殿门时瞬间呆滞不动,玉天感到异样,加快几步走上前来,当看到殿内景象时,他失声冷笑斜睨了原业一眼,把阴沉目光放在了琬花郡主身上。

第二十三章 深宫暗诡谲(三)

琬花郡主正得意洋洋,冷不防这一眼冷箭,当看清殿内景象时,她一脸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看到......”

“够了!”原业出声打断,示意她闭嘴。

而殿内,玉泽正砸巴着小嘴半靠在床上睡得香甜,玉子衿就着宫灯正坐在窗前为他整理锦被,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玉泽的一只小手紧紧拉住了姐姐垂在被子上的一缕秀发,似怕吵醒他般,玉子衿一直配合着他的动作半低乌首,没有将那一缕头发解救出来。

明灯耀佳人,罗丝裹玉童,这一番温暖景象让所有人呆呆僵住了脚步,宁平王与彭城王二人似见了鬼般瞪大双眼。

看到殿门前的一干人等,玉子衿心底冷笑,平淡道:“皇上与大哥怎会来此?吾皇恕罪,请恕灵机被九弟扯住了头发,不便行礼之过。”

原业脸上的僵硬转为僵笑,“无碍无碍,你姐弟二人怎会在此?”

清瑶赶紧进殿伏拜请罪,“请皇上、世子恕罪,都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奉皇后之命陪郡主、公子遛食儿,却没安排全人手,以致九公子困倦奴婢与郡主抱他不动,未能及时带回宫中歇息,只能在这废宫中安置了。”

“废物,就算人手没带够,满宫禁卫还不够你招呼吗?这废宫眼看着就不干净,九公子身娇肉贵岂能睡在这里?”玉天在原业之前出声苛责。

清瑶一脸委屈,“奴婢冤枉啊,实在是今晚不知怎么了,御花园中竟连一个巡逻禁卫也无,奴婢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方还想赶着从角门抄近路回凤藻宫叫人,谁知皇上和世子还有王爷们就到了。”

“你说什么?一个巡逻禁卫也无?”

玉天眼看就要发难,原业忙扯开话题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还是先让人把九公子带回去,免得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上,大哥,你们怎么在此?”一行仪仗步入废宫,四个掌灯宫女开路让出行道,玉皓洁长袍曳地款款而来,看到眼前场景她愣了愣,“二妹和九弟迟迟不归,可是惹了什么祸事,竟将皇上和皇叔们都惊动了?”

“无事无事,只是一场误会,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原业难得对玉皓洁笑得客气。

玉天依然色冷,轻飘飘的目光扫过琬花郡主,“诬陷一国之母与当朝郡王,皇上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皇兄,臣妹知错了,是臣妹眼花,皇兄救我。”琬花郡主急忙拉住了原业的双手,死死攀着不放。

玉皓洁眼中泛起一丝恶心,移开了目光。

玉子衿心不在焉拍着玉泽,肃然垂下了眼角。

年前,她曾有一次奉诏入宫随姐姐前往西山寺祈福,乘车辇出宫至清露台时闻竹管笙箫不绝于耳,伴着男女嬉闹声传来,能在这宫中公然饮乐的男子除了原业还会有谁?而那个高台起舞的艳丽身影就是眼前这位琬花郡主。

每每想起玉皓洁冷漠无波的面容,玉子衿只觉心疼,深宫寂寞,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愁苦冷夜?

即便无爱,原业也是姐姐的丈夫,她曾经期许原业能予姐姐三分疼爱,可他数月甚至终年不踏入凤藻宫一步,行事昏庸无能也就罢了,还终日与风月出身的宫嫔媵姬厮混,现今又与堂妹纠葛出这么一段不伦私情,真是让人恶心至极。姐姐心中仅有的结发恩情怕是也被他所给的不堪消磨殆尽了吧?

那些腌臜事玉天也有所耳闻,不然不会这般针对一个女子,他自问风流,可跟原业的下流相比实实地落了下乘。

今日琬花郡主的无心之举透露出的二人之关系微妙,更让玉天心中生起火来,他与玉皓洁虽是家中最长者,但比起其他弟妹,玉天一直都多疼玉皓洁几分,不管妹妹与原业有无夫妻感情,现在琬花落到他的手上,他都要替她出这口恶气。

“臣若是没有记错,郡主早已及笄,想是该许人家了吧?昨日父亲来信,宛韶王王后薨逝,膝下无子,臣有意做媒促此良缘,使郡主与宛韶王结百年之好,促两国太平邦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宛韶,原朝西南边陲小国,人困物乏,地多山林,气候湿热,长生雾障。

而现今的宛韶王垂垂暮年,已近七十高龄。

不只琬花郡主和原业,所有人听到玉天此言,均容色变幻,几个尚在妙龄未曾婚配的原氏郡主纷纷恶寒地站远了些,暗自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去招惹玉家人。

“唔......”床上的孩童似乎被吵到了,有些倦乏得翻了个身子用小肉手揉揉眼睛,看到眼前那站了一地的人,玉泽似乎是嫌原业脸色不够臭,道:“皇上怎么也来了?是特地来看小臣睡觉的吗?可是小臣现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想要尿尿,您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

原业目中如火射向室内,哪知玉泽并不俱他,甚至于玉家兄妹几人也未管教弟弟无礼,玉天还道:“这脏地方哪是你方便的?大哥带你回家去。”

不看原业和琬花郡主作何反应,玉天径自入殿抱起了玉泽向外走去,“明日臣就替皇上致函宛韶,待一切就绪便送郡主与宛韶王共结百年之好!”

那语气轻缓,却有千斤重,不容一丝反驳,待他走远,琬花郡主溘然瘫倒在地。

而一堵宫墙之外,夜深人静,莲湖凉彻如许,原倚风与独孤戬立在宫墙一角静静听着期间动静渐渐散去,目光一直未离湖中赤裸上身精壮胸膛的俊美男子,他的发丝尽湿,贴在额角,面上的嫣红正慢慢散去,波动水光映衬他线条完美的容颜,是那般痛苦与压抑。

“世子,这样行吗?那药......这般能解?”独孤戬犹豫开口,一想到那帮混蛋竟把这腌臜手段用在玉皓洁身上,就恨不得冲出去把人劈成两半!

原倚风点点头,“很快就差不多了,虽然痛苦些,还不至于伤到心脉,这点耐力二哥他还是有的,放心吧!”

一番算计落了空,原业与宁平王等人直至回到大殿脸色都没有和缓过来,玉天早已带着玉子衿和娉婷郡主出了宫去,看着那空落的席位,原业一把金杯怒掷,怒火还未发出,就见那本该出现在废宫的人却持剑信步进了大殿。

原倚风与原璧桓俱是相貌非凡,气宇轩昂的天家皇孙,并肩而立进入大殿,莫说相貌,就连气质也让这里的光芒更加耀眼了几分。

除却嫡脉之血的尊贵身份,可能这过人仪容也不得不说是这二人遭同宗嫉恨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原氏庶出旁支不乏俊男美女,如原业、琬花郡主等人样貌就很是极佳,可每每和这二人比起来,很显然他们才更让人奉为令人心服口服的龙子凤孙。

不过现在没有人分心去想这个,看到原璧桓手中所持的那把剑时,不止宁平王和彭城王等几个始作俑者,就连原业这个九五之尊也不由胆寒,他心虚地指着原璧桓质问:“璧桓,你这是干什么,今日行鸣凤之礼的大好日子,你起可如此没有规矩持剑上殿?”

原璧桓嘴角一邪,露出倾世浅笑,幽暗的瞳仁直视御座,“皇兄误会了,璧桓只是刚刚多用了些‘好酒’,一时兴起想着宗主骨肉们也许久没聚在一起了,特来此为大家舞剑助兴,以续同宗之情!”

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语落剑出已如流云之势倜傥而起,那借着酒兴的矫健身影更带了几分洒脱之意,亮剑青锋飒飒回响在大殿,行举用招之快令人目所难捕。

满殿原氏宗亲,除了原倚风自然随性饮酒,心怡观赏,江安王等几人无波淡定以外,无不人人自危,心中不安,尤其原业、宁平王与彭城王等,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们感觉得到,原璧桓的剑锋所指是有多想在他们身上扎出一身窟窿来。

深夜,宁襄王府。

一掌险些劈裂桌案,玉天知道经过后雷霆震怒。

玉子衿揉揉疲惫的额头,“咱们是不是把原业逼得太紧了,他竟会这般狗急跳墙。”

“哼,我就是要让他狗急跳墙!”玉天轻漫不经心饮一口茶,眼中怒气一直未散,“城外百里山谷尚有当年侯军尸骨未寒,他就那么快地没了记性,妄图勾结川西,私自联络宇文铮,图谋大业,做他的白日梦!这次我和父亲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玉子衿听得出神,很久后问道:“一网打尽?如何一网打尽?”

玉天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没有注意到玉子衿眼底那分沉下的光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没准还要灵机郡主用你灵活的脑袋相助大哥呢!”

第二十四章 与君再相逢(一)

晦涩的天阴沉欲雨,弯月钻云,明星几点并未将这个夜点缀出几分明亮,危楼百尺、锦旗招摇的皇城在这个夜中更显静谧庄严。

纯金盘龙的玺印按下朱红的“顺天承运”四个字,屋宇华盖灯火通上的殿中,原业收好玉玺,将一卷织锦云纹的圣旨交给了窗前疏漠深沉的男子。

深入虎穴来到上京,子夜只身独闯皇城,单凭这份魄力,原业便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宇文铮扫量了一眼圣旨上的内容,屈下一膝拱手道:“臣宇文铮定不负皇上所望。”

“宇文将军免礼。”原业扶起宇文铮,“宇文将军少年英雄,雄略冠时,英姿不世,能得宇文将军相助,朕相信他日,朕一定能与将军君臣同力,共除国贼,匡扶我原氏天下。”

国不成国,君又岂能成君?当年即位他没得选,可身为原氏子孙即便他再胸无大志也不能这般长久受人挟制。此事若成,原氏和他还有东山再起之望。若不成,宁为兰摧玉折,不做瓦砾长存!

雁过长空,只有一翅黑影,在渺茫漆黑的深夜更加看不真切,守城的侍卫揉揉惺忪的双眼,心虚的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发现他打盹后继续警戒的站立着。

被当做大雁的人一路飞檐走壁,一柱香的时辰已经到了一处巷陌。

“现在上京除了皇宫外全城都戒严了,应该是玉策知道了你来上京的消息,因为上次的失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我们想离开......难了。”霍衍庭刻意压低着声音。

“玉策命人全城戒严是想瓮中捉鳖,却独独没有加强皇宫的守卫,这样做不过是想在抓到我的同时拿到我与原业结盟的证据,再趁机以蛊惑圣上的罪名光明正大的将我除掉,掌控川西。现在玉策必定在赶来上京的路上,显阳到上京最快也要两天一夜,明天傍晚前我们一定要离开上京。”

“那我们该从何处脱身?”

“西门,我们走西门!”

霍衍庭一愣,宇文铮道:“西门掌控在江安王手中,他与玉策素来不和,原业多年打压嫡脉,他当然也不将其放在眼中,可为了防止我被人擒获揪出衣带诏祸连原氏,他必会以让我交出衣带诏为条件,放我们离开,以防当年上京围困之事重演!”

“你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一纸诏书,这样一来岂不白忙?”霍衍庭的声音带起笑意。

宇文铮垂下目光,“谁跟你说我来是为了这个?”

午后日头正毒,褐色布衣、头戴斗篷的男子隐逸城墙一角,片刻后掉头快步而去。左转右拐走进一户人家冲座上二人拱手,“将军,公子,不好了,西门换防了,守卫变成了姜戈的人。”

宇文铮放下正在擦拭的剑,淡然道:“虎父无犬子,原来是我小觑了玉天,竟这么快就能想到把江安王换掉。”

霍衍庭叹了口气,道:“是啊,昨日他约江安王赛马,结果马就受惊使得江安王摔断了腿,今日早朝玉天上奏因江安王受伤有责而愿意代行西门守卫,原业无权,也只得准了。现在,我们该如何?”

宇文铮冷笑,一手抄起桌上的剑,“哗哗”几个剑花铮光白亮,宝剑雪锋映出窗外透进的几道日光,射在他深邃的星目,“船到前头自然直,静观其变。”

当玉策见到守卫得果真如铜墙铁壁般的上京城时,心里不禁对玉天的办事能力赞赏有加,可一连几天八门死守,所进出的人无不经过严加盘查,愣是连宇文铮的影子都没见到,玉策不得不怀疑是否宇文铮早已溜走。

全城戒备引得整个上京城的人人心惶惶,玉策忽然归来更是让满朝文武疑惑不解,市井渐渐也有了玉策意图逼宫的留言,长久戒严已是下策,无奈之下,玉策只得以国库失窃国宝为名,命玉天将城内所有外来可疑人员抓入了天壁大牢。

街道上不时传来士兵抓人的喧哗声,正在马车中小憩的玉子衿不悦的掀开车帘,这一连几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个男子被抓进了天壁大牢,不就是丢了个国宝嘛,父亲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搞得民不聊生,还特地从显阳跑回来。

玉子衿在心里小小的抱怨了一下,半倚回软垫上正要继续小睡,那夜大哥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回荡。即便是丢了国宝也绝不会惊动到父亲,这番大动干戈不像是在寻国宝,倒更像是在找人,公西越死了,侯南康死了,现今能让父亲如此紧张的人只有——宇文铮!

宇文铮来了上京?

一群士兵带着新抓捕到的嫌疑人自马车旁走过,风起,帘动。

玉子衿还未从最先开始的猜测中安定心神,满脸错愕又生生定在了脸上。

刚刚那群人中......那张脸,那个眼神,不会错,不会错......

飞快地跳下马车,玉子衿丢下随从仆婢一路向天壁大牢的方向跑去,当气喘吁吁停在天壁大牢门口时,她终于清楚地看倒了那个个身影,她认得他,真的是他!

天壁大牢,铁壁入天。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

暗室潮深,干草杂乱,一间间四方狭隘的牢房里有贩夫走卒,也有文人游客,到处弥漫着哀怨声,狱卒三番五次的呵斥都没能止住上百号人的哀嚎,平白无故抓这么多人进天壁大牢,本就是不合情理,狱卒无奈,只得任他们去叫了。

一间同样杂乱喧闹的牢房里,不同于其他人的怨声载道,两个英俊男子在一个角落里闭目打坐,静声调息,毫不在意此刻的牢狱之灾,其他人稀奇地瞧了二人片刻,便自动的与二人保持了距离,冲着牢外的狱卒喊冤。

“阿铮,天壁大牢虽然守卫森严,但你我二人若是想走也未必不可,我们何时脱身。”夜深了,见其他人叫累了都睡着了,霍衍挺慢慢靠近宇文铮道。

白日里那些士兵人多势众,他们不得妄动,只得被抓入了这里,现今夜深人静,若是离开也不是件难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玉策从头至尾只让玉寒来巡视了一遍,说明他还没想到我们会乖乖进天壁大牢,他现在八成还在掘地三尺寻找我们的踪迹,若你利用这些人制造混乱趁机逃走,只会打草惊蛇。我们按计划行事,等你安排好的替身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我们再伺机而动。”宇文铮警惕的看着牢外的狱卒低声道。

霍衍庭点头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他本来是不赞成来这一趟的,原业只是顶了个皇帝的虚名而已,实际作用却不大。直到后来有一日看到他眼中多年未曾见到的光芒时,他才渐渐明白,他来这一趟为的根本就不是原业。

玉皓洁刚刚卸下沉重凤冠,欲唤人更衣就寝时,突然眼前东珠挂帘随着一人疾步闯入紧紧晃动,她被吓了一跳,挥退几个神情紧张欲阻来人的女官,她莫名其妙看那满头大汗的人,“你怎么了?”

玉子衿喘着粗气,一颗心不停狂跳,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跳出,许久不能平复,良久她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颤抖着声音道:“姐姐,我那锅开水来了上京!”

子时三刻,正是天壁大牢换防之时,狭小的窗外不时传来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的摩擦声。

牢中沉寂,只有男子此起彼伏的呼声响起,宇文铮自怀中掏出一方青色锦缎默默端详,惯常淡漠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意,一缕月光洒进照亮了那方锦缎,许是因为经常抚摸的缘故,锦缎已经变得陈旧,但仍是清新的光华。

一阵“嘭嘭”声传来吵醒了整个牢狱中熟睡的人,一个黑衣人快步而来,利刃一挥砍掉了门上的锁链,各个牢房的人纷纷向外逃窜,独宇文铮与霍衍庭原地不动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

“我并无恶意,若想保命,快跟我走!”黑衣人冷冷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走!”宇文铮未多犹豫,与霍衍庭尾随黑衣人而去。

无数犯人自牢中破狱而出,给正换防交接的两队人马来了个措手不及,当守卫统领带着守卫忙于抓捕之时,一阵破天轰鸣般的雷击使得整个大地都晃了三晃,屹立有百年之久的天壁大牢几近倒塌。

轰鸣未止,隔壁又火光漫天,紧接着士兵来报隔壁的军器监着火,一支队伍忙抽离前去救火。

犯人四处逃窜,废墟残垣倾倒,火势渐渐蔓延,整个天壁大牢乱作一团。

一路飞出天壁大牢数里,黑衣人隐入一处树林不见了人影。

宇文铮与霍衍庭向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在丛林深处一处阔地,一辆装饰华贵的翠幄紫檀香车正停前方。

两人于数丈外止步,杨柳送风,白云出月,凉风徐夜下观摩着那辆香车,更观摩着新绿帷纱后静坐的模糊人影。

晚风吹拂,弥漫起浅淡馥郁,沁人心脾的舒爽,一只白皙玉手映着月夜清辉伸出挑起帷纱,接而从车中缓缓步出一个清丽少女,她淡青色清新如野的罗裙勾勒出无需增减的优美姿仪,松松的云髻下插着雪玉缠丝银步摇颤颤曳曳,一双妙目如秋水潆潆望着前方驻足的男子,林下之姿如风清婉。

看到那张脸,霍衍庭当场呆愣。

而宇文铮,幽邃星眸在漆黑夜中变得分外黑亮,他的瞳仁一刻未移地注视着那车上的少女,似万丈深海顷波涤荡,表面没有波澜,内里已掀起无声巨浪。

一别六年,首次碰面,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静静相望着,共落了一身清夜露水,浸湿彼此心田。

第二十五章 与君再相逢(二)

清晨夜未明,犹带夜色晦暗的街道行来一辆装饰低调规格不凡的马车。

天壁大牢被炸,整整一夜上京城中尽是追兵四处搜捕逃犯,见到这辆马车突然在夜色未明的清晨出现,一队追兵立即将其拦了下来。

“你们都瞎了吗?宁襄王府的马车也敢拦?”

被那声音有些尖锐的车夫一斥,一行士兵看清车上徽记后纷纷下跪请罪,“未知是郡主车辇,还望郡主恕罪。”

“快让开,别耽误我家郡主赶路。”

“出什么事了?”士兵们还没来得及移行让道,身后马蹄声传来还伴着一道慵懒男声。

岳泽洛半醒半醉用几乎是趴在坐骑上的姿势而至,当看到眼前那辆马车时,他抖擞着清醒了一下。

车内清凉女声传来:“泽洛,你这是没睡还是没醒?”

“为世子办事,自然是还没睡。”五官已经长开的清俊少年嬉笑着下马,性情还是那般散漫,他双手笼在袖中渐渐走近马车窗前,撇撇嘴低声道:“子衿姐姐,我好歹是为你大哥办事,当那么多人面,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车内少女的笑声更加愉悦,一只手伸出窗外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记爆栗,敲得岳泽洛嗷嗷叫,“我给的面子你敢要吗?”

