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系列》 全集 夕阳镶出西天的一抹绛红,漫天匝地的斜阳将渐翳的金光涂染在叠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红衾。 一道瀑布由峰顶倾泄而下,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剑,令水瀑分跌而坠,击撞处轰然有声、气势迫人。山腰处是阔达数丈方圆的平地。瀑布落至山腰时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满山郁荫,澄碧如镜。 潭边有一方大石,却架着一围泥炉。袅袅炉烟被轻风吹成一道软弧,与垂于岸边的树枝勾手;茶香若有若无,飘溢于水汽淡雾间。 一个老道人盘膝于石旁,一柄拂尘横放在膝上。他须发皆白,怕已有七八十岁了,垂目打坐,不发一语。 微风撼树,似欲将夕照下满树流红曳落于光润起伏的水面上。隽秀奇峰,衬以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为伏藏,位于塞北之外冬归城西二十余里。 那冬归城原是一小集,人口不过数百。然而却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加上地处中原与外疆的接壤,塞外游牧的各族每到严冬腊寒之际,便来此地休养交易,冬归之名亦由此而来。 久而久之,此处渐成规模,后经有志之士引水为渠,筑土为墙,终修建起这座塞外的冬归大城。而此城亦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 现任冬归城主卓孚豪爽不羁,破格起用优秀人才,加上冬归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来频繁之地,国力日渐盛隆,深为中原汉室所忌。 两年前朝廷借口冬归城未能及时上纳贡品,派出大将军明宗越引兵来征。几年战祸下来,冬归城已是元气大伤。幸好冬归城主卓孚平日爱民如子,将士各各用命,百姓也拼死抗击外侵,加上身为冬归城守、号称冬归第一剑客的许漠洋领兵有方,更借了冬归城的坚固城防,才勉强支撑到现在。然而冬归城久攻不下,中原汉室大伤尊严,不断派兵增援,城破已是迟早之事。 此时正是早春三月,斜阳欲沉、牧童晚归之时。夕照映射下,但见明媚远山中,天空纯净得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虽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却也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胜景。 宁谧山谷中,变故突生,一阵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藏山的幽静。一匹快骑从冬归城直奔伏藏山而来,晚归的林鸟纷纷惊飞。那马儿浑身是血,口喷粗气,马上乘客半身伏于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惟见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已被血水染红。 刚刚到了山脚下,那马忽然前蹄一软,将马背上仗剑的骑士掀落在地。那骑士用一个灵巧的侧扑化去撞向地面的惯力,直起身时却触发了腰腹的伤口。一个趔趄,以手中长剑支地才勉强撑住身体。他看看倒在地上的爱马,早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长长叹了口气,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虚脱般再也不想起身了。 那人就像是刚从血水中泡出来的,已分不清身上的斑斑血迹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适才长达三个时辰的激战不但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甚至还有国家。幸好他凭借过人的武功拼死杀出重围,暂且摆脱了追兵,逃到这伏藏山下。然而他的体力已完全透支,虽然心底念着他拼死要来见的那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丧命前赶到山顶。 他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处伤,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额上那一道剑伤,已经结疤的伤口就像一道暗红的符咒。如果江湖上人称“炙雷剑”齐追城的那一剑再深半寸,他必将头破额裂,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重的伤势。最重的是胁间被“穿金掌”季全山扫中的一掌。在乱军群战中为了躲开几支重兵器的袭击,他几乎是用身体去撞向季全山全力施出的一掌。 致命的却是插在小腹上的那枚毒镖。已完全麻木的伤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发着腥臭的紫黑的脓血。发镖者有一个江湖人闻之心寒的名字——毒来无恙! 他强撑着望向来路,远方的冬归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如血般的殷红。“许漠洋,你不能这样倒下,你的爱妻幼子都命丧敌手,一定要报仇啊!” 此人正是冬归城第一剑客许漠洋,他身材高瘦,虽已是浑身浴血,一双眼却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笔直。他喃喃自语,强压丧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吸几口气,盘膝调息一阵,这才奋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却亦坚定不移地向山顶行去。 迂回的山路愈行愈险,两边危岩高耸,树荫盈峰,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铿锵。 许漠洋越行越高,古朴的石阶青苔丛生。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前方蓦然便是一方山腰间的平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边正坐着一个老道人。瀑声隆隆灌入耳中,更衬得老道面容肃静。 “大师!”许漠洋来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嘶声叫道,“冬归城已被明将军大兵攻破,卓城主当场战死,城主夫人悬梁自缢,卓公子领十八亲随投降,却被悬头城门,此时明将军正在屠城,过不多时恐怕就来此处了……”许漠洋虽对冬归城被破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想到敌人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战友的悲壮,以他素来的坚韧沉毅,也忍不住泪水盈眶,直欲失声大哭。 那道人却对许漠洋的嘶吼浑若不闻,仍是垂目打坐。 山脚下隐隐传来战马的嘶鸣,许漠洋急得大叫:“大师,明将军追兵已至,请教弟子何去何从……” 他之所以强拼着一口真气不泄,来到这伏藏山,只为了当初与老道立下了城破之时于此地相见之约,可如今好容易来到此地,却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闭目如故,手中拂尘轻动,在身边一个蒲团上轻轻一拂,蒲团应手撞到许漠洋身上。许漠洋但觉一股暖洋洋的劲力传来,身心忽觉平和起来。他暗叹一口气,当此大兵压境之时,重伤在身的他已没有退路,也已不抱突围之念。看着老道的镇定自若,许漠洋索性盘膝坐上蒲团,抛开杂念专心运功,惟求追兵赶来时能再多杀几个敌人。起初尚是百念丛生,渐终觉清风拂体,胸怀缓舒,只听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几乎忘却了刚才的浴血拼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忽听一人狂笑道:“姓许的,你命可真长,还是让我亲自送你上路吧。”许漠洋睁开眼睛,只见发话那人面相瘦硬如铁,极是凶恶,声音铿锵如金石乱击,正是一剑划中自己面门的“炙雷剑”齐追城。他忍不住要跃起身来动手,老道仍未睁眼,却仿佛预知了许漠洋的心情,拂尘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齐追城身后传来,“齐兄你也太厚道了,对一个将死之人也说这许多废话。” “穿金掌”季全山双目深陷,鼻如鹰钩,乃是突厥数十年来第一高手,为人嗜杀,爱将活人用掌生生击毙练功。塞外人谈起飞鹰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无不噤若寒蝉。 一队士兵手执长矛盾牌,依次上山,团团围在许漠洋与那老道四周。士兵所站方位各守要点,举止整肃:正是明将军帐下亲兵搏虎团。 一个手提禅杖的胖大头陀笑嘻嘻地立在一边:“阿弥托佛,贫僧千难,刚才未能与许施主过招,如今特来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超度。” 这个千难乃是少林叛徒,虽是一脸嘻笑,却是无恶不作,专爱奸淫幼女。偏偏此人武功极高,数次令围剿他的武林中人无功而返,最后少林派出法监院院主风随大师追杀千难,千难闻得风声,知道难以匹敌,于是便投入当朝权臣明将军府下,如今有了靠山,更是肆无忌惮。 许漠洋缓缓抬起头来,却没向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很文弱的人,就似一个书生,总是垂头看自己的手,一副很腼腆、很害羞的样子。 书生的那双手晶莹如雪,就若大家闺秀的纤纤玉手般柔软修长。可是许漠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漂亮得邪气的手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上发的不仅仅是疾若闪电的暗器,还有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的毒。 这个人,就是被江湖上称为“将军的毒”、位列明将军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来无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这般风景绝佳的去处!”毒来无恙游目四周,漠然的目光扫过许漠洋,最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落在老道身上,似是若有所思,轻轻开口,“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他的语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 那个老道仍是不发一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然而毒来无恙却忽然感觉到,原来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一上山就准备搏杀许漠洋的杀气,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老道稳如磐石的气度所震慑,瓦解殆尽! 此人是谁?竟然能在无形中将三大高手的气势消尽,而且不露一丝痕迹!毒来无恙心下暗惊,却仍毫不动容,心平气和地发话:“请问大师,这个许漠洋伤了我们许多兄弟,我可以带他走吗?”许漠洋怒哼一声:“冬归勇士只是为保卫自己的国家妻子,哪似明将军这般暴虐成性,残杀无辜?何况你们伤我许多族人,这笔账又怎么算?” “住嘴,明将军替天行道,尔等蛮夷之徒不知天命,负隅顽抗,罪无可赦,死的人都是咎由自取……”许漠洋断喝道:“冬归城一向与世无争,只因为朝廷所忌,便平白惹来这场大祸。亏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耻!” “许兄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么?”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数声,面容一冷,“将军一向爱才,许兄若肯磕足十个响头,发誓投靠将军府效力,我或能为你说上两句好话。” “呸!”许漠洋脸色铁青,持剑在手,“许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却也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想抓我就上来动手吧,最多也只让你们带走我的尸身!”那个老道仍是不开口不睁眼,脸上却似有一丝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神态。 毒来无恙朝着老道轻轻一笑:“许漠洋乃明将军亲自点名要抓的人,大师若要执意维护此人,在下毒来无恙为明将军府中客卿首座,说不得只好得罪大师了。”那老道依然置若罔闻,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见那老道听到自己的名头仍是不动声色,毒来无恙心中恚怒,若不是见其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早已是暗器与毒手齐发:“大师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敌得住将军府四大高手?”毒来无恙说到此处,心中忽然微微一惊,自己像这般自问自答,已在气势上弱了几分,这是他出道以来对敌时从未有过的情形。 要知毒来无恙鬼神莫测的暗器功夫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防不胜防的一身毒功,对手往往连他的形貌也未看清就中了暗器与绝毒,何曾有人能如这老道般从容面对他这样的敌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却是半分破绽也无。毒来无恙枉自扣了满把暗器,却仍是不敢轻易出手。他心神电转,想遍武林中此种形貌的出家人,却仍是理不出半分头绪,心烦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试,却猛悟到此时自己尚未出手便已惊疑不定、阵脚大乱,对方若在此时蓦然发难,只怕自己难以躲开。一念至此不由倒退一步。 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武功见识均不及毒来无恙,一上山顶来便站定四周,围住许漠洋和那老道,伺机出手,不料心中却一点也提不起动手的念头。此时见毒来无恙莫名其妙地退了一步,心中也是一惊,也不由跟着退开一步。 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通道。许漠洋的目光本来一直盯在毒来无恙脸上,见其先是惊容乍现,然后退开一步,现在忽又满面喜色眼望山道来处,也不禁抬眼往山道看去。 伏藏山结构甚为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阶的去势看,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此处山腰间竟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平地,便如将绵延的山势硬生生地隔断。从许漠洋的方向望去,只见来人有若从断崖边缓缓升起。先见到的是一头散披着的乌黑头发,发质奇特,在夕阳下熠熠生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匹绣着金边的绸缎;随即便看到一副十分宽阔的额头,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肤色更是黄中透红,红中有白,白中又似带着一抹晶莹的光彩;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常人的双眸!许漠洋心中蓦然一震,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也未见他口唇有何动作,在场众人却都分明在耳边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声音:“明宗越!” 就像与老道那声音呼应一般,明将军才刚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目光同时迎上老道的目光,耳际便听到了十余年来除了当今天子外,第一个直呼自己名字的声音。 忽然听到这个众人从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们纷纷大喝,但那老道的声音仍在山谷中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巍然不动,双目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明将军。许漠洋亦是狠狠盯着这个害自己国破家亡的仇敌。但见他身形十分雄伟,一身纯青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腰细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神态间却又是闲适自得。 明将军的目光与老道对视片刻,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许漠洋。许漠洋直感到一种犹若实质般的针刺,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绝不肯在对视中认输,仍是死死盯住对方,却又觉得目光已被对方吸住,想移开也力有未逮。 突然,老道拂尘轻轻扫过,隔断了许漠洋与将军对视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贤侄已练成化魂大法,以目杀人虽然邪气,却也少了血光之祸。”明将军哈哈大笑,声音仿似骄横却又让人觉得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门的微学末技,巧拙师叔精研本门武学数十年,想来更是擅于此道了。” 除了明将军与那老道,在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起初静若老树,一开口却声势惊人的老道名号巧拙,还是明将军的师叔。明将军在朝中的崛起犹若横空出世,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此刻竟在塞外冬归城郊的伏藏山上突然冒出一个师叔来,一时各人俱是心头大震,满腹疑惑。 许漠洋更是心惊不已。巧拙大师七年前来此冬归城外伏藏山中隐居,不理诸事,却是对自己青睐有加,更曾从侧面指点过自己武功,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 巧拙大师胸中包罗万象,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尤其对天文术理甚有心得,也传了许漠洋不少。但对自己的来历却讳莫如深,许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是明将军的师叔。 巧拙朝着明将军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分绝佳,见你此刻神态间的矛盾抵牾,化魂大法顾盼间随意而出,流转神功只怕已练至气灭之境,何必还要去一睹天命宝典?” 巧拙这番话听得众人似懂非懂,明将军却是心中暗惊。他浸淫半生的武学名为流转神功,其窍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日方练成名曰“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此刻却被巧拙一语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况,其言语间还提到了本门的另一项神功绝学——《天命宝典》。 巧拙续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本门无数前辈冥思苦想、专注一生也未必能练成一项神功,你还是专心于流转神功与你的仕途吧。不过就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流转神功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上窥天道……” 明将军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转神功初成,正是志得意满之际,本想亲自上山来杀了许漠洋向众将士立威,何曾想在此处会碰上这个本门的对头。江湖上讲究尊师重礼,偏偏巧拙处处以长辈自居,令他这个大将军也不得不隐忍锋芒。 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门两大绝学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问世数百年,却从未有人练成九重的流转神功,也从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宝典的天机神算。我以为既然单修不果,何不将二者合而为一参详,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让本门神功流芳于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门师兄早看出你不是修心养性之士,这才将你逐出门墙……”明将军截断巧拙的话:“我之所以离开师门另有隐情,师叔自是不明其中关窍。”巧拙凛然一笑:“师兄已驾鹤而去,便由你胡说吧!总之我昊空门中再没有你这种败类,《天命宝典》也绝不会落入你手。”明将军目光闪烁,仰天长笑起来:“也罢,你既然不认我是昊空门人,又何必处处以师叔自居?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以助天道、伐叛党、统江山为己任,你精修《天命宝典》三十余年,还看不出天下大势自当分久必合么?”明将军的声音七分威严三分平和,虽是强词夺理,却也自有一股教人闻之颔首的气度。巧拙本非擅长舌辩之士,加之对此时的形势早有决断,当下冷哼一声,复又沉默不语。 突然,许漠洋站起身来对着明将军戟指大喝:“就算大师把《天命宝典》交于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数又有何用?最多不过给自己的为非作歹加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幌子。”明将军的眼神冷然掠过许漠洋:“《天命宝典》最擅算人气运,许漠洋你不妨让巧拙帮你算算,你还有几个时辰的命在。” 巧拙听到明将军直呼己名,知道他已决意不认自己这个师叔,淡然一笑:“贫道早已算准许大侠今日是有惊无险。”明将军眼中精光暴涨:“看来你是真不顾我们的约定了。”巧拙道:“九年前掌门师兄忽然暴毙,你独自闯入灵堂,妄想盗得《天命宝典》,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依然用九曜阵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师父,你硬诬我欲盗《天命宝典》!”明将军喝住巧拙的话头,略一沉吟,似是不屑过多解释般耸耸肩头,“再说《天命宝典》中的武学无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俩。你虽能借九曜阵法困我一时,武功却远不及我。那时我们约定只要你终身不用武功,我便不再为难你……”巧拙傲然一笑:“我用了九年时间来破解你的流转神功,若不是有了十足把握,我怎会轻易毁诺。” 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你有把握敌得过我?”心中却想自己果是没有料错,看来《天命宝典》远非一般的易学术理那么简单,怕是真有神奇的武学记载。 巧拙洞悉天机般轻轻一笑:“宗越贤侄你大可放心,十年前你就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此刻已练成七重流转神功,更算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仅以武功而论,天下绝无敌手。” 听到巧拙亦对自己的武功如此推崇,明将军不禁有些意外。流转神功越练越难,他天分极高,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练到了五重流转神功,到第六重却花了六年,第七重更是用了九年时间才于日前有了小成,而巧拙竟然对此一眼看破。明将军更是认定《天命宝典》中尚有自己不知的奇功异术。他心中思索,随口问道:“那你凭何认定可以破我的流转神功?” 巧拙轻叹:“不是我破,自有人破。”明将军眼中精光一闪:“谁?”巧拙仰首望天:“你可知四月初七是什么日子吗?” 听到巧拙的答非所问,明将军不禁一呆。这个师叔虽看起来疯疯癫癫,却时常有明慧之举,精研易理极品《天命宝典》后更是每一句皆蕴有玄意。当下掐指细算:“还有二十二天就是四月初七,清明刚过,那会是什么日子?” 巧拙似笑非笑,却是一字一句,声震旷野,便若有一口大钟在每个人的耳边敲击:“宗越你生于六月十八寅时卯刻。井渫不食,水火相息,潜龙勿用,阳气深藏;而四月初七刚中而应,柔得中济,龙威于天,渡远而行。这一天便是你这一生中最为不利的时刻。”众人面面相觑,巧拙前面的话不明所以,但最后一句却是谁都听明白了。 “住口。”毒来无恙忍不住大喝一声,有明将军在旁,他再无顾忌,就想出手。明将军却抬手止住了他,肃容盯住巧拙:“你的意思是,再过二十二天我便会有难么?” “只可惜你防无可防!”巧拙成竹在胸般微微一笑,语气间却无比坚定,“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一切便已命中注定了。” 巧拙的话如同滔天巨浪,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知六年前的四月初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巧拙说得如此肯定,一点不似虚言恫吓,一种玄妙之极的感觉悄然弥漫于诸人的心底。 明将军沉思、大笑:“既然避无可避,知之无益。你也不必多言,试图乱我心智。命由天定,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今日你能否脱出这一劫。” 巧拙轻声道:“今日要脱劫的人不是我。”明将军的锐目如针般快速扫了许漠洋一眼,重又落回巧拙的脸上,沉吟道:“此人武功、心智均属平平,你却为了他不惜毁诺与我一战,到底何故?” “其中玄机谁又说得清呢?”巧拙轻轻一叹,出言惊人,“若以百招为限,你可敢与我为此人赌一局么?”明将军略作思忖,大笑:“那要看赌的是胜负还是生死?”巧拙再叹,眼视远山,语气萧索:“你若到了贫道这把年纪,便知道胜负与生死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明将军长吸一口气,挥手让手下散开包围,退开半步:“我敬你是长辈,给你时间留下遗言吧。” 巧拙微微一笑,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手中的拂尘,那柄拂尘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尘丝根根直立而起,像有了什么灵性般搭住了许漠洋的手,将许漠洋拉到自己身旁。 许漠洋此时身上已中绝毒,更是身处重兵环围之下,几已入必死之局。但他天性豪勇、不畏生死,适才又听着将军和巧拙的对答,品味这两大高手隐含机锋的言辞,不由自主地有些迷失,更是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的危局。忽听二人提及自己,巧拙更是为了自己宁可公然搦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心头又是感激、又是不解。 此刻巧拙大师忽然将他拉到身前,他只觉得一股澎湃的劲力从拂尘上汹涌而来,知道事有蹊跷,不敢运功相抗,抬头望来,却见巧拙大师正目光炯炯盯向自己,眼睛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水,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巧拙大师的拂尘柄搭在许漠洋掌中虎口上,尘丝分刺他五指,几股强劲而怪异的内力透少商、商阳、少冲、少泽、关冲、中冲六穴而入,循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包经与手少阴心经逆行而上,经合谷、太渊、列缺、神门、阳溪、曲池、少海、肩隅等诸穴,分集于迎香、听宫、丝空竹,终汇聚于眉心,沿任脉下行至气海丹田,再倒冲督脉,最后直灌入灵台百会中…… “轰!”许漠洋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一刹那间神志全然不清。只觉得巧拙的双眼中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荒诞的想象中,千百种怪异不明的景象在脑海中急速划过…… 他是一个婴孩,被狠心的父母弃于荒野之中,一头饿狼在身边逡巡,正待扑来噬咬之时,一老者蓦然跃出,将饿狼一掌击毙…… 昏黄油灯下,那个老者咳嗽不止,挣扎着坐起来轻抚他的头,像是预知了义父不久于人世,他止不住放声大哭:“爹爹。”…… 一个女子幽怨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明天将远嫁他方,而他也知道她爱的人是自己…… 他心丧若死,一步步踏入一座雄奇的大山,然后走进一间道观,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身边虔诚地跪下…… 青灯玉案前,他是一个头上扎着道髻的年轻道士,正在苦读一本扉页泛黄的书册,书册上书四个篆字——《天命宝典》……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静静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已染绝症、病危在床的掌门师兄忘念大师:“宗越这孩子身世迷离,悟性奇高,日后必成为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一代枭雄,是福是祸已非我等所能臆度。他虽已非我门下,但断不能容其依仗着本门武功,为祸天下。” …… 他与明将军对峙着,在花园迷离的道路中穿梭。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对明将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即刻退出昊空门,不损列祖列宗的一草一木,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动武。” …… 他已在伏藏山中。仰首望向天边的明月,再低首伏案泼墨如风。笔墨纵横中,画下了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悬在东天的弦月;画布上方正中题着两个大字——偷天! …… 许漠洋忽然清醒,又回到了现实,众敌虎视之中。他看着面前的巧拙,大师似乎一下子老了数十岁,皱纹爬满了眼角,眼中却是一副一去不回、以身抗魔、大慈大悲的壮烈。虽只是一眼,只是一刹那的光景,在许漠洋的心中,就好像已是一生一世。 明将军见巧拙神情如旧,许漠洋却是一脸激动之色,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自恃身怀绝世武功,也不怕巧拙变出什么花样。 巧拙含笑望着许漠洋,面容慈爱:“你明白了吗?”“弟子明白了。”许漠洋止不住泪流满面,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巧拙大师用至高无上的天命神功将一生的阅历、经验、明悟、智慧强行灌入自己脑中。在他方才情绪汹涌、思忆起伏、如梦如真的时候,巧拙便是他,他也就是巧拙! 许漠洋不知巧拙为什么这样做,他只知道面前这个老人以浸淫一生的精纯修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解了他生命中此刻的劫难,未来的路就全靠自己了。他一时心中激荡,难以自已,倒头下拜:“大师请受小子一礼。” 巧拙微笑着任由许漠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将自己从不离身的拂尘轻轻放在许漠洋手上,大有深意地看看拂尘,再看看许漠洋:“此拂尘虽是无名之物,却是我特地而制,得天地之气,穷机杼之玄,尘柄来于昆仑山千年桐木,尘丝采于天池火鳞蚕丝,你好自为之……” 许漠洋应声接过拂柄,入手处温润若玉,尚带着巧拙的体温,一种难言的亲切源源传来,仿佛也有种神秘的物质通过这柄拂尘传承着什么天机。明将军及其手下众人也忍不住好奇地远远观望着那柄看似平淡无奇的拂尘。 就在此时敌我心神略分的空隙,巧拙深深吸了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大喝一声,一把捉住许漠洋的手。吐气、开声、抬腕、发力,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许漠洋就像一支脱弦之箭,被巧拙大师高高抛于空中。 这一抛用尽巧拙几十年精修的内力,将许漠洋足足抛开二十余丈,像一只大鸟般从瀑布前划过,朝着山脚飘去。许漠洋耳边犹听着巧拙最后的传音叮嘱:“往东北方走,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变故忽现,就连明将军也不及制止。值此山顶绝地,看似巧拙与许漠洋二人均是插翅难飞,谁又能想到貌似枯瘦的巧拙神功竟然如此惊人,竟凭一抛之力将许漠洋送出重围。 在众士兵的惊呼声中,毒来无恙等人下意识地抢前就要对巧拙出手,却再次被明将军举手制止。静默许久后,明将军鼓掌大笑:“先以百招之约稳住我,再蓦然出手救人。机变百出,似拙胜巧,实不愧做了我九年的对手。只可惜他逃得一时,也终将落入我的掌握中。”他面容一整,“师叔既然决意与我一战,不妨便来试试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哪一个才是本门至尊。”明将军果非寻常,虽然受挫却毫不气馁,反而更为尊敬对手,甚至重新称巧拙为师叔。 从头到尾,巧拙甚至没有站起过身,一直保持着盘膝的坐姿,此刻似是一抛之后用尽了全力,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 明将军也不急于出手,转眼看向毒来无恙:“许漠洋就交于毒君,务必生擒,我要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毒来无恙眼见将军受挫于将士之前仍是面不改色,发号施令井然有序,一副大宗师的泱泱气度,心中佩服,躬身一揖:“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辱命!”也不招呼同伴,朝着许漠洋遁去的方向掠去。 明将军转脸面对巧拙,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度变化。巧拙一举奏效,众兵将自知失职,心头忐忑,俱都哑然无声。加之大家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此时可亲眼见识将军神威,不由大是兴奋,远远围定四周观望。 巧拙大师却仍是全无动静,众人大奇,莫非巧拙面对天下第一高手也能从容若此,而不用集气待战吗? 静。良久。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山雨欲来。 将军脸色再变,深吸一口气后,渐渐回复平常的神色,仰首望着天边渐近的一片乌云,轻轻一叹,下令道:“回城!没有我的命令,三天内不许有人再踏上此山。”诸人心头疑惑。难道明将军打算就这样放过巧拙?但看着明将军凝重的神情,却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声。 明将军转身刚刚踏上下山的石阶,一声狂雷震耳欲聋,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季全山壮着胆子轻轻问道:“将军,怎么处置这个道人?”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师叔已悟道了。”“咔嚓”,一道闪电由半空中击下,正打中巧拙的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巧拙大师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 二、二字天书 明将军带军下了伏藏山,一路上不发一言。众人眼见巧拙为天雷所击,化得一点痕迹也无,心中都隐隐有些惶惑,偷眼看到明将军凝重的神色,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刚刚到了山脚下,明将军转头望向季全山与齐追城:“巧拙九年来处心积虑,其所图决不可轻视。许漠洋此子经巧拙神功点化,只怕已非常理所能度,我恐毒来无恙孤身去追会有失,请季堡主与齐大侠一并前去接应。”季全山拱手领令,与齐追城一同去了。 千难眼望季、齐二人离去,正容道:“冬归城已破,塞外谁敢不服膺将军,许漠洋武功并不足虑,最多熟悉塞外环境而已。我军攻城三年,方才大获全胜,正值用人之际,此时让季、齐二人离开,是否……” 明将军轻轻一叹:“九年了,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巧拙师叔坚毅的心志,若非有重大图谋,他怎会这般蹊跷的神形俱散,万劫不复。”千难回想刚才巧拙的神情态度与那诡异莫名的雷击,心中也是暗凛。 明将军又道:“我昊空门讲究心神交汇,虽然我不明白巧拙是何用意,却已觉出他实有所谋划。天命宝典既为本门两大神功之一,实有通天彻地之能,决不能掉以轻心。加之冬归余孽不除,于塞外纠结余党,日后必成祸患,所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麻烦大师出马。”千难肃容躬身:“不知将军对贫僧有何吩咐?” 明将军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交给千难。千难一眼看去,心中大震,脱口而出:“天女散花!” 这是一支样式独特的烟花,精巧细致,内行人一眼即可认出是京师流星堂精制的烟花。烟花本身并不出奇,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八”字。字迹潦草却极有神韵,尤其是“八”字的最后一捺意兴遄飞,豪态尽显,就像是要从烟花外壁中脱逸而出…… 明将军淡淡道:“机关王与牢狱王正在此地东北方五十里外的幽冥谷中查案,泼墨王与北雪在长白山纠缠五月之久,现在也应该正往我处赶来,只要会齐这三人,巧拙任何阴谋也都不用放在心上了。我要你这便去幽冥谷负责接应。” 听到这几个威慑京师的名字,千难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震惊,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合十,将那支烟花郑重放入怀中,领命而去。 许漠洋在荒野中狂奔,心神仍被刚才巧拙给他的种种如真如幻的景象紧紧攫住。 适才他从伏藏山顶飘然落下,落地轻巧,竟是毫发无伤,而身上的旧伤似也好了大半,显见巧拙大师的武功举重若轻,已臻化境。可既便如此,他也自承敌不过明将军,那么明将军的武功岂不更是惊世骇俗! 许漠洋回头望望伏藏山顶,明将军的旌旗已然往山下退去。他不知巧拙大师如今是凶是吉,这个老道虽与自己非亲非故,却好似比任何一人都更加亲切。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此时自己方有机会在心中细细品味……暴雨淋漓,令他神智一清。当时产生在脑中的种种景象再次一幕幕闪现眼前。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元神在恍然间飘忽游走,数十年的记忆杂乱纷呈,浑不知身为何人。此时想来,那一刻自己分明就是巧拙的化身,这样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 巧拙以前曾传授过许漠洋不少术理神算。记得巧拙曾谈及西藏活佛转世重生的情形,与此时的境遇似有些大同小异,然而不同的是,活佛转世是原有的肉身已死,却将一生的智慧、领悟与经验传于转世灵童,才得以让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延续与永生。而他此刻体内的一切并无异样,只是多了巧拙的记忆,与原有的本我交汇而成,却又并不冲突。 蓦然,许漠洋急速奔驰的身形一下站定,愣了半晌,一滴虎泪终于夺眶而出,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一刹那,他突然明白,巧拙离开尘世了。这明悟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清清楚楚,就像有人在他心里告诉他——从此之后,他既是许漠洋,又是巧拙大师。 他一点也不清楚巧拙大师为何要这样做。就算当时明将军众兵虎视,拼死一搏也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巧拙为何要舍己而救他,而且是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 远方隐隐传来人马嘶叫,许漠洋知道,要想不负巧拙别有深意的牺牲,自己首先就是要顽强地活下去。他轻叹了口气,从现在起,他要不顾一切地躲开明将军的追杀,而不再是去和敌人拼命。虽然他对巧拙大师的意图一无所知,但心中却仿佛隐隐知觉,他已成为巧拙对付一代枭雄明将军的一枚重要棋子。 当下许漠洋朝着伏藏山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辨清方向,展开身形,往东北方掠去。 塞外天气多变,转眼间暴雨已歇。伏藏山地势广阔,许漠洋重伤之余,凭着一股硬气直奔出三十余里。眼见便出了山口,前面一片宽阔,竟是莽莽黄沙,原来已到了大漠边缘。 冬归城地处塞外贫寒之地,往东北方去已是一片荒漠。许漠洋虽是自小生活在冬归城,却从未来过此地。“东北方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许漠洋想起巧拙大师的临别言语,忽然惊觉:自己驰骋塞外这多年来,为何从未听过笑望山庄之名? 大漠中,一眼望去尽是漫漫黄沙,仿佛连天空也染上了这凡世的尘嚣。在此沙漠深处,到处都是一片昏黄,如何去找那笑望山庄?一念至此,许漠洋不禁沮丧。随即又反手重重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巧拙大师可说是为自己而死,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何况不过是戈壁荒漠。当下振奋精神,强忍饥渴,往前行去。 走了数里,许漠洋再也支撑不住,停下身来大口喘息,身上的数处伤口都已迸裂,小腹中毒镖处痒麻难耐。他尚不自知,若不是巧拙大师传功于他,将毒气化去大半,只怕他早已倒毙在地了。 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丝湿气,他精神一振。但凡沙漠中有此清风,附近必有绿洲。极目望去,果然前方不远处似有人烟。他当下强自振作,一步步朝前挪去。 走不多久,首先映入眼睑的却是一面小旗,原来那竟是一家旅店。许漠洋大喜,心想不妨先休息一夜,顺便打探一下笑望山庄的方位,明早恢复元气后再行赶路。料想在不辨东西的沙漠中,追兵也不敢连夜追来。 行得近了,晚风扯起小旗,但见上书一个大字——“烧”!许漠洋稍稍犹豫了一下。于此沙漠腹地之中,店名又是如此不俗,真不知是何人所开。自忖身挟重任,本该小心为上,当下将那柄拂尘反插在背上,手扶剑柄,踏入店中。 “请问这位大侠是要住店还是小憩?”那店主人声音清朗,听起来甚是年轻,看起来竟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汉。他虽有一脸的老态,但却是顾盼沉雄,大有豪气。 许漠洋心想自己一身血污,那店主人面上却毫无异色,显见是个江湖客。当下强自镇定,装做过路的样子,奇道:“天已将晚,前后俱是黄沙一片,当然是住店了。” 那店主人道:“大侠如是不忙着赶路,便请放宽心,小老儿这就给你准备些酒食。”许漠洋听其谈吐不俗,心想在此荒漠中开店必是有些来历,当下试探着问道:“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听你口音并不像本地人氏。” 店主人淡淡道:“小姓杜,为故人旧约,来此处已有六年了。”许漠洋听其言辞闪烁,分明别有隐情,却也不好再问:“不知杜老可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吗?” 那杜老汉轻咳数声,闭目想了想:“往前三十里便是幽冥谷,再往前行十余里便是渡劫谷,不知大侠要往何处去?”幽冥谷与渡劫谷许漠洋从未听说,脱口问道:“你可知如何去笑望山庄吗?” 杜老汉微一错愕,眼光瞟上许漠洋背后所负的那柄拂尘,随即移开目光,口中却是答非所问:“看来还是要赶路的。”说着,点起一盏油灯,转身入了后房。 许漠洋坐于屋边一角,看此小店虽然简陋,却干净清爽,大异门外黄沙漫天的烦躁,刚才杜老汉盯向他背后拂尘的眼光明显有异,虽是一闪即逝,却没瞒过许漠洋的锐目。心知他当非寻常人士,不由暗暗戒备。 杜老汉先是打来一盆清水让许漠洋洗去脸上的血污,不多时又端来两碟小菜,切了半斤牛肉,虽是粗糙,倒也可口。许漠洋本是无酒不欢,但在此情况下如何敢畅怀痛饮,见杜老汉并不拿酒,也不勉强,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沉思。 杜老汉蹲坐在柜台边的一张小板凳上,手腕轻抖,抽出一把小刀,拿起屋角边的一根树枝,心不在焉地雕了起来。 许漠洋注意到当刀锋触及树枝时,那杜老汉的眼中似有一丝光亮划过,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蓦然高大了许多,然而就如流星一瞬,刹那即逝,再望时,他仍只是一个百无聊赖中雕着树枝的老人罢了。许漠洋暗暗心惊,但料想明将军绝不可能预知自己的行踪,此人应该不是将军府的人。何况杜老汉所作所为并不避嫌,显然无甚图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收回目光,专心进食。一时间,小店中便只有小刀一下下割划在树枝上的轻响。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店门一响,一个人像阵风般冲了进来:“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店家,快拿一壶、不,快拿一坛好酒来解乏。” 许漠洋抬眼看看来人,却是一个弱冠少年。但见其满脸风尘仆仆,浅眉淡目,一袭白袍已被风吹得黄了,沾了不少泥点,似是从颇远的地方赶路而来。看不出他身形瘦小,酒量却大,张口便要一坛。 杜老汉似并不在乎送上门来的生意,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小憩?” 那少年先看到一身血污的许漠洋,略吃一惊,转眼又见到杜老汉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事,眉目间神情闪烁,煞是俏皮:“先不管那么多,拿酒来再说。” 杜老汉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请问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少年大不耐烦,打断杜老汉的话:“这有何分别吗?又不是不给你银子。” 杜老汉头也不抬,用手一指门外的酒旗。“哈哈,‘烧’!”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宝贝般抚掌大笑,“这店名起得好,这个鬼沙漠简直热得不像话,我看再过几年,你这店名就要改为‘烤’了。” 许漠洋听少年答得有趣,不禁莞尔。她分明是一女子,却不知来此渺无人烟的大沙漠中做什么? 杜老汉道:“若是住店就有酒,若是赶路最好不要喝。”“为何?”那少年问道。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杜老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简单,小店因酒得名。此酒名为‘烧’,后劲绵长,一醉难醒,若是几杯喝将下去,就是想赶路的人也只好先休息一晚了。” “啪啪啪”,掌声从门外传来,一个青衣人却已鬼魅般现身于店中,端坐在一张桌前,抚掌大笑:“好好好,在下不急着赶路,就先品一品杜老头子几蒸几酿后精制出来的‘烧’。” 那人出现得毫无预兆,却偏偏又理所当然地坐于桌边。既像是早早坐在那里,又如是一阵掌声将其送到了酒店中般。少年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女子情态尽露无遗,却仍要装出男人样子:“呔,你这人怎么说来就来,吓我一跳。对了,我们说好比赛脚程,我比你早到一刻呢。” 原来青衣人与那佯装少年的女子竟是一路。但见他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直望着杜老汉手中雕刻用的小刀:“这么多年了,你这老头子还扔不下这些小伎俩。”那少年吃了一惊:“原来林叔叔你认得这店主!” 姓林那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是那女子的长辈。但见他浓眉亮目,额宽鼻挺,薄唇削颊,颚下无须,仅有一缕束发垂于颈端。他端然坐在椅中,看不出高矮,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随随便便地放于桌上,煞是引人注目。其人面容虽儒雅,浑身上下却似充盈着力量,就像是一头猎豹,每一寸肌肉都满是弹性,再加上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配着完美的体型与古铜色的皮肤,气势煞是慑人。许漠洋暗吸一口气,心中一惊:在这荒远的大漠中竟然能遇见如此人物! 杜老汉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诉说又似在怀念:“几百年来,本门中人就有种将任何事物按照自己的意愿雕刻的渴望!”语音铿然,语意萧索,令人闻之动容。 那青衣人似是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许漠洋:“杜老头子,除了你的这些家传绝学,这些年你可还记得我?”杜老汉面容变幻不定,阴恻恻道:“当然记得,你小子竟然还没有死!” 那青衣人深深吸了口气,挺胸收腹,站起身来朝杜老汉走去。他身材高大,腿长步阔,虽是宛若平常地朝前行去,一种悍态却席卷而至,令人不由生出避让其锋的感觉。 那少年吃了一惊,飘然退到许漠洋身边,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林叔叔好像要动手了。”她的话中充满着对那个青衣人的信心,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连许漠洋也止不住为杜老汉担心。 青衣人走到杜老汉的身边,杜老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毫不退让。稳稳地,青衣人立定,却是一把抱住了杜老汉。他高出杜老汉一头,这一抱竟然让杜老汉双脚都离了地。杜老汉急道:“你小子快放下我,让你侄女看着成何体统?”青衣人哈哈大笑,放下杜老汉:“忆起当年并肩抗敌的那些时日,真怕以后没机会这样抱住你了。”杜老汉也一脸唏嘘:“那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休想拔动我的千斤坠……”两人四目互望片刻,再同时击掌而笑。 那少年忍不住掩唇轻笑,随即又正容看着杜老汉:“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转头问许漠洋,“你看我是男是女?”许漠洋眼见那青衣人与杜老汉久别重逢、真情流露,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牺牲的诸多战友,正自惆怅,这个顽皮的少女一打岔,不由哭笑不得。 青衣人大笑:“霜儿不许顽皮。”杜老汉也是一脸笑意,衬着满面皱纹,慈祥了许多:“这就是杨云清的那个宝贝女儿?”青衣人微笑点头,眼光若有若无地飘过许漠洋,沉吟不语。 许漠洋虽是从小生活在塞外,但自幼好武,加上巧拙大师的几年调教,对中原武林却也颇为熟悉。听到杨云清的名字,不由微微一震。青衣人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江湖传言:“将军毒,公子盾,无双针,落花雨”。其中那“无双针”指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关中无双城城主杨云清,凭一手自创的补天绣地针法啸傲武林。原来这个名叫杨霜儿的少女就是他的女儿。 许漠洋心念一动:这个青衣人看来武功深不可测,杜老汉必是大有来历的人物,却不知这些人来此荒漠绝地是为何故。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直觉,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有关…… 杜老汉先是拎出一个大酒坛,一开封酒香四溢,衬着满室的昏黄油灯,更是中人欲醉。杨霜儿首先大声叫了起来:“好酒好酒,刚才老人家还不让我喝呢!”杜老汉给各人满了酒,许漠洋不便推却,只好受之。 杜老汉盯着青衣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青衣人哂道:“我又不是神仙,这些年来你踪迹全无,要不是我陪着这个侄女来此地走一趟,如何能碰到你。” 杨霜儿一口酒下肚,脸上蕴了一团酡红,抢先解释道:“我爹说一定要派个人在四月之前赶到此地的笑望山庄,我呆在家里好闷,于是就拉着林叔叔一并来了。” 许漠洋乍闻笑望山庄之名,神色大变,连忙借着一口酒来掩饰,却已被那青衣人看在眼里。杜老汉也是神色稍变,口中喃喃念着“笑望山庄”四个字,再无多余的言语。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那青衣人终于开口向许漠洋问道。却不待许漠洋答话,凝神一听,淡淡笑道,“杜老儿今天的生意不错啊,看来这些年定是赚了不少银子!”许漠洋闻言知意,凝神细听果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默默估算,尚有半里路。他微微怔忡,以自己平日的武功断然不能听到如此远的动静,更何况是受伤之后,看来巧拙传功实令自己功力大涨。但这个青衣人却于不动声色中早早察知来人形迹,这份武功更见高明。 杨霜儿奇道:“原来林叔叔喝杜大伯的酒也要给银子的。”青衣人一笑,拍拍杜老汉的肩头,嘴唇微动,却是不闻一声,看情形正在施展传音之术。杨霜儿不依:“林叔叔在说什么?”青衣人洒然一笑,对杨霜儿道:“你先跟着杜老,不许调皮。” 杨霜儿不明所以,正待相询。却听“咣当”一声,小店房门在刹那间被人撞得粉碎,两人长笑而入,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守住店门。当先一人寒声道:“我等奉命捉拿朝廷重犯、冬归叛党余孽许漠洋,不想生事的都躲在一边。”许漠洋愤然起身,拔剑指向来人,眼中闪着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巧拙大师可是已仙逝了?” 来的正是季全山与齐追城二人,季全山身为塞外飞鹰堡堡主,对地形较熟,是以反比毒来无恙先一步追上了许漠洋。他阴笑一声:“那老道食古不化,怎敌得住将军的神功。” “呸!你很霸道很了不起么?”杨霜儿跳将起来,“我才不管你什么将军不将军,先赔我杜大伯的店门再说!”齐追城眼望杨霜儿纤腰隆胸,哪还看不出是女子所扮。他为人好色,嘿嘿狞笑道:“这小妞倒是不错,呆会大爷再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霸道。”言罢与季全山对视一眼,哈哈淫笑,分明是不把这里的人放在眼里。 (杨霜儿一声轻叱,手中突已多了两根银光闪闪、半尺余长的银针。针势绵密,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针针不离齐追城要穴。) 杨霜儿一声怒叱,身形一展,已然冲上去与齐追城动上了手。齐追城久经战阵,抽出炙雷剑,与杨霜儿战在了一起。 许漠洋在冬归城破后与这二人均交过手,知道二人实有非常之武功。就算自己身上无伤,一对一恐怕也要拆数百招才分得了胜负。而此时杨霜儿空手入白刃,施展小巧腾挪之术,与齐追城以快打快,几个照面下来居然丝毫不落下风,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无双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也有如此武功,果是盛名无虚。 季全山也不急着出手,一边观战一边啧啧调笑:“这女娃功夫不赖,齐兄可要专心采花了,哈哈!”他二人均知许漠洋重伤在身、武功大打折扣,是以虽对杨霜儿出奇的武功略微吃惊,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许漠洋心想以那青衣人的形体相貌,分明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季全山为何还如此有恃无恐?偏头看去,这才发现那青衣人已然无踪。此人消失得让人毫无知觉,便如平白无故地在空气中蒸发了一般,实是不可小觑。 那杜老汉却只是愣愣地望着屋中一角,口中喃喃自语,便如呆住了一般,对身边的打斗浑若不觉,手中犹握着小刀,那雕了一半的树枝已掉落在地。 齐追城与杨霜儿几十个回合下来,杨霜儿已渐渐支撑不住。齐追城的炙雷剑大开大阖,威势十足,对敌经验更远非娇生惯养的杨霜儿可比,若不是一意要生擒对方,只怕杨霜儿早已伤在其剑下。 杨霜儿身处下风却也不甚惊慌,一声轻叱,身法再变,手中突已多了两根银光闪闪、半尺余长的银针。针势绵密,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针针不离齐追城要穴。齐追城从未见过这般小巧轻细的兵器,被杨霜儿欺近,以短攻长,一时不免闹了个手忙脚乱,那正是无双城的绝学——补天绣地针法。 季全山眼力高明,见状脸色一变:“原来是无双城的人。”心想若是今日放了活口,让名动江湖的无双城主找上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当下朝战团中踏前几步,决意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许漠洋眼见齐追城渐渐扳回均势,季全山虎视眈眈,伺机出手。此二人本是因己前来寻衅,自己虽是伤势不轻,却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料想那青衣人也必隐在左右,胆气立壮,当下拔出长剑,待要接下季全山的“穿金掌”。 季全山成名已久,见识不凡,一眼即看出许漠洋旧伤未愈,杨霜儿业已是强弩之末,那个酒店主人虽是面相不俗,却呆头呆脑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足虑。当下一招“流金铄石”,左拳护胸,右掌运起九成的功力,对着许漠洋一掌劈来,拟在一举立威。 许漠洋明知此时不能力敌,正要变换身形避敌锋芒,然而方一运劲,立时牵动小腹旧伤,略一迟滞,已被季全山的“穿金掌”罩住。当下一咬牙,运起全身功力,左手握拳,力拼季全山威猛的一掌,右手长剑攻向季全山的咽喉必救之处。 二人拳掌相接,许漠洋但觉对方劲力如潮水般涌来,虽非情愿却也不得不退开一步,右手剑招已然无力,刚要再鼓余勇变招出击,对方第二重掌力再度袭来,再退几步,心神失守,旧伤发作,几乎连剑也持不住。 季全山大笑声中,右掌击向许漠洋前胸,左手化掌为爪,抓向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 与此同时,那边杨霜儿毕竟功力尚浅,对敌经验不足,齐追城的炙雷剑每一剑都带起一股热浪,在此炎热的大漠中更是令人无法忍受。杨霜儿不禁喘息连连。齐追城眼见对方针法散乱,招式更紧。杨霜儿一边勉强挡下漫天剑招,一边忍不住大喊起来:“林叔叔你还不出手吗?”那青衣人却是声迹皆无,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齐追城眼见杨霜儿垂手可擒,奸笑一声:“哪有什么叔叔来救你,不若求我救你吧。”手腕轻抖,挽起几个剑花,炙雷剑变幻出漫天剑影,杨霜儿左支右绌,却发现周身剑影尽是虚招,真正的一剑已袭向自己的小腹。杨霜儿匆忙中挺针相迎,细针与长剑相交,强弱立判。一声清响,银针已被剑撞飞,那剑尖竟然喷吐出一束火光,在杨霜儿的惊呼声中,堪堪便要沾上她的衣襟。这正是齐追城的成名绝技——“炙雷一击”。 原来齐追城的炙雷剑剑身中空,内藏火药硫磺等物,与人对敌时于酣战中猝不及防地使出来,少有人不中招的。此刻杨霜儿本就落在下风,齐追城一意生擒对方,已使出压箱绝技! 眼见形势紧急,刻不容缓,所有人忽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时小店里满布的剑气掌风、季全山齐追城的长笑、杨霜儿的惊呼、许漠洋的嘶吼全都低沉了下来,只有那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某个角落、带着深深凄伤的叹息回荡在小店的每个角落…… 那个原本在小店一角发呆的杜老汉,就在穿金掌将要击中许漠洋胸膛、炙雷剑毒火将要沾上杨霜儿腰腹时——终、于、出、手、了! 季全山但觉一股沛然无匹的大力袭来,原本已袭到许漠洋胸前的右掌顾不得发力,急忙变向拒敌。杜老汉的掌力忽放忽收,威猛的刚力蓦然间就已化为绕指的阴柔,季全山全力出击的一掌竟然迎了一个空;而季全山的左爪仿佛已抓住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却是忽觉碰到了一把冰冷的锋刃,赫然便是杜老汉用来雕刻树枝的那柄小刀。 他大惊之下慌忙收招,而对方似能预知他的掌劲变化,就在他收力回撤的一刹那突然发劲,他大叫一声,借着对方的劲力向后疾退,轰然撞破墙壁倒飞而出,劲力倒卷下,一口鲜血忍了又忍,还是耐不住喷出一团血雨…… 与之同时,齐追城的炙雷剑堪堪要刺中杨霜儿,他意在生擒,于是剑尖凝力不发,只求封住杨霜儿穴道。而就在此电光石火的一刻,杜老汉的手已然沾上炙雷剑。诡异的事就在此时发生!炙雷剑碰上杜老汉的手,就像一只小孩子的玩具般开始解体。先是剑尖、再是剑脊、最后整个剑身都开始分崩离析,炙雷剑中暗藏的硫磺弹“砰砰”落了一地,一眨眼间齐追城手中竟只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剑柄。 齐追城望着手上的剑,张口结舌完全呆住了!杜老汉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就像什么事也没做过,盯着齐追城,一字一句地问道:“巧拙大师真的死在明将军手下了吗?”齐追城惟恐对方进击,退后一步,眼见杜老汉再无出手之意,方才安心。他为刚才杜老汉不可思议的武功所慑,不敢隐瞒,恭恭敬敬地垂手答道:“巧拙道长将许漠洋掷下伏藏山,然后为天雷所击,尸骨无存,将军从头至尾根本就没出手。” 杜老汉愣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蓦然转手,已从许漠洋背上摘下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他出手极快,许漠洋竟然避之不及。 那拂尘到了杜老汉手上,就像一件器具到了极其熟悉其性能的主人手上。但见他手指如弹琴般在拂尘上挥弹轻扫,不几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拂尘顶端弹开,一卷纸帛飞了出来。 “天命……”齐追城禁不住吐出半句,哑然收声。杜老汉冷冷看了齐追城一眼:“你也知道《天命宝典》?”一手拿起那纸帛,扬手迎风一展。 “啊!”许漠洋忍不住惊呼出声。那纸帛他虽从未见过,但上面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熟悉——那是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是高高悬挂在东天的弦月;弓旁边有许多数字标注,不见文字,惟有画布上方正中题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偷天! 一种气势从画卷中扑面而出,那帛上所绘之弓虽是静物,却似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杀气。杜老汉细观良久,睹物思人,仰天长叹一声:“今天才见到两个故人,跟大师却已是人鬼殊途了,天命啊,天命啊!” 杜老汉像是在缅怀往事,许漠洋回思巧拙大师的音容笑貌,杨霜儿惊魂稍定,齐追城却还惊叹于刚才杜老汉神鬼莫测的武功,一时间整个酒店鸦雀无声。齐追城眼见无人注意自己,慢慢向店门口挪去,却发现杜老汉一眼望来,杀气隐现,心头一悸,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良久后,杜老汉的身体佝偻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又长长叹了一声,对齐追城缓缓道:“你走吧,今天,我不想杀人!”齐追城倒也颇有胆气:“请问前辈高姓大名,刚才破我炙雷剑不知是何武功?在下也好回去向将军复命。”“用明将军的名头就能吓得了我么?”杜老汉冷然一笑,蓦然挺直了腰,刹那间好似高大了许多,一脸傲色,“在下流马河杜四,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 三、三千白发 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后,竟是一掌化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梁柱。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倒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月清辉,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起那枝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似是略有些不舍。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明将军大兵一会儿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罢。”见杨霜儿欲言又止,他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会在半路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分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他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深入沙漠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数里外一座山脉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异常,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望着前路,一脸坚韧,哪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稍作调息。自己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这一日一夜发生的种种变故,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许漠洋呆了一下,他虽自小生于塞外,却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知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他知道对方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炼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会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将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浑厚的声音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颂的典故,但面对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重新听来,仍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干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趁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叹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赴死全义的豪情却传诵世间。”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一声,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的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母亲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铸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孙子,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秘籍。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可比。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解成一堆碎铁。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成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无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势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铁。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关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需要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先要有一块质地无暇的美玉一样。而杜四所说的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反为不美。”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得了巧拙大师的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也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大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不知其踪。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有了对付明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求于人,却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他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像命运始终被控制,巧拙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出话来。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为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杜四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两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之处一定远非他人所能想象。”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谈何容易?”“不然。”杜四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遵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他不由对身边这位守信如铁的老人肃然起敬。 杨霜儿又问:“巧拙大师可对杜伯伯说过,等到他派来的人要怎么做吗?”杜四默然摇头:“当日与巧拙匆匆一见,他说还有些事尚要好好想想再做决断。”转眼望向许漠洋,“许小兄可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说出来,大家一并参详。” 许漠洋便将巧拙七年前如何结识自己,并嘱咐他冬归城破后上山来见,如何与明将军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如何望了一眼后再以拂尘传功,自己如何有了那些奇怪的想法,最后巧拙又如何从明将军大兵伏伺下将自己掷出重围,并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起初他说起那一眼的感觉时尚觉得有些恍惚,后来便越说越快,似乎那些巧拙的记忆全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一样。 许漠洋越说越是心惊,隐隐觉得巧拙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他早早知道冬归城将被攻破,所以自己见到他时,他正默运玄功,仿佛提前就做好了准备,要看那惊天动地的一眼。可他又想不通,巧拙如果真能预知未来,甚至预知生死,为何又不提早避祸…… 杜四听到许漠洋说到经巧拙那一眼时心神中的种种幻觉,不禁长叹一声,别有深意地瞧着许漠洋:“许小兄福缘巧合下竟有此奇遇,定要好好利用,日后必有可为!” 待听到许漠洋说起巧拙点出六年前的四月初七是将军最不利的时辰,杜四眉头略微一皱,喃喃道:“莫不是为此,六年前巧拙才来找我?”而许漠洋想到那柄拂尘中的卷帛,那张满布杀气、样式奇特的弓,突然便有所悟:“我知道了,正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巧拙大师画下了那把弓!” 杨霜儿也是一脸茫然:“我曾听父亲说,他四年前与一个神交已久的道人结下一约,要在今年四月派一名精通我无双城武功的人赶到此处的笑望山庄,现在想来那个道人应该就是巧拙大师,难道他四年前就知道现在的这些变故么?今年的四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事?” 三人不由都沉默了一阵,心中惊惧莫名,却又各有所思。 杨霜儿突然问:“杜伯伯你可知道笑望山庄是在何处吗?”杜四道:“朝北再往前去十余里便是隔云山脉,入山处名为幽冥谷,过了幽冥谷十余里是渡劫谷,笑望山庄便在渡劫谷中的诸神峰上。” 许漠洋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笑望山庄之名?”杜四道:“渡劫谷内全是奇花异草、猛兽毒虫,据说还有能杀人的树,凶险重重,是以方有过谷如渡劫之语。因此笑望山庄一向人迹罕至,其名也绝少有人知道。” 杨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那笑望山庄可有什么人吗?”杜四脸现异色:“笑望山庄中似是某国流亡的贵族,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庄丁都训练有素,战力极强。其庄主容笑风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实是武功惊人,有不俗艺业,其自创的四笑神功少现江湖,却的确是另辟蹊径的奇功。” 许漠洋忍不住问道:“笑望山庄既然如此隐蔽,杜前辈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杜四声音略转低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像是想到了往事,然后将右掌缓缓递与二人面前:“数年前因为一件事,我曾专门去过笑望山庄,还与容笑风对了一掌,你们看!” 许漠洋与杨霜儿朝那双大掌看去,却见掌心中赫然有一道奇特的纹路,横穿掌中,左右纹路尽处弯曲上扬,就仿如是一张笑脸,诡异莫名。 “这是什么?”杨霜儿忍不住惊叫。杜四淡然一笑:“容笑风的武功应该是传于昔年蒙古察远大国师,以意驳力,以念为动,远非中原武林的路数。我与之对了一掌后,掌心便莫名出现了这道笑纹。” 许漠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前辈若是与容笑风有过节,我们此去笑望山庄……”杜四傲然笑道:“容笑风虽为外族,却也是极通情理之人,当年之争是由于事出有因。何况那一掌,我俩谁也未能讨得便宜,算来我与他不但不能算对头,反而有种相惜的感觉。武学之道浩如烟海,要能找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试招,也是种极有益处的修行,相信我与他都从那一掌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许漠洋听在耳中,心中大有感触。杜四虽是隐居边陲几年,但无论武功、智慧与见地都是难得一见的,言语不多却每每发人深省。 杨霜儿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直接去笑望山庄吗?杜伯伯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渡劫谷中还有杀人的树?”原来刚才她一直在担心这事。许漠洋笑道:“杨姑娘家学渊源,连齐追城那样的恶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棵树?”“嘻嘻。”杨霜儿吐吐舌头,“父亲只教我如何用武功打坏人,却真不知道怎么对一棵树下手,你有本事找出大树的穴道么?”一句话说得许漠洋啼笑皆非。杨霜儿少年心性,初见许漠洋还有几分矜持,混熟了也敢开他玩笑了。 杜四眼望前方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脸上露出一丝凝重:“隔云山脉地势独特,两峰笔直有若刀削斧劈,从侧面是绝无可能攀登上去。是以如果要去渡劫谷的笑望山庄,必须从谷中穿过。先不论渡劫谷,单是进入隔云山脉的第一关幽冥谷我们便避无可避。” 许漠洋察颜观色,见到杜四神情有异,问道:“幽冥谷中有什么?” “此谷本来无名,现在名叫幽冥谷只不过因为多了一座坟墓……” 杨霜儿毕竟是女儿家,听到此处不免惊呼一声:“坟墓?什么人的坟墓?杜伯伯你莫吓我。”“坟墓只有一座,上面却有许多人名。”杜四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对杨霜儿一笑,解释道,“侄女莫怕,我们等到黎明时鬼气稍弱再前往幽冥谷。” 许漠洋本对杜四冒着被明将军追兵赶上的危险在此休息有些不解,此刻方知原委。听其语气,那幽冥谷中绝不仅止是一座坟墓那么简单,当下以目相询,待杜四的下文。 果听杜四缓缓续道:“墓中无棺,奇怪处便在那个墓碑上。” “如何奇怪?” “此墓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杜四语气凝重,“人若死了便从碑上除名。” “都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方豪强的名字,墓碑上越靠前的名字,越是不得了的人物。”杜四脸现异容,“你们倒不妨猜猜墓碑上写在第一位的人是谁?”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同时叫道,“明将军?!”杜四大笑,“不错,虽然许多人不屑明宗越的所为,但无论是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人物。”他顿了顿,又是轻轻一叹,“一个让你不得不怕、也不得不佩服的人物!” 休息了两个时辰,三人重又上路,再行十余里,终于走出了这片沙漠,前方便是隔云山脉。 隔云山脉为两山并行,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中终日烟云漫绕,却被两山隔绝于谷内,所以得名为隔云。而峡谷的入口处便是让杜四这样的老江湖也谈之色变的幽冥谷。 幽冥谷位于隔云山脉的入口,一踏入谷内,只见弥漫的雾气萦绕左右,四周长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与外界一片茫茫黄沙相较,更显得别有洞天。已至黎明,映着高悬的月色清辉,谷内景致于氤氲气雾中忽隐忽现,错落有致。 这里有假山,有长廊,甚至还有一道拱形石桥,桥下虽无水,却以绿草为垫,沟壑为渠,奇岩异石,数之不尽,与周围陡立的峰峦相映成趣。就算是冬归内宫中怕也无有如此风雅景致。 杜四喃喃道:“我三年前来此处时,只见到一座坟墓,现在却已多了这许多的景物!”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也不知这荒山野谷中的景致是何人所造。虽是在一派安详宁和的曙色中,却似有种森森鬼气。饶是杜四曾来过此地,此刻旧景已非,心头也是一片恍惚。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紧张,杨霜儿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抓住杜四的衣襟。 三人踏上石桥,石桥直通到一间白色的小亭子前,就着微明的天色,亭上的大字陡然映入眼帘——“天地不仁”!亭子内没有桌椅几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坟墓。亭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就着晨风摇晃,凭添一份神秘与诡异。 坟墓为无数青色的大石所砌,石质古朴,色泽淡雅。墓前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那墓碑上的字想必是高人所刻,银钩铁划,入碑极深,纵是三人离墓碑尚有十余丈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墓碑顶端的三个大字——英雄冢!其下尚密密麻麻地似是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哀伤突然狂涌上许漠洋的心头,忽觉就算是名垂青史、啸傲天下的大英雄、大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化为泥尘。他几十年来纵横塞外,原本犷野粗豪,何曾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感觉,此时先见了亭外那气吞千古的“天地不仁”,再看到“英雄冢”这三个字,竟觉得万事皆空。所谓天地无常,人事在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心中明白必是巧拙那眼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看法,偏偏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加上旧伤未愈,几乎便要张口吐出血来。 一旁的杨霜儿却在此时忆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此趟笑望山庄之行,自己实是听父亲说起巧拙大师和无双城的旧约,偷偷跑出来的,路上遇见那个家门中最为洒脱不羁的林叔叔。仗着小孩心性,一路往塞北行来,游山玩水。此时方念及这一离家,父亲必是挂念万千。自己一向娇蛮惯了,不能孝敬双亲,徒惹父亲生气,也止不住地感怀起来。 许杨二人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先前的种种伤心的念头忽又淡了下去。原来是杜四左右手已分别搭上许漠洋与杨霜儿的肩膀,送入玄功助二人排除心魔。但见杜四心神守一,面色有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望着东天一线曙光,一字一句道:“流马河兵甲派传人杜四前来拜访幽冥谷!”空谷回音,更增诡异。 而谷内依然是人影俱无,没有半分声响。 良久。“呀!”从静谧的雾霭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惊叫,三人循声前去,走出数步,便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但见一个和尚双手舞动一把八尺余长的禅杖,从前方匆匆行来,禅杖舞动甚急,几乎在他身前化为一道黑色的光网。而那和尚的上方,竟然凭空悬挂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紧紧蹑在和尚头顶,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鬼!”杨霜儿紧咬的唇中迸出一个字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住声。 “呛”的一声,许漠洋剑已出鞘,指向奔来的那个和尚。原来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明将军手下的千难头陀。 顷刻间千难已近至三人数丈外,却浑若不觉,仍是口中狂呼,拼命舞动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眼见千难越舞越缓,他头顶上那个纯白色的物事忽地飘然落下,与千难的禅杖撞了一记。只听得一声闷响,千难再度大喝一声,催动真元,将禅杖舞得愈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他再舞不了多久便会力竭而亡。 那一声闷响虽然轻微,许漠洋听在耳中却是一震,便犹若听到一声山谷中的磬钟,心口间极不舒服,料想千难身处其中滋味更不好受。千难虽是他的死敌,但眼见这个武功高强的对头如此惊惶,更是力尽在即,心头也不免泛起一丝同情。 突然,那纯白色的物事轻飘飘落在三人面前,竟然是个身着宽大白衣的老人。但见他白眉白须,怕不已有七八十岁,可面上却红润有光,嘻嘻而笑,加之个头矮小,不足五尺,神情间浑像一个不通世故的小孩子,最令人惊疑莫名的是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散披至膝,几乎罩住了全身,加上白衣宽大,就着晓风薄雾,在林间若隐若现,怪不得刚才三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紧紧蹑在和尚头顶,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 那老人像是毫无机心般对三人露齿一笑:“这么早就来客人了。”然后大模大样背过身去面对千难,笑嘻嘻道:“你这和尚忒是食古不化,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就当什么宝贝一样,真是个要东西不要命的呆和尚。”千难一脸惊恐,见到许漠洋等人,更是眼露绝望,却仍是不敢停下禅杖,生怕那白发老人突然出手。 老人拍手笑道:“你当我真抢不下你的宝贝吗?我只不过见你这个风车舞得好玩,才陪你玩了这一会。现在我有客人来了,你且看我的手段。”千难眼中惧意更甚,却仍是拼命舞杖,只是杖法已然散乱,只能护住胸腹头脸,再不似开始时能护住全身了。 许漠洋心头大奇,他早见过千难的狠勇,自己的好几个兄弟都是命丧他手,而此时那长发老人虽比千难矮小得多,他却像是怕极了这个一脸笑意、仿似顽童的老人,想必刚才吃了大亏。 那长发老人话音刚落,竟由地上斜飞而起,整个人就如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剑,直撞在千难守得无懈可击的杖网上。其身法迅猛无比,每个动作却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令三人目瞪口呆。再度听得一声闷响,千难踉跄退出了足足二十余步,这才一跤坐倒在地,面上惨白,“咣当”一声,禅杖从手中落在地上,再也无力为战。 此刻,长发老人手上已多了一根管子似的东西,细细把玩。许漠洋眼利,看那东西似是烟花爆竹之类,只是制作精巧,远非平时所见。 杜四一脸凝重,眼望长发老人手中那管东西:“杜某携友借道而过,望老兄行个方便。”那长发老人摇头晃脑道:“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方便是没有的,你有什么好东西便得拿来给我看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眼望千难,一扬手中的那管东西,哈哈大笑,“你这和尚早早给我这东西不就得了,何必弄得现在走路都困难了。” 千难眼见许漠洋在前,偏偏自己已无动手之力,任人宰割,心中大急,想要闭目运功,却哪能静下心来,一张嘴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杨霜儿见千难惨状心有不忍,对那长发老人道:“老伯伯你武功那么高,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和尚了吧。”“武功?你看出我的武功了!”长发老人一愣,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地大叫,“这下糟了,我本已决心忘了我的武功,现在一不小心又在人面前炫耀了本门绝学,看来掌门再不肯收我回门了。”他越叫越急,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杜四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老人武功如此之高,偏偏行事完全像个小孩一般。难道刚才他那惊天一击只是为了向别人炫耀么?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长发老人边哭边对千难道:“念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快滚吧。不过你要立下誓言,千万不要说是我伤了你!”千难头陀似是怕极了长发老人,慌忙依言道:“老人家放心,我若是对一个人说起你身怀武技之事,便让我不得好死。”长发老人哈哈一笑,让开路来。 许漠洋剑指千难,心中豪情上涌:“你我虽是不共戴天,但此时你已无力再战,我也就放你一马,终有一日,我必将杀你为我冬归战士复仇。”千难也不答话,倒拖禅杖蹒跚着退出谷外。 杨霜儿心细,听得千难的誓言不尽不实,却也不忍为难他。待千难去远了,这才对长发老人笑道:“老爷爷你上当了,那和尚说不对一个人说起你会武功,但若是对二个人三个人说起,便不算破誓了。” 长发老人一呆,继而大怒而起:“这个臭和尚竟敢骗我!待我去找他算账,割了他舌头看他用什么说。”杨霜儿忙道:“他定然躲了起来,沙漠那么大你找不到他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被你吓坏了,定是不敢对人说的。再说你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手写给别人知道,你总不能整日守在他身边吧。” 长发老人一愣:“我真是不争气,忍了这许多年却还是破了规定,日后掌门若是得知,不但不准我重入门墙,还定要在‘老不更事’后再加上‘任性胡为’这四字评语了。”三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心中想笑,却只好强自忍住。 长发老人越说越急,又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捶胸顿足,比刚才更是痛烈数倍。杨霜儿见老人哭得伤心,心中也忍不住要哭了一般,想到小时候逗爷爷开心的方法,上前拉拉他的白胡子:“老爷爷不要哭了,我们不告诉别人你用了武功就是。就算你的掌门不信,我们也可以给你作证呀。” “有了,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长发老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我杀了你们几人,谁又能知道我用过武功?”他一边说一边拍手,似乎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办法”拍手叫绝。三人吓了一跳,见他不似作伪,急忙蓄势以待。此老虽是疯疯癫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真要出手,就算杜四与许杨二人联手也未必接得下。 那老人却又摇摇头,自语道:“不行不行,看你们三人也不像是英雄冢上刻下的人物,杀之岂不是有辱我物由心的威名?” 杨霜儿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她从小家门渊源,所有的长辈纵是对她慈爱有加,却都是一派肃穆风范,何曾见过一个老人如物由心这般又是认真、又是半开玩笑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物由心看杨霜儿笑貌如花,竟似呆了,喃喃念道:“我那小孙女当初也是被我逗得又哭又笑,如你一般可爱!”言罢又是大哭起来,“我已有十余年没见我的小蓉蓉了。”杨霜儿见物由心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去世的爷爷,不免触景伤情,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口中犹自哽咽道:“爷爷不要哭了,你就当我是你的小蓉蓉好了。” 一时一老一少哭成一团,看得杜四与许漠洋直皱眉头。 良久,物由心止住哭声,慈爱地看着杨霜儿:“小蓉蓉不要哭,爷爷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说罢将那个从千难手中抢下的东西塞到了杨霜儿手上。 杜四眼神何其敏锐,加之早就暗暗注意,此刻从物由心与杨霜儿指掌交换的缝隙中已然看到那管事物上雕写的那个“八”字,心中大震,脱口叫道:“天女散花!” 物由心显是天生好奇,眼中泪痕未干,便仰头问道:“什么是天女散花?”浑忘了适才还发狠说要杀尽此地之人。 杜四从杨霜儿手上接过那管烟花,细细触摸其上雕刻的花纹与字迹,一字一句道:“你们可知在京师最难惹的人是谁吗?”杨霜儿抢道:“京师中最难惹的人当然是皇上!”杜四缓缓摇头:“不然,皇上深居宫廷,许多事情闹得再大他也未必知道。”“那还能是谁?”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好奇心起。 “你们可听过‘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么?”杨霜儿道奇道:“一个将军!莫不是那当朝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物由心也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所为:“明将军!是不是就是我英雄冢上排名第一的明宗越?”杜四缓缓点头:“不错,这个将军指的正是明将军。” 杨霜儿得传家学,自是对武林名人知道不少,当下也问道:“这半个总管可是将军府的水知寒水大总管么?”杜四长叹:“水知寒虽是将军府的总管,威势上似乎略逊一筹,但以其缜密之思虑和一身天下驰名的寒浸掌,谁人不惧?只是水知寒深忌自己功高震主,怕折了明将军的气势,才以‘半’个自居。” 许漠洋对中原武林的事也略有所闻:“三个掌门大概就是京师关睢、黍离、蒹葭三大派的掌门了。”杜四点点头:“神留门为京师最古老的门派,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初玄武门之变时神留门三个长老各自支持李渊的三个儿子,这才引起了神留门的分裂。但神留门经年之积威,纵是一分为三也是无人敢撄其锋。” 物由心显是久住偏远之地,听得津津有味:“那三个掌门都是些什么人,可也是刻在英雄冢上的人物吗?”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刑部总管,掌管天下刑罚追捕之事,权势极大。黍离门主管平更是贵为太子御师,可最令我等草莽之辈折服的却还是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杨霜儿虽是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却显然知道的并不详细:“骆清幽这名字如此好听,可是女子吗?” “不错,骆清幽虽身为女子,也无官衔,却是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科举之日更是常常行主监之职,凡是考取了功名有个一官半职的,谁人不对其尊敬有加。” 物由心大不以为然:“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本领?”杨霜儿适才与物由心同哭一场,心理上早已将这个顽童式的老人当做亲人般亲近,不依撒娇道:“谁说女孩子就没有本领了?”物由心哈哈大笑:“我的小蓉蓉当然与其他女孩子不同了。”竟已将杨霜儿当做自己久未见面的小孙女了。 许漠洋见这一老一少打趣,不由莞尔,连忙继续询问杜四:“四个公子我只知道二人,一个应该是和明将军唱对台的魏公子,一个可是被称为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吗?” 杜四微微一笑,“魏公子出身草莽,却几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北城王之乱,才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他敢与明将军叫板,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而简公子则是师出名门,自幼熟读万卷书,彬彬有礼,加上人若玉树临风,听说不光是京师女子,就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青眼有加,谁人敢惹?” 物由心望着杨霜儿大笑,“待我哪天把这个简公子捉来当我小蓉蓉的夫婿……”杨霜儿大窘,不依不饶,几人又是笑做一团,不知不觉中又亲近了许多。 许漠洋却是心念杜四的话,继续问道:“不知还有两位公子是什么人?”杜四清吟道:“‘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那第三个公子便是号称武林第一院、梳玉湖清秋院的乱云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但就凭当今太子与其平辈论交,连明将军也要逊让三分的威势已是无人不惧了。” 物由心冷笑:“武林第一院!”杜四知道物由心虽是年龄一大把,却是小孩的好胜心境,笑着解释道:“那只是江湖人士为表示对其上一代院主‘雨化清秋’郭雨阳的尊敬。郭雨阳当年与华山无语大师一同为民请命,不惜开罪当时朝中权势最大的丞相刘远,请皇上收回采纳江浙三千民女的成命,皇上雷霆震怒下,几乎将清秋院满门抄斩……”物由心大骂:“这皇帝老儿真不是东西!”许漠洋大有同感,拍掌称是。 杜四继续道:“不过最后一位公子却的确是以武功成名了,那便是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此人平日独来独往,为人极狂,先有不少人看不惯他的骄狂,可自从他五十招击败江西‘雷厉风行’历风行后再也无人敢惹,虽是声名不著,却当真有真才实学。” 物由心身体一震:“何其狂在我英雄冢上排名第四,仅次于明将军、虫大师与雪纷飞之下,应该是个人物。” 杨霜儿喃喃道:“何其狂!这名字好狂。”杜四一脸凛然:“不过江湖之大,能者辈出,物兄的英雄冢中肯定没有把自己门内的人物排进去吧!否则何其狂能排到第几也是未知之数。” 物由心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此荒山野岭中孤来独往,喜怒由心,却也是寂寞。今天碰上这几个人竟然这么合自己的脾气,大是不易。拍拍杜四的肩膀,再对许漠洋与杨霜儿挤挤眼睛,一派天真状。映着满头飘舞的白发,逗得三人哈哈大笑。 许漠洋追问杜四:“那个‘天花乍现,八方名动’又是什么?是形容这几个人名动四方吗?”杜四正容道:“八方名动是人名!”杨霜儿还在嘴里念叨着何其狂的名字,闻言下意识接道:“哦?这个人又是谁呢?”杜四道:“不是一个人,是八个人。”许漠洋吃惊道:“八个?怎么我一个也没有听说过?”杜四淡然一笑:“这八个人都是亲自给皇帝办事的人,闲杂人等如何能知。不过其中一个,却曾是在江湖上搅起一番风雨的人物。”物由心听得大嘴半张,呆呆地问:“哦,你说的是谁?” 杜四盯着杨霜儿,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暗器王!” 物由心一拍大腿:“你可是说八年前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王的林青么?”杨霜儿笑嘻嘻地对物由心竖起大姆指。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四颌首微笑,“其时林青年仅弱冠,却一战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暗器之王!” 许漠洋见杜四与杨霜儿笑得古怪,也无暇细想:“那另外七个又是什么名动江湖的人物?” “为了给皇上办事方便,八方名动平日从不显山露水。‘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是为八方名动,而就连八方名动中惟一声名在外的林青也只排名第五,你说这几个人好惹吗?” 杨霜儿吐吐舌头:“怎么京师会有这么多高手?”杜四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至死方已。但凡有报负的人都来京师重地妄想赢得一份功名,自然人才众多。”杨霜儿想想又问道:“可是这些人想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皇上人在深宫,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你说得有理。”杜四赞许地看了杨霜儿一眼,笑道,“所以才有了天花乍现之说?”杨霜儿奇道:“这又是什么?”杜四道:“那是由京城流星堂御制的一支烟花,名为天女散花,只要放上了天,烟花弥漫中,这八个人就到了。”杨霜儿笑道:“哈,我要有这么一支天女散花就好了。连皇上的人都请得动。”杜四微微一笑,眼望杨霜儿的手上,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经有了!” 原来,物由心从千难手上抢下的那管烟花,正是号命八方名动的天女散花! 也是合该千难倒霉,他奉明将军之命来幽冥谷接应,却先碰上物由心。物由心小孩心性非要看看他手上是什么东西,千难如何肯给,可物由心武功太强,从头到尾都没给他放烟花的机会,便抢了下来。 诸人这才知道,为何会引出杜四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不由都看着杨霜儿手上那管精致的烟花。 杜四神情凝重:“天女散花一共只有二十四支,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物由心忽忆起一事,问杜四道:“你且说说这名动八方中还有什么人?我前几天倒真是见了两个奇怪的人。”大家都在想物由心只怕见了任何一人都会觉得奇怪,却也不敢说出口来。 杜四道:“这八个人除了惊人的武功外还各有成名绝技,比如追捕王梁辰精通追踪之术,泼墨王美景却是一手好画技,登萍王顾清风顾名思义自是轻功绝顶,妙手王关明月则是神偷之术宇内无双,暗器王林青自不必说,而琴瑟王水秀虽是八方名动中惟一女子,却是仙曲妙韵艺播京师……” 物由心大是紧张:“可有什么精通机关土木学的人吗?”杜四奇怪地看了物由心一眼:“你说的必是机关王白石,此人对天下机关无一不精,任何暗道隐路以及锁扣之类到了他的手上,全然无用。此人与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一向形影不离,你若是只见到了一个人,想必不会是他。”物由心大叫一声:“惨了惨了,这下我坟墓中的那些宝贝岂不是全都没了?”当下便朝那刻有英雄冢字样的坟墓奔去。 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跟着物由心往那边奔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坟墓中“咯咯”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壁而出。杨霜儿一声惊呼,就是许漠洋也止不住头皮发麻。 物由心蓦然站住,刹那间这个个头并不高大的老人神情威猛无比,一头白发迎着晨风飞扬而起,就好似在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绸缎。杨霜儿眼望着坟墓门在咯咯的石块磨擦声中缓缓开启,再看着物由心那一头飘舞的白发,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幼熟读的诗书,不由自主念道:“白发三千丈!”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正是诗仙李白被吟诵千古的名句。一刹那,听杨霜儿吟到这一句,许漠洋心间猛一恍惚,突有所动。为了巧拙的遗命,他们往笑望山庄的这一路来,真不知还要经过多少磨难?路还有多长?愁还有多长? 四、四笑于掌 坟墓机关喀喀响过数声后,那块被当做墓碑的大石缓缓朝旁移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却有二人已然立在其间,神情俱是倨傲无比。仿佛他们不是刚刚从一座坟墓中走出来,而是踏上了金銮宝殿! 左首那人面黑如墨,身形高大,看不出多大年龄,只是眼露凶光,一脸骄横,一看便不像是中原人氏。此时也不见他说话,只是望着物由心冷笑。右首那人三十余岁模样,面色白皙,相貌儒雅,虽也是一脸傲色,却先是对物由心长鞠一躬:“老人家的这些机关设计如此巧妙,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物由心面色如土:“再好的机关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你逐一击破后安然走出了墓门。”言罢又小心翼翼、充满期望地问道,“我那些宝贝没被破坏吧?”那人微微一笑:“老人家尽可放心,若是不能不损一物、纯以智力出此墓门,我还能算是机关王吗?”言语虽是恭谨,神色却是骄然。 许漠洋几人虽已料到此人大概是机关王白石,可听他自承身份,却还是忍不住浑身大震。尤其是刚刚听杜四讲了八方名动的来历,此时立刻就见其人,更增威势。那面色如墨的异族人想来必是与机关王形影不离的牢狱王黑山了。 杜四低叹一声:“想不到连京师的八方名动也插手到这件事中,明将军的权势倒真的可比皇上了。”机关王白石望向杜四,仍是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人。我与牢狱王不过是与这个老人家打了个赌,绝对与明将军无关。兄台这样说分明是挑唆皇室内乱了!”机关王虽是彬彬有礼,但言语间不卑不亢,隐含锋芒,果然不愧是八方名动中的人物。 物由心大叫道:“不公平不公平,你又不说你是机关王,如果我早知道了,必和你比试别的花样。”机关王哂然一笑:“老人家一开始不也没说自己的来历吗?再说是你自己提议,赌我俩不能在二日内从墓中走出来,现在又这般抵赖,岂不有损老人家的信誉?”他却不知,只怕天下所有的老人家中,最无信誉可言的就是眼前这个物由心了! 许漠洋行事老成,看到机关王与那一言不发、不怒自威的牢狱王似乎与自已无关,那最好是能以言语缓冲彼此的敌意。刚刚才听到杜四说起八方名动的威名,想来手下自然不弱,能不动手自是最好。眼望杜四,二人相互点头,以目示意,知道均作此想。 杜四仰天打个哈哈:“却不知三位赌的是什么?我们身为局外人,倒不妨做个公平的仲裁。”物由心急道:“不行不行,我们赌的是脑袋呀!”挠挠自己脑袋上那一头长长的白发,喃喃道,“我怎么知道我竟然会输,我最多就是逗他俩开开心罢了!”机关王淡然一笑:“老人家或许无意要我们的脑袋,可我们却真是以性命相博的。” 杜四心中一凛,哑然无声。与情与理,倒都是物由心的不是了。他上次来幽冥谷只是路过,尚未与物由心碰面,此次虽是初识,却喜欢这个老人的漫无城府,就算对方不是明将军的人,心里也是大大地偏向物由心。此刻他心念电转,盘算着恐怕也只好随着物由心耍无赖了。 物由心更是发急:“我这脑袋老而糊涂,只怕你们要了也没多大用处吧。”他看上去一把年纪,此时却一脸恳求地望着众人,活像做错事的小孩希望得到大人的原谅,惹得众人都禁不住在心里发笑。 机关王倒是不紧不慢:“老人家说笑了,我们也不是要你的脑袋,只要让黑兄问几件事。虽说是赌脑袋,其实也只是让老人家委曲一会而已。” 许漠洋笑道:“既然机关王如此有礼,物老先不用着急,不妨听听要问的是什么问题?” 那一直不发一语的牢狱王黑山发话道:“信口回答如何能知道真假,只怕老人家要随我回京师刑捕房一趟,借用一些工具来辨别真伪。”他的语声中夹杂了异国口音,顿挫生硬,且不听内容就已让人非常不舒服。物由心大叫:“这怎么成,那我岂不成了犯人了?”牢狱王嘿嘿一笑:“不是犯人,只是我的客人。”他说到客人二字时语气加重,更是让人闻之心惊。牢狱王精通拷问术,自然懂得如何用言语增加对方的压力。 机关王微笑道:“也不尽然。只要老人家保证如实作答,我们也不会太为难你。”物由心垂头叹道:“好吧,只要你不问我师门之事,我都可以答应。”言至此时却又跳将起来,“不对不对,先分清楚你们是不是赌赢了我再说。”大家见物由心先前一句话分明已是认输,后一句却又开始耍赖,都是绝倒。这个老人年纪头发胡子都是一大把,样貌老成却又状若天真,也的确是武林奇观了! 机关王哈哈一笑:“点睛阁主景成像纯厚平实、一派正气;翩跹楼主花嗅香飞扬跳脱、屡走偏锋;温柔乡主水柔梳妙姿天成、悠然自得;英雄冢主物天成豪情仗义、以歌咏志,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物老这般前后不一,破绽百出,岂不被武林后生笑掉大牙?这般下去,想来要回归物天成的门墙,也是难上加难了。”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全都呆了,就是以杜四的见闻广博,也是从未听说这阁楼乡冢的名字。 物由心惊讶大呼:“你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什么?” 原来这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四大家族特立独行,每一门都有惊天动地的武学,但门规极严,弟子行走江湖禁令甚多,尤其是忌用本门武学,是以几百年来少现神踪。虽偶也会与各大帮派暗有争斗,但却声名不著,寻常江湖中人是绝不知道的。 而这物由心正是英雄冢中的弟子。因为他小孩心性,在十几年前无意间泄露了本门武功,所以才被逐出门墙,罚其在此塞外人迹罕至的隔云山脉中思过。但物由心心念旧主,所以仿着英雄冢的样子在此立坟建碑。也正是如此,刚才物由心被杜四等人看出武功,才惶急之余甚至想杀人灭口。只是他生性善良,一片赤子童真,自不会真地下此狠手。而此时听得机关王将本门秘密一语道破,不由心中大乱。 机关王大笑:“四大家族虽然隐秘,却如何瞒得住京师遍布四海的细作?这些区区小事自是不屑向物老一问了。”物由心搔搔头:“那你要问我什么?”机关王淡然一笑:“物老既准备好让我问,可已是承认输了吗?”物由心眼见对方对本门秘事如此熟悉,料想问自己的必是其它什么事,当下点头道:“就算我输了好了,有什么事就快问吧!” 只听机关王轻轻道:“听闻英雄冢机关消息学天下一绝,在我看来却也不过如此。现在只想请物老再给我等说一说英雄冢的识英辨雄之术。” 原来英雄冢的几种不传之秘正是机关消息学、识英辨雄术、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机关消息学是英雄冢的阵法机关,识英辨雄术则是英雄冢中五行风水相人看命之术,而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则是英雄冢的家传武学,前项为擒拿一类的小巧近身功夫,后者乃为一种霸道的内功。 物由心心中大奇,机关王不问他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却要问他识英辨雄术,实是难解。可他虽貌似天真,却也不是白痴傻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喃喃道:“我早早被赶出师门,这识英辨雄术却是无缘学到。” 机关王一指身边的牢狱王,微微笑道:“牢狱王最懂让人说出心底秘密,物老想不想试试个中滋味?”此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言语中却是毫不容情,暗含威胁。物由心大怒:“有本事就把我抓起来拷问,不过得先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牢狱王一边冷笑一边就要出手,却被机关王伸手拦住。机关王转身对杜四深深一揖:“物老刚才既已认输,现在又这般蛮不讲理。幸好有诸位大侠在场作证,如若放过物老也无不可,只是‘英雄冢’这三个字日后已可改为‘无赖冢’,还望各位大侠多往江湖上帮衬宣扬一下。” 杜四眼见机关王智计百出,诱得物由心自已认输在前,现在于情于理似乎都已是辩无可辩,虽是想帮物由心,却也没了主意。机关王的武功尚不得知,但此人于几句笑谈间便牢牢占得上风,果然名不虚传。 物由心长叹一声:“罢罢罢,要么是有辱师门尊严,要么是泄露师门秘密,机关王你也莫难为我了。反正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今日一死了之总算可以有个交待了吧!”言罢长发飞起,悬在一棵树上。那长发在空中犹若活物般挽了个套,他自己则是飞身而起,脖子长伸,直往那套中钻去。此人天性好玩滑稽,此刻就是要自尽,竟然也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用自己的长发吊死自己。看得众人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那牢狱王黑山不置一词,竟是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机关王白石却再度一笑:“愿赌服输,物老这般以一己之命捍卫英雄冢的豪气固然可嘉,但英雄这二字前恐怕还应该加上二字,唤为‘失信英雄’才对……” 物由心先是一愣,惶急之下六神无主,又放声大哭起来。也亏他年纪这么大,却是说哭就哭,便是一般孩童也有所不及。机关王每言必笑,却是句句命中物由心的要害,显是看出物由心最重师门清誉。虽是有些得理不饶人,但仔细一想固然强词夺理,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理。杜四与许漠洋俱为物由心担心,偏偏又无法可施。 “且慢!机关王你是不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发话的竟然是刚才不出一言的杨霜儿。机关王笑吟吟地望着杨霜儿:“在下虽是为皇室做事,却也懂得江湖上有言必行、有诺必践,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指教?” 杨霜儿扮为男子,却没有人不是一眼就认出她的女子之身,一时小嘴都撅了起来。不过眼见物由心一颗脑袋已钻入“发套”中,一双眼睛却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有什么回天之术,又不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机关王你看这是什么?”待得杨霜儿笑意稍减,从怀里掏出了那天女散花,这一次轮到机关王与牢狱王大吃一惊了。机关王心下大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请问姑娘,这个烟花是从何而来?”杨霜儿好整以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更是娇憨可爱:“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得这是什么吧?” 机关王与牢狱王相视一眼:“这个,能不能让我仔细看看?”杨霜儿用小指在脸上一刮:“假装,以你的眼力还会看不清?你说你认不认得这个东西?”机关王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咳咳,应该认得!” 杨霜儿轻轻娇笑:“这个东西是不是叫做天女散花?”饶是以机关王智慧高绝,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乖乖答应一声:“是。”杨霜儿更是得意:“你们是不是八方名动的人?”机关王只得继续点头:“是。”杨霜儿得理不饶人:“是不是有了天女散花就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机关王长叹一声:“是!” 杨霜儿大笑:“那我现在应该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了吧?”物由心大喜过望,头一扬,那长长的白发打了几个圈子,呼的飞到机关王和牢狱王面前,哈哈大笑:“来来来,乖孙女让这两个不黑不白的东西试试我自制的白发绞索。”机关王终于忍不住面色大变,眼望杨霜儿,真怕她就按物由心所说的做。 杜四眼见形势急转直下,却也佩服机关王信守旧约。眼见牢狱王眼盯杨霜儿手上的天女散花,跃跃欲试。知道若真是弄僵了动起手来,己方虽然人多却也未必有胜算,当下发话道:“机关王有诺必践,在下钦佩。杨姑娘也不用太为难他们,就请他们放过物老便是,这次赌约就当扯平了吧。” 杨霜儿嘻嘻一笑,望着机关王:“你看如何?”机关王对几人长揖一躬:“诸位若无异议,便这么定了,白石先行谢过!”此人处上风而不骄,落下风而不乱,气度的确令人心折。物由心大悲大喜之余,虽是有些不甘,却也知道这二人并不好惹,点头表示同意。 机关王再对杨霜儿施了一礼:“这支烟花关系重大,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一件事,不知可否将烟花交还于我?”物由心道:“你若反悔怎么办?” 牢狱王大喝道:“就算现在反悔,你可有什么法子阻止我们?”机关王轻轻一笑,举手拦住牢狱王,眼视杨霜儿,不发一语。那牢狱王似是惟机关王马首是瞻,吸一口气,再不开口。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眼见机关王、牢狱王面对四人毫无惧色,当是有惊人艺业。物由心或可敌得一人,而杜四、杨霜儿加上一个受了伤的许漠洋合力是否能敌住另外一人,却是未知之数。 杨霜儿少女心性爱热闹,一面把玩着天女散花,一面轻轻道:“这么好看的一支烟花,倒不若让我放上了天可好?”机关王潇洒地一耸肩头:“那也无妨!” 烟花升起,在将晓未晓的天空中炸开,散成雾状,从中散出八道各色火光,射向晨空,经久不败,煞是好看。惹得杨霜儿与物由心齐齐拍手大叫,待得烟花散尽,机关王与牢狱王已然不知所踪了。 物由心一个箭步冲入坟墓中,不一会出来,手上抱了一大堆物事:“总算这个机关王还有些本事,没弄坏我的宝贝。”几人看去,物由心的宝贝无非是一些形状有趣的小玩意,怪石异草等等不一而足,都不禁微笑。物由心却献宝一样给大家介绍起来。 杜四眼前一亮,从物由心那堆宝贝中拿起一物——那是一截五尺余长的东西,色泽淡青,却又隐有亮光乍隐乍现。 物由心洋洋得意:“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许漠洋见此物削长,却略具人形,活像一只长成型的人参,只是表面光滑,没有枝须叶蔓,上面还有天然的数圈纹理,似木非木。他虽在冬归城宫中见过许多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从未见过类似此物的物品。 物由心得意道:“五年前我在天山脚下碰到一只金色大蟒,费了我好大力气才玩死它,这便是它的舌头。” 杨霜儿惊叫一声,大着胆子用手摸去。但觉触手处似光滑、似涩结,手感极有韧性。要不是物由心说了此物来历,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许漠洋眼见此舌已足有五尺余长,心下骇然,真不知道那蟒要大到什么地步。 杜四神情莫名激动,急向物由心道:“那蟒头可是状若四角,隐有三只眼,蟒身有若人腿粗细,全身泛有暗金色的光。不知这条蟒长得有多大?”物由心细细回想,拍腿大笑:“不错不错,我当时也觉奇怪,如何有这种怪蛇!那蛇眉头处有一大瘤,活生生就像长有三只眼一般,足足有二丈余长,甚是吓人……” 杜四大叫一声,眼中幻出一片光彩,轻抚那条蟒舌,喃喃念道:“舌灿莲花!这下我兵甲派总算复兴有望了!”许漠洋听杜四的口气,隐有所觉,当下问道:“什么是舌灿莲花?可是炼宝甲的神物吗?” 杜四胸口起伏不止,似是激动不已:“此物严格说来非是蛇蟒类,乃属一种上古生物,名为蠓。蠓只长于天山,因其常常守护天山上的雪莲而得名莲花蠓。虽无毒,却是性极凶残,见有人畜接近便主动攻击。”物由心大概是想到当年那一幕,心有余悸:“是呀,我那时正是要去采雪莲,忽然钻出这么个东西,要不是我神明英武、艺高人胆大……”当下又吹嘘起来。 杜四继续道:“此蠓极有灵性,据传为远古水神共工豢养,每日要食百斤荤腥。如遇人畜,先围腰数匝,再囫囵吞之。据我门《神兽异器录》中所记,蠓最厉害的武器便是其舌,味葳性寒,柔韧若带,坚固胜钢,百折不断,在神器录中排名第七,乃是铸造兵器的神物,称之为‘舌灿莲花’。”众人听得呆了,这才明白杜四的激动源自终找到一件可炼制神兵的宝物。 杨霜儿拍手笑道:“这名字好听,真让人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杜四道:“蠓并非蟒类,而且有其与众不同的个性。虽是生性残暴,却对主人极忠,若是主人身死必复仇后自绝而亡,是以极少有长得那么大的蠓现于世间,这一次真是天数啊!”许漠洋与杨霜儿一路上听杜四讲起门中之事,眼见他心愿得偿,俱是替他高兴。 杨霜儿最是乖巧,当下摇着物由心的手道:“老爷爷,你就把这个蠓舌送给杜伯伯吧!”物由心却是摇头:“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的宝贝。要送你杜老伯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两件事。” 杜四深鞠一躬:“但凭物老吩咐!”他眼见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宝物就在手中,只要物由心愿意送给自己,什么条件也可以答应了。物由心看着杜四哈哈大笑:“刚才要不是你们仗义执言,我早被那个机关王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与你这老儿也算有缘。两个条件,一个是让这小姑娘认我做爷爷,另一个条件就是让我跟大哥你一起走一趟。在这山谷呆得久了,都快闷出一身病来了。”他自己一头白发,却总是以为自己年轻,竟然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杜四口称大哥,惹得诸人暗暗失笑。 话音未落,杨霜儿已是对着物由心盈盈下拜,口称:“爷爷!” 杜四知道物由心虽然疯疯癫癫,武功却实是惊人,有此强援如何不喜。于是伸掌出来,与物由心一握,二人哈哈大笑。 当下各人通了名姓,物由心来历奇特,不愿多说,杜四也不多问。许漠洋也是心喜物由心的天真烂漫,恭谨行礼。 物由心眼望许漠洋,略微诧异:“许小弟近日必有奇遇,身体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潜力。”众人想到刚才机关王白石说起要听听英雄冢中的识英辨雄术,顾名思义都知道物由心的眼力是何等的高明,当下给物由心说起了许漠洋与巧拙间的那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一眼。 物由心兴高采烈地道:“有空再好好给许小弟看看面相,现在我们不如先上路去笑望山庄,我久闻渡劫谷中杀人树之名,轻易不敢去惹,现在人多了,我可不怕了。”说完又故做神秘地低声道,“日后我若是用了本门武功,你们可要给我作伪证啊。” 众人想不到他如此急于离开,竟然是为了看看那杀人之树。有物由心这一身超凡入化的武功,一路上更增几分把握,何况路途中有此风趣的老人为伴,倒也真是不寂寞了,纷纷笑着答应。 “且慢,我这一走,本门的秘密可不能泄露。”物由心将那刻有“英雄冢”三字的大墓碑抱入坟墓中,开启机关将墓门锁上,想起适才之事,叹道,“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机关王才能在我这机关重重的坟墓中来去自如了。” 诸人见那墓碑重达数百斤,物由心却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搬进搬出,俱是咋舌不已。心想这老人虽是疯癫,一身功夫可毫不含糊。再想到机关王与那牢狱王的从容自定,加上后有明将军的追兵,这一路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风险…… 杜四得了异宝,心情大畅,一路与几人谈谈笑笑,他所闻广博,见识卓远,几人听到许多奇人异事,受益匪浅。 眼见天色已亮,四人终于出了幽冥谷。只见地势骤然开阔,面前是一个四周围山的大盆地,虽是少了幽冥谷中的花草,但奇石四处散立,比起幽冥谷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物由心精擅机关,缓缓道:“这地方的乱石排列得很有学问,暗合天上星宿,隐有阵法,我虽是久居此地,却也没有参透。” 许漠洋听物由心这么一说,抬目四望,果然见大石凌而不乱,迫得众人绕来绕去,几乎头也绕昏了。他一生纵横塞外,也得逢不少奇遇,然而比起这一天的奇见妙闻来说,俱不足道了。杨霜儿想到了幼时与玩伴在树林石间捉迷藏的情形,倒是觉得有趣。杜四却另有想法。此隔云山脉本是塞北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山脉,却偏偏有着这许多的奇异之处,再想到精通天命术理的巧拙执意要自己留在此地,更是在遗命中让许漠洋去笑望山庄,还扯上了无双城的杨霜儿,定是隐含深意。物由心一向以本门机关学自负,今日为机关王所挫,心生不忿,来此妙然天成的石阵中,更是心智被夺,专心研究。 四人各怀心结,在石块中间穿来绕去,两个时辰后方才出了这一片看似紊乱、实则凶险的石阵。在石阵中各人都在暗自戒备,深恐敌人仗此有利地形突然发动袭击。出了石阵后,一阵似花似草的幽香淡淡袭来,渡劫谷已然在望。众人不免都是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缕锐风细不可察地从后拂来,奔向物由心的背心。许漠洋自从被巧拙看那一眼后,对天地间的各种感觉极为敏锐,此时莫名地心头忽觉有异,不及细想,呛然拔剑。与此同时,物由心一声大喝,满头白发乍然飞起,与那股锐风相交,竟然暗含金铁之声,一只小小的钱镖被物由心拂落在地。 物由心哈哈大笑:“大胆鼠辈,竟然敢偷袭我,出来让我看看。”一人缓缓从后现身,一脸谦恭:“前辈误会了,我本意是想打只小山雀,不料学艺不精,有失准头,实在惭愧!”他嘴里谦逊,面上含笑,言语得当,加上一副书生模样,长衫迎风,让人见之就略有好感。在他身后还有三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更是衬得其彬彬有礼。 物由心只认得后面有一个正是刚才被自己抢下天女散花的千难和尚,见其盯着自己,一脸怨毒,不禁嘻嘻一笑:“不妨不妨,刚才我也误伤了这个和尚,大家扯平好了。” 杜四与杨霜儿却认得那人身后还有两人,正是在酒店中铩羽而归的季全山与齐追城,眼见这几人似乎以那书生模样的人为首,不知是何来路。 那书生轻轻一笑,便若女子般羞涩,毫不在意许漠洋如要喷出火的目光正锁住自己:“老人家说得不错,同为误伤,大家扯平了!”物由心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虽然无伤,但念在比你大了几十岁,多让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吧!”书生阴阴一笑:“错了错了,你虽伤了千难大师,我却更是冒犯。”物由心奇道:“你有何冒犯?”书生肃容道:“千难只是力竭,伤了些微元气,而老人家却是大大的不妙了!”物由心哈哈大笑:“我有何不妙?” 书生的身体似是随着物由心的笑声动了一下,但他明明就在原地静立,也不知如何给了人一种动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人的视线阻隔了一下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杜四见闻广博,虽然没有看出异常,却也隐隐感应到什么危机。许漠洋持剑立在杨霜儿身前,大喝一声:“大家退开,小心他的毒,他是毒来无恙!” 书生仰天长笑,望定物由心:“老人家不要怪我失手,毒来当然无恙,却只有死!”书生话音才落,物由心已是一声大吼,一跤坐倒在地,面色惨白,闭目运功,显然已中绝毒。 原来刚才物由心虽以白发拂开那一镖,却已沾上镖上之毒,此毒无色无味,此时方才发作,以物由心的精纯内力,猝不及防下被毒力沿发根直攻入脑,一时也支持不住! 毒来无恙在此塞外路途不熟,追失了许漠洋,在隔云山脉外围搜寻,却意外见到了杨霜儿放起天女散花,闻讯赶来,半路上汇合了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问清情况后一并追来。而许漠洋等人为那石阵所阻,耽误了一段时间,终被毒来无恙四人追上。 毒来无恙等人在那石阵中已发现许漠洋等人,因是不明石阵底细,不敢妄动,只是远远蹑着许漠洋四人,直到出了石阵这才发难。毒来无恙眼力何等高明,早看出四人中最难惹的就是那三千白发的物由心。他心智阴沉,见物由心中招后还先用言语稳住对方,直到毒发方现出狠辣面目。许漠洋虽与他交过手,却如何能想得到毒来无恙如此出神入化的下毒手法。 (云遮雾涌下,一个小黑点从高高的隔云峰顶上飘然直下,落得近了方才看出竟是一人,腾云驾雾般携着一股奔腾的气势直袭向毒来无恙。) 杨霜儿悲嘶一声,扬针刺向毒来无恙胸口的膻中大穴,却被杜四一把拉住,脸色阴沉:“将军之毒果然名不虚传!”以杜四的武功就算可敌得住毒来无恙,但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毒却委实忌惮,何况许杨二人自是无法挡住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的联手,敌人像已是胜券在握了! 毒来无恙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将军之毒无非是江湖朋友赏脸送的小号,如何敢入杜大侠法眼。不过今天倒真想会会与我齐名的无双之针!” 千难刚才在幽冥谷中被那物由心玩了个半死,此时见到物由心盘坐在地运功疗毒,心头怒火上涌,持杖上前,恨不能一杖击碎物由心的脑袋。齐追城的炙雷剑半招内毁在杜四手上,也是积怨甚深,季全山在酒店内吐血而退,更是满腔恨意,此时纷纷上前,形势已是千钧一发。 杜四见今天的情形,已知不能善了,暗地传音吩咐许漠洋照看物由心与杨霜儿,寻隙先退,自己却一亮手中那柄看似生了锈的小刀,拦住千难三人来势。杜四一生恩怨分明,许漠洋是巧拙托负给他,杨霜儿是那青衣故友所携,物由心虽是初识,却也甚是投缘。当下手中小刀一紧,暗暗下了决心,今天就算战死当场,也决不让对方轻易伤害许漠洋、杨霜儿与物由心三人。 杜四身为兵甲派十六代传人,那柄小刀名为“破玄刃”,看似破旧,却是非凡,经他运功催动下,隐泛红光。季全山与齐追城吃过他的苦头,见他立若停渊,稳稳立于道中,也不敢太过进逼。那千难头陀却是含恨出手,只一个呼吸间禅杖已到杜四头顶。杜四小刀轻扬,迎上禅杖,却是半步不退。“叮”的一声,千难全力一击竟被杜四的小刀轻轻巧巧接住了。 要知杜四身为兵甲传人,对各式兵器的熟悉天下少有。与千难刀杖相接的一刹那,手腕轻抖,破玄刃化出无数变化,于漫天杖影中端端击中杖尖九寸处,那正是千难禅杖最难发力的地方。 千难一招无功,惹起了凶性,待要再扑上前,却被毒来无恙以手止住。毒来无恙好整以暇,踏上几步:“几位兄弟守住周围,许漠洋身为将军亲点重犯,决不能让他走了。就由我来领教一下兵甲传人的绝学。” 杜四面色凝重,破玄刃提至胸前,默念口诀。毒来无恙成名的是毒功与暗器,其暗器千变万化无有定招,杜四虽然对各类兵器熟悉,但却未必能懂得每一种暗器的特点,这一战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 “哈哈哈哈,何用兵甲传人出手,让我来试试将军之毒的毒功!”一个清越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上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云遮雾涌下,一个小黑点从高高的隔云峰顶上飘然直下,落得近了方才看出竟是一人,腾云驾雾般携着一股奔腾的气势直袭向毒来无恙。 隔云山脉两壁犹若鬼斧神劈般笔直平滑,人所罕至,是以杜四才不得不带许漠洋、杨霜儿从幽冥谷往笑望山庄去。此人也不知用什么办法上得峰顶,更让人心惊的是这许多高手对其出现竟毫无所觉。 来人其势极快,加上从峰顶上一冲而就的落势,几乎是人随声到,迎着猎猎风声,宛若天神。毒来无恙久经沙场,虽是事变突然,却也及时运功抬掌,与那人硬对硬拼了一记! 砰然一声大震,毒来无恙踉踉跄跄直退出七八步远,这才勉强稳住身形。而来人只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便飘然落地。 虽然来人一掌击退毒来无恙,但在场诸人要么是一方宗师,要么是家学渊源,均是武学高手,眼力高明,俱看出来人并非是武功比毒来无恙高出甚多,只是借了从空而降的威势,把从几十丈高处冲落下来的力量全都让毒来无恙接了去,这才有如此惊人的一击。 可毒来无恙却暗暗心惊。在那人从天而降时,他已准备运功将绝毒攻入对方体内。可就在二人双掌相接的一刹那,对方掌力吞吐不定,在电光石火的片刻居然换了七种手法,或骈掌挥扫或屈指弹压,一种极为古怪的内力或放或收,先后袭来四重内劲。 第一层内劲以卸为主,化开毒来无恙掌力;第二层内劲阴柔无比,将毒来无恙掌中之毒吸得点滴不剩;第三层内劲刚强至极,将所吸之毒尽皆倒卷回来;第四层内劲却似一股诡异的热气,循着手臂的经脉往心房疾走。枉自毒来无恙一身毒功,对方竟然早早预知了他的独门运功手法,安然对接一掌,竟是毫发无伤。 毒来无恙退开几步方始化去来人古怪的反噬之力,手腕略沉,几枚铁莲子与毒蒺藜已悄然落入掌心,蓄势待发,却忽觉得掌心一热,似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 毒来无恙大惊低头,但见掌心赫然出现四道弯弯曲曲的纹路,就似四张古怪的笑脸刻在自己掌中一般,心神一凛,忍不住喝问:“你是谁?”“哈哈哈哈……”来人高冠胡服,面若重枣,一脸虬须,先四声长笑,直震得晨鸟惊飞、草木轻扬:“将军之毒远道而来,笑望山庄容笑风特来相迎。” 第五章五行铸兵 毒来无恙目射异光:“久闻笑望山庄地灵人杰,天高风远,虽处僻静之地,实有桃源之风。明将军早知庄主声名,暌违已久,也常常在我等面前提及容庄主的卓尔不群、淡薄俗名,只是事物繁忙,不得一晤。”话音一转,“容庄主不在庄中拥妻妾、望美景地享福,却来此荒山野谷与明将军为敌,恐非明智。” 毒来无恙身为明将军座下的客卿谋臣,心计口才均是一流。这段话前恭后倨,先是暗示明将军亦知道一向隐秘的笑望山庄,后又提醒其拥兵塞外,不可不将明将军放在眼中,最后几句更是清清楚楚的威胁了。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令人生出他对毒来无恙乃至明将军全不放在心上的感觉:“明将军屯兵数十万于塞外,安有笑望山庄的拥妻望景之悠然。在下自幼生于胡地,何忍见刀兵四起,为祸百姓。况且覆巢倾卵之下,怎料不到今日的冬归城便是明日的笑望山庄?毒君莫要多言,如若不想就此发难,容某自当在笑望山庄守候明将军大军。” 众人听得容笑风丝毫不惧明将军威势,直斥毒来无恙,都是心底称快。杨霜儿虽是久居江南,不知明将军的穷兵黩武,却见容笑风一派正义凛然之色,加之心厌毒来无恙等人的嚣张,更是忍不住大声叫好。 许漠洋身奉巧拙大师的遗命要去笑望山庄,此时庄主亲临,不免朝容笑风定睛看去。只见他三十几许年纪,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应是塞外龟兹人。但听其口音纯正,言辞锋利不俗,分明是一位饱学之士,心想巧拙让自己找他,定是别有深意。 毒来无恙见容笑风毫不留情地摆明车马,丝毫不忌惮明将军的威势,不由心头大怒,面上却不露半分恼色,仍是谦恭有礼:“容庄主快人快语,豪情盖天、不畏生死的态度让我等肃然起敬,只是不知笑望山庄上下三百二十七人是否也如庄主所想呢?如果庄主识时务,在下担保明将军不犯一兵一卒,免得刀兵相见,血染山庄,到那时恐怕庄主就悔之晚矣了。” 容笑风心中暗凛,对方竟然如此深知笑望山庄的底细,甚至在人数上都分毫不差,显是有备而来,心中也不由对明将军的实力暗暗叹服。可他却依然大笑四声:“枉毒君随明将军纵横数年,竟然对一个小小的笑望山庄也是如此利诱在前、威逼在后。何况就算我笑望山庄毁于一旦,江湖上也自有一番说词。毒君若有心,尽管率兵来袭,看我笑望山庄是否为好欺之地,何必空费了口舌,徒增笑柄。” 毒来无恙冷冷一笑:“庄主既然听不进我良言阻劝,必然也有不凡艺业,久闻庄主四笑神功的厉害,这便请教了。”毒来无恙暗算双方实力,自己应该敌得住容笑风,千难与杜四也有一搏之力,齐追城与季全山当可擒下杨霜儿与许漠洋,当下便要迫对方出手。 容笑风傲然一笑:“我这次下山,本意是来接人,想不到能与将军之毒一战,不亦快哉。且让你见识一下笑望山庄的神功,不要以为我塞外就无人可当明将军之锋了。” 要知明将军几年来纵横塞外,虽是治兵严谨,禁令将士烧杀抢掠。但战场上死伤甚众,破城后自也免不了士兵屠城泄愤,已是与塞外各族结下了血海深仇。笑望山庄虽然并未遭劫,却也对明将军深怀敌意,是以容笑风一上来便是不留一丝余地。 毒来无恙大笑:“刚才凭白受容庄主一掌偷袭,现在便还你一掌。”掌中再运起十成毒功,向着容笑风击来。 许漠洋眼见毒来无恙这一掌劲气内敛,出掌之势虽然凶猛,却不闻一丝掌风,料想其必是暗蕴毒功在内,待与对方掌力接实后再吐出毒素。若是自己面对这一掌,惟一之计只有先避对方锐气,再寻隙反击,却不知容笑风要怎么接这一掌。 容笑风看到毒来无恙这一掌,亦是不敢大意。刚才借着从山峰中下落的势道与之对掌,在战略上实已占了偌大的便宜,对方却仍能全身而退。毒来无恙名动江湖,自是有其绝艺,刚才自己引起他的怒火,对方虽是不免冒进,但这一下含忿出手,也必是不好接的。当下凝神运功,四笑神功增至极限,打算与毒来无恙硬拼一记。 突然,原本在一旁打坐调息的物由心一跃而起,拦在毒来无恙之前:“我还未算你偷袭我的这笔账呢!” 毒来无恙眼见物由心中了自己的绝毒,仅仅运功一会儿,便浑若无事地站起来向自己搦战,也是心中暗惊。他虽然从千难口中知道这个老头人虽疯癫,武功可是丝毫不含糊,却也未料到厉害至此。 毒来无恙随明将军久经风浪,心志坚决,虽然清楚在彼长此滞之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然颠倒,却仍是丝毫不惧,双掌变向,迎向物由心,口中兀自笑道:“老爷子此言差矣,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刚才容庄主一掌要了我的性命,在下也是无话可说。” 谁知物由心却不接毒来无恙的掌力,蓦然站定,目射异光:“且住。” 毒来无恙眼见适才物由心满怀被偷袭的愤怒,其势已不可挡,自己在表面上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却是暗中集气,这一掌已是用了十成十的劲道。却不料对方说停就停,忽然于高速中浑若无事的立定,完全违反常规,而身形中却不留任何破绽,迫得自己也蓦然收功,以免招数用老为对方所乘。力道疾放疾收之下,一时心中血气不免暗暗翻腾。 他虽然估计到物由心武功高强,却也没料到实已到一流境界,隐在自己之上,这一战只怕己方胜算已失,于是再也没有刚才必胜的信心了。却不知物由心童真未泯,不喜记仇,看似对毒来无恙满怀愤怒地冲来,其实却留有几分余力,是以说停就停。他望着毒来无恙手心中的那四道笑纹,奇道:“这是什么?”毒来无恙狠狠瞪了容笑风一眼:“容庄主一掌所赐,在下决不敢忘。”容笑风耸耸肩,哂然一笑,对毒来无恙的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 物由心刚才全力运功驱毒疗伤,是以并不知道容笑风与毒来无恙动手的情况,当下惊讶地看了容笑风一眼:“这一掌巧夺天工,有一种宿命纠结、恩怨相缠的味道,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武功!” 众人皆是大奇。容笑风适才一掌虽气势惊人,且在毒来无恙掌心上留下了奇怪的笑纹,却似乎也没伤到毒来无恙,不知物由心为何如此推崇。 容笑风傲然一笑:“巧拙大师亦如是说!” 许漠洋听容笑风说到巧拙,心头狂震,这一刹那他似乎已然隐隐约约地把握到巧拙的用意……他这一路奇遇不断,从兵甲派的杜四、无双城的杨霜儿、英雄冢的物由心到现在笑望山庄的庄主容笑风,每一个人看似无关,其实都是与巧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巧拙大师精通天命宝典,莫非当真看出了未来的命运,宁可一死救出自己,为的到底是什么? 物由心细细看看毒来无恙的脸庞,再眼望毒来无恙的掌纹,若有所思地缓缓道:“观毒君的神气与面相,地阁丰厚,双耳珠垂,应是长寿命厚之相……”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想不到老人家竟然精通命相之数,可惜我从来不信这些,你若想以此动我心志,肯定是打错主意了。”物由心淡然一笑,续道:“可这四道笑纹横亘毒君掌间,让生命线脉无法延续,却成了短命之相。先天难胜后天之算,只怕你五年之内必有死难!” 众人哪料物由心会突然说起这样话来。眼观他平常行事,分明是个不通机心的小孩,此刻这般郑重说来,必是因容笑风这一掌让他大为震动。 毒来无恙心中一震,江湖中人最忌口彩不好,对方如此说来,就算他再洒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心头那一闪而过的阴影,加上己方实力已显,而对方个个莫测高深,更不知容笑风是否还暗藏伏兵,不由心萌退志。他还不知道物由心乃是英雄冢的人物,观命察相更有一绝,就连机关王白石亦要请教其识英辨雄术,不然只怕心内更是惊惶。 容笑风哈哈大笑:“想不到我无意一掌竟有这般效果,本来今天是决意为巧拙大师报仇的,可听你一说,使得我对毒君的仇恨也淡了许多。” 毒来无恙霎时心志被夺。巧拙之死只是昨晚之事,笑望山庄这么快便知道消息,分明是对明将军的形迹早有预察。来者不善,看来对方必是有备而来。眼角余光扫中千难等人,见手下也全无战意,心中暗叹,今日之局怕只能是徒劳无功了。但他嘴上犹是强横不屈:“容庄主先不用为我考虑,明将军大兵近日必亲临笑望山庄,届时再向庄主请教。” 容笑风再是四声大笑:“毒君孤军深入似乎一点也不知危险呢?我既然身为此地主人,自当会对明将军有所招待。”毒来无恙冷哼一声,拱手告退。容笑风也不追赶,大致给众人介绍一番后,当前一躬,领先向渡劫谷走去。 山风迎面吹来,愈哮愈凶,仿佛预示着前面无休无止的荆途。容笑风当前引路,一行五人终于踏进了渡劫谷。 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落荒而逃,大家心情都是出奇的好。虽是知道以明将军的个性,必不肯放过笑望山庄,但众人久经战阵,哪会放在心上。笑望山庄毫不留手相助,已是让诸人同仇敌忾,共抗大敌了。 渡劫谷与幽冥谷的开阔截然有异,山道狭窄,仅容两骑并行,两边俱是高崖绝壁,易守难攻。谷中果然满是奇花异草,许多都是众人闻所未闻的。杨霜儿开心得不住向容笑风发问,更是将采来的野花编成花环要套在物由心头上,惹得大家都是笑意盎然。容笑风一路上为各人介绍山谷情况,言辞优雅,语意恬然,就如一饱学好客的儒雅君子。看其一派淋漓风度,浑不将适才毒来无恙的句句威胁放在心上。 杜四首先咳了一声:“五年前与容庄主铿然一别,心实念之,如今眼见庄主风采犹胜当年,那些旧事便不用提了。”容笑风道:“那时因不知你的来历,所以有所误会,现在当然不同了,事实上我亦颇怀念你那一掌。”言罢又是哈哈四声长笑。 杨霜儿想起杜四掌中的那道笑纹,又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情形,急忙拉着杜四的手让物由心看看手相。物由心拗不过杨霜儿,仔细看了看杜四的手:“这道掌纹却是奇了,似是接起了杜老儿已断的生机……”杜四失笑道:“莫不是我反而延长寿元了?”物由心苦思半晌:“杜老儿若是信我,这段时间决不可与人动手。因为此纹似乎预示着近日你将有劫数。奇怪的是,掌相显示的分明是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似乎是在你最辉煌得意时隐有大难。”杜四放声大笑,给了物由心肩上重重一掌:“你这老儿分明是妖言惑众。生死从来由命,全由天定,你瞎操那么多心做什么?”物由心全无机心地硬受杜四一掌,挠挠头道:“我从来只当本门识英辨雄术乃雕虫之技,所学不精,你也别全信。” 看物由心神情扭捏,大家不由都笑了,只有许漠洋因物由心说起命理,念及巧拙,神色黯然。容笑风似是知道许漠洋所想,拍拍他的肩膀:“我一早得到快马飞报,巧拙大师于伏藏山上仙化,便立即下山来接你。”杨霜儿奇道:“容庄主怎么知道许大哥是要来找你。听许大哥说当时巧拙是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呀。”容笑风有些黯然道:“一个月前巧拙大师曾来我处,那时我就知道了一切。” 杜四沉吟道:“容庄主所说的知道一切,是什么意思?”容笑风怅然一叹:“巧拙大师学究天人,一个月前便已知道将坐化于伏藏山上,是以我这段时间才一直不断派人打听冬归城的情况,总算不负巧拙大师所托,及时接到了许少侠……” 众人心中俱是大震。看来巧拙大师一个月前不但知道自己将死,竟然还计划到许漠洋将前来找寻容笑风。一时俱屏息静气,等待容笑风揭破这个惊人的秘密。容笑风步行渐缓,似乎在酝酿着将要说出的话,诸人不敢打扰他。山谷中纵是雾气氤氲,枝柳千垂,却无人欣赏。 容笑风徐徐道:“昊空门传自初唐的昊空真人,集易理与道学于一体,数百年来隐光晦韬,藏谷纳虚,虽不似名门大派的风光,却确有真才实学。其《天命宝典》与流转神功均是不世出的武林绝学。《天命宝典》识天知命,将几千年周经易理、鬼谷神算、紫微斗数等贯连为典,深得易理算术中的慧、定、立、性四诀。虽说天命难违,皆有定数,但亦可因势利导,迎敌始至……” 物由心叹道:“我师门亦说天命之数实乃双刃之锋,人若信之即可饱怀坚定信心,不受外魔侵扰,但也有可能让人坐享天命,不知进取。说来说去,命仍在人而不在天。”容笑风肃容点头:“巧拙身死却不留下《天命宝典》,想必也有这样的深意,如此圣典惟有缘人可居之。” 杨霜儿好奇地追问道:“那流转神功又是怎生厉害呢?”容笑风再道:“流转神功取自天地五行流转不息之意,夺天地之精华、宇宙之妙韵,实是道学武功的大成之作。只是由古至今,从没有人能练成,几乎让人怀疑那只是武学的伪作。直到出了一个天资超绝的明将军,这才让人知道了流转神功的真正实力……”众人虽然都对明将军的所为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的武功的确是穷极天道,无人可挡! 容笑风续道:“然而明将军却是一个野心极大的人,他的武功虽来自道家,却用来荼毒江湖,四处征伐,与道家清淡无为的心法迥然不合,这才被巧拙的掌门师兄忘念真人逐出师门。而明将军天赋绝佳,反而因脱开了昊空门束缚自成一家,加上其一心仕途,妄想一统四海,这才成为江湖上刀兵四起的最大隐患。巧拙身为他师叔,自有责任为本门除去这个逆徒,但武功上确有相当距离。于是巧拙苦研九年,终于利用《天命宝典》的慧见能识,找出了明将军的一大破绽……” 许漠洋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偷天弓!”容笑风点点头:“不错,《天命宝典》博引贯透,由玄奥的命理入手,讲究物物相克,那一把偷天弓确是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的最佳武器。” 物由心喃喃道:“我虽没见识过明将军的武功,但就凭他身为我英雄冢上第一人,如果说就依仗着一件武器便可以胜他,我还是有点不信。”容笑风轻轻一笑:“巧拙大师身为明将军的师叔,对流转神功的了解远在我等之上,他如此做法必有他的道理。” 杜四想到那画帛上的弓,缓缓道:“那把弓形似弦月,暗合天数,却不知该用何材料制成,方能发挥其威力。”他对兵器的研究非他人可比,自是先想到制弓仅有其法尚嫌不足,还需借助材料的力量。 容笑风道:“所以巧拙大师才让我们集在一起,用杜老的兵甲绝学,加上笑望山庄引兵阁中的定世宝鼎,炼成这把神弓!”他长吸一口气,“我虽对巧拙大师的一些用意尚不明白,但想来成弓之时便应是四月初七那日。” 杜四笑道:“你终于不藏私了吗?”容笑风哈哈大笑:“明将军征兵塞外,为了对付他,就算笑望山庄毁于一旦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定世宝鼎。” 原来当年杜四去笑望山庄便是为了一睹定世宝鼎。此鼎乃是千古神物,不知用什么材料所制,样式古拙,却是高温难化。而炼制兵器当然需要不怕高温的炉鼎,所以定世宝鼎才惹得杜四心痒难耐,夜探笑望山庄。 杨霜儿道:“那巧拙大师让我无双城的人来此,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容道:“天机难测,我只是相信巧拙必有深意。要炼就此弓,必须暗合五行三才之数,我们还需要一并多加参详,在四月初七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杜四叹道:“就怕以明将军的雷霆用兵,不会让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容笑风哂然一笑:“凡事自有天定,皆是命数。就算不能成功,只要我们尽力了,便再无追悔。更何况巧拙亦说明将军至少还有十余年的气运。” 众人此刻都对巧拙大师玄妙的能力再无怀疑,听到容笑风转述他的话,竟然说明将军还有十余年的气运,一时都是僵立当场。 许漠洋眉头一扬,长笑道:“那也并不是说我们所做无用,如果我们什么事也不做,也许明将军的气运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物由心亦是大笑:“明将军就算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意,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过了百年明将军也不过是一具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的老尸,我们什么仇也都报了。” 大家虽知他说得有理,可却如何能就此释然,惟有沉默。 容笑风岔开话题:“炼就此弓不但要有杜老这样的兵甲传人,更要暗合五行三才之数,真是棘手。若是只凭我一人无论如何是应付不来的。”物由心精通机关学,思忖道:“这五行三才之数指的是什么?” “五行自是指金木水火土,三才则是指天地人。”容笑风胸有成竹,“巧拙大师虽没对我详细解说,但我想既然他能算出六年前四月初七那日乃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此偷天弓正是以当晚上弦月的形状而绘,引发那一刻星辰的神秘力量,此即为三才之天;我笑望山庄的定世宝鼎在引兵阁内。引兵阁地处山谷之中,隐有仙气萦绕左右,巧拙亲自查看后亦说此处得天地之灵气,怕就是三才之地;而三才中最重要的人,依我想来便是许兄了。”许漠洋听到容笑风如此说及自己,连忙摇手:“庄主过誉了,无论武功、智谋我均比诸位差一大截……” 容笑风轻轻一笑:“佛道二家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我见许兄双眼隐蕴神异,初见时便恍若见了巧拙,便知道定是巧拙将他的明悟灌入你心,许兄不妨说说当时的情况。”许漠洋便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了一遍,容笑风问询良久,巨细无漏,然后望天不语。 杨霜儿道:“我听许大哥说了两遍,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不知道容庄主是怎么考虑的?”容笑风道:“宗教创立以来,渐分三派,便是佛、道、魔。然则都是为了点化世人,所作所为异曲同工。机缘巧合顺接天机,佛教谓‘渡’,魔门谓‘媒’,而道派谓之为‘引’,许兄便是巧拙大师计划中的‘引’。” 众人听得糊涂起来,杨霜儿喃喃道:“顾名思义,所谓有‘引’必有‘发’,难道许大哥只是一座桥梁吗?”杜四大掌一拍:“正是如此,要不是许小兄,我们如何能走到一起,至少我现在只怕还在那小酒店中刻树枝吧。”大家一时都哄然笑了起来。 物由心再问:“这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又分别指的是什么呢?”容笑风一指许漠洋背后那柄拂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巧拙大师专门对我说起过此拂尘。此尘柄来自于昆仑山千年桐木,是为五行之木;尘丝采自于天池火鳞蚕丝,是为五行之火;定世宝鼎千古神器,是为五行之金……” 杜四有悟于心:“不错,这都是炼制弓的好材料……”想到好友巧拙苦心至此,又为自己制造了炼就神兵的机会,一时唏嘘,再也接不下去了。 物由心猛一拍头:“我那大蠓舌头看起来非金非木,杜老人偏偏说是炼就神兵的异物。大蠓常年居于地层中,想来此物必是五行之土了!” 容笑风不知其事,当下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容笑风长笑一声:“如此最好不过了,枉我还为此五行之土白耽搁了许久的心事。” 杜四强抑悲伤,缓缓点头:“舌灿莲花在我派《神兽异器录》中属土性一类,只是巧拙如何得知此物能恰恰落在物老手上,又刚刚被我要了过来?”一直不发一言的许漠洋突然接道:“也许巧拙大师并未算到此点,但冥冥之中正有天意,由不得明将军得逞。”众人细细想来,不由都产生一种难以释怀的宿命感。 杨霜儿向容笑风问道:“不知五行中的水又是指什么?”容笑风对杨霜儿眨了下眼睛:“你可知道这渡劫谷中有一种杀人树吗?”杨霜儿惊呼一声,素手抚胸:“容庄主可别吓我。”容笑风哈哈一笑:“渡劫谷中的杀人树名唤锁禹寒香,实是一种千年橡树,其液汁乳白似奶,诱人食之,却是含有剧毒,人畜不慎服后,一个时辰内必死。”杨霜儿笑道:“那也没什么可怕嘛,听起来倒像是这树会主动来杀人一样,原来只要不蠢得去吃树汁,便没事了。”物由心呵呵笑道:“那必是容庄主想出来吓唬人的计策,不然这地方如此好的风景,要是人人都来笑望一番,只怕容庄主只好学杜老儿开酒店了。”大家听二人说得有趣,俱都大笑起来。 容笑风却蓦然停下,用仅有几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锁禹寒香的液汁正是胶合弓弦的上等配料,此正是五行之水!”言罢却眼望周围看似毫无异样的树丛花草间,提高声音冷然道,“何人伏在路边,连我笑望山庄的人也敢跟踪?” 静。无声! 事实上武功高明如物由心、杜四等早就发觉有种被人窥伺在旁的感觉,但细细察看四周,却无丝毫异状。此刻听容笑风喝问,均是心中起疑。 容笑风低声道:“敌人应是先伏于远处,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朝我们移来,理应听不到我们刚才的对话。”杜四一声长啸:“既已泄露痕迹,为何还不现身,明将军手下就只有这样鬼鬼祟祟的人吗?” 一阵山风吹来,树草花木簌簌作响。 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从草丛间传来:“夕阳红——” 花间传来声音:“花浅粉——” 岩石后一个声音接道:“大漠黄——” 身后一人接着吟道:“草原绿——” 右边树丛中又传来一句:“淡紫蓝——” 最后是左首一人续道:“清涟白——” 六人像是配合了千百次一样吟道:“六——色——春——秋——” 敌人竟有六个之多,而这六人能无声无息地潜来,直到近处才被大家发现,无疑都是高手。 明将军带兵来攻塞外,身边高手无数,来者到底是谁?容笑风一向沉稳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六章六色春秋 其时正是早春三月,春意料峭,晨风尚寒,吹得渡劫谷中草木乱摇,更送来阵阵花香草气,让人身心舒畅。可一片大好春光中,竟是杀机四伏,气氛亦随之骤然紧张起来。那六人在发完话后就再无动静,便似已凭空消失了一般。 物由心耐不住叫道:“六色春秋是什么鬼东西?”身后一个声音傲然传来:“六色春秋不是鬼,更不是东西,是六个人。”容笑风和杜四都是老江湖,闻声都不禁大皱眉头。 原来此时在身后发声的人已不是刚才在身后的声音,而是起初从草丛间传来的语音。以如此情形推测,要么是敌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下移形换位,要么就是深谙传音大法,用气鼓音让人猜不到他的真实位置。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看来这六个都是让人非常头疼的对手。 杜四按捺下心中惊异,悠然立定淡淡道:“物老你可懂画吗?”物由心一呆,不知杜四怎么会在这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地答道:“怎么不懂,入我门中必须要精通机关土木,光是我手绘的图画就有百幅之多呢。” 容笑风虽是长居塞外,却对中原武林颇多了解,听了杜四的话,心中已然明了来者是何方神圣。他亦知道杜四好整以暇只是惑敌之计,虽然己方不知对方实力如何,可对方亦同样不知己方的虚实,如此莫测高深正合攻心之道。当下容笑风接道:“物老你有所不知,杜老所说的可不是你那些让人看得生闷的素描机关图。” 许漠洋亦是对容笑风与杜四的战术心领神会,此时必须要装作对当前大敌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此才能将敌人激出来。否则敌暗我明,对战起来势必束手束脚,在此谷道险地自将落于下风。当下许漠洋笑道:“想必杜老指的是那些枯湿浓淡、层次分明的水彩画和西洋画。”物由心不好意思地老老实实承认道:“我虽对素描线条知道一些,对水彩却真是一个门外汉,光是那些花花颜色便让我眼晕了。” 其时中国国画多重水墨,讲究秀逸平和,明洁幽雅,不重色彩。而西洋油画更是传入中原不久,除了京师,其余地方难有所见,就连自幼学过画技的杨霜儿对此也不甚了解。而许漠洋身为冬归城城守,天南海北的奇人奇事奇物俱有所闻,是以反而要更清楚些。 杜四缓缓道:“西洋画的色彩调和与我中原细笔勾勒的水墨国画大不相同,画法也是大相径庭。两种艺业绝不相通,但在京师中却有一人对国画与西洋画都有极深的造诣。”物由心自小便对各种奇功异术有心,此时早忘了身侧还有敌人威胁,连忙追问。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先于杜四答道:“那自是京师八方名动中号称一手画技天下无双的泼墨王美景了。”许漠洋眼见容笑风大笑时衣角鼓涨,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每每大笑,想必是运功的一种方法。 杜四点点头:“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第二,为人谦和稳重,风度翩翩,有极好的口碑。又以七十二路夺魂惊魄笔法笑傲京师,却总是自诩为武功三流,气度二流,画艺才是第一流。其人嗜画如命,就连传下的六个弟子也是以画色为名、秀拙相生,分别便是夕阳红、大漠黄、淡紫蓝、草原绿、清涟白和花浅粉,这六人便称作六色春秋。” (一时只见到一白一绿在空中电光石火般交汇而过,然后以快打快,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许漠洋这才知道如此形迹诡秘的六人是什么来路。眼见明将军先后派出季全山、齐追城、毒来无恙和千难等人追杀自己,加上在幽冥谷碰见的机关王白石与牢狱王黑山,如今再有这泼墨王美景,连八方名动也出动了三人之多,尚不知以后还有什么高手,可见明将军对自己实已是志在必得。 他为人豪勇,此刻压力越增,反更是放开手脚,长剑出鞘,遥指草丛,大声喝道:“八方名动这么大的名头,手下弟子却全是缩手藏足之辈吗?” 许漠洋话音才落,面前便是一片异样的绿色,就似有许多野草从两边向自己卷来,清芬草气袭到眼前蓦然散开,中间却夹杂着一道强劲的白光。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出手了。 物由心反应极快,大袖一展已帮许漠洋接下了对方的攻势,一时只见一白一绿在空中电光石火般交汇而过,然后以快打快,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容笑风再大笑四声,四笑神功运至顶点,眼露精光,一时将双方对敌情形看得真真切切。出手的想必是六色春秋中的草原绿,但见他身材短小,一衣绿装,在空中辗转激荡,武功也是极为飞扬跳脱,加上身上绿衣与周围的草色相同,如不细察几乎疑为林精树魅之类。推想其他几人必也各有与周围环境相似的掩护色,加上善于藏匿,形体矮小,是以走近众人身边方始觉察。 “砰”的一声大震,草原绿终是抵不住物由心几十年的功力,迫得硬拼一记,闷哼一声,歪歪斜斜地落入山谷边的草丛中,想是吃了暗亏。物由心哈哈大笑:“你这身装扮倒是好玩,像唱戏的一般,可惜武功还差我老大一截呢。” 杨霜儿见之也是手痒意动,双针在手,跃跃欲试。许漠洋功力未复,退在一边掠阵。容笑风与杜四却是不敢大意。泼墨王的一个弟子也能和物由心硬拼了十几招,其师更应是深不可测。 草原绿刚刚踉跄退入草丛间,却发现已被容笑风目光锁定。他眼力还算高明,知道如果自己再稍有动作,对方蓄势已久的一击便将即刻施展出来,当下凝住身形,再不敢动。六色春秋的其余几人也是毫无动静,此时大家均是寻隙出手,动一发而牵全身,形势处于胶着状态。 物由心一脸得意,嘴里犹自不依不饶地嘀咕:“怎么一点也不讲同门道义,就连帮手的都没有。” 奇变突生,左首间六尺处一方赤色大石后突然便冒起一人,直让杨霜儿吓了一跳:敌人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那人一身大红彩衣,身材亦是矮小。本来藏在那赤色岩石后还不觉什么,露出身形后一身红衣却是异常醒目,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躲在石后。 杜四一个箭步掠到杨霜儿身边,拦住来人,却见对方并未提聚功力,当下也是凝劲不发,静观其变。 来人彬彬有礼,先鞠一躬:“六色春秋大弟子夕阳红见过各位前辈。”他的言语轻柔,态度和缓,虽是身材矮小,举手投足间却是衣袂飘扬,神情从容,果是深得自诩二流风度的泼墨王真传。 物由心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免礼,免礼,你那师弟也没什么事。嘿嘿,念在你们也和我一样个子不高,我刚才也只用了七成功力。”容笑风放声大笑:“泼墨王放情画技,以画比人,亦应是清隽雅逸、融通练达之士,而观其座下弟子如此形迹诡秘,似乎对令师的风范有所削减……” 杜四却不说话,只是留神周围情形。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仅次于有捕道王美誉的追捕王梁辰之后,自有惊人艺业。只看其弟子不卑不亢、有恃无恐的样子,若是他本人也在附近,加上对方人数也占上风,到时动起手来,己方武功高明之辈如物由心、容笑风自可逸走,但身负重伤的许漠洋与武功略逊一筹的杨霜儿则未必能从容脱身。 夕阳红仍是不紧不慢、毫不动气的样子:“家师言道,做人当如作画,笔情恣肆处要淋漓洒脱,不拘小处瑕疵,几位前辈何苦如此追究?几位师弟妹这便出来与众位前辈打个招呼吧。” 一黄衣人从树上掠下:“在下大漠黄,排名六色春秋之二。”当下一指右首边:“这位是三师弟淡紫蓝,他不喜说话,便由我介绍给各位大侠。”右首现出一蓝衣人,面容冰冷,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显得敌意甚浓。 草原绿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暗地调匀呼吸:“草原绿见过各位前辈,这位老爷子好高明的武功。”此人一脸虬髯,豪气内生,更是直言不敌物由心,让众人大生好感。 左角闪出一名白衣人,不用说也必是六色春秋中的清涟白:“在下清涟白,家师昨夜才赶到附近,看到谷内放起天女散花,这才命我等前来查看。事起突然,我们亦不得不小心从事,决不是有意窥查诸位前辈行踪。”此人说话井井有条,当是六色春秋中最有智计谋略的人物。 一个粉衣女子从一片花丛中闪出,其衣宽大,仿若一只大大的蝴蝶,藏身在花间的确容易让人疏忽:“小女子花浅粉,乃是六色春秋的末弟子。前辈请听我一言,家师也不虞我们与众位冲突,临行前专门嘱咐大师兄谨慎从事,莫要弄出什么误会。” 众人给六色春秋一唱一和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对方彬彬有礼,倒像理亏的是自己。物由心讪然道:“嘿嘿,泼墨王名头太大,我们这样严阵以待才是最看得起他。”杜四笑道:“既然是误会,便请各位回复令师,我们之所以放出天女散花,乃是因为那时刚刚见了机关王与牢狱王,至于其中细节一问即知,各位这便请吧!” 容笑风也知对方实力决不在己方之下,泼墨王虽是谦恭有礼名传江湖,但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也是来者不善,加上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能杀来,先回山庄凭险而立才是目前当务之急,当下也摆出送客的样子。 夕阳红的红衣在晨风下飘扬:“本来我们这样向师尊复命也无不可,只是三师弟伤在前辈手下,我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却不好向师尊交待。”容笑风沉声道:“你待如何?”夕阳红淡然一笑:“师尊马上就到。在下不才,只想留诸位一炷香时间,不知前辈意下如何?”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虽是轻言细语毫不张扬,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自信与霸气。 杨霜儿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再说你那绿衣师弟也没受什么伤,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夕阳红深施一礼:“姑娘有所不知,六色春秋出道以来从未折过师尊的威风,若是就这般让诸位走了,我这大弟子实是面上无光。” 物由心大怒:“你们师父既然不在,你就有把握留住我们?来来来,你先接我一掌,若是我不能让你退开十步以上,便算我输了。”夕阳红也不动怒:“六色春秋同门数年,自有默契。前辈虽是武功高明,单打独斗我们无人能敌,但六人合力,想来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还撑得住。” 几人全变了脸色。夕阳红说话虽仍是和颜悦色,但语气中流露出的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这六人想必是有一种联合的阵法,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容笑风乃豪侠决断之人,虽然明知在此与明将军为敌之际,惹上八方名动绝非明智,但既然已是骑虎难下之局,目前的情况势必不能善了,不若速战速决,否则再让这个口才极好、风度又佳的夕阳红死缠硬磨下去,只怕明将军的人都要追到了。当下容笑风默运神功,一步步朝前踏去,嘴上犹是哈哈大笑:“泼墨王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我赌你肯定撑不了一炷香时间。”物由心见有热闹反而更是开心,跃到容笑风身边,并肩向六色春秋走去。白发迎风飘摇,更增威势。 杜四对敌经验何其丰富,不敢冒进,以防敌人有机可趁,刹那间身形稳立如山,站在许漠洋与杨霜儿身前。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六人,拊掌大笑:“若真是要赌这一注,我只好把棺材本都压在容庄主和物老身上了。” 夕阳红眼见容笑风与物由心一步步走近,却是丝毫不惧,稍退半步,让开对方挟面而来的气势,手腕轻抖,亮出一把三尺长短的大画笔,口中兀自笑道:“师尊教我等莫沾赌术,是以容庄主这一赌在下只好婉拒了。” “当”的一声,物由心先磕开大漠黄的画刷,又与淡蓝紫的一面画板互攻半招。眼前一花,花浅粉衣袂飘来,一支小画笔指向自己眉心,抬手欲隔时却又换上了清涟白的一枚印章。物由心知道对方结阵而来,当下身体绕着容笑风急转数圈,见招化招,将对方袭来的各种奇异兵器统统挡开;而容笑风则将功力运至巅峰,目标直指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夕阳红。 容笑风与物由心均是见识高明之人,虽然今天尚是第一次见面,却已配合得妙若天成。他们都看得出六色春秋的阵法中最重要的便是夕阳红,是以由物由心出手破开其余几人的袭击,而容笑风则全力一拼夕阳红。只要伤了此人,其阵自破,而杜四在旁虎视,只要对方阵势一有破绽便会伺机出手。 许漠洋在旁观战,只见那六色春秋的武器全是奇门兵刃,画笔、画刷、画板、印章,那大漠黄所用暗器竟然其黑如墨,就像一块块硬化的墨汁。六人奇功绝艺层出不穷,加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不停闪动,几乎连眼也看花了,也不知身在局中的物由心、容笑风是何滋味。 夕阳红执笔在手,眼见容笑风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几个师弟的出手全被物由心以重手法破去,心下大凛。他没料到容笑风说打就打,事发仓促,根本就不给六色春秋结阵的时间,心中明明知道只要自己接下容笑风一招,对方稍有停滞己方阵法便会全然发动,将对方困在阵中;偏偏却眼见容笑风脚步渐近,频率渐渐增大而趋至平衡,显是已集了十成十的功力,这一击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心底突然便再没有了半点自信。而夕阳红知道此时自己若是退开,阵法一乱,几个师弟妹便全无还手之力。对方既然不容自己再结阵型,只怕就要痛下杀手,心中犹豫难决。终于一狠心,咬牙运功挺笔向容笑风迎去。而这边物由心在一个照面的工夫便连接了其余五人的几记强攻,一口内息终于再也接不上来。若是夕阳红能接下容笑风这一掌,只怕立即便会陷身阵中,纵然不死也会负下不轻的内伤。 杜四眼力最为高明,却也没料到容笑风与物由心的武功全走险招,对方的奇门兵刃亦绝非常规打法。以险斗险,眼见这种情形胜负全在一招之间,稍有不慎就会非死即伤,己方毕竟与八方名动以前并无过节,眼下行到这一步真是始料不及,不由脸色大变。许漠洋才从冬归城明将军的屠城战中杀出,在那群战里全是这种以命换命的凶险之局,有悟于心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就连杨霜儿也忍不住玉拳紧握,粉足轻跺,恨不得自己能加入战团。 成败就在此一举!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千钧一发间,奇变再生。“停手!”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传入众人耳里,入耳平稳却让所有人都是心底一震,手上招数不由一窒。 一道黑影电射而至,强行冲入战团,一把提起夕阳红掠开。容笑风那蓄满力道的一掌竟然全然扫在空处,一种满以为击实却蓦然发错力的感觉让容笑风内息一窒,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当下再强提四笑神功,掌势不收、中途转向,左右分摆,挡下了六色春秋对物由心的几记攻击,拉着物由心退出战团。 那道黑影浑若无物般提着夕阳红掠上一棵大树,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有节奏地晃动:“容庄主好雄厚的掌力,这一记要是接实了岂不是要了我爱徒的命。”来人自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 此刻,连物由心都收起一向笑嘻嘻的模样,一脸凝重:“泼墨王好雄浑的内力,这一记佛门狮子吼差点将我吼得走火入魔。”泼墨王美景从树上一跃而下,拱手为礼:“老人家见笑了,为救徒儿的小命,迫不得已连看家法宝也使出来了。” 杜四沉声道:“泼墨王不在京师纵情画技,来此荒漠中有何贵干?”适才的情景他身为旁观者,最是看得清楚。泼墨王先是用佛门狮子吼让各人的身形一缓,再于间不容发中依靠绝妙的身法从战团中强行插入,一把抓走夕阳红。容笑风的掌风适才几乎已扫在他身上,却给他轻晃几下卸开九分劲力,最后借着容笑风的一分掌力从战团中脱身…… 且不说泼墨王能在此种情况下卸开容笑风的全力一击,光是夕阳红拼死的一击竟然也被他在刹那间化为无形,这份功力着实令人吃惊,便是身怀英雄冢绝技的物由心数十年的功力也未必能做到。以杜四几十年的经历而论,泼墨王绝对是他见过武功最高明的人之一! 泼墨王抚须长笑:“我本在长白山与北雪雪纷飞交涉完一些事,最近才来塞外,却于昨晚看到了天女散花,是以让几位小徒先行一步看个究竟,不料与几位有了误会,这里先告罪了。” 泼墨王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眉目清秀,三缕长髯,隐有道骨仙风。凭他的风度再加上无出其右的画技,想来年轻时定是迷倒无数女子。听他语意谦和,彬彬有礼,加之相貌清秀,意态从容,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服,不由冲淡了几人心中的敌意。 杨霜儿见泼墨王一上来先自承不是,大生好感:“大叔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晚一步有人受伤,可就真不好办了。”泼墨王微笑着眼望杨霜儿,柔声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儿这么有礼貌,就凭这甜丝丝的一声‘大叔’,我回去定多管教一下我这几个徒弟。”杨霜儿格格娇笑:“我是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叫你大叔的。唔,你叫美景,我总不能叫你美大叔吧。”泼墨王哈哈大笑,状极欢愉:“美景只是别人见我画技不错送的雅号,天下可有姓美的人吗?我本姓薛,你便叫我薛大叔好了。不过你若是叫我一声薛大哥,我更不知要多开心呢!”杨霜儿笑道:“这有何难,薛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当下果然有模有样地施了一个同辈之礼。 众人全笑了,一时气氛缓和了许多。泼墨王的风度果然绝佳,几句话下来便令诸人心平气和,如沐春风,再没有适才如临大敌的紧张了。寒暄几句后,泼墨王道:“我还得先去见见明将军,看各位的情况似乎是与明将军有什么过节,待我见机给诸位美言几句,过几日有闲,再来笑望山庄叨扰。”一时容笑风也是敌意全无:“我们与明将军的梁子只怕不易解决,但不论怎样,泼墨王要来笑望山庄,在下必是倒履相迎!” 泼墨王大笑:“容庄主一言为定,我们不久后定会再见的,这便先告辞了。”当下泼墨王带着六色春秋,竟就这样施施然地去了。 诸人继续朝笑望山庄赶去,物由心长叹一声:“我起初对这什么八方名动还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京师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今日先见识了机关王的机关绝学,再见到泼墨王的绝世武功,才知道真是名下无虚。”杨霜儿亦道:“最难得是他的泱泱大气才更让人心折。” 杜四沉吟良久,向容笑风问道:“此人若是助明将军来攻笑望山庄,庄主以为如何?”容笑风心下盘算:“笑望山庄据天险而立,加上我这几年广结寨栅,加深壕沟,当得上易守难攻,但对于真正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些却都是形同虚设。我之所以要助你们对抗明将军,一是有巧拙大师的关系,二来也是明将军所为激起了塞外各族的血性。但若真是泼墨王与明将军联袂而来,再加上机关王与牢狱王相助,我实是没有多少把握。” 杨霜儿笑道:“明将军未必会亲自来攻,何况薛大哥说好要帮我们去说服明将军,最不济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物由心失笑道:“怎么就真叫薛大哥了,看来下次见了泼墨王,应该让他也叫我一声爷爷才对。”几个人大笑,杨霜儿更是不依。 杜四眼见许漠洋不发一语,问道:“许小兄有什么想法吗?”许漠洋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泼墨王未必真如表面那样对我们友善,也许我是多心了。”“不,许兄并没多心,你身怀巧拙大师的灵觉,决计错不了。”一个充满自信却又让人觉得悠然自得的声音淡淡响起。与此同时,物由心蓦地大喝一声,先是肩头左右轻轻一晃,拔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地反手一掌向身后击去。 竟然——已有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他们身后。且不说负伤的许漠洋与武功稍弱的杨霜儿,单是杜四与容笑风都可算得上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竟然要待敌人已袭近一丈方始发觉,不问可知来者武功极高,至少也已达到方才泼墨王的境界。 武功最高明的物由心最先发觉异状,惊惶之余无暇思索,聚起几十年功力,率先出手。事起仓促,走在物由心身边的容笑风只感到物由心这事先毫无征兆的一招撕扯起猎猎劲风从旁拂过,带起物由心满头挥舞的白发,气势惊人。此时才听到杜四与杨霜儿同时发出的一声惊呼:“不要!” 然而更令物由心吃惊的是,他这威猛至极的一招竟然完全击到了空处。只觉对方的左足在自己掌心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轻轻巧巧地从他头顶一飞而过…… 众人眼前一花,一人已从身后跃至面前,背向众人,也不转过头来,轻轻叹道:“老爷子这一招力由心生,招由意动,如狂风暴雨雷电霹雳,可是英雄冢的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么?”物由心一招击空,心头大震。落在地上,本是准备蓄势再击,听到来人的话更是一呆:“不错,你是什么人?” 却听得杨霜儿大叫道:“林叔叔你去什么地方了,架都打完了才出现!” 来人缓缓转身,正是许漠洋在杜四酒店中见了一面的那个青衣人。此刻只见青衣人微微一笑,神态中有种难言的洒脱不羁:“在下一心想与故人相聚,忘了和老爷子打招呼,真是失礼至极,得罪老爷子处尚请原谅。” 杜四看着那青衣人叹道:“这许多年了,你这小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神出鬼没。”物由心哈哈大笑,眼见来人与杜四、杨霜儿都甚熟悉,虽仍有所戒备,却也是大大放下心来,赞道:“好灵动的武功!” 容笑风眼神一亮,来人无论身形、相貌、气度都绝对是一流高手的模样,又听得杨霜儿叫他林叔叔,忙招呼道:“这位老兄可是无双城的人物吗?果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材。”青衣人正襟一礼:“在下林青,见过容庄主。” “暗器王!”许漠洋大惊,难道这个看起来气度天成、神采内蕴的人就是八方名动中的暗器王林青吗?心头大是疑惑。 容笑风与物由心亦是吃了一惊,杨霜儿略显得意地笑道:“是呀,林叔叔是我表叔,虽在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五,可也算是我无双城的人。” 杜四显是早知林青身份,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小林你说许小兄感觉得对,莫非那泼墨王刚才的一切,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林青肃容道:“我其实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暗中窥查。开始六色春秋中夕阳红所说留你们一炷香其实全是谎言,那泼墨王早就伏在一旁,伺机而动,只是容庄主出手太快,才不得不现身而出,不然他的大弟子只怕现在已伏尸渡劫谷了。” 众人心中均是疑惑。物由心道:“那待他现身,凭他的武功加上六色春秋与我们绝对有一拼之力,为何不出手?”林青耸肩一笑,脸上现出一股与其坚毅面容绝不相称的调皮来,却偏偏状极自然,令人见之心近:“泼墨王怡情画功,最讲究自然而为,画底留白,诸事都会给自己留有回旋余地,岂会一言不和便兵刃相加。更何况他恐怕业已察觉我在附近,未必有胜算!” 杨霜儿大奇:“林叔叔你是说那泼墨王所做一切都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林青目光闪烁:“薛泼墨虽与我同列八方名动,然而行事却与我迥然不同。他为人圆滑,极少让人拿住把柄。正如作画务求浑然天成,不留痕迹。我只是恰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隐情,所以才做如此推想。” 物由心想到泼墨王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迅捷身法,尤是心悸:“此人竟然能隐藏于周围这么久都不被我们发现,武功很是高明啊。”林青淡淡道:“武学之道变化万千,相生相克,老爷子也不用妄自菲薄。泼墨王的武功暗合画意,务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但每有偶得妙手却又刻意低调为之,深恐被人看出斧凿痕迹,落了刻意而为的下乘境界,是以潜踪隐形最是拿手。” “哈哈。”物由心嗜武,好奇心又重,加之也不顾忌江湖避讳,忍不住直言问道,“原来泼墨王怡情于画,武功便可以这般解释。却不知林兄自己的武功又是何等说法?”林青也不谦让,笑道:“我既身为暗器王,讲究出手无痕,一击即退。所以老爷子不能及时发现我们的形迹亦是有原因的。”他虽是侃侃而谈,言语间流露着自负,却是语气诚恳,态度自然。 杨霜儿笑道:“我爸爸早说过林叔叔的雁过不留痕身法纵算不得天下第一,也是少有人赶得上了。”林青不置可否地哂然一笑,看向许漠洋,缓缓伸出掌来:“上次与许少侠匆匆一见,心中总有种相得数年的感觉,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许漠洋一日之内见到四位八方名动的人物,比起机关王的挥洒自如、牢狱王的阴沉冷狠、泼墨王的风流雅儒,却是对这位一身霸气的暗器王最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在沙漠酒店内见到杜四与林青的真挚情谊,心中大感投缘,他不是擅于表达内心情绪的人,只是对着林青微微一笑,举掌相迎。 林青与许漠洋双掌相击,欣然大笑:“不瞒诸位说,我天性信命,对人对事的好恶均是随心而定。一见许少侠便隐隐觉得必有渊源,我心中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是极欣然的。” 容笑风淡淡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便是要助明将军与我等为敌也在情在理。是敌是友但凭暗器王一言而决。”林青哈哈大笑:“容庄主太见外了,暗器王无非是江湖上的叫法,是朋友叫我林青便是。”他一拍杜四的肩膀,“且不说我与杜大哥十几年的交情,就凭看不惯明将军的飞扬跋扈,也会助庄主一臂之力。”杨霜儿不依地扯扯林青的衣角道:“还有我的面子嘛!”惹得大家不禁莞尔。 杜四沉声道:“然而明将军手上的实力惊人,这一次几是有死无生之局,我们无非是为巧拙大师尽一份人力,小林你大可不必趟这浑水。”林青正容道:“杜大哥知道我从小出身寒门,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明将军征兵塞外,弱肉强食,朝中虽有人心存怨意,却俱是敢怒不敢言。在京师我不能太露痕迹,来到此漠北塞外若再不能学容庄主般放手一搏,更有何欢?” 容笑风拊掌大笑:“既是如此,林兄何必还要在容某名字后加上什么庄主……”林青纵声长啸:“能与容兄并肩抗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许漠洋与物由心看大家说得投机,也都是呵呵而笑。 转过一个山角,笑望山庄已然遥遥在望。 笑望山庄地处隔云山脉主峰诸神峰上,只有一条可供三四人并行的小道贯穿至峰顶,两边到处都是巍然的奇石异崖,树林茂密,曲径通幽。 林青察看地势,赞道:“此处依凭天险,高低曲折,虚实相生,就算明将军率大军前来,庄主也应有把握阻他十天半月。”容笑风叹道:“笑望山庄原本有七百余人,自从见了巧拙大师后,我知道与明将军的冲突不可避免,已将老弱妇孺尽皆遣散下山,留下的三百多人全是我的亲手训练出来的弟子,均立下死志以抗明将军。” 许漠洋道:“我们只要坚持到四月初七,待得杜老炼成偷天弓便可从后山退去了。”“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笑望山庄正处渡劫谷的要道,只要庄不被破,明将军一时半会应是没有能力从后山绕来合围。”林青转脸望向许漠洋,“许兄所说的偷天弓是什么?为何要等到四月初七?” 众人给林青一一解释后,林青双目凛然生光:“巧拙大师学究天人,这把弓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神弓。”杜四长笑道:“暗器王对天下暗器无一不精,不知道用弓怎么样?” 林青一笑:“我虽狂傲,却亦有自知之明。我的武功与明将军尚差一截。不过若是有此神弓,加上这是深知明将军底细的巧拙大师临终所传,其中必还有专门对付明将军的神妙之处,恐怕已可与之一拼。” 许漠洋心怀激荡,他知自己武功太差,纵是得了巧拙大师的慧眼传功,但在武学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如今有一个武功与明将军相差不远的暗器王,不由大喜:“这把偷天弓应是巧拙大师留于世间的神品,林大侠若能凭此弓胜过明将军,巧拙大师泉下有知,也必欣慰。”林青轻叹一声:“良鸟择木,良驹识主。如此饱含天机的神弓利器只怕非有缘人不能得到,我们且尽心力吧。” 物由心道:“明将军身为我英雄冢排名第一之人,只怕绝非好对付的。”林青傲然道:“我这一生对功名权势、钱财美色均视若无物,如果说这世间真有让我动心的,那便是对武道的追求。以前是自知不敌明将军,只好低调从事,现在既有如此机会,怎么都要试一试。” 容笑风小心地问道:“林兄比起那泼墨王如何?”杜四微微一笑:“八方名动中暗器王虽只排第五,但却是八方名动中惟一以武成名的,此答案不问可知。”一旁林青笑而不答。 穿过渡劫谷,山势变陡,渐行渐高,云遮雾绕下,隔云山脉的主峰诸神峰已然在望。隔云山脉构造奇特,由幽冥谷进入,再经渡劫谷后便是惟一一条直通主峰的山道,直待越过诸神峰后山,其势方才缓缓下沉,通往其后的草原荒漠。笑望山庄当道而建,正好坐落在诸神峰顶。 只听得杨霜儿一声惊呼:“容大叔的笑望山庄真是好威势,便是我无双城也及不上这样的气魄。”众人抬眼看去,但见前面数十米外山峰中凭空生出一条长柱状大石,塞北山石多嶙峋,极少见有这般可做梁柱的长条形大石。那大石上极为平滑,偏偏又毫无刀斧雕凿的痕迹,若是全凭天然风力便能造就这样奇兵突起般的异景,实是令人愕然。 大石上一面血红的大旗迎风飘扬。那大旗旗杆长达两丈,旗面足有七尺见方,在劲气横逸的山谷中猎猎作响,上书两个大字——笑望!大旗后正是笑望山庄的寨栏,俱以精铁所制。要知塞外资源贫乏,一时竟有这许多精铁已是让人咋舌不已,更何况塞门两边林立着数十个箭塔,劲弩、强弓、抛石机和巨形滚木等蓄势以待。加上诸神峰山壁陡斜,山石上更有斧劈刀削般巧夺天工的狰狞怪兽形象,令人不由生出永远无法攻入这座营寨的感觉——笑望山庄果然不愧是塞外拥兵自守的一座坚垒! 