闻得此言,岳泽洛眼皮一跳,儿时某郡主在他幼小心灵留下的惨痛回忆席卷而来。

玉子衿自小好动,不喜困在闺阁,时常假做玉寒缠着外出与上京公子哥儿厮混的玉天带她出行,也是因此结识了岳泽洛。

南侯乃玉策股肱,南侯夫人与明清徽亦私交甚好,岳泽洛当然也知道玉家二公子性情腼腆,不喜见人的事儿,见了活泼好动的玉子衿,心觉和所闻不一个样,顿时起了捉弄之心。

那时的岳泽洛被众星捧月地长大,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一个,调皮道行连玉家最是让人头疼的玉六公子玉亓的一半也无,哪里是因为从小收拾弟弟练就了一身腹黑魔肠的玉子衿的对手,每每都被“玉二公子”收拾得惨惨兮兮,追着满街喊打,打完了就被逼着赤裸上身游水清澜江,堂堂侯府公子的童年过得不可谓不惨兮。

纵使被拐卖风漓城后,岳泽洛自以为与“玉二公子”结下了患难情谊,调皮的玉子衿也没因此饶他几分。

直到岳泽洛不知道第几次蛟龙下水,清波池水飘来古朴画舫,他一个抬头就看到了自家高堂,老头子正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瞪他,而老头子身边的丰姿男子——玉王殿下却含笑给了他一个同情目光,明眸宠溺看向岸上心虚的调皮男孩。

当时岳泽洛虽人在水里一身狼狈,心痛自己又要被老头骂了,但也无比开心有人要和他一样遭殃了!

这样欺负欺辱欺凌股肱重臣的独苗子,玉二公子你就等着被自家老爹骂吧!啊哈哈!

结果下一刻他险些浸死在清澜江。

“寒儿,去叫你二姐上船。”

寒儿?

二姐?

岳泽洛盯着玉策身边忽然冒出的冷漠男孩,再看看岸上与他一般大的噘嘴男孩,他怎么忘了玉王家有对龙凤双生胎?眼睛一白直接沉水。

被那段丢面又可怕的青葱岁月恐惧到,岳泽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给玉子衿让路时他黑晶石般的眼珠围着车身一转,道:“这一大早的天才蒙蒙亮,郡主这是要去哪儿?怎的也不带些人手伺候?”

车内寂静,没有回话,玉子衿闭目似在养神。

而她右手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霍衍庭依然还有些难以置信,此刻更多了些哭笑不得,谁人能想到昔日风漓城被拐卖的那个小女孩竟会是如今名动天下的灵机郡主?而那个他亲手救下的小男孩如今竟在外对他们进行追捕呢?

命运之手,真是无常。

他看向了身边的宇文铮,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同他一样的神情,然而并没有,那人的一双星目仍如夜中那般,深沉而思量地定定看着那闭目的少女,让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岳泽洛等了半晌无人应,轻轻皱起了眉头,正要伸手去掀那窗纱,一只纤纤玉手已经在窗纱上撩开了一个缝,露出一张端庄浅笑的秀丽容颜。

“有臣在身边伺候,世子可还有什么不放心?”

那声音婉转如水鸣淙淙,却带有几分不怒而威与大气铿锵,岳泽洛见到那人赶忙送笑揖礼,“原来是卫尚宫,失礼失礼。”

卫碧敛目点头,说道:“皇后娘娘近日情绪欠佳,胸中时常郁结,郡主有心为娘娘前往城外西山寺祈福,恐侍从云随扰乱佛陀,佛祖怪罪用心不诚,故而简随出行。娘娘怕委屈郡主,特遣派本官与张公公随行侍奉,不想刚出门就遇到了世子。公务虽忙,亦当不得秉烛之劳,南侯与夫人膝下单薄,纵使为堂上二老,世子也应当注重身子才是。”

卫碧不愧出身大家,又入宫充当多年侍御女官,深得玉策赞赏信任方为玉皓洁所重用,一方漂亮话说得令人深信不疑,岳泽洛当然万分受用,再看那车夫,不是凤藻宫掌事张公公是谁,当即道:“原是如此,卫尚宫的劝诫泽洛记住了,既然郡主和尚宫有要事,那泽洛当不能耽误了,请请。”说着忙命人让出道来。

“多谢世子。”卫碧淡笑称谢吩咐张公公驾车前行,放下窗纱后,她从容淡定的面庞带起一丝忧虑,看了看那身份不明的两个出众男子,又看了看一直阖目的玉子衿,想起临行前皇后的吩咐,继而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

一炷香后,已至南宁门。

巍巍城防把守森严,守卫盘查着一个又一个进出的行人。

负责昨夜值宿的巡防军统领栾振紧皱眉头望着进出的行人,天壁大牢没有尽毁,军器监的火也救下来了,可一夜过去了,罪犯一直没有找到,在他当值期间上京竟出了这等事,叫他情何以堪?

“本将唐突,请问郡主何故清晨出京?”见宁襄王府的马车前来,栾振亲自上前。

张公公勒住马车,从袖中拿出凤藻宫金令,说明了缘由。

栾振对此没有丝毫怀疑,皇后与郡主是玉王之女,当然不会帮着皇上,只是他素来警觉,办事谨慎,没有十足的清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死角的。

沉吟后,栾振对着马车恭敬行礼道:“事急从权,此等时刻不可有一丝疏漏,末将没有怀疑郡主之意,只是无耻宵小多有手段,为确定郡主平安,未被胁迫,还请郡主打帘一见。”

似乎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儿,车内传来玉子衿的轻笑声,栾振正疑惑间,一把未出鞘的贵重银剑从车窗伸出,就在所有人以为是要扶他作揖的双手时,剑却架在了栾振的手臂上。那一刻似有千斤压顶,巨石在臂,栾振手臂一软就要垂下来,碍于面子,他一直苦苦撑着。想他臂力过人,虽非高手,也非庸弱,今日如何竟教一个女子信指挫败?

“栾将军现在还以为本宫会受人胁迫吗?”

就在栾振已经不支,险些双膝跪地时,那把银剑及时收回,保全了他在下属前的颜面。

紧皱着眉头提气调息,栾振赶忙单膝下跪道:“末将不敢,请郡主恕唐突之罪。”

官峡之战栾振立下战功,得玉策赏识得以调配京城,虽因当年上京围困之事灵机郡主就已经扬名天下,这段时间在京也早已多次听闻玉王对灵机郡主的爱重之心,甚至当年大将军李易将一身剑术亲传之事也有所耳闻,但他打从心里还真没将这个女娃娃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因其父之名而得锦上添花罢了。

尤其在见识到年纪轻轻就有一把治理京畿治安好手段的玉寒之后,栾振更是私下里觉得那十万大军有来无回俱是那个冷漠少年之功,灵机郡主也不过乘了兄弟顺水之风罢了。

今日,他算是彻底认识到他错了。

“栾江军一心忠于家父,何来罪过?”车内玉子衿声音又起,她似有些不悦问道:“这下,可放本宫出城了吗?”

“可!可!来人,放行!”栾振赶忙振臂一呼。

车内人心弦俱是一松,可是兵甲罗城,纵使过了五关斩了六将,又岂是那么好走的?

士兵还未让开行道,已经有人控红鬃马,执金蛇鞭,玉绶红缨,御风而来。

“见过世子!”

山呼中,玉子衿闭上眼睛不耐烦地呼了一口气,又接而睁开,卫碧只叹时运不济,而车中另外两人,似乎全不知危机临身,似等着好戏登场般看那个少女应对。

玉天听了栾振之言,莫名其妙看了马车一眼,“子衿,皇后前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难不成是前些日子被原业气得?

边寻思着,玉天已经准备抬步上车,就在一只长腿已经跨上车时,车厢中及时钻出一个钗胜摇曳的脑袋,珠饰迎面险些在玉天脸上扎出洞来,他一撤腿赶忙后退。

“臭丫头,你要谋杀亲兄啊?”玉天急吼,栾振等人见状纷纷憋笑低首。

玉子衿只装没看见,含糊编了个玉皓洁不舒服的原由说了。

第二十六章 两心忆故梦

玉天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亲妹妹,他只看了一眼尚早的天,道:“就算是去祈福,也不至于走这么早这么急啊?你难道还等着去上头香?”

玉子衿脸色一拉,玉天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听她没好气道:“你那些女人太吵了!”

林姬没了孩子,小半个多月了一直在闹,几乎夜夜哀嚎,这点玉天当然知道,他摸摸鼻子一阵心虚,难得心细地发现了妹妹眼角的淡淡乌青,故作温柔上前一拉她的秀发宠溺地岔开话题:“看你,虽说寻常人近不得你身,但以后出门侍卫还是多带些的好。大哥知道这些日子你想是被吵得也没睡好,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些上好的濛雪山血燕窝,改日子给你送些去,好好补补,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我们家的二郡主不是?”

玉子衿难得地没有对玉天那副惯常用来哄相好的温言款款感到恶寒,左手食指与拇指淡然一比划,直截了当道:“八斤!”

车外玉天脸还没僵,车内霍衍庭已经替他感到肉疼,濛雪山血燕窝乃世间极品,极其难得,一两可价值上百金,怎的这丫头要起来跟向牛拔毛似的?

宇文铮的眼中则笑意更浓。

牙齿打颤着闭眼深吸,玉天忍住掐她脖子的冲动,一字一句道:“你是打算拿来当饭吃吗?不怕补过头?”

“我可以送人啊,母亲、大姐、三妹、四妹和五妹,还有表姐、堂妹,哦对了,还有大嫂......”玉子衿开始掰着指头数,数完她弯腰正对上玉天的俊脸故作乖巧道:“怎么样?你给了我我再给大嫂,也算给你送了回礼了。你天天在外面瞎胡混,我这还算是替你做了人情呢?有没有很有心?总好过你拿去讨好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强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理由还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玉天闭眼表示认命,他转身上马扬鞭而去,懒得和她瞎缠磨,别家的姑娘心情不好会打骂下人作践杂役,这臭丫头净会磋磨兄弟。

“别忘了准备好,改天我回城就叫纤儿去取!”身后玉子衿很是愉悦叫道。

马车出了上京城一路狂奔,直至夜幕降临才停下脚来。

一处密林中,卫碧从包裹中拿出一件暗纹斗篷穿在自己身上,服侍玉子衿换上一件简单的绢纱青烟罗裙后,二人一同走出林外。因不明身份而不知该如何称呼宇文铮与霍衍庭,她顿了顿,从容一礼,道:“一路周折,还望二位公子费心照看郡主,卫碧感激不尽!”

“卫大人放心!”宇文铮淡淡点头,只回了短短几字。

卫碧颇有些疑虑地审视着这位一眼难知深浅的男子,她久处宫中阅人无数,能从低等女官走到今天这个地位也是历经风浪,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她还真是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根底来。若非有皇后吩咐,若非察觉出郡主与他之间微妙的气息,她是如何都不敢将玉王最疼宠的女儿一人丢下的。

罢了罢了,卫碧不再多思量,拜别了玉子衿戴好兜帽登车而去。

卫碧与张公公一走,疏旷山野就剩了三人,霍衍庭瞄瞄身旁一直安静的两个人,挠挠额角,打破安静道:“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宇文铮与玉子衿同时发问,又同时缄默。

潇潇洒洒一弹玉扇,霍衍庭道:“咱们三个人走,这俊男美女的太惹眼,等上京发觉派兵来追,未免容易成为目标,刚好我在颍城、凌郡还有些生意要谈,这次就顺道去走一遭,不和你们同行了。”

他这个人一向识趣!

“可万一追兵盯上你怎么办?”玉子衿焦急问道。

霍衍庭话说完已经举步而去,幽暗中他边往前走边举起执扇的手轻摇,“你父亲要抓的人是他不是我,你只需要负责他的安危就行了!”

玉子衿俏脸一热,细细的五指紧握手中剑,她看着霍衍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丛林野啸,只剩下了她和背后之人,感受到那起伏有律的男子呼吸,很久,她才踌躇回头。

静夜星残,山野溪照,寥寥的风吹在人面格外舒服,月华清凉如水,那人一双星眸却格外灼热,更比明月闪亮。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当日少年,她亦非懵懂幼女,一男一女在仅有溪流映月色的微亮山林中相对,两道目光,一个深沉似海,一个灵动天成,微妙而暧昧的气息很快就不可掩藏。

不知过了多久,矫健的臂膀缓缓抬起,宇文铮轻轻执起少女皓腕,修长有力的大掌渐渐包裹她秀丽如玉的五指,以自己多年磨砺茧痕遍布的掌心感受着那柔软指尖的细细薄茧,他似怜惜似心疼道:“因何执剑?”

玉子衿心中一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的手有些颤抖,听着水流翕动垂下了眼睛。

因何执剑?

因那年上京围困,那流血漂橹无辜丧命的十几万冤魂。

因身处飘摇险地,若不执剑自卫,有一日可能会沦为他人鱼肉。

因生于玉家,因父母恩德,因恩师教诲,她有责任执剑护卫。

......

还因为......她终于将视线上移,定定看着那双深沉得让她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眼睛。

还因为她每当看到剑,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剑走游龙救她于危难的热血将军,就会想起那日东柳城下在她怀中一身血色几无生气的惨烈少年......她想要执剑,是想要将来有一日能毫不逊色地与他并肩堪堪相配,是想要再有危难来临的时候她能替他击毙敌凶,是想要在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能够还有她站在身后让他敢于放心将后背交与......

然而这些,她从未敢于说出口,只能一个人在夜中静静遐思。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只不过是做梦罢了,他们两个人注定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又有谁能知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年少懵懂的她,早在那年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一颗心就已经开始乱了套,这一乱就是整个的雨季芳华。

两只手,一雄健,一婉柔,将一对璧人紧紧相连,如那时以少年心头之血紧紧粘合的大手与小手,那个少年与那个女孩的泣血相拥在此刻依旧言犹在耳。

望着那静默深沉的人,看着那难舍难分的手,她热泪滑落,忍不住轻唤一声:“阿铮......”

长臂一展将眼前的少女纳入怀中,宇文铮脸上有痛苦,有喜悦,有庆幸。良久,他嗅着怀中芬芳嘶哑着声音道:“悠儿,真的是你。”

谢天谢地,不枉他拿命一场豪赌,跋涉来这虎狼上京。

当年东柳城下一战,整整三天三夜,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用胸前那一支长矛的代价换回了刘迪的头颅,报得满门血仇。

他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

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他看到祖母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来到他的房中,那孩子的哭声甚是响亮,似乎也在为他们这个家族、为所有被流寇践杀的无辜百姓啼哭,祖母的神情严肃,凄哀中又添凄哀。

他的姐姐,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就那般去了......

他麻木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当亲族入土后,有一天才忽然想起那日东柳城下抱着他哭泣劝他隐忍复仇的小女孩。

那些话、那个人,一直都如梦一般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熊熊说:“战场荒凉,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跑到那里去?那是梦!”

可擒风却说:“若无胸前那些金疮药的及时救治,将军早已一命归西。”

他惨笑,知道自己没错,那个抱着他哭,给他上药,让他不要死记着娶她的女孩,就是他的悠儿。

因为她,让他活了下来,也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仇人。

可是她又去了哪儿呢?

他找了好久好久。

直到长和七年上京城中有一方青色锦缎送到他的手中,他才寻到了些许踪影。

确定了人在何方,但人他依然没找到。

夜深人静,他只能对着自己画下的青衣女孩静静发呆,想着她已快到及笄之年,会不会家中已经为她定下婚事,会不会早已忘了他要娶她的诺言,会不会......

几乎到他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加西多带着那幅上京国色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数年不见的她,果然出落成了一个倾城佳人。

当年见到玉策的时候,那熟悉的长相他不是没有怀疑,可是他私心里略过了这个猜测。却不料,上京围城,智破十万大军,那名动天下的灵机郡主真的就是他的悠儿......

可能当初轻易说出那句承诺的时候他是有些年少冲动语出轻狂,但东柳城下的那一次泣血相拥后他开始认真地用了心,见到那一副上京国色后更令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深深不能自拔......

细心地擦拭着宇文铮手臂上旧伤复发渗出的血迹,用随身的金疮药止了血,玉子衿仔细的包扎好确认不会松开才松开了手。

“你老看着我干嘛啊?我脸上又没有星星月亮。”玉子衿实在忍不住抬起了头,自打她给他包扎伤口开始,这人就一直盯着她看,虽说乐川和川西民风开放,可他这也太......无礼了。

第二十七章 红绳相结发

宇文铮轻笑,朗月清风下观摩着眼前人,眼眸轻柔,“你的眼睛确实很像星星,而且比星星亮多了。况且我记得某人和我早已私定终身,还以信物交托许诺婚事。你云英未嫁,我盛年未娶,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何看不得?”

玉子衿因那句“私定终身”语塞,白他一眼忽然疑惑道:“我何时给过你信物了?”当时匆匆一别,他九死一生,她连话都没有跟他来得及多说,又何来信物一说?只见宇文铮不紧不慢自怀中掏出了一把短剑,铸造金贵,赤金中镶数枚雪玉弯月,正是当年她报信时所用之剑。

玉子衿暗叫糊涂,她怎么忘了,宇文铮出身楚南乐川,乐川上至世家豪族,下至平民百姓,均是好武,历代名将侠客名人辈出,故而极重利器,于婚嫁一方更是不拘俗礼,不以刀剑为凶。男子若遇心爱女子,金箭雕羽,三枚便可求聘之;而女子若遇心爱男儿,表达爱意只需金质短匕一把,相求燕好。若这箭或短匕镶了玉石之类,则此心此意唯玉石之赤子高洁可表,便意为非卿不娶或非君不嫁之诺,更是强烈表明了欲结金玉良缘之浓重爱意。

当初她只一心要救他性命,事出紧急才着人送了这把短剑,不想却无心插柳。

抬眼对上那双泛着春华柔波的亮眸,只听他道:“我不知你这短剑给得是有心无心,可我却全是用了心的,我既接了你的剑,便是认定了你这个人。”

双颊宛若霞光熏染,玉子衿绞着衣袖,她知他是疏阔男儿,惯性爽朗直诚,她虽长于深闺,但幼承明清徽万方庭训,没有一般深闺小姐的矫饰造作,蛾眉低垂算是默认了。

含笑将玉子衿搂在怀中,宇文铮望月轻笑,“好了,不逗你了。”。

玉子衿抬头,望着那双眼睛,犹豫道:“你当真要与父亲为敌,再无化解的可能吗?”

宇文铮深吸一口气,起身遥望着遥遥的渔火,“不是我要与他为敌,而是他不放过我!”

“若我能说服父亲,你可愿与他冰释前嫌?”

“如何冰释前嫌?你是觉得你父亲会放心川西军雄霸一方,还是要我带着数十万大军屈居人下?”

十指紧攥袖角,玉子衿无言以对。是啊,自打他接管了川西,就已然是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立场本就是相对的。降与不降,他都会是父亲的心腹之患。

父亲数次追杀,显然早已灭了睦处之心。他若带军归属......呵,数十万大军那又怎么可能?自古以来,降军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被重用还是其次,尸骨无存倒有可能。单单为了川西军将士,他就没有退却的可能。

况且玉子衿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一般人,凭他的胸中经纬,必自有一番抱负。

“子衿,鸿鹄一再高举,方能睹天地方圆,现今乱世战乱四起,我有寥阔之志,不畴登天,惟愿靖平四海,你可懂?”宇文铮展臂侃侃而谈,英姿颀长的身影在夜空下仿若神祗,整个天下似乎都囊括在他修长的手中。

她早知他有这个志向,这也是他与父亲最像之处。那龙登九五的荣耀他们都唾手可得,可最吸引他们的不是那至尊之位,是征途天下的浴血历程,是在乱世搅弄风云的烈火之心。

眸如秋波,指如春笋,玉子衿起身将一只手放在那只大掌中,“我懂。白骨蔽野,青山旧时,总要有人来还这片山河本来的色彩,你有济时救世之志,断不能为私情所阻。”

“我就知道你懂,随我回川西可好?,那里虽然不及上京繁华,但泠山银湖,自有一番别致。”宇文铮冷漠的眼角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手指细细抚摸着玉子衿洁白细腻的额角,双目紧锁在她精致的五官,那般美胜过落英如雪,飞花似梦。

玉子衿默然,父母高堂俱在,她又如何能走?