容笑风手捻虬髯,哈哈大笑:“杨姑娘既叫泼墨王大哥,又唤我容大叔,看来我真是长得太老了。待击退明将军后,我便将这一脸胡须统统剃个精光!”在众人放声豪笑中,他们终于踏入了塞外与明将军对抗的最后一道防线——笑望山庄。 第七章七级浮屠 这一路来几经大战,众人来到笑望山庄后都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一个高大壮实的异族大汉接引众人入寨。容笑风介绍道:“这是我笑望山庄副庄主酷吉,平日沉默少语,但一手狂风棍法在庄中不做二人想。”酷吉也不答话,只是谦逊一笑,拱手为礼,当前引路。林青见他龙行虎步,宽肩厚膊,下盘极为沉稳,赞了一声:“好!” 但见笑望山庄中尽是精壮的异族男子,少见妇孺,各各枕戈待旦,蓄势欲发。他们见到容笑风均是微一点头,然后便忙碌于修筑工事、维修兵器,显得山庄治军甚严。 容笑风满意地点点头,肃容道:“我塞外各族无不痛恨明将军残暴用兵,庄中各人的家眷亲友都早已转移到安全地点,以防不测,留下来的都是决意死战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杜四长叹:“若我是明将军,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来攻打笑望山庄。" 林青微微一笑:“明将军也是将帅之材,所辖士兵虽良莠不齐,但也是赏罚分明,这才有了威震塞外的声势,杜大哥且莫轻敌了。”说着眼望许漠洋,“许兄曾身为冬归城守,对此自然感触甚多。”许漠洋想到那些战死于冬归城的战友,黯然点头:“明将军在塞外连战连胜,士兵亦都服膺于他强悍而不依成法的用兵,冬归之败非我方不能力拒敌兵,实也是因为对方太过强大了。”林青正色道:“人的思想和判断总是会被周围的流言传闻所扰。不知内情之人只知明将军穷兵黩武,转战千里,四处征掠,必是以残暴的手段驱兵塞外,无所不用其极;却忘了明将军其实亦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帐下之士都是久经战阵、号令极严的精兵猛将,且都对明将军敬若天人,所以才有了这一路北征的战无不克。” “莫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杨霜儿不服道,“听林叔叔这么一说,似乎我们未必能守住笑望山庄。”林青道:“两军对战,讲究甚多。兵力、战略、粮草、士气均是关键,而且战场上千变万化,往往有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随机应变是一个优秀将帅最应具备的素质。这一战我们不需败敌于前,只需坚守数日,成败尚在未知。我只是提醒容庄主绝不能轻敌,若是以为明将军之兵必是军心涣散,久攻不下便会气馁,那便错了!” 容笑风叹道:“这一战想必是极为艰苦的一战。”许漠洋眼视远山,神色坚决:“冬归城以一城之力抗明将军之兵两载有余,我身为冬归城守,虽是败军之将,但对明将军的用兵及攻守战略颇有心得,这便请命庄主让我可率兵拒敌。” 容笑风大笑:“许小兄力抗明将军十倍之兵于冬归城外两年有余,早已声震塞外,现在你就是我笑望山庄的军师了。”许漠洋深深一躬:“庄主也不必如此,明将军与我对峙良久,对我的战法也很熟悉,不若就让庄主定计,我则从中竭尽绵力。”杜四亦道:“许小兄言之有理,兵无成法,以对方不熟悉的人定计守庄,我们定会让明将军在笑望山庄吃个大亏!” 容笑风问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与明将军可有什么交情吗?”林青淡然一笑:“数面之缘而已。林青虽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是久闻明将军的恶名,却也不得不佩服明将军的武功胆识与雄才大略。况且在武道的追求上,他实是我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有敌若此,纵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亦是不枉此生了。”众人听他不卑不亢,坦承自己非明将军之敌,却也是毫不畏缩,均是忍不住鼓掌以壮其声威。 容笑风提声长啸:“庄中各儿郎听了,明将军人马不日即到,我们必要守牢山庄,让明将军知道我塞外有的是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庄中各人听庄主如是说,俱举起兵刃擎天呼叫,令人闻之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与明将军对战于前。 林青一掌拍到栏杆上,意态豪迈:“林青能与诸位共抗强敌,实乃生平一大快事。”许漠洋见物由心魂守舍地目光逡巡于笑望山庄中,拍拍他的肩膀:“物老怎么说?”物由心一惊清醒过来:“容庄主果然是人中龙凤,山庄的建筑上几已无懈可击。” 众人这才知道物由心注意的竟然是笑望山庄的机关建筑,知他虽是白发飘然,却实是毫无机心、烂漫天真,大兵压境下尚有心思研究他的机关土木学,都是哈哈大笑。物由心继续道:“庄中布局隐含机杼,立基匀称、墙垣坚固、园林疏朗、楼阁间隔空隙无不隐合天机,气象肃穆却又暗含法度。观之各厅、堂、楼、台浑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不知可是庄主自己设计的吗?”众人哪想物由心从这庄园中看出这许多道理,连忙细心察看。 容笑风谦然一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都是巧拙大师的设计。” 林青一路上听了许漠洋的解释,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件早已了然于心,凝神想想,沉吟道:“此庄规模极大,若全是凭空建立所费必巨……”容笑风赞许地点点头:“此庄半是天然而成半是人工所造。我本是高昌大族,有幸结识了巧拙大师,后来高昌城破,流落塞外,经巧拙大师的指点方才建成了笑望山庄。庄中人也大都为高昌国人,对明将军都有刻骨仇恨。” 高昌为中土西北面一个古国,数年前明将军引兵破了高昌城,高昌国主被迫迁都,名门贵族亦大多远走他乡。容笑风既是高昌大族,必是与明将军有一段血泪深仇,难怪他对毒来无恙等人决不稍假辞色,一意与明将军对抗到底。 杜四奇道:“我与巧拙大师相识几近三十年了,六年前见了一面,他却为何没有告诉我容庄主与他也是素识。害得我还夜探笑望山庄,一意要见识山庄引兵阁的定世宝鼎,与庄主真是不打不相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巧拙大师此举自有深意。今日大家且先休息,过几日我们便去庄后的引兵阁。现在想起当初的情形,巧拙大师似是一见引兵阁,就定下了以偷天弓破明将军流转神功的计划……”众人一听,哪里肯依他,均都忍不住好奇心,杨霜儿更是出口恳求现在便要去引兵阁一观。 容笑风正色道:“非是我要藏私卖关子,而是引兵阁与时日节气有莫大关系。平日阁地中满是瘴气,人畜难近,只有月挂中天时瘴气方始散去。是以巧拙大师才以明净的上弦月色为模,铸造偷天弓。” 几个人都是心神震动,只觉得一切好像都蕴神秘,难以言说。许漠洋得到巧拙大师的慧眼真视,更是有悟于心,知道偷天弓暗含天机,要铸此神物,便绝不可稍有勉强。 容笑风又道:“我看这几日恐都有雨,瘴气难散。大家不妨先去休息,一会再尝尝我笑望山庄的山野风味。” 当下各人回房养精蓄锐,以待随时可到的明将军大兵,容笑风又吩咐庄丁去采集渡劫谷中锁禹寒香的液汁,以备炼制偷天弓。再派出许多暗哨,侦察明将军大兵的动向。 塞外天气反常难辨,一连数日皆是倾盆大雨。众人只得在庄中视察备战,交流武功。物由心细察山庄的建筑,更是赞不绝口。 许漠洋伤势渐复,几次都想提出去引兵阁看看,却又隐隐觉得会破坏巧拙的神算天机,那种微妙的感觉难以言述。好在林青对他似乎特别关照,常常与他研究武功心得,倒也不觉闷气。 明将军的大军亦是再无踪迹,众人都知用兵在于奇,说不定什么时候明将军的大军就会突然兵临笑望山庄,皆是不敢松懈,就连一身贪玩的杨霜儿亦是加紧练功,似乎整个笑望山庄便只有物由心这个老顽童每日东望西看、找人下棋聊天,自得其乐。 四月初一。晴。 一支火箭从渡劫谷口朝天射出,明将军大军终于到了! 容笑风带诸人上到高台处往下了望,但见整个渡劫谷中密密麻麻全是官兵,由于地势狭窄的缘故,官兵战线拉得极长,宛若一条长蛇,算来足有二千余人。看得出明将军的大军并不急于进攻,缓缓而行,生怕中伏,显得平日训练有素。当先黄色帅旗上是一个大大的“赵”字。 容笑风冷然道:“明将军也太小看我了,只派副将赵行远带二千人来攻,我定让他知道我笑望山庄决不是好惹的。”林青笑道:“笑望山庄一向并不张扬,加上塞外还有好几股牵扯明将军的势力,他能派出二千人马和一向擅于攻坚的赵行远来,已是很看得起庄主了。” 杨霜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给庄丁们打气。许漠洋经过冬归之战,反而气定神闲:“庄主在庄后可派有探子?若是给明将军的人马从后山绕来,腹背夹攻可是不妙。”容笑风笑道:“其实我早开了一条地道从地底直通山外,偷天弓一旦炼成,我们便撤兵,让明将军的大军扑个空。”物由心咋舌道:“从这里开出条地道至隔云山脉外围可不是闹着玩的……”容笑风道:“此地道由巧拙大师亲自设计,利用地泉暗流穿过隔云山脉,是以省了许多人力,但也历时三年多方成。我怕影响军心,一直对此秘而不宣。” 杨霜儿拍手笑道:“既然有退路,我们正好可放手与明将军大干一场了。”许漠洋却是深悉明将军大军的厉害,笑望山庄凭借天险或能阻明将军一时,但绝不能久持,只是眼见杨霜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出言扫兴。 杜四思索道:“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山岭难越,若是明将军大军从后袭来肯定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倒是武林高手有可能越过隔云山脉的峰岭,从后山突然向我等发难,使我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说话间,号角突响,五百人在一黄衫将领的率领下向笑望山攻来,一时空中矢石乱飞。庄丁们藏于箭楼中躲避,他们几人都是艺高胆大,对满天飞来却毫无准头的弓箭视若无物。 林青道:“这只是小规模的试探诈攻,不让我们趁其立寨未稳而出兵突袭,看来是要与我们来一场持久战了。”容笑风大笑:“我庄早储备了几年的粮草,明将军若是能耗下去,我乐得奉陪。”许漠洋摇摇头:“我深知明将军用兵,志在一战立威,绝不可能与我们打持久战。只怕要不停进攻,借着优势兵力轮番上阵,让我们不得休息。庄主可下令将庄兵分为二批,日夜换岗,以笑望山庄的天险,便是数百人也足可以守得许久了。” 由于地处山地,明将军驰骋塞外的闪电骑兵无法攻来,待得那五百人气喘吁吁地接近笑望山庄庄口时,已是强弩之末。山庄的弓箭齐发,登时留下了几十具尸体。那黄衫将领极为骁勇,手执一把大刀,也不穿甲胄,以大刀拨开弓箭,带着几个亲兵冲到最前,已然杀到庄门,眼见就要短兵相接。 许漠洋眼望那个黄衫将:“此人名叫崔元,是明将军帐下一员虎将,为人心狠手辣,伤我冬归城不少战士,庄主请让我迎战。” 容笑风尚未答话,林青轻轻一摆手,淡然道:“请庄主借我弓箭一用。”早有庄兵递上一把强弓。林青执弓在手,搭箭在弦,前手如拒,后手如撕,也不见他如何发力,那弓早撑得饱涨。林青大喝一声:“崔元,接我一箭!”但听得他吐气开声,直震山谷,双方士兵一时都愣住了。崔元愕然眼望过来,只看到林青俊伟的面容泛起一丝杀气,锁定了自己。林青冷然一笑,声音像有若实质般直灌每个人耳中:“告诉明将军,这便是暗器王给他下的第一道战书!” 暗器王!听到这个名字,几千人像是全静了下来。八方名动不显江湖,但暗器王林青之名却是无人不知。明将军兵马何曾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塞外的笑望山庄中,竟然还当众向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宣战! 崔元仰面看去,只见林青的眼光如电般从他面上扫过,整个人好似如浸冰水般觉出一阵寒凉。“嗖”的一声,崔元只听弓弦一响,那从高往下射来的一箭竟已到了头顶,来势极快,就连皮肤好像都可以感觉到这一箭的锐烈,急忙提刀相格。 刀箭堪堪相交,崔元像是不听使唤般全身一震,大刀竟然被小小一支弩箭远远荡开。崔元连一声惊呼都不及发出,那箭已是贯顶直入,从头顶的百会大穴上直插下来,透过全身,从下阴钻出,血雨爆起……崔元尸身兀自不倒,竟是被这一箭活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这支箭惊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准头与迅疾,而是那箭中蕴含的真劲与一往无前的气势,已然震撼全场! “当啷”一声,崔元那把刀此时方才落在地上。笑望山庄此时方才发出直冲云霄的惊叹与欢呼声。明将军大军的第一波进攻就此瓦解,冰消云散! 三天了,许漠洋几乎没有合眼。不出他所料,明将军的部队不停进攻,存心不让笑望山庄有喘息之机。 敌兵数次攻至庄门,都被守在门口的容笑风与物由心所杀;许漠洋熟知兵法,又是重伤初愈,便负责全军的调拨与后勤补给;林青则是高踞于山庄的最高处,以他那无所不至的弓箭招呼敌人。战况惨烈无比,庄门口留下了无数士兵与庄丁的尸体,就连一向养尊处优的杨霜儿也不得不时时投身战阵,与敌军做殊死搏杀。 而杜四却是独自留在庄中一间小房内,一心参详巧拙那幅绘有偷天弓的帛画。那画上只有大致的弓形,虽标有一些尺寸,但却很不完备,杜四常常为此冥思苦想直至深夜。 他们不但要与明将军的大军做实力与意志的拼斗,也在比拼时间。 敌方的辎重陆续送来,幸好攻城车之类大型工具无法通过渡劫谷运到,不然只怕笑望山庄早已支持不住。虽是如此,但敌兵已越集越多,想来明将军知道笑望山庄久攻不下,不断派来生力军支援。 几天血战下来,许漠洋各人都负有不同程度的伤,山庄的副庄主酷吉更是右股受了重伤,无力再战。 第四天,敌军攻势忽然缓了下来,几人登高看去,但见几百名士兵在庄门对面十数丈外一块略为开阔的空地上忙碌不停,搬运石块木材,似在修建高台塔楼。方圆近半里的树木全被锯断,一片荒凉。 容笑风脸色一变:“敌人要在对面建立高高的石台,看来两日内可望完成。界时山庄便全处在对方的强弓硬弩射程之下了。”杨霜儿道:“我们率一队庄丁突然杀出去,将那高台拆了,让他们白忙一场,岂不是好。”物由心亦是跃跃欲试:“敌人未必能料到我们敢出庄攻击,此计应该可行。” 许漠洋寻思良久,仍是拿不定主意:“若是任凭高台建成,无异坐以待毙。但山庄地处险峻,易守难攻,这几日庄前树木亦被断去,但如是贸然涉险出击,全无遮掩下,只怕损失惨重。何况明将军手下均无弱将,敌人定是早备有伏兵。敌众我寡之下,此举恐非良策。”容笑风黯然点头:“笑望山庄军力有限,仅能依靠天险守御,若是出庄与几千大军正面激战,自是以卵击石,绝无幸理。”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此台底基极牢,坚强稳固,更是靠着山势,半借人力、半凭天然而成。只看此石台的建筑方式,便可知是机关王的杰作。”诸人心头沉重。若是林青所料不差,机关王业已来到军中,对方定有大批高手掠阵,他们若是杀出庄去,只怕便再难回来了。 容笑风怅然长叹:“我本以为凭山庄的天险,要被攻下至少是几个月的事,谁知道明将军的手下士兵悍勇至此,又有机关王等高手助阵,只怕我们支持不了几天。” 几人虽然全是武学上的高手,但除了许漠洋外,谁也没有真正面对过这样血腥的战场。对战沙场讲究的是人力、调度、物资、器械等多方面的配合,什么武学内功统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纵是绝顶高手,若一旦身陷重围,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敌人,谁也顾不上什么武学招式、虚招诱敌,只能用最快最狠的方式让对方比自己先一步倒下。大家此刻都是一筹莫展,若是坚持下去,惟有静等敌军破庄而入,只怕届时又是一场大屠杀! 许漠洋毅然道:“趁这两日敌军筑台调军不便,我们便去引兵阁将偷天弓制成后撤退,总好过全庄尽亡。”杨霜儿讶道:“不是应该在四月初七制成偷天弓吗?今日方是初四,提前几天会不会……” 众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巧拙此举暗藏天机,若是提前制弓虽然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但总觉得应该按部就班地制好偷天弓才是万无一失。 林青面上神情闪动:“明将军既然听到巧拙大师所说四月初七这个日子,若我是他,是绝不会让我们留到那个时候的。”容笑风沉吟良久:“先去看看杜四吧,看他怎么说。” 众人还未来到杜四小屋,杜四先迎了出来,满面兴高采烈:“我已几乎想通了一切环节!”他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岁,大家知道他必是为了此弓竭尽了心力,一时都不忍说出已然守不住山庄的真相。 物由心拍拍杜四的肩膀:“快说说想通什么了?”杨霜儿心细,听得杜四说的是“几乎”想通了,必然还有一些不解的地方,却也不敢再问。 杜四傲然道:“此弓蕴合五行三才,实是非同小可。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此弓必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想不到我铸甲一世,到头来竟然可以铸成绝世神兵……”言罢黯然长叹,“巧拙呀巧拙,你可知我是多么感谢你这个好友吗?” 容笑风哈哈一笑:“今夜应是无雨无云的好天气,我们便去引兵阁看看那个定世宝鼎。”杜四亦是开怀大笑:“最妙的是那弓弦原是绝难穿过千年桐木与舌灿莲花造就的弓柄,因为舌灿莲花坚固无比,几乎无法穿通,只能依着蠓舌的血脉将弦绕进,而这天大的难题竟然也给巧拙想通了,我真佩服他!”物由心奇道:“是呀,我最熟悉那个蠓舌,坚硬无比,若要从血脉中将细细的弓弦绕进,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才好?” 杜四微笑道:“你说巧拙为何要让一个无双城的人来?”“啊!”杨霜儿大喜,“原来终于可以用到我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呢。”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以无双城小巧细密的补天绣地针法,别说是将用锁禹寒香胶合成小指粗细的弓弦绕进舌灿莲花,只怕就是将一根头发绕进去也未必做不到! 林青终于问了出来:“杜兄说‘几乎’想通了,莫非还有什么不解处吗?”杜四嘿嘿一笑:“那就是还想不通为何非要在四月初七。以我的观察和经验,此弓的形状应是状若初十左右的上弦月。初七的月形扁而形散,若是弓如初七之月,弓背呈起伏状,弓弦发力稍难,且也不易发挥此弓的最大效力。”略顿了一下,又缓缓道,“不过我想巧拙此举必有深意,仍是按他所绘的图样制作模板。”容笑风哈哈大笑:“那就正好了,反正我们本打算今晚便去制弓,明后天就撤兵了。” 杜四这才知道笑望山庄已快失守,略吃了一惊:“我这几日只顾了参详此弓的制法,却忘了告诉庄主,定世宝鼎至少也需一日一夜的火烧方才能开始炼就神弓,不然火势不足将难以将舌灿莲花溶软,无法将昆仑千年桐木嵌入其中……” 林青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镇静,抬头看看天色:“这也无妨,尚有两个时辰便将入夜,我们今晚便去燃起定世宝鼎的火头,多加柴薪,烧它一日一夜。就算机关王的石台造成了,我们最不济也应该能支持到后天,容庄主可先行遣散一些伤员。”容笑风颔首道:“便是如此吧!我早已备好上等的精煤,连续烧它几个日夜都不成问题。” 明将军的人马已完全停止了进攻,一部分人修整,一部分人全力建造石台。战场上充满了风雨即来的肃然。 当下容笑风嘱咐庄兵严守庄门,再派人将伤员转移到后山,耽搁一番后天色已暗,几个人强按住满心兴奋,往后山的引兵阁行去。 出了后门,地势突然开始变化,重重草浪尽遮了奇峰异石,林木插天,直欲破空而去,幽壑中潺溪静淌,山壁间云飞雾绕,美得让人心神欲醉。 几人都是久经战场,虽是明知现在局势对己不利,但一来明将军人马损失惨重,二来有直通山脉外的地道可以悄然退兵,所以依然是谈笑用兵,指点美景,一路上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惊惶。 引兵阁地处一个大山谷中,四处环林,云气缭绕。容笑风笑道:“此处山涧溪流众多,溪水却是环山而行,非是活水,是以草木腐烂于溪边,便常有瘴气萦绕。从外面看仿似仙气氤氲,谁能料到那仙气实是吸一口便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而待得如此时般月朗星稀的夜晚,瘴气却又散得一丝不见,甚是神奇。”杜四叹道:“我上次来欲一睹定世宝鼎,便是到此为瘴气所迫,再也不敢往前了。” 林青一笑:“世事往往如此神奇。若不是有瘴气保护,只怕庄主立庄时便只看到空空一个山谷,哪还会有定世宝鼎的影子。”容笑风大笑:“正是如此,一饮一啄俱有命定。” 谷口是一个小亭,远远便望见上书“引兵阁”三个大字,离得近了才发现还有一副对联。 容笑风道:“此处字迹都是巧拙亲手所书,大家可好好看看这副对联,隐有深意。”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龙飞凤舞的大字中恍见巧拙执笔疾书的情形,都是不由对巧拙肃然起敬,扼腕长叹。 上联:绝顶攒兵引宫潮,四壁皆清妄偷天 下联:重帘不卷燕市冷,万马齐喑应换日 杜四默然良久:“此联隐含偷天之名,应是巧拙计划已定后才写的。”杨霜儿道:“看这对联一一对应处,最关键好像就是那个偷天换日了。”物由心也是喃喃道:“自古名器多是成双成对,莫非还有一把换日弓吗?”许漠洋心有所悟:“有弓必应有箭,偷天弓绝世神兵,是否还要配上与之相应的换日箭?” 杨霜儿见林青若有所思、一语不发,问道:“林叔叔怎么看?”林青恍然惊醒般“啊”了一声:“奇怪,我有一种非常难言的感觉,像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应……”容笑风淡然一笑:“林兄身为暗器王,对弓矢应该特别有所悟吧!”众人中除了杜四都不免想到林青在笑望山庄门口那石破天惊的一箭,若是偷天弓真是绝世神兵,再凭着林青的箭术与功力,只怕真的可以与明将军一战! 林青眼前一亮,欣然道:“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定世宝鼎,感受到那份古意吧!”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定世宝鼎已在眼前。宝鼎八尺余高,似由青铜类的材料所制,在明月的映射下,泛起淡青色的光芒。此鼎怕有千余斤重,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或者便是在此地铸就。要知道隔云山脉地势险峻,若是把定世宝鼎从远处搬来,所费人力物力定是极巨;但如果说此鼎就是在这荒山野外中炼成,却又让人委实难信。定世宝鼎最奇处在于其虽是形貌古拙,年代久远,上面却没有一丝锈迹,到了近处隐隐闻到檀香,周围不见任何蚁虫。鼎底刻着两个古篆——定世。若要追问此鼎来历,只怕已是千古之谜了。 几人望着这个比人还高的大鼎,心神震荡,几乎都说不出话来。空气似乎也在此时凝固,像是为这千古神物重现人间而屏息静气。 杜四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伸手细细抚摸宝鼎。入手处本以为粗糙却实是光滑无比,心知此等千古神物来历悠远,背景繁复,已不能以常理度之。 许漠洋与杨霜儿默默找来枯枝山柴,放于鼎下,只待杜四来点火。容笑风早已叫人准备了塞外稀产的一种黑色烟煤,此煤热力十足,却又燃烧极慢,足可燃一日一夜之久。 杜四长吁了一口气,拿出火石。但他此刻念及好友巧拙,心情激荡,一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着。众人也不催他,在此明净天地里、千古神物前,似乎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身后传来,其音纯和平厚,其意深邃难测——就像一个无由憔悴的痴情人守于心爱女子的窗下;就像一个夜旅的行人望着天边的明月忆起了故乡;就像一个寂寞的歌者独自哼起了谁也不懂的曲调;就像一个功成的帝王傲然站在了宫殿的最顶端……那声叹息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心上! 杨霜儿一声惊叫,回过头来,却见到一个人影背着月光站在暮色中,给人感觉似是萧索无边却又似桀骜不驯:“你是谁?”容笑风心中暗凛,却装作浑若无事地大笑:“何方高人来此,笑望山庄容笑风有失远迎。” 物由心的脊背骤然挺直,蓄势待发。此人能在这许多高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若不是那一声叹息,只怕谁也不知有人窥伺于身后。虽是刚才诸人都为定世宝鼎与天地间万物造化的那种微妙关系所惑,但此人的武功无疑亦是非常可怕。 许漠洋对来人则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只见月色暗影下,那人一头披散在肩、没有扎束的长发迎风轻轻飘摇,更增诡秘。 林青没有回头,他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背心要穴上,只要自己稍有异动,气机牵动下,必会引来对方的全力一击,而那一击他竟然没有一丝接得下来的把握。周围虽然有四个战友,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中赤身裸体地面对着一群恶狼,没有任何依靠。放眼天下,能做到这般用眼光就几乎足以杀人的,还能有谁?林青笑了。他的语气似封似闭,似缓似急,就像他对敌时无影无踪的暗器,鱼游无迹,雁过无痕:“明将军可是收到了我的战书么?”与此同时,杜四终于点燃了定世宝鼎的火。 来人面对几人的杀气浑若无觉,负手大笑:“林兄的那封战书内容丰富,章法严谨,已足以让我孤身一人夜探笑望山庄了。”——来的果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 林青瞳孔骤然收缩:“明将军言明孤身一人,可是有把握在我等的围攻下脱身吗?”一直到此时,林青依然感觉得到明将军的气势仍紧紧锁在自己背心的至阳大穴上,可他竟然没有一丝机会转身拒敌。 明将军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动:“世上自命不凡之辈甚多,却只在生死关头才看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侠义。林兄如能说动诸位一并出手,我当然也只有接着。” 许漠洋心头涌起新仇旧恨:“对你这样的大奸大恶,何用讲什么侠义?”明将军眼光漠然扫过许漠洋,若有所思:“巧拙师叔天眼神通造就了你,你也算是与我昊空门有些渊源,所以我今天不想杀你。” 容笑风大笑四声,暗暗运足四笑神功:“明将军想杀的人是谁?”明将军淡然一笑,却奇峰突起般问向物由心:“物天成可还好吗?”“哇”的一声,物由心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纷纷抽出兵刃,围定明将军。明将军神色不变,看着物由心柔声道:“从我一现身,老人家便集势待发,内气由膻中大穴起始,下行神阙、关元、环跳、阳陵、侠蹊,由任脉走至足少阳经,再逆足太阳经至风门、天柱大穴而功成一周天,这种别走蹊径的武功除了英雄冢的气贯霹雳功无人做得到。我不过是问候一下故人,老人家何必着急动气呢?” 林青此刻方才寻隙转过身来,淡然自若道:“明将军竟然能让英雄冢的传人拼尽全力也找不到出手机会,可见流转神功又有大成。” 原来众人中以林青与物由心的武功最高。明将军突然现身,这二人最早察觉。所不同的是林青立即发现了明将军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随时可能出手,只好先凝气防御;而物由心则是全力运功欲要出手,却不料明将军身形稳若泰山,虽是看来毫无戒备,却也没有丝毫的破绽。物由心只觉自己如果贸然出手,必会被明将军趁隙反击,只好将提到十成的功力慢慢化去,以免反挫自身。 却不料明将军眼力如此高明,趁物由心散功的紧要关头蓦然对其发声,更是提及了英雄冢门主物天成的名字。旁人尚不觉有何特异,物由心却明白明将军正是在自己功运一周天刚将内息归于丹田的一瞬间以声扰之,偏偏想重归英雄冢正是自己心结所在,不免心念一分,内息立时散乱于经脉中,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明将军负手而立,看来全不因众人蓄势以待而稍有惊慌:“林兄可知我为何不在京中安享权势,却要在塞外东征西讨,受那鞍马之劳吗?”明将军在京师中只手遮天,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若是想借军功坐大与理不合。这句话正是众人想问的,却不料明将军自己倒先问了出来。 容笑风思索道:“中土与塞外各族恩怨并立,自古便常有匈奴南侵,亲王北征之举,几千年来从无安定,明将军可是妄想一战功成,平定北疆,建不世之功业吗?”杜四大笑道:“长城内外民风大异,历来中原帝王都采用安抚之策,攻心为上。明将军这般穷兵塞外,只会徒惹反感,这几年来此平彼反,可有一日安稳吗?那种自认为强用武力便可压制反抗的做法,才真是可笑之至!” 明将军微微一笑:“林兄也是这样认为吗?”林青沉吟良久,直言道:“我观明将军行事,从四处拜师习武到最后叛出师门;从崛起京师、权重一时到放下清闲挥兵塞外;再到今日孤身一人冒险闯庄,视我等如无物,所作所为均出常人意料。我实不懂你的心思,若非是为了某个目标,我便只好视你为一个不能依常理度之的狂人。”明将军哈哈大笑,眼中杀机忽现:“林兄可是认为我便是一个失心疯的狂人吗?”林青神色自若,淡淡道:“我很想听听明将军的解释。”明将军双眼死死盯着林青,林青一步不让的对视,空气突然便凝重起来。 容笑风知道明将军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威名远播。此时己方虽有六人,但武功最高的林青也曾自认武功不及明将军,武功次高的物由心又吐血负伤,真是动起手来未必能困住明将军,而己方只怕还会有所损伤。众人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不敢冒进出手,惟有静观其变。 明将军微微一笑,目光自然地从林青锁紧的对视中转向许漠洋:“许小兄可知我为何会突然找到这里?”许漠洋横剑在胸:“明将军欲除我而后快,我也有同样的心思。”明将军大笑,正色道:“巧拙师叔传功于你,算起来你应是我的师弟辈,我如何还要为难于你?”许漠洋一怔,听明将军的语气真诚,不似作伪,这一刻再也把握不到明将军对自己的用心了。 林青问道:“那明将军何以还要领兵攻打笑望山庄?”明将军似是一点也不介意林青语气中的讽刺之意:“我一向看好林兄对武道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是嗜武之人,应知道我们无时无刻都需要一种压力,不然何以能有寸进。我被江湖人恭称为第一高手,惟一能逼我奋进的只有那种随时都可能饮恨沙场的感觉,是以我才亲自带兵驱逐异族。一半是为了王室中兴,另一半也是为了在武道上能再有突破……”林青眉尖一挑,针锋相对:“但明将军在塞外的各种行事,只会让人有因一己之私而涂炭生灵的感觉。不然以巧拙大师的明慧卓见,如何会不理解明将军的行为,而全力与你为敌?” 明将军轻叹一声:“我征兵塞外亦非得已,并非是为了立下军功以便服众。自古中原江山多变,合久必分,便是因为没有了一个强权的统治。以春秋战国为例,若不是有秦始皇一统江山、四海归心,百年战乱之下民不聊生,苦的亦只是天下百姓!”林青毫不客气:“大秦国力开前古未有之盛况,却也只在暴君统治下经二世而终,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而明将军似乎正在沿袭这条老路?”明将军眼望天穹:“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虽是秦朝历二代而亡,但车同轨书同文等举措也给后世留下了大治的最好条件,不然何有汉朝中原之振兴。待我一平塞外后或许便会退隐仕途,专志武道,治理国家已是他人的事了……”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续道,“自古创造历史的人无一不是具有通观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远视,曲高者自必和寡,故而往往多为身边之人所不屑。我只知我所作所为全凭心意,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纵是世人不理解我,就算是巧拙师叔与我师父忘念大师亦视我为敌,又何足道哉!” 众人闻言不由怔住,细细思索明将军的话,俱良久无言。一向以来,江湖上侠义之士都认定明将军好大喜功,何曾想过他是为了武道上的追求与后世的大治才挑起中土与塞外这数年的大战。明将军的言辞就如他的武功一般锐利,直刺人心! 此时月亮渐升上东天,明将军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里,另一半还藏于树影婆娑中,加上这一段奇峰突起、让人分不清真假的话,更增诡秘。 林青缓缓道:“明将军为何要对我等说这些话?”容笑风亦疑道:“明将军你可是想拖住我等,好让你手下一举攻下山庄吗?”明将军傲然一笑:“我若是有此心,完全做得到。”物由心终于缓过气来,长叹一声:“我相信明将军有此实力,请明将军示明来意。” 大家一向知道物由心绝不服输的性格,听他如此说,知道刚才明将军以音破敌已然震慑了他。杨霜儿犹自道:“我就不信我们合力也敌不过明将军?”林青举手止住杨霜儿:“明将军来此到底有何用意,最好明示于我,不然在此既知大兵蓄势庄外,随时可能攻入山庄的情况下,纵然你舌灿莲花,我等明知不敌亦只好拼死一战。”明将军的乍然出现大占上风,林青破釜沉舟的这句话方才稍稍扳回些气势,令明将军亦有所顾忌。 明将军亦是一叹:“巧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叔,我也不想亲手毁了他的一帮旧友,但军令既下岂能轻易收回,于是才任由手下攻庄。久攻不下后,我于昨日赶到山庄,立时下令暂且停战,今夜突然心有所感,便独自来山庄看看……”林青讶道:“明将军的心有所感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淡然一笑,一指定世宝鼎:“齐追城见了那幅绘有弓的帛图,此处再见到这上古神物,我如何还能不知你们在做什么?我深知巧拙师叔的本事,此弓定是与我大有关系,所以让我感应到一丝凶气!或是被天机所惑,是以才对你等说了这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听明将军如此说,众人心中不由又浮现起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明将军既知此弓的来历,又是如何打算?”明将军正容道:“巧拙师叔既有此意,我当然会完成他的遗愿。”林青突然笑了:“明将军可也是视其为逼迫你武道上再做突破的压力吗?” 明将军拊掌哈哈大笑,状极欣慰:“有了林兄这句话,可知我不枉此行。”林青亦是双掌互击:“此弓名为偷天,总有一日我便是执此弓挑战于你!”“偷——天——弓!好好好!”明将军负手望天,连道三个好字,“纵观天下之人,能值得我出手一战的人又能有几个?林兄无疑是我渴求一战的好对手,待你准备好了,明宗越随时候教。” 容笑风疑惑道:“明将军莫不是打算退兵了?”明将军缓缓摇头:“笑望山庄伤我近千士兵,我若是下令就此无功而返,诸将心中必定不平。巧拙师叔不是言明四月初七于我不利吗?此弓想必是于该日炼成,我便于四月初八亲自领军攻入山庄,希望届时山庄再无半个人影。容庄主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容笑风一挑大指:“明将军快言快语,无论我对你有着如何的仇恨,此刻亦不得不赞你一声。此事就可如此定了,四月初八我会将所有的人统统撤走。”明将军轻轻道:“我位居高位,处处都要照应手下,行事有时亦迫不得已。大军所过之处巢毁卵危,庄主肯退一步自是上上之选。” 许漠洋死死盯着明将军,似要从他的话中看出真假:“明将军为何要这样做?破入冬归城时你可半分也没有容情。”明将军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我破入冬归城亦主要针对城中负隅顽抗的冬归残部,尽量做到不去惊扰百姓。” 杜四沉声道:“明将军可是故意安我之心,好在我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出奇兵、一举攻入笑望山庄吗?”明将军眼中慑人的精光一现:“今日放过笑望山庄,一是看在巧拙师叔的面上,二来也是不想再增杀孽。我已破例解释这许多,就此告别各位!信与不信,几日后自有分晓。”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动作,身形突然后退,其势极快,就好像有人在他身后用一道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他一般,眨眼间已然在数十丈外。明将军扬声道:“我只能严令我的手下不予动兵,对八方名动却是无力控制,诸位好自为之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乱了主意。 明将军且行且吟,声音尚远远传来:“生荣死辱,惊笋抽芽,不过如是;心尘未脱,境由念生,不过如是;置喙世情,沉浮魔道,不过如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不过如是;救人一命,七级浮屠,亦不过如是……” 第八章八方名动 待见到明将军的身形在山谷外消失不见,几人才松了口气。 杜四握住物由心的手,运功助其疗伤,关切问道:“不妨事吧!”明将军虽是从头到尾都轻言柔语,半点不见敌意,但却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以至物由心喷血受伤,除了林青和物由心本人外,其他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物由心闭目良久,方才黯然长叹一声:“我自问也见识过不少高手,却从来没有一人,如明将军这般深不可测。” 杨霜儿心有余悸:“我听父亲说过,江西鬼都枉死城的历轻笙有一种邪功,名为揪神哭,专门以音惑敌、凭声伤人,难道明将军也会这种邪门武功吗?”容笑风奇道:“历轻笙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揪神哭是他的不传之秘,明将军应该不会吧!” 林青沉声道:“据我所想,这并非什么以音惑敌之术。只是明将军浑身毫无破绽,让物老不敢向其出手,散功时又被明将军所趁,发声乱气以致内息紊乱,有我等相助半个时辰应该可以复原。” 物由心点点头,却仍是一脸茫然,好像有什么事极为不解。良久,他忽然喃喃道:“当时明将军的出现极为突然,我蓄满了十成功力以待一举制敌,却发现……居然一直不能认准明将军的方位。”“啊?!”众人皆是惊惧交集,不知物老何出此言。 物由心似还在回想当时心志被夺的刹那:“本门的识英辨雄术不但能看人面相,更能从敌人武功中找出最弱的一点予以猛烈打击。所以我面对明将军时首先便想找出他身形的破绽。然而我只感觉到他周围的气场毫无变化,明将军便只像是个非实物的影子……”容笑风与杜四皱眉思索物由心的话意,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似懂非懂。 林青长叹一声:“明将军说的不错,我们凭巧拙大师的指引去制偷天弓,无疑也给了他强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流转神功更上一层,已达到凝神化虚的境界。” 容笑风突道:“你们认为明将军的那番话可信吗?”许漠洋冷哼一声:“明将军乃是兵法大家,自然知道什么是兵不厌诈,他的话不能全信,庄主一方面着手撤兵,另一方面也要防备明将军人马的偷袭。”林青点点头:“不错,明将军既然说这几日要停止进攻,我们便将计就计,明日先让部分庄兵从后山撤军,我们继续留到四月初七炼成偷天弓再走,庄中的地道不到万不得已先不用,以防被敌人看破了虚实。”容笑风点头称是,当下撮指鸣哨,叫来几个庄兵依言吩咐布置。 杜四关心地看着林青:“照我看今天明将军来此主要是针对你,只是见我们人多毫无机会才没出手,你要当心些才是。”林青面现坚毅:“杜大哥请放心,我既然敢向他挑战,便不怕他用什么诡计。而且以明将军的名望,若不能在公平情况下击败我,想必不会甘心。” 物由心直言道:“我看林兄弟的武功只怕还差了明将军一筹,他自不会放过这扬威天下的大好机会。就是看林兄弟何时挑战于他,这个时机倒真是很难掌握……”容笑风见物由心边说边摇头,显然一点也不看好林青,连忙转化话题道:“偷天弓的炼制全凭杜老的巧手,明将军若有所阴谋,只怕还是以针对杜老为多。” 林青截然道:“我感觉明将军不会再出手了,倒要防备八方名动。机关王为人平和谦让,一心怡情于机巧变化的土木机关学中,或是可以忽略;然而牢狱王城府极深,更是久不忿我排名其上,只怕要伺机而动。”容笑风大笑:“牢狱王自不会放在暗器王眼里。久闻黑山精于用刑,更是在京师中让不少忠义之士屈打成招,我早想会会他了。”林青一笑:“牢狱王黑山一向口碑极差,心狠手毒,只是他与机关王白石很有交情,一向焦不离孟,他若动了,只怕机关王也不会闲着。” 杨霜儿奇道:“这两人性格如此不同,怎么会走到一起?”林青道:“我也不知其中详情,这二人性格做法绝不相同,到底是如何走在一起的,可能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了。”容笑风笑道:“必是那牢狱王黑山怕人寻仇,所以天天缠着机关王白石,我保证要是杨姑娘能杀了黑山,白石不定多感激你,帮他甩掉了这个大包袱呢。”众人哈哈大笑。没有了明将军兵临城下的威胁,心情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许漠洋沉思道:“那个泼墨王又如何呢?”杜四望着林青笑道:“泼墨王排名在你之上,你可有把握胜他?”林青傲然一笑:“牢狱王既然被容庄主抢去了,我也就只好找泼墨王试试偷天弓了。” 杨霜儿显是对泼墨王很有好感:“薜大哥应该不会对我们出手吧?”林青正色道:“泼墨王心计极深,表面看来谦逊有礼,其实暗地里却犯下无数恶行。只要有机会,我绝不会放过他!” 容笑风奇道:“林兄可是与泼墨王有过节吗?”林青眼露异色:“我一生立志武道,从不沾染风尘,平生只有一个红颜知己,便是她告诉了我泼墨王的一些所为……”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的红颜知己是谁?” 林青顿了一下,方才轻轻吐出一个名字:“骆清幽。” 骆清幽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蒹葭门主,是天下人人景仰的才女。众人见林青的神色既欢喜亦怅然,想必是与儿女私情有关,都不好再问下去。 眼见气氛渐重,许漠洋连忙转移话题:“林兄可有几成把握去挑战明将军?”林青的语气中充满信心:“巧拙大师既然穷六年之功才研究出偷天弓来,有此神器无论如何也有与明将军的一拼之力。” 杜四大笑:“以我的判断,此弓的确有鬼神莫测之机,只要应用得法,就算是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也不敢轻视。” 物由心担心道:“我只怕明将军不容我们将弓制成。”林青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朗朗传来:“我认定明将军必会放手让我们炼成偷天弓,因为那也是他所期待的。”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凭什么认为明将军也希望我们炼成偷天弓?”林青笑而不答,在这一刻,他直觉与明将军有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应。或许,只有像暗器王这样专志武道的人,才能懂得明将军高处不胜寒、苦无一个激励自己对手的寂寞…… 第二日,那对峙庄外的高台已然筑成,但明将军的人马果然停止攻庄。 容笑风已下令,让所有庄兵在伤势已半愈的副庄主酷吉率领下悄悄从庄后撤到安全地带,偌大个笑望山庄中便只剩下他们六人。 林青虽力劝杨霜儿先行离开,杨霜儿却执拗不走,加上杜四也言明,制弓时确需她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只得顺了她。 明将军虽声明弓成前不再出手,但谁也不敢保证他是否真能信守诺言。而且若是泼墨王出手夺弓,就凭他与手下的六色春秋,这份实力已令人不敢轻视,要加上牢狱王与机关王……一时诸人心中都想着将至的恶战,各自盘算。几日来明将军大营中虽然毫无动静,但各人均知敌人不发动则已,一出手定是志在必得,心中俱是有些忐忑;但想到偷天弓即将如期铸成,心里又不免满是期望。 日子便在表面的平稳中度过,内里却汹涌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四月初七夜。晴。历书曰:利御寇,宜制器,忌出行。 六人再次来到引兵阁。定世宝鼎经过几日不熄的焚烧,外表虽是如常,但离得近了,便感觉到一股灼然的热浪扑面而来。 诸人几经波折,从半个多月前的巧拙身死到力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外,终于等到制弓的这一天,均知今夜最是关键,心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既想早日一睹巧拙大师不惜一死而传下的偷天弓,又怕徒劳无功,有负巧拙大师重托。 杜四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袱,解开来却是一方已制好的模板。众人均来围观,但见其下衬以木板,木板上浇着厚厚的一层油泥。那油泥不知是如何制成,触手柔软,伸缩自如,见风即硬,想来应是兵甲派的不传之秘。杜四已用小刀在油泥上刻出偷天弓的形状,再以无数铁片固定在四周,果就如一轮上弦月的形状。 虽是仅见模板,诸人却全都由此想到巧拙大师的神机妙算与巧夺天工。林青、物由心与杨霜儿未见过巧拙其人也还罢了,许漠洋、杜四、容笑风三人睹物思人,均是神色黯然,许漠洋更是红了眼眶。 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早已拆开。那拂尘尘柄本是昆仑山的千年桐木,坚固无比,正是做弓胎的最好物事;拂尘的尘丝是火鳞蚕丝,杜四精挑出数根,用锁禹寒香的汁液胶于一起,虽只是小指般粗细,却是韧性极大,弹性十足。 物由心小孩心性,欲要试试火鳞蚕丝的韧度,运起几十年精纯内力,强行用双手将剩余的尘丝扯开,亦不过只能拉长尺余,一松手却又恢复原状,用尺量来,竟与拉扯前不差分毫。众人素知物由心神力惊人,见他挣得满脸通红,暗地里均是咋舌不已。物由心收了功,兀自啧啧称奇:“以此为弓弦,若能拉至满弓,怕射出的箭足有三四百石之力。” 要知一般弩弓只有三四十石,射程能及百步。百石便已是强弓,射程可有三百步之远。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虽不在话下,但寻常人已是难以拉开,需要借助机械的力量方能拉满。而此弓若能有三四百石之力,只恐一箭的射程足足有将近千步之遥,简直闻所未闻,确是千古难见的超级强弓。 许漠洋久经战阵,对弓箭的特性亦很熟悉,突然想起一事:“如此强弓若是没有好箭,只怕不能尽情发挥其威力。”林青点点头:“寻常羽箭重量不足,经强弓射下只恐一出弦便抵不住劲风的撕力。近距离间自是无碍,一旦距离过远,便会失了准头。”杜四沉思道:“我早料到这一点,本想借着定世宝鼎的火势与笑望山庄的精铁,顺便再炼制几支铁箭。但铁箭太重,影响射程,何况携带亦很不方便。” 杨霜儿道:“巧拙大师不是在引兵阁的那副对联中暗示尚有换日箭么,却不知那是什么材料所制?”杜四眉头微皱,也不答话,走近定世宝鼎,拿起早准备好的几支铁条架在定世宝鼎的火头上,再从怀中取出舌灿莲花,缓缓地放在铁条上。 众人见杜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均知像他这样的武学高手若不是心情太过激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必是眼见神兵将成,却尚有一些疑惑难解,却都不忍再追问下去。 林青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弓箭是死的,发箭的人却是活的,岂不闻武道大成,飞花摘叶亦可伤人。何况神弓若成,区区箭枝如何能难倒我……” 众人点头称是,心中却仍不能释怀。以暗器王的武功,凭着发箭时的精妙手法自可弥补箭枝的不足。只是对付一般武林人士也便罢了,若是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任何些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抱憾终身。 许漠洋眼见杜四呆呆地凝视宝鼎,容笑风巡视四周,物由心一脸期待,杨霜儿稍有不安,林青却是若有所思,当下岔开话题:“难道明将军果然不来阻止我们炼弓么?” 容笑风沉吟道:“自古兵不厌诈,此弓与明将军关系重大,或许他会趁我等放松警惕方才以雷霆手段一举出手,不得不防。”物由心却道:“虽然明将军恶名在外,我却觉其人光明磊落,不是出尔反尔之士。” 杜四心神全在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上,浑若未闻,杨霜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手足微动。林青毅然道:“若是我所料不差,除了明将军,只怕还有人期待我们能早日炼成神弓。” 物由心默然不语,杨霜儿听到林青如此说忍不住插言道:“林叔叔怎么如此肯定?”林青一叹:“京师中的派系斗争远非局外人所能想象。据我所知,与明将军对立的,远非御封太平公子魏南焰一人,暗地里有不少人深忌明将军掌揽大权,欲除之而后快。” 听得林青如此说,众人都是暗暗点头。自古为权势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京师重地派系林立,情势尤为复杂,明将军这些年气焰高涨,锋芒毕露,更应是深为人忌,林青身为京师八方名动,自然通晓其间内幕。 许漠洋道:“魏公子与明将军处处针锋相对,天下皆知。却不知还有什么人意欲与明将军作对?”林青思索一番,缓缓道:“在京师中最主要的派系可分为五个。明将军与魏公子自不必多言,他二人虽是对头,却均算是皇上的心腹,一个手握军权,一个在文臣中极有威望。另三个派系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一个是当今太子手下的势力,以宫庭总管葛公公为首,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谋,四公子中的简歌、登萍王顾清风、妙手王关明月应该都是其中的一员;一个则是皇上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的势力,以当朝丞相刘远为主,刑部总管、关雎掌门洪修罗为副,八方名动中支持这一派的包括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 听到这些均是叱咤一方的人名,几人均是暗暗心惊,杨霜儿心直口快:“原来明将军还有这许多对头,看来他在京师的日子亦不好过,怪不得宁可领军来塞外,免得烦恼。”林青哈哈大笑:“明将军手握兵权,更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辅佐,威名远震,要说与他正面冲突的,除了魏公子只怕亦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杨霜儿不服道:“林叔叔你现在不就是一个么?”林青傲然一笑:“我不过是以江湖人的名义挑战明将军的武学,若是要动其根基与势力却是远远不够的。”神色一整,“不过太子与泰亲王这两派中人都应该不希望明将军势力坐大。” 容笑风心思缜密:“还有一派却不知是什么人?”林青微微一笑:“另一派可称之为逍遥派,不投靠任何权爵高官与皇亲势力,其中情况亦甚是复杂。有的人一意见风使舵,静观其变,有的人却是心志高远,不喜权谋。虽是并未真的结成什么联盟,但彼此间一向素有交往。若是不考虑其它因素,却是以这一派实力最为雄厚。蒹葭门主骆清幽、清秋院的乱云公子、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均应属于这一派……” 他虽是没有提到自己,但诸人都是心知以暗器王林青的桀骜不驯,必不会加入太子与泰亲王的阵营中,再加上他提到过蒹葭门主骆清幽是其红颜知己,均是心知肚明。 杨霜儿听得仔细:“那泼墨王薜大哥又算什么派别呢?”她对泼墨王的翩翩风度最有好感,是以追问不停。林青听杨霜儿叫得亲热,眉头微皱:“薜泼墨亦算是逍遥派中人吧,但他为人圆滑,与各派均有交好,若我所料不差,只怕他与泰亲王一系更为接近些。”容笑风缓缓道:“若是林兄能撼动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逍遥派人暂且不论,想必太子系与泰亲王的人必都极为欢迎。”林青点头,冷然一笑:“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 许漠洋关心的却是偷天弓能否如愿炼成:“既然如此,这几方自然都应该希望偷天弓能制成,就算那泼墨王是太子一系的人,林兄为何还说其有可能要出手阻止我们?”林青道:“他不会阻止我们炼成神弓,但只怕不想让神弓轻易落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物由心自小长于师门,何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复杂的事,听到这许多算尽机关的明争暗斗,呆住了一般,此刻方才愣愣问了一句。林青微微一笑:“若是你有机会做天下第一高手,你会放过么?”“天下第一高手!”物由心愕然,“那有什么用,最多就是名字刻在英雄冢第一位罢了。” 众人均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这老人胡子头发一大把,却还是如此天真纯朴,童心未泯,实是千载难逢;而林青说起武林中人人动心的天下第一高手之位,却是面不改色,可见他决意挑战明将军只是看不惯其骄横跋扈,或是为了自己在武道上的突破,权势名利看在其心目中亦只如过眼烟云般平常。一个是不通世事,一个是视若无物,却同是难能可贵。 却听得杜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几人转头一看,杜四双眼死死地盯着架在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一脸痴迷,对适才诸人的话充耳不闻。 许漠洋见杜四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炼成偷天弓上,好令其兵甲派留下传世神兵。世上执着痴迷的人何止千万,此老无疑可为个中翘楚。他的心蓦然激动起来,从巧拙的舍身救人一直想到杜四的甘心守诺、容笑风的毅然相助、杨霜儿的不畏权势、林青的不卑不亢……这些毫无相关的人们终因为巧拙的遗命走到一起,并肩共抗明将军,无怨无悔,为的亦不过是对一份正义的痴狂执着,倾注的无非是一腔滚涌而出的热血肝胆! 而这一切,惟有四个字可形容:至性至情! 容笑风看着杜四一张老脸绷得极紧,皱纹密布,就如又老了十余岁,心中不忍,故作轻松道:“这舌灿莲花非金非木,集坚固与柔韧于一体,且长达五尺,倒是做弓柄的最好材料。” 物由心看看杜四,再看看置于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想到这本是自己找来的宝贝,心中得意:“我本想把这大蠓舌烤来吃了,料想是大补的东西,却怎么也弄不熟。不知在这定世宝鼎的高温下能否烤软了。” 听他一本正经说要吃了舌灿莲花,大家肚内暗笑。杨霜儿老实不客气地啐道:“还大补呢。爷爷你要真吃了它,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一听杨霜儿如此说,物由心连声告饶:“我又未真个吃下去,乖孙女可不要不理我。”许漠洋笑道:“这东西韧力十足,只怕物老吃下去连肠子都给它撑直了。”众人一起大笑。 杜四却是不笑,肃然道:“定世宝鼎的高温可化天下任何材料,舌灿莲花亦不能免。只是要把握火候,不然便烤化了……”物由心却道:“到时就看杜老儿你的本事了。那昆仑山的千年桐木亦是极硬之物,能否如愿嵌于其中,并依模板制成那偷天弓?” 众人心中均有此疑问,只是不好向杜四问出口。那知物由心却不管这许多,出口直言相询。杜四却是胸有成竹:“这些枝节小事都难不倒兵甲派传人。届时就看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能否将弓弦从蠓舌的血脉中绕进了。” 杨霜儿所学派上用场,心中欢喜,却也知此事事关重大,由不得马虎,亦是有一些忐忑不安,喃喃道:“这些天我都在苦苦练习,杜老放心吧。” 诸人这才知道这几日杜四每天将杨霜儿拉到一边嘱咐不断,原来是亲授将弓弦绕入舌灿莲花血脉之法。 众人离定世宝鼎近了,均觉得热气逼人。眼见本是暗红色的舌灿莲花在火头上烧得发白,却不见任何似要软化的迹象,心中均有些不安。 杜四嘴里念叨:“敦复无悔,反用其道,离火频泛,涣奔其机。”几人听得不明所以,料想是兵甲派炼制神器的口诀。却见杜四将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抛给杨霜儿,“准备好了吗?” (杨霜儿双针上下穿插,姿态轻柔,动作灵巧……) 杨霜儿接过手套戴在手上,强自按捺住怦怦的心跳,一咬嘴唇:“好了!”杜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舌灿莲花,口中犹对杨霜儿道:“待得舌灿莲花的颜色变青,便是开始软化了,那时必须将其移出宝鼎,不然便会溶化成汁。其软化的时间大约只有半炷香工夫,只要我一将千年桐木嵌入其中,你便立刻施展补天绣地针法,将弓弦绕入其中。”他的声音亦有些发颤,“舌灿莲花虽可耐高温,但不可反复烧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众人听他如此说,均是不敢开腔,只恐会让杨霜儿更感压力,功亏一篑。 杨霜儿将双针挑起那火鳞蚕丝胶合好的弓弦,口干舌燥,心头鹿撞,如临大敌。杜四续道:“你不用紧张,那双手套是吐蕃凝冰丝所织,不惧高温,绝计烫不到你……”杨霜儿长吸一口气,事到临头,终于镇静下来,心中默念本门补天绣地针法的口诀,只待杜四一声令下。 那舌灿莲花果是神物,只见其在定世宝鼎的高温烤炙下渐渐曲起,隐隐蛰动,便似是要活转过来一般。杜四左手持千年桐木,右手抓起随身的小刀“破玄刃”,挑在已烧得通红的铁条端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高温的缘故,他满额皱纹间全是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沿着脸颊流下来,尚未落地,便化为一团水汽。林青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条上的舌灿莲花,大气亦不敢出。 “嗤”地一声,那舌灿莲花的颜色蓦然由白转青,两端一软,几乎要从架着的铁条间掉入定世宝鼎中。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杜四一声大喝,右手使出巧劲,以“破玄刃”将铁条一捅,铁条挑起舌灿莲花在空中翻腾了几个圈,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放于地上的模板中。 模板发出“劈啪”之声,底下的木板经不起这般高热,已然扭曲变形,那层油泥却是极耐高温,仍是保持原样。杜四左手抽开木板,右手抛开“破玄刃”,重又从地上捡起一支铁条,将舌灿莲花按入以偷天弓形状围扎好的铁钉中。那舌灿莲花却似极不安分般弹跳不休,复又从模板中弹了出来。杜四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左手抓起千年桐木按在舌灿莲花的正中,将舌灿莲花固定在模板上,再以右手将舌灿莲花两端箍入铁钉间。 众人鼻端立时闻到一阵焦糊味,杜四双手均已被高温炙伤,连袖口亦烤得发黑。许漠洋几欲呼出声来,强自忍住,知道此是杜四一生心愿所系,绝不容有失。杜四却是浑若不觉疼痛,死死将舌灿莲花固定住,待得舌灿莲花反弹之势稍弱,大手一扬,递至杨霜儿面前,一声大喝:“穿针!” 杨霜儿闻到杜四手上传来的焦味,眼眶一湿,鼻尖一窒,更是烦闷欲呕,将心一横,屏住呼吸,强忍泪水,双针上下穿插,姿态轻柔,动作灵巧:轻巧处如刺锦绣帛、绵密处如补织天衣、挥洒处如行云流水、繁复处如落英缤纷,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补天绣地针法乃是无双城笑傲江湖的绝学,为无双城主杨霜儿之父杨云清所创,共有九九八十一式,以不足尺长的双针为武器,招招均是欺身寻隙、犯险近战,专刺人身大穴,极尽小巧腾挪之变化,针式绵密,滴水不露。是以才有补天绣地之名。 杨霜儿身为女流,气力不足,无双城的其余武功练得马马虎虎,此针法倒是家学渊源、得其真传。此时全力施展出来,但见她双肘及肩几乎不动,纯是靠手腕的抖动在半尺见方的空间中做出千百种变化。若非是定世宝鼎的火光倒映,两支细针在夜色下几不可见,只闻得针尖哧哧破空之声,令旁观诸人均是大开眼界。 容笑风看得有会于心,连连点头,物由心却是几乎将巴掌都拍烂了,口中更是大呼小叫地为杨霜儿不断喝彩。许漠洋自见杨霜儿以来,虽觉得她俏皮可爱,却从未料到她家传武功竟然如此精妙。此刻半是欣喜,半是惆怅,只觉得江湖之大,能人辈出,一个如此娇怯的小姑娘亦是不能轻视,枉自己被人称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若只论武功的精微处,还远远不及杨霜儿,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林青似是知道许漠洋心中所想,轻轻拍上他肩头:“昔年公孙大娘一场剑舞令杜甫亦留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你可知为何武林中却不见公孙大娘的传人?”许漠洋心有所悟,听得林青低声续道,“武学之道,虚实相生。真正的的武学高手寻隙一击,动地惊天。若是太在意招式间的繁复变化,少了一剑直破中宫的豪勇,反为不美。是以有时招数太过纷繁,变化太过复杂,却还不及攻其一点,不涉其余。” 许漠洋知道林青在借机指点自己武功。暗器王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能得到他耳提面命亲身指点,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大有裨益。当下凝神静听有悟于心。他本不擅形色,此刻虽满怀感激,却也只是暗铭于心,缓缓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许漠洋分别见过了毒来无恙、杜四、物由心、容笑风、泼墨王、林青这几人,其中物由心、泼墨王与林青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还亲眼目睹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动静相间、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若单以武功论,暗器王不及明将军,最多亦仅高出其他诸人一线,但他的淡泊自如、坦荡大度的风范却是直令自己深深折服! 却见得杨霜儿蓦然双手一扬,将双针往空中抛开,大叫一声:“可累死我了。”声音虽是疲倦,却亦是极欣然。杜四一声长笑,双手高举,眼中却是老泪纵横:“巧拙啊巧拙,杜四终不负你所托……”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蓦然从旁边的林中掠出,足尖在定世宝鼎上一挑,漫天的火光向四周迸泄而出,一掌劈向杜四。 林青亦在同一时刻发动,袖口微抬,三道寒光迅如电火般直奔来人胸口。来人在空中“噫”了一声,似是料不到会遇见这般凌厉的暗器。但他身法快得惊人,竟然在双足凌空的情况下一个半侧转身,右掌仍是劈往杜四,左手却将身边张口结舌的杨霜儿一扯,迎向林青的暗器。饶是以林青的武功亦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双足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向前飞出,后发先至将自己刚才发出的暗器重又收入袖中。虽是不至误伤杨霜儿,却已不及相救杜四。 “砰”地一声大响,杜四虽在心怀激荡之中,毕竟本能应变尚在,左手松开偷天弓,与那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杜四方才双手为高温所伤,武功本就打个折扣,加上此时匆匆发招,又是左手发力,武功尚使不出四成,而那道黑影有备而来,志在必得,这凌空而下、毫无缓冲的一掌端端印在杜四左掌上。杜四但觉对方如山掌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其内力虽不雄浑,却是飘忽不定游走偏锋,似是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往后抛去…… 杜四心知对方志在夺弓而非伤人,是以这一掌侧重于推卸而非压实,如若此时循着掌力后退,可保无虞。但他神兵初成,如何甘心为对方所夺,当下一咬牙关,双足如钉子般紧紧扎在地上,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弓上,宁可将对方的推力尽数用身体承受。来人不料杜四如此狠勇,宁舍一命亦要保住神弓。双掌一触即分,掌力尽吐,再反手抓住弓梢,他似是深悉林青暗器的厉害,身形一晃已落在杜四身后,另一只似是失血过多、苍白惨青的左掌不偏不倚地按在杜四的背心上…… 林青脸色大变,他事先早有防备:偷天弓一成,最有可能来夺弓的恐怕便是泼墨王与他手下的六色春秋。以他对泼墨王武功的熟悉,尽可防患于未然,但千算万算亦料不到出手夺弓的竟另有其人,变起顷刻下,导致杜四一招受制,自己出手空回。 物由心大袖一展,正要上前,但眼见杜四为来人所擒,投鼠忌器下,不敢轻举妄动,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林青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常态,冷冷道:“絮萍绵掌,移花接木;幻影迷身,凌空换气。如此妙绝天下的轻功,舍登萍王还能有谁?” ——来者赫然竟是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顾清风! 顾清风右手与杜四共抓在偷天弓上,左掌抵住杜四的背心,嗫唇轻吹,蒙面的黑布猝然裂成碎片,露出一张宽额窄颊、极为瘦削的脸孔:“林兄别来无恙,想不到暗器王不但武功好,一双招子也亦这么亮!” 一股劲气裂布,他口中说话却全无停顿,就若平日寒暄般轻松平常,不费任何力气。在场诸人全是武学高手,眼见那黑布质地轻软,浑不受力,而他若无其事地露了这一手惊人的上乘内功,方知八方名动确是名符其实,个个均有惊人艺业。 物由心本在一旁蠢蠢欲动,伺机出手。他出身隐秘,以他门中刻天下豪杰于英雄冢上的傲气,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中原成名人物。是以虽听杜四说起了京师中的八方名动,料想除了惟一以武成名的暗器王林青外均不过是江湖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此刻见了登萍王顾清风这淡笑间吐气裂帛的内劲,方才真正收起睥睨天下英雄的心思,心神暗惊。 许漠洋持剑在手,上前几步将尚在发呆的杨霜儿拉到身后。耳中犹听得容笑风四声长笑:“想不到登萍王身为八方名动之一,亦能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暗中偷袭!”顾清风脸色一黯,目光仍是不敢稍离林青的手:“我不过是为皇上跑腿的,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用不着讲江湖规矩。” “真想不到,只不过是为了偷天弓,”林青深吸一口气,亦是低头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连一向淡泊名利的八方名动亦要一决生死了!” 在散落四处零星燃烧的火光下,只见顾清风与杜四的手中合举着那一把弯若弦月的偷天弓,端然正对着挂于东天的一轮明月。暗赤色的弓身映着倾泻而下的皎皎月色,将如霜似雪的流光反射入每个人的眼底…… 第九章*九转回肠* 笑望山庄的引兵阁内,和风轻拂,浓雾渐起。定世宝鼎的火势已弱,在茫茫雾气中更是映照得双方面色闪烁不定。 林青面罩寒霜,与登萍王顾清风正面相对,物由心与容笑风缓缓向左右移动,已成合围之势。顾清风虽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掌握着杜四的生死。林青心悬杜四的安危,扣了满把的暗器却是不敢冒然出手。而顾清风虽是轻功天下无双,自咐能从容突围,但面对天下暗器第一圣手,无论如何亦不敢转过身将背心要害暴露在暗器王的攻击下,一时双方对峙不下,竟成僵局。 顾清风亦是一代宗师,适才被容笑风大声指责其偷袭,颜面尽失,脸有愧色。此刻眼见物由心与容笑风分别包抄左右,目光炯炯凝而不散,行动舒展轻捷灵动,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高手风范,何况仅是要面对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的暗器王,便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冬归城三年而破,登萍王顾清风奉皇命前来军中传旨犒赏三军,闻得明将军来到了渡劫谷的笑望山庄,今晚才匆匆赶来,却先给泼墨王截住。听了泼墨王的一番含糊说辞,大致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亦是对偷天弓动了心。他在京师中隶属太子一系,心知太子眼见明将军势大,有意削其兵权,只是碍得明将军那一身超凡武功,迟迟不敢上本弹颏,若是能得到这把对明将军极有威胁的偷天弓自是大功一件,是以才动心前来夺弓。 顾清风轻功高绝,一路远远蹑伏过来竟然无人察觉。但他终不是那宇内空空妙手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潜伏匿踪非其所长,恐离得近了被对方发现,是以只在远处观察着几个人的动静。他倒不惧动手,而是怕不能炼成偷天弓,待得见到神弓已成,这才一举出手。 也正因如此,顾清风没有听到林青等人的对话,不知暗器王亦涉身其内,他与暗器王本就相交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加之距离相隔过远,竟然没有认出来。更是听信了泼墨王的话,以为这里不过是几个冬归城的残兵,就算有塞外异族高手,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料想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轻功,偷天弓自是手到擒来,万万料不到其中不但有物由心、容笑风这样的高手,连暗器王亦在其中,不由大是失策。此时方才隐隐醒悟怕是中了泼墨王的狡计,暗地后悔不该轻易出手。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图稳住场面,静待泼墨王的接应。 “扑“地一声,杜四一口鲜血尽皆喷在偷天弓柄上,弓柄尚烫,一道血气弥漫而起,原本暗红色的偷天弓更显得凄艳诡异。杜四却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只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偷天弓上。 林青面上一搐,目光锁紧顾清风,思索应变之法。心念忽地一动,已感觉到又有高手掩近身旁,不问可知应是对方的援兵,审时度势,能不与顾清风发生冲突自是最好。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顾兄若是不想逃得那么狼狈,留下杜老与偷天弓,我可保证你可从容离去,下次相见大家亦都可留有余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顾清风留了面子,亦是隐含威胁。顾清风心中略一犹豫,试想以暗器王的威凛天下,若是当场反目,树此强敌,实属不智。 顾清风能名列八方名动,自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心知事已难成,就算加上泼墨王与六色春秋,若是不能一举博杀林青,日后要天天提防那名动天下、防不胜防的百千暗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更何况偷天弓是否真能克制明将军的亦是难解之数,当下轻咳一声,正要留下几句场面话,却听得一柔和好听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林兄先在三军阵前给明将军下战书,再如此当场胁迫登萍王,果真是视天下英雄若无物了。若是此刻有酒,当与林兄痛饮三杯,以敬不畏生死之气度!” 林青冷然一笑,讥讽道,“若是此刻有酒,定先要敬一杯泼墨王挑弄是非的二流风度!” 泼墨王人不见踪迹,声音仍是如常传来,“林兄太客气了!若你今晚能冲出明将军的重围,请来綮雪楼一叙,薜某定是倒履相迎。”泼墨王正是住在京师綮雪楼。 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顾清风心中猛吃了一惊,抬眼望来,却见林青神态自若,毫无反对之意,分明竟是默认了。 他初来军中,尚不知这等足可震惊武林的大事。如今听泼墨王的言语,猜想明将军今晚绝不容林青与众人突围,心中大定,已决意与暗器王反目。 纵是以登萍王的才智,以常理度之,亦绝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容忍笑望山庄诸人放手炼制偷天弓,虽是对泼墨王的话有所提防,却也不由信了八分。在京师中他属于皇太子派系,和一向视权财如无物的林青并无太多交情,倒是泼墨王左右逢源,常有来往。更何况明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太子、泰亲王心中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对明将军有任何不满。如今虽不能如愿从明将军的眼皮下得到偷天弓,如若能借此机会与明将军交好亦是心中所愿。 顾清风心念电转,已有决断,手上一紧,封住杜四的穴道,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若能亲见明将军与暗器王一战,我便多等一会又有何妨?!” 林青心中一凛,他虽是相信明将军今夜不会有所行动,但情急下亦猜不透泼墨王言语的真假。眼见杜四为顾清风所擒,缚手缚脚之下,莫不是真要在此与这二人耗上了。而天色一明,明将军的大军就必将攻入山庄,届时就算明将军有心放手,但军令既出,安能让笑望山庄从容脱险?! 周围草丛间几声轻响,六色春秋各持独门兵刃,在林间晃动不休,却不上前围攻,而是各占要点。显是得了泼墨王的命令,不让众人轻易突围。 泼墨王缓步走出,三个手指轻捻须脚,大笑道,“暗器王挑战明将军,这样千载难逢的大战自是谁也不愿错过。今晚就与顾兄并肩观战,定能得到不少裨益。诸位如是心急难耐,不若先让薜某现在提笔绘下林兄英姿,以备日后瞻仰。” 他的语气仍如平常般温柔好听,语意中却是阴损恶毒至极。不但对顾清风挑明林青与明将军已是势成水火,迫其下定决心对付林青,更是暗示林青难逃今晚之劫。只见其清隽若仙的面容,谦恭有礼的神态,何像是有半分恶意,谁又能料到内中包藏祸心,其人心计之深,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杨霜儿直到此刻,方将对泼墨王的一腔好感尽数抛开,恨恨地道,“泼墨王亏得你是一派宗师,还自诩什么二流风度,如此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嘴脸……” 泼墨王面不改色,啧啧而笑,“乖侄女真是初出江湖不通世事啊,你既如此说,岂不是迫我要杀人灭口么?”他城府极深,虽是被杨霜儿不留情面的痛声指责,心中愤然却是不形于色。料想以自己与顾清风联手,再加上六色春秋,更有杜四人质在手,对方必是难逃生天,言语间终现狰狞。何况他在京师一向八面玲珑,人缘甚佳,顾清风为人优柔寡断,智谋更是远远不如自己,虽有绝顶轻功,但在高手林立的京师却是人轻言微,亦难在抵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 林青心中默察形势:就算对方再无援兵,以目前双方实力而论,物由心几十年的修为,应能抵得住登萍王顾清风;许漠洋、杨霜儿与容笑风联手与六色春秋对敌虽是败面居多,但至不济亦可支撑一会;而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在武道上渐有大成,虽是少与人动手,但在武学上实已远远凌架于八方名动其余诸人之上,有九成的把握能在数招内击败泼墨王。如此算来,若是一意硬拼,己方胜算颇大,只是杜四身落敌手,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他素知顾清风为人多疑,且一向附膺于太子,对明将军大有成见,若能说动他袖手旁观,自是最好不过;如此计不成,索性先稳住对方,伺机突施杀手救下杜四,再图脱围。 当下林青心中计议已定,朗然一笑,“薜兄素来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今日却凶相毕露,直言相胁,却不知是何缘故?” 泼墨王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我平日与暗器王虽谈不上知交,但好歹是同处京师,时常相见,亦一向钦服林兄的不畏权势,等闲名利,又岂忍此刻苦苦相逼。”说到此处泼墨王却是语音一转,凛然喝道,“然而林青你勾结异族,对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图谋不轨。我身为京师八方名动,食君俸禄,自不能袖手不理。” 容笑风冷笑,“泼墨王好一张大义灭亲的嘴脸,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怕是等了数载才遇到这讨好明将军的良机,是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泼墨王讶然望了容笑风一眼,似是料不到这胡人有如此好的口才,仍是好整以遐,“明将军乃国家栋梁,武功盖世,尔等却妄想凭区区兵器之利而企图与之为敌,何异蚍蜉撼树。若说私心,确是有一点,薜某与林兄同为八方名动,若是暗器王不自量力,岂非让世人连带小视了我八方名动。倒不若先让我招呼林兄,免为天下人所笑……”他眼望林青,长叹一声,“我的一番苦心,林兄可懂了么?” 泼墨王的口才确是一流,这一番侃侃而谈的说辞,状极诚恳,倒似是深为林青着想一般,同时亦是暗示林青非自己之敌。 要知八方名动各有不世绝学,如泼墨王的画、顾清风的轻功、白石的机关消息学等,而暗器王林青身为其中唯一以武成名之士,数年前就已名震江湖,自是令其他人心有不服。泼墨王此语不但一泄心中妒忌,更是挑起了顾清风对林青的敌视。 耳中听着泼墨王咄咄逼人的言辞,林青仍是毫无动容,一张冷峻的脸上不露半分怯意,“若说泼墨王仅是为了此偷天神弓出手,我却是不信的;但若说薜兄已趋炎附势,投入了将军府,那可真是枉我与你齐名数载了。”他这番话却是暗中提醒太子一系的顾清风莫要为泼墨王言语所惑,来为明将军打头阵。 顾清风果然又有些犹豫,望向泼墨王,“薜兄可是身怀明将军的军令吗?”他的犹豫倒也不无道理。林青虽非朝中大臣,但在京师亦是很有影响力,更是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蒹葭门主骆清幽等人交好,若是没有明将军的支持,纵是素来不服暗器王的威势,却亦不敢率先发难。 泼墨王道,“顾兄尽管放心。林青亲手射杀了朝庭命官,已与谋反无异。若是今日授首于顾兄的狂风腿法下,回京便是大功一件。”他心知顾清风热衷名利,是以如此诱之,确是工于心计。 顾清风听泼墨王如此说,而林青坦然受之,全无异色,自是不假。心中再不迟疑,阴阴一笑,“有薜兄勾魂笔在前,在下的狂风腿法如何敢来献拙,只需为你掠阵,看住其余几名乱党就是了。” 泼墨王大笑,“以登萍王天下无双的轻功,这几名乱党确是上天入地亦难逃。”他二人料定己方实力大占上风,竟然视对方如无物。 物由心冷哼一声,正待上前,却被林青举手止住。 林青虽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但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度浑然天成,纵是以物由心素来的游戏风尘放任不羁亦是微微一怔,立然止步,势难违逆。 林青轻轻一笑,“看来在薜兄心目中我已与死人无异了……” “岂敢岂敢!”泼墨王正色道,“暗器王数年积威,谁人可小觑。只要薜某拼得耗去林兄几分战力,留你一时,待得大军入庄,尚要看看暗器王如何挑战明将军这一场好戏。” 二人唇枪舌战,语含机锋,各藏玄虚。表面看来似是平淡,暗地却都是剑拔弓张,各自防范,窥准时机就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泼墨王虽是看起来志得意满,但行动却依然谨慎小心,不近林青八尺之内,身法上亦不露丝毫破绽;而登萍王顾清风更是大半个身体完全在杜四的掩护之下,自是均知林青暗器的厉害,早有防范。 而林青一旦出手不中,立时便会送掉杜四的性命。泼墨王与顾清风都是久经战阵,深明其理,亦不贪功冒进,眼见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双方已成僵局。 林青表面上意态从容,心中却是暗自着急。他深知明将军言出必行,天色一亮势必率大军入庄,而现在月挂东天,已是三更时分,若不能及早脱身,后果堪虞。 忽听得杜四喉间格格作响,眼光缓缓扫视诸人,仍抓在偷天弓上的右手蓦然收紧,青筋迸现。 顾清风心中一惊,只觉已被点了穴道的杜四全身不停颤动,身体内各经脉间似是有一股股的力量潮涌而至,撞向自己按在其背心上的左掌,一时就连杜四的整个身形也似突兀地膨胀起来,全力运功下竟然克制不住。 原来大凡炼制神兵宝甲,不仅要有机缘凑齐材料,更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方可大成,若炼制不得法,或是不逢天时地利,便需人体精血以助之,有时甚至反噬其主。是以方有铸剑师跃身洪炉中以身殉剑的典故。 兵甲派有一项内功,名为“嫁衣”。要知兵甲传人一生都用于炼制神兵宝甲,自己却是无缘用之,便若给人缝制嫁衣一般,是以得其名。 “嫁衣”神功本是用于炼兵甲时自残其身,同时引发人体潜力。一旦运功,集八脉的散气于一体,平日往往能增强几倍的内力,但事后必是大伤元气,真元大耗,甚至减阴损寿,兵甲传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而此刻,杜四眼见自己被擒,泼墨王与登萍王已渐渐掌控大局。而林青等人因关心自己的安危缚手缚脚,不敢稍有异动,眼见天色将晓,明将军大兵随时杀来,深知如此下去必无幸理。 杜四与林青亦父亦友,感情极深,岂忍见他因己受制于人;再加上与容笑风的相惜、物由心的投缘,更是一心维护知交好友巧拙大师的传人许漠洋。反正如今神弓大成,心愿已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破舌尖,运起“嫁衣”神功,拼着牺牲一己之命来换取战友的安全。 一时只见杜四满面通红,蓦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穴道已开,右手一拧往怀里回夺偷天弓,左手一翻,“破玄刃”已然在手,反刺向顾清风的小腹。 顾清风不料杜四神勇至此,背心要害受制竟能尚施反击,而且力道迥异常人,大得出奇。一时不备,偷天弓已脱手滑出,眼中见得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直往小腹刺来。 林青从小与杜四相识数十年,深知其武功的虚实,与杜四射来的决然目光一触,立知不妙,双脚蹬地,直朝顾清风扑去。 泼墨王自知若是一对一武功上未必能敌过林青,所以虽是一付从容自得的样子,却亦时时防备着林青突然暴起发难。他为人狡诈,心计颇深,料定林青绝不会就此僵持,必是先救杜四,一直便等着林青向顾清风发招时出手偷袭。此刻一见杜四异样的神态立知有变,一声大喝,双手中已各多出一支四尺余长如画笔般黑黝黝的事物,正是他的独门兵器“勾魂笔”。左笔护胸,右笔直往林青后心大穴刺来。只见他姿式潇洒,意态从容,衣袂飘飘,长袖迎风,宛若画中仙人,这一出手却是阴毒狠辣,招沉势猛。亏他亦是一方宗师,虽先是一声大喝,但却是声到笔至,实与偷袭无异,全无高手风度。 这刹那间,顾清风心念电转,此刻只要他略一伸手,自可重新将偷天弓夺在手上,料想杜四被自己刚才一掌震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把小刀未必能破入自己精修多年的护体神功。但眼见林青扑来,虽是不见射来的暗器,但暗器王成名数载,焉能轻视,自己的狂风腿法是否能敌得住实是没有半分把握,何况他到底亦不想与林青做正面冲突。方一犹豫间,却突觉得杜四那把看似锈迹斑斑的小刀上冷风嗖嗖,一股沁凉的寒意直透小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兵甲传人手上的兵器岂可小觑! 顾清风大叫一声,右掌一按杜四肩头,借力腾身跃起,以避过小腹要害,值此性命关头,绝技倾囊而出,双腿如旋风般连珠踢出十五六脚,尽皆踢在杜四的后心上。事起仓促,饶是以登萍王快捷无比的身法,左腿上亦被杜四的“破玄刃”割开一道长逾三寸的血口,虽入刃不深,却也痛得闷哼一声,踉跄而退。 杜四被顾清风的狂风腿踢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犹举着偷天弓,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般飘然而起,直朝林青撞来。 林青身形骤停,左手一把揽住杜四撞来的身体,一个转身化去狂风腿的余劲,泼墨王本袭向他后心的勾魂笔却已至胸前一尺处,劲风袭来,如针刺骨。 林青冷哼一声,右手在间不容缓的刹那扣住勾魂笔,先送再收,左肩一沉,一枚小小的钢镖毫无预兆地蓦然从揽在杜四腰间的左手袖口间射出…… 泼墨王不料林青劲力转换如此之快,原是前冲的身形立时定若磐石,身法灵动天成,变招全无凝滞,更是出手若电,一出手即端端正正扣住勾魂笔,就似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自己一般。心头一惧,劲力已自弱了三分。但他名列八方名动之二,成名岂是侥幸,心知杜四虽是生死未卜,但若不能借此击伤林青,对方人质脱困,实力上已占上风。当下丝毫不退,左手扬起另一支勾魂笔,肩沉腕挑,先一招“指点江山”磕飞钢镖,再一招“画龙点睛”刺向林青右目。右手却仍是紧握笔端,数十年的内力如长河破堤般沛然发出,沿着笔身攻向林青。料想暗器王虽是招式锐烈、变化繁复,毕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内力修为上定是不足。 林青偏头让开泼墨王的左笔,右手五指如鼓琴按弦般在泼墨王右笔上一阵急挑,二道黑光再从右腕间射出,一道击向泼墨王的右肘曲池穴,另一道却是划了一道弧线,先直进再转向,袭向泼墨王的太阳穴。 泼墨王从未见过林青出手,素闻暗器王出手灵动,机变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却也料不到诡异至斯,眼见两人的右手都紧抓在自己的右笔上,偏偏对方就能无中生有般射出二记暗器,且暗器的力道与方向全然不同,分袭不同部位。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根本不及变招,若是不想让暗器透颅而入,便只有放手后退一途…… 适才杜四被擒,林青尚与泼墨王顾清风唇枪舌剑,许漠洋等人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却不料杜四突然对顾清风出手,林青与泼墨王立时发动,众人与六色春秋等人全然不及应变,待要上前时,林青与泼墨王却已是一触即分。 这几下交手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却是兔起鹘落,疾若闪电,看得众人屏息闭气、目眩神迷。只听得泼墨王慨然一叹,退出十余步远。林青一手撑扶着林四,另一手握着泼墨王的成名兵刃,全身骨骼格格轻响,双目间精光大盛,不怒而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泼墨王心头剧震,何曾料想暗器王武功已高深至此,更在战略上算稳了自己必然出手偷袭,这才佯扑顾清风,实攻自己,乃至几个照面间兵刃都被其夺去。而自己几十年的内力竟然根本不及发出,那种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感觉才是令他沮丧至极。 他的心里更是涌上一股寒意,林青在那一刹看似情急出手,却是谋定而动,知道如要救下杜四绝计不可能伤到顾清风,所以全力回头对付自己,这份对敌时的沉稳冷静实是可怕,令人惊怖。 一时顾清风伤腿,泼墨王失了兵刃,均是心萌退志,虽不肯就此甘心。但眼见林青傲立场中,双眸间杀机四溢,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杜四软倒在林青怀里,将偷天弓递至林青手上,口唇微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汩汩涌出。物由心与容笑风连忙上前将杜四接过,运功帮他疗伤,但顾清风那十余腿志在保命,使出了十成十的劲道,早已震碎了杜四的心脉…… 杜四命在旦夕,却犹带笑容,一双涣散的眼瞳仍是呆呆望着那一把持在林青手上的偷天弓。 物由心大哭道,“杜老你答应要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你若走了我怎么办?”他虽是言语间犹若孩子般耍赖,但一双老眼中泪水迷朦,却是情真意切,令人不忍相看。 杜四呛咳着、拼起余力将手举在物由心眼前,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众人不明其意,许漠洋却看到了杜四掌中那一道与容笑风对掌留下的笑纹,眼含热泪道,“杜老可是让物老看那道掌纹么?” 物由心伏于杜四身上,更是大哭不止,“都是我学艺不精,胡说什么杜老于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在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 杜四却是轻拍物由心的苍苍白发,再望向林青,双目中闪过一丝欣然,喃喃念道,“偷……天……,偷……天……” 众人知他眼见神弓已成,心愿已了,虽死无憾。但这一路来患难与共同抗强敌,何忍见此刻永诀,均是黯然神伤,杨霜儿与物由心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杜四再眼视许漠洋,手指向自己胸前,蓦然凝住不动,竟就此去了。 容笑风强忍伤悲,在杜四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上书四个篆字《铸兵神录》。递与许漠洋,“杜老定是让你学他门中的铸兵铸甲之术,日后好再炼出那换日箭……” 许漠洋含泪接过,收于怀中,对杜四的遗身叩首一拜,“杜老放心的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 林青持弓在手,立于场中,动亦不动一下,只有一双虎目定定盯住杜四,便似呆住了一般。良久后,方蓦然仰天一声长啸,林间树叶簌簌而落。 泼墨王与顾清风隔远对视,适才眼见林青神勇,如今更是含着哀兵之势,偷天弓已不可得,互打个眼色,就待同时退走。 “顾清风!”林青大喝一声,犹若半空中打下一个焦雷,直震得各人心中怦怦乱跳。再看到林青怒目圆睁,脸罩寒霜,一反平日谦和的样子,心头俱是打了个突。 林青长吸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常态,冷冷道,“薜兄要是不愿此刻与我做殊死一战,敬请回京,林青不日当来綮雪楼当面讨教。”听他漠然而决绝的语意,自是要与顾清风死战。 要知此刻将军心意不明,形势微妙,林青实不愿和泼墨王与六色春秋间再起波折,是以才要泼墨王表明态度。 顾清风浑身一震,为林青气势所慑,抬眼望向泼墨王,“薜兄……”声音竟是有些颤了。 泼墨王大是踌躇,看此情景,林青已与顾清风结下死仇,若是出手相帮顾清风,纵然加上六色春秋,也未必能操胜算,可若是就此收手,日后林青真要找到綮雪楼来,自己亦是无半分把握。 他原对暗器王的武功颇有不服,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却是心惊胆战,自知公平对战全无胜望。心中一横,料想自己与林青亦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林青放言挑战明将军,他日势必不能安然入京,此刻默察形势,还是不插手其间为妙。 当下泼墨王苦笑一声,“顾兄好自为之,薜某先行告退。”当下一声呼哨,带着六色春秋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清风大叫一声,纵身而起,跃上一棵大树,右脚轻点枝头,复又弹起,往林间掠去…… 本来以顾清风的武功虽胜不过林青,却也不无一拼之力。只是登萍王一身功夫全在两条腿上,此刻左腿鲜血淋淋,虽伤得不重,却是影响战斗力。何况顾清风眼角余光瞥到林青那慑人的神态,更是战志全无,只欲凭借着独步天下的轻功逃得此劫。 林青也不追击,静立原地,眼神中满是一种令人悸然的杀气。 顾清风果不愧是登萍王,几个起落间,便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听得林青毫无动静,心中暗喜,料想凭自己的轻功,纵是腿上有伤,只怕亦无人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了。 林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声长啸。左掌执在偷天弓柄上,右手拉住弓弦,如推如拒,如张如撕,目若疾电,怀若抱月,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以泼墨王的勾魂笔为矢,一箭射向顾清风。 顾清风刚刚再从林稍间跃起,忽听得林青啸声,更有弦音响若金石,心知不妙,右手集起全身功力,于半空中拧腰发力转过身来,欲要拨开来箭。 谁知那箭势奇急,顾清风方一转身,弦声犹在耳边,勾魂笔已至面门,右手才提至胸间,竟已被来箭贯颅而入,半声将吐未吐的惨叫蹙在喉间,若冥鬼哀鸣孤狼长嗥,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 箭势不消,穿过顾清风的头颅后钉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深达三尺,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兀在颤动不休。