“子衿?”

“我......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我知道这样和一个男子离去,你难免心有忌虑。你父亲精明深察,若让他发现了是你数次救我,你如何立身?”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人子女,我对父亲已做下叛逆之事,又岂能只身私逃,罔顾生养恩情?若他日父亲发现,是何惩戒我应下便是,这样一走了之,非人子所为!”玉子衿斩钉截铁道,今日救他虽是凭心,二弟却是她央求而来,她岂能一走了之,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后果抛与二弟一人。

宇文铮眼睑微沉,知她是放不下双亲与胞弟,便也不再强求,玉子衿反握住宇文铮的手掌缓缓宽慰:“你放心吧,父亲不会发现的,二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平白无故他怎么会想到我与你有瓜葛?”

如若她不跟他走,可能这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瓜葛。宇文铮暗暗心痛,随口转移了话题,挽着玉子衿席地而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渐渐睡去了,直至天明二人方才醒转上路。

此时玉策严锁上京,并派人将几队逃出上京的可疑人马悉数捕回,却无一人是他所寻,气急败坏摔碎了无数琉璃盏,不得不怀疑宇文铮可能还藏匿城中,立时又进行了一轮新的搜索。殊不知,志在必得的猎物此刻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沿颂西河一路南下,顺水顺风三日,玉子衿带着宇文铮经崇溪过连渡绕道数百里,又北折抵达泸关外,绕道而行这么大一个圈子,任谁也难以轻易捕捉到宇文铮的行踪。

青天初日下,古老庄严的关隘依稀可辨“泸关”二字,一眼西望,草木稀疏,虽是一地苍翠远接天际,尽头却是春风不渡的荒淡。

玉寒已经提前一天早到了泸关,树林一宿,次日清晨听得马蹄达达清脆入耳,在清晨静谧的树林格外清晰,一男一女同乘一骑而来,男子英姿伟岸,女子清灵娇小,正是宇文铮与玉子衿。

宇文铮翻身下马,未及玉寒上前便展臂将玉子衿抱于马下,玉寒眸光一冷,原地顿步。

打量着眼前不显山水的少年,宇文铮没有露出什么神色,只向玉寒拱手谢道:“此次多谢大都统,宇文铮感激不尽。”

玉寒冷立凝望着宇文铮,平静无波的眸光读不出任何情绪,侧头向一边:“不是我要救你!”言外之意便是“我不怎么想救你,不稀罕你谢”。

宇文铮淡然将手负于身后,似乎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贯的淡漠让人难以琢磨。玉子衿白了玉寒一眼,适时化解了尴尬:“我二弟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相处,并非故意不善,你莫要多心。”

宇文铮对玉子衿启唇浅笑不置一词,轻道一声“随我来”牵着玉子衿的手漫步而去。

树林深处,一处略显破旧的庙宇静立其中,推门而入,须发银白的老翁石像映入眼帘,左手持杖,右手持红绳一股,原来这是一座月老祠。祠中灰尘尽落,摆设却是条理,想是战乱难以为继,庙祝便都离去了。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玉子衿秒目流转在宇文铮身上,眼眶有了些许微热,这几日相处,由生疏迷离到相熟相许,她还未从美梦中醒转,泸关便到了。

宇文铮点点头,凝视玉子衿道:“我这几日思虑,我与玉王明面仍是共事原业,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即便他日不相容,现下我与你也并非不可能。你可介意我以向你父亲示好的名义......求娶你?”

倾国画卷一出,灵机郡主美名天下皆知,天资过人清冷高傲如川西大将军宇文铮亦慕其美名,示好玉王求娶之。

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玉子衿望着那双诚挚的眼眸,点头说了一声“好”,对于他的决定她似乎都无法拒绝,天下间哪个女子不想喜结佳偶,她当然也不例外想要一份单纯幸福的姻缘,可眼下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固然此举天下人皆会看作是政治联姻,视她为父亲继姐姐之后送出的又一牺牲品。不过她不在乎,至始至终,她只在乎眼前这个人而已。

宇文铮闻言剑眉舒展,双目凝光,璀璨旖旎的笑漾在英气蓬勃的俊脸,如初春冰融后涤荡起涟漪的柔波,一瞬冰雪阑珊,春意归苏。

“子衿,在我的家乡,娶亲并不拘泥于三媒六聘这些俗礼,男女心仪,赠过信物,红绳结缡,便为夫妻,事后族谱在册录其名。我知在中原,这样无媒无聘便做不得数,你并非为礼教束缚之人,今日可愿与我在此三拜于媒神,赤绳相系。他日得你父首肯,我再还你一场明媒正娶。”

玉子衿心漏了一拍,未料及他竟想得如此仔细,明媒正娶再风光也是做给世人看的,不过是向天下昭告玉王郡主嫁给了川西大将军,而今日无庚无帖,却是属于宇文铮与玉子衿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互重,此生不疑。

两道亮眼的身姿徐徐而三拜于月老祠下,绝世男儿神采烨然若天降神人,清婉少女顾盼神辉流泻不尽的珠玉华光。

金剑轻划,两捋青丝顺势而下。红绳结发,交结缠绊躺在二人各自的手心。

宇文铮反手轻覆玉子衿的掌心,十指相扣紧紧包含着两股红绳结发,薄俏的唇细细吻着那双含笑惑人的明眸低喃:“红绳结发,吾妻唯汝。碧落黄泉,定不相负。”

第二十八章 公子人如玉

泸关外,四野茫茫,树叶斑驳依稀透着盛夏灼热的光。话别的人,一个高立马上深情俯视,一个裙裾曳地眉眼微抬,相顾无言终化成一阵马蹄飒踏流逝在树林的尽头。

玉寒牵着马与玉子衿并肩而站,“宁襄王府的通关令牌在连渡通行必会被记录在册通知父亲审阅,擅自勾销通行记录,若被告发可是重罪,你打算如何报答飒表哥?”

“我......”玉子衿被玉寒从甜蜜的向往中强行拉回,小脸一呛憋得通红,真后悔小时候天天叫着他是大智若愚,这几年她被他的“大智”真心“大治”得服帖贴的。

捋捋秀发,冲着玉寒一拱鼻子,“谁说我让表哥去勾销通行记录了,通关令牌多了去了,谁规定我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哼!”玉子衿转身就走,这臭小子休想再诳她,飒表哥就是表哥,她对他只有兄妹情分,没有儿女情愫!

曼妙的身影越走越远,玉寒的眉头也越皱越深,一丝阴鸷出现在他脸上,是啊,不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他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

数日追踪封锁俱无所获,宇文铮就如凭空蒸发了般不见踪迹,看着玉策日渐一日阴沉的脸,玉天满心不甘,他收到的消息不会错,宇文铮肯定来了上京,天壁大牢被炸就是铁证,他岂能让他在自己手下逃脱?

“父亲,此次是孩儿办事不力,请父亲再给孩儿几天时间,一定将宇文铮抓捕到手!”

豪门怨多,尤见骨肉。玉策妻妾成群,子女众多,除却嫡妻明清徽及其子女,宠爱如夫人夏侯氏及其所生二子、董夫人及其所生二子亦甚,为保地位,玉天难免急功近利了些。幸好这些年他与玉寒颇得玉策青眼,六弟玉亓小小年纪校场得冠,玉皓洁入宫为后,玉子衿最得父心,明清徽重得玉策疼宠生下了小弟玉宇,所有风向几乎都顺着他们而生,正是他展现才能,让玉策百年之后把基业放心交予他手的时候。谁知宇文铮一事却是徒劳而返,使他的信誓旦旦全化作顽石砸了自己的脚。

对于玉天所请,玉策未予,着令玉天撤兵,八门放行,人已经不在上京城中,他也无需再徒劳。重兵把守之下都能逃之夭夭,这样的对手还真是更加激起了他几分兴致,这几番让宇文铮逃脱,或许是天命要让他将来与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这个难得的对手他倒是很有兴趣与之一争。

连日操劳,玉天离去后玉策便在睡榻上小憩下了,再醒转只闻得梨香扑鼻,对上正在卧榻旁捶腿服侍的爱女,玉策宠溺道:“听说你去了西山寺为你姐姐祈福,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子衿匆匆归来便来了,简单梳洗换了一身玉色漩涡纹纱绣裙,颈上的璎珞坠着生辰时玉策赐下的拇指大小的精致玉如意,简单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白玉压鬓簪,简洁家常,不失端庄。

盈盈一笑捧过桌上经营饱满的鸭梨,玉子衿道:“今早刚回的,进宫见了姐姐请安,她还特地让我带了崇溪供奉的鸭梨来与父亲,说父亲以往最爱这个味道了,多年在外,定是想念。”

玉策轻咬一口鸭梨,多年不食乡味,味道更胜以往甜美,“你姐姐有心了,这些年月父亲险些都忘了崇溪鸭梨是何风味,难得路途遥远这梨还能保持如此新鲜,真是有劳本王的国色郡主给为父带回来了。”

听到玉策打趣,玉子衿心知父亲势必已经知道“上京国色”一事,也不矫饰,见玉策还有疲惫便嘱托好好休息告退了,出了书房径直向府外而去。

原倚风随意盘坐在卧榻,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家居常服,墨发半梳成髻未带冠玉,仅腰间系着一枚坠着绿丝绦的玉璜,再无其他饰物。长睫如羽静静垂视在指尖的书页,俊如美玉的面颊上一贯超然物外,翩翩儒雅的气息斯室德馨。

玉子衿进门就看到这么一幅公子如玉的场景,长裙曳地款款而来。

见到来人,原倚风合下书本,笑道:“这大暑天的,你怎的来了?来人,快给郡主看座。”

侍从肖酌搬来一个圆凳安置在卧榻旁,玉子衿一敛裙裾便坐下了,双眸一扫原倚风双腿,道:“听闻你前些日子落马摔到了腿,特来瞧瞧,可好些了?”

“只是扭伤,并未伤着筋骨,是下边人误传而已,将养些时日便好了。”原倚风坦然道,三月春风般的浅笑涤荡人心,磊落气度光风霁月。

“无碍就好。”玉子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奉与他,令牌正面篆刻着“清河”二字,反面一个“风”字,正是原倚风的私令,“多谢相助,原物奉还。”

原倚风并未伸手去接,堪堪气质风华无双,此时染上了一丝莫名的黯然,面上依旧是风雅无匹的舒笑,“这令你留着吧,年少相交至今,你不必跟我客套。我自来来去无羁,游放之名皆知,你拿着它以后出门行事却也方便,可免去诸多麻烦。”

四目晶莹相对,玉子衿自知在他面前心事泄露无遗,那日莫名向他求取这令,他二话不说便给了......只怕是有意为之。上京一连封锁半月,这般心窍玲珑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即便他未猜出宇文铮之事,只怕天壁大牢一事也逃不过他的眼。

他们也算是一同长大,这些年在玉子衿的眼里,原倚风确然是个心如明镜的坦荡君子。有些事,看破却不道破;有些人,看透却不说透。他永远都知道保持恰如其分的尺度,既不自作聪明,亦不给人难堪。这样一个人,心底清明善解人意,才思敏捷智广涵三,更有一颗海纳百川的仁善心肠,得其为友,夫复何求?

一阵轻咳声响起,随之兰香如雾涣散入鼻,清雅芳香的气息自一方琉璃盏中飘出,回荡一室。

肖酌进门就看到二人凝视而对,自知来得不是时候,赶忙陪笑道:“郡主,这是前些时日府上厨子刚新作的兰沁羹,香气怡人不说,更是清热解暑,世子老早就说等您来了要给您尝尝呢!您老是不来世子就让我们天天备着,盼星星盼月亮今儿可算把您盼来了。”

玉子衿自顾失态,赶紧将令牌收在怀中,接过琉璃盏向原倚风低眉顺眼称谢。

“休得胡说,越发没规矩了!”原倚风一派云淡风轻被肖酌的一席话说红了耳根儿,幸得玉子衿没有看到,肖酌瘪瘪嘴站在一旁不语,见玉子衿拨动着调羹,原倚风清清嗓子道:“里面没放糖。”

拨调羹的手一顿,玉子衿轻“哦”了一声,她只是在走神,并未介怀这个。轻抿一口,入口香润,口齿生香,温凉的口感极佳。这类解暑羹汤,放了糖蜜更是甜美可口非常,这里面没有却丝毫不减其真味,很明显是照顾了她的口味。不论何时何事,他似乎永远都能做的无微不至完美无瑕。

“兰瓣浮动,增其色;汤底丝滑,出其香;烹制精心,美其味。果然色香味俱全,入口清香顺滑,着实舒爽。”玉子衿不由赞叹。

“前几日国香园各色品种的兰花开了不少,太医说兰根可治扭伤接骨,便去为我采了些研药。厨子用多余的兰瓣做了这羹汤,热水瀹过,花色新,汤味鲜美,府中上下很是受用。”

未待原倚风说完,肖酌接茬:“是啊是啊,世子说郡主爱兰喜梅慕茶蘼,下次还可以再让厨子......”肖酌说着说着闭了嘴,趁原倚风还未完全变脸赶忙找了个由头退下了。

气氛一时尴尬,原倚风轻咳两声岔开话题:“最近国香园此季花色开得甚艳,母妃有意请皇后娘娘前来赏花,只是前些时日母家舅父去了,此月忙于香祭法事,并不在府,父王又外出清游去了,只恐过了这个季节美景就要糟蹋了。他日你若进宫可问问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是否需要些花草去充点宫宇,若要亲赏,臣等躬身接侍。”

玉子衿隐隐品出话外之意,未出几日父亲就要回显阳了,下月初七是父亲寿诞,大哥、二弟和她势必要与父亲同回显阳备寿,这事要办得快了。

数日后,得到玉皓洁懿旨,玉子衿盛装进宫。越过重重宫门,屋宇错落,宫殿连绵,盛极一时的原氏皇朝如今也只有这座皇城的金碧辉煌还镌刻记录着它曾有过的无上荣光。这富丽堂皇甲天下的琼楼玉宇中,曾有美女如云如过江之鲫,曾有真龙九五捭阖天下,曾有智冠英杰驰骋朝堂,亦有数不尽的勾心斗角、波谲云诡和鲜血淋淋。而今,光芒四散,这座皇城不过是华丽外衣下的腐朽之身,任谁都能嗅出它身上散发出的古老腐烂气息,足下万千蝼蚁啮噬,只等一双有力的手将它推掷于地,片息倒塌。

只是不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是父亲,还是阿铮?抑或是,一个更有力的强者?

第二十九章 还君双明珠

葱指摸着腰间秀囊,玉皓洁清冷的面庞瑟瑟动容。

她心中一直有一幅山水画卷,是她十一岁那年上京城郊的早春。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鸣玉亭”并不负这个名字。

雅致的六角亭临水而建,一崖清脆耸立,一方瀑布飞溅,绿水游鱼潜动,薄天翔鸟飞鸣。

瑶池仙境般的景色很美,年少的她慕名而去。

方至,有人一曲琴音附流水,擅长此道的她倏然止步,她听出,那是本朝第一琴师九梦的传世之作《惊梦》,竟有人有此等造诣将此曲弹奏得至臻化境,莫不是九梦的高徒?

可九梦辞世前,就只有一位徒弟,那位“王中国色。”

莫不是?

起了好奇心的少女越桥而去。

山水至美,可对比起亭中的人,芳华失色。

那是个眉黛唇朱紫衣墨发的少年,只一眼,沦落了她的一生。

闭目收起回忆,玉皓洁道:“来人,备辇,摆驾清河王府!”

花雨缭乱,落地素洁。国香园清芳高雅,兰香如盖,百花青草气息透着丝丝清润,俱被兰香侵染,又反育着兰香,美妙气息引人痴醉。

风轻云净下,花卉净植中,亭中雅设四座,茶香流散。

玉子衿与原倚风均缄默不言,一个淡然煮茶,一个无味轻饮。

直至玉皓洁迈着紊乱的步伐走出那一片紫藤花架,才打破了沉静。玉子衿扶过她颤抖的身躯,只见美眸红肿,俏脸苍白,面颊犹有泪痕未干。

清风拂过,原壁桓紧接着自花架下走出,凤眼哀伤望着风华绝代的盛装佳人,神姿琼树较往清减不少,仙品玉容尽是颓废,只掌中紧握着一个绣囊。玉子衿认出那是玉皓洁之物,常年不离身,里面所放是原壁桓所赠定情之双明珠。

现在珠还了,可是决计了断了?情可断,情能绝吗?

“走吧!”玉皓洁不敢再看原壁桓的表情,借着玉子衿的力逃离般的向国香园外走去,十指紧攥,指甲陷入掌中直入血肉,钻心之痛化作决堤之泪,玉子衿如尝其肝肠寸断,也不觉随之泪下。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双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纵使那不是她的持戟良人,纵使他们相爱于未嫁之前,这辈子也绝计不可能了......

掌中明珠再加一份力道即要化作粉末,直至原倚风抚上原壁桓的肩膀,他才放轻了力道,双眸满是疼惜望着那个蹒跚而去的丽影。只因当年他迟了一步,他们便迟了一辈子,酿成如今这不堪的局面,他却还存着不该的奢望。

“得君此生眷念,已是三生之幸,何敢再谈误你一世守候,默默不得。缘生缘灭,缘深缘浅,终是无缘,毋须再两相痴缠,各不得安。”

若无前缘,何须痴缠?既然痴缠,此生无安!他的双明珠既然赠出,此生便只有一个主人,遑论有缘无缘之说!

寂寞宫廷落花深,玉子衿将玉皓洁送回寝宫后,碎步踩着那杨柳夹道的一地残红往宫外走,为了避免遇到原氏的那些糟心人,她特地绕路凤藻宫西北方向的仙林殿西甬道往广和门而去。

存雪阁?

刚过一个曲廊,她无意发现与这诡谲深宫不甚相符的一个角落里,正坐落着一所松木幽深白瓦灰墙的清幽小院,里面有三五个内侍正在洒扫,还有桃李绿果飘香传出,她常年出入宫闱,竟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如此寂静,如此清幽,里面的主人是谁?

正当玉子衿想走近几步去看看的时候,巡视至此的独孤戬一个健步闪到了她的跟前。

“郡主,莫要前行。”独孤戬微微抬手以防她继续前行。

玉子衿盯着那块牌匾,问:“这里面住的是何人?”

独孤戬讳莫如深,对她低声附耳,玉子衿恍然大悟,怔怔看着那牌匾点了点头,“难怪,是我险些鲁莽惹人清净了。”

她的目光又在那小院停顿了许久,转身与独孤戬一同顺着曲廊漫步向广和门,“听说独孤伯伯为独孤大哥你请示了父亲调任北境,可是不日就要动身了?”

独孤戬的笑容有些苦涩,“是啊,后日就要动身了,今天是来办理交接事宜的。”他稍微沉默,犹豫着问:“她......还好吗?”

想起一路泪流沉默回到寝宫的玉皓洁,玉子衿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见到此刻苦苦相思难得回顾的独孤戬,她更加不好受起来,“独孤大哥,其实......从小到大你的心意姐姐她都是知道的,她只是......”

“我明白,”独孤戬淡笑打断,“她只是不喜欢我,感情的事不能强求,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为她孑然一身,心甘情愿为她守候在幽幽深宫,心甘情愿为她远戍北境,在她需要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在让她感到困扰的时候也绝不痴缠。

玉子衿拍拍他的肩膀,她有一肚子安慰人的话,然而在饱受情伤的人面前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随意岔开了话题。

凉风送爽竹影动,晓月出云夜萌生。

霍衍庭深吸一口山野乡间的新鲜空气,信手将包裹丢在客房,执一壶传世佳酿出了客房。

这是一间开在山野花谷的林间小栈,老板性情旷达,经营有道,房屋驾于溪湖之上,皆是用竹木制成,白日典雅轻淡,夜中映月来风,很是惹人心目。每每前往颍城等地谈生意时,他只要途径此地总会来住上几日。

好风好夜,好酒好月,若是再来位佳人就更好了。

漫步至清溪花谷,霍衍庭举杯临风饮一口酒,不禁望着这月夜美景心中感叹。

上天好似听到了他内心呼唤,一阵水声波动,水底游波现出一条美人鱼伴着他那一声感叹及时地映入眼帘。

霍衍庭饮酒的动作瞬间僵硬,常年习武,莫说皓月当空眼前明亮得很,就算无星无月他也分辨得出那不是一条美人鱼,是一条......不,是一个美人。

他不是君子,但行君子之事。

意识到前路难行之后,霍衍庭很自觉地低下了眉眼,收住了脚步及时向来路返回。

“什么人?站住!”