随即顾清风的尸身才又在此箭劲力的带动下重重撞在树上,激起漫天的血雨,映在清冷月辉下,犹为凄艳…… 林青这一箭的时机角度拿捏极准,正是顾清风的身形方从林稍间弹起,旧力才消新力未生之际,显示了暗器王令人激叹的精妙手法。但更令诸人惊愕的却是这一箭威猛无铸穿金裂石的劲力,浑不似人力所为。 偷天弓初试锋芒,惊天一箭震憾了所有人! 林青兀是傲立原地,保持着射姿,胸间起伏不定,目中隐含泪光。这一箭不但一泄好友身死的愤怨,更是激起了挑战明将军的宏志,心怀动荡,难以自持。 众人埋了杜四,自不免唏嘘感慨一番,但想到杜四平生唯求炼制出一件神兵,此刻得偿夙愿,含笑而终,亦算是一点安慰。 许漠洋看看天色将晓,沉声道,“只怕将军的人马就要攻庄,我们这便动身吧。只是不知应从地道穿过隔云山脉还是从后庄撤退。” 容笑风沉吟道,“引兵阁内瘴气渐起,可挡追兵,但其后亦全是数十里的狭谷,若是一旦中伏,只怕难以脱身。” 杨霜儿一双秀目都已哭得红肿,轻声道,“明将军未必会放过我们,这几日不来攻庄,说不定就是派兵堵截我们的后路。” 许漠洋道,“我见庄中的地道极是隐秘,料想不会被将军的人马发现,如若日后重收笑望山庄,可做奇兵,我建议留之不用。” 物由心本觉走地道定是有趣,但念及杜四身死,心头沉郁,默不开口。 大家争论一会,都是眼望林青,等他一言而决。 林青问向容笑风,“那地道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容笑风道,“这地道本是依隔云山脉的地泉暗流而成,里面四通八达,极为广阔,但大多数通路极其狭窄,难容人行。经巧拙大师的亲自观察设计,一并开了二个出口,一个在隔云山脉外麓的一片荒漠间,另一处却是在渡劫谷的入口处。” 杨霜儿奇道,“为何要在渡劫谷内开一处出口?” 容笑风叹道,“这亦是巧拙大师的深谋远虑。如若不是将军实力远在笑望山庄之上,我们本可用一支奇兵由渡劫谷反断其退路。” 物由心道,“我见渡劫谷口有一石阵,莫非亦是巧拙大师所布?” 容笑风缓缓点头,物由心对此机关最有研究,叹道,“巧拙大师胸罗万象、学究天人,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肩。” 众人想到那迫得大家绕了足有几个时辰的石阵,心中均对巧拙大师肃然起敬。 林青望着杜四的墓,怅立半晌,“走地道吧!既是巧拙大师所留,或许其中尚另有玄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泛起一丝疑惑的念头:巧拙大师为何不留下《天命宝典》呢?莫不是藏于地道中么? 几人重来到笑望山庄中,天色已然放明。在容笑风的带领下,来至庄右的一片空林地上。 容笑风来到一棵大树前,左拍右碰,触动机关,听得树内一阵响动,再一推树身,竟然开了一道小门。树身中空,可容一人,底下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原来那地道的入口便在树下,容笑风道,“这大树外表与常无异,若是不触发机关,便是将树齐地截去亦发现不了地道,真可谓是巧拙大师的杰作。” 物由心左看右瞧,心中由衷的佩服,“这机关浑若天成,制造得如此巧妙,若我见到巧拙大师定要拜他为师。” 林青道,“你不怕另拜明师,你派中便再不收你重入门墙了么?” 物由心一呆,一拍脑袋,“林兄提醒的极是,幸好我再也见不到巧拙大师了。”他头发胡子一大把,却是从不服老,林青小了他足有三四十岁,他亦偏偏以“林兄”称之。 众人俱都笑了,因杜四身死的悲痛气氛方才稍有缓解。 忽听得将军大兵的营地内人喊马叫,一阵骚动,只怕过不几时就将杀入庄来,当下众人更不迟疑,从那大树的门口鱼贯而入,钻了进去。 容笑风在地道内将机关锁上,又将开启之法细细传于诸人,以备后用。耽误一段时间后,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响动,虽是听不真切,但想来应是明将军的大军入庄搜索。 物由心道,“这机关虽是巧妙,但若是机关王已来到军中,只怕还是瞒不住他。” 杨霜儿不服,“那机关王真有这么大本事?” 物由心一叹,“一想到我那墓中的层层机关都给他不费吹灰之力破去,实是不敢小觑此人。各位若是不想与将军的兵马大干一场,此处还是不应久留为是。” 容笑风望向林青,“机关王白石既是属于京师中逍遥一派,自也不希望看到将军势力渐长,他可会甘心为明将军所用么?” 林青沉声道,“白石平日虽是对京师诸事袖手不理,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与我亦有些交往。但人心难测,再加上我杀了顾清风,实也不知于此情形下他是否会相帮明将军,与我等为敌。” 许漠洋想起见到机关王的情景,若有所思,“我看此人重信守诺,心气颇高,未必会与将军沆瀣一气。” 容笑风沉声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明将军势大,谁都想与之攀上交情,谋得功名。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纵观泼墨王的阴险狡诈,只怕还是应有所防范才是。” 物由心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将军与我们为敌,个个都要落井下石。只怕我们只有逃到塞外荒漠将军势力不及的地方,方能缓一口气。” 众人听到此言,心头俱都有些沉重。此刻虽是已炼成了偷天弓,但四面皆敌,就算能从地道中安然逃出,但如何摆脱明将军的追兵却仍是没有半分把握。若是落入数千大军的重围中,便是再高的武功最后也只能落得力竭而死。 林青沉思不语,当先向前行去。 那地道中果是别有天地。容笑风早备下食物与火摺等物,当下点起火折在前引路。 此地道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大多是借用隔云山脉中丰富的地下泉道,虽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转折间极为不便,却是通路极多,隐透天光,亦不觉气闷。崖壁上不时可见滴泉,饮之甘甜,清神爽气,更有青苔遍布,藤罗缠绕,偶尔惊起几只地鼠,苍惶逃窜,引得物由心与杨霜儿俱都忘了方才的伤心,齐去追赶,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得以手掩唇苦忍。 诸人经了这几天的血战,此刻听得周围静谧,唯有水声潺潺,与外间的喧闹厮喊迥然不同,仿若来到了与世隔绝的只是越行地势越低,渐觉地面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许漠洋见林青一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林兄在想什么?” 杨霜儿心直口快,“林叔叔可是在想如何用偷天弓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之法么?” 众人一时静了下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适才神弓初试,惊天一箭射死了顾清风,对偷天弓的性能自是有所了解,却不知他凭借此弓是否有把握敌得住明将军。 “哦!”林青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此弓弦力坚韧,出箭神速,确是神物。但若说此弓便是明将军的克星,却也有些令我猜想不透。”众人均是大失所望,本料想巧拙不惜身死而留下此弓,自是一件对明将军极有震慑力的武器。但听林青如此说来,偷天弓虽是神弓,但却并非能凭此克制住明将军的武功。 林青见大家脸上神色,自是知道诸人的想法,略一思索,呵呵笑道,“我虽没有正式与明将军交过手,但据我想来,流转神功功行全身流转不息,浑圆无间,就如一个旋转的大陀螺般,任何加诸其上的外力均被化开,所以不能伤其分毫。但偷天弓集全身劲道,收聚于箭尖一点,却是有可能让流转神功来不及化去箭上所蕴巨力……” 众人听他如此说,方稍有所悟。物由心见识颇高,点点头道,“此言大是有理。却不知如今林兄有了偷天弓,能有几成把握与明将军决战?” 林青肃容道,“观那日明将军身法,行动若电、挥洒从容、转折灵变、漫流自如,若是此刻我与其对决,必然不敌。但此弓亦是非同小可,力劲箭疾,足令明将军不无顾忌,若是不计生死,与之拼力一博,我应有七成把握让其负伤。” 那日明将军独自寻入庄来,虽没有展露武功,却已显示了极为高明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更是给人强大的压力,一身武学实臻化境。要知自明将军成名以来,出手数战,毫发无伤,所以才能久居武林第一高手之位,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是屈指可数,暗器王能有此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众人听林青的语意,表明要拼得不计生死,舍命一博,才敢放言能令明将军负伤,谁高谁低自是一目了然,心底亦都是揣然不安。 杨霜儿道,“林叔叔才得偷天弓,定还不很熟悉其性能,何况我也从未见你习过弓术,若是好生参详一些日子,定能找到对付明将军的办法。” 林青苦笑道,“我虽未习过弓法,但久浸于暗器之道,其理亦通。否则也不能一箭便射杀了顾清风。” 诸人心中暗暗称是。偷天弓虽是才炼制成,但这些日子里一旦有空暇,各人心中想得都必是此弓,林青自也不会例外。以他暗器王的名头,再加上已动用过此弓,普天之下,若说了解此弓的性能,只怕除了杜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杨霜儿一怔又道,“我爹常对我说勤能补拙。就算林叔叔你现在敌不过明将军,苦练数年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 林青一叹不语,被杨霜儿的话勾起无数念头。武学之道一如世间各理,初学时自是勤能补拙,待得到达一定高度后,除非逢得什么奇遇,否则便难有寸进。何况明将军的武功自也不会停滞不前,水涨船高之下,怕没有数十年的努力亦难言可胜过明将军。 容笑风不虞林青伤神,一指眼前两条岔路,转移话题道,“这一条路穿通山腹,直至隔云山脉的东麓,其外是一片荒漠。而另一条路则是通往渡劫谷口,试想若是能有一支精兵,我们到是可以由此截住明将军大军的后路,痛痛快快杀他个人仰马翻。” 杨霜儿道,“现在的渡劫谷内只怕全是明将军的人马,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许漠洋道,“明将军深悉兵法,时出奇兵。我们这几日困于此地,全然不通外界的消息,不能及时察视敌情,我却是担心他上次只是故意让我们宽心,暗中却派大军将整个隔云山脉包围起来,纵使我们能从地道中穿过,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大队敌军……” 林青道,“我正担心此点。就凭我杀了顾清风,明将军亦有足够理由调兵谴将,大肆围捕我们了。” 众人其实早有此虑,若明将军调动几十万大军,确是有可能将整个隔云山脉围个水泄不通,只是先前诸人几经血战,根本不及思及于此,此刻被许漠洋一语点破,再加上林青的一番分析,俱是面有忧色。 杨霜儿哈哈一笑,“要不然我们就留在地道中,反正我见容庄主备有大量食物,应是饿不着的。” 物由心正色道,“非是我长敌人威风。这地道虽是隐秘,但恐也瞒不过那机关王。” 杨霜儿道,“就算机关王能找到地道入口,但在这狭窄的地道中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我们亦足可支持许久。” 容笑风亦是犹豫不决,望向林青,“林兄怎么看?”这一路来,众人中无论武功与见识,均以林青为最,自然而然中都是由他定夺。 林青思咐片刻,缓缓摇头,“白石精擅机关消息,迟早会找到这里,呆在此处绝不是办法。当前之计,要么是穿过隔云山脉,往北逃至将军势力不及之处;另一个便是到渡劫谷内……” 杨霜儿讶道,“那岂不是落入大军重围之中了?” 林青一笑,转头问向物由心,“物老对此地道的设计有何高见?” 物由心一路上暗察这地道的设置,对地形基本了然于胸,“巧拙大师真是学究天人,这地下水路蜿蜒曲折,时时变化,无有定向,却也给他探得泉水的流势,造成这条地道。我看便是机关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林青续问,“若你是那机关王,找到此地道,却见不到我们,你会怎么办?” 物由心沉思,“我定是猜想其中另有玄虚,或还有隐道藏身,或是另有通路。” 林青双掌一拍,“我便要明将军疑神疑鬼一番,塞外形势复杂,他数万大军绝不可能久呆于此,待得几日也找不到我们,自然想到我们已远遁他处,自然便只好撤军了。” 物由心苦笑一声,“话是不错。但我们这几日又能躲到什么地方?总不能真就隐身不见了。” 林青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久闻英雄冢大名,物老可愿带我们参观一下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林青此举,在战略上无疑是高明的一着。若依寻常人的想法,面对明将军名震塞外的大军,自是远远逃走,绝计不会料想到他们敢如此冒险,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谷内物由心那座坟墓中,至少是处身于敌人视觉的盲点,当可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杨霜儿迟疑道,“那机关王来过幽冥谷,若是遍寻不到我们,迟早也会想到此处。” 容笑风笑道,“只要我们避开明将军的主力部队,不与他正面交锋,自然可想到办法脱身。” 许漠洋有会于心,看物由心与杨霜儿犹是不解,挤个眼色笑道,“明将军再有本事,也不会把手下几十万人的面目个个认得清楚吧。” 物由心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不错不错,幽冥谷地势复杂,树木林立,正是潜踪匿伏的好处所。我们可伺机抓住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服装,若是明将军有心把几十万大军挨个照面,只怕累也累死他了。” 容笑风接口道,“现在将军必是下令军队入庄搜索我等。纵管他治军再严,一大早拔营起寨亦会是稍有混乱,我们只要出地道时小心不被发现形迹,避开伏兵,此计应可成功。” 林青却是一拍物由心的肩膀,“不过到时怕要委屈你把这一头招牌式的白发统统剪了,不然你这么老的小兵想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物由心佯怒道,“谁说我老了,若是我好生修整一下,定会抢了你这小白脸的风头。” 众人不敢放声大笑,只得苦苦忍住,往通向渡劫谷的岔路上行去。他们本俱都抱着宁为玉碎的心理,此时眼见生机重现,皆是一派欣慰。 刚刚走了几步,脚底忽觉微微震荡,地道深处亦是隆隆一阵响动。几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耳听得响动越来越大,由远及近,便似有什么怪物在暗哑地咆哮着,欲从地底钻出一般。 林青隐隐听得外面士兵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好一个机关王,这般赶尽杀绝么?” 物由心亦有所悟,“不好。这定是机关王下令士兵堵住泉眼,地下水无处可泄,即将涨入地道中……” 便如响应物由心的话,“豁”地一声,地道内一块岩石蓦然从山壁中跳出,数股水流就如峻急奔瀑一样疾速喷涌进来,射在对面的岩石上,激起一缕散珠细雾般的白烟。 十十面楚歌 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地震一般。众人俱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疾行。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越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脚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溅湿不少,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了应变,而且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难道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料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士气低落,思度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者,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这番话却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得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只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泡涨得发紫的淹死鬼。”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形容,真是恶心死了。”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为他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嗯。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 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莫非我看错了他?”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以逃出生天。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只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做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万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也定会搜索到地道出口……” 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正蓄势待发,他们都是毫无退路。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押上性命,参与下一场豪赌一般。 杨霜儿左顾右盼:“要不我们再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不过就怕瞒不过机关王的一双利眼……” 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神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 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林青虽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搏。这一路来莫不是处处缚手缚脚,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索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折明灭不定的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一面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 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牵挂其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 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圆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 此事实是太过凑巧。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锁么?” 杨霜儿奇道:“什么是离合锁?”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启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 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内心也俱是惊喜交集。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事,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些?”“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惟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嘴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若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刹那间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我来试试。”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辩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也颇为忐忑。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得拼力一试。心中更是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给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对林青心服。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众人想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 “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几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他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那箭外型虽与一般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分量。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任何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不过区区箭支也需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此谜自是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惟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大伙的疑问。还是请许兄来看吧。”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惟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其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既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纠、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神功之神器。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此箭以天翔之鹤翎做箭羽,地奔之豹齿做箭簇,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故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惟尽心力耳! 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惟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 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立不语。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至,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搏之力吧。”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得上破敌。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惊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伏多年的豪气。”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他人有许多顾忌罢了。”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地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凭本门机关之术引开部分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当今之计,惟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折服于他的淫威下!” 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许漠洋点头道:“不错。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面前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度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总想着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 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 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惟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 “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斗志。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 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 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外面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 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众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准备,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行去。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鼓中,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荫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阴郁,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觉间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小曲,哪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望去,已可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眼见这方圆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不禁心下都在思度。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一时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腔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的缉捕,大概从此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了。往日风光俱成明日黄花,真是造化弄人。偏偏此刻心中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 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而物由心却犹自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是掌到门开。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 突然,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 十一百折不屈 初晓的阳光隐隐斜射进墓中,映着明将军颀长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轮廓。随着明将军大步从墓中踏出,阳光从他双足、膝盖、大腿、躯干一路延伸上去,终现出那倾泻而下的浓密黑发、不怒而威的凛傲面容;那道影子亦从墙上落于地下,越拉越长,慢慢扭动恍若是一只从远古洪荒中放出的猛兽,张牙舞爪于他身下。 “物老快退开!”林青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提声喝道。 物由心立于墓门口,眼见明将军不紧不慢地行来,对自己视若不见,心中不忿,本是功集双掌,作势欲扑,耳中却听得林青的声音,再触到明将军静若池水的双瞳有意无意间地冷冷一瞥,饶是他素来胆大,心中亦是莫名地一寒,虽有不甘,却终不敢出手阻挡,错步让开。 明将军虽是信步而出,却挟起一股冲逼之势,直欲令人想后退数步以避其锋芒。 明将军走出墓外,负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林青身上,却是不发一语。众人只觉他眼光有若实质,射处如中刀枪,面上虽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忐忑。容笑风心知诸人都为明将军的气势所慑,强定心神,大喝一声:“明将军堂堂朝廷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么?”明将军冷冷一笑:“容庄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与诸位相见,依足江湖规矩,何来鬼鬼祟祟之说?此刻来的若是朝中的明大将军,你们身边早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物由心闷哼一声:“机关王呢?若没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墓中?”明将军道:“大军一入笑望山庄,毒来无恙依机关王之计率军士堵水,我则与白石径直来到此处,解开机关待我入墓后便令白石重新锁上机关,回去复命。” 墓内更无半分动静,果似无人的模样,但众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将军为何会舍易取难,独自来会他们,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有足够把握敌住五人的联手一击么? 杨霜儿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此处?”明将军傲然大笑:“因为我只给你们留了这一条路。” 众人心中一冷,听明将军的言语,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继而想到以机关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设一兵一卒,让他们安然抵达此地。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小看机关王,更何况这多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明大将军! 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们不走地道呢?”明将军冷然道:“那现在你们早就被乱军分尸了。”许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阁你故意让我等安心,却另派兵马绕道庄后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过我们,却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到底意欲如何?” 明将军淡淡道:“不错,我本就不想放过你们,只是那时还不及调度兵马,若不稳住你们的心,如何能一网打尽。若有漏网之鱼,岂不又要让我大费一番周折?”杨霜儿亮出双针:“你现在与我们说话拖延时间也是在等大军合围吗?你且下令进攻吧,若不拼死一战,我就不是无双城的弟子。” “好一个女中豪杰!”明将军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不明白,以杨云清那华而不实的武功,为何无双城身处关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现在看来,有女若此,当知其教诲有方,确是不可轻忽。” 杨霜儿先听到辱及父亲的武功,正要发作,却又听得明将军对其颇为推崇,一时分不清明将军的态度,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语动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劳无功,反会给他人留下笑柄,以为明将军在官场滚打几年后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将军亦不动怒:“容庄主言辞锋利,改日倒要好好请教一番。我并非是拖延时间。若是要致你们于死地,只需一声令下,大军守在渡劫谷外,岂有幸理?”明将军看众人仍是一脸疑色,自嘲一笑,“我保证这周围五里内没有任何士卒,不知这样可否令诸位稍稍安心?” 林青终于开口,先是长叹一声:“明将军又是言明孤身一人,当真是视我等于无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语意突冷,“不过将军忒也托大,岂不知困兽反噬,绝境求生,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敌得住我五人合击,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将军自现身以来,挥洒作答,意态从容,以一人之力震慑局中。直到此刻,众人方觉扳得平手。纵是最后仍得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但在他五人联手下,就算明将军能勉强脱身,亦势必会逃得狼狈不堪。 “不错,我虽一向自负,面对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容庄主的四笑神功、许小弟的啸天剑法的合力一击,也是没有丝毫把握,何况还有一个持着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将军侃侃而谈,对诸人的成名武学如数家珍,脸上却仍不见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过林兄既敢公然给我下战书,却又如此挟众取胜,岂不有损暗器王的盛名?” 林青大笑:“若能与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声名又算什么?何况若能一举除去明兄这个大敌,江湖上更不知会有多少人排着给我著书立碑,以传后世……”他口中调笑,暗中却是集气待战,更是以“明兄”相称,以壮己方气势。 “好!”物由心大叫一声,“明将军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让我这老头子先领教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他天性淳朴,纵是明知不敌,也不愿与人联手夹攻。料想自己就算战死当场,至不济也可先耗去明将军几分战力,让林青旁观之下寻出流转神功的破绽,把握自然又大了几分。 “林兄笑谈生死,物老爷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听到林青明目张胆的要挟,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战,明将军仍是一脸沉静,“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让杨侄女这样的妙龄少女与我等陪葬却是大煞风景!” 杨霜儿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又何必见到情势急迫,又惺惺作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本确有如此打算,现在却已改变了主意。不然又何必要与你们这许多的废话?”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疑虑参半,虽然看着明将军一脸肃容、不似作伪,但见识过他虚虚实实的手段后,谁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会又是缓兵之计。 物由心初时尚惧明将军,豁出去挑战后反而解开心结,已是一副急于出手的模样,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过了,焉知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若是个汉子,就快快来接招。”他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势必迫明将军立时决战了。 明将军蓦然转身,眼中神光暴涨,若箭般射向物由心。物由心丝毫不让,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双老脸蓦然通红,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头白发飞扬而起,威势十足。 容笑风、许漠洋、杨霜儿亦是展动身形,围住明将军左右。他们虽是不会联手出击,可一旦物由心遇险,自是不会袖手。 形势蓦然急迫起来,一触即发,看此情形只要一动起手来,只怕非得溅血方止。 “且慢。”林青跨前一步挡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说说为何要改变主意?现在又做何打算?若是不能释我等之疑,只怕我们六人都难全身而退。”明将军的目光锁在林青蓄满势道的双手上,良久后方长吸一口气,凌厉的眼神渐渐黯去:“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躁,林兄在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变的沉稳冷静,这份修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惊,他浸淫暗器之道数十年,能被江湖上尊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劲道上的锋锐犀利与准头上的机变奇诡,而就是那份临敌前的冷静与应变。而明将军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下还能及时察视彼此长短,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明将军待得几人敌意稍减,方缓缓叹了一声:“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就此毁了你。”林青没有做声,杨霜儿却哼了一声,显是不满明将军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却听明将军续道:“你给我下战书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实不应该与塞外叛党纠缠一起,纵是我有心放过你,却也需给手下一个交待。” 许漠洋忍不住道:“你们毁我家园,屠我百姓,对我们而言只不过保卫自己的族人不受伤害,何叛之有?” 明将军也不分辩,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虽然名震江湖,在我眼里却也不过寻常。所以起初确是先缓你心,暗中布置人马,务求一网打尽。”他见林青仍是不动声色,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直至见了顾清风的尸体,我方才第一次正视林兄在武道上的修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却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将痛痛快快地与你决一死战。”明将军微微点头,坦然受之:“顾清风身为登萍王,其幻影迷踪的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绵掌劲力阴柔,狂风腿法跳脱飘忽,若论近身搏战之敏捷,确是天下无双,纵是与我对敌,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费周折方能制服于他。薜泼墨临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杀了顾清风,我还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对敌,顾清风不敌身亡。” 明将军眼望空处,似是在回想当时情景,“然而见顾清风尸横树枝间,血溅丈许方圆,分明却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踪身法逃遁时被林兄一箭射杀,且那一箭从正面穿颅而入,必是顾清风身在半空转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谈那一箭的劲道,只是这份把握稍纵既逝时机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对林兄相看。” 他再道:“薜泼墨的勾魂笔状若墨笔,笔管中空,笔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别出蹊径,但弓力难以凝聚,极易散于笔尖,而林兄却能让此笔先追上顾清风迅捷无双的身法,再穿过登萍王的殊死防御,更是射入树干中深达三尺之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强弓……”他长叹一声,“巧拙师叔既然出了这一道难题,我若不亲试一下,却也枉为昊空门的弟子了。” 几个人听明将军侃侃而谈,虽不在场,确几如亲见,其分析的精微之处更是常人绝难想到,俱是大增见识,心中甚是佩服,更为其身处众敌环伺却淡定从容的气度所慑,不知不觉退开几步保持距离,再无适才急于出手的紧迫。就连物由心亦听得频频点头,浑忘了去指责明将军早已叛门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门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认为我已有资格与你一战?”明将军先颌首,再摇头:“只不过,现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敌。” 林青一双锐目如针般射向明将军:“你待如何?”明将军负手望天,语意中满是期待:“假以时日,林兄若能将偷天弓的性能融会贯通,将其威力尽情发挥,足可谓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一劲敌!” 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须长叹,容笑风两掌相击,许漠洋双目放光,杨霜儿更是张口结舌,林青亦不由悚然动容。纵是江湖人士再不齿明将军所为,但这样的话出于他之口亦足以让在场诸人心怀激荡,难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气:“我却尚有一事不明。”明将军微笑:“林兄请问,明某知无不言。”“即便如明兄所说,欲待日后与我放手一搏,所以改变主意放我一条生路。”林青似是示弱的语气突然一变,“可顾清风身为京师八方名动,又是太子手下的红人,我既杀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对付我。你若放了我,却如何给手下交待?如何回京向太子复命?” 明将军沉声道:“尚不止如此,顾清风此次来身奉诏命,实与御用钦差无异。”容笑风接口道:“明将军自是清楚一旦放过我等,只怕回京亦会受人诟病。若说你肯做出如此牺牲,我实不解。”物由心亦怪叫一声:“对啊!非是我们信你不过,而是此事根本就难以让人相信。” “看起来你们倒似在为我着想了?”明将军哈哈大笑,豪气乍现,“顾清风算什么东西?杀之亦不足惜。何况我手握兵权,忠心为国,太子见我亦是谦恭有礼,岂在乎宵小挑拨于人后。只是攻打笑望山庄士卒伤亡颇多,若不能将尔等擒下,实是有损士气。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真可与我一争长短。林兄可知我的矛盾么?” 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尽管划下道来,林青定与奉陪。”“好!”明将军眼望林青,状极诚恳,“我左思右想,两难之下,便想与林兄打一个赌。” “什么赌?”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提气发力,身体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从身后许漠洋与杨霜儿之间的空隙中穿出。许杨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将军从身边一掠而过,方才惊呼出声,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却是空击无功,连明将军的衣衫也未触及半点,一时俱是愣在当场。 几人心头大震,以明将军这般事前毫无预兆的运势,若是突然出手袭击,只怕己方必会有人负伤。 “我赌的是——”明将军退势忽止,浑若无事般悠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处,不闪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 静。大家俱为明将军这个提议所震惊,他方才尚对林青的武功与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备至,此刻却提出对自己如此苛刻的条件。何况见明将军刚才所显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纵是擎弓在手,在剧斗间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现在明将军距离林青不过二十步左右,虽非最佳射程,确是能发挥弓箭的最大劲力,他为何要舍长求短,订下这个赌约? 一时偌大的幽冥谷内再不闻人言,只有劲冽的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呜呜作响。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明将军若不是失心疯,便是对自己的武功具有极大的信心。 杨霜儿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发问,他们全见过偷天弓那至刚至强的威力,再加上现在有换日箭在手,实难相信明将军能安然接住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几万大军围上前来复仇,只怕亦只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既让士卒不得进入幽冥谷方圆五里之内,一来是让林兄能安心与我一战,二来纵是我不幸身亡,你们只需在此坟中等候数天,大军群龙无首下自会散去。”他挑衅似的盯住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眉梢一挑:“我若输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毙?”他实不愿占明将军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自是另当别论。明将军见林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显是心思缜密,处处留有余地,心中暗赞,反问道,“我若能安然无恙硬接下一箭,林兄认为你们还有胜望么?”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这一箭令你负伤,我们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风与物由心对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将军负伤,擒下其做人质,倒未必不能杀出重围,最多也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明将军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俱防备其突然出手,却见明将军仍立于原地,手上却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银簪,傲然道:“我若执意要走,天下谁能阻挡?” 杨霜儿只觉发顶一轻,感觉有异,伸手摸去,惊呼一声,原来插在发间的一支银簪却已被明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下来。 几人心头狂震,见到明将军这疾若闪电的身法,自知他所言无虚。那登萍王顾清风虽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但亦只胜在能在空中换气,转折自如,若仅以速度而论,怕也赶不上明将军。 明将军露出不耐的神色:“反正你们本就是落在大军的重围中,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试一下。纵是我有什么计策,你们亦是别无选择。何去何从,请林兄一言而决!” 林青心念电闪,却也没有想出明将军能有什么诡计,此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想来俱是对己方有利无弊,何况若明将军的武功当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当下将心一横,“好!若是我一箭无功,我五人便由明兄发落。” “林兄爽快!”明将军的目光慢慢扫过诸人,见无人有异议,长吸一口气,左手握拳垂于腰侧,右手拇、食、中三指拈着银簪提于胸前,神态便若欲送心爱女子一件礼物般悠然,“林兄可随时发箭……” 林青从肩上解下偷天弓,将换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将军,缓缓道,“无论此箭成败如何,明兄此举都赢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将军不语,眼光紧紧锁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强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对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觉到偷天弓强大的压力。 林青扬眉、昂首、摆腰、举肩、抬肘、拧腕。刹那间他轻松潇洒的神情一变为虔诚肃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举过头顶,右手二指挟住换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将弓慢慢拉开。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缓缓沉下,终垂至胸前不动,偷天弓由高至低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换日箭端瞄定明将军的胸口…… 明将军亦是神态庄重,双脚不丁不八,身体亦直亦曲,眉眼若开若闭,手足似颤非颤。面上阵红阵青流转不定,全身衣衫无风自动,令人吃惊的是其衣内似藏了一个圆球般,在身上滚动不休,最终凝于胸前…… 众人屏息闭气,望着这两大高手每一个看似自然却是皆有深意、无懈可击的动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喉间跳了出来。 “开!”随着林青一声大喝,随着犹在耳侧的弓弦之音,随着他口内喷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气,换日箭离弦而出,挟着肉眼难辨的高速直奔明将军心口而来。这一箭绝无任何花巧,只有凌厉无匹的劲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腾潮涌的气势、破釜沉舟的狂烈!与此同时,明将军垂于腰侧的左拳猛然击出,旁观众人只觉拳势至刚至烈,浑若袭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后一步。那拳风却只聚于一线,迎向疾射而至的换日箭。 换日箭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明将军的胸前射来,明将军左手曲指一弹,“哧”的一声,银簪脱手而出,正撞中换日箭头。 箭簪相撞,银簪粉碎,虽是没有半分声息,但众人的心中却都似响起“怦”的一声,经久不息。 换日箭略缓一线,明将军蟹钳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杆上。那一刻,他的右掌仿佛蓦然变大了数倍,纵是隔了数十步,仍可见其发白的骨节、暴现的脉络。 换日箭再缓,但仍从掌隙间穿出,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射向明将军。 “嘿!”明将军吐气开声,外衫尽裂,凝于胸前的那个圆球似有质实物般弹起,将换日箭裹住。那是明将军全身真元之气所聚,若还不能挡住换日箭,只怕立时便是破腹开膛之祸! “轰!”然一声,众人只觉大地仿佛也抖震了一下,疾驰于空中的换日箭不可思议地蓦然一停,箭杆不甘心似的弯折成一道弧度,复又弹得笔直……然后,在空中——寸、寸、碎、裂! 明将军大叫一声,退后两步,面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声音似金石交击,透着嘶哑:“好霸道的一箭!” 众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一切。这石破天惊的一箭虽能让明将军退开两步,而且负伤吐血,但巧拙大师精心制下的换日箭竟然亦被其用无上神功震成了碎片! 谁也不知道明将军算不算接下了这一箭! 林青亦是一脸惨白,这一箭蕴含着他全身数十年精纯的内力,现在真元枯竭,几欲虚脱,更是眼见明将军震碎换日箭,心神俱夺,全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这个赌约胜负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其实明将军言明不闪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说其退后两步便作负论亦不无道理,但物由心为明将军神功所慑,实不虞如此抵赖,只得勉强视为平局。明将军淡然道:“只凭林兄能让我破天荒地吐血负伤,已可算我输了。” 他虽是如此说,众人心中却是大不舒服,许漠洋大声道:“明将军可回军营,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容笑风与杨霜儿亦是一齐点头,他们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纵是性命攸关,亦不肯占此便宜。此仗或可勉强算和,若是算林青胜了却是均觉得有失公允。 明将军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么说?”林青的一双眼却只望着明将军的脚下,轻轻一叹:“明兄心中早就有了算计,不妨说出来吧。”“好!”明将军微笑点头,“我只留下一个人,其余人尽可留于此地,三日后大军便会撤出隔云山脉!” 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把我老头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够了,要杀要剐亦都由你了。”此刻他却破天荒承认自己年老了。 明将军不置可否,仍是看着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将你们全体放过,无功而返,只恐将士难以心服,林兄当知我苦衷。”林青却仍是望着地下:“留下谁?” “我大军在笑望山庄前伤亡逾千,我总要给部下一个交待。”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庄主吧。” 几人诧目望向明将军。他们都只道会留下许漠洋,却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风。容笑风身体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换众人的安全,总好过全体战死。当下跨前一步,正待开口,却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庄主又会如何呢?”明将军转向容笑风,正色道:“容庄主敬请放心,你身为高昌望族,我决计不会为难于你,只想请你盘桓于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待。只要你安心留在京师,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证你不会有生死之忧。” 几人心中踌躇,他们本是决意携手突围,不然也一并战死。可如今明将军有这样的提议,确已是相当通情达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承蒙明将军看得起在下,自当从命。”转头面对众人,一脸恳求,“诸位不必多言,若是选上任何一人,都自会欣然赴命。何况明将军答应不会害我性命,权当去京师游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杨霜儿眼眶一红,欲要再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诸人亦是默然,容笑风此言极是,就算明将军点名要留下自己,亦都会慷慨舍身赴义。 林青痛下决断:“容兄敬请放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我必会来京中与你相见。”容笑风对着明将军哈哈一笑:“明将军敬请带路,若是你事后不守诺言率军来攻此处,我必将自尽以谢。” 明将军缓缓点头,又对林青道:“林兄先后杀了崔元与顾清风,不但京中难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罗、梁辰等人亦不会袖手。顾清风与太子交好,势必也会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杀,请好自为之。”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京师刑部总管,专职缉拿朝中叛臣,追捕王梁辰更是御用神捕,替皇上捉拿钦犯。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着命与你一战呢。”明将军哈哈大笑:“只要林兄准备好了,可随时找我。在京中我亦有几分面子,可保证在决斗前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若是林青公然与明将军定好日期决战,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报仇,亦只能等到决斗之后。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带走容笑风,也许亦是在迫自己难以放手,迟早必赴京一战。若是暗器王在公平决斗中败给了明将军,自是令天下震动。而从此明将军势必威凌天下,再无人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将军此次孤身来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拟定好了的计划。无论武功与心智,明将军无疑都可为一个超卓人物。 明将军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风的肩膀。容笑风措手不及,被他按个正着。众人心中一凉,只道明将军终现杀机。却听得一声闷响,容笑风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着,但全身衣衫却尽数迸裂,便像经了一场剧斗的样子…… 明将军微笑道:“便当是我与你们大战一声,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庄主,却无力再阻他人逃脱。以容庄主的聪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么做了。” 众人这才释疑,容笑风更是抚胸一声长叹:“明将军好雄浑的内力,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大家俱是展颜一笑,与明将军相对以来,气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明将军再不耽搁,对容笑风微一点头:“容兄请!”当先向前行去。容笑风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对几人拱手一揖,随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转,缓缓道,“虽有容庄主随行,但明兄此次回师亦难言大获全胜。以我熟知明兄的为人,若便只是为了能与我一战而如此自堕威势,实是难圆此说。尚请明兄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 明将军停住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机关王白石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如何会来这塞外一趟?”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关键,却听明将军续道,“白石非是奉皇命来幽冥谷,只不过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眼望明将军与容笑风缓缓走远,绕过一道山谷后,再看不见。 众人静默良久,杨霜儿方开口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林青语气坚定,“等大军撤走。”物由心叹道:“其实刚才明将军已是元气大伤,我们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只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事的。” 许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的好友家人尽数在冬归一役中丧生,本与明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经了这一场赌约,看起来明将军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实不知应以何态度面对他,连仇恨也似乎淡了许多。 杨霜儿关切地看着林青依然惨白的脸色:“明将军虽然负伤,但林叔叔也是元气大伤。何况以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我们就算一齐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物由心挠挠头:“不过总算明将军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厉害,看他开始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让他吐血负伤吧。” 许漠洋长吐一口气:“明将军出道十余年来,谁能让他负伤?可见偷天弓确有克制他武功的效果。”“是呀!”杨霜儿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几人想到适才那场时间虽短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一战,俱是心有余悸。 “你们都错了。”林青长叹一声,“这场赌约明将军是故意输给我的。”“什么?”物由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林兄为何如此说?” “你们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齐齐整整围成一个半圆,散而不乱,可证明他足有余力化解箭上余劲。”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怀疑明将军负伤亦是假的,不过是自己运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罢了。” 许漠洋听得心惊肉跳:“他为何要如此?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但最后我问他一个问题,却明白了一切原委。”他再叹一声,“此人武功心智冠绝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实是可怖。” 杨霜儿回想刚才的对话:“林叔叔最后是问明将军为何会这般自堕威势地放过我们,但他的回答我却不懂了。这与机关王白石有什么关系?” 林青道:“我听许兄说起你们见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情景,他们是要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你们不妨想一想,这有什么用处?”物由心亦道:“对呀,我也很是奇怪。那白石与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径直找我,似是早就计划好要问我识英辨雄术,所以我才与他们打赌二日内不能走出英雄冢……” “你们可听明将军说了,白石是陪着黑山一起来的,而黑山则是京师泰亲王的爱将。”林青道,“若我没有猜错,黑山是奉泰亲王之命来问识英辨雄术的。”物由心犹是不解:“识英辨雄术又非武学,只是可看一个人有没有富贵之相。这等雕虫小技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林青眼望远山,似是在回想京师错综复杂的关系:“泰亲王是皇上的胞弟,虽小了几岁,却是正宫所生,当年先皇立封太子时也是几经犹豫方才选定。是以这些年泰亲王虽是表面上服膺皇上,心中却是不服。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异变,但他却是极力反对策立太子,为此与太子几度失和。如今派来黑山问物老识英辨雄术,据我猜想,怕是要上谏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后,他自可稳做太上皇了。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对他不利……” 几人听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师中还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许漠洋问道:“那明将军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么?”林青摇头:“将军府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等一流高手,更笼络了不少江湖异士,可以说是京师中最大的势力,便是皇上也惧其三分。泰亲王与太子若是羽翼已丰,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将军了。”他长叹道,“明将军统观全局,深知树大招风之理。如果泰亲王与太子见他势大,从而联起手来,只怕他亦轻易应付不了。所以明将军此刻故意示弱于我,虽是于他声名有损,却也可先去人之忌,从而坐看泰亲王与太子相斗……只要我这个大敌一日不死,在别人眼中他就尚有顾忌,不能尽情放手应付京师中的权谋相争。形势越乱,对他却越是有利。”物由心脱口道:“好一个明将军,竟然如此工于心计!他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帝么?” 林青不语。事实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对于明将军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大概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留在物由心那坟墓中,听得地面上人马来来往往,几日方休。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将军的号令,谁也没来此墓中查看。三日后,待他们从墓中出来时,数万大军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闷了三天,此时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气,浑觉恍若隔世。几人静立于谷中,心中均知这一路来经过许多变故后,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时刻。 “物老打算去何处?还留在此处么?”林青问向物由心。物由心叹道:“我在这呆了几年早就闷得不行,和你们这一路来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现在杜老儿死了,容庄主又被明将军带往京师,我左右无事,便去京师救容庄主吧。” “不可。”林青肃容道,“明将军既然答应不会害容庄主的性命,定会做到。京师内关系错综复杂,一旦陷身其内难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实不宜去那种地方。何况你这招牌式的一头白发,走到哪里亦会被人认出来。” 物由心苦着脸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杨霜儿道:“物爷爷随我去无双城吧,我带你去看看关中风貌,你定会喜欢的。”她转脸看着许漠洋,“你也一起来吧。”物由心大喜,他这一路当杨霜儿如自己的亲孙女般,实是不忍远离,此刻听杨霜儿如此说,拍手叫好。 许漠洋却道:“我现在仍是京师中缉捕的对像,不能去无双城招惹麻烦。”杨霜儿道:“有我父亲在,你什么也不用怕。”许漠洋道:“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参详杜老留给我的《铸兵神录》,何况巧拙大师既然传功予我,必有深意。”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说。 “不错。”林青拍拍许漠洋,“巧拙大师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将军震碎,只怕并非真的换日箭。待你身兼昊空门与兵甲派之长,或许换日箭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许漠洋重重点一下头:“林兄如何打算?”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缚在背后的偷天弓,眼望云天深处:“我将云游天下,增长阅历,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换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将弓技与我本身武学合而为一。待我重回京师之日,便是正式挑战明将军之时了!” 几人随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深处,遥想未来,心中充满了那份不畏权势的豪情与斗志。 杨霜儿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我。”林青笑道:“你放心,我会经常与你们联络。也许我找到什么适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请许小弟帮我打造呢。”他转头望向许漠洋,满面关切,“江湖上人心险恶,最好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离京师越远越好。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的女子,将你的地址留于她,我届时便自会找到你。” “带珠花的女子?”杨霜儿奇道,“林叔叔你怎么认识这些人?”林青一笑不语。 许漠洋却是想到杜四曾提到过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天下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说的戏班想必与此有关,当下也不点破,暗记心中。而杜四告诉他们京师中“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时亦正是在此地。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风生死未卜,心头不由一阵抑郁。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么,眼落空茫之处,良久不语。乍然清醒般一声长笑:“大家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也不多言,飘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数个起落间,终隐没于林荫深处。 三人望着林青的背影消失,一时心间俱有些怅然若失般的不舍。暗器王纵是武功尚不及明将军,但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缜密,在气度上亦不逊明将军半分。 杨霜儿握紧拳头,一脸正色:“我相信总有一天明将军会败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物由心喃喃叹道:“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到那一天。”杨霜儿奇道:“物爷爷你可不老,待到了无双城把你这头白发和胡子都剃了,说不定比我爸爸还要年轻英俊呢。”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兄妹俩重出江湖……”也亏他顺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脸便以“兄妹”相称,“就由大哥做主,给我的蓉蓉小妹找个上门女婿……” 杨霜儿不依,娇笑着来撕物由心的胡子。二人打闹一阵,却见许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离去的方向。杨霜儿想到他妻儿全死于战火中,心中不忍,劝道:“江湖险恶,许大哥还是随我们一起去无双城吧。” “不用了。”许漠洋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击败明将军的那天!” 一、恨她的美丽就是从第一眼看到... 一、恨她的美丽就是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开始的 子时。 下弦月。 星斗满天。 洛阳城外。 太平官道上。 一骑如飞而来。 他站立官道正中。 举剑指天。 来骑蓦然停在六尺之外。 在他剑气余势的逼压下,任是对方是日行千里的疾风驹也不敢再迫近前来。 “商晴风!” “不错。” “下马。拨你的剑。” “楚天涯???” 他不语,剑遥指对方。 商晴风神色阴晴不定,飘身下马,落地时剑已出鞘。 果然不愧是魏公子手下“冰风雨”中的第二高手。 但他已知道自己必胜。 他聚气凝神半夜,力阻对方飞驰之骑,气势上已占绝对上风。 动。 剑光。 星黯然。 一招溃决。 马长嘶。 血溅。 静。 他早知道结局。 结局当然一定是商晴风不会再看到明晚的星光。 但他不知道第一次杀人竟然是如此的难受。 他很想呕吐,拼命忍住翻腾的肺腑。 就在剑上的最后一滴血将要滚落剑尖时。 一种杀气在背后突然凝而不发。 大惊之下,他不敢回头,因为一转身敌人必将在旧力退散新力未发之际给他致命一击。 看到他那石破天惊的一招,她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好象明悟了什么。 她早早就藏在他身后,因为现在江湖上谁都知道,目前魏公子的最大敌人不止是明将军,还有这个几个月前方才突然崛起,剑挑公子十九分舵而不伤一人的楚天涯。 他一直静静站立了二个时辰,凝神还虚,周围五丈之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感觉中。若不是她早练成了“心止如冰”,可以在几个时辰内不呼不吸,一定早被他发现了。 她一直想看看他的出手,然而却只有一招,身为魏公子帐下“冰风雨”中的第二高手商晴风便剑断人亡。 可是现在,虽然她估不出他的反击会是怎样的严历,她还是有把握至少可以重创他。 因为,她就是魏公子的第一高手——“冰”。 冰是什么? 水的凝固。 不对。 那是什么? 在江湖上,冰是一个人。 封冰??? 不错,出手无痕,绝情封冰。 身后的杀气攸然散去。 掌声零落的响起来。 “不错不错,商晴风的天晴诀尚不及施展,便给你一招致命,果然不愧是楚天涯。” 他吃惊躲藏在身后一直可不让他发现的人竟然是一位女子,心头蓦然浮上了她的名字。 “封小姐这一手黄雀在后才是值得人佩服。” “哈哈。你是那讨人厌的螳螂么,我倒是不在意当一只小黄雀。” 他想起了临行前师父对他的种种告诫,暗暗叹了一口气。幸好杀气已消,方能缓缓转过头来。 然后他便看见了这个名动江湖的女子。 她就是一团明焰的气质。 她就是一波不语的风情。 她就是他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就是师父要他提防的对手。 她就是魏公子最宠信的爱将。 而她,竟然应该算是他的师姐。 恨她的美丽就是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开始的。 二、公子姓魏 错误举报加入书签 三、惊梦惊梦无涯无涯 错误举报加入书签 四、星星漫天 封冰静静地看着楚天涯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随便走到那里都可以看到许多把。然而就是这柄平平无奇的剑却在一招之下让商晴风送了命。 “你在看什么?” “你的剑。” “你看出了什么吗?” “能杀人的剑总是锋利的。” “能杀人的剑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随随便便看到的。” 随着楚天涯未落的话音,那把剑突然便还了鞘,仿若她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影子。只有一掠而逝的月华沿着剑的轨迹轻轻划入她的眼中。 她略带茫然的抬起头,触到了楚天涯的目光,比月色更亮,也比夜色更冷。 “你的师父……天湖老人还好吗?” “还好。你现在连师父也不叫了吗?” “他本来就不应该算是我师父,何况他也只传给我一招。” “可师父一直当你是他的弟子,而且特别告诉我虽然你背叛了师门,我也不可与你为敌。” 封冰只是淡淡一笑。只有她知道,天湖老人让她认师的唯一理由就是用他亲传的那一招击败魏公子。让魏公子知道,击败他的是天湖老人的弟子,除此之外,天湖当然不配当自己的师父。 楚天涯本想说一日为师便终身不变的道理,看着封冰毫无愧疚的样子却说不出口。或许师父也并没有当她是弟子吧,想起每当师父说起封冰时他似乎总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即便说起她的叛师,也是一带而过。他又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态度,也许师父也没有当自己是弟子吧,一念到此,便不敢再想下去。 他有点迷惑了,“你既然没有学过师父的武功,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天湖一派?” “我本是来此等商晴风的,却意外的看到了你的那一招……”她想起那惊天的必杀一招,心中犹有余悸,“真是霸道……,但的确是天湖的心法,不留余地,务求一击伤敌。” “你要给商晴风报仇吗?” “不!一来我没有把握胜你,二来公子现在众叛亲离,商晴风正是盗了他的疾风驹打算去投靠明将军的。” “哦!,想不到我无意中竟帮公子一个忙。” “也不算帮什么忙,人各有志,公子从不勉强。只是疾风驹是公子的爱骑,所以一定要抢回来。才派我来拦截商晴风。” 楚天涯只听人说起魏公子当年声名鹊起时的残暴,却从封冰口中得知他的宽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然而他发现自己其实最在意的是封冰对魏公子亲热而稍带暧昧的称呼,这种想法让他一时沉吟不语。 “你挑公子十九分舵而不伤一人,今夜为何出手就是杀招?” “我要试剑,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一招。”楚天涯望着前方的空处,“我感觉的到,与魏公子一战的机会就快要到了。” “那一招即使是我也未必能躲得过去。不过还是未必能胜得了公子。我跟了公子四年,还是看不透他的武功。” “不要告诉我。” “为什么?” “一来不能伤了自己的信心,二来我也不想占此便宜。我要求的是公平一战。” “公平???”她不由笑了起来,“这本来就不公平,公子现在失势,到处都是仇敌,你不觉得是趁火打劫吗?” “我没有办法,我怕他被人杀了我无法给师父一个交待。” “你师父需要的是你在这样的条件下击败公子吗?”她深深的看着他,“那么也许下次相见,便是我来接你这一招了。” “不!”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又悻悻地说道:“我还是当你师姐,这样你岂不是胜我不武了。” “哈哈,”封冰轻轻的笑了起来。脸却也不自觉因为他刚才的脱口而出的失言而泛起了红。 楚天涯想了想,“好!你回去告诉魏公子,不必担心我的挑战,让他全力应付明将军的追杀。只有他觉得可以与我一战的条件下我才出手。只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能活着看到我的剑。” 他的果敢与坚忍与不经意间流露出天性中的侠气与冷酷让她不禁心折,心中却油然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江湖的厌弃与对他无来由的欣赏。 封冰转身招过疾风驹。 下一次见他的时候,会杀了他吗? 她想着,心神突然的恍惚起来。 她若舞姿般在飞身上马,白衣因她的动作而洒满了月花。 他看着她的离去,心中竟想不出什么可以挽留的借口。 他有一点恨自己的怅然。 突然 突然,便有了月光瞬间的黯淡。 一盈耀目而诡异的蓝光蓦然划过,就像是一颗来于天际无形的流星。 电,光,火,石,间…… 直袭封冰的咽喉。 那股尖锐的劲气忽然扑面时,封冰正欲跨上疾风驹,双手刚刚按在马背,身体全无借力之处,那一点无声无息袭来的蓝光就像是死神的长箭,一刹那便已到身前五尺。 危急下封冰双手用力一按马背,右脚一蹬马鞍,已向后退去,疾风驹吃不起她瞬机间乍吐的内劲,长嘶声中人立而起,蓝星穿马首而过,疾风哀鸣声中血光飞溅,那点蓝星亦仅仅稍稍迟滞了一下。 封冰身形疾退,蓝星越闪越近,三尺;封冰再退于树后,蓝星穿树而至,再稍缓,二尺;封冰右手的独门兵器千秋索刚刚抽至一半时,蓝星已至面前一尺;封冰心中暗叹一声,蓝星风雷之势,只有五寸…… 叮! 剑鞘一划而过。 蓝星击中剑柄,发出的声音竟然如此之轻,轻得就象诗人在美景中的一声疑是梦的轻叹! 楚天涯终于出手了。 楚天涯还在十岁的时候,师父曾经把他一个人放在一个大林子中,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只饿了几天的老虎。二天后,他出来了,带着四只虎爪。 那一次是惊心动魂的二天,每一时刻都在提防着从林中突然跃出的猛兽,也从那时起,他的感觉与反应力得到了一次本质上的改变。 从那时起,他随时都可以有对危险的预感与在危机来临时最强悍的爆发力。 可是这一次,那道蓝光实在太快。 变故突然发生时,楚天涯一念之间没有犹豫,人已向封冰的方向迎去。 他已来不及扬剑出鞘,只能连鞘带剑一同指向那一点致命的亮光,力求止住暗器的来势。 他提气急至,剑柄终于勉强迎上了那一道蓝光。 蓝光斜斜落下,余势未消。 封冰轻噫一声,蓝光从她的左肩一闪而没。 只是一击,封冰便已受伤。 ——好毒的一记蓝光。 “呛!”此时,楚天涯的剑方始拨出鞘来。 楚天涯不及察看封冰的伤,挡在封冰的面前。眼望着前方黑沉沉的密林中,心中惊疑不定。 是什么人才可以发出如此霸道的暗器…… 刚才正是二人行将分手之际,心绪里正交织着离别的惆怅与彼此间略微的防备,心神迷乱的一刹,偷袭便突如其至。加上月夜下银辉满地,正是算好了天时人和的绝杀。 五、蓝月的狠蓝星的毒蓝光的杀 寂静。 一时林中只有封冰轻轻的喘息声。 楚天涯仗剑而立。 听到身后她强忍痛楚的呼吸,他的心就莫名的一搐。 那一记蓝星射得很深,而封冰当时气聚全身,是以也不能穿身而过,现在她一定很痛吧? 他不敢动,对方的目标是身后的封冰,再来一记蓝星,受了伤了她能躲得过去吗? 从见了封冰的第一眼开始,他便完全在下意识中认定绝不能有什么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伤害她。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把握,一点也没有。 刚才那一无影无踪突发而至的暗器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 “星星漫天,蓝月惊魂。月狐一击绝杀,小女子领教了。”封冰清吟道。 星星漫天的二十八星宿按日月五行分为七组,每组四人。分别正是黄金、紫木、绿水、赤火、青土、蓝月、橙日。以魏公子的实力自然早就侦知了明将军的情报,封冰此时提及一来告诉楚天涯对方的虚实,二来也是表明自己伤不重,不让他担心。 林中仍然寂静,全无半点声响。 楚天涯精神一振,对方迟迟不敢再出手,恐怕也只来了蓝月四人。 杀手的可怕正是在于人们对其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匪夷所思的一击,而其本身的武功却未必已臻化境。 目前虽然对方四人,已方一人已伤,但刚才是暗处算明处,有心取无心,此刻自己和封冰联手,都有着预备,这一战的胜负应属未知。 来的人正是蓝月中的月狐、月鹿、月乌、月燕。 蓝月之首月狐带手下奉明将军之命来迎商晴风,赶到时却发现商晴风已伏尸在地,却看到了封冰和楚天涯。楚天涯出道不久,月狐自是不识,但封冰却是魏公子手下的左臂右膀,月狐只恐未能及时接到商晴风不能回去复命,便决定暗杀封冰。 然而却料不到月燕那一记极尽天时变化的绝命一击却仍被那个年轻人挡下,这才知道此人武功极高。要知星星漫天出手绝少落空,纵然不中也是一击即退,而此次满以为毫无差错却终于失手,不由心萌退意。 可楚天涯剑已出鞘,杀气满面,此时撤退定然躲不过他的敏锐感觉,月狐心中叫苦,却是箭在弦上,只得与三人各自伏兵不动,静待发动第二次袭击的机会。 楚天涯出道以来,唯一所欠缺的便是临敌经验。经与商晴风一战,“无涯”初现其锋便破敌于一招,信心与胆略大增,正是一个剑手的极佳状态。此时封冰在自己面前受伤,更是同仇敌忾,痛由心生,就算是名满江湖从无虚发的星星漫天也不敢稍撄其锋。 楚天涯功运全身,感觉份外清晰,已察知了三个敌人的地点,但也不敢强行出手,对方都是身经百战善于抓住时机的杀手,稍有不慎,出手一有破绽,今日便埋骨于此了。 一时双方都不敢先行出手,成了胶著状态。 封冰渐觉左臂麻木,知道蓝星上淬有毒,对方也许便等她毒发时方再行攻击,那时楚天涯以一敌四只怕更是无望,虽然明知先出手不利,却是不得不速战速决了。 “嗖”,封冰的千秋索向着三丈外一颗大树卷去。 千秋索是封冰真正师父会君山寒梅师太的独门绝学,索长三丈二尺,劲力阴柔,正是远攻的绝妙兵器。 索未至劲气已令树叶满天飞舞,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影冲天而起,楚天涯的剑光业已赶至,双方空中兵器相交七声,一声惨呼惊碎林间的寂静。那道影子骤然落地,眉心上血汩汩流出。 六、欠你一道伤口 楚天涯刚刚转过头来,心神尚震撼在那一刻的意乱情迷中。 蓝光就像是从噩梦中飘来的一个诅咒,已然近在咫尺之间。 楚天涯蓦然惊醒,数年的苦练这一刻方始发挥出来,拨剑、抬腕、集气、发力。 剑尖堪堪撞在蓝光上,总算避开了这按捺良久方才爆发的歹毒暗器。 然而紧随在蓝光后的还有月狐赖以成名的九狐鞭,直指他的胸膛…… 封冰先楚天涯一步看到了那一点蓝光,来不及震撼,来不及惊呼,她已抢入楚天涯的怀里,右手轻扬,一道银光从袖中向凌空扑来的月狐射去。 血与光就在瞬息间爆起,像一个赤色的迷梦。 月狐趁月乌出手的时候便已悄悄躲在了疾风驹的尸体下,等待着最好的时机。然而他也未能料到月乌只一招间便死在楚天涯手上,不由开始重新估计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见到封冰计赚月鹿,更是对今夜的行动追悔莫及。 做一个杀手第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忍。 武功上月狐还不及师父鬼失惊的十分之一,但对于“忍”已是深得精髓。他闭息凝气,甚至不敢用目光接触楚天涯与封冰,对于这样的高手来说,连身后目光的透视也可以轻易觉察出来。 做杀手的第二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学会如何隐藏自己。 加上疾风驹在临死前的抽搐,楚天涯与封冰一时也未能发现他。 他也不敢冒然逃走,暴露了形藏恐怕亦只有死路。 他也知道楚天涯与封冰定会来察看疾风驹,唯有等那时趁二人不备再下杀手 做杀手的第三个重要条件就是当机立断。 月狐有信心对付一个受了伤了封冰,他最怕的就是楚天涯的剑。看到封冰毒伤势发,楚天涯转身闭目,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狐左手蓝星发出,右手钢鞭击向楚天涯的心脏。 楚天涯乍逢惊变,仓促拨剑,蓝光坠地时,长剑业已荡开。 眼见钢鞭便将搠入他的心窝。 月狐仿佛已看见了楚天涯的胸膛是如何被自己的钢鞭剖开击碎……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已变成了封冰。 突然就看到了一点银芒从封冰的袖中吐出,直奔自己的面门。 月狐大吃一惊,想变招时却发现那点银芒在气机牵引下破气直入,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穿了钢鞭带起的劲力,由小变大,从些微的光亮到面前时已是灿然如炬。 月狐大吼一声,脑海中刹那明若白昼,那点银芒穿颅而过,吼声与思想曳然而止。 与此同时,钢鞭亦点在封冰的小腹上…… 封冰醒来的时候,正接触到楚天涯的眼光。 