一声厉呼,带着女子特有的惊惧与惶恐。

一阵水声,衣物婆娑是那人已经上了岸。

霍衍庭一直僵站着,若此时趁那女子还在忙着整理,他径自离去也未为不可,也能免去一桩麻烦,可偏偏这不是他霍大公子的行事风格,所以人家叫他站住他还就真的站住了。

霍大公子今晚可能真的是喝醉了,他自以为自己光风霁月,将事情道明原委后对方定会相信他的清白,明白他绝无偷窥之心,所以当他背立着自陈清白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种事似乎不是说得清道得明,人家就会信的。

然而,当那女子声色俱厉叫他回身之后,几乎是在看清他的脸的同一时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得到相信,霍衍庭很诧异。

但更让他诧异的,却是那溶溶月下,清浅溪落,似仙似幻的妙龄女子。

世间女子,美貌如玉子衿者,霍衍庭见过数百不在话下,可眼前这个女子美在容貌是其次,更美的却是那份风情。

不是风尘女子抑或半老徐娘的那种风情,是那种既魅惑又清纯,清纯中带着魅惑的风情。

明明是妙龄少女,却天与风流口眼含春,妩媚妖娆而不淫。

明明是抚媚妖娆,却雪肌素骨容颜清澈,纯净玉洁而不涩。

欧阳佩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霍衍庭,幸好她认得他,也幸好他未见过她,表面淡淡实则内心颤抖地系好衣带,她信手一甩胸前滴水的秀发,转身就要离去。

“姑娘!”

霍衍庭却叫住了他。

止住脚步,她淡笑回首,“公子还有何事吩咐?”

“姑娘恕罪,刚刚无意冒犯,在下......”他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哦?”欧阳佩月的镇静是与生俱来,此刻早已恢复如初的淡定从容,即便那人是最该让她紧张的,她依然笑道:“公子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小女子却也信了,难道这还不够?”

不等霍衍庭回话,她依旧笑着几步上前,只觉香风拂面,霍衍庭手中酒壶已无。

皓月当空盈风拂袖,那女子玉颈引天,倾液而下,风吹起了她的长发,抚在脸颊沾染了少许佳酿。

“好风好夜,好酒好月,公子可是想找人作陪?”她爽快的声音道。

霍衍庭更僵立了,只觉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不禁爽朗大笑,“既是相逢,便是有缘,姑娘可肯赏脸?”

“有何不可?”欧阳佩月执着酒壶在溪边找了个石头随意坐了,她若有似无的视线打在霍衍庭身上,如此凉风如此夜,如此美酒如此君,左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醉它一次又何妨?

霍衍庭从腰间取下剩下的一壶酒,也随意坐在临近处的一块石头上,两个人对月临溪各自斟酌,忽然都安静了下来,真的只陪对方喝起了酒来。

待酒尽壶空,两个人都已经脸色轻染枫红,那百年窖藏的佳酿纯度极高,竟没将二人灌倒,也是难得。

水何澹澹中,不知是谁又先开了口,夜才不至于过分静谧,天空中数记流星飞过,也使那夜空不安宁起来。

“姑娘家见了流星都会许愿,你怎么只静静地看着不动?”霍衍庭渐渐头有些重。

“许愿?”欧阳佩月秀眉一挑,“那不过是个传说,流星美丽易逝,美好的东西往往最容易寄托人们的美好愿望,以为它短暂的出现便是来承载世间万千生灵的锦绣图景,故而那般美丽夺目。以为捕捉到了短暂即逝的它,便等于抓住了属于自己的美丽,自我安慰罢了。有那时间倒不如瞪大眼睛好好瞧瞧这星汉变幻,抓进眼中的美丽才是精彩,况且......我没有心愿的。”

第三十章 月下美人香

最后一句有些黯然,霍衍庭来了兴趣,“世人皆有心愿,你怎会没有?想要的东西总该有的吧?”

“有风有月,有酒有友,我倒觉得已是足矣!”欧阳佩月若有所思,又道:“若说非得有个心愿,我想我是有的。”

“什么?”霍衍庭眼中聚起光泽,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个洒脱随性的女子。

只听她道:“深山老林,寻一块地,辟两亩田,盖三间屋,了度残生。”

他微思,“可要同伴?”

“一人足矣。”

“如此,何须三间房?一间足矣。”

“卧房,书房,厨房。”

他眼中欣赏之意更浓,这是个何时何地何种境况都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子,只是......

“竟连厅堂也无,你是不打算待客,要永绝红尘,不见凡俗了吗?”

欧阳佩月渐渐抬眸,美丽的眼角流荡出春风娇媚,霍衍庭很是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结果那女子张口却令他哭笑不得。

“干卿底事!”

明明前一刻还在展眉交心,下一刻却对你含笑变脸,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直到走回客栈霍衍庭都没想明白。

目送那个无拘身影进了房门,霍衍庭绕过回廊回到了自己房间。

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客栈,二人同入住也没什么奇怪的。

撑开窗柩,越过如镜湖面,他还能看到那间房中一灯独坐的俏丽人影。

灯闪,影飞,一瞬只发生在霍衍庭欲关窗就寝前,他毫不深思,执起玉扇出窗踏水而去。

欧阳佩月奋力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手已经握紧袖间匕首,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无止境地变软,头疼欲裂,而眼前却出现了两个张狂身影。

“嘻嘻,小云,这小妞看起来很不错呦,下午入店时她带着斗篷只露了半张脸就已经让人心动了,果不其然这整张脸更是让人心神涤荡,你有福气了。”

“雨儿,不要这么说嘛,再漂亮能比得了你,等这个得手之后,我看那边上房还住了个不错的美男子,立马拿下他伺候你怎样?”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

“你们俩恶心够了吗?”欧阳佩月改掐自己的大腿,身体里的灼热与匮乏却一波接一波,而隔壁间的丫鬟和侍从迟迟无声,八成是已经被这二人弄倒了,难道今日是老天要绝她欧阳佩月?她忽然就想到了霍衍庭......可是,她会有那个好命吗?

“呦呦呦,小丫头还不耐烦了呢?”巫山雨伸出染成深紫色的指甲挑了挑她的眉头。

“滚开,别碰我!”欧阳佩月一阵恶心,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昨天才听说此地闹采花贼,今天就被她碰到了,还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男女通吃的巫山云、巫山雨这一对变态夫妻,与其受辱,她情愿一死。想着暗暗抓紧了袖中的匕首。

“哎呦,小姑娘,脾气挺大的啊?”巫山云一把抱住有些怒了的巫山雨,生怕她一个生气抓烂了这美人胚子的好脸蛋,哄道:“别气,别气,等我玩完了随你收拾她!”

话音刚落,有人接话:“很可惜,今日你们怕是不能如愿了。”

巫山云与巫山雨贴背防御,欧阳佩月则喜出望外,三人神色不同地齐齐盯着那坐在桌边玉扇悠然的男子。

巫山雨舔舔指甲,媚笑道:“想不到老娘还未去,小白脸你倒是送上门了,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阁下误会了,您取舍由心来去无踪,行事向来不问他人意,这般豪放不拘在下是学不来的,姑且珍重自个儿,不必关怀在下了。”霍衍庭淡淡谈笑,眼神却向地上脸色不佳的欧阳佩月扫去。

巫山雨不留痕迹挡在欧阳佩月身前,道:“你既知道老娘取舍由心,便该乖乖等我采撷才是,要知道,我二人功力超群,你是反抗不得的。”

身后传来一声嘲弄,欧阳佩月捂着胸口冷笑道:“这位大妈,你想是误解了这位公子的意思,他是想告诉你: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其中一点就是,平白送上门的东西女人会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而沾沾自喜,而男人则会觉得——贱!”

大难临头还不忘抓住机会出口挤兑人,霍衍庭被这女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巫山雨则瞬间黑了脸,她一巴掌将欧阳佩月甩翻在地,不为她那番话,只为那声“大妈”。

霍衍庭瞬间气息变冷,他漠然提气,才发现自己居然真气浑浊,丹田灼热,掌风之力只余三层,灯火摇摆中他暗暗给了匍匐在地的欧阳佩月一个眼神。

巫山云劝罢巫山雨消气,霍衍庭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猥琐的脸上带起假笑,他道:“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这屋子里我早就点了足够分量的秘制合欢散,除却阴阳调和,无药可解,你要么乖乖顺从我家小雨,要么......就等着阳爆而死。”

霍衍庭只怪自己大意,万没想到也有被下了春药的一天。

说来一人在外不该纵酒,怪只怪今夕良夜,得遇佳人,竟不想和这佳人要一起遭难。只愿她能看懂自己的眼神。

巫山雨很满意地靠在巫山云肩头,两个人正说着要各自行动时,欧阳佩月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这是仅剩的时机,她紧握匕首,提起全身力气,趁二人不备,奋力向巫山雨身上刺去。

一招落,只划伤了巫山雨的肩膀,她接而被突生警惕的巫山云一脚踹飞到了床沿。

也是这一刻,同时注意力转移的二人给了背后的霍衍庭可乘之机,待他们及时回首,霍衍庭已经提起全身力气腾身劈来。

两掌同落,二人毙命。

霍衍庭也彻底倒地,一时提起全部内力使得丹田彻底打乱,刚刚奋力压抑的灼热气息已经冲上头顶,他仅用最后的一丝理智控制着自己,而床沿那边属于女子的馥郁清香却不断冲进鼻尖,叩敲心田。

欧阳佩月也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她不会武功,又喝了酒,中毒本就深些,只剩意志在抗。

幽幽暗室,两人四目相接,同时无奈地发出一声低笑。

短暂过后,欧阳佩月如被烈火焚烧,彻底没了理智,她咬牙看向离她几尺之遥的男子,心觉许是上天安排。

别人,她情缘死。

若他,又有何妨?

生死存亡在前,去那该死的贞洁!

霍衍庭发誓,过去二十余年他从未见过这般直接大胆的女人,姑娘们见了他从来都是言语温婉举止得体的,所以当欧阳佩月几乎是用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一把扯开他的玉带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可是......无关药性作用,他现在由内而外只感到好欣喜,这种感觉他真的好喜欢。

什么名门淑媛娶妻求贤,这才是他的菜好不好!

湖风入窗,吹起浅黄灯光下清浅女子的额间秀发,皓腕抬起信手一挑,明玉珠钗清脆委地,那三千青丝飘飘扬扬散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圆滑如珠的香肩。她魅惑的眸,勾人的笑,轻咧的唇,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的脸,瞬间充斥他的脑海,目光下移,那纱绢随风而去后,他更是瞪大双眼忘记了呼吸。

一夜繁华尽兴,美胜他历过的二十余年生命。

直至一觉醒,看着那空荡无人的房间,他都觉得昨夜如梦一般。

然而,那空中残留的芬芳,榻上如花的落红,还有地上巫山云雨的尸体证实,那并不是梦!

可是她人呢?

霍衍庭第一次发了狂。

真正交心的好朋友之间有时也是有秘密会瞒着对方的,譬如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之间的二三事会羞于向好姐妹启齿,再譬如一个男子年少时曾有的微妙心思会因为面子而不让人知道。

可是很多男子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因为一方脸皮若是够厚,另一方也会被传染得厚颜无耻起来。

当听到失魂落魄的霍衍庭那句“阿铮,我失贞了”的时候,宇文铮意外之余不厚道地笑了。

霍衍庭抬起头,不对题地发现似乎自从玉子衿出现,他的笑容又逐渐多了起来,人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果不其然听他调侃:“被巫山云雨采了?”

“哐当”一声霍衍庭直接把手中的玉扇招呼了过去。

宇文铮一个纵身越过桌案,轻而巧之地躲过袭击,信手拿起桌上朱红烫金的礼单向书房外走去,他现在春风得意得很,没工夫搭理失意的人。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亦是玉策寿诞。

在宫中陪了玉皓洁几日,玉子衿便随同玉策和一兄一弟踏上了前往显阳的路程,因玉策连日操劳,又有玉子衿和聘婷郡主几位女眷而些微放慢了行程。

马车左右摇摆,玉子衿靠在窗前呆望着一路的瑶光山色,因感伤着玉皓洁之事,又挂牵宇文铮所提及的求亲之事,川容如画并没有勾起她半分兴趣,隐隐的心中总有不安,令她愁容难消。女人的预感总是神鬼难料的骇人,玉子衿随父兄的这次离京,导致了后来陆续发生的许多事,间接改变了她、宇文铮,甚至原倚风及许多人的命运,让她与他渐行渐远,与他渐行渐近,更险些将她的一生葬送。

第三十一章 七夕夜惊变

在玉子衿心事滔滔中,显阳很快就到了。显阳的宁襄王府华丽秀美丝毫不逊于上京,过正门穿厅堂,玉子衿与聘婷郡主被几个丫鬟嬷嬷迎入明清徽所住芳华居,打量着半年没见越发出落完美的女儿,明清徽眉眼含笑。聘婷郡主知母女二人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佯装劳累退下了。

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弟弟玉宇,玉子衿一扫多日阴霾,忍不住在他脸上多亲了好几口,“小弟弟真是越长越讨人喜爱了,比九弟那个淘气包强多了。”

“咳咳,二姐,你说谁呢?”明清徽还未接话,从屏风外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头梳小髻,发束金冠,身着彩绣小缎袍,故意把小手背在身后,装着一副大人模样,小小年纪眼里就泛着莫名的精光,正是玉泽。

玉子衿笑意不改,揉揉呵呵笑的玉宇,道:“我说小弟弟越来越讨人喜爱,将来长大了不是个淘气包才好呢,这样二姐就省心了。”

玉泽是个出了名的鬼机灵,玉子衿的话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不就让她下过几次河摸过几次虾嘛,她上次落水又不是他害的,小气鬼!

明清徽无奈看着两个儿女互呛,见玉宇似有困意,便令奶妈先把两个儿子带下去了,屋内只剩下了母女二人,“衿儿,这几年琐事缠身,母亲没顾上你,这次既然来了显阳就留下吧,母亲也好教教你规矩。”

明清徽未说明,但是何意,玉子衿已经明白。再有不到半年就到她及笄之年,已是适嫁之龄,听母亲的口气,似乎心中早已定下人选,而那人选是谁,不用说也能猜到,只是明清徽开口后她才知,父母居然给了她选择的权利,这是相对于姐姐的恩典吗?

明清徽拿起象牙梳边为玉子衿打理着秀发,边有意无意的谈起了原倚风与兰飒,玉子衿没有什么反应,只在问到原倚风时心不在焉回了几句,明清徽暗自揣度女儿似乎更倾向于清河世子一些,一向喜欢的外甥落选,心里难免失落,但想起天资过人的原倚风,心里也是满意非常。

玉子衿并未像母亲想那么多,也无意表白什么。

她自幼长住姨母家,与兰飒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年时光她视他为兄长,亦是此生为兄长;后因缘得遇原倚风,因其心胸襟怀深为折服,品茗茶论诗书,引以为知己,便是此生为知己。

这两个人是她的兄长知己,伴她如许经年,在她心里,有的也只是单纯的亲友之情。而真正打开她的情窦岁月的人,唯有宇文铮而已。较之二人,他没有陪她成长,但却年月日夜浸润在她的心田,就在那么不经意一个时刻的出现打开了她情感的闸门,引得洪流猛泄,覆水难收。

她抑或是爱他发扬踔厉的豪情万丈,抑或是重他英姿不世的昂扬气魄,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动心了便是动心了,即便与他前路渺茫,她也只想跟着心走。

权倾朝野的玉王寿诞,宁襄王府一早就宾客盈门,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无数贺礼进门几乎将门槛踏烂。

是夜,珍羞具设,琴笙并奏,芳醴盈罍,佳宾满席。

玉子衿静静坐在聘婷郡主下首,蛾眉淡扫,雾鬓云鬟,青绿百褶裙绮丽曳地,纤腰锦带高高束起,水佩风裳清新如荷,婉风流转的轻柔让其后一众女眷失色。

下座不少宾客翘首观盼,奈何帘幕遮挡,多人慨叹无缘得见灵机郡主真颜。夏侯氏见状轻笑,姣好的面容带着动人的柔媚,声音更是柔嫩似水,“郡主风姿傲人,自打倾国画卷一出,不知多少人欲要登门结亲,都被王爷拒之,只说要精心为郡主择选佳婿,以后真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气,能得王爷和郡主青眼呢!”

夏侯氏说完掩唇咯咯直笑,引得其他女眷也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位居上首的明清徽眉头一蹙心头不悦,夏侯氏提及女儿婚事乃是她心头大忌,当初若不是她有意无意旁敲侧击,玉策又怎会想到将玉皓洁送入宫中。二人嫡妻宠妾本就嫌隙,更因此事结下固梁,如今夏侯氏再触逆鳞,明清徽焉有坐视之理?

“有劳妹妹挂心,衿儿之事自有本妃与王爷操持,就不牢妹妹操神了。倒是珏儿已是启蒙之年,涣儿也是该准备准备不要多久就要入仕了,妹妹可要多为两个儿子操心劳力了。”明清徽一番话说得端庄大方,可也实实提醒了夏侯氏尊卑之分,玉皓洁、玉子衿再是晚辈,可也是正室嫡出,婚姻大事还轮不到她一个妾室指手画脚。即便夏侯氏再得宠,她的儿子也是庶子,入学也好,入仕也罢,这辈子都会被玉天和玉寒几个嫡子压过一头。

膏粱门第,钟鼎之家,即便再血浓于水,嫡庶尊卑也是亘古不变的顽石,况且是在几百年就以嫡庶论尊卑的原朝。所以,生在这样的人家,没有身份上的幸运,就要有行事上的规矩,安分才是后半生的倚仗。

夏侯氏既得玉策宠信,貌美还在其次,聪慧善断才是关键,明清徽话外之音她当然听得出来,聪明如她自然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对明清徽称谢一句,安稳静坐,不再妄言。

女眷之间渐渐静下来,玉子衿从头到尾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豪门深似海,深宫囚如笼,困于其间的女人厮杀起来并不比疆场上的男儿逊色,更是多了几许令人胆寒的森冷。

席间一声传报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笙管尽停,舞姬退台,一行数百人抬着贺礼无数鱼贯而入,为首使者屈膝而拜捧上信帖,“卑职奉川西大将军之命特向玉王呈上贺礼,望玉王千秋长岁,福禄无边,礼单与我主密函在此,请玉王亲启笑纳。”

玉子衿紧握手中杯盏,抑制不住的喜悦激动漾在月容,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四座议论纷纷,玉策精深的双眸在使者和诸多贺礼之上逡巡,接过侍者递上的礼单和信函,玉策打开礼单扫视了一眼,珍奇无数,件件倾城,品类之全不像贺寿,却像下聘。信手欲要拆开信封之时,一阵骚乱自府外传来,强行而入的数人惊得四座惶恐。

本留守上京的中郎将端纪发丝散乱,宝甲染血,狼狈不堪带着几个亲信闯了进来,一行人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端纪宝刀一扔,以头抢地,愤慨泣言:“主公,末将该死,原业小儿背信弃义,荒驰祖业,策反禁军,流奔川西去了!”

玉策忽地自座上惊起,不可置信瞪着俯首之人,所有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只等着玉策发作。

玉策眦裂发指,一手将掌中密函礼帖撕碎撒向空中,红白飘荡在无边的夜,落英般纷纷轻落,玉子衿只觉头脑空洞,眼中只有那散落的碎屑,一如她多日的期许俱碎,耳侧莫名的风吹来玉策咬牙切齿的疾呼:“千秋长岁,福禄无边?用这些劳什子玩意儿就换本王一个一国之君,川西大将军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啊!”

使者也是手足无措,奈何玉策却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迎面一把长剑飞来,他已是身首异处,连带跟随之人无一幸免被侍卫击杀。现场更是混乱不堪,宾客四散,多数娇质女流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吓尖叫者有之,晕厥昏死者有之。玉策概不理会,带着玉天和玉寒匆匆离去。一场寿宴以此血腥收场。

此时的宇文铮脸色并不比玉策好看,铁掌落案,檀木几应声而倒。算准了一切,他却没有算准原业会在这个时候兵变逃窜,他是与原业有此一约,可兵权在他,主动权自也在他,他不动,原业岂有动的道理?

不料,是他失察错看了原业,无能却还有几分血性,但这并没有减轻宇文铮对他的轻视,反倒多了数之不尽的厌恶。

“主公,原业的行驾马上就要到泷州了,您可要早作决断啊。”赫连熊熊龙行虎步进来营帐,扫一眼断裂的几案,看了看宇文铮的脸色,赶紧闭嘴。

轩昂自若的脸上极尽隐忍,修长的手指紧攥包裹结发的青缎,子衿,对不起,我还是负了你。

“诏令三军,两个时辰后......随本将接驾!”

“是!”

须擒风轻叹一声随赫连熊熊而去,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决断吗?原业此举已让主公骑虎难下,不论进退,主公与玉策都注定要撕破脸皮了,只是可惜了主公一番良苦用心,只怕此生都要错失佳人了。

《文谙遗编》有述:旧原仁昭帝长和九年,玉王寿,英成遣使重礼贺之,玉王喜,私虑英成欲示好以嘉,方欲启密函,副将纪衣血甲急报之,帝业夹私宝库,胁逼亲族,逃之川西,奔英成。玉王怒,斥英成狂妄轻嘲,斩其使,带兵击之。奈,为之晚矣,帝业已入渤洲以西,川西之腹,英成亦恭奉之。帝业恃持川西军,定居上洛行宫,改年号中兴,史称西原。同月诏斥玉王乱臣贼子,布《罪逆臣玉策檄文》,扬言诛之。玉王诏檄英成蛊惑圣听,欲挟天子觊觎天下,不日集军伐诛,沽旦四野,两军垒立。因时处长和年间,史称“长和西奔”。

原业初定上洛,即敕封宇文铮英成王,辅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川西大都督,世袭罔替,督掌川西及其周遭二十州军事。

而玉策追击未果,与川西军勃洲城下一战,因事出突然,双方都未准备齐妥,各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其后随着原业一纸讨伐檄文发出,天下大势、舆论亦向着两个方向背道而行,玉策进而折返上京,强造声势,怒批原业背信弃义,荒弃祖业,立时召集群臣另立新君。

长和九年这一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本表象完存的原朝因这场“长和西奔”彻底分裂为东西两国,史称“东原”、“西原”,两国以泸关为分界点,原朝领土三分之一归西原,三分之二归东原。

第三十二章 相思几奈何

碎屑一堆,终成一书。

那日寿宴慌乱,谁都没有注意那个容姿绝丽的少女俯身用柔嫩的双手捡起了那一页页散落的碎片,一如在捡拾自己失落碎裂的心。行云流水的字迹入眼,虽然没有见过他的字迹,但她知道,这是他亲笔所书。

时间仿若此刻静止,她的耳边净是他的话语弥漫,眼前净是他伏案直书的虔诚面容,而今,却一切都成空了。目光落在那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终是泪如雨下。

她信他,信他是真心聘娶,信他如实践约,更信此次意外非他刻意谋划。可原业的一场兵变俨然已经将他们的期许化为泡沫,将他的一纸求聘变为哑言,更生生断了她的桃夭之思,此生又如何宜其室家?

玉寒进门对上的就是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容,未言坐在了玉子衿对面,玉子衿拭去泪痕,垂首道:“你怎么回来了?可有姐姐的消息?”

原业兵变西逃究其根源是出于对玉策之恨,玉皓洁是玉策嫡女,自是首当其冲受其戕害,凶多吉少。兵变的消息一传来,明清徽就因挂忧女儿整日以泪洗面,一病而倒,玉子衿亦是担忧不已。本来,原业到底是有几分气性,未把气撒在玉皓洁身上,西奔之时只把玉皓洁丢在宫中就带着禁军和原氏宗亲走了。

但事情总有个万一,康平王之女荣惠郡主素来与原业感情较好,时常宿在宫中,又兼练过几年拳脚,那日兵变原业匆匆离去未带得上她,为了保命,荣惠郡主和几个扈从持剑挟持了玉皓洁,逼迫守军开门放其离去,直逼川西。当原壁桓收到消息跑去宫中搭救的时候已是迟了一步,人早已不见踪影。

至今,玉皓洁音信全无。

玉寒特地从上京赶回就是为了玉皓洁之事,荣惠郡主果真挟持玉皓洁去了川西,不日原业就下诏废了玉皓洁,打入了冷宫。现今只知她身陷西原,暂无性命之忧,饶是原业再恨玉策,还不至于把气撒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玉子衿听了玉寒的话放下心来,这下母亲也能安心了,有宇文铮在,她相信姐姐是不会有事的。

秋波微转,玉子衿欲言又止,玉寒眼露讥诮,拧眉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死心,还想探听他的消息?他唆使原业,背信父亲,公然裂土,对你早就是不仁不义,你几次三番冒险救他于水火又怎样?在他眼里,还不是只有那劳什子权力,何曾放你在眼?”

“够了!你别说了!阿铮不是你说得那样的,若他当真蛊惑原业与父亲为敌,何必再修书与父亲求婚?分明是原业趁父亲寿诞、上京空虚之际策反禁军逃离,与他何干?原业再不济也是一国之君,他援是尽忠,会与父亲彻底反目;不援是逆臣,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亦会被父亲猜忌更甚,终会反目。是原业存心预谋逼他骑虎难下,他何曾想过负我?”

玉寒被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冷笑道:“好好好,你眼中就只有你的阿铮,你可知道即便他不曾想过负你,你们此生也决计不可能了,你眼中的良人如今是西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不日就要与皇室结亲,尚公主了!”

一道天雷霹雳自头上闪过,玉子衿如遭轰顶注视着玉寒布满血丝的双眸,下体难支麻木在地,一捋红绳结发自袖中落下,玉指轻轻捻起,泪滴晶莹如盛夏清尘采撷不尽的荷上露珠,失声而泣。

“红绳结发,吾妻唯汝。碧落黄泉,定不相负。”

那日结发的誓言句句在耳,君子一诺,重之四海,他说过他的妻子只是她一人,说过此生不负,他说过的啊!

凡人皆有身不由己,原来他也是不例外的啊?

见到玉子衿肝肠寸断,玉寒再心冷,心里也几分动容,俯身为她擦去泪水,疼惜道:“别哭了,事已至此,是他负你在先,既然他要去争他的名,建他的业,你就由他去吧。表哥对你一片痴心,能给你的并不会比宇文铮少,比之宇文铮,他更有一颗赤诚为你的心,听我一句,惜缘吧!”

玉子衿紧攥红绳,别人再好又如何?那都与她无关!她已与宇文铮夫妻结发,这辈子都是他的人,即便他要尚公主,只要未曾听他亲口与她决绝,她就不会放手,今生她只认定了他!

扶起玉子衿,玉寒唤了纤儿来给她换衣梳洗,匆匆便又要离去了,出了屋门没几步又回头道:“上京虽然没引起什么大的乱子,但到底也不方便你再回去了,以后就安心呆在母亲身边吧,没事少和原家人来往。”

什么叫少和原家人来往?玉子衿眉头轻蹙,继而问道:“父亲打算拥立谁?”

原业西奔时,跟去了上京近乎一半的原氏旁系宗亲,剩下的嫡脉旁支都与他关系疏远嫌隙,且都念及祖庙宗祠,先人基业,誓守上京不肯离去,现下若是要找出一个得继大统之人,屈指可数。一是江安王一脉,一是清河王一脉。一个与父亲针锋相对,誓要端正纲纪,匡扶正统;一个文采风流,不问政事,又是儿女亲家。想想就知道哪个更好控制,更应该立哪个。

现今清河王已盛年不再,那最合适的人选就是......

“清河世子,原倚风!”

玉寒话意已明径直离去,无非是劝诫玉子衿免蹈玉皓洁之覆辙,今后即便她嫁不成宇文铮,那也决计不能嫁原倚风,因为不止他,连同玉策、明清徽都已将原倚风排除在考量之外,玉家已经不需要再赔一个女儿进去当监视工具。

况且今后在整个东原,不论天下人如何妄议,国姓原,权只姓玉!

长和九年中秋,宁襄王玉策于上京拥立清河世子原倚风登基为帝,改元天平,以长和九年即为天平元年,史称仁静帝,东原自此开国。同月,玉策以钦天监察帝星诡暗,皇城风水不养国祚为由,协同群臣上奏原倚风迁都显阳,定居显阳紫耀行宫,原倚风准奏。

于是,原朝末年一场浩大的迁都开始了,自天平元年至玉和二年,历经数年才尽其宫宇,移之所藏。

说是迁都,但当今后世人人都知这不过是玉策为防重蹈原业西奔覆辙,将原倚风掌控在自己眼线之内的一个借口而已。

同时,远在上洛的原业恶恨玉策,对宇文铮极尽拉拢之能事,数次暗示欲将胞妹乐昌公主许之,此刻更是敞白挑明,须擒风与赫连熊熊额间薄汗一层,偷偷抬眼看了看立在前面神态自若却负手握拳骨骼泛白的宇文铮,半晌只听得一句“臣谢主隆恩”!

原业的笑畅快无比回荡在大殿,可宇文铮话中隐隐的颤抖与隐怒只有二人听出,不禁连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原业初定上洛,现今西原不稳,君重,名更重,主公既然已经被扣上了忠君爱国之名,为安稳时局、谨防诟病挟天子之名,便不能在一开始就对他有所违逆,废后也好、大修殿宇也好,只能顺之应之,联姻之事更不能抗。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以往的宇文铮是无坚不摧的,可现在的他已经有一个致命的硬伤,原业却一而再的触之碰之。看着原业得意忘形的嘴脸与宇文铮冷气袭人的背影,他们知道宇文铮对原业已是厌恶到了极至,今日之强加硬舍,他日必百倍回击之,原业还有几天好日子他们不敢说,但他将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出了大殿,须擒风与赫连熊熊一直紧跟着宇文铮没有说话,直至过广宁殿,宇文铮望着那幽暗宫室,道:“人换出来了吗?”

须擒风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用一个犯过宫人换出来了,现刚送出宫门,不知安置何处?还请主公吩咐。”

宇文铮提步继续往前走,“送去泷州,为免泄露,暂时安置在我府中的横波园吧,注意小心耳目,让人好生照顾。”

“是!”

玉子衿再次见到原倚风已是腊梅花开的时节。仙人风骨依旧,平和宽厚,含蓄内秀,可清澈如许的双眸染上了显而易见的淡愁,那身绛紫色的五爪金龙锦袍更生生刺了她的眼。

这样一个本该放纵于山鸟鱼泽的逍遥公子,诗书信手、琴棋冶娱才该是他的生活,奈何却要加之百官之上,立于朝堂之内,以数尺之身,任天下之责,方寸之心时时存天下之虑。她相信若是在太平盛世,凭一颗仁善之心他会是一个守成明君,可现今......他不会!在虎狼肆行的原野上,心慈手软者只会成为他人的猎物!而现在,他俨然已是猎物了!

显阳虽不如上京寒冷,白雪却时常造访,只消半天便落了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飞阁流丹,重楼绣闼,整个紫耀宫城都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紫月亭帘幕重掩,挡住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气,待一众侍臣退下,原倚风终化眼中淡然为朦胧薄雾,动容上前将玉子衿拥在了怀中。

第三十三章 天降能侍臣

时间仿若静止暂停,万物静谧的只有雪花轻落声存。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个怀抱想了多久,或许是在年少初次情动,或许是在那年古亭惊鸿初见,也或许是在发现她情系他人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已经摸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自己该想什么,从因她牵动情思一缕起,他的心就乱了。

现在,连带他的人生也乱了......他成了天下至尊又如何,挑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傀儡,所有期许如今都成梦了......

遇见她迟了那一步,便迟了一辈子。

长和七年,国色卷出,他就向姐姐表明心迹,将来欲求聘子衿。他与她志趣相投,脾气相和,他相信自己会轻而易举成为她的良人。然而,这数载时光,她每个不经意露出的忧愁,双瞳偶尔泛起的相思,都在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佳人有所思,恐我非良人。

直到上京天壁大牢被炸的那个夜晚,他偶见她于夜市,一路尾随至西城树林,见她与那个器宇不凡的男子暗夜相视,那流露在两人间的微妙气息......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迟了,而且迟了那么多年......

“皇上,您失态了。”玉子衿轻拍原倚风,他的情意她很清楚明白,奈何她给不了任何回报。

原倚风心里不舍,但还是放开了怀中的人,恢复一贯心朗气清的风云自然,“我前日作了一曲,苦无知音召你入宫,今日你正好来了,不妨听听吧!”

玉子衿点头,随着原倚风相对坐于圆桌旁,原倚风自袖中抽出一管短萧,对玉子衿畅然一笑,时光又仿佛回到过去两人共讨诗文同赏乐曲的无忧时光,那些世俗争夺的烦扰被这刻的静谧安好全数阻隔。

箫声清凉,凄寒,恍若有心间苦涩的酸愁正在慢慢滋长,蔓延胸腔;又恍若冷秋时节雁断西风在晚霞一际的惨痛嘶鸣。

他如玉的十指缓慢轻拈,水木清华的静态全然不似箫声的凄凉,眸中那份悲悯又那样的深入人心。

玉子衿辨别出:那是思念的悲切。

一曲了,“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花落迟。”

望着那管短萧,玉子衿已解其中意。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

叶密鸟飞得,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倚风,你这是要我勇于去追,莫要空空对花相思吗?你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的,玉子衿的一切果然都逃不过你那双洞明世事的双眼。

“启禀皇上、郡主,时辰已到,王爷有命:皇上日理万机,不可轻扰。郡主是时候该回府了。”亭外传来催促声,纱幔外隐约可见跪着的侍女姣姣。

玉子衿微微皱眉,不可轻扰是假,不想她再与倚风多接触是真!

原倚风垂眸一笑,“去吧,我也有些乏了。”

玉子衿轻叹,歉意颔首,起身离去了。

紧握指尖短萧,他吹得何尝不是自己的相思啊!

绕过清塘园,过右掖门,穿过宣宁门、永德门,走在通往宫外的漫长甬道上,姣姣一路忐忑地跟在玉子衿身后,秀气的小脸神情紧张。刚刚郡主自紫月亭出来就不曾看她一眼,甚至下台阶时直接忽视了她搀扶的手,她做错什么了吗?郡主这几日似乎都不太喜欢她。

“郡主留步。”

一道深稳悦耳的男声唤住了玉子衿,回头见是一名男子向她款步而来。

确切的说也不是一名男子,玉子衿与这人并不相识,但从他藏黑色的官服与刺绣图案上辨识出这是一名内侍,且是一名官阶不低的内侍。

为玉子衿领路的小太监见到来人远远地就赶紧行礼,“奴才见过大总管。”

“免!”

男子朝小太监轻一挥手,他漆黑的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沧桑,葱白五指细致修长,墨玉扳指扣在其上更增其如雪白皙,缓带轻裘神姿倜傥,内侍官服却让他穿出了王侯贵介的风雅雍容,尤其那俊美容姿和翩翩气度更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宫廷内侍。

观察至此,即便玉子衿并不认识来人,也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微微福身道:“灵机见过连总管,不知连总管叫灵机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如今宗掌皇宫殿中省与内侍省的大总管——连烬。

王府郡主与内宫总管品级高低不说自明,连烬竟生生受下玉子衿这一礼,只回以轻轻点头,以下犯上明明是罪当罚,可他那一身万象气度却不会让人觉得他失礼轻狂。

玉子衿不是拘泥之人,未作纠结,只是对连烬的来意疑惑着。

若说玉策的布衣崛起是一个神话,那连烬也不失为是内宫的一个传奇。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他的身世背景一直是困惑着世人的谜,就连他本人也是一个深深的谜。一个姿容出尘的男儿小小年纪就情愿委身内宫,身受腐刑仍不改其明畅心智,险恶深宫却存盖世文采,不卑不亢不奴不轻,短短几年就从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小内监成为了内宫大总管。是怎样的金玉心性能将养出这般品行,使得当年权倾一时的灵太后与仁明帝对他倚仗有加,予他总掌宫廷内侍与殿中两省之责,将整个内宫控于手下,几乎位极人臣......这是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仁明帝死后,灵太后当朝,连烬辞去官职修养于内宫,玉策掌权后曾多次慕其才华欲收为己用,可都被其所拒,直到后来原业西逃、原倚风登基,他竟出人意料地踏出内宫,走进早朝大殿,请复原职。至仁明帝登基至今的二十年,才过而立之年的他已经历经四朝,年岁短少,所历经的宫闱波折与辉煌却无人能及。

他的一生充满了非一个内侍该有的风光荣华,他的才智刷新了世人对“内侍”这一阶层的全新认识,他神秘无形地出现,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的身世与种种所作所为更给后世史家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解的谜团,他的无双最终让他的名字以“天降能侍臣”之誉而载入《无双典》。

重闱雪深中,连烬藏黑色的身影站在一望无际的雪白中煞是醒目,他轻拢雪裘,浅淡而笑:“臣在上京之时就听说紫耀行宫中有座香魂院,所植红梅乃世间一绝,故而迁都后就请圣上赐给了臣做居所。昨夜半雪落,倾耳无声,再醒来已是天地俱白,而院中的梅花竟提前花开,一夜怒放,开尽三春,红梅傲雪,素洁嫣红,好不惊艳,郡主可愿光临寒舍一观?”

“连总管有请,灵机岂能轻拒,自是三生有幸!”玉子衿虽不知连烬为何特来请她赏梅,但她看得出这人心地清明,并无恶意,起码他对原倚风是无恶意的,他请她也绝非赏梅那般简单!

“既然如此,郡主请。”

“连总管请。”

正当两人要并肩同去,一直不敢言语的姣姣焦急叫住道:“郡主,王爷和王妃有吩咐要送您早些回府,雪天路滑,天色一晚更是难以行走,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连总管的梅花迟些日子再来赏也不迟。”

姣姣并不知连烬是何等人物,对于连烬先前对玉子衿的无礼早有隐怒,现在看他一个内侍居然不分尊卑敢堂而皇之邀郡主赏梅,终是忍无可忍开口阻拦。

玉子衿一直知道姣姣心地单纯,不似连翘几个丫头的深谙世事,这些时日姣姣对她的看管不过是因她父母之命,故而这些日子对姣姣的行径她也不过冷冷脸,未多加责罚,但现在她未免过分逾越,忘了自己的本分。

“这位姑娘倒是心细如丝,你叫什么名字?”未等玉子衿训斥,连烬抢先一步开口,语气清润如风。

被连烬的神采惊艳到,姣姣脸上多了一朵红晕,“奴婢姣姣,见过连总管。”

“一‘姣’容颜丽好,二‘姣’慧智明心,姑娘应不止明艳于外,想必心底更加明净才会如此得郡主喜欢,同为主子仆从,姑娘可否就如何事主告知在下一二,也好叫在下长长心思。”

“事主之道,全在于忠;敬主之事,贵乎于诚;严守律己,忌多言行;主有所需,以命奉行。”因受着连烬夸奖,又想向玉子衿表明忠心,姣姣爽朗吐出刚入宁襄王府时嬷嬷的教导,音调格外响亮。

听了姣姣的回答,连烬脸上的笑意更深,但眼中骤然升起了阴寒与冷漠,逼人气势吓得姣姣不敢看他的双眼,只听到头顶上冷冷的声音传来:“姑娘言之有理,一字不差,但事主之先,首要的不是忠诚,而是认清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姣姣脸色煞白抬头,瞬时如醍醐灌顶,再看看一直默然的玉子衿,双唇紧抿伏拜于地,“多谢连总管教导,奴婢的主子只有郡主一人,日后定当只惟郡主之命是从!”