焦灼、狂乱、不安、关切、烦燥、真诚、绝望、依赖、伤感…… 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同时看到这么复杂的神情。然而那种眼光一闪而逝,取代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 “你终于醒了。”她在恍惚中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就见到一抹笑意浮上了他的面颊。 一时间里,她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 “你昏迷了三天了,我真担心……”他没有再说下去。 她努力想笑笑,却笑不出来。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这是我第一次受伤呀,她想着。感觉到体内激荡的真气在缓缓平复,散入经脉中。好象就知道了对方的某些血脉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穿巡着,然后记忆慢慢涌上心头,他为了救我耗了不少元气吧? “这是什么地方?”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地方。 “这是我的家。”她的浓黑的发散在无血色而如雪一样白的脸上,他想帮她拨开,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家?”她恍若吃了一惊,多遥远的名字。 “是的,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让自己有一个家。”他想到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她轻巧的身体在荒原中急急奔走。 “就这样用石块与木头搭起一个小房子。”她看着参差错落的墙壁上的剑痕。 “哈哈,师父说这样也可以练武功。”她的黑发就在夜风中舞着,舞着,那份轻痒的麻痹的感觉似乎又重新拂上自己的脸。 “就好似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她想像着他是如何削石为墙,斩木为砖,不由的笑了。 “呵呵,你认为是玩具呀。我有许多这样的玩具,有机会带你慢慢参观好了。”他解开她的衣服给她包扎好腹部的伤口,他的手指触及到她皮肤,有一种冷艳的沁凉与淡淡的罪恶感。 “我从小就没有玩具。”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只有练功,只有仇恨,。 “我也是,呵呵,所以现在才再让自己玩一次吧……”她的血是异样的鲜红,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血红的梦。 “……”她无语,她觉得自己深深理解着他从小的寂寞。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痴痴的想着她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他竟然全无多余的感觉,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想着:绝不能让她死在自己的怀里。 她想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乏力。 他按住了她。“幸好月狐那一鞭急于收力,你只是失血过多,加上蓝星的毒,多休息两天就恢复了。” “可我还要去找公子……”她止住了语声。 “我去找点吃的,你安心养伤,伤好了我陪你去找魏公子。”他转过身去,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眼中的黯然,这个时候,她还是念念不忘魏公子吗? “你烤的兔子好吃,你煎的草药好苦。” “那下次你再尝尝我烤的草药和煎的兔子。” “哈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人。” “你本来就不知道,我们只不过见了几天。” “不,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有一个小师弟,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和你想像的不一样吗?” “至少我不知道你会烧这么好吃的野味,也不知道你还懂医术。”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深山中一呆就是几个月,饿了只好自己找东西吃,病了就看师父的医书到山中采药,渐渐就会了。” 她体会出了他的寂寞,没有同情,只是想轻轻握握他的手,可惜她却做不到。 “我知道天湖老人对你并不是很好。”其实封冰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这样说,因为她知道原因与自己有关,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不觉得。如果不是师父,我早就死了。”楚天涯淡淡地说道。然后小心地问她,“这是你离开师父的原因吗?” 封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天湖老人的叮嘱与公子的模样交缠着浮现在脑海中。 几日来。楚天涯细心照料着封冰。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这么一个人,在她的印象中他应该是孤独冷傲的,难以接近的。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他很容易用快乐感染她,也很容易因为她的某句话而快乐的像个孩子。 没有见到他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熟悉他的;初初见面的时候觉得她与他又是陌生的,可是短短几天她又觉得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日子…… 他竟然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百丈悬崖上采下给她治伤的草药却告诉她那是在药店买的,可她发现了草药上新鲜的泥土;他竟然可以耗损真元来回几个时辰去埋了疾风驹帮她找回了那独一无二的暗器,可告诉她离这里并不远的时候却忘了擦去汗水;他竟然可以用他暗哑并不动听的声音扭捏地给她唱一首他小时候听到的山间小调,他忘了的词就自己编却不知道她早就听过;他竟然可以在她休息的时候守在小屋外一任清晨的露珠把自己淋得透湿,只因为尊重她却说是自己习惯了在野外练功;他竟然可以笨拙地用鱼骨针为她补好撕破的衣服,却不让她看看他的手指上被扎了几个口子;他竟然可以说自己最喜欢吃烤焦的兔子肉,只因为…… 她不希望这一切是这样,她宁可自己和他从来不认识,她一再告诉自己不可以被他感动,可是她又无法不感动,虽然她看得出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做每一件事,一切都是在自自然然的情况下发生着的,她恨不得自己的伤早点好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却又清楚的知道离去的时候自己会有一点点的不情愿…… 事实上有许多人比他对自己更好,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仔细在意过。 她还是知道最后她一定会伤害他。 当封冰终于可以走动时,又正是一个明朗的月夜。 当楚天涯陪她走出屋外时,封冰不禁讶然出声。 “真美呀,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楚天涯的“家”是在一个近水背阴的小山谷中,房子边上有许多不知道名的野花,还长着一种味美可食的野生蕉,颇有桃源之风。 “我也是偶尔发现的,也许等我完成了师父的心愿,击败了魏公子,我会在这里养老天年。”他突然后悔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魏公子,然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这之前,他每天练剑时都是把魏公子当做自己最大的假想敌。 “你有把握击败他吗?” “有的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却恰好相反,生命就需要目标,如果唾手可得,岂不无趣。虽然魏公子名满天下,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唯有攀上看似绝不可能的高峰,才能有成大事者的顾盼,更何况我从小练剑的目标就是击败公子。” “那你以前当我是敌人吗?” 楚天涯想了想,“是的,尽管师父说不可与你交手,但我以前的确当你是敌人。” 封冰抬头看着楚天涯,“以后呢?” 他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严肃的样子,在月色下就像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出手无痕,绝情封冰。江湖上谁人不知封女侠的大名,难道会怕我这个敌人吗?” “呵呵,楚大侠一招间杀了商晴风,怎么还能有人敢小看你。” “可是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早已丧身在月狐的九狐鞭下。我楚天涯怎么敢恩将仇报……” “你也救了我,不然我先死在那颗蓝星下了。” “可是你流了那么多血,而我却毫发无伤……” 封冰深深深深地望着楚天涯的眼睛。 他很想笑笑,但看着封冰严肃的样子,竟然笑不出来。 他的心开始不争气的狂跳,一时竟不敢抬眼望她。 良久。 她突然靠近他,飞快地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用细微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似叹息又似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道,“你记住,你欠我一道伤口……” 他愕然抬头,却见她在五尺外仰望向天际的月。 此刻的封冰英气勃发,眼神若远若近的游移不定;重伤初愈的面孔苍白,寒傲似冰,恍若是被月光精心雕塑过的化石;她的唇却像是淡淡地涂上了一抹胭红,温润若玉,难道——刚才接触到自己脸庞的就是这抹艳红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一场盼望不醒却知道终会不得不醒来的甜梦中。 她长长长长的黑发在夜风中飘扬着,一如那夜自己抱着她狂奔下的长发之舞…… 楚天涯一时不由窒住了。 只是呆呆的想着她的话。 我欠她一道伤口?! 然后他就知道。 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忘不掉这一刻的她! 七、做人可以中庸做事就要极端 楚天涯独自漫步在山谷中,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谷口。 人已沓然,心已惘然。 月挂东天,剑网情丝。 做一名剑客,如果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剑招,而他就是剑。 有了剑招的剑才能够破敌。 没有剑招的剑就只是一块铁。 他的剑最重要的只有那一招“无涯” 封冰是不是就是他永远到不了的“无涯”? 让楚天涯从遐想中惊醒的是一个人的脚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没有节奏,没有韵律,仿似闲庭信步,却步步踏在他思绪的每一个空点和间隔上。 就仿佛是一首歌的节拍,却偏偏在每阕将完未完之际响起,反而打乱了歌的流畅,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墙移花影,蕉阴当窗。看不出楚兄弟到是一风雅之士,找得到这么幽远的地方,难怪‘心止如冰’的封小姐亦流连不肯归去了。” 楚天涯讶然抬头,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文士,眉目冷峻,眼神肃杀。尽管来人面色带笑,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给予他一种潜在的敌意。 楚天涯的第一个感觉就以为来者是魏公子,然而那绝不同他见到的魏公子的画像。 “先生安知让封小姐流连不去的只是此间的风花雪月?” “太平官道上蓝月四人尽亡,但见楚兄弟毫发无伤,委实让我难以相信,莫非是封小姐受伤了吗?” “星星漫天充其量不过是将军杀人的走狗,有什么本事能让我们受伤?”来人一语中的,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楚天涯不禁暗惊。 “星星漫天一击必杀,出手难有不中,且月狐九狐鞭鞭头带血,现场又少了一枚蓝星,楚兄弟这么说分明是欺我的智力了。” “你是何人?”那文士看起来雅儒,却句句锋芒毕露,不仅清楚知道楚天涯与封冰的行藏,对当时的战况亦宛若亲见,楚天涯心中不由暗自戒备。 “你既然一心要与公子为敌,自然应该听说过‘算无遗策’君某的名字。” 楚天涯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君东临!” 来人大笑,“这名字太过霸道,充其量我只是公子手上的一面盾牌而已。” 无双的针,落花的雨,公子的盾,将军的毒。 这四句话所指的正是江湖上公认最不好惹的四个人。 而面前这个看起来就如一个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竟然就是魏公子手下的智囊“算无遗策”君东临。 这四个人的武功或许并不是很高,但都是智计无双化身百变、花样层出不穷,杀人于无形之中的人物。 师父曾经专门提到过,魏公子能在朝中当道十数年而不倒,君东临居功至伟。并且他宁任锋芒在魏公子盛名之下,不求名利,只是一心辅佐魏公子,更难得的是为了免受魏公子之忌,平日就已公子之盾自居。 这种人要么是忠心为主,要么就是别有企图。 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 更头疼的是他绝对是敌非友。 楚天涯朗朗笑道,“君兄既知我楚天涯一意与魏公子为敌,自然当知此地绝不欢迎你。封小姐重伤渐愈,待其伤好她自会去见魏公子,君兄这便可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君东临面上笑容不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楚兄弟一言不和便要拨剑相对么?” “君先生饱学之士,自不屑与我辈武夫拨刀动剑。可惜在下别无待客之长,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君东临仰天长笑,“楚兄弟字字机锋,不留余地,可是仗着封小姐在你手上吗?” 八、往事比斯人更憔悴 一道银芒在封冰白皙的手掌中流动着。 光纹四射乱如蚕丝。 那是一道诡异而凶险的光。 一支短短的锥。 二寸的柄,三分的尖。 四面各有一道螺旋式的血槽。 锥身上有二个古篆字:破浪。 这才是她的杀手锏。 这就是她的惊梦。 你知道魏公子那震惊天下的成名一战吗? 我知道,你说的是十九年前的北宫政变。 不错。那一年当今皇上胞弟北城王欲夺王位,领三千死士强攻紫禁城。北城王处心积虑,准备数年方始谋定后动,不仅已暗中勾通了朝中几位高官,更是连皇上身边的禁卫军都已收买,可谓已十拿九稳…… 可是,他们都误算了魏公子。 是的,身为禁卫副领的魏南焰先于乱军中一箭射死北城王,再力败叛乱的禁卫军统领秦天湖,一场大祸瞬息间就化于无形中。 擒贼先擒王,北城王一死,秦天湖再败,叛军自然乱了阵脚。这场功劳到是来得容易。 话虽如此。要知当时紫禁城中场面大乱,人人自危,要在乱军丛中擒王你当是容易事么?亦只有魏南焰这样不世出的人物才办得到。 后来呢? 之后魏南焰御封太平公子,从此没有人再叫他的本名,都以公子相称。 可是我听说魏公子平定叛乱后仍率军残杀北城王余党,屠城七日,血流成河。如此残虐怎么可以服众。 自古战场无父子,你不杀人就要被人所杀。如果北城王事成,魏公子岂不也是死无葬身。 唉!成王败寇,北城王一向仁义,一招失策竟然连九族亦给灭了。 不,北城王尚有后人。 哦! 秦天湖也是非常人物,败于魏公子剑下却不死,而且救出了北城王的小女儿,从此不知所踪…… 五年前,封冰离开了师父寒梅师太和天湖老人,投向了魏公子。 寒梅师太一向不涉江湖,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她千方百计接近魏公子。 用她没有人识得却十分高明的武功。 用她天然的美丽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她终于接近了魏公子,而且在公子手下“冰风雨”中排名第一。 而她只有一个目的,杀死魏公子。 因为她就是北城王之女! 因为她要报十九年前杀父灭门之仇! 但是魏公子位于高官,出入都有众多手下,她根本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 她并不怕死,但魏公子武功盖世,一击不中就绝不会再有机会,她只有等。 那一年,江北大旱,魏公子进谏皇上免税三年。 皇上准奏,公子大喜,便在府中大宴门客,传令不醉无欢。 结果自然都醉了,除了她。 然后魏公子请封冰同游后花园。 那是她第一次单独接近魏公子。 她的心怦怦乱跳,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的袖中一直藏着那一支破浪锥,这是天湖老人把她从北城府中救出来时带上的唯一的东西,那是上古的一支神器,用巧妙的手法发出后那四道螺旋式的血槽在气机的牵引下,可以破气直入,能破天下任何内功。 天湖老人苦研十年,终于堪破了发破浪锥的心法,创出了半招——那就是“惊梦”。 她曾用许多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试招,凡是见过破浪锥的人都已是死人,没有人能躲得过那一道疾若天边闪电的银芒…… 出手无痕,绝情封冰。 然而即是如此,天湖老人亦不敢轻言能胜魏公子,因为只有他才知道魏公子的武功是多么的惊人。 那一天,她第一次见魏公子展示武功。 半醉的魏公子在后花园中大显神威,一掌拍下满园满树的桃花,在他的全力施为下,落花皆不着地,在空中飞舞,就像一场惊艳的花舞。 没有人可以料到魏公子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以为他是在向她示威,她以为他还是对她的目的与意图有了觉察。 破浪锥遇强越强,魏公子的内力越深,她越有机会。 可是魏公子的人影越舞越快,她甚至分不清那里是花那里是他的人。 她的手心沁出了汗,她就要拚死发出那一锥…… 然而花终于舞下,满地缤纷中他突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递给了她一支花。 “满园桃花,只有这一枝配得上你的清丽绝俗。” 桃花淡雅而令人微熏的气息袭上她的鼻端。她看到了他的神情,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名震朝野的魏公子,半醉的眼中只有一个深情的男人看到他所欣赏女人时的狂热与痴迷。 她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可她竟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美丽,在师门中她只是面对寒梅师太和众多师姐妹,出了师门虽然有人用言语说及她的美,却只是一些登徒浪子,最后不是死在她的索下就是被她打断了腿。 而她从来想不到自己在一向稳重不露城府的魏公子眼中竟然是“清丽”的。 她也更想不到他耗费真力拂下满园桃花只为选一朵可以配上她的“绝俗”。 她一时怔住了,呆呆看着他君临天下的气势,呆呆看着他恍若翩跹的风度,呆呆看着他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呆呆看着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良久后,她才发现那枝桃花就插在她的鬓发间…… 那以后,他更加对她信任,常常叫她陪着自己谈论国事,甚至——谈论心事。 每一次她都应该有机会。 但每一次她都不能出手,她告诉自己还可以等更好的机会,但她有的时候不自觉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找借口。 十九年前天湖老人救走她的时候,她只有二岁,她记忆中的父母亲人的形象竟然远远抵不过魏公子的音容笑貌…… 看他侃侃而谈,读他治国大计;望他宽厚眼光,听他透露心情;见他待人处事,品他月夜狂歌;知他柔情深种,吟他缠绵词句…… 面对着这个杀了她父母和所有亲人的公子,她竟然发现自己的恨已越来越少。 于是就有一个春天的晚上,在半醉的迷乱与瞬间的清明中,她把自己给了他。 半夜醒来,她多想把破浪锥狠狠捅入他沉睡的身体中,就像想同样给自己一锥…… 可是在剧烈的天人交战后她终于还是做不到。 那以后,他就只叫她“冰儿。” 几个月前的某一日,魏公子上朝归来,径直便来找她,面似寒霜。 他喝了许多酒,最后终于开口了。 “冰儿,你很像一个人,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好象见了她。” “谁?” “一位求我不要杀她儿子的母亲。” 天!她立刻知道了那其实就是她的母亲,那是她的母亲在求魏公子不要杀了自己的哥哥。 九、怖 逃亡。 何处才是尽头? 暮色中。 残阳那一片血红已然落下 剑阁。 自古便是入蜀的第一道门户。 剑门关,更是险峻非常。 两山间只有一条长长窄窄的古栈道相连,两旁皆是万丈深渊。 历来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的天险。 而此时的剑门古道上,便在正中坐着一个人。 洛阳城中一掌杀了历轻笙的爱子历明,魏公子自然早就露了行藏。饶是君东临智谋计绝天下,却也只能在行踪上做些小巧的腾挪与遮掩,明将军的追兵时时刻刻都有找来的危险。沿路上亦不时有魏公子旧日的仇敌前来寻衅,但他五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要不是碰上将军的主力,自是有惊无险。 依着君东临的计策,魏公子决定前往巴蜀避祸。一来巴蜀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二来与将军齐名的龙判官身处川东地藏宫,亦是将军的势力所不及。 楚天涯何等聪明,见了封冰与魏公子暖昧的样子,早是有所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何况对魏公子了解更深后,更是敬畏兼备,唯有收起儿女情长,每每注视到封冰投来清莹迷蒙的眼光,也不知盼这一次的逃亡是长是短方好。 沿途上封冰对魏公子与楚天涯均是或即或离,只是与君东临雨飞惊说话,君东临是魏府中除了魏公子外唯一知道封冰身世的人,对她自是怜惜,还认做了义女;雨飞惊江湖经验丰富,一路上便做起了探路的先锋。 第一个看到那个人的就是雨飞惊。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样子文弱瘦小的书生,静静地坐在道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见到了雨飞惊,他只抬头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样子很缅腆,然后像是害羞般又垂下头去,似乎脚上穿的不是鞋,而是绣的一幅画。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雨飞惊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灰色的人。 他的全身好象笼在一种灰蒙蒙的雾气中,从眉眼发稍里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韵味,仿佛他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看不清楚。 整个剑阁古道上似乎也有着那种灰色,在暮色下显得尤其的诡秘。 这个人正好坐在只容一人相过的栈道中。 要过去便只有让他退开或是从他头顶飞过。 他的笑容很短,一闪即逝。 也——很邪气。 雨飞惊还是依然向前走着,跟了公子十五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从来只有他的敌人怕他。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书生,虽然感觉很古怪。 他的脚步很稳,手也很稳,紧紧握着刀柄。 只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点不对头。 二丈,雨飞惊清楚地感到了一股戾气。 一丈,雨飞惊突然觉得胸口间的郁闷。 八尺,雨飞惊心头涌上了一种想呕吐的念头。 五尺,雨飞惊听到了身后君东临的呼声。 三尺,雨飞惊的脚像是踩到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他大吃一惊,正要后退,那个青年书生忽然弹身而起,在雨飞惊将退未退之际发出了无数道剑花。 雨飞惊拨刀,却觉得自己的动作突然缓慢了下来,好象身体是在梦中在水中在海草中在泥浆中一般被粘滞住;只感觉到君东临飞身在头顶上与那无数道剑花硬拼了一记,一声闷哼,然后四周突然有了无数的长箭向自己袭来,他奋力把刀抽出,勉强拨开了袭来的箭;只见那年青书生一个跟斗翻回原地,左手轻弹,一束烟花直飞向半空,然后仍是垂目打坐,就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天空上突然便洒下了血花,那是君东临苍促间以掌博剑竟然中招;便已觉得四肢发软,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了剑门长长的栈道中,随即便是一片的黑暗,黑暗…… 只是一招间,魏公子手下的两大高手已是一死一伤。 这个看起来就是一团灰色的年青人——倒底是谁??? 此时,魏公子和楚天涯封冰才刚刚踏上栈道。 楚天涯感觉到的是一种“湿”。 一种很潮润的气流包围着全身。 就像在一个经年不通空气的地窖中。 竟然还有一种发霉的气味。 而封冰。 看到突然的漫天箭雨。 看到君东临的负伤溅血。 看到雨飞惊莫名的倒下。 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看到那个全身灰黄模糊不清的影子。 她只有一个感觉:怖。 怖! 魏公子按住二人的肩头,沉身接住飞身退回的君东临,看着雨飞惊的怦然倒下,眼光突然像着了火般的炽热。恨声道:“毒来无恙!” 那个年青人这才抬起头来,轻轻的像是纠正什么错误一样叹了一声,“毒来当然无恙,,,只有死!” 毒来无恙! 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书生竟然就是…… 就是明将军手下仅次于水知寒和鬼失惊的第三号人物…… 将军的毒。 此时,那半空的烟花才在向四处飞溅起的火光中冉冉熄灭。 毒来无恙好整以暇,“将军早算准了公子必然入蜀,如今这条入蜀的唯一道路上已有我亲手布下的绝毒‘绮罗香’,旁边更有数位高手相视,再加几十名弓箭手,公子以为胜算如何?” 几人默然,刚才雨飞惊未见受伤却亡命栈道上,君东临一招间溅血此人剑下,更有周围的埋伏,如此天险实难逾越。 一声轻响,封冰的千秋索已出手,毒来无恙看也不看,指尖轻弹,一缕青色的火光从掌中发出,荡开千秋索。 与此同时,楚天涯已凌空扑至,一时栈道上剑光大盛。 又是百箭齐发,楚天涯剑光回绕,挡开袭来的箭,再人剑一线,直指毒来无恙。 “当”的一声暴响,毒来无恙硬接楚天涯全力一击,退开三步。楚天涯空中一个翻身,斜斜落下,眼见楚天涯就将落在栈道上,那桥上的灰色竟然像活物般蠕蠕动了起来。 封冰娇喝一声,千秋索再次出手,楚天涯半空中一把捉住索头,空中拧身发力,总算脚不沾地的退了回来。 毒来无恙大笑,“这位小弟想来是近日声名鹊起如日中天的楚天涯了,果然是好剑法,可惜还是破不了我这个局。” 楚天涯道:“你记往我的名字最好,楚天涯艺不如人,却绝非胆小怕事,毒君与将军从今天起就是我的死敌。” 楚天涯与雨飞惊相交几日,喜欢这个汉子的豪爽耿直,却不料如此不明不白便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他一生原本平淡与世无争,这一刻心伤良友新亡,方才视将军为生平之大敌。 毒来无恙不屑道:“楚天涯剑挑公子十九分舵,如今还不是携手共肩。将军礼贤下士,只需化开仇怨,自有大好前程,楚小兄何苦自竖强敌。” “做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毒君难道就从来不知吗?” 毒来无恙狂笑,“那今日就只好是你的死期了。可惜,可叹!” 适才楚天涯全力出手,但一来要防备两边的暗器,二来足不能沾地,难以发力再攻,纵使让毒来无恙退开几步,却是于事无补。 此人文武双全,兼之身蓄奇毒,再有将军的人马,凭着剑门天险,实难退之。 难道此关就是诸人的葬身之地吗? 君东临只是肩头轻轻划伤,并不碍事,当下点住穴道止住了血,心中默算,忽然抬头道,“将军绝对稳算不到我们入蜀,只是四处布兵,此处只有毒来无恙一人加上数名弓箭手罢了。” 公子沉声不语。君东临继续道,“若然是将军主力在此,必然会引我先入栈道,再两头夹攻,令我插翅难逃。如今毒来无恙力守天险不退,且还发出烟花信号,只求阻我一时,好等待将军的人马到来。是以只要退了此人,前路便再无敌人。” 魏公子眼神一亮,知道此言非虚。 毒来无恙亦是仰天长笑,“公子的盾,将军的毒。君先生临危不乱,分析的头头是道,不枉与我齐名。” 他再踏前三步,又在原地坐下,淡淡道:“我无把握杀人,只是留诸位三个时辰,想来还做得到。”大喝一声,“各位儿郎听了,今日不求杀敌,待得将军来到便是奇功一件,荣华富贵只毕其功于此一役。”山谷中埋伏的众箭手齐声狂呼,一时山谷中声势震天。 将军的毒果然不愧是将军的第三号人物,短短几句话便扳回了形势,令已方士气大振。 魏公子动了。 只见他凝神缓缓向前踏去,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之重。 桥上的灰色似乎在他的到来下也一步步向后退去。 这正是公子用上乘内力逼开毒来无恙的“绮罗香”。 魏公子停在雨飞惊的尸身边,慢慢伏身拿起了雨飞惊的刀,那把刀光突然亮了起来。公子左手轻抚刀锋,朗朗念道:“雨飞惊跟我大小数十战,浴血江湖。我魏南焰今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为了他出生入死的手下,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活下去…… 魏公子要——全力出手。 看着魏公子的凝重神色。 毒来无恙眼中终于掠过一抹惧色,大声吼道,“箭!” 果然百箭再发,但进入魏公子三尺内已被他内劲逼住,纷纷坠地。 公子大喝一声,山谷中回响震耳欲聋,刀光再盛,直劈向毒来无恙。 刀意空灵而致远,如遥望夕阳茹清茶。 刀性柔软而轻媚,如情人相看的眼光。 刀势缓慢而无痕,如时间延续之绝不拖泥带水。 刀锋却开合而一往直前,如壮士痛别易水之一去不回。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待到毒来无恙身边三尺处却突然加急,隐含风雷之势,如积云密布沉郁数日之后蓦然豪雨如注,如溪流百川积蓄于一盈流泉后忽有山洪的爆发,如百世的怨怼在这一刻给一个必然的了断…… 毒来无恙能不能接下魏公子这惨烈而含天地之威的一刀? 毒来无恙先看到了公子的眼神,那是一种绝不空回的神情与坚决;毒来无恙一狠心,左手蓄毒针,右手拨长剑。 他再看到了那一道凛列而仿佛从眼中直刺入人心的刀光,似乎这必然的一刀除了斩下敌人的头便绝不会再收回…… 毒来无恙的心突然便怯了,这是什么刀法???如此神威,难怪将军一直说公子的武功绝对是天下的超一流…… 毒来无恙的战志在瞬间崩溃瓦解,身上那层空蒙的灰色雾气一下散开,大叫一声“退!” 将军一方所有的人都在退。 但是毒来无恙却退不了。 那一刀决堤般的劲力逼迫着他的后路,每退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功力与之相抗,他的眼神中闪出一种绝望,早知道他应该全力一接魏公子的这一刀,也未必接不下…… 可现在,他的战志已散,他在欲退仍未能退之际就已陷入这一历天地之惨烈集世间之忿怨的刀光中。 在勉强中,毒来无恙扬起自己的剑。 可是他错了。 他错了。 魏公子这一刀其实是数百刀的合成,先只是集力于对毒来无恙前后左右周围后路的封锁,虽然刀光盛人,却只是力分则散,当时如果毒来无恙硬接,由一点破入,也许还能令魏公子无功而返,如今数百刀的刀力回挫,再合为一刀划出,即便是身为六大邪门高手的明将军水知寒亲临,只怕也只好稍避其锋。 这一刀正是集魏公子过人的智慧、百战的经验、复仇的坚忍、拚死的反应、求生的豪壮之大成。 血飞溅。 刀光再亮若天上闪电。 刀声再历如天上霹雳。 将军手下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就此身首异处。 十、聆道 终于平安入蜀了。 一路行来,果然再无将军的追兵。 想及将军痛失毒来无恙,几人心中都是大快。要知明将军的雷霆手段天下谁人不服,剑阁一战竟然毁了名震江湖的将军的毒,正是魏公子与将军正面为敌以来将军所受的最大挫折。 魏公子天生性格达观洒脱,不以一朝失势而沮丧,来及川中峨眉山,便提议入山游玩。 山水间怡情,无忧而忘返。 峨眉山,果为天下之秀。 楚天涯静静坐在一道山泉边,此处名为不老泉,相传为老子李耳洗浴成仙之地。景色天成,素淡雅致。 正是初更时分,月上中天,风荡竹林,蝉鸣幽谷,让人浑忘了连日来的血雨腥风。 出道以来,屡遇劲敌,此刻有了几日的休整,楚天涯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均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武功不知不觉在强敌伺身危机四伏中已然大进。 然而此时,他对挑战魏公子的信心却是越来越少。 一来公子那招一击格杀毒来无恙的刀法与豪气让他心惊亦心折不已;二来公子的高风亮节也不得不让他敬服。 这之前,由于从小的耳闻目染,他始终在思想中认定着魏公子的万恶不赦。然而数日的接触,却让他对公子的态度有了完全的改变。 他觉得不能再等,再等下去他已无法狠心与之对敌,说到底他与魏公子间并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只是如果真的化敌为友,他便再不能完成师父对他的唯一心愿了。 他了解自己的那一招“无涯”的威力。 他断断续续听到了魏公子与天湖老人的恩怨,当时各为其主,何况乱军之中,却也是怪不得公子那一剑划面孔的辣手。 但他还是始终有些不明白这一招:“无涯”,这一招完全不顾他从小所知的武学宗旨,不但欺身犯险、一往无前,且刚远胜柔,遇上武功较低的对手也还罢了,像对阵魏公子这样的大敌,实不应该如此摆出持强凌弱的姿态,况且此招身后空门全露,完全不计自身的生死与对方的后招,更是犯了武学中不留余力自保的大忌。 这一招分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君东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兄弟可是别有所思吗?” “如此良宵,实不欲想起刀戈之事,只是望天空星夜,聊胜于无而已。”楚天涯一向对君东临怀有一种莫名的戒心,只觉此人心计太深,对于自己这种从小只与虎狼野兽打交道的人来说,一不小心好象便会入了对方的圈套。二人相识以来一直是以楚兄弟与君先生相称,而不似魏公子直称楚天涯之名。虽是并肩御敌数日,那份隔膜却总是无法挥去。 君东临仰首看天,悠悠道,“我第一眼见到楚兄弟,那时尚是敌非友,便知是非常之劲敌,是以不顾一切出手下了杀招……” “君先生休提往事,楚天涯不是无义之人,几日共抗将军,以后你我纵不是友亦绝不会为敌。” 君东临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楚兄弟可懂易理术数?” 楚天涯知道此人言谈每每出人意表,却仍是猜不透其用意,“请教先生。” “我从小家传便是河洛紫微神术算理,最擅察人形色算其一生之宿命。我于十年前投靠公子,而此之前却是立志云游四方,欲识见天下的英雄。” “哦!我一向只知凡人成名立世,皆靠自己,从不信天命这回事。” “人间豪杰,天上星宿。然在我眼里,纵是阅人无数,所见之人中却只有五位可堪记忆。” “不知君先生眼中那些才是英雄。” “我倒想先听听楚兄弟的见识。” 楚天涯赧然道,“天涯出道不久,实在让先生见笑。久闻裂空帮帮主夏天雷为人神勇盖世,侠胆无双,可算一位吗?” “夏天雷的武功隐为白道盟主,裂空帮亦是白道第一大帮,但也只不过为时势所造就罢了。” “华山无语大师十七年不语,却为民请愿,独谏圣上,自甘破了修行。在我楚天涯眼里是个英雄。” “我君东临亦有济世为民之心,这才见了魏公子,宁任放下云游天下的志向助他治国天下。但我此时所说的英雄却非是大慈大悲的侠之大者,而是一代霸主,或能号令天下成就不世功业的枭雄,或是在武道上有非常人突破的不世奇才。” “即是如此,那么南风、北雪、历鬼、判官、将军和水知寒等都是有资格的人了。” “风念钟刚愎自用,历轻笙携毗必报,龙判官地处川东,却仅以一隅为安,将军的深浅我不知道,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能看透将军。邪门六大高手中,为我所看重的只有二个人,北雪雪纷飞虽地处北疆渡雁潭,不与中原门户口打交道,却奋起图强,不以天变而人变,自创武功别有天地,实乃武道上的奇人,武功虽带邪气,为人却非邪路,是我心中的英雄之一。” “还有一个你是说水知寒吗?” “不错,以水知寒与将军齐名天下,却甘心为其所用,忠心不二,事务繁忙却井井有条,寒浸掌天下知名,虽为将军府的总管,但其威势却绝不因将军的名势而有稍减,照样的翻云覆雨,实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敌人。”君东临轻轻叹了口气,“公子若有选择,一定是宁可与将军正面相对而不愿惹上水知寒。此人即是我最惧的敌人,却也是我所认定英雄中的一位。” 楚天涯默然不语,公子已界安全,几人分手在即,自己因雨飞惊猝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更因封冰伤在星星漫天手上,已欲与明将军为敌,君东临此次似乎有提醒他的念头,不由对君东临大有了好感。 君东临续道,“白道几大高手中,虫大师为仁天下,专杀贪官,成其业不择手段,却是对敌人的雷霆一击,对敌人的狠就是对自己的仁,也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大英雄。” 楚天涯正听得热血沸腾,豪情上涌,但听身后掌声响起,一声长啸回荡夜中幽谷,却是魏公子到了。“东临天涯月夜论道,怎么可以少了我!” 君东临连忙相迎,“君某愚见,公子见笑了。” 魏公子看着楚天涯笑道,“其实天下英雄何其之多,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见地,夏天雷先不论,无语大师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楚天涯点头,“公子此言极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魏公子朗朗笑道,“武学一途浩如烟海,谁能穷极玄机。再另诸如无双城杨云清的补天绣地针和落花宫赵星霜的飞叶流花雨都是辟奚径而极有成的武功。但除了这些,天涯你可听说过‘阁楼乡冢’吗?” 杨云清与赵星霜正是与君东临毒来无恙齐名的无双的针,落花的雨。 “阁楼乡冢?”这一次连君东临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魏公子神色如常,面上却抹过一缕向往,“那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互有几代百年的恩怨,谁也不知道这‘阁楼乡冢’分别是在什么地方。但每次四大家族的人出现,都必然会引起江湖上的极大风波,的确是仿若不属于人间的世外高人。” 楚天涯大感兴趣,“这四大家族的名字好奇怪。” 魏公子好象陷入了记忆中,喃喃念道,“点晴阁的景成象、翩跹楼的嗅香公子、温柔乡的水柔梳、英雄冢的物天成。那都是已近神话中的人物了,想来不禁真让人神往之……” 饶是君东临见多识广,却也听得呆了,“那几个都是人名吗?物天成,这名字暗合天地之气,想来一定是个人物,水柔梳,这是位女子吗?” “不错,四大家族几十年未现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的事,就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下曾在关外见到了一位温柔乡的水姓女子……”魏公子的眼中泛起一种难言的神韵。 君东临正待再问,公子截下他的话,“君临刚刚还说有你心目中有五位英雄,却不知除了水知寒雪纷飞与虫大师还有什么人?” 君东临知魏公子不愿多谈,楚天涯却是暗暗在心头记住。 君东临看着魏公子,面露崇敬之色,“魏公子十九年前一战功成,虽久不涉江湖,但身在朝野不忘黎民,位高爵而知机,遇下贬而后勇,无论何时均以本色示人,实乃东临心中最心服口服的一位大英雄……” 魏公子哈哈大笑,“东临何出此言,我已心冷,江湖与朝中一样,都有化不开的仇怨,这次躲开了明将军,避祸巴蜀,还要仰仗将军不敢乱动龙判官的地头。况雨飞惊与众多兄弟死于将军之手,我却不能为他们报仇,实在愧了英雄这二个字。” “公子拿得起放得下,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有意无意看着楚天涯,“我知道公子以后只想与冰儿同隐江湖,自不欲再入世间纠纷。” 乍然听到封冰的名字,再听到是与魏公子同隐江湖。楚天涯心中恍若被一只铁锤重重一击,他虽然早看出魏公子与封冰之间的端倪,却好象总还报着万一的侥幸。此时忽听君东临这么一说,虽是竭力忍住面上的神情,却还是不免变色。 魏公子欲言又止,君东临对楚天涯的神态故做不见,负手望天,“君某第五位看好的英雄便是楚兄弟了。” 楚天涯这一惊更在刚才之上,大讶道,“君先生何出此言。” 君东临轻轻叹道,“楚兄弟年仅弱冠,却在举手捉足间暗露王者之气,况更有一种见泰山崩于面前不动色的镇定,这份心静的修为正是武道上梦寐以求的境界,假以时日,相信定然是一代宗师。这也是我一见楚兄弟的面就欲杀之的缘故……” 楚天涯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得君东临如此看重,不由嗫嚅起来,“君先生此话已说得我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那还有什么镇定。” 魏公子大笑鼓掌,“东临看人的眼光从来不错,南焰佩服。天涯何必自谦,以你目前的年纪,单是能与毒来无恙过一招而安然无恙,这份难得的经验就足以让你日后大有成就了。” 君东临凝视楚天涯,“此时楚兄弟武功尚待磨练,如现在一意要与公子一战,实属不智,可否押后几年。” 楚天涯这才有点真正感觉到君东临今夜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只有魏公子才真正知道了君东临的意思。 因为君东临清楚的知道封冰与自己的恩怨,更是看出了封冰对楚天涯的一种迷惑与茫然,是以才用快刀欲斩乱麻,先让楚天涯对封冰死心,再约他异日再战。 要知封冰如果还想杀魏公子,也许就会趁此时发难。虽然公子与封冰定下一次机会之约,但以封冰的心高气傲,一击不中,必然无颜再面对魏公子。 君东临正是不想有此变故。是以才用言语说服楚天涯。 一声轻咳在身后响起,三人转身,齐齐一震。 但见封冰盈盈立于月雾的氤氲中,尤若仙子凌波,现身凡间,若隐若现。 在她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却仿佛倾诉出对生命的热恋和某种超乎世俗的追求,身影在月华反映下灿烂轻盈。 秀丽的轮廓似乎独钟了天地之灵气,起伏分明。 以公子之波澜不惊,楚天涯的自甘淡泊,君东临的览丽天下,霎时亦都被她旷绝当世的绝美姿态所震慑,忘了所以…… 封冰幽怨又似清纯的目光直射楚天涯,“你若不敢与公子一战,势必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日后不但再难对敌公子,而且更难成一代宗师。” 眼眸又深深看进了魏公子的眼底,“明日就是我的机会,如果你能不死,我将陪你终身,无怨无悔。” 再回拜君东临,“义父请勿多言,再多的恩怨也终有了结的一天。”言罢转身而去,竟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楚天涯对封冰的身世并不知情,此时已然呆了,只觉得此姝形事每每与众不同,看她翩翩身影绝尘而去,往事顾盼生妍,心中即爱且怨,正是万般滋味涌上心间…… 公子黯然半晌,一跃而起,身形在山谷中几个转折已然消失在夜色里,但听得他朗朗的声音悠悠传来,“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明日清早,魏南焰在峨眉金顶恭候天湖传人。” 君东临今夜本意正是想让楚天涯放弃与公子箭在弦上的一战,纵然他满腹智计,却也料不到封冰的出现会令事情竟然有如此意外的发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叹一声,“唉!如此女子!” 如此女子! 三言两语间已激起了楚天涯的战志。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明日金顶上,决战魏公子。 楚天涯忽然从百种思想中惊醒,心中涌起了万千战意。 不论成败,他都必须面对这永远不能逃避的宿命。 君东临苦笑看着楚天涯突然静若秋水的神情,“我今天本来想对你说什么?现在竟然忘了。” 楚天涯原来冰冷的面容上露出微微一笑,就像破开森林射向幽谷的一抹阳光,“君先生不必多礼,反正我也已经忘了。” 是的,忘了! 这一刻,楚天涯已忘了魏公子的高义,君东临的苦心,封冰的爱恨难辨,师父的唯一心愿。 他此时的灵台一片清明,反反复复就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击败魏公子。 楚天涯对君东临一揖到地,飘然离去。 第一章 杀手的震憾 舒寻玉不喜欢今晚的天气。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d$p(j.t$_3\,m$e7q(s 因为今天晚上月光太好,月色太美,更重要的是月夜太亮。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5q9z7x*w7?/y 他喜欢在一团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悄悄的出手,一击而退。4k:g#f3^j;e)p'k 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夜。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5g#i2\9\9?%j5l 他当然不会气馁,也不会改变计划。每一次任务前,他都会仔细研究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每一次他都决不会令人失望-p,z#_!t8g(i,~0n#`+?1e8l3t 这是他第五次杀人了,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暗杀。他相信以后即使当他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侠时也一定会回想起这段杀人的岁月,因为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以一种常人梦想不到也无法做到的方式来卫道,虽然他日后不会再对人提起这段岁月,但他一定忘不了,甚至会在寂寞的时候有些怀念,有些自豪,有些苍茫的顾盼,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满足与成就感…… 他静静藏身在这个名为迁州的小城县府后花园的一棵大树的枝桠中,细密的树叶把他的身影掩盖的一丝不露。 他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他的目标总会出现,他的手心甚至没有渗出一丝汗水,他的身体也没有发出一点抖动,二天前他就已经藏身于此,不吃不喝,只为了今晚的一击必杀。 2g.k3t.o4b “今晚星光灿然、月华如水,鲁侍郎光临舍下,真是令鄙处篷壁生辉啊!”长笑声中,几人步入后花园门口,当先一人正是县知府刘魁,在后花园口却站住一拱手,“哈哈,鲁大人先请。” “刘知府客气了,在下现已辞官,以后便只有秋道先生再无鲁侍郎了。”一种清朗的声音淡淡响起,语意虽客套,语气却倨傲。 “谁不知鲁大人是将军宠信朝中的大名士大才子,一时不如意又算得什么,以鲁大人的文采风流,日后必将会东山再起,我刘魁还要多多仰仗鲁大人的提携。”'j5n#~!h/{&w)p/y “哈哈,刘知府过誉了,秋道现在只是一介白丁文士,难得刘兄不耻论交,今日我们便只谈风月莫论国事。” “好,我已传令让人去取笔墨,小弟仰慕鲁大人的文采已久,今日后花园里正要请教名动翰林的秋道先生妙诗绝赋。请!”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2o8q6h9n*y4c8`9e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1a7@0t4y%q!h"p8\5]7z 舒寻玉从来没有见过鲁秋道,却早早听说过此人。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d%u;i;_5|7](t7@$\+y$g 鲁秋道乃是当今朝中风云人物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臣,从小便是天资聪颖,才计绝高,十四岁即高中举人,十九岁去京城科考,以他的资质原来不难一日晋升成名,却自作聪明送礼于当时的主考官,不料当时主考官大学士郭唐镜乃一清廉之士,见其心术不正便故意不予录用,鲁秋道一怒之下便投奔明将军。以其才智不数月便深得将军宠信,然后随着明将军北破匈奴立下军功,一度官拜翰林院礼部侍郎。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7r8z,?;|/x#|0d5b 一朝得势,鲁秋道上任后便借助明将军的势力首先设计陷害仇人郭唐镜,使郭唐镜丢官后更是对其百般折磨后凌辱致死。至此,鲁秋道更是不可一世,甚至私下放言天下除了将军没有人可以让他服庸,朝中百官稍有不满言词落入其耳中,更是含毗必报,手段恶毒无所不用其极,更可厌是鲁秋道自以为风流倜傥,好色贪花,仗着将军的威名,对看入眼而不从的民女便强抢以做私房。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2@6c&l4z1h(y 这一次鲁秋道胆大包天贪污巨额兵饷,平乱北疆的数万官兵因饷银被扣,集兵欲反,这才东窗事发。由于官兵造反牵连太大,连将军也不能保他无事,鲁秋道终被罢官,然后便远遁江南,要不是将军护着他,早被愤然的官兵分尸于侍郎府中。 %b)s!^+a5g:x&j1[%a 朝中官官相护自是谁也奈何鲁秋道不得,只要将军一朝权重,过不多时恐怕又会让其官复原位。江湖上正派之士亦是不敢因此得罪明将军,要知明将军扳倒政敌魏公子后,更是权倾朝野,势力日渐坐大。谁人敢先出头只怕就此会身遭灭门之祸。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7p/n,n#a+y(h!{ 然而江湖自有正义在,岂能令鲁秋道就此逍遥!!!&r+hs3\)["z3r.x!q$g7a 什么是江湖?$j:]0m'o.l5u(}6j 江湖就是武林儿女替天行道的法场。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1h#\)w7o.v0n0f!a 什么是替天行道?5r0d+?2u%[/b 替天行道就是江湖的正义?%m)c"y"l+w 什么才是正义? 哪里有正义? 江湖上最有名的正义就是五味崖! 那是什么地方?9b&n'r1p$q4n,h0ga 好!好一个虫大师!!好一个五味崖!!!真是让人拍手称快,不知这一次在五味崖上悬名的是谁? 鲁秋道! *d"v(\$l9s/i&v6g&o's5y 看到了鲁秋道的出现,舒寻玉的眼睛骤然一亮。后花园中先后进来了六个人,他却只看到了一个人。 即使进来的是六百、六千人,他也只看到这一个人- i4o7_!y2l%e%_0w/f/u 鲁秋道年龄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面容清俊,神态潇洒,那种浑不将天下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气质更是让人看来不禁心折,可谁能知道此人虽有如此一付世外高人的容颜,却实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舒寻玉当然看得出鲁秋道身边的几个人应该全是明将军手下的高手,那个腰挂软鞭的虬髯大汉想必是“鞭不留行”卫仲华,那个面色漆黑双手却白得发亮的想必是“白砂圣手”葛冲,那个手执剑柄神情倨傲的年轻人想必是将军手下新一代剑手中最负盛名的“三绝剑客”雷惊天,还有迁州府的知府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另一个垂首而行看来并无武功的文士想必是刘魁的幕僚……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c.b:_!e0u1z9e&k+nl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g#{*u%@;\9g%@ 他并没有把鲁秋道本人放在心上,江湖上都知道,鲁秋道虽然看似道风仙骨,却是不懂半分武功的。传言如此,他也依然不敢稍有轻视,仔细观察鲁秋道,果然虽是神气活现眼中有神的样子,却是脚步虚浮,内气外泄,不通武道。 面对这许多武功纵然在他之下也相差不远的对手,舒寻玉却依然信心十足,他已完成过四次看似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一次都给了他丰富的经验和无比的信心。2f;c.p3z;` ;~'q"m6b"~z&n0c 做为一名杀手,重要的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智慧与出手的时机。他如今需要做到的就只是如何在别人出手阻拦他以前,杀死鲁秋道。 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v9g,o5z(z%m.?5i 自从得知道鲁秋道将来迁州的情报,他二日前便悄悄潜入县知府刘魁家中的后花园,以鲁秋道的自命风流,刘魁的竭力讨好,他早已料想到他们必来此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的县府后花园中赏月。他这两日强忍饥渴,隐身于此,只在吐纳呼吸间汲取来自天地间的精气以保存必须的体力,便是要在这别人绝意料不到的机会下杀死这个将军手下的第一谋士,朝中第一奸臣。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8o5t3v/~8h5}(d !^0q,a.u(d6w,o1m1^ 他故意选中在这棵后花园中枝叶最茂盛年代最久远的古树下藏身,通过两天中的收敛龟息仿佛已化身为古树中的一部份。一来可以躲开对方高手灵敏的感觉,二来他也已算准了鲁秋道必然会在此处摆下酒宴。此处正是该后花园的关链之处,隐为整个花园中观赏的重心。以鲁秋道的为人,做什么事都会争着抢尽锋芒,自然不会放过此处。 鲁秋道来此必不忘其自命风流的本性,而以刘魁的奉承巴结也必然会请一向以文采绝世的鲁秋道于此月圆之夜赏月吟诗。他已决定当敌人抬头望月被美景迷醉心神的一刹从树影中飞身出手博杀……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d)q4`*n,jd!j!n 做一个好的杀手,不仅仅要有过人的武功,超人的智慧,还要懂得天时与地利,更要懂得利用。4m#^,r*s/u#].m"s 而舒寻玉,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位超级杀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敌人现在就在他的身下把酒言谈。他不用眼睛看,不用刻意去听,甚至悄然运功收缩毛孔让身体处在最小与外界能流的交换情况下,对方都是高手,任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引起警觉。3a+c6y7]:p2x*n)i*s 对于他来说,杀人不仅仅是一种方式,更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艺术。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c:z,c3ct%f:d 在江湖上,杀人的动机有许多,但同样的杀死一个人却绝对可以有不同的方式。 而对于他这样的杀手,杀人的方式却就只有一种:一击即中,全身而退。 就像是一本书,不同的内容却绝对只有一种主导的文字。 他就是一本书。 他就是虫大师手下琴棋书画中的“书中寻玉”——舒寻玉。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f4|)l3g-m&r'\-g(|0d'n 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email protected](k${3u(f;y6? “这个……咳!”刘魁万万想不到鲁秋道开口便直述此事,饶是心中虽有千万谄媚之言,但天下任何稍有劣迹的官吏乍闻虫大师之名,谁能不心惊胆战,“鲁大人吉人天相,更有将军为靠山,五味崖悬名之事,大可不放在心上。”虽是慰藉之语,但语调战战兢兢,那有半分慰藉之情。 鲁秋道仰天长笑,“刘知府有所不知,虫大师悬名之举虽是让白道武林士气大振,却实是一招败笔。” 刘魁躬身长拜,“以前下官对鲁大人只是闻其名而敬畏,此时便真是由衷佩服大人的笑谈生死的气度了。” 鲁秋道淡然一笑,“呵呵,刘知府到真是乖巧,做这个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你。”刘魁寻思其中语意,心中惊喜交集,越发觉得鲁秋道的高深。3a4^9q&w"|/s/`;p!f 卫仲华对鲁秋道一拱手,“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从不落空,却不知大人何故认为是败笔?”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4y,a7r(z/y7m3s4k “因为这一次虫大师无异是向将军宣战,以将军的实力岂是虫大师的杀手组织所能憾动的,哈哈,各位试想如果悬名三个月而鲁秋道毫发无伤,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的颜面往那搁。” 葛冲亦是对鲁秋道抱拳施礼,“不错,我们只要保得鲁大人三个月的性命,只怕虫大师一急之下便不惜要亲身犯险,那时再布下天罗地网……”.{-b'a6|$h&k%r,c 雷惊天也是长笑一声,接口到,“哈哈,若是虫大师也伤在将军手下,天下还有谁敢挡将军的锋芒。” 鲁秋道轻轻一摆手,“虫大师成名数载,从不虚发,岂是侥幸。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何异螳臂当车。” "a(_-o)d;k&vy 舒寻玉心中冷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时却想不起来。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n:k3l2y)|7^w#w7b*l)\.u 他仔细回想一切细节,一种难言的感觉蓦然浮上心头。 bz&c0k5a!m9n-g+~1o 刘魁不是隶属将军的人,心中对鲁秋道各人的托大仍是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自然还是恭恭敬敬的,“话虽是如此,不过大人还是小心为好。”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1}7n4vn*w#} 鲁秋道凝色道,“各位可知虫大师最厉害的是什么?” 葛冲小心翼翼地道,“虫大师的武功谁也不知深浅,自从九年前一击伏杀刑部李大人,再也没有人见过虫大师的出手,只知道他手下的琴棋书画。而这四人各擅胜场,的确分不出那一个才是最厉害的,还请大人指教。”2j6i;@&{&|$i-a(p “人人都以为‘琴棋书画’是虫大师的四支杀手锏,其实不然。虫大师严令手下弟子不得大开杀戒,每杀五人便可出师不做杀手,而其名字则由新收的弟子补上。而杀手出师之后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或更名换姓重做一方武林大豪……”鲁秋道长叹道,“我虽不与虫大师同道,却也不得不欣赏此人的做事出人意表,实在是很有风格。”/b:f/r-g4`+r_n"n"c 众人第一次才知道原来虫大师名震江湖的琴棋书画竟然绝不止四人之多,一时齐齐惊噫了一声,脸上神色均是阴晴不定。 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u}*d,_(i:i.[ 最吃惊的当属在树上的舒寻玉,这本是本门极其秘密之事,如今却听鲁秋道侃侃道来,心情怎不激荡难止,连忙平心静气,继续凝神细听。 鲁秋道续道,“将军志在一统武林,对虫大师早有提防,但得到这些消息却也是真不容易。” 众人猜测着其中过程之惊险血腥,无不屏息。小说,连载,下载,txt,umd,jar6v/@.k'u#a3r'm “虫大师一代天骄,最厉害的却还不是这四人,而是他的武器。” “他的影子???”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5p${2_+c+_8h5t8_3s “不错,据说虫大师最厉害的乃是名唤做‘影子’的一种武器,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人知道‘影子’的出手……”鲁秋道再叹,“因为见过‘影子’的人,想来都是死人了吧!”8]7z8@/a$t7i(a )\+l+s"?"@5a.j 舒寻玉心头大震,因为这是虫大师的最大秘密,连他都不知道“影子”到底是什么,只是偶然闻过其名,这鲁秋道却是从何而知?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已经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鲁秋道虽然一向得将军宠信,但毕竟是一介文士。刘魁奉承他并不奇怪,而适才将军手下的诸如卫仲华、葛冲、雷惊天心高气傲狂放不羁之辈如何会对他态度如此恭敬?,nb:v-o*u0c,j 莫非这是一个局??? 舒寻玉心念电转。手中已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器“流苏钩”。琴帝,盘龙,星辰变后传,极道星辰,神墓,超级系统7y/y$n!o-e6@+e5v%c3b0v 是不是应该就此退去,以待下次机会呢?他深信自己的行藏绝不至于泄露,一时是战是退委实难决! 刘魁此时对鲁秋道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大人请解下官愚钝!” “琴、棋、书、画。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这四人无一不是杀手中的一代奇材,我一进此门见此后花园的布局便可料想到其中必然会有他们当中的一个……与人对敌正如挥军疆场——攻心为上,我之所以说了这些话,便是要让其在心惊之下自然露出破绽……”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x%h4n%i:]1y;i8c:gr*f 鲁秋道突然仰面望向古树中舒寻玉藏身的方向,眼中神光暴长,“虫大师这一次定会有断臂切肤之痛了……”九零中文网(qq超级群:49212233)——极品家丁后传原创首发——小说、连载、下载、txt、chm、jar7a!c1g0i-y2^*m2q!t2b 鲁秋道蓄势已久,右掌在一片钩光中准备无误地拍在舒寻玉“流苏钩”离柄七寸之上,正是钩势中最弱的地方。此时的鲁秋道眼中神光凛冽,气势澎湃,仿若天神,那有半分适才脚步虚浮不通武功的样子。4z5x#q#p:k)}9y/y)g 舒寻玉身体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飘荡着,缓缓调节着紊乱的内息。眼望树下神情潇洒恍若不可一世平生仅见的大敌,这才真正明白了这个一招之下便让自己负伤的到底是何人! 7y*m3u2n;v$d%b7c 心中震憾下,一口淤血涌上喉头,和着一字一句喷涌而出:“水——知——寒!” 二、千万人吾亦往 历鬼判官龙。 南风北雪舞。 方过一水寒。 得拜将军府。 这段话说得正是当今邪道的六大宗师级的人物。而其中被称为将军府第一道屏障的一水寒便是面前这位冒充鲁秋道的水知寒——将军府的大总管。 刘魁此时方才知道面前这位笑谈间气势天成的鲁秋道原来竟然是将军府中地位仅次于将军的大总管水知寒,心头大震,若不是大敌当前,只怕差点就要跪下了,颤声惊呼,“水总管!” 水知寒紧紧盯住树梢上的舒寻玉,“自从虫大师悬名鲁秋道于五味崖之上,将军便放出消息鲁秋道将来此地,我之所以化身鲁大人,本意是想钓上一条虫,不料却钓到一块玉。舒少侠可有意随将军创业天下吗?” 舒寻玉心中轻叹,何曾想过这一次满以为十拿九稳的刺杀竟然会惹出这么一个大魔头。要知水知寒身为将军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管,更是黑道六大高手中宗师级的人物,如今居然甘冒鲁秋道之名引出虫大师手下杀手的雷霆一击,目标自然是直指虫大师。且仅凭一招出手便认得出自己,实已是有备而来,此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刚才舒寻玉虽对化名鲁秋道的此人有怀疑,却也绝想不到乃是水知寒亲临,加上苍促间出手,只在一招下已被水知寒名震天下的寒浸掌所伤,内息中一股如冰如针的寒劲至今仍未化去。加上将军府几位高手环伺左右,更有水知寒虎视,只恐想逃命也未必能够,心下暗惊,口中却淡淡地道,“水总管已稳操胜卷,却还想招降舒某这败军之将,未必是惜才,只怕是另有用意吧!” “将军一向求贤若渴,何况真正的敌人是虫大师,舒少侠若肯归顺,面前便是康庄大道。一意孤行只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尚请三思。” 舒寻玉知道水知寒进花园前已然生疑,此时外面必然已布下重重伏兵。 卫仲华、葛冲、雷惊天也前后左右将舒寻玉藏身的大树团团围住,刘魁心中稍安,向着水知寒谄笑道,“呵呵。水总管已智珠在握,舒少侠若然不从,不会俱焚,只能是‘玉’碎了。” “刘知府住口。”水知寒声音不怒而威,“舒少侠虽受了我寒浸掌的内伤,但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岂是寻常之辈,‘书中寻玉’若是不计生死全力博杀刘知府,连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刘魁心中一寒,嗫嚅不语。 舒寻玉心头一凛,水知寒言语或褒或贬,神情忽明忽暗,莫测高深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有此人为敌实在可怖! 心中忽然清明,水知寒即然全力保护鲁秋道,那其本人也必然离此不远,眼睛视向那个随水知寒进来却一直不发一言的文士,“这位想来就是鲁大人了,不妨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将手中钩身握紧,长笑一声,“刘知府但请放心,我就算舍命要杀也只是鲁大人而不是你。” “不错,我便是鲁秋道。”那中年文士抬头一丝不让地望着舒寻玉,“舒少侠若有把握不妨出手来杀我。” 要知鲁秋道一介文士,虽有水知寒护着他,却在刀剑丛中如此从容,连一向看不起他的卫仲华等人也不禁暗自佩服。 舒寻玉暗叹一声,自己如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携着带伤反噬之势才令水知寒不敢轻易再出杀招,是以水知寒才用言语挤兑自己冒然出手,若真要舍命博杀鲁秋道,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中已有了计较,“自古杀手均无情,水总管怎么能认为可以收买我?” 水知寒原本对收服舒寻玉并不报希望,只是想生擒之,这才以言语挫其锐气,如今听得对方似乎略有转机,心中暗喜,“虫大师座下的杀手自是不同,绝非寻常冷血嗜杀之辈,不知舒少侠这是第几次杀人了?” 三、杀人之不二法门 九宫山腰,树影青翠,和风袭人。 一瀑飞流直下,水花四溅,水声隆隆。间中却仍隐有一线琴音袅袅传来,和着草香水汽,正是一卷如画仙境。 二人安坐于瀑边亭台,悠闲品茹,纹枰对奕。 要知下棋最重静心,这二人竟然对如雷的水声充耳不闻,这份定力着实令人吃惊。 棋局正值紧烈处,左首一人乃是一老僧,面色凝重,手中一枚白子,却沉吟迟迟不落。 右首边是一位五十余岁虬髯汉子,面若古铜,一脸沧桑之气,虽是专注棋局,顾盼间却是豪气逼人。“大师此子一下,只怕便是黑方疲于奔命之势,为何迟迟不落在盘上,敢是要放我一条生路吗?”虽是无意间轻言相询,语音却是直透过水声朗朗传来,显是内功精湛。 老僧蓦然抬头,眼望山间白云深处,“只因我突然感觉到你今天必然要败!。” 大汉耸然动容,“六语大师每天只说六句话,第一句便是如此惊人?” 那老僧乃是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的师兄,一向云游天下。无语大师练成闭口禅,几十年来不发一言;六语却是修习“苦口婆心”大法,虽不比乃师弟的终日不语,却亦是惜字如金,每日最多只说六句话,是以法名六语。 六语笑而不答,起身拂乱棋盘,拱手端茶,一饮而尽。 大汉若有所思,喃喃念道,“将败未败,正是置之死地之时,黑方未必没有反扑之妙着,大师竟然自信的不给我扳平的机会吗?” “虫施主太过执迷胜负,跳出棋局方为豁达人生。” “我只不过欲做那棋局点睛之手,妙手虽是偶得,却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实不愿中途半端,只得继续执迷了!” 六语咄然大喝,山谷回声,“世间执迷之人何其之多,赢了胜负却输了人生!” 大汉掌按棋盘,已纷乱的黑白子竟然一分为黑白两堆,界限分明。却是神色不改,仰天长笑道,“大师之言似实还虚,似拙实巧。今日携茶上山,得闻大师手谈诤语,虫不悔矣!” 那大汉正是名动天下的虫大师,一向笑傲天下,狂放不羁。 虫大师惊世绝才,一生浸淫武棋茶三道,偶逢六语大师,二人虽是僧俗两道,却是以棋会友,竟成莫逆。 数年前明将军征民大修将军府中啸月宫,劳命伤财。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为民请愿,自破修习多年的闭口禅功,直谰当今圣上,却是惹怒了将军,华山派自知不敌将军的势力,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华山诸门人零星分散于各地,无语大师云游天下,六语大师亦退隐九宫山。 虫大师爱棋成癖,却是对手难逢,好不容易得知了六语大师的下落,这才来九宫山先是以亲手所烹之茶请动六语,方始寻得与六语奕棋的机会,却不料冥思苦虑之际六语拂乱棋盘,虽是隐隐棋差一着,却是不能尽兴;闻得六语禅机,心中若有所悟,知道在这位得道高僧眼中自己杀气太重,已是与纹枰论道之举大相径庭…… 但虫大师乃生性洒脱之士,拿得起放得下,心中犹在回想着适才盘上的精妙,却先给六语斟满茶杯,一时茶香四溢,“得闻教诲,虫先敬大师一杯。” 恰恰一阵山风吹过,那丝琴音似是随风转向高亢,若隐若现…… 六语端杯浅尝,掷杯于案,眼望山路来处,微笑不语,恍如洞悉了天机。 山道间急速行来一道人影。 虫大师对着山路上缓缓传声发话。“来者何人?” 一位头扎红巾的青年匆匆行来,手提一长形木盒,对着大汉低首施礼,“裂空帮沉香堂堂主周方令,奉家师夏天雷之命拜见虫大侠与六语大师。” 虫大师见周方令行色苍惶,满面风尘,以一堂之主的身份前来,心知必是发生了大事。“周小侄免礼,有话便直说吧!” 六语突然扬声说出了今天的第四句话,“老衲突然闻到一丝血腥味。” 虫大师转头看向六语,他知道六语身处佛门,修习明慧功,最有灵觉,如此一说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心中突然也涌起一种怪异的念头,分明感觉到有人在旁窥视,却偏偏捉不住什么要领。 虫大师身为白道第一杀手,本就对这种暗伏最是拿手,此时凝神细察,偏偏身边除了几人却是没有一点其余生命的迹象,心中不禁有些迷惑起来。 周方令放下手提的木盒,缓缓打开,赫然露出舒寻玉的“流苏钩”! 虫大师全身一震,脸色一变,“寻玉莫非有了不测吗?” 周方令黯然点头。 琴音突然暗哑,“铮”的一声,竟是断了一根弦,然后寂然无声。 虫大师刹那间虎目蕴泪,一把抓起流苏钩,看了良久,面容这才再回复至古井不波,长吸一口气,沉声道,“韵儿,心可乱却绝不可形诸于色!” 琴声再起,如泣如怨,直透人心。 “舒师兄是在迁州县府遇难,将军府卫仲华身死,葛冲断腕,鲁秋道毫发无伤,另外还有雷惊天与知府刘魁。具体详情还在暗中调查中。” 虫大师仰望天空一朵白云,悲叹道,“寻玉处事老成,绝不至于一击还伤不了鲁秋道,莫非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藏?” 琴声曳然而止,一丝清越的声音传来,“聆韵请命为舒师兄报仇!” 周方令这才知道这捉摸不到来路的琴声竟然是虫大师手下的大弟子“琴中聆韵”秦聆韵所弹,却是不解何故反叫排名第三舒寻玉为师兄,也不敢再问,静立一旁。 虫大师手抚流苏钩,“好!韵儿第一次出手,为师只有六个字的忠告,做杀手,切忌心浮气燥!” 琴声再起,如清泉石上横流,再无一丝阻滞。终越来越远,再不可闻。 周方令眼见虫大师处变不惊,秦聆韵领命远去,再躬身施礼,“帮主已然有令,裂空帮沉香堂上下谨从大师派遣。” 虫大师一挥手,“多谢贤侄,你先退下吧!” 周方令道,“帮主还有一句话让晚辈转告。” “什么话?” “敌人故意送还舒师兄的遗物,此钩上似有蹊跷。” “哦!”虫大师细看流苏钩,果然见其中似乎涂有一层灰朴朴的什么物质,难现旧日光华。 周令方续道,“此钩上不知涂有什么,用水难化,帮主请大师务必小心,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六语再说出今天的第五句话,“周少侠可是才与人动手吗?” 虫大师心中一凛,方才得知弟子噩耗,心神不属,如今果然听得周令方心律过速,额上渗汗,指尖发白,沉声问道,“可是有人跟踪你?” 周令方深吸一口气,“入山前正碰见一蒙面之人,交手后其负伤而逃,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看着石桌上的茶具,“晚辈实在口渴,请大师赐茶。” 虫大师见周令方神情间不惊不喜,一点不为适才剧斗所自誉,心中欢喜他的耿直,大笑道,“哈哈,我棋力比不上六语,唯有以茶来掩其口了。周少侠不必客气,此茶名唤‘入口醇’,乃我干焙三年方始培出的好茶,只是如今给你解渴,却也太浪费了。” 周令方端杯谢过,一饮而尽。眼望虫大师,欲语又止。 虫大师察其神色,“少侠还有什么话?” “我可再看一下舒师兄的兵器吗?” 虫大师依言递上流苏钩,心中忽又泛起被人窥视的感觉,随即一股杀气明明白白地从侧面传来,大惊之下,功运全身。 能将杀气收放自如直到出手时方才尽显的,这天下能有几人? 这边周令方手执钩的一端,突然大喝一声,“此茶有毒!”言罢一口茶尽皆喷出,却是朝着虫大师与他二人手中握着的流苏钩上,虫大师不妨有此,那口茶大半全吐在钩上…… 茶遇流苏钩上那层灰色物质,“嗤”得一声就像是枯炭遇到了火星,冒起一股青烟,虫大师但觉握钩的右手一炙,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又似被什么毒虫噬了一口。 周令方左手在喷茶于钩的一刹已然放开,右手从袖中扬出,一道橙光闪出,直袭虫大师的面门,身体已向后疾退……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大震,左边瀑布中分而开,水花四散,一道迅快至极的黑影携着漫天的水花冲向虫大师,人尚在空中,已闻得水珠破空声不绝入耳,更是和着卷起的水浪,气势委实惊人…… 这是一个绝杀之局。 出手的正是鬼失惊和他座下星星漫天中赤橙黄绿青蓝紫“橙日”第一首席杀手房日兔。 目标当然就是被誉白道上的第一杀手虫大师。 这是一个精妙的局。 真正的周令方入九宫山时被房日兔一击伏杀,再假扮周令方上山。先是自承流苏钩上的蹊跷,再毫不掩饰适前与人动手,令虫大师与六语的疑心尽去。 而鬼失惊则早早预先藏身于瀑布下,凭着杀手之王过人的机敏与匪夷的藏匿,加上瀑布隆隆的水声,竟然瞒过了虫大师的敏锐与六语的灵觉…… 虽然鬼失惊与虫大师齐名杀手之王,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永远赶不上虫大师,江湖上对虫大师的态度是敬服,而对他则是畏惧…… 这一点让他觉得很不公平,满腔的恨意都化为此刻的全力出手,他要让虫大师在江湖上永远的消失,杀手之王只能有一个…… 鬼失惊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的手上戴着一双透明无色的手套,名叫“云丝”。 这副手套是一种北国名唤“云丝貂”的小动物的毛皮所织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轻软尤若无物。 鬼失惊这一刻的出手,已是用尽平生绝学。 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任何虚晃与诱敌之招。 只有快。 只有急。 只有闪电。 只有风暴。 鬼失惊要让自己的这一双手紧紧掐住虫大师的心脏。 虫大师杂学颇多,手下弟子亦是以琴棋书画而为名。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而此前惊闻舒寻玉的死讯,已不知不觉中大打折扣,而涂于流苏钩上毒来无恙留下的“龙井穿”遇茶化毒,一眨眼间已渗入虫大师的肌肤。如今前有房日兔的歹毒暗器橙星,侧有鬼失惊按捺良久突然爆发的杀着…… 这个局如何能破? 最先发现危机的人是六语。 六语从小便有一种超然的异能,听人说那便是佛门的灵悟。 据说每一代得道高僧坐化时,便会把今生的修行化为一种未知的能量通过轮回传递给来世的自己。虽然那种能量经过天地人鬼阴阳几界的吸收已然淡化,但那份执著却是可以永传的,这才有活佛的转世高僧的投生之说。 或许六语便是前代某位高僧的转世。修习“苦口婆心”大法后,他的灵觉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观,甚至常常可以预知到一些连他也不明所以的变化…… 在鬼失惊蓦然发难前的一刹,六语大师脑海中便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瞬息间心念电转…… 虫大师可谓是白道武林中的偶像,一个生于人世间却近于神话的人,是武林中正义的化身,侠义的代表,完全可以说是有志之士对抗邪恶的希望与榜样。而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只是一个毫无份量的过客…… 六语大师的蓦然泛起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已是不及多想,横身挡在虫大师的身侧,竟是以血肉之躯硬拦了鬼失惊的这一令天地变色日月黯然狂暴的一招。 “鬼……失……惊!”六语终于发出了今天的第六句话。 血雨漫天,六语大师的胸竟然被鬼失惊一拳洞穿……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天地间的变化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做了一次停止。 六语大师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深深地嵌刻入鬼失惊的脑海中。 鬼失惊眼睁睁地看着六语大师突然挡在虫大师的面前,自己的手慢慢地滑入他的胸膛,然后——破体、发力、爆炸…… 一切变化快如电光火石,可是在鬼失惊的思想里却偏偏慢得犹如几个世纪。 他在恍惚,他在迷惑,他在交手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浑若经历了几生几世,脑子里闪过以往无数次杀人的片段,自己是凶手,自己也是被杀者,所有前生往世的记忆好象在一刹间统统涌入,他的身体在飘忽、在翻腾、在游走、在爆发…… 一种罪恶感滔天地淹没了鬼失惊,在击杀六语大师的同时,这个百年来杀手中最可怖的鬼失惊竟然迷失在六语大师的第六句,亦是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中…… 好一个佛门的“苦口婆心”大法。 虫大师察觉突如其来的危机时,已是来不及应付侧面鬼失惊疾若闪电的攻击,当机立断,左手一扬,一道黑光破出,房日兔那道歹毒无比的橙星竟突然在空中一滞,然后改变方向吸附在虫大师手中的黑光上,煞是奇诡。黑光再盛,已罩住房日兔退开的身影,房日兔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变招来不及闪避来不及招架,那道橙星倒射回来,端端正正地印在他的额上…… 好一个虫大师! 置身侧的偷袭于不顾,一招间便全力格杀了这个化名周令方“星星漫天”中橙日的第一杀手。 四条人影乍合又分。 二人倒下。 二人分开。 互……望。 虫大师与鬼失惊相隔八尺,手中那把黑黝黝似铁非铁的奇形兵刃遥指对方。 对……峙。 石桌上的棋盘棋子都震颤起来,情形诡异至极。 鬼失惊紧紧盯着虫大师手中短棒一样的兵器,嘿嘿一笑,“好一把‘量天尺’,虫兄不妨量量到地狱还有几步路要走。”他虽是做了笑的表情,语气中却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语音铿锵,如金铁相击,令人闻之心中厌恶。 量天尺正是虫大师的兵器,乃是采玄铁所制,由于玄铁本身对铁制金属含有吸力,正是破天下暗器的最佳兵刃,所以刚才房日兔七分铁三分金的橙星也被其所破。 此时虫大师但觉右手发麻,强力运功竟然还是提不起一丝劲力,心中暗惊,却见挚友六语大师为救自己横尸在地,心中涌起万千斗志,明知以此时的状态面对这个与自己齐名的杀手胜面太少,却也是顾不得许多。冷冷看着鬼失惊,暗中集气,不发一语。 那边鬼失惊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虽是一招击杀六语大师,但给其“苦口婆心”大法当面一喝,身体上尽管毫发无伤,但却杀气全消,反而涌上一种不战而退的怯意,加上虫大师击毙房日兔,宛若无事,他也不知道毒来无恙的“龙井穿”能有多大效果,已是暗萌退意。 要知鬼失惊出道以来,从来都是藏于暗处,一击毙敌后全身而退,几乎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出手,此时却破天荒地面对摆下决战姿态的虫大师,心中着实有点慌乱了。 虫大师只见眼前这位最可怕的敌人眉目间一股煞气,最惹眼的就是眉心正中一颗黑痣。他对各项杂学涉猎颇多,心知这种面相的人最是心狠手辣,为求目的不计手段。如今对方虽有怯意但自己右臂如废,这一战已是凶多吉少,隐隐按下不能平伏的心境,想起刚才叮嘱秦聆韵的六个字——切忌心浮气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虫大师强按悲痛,暗中已盘算着如何脱身。 黑白两道最杰出的两大杀手的第一次相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惊险微妙之局! “虫某一向不为别人所动,虽千万人指责鬼失惊的不是,我却始终觉得你身为百年来最强横的杀手,别出蹊径,在武学上实有过人之处,只是一念之差投奔将军,未免便是天性邪恶之徒。”虫大师眼射寒芒,“六语大师是我知交,却因我而死,你我之间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鬼失惊苦笑一声,“虫兄息怒,我受命于身亦是不得已为之。” “将军权利心过重,虽报治国之志,但做法却是人皆唾之……” “虫兄且勿多言,将军大恩在身,鬼失惊自小天地不容,只愿报知遇之恩!” “我一直认为做一名杀手,亦应有道!” “别对我说什么大道理!”鬼失惊轻轻念道,“能杀人不为人杀的就是好杀手!这就是杀手杀人的不二法门!”言罢已然出手。 适才虫大师正容相斥鬼失惊,实是战略上奇妙的一招,正是要让鬼失惊觉得自己失道寡助,气势方能彼消此长。鬼失惊怎能不知这个道理,所以终于强行出手。 鬼失惊左掌护胸,右掌击向虫大师的前胸,虫大师巍然不动,待到掌近三尺,鬼失惊一声长啸,护胸左掌突然加快击向对方面门,右掌则吞吐不定,罩住虫大师的量天尺。 这就是鬼失惊的武功。 沉雄中见轻逸,虚变中见狠毒。 而虫大师,冷然面对鬼失惊全力一击,巍然不动。 怦然一声大震,在鬼失惊掌力迫身已不及变招之际,虫大师竟然侧身以右肩硬接鬼失惊一掌。 鬼失惊做梦也没有想到虫大师竟然用血肉之躯来挡他这一招,他一直防备的是虫大师左手的量天尺,却不料这一刻虫大师竟然用已废的右臂当武器,趁他掌力触身稍一迟滞的时间,量天尺终于出手…… 虫大师被鬼失惊掌力震起,斜斜投入瀑布中,半空中一口鲜血喷出,和着水汽,宛若下了一场血红的雨…… 一道红线在水潭中迅快远去。 而鬼失惊的右肩亦被量天尺洞穿,痛澈心肺…… 一个照面,胜负已决。 两大杀手,两败俱伤。 鬼失惊凝立瀑布前,也不包扎伤口,惘然不语。 这么精心的布局,毕竟还是被虫大师逃了。 他唯一的误算,就是六语为虫大师不计生死的硬挡了他蓄势良久一招绝杀。 他唯一的失策,就是他对敌时算好了一切的天时、地利、武功、经验…… 却忘了还有……人性。 那份忘情赴义的气吞山河…… 那份舍身取义的豪侠血性…… 他确信虫大师身中毒来无恙的“龙井穿”,再加上自己那一掌,至少三个月中绝不能再与人动手,可是直到适才虫大师命悬一线,也没有使出他最可怕的那个武器,那个让将军深忌的……影子。 鬼失惊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虫大师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五、半支曲、一幅画、二天约 众人举杯,气氛渐缓。 “铮”然一声,琴声悠然响起。 初时如珠玉跳跃,鸣泉飞溅…… 转折间履险若夷,举重若轻…… 音境如朝露暗润,晓风低拂…… 琴意若泣若诉,令人思绪纷扬,冥想飘荡。 众人正听得血脉贲张,蓦然间琴音半曲骤止,余音袅袅,挥之不散,有若凭栏美景眺目远望,迷雾中似远似近,间关错落…… 良久无声。 在座诸人全被这天籁般的琴声所动,不敢轻发一言。 花溅泪目中蕴采,大喝一声,“拿笔墨来!” 早有小厮连忙送上早已备好的笔墨,也不见花溅泪动作,一身白衫曳然从中裂开,露出内身青彩绸缎,端得是玉树临风,诸人无不暗自喝采。 花溅泪脱衫置于桌几上,抬头闭目半晌,伏案挥毫,再抬头凝望临云,下笔更疾。蓦然一声长笑,手执衫角,神功运处,柔软的衣衫笔直无纹,面朝临云,“姑娘一曲清韵,溅泪怅有所思,唯有以此为报!” 适才临云所奏正是古曲中的《有所思》。 众人望去,无不动容。 但见白衫上笔势纵横、墨迹森森,一女子抚案拨琴,面容淡雅若烟,神态浅笑微嗔,超然处风姿幻化,柔媚处淋漓尽致…… 正是江南三妓之临云抚琴图! 临云目望花溅泪,施然一福。 “好!”余收言抚掌大叫,“只有花兄这等人物方配得起临云姑娘的一阕清韵!” 花溅泪含笑为礼,“余兄过誉,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若没有临姑娘的仙籁琴音,那有我手痒献技之举!” 水知寒亦笑道,“半曲之流转,一墨之纵横。此画确是已深得临云姑娘的神韵。” 花溅泪淡淡叹道,“兴之所致,随意挥毫,安能得临云姑娘神韵之万一……” 左清忍不住低声冷哼一声,“以画对琴,犹如以茶待酒!” 宁诗舞连忙过来打圆场,“曲是好曲,画是好画,宁公主的酒也是好酒,各位大人敬请给贱妾一点薄面,我先干为敬了!” 余收言大笑,“宁姑娘这一杯我是非干不可,花兄对临云姑娘一往情深,我却是对宁姑娘适才的惊艳念念不忘。” 宁诗舞眼波流转,“余公子说笑了,下次再来此地再也不用怕欠账了。” 余收言心怀舒畅,璨然大笑,举杯而饮。 水知寒亦是哈哈大笑,“群卉争艳方得花团锦簇,好曲好诗如何才只喝一杯,最少也是三杯!”心中却知余收言一来向花溅泪表明态度支持,二来又赢得宁公主的好感。此人年纪虽小,做法却是如此老成,不禁暗暗留意,更是戒备。 左清等人不敢再言,大家皆饮了三杯。 清儿盈盈笑道,“花公子以画对曲,果然绝妙。鲁大人文采风流,天下不做二人想,却不知对姑娘的琴声有何评解?” 水知寒心中暗凛,清儿此人虽是小婢,却是大不简单,此语明捧自己,暗里却分明欲挑起花溅泪与自己的矛盾,难道是出于临云的授意。心中念头百转,却仍是不露声色,“我倒想先听听众人的高见!” 刘魁尴尬一笑,“我不懂音律,只觉得此曲动听,要说评解却是说不上了……”葛冲与雷惊天亦苦笑点头,那两名小城的商贾那见过如此大场面,也是噤然不发一语。 刘魁眼见化名左清的鲁秋道以目示之,连忙道,“左先生是我府上的音律高手,常常有惊人之言,不妨先听听他的见解。” 鲁秋道洋洋自得,怡然道:“临姑娘一曲《有所思》,花语虫唧跃然曲意中,想是忆起红颜薄命,韶华终老,枯灯只影不若郎情妾意,叹花样青春,何堪独守风尘……”言罢目视临云,做不胜唏嘘状,自觉此语当能挑逗美人芳心。 临云不语,眼望花溅泪。 花溅泪怅然一叹,“我听出的却是曲意中的悲天悯人,花无常开,事无俱全,世间之美好大多短暂,花好月圆,奈何瞬间流逝……”言至此竟然喃喃自语,“恨不能识遍天下之美丽,纵与姑娘相逢,却是流水落花。” 临云低头不语,细品花溅泪的款款柔情。 水知寒心中认定临云必与秦聆韵有关,然而眼见余收言不知是友是敌,花溅泪一意维护,以花溅泪适才惊人内功,虽是以他邪道宗师的身份,却也不敢轻谈胜负,蓦然发难。唯有以言语试探,当下朗声道,“我却是从曲意中听出了杀伐之意,浑若雄兵百万对峙疆场,虽是引兵不动,却是一触即发。”为刚才曲意所动,言到此处水知寒竟然也不胜叹唉,“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不世之功业,又有却谁能懂得其中的寂寞……” 花溅泪讶然盯着水知寒,二人目光相碰,宛若激起一道火光。 水知寒避开目光,心中已知晓花溅泪已怀疑自己的身份,不免略微有些懊悔。临云一曲《有所思》已是触动了他的心中雄志,言语间不免有失镇静。 余收言喟然一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只感出了生命的珍贵,命运的坎坷,王候将相皆是寻常人物,荣华富贵贫贱忧患全是过眼云烟,亦皆全是拜生命的赐予……咳,你们为何都如此眼神看着我!” 要知各人从小接受的思想中,君王贵族全是天上星宿下凡,那听过什么“王候将相皆是寻常人物”之类的话,此语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却又让人费劲猜想不定,一时大家全都望向余收言…… 眼见气氛又凝,宁诗舞笑道,“诸位果是各抒见解,只是临云姑娘只奏半曲,不知是何用意?” 大家一想果然有此疑窦,一时忘了刚才余收言的话,静听临云的回答。 临云坐案长叹,“我来一地,从不抚琴二曲,二日后我当离开此地。眼见鲁大人雍贵含雅,余少侠气度从容,更得花公子以衣作画相赠,实不忍就此相别,是以抚琴半曲,以待二日之后再续此缘。”起身再翩然一福,“二日之后,临云仍在此恭临鲁大人花公子余公子与左先生的大驾。” 众人这才恍然。刘魁听得临云只与四人有约,分明是不放自己这个知府在眼里,惊怒参半,却也是不知如何怪罪,谁让适才对临云的琴音发表不出什么高见。只得眼望水知寒,等他示意。 余收言左手轻扬,一道黑光落在水知寒的桌上,“鲁大人见此信物,当知我来历。”众人凝目看去,那黑光乃是一小小铁牌,将如此轻巧之物一掷数尺,落桌时却平稳不发一声,对余收言的武功均是心下暗惊。 水知寒看着铁牌,沉思,大笑,“自古曲意高自然和者寡,临姑娘之请,鲁某与左先生必不践约。”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心中惊疑不定,大感此人高深莫测。 临云轻咳一声,清儿扶起她,“小姐偶染风寒,先告退了。”不理众人的挽留与慰问,竟先回房了。 众人亦觉无趣,再喝了几杯酒,就此散宴。 六、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余收言来到了“宁公主”,却没有径直上楼,而是施展轻身功夫,从院落外翻墙而入。观察一下地势后,认准临云所住的定然是西厢最大的那个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房顶,盘膝而坐,化身于黑暗之中。 同时功运全身,敏锐地感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过不多久,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脊上掠了过来,正待翻身落下,蓦然发现了余收言,身形一震,含势待发。 余收言嘴角含笑,轻声道,“花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花溅泪,饶是夜行,仍是换了一身白衣,果是艺高人胆大。 花溅泪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碰见余收言,不由一愣,“余兄在此做什么?” 余收言嘿嘿一笑,“我来等两个人。” “你知道我要来?” “呵呵,更深夜寒,正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好时候,虽然不过一面之缘,我对花兄却是知之甚多了。” 花溅泪轻抚双掌,“余兄知我甚深,不枉我与余兄一见投缘。” 余收言一拍身边的房瓦,“相见不若偶遇,如此月朗星稠之良宵,花兄可否迟赴佳人之约,陪我说几句话?” 花溅泪潇洒地坐在余收言的旁边,浑无防备,气度令人心折,“何来佳人之约,只是溅泪情不自已,做一个护花不速之客罢了!” “哈哈,好一个护花不速之客!”二人心无芥蒂,毫不在意别人发现自己的行藏,竟然是在花楼上放声谈笑。 花溅泪却以指嘘唇,“余兄小声点,我可不欲让临云知道我……”长长叹了一声,“唉!家父自命风流天下,四海留情,脂粉丛中闻芳即走,沾香即退,我只道自己也是有了真传,却不料一见临云,虽是风尘女子,却是芳俗绝代,让我情孽深种,不能自拨,让余兄见笑了!” 余收言正色道,“花兄正是性情中人,志向高洁,何敢见笑。临云姑娘虽是流落风尘,但观其艺业才识,又是那个名门闺秀可比?” 花溅泪感激得一把握住余收言的手,“余兄此言甚得我心,我自幼立志三愿,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今日聆临云仙籁之琴,绘临云风姿之态,得余兄相知之友……哈哈,真是精彩!” 余收言一耸肩头,神态自若,“呵呵,我算得什么英雄!偶得花兄眷顾,还要多谢你请我来此品茶听琴呢。”言锋一转,“不知花兄今日还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人物吗?”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知其意有所指,“你是说那鲁秋道?” “不错,你怎么看他?” 