“不错,是个聪明丫头。”连烬点头赞赏,继而邀玉子衿同去。

玉子衿回以感谢一笑,随之同去,心底默默为这人的才智叹服,轻而易举几句话就让姣姣认清了自己的本分,温声细语却带利刃锋芒,只呆在宫中做个内侍确实可惜。

第三十四章 梅雨葬香魂

香魂院是紫耀皇城西北角一个三进三出的小院落,四周宫宇几乎无人居住,故而这一角落极为寂静冷清。

玉子衿与连烬对坐于雅致的暗香居,旁边服侍着姣姣和香魂院的几个侍女,隔着水色透明的纱窗望去,窗外是香魂院满园的红梅傲雪,鲜红怒放,一片银装素裹中露着斑斑殷红似血,万朵娇艳身披霜雪又似狐裘压身,绝艳又凄美。

在桌边静静沽酒备膳的女子名唤绯雨,二十几岁的年纪,长相不是十分的美,却有一双很亮的琥珀色眸子,眉间一滴血色朱砂痣如胭脂烙印,双腮上两个清润梨涡,始终挂着明媚的笑意,令这个寒冬都暖和了不少。

咕咕的沸腾声响起,绯雨用手帕盖住小火炉上的锅盖将其掀起,一时无比诱人的香气飞逝满屋,新鲜丰美的羊肉滚煮,叫人恨不得大快朵颐。

绯雨细心地为玉子衿与连烬布菜,梨涡浅笑动人,“这是今早小厨房刚宰的小羊羔,肉质甚是鲜美,郡主慢用。”

玉子衿颔首,对这个绯雨虽是初见,但入门第一眼她便看出绯雨是连烬身边得力之人,能入连烬之眼,这姑娘非是等闲。

执起玉著浅尝一口,柔柔软软的肉质入口,唇齿尽美,玉子衿不由大赞:“姑娘好手艺,只一道家常的羊肉火锅竟做得这般细致入味,香而不膻,肥而不腻,念之不可忘。”长这么大,山珍海味她是吃惯了的,像这般美味的羊肉火锅还真未有过。

“郡主过奖,不过拙技,当不得郡主如此赞誉。”绯雨依旧保持浅笑,大方直落,见玉子衿甚是喜欢园中梅花,便带着姣姣和几个侍女前去为她折梅几枝带回府中,一时屋内就只剩下了玉子衿与连烬。

“连总管可是有话要对子衿说?”玉子衿轻捻紫色琉璃杯,青碧佳酿如山泉一汪垂注其中,扑鼻而来的幽香似梨如兰,若梅含莲,竟集结了种种花香芳醇,怡人心魄。这是什么酒?

连烬似未听到玉子衿的话,仰头先干为尽,双目紧阖,容色神往,深深回味其间,“舌尖清且滑,舌苔涩而沉,百醇入口,当真是牵魂绕心!”

牵心酿?玉子衿细细端详着杯中酒,启唇轻饮,百香尽美入口,只觉心神俱震,如登九天,畅游琼宵,舒畅无极。

牵心酿出自“天下酒乡”——觞郡,是二十几年前觞郡最有名的酿酒师白微集毕生精力,调和百花精华所酿,此酒传入宫中,灵太后三日不忘其味,当即下旨命白微交出酿制秘方,白微拒献,最后为灵太后所杀。随着白微的死,这酒也就在世间绝迹了。

玉子衿不由微讶看着犹自回味的连烬,他是从何处得来这本已经绝迹的牵心酿?

睁眸对上玉子衿的双眼,连烬笑道:“前些日子臣风闻有人从觞郡白微故居的桃树下挖出了三十余坛牵心酿,引得好酒之人前往觞郡高价相竞,臣也不知真假,但想着如此珍品倘或现世,错过未免可惜,便命人去看了个究竟。”

说到此处,连烬长叹一声:“只可惜,臣派的人去晚了,竟有人花了上万金买走了整整三十坛牵心酿,臣只得了余下两坛,如此美酒不能常饮细酌,当真是可惜啊!”

“郡主可愿入宫为后?”

心神仍醉于牵心酿的玉子衿为连烬跳跃的话题一震,刚刚还说着牵心酿,缘何话题就跑到了这里?这人的开门见山未免太过别开生面!

“不愿意!”她回答的果断干脆。

连烬移动眼神望着水色透明纱窗外折梅的几个妙龄女子,都是活泼俏丽的身影,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他的年少时光从未有过这般的春暖花开。

“早听闻皇上与郡主自小交情匪浅,皇上待郡主之心可谓赤诚之至,难道郡主之心不在皇上身上吗?”

“我们只是知己!”

“知己?”连烬目光悠远,深深地穿过了满园芳香洁白,莫名的光点亮他的瞳仁,胶着在不知名的时空,曾经有个人也说过他们是知己,自那人离去,如许经年,他竟忘了世间还有这二字。

“对,只是知己,我对皇上并无男女之情。”玉子衿声音清冽,坚定无比。

她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阿铮一人,再容不得他人。她知道,如今放眼整个东原,论及身份、地位、姿容,她都是后位的不二人选,坊间、朝堂都或多或少有着她即将入宫的流言,这也是父亲禁止她与倚风接触的原因。

自原业西逃,几乎带走了所有对父亲有妨碍的势力,现在整个东原已经实实是玉家的天下,比之以往,再把女儿送进宫未免多此一举,再育有子嗣更会成为牵绊,所以父亲是不会把她送进宫的,只巴不得她与倚风彻底恩断义绝的好。

“士为知己者死,郡主可愿?”

“连总管,子衿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她既视倚风为知己,便是敢于以命相托,可为其死的知己,如今倚风深陷困境,她亦为他忧思,若有所需,她必死生不畏!

连烬起身站在窗边,嘴角的浅笑表现的是心安。

玉子衿定定看着连烬深渊般的侧眸,他因何复出?若为家,他无家;若为国,隐居内宫十载,皇朝早已颓圮,此时再来报国未免晚矣。那原因就只剩了一个:他是为保护倚风而来!

只是并未听说他与倚风有深交,此为因何?这人真是叫人费解。

她知道如今缓解倚风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她嫁给他,那般父兄就不会对倚风妄动,甚至他日......倚风失国,顾及她,父兄或可留其性命。可是她爱的是阿铮啊,对他能以命相予,却不能以身相托!况且,凭倚风的性情和骄傲,是不会容许她那般做的,今日那首“花落迟”他就已经表明了放手之心。

连烬站在窗边,寒冬的高阳和煦普照,投射在他白玉精雕的俊脸,颀长的身姿如月夜静立的飘香丹桂,沐浴着月夜的光华,肃穆沉静。风起送梅香,厉风刺过他双眼,微微轻眯,不见眼中神色。

天色已经不早,见连烬不再开口,玉子衿便起身告辞,欲要离去了。

转身之际,身后传来连烬清淡无波的话语,那声音饱含着阅尽千帆的无奈与沧桑,“你知道为何这里的梅花开得那样鲜艳吗?那是因为二十几年前在这个院子里曾发生过一场宫变,无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这里每个角落,她们的尸身无人收埋,最终白骨为肥,血肉为料,被掺埋在这片梅林里,生生滋养了这一树又一树如血的梅花。”

他转身看着玉子衿微颤的背影,眼前似看到了那一夜的血色惨绝,“先帝是少数知道那场宫变的人之一,再次驾临这座行宫时,为这院子赐名‘香魂’,梅雨藏香魂呐!”

玉子衿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那座“香魂满园”的院落,已至皇仪门才稍稍转神,回头望着那有梅影浮动之处,只觉手脚冰凉,心底发怵,再对上姣姣捧在手中的红梅时,更是一阵恶心欲呕。

“郡主,您怎么了?”姣姣紧张地扶着玉子衿,手中梅花不小心散了一地,哎呀太可惜了,这是绯雨姐姐特地给她剪的最大的几枝,要拿回去给郡主装点闺房呢!

“不必捡了!”玉子衿急切出声制止了欲俯身捡梅花的姣姣,脸色惨白,“我们走吧!”

“是。”姣姣心疼的看了看地上的红梅,扶着玉子衿乖乖离去了。

寒风吹过,如血嫣红在万里雪深的宫门前甚是夺目,英瓣凄凄冷卧严冬,娇艳却无人问津。

“她答应了吗?”绯雨走至屋内,看着窗边负手深思的男子。

“她会答应的!”

连烬的目光犹停留在窗外,放眼可观紫耀皇城正中巍巍屹立的九和台,高处不胜寒,那上面的积雪早已结冰了,玉树琼姿直耸天际,如月宫玉桂遗落人间,琼木仙枝叠垒此台,不是凡人堆砌。

雪狸,九合台的出世光华多么像极了你啊,你曾说你虽富有天下,但握于掌中的却很少,挂于心上的人和事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我只能尽我所能保住你所珍视的,不让你在天心有遗憾。

连烬回眸望着绯雨,目光里的意味令人不解,绯雨眼皮一跳,正色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花!”

“锅里没肉了,再煮一锅吧!”

被那人认真的表情和话语逗笑,绯雨接而没好气道:“没肉了不会自己加吗?整天净会等着我服侍你!”

嘴上这么说,但已经起步向桌边走去,鲜美的味道不时又在屋中飘起。

“她们的尸身无人收埋,最终白骨为肥,血肉为料,被掺埋在这片梅林里,生生滋养了这一树又一树如血的梅花。”

一夜愁锁,玉子衿的脑海里都是香魂院中连烬的话,午夜一个噩梦更是惊得她一身冷汗。

遍地残骸,血肉模糊,那是上京清河王府的国香园,兰香凝重里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她看见香兰染血的花丛中,原倚风一身白衣几乎被鲜血染透,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向她匍匐而来,原本白净无尘的双手俱是泥血,伸着手艰难地在对她呼唤:“子衿,子衿......快走!”

第三十五章 兰当君子佩

屋外的天已是卯时,严冬仍是一片漆黑,屋内点了很旺的炭火,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彻骨的寒。

历代宫廷惊变,无不伴随着惨烈血杀,心慈手软如倚风,他日会不会成为她父兄手下的亡魂呢?拒绝了连烬,可是拒绝不了自己,她终究是没办法看着他步步沉沦的,士为知己者死,既敢以命相托,更何况牺牲幸福?

对不起,阿铮,子衿终究是要负了你的!

正在外间榻上守夜的连翘听得一声惊呼,赶忙叫了身边正熟睡的纤儿朝里间卧榻而来,“郡主,您又梦魇了?自打前日从宫里回来您就心神不宁的,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是啊,郡主,您夜夜不安寝,又要照顾王妃,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纤儿拿帕子给玉子衿擦着冷汗,触及额头竟沾湿一片,这是怎么了?也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姣姣说,她们只是进宫见了皇上,又和连总管赏了梅,怎么郡主回来后就这般心神不宁?

玉子衿摇摇头,“我没事,以后晚上给我熬碗安神茶就是了,天也快亮了,正午的时候六弟差不多也就到了,他那里的人可为他收拾好居处?”

“收拾好了,郡主您就放心吧!”连翘回道,为玉子衿裹好狐裘,又道:“昨日二公子吩咐说兰表公子也与六公子同从军营而来,命六公子那里的人也一并给表公子把房间收拾好了。”

连翘说完和纤儿相视一笑,两个丫头看玉子衿的目光里夹带着喜悦,她们从小就伺候郡主,看她一日日出落成这般倾城佳人,眼下终于好事要到了。

玉子衿怅惘,如今形势紧迫,父母终是怕夜长梦多,要早日将她许给表哥了吧?

“二姐,二姐......”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进府门就直闯玉子衿在显阳王府中落榻的落华阁,张扬激昂的声音响彻小院。

玉亓年方十二,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今春又在校场夺冠,得玉策首肯进了驻扎在连渡的军营,一年历练长进非凡,举手投足可见他日大将风范。

“二姐,一年不见你有没有很想我?”

“二姐,你看我长得快比你高了!”

“二姐,这是我校场得冠的时候父亲赐我的寒涧宝剑,很符合我的气质有没有?”

......

“二姐,二姐,你有没有听到?你怎么不说话?”

玉子衿无奈看着拉着她说这说那、问东问西的桀骜少年,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玉亓可能发现自己确实话太多了,眨眨眼,适时闭了嘴,装出一本正经。

“好了好了,就你那泼猴儿性子,就别拘着自己了。”玉子衿一戳玉亓脑门儿,“父亲出门视察,明日才回,你回府可去见过母亲了?”

“没有,”玉亓揉揉脑袋,“听说你回来了,我一下马就来看你了,还没来得及去母亲那里。”

“嗯,母亲这些日子身上不舒坦,现下怕还没起,晚点我带你过去,记得不许调皮捣蛋,惹她不快!”

“母亲病了?”玉亓信手一勾方凳,坐在玉子衿身边,“是不是因为大姐?”

玉子衿点点头,本就低沉的心神更加低沉。

自迁都至今,原壁桓已经过宁襄王府数次求取通关令牌,欲前往西原上洛带回玉皓洁,他是原氏宗亲,玉皓洁更是西原废后,要带回谈何容易?

玉策没给,恐怕也不会给。两国相对以来,玉策并未对玉皓洁多加过问,也未向西原遣要,就连明清徽也不曾向玉策开过口。

大家都明白,倒不是玉策为了权势大业要牺牲这个女儿,只是越是不过问,就越能显现出他对玉皓洁的不重视,对自己宏图霸业的一往直前,而玉皓洁就会越安全。

但这样杳无音信的长久分离,玉子衿和明清徽耐不住,原壁桓更耐不住啊!

玉亓一拍梳妆台,菱镜震了三震,起身怒道:“你和母亲等着,我去上洛把大姐抢回来!管他宇文铮还是原业那个怂包,休想拦着爷!”

玉子衿赶忙拉住昂首阔步就要提剑而去的玉亓,“哎呀,刚说了叫你不许闹的,怎么又不听话啦?西原是什么地方,是你想闯就闯的?这么大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做起事来只动手动嘴,偏不动脑!你知不知道你去了姐姐只会更危险,现在不闻不问她就只是个废后,若激怒了原业,你就不怕他拿姐姐去祭旗?”

玉亓止住脚步,心里暗恼,他怎就这般冲动没脑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从小大姐把他一手带大,难道要让他看大姐一个人老死西原吗?

“这事以后再说,你先随我去见母亲吧!”玉子衿拍拍玉亓恼怒的脸,命姣姣去给他拿了一件家居锦袍,帮他换下了身上劲装,姐弟一起往明清徽的芳华居前去。

刚行至芳华居门口,迎首便遇见了出来的玉寒和兰飒。

佳人仙姿群芳难逐,丽质清新眉目如画,兰飒怔怔望着,眉宇坦落的俊脸较之以往更为成熟稳重,可再想到姨丈前些时日的书信,心里不由多了两分喜悦,一分羞赧,七分担忧。

“二哥,母亲醒了吗?今日可好些了?”玉亓问道。

玉寒的目光从玉子衿移到玉亓身上,“今日气色好些了,再调养几日大夫说就差不多了,你且先进去陪陪母亲,表哥少来显阳,让二姐陪他出门逛逛。”

“哦。”玉亓闷闷的应了一声自顾往里去,二哥的话他可不敢不听,小时候觉得他好欺负,现在他可不这样想了。

门口就剩了三人,玉子衿垂眸不语,玉寒给了玉子衿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与兰飒寒暄几句就离去了。

青石水桥,人来人往,明净长空映在桥下澄澈清湖,并衬着桥上往来行人与并肩的男女。

“我们多久没见了?”兰飒细细低眸望着玉子衿,记得那一年他们也是一起玩闹于街市,当时她还只是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女孩儿。

“从大哥成亲至今,已有四年了吧。”玉子衿微笑。

四年了?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吧?兰飒止步,犹豫道:“子衿,你......你知道姨丈召我前来的用意吗?”

“知道。”

“那你愿意吗?”虽清楚那封信上的内容并不是她的意思,可他还是想知道,想亲耳听她说她的意思,即便有可能他会失望,可他还是想知道。

迎上那双真挚澄明的双眼,玉子衿道:“表哥对我来说只是表哥。”

兰飒的心情瞬间如坠冰河,只是表哥啊!你终究还是拒绝了我的。那你心里的人又是谁呢?

“我懂了,有机会我会向姨丈说明的。”

玉子衿眼睑微湿,“表哥,谢谢你。”她是自私的,无力抗拒父亲,只能来利用表哥的不忍心。

兰飒轻叹,摇头道:“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勉强你,我知你心里无我,强留你也无益,这次来不过是抱着心头仅存的一丝期待。”顿了顿,又道:“子衿,你是想要入宫吗?你......你爱的人是他吗?”

兰飒纯直,也不至于不会思量,他能感觉出在玉子衿心中他和原意风的分量无异,否则姨丈和姨母当日不会拿他俩同样掂量,若原倚风能多得子衿几分私情,那他们两个的事老早就会定下了。

玉子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玉手拢在袖间抚摸着那红绳结发,如水秋波望着繁华街市,冬季的寒风微红了俏脸。

明日就是他就要定亲了,此刻的泷州怕是春色满城,不是显阳严寒可比吧?

“你没办法对他坐视不理,可你爱的人......却不是他......对不对?”兰飒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饱含心疼与悲切,“子衿,你这又是何苦呢?”

鼻尖一酸,两行清泪滑落,“表哥,你都知道是不是?你......都看到了?”

兰飒闭眸,看到了吗?他的确是看到了啊!

连渡北关,那里本不是他的职责,恰好与他交好的方将军旧疾又犯,他受托前往督兵换防。

城关晚风漂流,他策马而过竟不经意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多年的人儿,淡绿烟罗,佳人如玉,明晃了他的双眼,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这几年她出落得愈发动人,叫他生生痴醉在那一泓无边笑意。

可是那笑,却是对着另一个男子的。

身长七尺,天沐气概。那人不是凡品!

一对璧人临风而立,相将携手温情而去,看她笑得那般幸福,他激动的心情莫名就被冷冰冻结,终究止住了上前的冲动,不忍心去做那幅画面中的多余。

止住了冲动,却没止住好奇,查看了通关记录,他们所用令牌竟属清河世子,那人莫不就是原倚风了?他惶恐万分,姨丈和姨母同属意他与原倚风不假,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看子衿,如此看来,他是无希望了吧!

那一日,多年的期许一俱破碎,他心仪了多年的人终究不会入他怀抱。

正当他还未走出痛惜时,原业西逃了,他奉命带兵支援泸关,两军对垒之际,那个容貌相熟的男子却出现在了敌军阵营,若非自己神射无虚发,他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征战归来,新皇登基,那一身帝王衮冕的男子又显然不是连渡北关他所见到的那一个。

种种牵连到最后,饶是兰飒再傻也想明白了其中脉络。

现在那两人,一个是西原劲敌,一个是深宫傀儡,国色佳人他唾手可得,可他却早已没了这份心。

“子衿,不论你作何抉择,表哥都支持你,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这二人不管选哪一方,下半生你都会陷入两难困境,都会伤害你与姨丈的父女情分。我远在军营,能帮你的少之又少,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心决断,你若要西走,表哥助你;你若要入宫,当知前路荆棘。寒弟那般撮合你我,就是不想你深陷泥沼,倘或置身事外,那又何尝是你?所以你一定要三思举步,将来即便百折......也再无你回头之路了。”

兰飒轻拍玉子衿肩膀,“想好了来告诉我。”

玉子衿含泪点头,她心中已有决断,只是在一切未知来临前,她真的好想再见阿铮一面。

宁襄王府家丁来传玉策提前回府,有要事要找兰飒商议,兰飒便唤来不远处的连翘与姣姣,吩咐二人好好跟着玉子衿,自己便先离去了。

第三十六章 赤诚待相濡

“糖葫芦哎,又香又甜的糖葫芦哎,不好吃不要钱,快来尝尝喽。”一阵爽朗热情的叫卖声在桥岸下传来,在繁华嘈杂的街市甚是清脆。

“郡主,下面有卖糖葫芦的,前几日九公子还闹着要呢,咱们去买给他吧。”姣姣看玉子衿情绪依旧不高,只当那位闷葫芦似的表公子不会哄郡主开心,惹她更加不快。

“是啊郡主,难得出来,咱们就只管散散心,奴婢们陪您四处逛逛。”连翘看得出自家主子心思浓重,女儿大了心事多,郡主再也不是当年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儿,所为何事也不是她们做奴婢的该窥探的,只能尽己所能为主排忧。

知道两个丫头担心,玉子衿勉强带上笑意,任她们带着往桥下走去。

卖糖葫芦的小哥不止声音清脆悦耳,长相也煞是清秀,见到三个弱质纤纤的美貌女子朝他而来,立时带上了热情的笑意,“三位姑娘可要尝尝小的的糖葫芦,保管又香又甜,教您吃了还想吃。”

“我们小姐不喜吃甜食,小哥只管挑两串好的给我们带回去给小公子吃就行了,最好带点酸的。”连翘边说边往荷包里掏着银子。

“好嘞!”小哥笑着应下选着糖葫芦,边选边说道:“姑娘这次真是找对人了,小的这山楂可是我家哥哥专程从泷州带来的甘泷山楂,又酸又甜,保管您家小公子喜欢。”

对于这小哥的话连翘和姣姣未作回事,现下东西割裂,虽说商路未绝,普通人家哪会为了袋山楂跑泷州去,这小哥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玉子衿静静站在连翘身后打量着小哥,她听过甘泷葡萄、甘泷蜜瓜,何时又冒出了一个甘泷山楂?这人一身粗布衣服却也难掩俊秀,洁白的双手可不像出身贫苦人家。

连翘付钱拿了糖葫芦,连同姣姣正要同玉子衿离去,却听玉子衿吩咐道:“连翘,你去前面的玉食斋再给九弟买两盒糕点,山楂吃多了伤脾胃,省得他回去贪食。”

“是,奴婢这就去。”

“哎呀,我忘了六弟的事了,”见连翘走远,玉子衿忽然想起,“姣姣,你去隔壁街上的宝珍楼去给他买些爱吃的肉卤,免得他说我偏心。”

就知道这个六公子回来是麻烦,姣姣望望四周,也罢,这里离王府挺近,郡主又一身武艺,一个人在这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左右不一会连翘姐姐就回来了,叮嘱玉子衿好好等着就离去了。

两个侍女走远后,玉子衿狐疑看着小哥,“是......是他派你来的吗?”

“夫人果然好眼力!”小哥一收先前谄媚的笑,取而代之神情正然,也不问玉子衿口中的“他”是谁。

“夫人?”玉子衿疑惑。

小哥笑道:“小人宇文鹏举,是四爷近身之人,您是四爷之妻,不就是夫人吗?四爷有话吩咐鹏举带给夫人。”

玉子衿听了半天才弄懂他口中的“四爷”是谁,“他让你说什么?”

“四爷说,令姊安好,请勿挂牵。他让您记住他此生只有一个妻子,不论您听到什么,知道什么,只需记得当日他在月老祠中对您所说的话就好,其他一切俱不重要,请您切莫乱了心神,还有......”锐利的眼神瞥见不远处已经归来的连翘,宇文鹏举立忙从袖中抽出一物塞入玉子衿手中,“还有就是‘吾怀赤诚,待子相濡’,四爷说他在泷州等着您。”

“卖糖葫芦喽,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玉子衿紧紧收好怀中物,望着那个沿街叫卖离去的身影,思量着刚刚的话,是啊,他说过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些时日身在局中,她净被一些繁杂困住了心神,怎的忘记了这最重要的,还日日为他就要尚公主一事耿耿于怀呢?那人不想做的事,又有谁能强迫得了?

西原上洛皇宫。

红绸罗门,灯彩高结,今日将由圣上亲自主持进行英成王与乐昌公主定亲之礼,早早地宫人就将整个皇宫布置了起来,其富丽喜庆笼罩整个宫城,可见原业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依原氏宗族礼制,在定亲大典举行前,两个定亲的新人可于暖阁隔帘相见,得以相面,权且算宗族开明之举,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成新人情投意合之美,免教公主觅错郎君。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皇上一道旨下,哪个公主郡主敢违抗,说是相面以妨嫁错郎君,其实不过是皇命缚身外的小小恩泽,以博美名罢了。

但这一次,原氏四百年的规矩,注定要被人撕破了。

看着那帘外举步欲走的人,乐昌公主盛装玉颜,一身皇家高贵气质也失了自信,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王爷,按礼制,满一炷香的时间您方可出此门。”

要一个金枝玉叶在相面之礼开口挽留自己的未婚夫婿已是奇辱,再说出这话,就算乐昌公主自小受尽皇室教养,也不由得臊红了脸。

况且他与她一句话未说,甚至于连她的样貌都未曾看,这般冷漠无视,如何叫新人相面?如果传出去,岂非要人议论她被未婚夫婿视作无物?

宇文铮冷笑,终是坐不住了?“公主幼承礼制教养,岂非不知男女有别,本王又何故要与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乐昌公主瞠目,他们得圣上下旨赐婚,今日行定亲之礼,什么叫何故共处一室?

“王爷忘了吗?今日是你我定亲之日,当遵祖制,行相面之礼!”

“那是你皇室之礼,我乐川宇文氏从无此道!”

“你......”被这人冷漠且无礼的咄咄逼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乐昌公主想摆身份,但还是控制住了,她好言相劝:“皇兄圣旨已下,只能委屈王爷相从,等他日大婚,你我即为世人眼中夫妻,乐昌既入宇文氏,也当从宇文氏妇德。”

自小长在深宫,她比谁都明白流言的可怕,今日宇文铮若直接出了这道门,纵使举行了定亲典礼,留言也会让她顷刻颜面无存。

原氏倾颓,皇兄无作为,以为带着他们投奔宇文铮便能借他之力匡扶天下,重建祖宗基业。可是出了玉策的囚牢,他们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他是皇帝又怎样,宇文铮才是西原真正的主人,只有抓住他,嫁给他,她才能保住一生荣华,况且他又是那般的英姿不凡神勇无匹,叫她怎能不动心?

“世人何看,本王不在乎!公主是聪明人,这场联姻为何,您心里想必比皇上还要清楚三分,又何必跟本王装傻呢?”

乐昌公主心上一冷,这场联姻是皇兄为了拉拢他,明眼人都明白。只是皇兄的妹妹不止她一人,缘何会轮到她却无人深究。想不到她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手段,竟都被这人看在眼里。

她知道宇文铮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的堂姐琬花郡主和皇兄存有不伦之情,险些被玉天嫁去宛韶,以为逃到川西便保住自身,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结果与皇兄之事被这人发现后当即鸩杀,现在皇兄还以为琬花是误食中毒身亡,终日悲伤沉沦。

提裾越过珠帘来至宇文铮身前,彩衣锦服华丽摇曳,乐昌公主屈膝跪地,“乐昌自知才德鄙薄,不配王爷,只是尘埃落定,圣旨已下,汝为吾亲夫,吾为汝嫡妻,还望王爷不吝留乐昌之名!”

她不是任性的女子,所以不会闹着去请皇兄给他做主,况且他自身难保,又如何做得了这人的主,比起日后的颜面无存,此刻的屈膝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本王已有嫡妻!”宇文铮神情严俊,把玩着指上扳指。

乐昌长公主吃了一惊,激动道:“那乐昌为何?”不是嫡妻,平妻也可,她要的只是英成王妃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

“你只是乐昌公主!”宇文铮冷冷一句浇灭了乐昌所有希望,“本王留你颜面,这份亲由你自己亲自去拒。安陵公主、德邑公主因何一个坠马、一个失去圣心,本王没工夫管,也不会管,只是本王这份人情不会白送,你可明白?”

乐昌公主眼睛越睁越大,她颤抖道:“本宫不懂,王爷你......”

“相面之礼,若公主不中意,是可以请皇上收回成命的。”

乐昌公主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嚷道:“那只是口头虚言!圣旨已下便是岿然如山,自古以来根本就没有哪个宗女敢因相面之礼未婚夫不合心意,而去抗旨不遵!这是违逆!是大不道!”

她是留了她的颜面,送了她人情,可反之就要了她的命!如此,她倒情愿不要那份颜面,事情败露了又怎样?左右不过是姐妹恨她,皇兄只是想要一个人嫁给宇文铮控制英成王府,将来生下有原氏血脉的宇文家继承人,是谁又有何区别?只要皇兄不计较,其他人又能如何?

宇文铮不管她多余的心思,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未留下,直接推门而去,“依本王之言去做,保你无虞,若生枝节......公主当知本王有能力立让你与琬花郡主姐妹相会!”

匍匐于地失声痛哭,冷风自屋外吹来,缭乱了乐昌公主细心穿戴的衣裙,凭他的权势,凭他的手段,她除了依言可还有其它出路。原来算计来算计去,她算计的始终是自己!

出了暖阁,宇文铮看也不看那一切具备只等新人前来的礼殿,至于后来乐昌公主当殿拒婚英成王的壮举沸沸扬扬传遍天下为人乐道之事,他也没有关心半分。他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夜中寂寥无人的长长甬道,紫蟒华贵的亲王正装在寒风中摆动,颀长合度的身形在夜色中分外落寞。

广袖下的掌中紧握他的红绳结发,眼前似又浮现了那个明动的笑脸,这几日鹏举差不多也该到显阳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的。

子衿,你可曾收到我带去的话?可曾误会我?可曾怪我?

指尖描摹着掌中被捂得温热的令牌,一道月华射在莲花帐中少女的双眸,分外明亮。

阿铮,你等我,很快我就能去见你了,长久也好,短暂也好,子衿终会去陪你的。

第三十七章 千里终相会

新年开春,正月初六生辰之日,玉子衿的及笄之礼算是不温不热的举行了,明清徽的身子渐渐也好了个大概,只是接到崇溪传来的消息,明老夫人这几年身子大不如前,身边虽仆婢成群,但儿女子孙不是远嫁他乡,就是在外出仕,身边竟无一人承欢膝下。

明清徽每每念及不由泪如雨下,这些年随玉策在外,膝下儿女成群,王府琐事繁杂,老母已是垂垂暮年,却没能得她在膝下尽孝几年,如今只身一人孤寂在家,竟连个相陪之人也无,她真是忘恩不孝!

“母亲莫哭,”玉子衿也泪眼朦胧,伸手为明清徽擦着泪,“外祖母从小就疼衿儿,衿儿到了崇溪一定会替母亲好好照顾外祖母的,您身体刚好,可不许再哭了!”

明清徽点点头,她不能承欢膝下就只能让女儿代替,但愿母亲之病可以早日好转。一时伤心不由又想起了她苦命的洁儿,更是泪流不尽,忍不住抱着玉子衿低声呜咽。

玉策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幅母女相拥而哭的场景,轻叹一声为明清徽母女擦着泪,“身子刚好,怎能这般动情,我已问过来人,岳母只是偶感风寒并不严重,我已准了飒儿和衿儿同去,有这两个她最喜欢的外孙、外孙女,你就放心吧。”

听到兰飒也去,明清徽更放了三分心。本来她是想着早些让衿儿出嫁,既然这样,倒不妨先让衿儿和飒儿同去崇溪散散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能让他们培养培养感情,或许能让衿儿早日对皇上忘情也未可知。

玉策也是这么想的,他何尝看不出女儿更倾心于原倚风?可今时不同往日,对玉家来说,对玉子衿来说,兰飒才是最合适的人!

兰家是世代定居金州的书香大族,一门才子精英辈出,在当世文人清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玉策要在天下舆论清议中占有优势少不了要多多倚仗兰家,虽然两家本是姻亲,关系极好,但若再亲上加亲,自是更好。撇开家世背景,谈及兰飒这个人,玉策夫妻也是满意非常的,他虽出自书香门第偏不爱读书,可年纪轻轻就骁勇无敌,神射无虚发,已经成为玉策麾下颇为倚仗的一员大将,再加其温顺性格和对玉子衿的一片痴心,当之无愧是一位佳婿!

安排好了二女儿,玉策不由又想起了远在西原的玉皓洁,到底是他的女儿,他虽牺牲了她,可也是一块心头肉。

临川王原壁桓数次登门求取通关令,前几日玉策终是给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看原壁桓的那般痴情,教他们这般异地相思,骨肉分离,倒还不如让他一试。

今年的春天有些微凉,夕阳晚照下,兰飒翻身上马,深深望了一眼与原壁桓站在一起的玉子衿。

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外祖母家,有个童声童言的小女孩儿告诉外祖母她长大了要嫁给一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因那一语,他那拿笔的双手中生生换成了银枪和箭矢。闻鸡起舞,苦练不掇;遍体鳞伤,不言艰难;战场凶险,一笑置之......他默默为她努力,只想要成为她所喜欢的样子。

兰家是书香世家,世代文人,独他一个武人,一直以来很多人都问他为何生于书香大家,却偏偏去做一个武人。他每次都笑笑不语,因为他的心里藏了一个人,一个他自小就掂念于心的人,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会努力去做。她喜欢将军,他就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将军,那样将来才不会让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是屈就啊!

只是到头来......兰飒苦笑,他无怨,只要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好了。

殷切嘱托几句,兰飒调转马头向着崇溪的方向而去。

“表哥保重啊,好好替我照顾外祖母!”

身后传来玉子衿的呼声,兰飒摆摆手中银枪,终究没有回头,一滴泪掉落在马踏尘埃中。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这一直是他从小的梦想

原来梦想破灭是会痛的。

西原的都城是上洛,但宇文铮仍旧置府泷州,西原政治、经济中心也俱在泷州,上洛说白了也不过是宇文铮随手赠给原业的安乐窝,与泷州相隔仅数十里,不像国都,更像泷州的陪都。

泷州并没有上京的富丽繁华,也没有显阳的隆重恢弘,但布局齐整,屋宇分明,肃穆庄严的格调更具一番庄严别致,正是宇文铮的风格。

清晨的街道响起阵阵马蹄,来往的行人赶忙立于两旁让出过道。

宇文铮一身银色戎甲策马而过,身后的玄色祥云披风如旗帜翻卷,威慑神人。其后跟着数员大将和一队骑兵,显然是刚从军营巡查而归。

人群中一道靓丽的青色闪过,烈马长嘶被缰绳紧紧拦阻了脚步,宇文铮怔怔望着行街叫卖的人群,是他看错了吗?

身后人马随之停下,蒙成放驱策坐骑上前,“主公,怎么了?”

宇文铮扫视一圈人群,眸中失落,“无事,走吧!”

蒙成放一头雾水,主公最近似乎很奇怪,无奈摇头策马跟去。

远远的拐角处走出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青衣佳人,并一位绝美公子和一个侍女。

“今晚你就要见他吗?”绝美公子开口道。

青衣佳人点点头,指指不远处的琴轩,吩咐侍女前去买了一把古琴。

入夜,英成王府。

宇文铮坐在书房的香案旁,轻执狼毫笔,静淡而书。一文毕,他望着纸上流畅诗文,静静发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子衿,缘何你还不来,难道你终究舍得下我?我曾予你“定不相负”,几尽谋划俱为等你前来,你可知两地相绝的漫长等待对我来说何其苦?

“来人啊,有刺客!”

屋外一阵惊呼,宇文铮起身推门而出,长箭流飞,直直刺入他所站之旁的门框中。

“不必追了!”宇文铮令止欲要追捕的府兵,拔下长箭走回书房。

展开其上信件,娟秀的字映入眼帘:今夜子时,城西斜雨亭。

烟雾胧胧,如披月纱,泷州的春天来得较晚些,空气细微的夜还泛着冬季的寒,流泻着一层银霜。

赴约的人子时未到已经前来,颀长英挺的身影在黑夜中纵身下马,向着雪纱飘飘、有琴音流传的斜雨亭走去。

香炉的香袅袅飞飞,撩散一层又一层,当看到那静坐抚琴的青衣人,宇文铮止步于香案前,眼中动容欣喜,再也移不开目光。

冰肌莹澈的清婉女子,爽放清举的英俊男儿,一静坐抚琴,一默立凝视,时间久久的定格在此刻的静谧。

直至一曲了,玉子衿抬眸对上那人灼热的瞳仁,起身越过琴案,款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魂牵梦绕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一股幽香淡雅传来,宇文铮情不自禁伸手欲触,却被玉子衿一步后退躲开,他错愕:“子衿,我......我没有和她定亲,也没有打算娶她,我......”

这下变成了玉子衿的错愕,她只是顾忌美人哥哥和连翘在不远处,不好和他亲近,并没有在介怀此事,这人心思怎么比她还敏感?看着宇文铮紧张又无措的表情,她实在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杀伐果断如他,上次像这般似个孩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好,这一面还在。

将自己的手放入那只大掌,玉子衿紧握着宇文铮,“我知道,我一直信你,信你不会轻负,否则今日怎会前来?”

“真的吗?”宇文铮喜急,一把拉玉子衿入怀,布满厚茧的掌心抚摸着那张微凉的小脸,“子衿,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怪我的!”

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不少,身高正好到他下巴,嗯,正好可以扣在怀里,这次来了就永远都不能走了。

玉子衿面色酡红,分离已久,也顾不得亭外有人,只得静静呆在宇文铮怀中,已经半年了,那么多个日夜她真的很想这个怀抱。

翌日清晨,英成王府横波园。

杨柳抽枝,嫩芽初现,细细黄黄如丝如雾弥漫枝头,一汪春水如佳人美目横波流动,映着柳丝如雾。坐于湖边的素衣女子有眉若远山,朱颜赛九仙,身姿若刀裁,可是寡淡冷漠的气质比之冰雪尤甚。

“皓洁!”

“姐姐!”

一男一女两道激动的声音入耳,玉皓洁单薄的身子不由抖动,借着石凳的力气起身,当她回眸看到身后的人影时,鼻尖一酸顷而就被涌上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多少个日夜过去了,她以为此生自己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爱人,现在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方,她是在做梦吗?

原壁桓蓝影一道飞至玉皓洁身边,顾不上看清她的面容就紧紧拥入怀中,绝色俊颜有喜有悲,有幸有痛,热泪滚烫自凤眸滚落,“皓洁,我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玉皓洁仍有些不可置信,轻轻抬手回抱住原壁桓坚实的腰身,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重获到那份梦寐的依赖,触碰到玉子衿泪水朦胧的双眼,她才肯定这不是梦,真不是梦!

玉子衿抹着眼泪打量着玉皓洁,比起在上京时她虽瘦了不少,但气色红润,身体康健,明显是没吃什么苦的,回头感激的看了看宇文铮,后者微微点头,眼中充满了爱意温柔。

第三十八章 嬿婉及良时

与原壁桓一番久别温叙后,玉皓洁重又将玉子衿抱在怀中,“这一路劳苦,你怎的也来了,这半年母亲可好?”

玉子衿双目微红,又落下泪来,“我不碍事,只是母亲前些日子因为想你病倒了,直到今年开春身子才好,现下正在家里等着美人哥哥接你回去团圆呢!”

听到母亲生病,玉皓洁紧锁眉头,“都是我不孝,没能保护好自己,我们走,马上就走,回去看母亲。”

“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原壁桓轻拍玉皓洁后背,“我已经命人打点行装,后天我们就上路。”

玉皓洁点点头,归心似箭,她早已迫不及待,“好,二妹,后天我们就走,就回家!”