花溅泪沉思一下,“传言中鲁秋道虽是文采飞扬,却是一趋炎附势之徒,然而今天所见其气势大度,更是隐有绝世武功,委实与传言不符。你既然这么问,可是有什么蹊跷么?” “此人其实乃是水知寒!” 花溅泪大惊,“一水寒?将军府的大总管?” 余收言含笑颌首。 花溅泪奇道,“水知寒为何要装做鲁秋道?岂不是自贬身份?” 余收言见花溅泪语出自然,不似作伪,这才确信他不是虫大师派来的人,“你不知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三月之内必杀鲁秋道的事吗?” “原来如此!”花溅泪闭目想了一下,已想通其原委,“早闻水知寒的寒浸掌妙绝天下,倒真想找机会见识一下。” 余收言大笑,“花兄闻水知寒之名毫无惧色,小弟已猜到了你的来历了!” 花溅泪一惊,然后笑道,“那就不要说出来,因为我对你的来历也很是好奇呢!” 余收言肃容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可交的朋友,如此够了么?” “足够了!” “花兄当知此等情况下水知寒对你更有猜忌,务请小心!” “多谢余兄提醒,不过我看水知寒对临云似乎也有疑虑。哼,我还想找他麻烦呢!” “水知寒成名数载,绝非侥幸,花兄多多保重,我亦言尽于此。”余收言拱手一笑,“我还要等一个人,花兄请便。” 花溅泪哈哈大笑,“看来今天竟是有两个痴情的人了,好!反正我日后总会跟着临云,今天此处便让与你了。”悄声在余收言的耳边道,“宁公主应该是懂武之人,想来早就见了你我,只是等我离开吧!”言罢拍拍余收言的肩膀,哈哈大笑离去。 余收言微微一笑,目送花溅泪远去,心中却犹感受着花溅泪真挚的友谊,如此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今日却成了莫逆之交,世事之奇,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发了一会呆,仰望月上中天,口中喃喃道,“我等的第二个人还不出来吗?” “余公子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位绿装女子从房间中施施然地走出,向余收言朗声发问,正是临云的小婢清儿。 余收言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落在清儿面前,“呵呵,打扰了姑娘的休息,在下这便离去好吗?” 清儿也不说话,俏目望着余收言,似乎正是要看着他消失。 余收言欲走还留,奇道,“姑娘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清儿浅嗔,摇头,“做人丫鬟的有什么好奇心,对主人的意图只需要懂而不是猜。” 余收言含笑问道,“那么我说要等两个人,莫非你知道第二个人是谁?” 清儿嘴角一撇,梨涡乍现,神情煞是好看,“我知道你等的是宁公主,她住东厢院里,你不妨到那碰碰运气。” 余收言大笑,“错了错了,我等的两个人,一位是花溅泪,而另一位却绝不是宁诗舞。” 清儿面呈戒备,“哦,你不会也是想见见小姐吧?” “呵呵,其实我此次来除了一见花溅泪,另外便只是还想请问清儿姑娘一句话!” 清儿神色微变,“问我什么话?” 余收言袖手望定清儿的眼睛,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语声淡淡问道,“晚上席间若不是花公子的一口气和我的一声笑,那第二个骷子将会掷出的是五点还是六点?” 晚间清儿第一个骷子掷得是四点,如果第二个骷子掷得是五点,临云就应该是陪第九席化名鲁秋道的水知寒同席,如果是六点,临云就应该是陪第十席化名左清真正鲁秋道同席…… 余收言此语一出,清儿神情毫无变化,“掷的是几我怎么知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 余收言躬身一礼,“在下的话已问完了,姑娘好好想想罢,就此告辞!”言罢转身离去。 清儿望着余收言珊珊而去的背影,良久后,方才回房。 余收言直接大模大样出了“宁公主”,奇怪的是宁诗舞也并不出现,一时无处可去。做为一个捕快,扮什么就应该像什么,这一次他扮做一个潦倒浪子,囊中竟然不带寸金,住店也不行,只得往县知府走去,看来今天晚上只好找水知寒安排一下住宿了。 他觉得很满意,刚才他突然询问清儿掷骷的事,清儿毫无变化的神情其实正好表露出她的不同寻常,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到了某些关键之处。 虽然他隐隐猜到了花溅泪的身份,但水知寒成名数年,武功岂是非同小可,花溅泪真有把握敌得住水知寒的寒浸掌吗? 心中转着念头,不觉已来到了县知府门口,余收言也不找人通报,想了想,飞身翻墙中入府。 他施展轻功,游身疾走,欲找到水知寒的住所。 余收言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知既然鲁秋道在此,晚间水知寒自然应该派重兵把守,防备虫大师的杀手来行刺,而如今整个县府内一片寂静,很不寻常。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了余收言的心头,仿佛一股无形却有质的什么东西凝在空中,如烈火如寒冰…… 那份感觉侵衣,侵肤,侵入骨中…… 这……是杀气! 除了水知寒,还能有谁有如此凛冽的杀气? 余收言不欲引起误会,朗声道,“在下余收言对鲁大人一见心钦,特来再次拜见。” 水知寒的声音从左首传来,“哈哈,余小弟去而复还,可是宁公主不留客吗?” 余收言苦笑道,“鲁大人何苦不给小弟一点面子。其实小弟只是夜无所归,特来借宿一晚。” “哈哈,余小弟这边请。” 杀气攸然散去,四周再无异常,但余收言已经知道,在此小小有县府中,除了名震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还有一个——绝对绝对、可怕可怕的高手! 第二日晚上,县府大堂上。 一道屏风隔开大厅,刘魁设宴款待余收言,为其接风洗尘。 众人都已知道了余收言的来历,刑部洪修罗手下的六大神捕地位超然,隐有御封之意,更何况论职位高低,余收言尚在刘魁这个知府之上。 水知寒与鲁秋道也不再隐瞒身份,水知寒更是频频向余收言劝酒。 虽然以前从未闻余收言之名,但见水知寒对其敬重,再加上余收言昨日在“宁公主”的一声大笑挫了花溅泪的威风,除了鲁秋道依然对他不理不睬,葛冲和雷惊天都过来向余收言示好。 余收言最怕喝酒,却推辞不得,酒过三巡,已是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 窗外,月上梢头。 已是二更时分。 一县卒走入大堂,在刘魁耳边说了什么,刘魁退下县卒,再俯身对水知寒悄悄说了几句话。 水知寒点头,蓦然起身,“各位先慢用酒水,我去去就来。” 余收言见水知寒面色凝重,目中奇光闪烁,心下暗惊,已猜到几分,“水总管一脸杀气,可是要找什么人的晦气吗?” 水知寒也不答话,权当默认。 余收言酒意上涌,顾不得许多,“花溅泪绝非虫大师派来的人,水总管可放他一马吗?” 众人这才知道水知寒是去找花溅泪的麻烦,想来刚才那个县卒正是查到了花溅泪的住处。虽是昨日见过花溅泪惊人的内力,但都对水知寒有着绝对的信心,纷纷请樱同往助威。 水知寒对众人一摆手,眼望余收言,“我知道你与花溅泪投缘,但不管此人是何来历,我已决意杀之,看在你的面上,我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一言即出,绝难更改,否则总管的威严何在。虽是花溅泪表明态度不怕水知寒,却也不禁为他担心,喃喃念道,“一个晚辈也对水总管有如此的威胁吗?” 水知寒冷哼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 余收言站起身来,正欲追上水知寒,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寒意从身后的屏风中传来,端端正正地锁定在自己后心的大穴上。 心头大震,已知屏风后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个神秘高手。 余收言神情不变,假意因酒意上涌站立不稳,跌跌撞撞中一把扶住屏风,暗中用力一扯…… 屏风倾下,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除了刘魁外,众人俱是惊呼,此人身处几大高手身边数尺之内,竟然让人没有一点感应。 只见他戴着一宽大的斗笠,在帷幔暗影中端然静坐,连面目也看不清。 屏风倒下,众人惊呼。他却巍然不动,连杯中的酒也不见洒出一滴,怡然送入口中,好象全然不知厅中的动静。 余收言向这个神秘人望去,一道闪电一样的目光从黑暗处凛然射来,毫不退让。 目光到处如中刀枪,令人不得不怯意暗生。 余收言从来没有想到过会遇上如此凌历几可杀人的眼光,其它人更是纷纷转头避开,不敢与此如箭如枪的目光相碰。 “水总管没有回来前,最好谁也不要离开。”语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虽是语含威胁,却像是说得天经地义,诸人闻之无不变色。 刘魁干笑一声,“这位是水总管请来的高手,不喜热闹,大家继续饮酒吧!”当下传令让人扶起屏风。 虽是隔了屏风,余收言仍感觉到那道眼光停留在背后凝之不去。 心知花溅泪的事多想已是无益,只盼花溅泪能及时表明身份,或许会让水知寒有所顾忌不敢出手。 余收言举杯向众人劝饮,此时此刻,除了一醉,他还能做什么? 月光从窗外倾洒入厅中,厅内却是气氛沉重,各怀心事,只有刘魁陪鲁秋道心不在焉地谈着风月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咣”然一声,厅门被人撞开,水知寒漫步行入。 刘魁连忙端杯到水知寒面前,“卑职恭祝水总管凯旋!” 余收言但见水知寒面色冷峻,一如沉霜,不知花溅泪是生是死,但水知寒既然这么快回来,也许…… 水知寒默然不语,端杯一饮而尽。 “怦”得一声,水知寒紧握双拳,酒杯在掌中化为碎片…… 余收言心中又惊又喜,但要说花溅泪能挫败水知寒,却也实难相信。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屏风后那个寒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总管没有杀了他吗?” 这一句正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如果说是黑道宗师水知寒受挫而返,的确是谁也不敢相信,但看其神情中却全无胜利得意之色,那么也许花溅泪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让水知寒也不敢下手,以致无功而归。 水知寒——沉……思! 眼望空灵之处。 紧握的拳头慢慢垂下,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一点的松开,酒杯的碎片应声而落,掌指间却毫发无伤。 水知寒——静……默!! 忽把刚刚饮下的一杯酒尽数对空喷出,漫天酒浪中竟然…… 竟然有点点血丝…… 水知寒——长……叹!!!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七、如柔舞之轻歌、如弦断之杀机 七、如柔舞之轻歌、如弦断之杀机 水知寒目射异光,盯住余收言,“你应该知道花溅泪的来历!” 余收言夷然不惧,“我只是隐隐猜到了一点,却不能肯定。”再长叹一声,“听到总管如此说,我自是肯定无疑了。” 水知寒仰首望天,沉吟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切由余神捕负责。鲁大人可重扮回自己的身份,……”再眼望屏风后,“我有个感觉,敌人的出手时机就是在明日的宁公主之约,先生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做。” 屏风后半晌无声,然后才传来那阴寒幽冷的声音,“总管敬请放心,纵使不能对敌人一网打尽,也必护得鲁大人安全。” 余收言绝没有想到水知寒竟然如此信任自己,心下百感交集,水知寒虽是黑道枭雄,却是身怀灵动不群,卓然大成的气度与风范。暗自一叹,拱手道,“水总管意欲何往?” “我必须追杀花溅泪,若是让其回到翩跹楼引出花嗅香,再引出四大家族的人物,只怕将军也会头疼。” 众人大惊,这才知道花溅泪竟然是“阁楼乡冢”中翩跹楼的人,翩跹楼是四大家族中最为隐秘的一族,代代单传,每出江湖必有艳色相伴,上一代传人嗅香公子自命花中嗅香,风流天下,想到花溅泪的倜傥挥洒,不由纷纷暗自点头。 四大家族互有恩怨,却也是一致对外,而此刻水知寒身负内伤,花溅泪想必也负伤不轻,若是等其回到翩跹楼禀告其父嗅香公子,搞不好便是四大家族联决而来,纵然将军手下人材众多,但面对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四大家族联手一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难以对付。所以水知寒才宁可放下此地,一意追杀花溅泪。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以官衔相称自己,一是不容拒绝,二来也是让鲁秋道刘魁等人不容抗命,当下收起心中诸多念头,“余收言一日为官,只知朝庭不知江湖,总管也请放心。” 鲁秋道刘魁虽心有不服,见余收言拿出朝庭这个大盾牌,也是无话可说。 水知寒知道余收言如此说已是放下与花溅泪的交情,心中满意,再不迟疑,转身出门,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声音却犹如在耳,“少则五日,多则半月,我必归来与诸位同去将军府领功。” 余收言听水知寒中气十足,知道虽是受了内伤却没有大碍,心中暗叹。“大家早些休息,明日也顾不得临云小姐的四人之约,大家一并去吧!” 众人散去,余收言却在想着那屏风后的神秘人物:他会用什么身份去赴约呢? 凝神细察,屏风后却已是无人。 心中知道这人其实才是水知寒留下的最后一枚棋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宁公主楼上,又是笙歌四起。 余收言与鲁秋道刘魁雷惊天葛冲一行五人踏入宁公主。 水知寒本来体貌都似鲁秋道,只是差了三缕长髯,此时鲁秋道粘上长髯,扮回自己,虽是少了水知寒的气度,却也神似。 宁诗舞迎出门外,余收言朗朗大笑,“左先生偶染风寒,刘知府雷葛二兄长一意要来再听临云小姐的仙音,只好做个不速之客,还望宁姑娘给小姐说明。” 宁诗舞俏目在余收言脸上游走,娇声笑道,“各位大人平时请还请不来呢,我一定给临姑娘解释,各位大人请进。” 入了厅,各人分头座定,鲁秋道仍是上席,余收言刘魁分坐鲁秋道身边,葛冲雷惊天陪在左右。 宁诗舞告声罪,下去请临云。 余收言心智中略微感应到一丝寒意,四下却毫无动静,那种翩若惊鸿的感觉,使他心中一阵迷失。 他知道那个神秘人物已隐在一处,心中震讶,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心志坚定,为求保护鲁秋道的目的宁可在如此明月良宵独处一隅,委实可怖。 只听得宁诗舞在走廊外低声对什么人说着话,门帘一挑,临云手持古琴,面蒙轻纱,只露出如水双瞳,仍是一身蓝服,丝绒贴身,更衬得体态婀娜…… 临云翩然走入,冷哼一声,坐在下席,正是鲁秋道的对面,却不见小婢清儿。 余收言大笑,“今日清儿可是不来掷骷了吗?” 临云头也不抬,低头调音,“清儿小恙在身,不能前来。反正诸位各位大人失信于我,我也不需陪席,奏一曲便可复命。” 鲁秋道明知不应该多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只要能闻临云小姐的仙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不会失信的。” 刘魁怕别人听出鲁秋道嗓音有变,连忙插言道,“临姑娘息怒,老夫这几日翻了不少曲书乐谱,自觉已是大有长进了,所以才敢冒然再来,哈哈。” 余收言冷眼旁观,耳边忽传来那神秘人的声音,“小心宁诗舞,此人身怀媚术,而且像是浸淫毒物之人。” 余收言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了计较。 宁诗舞飘然而至堂中,“临云小姐明日即归,各位大人如何肯听罢一曲便早早散宴,不若奴家先来献舞一曲。” 余收言鼓掌大笑,“宁姑娘为何不早说有此绝艺,只可惜左先生已是无此眼缘。” 宁诗舞轻轻一笑,“奴家只是怕临姑娘一曲即出,诸位大人已是闭目细听了。” 余收言再豪然一笑,“不观宁公主之舞,未聆临姑娘之曲,真是有违视听。” 乐班一声响,宁诗舞身随曲动,风荡柳枝,荷摆窈窕…… 各人却是听了那神秘人的传音,无不暗自戒备,只恐宁诗舞突施杀手,大厅之上虽是风情万种,却是杀机四伏…… 只见宁诗舞越舞越快,忽然在厅中急停,长裙如花瓣般洒开,细腰像是从中折断了一般匍然在地,头与四肢尽在一线…… “哧”的一声,宁公主手中一柱线香蓦然点燃,清烟袅袅,呈一线直上,乐音方始散去…… 她竟然并没有伺机出手?! 大家都暗地闭住呼吸,武功高明者余收言雷惊天只细细小心吸了一口烟尘,却是毫无异状,这才向大家点点头,均放下了心,一时掌声雷动。 余收言放声吟道,“渔翁夜傍西山宿,晓汲清湘燃楚竹。宁姑娘情动於中而见诸外,小子已是情难自禁。” 宁诗舞咯咯娇笑,手抚在余收言的肩上,“公子果是识情识趣的人,诗舞敬你一杯。” 余收言笑道,“这几日常常在想诗如何可以与舞同名,见了宁姑娘之天成妙姿,如知其名符实。” 刘魁也举杯笑道,“我在迁州府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见宁公主献舞,果是如诗如画,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公主一杯。” 众人皆饮了,却都是眼视今日的主角临云,看她如何说。 临云淡淡道,“我不饮酒,却也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宁诗舞道,“奴家正好备有上好龙井,且拿来为大家助兴。” 有小厮上来斟上了茶,茶香四溢,果是如茶,众人正待畅杯,余收言却听到二个字传入耳中,“轻……歌!” 余收言恍然大悟,举手道,“且慢!” 宁诗舞脸色微变,再露笑容,“余公子有什么话?” 余收言看着宁诗舞的神色,已知端倪,心中却在想着这个神秘人物。 此人见闻广博,察人入微,加上传音之术,寒凉杀意,其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目闪异彩,长长叹了一声,“琴中聆韵果然高明,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对虫大师有多么的熟悉……” 诸人大惊,眼望脸上尚挂着盈盈笑意的宁诗舞,均是半信半疑。此人就是秦聆韵吗?余收言如何能对虫大师了如指掌? 宁诗舞脸色不变,“公子说什么我不懂!” “以雀凝之沉香加上俏寒之沸水,这便是虫大师的‘轻歌’!” 宁诗舞终于神态大变,眼光余角瞥见葛冲雷惊天已堵在其身后,断了退路。目光却是一刻不敢稍离余收言握剑柄的手,“余公子却是从何得知?”言下之意竟然是承认了自己便是秦聆韵。 刘魁起身大骂,“好你个宁公主,竟然瞒我这么久。” 鲁秋道眼见危机已过,心头大定,“刘知府不必自责,这个宁公主必然是假冒的。” 余收言朗然笑道,“我身为御封神捕一职,却只有三个负责追捕的任务,而这第一号的通辑犯便是虫大师,我怎么能不对其知之甚详。” 宁诗舞与临云这才知道余收言的真正身份,宁诗舞面色苍白,临云却是低头若有所思。 余收言再道,“虫大师浸淫茶道,对各种药物的理解更是独步天下,雀凝沉香和俏寒水本身均无毒,合起来却可以让身怀内功之人功力三个时辰内尽散,因毒性轻缓,不知不觉中散气于丹田,是名‘轻歌’。”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想起适才化名宁诗舞的秦聆韵不动声色燃起雀凝沉香,顺势以俏寒水冲茶,若不是余收言发现的早,谁能料想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下毒。 余收言轻噫一声,“不过虫大师却从不用毒,此‘轻歌’只是其用来练功之用,要知功力尽散之时反而更可激发人体本身的潜力,正若人在危急时往往可以发挥出更多的急智与力量,所以‘轻歌’虽是毒物,却少现江湖……” 鲁秋道眼见己方占了上风,秦聆韵已不足为患,心头大快,“秦聆韵你还有何话说?枉你苦心找来临云姑娘妄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言罢大笑,心中却想着如何可以待擒下秦聆韵后找机会凌辱一番。 临云抬起头来,缓缓注视厅中各人,众人只觉得她眼光清洌,眼神凄迷,不由杀意稍敛,怜意大起,只听临云轻轻道,“好歹宁姐姐请我来此,方见到各位大人,我不喜刀枪,一曲弹罢转身便走,从此再不问此地的是非……” 余收言笑道,“临姑娘说得不错,何况押送上京的路上我亦只认得宁诗舞不认得秦聆韵。”言下虽有惜花之意,却已是将秦聆韵当做囊中之物。 秦聆韵竟然席地而坐,“也好,听一遍临姑娘的琴也不枉我的名字。”缓缓揭下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俨然一位二十余岁的少女,眉目如画,肤若凝霜,一脸英气,孤傲清冷,虽比不上临云的国色天姿,却也是别样冷若冰雪的美丽。 众人见余收言如此说,也不便再有其它意见,葛冲与雷惊天仍守在秦聆韵身后,防她逃走,只有余收言知道,在自己和鬼失惊二人虎视之下,秦聆韵已是插翅难逃! 临云忽然眼望余收言,“小女子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公子,公子不论给我什么答案,临云都将抚琴以贺!” 余收言盯紧临云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熟悉的感觉,轻轻笑道,“姑娘请问!不过我却不敢保证知无不言。”目中蕴含的神光乍现,“因为前天晚上姑娘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众人大奇,都不知前天余收言问过临云什么问题? 临云身子一震,凝视余收言火一般炙然的眼光,半晌后低头,幽幽道,“公子不必答了,临云这便以曲相赠。” 诸人再奇,余收言却是大笑,“因为姑娘已经心中问了,我已经在心中答了,却不知姑娘是不是满意。” 临云眼中笑意渐露,加上吐气时面纱轻扬,更增妩媚,“不管满意不满意,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 余收言心中感慨大起,吟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临云口中续吟,“营营役役,至死方休。” 众人已不及品味其中含意,临云正襟危坐,眼望琴台,一种来自天然的魔力通过她端严的宝相仿佛直透人的胸臆,纵是百炼之钢亦化绕指之柔…… 只见临云雪白如葱纤长的指尖在七条琴弦上一按一捺,再反手一拨,便如几只蝴蝶在琴弦上飞舞,一股清爽的音符破空而起,她神态中仿佛有一种对周遭一切事物漠然不理的毫不在乎,但又似沉浸于琴中什么事物以致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此曲名为《清夜吟》,正隐含一人独行寒夜,对人世清澈澄明,堪解红尘,和着临云深深投入的感情,透着一种对命运的无奈和落漠…… 一串琴音如流水不断,节奏忽急忽缓,忽快忽慢,每个音律都有着意犹未尽的余韵,让人心痒难止,恨不能举手狂歌,以舒胸臆…… 琴音忽暗,若有若无,高尖处轻巧,低哑处婉转,教人不得不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却体会那音符后的空山鸟语,澶澶水声…… 琴声再急,恍若惊涛裂岸,浪起百丈,天地间风起云涌,雾霭彼岸,隐含风雷,浑若万千潮水扑面袭来,永无止歇…… 琴意再缓,气氛柔雅,好象夜空中忽又放晴,风卷残云,星辰迁变,散尽无痕,点点星月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中姗姗而至…… 琴音再拨高,忽然间万籁俱寂…… 众人心神皆醉,仿佛还在等着那一道逝去的琴声再回人间…… “铮”然一声,尾弦断裂,映着灯光,反射着万千绚阑色彩,像是一颗流星在天空画过一道灿烂的光弧…… 人静。 心乱。 音停。 弦断。 杀机忽再起! 一阵微风拂起临云的面纱,抚琴之人竟然不是江南三妓之临云,而是……清儿! 断弦笔直如箭,射向呆呆聆曲的鲁秋道。 与此同时,一支宽大黝黑的手掌突然从鲁秋道身后冒了出来,戟指如钩,直指那根疾若流星的断弦…… 八、她不出手我出手 八、她不出手我出手 在清雅弦歌中,变化忽起,众人正在曲意中沉浸,何曾想到突然杀机乍现! 宁诗舞在弦断一刹弹身而起,右手中已握住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瞬间向鲁秋道左首的余收言连发八招,左手轻扬,七枚铁莲子射身鲁秋道右边的刘魁,饶是一向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也闹了一个手忙脚乱,不及接挡,抽身退开。 到是余收言早预料到如此变故般,长剑及时在手,见招拆招,逼开宁诗舞。 鲁秋道正色迷迷地看着化身临云的清儿,正是色授魂消,酥软风情的时候,那能想到尾弦断裂,却是化为一道暗器直射心窝,自忖必死,却从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扯开,虽是摔得好不狼狈,好歹避过了杀身大祸,胆战心惊之下,一跤坐倒在地,爬不起来,一声惊呼这才从口唇中蹙出! 一人横身挡在鲁秋道之前,面似寒霜,眉目如钩,二指夹住断弦,双眼冷冷看着清儿,傲然发话,“虫大师手下的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 这个眉间一颗黑痣,身材并不高大,神态中却充满了无比危险和侵略性的人,当然就是鬼失惊!!! 几声轻响,宁诗舞发出的铁莲子方始撞在墙壁上…… 雷惊天长剑这才出手,缠住宁诗舞,二人以快打快,竟然全然不闻兵刃相交之声,葛冲扬单掌冲向清儿,“铮”然一声,清儿手上琴再断一弦,弹向葛冲,葛冲闪身堪堪避开…… “当”的一声,雷惊天的剑终于碰上了宁诗舞的匕首,二人同时一震,停下手来,各自调息。 断弦一端在鬼失惊手上,另一端仍连在琴上,清儿暗中发劲,断弦却是纹丝不动,再细看对方的形貌,心中那还不知这个毫无端倪突然现身的是何人,淡淡道了一声,“鬼失惊!”语气虽含惊意,确仍是毫不动气。 “秦聆韵果然厉害,可惜你纵是化身万千,百算千算,那怕借花溅泪之力调开了水总管,却忘了——还有我。”鬼失惊举手止住正待出手的刘魁,眼光盯紧清儿抚在琴上的手。 清儿一手轻轻取下面纱,露出英气勃发的面容,“不错,我才是秦聆韵。”轻叹一声,“鬼失惊一向是暗中算计别人,这次竟然会暗中做人保镖,实在是让人走眼。” 鬼失惊桀桀大笑,“虫大师一向一击即退,这次却要损兵折将徒劳无功,才是真正让人走眼!” 秦聆韵低头看琴,“我尚有的五弦未发,你却好象已成竹在胸了。” 鬼失惊冷笑,“你不妨试试!” 秦聆韵看宁诗舞站到身边,神态激昂,花容却是如常,已摆出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 她与宁诗舞早估计到轻歌之毒未必奏效,所以先让宁诗舞假意承认自己是秦聆韵,让对方放下戒心,再化身临云让众人在失魂落魄的曲调声中蓦然出手,本已是天衣无缝的一道计策,确不料走了水知寒,竟然又来了一个鬼失惊! 将军府中最可怕的二个人竟然都来到了此地,可见将军已决意与虫大师一决胜负! 秦聆韵想到虫大师临行前的叮嘱,“切忌心浮气躁!”,长长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有全力一拼了!她虽然目光不离鬼失惊,眼角余光却暗暗扫向惊魂稍定退到鬼失惊身旁的鲁秋道…… 然而连虫大师都伤在鬼失惊手下,她又能在鬼失惊的眼皮底下杀了鲁秋道吗?何况还有旁边虎视的几大高手,更有这个让人难以揣测深浅的余收言!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虽在一触即发的刀光剑影中,却仍是嘴角含笑,“我早看出这个临云是清儿姑娘所扮,此等情形,此等琴艺,自然能料到清儿便是秦聆韵,却还是猜不出宁公主是何方神圣?” 宁诗舞眼见敌人已成合围之势,再望着鬼失惊这个江湖上最令人惧怕的杀手,心知今日已无幸理。昂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反正今日是与秦姑娘同进共退!” 余收言仗剑指天,怅然一叹,“秦姑娘七弦已断其二,气势已然被夺,还有出手的必要么?” 秦聆韵亦叹道,“若是只有鬼失惊一人,还有一拼之力,加上公子,我们好象已是必败无疑了。” 余收言失笑道,“姑娘莫非还认为可以独拼鬼先生吗?只怕是在图脱身之计吧。”眼望刘魁,“刘知府与雷葛二位防止敌人逃走,我来看住宁公主,且看鬼先生怎么对付虫大师的第一杀手。” 鬼失惊也是仰天大笑,“虫大师也伤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姑娘凭什么如此大言不惭。” 刘魁眼见大局已定,心中大快,要知鲁秋道若在他的地头上有了什么损伤,丢官尚在其次,只怕命也难保,当下与雷惊天葛冲轰然应诺,围在秦宁二人的身后。 秦聆韵与宁诗舞只面对着鬼失惊余收言鲁秋道三人,面色凝重,准备全力一博。 秦聆韵指尖轻挑,琴音再起,古时琴分七弦五音,适才一弦黄钟二弦慢角已然空断无功,尚有五弦却仍被她弹出调子,空灵的琴声中秦聆韵轻轻叹道,“我早对余公子说过了,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纵然力有未逮,却也只好全力一试……”言未罢秦聆韵面色突然惨白,小指一划一剔,本已与鬼失惊之间崩得笔直的尾弦再断,鬼失惊不预有此,力道错开,一失神间,四弦再断,齐袭他胸前四道大穴。 秦聆韵终于再度出手。 四弦虽是齐断,来势却是有缓有急,附着秦聆韵满蓄的内力,“嗤嗤”的破空之声不绝入耳。 鬼失惊毫无动容,双手齐发,各捞二弦在手,弦绕臂而上,缠了数圈,断弦笔直如箭,先是一滞,然后在弦中弯曲成一道弧线,秦聆韵竟然以短攻长,舍弃轻灵的变化,要与对方以内力相拼!!! 然而面对成名数载的鬼失惊,此举何异于投火之灯蛾! 弯弧缓缓向秦聆韵推去,正是鬼失惊霸道内力的反击! 秦聆韵清喝一声,指尖再一劈一挑,四弦全从琴上断开,竟然撤开了内力。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在鬼失惊风卷而至的内力面前如此收功简直就是自杀,四弦骤然加速直刺向秦聆韵的如花面容,…… 秦聆韵面起潮红,“嘎”然一声声如裂帛,最后一根“蕤宾弦”终于断开,秦聆韵对自身的安危竟然全置之度外,最后一根弦乃是直刺向鲁秋道,这是琴中最后亦是最粗的一弦,加上她全身的功力,去势更疾,隐含风雷之声,已是秦聆韵最后的舍命一击…… 众人再惊,鲁秋道面色大变,绝没有想到秦聆韵身处绝境宁可甘受鬼失惊的全力反击,竟然还不忘取自己性命, 却只见——鬼失惊双手奇怪的一扭一摆,尽缚在四弦中的双手已然脱出,四弦只缚住了他手中透明无色的“云丝”手套,双掌一钳,拍向秦聆韵的最后一根弦…… 那时…… 谁也没有想到鬼失惊的手上竟然戴着手套,谁也没有料到鬼失惊的武功奇幻至此…… 秦聆韵……茫然暗叹,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毕其功,已然绝望。 宁诗舞……满脸黯然,唯有短刃在手,尽全力挑向疾射而来的四根断弦。 鲁秋道……神情大定,脑中开始想着如何让这个美丽女子在自己身下臣服。 刘魁……喜上眉梢,这一回立下大功,自己日后定然飞黄腾达。 雷惊天……心中叹服,天下最可怕杀手的机变与心智谁人能及。 葛冲……眼望断掌,将军有了鬼失惊,自己这独手之人是否应该告老回乡。 鬼失惊……口中哈哈大笑,“虫大师的弟子果然都是舍生取义的人物,只可惜被我破了你这最后一弦,看你再用什么出手!” 余收言…… 余收言……忽起,剑闪,身动,长笑:“她不出手我出手!” 突然间,整个宁公主的大堂中再也没有了话语/琴声/弦音/掌风,就只有漫天的剑花,如惊涛如闪雷如狂电如怒风如灿烂的光雨如凌历的霹雳如狂猛的洪水如惨烈的火舌…… 那是蓄势已久的一道火光,毫无沮滞,变起无痕;那是无始有终的一道闪电,破空而至,瞬息千里; 众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剑光从开始到完成的每一个变化与动作,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浑若天成的一击犹若鬼斧天工般不可雕凿,自自然然就如天穹的繁星在银河中划破寂静…… 然而,谁又能料到万千变化后的剑花合为一道苍幻沛然的剑芒,目标竟然是……鬼失惊! 鬼失惊。 大喝。 退。 那一道剑芒。 紧追不舍。 人靠墙。 惊呼。 愕。 血光,在鬼失惊眉心间那一颗痣上暴起…… 墙裂,烟雾迷茫,鬼失惊穿墙而出,总算避开了这一剑的无数后着,留下一滩血迹,无影无踪…… 剑光,敛而无形,余收言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浑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鲁秋道一声惨呼,那最后一根断弦,终于透胸而入。 “当”得一声,宁诗舞的匕首堪堪挡住了鬼失惊反拨来的四根弦,弦与匕首同时堕地。 鲁秋道抚胸仰天倒地,终是他千逃万躲,也不免在此迁州府宁公主的小楼中……毙命而亡。 静。 众人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变化,均怔住不敢发一声。 葛冲口唇嚅动,正待发话,余收言剑光指处,剑气直逼而来,寂然收声。 余收言神情自若,处变不惊,肃容朗然道,“鲁秋道贪污巨额兵饷,刑部奉命通缉,其冥顽拒捕,已就地斩决!” 雷惊天剑刚刚举起一半,悻悻垂下。 叮叮当当几声乱响,却是已然六神无主的刘魁手中暗器落了一地。 明月夜,山道上,三人并肩而行,俨然正是余收言秦聆韵宁诗舞三人。 余收言轻声细问,“宁姑娘现在还不肯告诉我真名吗?” “不瞒公子,我实是‘焰天涯’江南分舵孙敏儿,宁公主本也就是‘焰天涯’在此的基业!” “哈哈,夏虫语冰,宁公主,不,孙姑娘原来是封女侠的人,怪不得会如此出力来刺杀鲁秋道。” “夏虫语冰”是指白道上声誉日隆的四位侠士,“夏”是指身为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语”则是二十年不语,却为民请愿而破了闭口禅功的华山掌门无语大师,“虫”自然就是名满天下只杀贪官的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而“冰”说得便是四年前峨眉山上一记破浪锥杀了魏公子魏南焰伤了楚天涯的封冰,封冰因报家仇杀了深爱的魏公子,为怀念魏公子与从此下落不明的楚天涯,成立“焰天涯”,承魏公子遗志,在“公子之盾”君东临的辅佐下一意对抗明将军,虽然封冰武功并不高,但其身为北城王之女,号令当年北城王余部,“焰天涯”已成为对抗明将军最大的势力。 而孙敏儿既然是来自“焰天涯”,协助秦聆韵暗杀明将军手下第一谋士鲁秋道自是不足为奇。 (有关封冰与魏公子楚天涯的故事可参见《破浪锥》) 孙敏儿笑道,“不错,真正的临云姑娘现在也已到了‘焰天涯’,她漂泊一生,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流落风尘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聆韵突然开口,“余公子的身份如今可以见告了吗?” 余收言目光投向一望无垠的夜空深处,“哈哈,我就是余收言呀,本是刑部御封捕头,现在犯下这么大的事,哪还能有什么身份!” 孙敏儿笑道,“嘻嘻,那么你说是奉命通辑鲁秋道,看来也是骗人了?不过要不是你骗过了水知寒与鬼失惊……”想起鬼失惊可怕的武功,不禁后怕。 余收言微笑点头,“幸好误打误撞中花溅泪引走了水知寒,不然也实在难以骗过这位将军府的大总管。” 秦聆韵想起适才的惊心动魄处,也是花容惨淡,“鬼失惊一生浸淫杀手之道,感觉最是敏锐,所以余公子那一剑高明处就是只有招法而无杀意,不然他必然事先有所知觉,只是以后公子还要小心,鬼失惊一定会想法报复。” 想到鬼失惊神出鬼没的手段,余收言也不禁心中暗惊,连忙转移话题,眼望秦聆韵,“适才在席中,秦姑娘本来要问我的是什么问题?” 秦聆韵看着这个平生所遇最难以捉摸的人,笑道,“你当时说你有三个要追捕的目标,第一个是虫大师,还有二个是谁?” 余收言大笑,“你当时那么镇静自如,可是猜出了第二个要追捕的便是鲁秋道吗?” 秦聆韵笑着摇头,“我当时怎么敢那样想,只是觉得你明明认出了临云是清儿所扮,却不说破,必有蹊跷,也许是友非敌……” 余收言哈哈大笑,“其实刑部是曾下令追捕鲁秋道,但谁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又有谁能想到我竟然真的任你杀了鲁秋道,可笑刘魁等人还不敢拦我……” 秦聆韵沉思道,“我入师门最晚,却从来没有见过二师兄齐生劫,剑法通神,为人狂傲,最是有神鬼莫测的手段……” 余收言笑着摇头,“可惜你还是猜错了,我久闻‘棋中生劫’的大名,却是无缘一见。” 孙敏儿一拍脑袋,“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你说说!” “虫大师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琴棋书画四大弟子,而是名为‘窃魂影’的一种武器,我觉得影子就应该是人,想来你就是虫大师的影子吧!” 余收言失笑道,“堂堂的刑部神捕又怎么会是影子!秦姑娘应该知道影子到底是什么,事实上江湖中的人谁不是对这个影子很好奇呢?” 秦聆韵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孙敏儿大奇,向余收言问道,“你既然和虫大师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正宗的神捕,那你为何要帮我们?” 余收言正容道,“将军残暴成性,只手遮天,鲁秋道助纣为虐,江湖中凡是有血性的汉子人人得而诛之。” 孙敏儿恍然大悟,“原来你只是替天行道!” 余收言大笑,“不错不错,家父从小就教我,人在江湖,就是为了替天行道。” “那你第三个要追捕的人却又是谁?” 余收言豪气大发,对着孙敏儿眨眨眼睛,“我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当神捕,不过我总会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的。这个第三个目标,现在却是不好说破……”语锋一转,“水知寒去追杀花溅泪,我还要去帮帮这个好朋友,就此作别,二位姑娘一路珍重。”言罢竟挥手告别,转身而去。 孙敏儿望着这个看似对一切毫不在乎,却事事极有主见的年轻人背影,放声喊道,“别忘了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你付帐……” 余收言的笑声随风传来,“孙姑娘不用提醒,有人请客的事我怎么也忘不了的,总有一天我会来‘焰天涯’……”几个转折后,已然不见。 秦聆韵抬起头来,似有所悟,“我想我知道师父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了?” “是什么?” 秦聆韵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我们会走在一起对付明将军?为什么临云姑娘一个文弱女子会为我们不惜得罪明将军?为什么原本素不相识的余收言也会帮我们杀了鲁秋道?” 孙敏儿眼睛一亮,若有所觉,拍掌道,“对对对,现在我也知道虫大师最厉害,让所有邪魔歪道闻风丧胆的‘窃魂之影’到底是什么了!” 二女对望而笑,欢笑声中二个窈窕的身影没入月夜的苍茫中…… 你知道什么是侠吗? 在江湖上,侠就用自己的手来替天行道! 你知道江湖上的第一侠客是谁吗? 当然是悬名五味崖只杀贪官从不落空的虫大师! 你知道虫大师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手下四大弟子琴中聆韵、棋中生劫、书中寻玉、画中留白任何一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杀手,何况还有传闻中虫大师最厉害的武器——窃魂影! 那你可知道虫大师最厉害的武器窃魂影到底是什么? 这……现在虽然谁都知道窃魂影,连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士鲁秋道也是死在这个武器之下,可还是没有人知道影子到底是什么! 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邪魔歪道永远也不能战胜的窃魂影吧! 好呀,你快说虫大师决战江湖,替天行道无坚不摧的武器到底是什么? 很简单,那……就是正义! 正文 第十二章 断刃风波 清水镇位于蜀南与滇北交界处的叙永城南营盘山下。因此山多矮小,少见连绵,却又各自相邻,相隔间距不过数丈,营盘之名亦由此而来。 那清水镇地处偏僻山间,少有人来,民风纯朴,多以耕种为生,虽是山地贫瘠,但人少地多,却也不忧温饱。此处虽以镇名之,却亦言过其实,不过是山坳中一块空地,周围错落着数十户人家,借着地势,或凭崖畔、或依溪边,各占弹丸之地,几乎无有两家毗邻。只有那从山头上蜿蜒而下的一条条羊肠小道结成一张大网,将这些人家串联在一起。 那是个平凡无奇的夏日午后,才经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白炽的日头便急不可待地从云层中钻出,将火辣辣的热浪肆意地渲泻、喷吐在这片大地上。路边那蓬刚刚舒展开枝叶的青草复又被阳光烧灼得垂下了腰身,显得甚为柔弱;夏蝉在树上无休无止地叫着;沾了雨水的路面上蒸腾起淡淡烟气,袅然盘升而起,越高越淡,终和苍白的天穹接为一体,再不可分。 镇口的那棵老树下却是一汪荫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卧躺于树下,嘴里尚嚼着半截草根,侧着头眼望天空,动也不动一下,似是在聆听着蝉声,又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清水镇中的居民俱都留于家中避暑气,整个镇上一片沉寂。除了蝉声,便再不闻虫鸟吟鸣。在这样一个懒洋洋的午后,纵有一丝凉润的水汽调和了沉闷烦热的空气,也依然让人昏昏欲睡。 山道上忽传来一阵清亮蹄音,将男孩从沉思中惊醒。“奇怪!这时候居然会有人来?”男孩喃喃自语道,从地上一跃而起。他久处山间,少有玩伴,于此无聊午后见到有人来,自是兴奋不已。 明亮的阳光乍然射入眼中,一阵发花。他揉揉眼睛,努力往山道上望去。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人一骑。那马全身上下一片火焰般的赤红,却四蹄雪白。华蹬银鞍,昂然阔步而来,高头迎风,铁蹄踏地,极为神骏。那马儿想是在路上淋了雨,又奔得急了,再被阳光一烤,长长的鬃毛被雨水和汗渍粘成条状,随着身体的起落颇有节奏地上下翻飞。 马上人一身黑衣,不过三十余岁,相貌平凡无奇,眉目间却隐有一股煞气。他身无长物,只在腰畔一左一右挂着两把带鞘长刀。那男孩见到来人如此,不由略微有些失望,再看其身携兵器,却也不见慌乱,反是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 黑衣人来到男孩身前,勒住马头,反手抹一把汗,肃容发问:“这位小哥,请问这里可是清水镇么?”他神态威武,声音倒是彬彬有礼,带着滇地口音。“不错,这里正是清水镇。”见黑衣人又要张口发问,那男孩笑嘻嘻一摆手:“你先别急着问我,且让我猜一猜你是来做什么的。” 黑衣人一愣——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不但不惧生人,反而神态如此悠闲轻松。定睛望去,却见他颧高唇厚,鼻拱眉淡,相貌甚丑,脸上最醒目的便只是那双忽闪不停的大眼睛,虽是当地人的模样,却是一口北方口音,与此间居民迥然不同,心知有异,也不下马,微微一笑:“好,你便猜猜吧。” “我若是猜中了可有奖吗?”男孩倒是做足派头,一副老成模样。黑衣人大笑:“你要什么奖?”男孩目光望向那红马,做个鬼脸:“我若猜中了,你便让我骑一下这马。”他侧头想了想又道:“我不要你带着我,要自己骑。”“你这小鬼头!”黑衣人本是有事来清水镇,但见这孩子有趣,却也忍不住与他讨价还价:“这匹火云驹性烈非常,若是摔坏了你怎么办?”“火云驹!这名字好棒!”男孩眼中闪出一丝羡色,又挺挺胸:“你放心,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摔了我,也与你无关。” 黑衣人见他装模做样,心里好笑:“好吧,只要你猜中了就让你骑半个时辰。”“说好了你可不许赖皮。”男孩雀跃欢呼,拍手大叫,看他神情,倒似是成竹在胸,一副定能猜中的模样。 黑衣人好整以暇:“你且说说我来清水镇做什么?”“这个嘛,”男孩目光在黑衣人身上游移不定,一脸似笑非笑,“虽然难猜却也难不住我。”黑衣人见男孩卖弄关子,颇不耐烦:“料你也猜不到,我可没空与你这小鬼夹缠不清。”说罢一提马头,就待入镇。 “别急别急。我知道——”男孩拉长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道:“你是来找杨铁匠的!”“你怎么知道?”黑衣人见男孩果然一猜就中,心头大疑。“你先说我猜得对不对?”男孩故意不看黑衣人惊愕的表情,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不错,算你猜中了。”黑衣人虽是心中惊疑莫名,自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也不否认。“哇!”男孩欢呼一声,上前一把揪住马缰,“杨铁匠在镇里最西头的小屋里,没几步就到,我先试试这马。” 黑衣人心想这次自己来清水镇全起于一己之念,行事又极为机密,便连左右心腹亦不知他要来此地,料想应不会走露风声,这个男孩却如何得知?再看男孩身手敏捷,更是起疑,一拨马头:“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男孩的手一指黑衣人右侧腰间的刀鞘:“是它告诉我的。”黑衣人的目光随之看向右侧腰间。他虽佩着两柄刀,但形状却不相同——挂于左侧的刀平平无奇,三尺长短,只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普通马刀;而挂于右腰的那刀,鞘长足有五尺,吞口上镶着金边,刀柄纯黑,缀着几颗明珠,显得甚是华贵。不过虽然此刀鞘外观颇为惹眼,但亦只是一把刀鞘而已。黑衣人望了半天,犹是不解男孩凭这把刀鞘能看出什么名堂。 男孩见黑衣人一脸茫然,十分得意,放声大笑,用脆生生的童音道:“因为,这是一把断刀!”黑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柄刀事关重大,若是断刀之事传于江湖,只怕立时便会引起莫大的风波。他之所以费尽周折来到此地,便是听人说起那杨铁匠冶剑炼刀之术十分了得,欲想让其神不知鬼不觉地驳起这柄断刀,谁料才一进镇便被这男孩看破。一时心急之下,一掌拍下,要将那男孩擒下来好生拷问。 那男孩却十分滑溜,黑衣人才一伸手,他立刻知觉,闪到一边。黑衣人身在马上行动不便,也不继续出手,只是定目望着他。男孩苦着脸道:“你舍不得让我骑马也就罢了,为何要动手?” 黑衣人见男孩纵跃之际步法灵活,与寻常孩童大不相同,显是身怀武功,心中更是疑惑。他乃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击不中,自不会同孩子一般见识,沉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是一把断刀?”他声音转冷,“你若不想我把你抓起来拷问,就乖乖回答。” 此事牵连甚大,所以他务必要问清这一点,要知这把刀断刃亦不过二三天前的事,然后他一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赶来此处,几乎无人知道他的行踪,但若不是走露了风声,难道这孩子有神眼不成? 男孩撇撇嘴,本还想硬着头皮说自己并不怕他出手。但眼见黑衣人眼中凶光隐现,却也有些心虚。说到底他亦只是一个孩子,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是气力上首先便差了老大一截。“这有何难!”男孩退开几步,与黑衣人保持一段距离,这才双手一叉腰,摇头晃脑道:“刀鞘如此名贵,此刀定是有些来历。既然有来历,那无论如何也不至刀与刀鞘不合。可我见此刀置于鞘中却偏了一线,而且略有晃动,看起来就似是鞘中有空隙,不能与刀刃丝丝笋合,若不是这把刀鞘不是刀的原配,那就定是刀断了。” 黑衣人听到这里,方才略微释怀。另一层疑虑又浮上心头,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无论如何也不应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除非是大人教好了说辞,不然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如何能懂这许多道理。若对方是个老江湖也就罢了,可分明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何能有这么精准的眼光? “你是什么人?”黑衣人越想越是心惊,脸色更寒,若不是运功察视四周毫无埋伏,真以为自己落入了对头设好的圈套中。 “我?”男孩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十足夸张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清水镇杨铁匠的公子,杨惊弦是也。”他起初尚是笑嘻嘻的,见黑衣人脸色不善,终是有些慌了,声音越说越低,末了再颇有些气短地补上一句:“你叫我小弦就是了。” 黑衣人终于抛下顾忌,哈哈大笑起来。这孩子既然是杨铁匠的儿子,想必家学渊源,对兵器的认识非他人可比,看出来自己鞘中是柄断刀亦不出奇。由此推想其父定是有非常本领,自己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他倒不是完全去了戒心,只是对自己的行踪颇有自信,料想对头虽然厉害,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神通,不然本门上下便只有束手就擒,又凭什么能与之相抗数年。“小弦,快带路去找你爹。”黑衣人脸上露出笑意,一拍座下骏马,正色道:“然后这匹火云驹就借你骑两个时辰。” “太好了,你可要说话算话哦!”小弦大喜,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却又停下身来,回头拱手一揖:“不知好汉尊姓大名。”黑衣人见小弦十足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再也忍俊不禁,亦是有模有样地拱手一揖,大笑道:“杨兄请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滇西媚云教右使冯破天是也!” 小弦带着冯破天穿过集镇,直往镇西行去。清水镇虽然狭小,但住户不多,道路却也宽敞,火云驹信步走来亦不见挤迫,只是小镇少见外人,更是难得见到如此神骏的马匹,自是引来周围居民的啧啧赞叹。 冯破天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小弦,态度极为熟稔,看来这小鬼果是本地人,最后一线疑惑终散去。他身居媚云教中高位,自是懂得收买人心,当下收起心事,面呈微笑,便似走亲访友般丝毫不引起他人的猜忌。 清水镇西是一片荒岭,草木稀少,便只有靠着山坳处孤零零的一间草屋,屋前亦无招牌,只是架起一围铁炉,一方铁砧,旁边散乱地摆着一些打铁的工具。铁炉中只有零星的一丝余火,铁砧上亦是锈迹斑斑,看起来平日少有人往来,生意颇为清淡。 小弦叫了二声,不见人应,回头对冯破天道:“我爹去山中采石,不定何时回来,你若是没有其它事,不妨先等一会。我……”他眼望火云驹,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骑上去。 冯破天心中暗度:听介绍自己来此的那人说起这杨铁匠技艺超群,冶炼之术天下罕有,原以为定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却不料看此处如此荒凉,少有人来,更何况近处居民平日也难得去打造铁器,却不知他为何要逗留于此,莫非是一个隐居的高人么?自己倒不妨先从这孩子身上打探一下其来历。当下冯破天跳下马来,将缰绳递至小弦手上,小弦大喜接过。 冯破天却不放手:“你多大了?来此处有多久了?”小弦早是心痒难耐,又怕冯破天反悔,只得答道:“我从小便长在这里,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冯破天又问道:“你母亲呢?”小弦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从小便是爹爹将我养大,每次问起母亲他总是叹一口气,然后什么也不肯说。”说到此处,他眼光微垂,“我想大概是不在了吧。” 冯破天虽是久闯江湖,心肠刚硬,但听到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自承身世,也不禁有些恻然,不忍再问,手头一松,将缰绳放开,嘱咐道:“你自己小心点,这马性子烈,可别摔下来了。”小弦嘻嘻一笑,用手轻抚火云驹脑边鬃毛:“我爹说了,马通人性,只要你对它好,它也就对你好。火云老兄,你说是不是啊!”最后一句却是垫着脚尖对着马耳所说的。冯破天见小弦童真稚趣,亦不禁莞尔一笑。 “小弦,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冯破天抬头看去,一个青衣大汉健步如飞地从前方山腰上直奔下来,两手中各提一只大篮,其势极快,几个起落间便来到草屋前。 小弦压低声音对冯破天道:“你可别说起我们打赌的事,我爹不许我到处卖弄的。”看他一脸惊惶之色,想是常常与人赌约,怕是为此还吃过不少苦头。 冯破天朝来人看去,不由暗喝一声彩。这杨铁匠虎背雄腰,宽肩阔胸,眉飞入鬓,目灿若星,状极威武。那两个大篮中俱满放着石块,怕是足有几百斤重,而他却浑然无事地举重若轻,显是身有不俗武功。看其面相尚不到四十年纪,仍在精壮之年,两鬓却已隐有华发。 冯破天一拱手:“在下冯破天,来请杨兄接驳一件兵器。”杨铁匠回了一礼,脸上略有疑色:“你如何找到这里的?”冯破天恭声道:“是一个朋友介绍我来此处。他说杨兄冶炼之术可谓是天下无双,任何破损的兵器到了杨兄的手上均可焕然一新,是以才来冒昧打扰。” “小弦,你不许碰那马。”杨铁匠厉然的眼神先扫了小弦一眼,见小弦噘着嘴退到一边,这才对冯破天正色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人了,杨某不过是一个山村野夫,平日只给村民修修犁耙、补补锅碗,何来什么天下无双的冶炼之术?这一趟冯兄怕是白跑了。” 冯破天虽听杨铁匠如此说,哪里肯信。料想他在此隐居多年,自是不愿露出痕迹,惟先试以利诱。当下解下右腰上的刀鞘,双手奉上:“不瞒杨兄,小弟的身份实为媚云教赤蛇右使,此宝刀名为‘越风’,乃是我教镇教之宝。如若杨兄能重接宝刀,媚云教上下必感恩不尽,定有厚礼相赠。” “赤蛇右使!这名字好……可……爱。”小弦虽在爹爹面前老实了许多,乍听到这名字却也忍不住脱口出声,不过他本意是想说这名字好可怕,却被杨铁匠一眼望来,急急改口。他却不知媚云教右使唤为赤蛇,左使称做青蝎,均是以教中信奉之神为名。 “媚云教?”杨铁匠脸色微变,沉吟不语。冯破天亦不催促,料想以媚云教的名头,不怕这杨铁匠不从,当下默立一侧,待其自己决断。好整以暇之余,尚对小弦挤挤眼睛,吐吐舌头,故做蛇状,引得小弦想要放声大笑却又不敢,只得强自忍耐,一张小脸都憋得通红了。 媚云教总教教坛位于滇东大理,信徒多是滇地苗、傣、瑶、白等异族,势力庞大,与祁连山无念宗、南岳恒山静尘斋、东海非常道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据说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行迹一向诡秘,少为人知,更少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 不过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在数十年前却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凭着一套“媚云掌法”威震江湖,后因与六大邪派宗师中的龙判官交恶,方在滇东成立媚云教,与川东龙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遥遥对峙。 六年前媚云教内讧,陆羽夫妇被手下暗害身亡,惟一幼子亦下落不明,便由其侄陆文渊接替教主之位。这陆文渊性格懦弱,优柔寡断,管理无方。几年下来,媚云教威势已是大不如前,这些年更是被川东擒天堡压得抬不起头来。教中长老对陆文渊暗地里皆是颇有微辞,其中媚云青蝎左使邓宫联合媚云教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另立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为教主,为此与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双方商定于下月初一召开教众大会,重新选定教主。不料距大会尚有半月,“越风刀”却忽然莫名其妙地断于鞘中。此刀非是凡品,切金断玉,削铁如泥,被教中人视为神刀,是媚云教的镇教之宝,一向为冯破天保管。他见宝刀断得蹊跷,又是正巧在欲重定教主的时候,心知有异,恐是有人暗中捣鬼。若是教徒得知宝刀折断,定是会指责其护刀不力,连带亦会影响陆文渊的威信。 那越风宝刀能断金铁,本身自是坚固至极,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折断,出手的定是高人无疑。冯破天自知难咎其责,只得一面暗中使人调查,一面苦思应对之法。心想事到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好宝刀方为上策。他怕断刀之事走露风声,不敢就近找人补刀,正好在机缘巧合下听人说起了杨铁匠的冶铁之术,这才一路星夜兼程,来到了这营盘山域的清水小镇。 而这杨铁匠便是当年的冬归剑客许漠洋。 自从许漠洋当年在塞外隔云山脉幽冥谷中与暗器王林青、物由心、杨霜儿一别后,便独自一人四处流落。他知在塞外多有人认得他是当年的冬归城守,反而在中原武林中少有人识得他本来面目,当下便将其名字倒转过来,化名杨默,一路南下,处处谨慎,倒也不曾沾惹什么麻烦。只是他身为朝庭钦犯,自不敢久涉闹市,惟恐露了行迹,何况本就欲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研习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几个月后便来到营盘山下的清水镇中,心喜此处的山清水秀、民风质朴,加上与外界亦少有往来,这一住便是将近六年的时光。 他这些年韬光养晦、矢志复仇。却也自知难敌明将军绝世武功,一意只想专心修习兵甲派传人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待炼成换日箭以助暗器王林青一臂之力,自是不愿轻易暴露身份,引来官府的缉捕。这些年便以打铁为生,虽是日子清贫,却也不会泄露行藏。 那男孩小弦乃是他于六年前无意间收下的养子,起名叫做惊弦,便是因为心系偷天弓、换日箭之意。只是小弦因幼时陡遭变故,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许漠洋怜其身世,便将所学悉心传教于他,亦从不与小弦说起其身世。小弦倒是一直以为自己便是许漠洋的嫡出亲子。 听冯破天表明来历,许漠洋沉吟半晌。他心知此地处在媚云教势力范围内,若不答应冯破天接好越风宝刀,事情定无善了,何况亦要从冯破天口中问出一些情况,当下便开口道:“不瞒冯兄,我在此地隐居实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帮你接刀也无不可,只求冯兄莫要泄露我的行踪。”他仍是把不准冯破天的真正意图,心道不妨先以言语稳住他,日后伺机再换个地方。 冯破天见许漠洋答应接驳宝刀,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心中大喜,满口应承道:“杨兄放心,我来此地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日后自然也不会说起杨兄的行踪。”许漠洋点点头:“却不知冯兄听谁人说起我的名字?”他这一问实是关键,要知他这许多年来一直隐居于此,也就偶尔去几十里外的叙永城中置办些家用,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脚之处,若冯破天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自然难消疑心。冯破天缓缓道:“我是听‘梨花社’的宣老大说起了杨兄的名字,杨兄当可知我非妄言。” 许漠洋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在塞外隔云山脉的幽冥谷中,暗器王林青曾嘱咐可将他的行踪告诉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女子。这六年来林青下落不明,他曾到就近的市集中打探过消息,却一无所获。那“梨花社”乃浪落江湖间的一家戏班,常年往返于滇粤两地,许漠洋去年无意间在叙永城中碰到,恰恰见到那佩着月形珠花的女子,便装做好戏之人,暗中结识,留下了地址。 那女子姓苏,名浅君,虽不过是一个妙龄戏子,又是终日流离不定,但却不乏江湖儿郎的飒爽英气,而且秀外慧中,谈吐磊落不群,应是有些来历的。许漠洋孤旷多年,虽自惭形秽,一见之下也不禁暗中略有倾心,恰好戏班中有剑初断,耐不住施展小技,将剑接原如初,却被戏班的班主宣老大看在眼里。那宣老大行走江湖多年,多有结识奇人异士,一见神技若此,自是刻意结交许漠洋。许漠洋一来行走江湖时日尚浅,二来这些年心意郁结,难以释怀,几杯水酒下肚,引发了旧日豪气,虽不曾泄露真实身份,却也引宣老大为知交,还拜了兄弟。 此刻听冯破天说出了宣老大的名字,许漠洋不知当中情由,心中责怪宣老大透露自己的行藏,却也不好推托,只得道:“既然如此,冯兄稍等,我这便给你补刀。我亦不要你的谢礼,只是日后有人问起,还望莫要说出我的名字。”冯破天察言观色,恭声道:“杨兄敬请放心,若不是看到事关我的身家性命,宣老大也不会轻易透露杨兄的下落。何况若是接好宝刀,杨兄实是于我有大恩,所言自当遵从。” 他了却心事,又见小弦在一边神思不属的样子,有心讨好道:“杨公子如此年纪,却是身手敏捷,果是名门虎子,既好骑射,我这火云驹不妨让他骑去玩耍一会儿。”小弦这才怯生生地望着许漠洋,一脸求恳之色。 许漠洋实是极疼爱这个养子,听冯破天夸奖,心中却也欢喜,面上却仍是一片冷淡之色:“冯兄过奖了,犬子顽劣,若不严加管教,不知早闯下多少祸事了。”小弦不服道:“我哪有闯祸?镇上谁不说我懂事乖巧,暗地里都说爹爹管教有方呢……”许漠洋佯怒:“有客人在旁,也亏你说得出这番自夸的言语,爹爹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小弦何等机灵,见许漠洋眉眼间隐隐的一抹笑意,知其面厉心软,终现顽皮本色:“当然应该在客人面前夸我,这样爹爹才有面子嘛。总不成父子俩在家里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岂不笑死人了。” 冯破天哈哈大笑,将马缰交给小弦:“放心吧,有冯叔叔给你做主,你尽管去骑。”转过头对许漠洋道:“令公子既然爱马,事后我便送上良驹数匹以示敬意,杨兄切莫推辞了。” 许漠洋隐居多年,不虞与武林中人沾上关系,何况媚云教在江湖上一向声名不佳,只是眼见冯破天盛情难却,不好当面推辞,只得暗地打定主意待冯破天走后便带着小弦离开清水镇,另觅他处。 小弦却不接马缰,对冯破天眨眨眼睛:“我可先不能走,不然谁来给你补宝刀?”冯破天奇道:“你也会补刀?”“怎么不会?”小弦洋洋得意地道,“既然得了叔叔的好处,无功不受禄,怎么都要露一手才行。” 许漠洋对冯破天笑道:“这孩子也算得了我几分真传,平日帮邻居补补锅瓢,做些小玩意,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倒让冯兄见笑了。”冯破天一挑拇指:“明师出高徒。杨公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能耐,日后前途当不可限量。”许漠洋见冯破天送上高帽,小弦趾高气扬地欣然受之,沉声道:“这孩子尚需多多磨练,冯兄可不要助长了他的骄狂之气。” 小弦笑嘻嘻地道:“我才不骄狂呢。平日都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现在正好有了这把断刀,便让我多多磨练一下吧。”小孩子心性不定,此刻他一意想要试着接驳宝刀,倒将骑马的事抛在脑后了。许漠洋道:“你帮我拉拉风箱、递递工具也就罢了,这把宝刀如何敢让你这个败家子碰。” 小弦不忿:“我怎么是败家子?”许漠洋啐道:“你好意思说,那日让你打磨一把剪刀,结果费了我十余斤的生铁。”小弦脸一红,兀自强辩:“我是精益求精,这才反复炼制,不然若是炼出一把什么也剪不动的剪刀,岂不坏了老爹的名头。” 冯破天却是担心小弦功力不到,将宝刀接坏了,亦劝道:“所以你现在才应该好好跟父亲学艺,待得火候够了,自会让你承接衣钵。”小弦心有不甘:“爹爹总是不肯让我接手,总不成到得我五六十岁,人家问起:‘你会做什么呀?’我便说,‘我只会拉风箱。’真是好没面子。”冯破天见小弦说得有趣,哈哈大笑:“你年龄还小,刀剑这等凶器还是先不要碰为好。”小弦一挺胸:“就算我年龄小,可本事却不小了。适才我不是一眼就看出这是断刀了吗?”许漠洋亦是拿小弦无法:“好,你不妨先看看宝刀的断口,若能说出宝刀是因何而断,就算你有本事。” 冯破天只得依言将越风宝刀递给小弦,小弦抽出刀,一股沁寒之气扑面而来。“刀乃百兵之王,其势大开大阖,其法拙中藏巧,利于砍劈,胜于力雄……”小弦一面细细察看,一面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宝刀断口在刀柄前半尺,此处平厚无脊,若是在动手之际原是万难断折,可判定为重物大力横击而断。” 小弦这些年将《铸兵神录》烂熟于胸,难得有用得上的机会,此刻不免卖弄起来,令冯破天不由刮目相看。许漠洋含笑点头,小弦见父亲赞许,颇为得意地瞟了一眼冯破天,继续道:“看此断痕齐整圆滑,断口处却是生硬窒滞,应是用软木等物品箍定于四周,再用钝硬之物大力击断……”说到此处,似是有些怯了,惑然望向冯破天:“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说得好!我虽不知此刀是如何断的,但想来应该不差。”冯破天原只道小弦只是装模作样一番,谁知居然头头是道地讲出这许多道理,细细想来,却也合情合理,大掌一拍,由衷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厉害,区区一把断刀就能看出了这么多名堂,叔叔都甘拜下风喽。” 小弦听冯破天夸奖自己,大受鼓励,嘻嘻一笑:“还不止这些呢,只是我有点把不准……”许漠洋看到小弦果然不枉自己多年来的悉心教诲,亦是欢喜不已,眼见小弦欲言又止,发话道:“你还看出了什么,不妨都说出来。”小弦面色一整,一边思索一边道:“此断口的上沿呈锯裂状,下沿却是平缓得多,可看出击打的方向。而且断刀者一击之力中尚留有一股回力,这应该是其武功的特点……” “真是天外有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学问!”冯破天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对小弦心服口服,再也不觉得对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此宝刀平日都供于我媚云教神坛上,周围日夜都有守卫,所以我断定系内奸所为,但暗中察访却全无头绪,若你能由此断口看出他的武功套数,助我抓住内奸,实是大功一件。”小弦赧然一笑,饶是他一向顽皮,听到冯破天衷心夸奖,亦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许漠洋对此亦是大出意料。他这些年闲来无事,便将一身所学悉数传与小弦,不但有自己本身武学与杜四兵甲派的铸兵铸甲之术,亦有巧拙大师《天命宝典》中的易理神算之学。平日难得考较小弦,此刻听到义子这一番分析细致缜密,入情入理,方才惊觉此子年纪虽幼,武功马马虎虎也就罢了,这份心智却是身兼兵甲派对武器的熟悉认知与《天命宝典》对事理的体察入微之长,实已不可小觑。 要知那《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皆是不可多得的秘籍,虽与武功技法无关,但其中实是蕴含着极精深博大的道理。其中《天命宝典》更是言辞纷繁,内容晦涩,若非有大智大慧的天赋将宝典的学识融会贯通,单只从字面上理解极易让人坠入魔道,一般人便是穷一生心力也未必能窥得门径。所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似这等通湛玄学若是心无旁骛的一意苦修,却是有违道教清静无为的心境,若不遇机缘,未必能成正果,这亦是巧拙大师当年不将《天命宝典》留下的一番苦心。何况再与《铸兵神录》两项兼修,更是难有大成。但小弦年龄尚小,又识不得几个字,所学全是得于许漠洋的口传言教,许漠洋所知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大师的传功所授,此时再传于小弦,无意中正是暗合了道派取用不盈之理,就若名剑淬火更利,先抑方能后扬,是以《天命宝典》由巧拙大师而起,承于许漠洋,再传于小弦,反是更能慧达通透。而小弦年幼,无有太多杂念,再加从小生活于荒野郊外,自然而然便达到了无为之境,以《天命宝典》对世事万物的明悟为基础,晓一理而通万理,修习任何武学皆会事半功倍。 铸兵甲最讲究量材适性。那《铸兵神录》不但细细讲解了如何铸兵制甲之术,更是对每一种武器的特性均有极为精致细微的分析。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克,如枪长斧短,刀厚剑薄,如何发挥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铸兵神录》的主旨,用于对战就是务求以巧胜拙,以柔克刚,以己谋胜敌勇,以己长克敌短,这些都需要临敌时极具变通之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对方兵器的弱点,从而寻隙直进,战而胜之。这些亦都是对心智潜力的最大挖掘,加上《天命宝典》相辅相成下,竟然一并造就了小弦心思的敏锐迅捷,以及对事物的明察秋毫、对环境的善于利用、对世理的达观通透,更有一种对武道别出机杼的慧识顿悟。 这番机缘实是难得,纵是巧拙大师复生,亦会对小弦以十余岁稚龄而隐通《天命宝典》为奇。只不过许漠洋与小弦身处局中,反不自知罢了。 许漠洋与小弦朝夕相处数年,却是直到此刻方才发现养子身上的变化,不由百感交集、心怀大畅,有心再考考他,沉声问道:“你既能看出断刀者的武功套路,能不能判断出他是用什么兵器击断越风宝刀?” 冯破天亦是怦然心动,如果断刀者是以惯用的兵刃击断越风刀,一旦小弦能看出此点,那个内奸实已是呼之欲出,自己来此本只想补好越风刀,实料不到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这个似乎有点不对……”小弦挠挠头,看看冯破天一脸期待的神色,大着胆子道,“从断口处应可看出是一件重兵器,但大凡用此类兵器者均是力道刚猛不留余力,似是与他出手套路不符。从他在力道欲尽时留力回勾的势道来看,其人惯用的似乎是用绳鞭、索勾、流星之类的软兵器……” 冯破天见小弦如此说,心念电转。媚云教青蝎左使邓宫与护法中的费青海、洪天扬均用长剑,雷木使独脚铜人,景柯使单刀,而惟一的女性依娜擅长驱使毒物,平日都是空手,实猜想不出是何人断刀,但若说是普通的媚云弟子,却难有独自进入教内神坛接触宝刀的机会……一时心中沉吟,难下决断。 许漠洋见冯破天眉头紧锁,安慰道:“童言无忌,冯兄莫要为此伤神,或许他看错了。” 冯破天虽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无当真。念及自己教中内讧,自己身为仅次于媚云教主陆文渊之下的赤蛇右使,却对教中内奸全无头绪,反要借助一个孩子的话来疑神疑鬼,不禁颇有些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正要发话,却见许漠洋脸色蓦然一变:“什么人?”这才忽觉有异。原来冯破天虽已住口,但那声长叹却尚有尾音,袅然不绝,竟是有人与冯破天同时叹了这一声。听声音的来处却是在十余步外的一片树林中,冯破天与许漠洋同时转身察看,只见草木轻扬,树影婆娑,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一声长笑蓦然从屋后传来:“胡老六你这一声叹息岂不是露了痕迹,我本想再听听这个小孩还能说出什么名堂呢?”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片树丛间传来:“这位小兄弟真是了得,虽不在场却犹若亲见,不但能看出老夫如何折断越风刀,还能看出我武功的来路,便是老夫的独门兵刃竟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岂能不叹?!” 只见从树丛中大步踏出一人,先是对小弦一笑,拱起一双盘根错节的大手:“小兄弟目光如炬,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其人年约五十上下,眉须斑白,身材雄阔,身高八尺有余,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一点也不似个老人。 许漠洋暗暗心惊,刚刚他循声游目察视树林中,却是不见这老人的半点踪迹,看他身材如此高大,也不知刚才是隐藏于何处。而此刻又蓦然从眼皮底下钻了出来,显非庸手。而听他说话的口气,越风宝刀便是断在他手里,自然是冯破天的对头。自己虽不愿陷入武林争斗,但既已答应冯破天接刀,于情于理都不好置身事外。更何况屋后尚有一人藏在暗处,若是亦有与这老人相近的武功,只怕不好打发。 小弦见到那老人突然现身出来,吓了一跳,随即恢复常态,嘻嘻一笑:“哪里哪里,老爷爷大大过奖了,在下的目光如炬全赖爹爹调教有方,栽培有术,自己只不过有一点小聪明而已。”他这句话学着大人的口气却又显得不伦不类,实是引人发笑,只是许漠洋暗度对策,冯破天呆立当场,却是谁也没有笑。 屋后那人却又是一阵大笑:“这个小娃娃说话如此有趣,若是我们将他献与堡主,定能讨得堡主欢心。”小弦吃了一惊,发急道:“我才不去见什么堡主,我一向调皮,定会把他活活气死。”那人嘿嘿一笑:“由得你么?你若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痛揍一顿,再拿去喂狗。”小弦躲到许漠洋的身后,握紧父亲的手,只觉得胆气也略壮了些,大声道:“哼,你好厉害么?鬼鬼祟祟地不敢出来见人,算什么本事?” 一听那人提到“堡主”二字,许漠洋微一皱眉,立刻明白了这二人原是媚云教对头擒天堡的人,应该是与自己无关。但擒天堡离此地足有几百里的脚程,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冯破天来此,意图不明,恐怕难以善了。何况这二人若是真要擒下小弦去见擒天堡主,自己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 擒天堡位于川东丰都,堡主正是武林中大名鼎鼎、位列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因地理位置的关系,一向与中原武林少有来往,拥兵自足,官府亦对之无可奈何,就若是一个土皇帝般,连整个川境都在擒天堡势力笼罩下。这些年擒天堡更是招兵买马,大力发展,现已涉足于滇境,终与媚云教这个冤家对头开始正面冲突。 “呛”的一声,冯破天抽刀在手:“擒天六鬼本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们与媚云教有仇就冲着我来,何必为难小孩子。再说我与杨兄亦是初识,不用将他卷入事端。”冯破天不愧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虽是心悸对方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蹑着自己,但面对强敌凛然不惧,更是出言为许漠洋与小弦开脱,料想对方不过二人,纵不能敌,凭着自己的刀法与火云驹的神骏,至不济也可自保脱身。 许漠洋虽是隐居多年,但时刻留意江湖诸事,对擒天堡的人物却也所知不少。擒天堡除了堡主龙判官外,尚有一个师爷宁徊风和四个香主统领着旗下二千堡丁。另外龙判官身边还有六个武功高强的贴身高手,因判官辖鬼,江湖中人便将其称为“擒天六鬼”,想不到今天居然会碰上。擒天六鬼声名在外,武功自是不弱,纵然自己与冯破天联手,胜负恐也未知。 那老人见冯破天出刀,亦有一丝顾忌,退后三步,探手于腰际,一抖一绕之下,一条银色的软索状兵器从腰间飞出,舞动之下,熠熠生光。原来是一条绳镖。只是与普通绳镖有所不同,银链上面尚坠着数片金色叶状物事,在阳光映射下,煞是好看。 小弦拍手大笑:“我果然说对了吧。”老人微一颌首:“这叫银龙鞭,是我独门兵刃。”小弦见老人一团和气,银龙鞭更是舞得好看,浑忘了危险,好奇道:“那上面附着的可是龙鳞么?让我看看可好?”身后那个声音又笑道:“哈哈,小娃娃不知深浅,胡老六的这个龙鳞可是专要人命的。” 冯破天气运周身,扬声道:“吊靴鬼你出来吧,只凭一个缠魂鬼恐怕还缠不住我。” 原来那擒天六鬼各有名目,分别是:日哭、夜啼、锁神、灭痕、吊靴、缠魂。冯破天虽没与之朝面,但擒天堡是媚云教的大敌,自然早知对方虚实,一见那银龙鞭便知姓胡的老人当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缠魂鬼。其人本是出没于湖广境内的大盗,几年前被龙判官搜罗帐下,因其鞭法阴柔,连绵不绝,是以得缠魂之名。而对方能不露痕迹地跟随自己来到此处,猜想另一人自应是擒天六鬼中最善跟踪的吊靴鬼。 “好!冯破天竟然也有如此胆气,我一向到倒是小看了你。”语音未落,从小屋后飘出一人。来人年约三十上下,身材瘦削,一身淡青,手摇一把折扇。他的衣服却是非常短小,衣袖只到肘部,现出瘦骨嶙峋的两只胳膊,甚是古怪。一张相貌看似平常,但一双狭长的眼睛就仿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十分显目。那人折扇轻摇,状极悠闲,大剌剌地对缠魂鬼道:“胡老六你若是沉不住气,便先来斗斗媚云右使,我给你掠阵,保证不会有人漏网。”看他语气,浑不把冯破天与许漠洋二人放在眼里。 许漠洋见这吊靴鬼年龄远较缠魂鬼为轻,却直呼缠魂鬼之名,想来擒天六鬼的排名不是按照年纪的大小而是依着武功的高低。那持着银龙鞭的胡姓老人武功看来不弱,这吊靴鬼只怕还在其上,自己若与冯破天联手当可一拼,却还要想法护得小弦安全。 冯破天喝道:“你们跟我到此,是何目的?”吊靴鬼奇道:“冯兄岂非明知故问?我擒天堡与你媚云教势不两立,自然要趁你落单时取你性命。”冯破天冷哼一声:“那你们何须偷偷摸摸地弄断神刀?有本事就明刀明枪地上来,看我可会怕了你么?”吊靴鬼摇头晃脑地道:“冯兄想知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也做个糊涂鬼。” 小弦先见到吊靴鬼不伦不类的装束,本就觉得滑稽,再看他装腔作势一番,忍不住哈哈一笑:“你是吊靴鬼,他是糊涂鬼,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还打打杀杀的?”吊靴鬼看了一眼小弦,对缠魂鬼笑道:“这小娃娃虽然相貌丑了些,可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胆子也不小,我越看越是喜欢,说什么也要活擒下来送给堡主,你可小心别误伤了他?” 许漠洋拍拍小弦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害怕,对吊靴鬼沉声道:“阁下视我等如无物,想必手下颇有些斤两,倒不妨出手试试。”他见对方气焰嚣张,丝毫不把己方放在眼里,亦忍不住动气。 “一个山村的铁匠也敢与我擒天堡作对,看来倒是不简单。”吊靴鬼怪眼一翻,“我本不想伤你性命,你若是识趣,就乖乖退到一边。”许漠洋眉尖一挑:“阁下一上来就要抢我儿子,还说是我不识趣,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吊靴鬼道:“我能看上他是你的福气,日后他跟着我们衣食无忧,总好过陪你在这穷乡僻壤里饿死。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许漠洋长笑道:“好霸道的擒天堡!”只见他脚尖一挑,将身下的大篮挑于空中,右手微扬,从篮底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目光锁住吊靴鬼,冷冷道:“可惜我偏偏不识抬举,要斗一斗擒天六鬼!”这把宝剑正是他修习《铸兵神录》所炼成的,平日无机会派上用场,此刻方有机会试剑。何况他隐姓埋名蛰居多年,早就憋了一股气,如今重拾昔日豪情,心中大觉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良久方歇。 缠魂鬼见那篮中全装满从山谷中搜集来的矿石,足有几百斤重,许漠洋却轻易挑起,显是身怀不俗武功,脸上惊容微现。吊靴鬼眼睛一亮,盯住许漠洋手中的长剑:“好极好极,此剑我也要了。” 冯破天与缠魂鬼对峙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越风宝刀一断他就立刻赶来此地,这二人定是从媚云教一路跟来,只是自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对方无法提前设下埋伏,直到现在方才找到动手的机会。可见到这杨铁匠身手敏捷,更是啸声雄浑,中气充沛,看来绝非庸手,为何吊靴鬼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敌人还另有援兵么?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眼见缠魂鬼脚步微移,银龙鞭颤动不休,随时可能出手,当下亦鼓起斗志,紧握刀柄,寻机出手。 小弦本是有些害怕,躲在许漠洋身后,但见父亲神态凛然,状极威武,心中大定,从许漠洋身后探出头来对吊靴鬼做个鬼脸:“你口口声声要将我送给什么堡主,却还没有问我是不是同意呢。”吊靴鬼嘿嘿一笑:“你随我去有吃有住,还有许多好玩的物事,比跟着你这个穷鬼爹爹强多了,你怎么会不同意?”小弦一撇嘴,一指吊靴鬼那身装束:“我看你才是穷鬼呢,连衣服都没有钱买。”吊靴鬼对着小弦一瞪眼睛,啧啧怪笑:“待我将你送与堡主,只要你逗得堡主开心,自然会有许多赏赐,就不会穷了。”小弦哼了一声:“若是我惹得你们堡主生气,只怕他一怒之下别说不给你赏赐,还要将你臭骂一番、痛打一顿。”吊靴鬼一愣:“说得有理……”小弦笑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和和气气的吧,我爹爹一向好心,也许还能送你几件衣服呢。” 冯破天与缠魂鬼本是剑拔弩张,伺机找到对方的破绽出手,耳中听到小弦这一番胡搅蛮缠,都觉好笑,一时倒无出手之意了。 就在双方戒备稍稍松懈的刹那间,一道黑影忽从屋角边上疾速闪出,直向许漠洋撞来,其势极快。许漠洋万万料不到屋后还有一人,一时措手不及,勉强错步让开,听得身后小弦一声惊叫,已被那黑影一把抓住,直往后山奔去。 这个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缠魂鬼大叫道:“大哥你做什么?”吊靴鬼亦急声叫道:“大哥且慢,莫要抢我的功劳。”却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遥遥传来:“这小娃娃牙尖嘴利,模样又不甚乖巧,与其送与堡主惹厌,还不如交与我自有用处。你俩负责擒下这二人,亦是大功一件。” 冯破天惊呼一声:“日哭鬼!”这才明白为了对付自己,擒天六鬼中武功最高的日哭鬼竟然一直伏身于侧,怪不得那吊靴鬼如此有恃无恐。一失神间,却见缠魂鬼的银龙鞭荡起一弧银光,直往自己颈部扫来,不及细想,大喝一声,与缠魂鬼斗在一处。 许漠洋眼见小弦被擒天六鬼中最凶名昭著的日哭鬼掳走,心中大急,正要追赶,却见吊靴鬼一晃身拦在身前,一柄折扇直往自己腰间点来,只好持剑挡住,眼角余光犹瞥见日哭鬼携着小弦几个起落后没入山峦丛林的深处,消失不见。 正文 第十三章 生死豪赌 小弦只觉得身体就如腾云驾雾般在空中跳荡不止,又是害怕又是晕眩,但一双凉冰冰的大手箍在自己颈上,别说哭喊,连气也几乎透不出来。起初尚能听到父亲的呼喝声,大概正与那吊靴鬼相斗不休,待转过几个山坡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呼呼风声鼓荡耳边。 也不知过得多久,翻了好几个山头,日哭鬼终于放慢了脚步,松开手将小弦掷于地上。小弦摔得眼冒金星,爬起身来,昏头昏脑地转身就跑,却觉得脚下被什么挂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复又爬起,尚未站稳,又被绊倒。他这次学乖了,不再急于爬起,只是双手撑在地上,呆呆望着眼前一双黑乎乎满是泥垢的赤脚,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一个声音冷冷地刺入耳中:“跑呀,看你还往哪里跑!”小弦听对方语气不善,再想到刚才好像隐隐听得冯破天叫了一声“日哭鬼”,缠魂鬼叫了一声“大哥”,心知必是落入敌人手中,耍起赖来:“我不跑了,反正总要摔跤。” 小弦话音未落,猛觉胯下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原来却是日哭鬼伸足踢在他环跳穴上。此穴乃是足上经脉大穴,小弦乍痛之下身不由己又是一跃而起,却再度被绊倒,这次摔得甚重,几乎连牙也磕落了。索性双手一软,全身放松趴在地上。 日哭鬼又踢了几下,小弦强忍痛苦,却说什么也不再爬起来,只觉得对方足上的劲道越来越大,忍不住放声大叫:“你只会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你说得不错。”日哭鬼一本正经道,“我就是喜欢欺负小孩子。”小弦愤愤道:“为什么?”日哭鬼的嗓音越发干哑:“因为小孩子爱哭。”小弦奇道:“哭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日哭鬼嘿然冷笑:“小孩子若是一哭,全身肌肉就绷得紧了,咬起来便更有味道。”小弦听他语气森寒,止不住打个哆嗦:“那又如何?你总不会想要吃了我吧?”日哭鬼怪笑一声:“我便是要吃了你,小娃娃的细皮嫩肉才正对我的胃口。” 小弦缓缓抬起头来,见到长长的一张马脸被乱发遮住了半边,只有一双眸子透着阴寒的光死死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好一阵发毛,慌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你不是像那没钱买衣服的吊靴鬼一般穷吧,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了我。”日哭鬼道:“我最见不得可爱的小娃娃,今天碰到你如此聪明伶俐,若不吃了实在可惜。”他眼中寒意更甚,喉中格格作响,喃喃道,“我好像已有七八年没有吃人了……” 小弦越听越怕:“我可不聪明,你莫吃我……”又勉强笑笑,“你既然那么久都没吃人,又何必因我而破戒?”日哭鬼龇牙一笑:“正因为那么久没有吃人,所以才怀念得紧。你快快哭出来。老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人,可不能浪费了好材料。” 原来这日哭鬼名叫齐战,数年前本是出没于陕北一带的一个大魔头,性格乖张孤僻,喜噬幼童,为世人所恨。只是其武功太高,官府几次捕杀均奈何他不得,直至惊动了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这才销声匿迹了数年。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便投奔川东擒天堡,借着龙判官的势力以自保。而龙判官虽是一心扩张势力,网罗各方人马,但亦知齐战作恶太多,为武林共愤,只是欲借其一身不凡的武功,方才勉强收容。齐战自知仇家众多,也不敢太过招摇,便隐姓埋名,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不再食人,而他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便是吊靴鬼等人亦不清楚。 这一次日哭鬼奉命带着吊靴鬼、缠魂鬼先潜入媚云教中折断越风刀,本欲趁着媚云教内乱一举除去这个擒天堡大敌,却见冯破天一见刀折立时毫不停留地赶往营盘山来,只道是媚云教另有援兵,所以一路跟踪过来。因为不知清水镇周围的虚实,便先由缠魂鬼与吊靴鬼搦战冯破天,日哭鬼则躲在一边,伺机出手。 这些年日哭鬼只恐泄露了身份,惹得无语大师找来,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擒天堡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过了这么久料想风声已弱,此次行动中忽又见到小弦这般活泼可爱的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昔日噬童之念。料想凭吊靴鬼和缠魂鬼二人足可打发冯破天与许漠洋,这才蓦然发难擒下小弦,欲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尝新鲜的孩童之肉。 小弦眼见日哭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中精光乱闪,就欲要扑上来一般,心头大惧,颤声道:“我捉鱼捉小鸟给你吃可好,我还烧得一手好菜,若是你吃了我做的菜保证就再也不想吃人了。”他虽然偶尔闹着玩似的做过几次饭,却哪会做什么好菜,现在情急之下只好乱说一气,总好过马上被日哭鬼给吃了。日哭鬼大嘴一张,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怪笑道:“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吃了你。”“慢着!”小弦双手乱摇,大叫道,“可我还没有哭呀,是你自己说未哭的人肉不好吃……”“那好办!”日哭鬼蓦然深吸一口气,撮唇呜呜而鸣,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只见日哭鬼双目发红,泪水似决了堤般源源不绝地淌了出来,耳中忽就灌满了凄惨的哭音,就似有无数冤鬼厉魂在周围呼叫不休。初时尚被震得头脑发昏,渐渐那声音愈来愈低凝做一线,便如一条小虫般径直钻到心里去,扰得心神难宁…… 小弦心中悲伤难禁,鼻尖一酸,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了。他深怕自己一哭便会被这怪人吃了,当下强收心神,咬紧牙关,一滴眼泪在眼中转来转去,就是不落下来。后来听日哭鬼哭得久了,小弦渐已不再害怕,索性去想平日那些快乐的事情,对哭声充耳不闻,反而平息下来……再见到日哭鬼天愁地惨的模样,心中忽又觉得好笑了。 原来此乃日哭鬼的一种摄魂传音之术,最能扰人心魄,与人对敌时往往能收奇效,他日哭鬼的名字亦由此而来。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对小孩子用此绝招,以往抓到的小孩子往往见了他相貌便哭做一团,似小弦这般能和他说了这么久话的已是绝无仅有了。他倒也不是非要惹得小弦痛哭不可,只是久未尝到人肉,此刻抓到小弦如获珍宝,舍不得一下子便吃了,便如猫捉老鼠般要尽情玩弄一番,是以才极尽吓唬,料想自己神功一发,这孩子定是吓得屁滚尿流,瘫做一团,任由自己摆布…… 谁知日哭鬼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却见小弦一双眼睛初时尚是一片蒙眬,渐渐便清亮起来。日哭鬼加强功法,哭得更是凄惨无比,而小弦仅是充满好奇地望着他,末了嘴角竟隐隐还透出一丝笑意来,令日哭鬼不由又气又惊。他却不知小弦身怀《天命宝典》的慧识,对世事万物皆有一种不萦于怀的淡定,若论心志坚定怕是一般久经沧桑的老人亦有所不及。起初乍听哭声的时候有所触动,不多时便已习惯,何况小弦心里打定主意不哭,他这等摄魂之术更是全然无效了。 日哭鬼一口真气终泄,收功止住哭声,心中百思难解,不明所以,实想不透自己百试不爽的神功为何对这样一个小孩丝毫不起作用?呆呆望着小弦:“你为什么不哭?”小弦看日哭鬼问得一本正经,偏偏脸上还有未拭干的泪痕,实是滑稽得很,明知不该却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用手掩住口,低声道:“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说话可要算数,我不哭你便不能吃我。”日哭鬼心头大怒:“我就不信不能让你这小孩子哭出来。”犹是不能释疑,喃喃问道:“莫非你天生就不会哭么?” 小弦眼珠一转,连忙道:“要我哭也容易,以前我不听话,爹爹打得狠,我就大哭了一场。你若是实在没本事要我哭,就来打我几下吧。”其实许漠洋对他疼爱有加,便是重话也难得说几句。他人小鬼大,在此生死关头,激将法也使了出来。果然日哭鬼冷哼一声:“我何用得着打你这样一个小孩子,能让你哭的方法至少有几十种。”小弦道:“对呀,你也可以掐我、拧我、咬我,反正你比我力气大,武功又那么高。”他偷眼看了一下日哭鬼的表情:“江湖上不都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么,我落到你手上也就认了,皱一下眉头便不是我爹生的。” 日哭鬼越听越气,大声道:“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把,定让你哭得心服口服!”小弦趁机伸出掌来:“口说无凭,击掌为定。你若有本事不碰我身子也让我哭出来,我这一身细皮嫩肉便交给你,清蒸油炸悉听尊便。”他天性随遇而安,此刻见有了转机,至少一时半会不会被人吃了,居然还有心情故意叹一口气:“想不到我也有机会做此生死豪赌!”日哭鬼见小弦装模作样,差点笑出声来,板着脸重重一拍小弦小手:“我便带你回擒天堡去,这一路上总有办法让你哭。若你能熬着不哭,便去做堡主的公子吧!” 小弦见狡计得逞,心头大定。好奇道:“原来那吊靴鬼说将我送给什么堡主是要我去做人家的儿子呀?这个堡主很厉害么?做他儿子可有什么好处?”日哭鬼道:“堡主的公子几年前死了,夫人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又生了一个傻儿子,所以堡主一心要找个聪明的义子。你若能抵得住我的手段,便有足够资格去做擒天堡的少主了。” 小弦见日哭鬼眼中凶光渐褪,乐得与他胡扯:“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说不定我以后便是你的顶头上司了。”“放屁!”日哭鬼脸现怒色,语气却已和缓了许多,“这一路你最好多给我烧几道好菜,不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了你?”小弦察颜观色,知道日哭鬼佯怒,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惧怕了:“那我们先说好,就算你觉得我厨艺实在了得,也不能让我一辈子给你做饭,我还要去江湖上寻我的远大前途呢……” 日哭鬼听得小弦东拉西扯,大觉好笑,勉强迸出一句狠话:“我看你的前途就只能在我的肚子里。”言罢终是忍俊不禁,连忙转过身去,怕让小弦见到自己一张冷漠的脸上再也掩不住的笑容…… 小弦见日哭鬼转过身去,忙偷眼望望四周,却是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情况如何,纵然来寻自己恐怕也要大费一番周折。如今逃跑自是不智,但若是这几日都要与这怪人相处,最好还是先着力讨得他的欢心,免得当真给他吃下肚去。想到这里,小弦向日哭鬼问道:“这位大叔不知怎么称呼?” 日哭鬼给这一声甜丝丝的“大叔”叫得心中一软,心道我的真名如何能透露给你。随口道:“我便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话一出口不免失笑,一般人听到自己的名头自然会大吃一惊,这个小娃娃却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盛名。 “哇!”小弦十足夸张地大叫一声,“原来你就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名头,当真是那个……如雷贯耳。我早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想不到竟然对面不识,真是惭愧惭愧……”日哭鬼转过身来:“哦,他们如何说起我?”他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虽是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禁生起好奇,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起自己。“这……”小弦平日就呆在偏僻的清水镇,何曾会有人对他说起日哭鬼,只是信口开河的一番胡扯,谁料日哭鬼会刨根问底,一时语塞。 日哭鬼以前在陕北恶名昭著,到擒天堡后却有所收敛,对名声极为看重。见小弦欲言又止,只道不是什么好话,眼中凶光一闪:“他们怎么说起我?不管好话歹话,你都给我从实说来。”小弦眼珠一转:“我实说了你可别生气,你们擒天六鬼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江湖传言大多是颠倒是非之语。”日哭鬼故作从容冷道,却也有些底气不足,“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小弦道:“去年有个人来找我爹爹炼刀,那人好像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什么人物,用一把弯刀,左脸上还有一颗老大的黑痣……”他一面随口瞎说,借着拖延时间,一面搜肠刮肚,要将今天零碎听到的事情连贯到一起,编一个能让日哭鬼信服的故事。日哭鬼略一思索:“哦,那人定是‘明月七斩’左天卢,一向游走于滇黔两地,凭着七式刀法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武功也还将就吧……不对,你定是记错了,他那颗招牌的黑痣不是在左脸,而是在右耳下。” 小弦瞠目结舌,万万料不到日哭鬼竟然还真能想出一人符合自己的一套瞎话,肚里暗笑,脸上却是一派正色:“对对,大叔对江湖典故如、如数家宝,我是记错了,那颗痣是在他右耳下……”“是如数家珍。”日哭鬼笑着纠正小弦话中的错误,心想这左天卢也算川滇的一方强豪,怕也是有些见地。如此一来对小弦的话倒信了七八分:“左天卢与我没有什么交情,却不知他如何说起我?” 小弦见日哭鬼毫无疑心,信心大增,谎话也编得顺溜了:“那个左天卢等爹爹给他炼刀,左右无事便与我闲聊江湖轶事。说起这一带的几大势力自然说到了媚云教与擒天堡……”日哭鬼插言道:“应该还有焰天涯!”小弦将手往腰上一撑,小嘴一噘:“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不说了。”他这一手却是平日与镇中小孩子一同玩闹时最擅长的套子,越是故作高深,越能惹得别人的好奇。“好好,你说你的,我不打扰便是。”日哭鬼急欲知道左天卢如何说起自己,果然中招,反而对小弦赔起了小心。 小弦心里偷笑,继续道:“那左天卢说到擒天堡便说到了擒天六鬼,他说……”他挺起胸,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擒天六鬼的武功也算江湖一绝,只是人品太差,只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叔叔,不知这助纣为虐是什么意思?”日哭鬼心中大怒,却又怕小弦不继续说下去,只好忍着气解释道:“咳,那个词的意思是说,是说武功高了,所以去帮人打天下。”他虽是对着一个孩子胡乱解释成语,却也觉脸上一热。不过想到小弦连这词的意思都不知道,看来定是左天卢的原话了,更是深信不疑,拍拍小弦的头,夸奖道:“你记性不错,去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他下面又怎么说?”他却不知是小弦故意如此,释他疑心。 小弦倒是被日哭鬼提醒了,心想我可不能编得太细致了,碰到含糊的地方便推说自己忘了。“那个左天卢又说:‘缠魂鬼还算光明正大,尤其那个吊靴鬼,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冤魂不散般跟在人屁股后面,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真是丢尽了擒天堡的人。惹得人人一旦提到擒天六鬼,便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改叫做欺天六鬼。’”他对缠魂鬼颇有好感,便一力编排吊靴鬼的不是,把脑子中能想到的词语都用上了。 日哭鬼再也按捺不住:“这个左天卢信口雌黄,若是被我撞上可要让他好看。”小弦心道若是能让这日哭鬼放过自己,这左天卢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却也不能让他太过倒霉。当下摇摇手:“叔叔不要急,这左天卢对你却是十分敬重的。”日哭鬼被小弦的话勾起了兴致,忙又追问:“他还说了什么?”小弦一挑大拇指:“这左天卢虽然不怎么看得起吊靴鬼,但对叔叔你却是心悦诚服。他说擒天六鬼中日哭鬼却是一条好汉,武功高强,内力深厚,若不是他不好功名,擒天堡主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日哭鬼连忙摆手,肃容道:“休听他胡说,龙堡主的武功博大精深,我是远远不及的。”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暗吐一下舌头,牢牢记住了擒天堡主姓龙。看日哭鬼的样子不似作伪,这龙堡主的武功定是十分厉害,若是做了他的义子只怕也不算委屈。继续道:“你先不要打岔,我的话还没有完。你可知道左天卢为何那么服你么?”日哭鬼虽是做出一副不屑一听的模样,心中却实是受用,更想知道内情,当下果然噤声,眼望小弦,一脸期待,等他的下文。 小弦清清嗓子:“左天卢说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纵然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别人若是不服你一拥而上,双拳也是难敌四手的。所以行走江湖并不是仅靠武功,靠的是……”讲到此处,他对日哭鬼一笑,“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日哭鬼见这小娃娃在自己面前卖关子,恨得牙痒,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义气么?”“错,是信誉!”小弦说得兴起,浑把日哭鬼当做平日听他讲故事的玩伴,一根小指头点点划划,直到发现日哭鬼脸色不善,方才警觉,悻悻将手放下,连忙送上高帽,“他说,这日哭鬼的武功虽然不错,却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但最可贵的便是他信守诺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更不欺瞒妇孺,所以才让他心服口服。” 日哭鬼听到此处,惊讶得张开大嘴半晌合不上,心中却想自己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果不是白费功夫,居然能得到左天卢如此评价,也不枉隐姓埋名这些年,看来日后真要重新做人了。当下看着小弦的脸色也似是温柔了许多,气也壮了:“这左天卢倒是了解我,知道我这人最讲信誉,绝不做欺世盗名之事。” 小弦绕了一个大圈子,目的其实就是想日哭鬼遵从与自己的赌约,见他中计亦是暗中得意:“我下次见了这左天卢定要夸他有眼光……” 日哭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性格乖张,一向沉默寡言,见到他的小孩不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是哭做一团,何曾想会碰到小弦这样一个口齿伶俐、脑筋灵光、调皮可爱的孩子,只觉得这数年来倒是第一次与人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得心怀大畅,暗中庆幸刚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吃了他。 二人说了半天,眼见天色已渐暗。小弦心系父亲的安危,却也不敢提出让日哭鬼放了自己,只好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记得家里还有些野味,我们一起去吃些东西可好?”话一出口立时后悔,深怕说到吃东西又会让日哭鬼想吃自己。日哭鬼亦觉得腹中饥火中烧,却丝毫也没动小弦的念头:“再往北走十几里便是叙永城,我们今晚便在那里休息。”他终于想到了自己抓小弦的目的,冷然道,“回擒天堡约有半个月脚程,若是你这一路能不哭,我便放过你。”他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软声气,“你放心,我最重信誉,只要你赌得赢我,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小弦惟恐惹怒了日哭鬼,也不敢多说,只得收起对父亲的牵挂,乖乖随着日哭鬼一路往叙永城行去。 日哭鬼嫌小弦人小腿短行得太慢,便携着他一路飞奔。经了适才的对话,又立下了一场赌约,日哭鬼对小弦的态度较为客气了,再也不似初擒他时拎着脖颈,而是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稳稳当当地往叙永城方向行去。小弦初时只见两边的树木快速往后退去,晃得眼也花了,脑中一片晕眩,渐渐习惯了却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大呼过瘾,连声夸奖日哭鬼的脚程。这一次倒确是语出真心,引得日哭鬼心里高兴,更不愿怠慢了他,说话语气亦是颇为尊重。 小弦性格活泼、天性通透,虽是一时见不到父亲,但反正暂无性命之忧,倒也不急着脱身。他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只觉得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稀奇有趣,不断向日哭鬼问东问西。日哭鬼本是提着一口真气奔驰,不好开口说话,听得小弦大呼小叫不停,更是对自己的武功由衷称赞,只得勉强回应几句,又怕速度慢下来惹来小弦的嘲笑,只得强耗真元急急赶路,拼得一口内息好不容易才到了叙永城,方觉得这几十里山路当真是赶得前所未有的辛苦。 叙永城位于川南的一片山地中,占地并不大,只是附近山区的居民大多来此进行一些物品交换,今日正逢赶集,虽已是傍晚时分,倒也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二人寻得一家小酒店坐下用饭,日哭鬼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中思度是否要在城中过夜。他行事一向谨慎,平日少在市集人多的地方现踪,都是露宿于郊野中,原本打算用过饭后就赶路,只是这一路来耗了不少元气,实在也需要休息。又想到自己大耗真元全赖这小鬼所赐,不禁恨恨地瞪了小弦一眼。却见小弦手拿筷子,却不吃饭,亦正呆呆望着自己,没好气道:“你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小弦轻声道:“叔叔辛苦了,叔叔先吃。” 日哭鬼一愣,料不到这小孩子竟然如此有心。他平日少与人一同用餐,结交的又大多是江湖上的粗俗汉子,哪有这许多讲究,小弦虽只是平日养下的习惯,却让日哭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关切,不由心头一热,口中却兀自对小弦叱道:“还不快吃,怕我看你的吃相么?” 小弦见自己一片好心,日哭鬼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凶了起来,心中委屈,小嘴一撅,再不敢言语。日哭鬼看在眼里,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小弦的头:“乖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小弦听日哭鬼破天荒地软语相询,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幸好在紧要关头想到了不能哭的赌约,连忙低下头来吃饭,借机擦擦发红的眼睛,心中直呼好险,口中应道:“我叫杨惊弦,你叫我小弦便是。”日哭鬼真心赞道:“好名字!” 小弦见日哭鬼脸色和缓下来,趁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若是叫你日哭鬼叔叔,似是有点、有点那个不怎么好听。”又低声咕噜一句,“你明明是个人嘛,做鬼有什么好?” 日哭鬼听在耳中,心中却是微微一震。这些年来他明里是龙判官的属下,实为擒天堡中客卿,无甚实权,却亦让人不敢得罪,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他的不快,均是恭称他一声哭兄,自己亦几乎忘了本名。此刻听小弦无忌童言一语点醒,才突觉这些年隐姓埋名,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不由大是感慨,悲从中来。刹那间从前的往事流过心头,便似呆住了一般。 小弦见日哭鬼神色怪异,不敢再说,良久后方听得日哭鬼悠悠一声长叹:“我姓齐,这些年来便只告诉过你一人。”又似觉得不应告诉小弦,复又涩声道:“你便叫我日哭鬼好了,我喜欢别人如此叫我。”小弦倒也知机,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那,以后我便称你齐叔叔吧。”日哭鬼不置可否,眼中却是精光一闪,语气重又转冷:“你也不必与我套交情,之所以告诉你我的名姓,那是因为你过几日便是我肚中美食,无法告诉别人。” 小弦本想分辩自己可未必赌输,但见日哭鬼眼神慑人,一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只得就着一口饭吞回肚中,心中只觉此人实是怪得不可理喻。日哭鬼望了小弦半天,亦觉得自己对一个小孩子发威算不得什么本事,语音转柔:“吃过饭我们便在这店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他见小弦虽然长得不甚讨人喜欢,但乖巧懂事,亦勾起了自身的心结,倒想与这孩子多相处一会,反而不愿早些赶回擒天堡了。 这夜小弦便与日哭鬼同住在小店中,并头睡在一张床上。 小弦毕竟是个小孩子,只觉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等惊险的经历,大是兴奋,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找日哭鬼说话都无回应,不多时便听得对方鼾声如雷,竟已熟睡。望着天窗外透进的一抹星光发了阵呆,甚觉无聊。 他见日哭鬼对他态度不无好转,起初说要吃了他,却似也被自己一番说辞打消了念头。虽是挂念父亲,倒也无意逃跑,反而觉得平日呆在清水小镇中太过闷气,这般游山玩水却也不错。他虽聪明伶俐,年龄却实是太小,无甚心机,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只道日哭鬼说要吃人就如平日乡间农夫逗他玩闹一般,浑不解其中厉害。却不知日哭鬼素有恶名,虽是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又激发了一丝未泯的天性,却如何能就此改邪归正。现在只是故意装睡,留个空子待他逃跑,从而有理由重又勾起恶念。而小弦鬼使神差下不起逃走的想法,实是等于救了自己一命。 日哭鬼等了好久,看小弦起先尚找自己说话,渐渐无声,听得他呼吸长短无序,不像睡熟的样子,却也不见有丝毫逃跑的意图,心中纳闷,浑不解这小娃娃转的什么念头。他在江湖上浸淫久了,总是以己心度人,也算颇有些计谋,哪知碰到这样一个毫无机心的孩子,什么阴谋诡计都若对牛弹琴,全然不起作用,颇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此时夜深人静,心魔重生,百般念头浮上脑中,欲要不顾一切吃了小弦,却一来想到这是在叙永城客栈中人多不便,二来亦觉得那般终是有些不讲道理。若对方是个成人也就罢了,偏偏对这样一个孩子总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终究是难下决心。 “爹爹也不知如何了?”小弦听日哭鬼鼾声停了下来,只道他已进入梦乡,百无聊赖下自言自语,“齐叔叔为什么要和爹爹作对呢?”日哭鬼心中冷笑,心想小娃娃定是想逃跑了,所以才用言语试探。当下不动声色,且看他要如何。 “和爹爹作对的是坏人么?”小弦喃喃道,“恩,我看那个吊靴鬼阴阳怪气的就不是什么好人,缠魂鬼还不错,齐叔叔虽然相貌看起来凶恶,但对我也算是好的。”日哭鬼一愣,不由苦笑起来,自己一心要吃了他,可万万料不到自己在小弦心目中还不算太坏,总算强忍着没有出声询问自己好在什么地方。 却听小弦继续道:“那个龙堡主不知道怎么样,听齐叔叔的语气武功定是极好。我若是真能认他做义父,大概也可以练成很高的武功,以后就不怕别人要吃我了,就算赌输了也不怕……”日哭鬼听得好笑,想想自己堂堂擒天六鬼之首,竟然会与这黄口小儿打这么一个奇怪的赌,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地一暖,不由微笑起来,只觉得能和这孩子在此等情形下相识,也算是大有缘分了。 小弦又道:“不过爹爹定是不愿我认那个龙堡主为父,若是爹爹不高兴,就算我能练成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要认他。何况爹爹也说过,武功高并不代表心肠好,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就是一个大坏蛋。”日哭鬼听到此处,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说得是明将军么?”小弦大喜:“齐叔叔你还没有睡呀,来陪我说会话好不好?”日哭鬼只得故意翻个身,恍若才醒来的样子,装作生气道:“你声音那么大吵醒了我,这半夜三更为何还不睡觉?” 小弦道:“我怕黑,以前都是爹爹陪着我说话、讲故事直到我睡着。叔叔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日哭鬼没好气道:“我不会讲故事,只会吃人。”小弦却也不怕,嘻嘻一笑:“你莫吓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叔叔,小弦听话,叔叔就不吃我了。” 日哭鬼受他一声“好叔叔”,有气也发不出了,只得勉强道:“我可没你爹那么本事,一个字也不识,哪有什么故事好讲。”小弦央道:“你武功那么高,定是走了不少地方,把你遇见有趣的事讲一讲也行。”日哭鬼失笑:“你这小孩子就知道拍人马屁,如何知道我武功高?”小弦道:“我看得出来呢。爹爹和媚云教的冯叔叔都没有发现那个缠魂鬼和吊靴鬼藏在一边,可见那二人的武功不错。可吊靴鬼那么趾高气扬,却也要叫你一声大哥,当然是你武功很高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日哭鬼心中大是受用,却也佩服这孩子的聪明,有心与他调笑:“你不是说武功高也未必心肠好么?你以后是愿意做个好人还是做个高手?”“我两样都要做。”小弦语气坚决,想了想又道,“齐叔叔你说为什么武功一高心肠就坏了?是不是武功好了就忍不住要欺负别人,见到什么好玩的就想抢过来?”他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大是兴奋,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就像我看到阿龙的风车,问他借来玩他又不肯,若我能打得过他,便很想抢过来……”说到这里蓦然止住,却是想到自己那样岂不就成了坏人。 日哭鬼可算是做了一辈子恶人,却从来没想过其中的道理。此刻听小弦说来,却也有几分可信,或许人性本恶,一个小孩子也是如此,不由嗔道:“你才说要做好人,却又强抢人家的东西,岂不是自相矛盾?”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是一个风车罢了,又玩不坏,过后自会还他。”日哭鬼道:“以小见大,这次你抢人风车,也许下次就抢人财宝了……”他止住声,自嘲般一笑,实想不透以自己这般恶名在外却也能教人道理,已不能理直气壮了,“嘿嘿,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年龄还小,以后可不能学坏了。”“我记住了。”小弦郑重地点点头,又道:“不过齐叔叔你能这样教我,一定是个好人。” 日哭鬼笑道:“世事无常,我今天若是将你一口吃了,你还会认为我是好人么?”小弦又听日哭鬼说要吃人,脖子一缩,勉强笑道:“好叔叔你只是吓唬我罢了,怎会真的吃了我?” 日哭鬼不语,似是默认。小弦听得四周无声,终是有些心怯,努力想找出点话说:“爹爹教过我,说是善恶便仅在一念之间,叔叔你既然当时不吃我,说明仍是有善念的……”“你爹爹说得不错!”日哭鬼叹道,“日后你若是在杀人前先想想这句话,便不会做错事了。”小弦道:“我不会杀人的,我家里养的鸡都不让爹爹宰来给我吃。”“乖娃娃。”日哭鬼摸摸小弦的头,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亦是天真可爱,武功初成时更是心怀大志,只欲仗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何曾想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不由一声长叹,勾起了唏嘘往事。 小弦先听了日哭鬼先自承有食己之心,再被他一双枯瘦的手摸在头顶,止不住害怕起来,却又不敢强行挣开,只好用言语分他的心:“叔叔你可有孩子么?” 小弦话音才落,已觉得抓在头顶上的大手一紧。这一惊非同小可,急中生智大叫一声:“我要解手!”挣开日哭鬼的手下床去,这一蹲便似钉在夜壶上般,良久也不起身。日哭鬼却也不阻拦:“你莫要着凉了,你不是要听我说故事吗?到床上来我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小弦蹲坐在夜壶上,隔了日哭鬼几步,心中稍安,黑暗中只见日哭鬼一双眸子闪着暗光,虽是觉得有些冷,却如何敢回到床上,强自嬉皮笑脸道:“我有点便秘,就在这里听故事好了。” 日哭鬼也不勉强,只是悠悠一叹:“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便似你现在这么大,亦是一般的聪明可爱。虽有些调皮,到处惹祸,可他的父母仍是十分疼爱他,天天给他讲故事,陪他玩,逗他开心……”小弦犹有些心魂不定,也不敢打岔。 “那孩子的母亲温柔美丽,娴淑良慧,更是心灵手巧,女红针线当地闻名,几块布料过不多时就能做出一件合体的衣衫。她亦从不去外间招摇,勤俭持家,将屋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又用纸扎了许多的小人小马和好玩的物事,与夫君一同陪着爱子玩耍,日子虽是清贫,倒也其乐融融;那孩子的父亲则是一个剑客,武功高强,嫉恶如仇,更是乐善好施,劫富济贫,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望,却因此惹了不少仇家,但在当地亦极有口碑,十分得人敬重。他爱极了他的宝贝儿子,虽有一身好武功,在家中倒总是被儿子骑在身上。他那孩儿亦十分聪明伶俐,不过三四岁时便对所见之事过目不忘……” 听日哭鬼说到此,小弦心里一搐。不知何故,他初记事便仿是已六七岁,那以后如何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何修习《铸兵神录》皆是记得清清楚楚,惟有这之前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每每听别人说起孩提时的稚趣童真,料想自己必也是可爱至极,但回家一问,父亲却只是长叹一声,避而不谈,似是别有隐情。这疑问从小便一直藏于心底,此刻却被日哭鬼的故事勾起,心想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知道多想也无益,当下放下心事,凝神细听日哭鬼的讲述。 日哭鬼似是说得高兴,呵呵笑了数声:“那剑客常常行走于江湖,每次回来总给妻儿带一大包好吃好玩的,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的生活……” 小弦渐渐听得入神,想到父亲每次去城中亦是给自己带回许多好东西,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对那个孩子更生羡慕。 日哭鬼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那一年这孩子方才十岁,剑客应朋友之约要去江南做一件事,离家的时间颇久,自然是特别想念亲人。他在江南买了许多东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满以为可迎到娇妻幼子,共享天伦。谁知……谁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仇家竟然掳走了他的妻儿,将屋子放了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只留下一片断壁残瓦……”他长叹了一口气,“那剑客的仇家是当地的一个财主,平时鱼肉百姓,被剑客教训了几次,便怀恨在心。趁着剑客有事外出,用重金勾结招揽了当地飞云寨中的一批匪帮,欲要一泄旧恨。那帮山匪亦与剑客有些过节,自是一拍即合。但他们虽是人多,却素闻那剑客武功高强,仍怕敌不过他,便使出这般卑鄙的手段,抢走了他的妻儿,还在墙上钉了一张纸条,留话让剑客十日内去飞云寨中受死。他们自是设下了埋伏,仗着有人质在手,不怕那剑客不赴约……”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双拳紧握,大声道:“爹爹说盗亦有道,可这帮飞云寨的山匪却不顾江湖规矩,如此卑鄙下流,真是让人看不起。” “江湖规矩!”日哭鬼冷笑,“经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任你平日如何自命侠义,一旦到得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什么江湖规矩,只要能保得性命,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亦可以使出来,便是亲生父母也可以当做挡箭牌……” 小弦从小就被父亲灌输了许多侠义之道,听日哭鬼如此说,心中自是大大不以为然。但黑暗见不到他的形貌,只听得他的声音便若蛇嘶狼嗥般喑哑,似泣似怨,不敢多言争执,默然不语。 日哭鬼长吁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剑客一见敌人留下的纸条,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数十里外的飞云寨中……”小弦插言道:“这可不对,若是他赶路赶得疲惫不堪,如何能对付得了敌人设好的埋伏?何况房子都烧毁了,墙上的纸条定是等火灭后才钉上去的,分明就是故意安排好了圈套。” “你小小年纪,却能看出这些疑点,已是大不简单。”日哭鬼叹道,“那剑客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晓得那帮山匪心狠手辣,妻儿多在他们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虽然明知自己这般贸然前去,或许救不出妻儿,还枉自送上一条性命,但关心则乱,如何还能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小弦不语,想到父亲找不到自己亦定是非常着急,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一念至此,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日哭鬼续道:“那剑客赶到飞云寨,略微休整一下,喘息稍定,便独自一人仗剑闯了进去。满以为对方会严阵以待,不料偌大的山寨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他四处搜寻,果然、果然在后山的一间小屋中找到了自己的妻子……”说到这里,他又是长叹了一声。 小弦听剑客找到了他的妻子,本欲拍手叫好,却直觉气氛不对,怯怯地问:“她已遇害了么?” “你也猜出来了……”日哭鬼忽止住声音,似是梗住了一般,良久方才缓缓道,“她死得很惨,全身衣衫都撕碎了。那帮混蛋不但强暴了她,还折断了她的四肢,割去了她的舌头,身上更满是伤痕……旁边又有一张纸条,让剑客去那地主家领回自己的儿子。” 小弦听到如此惨况,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帮强盗真不是人,他们与那剑客又没有什么天大的仇怨,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日哭鬼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是一种强抑后的平静:“不错,本来也就是一时斗气,亦犯不上如此不留余地。”他的声音突然转高,几乎是吼了起来,“可江湖上就是如此,若不能将敌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就要心狠手辣,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什么江湖规矩,什么仁义道德,统统都是他妈的狗屁!” 小弦见日哭鬼声嘶力竭,听得胆战心惊,虽觉得道理上不应如此,却也无法辩驳。隐隐觉得那个剑客定定与日哭鬼大有关系,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问道:“那他儿子呢,有没有救出来?” 日哭鬼渐渐恢复常态:“那剑客见到妻子的尸体,伤心至极,几乎当场崩溃。但心念爱子,也不愿草草掩埋妻子,只得将妻子的尸体用衣服裹住负在身上,再沿着原路返回,直奔那地主的山庄。他明明知道敌人如此做就是要令他战志全丧,消耗他的体力,可那个时候,满心都是复仇的怒火,什么也顾不得了。就算死,也要多杀几个敌人。 “来到山庄中,天色已黑。剑客虽遭剧变,但经得这一路上的奔波,亦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应伺机先救出儿子。当下先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偷偷翻墙潜入庄中。他武功高强,小心避过庄丁耳目,也无人发现。只见得庄中大堂灯火通明,数十人在厅中猜拳行令、喝酒作乐,那帮山匪与那地主都在其中,旁边便缚着他儿子,脸上也是青一道、紫一道尽是累累伤痕。剑客藏在屋顶上,一见之下心中大恸,可他虽是急欲复仇,但也不敢贸然造次,怕惊动敌人徒然害了孩儿的性命,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可安然救出爱子……” 小弦皱眉道:“敌人定是早知道他回来了,所以才让他去飞云寨空跑了一个来回消耗体力,怎么还能从容喝酒行乐,恐怕其中有诈。” 日哭鬼恨声道:“飞云寨中都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无赖,没有什么高手,若不是用计,如何敢轻易招惹我。”讲到此处突然一愣,自知失言。原来他想到昔日惨况,一时激动之下,忘了隐瞒自己的身份。 小弦何等聪明,起先见到日哭鬼的忿然不平,本就有些猜出那个剑客便是他自己。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却还是不禁全身一震,事先何曾想过这个看来相貌凶恶、行事乖张的怪人会有如此凄凉的境遇,不但妻子惨死,儿子亦是生死未卜,心中大生同情,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静静听他讲下去。 “那飞云寨主刘宁武功亦是稀松平常,只是仗着手下数十个亡命之徒,竟然下此毒手。”这些年日哭鬼对当日的情形想是回忆了不下数千次,却尚是第一次诉诸于口,声音亦止不住颤抖起来,“我正欲跳下去先擒住他当做人质,救回儿子,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手提了我那孩儿,一手端了杯酒走到厅中,道,‘急风剑客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我没见过此人,但他能发现我,想必功力亦不弱,怪不得那刘宁敢来惹我,原来是仗着有此高手。那时的我含着一腔怒火,纵是对方人多势众,也是丝毫不惧,既然已被人叫破,便跳到屋中,准备和敌人血战一场……” 小弦猜想当时情景,似是亲眼见到那个伤心剑客面对几十个强盗,凛然不惧、直冲上前,用手中长剑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也禁不住小拳紧握,恨不得与他并肩一起杀光恶人。 “敌人似是早有准备,我一跳下来便各执兵刃将我团团围住,却被那人止住。他面白无须,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年文士,只是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十分好认。他先对我客气几句,报上名号叫做高子明,乃是飞云寨新来的二当家。嘿嘿,高子明……”日哭鬼凄然一声长叹,又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四处找你,若是老天可怜能让我见到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再一口口吃尽你的肉,喝尽你的血,方能解我心头大恨……”再缓缓对小弦道,“你要牢牢记下他的名字与脖间的那个疤痕,若有日能将他的下落告诉我,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 小弦听日哭鬼说得如此怨毒,隐觉不安。他既然说还没找到这个高子明,想必那日不能尽歼敌人,却不知是否救出了儿子,勉强安慰道:“恶有恶报,他定然早就死了。”日哭鬼冷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挫骨扬灰,再吃到肚子里去……” 小弦悚然无语,眼看日哭鬼怨深若此,只怕他那儿子最终亦凶多吉少。 日哭鬼沉默许久,似是在回忆那日情景,过了好一会方重新开口:“那高子明看似对我毫无敌意,对我一脸肃容道,‘我等久闻急风剑客大名,拜见无门,这才将尊夫人与令公子请来盘桓数日。却不料见到夫人的花容月貌,几个手下按捺不住,私下侵犯,高某对属下管教不严,以致酿成惨祸,实是万分抱歉。’他表面上惺惺作态,暗地里却是笑里藏刀,右手一直扣在我儿子的头上。我给他这一说想到了妻子的惨状,勾起了满腹的怨气,若不是见爱子身陷敌手,定要拔剑冲上去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却听他继续道,‘我们都知道齐兄武功高强,心中实是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可以化解这段恩怨。那几个手下已被我按山规处置了,只盼齐兄大人大量,若能答应我以后袖手不理,这便将令公子交还与你。’我自不会放过他们,但听他如此说,再看到我那孩儿被毒打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孔,心想倒不妨权且从他之言,先救下孩儿,再图报仇。于是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小弦心中起疑,见那高子明的手段十分了得,对日哭鬼先劳其力再衰其志,如何能轻易将儿子交还与他,其中只怕有诈。 日哭鬼续道:“见我一点头,高子明便将孩儿掷了过来,我怕摔伤了孩子,连忙接住。才一入手,便立知不对,我那孩儿不过十岁,如何会有这么沉重。才想到这里,一把短刀已刺入了我的小腹中,其余强盗亦是约好了一般一声大喊,各举刀枪向我杀来……” 小弦虽料到其中有诈,但事起突然,仍是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都是那高子明定下的奸计。让一个侏儒带着一张人皮面具,装做我孩儿的模样,竟然瞒过了我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偷袭成功……”日哭鬼声音平静得可怕,“幸好我虽是一路劳累,又中了一刀,但武功与应变尚在,一把抓住那假扮我孩儿的侏儒,以他做盾牌挡向那诸多袭来的兵器。那个高子明持扇当先扑来,口中还对手下大叫道,‘不要让他走了,不然我们日后全都得死在他剑下……’可恨那帮畜生受他教唆,竟然不顾同伴死活,死命朝我杀来。我一见此情形,心知我那孩儿多半亦是凶多吉少,报仇之念一起,身体里又生出一股劲道,强忍痛楚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山庄,落荒而逃。高子明领着那帮畜生紧追不舍,我边跑边战,可小腹伤重,血流过多,终是越跑越慢,眼见就要给他们追上,逼入绝路。 “我知难逃此劫,心中一横,索性返身重又杀入敌群中,拼得一个便算是一个,敌人料不到我受了重伤还敢回身反击,被我杀了几个,但他们人多势众,将我围在中间,我又受了几处伤,眼见就要死于乱刀之下……”日哭鬼微叹一声,又怔了半晌,叹道:“若是我那时就死了,能与妻儿相会于阴曹地府,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小弦听得胆战心惊,眼下虽见日哭鬼好端端地仍在这里,当日定是有惊无险,但一颗心仍是止不住怦怦乱跳,为他生死未卜的命运揪心。 日哭鬼咳了几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有一个汉子路过此地,便出头喝止敌人。那高子明等人凶残成性,又是杀红了眼,如何肯罢手,当下连来人一并围住。可不想那位汉子武功极高,不过几个照面,便将数十个敌人的兵刃尽数打落在地,却没有伤到一人……那高子明亦是见过些世面,知道来人不能力敌,便质问对方为何多管闲事。那汉子也不用强,只淡淡问起争斗的缘由。高子明便信口开河编排了我许多不是,我虽想分辩,但伤口疼痛,更是心伤难忍,又气又急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汉子见我神态有些蹊跷,便对高子明道,‘我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之事,且不论谁错谁对,你们几十人个追杀他一个,我便心中不平。今日之事就此罢手。我尚有些急事要办,过几日再来此地,详察这件事的是非。’那高子明亦连连点头称是,可我见他眼中光芒闪动,心想若是此人一走,只怕我当场就会被乱刃分尸,欲要开口,却被那汉子一摆手止住,‘你不必多言,此事我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若你受了冤枉,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但若你真是怙恶不悛之徒,我亦不会轻饶。’他的样貌也不怎么高大,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震慑住了众人。有个喽罗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被他听在耳中,哈哈一笑,‘我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但我就是要管天下不平之事。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到五味崖找我。’言罢给我服了一颗丹药,就此飘然而去。那帮畜生听到了五味崖之名,皆是脸有惧色,再也不敢为难我,唿哨一声,一哄而散,那高子明自此以后亦是不知所踪……” 小弦听到这里,想那汉子寥寥数语便将这群凶残的敌人吓得四处逃蹿,对他的凛然气度大是钦服,问道:“他是什么人?”日哭鬼叹道:“除了五味崖的虫大师,还能有谁有如此威势。” “原来,他就是虫大师!”小弦一听日哭鬼如此说,立时便想到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奇人,乃是号称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专管天下不平之事,更是将朝中贪官的名字悬刻在五味崖上,以一月为期杀之,从不虚发,乃是天下所有贪官的大克星。想不到竟然在此听到了他的名字,霎时只觉得血气翻腾,豪气勃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想自己以后便要做这样的大豪杰、大英雄,方才不枉这一生…… 隔了良久,小弦心气略平,才继续问道:“你可救出你儿子了吗?” 日哭鬼低声道:“我匆匆包扎了一下伤口,立时又赶回那财主的山庄中。飞云寨的匪徒畏惧虫大师,全都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那财主一家来不及逃跑,被我堵个正着。一问之下,方知我那孩儿……”说到此处,日哭鬼顿了一顿,在暗夜里他强抑的、略带哽咽的声音更显苍凉,“我终见到了我那孩儿,你道那个侏儒的面具如何会那般惟妙惟肖,这帮天杀的畜生为了对付我,竟然将我那十岁的孩儿活生生剥了皮,制成人皮面具……” 小弦听到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心头大震,呆呆张着嘴巴。初见日哭鬼时只觉得他凶恶无比,何曾想到他竟有如此凄惨无比的遭遇,心头泛起酸楚,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日哭鬼的声音渐转凄厉,嘶声对小弦喊道:“枉我苦学武功,立志行侠仗义,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报仇?” 小弦反手抹一把泪,怔怔点头:“虫大师定会帮你报仇的。”日哭鬼却形似入魔,恨声道:“就算有虫大师帮我杀光了敌人又有何用,我的妻儿亦不能复活。何况我也不需假手他人给我复仇。”他突然哈哈狞笑起来,冰冷的声调里夹杂着一丝哭音:“你且猜我是如何报仇的?” 小弦听到日哭鬼邪恶的笑声,隐隐料到什么,只觉脊背一阵发冷。 果然听日哭鬼笑了数声后恶狠狠地道:“我便将那财主一家杀个干净,将他儿子亦是剥皮抽筋,一口口吃下肚去……哈哈哈哈,”他忽又大笑起来,一字一句道,“你哭了,你哭了,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小弦此时方觉自己早是泪流满面,大惊之下跳起身来往房外跑去,却忘了解手时裤子尚未提起,脚下一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觉得背心一紧,已被日哭鬼一把提起,惊悸之下只看到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在黑暗中眨也不眨地瞪着自己,一时呆住,连动亦不敢再动一下。 “你输了!”日哭鬼口中犹是喃喃念叨,“你终于哭了!”小弦见到日哭鬼一张苦脸上皱纹横生,便如突然老了数十岁,念及他妻儿惨死,更加上心中又惊又怕,明知不应该却仍是止不住泪如泉涌,颤声道:“你莫要吃了我,不然我爹爹亦会很伤心的……” 日哭鬼微微一震,盯着小弦看了半晌,眼中魔意渐消,亦掉下泪来,双手收紧,将小弦紧紧抱在怀里:“乖娃娃莫怕,我不吃你便是了。” 小弦被日哭鬼紧紧抱在怀里,动也不能动一下。听得他说不吃自己,心头略宽,更是百念丛生,想到若是父亲在此,断不会容他这般对待自己,泪水更是抑止不住,将日哭鬼的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今日受了不少惊吓,他一个小孩子如何撑得住,又困又乏之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就这般在日哭鬼的怀中沉沉睡去。 正文 第十四章 神龙乍现 第二日,日哭鬼与小弦重又上路。 小弦本以为经了这一晚的相处,二人感情已深,欲想出言求日哭鬼放了自己,好回清水小镇中去寻父亲。不料看起来日哭鬼对他的态度虽是大为和缓,但脸上却重又恢复平时冷漠,几次找他说话亦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小弦猜不透他心意,亦不敢多言,只得老老实实地随着日哭鬼一路朝北行去。 日哭鬼心中却是另有想法。他数年前因逢剧变,这些年只要一想到自己妻儿惨死的情景,便只觉得上天待自己何等不公,直欲将自己所遇的劫难加诸于天下人身上。所以他性情亦变得愤世嫉俗、十分乖张,最见不得十余岁左右、活泼可爱的孩子,才有了噬童之癖。直至后来惹出了华山掌门无语大师,数年均隐迹于擒天堡,每每思及自己的惨遇与所做恶行,心中天人交战,时而大有悔意,时而却更是变本加厉。 他这些年隐姓埋名,深怕无语大师会找到自己,是以从不敢向任何人提及旧事,久而久之,怨忿沉积于胸,更是变得郁郁寡欢。直至遇到小弦,昨夜方才一吐为快,正如一个人心事憋得久了,却又找不到人诉说,便到山间野外自言自语一番。日哭鬼初见小弦时,看这孩子聪明伶俐,顿时想到自己惨死的孩儿,心里不由恶念横生,这才不顾龙判官对付媚云教的命令强行掳走小弦。后来虽是与小弦打赌,却哪会把这样一个孩子当做对手,只道自己定会赢得这一注。在日哭鬼的心中,小弦迟早都是口中之餐,也正因如此,昨夜他才将平日从不诉之于人的遭遇讲给小弦听。一方面是想一吐心事,另有一小半的心思却是要借着自己的经历引出小弦眼泪,从而光明正大赢得这场赌约…… 可日哭鬼万万料不到虽是终于惹出了小弦的眼泪,那泪却是对自己境遇的同情之泪。他这些年虽是把过去的往事回忆了数遍,却从没一次像昨夜这般畅吐心事,从倾诉中不禁重又忆起自己旧日的激昂意气、倨傲心志,对仇人的怨恨与对妻子的怀念反复冲击心头,终也忍不住唏嘘啜泣,再见小弦哭得可怜,恍若便是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在那一刻,确是心中真情流露、不能自抑。 日哭鬼此刻心中极为矛盾,既想到小弦得知自己这么多的秘密绝计不能留下活口,又见他善解人意、聪明可喜不忍伤害。又想自己违背了龙判官的命令,倒不如将这孩子献与他,想来龙判官失子数年、再无所出,或许真会喜欢小弦收为义子。一来自己可以将功抵罪,二来对小弦亦有一份补偿,也算是两全其美……他城府极深,诸般念头虽是在心中纠缠不止,面上却依然是不动声色、一片漠然。 二人出了叙永城,再往北行。此处尚是媚云教的势力范围,日哭鬼不虞显露行迹,不走大道,专挑荒山小径行路。这一带多是丘陵,山势龙走蛇舞,峻而不险,更有金沙江及其数道支流绕山而行,山光映水、苍松滴翠,更增一分绮丽。 小弦一心想逃走,只没有适当的机会。他知道若是逃跑被日哭鬼抓回来,怕是要大吃苦头,是以表面上亦是不露半分不耐,一路上却是常常想些花样出来耽误行程,盼着父亲前来搭救自己;日哭鬼对小弦的念头自是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破,其实他内心深处实是颇有些舍不得小弦,知道早一日到擒天堡便会早一些与他分别,索性由得小弦胡闹。 其时正是仲夏时节,气候炎热,好在山间林荫蔽日,二人这一路走走停停,倒也自在逍遥。小弦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见到许多稀奇的见闻,时而去扑打蝴蝶,时而去钻钻山洞,感觉有趣,亦不觉旅程辛苦。日哭鬼见小弦童趣盎然,虽仍是黑着一张脸,话也不多说几句,但心中却甚是高兴,恍然又回到陪着儿子一同嬉戏的时光。日哭鬼出身陕北,便以随身携带着的几张大饼为食,吃得小弦大皱眉头,却也不敢提出打些野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做了日哭鬼的野味。 二日后到了泸州城,日哭鬼也不休息,径直带着小弦沿着金沙江往东行去。小弦先见到江流湍急,奔腾翻卷,气势迫人,惊讶地咋舌不已,然后便闹着要坐船。日哭鬼不忍拂他意,便去江边雇船。 小弦见日哭鬼不反对,更是来了兴致,对着一排雇船挑三拣四,又是嫌船不够宽大气派,又是嫌船不够干净,费了半个时辰,直到日哭鬼颇不耐烦,方才雇了一条小船,沿江东下。 那船家是名二十余岁的汉子,自称姓刘,长得矮小剽悍,头上缠块白布,看上去十分精明练达,一路上吆喝着号子,气脉悠长,嗓音洪亮,引得小弦不断拍手叫好。 小弦第一次坐船,新鲜不已。趴在船头看去,但见山脉苍莽、层峦叠障、波涛浩荡、江水激涌,忍不住又叫又跳,浑然忘了自身处境。只可惜不识水性,不然定是早就跳到水中畅游一番,更是拉着日哭鬼央他讲沿路各景的来历。日哭鬼以往虽然走过几趟船,但都有事在身,从未用心欣赏过这沿路景致。此刻眼见水波沸腾、浪峰错落、江涛飞旋、激浪澎湃,被那磅礴气势勾起昔日雄志,亦是心怀大畅,终与小弦有说有笑起来。小弦趁机怂恿日哭鬼捉了几条江鱼,总算一解口腹之欲。小弦天性通透圆熟,随遇而安,反正这一路坐船下来,想逃亦无处可去,索性放开胸怀,缠着船家与日哭鬼问东问西,何况自从那夜听了日哭鬼的故事后,对他的同情之念倒是多于畏惧,反而不时故意找些话来逗他舒怀。 如此过了几日,两人感情日笃,日哭鬼对小弦亦是爱护有加,不但细细解说这一路的风土人情,更挑些江湖中有趣的事说与他听,令小弦大开眼界。若是一般不明究竟的人见了,必以为他们是父子一同游山玩水了。 小船沿江东下,倒也迅速,一路行经江津、渝城,这日清晨便将至涪陵城。涪陵为蜀东重镇,是位于金沙江边的一个大城。其时蜀道难行,内陆与川中的物资交换多走水路,涪陵城得天时地利,是以来往客商十分频繁。此刻离涪陵城尚有七八里的水路,江面上船只就已渐渐多了起来。近观江岸两边奇岩巍峨,峰插入云,远眺弥漫水天中帆樯林立,舳舻相连,和着飞腾涌浪、浩荡江声,于七分的繁华喧闹中点缀着三分的雄阔激扬,不由令人豪情上涌、胸怀舒畅。 “船家,船速加快了么?”日哭鬼立于船头,遥望着晨雾中隐约可见的涪陵城,突觉到船速加急,故对那姓刘的船家发问。在船尾操舵的船家一面挂起帆篷,一面对着日哭鬼道:“客官说得不错,因为前面江道狭窄,巨石横卧,水流湍急,不但有漩涡,还布有许多暗礁,常常有船于此处翻侧,因此得个名目叫做锁龙滩……” 小弦奇道:“既然如此,才更应放慢速度才对呀,不是有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么?”他想出这句俗语,而且用得正是地方,心中好生得意。般家手上动作不停,对小弦呵呵一笑:“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金沙江的漩涡乃是吃软不吃硬的主,若是船速过慢,经过时便似坠了千斤重物,越行越慢,最后便被水力吸住,打着转儿陷到江底去,落得船沉人亡之祸;只有保持着高速行驶,一鼓作气冲过才可履险若夷,方才安全。” 日哭鬼早见那船家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似是怀有武功,已略有疑虑,此刻听他谈吐不俗,更是暗中留意。只是他不甚熟识水性,听船家说得也算有理,再加上此处已属擒天堡势力范围,是以虽然觉得其人可疑,却亦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不予细究,心头暗品“锁龙滩”这名字,若有所思。 “原来行船竟也有这许多学问。”小弦望着江中间一个漩涡道,手中比划不休,“这么大的一条船如何能从这么小小的漩涡中坠下,真是令人想不透。”船家耐心解释道:“这些小漩涡自然没什么危险,到了前面水流湍急处,那漩涡足有丈许方圆,若是行船不得法,别说是这个小船,便是那可载百人的大楼船亦难免被它吸下去。所以这里方有‘锁龙滩’之名,意指即便是一条神龙陷入那大漩涡中,只怕亦是无计可施。”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心想待会可要好好见识一下那可锁神龙的大漩涡。又觉这一路上见了不少新奇事物,以往呆在家中的平淡生活与之相比真可谓判若云泥,虽是日后自己的处境尚不明朗,却已颇有些喜爱这种处处都透着神秘与凶险的“江湖生活”了。 船家见小弦不语,只道他心惧,轻声安慰道:“小兄弟莫怕,待得过了锁龙滩,便到涪陵城了。” 小弦坐了几日的船,早觉得气闷无比,此刻听船家说即将要到涪陵城,自然想上岸走动一番。再看到两岸边零零落落的数户人家,更是心痒难耐,只是见日哭鬼立于船头沉思的样子,不敢直接提出来,便讪讪搭言道:“齐叔叔你在想什么?”日哭鬼回眼望向小弦,低声叹道:“你记住了,到了擒天堡后,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姓齐,以后我们也就当不认识罢了。”原来他知将至涪陵城,离擒天堡只有一日的路程,想到将要与小弦离别,心中不免有些依依不舍的惆怅。他行事一向慎重,说到擒天堡之名时都是放低语声,不愿让船家得知他的来历。 那擒天堡总坛位于川东丰都城左近的狮子滩边。那狮子滩凭崖临江,正处于湖广入川的水路要道上,川内各帮派常常为此地归属惹起许多争执。直到数年前龙判官凭着手中两支“还梦笔”慑服川内十七大帮派的首脑,这才将川内各势力统一起来,一举成立擒天堡,龙判官自封堡主,总坛便设在狮子滩头的地藏宫中。龙判官亦因此扬名江湖,与明将军、雪纷飞、风念钟、水知寒、历轻笙并列为邪派六大宗师。 小弦这些日子过得悠闲,确是从没想过去擒天堡后会是如何情形,听日哭鬼如此说,不由撅起小嘴:“快到擒天堡了么?我可不想做那个龙堡主的儿子……”日哭鬼低声笑道:“龙堡主天纵之材,威名远震,做他儿子有什么不好。若日后你行走于江湖中,只要抬出龙堡主的名字,便处处有人打点照应,无比风光。” 小弦心想以日哭鬼的高傲,语气中却明显表露出对龙堡主的尊重,不由问道:“他很厉害么?他叫什么名字?”日哭鬼缓缓道:“龙堡主的大名唤做龙吟秋,只因他使一对判官笔,而擒天堡又是位于一向有鬼都之称的丰都城边,所以江湖中人都称其为龙判官……” “原来,他就是龙判官呀!”小弦大叫一声,惹得那船家亦变了脸色,朝他看来。“我听爹爹说起过,龙判官是天下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武功定是非常高了。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还一直想这个龙堡主是什么人呢。”原来许漠洋自小便给小弦讲了不少的江湖典故,生吞活剥硬记下来,却只道这所谓的宗师云云必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何曾想过这名动江湖的人物竟就这么轻易与自己发生了联系,不由欢呼雀跃起来。日哭鬼失笑道:“你自己记不住又怪得谁,整个江湖上龙姓堡主怕也只有他一个。若是说起他的本名龙吟秋,只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龙堡主的来历,自是愿意做他儿子了。” 小弦摇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不行,他既是身为邪派中人,我若做了他儿子,只怕日后也会被江湖唾骂。”日哭鬼想不到他年纪虽小,对正邪观念却是极强:“你这话对我说不打紧,若是对龙堡主谈起,只怕立时就有杀身大祸。”叹一口气,“有道是各花入各眼。所谓正邪之分,无非是江湖上每个人眼中的不同看法,谁又能有定论?昔日当朝太祖起兵的时候,还不是被人认做邪魔歪道,可一朝得势,便成正果。待得你年纪大了,就知道正邪原只存于心中一念之间……”他知道小弦外表温顺,性子却是极倔强的,是以先用言语说服他,免得到时与龙判官起了争执,怕是会大大不妙。 小弦挠挠头,低声嘀咕:“为什么你们也不问我是否同意,便争着要我去做那个龙判官的儿子,天下莫非就我一个小孩子么?”日哭鬼闻言倒是心中一动:自己擒下小弦的本意虽非是要献与龙堡主,但最终阴差阳错仍是和吊靴鬼想到了一起,原因其实都是看出了这孩子极佳的根骨,若是有明师指点,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那吊靴鬼当初提及将小弦送给龙判官为子乃是为了自身的前程,而日哭鬼却是这一路来与小弦有了深厚感情,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归宿,这其中的动机虽有分别,结果却是一样。只不过这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与龙判官交好而不得,而这天赐的好事送与小弦面前,他却视为苦差,也真算是造化弄人了。 日哭鬼正想得出神,却突觉船身一轻,转头看时,却见那船家一个猛子扎到江中,翻起几朵浪花,再也不见。而船尾已被凿开一个大洞,江水正源源不绝地涌了进来。日哭鬼这一路本是暗中防备着那船家,却仍料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亦敢在擒天堡地头上突然发难。他身为擒天六鬼之首,一向只有他去找别人的麻烦,此刻一时疏忽被人算计,不由心中大怒,踏前几步来到船尾,却只见江水滔滔,哪还能见到船家的影子……而船上的桨支亦被那船家不知丢到什么地方,而此时正是顺风,船速极快,竟是无法停下来。 小弦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破船板去堵漏处,却哪里堵得住,此处江水甚疾,不多时水已漫上脚踝。小弦急得大叫:“叔叔快来帮我,船漏水了,就要沉了……”日哭鬼将小弦抱在手中,柔声道:“小弦不要怕,反正不是我们的船,沉就沉吧。”小弦道:“叔叔你会水么?我可不会游泳……”日哭鬼摇摇头,眼神冰冷:“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话虽如此,但日哭鬼眼见船只正行驶在江心,离两岸皆有三四丈距离,自己独自一人尚难一跃而过,带着小弦更是无法平安到达岸边,他一指前方数丈外稍窄的水路:“到得那里我便带你跳到岸上去。” 小弦心中稍安,料想以日哭鬼的本事定能护自己脱险,心中又想到一句俗语,忍不住顽皮一笑:“这船家大概是个强盗,不知是何道理,船钱没收到几文,自己却把船开个大洞,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音未落,船身猛然大震,几乎将二人抛入水中去,原来是撞到一块暗礁上,小船登时航行不稳,左摇右晃,船身咯咯吱吱响个不停,似欲散架一般。小弦的笑容犹挂在嘴边,脸色却已变了:“莫不是我们已到了那个什么见鬼的‘锁龙滩’?” 日哭鬼站定身形,使个千斤坠稍稍稳住船身,一脸阴沉。看这船家的行事,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却不知是何人主使。眼见小船在急涌的江流带动下越来越快,江水就似在沸腾一般翻卷着狂涛,江面上蓦然现出一个阔达丈许方圆的大漩涡。水声呼啸,浪花激溅,便如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欲择人而噬,不受控制的小船却正飞速地直朝漩涡撞去……而此刻离前方最近的岸边尚有近三丈远。 以日哭鬼的定力,此刻亦不由有些惊慌失措。在这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念头:若是现在舍下小弦拼力一跃,未始不能跳到岸上,虽是船身晃荡不止,足下不稳极难发力,但纵算差了少许,那岸边的浅滩也困不住自己,可是如此一来,小弦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必无幸理。他能下得狠心弃下小弦而不顾么?……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日哭鬼稍一犹豫,小船离漩涡的距离已不足一丈。小弦的一张小脸惊得煞白,连眼睛都不及闭上,眼睁睁地看着小船直朝大漩涡冲去,面前忽就矗立起一道水墙,咆哮的狂浪和迫人的水汽直逼上来,紧咬住嘴唇方才忍住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日哭鬼眼角瞥见小弦的神态,心中痛下决断,紧紧抱着小弦纵越到船尾,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功力集于足尖,重重往下一顿。看其势道疾狠,使得却是一股巧劲,力道由足下的木板分压向船尾各处…… 此刻小船已触到漩涡,坚固结实的木板被旋流卷住,就若纸糊泥塑般纤弱得不堪一击,弯曲、变形、断裂,不几下就被撕成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日哭鬼一脚已然踏下,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其势非同小可,那小船果然经不起他的大力,船身一晃,船尾一沉,已被漩涡吞噬了一半的船头却高高翘起冒出水面,吃力一轻,终于从洪涛浪峰间钻了出来…… 小弦但觉得眼前先是一黑,连船带人钻入了浪头中,憋了良久的呼声刚刚吐出了一半,便被一口江水倒灌回肚中,一时连气也出不来。心胆俱裂下,耳中什么也听不到,苍茫天地间便只有那就如妖魔鬼怪吼叫一般的水声。心道这下怕是要葬身江底了,万念俱灰间脑海中竟还泛起一丝荒谬的想法:却不知那水下龙宫的传说是不是真有其事……然后眼前豁然又重现光明,心神略松,才猛然觉得全身上下好一阵冰凉,却是江浪将二人的身体打得透湿。 小船冲出漩涡,船内全是积水,几欲翻沉。日哭鬼怕前面还有漩涡,不敢怠慢,瞅得来到近岸处,提气拼命一跃,总算携着小弦落至岸上,直至脚踏实地,一口长气方才缓缓从喉内舒出。 饶是他久经沧桑,心志早磨炼得无比坚强,险死还生之余,亦是不免变色。前后虽不过几弹指的光景,但其中惊险处犹胜平生所遇。面对这人力难夺的天地之威,任是有再高的绝世武功亦只能束手无策,如今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方觉得一股冷汗由脊背上涔涔流下。 小弦惊魂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牢牢抱紧日哭鬼。日哭鬼按下心头余悸,强自笑道:“小弦放心,叔叔不会弃你不顾的,你看我们这不已然脱险了么?”话脱口而出,方想到以自己这些年的凉薄天性,却在此生死关头没有舍下小弦,不知不觉中便已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感觉到这孩子伏在怀里,全身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冷是怕,心头莫名地一暖,怜意大起,搂着他的手不由又紧了一下。 小弦呆呆看着面前翻腾的江水,只觉得头昏目眩,抬目朝远处望去,忽见那无主的小船在峭壁上碰撞了几下,倾侧了半边,却犹鼓涨着帆沿江往下游滑去,顺风顺水之下,其势极快,而前面不足半里处正是一大群停泊于涪陵城港湾的船只,不由又是发出一声惊叫。 日哭鬼顺着小弦目光看去,那港中船只上的人们见到小船直冲而来,一片混乱,纷纷拔锚躲避,但港小船多,本就拥挤,一时调动不便,有一只挂着几面彩旗的画舫躲避不及,眼见势必就要撞上。小船虽小,但挟着巨大的冲力,这一撞只怕立时就能将那画舫撞沉…… 小弦拉拉日哭鬼的衣襟:“叔叔你快救救那艘船吧!”他见日哭鬼能带着他从那“锁龙滩”中逃得大劫,对他的武功信任无比,不由出言求恳。 若是以往,以日哭鬼怨天尤人的性格,对这面前将至的惨祸自是无动于衷。但此刻他方与小弦得脱大难,正觉得上苍亦未必没有眷顾自己,听得小弦软语温求,恻隐之情暗生,但相距过远,鞭长莫及,欲要传声示警,适才真元消耗过度,一口真气却又提不上来,只得苦笑一声,心中满是一份颇为难得的歉疚。 小弦见得小船已飘出数百步外,亦知日哭鬼无力回天,只是远远望见那画舫上似有几个女子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心头沉重,适才遇险时尚强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都怪我不好,非要坐什么船,现在害得他们遭此横祸……”明知于事无补,仍是急得扬声大叫,“你们快跑呀……” “你心肠倒好,只是这也怪不得我们。”日哭鬼面上闪过一丝狠色,冷声道,“就算把涪陵城掘地三尺,亦要将那个船家找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暗算我。”他这番言语倒也不是虚言恐吓,涪陵城离擒天堡不足百里,布有重兵,城内各方面的势力亦均是惟擒天堡马首是瞻,别说是找个人,就算真要掘地三尺只怕连官府也不敢过问。 小弦正在为那画舫中的人揪心,却忽见一道人影从旁边一条船上凌空高高跃起,落至那画舫上。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形貌,只见那人穿了一身蓝色长衫,手中却操着一支随手抓来的木桨,看他样子却是要用这支平常的木桨拦住小船的冲撞。 那小船速疾劲急,又是挟着顺流的冲力撞来,力道何止千钧,一般人皆惟恐走避不及,何曾想竟有人敢做此力挽狂澜之举?小弦看到蓝衣人犯险一博,又是吃惊又是佩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看他能做出如何惊人的举动。 也不见他沉腰坐马、稳成立桩,却是用两脚勾在船舷的栏杆上,整个身体几乎已与江面平行,手中的木桨便往那迎面撞来的小船一抵……原来那画舫比小船要高了数尺,若是人在画舫上,势必难以阻止小船拦腰撞来,所以那人才倒挂在栏杆上,以便正对着撞来的小船。战略上虽是正确,但若是他这一桨不能挡住小船来势,只怕自己的身体首先便要被挤成肉浆…… 看到蓝衣人如此冒险,岸边此起彼伏响起一片惊叫声。小弦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眼前似是已看到一片血肉横飞的惨况,几乎要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谁知蓝衣人手中木桨就这般往前一送,小船猛然一顿,竟就被他如中流砥柱般硬生生止住了去势。小弦方松了口气,却听得一声炸响遥遥传来,却是那蓝衣人手中的木桨经不起这般大力的冲击,断做两截,小船复又朝他与那画舫撞去…… 小弦心中骤然一紧,又被小船遮住了视线,只道他必无幸理。却突见小船船头蓦然一抬,整只船跃离水面腾空而起,便若船身下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托着一般,从画舫的上空飞了过去,斜斜落在江中,激溅起高达丈余的水花…… 一切的变化均在刹那之间,就像是变戏法般令人不可思议。小弦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面飞扬而落的水花,然后方听得一声清越的长啸和着岸边围观人群的如雷掌声传至耳中。待得水花落下,那蓝衣人已掠往岸边,人在半空中犹抱拳对周围一揖答礼。江风凛冽,吹得他一身衣袂飘飘,宛若仙人,瞬间消失不见。 那一刻,小弦只突觉得一股热血蓦然涌入心头,一丝一毫地回味着那惊险万状却又化险为夷的过程,恨不能以身代之。但觉平生所遇,惟此不畏艰险救民于难方可称为英雄!惜不能识,怅望堤岸上,只有百姓群情沸腾、交头接耳,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日哭鬼往那蓝衣人消失的方向一抱拳,暗谢他仗义出手之恩。良久方悻悻放下手,嘿然叹道:“此人不知是何来历,真想不到小小涪陵城中竟也有如此高手。”小弦亦是一声不合年龄的长叹:“这也是武功么?我还以为是魔法呢。那小船怎么能飞起来呢?”“这当然是武功!”日哭鬼喃喃道,“刚柔相济,移花接木。能在刹那间将万钧之力引至身侧,自己却不伤分毫,这不但是武功,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他眼力高明,刚才瞅得真切,那蓝衣人先以桨抵住小船的锐力,桨断后立刻拍出双掌,借力使力将小船的前撞之力化为上冲,一举将面前大祸消弭于无形。其力道之巧,身手之捷,化力之妙,应变之速无一不是难得一见,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却不明白如何会出现在这涪陵城中?日哭鬼再联想到那船家竟敢在擒天堡地头下手暗害自己,疑点颇多,心中一震,这高手莫非也是为了擒天堡而来么?但他这般显露形迹,又分明与常理不符,一时沉吟不语。 小弦心绪渐平,对日哭鬼问道:“这人的武功比起你如何?”日哭鬼思索一下,老老实实答道:“我虽不知小船撞去的劲道如何,但见那人在桨断的一瞬立刻化刚为柔,以巧智胜拙力,单是这份应变能力就已是我远远不及了。”言罢又是一声叹息,回想那蓝衣人的身手,暗度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便是龙判官亲临,怕也不过如此了。 日哭鬼行事向来不愿张扬,这一次本不打算在涪陵城停留,以免多生枝节。但如今船已毁,再望见小弦与自己都是一身湿透,势必要在涪陵城逗留,也可顺便查查那船家与这高手的来历,当下对小弦道:“你不是想进城中逛逛么?我们这就去买些衣服换上,再去酒楼大吃一顿可好?” 小弦却是听到连日哭鬼对那蓝衣人的武功都颇为推崇,心中更是对那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虽从父亲那里学过些功夫,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武功练到高明处可以厉害如斯。他年纪尚小,正邪观念不强,心想若是那龙堡主也能教自己这般神奇的武功,虽不能拜他为父,但拜他为师却也不错。此刻倒是想早些见到擒天堡主,听日哭鬼如此说,犹豫了一下:“我倒不是很饿。这里全是山地,想来城也不会有多大。”日哭鬼道:“你莫要小看这涪陵城,不但是我擒天堡的重镇,而且其中藏龙卧虎亦有不少高手,待我带你一一见识一下。” 小弦眼珠一转,心中一动,虽说高手都是神龙乍现、见首不见尾,但若是有缘或许在城中能碰到那个蓝衣人也说不定,这才勉强点点头。 日哭鬼哪知小弦心中转的念头,见他一脸愕色,还道是惊悸未消,也不放在心上,抱着他径直往涪陵城中走去。 日哭鬼身上的银两俱都丢在船上,好在擒天堡在城中安排有许多接应处,当下他带着小弦在涪陵城中循着堡中人留下的暗记左走右转,找到一家宅院中。那宅院青砖红瓦,门前两只石狮,气派颇大,想是涪陵城中的大户,大红色的气死风灯上写着大大的一个“鲁”字。日哭鬼平日行事霸道惯了,也不着人通报,看门的家丁只觉得两眼一花,便被日哭鬼施展身法带着小弦直闯进去。一群气急败坏的家丁手持棍棒跟在后面大呼小叫不休,惹得小弦哈哈大笑。 刚至院中,一个高大壮实就若一尊铁塔般的黄衣大汉拦住去路,手持一把青色长剑,脸上却比那剑的颜色尚要青几分,用一口川话暴喝道:“格老子,什么人竟敢擅闯鲁宅?”日哭鬼蓦然停下脚步:“叫鲁子洋出来见我。”他这一停身不要紧,身后紧跟的一群家丁连忙驻足,后面的一时刹不住,登时将前面几个家丁撞得人仰马翻。 原来这家宅院的主人名叫鲁子洋,明里身份是涪陵城中的大户,暗中却是擒天堡的四位香主之一,负责涪陵城一带的事务,此宅亦是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分舵。那黄衣汉子姓费,单名一个源字,因他使一把青铜打造的宝剑,碧若深潭,人送外号便叫做“碧渊剑”,名虽风雅,人却委实与风雅不沾边,刚刚正与一帮兄弟赌钱,正输得昏天昏地间忽听得堂内一片喧哗,只道是有人闹事,便将输了钱的一腔怒气发了出来。听日哭鬼直呼香主的名字,大怒道:“你这老鬼活得不耐烦了么?鲁员外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这些年来,日哭鬼平日甚少出擒天堡,只有堡中位居高位的寥寥数人认得他,因此费源认不得他倒也并不稀奇。他平日以鬼自居,听对方骂自己“老鬼”却也不生气,淡淡道:“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你可有什么好方法帮我么?”费源闻言一呆,他身为擒天堡在涪陵城分舵中仅次于鲁子洋的高手,也算见过几分世面,一见日哭鬼形貌独特,虽是一身湿衣,却毫无狼狈之态,气势慑人,不但直呼香主的名字,口气更是大得无以复加,倒也不敢造次,呵呵赔笑道:“在下‘碧渊剑’费源,请问阁下怎么称呼?找鲁员外有何贵干?”他不明对方底细,自不能泄露鲁子洋的身份,便以员外相称。 小弦却是知道日哭鬼的厉害,见费源出口不逊,颇担心他惹祸上身,笑嘻嘻地拱手一揖:“费兄请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可别伤了和气。”他虽没出过几次门,却天性不怕生,学着大人的样子施礼,倒也有模有样。费源被这一声“费兄”叫得心头火起,斥道:“你这小鬼乱嚼舌头,谁和你是自家人?”小弦仍是一脸笑意:“现在或许不是,过几天怕就是了。”他这倒也不是诳语,若真是能被龙判官收为徒弟,自然亦是擒天堡的人了。 费源冷哼一声:“你这个小鬼休要耍滑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了下酒吃……”话音未落,一个浑厚的声音乍然响起,震得小弦两耳嗡嗡作响:“原来是哭兄大驾光临,鲁某有失远迎,尚请恕罪。”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商贾模样的人从内堂中大步走出,对日哭鬼一揖及地,自然便是擒天堡下的四大香主之一的鲁子洋。 日哭鬼微微点头,漠然一笑:“鲁香主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涪陵城,顺便做个不速之客,叨扰一下。”擒天堡内等级森严,号令极严,日哭鬼在擒天堡内虽无职位,但位列于擒天六鬼之首,说起来可算是仅次于龙判官与师爷宁徊风的擒天堡第三号人物。是以鲁子洋虽然身为香主,对他亦是恭谨。鲁子洋大笑:“哭兄客气了,你可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一瞪费源,“还不快快赔罪。” 费源听到鲁子洋称这个“老鬼”哭兄,再一印证相貌,如何不知来人是谁!日哭鬼一向喜怒无常,是擒天堡极难惹的人物。想到自己刚才语气大大不恭,若是惹得这个魔头记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情,赶忙收起碧渊剑,连声赔不是,只觉得背上一片沁凉,出了一身冷汗。 日哭鬼倒是没把费源放在心上,嘱咐小弦道:“你先在这等我一会儿,我与鲁香主商量些事情,一会儿就出来。”当下和鲁子洋步入内堂中。家丁亦是一哄而散,院中只留下小弦与费源。 费源换上一副笑脸,对小弦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可是哭老大的公子么?”日哭鬼在擒天堡中身份隐秘,谁也不知他姓甚名谁,都以哭老大名之。 小弦百无聊赖,正在院中左看右望。他可不似日哭鬼一向以鬼自居,刚才被费源叫了两声小鬼心中大是有气,爱理不理地赌气道:“那个老鬼凭什么资格可以做我爹爹,我姓杨。”费源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发作。他见小弦模样不怎么俊俏,甚至可说是颇丑,但日哭鬼却偏偏对他爱护有加,估计大有来头,有心讨好他:“原来是杨兄弟。呵呵,大家都是自家人嘛,杨兄弟喜欢玩些什么,我这就找人给你寻来。”他刚才生气小弦称他费兄,现在却又主动叫他兄弟,确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弦见费源前倨后恭,心中大是瞧不起,有心捉弄他一番:“你那把剑倒是挺好看,不如送给我玩吧。”那碧渊剑乃是费源的成名兵刃,如何舍得给小弦,只得苦笑一声:“杨兄弟年纪尚小,不适合玩这些凶险的东西,不若我给你找把弹弓如何?”小弦最忌人家看不起自己年纪小,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道:“你那把剑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我只不过想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把剑,也算是不负人所托。”费源奇道:“你找什么剑?是何人托你什么事?” 小弦故作神秘:“我答应人家不能乱说。不过……巧了,说不定也是天意吧。”费源被小弦的话引出了兴趣:“何事巧了?”小弦嘻嘻一笑:“巧便巧在你恰好也是姓费。嗯,你可听你父母说你尚有六个叔伯兄弟么?” 费源不明所以,想自己只有二个堂兄,何曾一下子冒出六个叔伯兄弟之多,摇摇头:“杨兄弟大概是认错人了。”“可惜,可惜!”小弦长叹一声,再无言语。费源追问道:“可惜什么?”小弦神秘一笑:“既然与你无关,我便不能说了。”费源被小弦逗得心痒难耐:“好兄弟,你讲与我听吧,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不行不行。”小弦仍是一个劲摇头,“上次我也是认错了一个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结果被那家人怪罪下来,害我花了十两银子请他们大吃一顿才算了事。”费源更是不解:“认错了人为何就要请人吃饭,这家人的脾气也算是古怪了。”小弦点头道:“不错,这家人可算是武林中脾气最古怪的一户了。但要说起江南的‘彩剑门’费家,谁不知道那是冠绝武林的名剑世家……”说到这里,蓦然掩住口,脸上现出一副失言的样子。 费源绞尽脑汁也未想出江南有个什么“彩剑门”,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小弦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是呀是呀,我是胡说的,你可千万不要信。”他知道越是如此,反而会越让人深信不疑。费源本来实难相信这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惊人的秘密,但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又是这般欲盖弥彰,只怕是真有其事。他却不知小弦从小就给村里的孩子讲书说戏,编个故事对他来说就像吃饭一样简单,张口就来。更是精擅于在什么地方卖个关子,什么地方做个伏笔,是以就连费源这样的老江湖也不免上他的当。 费源心中一横:“杨兄弟,你行个好告诉我,我这有十两银子你先收下,若是日后要请客,全都算在我账上。”小弦犹豫道:“我怎么好收你的银子,何况这事未必与你有关。” 费源听他如此说,更是信了个十足。心想今日反正都输了几十两银子,权当又赔了一把大庄好了,也可顺便讨好日哭鬼。当下忍痛又掏出十两银子,一并二十两银子强塞到小弦怀里,口中犹道:“不瞒杨兄弟,家父曾说起我的身世颇为蹊跷,只是他老人家过世得早,未能细问。今日若能从你这听到一点消息,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小弦肚内暗笑,推脱几次后终于抵不过费源的“诚意”,勉强收下银子:“好吧,我便告诉你。不过你可答应我不管是否与你有关,都不能再告诉别人。”费源连声称是。 小弦清清嗓子:“这江南‘彩剑门’乃是一个极为神秘的家族,武功奇诡,一向不传外人,已有几十年不现江湖,年轻一点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而老江湖虽然知道‘彩剑门’,却也无人敢提及。”他见费源脸有疑色,补充道,“只因这‘彩剑门’行事古怪,最忌人泄其行藏,而且一旦与人结仇,便如冤鬼缠身般不死不休,所以能不提及自是最好不过。你想谁愿意无缘无故就因逞口舌之快便惹上这么一个仇家呢。我只不过和费家的几个弟子有点交情,所以上次破费些银子也就罢了。加上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所以他们也不会太为难我……”费源忍不住奉上高帽:“杨兄弟年纪虽小,行事却是老成,自然广有人缘。” 小弦被费源的马屁拍得飘飘然,呵呵一笑,继续道:“这‘彩剑门’不求扬名,是以虽然江湖上公认其剑术第一,但却少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我且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见费源脸色略微一变,连忙加上一句,“这个秘密是奉送的,不收银子。” 费源脸色稍霁,赧然一笑。小弦脸色一整:“你可知道虫大师么?”他自从听父亲说起了虫大师的义举,再加上日哭鬼那夜才对他提过,便忍不住编到故事中来。费源听到这个名动江湖的人物,话亦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小弦又道:“你说虫大师何以能那么神出鬼没,杀贪官从不虚发,莫非他真有化身之术么?”费源道:“那是因为他手下有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这四大弟子,人称琴棋书画,自是无往而不利。” 小弦对虫大师的事迹亦是一知半解,此刻听费源如此说,心念大动,欲要详问,却想若然如此,岂不是显得自己方才在胡说八道了,只得强自忍住,暗暗记下这四个名字,留待以后问日哭鬼。他面上不动声色,还颇为赞许地看了费源一眼,反似是夸他知道不少江湖典故般:“也不尽然。其实代虫大师出手的,尚有这‘彩剑门’的人物。比如一年前虫大师杀贪官鲁秋道,便是‘彩剑门’费家子弟的杰作。” 一年前虫大师将贪官鲁秋道的名字悬于五味崖上,扬言一月杀之。其时明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亲自押阵保护鲁秋道,却仍被虫大师得手,刺杀鲁秋道于迁州府内。对此江湖上传言纷纷,许多人都想不透以水知寒与鬼失惊二人之力为何还不能护得鲁秋道安全,此役令虫大师的声望高至极点,明将军的声望亦因此大跌。 费源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这“彩剑门”看来果是有些来历。他怎知小弦信口胡说,反正江湖上以讹传讹,事情的真相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知道。虫大师一向行迹隐秘,自无人能问得详情,而将军府人引此为奇耻大辱,自然也不会有人敢问起。小弦见费源连连点头,心中得意。却忽听得耳中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大大吃了一惊,抬头四看却见不到半个人影,而费源全无异状,心中疑惑,只道是自己听错了,继续往下说道:“这‘彩剑门’之所以以彩剑为名,便是因为门内有七把宝剑,分呈红橙蓝青紫黑白七色,由七个传人所持……” 费源想了想,忍不住插言道:“红、橙剑为赤铁与黄金所制,青、紫剑为青铜炼就,白剑自是银铸,镔铁黑剑也是时可见到,可这蓝剑却不知为何所造,尚请杨兄弟解我心中之惑?”小弦心中暗道一声“问得好”,不假思索张口答道:“昆仑寒玉,封沉冰川,雷动电射,风散雨润而得之,其性属水,其凉似冰,其坚胜铁,其色湛蓝。”他倒也不是妄言,昆仑寒玉确有其物,位列天下神器之九。这段话自是从兵甲派的《铸兵神录》上摘抄来的,直听得费源张口结舌,深信不疑。 小弦有意逗费源,嘻嘻一笑:“你这一打岔,我都忘记说到什么地方了。”费源老老实实地赔笑道:“你说到那费家的七色宝剑分由七个传人所持……杨兄弟你慢慢说,我不打岔就是。” 小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架子摆个十足,心内却是再将故事编得圆满些,方才继续往下道:“几十年前那持青剑的费家老四却因和兄弟一言不和,斗气远走他乡,另立门户。这些年来费家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只不过家丑难扬,所以都只在暗中打听……”费源听到此处,才总算听出了一丝味道,低头看看自己的青色长剑,再想想过世父亲,心道若是能与这名门大派攀上亲戚只怕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精神大振:“却不知那费家老四叫什么名字?”小弦叹道:“那都是上一代的老人家,我如何敢打听他们的名讳。不过这一代的费家六弟子的名字我都知道,恰恰也是单字,所以我刚才就怀疑你便是那费家老四的后代。”费源声音都颤了:“那六个弟子叫什么名字?我看看是不是与我的名字有些渊源。” 小弦低声道:“这可是费家的大秘密,我只说与你一人听,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费源连连点头,将耳朵凑在小弦嘴边,恨不得把今日输的银子统统塞到小弦的腰包里去。小弦伏在费源耳边道:“你记住了,这费家六弟子名字分别是:兴、胜、石、离、华、武。”费源一一记在心中,百般设想与自己名字的关系,却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口中反复念叨着:“费华,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小弦肚里笑得发疼,他不敢连姓带名一并告诉费源,便是怕他听出其中玄虚。时间仓促下,他何能一下便想出这许多的名字,不过是分别对应着:费心、费神、费事、费力……最后两个名字更是直言废话和废物了。 小弦作弄了费源一番,又收了他二十两银子,心中早消了气,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劝了一句:“也许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倒也不必太过费心……”说到此急忙住口,深怕费源听出了费心的谐音。其实他这番话疑点颇多,只是费源利欲熏心,一意想攀个高枝,是以才中了小弦的计,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正好见日哭鬼与鲁子洋从内堂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去:“叔叔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鲁子洋笑道:“小兄弟莫急,我这就叫人准备膳食。”日哭鬼拱手道:“好意心领,我自另有去处,鲁兄不必客气。我在涪陵城尚会留上一两天,若打听到了消息通知我便是。”鲁子洋也不好勉强,只得道:“小弟必不负哭兄所托。不过下次哭兄再来可得让我好好做个东,敬你几杯。” 日哭鬼亦不多话,道声告辞便走。小弦乐得正中下怀,一把拉着日哭鬼就往外跑,眼角瞥处,犹见费源口中喃喃自语不休,在堂院中发着呆。 日哭鬼向鲁子洋要了数百两银子,先带着小弦去绸店买衣服。小弦见日哭鬼身上全无湿渍,知道他是以内功逼干了身子,却仍是坚持给他挑了一套新衣,又是抢着付账。日哭鬼奇怪他银子的来处,小弦便将如何捉弄费源的事娓娓道来,听得日哭鬼哈哈大笑。 小弦知道日哭鬼与鲁子洋定是通了消息,问起父亲的下落。日哭鬼却也不知,想来吊靴鬼与缠魂鬼尚不及回来复命。小弦天性乐观,心想到了擒天堡总能打听到,若是被龙堡主收为徒弟,擒天堡自然亦不会为难父亲。他放下了心事,拉着日哭鬼在城中四处乱转。那涪陵城虽然不大,却也热闹,唱曲说书卖艺耍技不一而足,二人随走随停,足有两个时辰方才大致将涪陵城逛了一圈。 此刻已过午间,二人倒真是觉得饿了,看到一家名为“三香阁”的酒楼临江而立,倒也颇为气派,便进去找个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弦第一次有这么多银子在手,豪气大发,抢在日哭鬼的前面从伙计手中接过菜谱:“今天我做东,不许跟我抢。”日哭鬼见小弦兴致勃勃,一脸亢奋,不愿扫他的兴,含笑点头。他江湖经验丰富,一进店中已将四处情形尽收眼底。 其时已过午膳时间,店内食客不多,加上自己这席,便只有四张桌子前坐了有人。中厅的桌前坐着二人,均是藏青短褂,白布包头,看起来应是来涪陵城做生意的商贾。 日哭鬼的目光转向东首,不由暗喝一声彩。那桌边坐着两女一男。年长那个女子二十一二岁,明眸皓齿,淡素蛾眉,头戴青黑无沿笙帽,披露出一头乌黑似云的秀发,身着杏黄紧袖上衣,上绣蓝色印花,勾勒出修长纤细的腰身,再衬着娇嫩白皙的肌肤,更是显得婀娜多姿,艳光照人,举手投足间更是不经意流露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风韵,似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最令人侧目的尚不是她那清妍绝俗的相貌,却是双耳各挂着一枚大大的双环金色耳坠,甚是少见。另一个女子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却是生得粉妆玉琢般娇俏,恬淡的弯眉,清冷的杏眼,细巧的脸庞,挺秀的鼻子,嫣红的两腮……这些似是绝不搭配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似是冷傲、似是顽皮、似是忧郁、又似是倔强的惊艳!她二人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笑,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已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日哭鬼数年不近女色,虽见到这两个女子令人吃惊的美丽,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见她二人的目光不时飘向小弦,然后又是一阵絮絮轻笑,却不知是何道理。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个同桌男子身上,那人坐于这两个女子的对面,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蓑笠,正缓缓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只是背对着自己,又是在避光暗影处,看不清样貌。 小弦轻轻捅了一下日哭鬼,嘴巴向那男子一呶,低声道:“那个人有点怪……”日哭鬼觉得这个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根本想不起来何时见过。闻言望向小弦,不知他所指的怪异是何道理。 小弦轻轻道:“那人喝酒时只抬手腕却不动肩肘,就似是木偶一样。”话音才落,却见那人轻轻放下酒杯,再也一动不动。虽没有回过头来,小弦却感应到他似是有所知觉,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其实倒不是小弦的眼力比日哭鬼更高明,只不过他身兼《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之长,而《天命宝典》讲究的便是诸事顺应天理、合乎自然,是以最擅于发现一些不合常情的地方,其中的精奥微妙处,便是小弦亦不自知。 日哭鬼心知那定是一个高手,以他的横行无忌,见到这沉稳若山的背影亦不想多生是非,拍拍小弦的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小弦知趣,低下头专心研究手里的菜谱。 日哭鬼往西首那桌看去,见到那桌前围坐着四男一女,相貌各异,均是衣衫华贵,各携兵器,大剌剌地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喝酒调笑,不时有嬉语浪笑声传来。第一个男子瘦削精干,青衫长袍,一双眼睛总是斜睨着,偶一顾盼间却是精光四射,显是怀有不俗武功,同桌五人中倒是以他话语最少,但他一开口,其余人均是屏声细听,应是为首之人;另两个正在猜拳的大汉面容粗豪,袒胸赤膊,看相貌五官像是两兄弟,却是一个面黑若炭、一个白净无须;第四个男子是个胖大的番僧,一袭光鲜的黄绸僧袍,上面绣着一条飞龙,甚是招摇,显是大违出家人本性,一双喝了酒后血红的眼睛喷着火般瞟着对面的那两个俏丽女子,满堂众人中犹以这番僧看起来最是毫无避讳,惹人生厌。那女子相貌平凡,偏偏一张脸上却敷着厚厚一层粉,看样子足可刮下几两来。酒酣脸热之余,将外套的扣子都解去了,露出内里一件大红的内衣,丰腴的腰间却挂着一围鹿皮套子,里面似是放了不少暗器,精光暗闪,划拳饮酒之际故意摇摆着蛇腰,被暗器支挺的腰部上绣着一朵紫色的大花和几片青翠欲滴的绿叶,加上丰满的胸部峰峦起伏,更是惹人遐思。 日哭鬼微一皱眉,垂下眼光,那四个男子不知是何来路,这女子却分明是千叶门的人。千叶门地处黄山,只收女弟子,武功以暗器为主,本也是江湖上的寻常帮派,但自从十七年前出了一个“繁星点点”葛双双后便声名大振。那葛双双虽是女流,却不输须眉,与暗器王林青、“将军之毒”毒来无恙、落花宫主赵星霜并称为当世的四大暗器圣手。但千叶门门徒一向只现于江南,更是与擒天堡少有交情,却不知因何事会来到涪陵城中。 日哭鬼心中略略生疑。涪陵城为擒天堡的重镇,又是处于水陆路要道,对来往人等一向都盘查身份、巨细无遗。这两桌人来意可疑,且均非庸手,一入城便会被擒天堡的明岗暗哨盯住,何况以那两个女子的惊世姿容,无论如何亦不会让人视若不见。可刚才鲁子洋却未对自己提及半点,若不是他失职,便是有意隐瞒,颇为蹊跷。 小弦却是被那菜谱难住了。川菜种类繁多,驰名海内,这三香阁是涪陵有名的大酒楼,更是应有尽有。小弦见厚厚的一本菜谱沉沉压在手中,颇有点心虚,不知自己这二十两银子能点些什么菜。他以往与许漠洋在那清水小镇中日子过得清贫自足,一个月也不过就花销三五两银子。此刻突发小财,反而不知道如何处置,若是点得贵了不够付账,岂不冤枉了自己这平生第一次的请客大计。 日哭鬼见他脸有难色,猜出他的心事,低声调笑道:“杨大侠尽可放心,我刚才找鲁员外借了不少银子,若是不够,尽可拿去先用。”他与小弦在涪陵城转了半天,见他稚态可掬,心情极好,竟然也开玩笑地称其为“杨大侠”。小弦放下心来,心想跟着日哭鬼这一路啃了不少干粮,若不敲他一笔大吃一顿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肚皮了,当下对伙计叫道:“先把你们这三香阁所有的菜统统上一份,若是不够再点。”他稚气未脱,童音清脆,这番话却是说得大有豪气,惹得堂中众人纷纷转头望来。 伙计大概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点菜,又见他是个孩子,迟疑一下开口问道:“小客倌,我三香阁共有菜肴一百七十六种,都要上一份么?”小弦一听这三香阁的菜肴数量如此之多,暗吃一惊。只是听伙计在客倌前面加个“小”字,心中大不舒服,将手中紧攥的银子往桌上一拍,声音转大:“你这人怎么如此啰嗦,又不是吃你白食,你可是欺我年幼么?”这番话本应是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是他毕竟有点心疼银子,若不是为了赌一口气怕就真要收回适才的豪言,哪有半分理直气壮的样子。 伙计还要再说,却见日哭鬼瞪眼瞅来,心头莫名地一寒,不敢多说,告声罪便张罗起来。小弦犹不解气,再叫一声:“再把你们这最好的酒打十斤过来。”转头看向日哭鬼,嘻嘻一笑:“且待我敬大哥几杯。”日哭鬼正有所思,随口应承一句,也不去计较小弦称自己大哥。 