玉子衿松开玉皓洁擦擦泪,“嗯,只是姐姐......你......你和美人哥哥先走吧,我......我暂时还走不了。”

“为什么?”玉皓洁反问,只见玉子衿欲言又止,只是脸颊微带红晕的看了远处如松矗立的宇文铮一眼,玉子衿是她看着长大,现在这个眼神意味是何玉皓洁再明了不过,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你......你和他莫不是......”

玉子衿低头不回,玉皓洁更坐实了猜测,虽然当初在上京就早有怀疑,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被荣惠郡主掳来西原后,原业将她打入了冷宫,是宇文铮找了个犯过的宫人将她从冷宫替换出来,秘密带来了泷州安置。开始她以为宇文铮是为了拿她做对付父亲的筹码,可这人却将她奉为上宾,全无半分苛待。她一直疑惑宇文铮此举为何,原来原因竟真的是子衿!

来龙去脉已顾不得去问,玉皓洁直接切入重点:“这事父亲知道吗?”父亲和宇文铮早已成毕生死敌,子衿难道不知爱上他此生都会陷入两难吗?

玉子衿摇头,目光坚定的望着宇文铮,摊开秀小的掌心,红黑相系的结发静静躺在上面,“姐姐,不论以后如何,子衿此生无悔!”

看到那红绳结发,玉皓洁双目有些潮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衿你要的也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和我是一样的。

踌躇后痛心地将玉子衿抱在怀里,她满眼含泪恋恋不舍,“如此,那姐姐祝福你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那你就要狠心割舍,家中父母幼弟有我,有大哥,你不必挂牵,愿你他日也不要后悔!”

玉子衿“嗯”了一声,低垂的目光游移,骨血相容,恩义相缠,哪是她想割舍就割舍得了的?她留下,不过是想在她最美的年华里留给自己和阿铮一段最美的回忆。东原有太多东西不是她能抛,该抛的。

嫩草如织,远山披黛,原壁桓和玉皓洁的车马已远,玉子衿犹站在树下目送着,这一去,他们终是能有自己的幸福了。

宇文铮掰回她的小脸,让她看着自己,“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我们现在来说说我们的问题吧。”

“我们什么问题?”

“问题很多,比如你喜欢王府哪个院落?想要住在哪里?是让我单独为你准备一个院落,还是和我住在一起?”

玉子衿有些窘迫,这人未免太直白了,“什么住不住在一起,谁要和你住在一起?我觉得横波园就挺好啊,住了这两天我挺喜欢那里的,就住横波园吧!”

宇文铮皱眉,有点小伤心,不过也好,王府官员来往混杂,横波园虽不是府中最好最大的,却是最清净的,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况且他们虽是夫妻,他到底欠了她一个大婚,到时这事再说也不迟。

挽起玉子衿的手,真好,他又能紧紧地牵着她了,这十指相缠,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连翘在后面乖乖跟着甜蜜相携的二人,这段时间心里的不安不由被他们的幸福消化。这些时日玉子衿虽没有明说什么,但该明白的连翘早已明白。比起姣姣、纤儿等人,连翘除了细微入心,更周全少话,玉子衿出门选择带着她不无缘由。

宇文铮事务繁忙,把玉子衿送回横波园就离去了,春日的阳光正好,奔波了数日才得今日闲,玉子衿半倚在榻上一会儿便睡去了。

再次醒来已是午后,揉着朦胧的睡眼,只闻得外面一阵嘈杂,“连翘,外面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连翘放下正在收拾的衣服,走过来道:“回郡主,是王爷派来的人,起先在此伺候大郡主的下人都被遣散了,王爷特地在王府派了一些人过来,还为郡主添置了不少东西,正在外面收拾呢!”

“哦。”玉子衿下床走到窗口,看着外面搬置东西的仆婢,其中指挥张罗的清秀少年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正是那日来显阳报信的宇文鹏举,阳光下,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衫,面容俊秀爽朗,声音很是清脆。

连翘挠挠额头,小声问:“郡主,你觉不觉得那人很眼熟啊,像不像......”像不像那天在显阳那个卖糖葫芦的?

玉子衿但笑不语,连翘识趣的没有再问,看郡主的神情,确是无疑了。

宇文鹏举动作很是利落,内务琐事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信手拈来,不多时冷静清宁的横波园一应条理,欣荣热闹起来。

被遣来贴身伺候玉子衿的两个侍女一个叫芳草,一个叫萋萋,芳草萋萋正是十七八的年纪,与连翘差不多大,俱是秀姿灵巧,进退得宜,受过很好调教。听芳草、萋萋与宇文鹏举一样同唤宇文铮“四爷”,玉子衿便知这二人应同是宇文铮家的家生子。还有四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也是出自宇文家,不过进府时间晚些,是年前才采买了入府调教的,负责做些杂使活计。

宇文铮军法治府,英成王府中除了士兵就是小厮,仅有的女仆也只是一些粗使浣衣的婆子,这几个侍女都是刚从乐川家中接来。

命连翘打赏了下人,玉子衿笑问芳草、萋萋:“你们是从小就服侍四爷的吗?”

芳草摇摇头,恭敬回道:“回夫人,奴婢先前是大小姐房里的,萋萋是太夫人房里的,宇文家家规严明,十岁以上男丁,未成婚前身边不留侍女侍奉,奴婢二人和修竹等人是前些日子才被四爷从乐川召唤而来。”

听了芳草的话,玉子衿点头饮茶,知这丫头以为她多了心思,将她二人想成了通房、侍妾之说,也没多作解释,与二人继续闲聊着。

素意幽栖,风月溶溶,横波湖春眼潺潺在夜色中闪着明亮涟漪。

四周寂静里,有一灯如豆,美人清恬,长长的黑发散落香肩,就着昏黄灯光拨动着掌中书页。

已近三更的天,夜归的人才推门而入,“吱呀”一声,伴着推门声还有春季午夜的清风徐徐,稍带的寒意袭清了桌边人混沌的头脑。

烛影下,宇文铮伸手抚着桌边人的玉颜,沈腰潘鬓的英姿在一灯照耀下投下高大身影,吐气带着桃花酿的酒香,“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覆上紧贴自己面容的手,他身带寒意,手却是热的,“我在等你。”

明眸含情,荔肉新颜,灯下美人如玉,只消轻轻一句就击溃了他所有理智。

月半明时,风未静时,漆黑中仅存的如豆青灯灭去,光亮消失处,传来低低的粗喘、淡淡的娇吟,这一夜终是旖旎而过。

日暖风轻近午天,草长莺飞,柳媚花明,绿水绕古亭,横波园的景致是格外好的。

整个西原大权在握,宇文铮白日是很难得闲的,玉子衿只能一个人在六角耸立的颂亭中,左右手对弈,独自手谈打发时间。

黑白相杀半局之后,玉子衿左手执黑子怔怔愣神。早上一觉醒来,身边人就已经离去了,温热尚在的床榻上面仍有独属于他淡淡的清泉气息。面色微红,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发愣的当儿,有人轻手轻脚走进颂亭,等玉子衿察觉,那人已然坐在了她的对面,瞬时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光头铮亮,络腮胡子,脸带刀疤,肥头大耳,圆目铜铃,虎背熊腰......如此剽悍形象的人却穿了一身不符风格的绸缎长袍,挂满了种种珠玉秀囊,金黄耀眼的暴发户气息在他身上显露无疑。

正当玉子衿考虑是先叫“救命”还是先逃跑的时候,那人双手轻托下巴,露出了一个憨实可掬的灿笑,还自带“温声软语”一句:“妹妹好,为兄这厢有礼了。”

玉子衿瞬时如坠五里雾,她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哥哥?对上那张愈发矫情的圆圆笑脸,她真的很想提醒他别笑了,因为真的......很瘆人。

“熊熊,你别......”须擒风一阵风似的跑来,后面还跟着慢了一步的蒙成放,当二人看到亭中赫连熊熊的那副矫造模样,顿时望而却步,只想捂着脸逃,他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跟这么个丢人的物什同生共死了这么多年?

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玉子衿已经回头注视到他们了。

须擒风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一礼道:“擒风见过夫人,夫人这几日在泷州可住得舒坦?”

不是郡主,也不是王妃,她只是他们的夫人,是主公的夫人。

玉子衿前些日子已经见过须擒风,微笑点头回礼,“我很好,有劳须将军挂念。”

蒙成放静静打量着玉子衿,心叹:不愧为上京国色,足配主公!

“末将蒙成放,见过夫人!”

被须擒风身边的年轻男子吸引住目光,只见他一身墨黑劲装,长相甚是英姿勃发,身材高大,一双鹰眼十分精神。

玉子衿轻轻摆手,笑道:“蒙将军有礼,早闻蒙将军天生神射,器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宇文铮所控川西军核心主力为“钧天骑”,其骁勇与行军神速在当世骑兵中可谓数一数二,钧天骑五位主干将领被称为“钧天五上将”,这五人分别是:美髯无影须擒风,九环雷扫赫连熊熊,傲北神射蒙成放,修罗鬼斧贺别澜,冷面寒戬章成铸。

玉子衿会如此注意蒙成放,在于他和自家表哥齐名,兰飒与蒙成放一般,同是臂力惊人,视比鹰目,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因两人出身一南一北,一称傲北神射,一称傲南神射。

蒙成放笑道:“夫人过奖,末将愧不敢当。”

玉子衿欲要再道,却听身后啪啪几声,转身就看到一张幽怨的脸。

第三十九章 与君长相守

赫连熊熊用熊掌愤怒地拍着桌子,震得棋局紊乱、棋子落地,他起身指着须擒风与蒙成放怒道:“你们两个搁这儿酸够了没,还让不让俺老熊说话,俺老熊搁这儿跟妹妹说话叙旧呢,你俩跑这儿来干嘛?”

话毕过来拉着玉子衿,“走,妹妹,咱们别处去,不跟这俩货酸酸!”

玉子衿还未弄清她如何成了他妹妹,就被这个大老粗拽着硬要往外走,得亏须擒风与蒙成放劈手拦下,将赫连熊熊逼到了亭中一角。

“熊熊,别胡闹,这是夫人,不得以下犯上!”须擒风挡在玉子衿身前。

赫连熊熊一甩宽大的袖子,掐着腰吼:“死老须,要你管?俺老熊发过誓如果见了昔日救主公和你我出上京的那位恩人就要和她结拜,怎么,你想害俺老熊食言不成?”整整裹在身上有些紧身的大长袍,赫连熊熊的样子稍带滑稽,“哼,反正我不管,打不过你抓不找你又怎么样?你今天要是拦着我认妹妹,俺老熊就不走了!左右是主公准我来的,看你俩能拿我怎么样?”

须擒风被这副无赖样整得哭笑不得,蒙成放接口道:“我们知道你是奉了主公之命而来,可你总得问问夫人的意思,再说了,结拜就结拜,你......你为何要穿成这样?”

指指赫连熊熊一身暴发户的装扮,蒙成放很是无奈,今早他和须大哥本打算要去军营议事,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这货穿得不伦不类招摇过市,直喊着打扮好了要去认妹妹,他们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哪里来的妹妹,待人往王府的方向来了他们才想起来夫人在此,立时二话不说就追来了。他那个形象自己丢人就算了,他们可不想丢了“钧天五上将”的脸。

“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赫连熊熊扫量一眼自己,鼓鼓腮帮子,“我穿成这样不挺好的吗?多正式啊!”

玉子衿噗嗤一笑,差不多听懂了来龙去脉,这个赫连熊熊虽粗野难训,但心地坦直,更有几分可爱,能结为兄长亦是不错,从须擒风背后走出来道:“既蒙赫连将军不弃,子衿自是三生有幸与将军结为兄妹,今日风和日丽,皇天后土,你我就在此结拜,如何?”

听玉子衿如此说,赫连熊熊顿时眉开眼笑,直大呼好。

须擒风与蒙成放未想到玉子衿如此直爽,起先还担心着她出身深闺名门,会不堪赫连熊熊粗放冲撞,竟不料如此率诚,不由又心生几分好感。

深幽古亭中,玉子衿敛裾对天而跪,赫连熊熊也学着她的样子赶紧扑通跪地,须擒风和蒙成放只觉地都震了三震。

“皇天后土在上,今日我玉子衿愿与赫连将军结为异姓兄妹,日后祸福相依,肝胆相照,死生不悖,若违此誓,祖宗不佑,天地不容!”玉子衿指天誓日朗朗而道,话毕转向赫连熊熊,“义兄,该你了。”

“哦,我......”赫连熊熊笨拙地学着玉子衿抬手指天,奈何肚子里毫无半点文墨,刚玉子衿说的词他是一个都不会,一个没记住,支吾老久后,一闭眼一深吸,声意洪亮开口:“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啊!”

“吱吱!”——是背后须擒风和蒙成放牙齿打颤的声音。

赫连熊熊回头甩他俩一记眼刀,“一边呆着去!”继续正色道:“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啊!一如俺老熊熊熊燃烧的心,苍天大地,愿你保佑俺老熊与妹妹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女人一起......额,有富贵一起享,说了不算,俺老熊愿遭雷劈!”

一番慷慨激昂后,身后的须擒风与蒙成放早已忍不住放声而笑,玉子衿只能艰难地忍着与赫连熊熊俯身朝拜天地。

光灯吐辉,华幔长舒,芙蓉帐下一场巫山云雨,宇文铮展开健硕的手臂搂着娇弱无骨的枕边人,布满厚茧的手掌摸索着她光洁的玉背,“听说今日你和熊熊结拜了?”

“嗯,结拜了。”玉子衿侧身躺在宇文铮怀中,乌发尽垂,醉面轻酡,带着三分清丽,七分妩媚,手指正轻轻划着宇文铮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昨日熄了灯,她并没有看到,原来那伟岸英挺的身姿下,竟是这般的伤痕累累。细细数来,只上身大大小小的伤疤就有三十多道,幸好都已经结了疤,有些甚至痕迹也淡了,在他古铜色且坚实有型的身材上看起来并不狰狞。只是那条条道道看在眼里却是十分心疼,十二岁就执剑从戎,这些年他当真是九死一生的。

葱指移上胸口,那深深的一个疤离心口不过一寸,她永远忘不了那一长矛的狠厉,“痛吗?”

大掌包裹住那只小手,宇文铮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痛!”他那时的感觉除了痛快就是痛快,岂会感觉到痛?

这么深的疤怎么会不痛呢?阿铮,莫不是当时的你已经痛到麻木了?

反抱住宇文铮精壮合体的腰身,玉子衿吐气如兰:“阿铮,公西越是病死的还是你......”

宇文铮的表情透着狠厉,似笑非笑道:“你猜。”

迷茫地摇摇头,她只知道外界传闻是公西越一箭穿心最终病死了,而那个始作俑者公西锐赫至今了无踪影,甚至于公西家的势力虽然被他收缴了,但是公西越身后声名仍在,当年楚南夷族之乱的真相至今还未大白于天下。

轻轻贴在玉子衿的耳侧,宇文铮压声低陈了数语。

玉子衿倏然睁大双眼,她难以想象地看着那人的冷峻眉眼,惊讶后被宇文铮紧紧拥在了怀中。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与恨意,是那般凄切与迷离,“终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万劫不复的毁灭,子衿,陪我一起见证那天的到来!”

良久后,她反抱住了他,“好!”

一个翻身将怀中人压在身下,薄唇轻点,“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除了你我不想要任何人!”

还未来得及回话,檀口已被死死封住,玉子衿忘情回应着,心中却在轻叹:阿铮,这样的你该叫我怎么办?

你的良苦用心我是明白的,你不想我离开你,同时也不想委屈我,所以才会首肯我与赫连义兄结拜,那样你便能以赫连熊熊义妹的身份光明正大迎我入英成王府,即可成全你我一世并肩,也免我背上背叛生父不忠不孝的骂名。

只是,玉子衿就是玉子衿啊!不是换了身份就能换了心,就能换了牵念与痴缠,就能让我与那些人、那些事彻底斩断的!

日日自己与自己对弈,时间一长也是无聊,这日正午,看几个侍女正在房中收拾,玉子衿索性也加入进来打理书案。

她在横波园定居后,宇文铮虽还在英成王府公干,但一应用品无不搬来了横波园。

边整理着那人的东西,她才意识到宇文铮虽然多年征战疆场,但贵公子习气却是一分不少。用笔只用狼毫,不用羊毫,且必须是质硬苍劲的北狼毫;用纸只选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衣袍非价值不菲的云锦、广绫、菱缎、绮绣绝不沾身;一个七尺男儿却爱好甜食如孩童......

在外人看来宇文铮是历尽凶险九死一生走到如今的一方大将,可这骨子里的富贵挑剔真真让与他相处了这些时日的玉子衿目瞪口呆,种种贵公子习性比起她家中的哥哥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人,您在笑什么呢?”萋萋抱着一摞画卷向书桌旁走来,引得连翘、芳草也停下手中活计投来目光,这些日子她和芳草与夫人日益熟稔,发现她不仅美貌过人,更是平易近人,气质芳华让人叹服,难怪那般让四爷动心。

玉子衿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笑咱们这位爷,在外面行军打仗什么苦都吃得,这一过起清闲日子竟比我还要娇惯。”

芳草、萋萋听了嗤嗤笑,道:“夫人,您怕是还不知呢?咱们四爷可是从小养下的执拗性子,一旦认准一样东西,那可是绝无变更之说,这衣食住行的还好,偏偏在他老人家心中是一旦决定下要做什么事情,要得到什么东西,那可是百折千折的不回头,男儿有无畏不屈之志是好事,但咱们这位爷却是雷打不动其志的顽石一块,为此当初在家没把老爷气死,光抽在他身上的藤条少说也断了七八根呢!”

“哦?真的吗?”玉子衿挑眉,年少时洒脱舒朗的宇文铮她见过,可却很难相信竟也有气得父亲动用家法的叛逆时光。

“可不是嘛,”芳草打理着衣物,笑道:“家中五位公子,顶数四爷挨老爷藤条最多,其他公子挨打时都知道乖乖跪地求饶,偏咱们爷叛逆不算,还四处逃窜与老爷叫板,老爷脾气火爆,怎能不气?四爷又打不过老爷,每次责罚无不是加重了的!我们都在背后笑称:‘紫檀的棍棒,铁打的四爷’!”

玉子衿与连翘听了笑出声,那样英武将军竟也曾有过被父亲追着满街跑的狼狈,想想就觉得好笑。

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玉子衿有些心痛与怀念,心痛那个少年,怀念那段时光。

想当年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狂放不羁鲜衣怒马,再对比今夕万人之上疏漠深沉,教人怎不心疼!

第四十章 唯余钟磬音

“你们说什么呢?笑那么开心!”

高大英俊的人自屋外走来,连翘三人立时止了笑意,纷纷找了说辞告退出门。

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三个小丫头,宇文铮揽着玉子衿道:“芳草、萋萋那两个丫头是不是跟你揭我的短了?怎么我一来就都跑了?”

玉子衿整理着桌上的画卷,怕他再想起往事心伤,只说没什么,便错开了话题,“你不是今日要与义兄和须大哥他们议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宇文铮一面无所谓,拉近玉子衿轻贴耳根暧昧道:“我这不是想着早点回来陪你嘛!”

“贫嘴!”玉子衿执起一幅画卷就向宇文铮头上敲去。

“别!”宇文铮反手夺下画卷,紧张爱护着,“这可是陪了我有足足一年的宝贝,仔细弄坏了!”

玉子衿轻嗤,“我倒要瞧瞧什么宝贝,竟叫你爱护成这样!”八成又是他那怪癖好犯了!

装帧精致的画卷展开,便是一望无际的寒江雪与青衣绝世的美人映入眼帘,玉子衿惊愕:“这......这幅丹青怎么会在你手中?”

眼前画卷正是去年倾国楼展出的上京国色。

宇文铮别有深意的看她,“你猜!”

“你......你认识加西多?”

“你怎么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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