一个汉子匆匆上来,径直走向日哭鬼,先施一个礼,然后低声道:“大爷嘱咐鲁员外要找的船家已找到了,等大爷前去。”原来这人是擒天堡的暗探,奉了鲁子洋之命前来汇报,擒天堡在涪陵城的势力虽大,但当着外人的面,仍是用寻常的称呼。日哭鬼刚才让鲁子洋去打听那暗害自己的船家下落,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略一沉吟,对小弦道:“你在此等我,饿了便先用饭,我去去就来。” 小弦本想跟着一并去看看,但一想可能要对那姓刘的船家严刑拷问,登时没了兴致:“好吧,叔叔你快去快回,不然我可把这菜全吃光后便拍屁股走人了。”日哭鬼哈哈大笑,对小弦挤挤眼睛:“你若能把这一百七十六种菜都吃光,只怕撑得你路连也走不动了。”言罢随那汉子出门而去。 已过午膳时刻,三香阁的生意颇为清淡,便只需照顾小弦这一个大客人。一时几名伙计在店堂中穿梭不止,将各式见过与未见过的菜肴连珠价地送上来,看得小弦好不得意。 他忽心中一动,此刻日哭鬼不在身边,又有银子在手,不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么?转念一想,既然能这么快就将那船家找出来,可见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势力不小,日哭鬼如此放心离去,自是有把握不让自己轻易逃脱,再说如此不声不响地离去似乎也太不够朋友。略一犹豫,见到各色好菜层层叠叠摆满了一桌子,香味袭来不由食欲大开,索性打定主意,先放开胸怀大吃一顿再说。 伙计拎来一个大酒坛,对小弦笑道:“余下的菜摆放不下,是否随后再端上来,请客倌先尝尝本店的美酒‘入喉醇’。”小弦只觉店伙计笑得可疑,怕是在嘲笑自己,轻轻哼一声:“统统端上来,多摆几个桌子就是了。” 一时四五张摆满菜肴的大桌将小弦围在中间,小弦只觉做皇帝怕也不过如此的气派,忍不住兴奋得又拍桌子又跺脚。耳边忽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笑声,一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正是东首那小女孩低低笑骂了一句:“小暴发户。”小弦心头微怒,但日哭鬼不在身边,底气不足,何况人家又未必是针对自己而言,只得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伸出筷子,将每个菜先尝几口,果是各有特色,禁不住连声叫好。 小弦猛吃了一阵,肚中渐饱,抬起头来,看西首那桌五人猜拳行令吃得好不热闹,想到若是父亲在此,能请他如此风光地大吃一顿岂不甚好,不由发起呆来,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倒入口中…… 小弦尚是第一次喝酒,又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只觉得一道火线灌入喉中,如一把尖刀般直插到肺腑中去,措手不及之下,惊跳而起,然后大声呛咳起来。惹得堂中各人不禁莞尔,那小女孩更似是存心与他过意不去般拍手大笑起来。 小弦擦了一把呛出的泪花,恼羞成怒地往那小女孩的方向狠狠瞧去,猛然与那小女孩打了一个照面。但见一张粉嫩若花的俏面含笑望着自己,鼻翼微皱,小嘴轻张,两排洁白的牙齿轻咬着舌尖,腮旁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眉目间满是一种似是顽皮似是讥讽的笑意,由他盈然泪光中望去,更是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也不知是酒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小弦但觉心头猛地一跳,这一眼瞅得自己面红耳赤,连忙转过头去,大叫一声:“伙计!”眼前犹浮现着那巧笑嫣然的面庞,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原来小弦年纪虽小,却是早熟,以往与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丝毫不存男女之私,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将天下女孩子浑当做男孩子一样。是以虽见到那两个女子在场,却一直没有注意她们的相貌是妍是丑,偶而投去一瞥,却是以看那同桌戴蓑笠的男子为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与那小女孩的眼光碰个正着,才忽觉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丽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惊艳之余,脸上发烧,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更是不争气地似要从胸膛中跳了出来…… 这乍然一眼就如霹雳般一下启开了他初萌的情窦,只觉得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气又令人回想无穷、割舍不下。想到自己刚刚在她面前出乖露丑,更是无地自容,以他素来的骄傲,此刻却觉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惭形秽,别说放下面子去搭话,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气。 伙计闻声跑上来:“客官有什么吩咐?”小弦勉强按下沸腾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换上最好的美酒来。你莫要藏私,我多给你些小账便是。” 天下开酒店的伙计向来是认钱不认人,对小弦这个大主顾如何敢得罪。可那伙计见到小弦装腔作势的样子,虽是心知肚明这小孩子十分争强好胜,却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小爷明鉴,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小弦见那伙计笑得可恶,更是生气:“呸!这也算是美酒?还叫什么‘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烧’还差不多。”伙计叫起屈来:“小爷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个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只怕刚才是小爷喝急了,多喝几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处来。” 小弦但觉肚中那道火线犹未退去,烧灼得胃里难受,如何敢再喝一杯:“你倒不妨说说有什么好处?”这伙计脸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爷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来么?”他平日给客人讲惯了,在此卖个关子,只道小弦亦会如其他客人一般追问一句“是什么由来”,然后便好继续说下去,若是讲得客人心痒,到时便可多挣点小费。却不料小弦从小给人说书讲戏,对这些噱头如何不知,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伙计见小弦毫无反应,肚内暗骂,咳了一声,背书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树下甘泉所酿,再埋于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气,十年方成,一旦开封,香飘全城,闻之欲醉,更是入口绵软,回味悠长,端是当得起这‘入口醇’三个字。”他见堂中的客人均是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卖弄:“本店名为三香阁,这其中一香便是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尚未开口,却听那小女孩先问道:“还有两香是什么?”她的声音若出谷黄莺般清脆娇柔,似是江南口音,语气间更是带着一种软软的糯音,十分好听。伙计见终有人问自己,大是得意,挺着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黄师父为厨,一百七十六种大小菜肴无一不是精品,若是说到涪陵城中的菜香,当是以三香阁首屈一指。” 小弦对这点倒是大有同感,一面点头一面望着几乎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几桌菜肴,连忙又吃了几口下肚。那伙计续道:“但本店最有名的一香却还不是这酒香与菜香。这最后一香么……”他说到此处,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却是那美人留香!” 西首那个番僧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定是这三香阁的老板娘艳名四播。还不快快请出一见,不知与我们的桃花妹子可有一比么?”他的汉语说得不伦不类,非常生硬,偏偏还声气十足,便如直着嗓子喊出来一般,震得小弦耳中嗡嗡作响。与他同桌的那个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什么桃花妹子,做状不依,笑骂道:“好个番秃,把人家比做开店的老板娘,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番僧嘿嘿一笑:“我的腿打是打不断的,不若让你来咬一口吧。”他的声音嘶哑,语意更是粗鄙不堪,听得小弦直皱眉头。 东首那戴着蓑笠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然道:“有女眷在旁,请大师言语自重些。”小弦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余岁,剑眉飘然入鬓,双目炯然若星,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心中暗赞了一声,转过眼去不敢再看。那番僧想是一向放肆惯了,听到那男子如此说,大怒起身,却被同座那青衫人一把拉住,悻悻坐回原位,口中犹是唠叨不已。 伙计生怕客人起争端,连忙对着番僧呵呵一笑:“客倌说笑了,本店卢掌柜乃是六十老翁,老板娘亦是年过半百,哪会是什么美人。”小女孩恨恨瞪一眼那番僧,向伙计轻声问道:“那这个美人留香却是因何而来?”伙计手指堂中,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声音似也温柔了许多:“姑娘请看这副对联……” 正文 第十五章 小店双雄 小弦一踏进酒楼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挂的那副对联,但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却也没有在意。此刻听那伙计如此郑重其事,方抬目细看,只见得那左联上写道: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右联上写得是: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 小弦不甚懂书法的好坏,但这短短几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情和着酒意直冲上来,忍不住叫了声“好”。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轻笑一声,仰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却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只能叫好却说不出什么道理。” 小弦脸上一红。其实他如何说得出道理,但又不肯在这小女孩面前服输,只好搜肠刮肚将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默想一遍,脑中灵光一现,眼望那伙计,看也不看那小女孩:“此联于简朴清淡中透出一种冷寂倔强之气,惟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韵,如何解释得出?我这一声‘好’已是多余了。”这番话取巧至极,说了等于未说,言下之意反讥那小女孩并非有心人,给她解释也是白搭。 那小女孩正待反驳,那伙计却对小弦一挑拇指,不伦不类地送上高帽:“这位小爷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这副对联良久,亦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小弦此刻但觉天下伙计中最可爱的便是这位了,笑吟吟地斜望那小女孩一眼,一副大占上风不与她计较的样子,气得那女孩小嘴都鼓了起来。 东首那年长的俏丽女子缓缓开口道:“我早注意到这副对联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但其中却又似有种知己难求的意味,而且笔法秀丽,勾折间略有怅意,莫非果是女子所书?”她与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声线却一如她人般清爽利落,语句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伙计另一只手的拇指亦挑了起来:“写这副对联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三年前她来涪陵一游,正好住在本店。卢掌柜素闻她文冠天下、艺名远播,便向她乞字。那位女子临窗远眺片时,便写下了这副对联,令小店增辉不少。” “艺名远播?”那被番僧称为桃花的女子酸溜溜道,“原来是个风尘女子。”伙计急得摇手:“这位大姐可莫要乱说,我说的这位女子可不是风尘女子,而是京师中被人称为‘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骆清幽骆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京师三掌门之一的蒹葭门主骆清幽武胜须眉,曾做过武举的主考;文惊四海,所作词句常被江湖艺人传诵,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为京师琴箫双姝。据说骆清幽弄箫时全京城车马暂停、小儿不鸣,虽是有所夸张,但亦充分表明了其箫韵的魔力。更难得的是,她一向洁身自好,当朝皇帝几次请她出任宫中御师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门权贵欲见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却一直待字闺中,能将其收为私宠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愿。听到这个名字,遥想丽人临窗望景,以剑履江、抚山为鞍、不让须眉的豪士气概;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却又隐叹身无知己的惆怅。一时诸人俱都心怀激荡,默然无语。 小弦亦听过骆清幽的名字,却未料到她在这干江湖人眼中有这等魅力,就连那目中无人的番僧亦是哑口无言,一时心中对骆清幽的崇敬之情无以复加,不由叹了口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这一句乃是出于《老子》,叹那骆清幽能以一个女子身份令天下男儿侧目。 与那两个女子同座、戴着蓑笠的男子诧然望来,似是奇怪小弦这么一个垂髫童子能说出这段话。 正值气氛微妙之际,却听得门边忽地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弦音,声若龙吟,直入众人耳中,良久不息。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蓦然驻足于店外,然后一挑门帘,踏入三香阁中。 那弦音令小弦的心蓦然一震,就似有针尖在心口扎了一下,几乎让他惊跳而起。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现在门口,脑中突地一窒,只觉得这黑影似是挡住了透入室中的阳光,一种诡异的感觉于心中盘绕不定。 在座诸人全都感觉到一股威慑力,齐齐抬目看去——只见一个男子负手立在门口。他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一身黑衣遮不住一种饱满的力量,一个狭长蓝布包袱负在背上,高过头顶,令人猜不透里面是什么兵刃。一张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条放肆的浓眉,锐针般的亮目炯炯望着众人,配和着英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自是十分英俊潇洒。最令人一见难忘的还是那份万事不萦于怀的从容气度,全身上下充盈着一份澎然的自信。每个人都觉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个戴着蓑笠的男子,其余人都不由转过脸去,以避开这奇异的目光。 负弓男子与戴笠男子的目光一碰,微现诧容,随即就近找个座位坐下,对伙计淡淡道:“打一斤酒来。”伙计方从惊愣中清醒,这人出现的如此突兀,却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相貌如此英俊却令人觉得不可亲近,怕是大有来头,当即连声答应着一路小跑转去内房将酒端上来。 负弓男子擎起酒杯,对诸人微一示意,眼光却似一直锁定在那戴笠男子的身上:“路过此地,忽现异声,便进来打扰一下。”这一句招呼与其说是解释,倒不若说是自语,众人这才看清他背后所负的长形兵刃原是一把弓。但见他气势摄人,却也不敢怠慢,纷纷举杯还礼。戴笠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后又复低下头去,让宽大的蓑笠隔住二人对视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见诸人都在举杯,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尝这火烧一般的酒,耳边那声弦音犹在颤动不休,心惊肉跳之余,勉强笑道:“我年幼体弱、酒足饭饱,这一杯就不用喝了吧!”负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几大桌菜团团围在中间,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随便好了。”小弦见到负弓男子这一笑就若开云破雾,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顿化乌有,一时大起好感。心中一横复端起酒杯:“一见大侠的磊落风范,小弟的酒量便大了数倍。”说完闭着眼将这杯酒倒入肚中。他这话却也不是虚言,本来酒量就是全无,如今强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数倍。负弓男子见这小孩子说话有趣,不禁大笑起来,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饮了。 小弦见他毫无一点架子,心头大喜,豪气顿生,唤过伙计,一指那人桌前酒壶:“一并算在我账上。”又对那人招呼道:“我这许多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请大侠同吃。”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顾忌,怎会轻易请人同席。他却丝毫不懂避讳,见那负弓男子相貌英武、气度豪迈,有心结识,心想反正今天是请日哭鬼吃饭,多请一个两个亦无分别。 负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话,却听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便在摆阔么?”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电转,猛然惊觉自己对费源说话时听到的古怪笑声分明就是这小女孩的声音,但见到她似笑非笑、娇俏可爱的神态,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击,不由一窒。饶是他平日口若悬河,才吐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年长的女子笑着伸指点点小女孩的头:“清儿你可把人家小孩子给吓坏了。”清儿掩住嘴吃吃地笑,口中犹含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我只是看他胡乱请客却不请我们,心中不忿罢了。” 小弦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我……都请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请这美丽的小姑娘吃饭,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已涨红了。清儿拍手大笑,对那年长的女子道:“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容姐姐我们快搬过来大吃这小鬼一顿。”又转脸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小弦讪讪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与清儿正面说话,偏偏说得又是让自己心虚的事,一时红晕满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清儿促狭地挤挤眼睛,“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员外、小财神、小东道、小掌柜、小老板……哈哈。”一言未毕,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弦没好气地瞪向那小女孩,却见她弯腰低首间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面小小金锁,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心中又是一跳,连忙移开目光。 那被称为容姐姐的女子抬眼望了一下负弓男子,脸上竟也有些微红了,对清儿道:“你看人家都不动声色,就你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负弓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唠扰小兄弟了。”清儿见状,便拉着容姐姐与那戴笠男子一并去小弦那席,容姐姐红着脸不依。戴笠男子却是有心认识那负弓男子,亦不劝阻。容姐姐终于抵不住清儿的软缠硬磨,盈盈站起身来,就待往小弦这边走来。 西首桌上那番僧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见此情景甚为恼恨,冷哼一声,对小弦道:“你这小娃娃就不请我们了么?”小弦如何见过这等场面,不知用何话推辞,只得回应道:“这位大师要是有意,我也一并请了便是。”心道这下可好,估计这二十两银子全数花光不说,还要等日哭鬼回来应急了。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顾同桌那青衫人的眼色,大剌剌地站起身,同桌那两兄弟模样的人低声调笑道:“和这等标致的小妞同席,大师艳福不浅呀……”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人却都听在耳中。番僧嘿嘿笑道:“这不算什么。想那骆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与她同席,方才真是艳福齐天呢。” 负弓男子听得这话,浓眉一挑,煞气乍现,看得小弦心头莫名惊惧。负弓男子头亦不回,只是缓缓道:“骆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么?”那番僧大怒,却又惧怕那负弓男子的凛傲气势,一指伙计:“连一个酒楼的伙计都可以叫,我凭什么不能叫?”这句话的语气虽是不忿,语意中却示弱了。那伙计见负弓男子的目光射来,急得大叫:“不关小的事,我只不过是说骆姑娘在小店中写过这副对子。” 负弓男子显是才经过酒楼边,不知诸人刚才说到骆清幽的事情,闻言望向那副对联,轻轻念着:“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似呆住了一般,声音渐渐转低,终长叹一声:“傲雪难陪!傲雪难陪!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众人听他语气,似是与骆清幽有什么关系,心头均是泛起一丝疑惑。那番僧虽是酒酣耳热,却也知道这负弓男子并不好惹,借机下台:“算了,我也吃饱了,下次再让这小兄弟请我吧。” 那个名唤桃花的女子见大家都对骆清幽视若神明,心头醋意大起,冷笑道:“骆清幽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早嫁了人,也不会引得天下这许多男子对他念念不忘了。”负弓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冷看了她一眼,脸色铁青:“千叶门主葛双双自是不同,嫁了又嫁,不然只怕就再没有男子能记住她了。” 千叶门掌门“繁星点点”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最后一个嫁得是当今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在江湖上传为笑柄。负弓男子这番话说得阴损,以他的行事,若不是怒到极点,断不会出此不恭言语,只是骆清幽实是他十分在意的人,绝不容人当众辱她。 桃花大怒,小眼圆睁、柳眉倒竖,脸上的粉也簌簌落下不少,手按腰间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辱我千叶门主。”看她架势,只要一言不合,千叶门名震江湖的暗器就将尽数射出。那同桌为首的青衫人暗扯桃花的衣袖,似是劝她不要生事。 负弓男子却不看桃花,而是望向那青衫人领间绣的一朵花:“原来是洪修罗的人,怪不得区区千叶门亦敢如此嚣张。”洪修罗乃是京师三大掌门中的关睢掌门,官拜刑部总管,旁观众人听他提及洪修罗的名字,心头更是疑惑。青衫人一惊:“你是谁?”负弓男子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这份兄台且放心,这只是我与千叶门的恩怨,必会给你留点面子。”在场几人先见他与桃花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中堂的那两个商贾已悄悄往门口走去。此刻又听他这般说,还只道他不想生事,刚刚松了口气。却见负弓男子看向桃花,冷冷一笑:“我已辱了你家掌门,你又能如何呢?” 桃花虽是有些惧怕此人,但言语说到此处已是箭在弦上。只听她大叫一声,双手扬起,数十道黑光由袖中射出,直向对方的全身袭去。几人相距如此之近,这数十道暗器乍然发出极难躲避,就算负弓男子能尽数格挡避开,但磕飞的暗器也极易误伤他人。 刹那间戴笠的那个男子踏前半步,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清儿与那容姐姐的安危,只是将小弦、那伙计及两个商贾护在身后。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负弓男子也不禁赞了一声“好。”但却不是赞叹桃花的暗器功夫,而是赞那带戴笠男子设想周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负弓男子手腕轻动,一把抓起酒桌上的筷筒力透指间,数十支筷子疾若流星般从筷筒中飞出,一一撞在桃花所发出的黑光上。那数十道黑光飞至半途,便尽数被筷子撞回,反射向桃花。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到“笃笃笃”数十声响动。那些木筷全都钉在桃花桌前,围成一个半圆,每个筷子下都钉着一枚黑色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打造奇特,每个中间都有一道小槽,看来是用以加熬毒物所用。是以铁蒺藜尽数陷入桌面中,木筷亦勾卡在铁蒺藜的槽间而不落下,乍看起来便似是以木质之筷穿过了铁质蒺藜一般。 桃花大惊,出道十年来,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避不挡硬碰硬地破了自己的暗器,才要再出手,腰间一麻,却是被另一只木筷打在腰间穴道上。那番僧一声怒吼,却被青衫人一把拉住,对负弓男子一拱手:“多谢阁下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他眼力最为高明,见对方反震回来的暗器钉得如此整齐,显是留有余力未发,那戴笠男子不知是友是敌,但也绝非庸手,真要动起手来己方败面居多,何况他已隐隐猜出负弓男子的身份。负弓男子若无其事地一笑:“兄台慢走,可别忘了结账。回京后,代我问洪总管好。” 青衫人一拱手,只待留下几句场面话:“在下……”负弓男子打断他的话:“你不用与我报名换姓,我不想与洪修罗的人打交道。”青衫人被他迫得缚手缚脚,却不敢发作,恨然望了负弓男子一眼,结了账,带着番僧与那二兄弟,扶着桃花走出三香阁。 小弦看得目眩神迷,大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大侠出手不凡,小弟敬你一杯。”负弓男子转过头来一笑,面上却再无适才杀气:“今天让小兄弟请客,也算有缘。怎么,就你一个人么?” 小弦见他适才大发神威,有心结识,又听他承自己的情,大为高兴,心想若说有日哭鬼带着自己,这请客的功劳岂不少了一半。所以一笑含混过去,先招呼清儿、容姐姐与那戴笠男子就座。然后咳了一声,学着江湖上的言词道:“在下杨惊弦,却不知各位朋友怎么称呼。”他本想在名字前加上什么绰号,但营盘山、清水镇似乎远没有什么降龙山、伏虎镇叫得响亮,只得作罢。“你这小鬼名字倒起得威风。”清儿笑道,一根细巧的葱指按在自己鼻尖上:“我叫水柔清,你们叫我清儿就是。”再一指那年长的女子:“这位是容姐姐,芳名叫做……嘻嘻,姐姐可未必愿意与你通名道姓。”小弦见水柔清大不了自己几岁,却一口一个小鬼,心中大大不忿,但不知为何,当着她的面再也没有平日的口若悬河、嘻皮笑脸,心头不禁暗恨。 那女子轻轻打了清儿一下,再对负弓男子盈盈一福,眼光却是只看着小弦,细声道:“我叫花想容。”“容姐姐好。”小弦对她说话可轻松多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姐姐这名字可好听多了,名如其人,不像有的人分明又蛮横又不讲理,偏偏还起个温柔似水的名字。”清儿大怒,做势欲打,只是与小弦隔了一张满是菜肴的桌子,够不着他,急得跺脚。 负弓男子亦是呵呵一笑,望一眼那戴笠男子,反手拍拍背后所负长弓,直言道:“适才我路过酒楼,神弓突然发声长鸣,心觉蹊跷,直到进来见兄台风采后方知神弓所鸣有因,愿与君一识。”他面上一片赤诚坦荡之色,与方才的神威凛凛大不相同。却是见这戴笠男子刚才动手之际护住不通武功之人,分明是个性情中人,想与之相识。戴笠男子伸出手来与他相握,正容道:“能与君识,亦我所愿!”他见了那负弓男子的出手,已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在下……” “且慢!”清儿忽然打断他们的对话,面上闪过顽皮之色,“大叔先不要报上姓名,且让我来说个谜语,让大家猜一猜对方的身份。”小弦一听清儿投其所好,心头大乐,拍手叫好。清儿余气未消,偏过头去不看他。 正在此刻,从门外忽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对着花想容施礼道:“小姐原来在这,找得我好苦。”抬眼却见到那负弓男子,慌忙又是一福:“原来恩人也在此地,贱妾这厢有礼了。”负弓男子淡然一笑,还了一礼。 “恩人?”花想容一脸疑惑,“发生什么事了?”戴笠男子亦道:“林嫂莫急,有话慢说。”转头对负弓男子介绍道,“这位林嫂是花姑娘的随身管家,小弟这次来蜀办事,正好与花姑娘、水姑娘顺路同行,一路上亦多得她照应。”林嫂连忙客气几句,这才对花想容道:“今早在涪陵渡口,一艘小船失控顺流冲下,眼见便要撞到我们的船上,当时小姐已来涪陵城中游玩,船上便只有我们几个女人家。”说话间一指那负弓男子,“若不是这位大侠仗义出手,不但我们的船非被撞坏不可,人也要有所损伤。”言罢又是一礼。负弓男子谦然道:“林嫂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原来你就是那位英雄!”小弦大叫一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负弓男子便是早上救了画舫的那个蓝衣人,当时便有心结识,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今他又换了衣衫,却想不到能在城中碰见,还阴差阳错地请他喝酒,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哈哈,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负弓男子早上便见了小弦与日哭鬼,只是小弦亦换了一身装束,所以才没及时认出,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惹得祸,看来你这一顿也不是白请。”“我有先见之明嘛!”小弦心花怒放,对伙计大叫,“再拿十斤酒来。”又主动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一回倒觉得醇酒入口顺当多了。“我先自罚一杯。今天能结识大侠,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积德。早上匆匆一见,便由衷佩服大侠的高风亮节、急公好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他刚才见了那负弓男子的闪电出手,对他的武功人品崇拜至极,此刻便若平日说书似的将一大串词流水般说出,若不是碍着清儿的面尚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会说出多少肉麻的话来。 花想容慧质兰心,清儿冰雪聪明,那戴笠男子亦是久经世故,略一猜想便知原委,见小弦说得有趣,都是大笑起来,无意间又亲近了许多。 负弓男子望着清儿笑道:“你不是说要猜谜语么?且说出来,让大家伙猜猜。”清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一指戴笠男子:“第一个谜语是与大叔的名字有关。”她想了想,摇头晃脑道:“虾将下了水,蛙兵入了地,红烛不见光,蚊子不识字……”小弦大笑:“好笑呀好笑,哪有这样一窍不通的谜语,可有谁听说过会识字的蚊子么?”清儿恼羞成怒:“人家现编的嘛。你猜不出来就算了,还敢笑我!”小弦和她混得熟了,少了许多拘谨:“没学问还要来现眼,就莫要怪人家笑你……”话音才落,心头猛然一震,望着那戴笠男子目瞪口呆:“原来你就是……” 负弓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久闻兄台大名,神交已久,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他的声音也不大,却将小弦余下的言语尽数压住,不让他将那戴笠男子的名字说出来。戴笠男子含笑点头,望着一脸惊异的小弦道:“小兄弟知道我的名字就行了,若是说出口来怕是有麻烦。”小弦知机,重重点头,目中神情复杂。清儿的谜语虽不工整,但分明就是一个“虫”字。 原来这个戴笠男子便是名满江湖的白道杀手虫大师。虫大师专杀贪官,是朝庭缉捕的重犯,若是在这酒楼里说出他的名字只怕立时便会引来大群官兵。小弦本就对虫大师的所作所为甚是佩服,又是听了日哭鬼的往事,更是对其心倾,想不到竟能于此涪陵小城中见他,更是见虫大师对自己不避身份,显见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对清儿伸出大指,赞她谜语出得好。 清儿见这个对头夸奖,脸有得色,再一指负弓男子:“下面这个谜语便是与大侠有关了。”负弓男子含笑点头,心知以虫大师的见识自当是早知自己是谁,这两个女子能与之同行,必也不凡,也应猜得出来。可这小姑娘偏偏要玩出这许多花样,也可算是精灵至极了。 清儿清清喉咙,吟道:“独木终成双,好梦难天光,山麓不见鹿……”一时卡住了,却是想不出下一句,眼见小弦对她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更是着急。花想容含笑接口道:“楚地不留踪。”虫大师对负弓男子鼓掌长笑道:“容儿说得好,这不留踪三个字可算道尽了兄台的风采。”负弓男人微微含笑点头,与虫大师四手紧握,显已默认。小弦亦猜出清儿所说的是个“林”字,他对江湖人物所知毕竟有限,想不出这负弓男子是谁,但见虫大师对他都如此推崇,自应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心下苦苦思索起来。 此刻又有一人走进三香阁,径直对小弦道:“小哥请随我来,尊叔在外面等着你。”小弦认得,来人正是刚才叫走日哭鬼的那名大汉,心中老大不情愿。想此刻若是求虫大师带自己走,虽然唐突,但说明自己遭掳的缘由估计他亦不会袖手。只是日哭鬼虽然起初对自己凶狠,又扬言要吃了自己,但最终仍是待自己不薄,纵是要走也应该当面与他告别。当下悻悻起身,对众人道:“你们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清儿笑道:“天下无不散宴席,小鬼你这就走了么?不送不送。”小弦心中委实不舍:“你们就在那画舫中住么,我去找你们可好?”他怕清儿一言拒绝自己,又对虫大师道,“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虫大师所学颇杂,精擅观相之术,先前便看出小弦虽是生得不怎么俊俏,但眉目间隐有正气,颇为不凡,所以才不避讳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艺高胆大,也不怕小弦报官,长笑一声道:“叨扰小兄弟一顿酒席,多承盛情。我们在涪陵城尚要留二三日,小兄弟有空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小弦得虫大师应承,心中高兴,先叫过伙计结账,幸好总计不过十八两银子,尚不至于让他当众出丑。 小弦随着那大汉走出三香阁,行不几步,便被日哭鬼一把抓住。 小弦兴高采烈地道:“你猜我碰到谁了。”他伏在日哭鬼耳边小声续道:“原来那个戴笠男子便是虫大师。”他知道虫大师对日哭鬼有恩,是以才不隐瞒。日哭鬼却是毫无动容,一脸阴沉:“我知道。”小弦奇道:“咦!原来你知道了?对了,为何你不与他相认?”日哭鬼叹了一声:“现在他见了我只怕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小弦心中一惊,这才想到日哭鬼后来噬食幼童,以虫大师嫉恶如仇的性子,只怕不能容他。 原来日哭鬼早就悄悄回来过三香阁,他起初见到虫大师的背影,自是一眼认了出来。幸好他这些年心郁难平、面貌大变,所以虫大师乍见之下才没有将他认出来。但他怎敢冒险再与虫大师朝面,因此才谴那擒天堡的汉子去将小弦叫出来。 小弦颇有些泄气,想到日哭鬼必不会让自己再去见虫大师,与他告别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起初尚动心去拜那龙判官为师,但见了虫大师与那林姓男子,自然心气高了许多,想到龙判官在武林中声名颇差,又是列邪派宗师,再也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关系了。 二人一路走着,日哭鬼见小弦神思不属的样子,奇道:“你不问我那船家的事么?”小弦心中筹划着脱身之计,随口问道:“那船家是什么人?”日哭鬼又复漠然道:“他是流沙帮的一个小角色,不知道吃了什么雄心豹胆敢来害我,结果徒送了性命。”流沙帮是涪陵左近的一家小帮会,以船营为生,有时亦做一些没本钱的买卖,一向服膺于擒天堡的威势之下。 小弦吓了一跳:“他死了?”日哭鬼缓缓点头:“已被杀人灭口了,鲁子洋的人在城东找到了他的尸身。嘿嘿,一指毙命,下手的人倒是个高手。”小弦问道:“是谁杀了他?”想到早上好端端的一条汉子转眼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忽就不安起来:莫非这就是江湖? 日哭鬼冷笑道:“不清楚。流沙帮主欧阳清一个劲地给我赔罪,量他也没这胆子令手下惹我擒天堡,幕后应该是另有其人。”他顿了一下,思索道:“你可记得么,那船家听到你大声叫起龙堡主的名字时是什么表情?”小弦回忆在船上的情形:“当时……我大叫龙判官的名字,那船家听到了好像面色大变,似乎是大吃一惊。”“不错。”日哭鬼分析道:“可见他起初以为我只是普通船客,这才受了别人的好处要来害我俩性命,一听到我们与擒天堡有关,自然便心头发虚,慌了手脚。”小弦一拍小手:“我知道了,那船家定是料不到叔叔是擒天堡的人,本想收手不干,但那时已将船身凿穿,纵是及时堵上也惟恐脱不得干系。他心中害怕,所以才弃船跳江而逃。也因为如此,船漏水不多,所以我们才能逃过这一劫。”日哭鬼见小弦年龄虽小,但心思缜密,说得头头是道,暗中赞许:“你也不要太小看叔叔了,就算那船上的洞开得再大点,我也有办法护你平安。”话虽如此,想到早上惊魂一幕,心中犹有余悸。小弦与日哭鬼混得熟了,也敢开他玩笑:“呵呵,那是因为你与我这福星在一起,所以才能化险为夷,不然你早到江底喂鱼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日哭鬼却是颇多感叹,“一入这个江湖,性命便只能掌握在老天手中。江湖人谁不是过着刀头舔血、将脑袋系在裤带上的日子,纵然有日真落到江底喂鱼,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他这番话平时何曾对人说过,只是把小弦当作亲近至极的人,这才一吐心声。小弦不料一句玩笑换来日哭鬼这许多的感触,心头甚是迷茫:“你可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日哭鬼嘿然一笑:“擒天堡的仇家也不少了,这些日子又将有一些大事要发生,自然许多宵小之辈都蠢蠢欲动了。” 小弦本想问问有何大事发生,但见日哭鬼颇为神秘的样子,料想他一定不肯告诉自己,忽想起一事,又向日哭鬼问道:“对了,我在那三香阁中还见了今天早上在江边拦住我们那艘小船的蓝衣男子。”“哦!”日哭鬼虽是回了一趟三香阁,但察知虫大师在场,怎敢多留,是以只看到那负弓男子与桃花相斗时的瞬间出手。但他对此人印象极深,喃喃道:“这人武功奇高,却不知是什么来路。”小弦道:“我才打听到他姓林,就被你使人叫走了。他的武功真的好厉害,那个千叶门女人的几十道暗器全被他轻而易举地破了……”当下又眉飞色舞地将酒店中那一战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他口才本来就好,又对那林姓男子倍有好感,加油添醋地一番形容,直夸得天花乱坠。 “原来是他?”日哭鬼长叹一声,“天底下姓林的、暗器功夫又是如此出神入化,除了那六年前当众挑战明将军的暗器王林青,还能有谁!” “你说什么!”小弦惊得跳起老高,“他就是暗器王!”他从小就听父亲许漠洋给他讲了暗器王林青的许多事迹,说到暗器王当年如何在万军丛中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又如何执偷天弓射杀京师八方名动中与之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再说到与明将军在幽冥谷中的那惊天一箭赌约……在小弦的心目中,暗器王与神人无异。只不过许漠洋提到林青时从来都是恭称暗器王,小弦亦只觉得暗器王就是暗器王,从来不知暗器王本姓林。此刻听日哭鬼一语道破,刹那间心中翻江倒海、平地生波,想到自己竟然无意中请暗器王喝酒吃饭,还一起谈笑甚久,真是如在梦中。再想以父亲与暗器王的交情,无论如何他亦会把自己一并带着去找父亲,一念至此,哪里还按捺得住,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回三香阁,对暗器王说明身份…… “你那么吃惊做什么?”日哭鬼哪想到小弦心中这许多的念头,沉吟道,“虫大师与暗器王同现涪陵城,只怕不日就将发生足可惊动武林的大事,我们这就回擒天堡,将情况上报堡主。” 小弦渐渐冷静下来,心知日哭鬼定然不会放自己走,自己若是说明真相,亦不知他会做何举动,多半会强迫自己入堡。惟今之计只有先争取留在涪陵城中,瞅机会联系上暗器王,那时就由不得日哭鬼了。小眼珠一转,一脸焦急:“哎呀不好,我的东西丢在三香阁了,我这就去取。”日哭鬼哪会放他走:“等他们走了,我叫人帮你去取。”小弦苦着脸道:“不行不行,那东西十分珍贵,晚了就被他们拿走了。”日哭鬼斥道:“胡说,暗器王与虫大师何等人物,怎会贪你小孩子的东西。”他心中实是对小弦十分疼爱,自觉语气过重,又柔声道,“是什么东西?很紧要么?” 小弦心念一动,想到清儿脖上挂的那面小金锁,手上比划着:“是如此大小的一面小金锁……”日哭鬼疑惑道:“我这几日怎么没见你身上有这东西?”小弦索性一路编下去:“那是我过世的母亲给我留下的惟一信物,是万万不能丢的。我平日都是贴身挂着,定是刚才喝酒呛着的时候心掉落了……”情急之下也不避讳说自己没有酒量,说到这里,心头本就着急,更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眼眶亦是微微发红。 日哭鬼见小弦的样子,想到自己和亲生孩儿,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暗里却也替他着急:“不要急,叔叔定会替你找来。”小弦一心要回三香阁:“就怕落在那个小姑娘手上,她本就对我恶声恶气,定不会轻易还我。我还是现在回去看看吧,不然过后她定是翻脸不认账了……”日哭鬼拍拍小弦的脑袋:“你放心,我刚刚得到情报,这几日涪陵来了不少高人。这金锁别说落到那小姑娘手里,就算真被暗器王、虫大师拿了,我也有办法请人帮你取回来。”小弦实在无法可想,只得耍赖道:“那你可要答应我,不帮我取回金锁我们就不离开涪陵城。”日哭鬼倒也爽快:“好,我答应你。”小弦见日哭鬼答应先不离开涪陵城,心中稍安。听日哭鬼答得如此有把握,奇道:“我那金锁若真是落在暗器王与虫大师手里,难道你也有办法请人取回来么?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日哭鬼神秘一笑:“你可听说过妙手王么?” 正文 第十六章 风云欲动 那林姓负弓男子正是名满江湖的暗器王林青! 六年前林青在塞外与明将军以偷天弓一箭为赌约,虽是表面上占了上风,却深悉明将军实是因多方顾忌而故意保存实力。他既公然放言挑战明将军,已是将其作为自己攀越武道的一座高峰,这几年来殚精竭虑、苦心磨砺,便是为了与明将军再战。武功高至明将军、林青这种境地,想要寸进何其之难,勤修苦练已属末节,更重要是提高自己在心境上的修为。正若师匠之间仅差一线,所余便是那份临机一刹的顿悟。是以当年林青在隔云山脉的幽冥谷与许漠洋、物由心、杨霜儿分别后,便孤身云游天下。一方面是根据巧拙大师的暗示,寻找那能使偷天弓发挥出最大威力的换日箭;另一方面,则是欲借天地之力穷其玄机,探索武道的巅峰。 三香阁中,虫大师与林青四手紧握,表面如常,心中却俱是激荡不已。他二人均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早是互闻大名,仰慕已久,却直到今日方才朝面,惺惺之情溢于言表。花想容与水柔清虽早猜出了此人是暗器王,但当真得以证实,仍是雀跃不止。要知明将军数十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宝座,功高权重,威慑京师,两年前纵是惟一敢与之作对的京师四公子之一魏南焰亦丢官失势、亡命江湖,最终在峨眉金顶死于天湖传人楚天涯之手。而林青当年却于万军丛中一箭立威,当众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更在大兵围逼下,安然脱身于幽冥谷。虽然不知实情如何,但此事早传遍江湖,再经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暗器王已被视为能与明将军惟一劲敌。 几人寒暄客套几句。水柔清道:“此处说话不便,不若我们去须闲舫上细说。”林青此时方知今早救下的那条画舫名唤“须闲”。他眼力高明,早看出花想容与水柔清均是身怀不俗武功,但却猜不透她二人何以会与虫大师走到一起。何况虫大师一向出没于中原,来此涪陵小城亦是蹊跷,正欲知道详情,闻言笑道:“船名如此不俗,正要去见识一下。”“这个船名是容姐姐起的,果然起得好……”水柔清眨眨眼睛,顽皮一笑,“我们从汉口一路逆江行来,不知因此成就了多少姻缘呢!”花想容奇道:“你这小丫头乱说话,这船名与姻缘有何关系?”水柔清正色道:“须闲须闲,可不就是‘续弦’的谐音么?”林青与虫大师这才知道水柔清在调笑花想容,都大笑起来。 “清儿莫要胡说。”花想容大窘,望了一眼林青,红着脸解释道,“此船名本是取自前人的词:‘一句叮咛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好一句神仙须是闲人做。”虫大师赞道:“我真应该早点搭上你们的船,多沾几分仙气。”林青这才知道虫大师与花水二女只是半路相遇。他见花想容雍贵清雅,不由想到那文冠天下的红颜知己骆清幽。粗粗一算,自己与她亦有十年未见了。 几人一路说笑出了三香阁,径直来到“须闲”号上。船上除了几位船工,尚有花想容与水柔清随身带着的四五个仆佣,见到林青正是早间救下她们的恩人,又是一番客气。 须闲舫并不大,内舱分了五六个小间,花想容、水柔清与虫大师各住一间,仆佣占着一间,船厅虽然不够宽敞,但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厅内摆放的雕镂精细的家具,以屏风隔开,中间是一张云石卧椅,左右配两对檀木靠椅,衬以镂花茶几,玲珑剔透的紫砂茶壶边摆着四只汉玉细杯,镌刻着缕空花纹,上面没有一丝茶锈。房间内不燃薰香,只有一口景泰蓝花瓶上插有几束百合,淡然的香气隐隐袭来,更显得明洁幽雅。 林青早上虽救下了须闲舫,但未进内舱,此刻乍见之下,显是料不到这外表看似平常的画舫内竟如此精致,不由叹道:“果然是神仙的住处。”水柔清道:“这船上的家具都是我与容姐姐在汉口买的。”虫大师笑道:“像你我这等粗豪男子怎会有这许多的闲情逸致细细布置,看来要做这神仙不但得是闲人,还须是女子才行。”林青微微颔首:“此间布置随处可见机心,想来也定是花姑娘的杰作,果是深得翩跹楼真传。” 花想容一呆:“原来你已猜出来了?”虫大师笑道:“暗器王的眼力何等厉害,要瞒过他谈何容易。”林青亦是一笑,对花想容道:“我虽没见过嗅香公子,但素闻其行事讲究、诗画双绝、朗词妙墨、绮罗折花。既然知道了姑娘的芳名,再观姑娘的行止,岂还会猜不出来?” 原来这翩跹楼正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阁楼乡冢”四大家族中的“楼”。四大家族分别是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与英雄冢,一向少现江湖,但据说均有绝世武学。那翩跹楼的楼主便是江湖人称嗅香公子的花嗅香,其成名武功即是绮罗剑法与折花手。 花想容浅揖谢过:“家父亦对小女说起过暗器王的光明坦荡、不拘小节,只可惜无缘一唔。若是听到林大侠这般赞语,定是十分高兴。”林青大笑:“既知我不拘小节,何必还叫我什么大侠。”花想容俏脸生霞:“林……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真是细若蚊呐,虫大师故作侧耳倾听状,害得花想容暗自跺脚,双颊晕红,更增娇艳。 “林大哥有所不知,”水柔清年龄虽小,却比花想容大方多了,也不管自己比林青小了近二十岁,张口就叫大哥,“花叔叔现在已经不叫嗅香公子,而是改名叫做四非公子了。”“哦!”林青奇道:“如何是四非?”“那便是: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水柔清嘻嘻笑道,“这最后一非么,却是非美人不看了……”虫大师大掌一拍:“哈哈,江湖上哪有这许多的美人?怪不得花嗅香十几年不出江湖,想来只有一天到晚看着嗅香夫人,免得一出翩跹楼就只好做睁眼瞎子了。”众人闻言又是大笑。 水柔清似是对猜谜情有独钟,扬起小脸:“容姐姐的来历被猜出来了,再猜猜我的吧!”林青故作苦恼状:“我本以为自己猜到了你的来历,可又总觉得不对。”水柔清道:“何处不对?”林青嘴角上溢出一丝笑意:“想那温柔乡女子个个都温柔似水、谦良矜持,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哈哈……”他早已猜出水柔清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的女子,却故意跟这小姑娘开个玩笑。 “哇!”水柔清一跳老高,“林大哥你欺负我。”林青尚未回答,虫大师一脸诧色:“你这小丫头叫我大叔却唤林兄大哥,岂不是让我占了暗器王的便宜?”水柔清嘻嘻一笑,吐吐舌头:“谁让你生得这么老,你再说我就叫你爷爷了!”大家又是一阵放声大笑。林青看到水柔清与虫大师毫无顾忌地开着玩笑,似也重回了那些与朋友们于幽冥谷中并肩共抗强敌的岁月,心中充满着一种真挚的友情。 虫大师终于言归正传:“这些年一直不闻林兄消息,不知何以来到这川东的涪陵城中?”“是呀!”水柔清道,“自从暗器王公然挑战明将军后,这几年再无踪迹。江湖上传言纷纷,还有人说暗器王为明将军所挫,就此退隐江湖了。”久不说话的花想容抿嘴笑道:“不过今日三香阁内暗器王雄风再现,不知道又会引起多少人来搬弄口舌。” 林青正容道:“我这些年多停留在名山大川中,便是为了能让武功更进一步,待时机成熟之后,便上京与明将军续那六年前的战约。”众人默然。明将军实是威名太盛,纵是今日亲眼见了暗器王出神入化的武功,亦难言这一场拼斗的胜负。高手相博,动辄生死立决,岂是说笑? 林青知道诸人心中所想,却也不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叹道:“不知不觉便是六年了,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与明将军的战约。可虽然自觉武功大进,却仍没把握能敌得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是以也没回京师,以免自取其辱。”“好!林兄这份坦荡胸襟已远非常人能及。”虫大师听林青如此直言无忌,赞道,“我未见过明将军,不知其武功深浅,但听说林兄手上尚有一把克制其武功的神弓?” “虫兄请看。”林青解下背上包袱,解开布帛,露出那暗赤色的偷天弓,递与虫大师:“此弓名为偷天,乃是巧拙大师留下图样,采五行之金,合三才之道,再经兵甲派传人杜四亲手所制,弦力极大,可射千步,确是不可多得的神弓。”他似是回想到当年与杜四等人合力抗敌制弓的往事,眉宇微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六年间偷天弓从未离我身侧,一见到此弓,往事便历历在目,恍若昨天……”虫大师细细察看偷天弓:“我三年前曾去过一次无双城,见到了杨云清那宝贝女儿杨霜儿,亦见到了那老顽童物由心,听他们细说过当时情形……”众人一听他提到物由心,脸上都露出笑容。花想容与水柔清虽未见过物由心,但四大家族中互有往来,亦听同门说起过。那个须发皆白、越老越天真的物由心,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活宝。 虫大师沉思片刻,向林青问道:“我听杨霜儿说巧拙大师尚留有一支换日箭?”林青道:“不错。但那支箭已毁于明将军手上。”他抬首望向船顶,回忆与明将军过招的情形,再叹一声,“明将军实是武学上不世天才,居然凝气成型硬接我一箭,而且似乎还未用全力。”花想容惊道:“你已与明将军动过手?”林青王与明将军那一箭赌约只有容笑风、物由心、许漠洋与杨霜儿在场,江湖上几乎无人知道,是以花想容才有此一问。 林青也不隐瞒,便将当年与明将军的一箭之约细细说出来,这一战在他心中不知回想了多少次,自是记忆犹新,再加上一些事后猜想,直听得花、水二女心惊肉跳、花容惨淡;虫大师虽曾听物由心与杨霜儿说起那一箭的情景,但此刻听林青以当局者再述往事,又是另一番领悟。当听到换日箭为明将军神功震碎时,水柔清急道:“可现在换日箭已碎,仅余偷天弓如何能克制明将军呢?”林青叹道:“当年只怕连巧拙大师自己也未必肯定他留下的那支箭便有偷天换日之能,是以才藏于地道深处。我这些年四处云游,正是想找到适合做箭的材料,配合偷天弓,方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虫大师沉吟道:“沧浪岛上有种逍遥藤,当地人以麻油浸之,再反复烤制,坚韧异常刀斧难伤,或可用来做箭。”水柔清讶道:“沧浪岛?那不是风念钟的老巢?”六大邪派宗师中的“南风”风念钟正是住在南海沧浪岛。 “哦!”林青眉尖一挑,“虫兄既然如此说,定有道理。我亦听说过逍遥藤之名,只是与南风一向没有往来,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惊动他。”花想容呵呵一笑:“南风若知道你是对付明将军,定会拍手欢迎。”“南风”风念钟曾与将军府交恶,发誓明将军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踏足中原,此事传遍武林,所以花想容有此一说。 林青长吸了一口气,正容道:“不瞒诸位,我只想以本身的力量挑战明将军,得了巧拙大师的偷天弓已是心有不安,若再求助南风,纵胜之亦觉不武。”此言一出,虫大师与花、水二女均是肃然起敬。 花想容忙换过话题:“你可找到合适的制箭材料了么?”林青缓缓摇头:“当年巧拙大师留下的箭以天翔之鹤翎作箭羽,地奔之豹齿作箭簇,南海铁木为箭杆,可谓坚固异常,却亦抵不住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我实难找到比其更好的质材。”他见花想容与水柔清脸露失望之色,微微一笑,“所以我才来到此地,本想借道去滇北找一个朋友,或许他有办法可制得换日箭。”水柔清奇道:“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林青道:“说来此人也算是承接了巧拙大师的衣钵,兵甲传人杜四亦将铸炼兵器之法传于他……”“是那冬归剑客许漠洋吧。”虫大师接口道,“我曾听物由心与杨霜儿说起过他的奇遇,依我想来,巧拙大师传功于他定有深意,或许破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最后仍要着落在他身上。”林青点点头:“正是许漠洋。” 原来林青久未涉足中原,而此行入川的目的正是来找许漠洋。他与许漠洋一别六年,全凭当年留下的联系之法方才打听到许漠洋目前住在滇北营盘山的清水小镇中。本是打算取水路入川再折道向南,却不料在此涪陵城中意外碰见了久欲一见的虫大师,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林青向虫大师问道:“素闻虫兄这些年一向在北方活动,却如何来到此地?莫不是要找龙判官的麻烦?”要知虫大师一向独来独往,行踪诡秘,而此刻竟会与四大家族的两个女子结伴同行,实是让林青猜想不透,故有此问。水柔清抢着道:“大师是我们请来找人的。”林青奇道:“找什么人?”花想容脸有忧色,叹道:“是我的哥哥花溅泪。一年前他独自来到中原,迷上了一个名叫临云的风尘女子,随她到了迁州府,不想却为将军府总管水知寒所伤,不知所踪。下月十五便是我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哥哥身为翩跹楼传人必须参加,所以父亲才要我联系虫大师,一并寻他。我怕自己一个女孩子行走不便,就拉了清儿做伴……”林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隐秘的四大家族竟会现身武林,原来是有如此缘故。 虫大师苦笑道:“说来此事亦与我有关。其时我手下大弟子秦聆韵奉我之命去迁州府刺杀贪官鲁秋道,谁知将军府竟然派了水知寒与鬼失惊出马,若不是花溅泪引走水知寒,只怕还不能得手。说起来我算是欠了翩跹楼一个人情,所以收到嗅香公子的传书,也立马赶到宜宾城与这两个小姑娘汇合,再到了这里。” 林青心念电转:虫大师的来历一向不为人知,而听花想容的语意,虫大师显然和四大家族素有联系。不过虫大师的四大弟子分别擅长琴棋书画,倒是非常合四大家族的路子,由此想来,只怕虫大师真与四大家族有某种关系。 水柔清却是不依,似笑非笑地叉起腰呼道:“大叔这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怎么说起来却像是受罪?”虫大师大笑:“是极是极,我这一路好不快活。只是到了一处便要陪你们逛集,你们这两个小丫头见了什么新鲜小玩意便要好奇半天,委实是让我这老人家气闷至极……”他转脸望向林青,“你若是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对着一只小鸟也能说上几个时辰的话,只怕你也会受不了的。”林青大笑,想到虫大师陪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年青女孩子一起逛集,倒也真难为了这白道第一杀手。 花想容却是一直惦记着生死未卜的哥哥:“听说那临云姑娘来到了焰天涯,所以我们便从汉口一路逆舟而上,到了此处。”她忍不住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哥哥目前是否平安无恙。”水柔清安慰道:“容姐姐放心,花大哥俊雅风流,武功又高。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林青见花想容一张俏面上愁云暗结,当真是楚楚可怜,虞她伤神,岔开话题笑道:“虫大师现身涪陵城,我只道此处定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料原来便只是做一名护花使者。”虫大师却是一脸肃容:“我一向敬重林兄,亦不瞒你。其实我这次来涪陵城一是陪容儿找兄长,二来却另有要事。”他吸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也不想让林兄参与其中,但现在情势复杂,只怕非要求助暗器王方可完成……” 林青见虫大师说得如此郑重,而花想容与水柔清均是一脸诧色,知道必有蹊跷,亦正容道:“虫兄有事请讲,如能稍尽绵力,林青绝不推辞。”虫大师道:“林兄可知今日在三香阁的那五个人是什么来历?”林青眼睛一亮:“我见那为首青衫人领上绣着一朵小黄花,知道那是京师刑部的人。虫兄是为他来的么?”虫大师道:“与你过招的那女子名叫柳桃花,乃是千叶门掌门葛双双的师妹,那一黑一白的是两兄弟,黑脸老大赵光,白脸老二赵旭,人称黑白无常,是宫中的侍卫。领头的那青衫人名叫齐百川,是刑部总管洪修罗手下的五大名捕之一,此次入川明为钦差,暗中则是为泰亲王办事。”洪修罗在京中一向隶属于泰亲王,人尽皆知。 “五大名捕!”林青眼中精光一现,不屑地耸耸肩,“那追捕王梁辰算什么?”虫大师叹道:“你当年杀了登萍王顾清风,追捕王梁辰与顾清风一向交好,这几年远离京城追捕于你。而洪修罗靠着泰亲王借机拓展势力,搜罗了不少人材,又破了几个大案,在京师也算出尽了风头,将手下五大捕头高德言、齐百川、左飞霆、余收言、郭沧海自封为五大名捕。”他看了花想容与水柔清一眼:“花嗅香给我飞鸽传书,一项是要我帮他女儿找到兄长,另一项却是告诉我齐百川这次来川东,乃是暗奉泰亲王命令与龙判官结盟。嘿嘿,他走陆路由剑门蜀道入川,却不知我早就在涪陵城等着他了。” “有这等事?只怕立刻便会引起江湖中的无尽风波!”花想容闻言一惊,这个消息她尚才知道,“泰亲王不好好做他的亲王,跑到武林中添什么乱?”水柔清年纪尚小,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结盟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我们四大家族还不是结盟了?”虫大师叹道:“泰亲王身在皇室却暗地联合武林中人,本身就有违常规。何况龙判官地处川东,一向不买中原武林的账,俨然土皇帝一个,若他与泰亲王联盟,只怕所图非小。”林青沉吟道:“京师三大派系,犹以泰亲王最为复杂。明将军好歹要听命于皇帝,太子亦有诸多掣肘,惟有泰亲王仗着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又是先帝正宫所出,毫无顾忌。”他冷笑一声,“泰亲王筹划多年,终于耐不住要谋反了么?” “谋反?”水柔清登时来了兴趣,“他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为何还要谋反?”“功利之心,人皆有之。”虫大师长叹一声,“何况像泰亲王这等功高权重之人,便是在一人之下亦是无可容忍的。”水柔清拍拍脑袋:“大师说得不错,便是我四大家族中的各弟子也为了那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争得不可开交呢。哎哟,容姐姐你拧我做什么?”原来花想容见水柔清童言无忌,将四大家族的秘密外泄,忍不住暗地提醒,掐了她一把,却被水柔清当众叫破,不由面红耳赤。 林青再次听到行道大会的名字,但知道四大家族内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故作未闻,仍是望着虫大师:“虫兄意欲如何?”虫大师道:“本来泰亲王无论想篡位也罢,增强实力也罢,原也不关我们这些小百姓的事,更何况他与龙判官能否结盟亦是未知之数。”他略一沉吟,“但那同来的番僧却是吐蕃大国师蒙泊的二弟子扎风。据我得到的消息,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的条件之一便是将雅砻江以西的土地献与吐蕃……”林青一拍桌子:“勾结外人侵我国土,泰亲王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水柔清奇道:“蜀境内本就是龙判官的地头,若是献与吐蕃他岂不是吃亏了?”虫大师解释道:“你有所不知。雅砻江以西多是雪山,地形复杂,向来是汉藏混杂,时有冲突。当今朝庭鞭长莫及,为免争端,每年俱命川中帮会向吐蕃部族献上重礼,方保一时平安。而擒天堡为川内帮会盟主,这份重礼便着落在擒天堡身上。但若泰亲王给皇上进言将雅砻江以西献与吐蕃,龙判官虽然减了一大笔支出,可那一带的汉人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了。”林青想一了想:“龙判官好歹亦是一方宗师,如此条件虽然暗中得利,但表面上未免示弱于人,他未必会答应吧?”虫大师道:“且不说泰亲王还许了龙判官怎样的高官厚禄,另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助龙判官挑了擒天堡的大对头媚云教。”林青沉思不语。 媚云教这些年一直与擒天堡作对,虽处下风却亦令龙判官头疼不已,若是能一举灭之,擒天堡在武林中的地位便会一下子提高不少,只怕龙判官也会动心。毕竟龙判官身处蜀地,一向不大为中原武林看得起,若是能与泰亲王这样权势冲天的皇亲国戚拉上关系,声势上自是大有不同。 林青脑中灵光一闪:“太子与明将军若是知道此事,必不肯善罢甘休!”虫大师道:“齐百川表面上是奉皇命入川,明将军与太子亦不能明目张胆地拦他。”他微微一笑,悠然道,“但若是钦差大臣在擒天堡的地头上出了事,只怕龙判官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水柔清笑道:“那还等什么?以虫大师的手段,纵是龙判官亲自给那齐百川做保镖,怕也护不住他的小命?”虫大师傲然一笑,随即又沉声道:“但那个番僧扎风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只怕吐蕃国师蒙泊不肯善罢甘休……”水柔清恨声道:“那个番僧的一双贼眼盯着容姐姐不放,好不可恶,我巴不得废了他一双招子才好。那个什么吐蕃国师就算不肯罢休又如何,我不信他的武功能敌得住虫大叔?”花想容的脸不由又是一红。虫大师叹道:“他找上我到是不怕,就怕蒙泊一怒之下,汉藏边界上势必血流成河。” 林青恍然,终于知道虫大师的顾忌是什么了,暗自敬重他悲天悯人的良苦用心,肃容道:“虫兄要我如何做?尽管开口。”虫大师犹豫道:“我现在便是拿不准明将军与太子会有何动作?就怕他们不择手段伤了扎风,给无辜的百姓惹来一场弥天大祸。”水柔清愤然道:“莫非我们还要去做一回这番僧的保镖么?”虫大语一叹不语。 林青轻轻摇摇头:“以我对明将军与太子的了解,他们定然不会放任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牺牲几个百姓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端起茶来轻抿一口,眉头微皱:“此事确是有些棘手。当今之计只好见机行事,如能不伤人便坏了泰亲王与龙判官的结盟,当是最佳。” 正说到此处,林青与虫大师同时有所惊觉,对望一眼,一齐纵出内舱,林青掠上船蓬,虫大师却是在船沿巡视。 花想容与水柔清跟了出来:“有人偷听么?”虫大师点点头:“林兄也有所觉察吗?看来是不会错了。”二人四处搜寻一番,眼光同时落在水面那一圈圈荡漾的波纹上,互望一眼,似有所惊。 林青沉声道:“此人应是从水下潜近,听到我二人出舱便立刻溜走。反应如此迅捷而不留一丝线索,擒天堡中怕也只有龙判官方有如此本事了。”“龙判官纵是有此闲情逸致,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嘿嘿,看来涪陵城来得高手倒是不少。”虫大师思索道,“不过我来涪陵城足有两日,擒天堡却不闻不问,大是不合常规,若是派此高手暗中盯伏倒也合乎情理。只是我实想不出龙判官手下还有什么人能高明至斯……” 水柔清看着那摇荡不定的水波,跃跃欲试:“要不要我跟过去看看?”虫大师摇摇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纵然你能发现他的形迹,只怕那也是故意布下的陷阱,贸然追上去绝计讨不了好。”水柔清听虫大师与林青说得如此郑重,心头不服,噘起小嘴嘟囔道:“不过是水性好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清儿你看。”花想容一指水面:“这水纹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水柔清默察水面良久,终于看出一些蹊跷来——那外表如常的水面上却有数道棱形的水线,正呈放射状向四周缓缓散去。“这是什么?”她这才想起此处靠近岸边,江中全是静水,如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波纹。 “杀气!”林青沉声道:“此人在我等出舱查看时本想伺机出手,从水下完成必杀一击,却在刹那间判断可能非我二人联手之敌,所以才直沉水下,由水底逃开。”虫大师接口道:“如此强烈的杀气近我身侧必是早有感应,所以此人本意只想偷听我们的谈话,直到发觉自己暴露形迹方才动了杀机。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在水底不用换气竟然亦能在短时内聚起如此强若有质的杀气……”水柔清喃喃道:“看来此人平日定是杀人如麻,却不知为什么要来偷听我们的谈话?” 林青剑眉一扬:“会不会是虫兄的身份泄露了?”此话问得大有缘由,若是敌人不知道虫大师的身份,绝不会出动这样惊人的高手来,仅为了偷听他们谈话。虫大师道:“应该不会,我这几天一向低调,大多时候均是呆在船舱中。”他淡然一笑,“恐怕是暗器王驾到涪陵城,才有面子请来如此高手吧?”林青笑道:“你我虽同是钦犯,我可没你那么多顾忌,若是谁想抓我,便来试试我的弓吧!” 花想容道:“会不会是今天在三香阁泄露了身份?”水柔清抢着道:“是呀,那个叫杨什么弦的小子就知道虫大叔的身份,会不会是他报得信?我看与他同来的那个男子武功不弱,怕是擒天堡的高手。”想到小弦的精灵古怪,虫大师脸露笑容:“这个小孩子不知是何来历,不过我看他眉眼中隐含正气,倒是信他不会泄露我的身份。”水柔清撇撇嘴:“那个贼头贼脑的小鬼有什么可信?”她今日在三香阁与小弦斗气半天,此刻言语上也不客气。花想容抿着嘴笑:“清儿向以伶牙俐齿而称著于四大家族,今日倒是碰上对手了。”水柔清想到小弦的可恶,恨得牙痒:“一个男人会耍嘴皮子叫什么本事呀?”一指水面,“他若有这个人的一半本事,勉强算我的对手还差不多。” 虫大师笑道:“此人杀气之强天下少有。就算一半本事也够你吃不消了。”水柔清两手分别挽住林青与花想容的臂弯,对虫大师笑吟吟地道:“有暗器王与虫大师在旁,再加上容姐姐这样的女高手,我才不怕呢?”花想容笑道:“清儿拍马屁可别加上我,我如何能算什么女高手了?” 林青手抚偷天弓:“若我有空,倒想会会这个人。”“此人擅长潜伏匿踪,倒像是我的同行。”虫大师正色道:“你去招呼其他人吧,不要和我抢。”“好吧,我不和你抢。”林青大笑,“只不过如此难得一见的好对手被你抢去,我心中实有不甘,现在倒希望敌人多来几个大高手,若都是那个柳桃花之流,岂不叫人失望。” 他二人艺高胆大,见到有如此高手现身,心中都涌起斗志,当下几人又商议一番,用过晚饭后各回舱中休息。林青初到涪陵城,尚未找客栈,便住在须闲舫上。 林青行功一个周天过后,躺在床上细细思考。他这几年专志武道不闻他事,不曾想今日不但见到了神交已久的虫大师,还一起定下计策,联手破坏泰亲王与龙判官的结盟。一时只觉得这些年雄心蛰伏,到此方有机会再展豪情。 林青又想到在三香阁中看到的那副对联,一时伊人清妍的身影在脑海中缓缓浮现,嘴角不由抹过一丝笑意。骆清幽虽属逍遥一派,但身处京师云谲波诡的形势中,却是各方面拉拢的对象,却不知她能否依然保持着那份宁和清淡的本性?一别经年,她早过了出嫁的年龄,却依是待字闺中,或许真如联中所云“傲雪难陪”,所以才宁可独身不嫁,做那高山云岭中千年不化的傲雪清霜。想到这当年的红颜知己,念及昔日那月下寒亭的琴鸣萧吟,通幽曲径的诗音词韵……林青再无睡意,陷入对往事的回想中。 不知觉已过二更时分,忽听得隔壁水柔清房门一响。林青心中一动——这么晚了,这小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凝神细听下,却听得水柔清悄悄掩上舱门,往船头蹑足行去。林青心中奇怪,出门察看。月光掩映下,只见水柔清一身纯黑的夜行打扮,跳下岸便径直往涪陵城奔去。林青心中好笑,这丫头定是一向被娇宠惯了,不服今天说到的那潜伏高手如何厉害,孤身去城中踩点。 远远看着水柔清娇小的身影如星丸跳荡般在林间草丛中闪动不休。突见她一扬手,从腕中射出一道黑黝黝的飞索,搭在几丈外的一颗大树上,借力一拉,身形直起,几个起落便没入沉沉的黑暗中。林青久闻温柔乡的兵器便是一根长索,名为“缠思”,却是第一次见到,顾名思义,应是绵密小巧的功夫。看水柔清在黑暗中认物出手无有虚发,索法也颇有几分火候,只是她年龄尚小,林青怕她有失,心想左右无事,倒不如跟在这小姑娘后面去瞧她搞出什么名堂。当下林青先回房间拿上偷天弓,提气蹑足一个箭步跃上码头,遥遥跟着水柔清,往涪陵城中掩去。 林青武功中第一是暗器,其次便是“雁过不留痕”的轻功,这时全力施展开,果是无声无息。他见水柔清一路上左顾右盼,却浑不知自己就跟在她身后十数步外,心中甚觉好笑。 水柔清在城巷中左转右绕,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大宅院前,躲在院前一棵大槐树的枝叶中,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她瞅准月色一暗的刹那,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从墙上跃往院中。 林青先暗喝一声彩,再定睛往大门看去。只见这宅院极其豪华,青砖红瓦,高墙阔檐,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大石狮,檐下挂着的风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鲁”字。他熟知江湖各门派的情况,略一思索,便猜出此处定是擒天堡手下四大香主之一鲁子洋的宅院,亦是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分舵。看水柔清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这几日在涪陵城中闲逛时已暗地留心。他可不似水柔清那般凌空翻入院落中,而是潜至墙下僻阴处,运起壁虎游墙术游至墙头,先运足功力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整个院子中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再听得水柔清喃喃道:“此处既然是擒天堡分舵,又来了贵客,想必盘查很严,怎么连个看门狗都没有?看来擒天堡亦是浪得虚名……”隔了一会又自语,“这么多房间怎么去找那个番僧呢?” 林青肚内暗笑,原来水柔清半夜三更却是来找那藏僧扎风的麻烦。他知道齐百川打着钦差的名号,自有官府接待,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又是极隐密的事,为避人耳目想必不会住在这里,这小姑娘怕是找错了地方。他忽地童心大起,有意与水柔清开个玩笑。心想就暗中看她如何行动。于是放软身体紧贴着墙壁,如蛇般从墙头游下,缓缓游入院内。此法看似简单,却需要对身体的柔韧与力量都有极高的控制力,若不是将全身的肌肉都练得收放自如,实难做到。为防夜行人潜入,墙头上各处均布设铁钉铜铃,都被林青用手法一一除去,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虽然烦琐,但他很久没有做这些事情,倒觉得甚有趣味。 院内极空阔,水榭亭台,却是此宅中的后花园。此刻已是三更,黑沉沉的后花园中只有风吹草动,夜虫低吟。水柔清藏身一间小亭的柱后,偷眼往前面的一群楼阁望去,见到有一间房中隐透灯光,心中一喜,知道这么晚还不睡必是有要事商谈。稍稍喘息几下,按住怦怦的心跳,便往那亮灯的房间潜去。她毕竟是江湖经验太浅,又对家传武功十分自信,只道无人会发现自己,却不知林青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林青随着水柔清来到那房前数步外便停止不前,见水柔清就躲在窗下侧耳细听。心想这小姑娘忒也托大,当真是欺擒天堡无人了。当下也不提醒水柔清,藏于回廊的一根大柱后,运足耳力。 只听房内一个颇为沙哑的声音道:“此中情由麻烦鲁香主上报龙堡主,以龙堡主的明察秋毫,定会对当前武林形势有个判断,不至偏信小人之言。”林青听这个声音甚是耳熟,还未曾细想,又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呵呵干笑几声:“关兄放心,小弟一定将话带到。不过龙堡主会做出什么决定就非小弟所能臆度了。”此人想来便是擒天堡的香主鲁子洋,林青听他说到“关兄”,脑中灵光一闪,已想到那沙哑声音正是京师“八方名动”中被誉为偷技举世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林青心里冷笑,关明月在京中属太子一系,如今亦出现在涪陵城中,不问而知是为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一事而来。可惜自己来晚一步,未听到关明月让鲁子洋报告龙判官何事。他知道妙手王的耳目灵敏,暗为水柔清担心。 关明月问道:“齐百川还没有和你们联系?”鲁子洋仍是一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口气:“齐神捕今日才到涪陵城,先知会了官府,尚未来此处。”他嘿然冷笑一声,“他一个月前便传书与龙堡主约好了,后日在城外七里坡相见,自然不必理会我们这等小角色。”林青听到此处精神一振,原来泰亲王早就与龙判官约好了,听鲁子洋的语意,龙判官亦会于这二日来涪陵城。想必为避人耳目,所以齐百川才不直接去擒天堡。 “神捕?”关明月亦是一声冷笑,“齐百川这几年仗着在刑部洪修罗手下作威作福,颇不知道天高地厚,别说是你,就算在京中见了我们亦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随即将声音放低:“听说齐百川今日在三香阁又惹上了暗器王林青。”鲁子洋笑道:“关兄的消息倒是来得快。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各路人马像约齐了似的都来到了涪陵城。暗器王数年不现江湖,竟也来赶这趟热闹。我听线报说,起因是那个扎风喇嘛说了骆清幽的什么坏话,这才惹怒了暗器王,却与柳桃花先打了起来,还好暗器王手下留情,没有伤人。”关明月冷冷道:“林青敢直言挑战明将军,更在明将军的重围下脱身,天下能有几人?我看齐百川是活得不耐烦了。”“关兄所言极是。”鲁子洋附合道,“暗器王亦是今天才到涪陵,而且一点也没隐藏行踪的意思,我已严令手下不要惊动他。嘿嘿,擒天堡虽然未必怕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这种喜怒难测的大魔头,能不招惹最好。”林青听得一呆,想不到自己六年前挑战明将军,不但让自己成了江湖人眼中的大魔头,更还加上了喜怒难测的评语,只得暗暗苦笑。 “鲁兄太也高估暗器王了。林青亦只是胆大而已,真要说到武功,别说明将军,就算与龙判官交手他也未必讨得了好。”关明月语气中颇有一丝醋意。也难怪他心中不忿,林青本与他同列八方名动,却因当年挑战明将军而名声大噪,一跃成为天下有数的宗师级高手,八方名动的其他人自是不服。鲁子洋嘿嘿一笑:“林青当年杀了登萍王顾清风,已是朝廷钦犯,齐百川身为名捕却故意装作不识林青的身份,这份耐力倒是令人佩服。”林青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这个鲁子洋故意在妙手王面前提到此事,又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显是不怀好意。 “那又怎样?”关明月果然被鲁子洋的话惹出了真火,声音亦提高了许多,“明将军颁令天下,在他与暗器王决斗之前,任何人不得阻挠。此话虽然可大可小,但任何一个动暗器王主意的人,都要想想是不是会担上阻止明将军决斗的罪名……哼哼,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首先便要寻林青为顾清风报仇。”鲁子洋干笑一声:“关兄自有这个实力。何况京师八方名动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之辈,放眼天下,敢公然置将军令不顾而执意追捕暗器王的,亦只有追捕王梁辰一人而已。”他放低声音,岔开话题,“关兄若是有意,我可安排你先与堡主见一面。”关明月大喜:“既然如此,便有劳鲁兄了。最好就在明后天,能在齐百川之前先见到龙堡主最好了。”鲁子洋道:“关兄放心,我自当尽力。且不说太子一向照顾擒天堡,就是妙手王亲来涪陵城,堡主亦要买个面子。”关明月甚是受用,放声大笑起来:“关某承情之至,若是鲁兄有空来京师,定当好好款待。” 林青心想龙判官的架子倒是不少,妙手王关明月一向眼高于顶,在京师中算个人物,在江湖上也有几分薄名,却连见其一面也这么不容易,又与擒天堡的一个香主如此攀交,想必是关明月在太子面前夸下了海口,来到涪陵城,方知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才勉强收起几分傲气,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心下不由对关明月的为人又鄙夷了一分。在这一霎,林青心中忽然疑云大生:这鲁子洋一番话绵里藏针,挑唆与安抚双管齐下,将一个堂堂妙手王亦哄得服服帖帖,如此人物在擒天堡却只是一个香主,实难让人相信。莫非一直轻视了他么? 关明月道:“已过三更,小弟这便告辞,我住在城南云中客栈,若是鲁兄有了消息便来通知我。”鲁子洋客气道:“天色已晚,客栈怕也住不舒服。关兄不如便在此处过了夜再走。”关明月叹道:“小弟还有同来的几个兄弟,不得不回去照应一下。待得此间事了,便是鲁兄不说,我也要厚颜请鲁兄带我好好玩一下涪陵。”又提高声音,“宁先生身体不舒服便不用送了,好生休息,关某隔日再来给你问安。”一个听起来甚是羸弱的声音淡淡道:“关兄慢走,今日身怀微恙,不能陪妙手王尽兴,真是失礼。”林青这才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房中尚另有一人,自己却到现在听到他说话方有感应,虽说是心思均放在关、鲁的对话中,但此人气脉悠长几无可察,实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听关明月的语气,此人应该便是擒天堡中地位仅次于龙判官,人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师爷宁徊风。听说宁徊风周身大小病不断,每天都要吃几十副药,病从口入的绰号便是由此得来。此人掌管擒天堡的大小事务,乃是擒天堡的实权人物,据说他每个月末都要给龙判官呈递当月擒天堡发生的详细事况,巨细无遗,便连一个擒天堡的喽罗何日打了老婆一掌都列在册,再加上其一手“百病”剑法、“千疮”爪功亦是少逢敌手,是以才会被人称为祸从手出。宁徊风在江湖传言中是个极难缠的人物,却实想不到他竟然一直在房内却直到现在方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林青冷眼瞅到水柔清似也是微微一震,显亦是惊于此刻才发现屋中还有一个宁徊风。 关明月又与宁徊风客套几句,鲁子洋道:“夜深路黑,我送关兄出庄。”“吱”一声,房门打开,关明月当先走了出来,他身材十分矮小,那是因为精修缩骨之术。 在关明月推门出来的刹那,水柔清一个燕子抄水,闪入房后黑暗中,没发出一点声音。林青亦同时变换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蹿到走廊花架上躲起。从他目前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门与水柔清的藏身处。鲁子洋随后出来,将房门掩上。关明月在门口微一迟疑:“鲁兄这么大的宅第都不派人暗中巡查,不怕有梁上君子光顾么?”鲁子洋大笑:“有天下梁上君子的祖宗妙手王在此,还有谁敢来?”关明月一笑不语,二人慢慢走远。 林青心中一动,知道关明月其实已发现了水柔清,只是把不准是不是鲁子洋的手下或是另外约来的人,所以才不明说。要知现在涪陵城中情况微妙,各方关系错综复杂,彼此间都是暗藏机心,不肯将真意示人。他再一推敲关明月的言行,亦是起疑。林青毕竟与关明月相处过,知其心性狡猾,十足一条老狐狸,如何会被鲁子洋三言二语激得心浮气躁?何况太子既然派他来做这么大的事,岂能如此轻易被人蒙蔽?但不知关明月刚才故意装出那个样子,是做给鲁子洋与宁徊风看,还是知道门外有人偷听,所以才这般演了一场戏? 林青一时想不明白,心道不若回去与虫大师再商量。却听宁徊风在房内吟道:“神风御泠。枕戈乾坤。炎日当道。红尘持杯。”林青听不懂他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是什么意思,想来再留下也听不到什么情报,正在考虑是否通知水柔清一并离开,心中急现警兆,再也不顾是否暴露身形,从花架上直飞而下,对着水柔清扑去。一把抓住水柔清的衣领,手上运劲将她朝后拉开。随着水柔清的惊呼,一只白生生的手爪突兀地从房间内破壁而出,中指上一枚硕大的蓝玉戒指在月夜清辉下闪着诡异的光。 第十七章一封战书 那一爪击空,房内宁徊风轻轻“咦”了一声。铁爪蓦然收回,脚步声随即响起,似要开门出来查看。林青在水柔清耳边轻声道:“不要怕,是我。”他出手非常及时,若是稍晚一步,看那爪势的凌厉程度,一旦抓实,水柔清只恐立时便是开膛破腹之祸。水柔清尚误以为落入敌人之手,正拼命挣扎,听到林青的声音方才安下心来。 水柔清的惊叫声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一时庄中火光大盛,示警声四起,庄丁手持兵器从四面源源不绝地往后花园赶来。林青正要提着水柔清往墙外奔去,见此情景心中忽动,用力将水柔清往墙头掷去,聚声成线直送入她的耳中:“回去把你的见闻告诉虫大师,不许再留在此地。”庄丁来得如此及时,并且毫无衣衫不整的混乱,自是对夜行客早有预防,只是得了上司命令才没来回巡查。再说宁徊风定是早就发现水柔清,却一直忍到现在,必有隐情。种种原由加在一起,才让林青决定孤身留下,他相信刚才没有人发现自己,此刻再留于庄中必是大出对方意料之外,或许还能探知什么新的情况。 林青艺高胆大,利用人们视线的盲点,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房后阴黑处。料定庄丁只会在后花园外围搜索,只需防备宁徊风便可。而水柔清势必会引开他的注意力,加上暗器王深谙隐匿之道,足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保证瞒过宁徊风耳目。眼见水柔清的身影飘过墙头,引得一群庄丁大呼小叫地追赶过去。房门一开,宁徊风走了出来,来到刚才破墙出爪处查看,沉思不语。从林青藏身处可望见宁徊风的侧面,他却屏息静气闭上眼睛。宁徊风看来高深莫测,或许目光也会引起他的感应。 一条壮实的大汉带着几个庄丁来到后花园门口停下,扬声道:“宁先生,敌人已逃走,有兄弟认得是前日到涪陵城的那条画舫中的小姑娘,要不要去把她抓回来拷问?”“原来是她?”宁徊风略一沉吟,“叫兄弟都回来,也不用派人跟踪,我自有道理。”他似是笑了笑,“费兄弟和手下这几晚彻夜不眠,大家都辛苦了,我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记下来,堡主自有奖赏。”林青听到此处,才知道擒天堡早就得知了须闲舫的情况,见宁徊风如此成竹在胸的神态,连他都拿不准虫大师的身份是否已泄露了。 那大汉正是日间被小弦调侃一番的费源,他在擒天堡的地位不高,听宁徊风如此一说,颇有些受宠若惊,讪讪笑道:“宁先生过奖了,这不过都是属下份内之事。”宁徊风淡淡道:“鲁香主亦对我提起过你精明能干,办事得力,只要你为他好好效力,日后这涪陵分舵副香主的位置或许便是你的。”费源闻言大喜,面上却还要强装从容,甚是辛苦:“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宁徊风“唔”了一声,缓缓道:“日哭鬼的住处你知道吧,去通知他明早来此处见我。”费源面有难色:“哭老大独来独往惯了,一向只能留下暗记待他寻来。只怕明日未必能找到他……”宁徊风语气转厉:“他今日既知道三香阁的事,无论如何亦会留在涪陵城。你若是连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有何资格做涪陵分舵的副职?”费源心中一惧,声音都略颤了:“宁先生放心,我连夜就去将他找来。”宁徊风似是知道自己语气过重,又笑着加上一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夜应是没有什么事了,把兄弟都撤回去休息吧!”费源领令而去。宁徊风站了一会,亦回房去了。 林青心中暗凛.这宁徊风软硬兼施,三言两语间便让手下服膺,而且还顺便捧几句对方的顶头上司鲁子洋,好让其日后对鲁子洋忠心不二、办事卖力,手段确实高明!而刚才在房中却听他半天无有一句话,不露半点锋芒,让妙手王关明月几乎无视此人的存在,仅由此一项便已可见其可怕。再加上起初对鲁子洋的判断,看来这擒天堡的实力委实不可轻忽。 鲁子洋送走了关明月匆匆赶回,敲门而入:“外面原来是那个小姑娘。我还以为是……”宁徊风轻咳,打断鲁子洋的话:“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鲁子洋干笑一声:“说得也是,只怕擒天堡的人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林青心中大奇,看来这二人果是早就发现了水柔清,却把她当作了另外一个人才没有声张。却不知这个宁徊风不想听到的名字是什么人?那么刚才他们是故意惹起关明月对自己的敌意莫非也是给此人看的? 宁徊风又道:“明日午时龙堡主就会来涪陵城,后日在城西七里坡困龙庄与齐百川会谈。你安排一下,并且告诉齐百川,最多带三个人,无关的人不要参加。”鲁子洋犹豫道:“除了那个番僧,齐百川还带了赵家兄弟与柳桃花……”宁徊风冷笑一声:“我就是故意如此,扎风喇嘛肯定要同来,另外三人就看齐百川如何摆平吧。”他又加重语气道,“有必要你不妨告诉他,若是他带四个人就不要见堡主。”鲁子洋恍然大悟:“先生果然高明。这帮京城来的人飞扬跋扈,若不给他们点下马威,当真不将我等看在眼里了。”林青甚至有点佩服这宁徊风了,如此小处亦不放过,想想那齐百川左右受气的样,不由心中叫绝。 宁徊风那总是平淡无波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不好出面,你在堡主面前多说几句关明月的好话,最好能先看看太子的意思。至于那个人暂时先不要让堡主知道。”他的笑声亦是让人听不出任何喜怒,“小小涪陵城竟然一下子多出这许多高人,也当真令人始料不及了。”鲁子洋陪笑道:“呵呵,看来泰亲王这步棋一走,当真是满盘皆活啊。”宁徊风道:“你记住,不要直接对堡主说三道四,只需要把相应的情报拣选后报告给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拿主意。”鲁子洋嘿然道:“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这一点自然晓得。”又试探着问道,“林青居然会上了那两个女子的船,这一点倒是大出我意料,看来那两个女子应是有些来历的,要不要派兄弟盯着?”宁徊风道:“你不要派人去招惹林青,自有那个人看着他们。”鲁子洋奇道,“他为什么要去盯着林青?”宁徊风沉声道:“你可知与那两个女子一路的男人是谁么?”鲁子洋想了想:“那个人整日戴着蓑笠,十分扎眼,只是看不清相貌,没人识得他。不过听齐百川说此人应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以齐百川名捕的眼光,估计不会错。”宁徊风冷然道:“他便是虫大师!” 鲁子洋乍听到虫大师的名字,心中一惊,失声道:“他来涪陵城做什么?杜县令虽是得了我擒天堡不少好处,却也算不上是个贪官吧……”宁徊风一笑:“你道虫大师只会杀贪官么?”他略沉吟:“他这次来涪陵城动机不明,现在又与林青联手,你要严令手下莫去打草惊蛇……”鲁子洋犹豫道:“若是他们主动闹事又如何?”宁徊风冷笑一声:“我自有主意。只要林青与虫大师不公然招惹我们,就算他们杀了齐百川和关明月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鲁子洋闷哼一声,似是颇不服气。宁徊风又道:“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情况,若我没有看错,那两个女子都是四大家族的人物。”他顿了一下,方道,“既然有四大家族的人来,我们的计划怕要再变一下,若是能让四大家族与京师的人马起冲突才是最妙,至不济也要让他们都疑神疑鬼一番。”林青听到此处,方知道己方的行踪全落在对方眼里,不但虫大师行藏已露,便是花想容与水柔清的身份亦在对方掌握之中,对擒天堡的实力更是不敢小视。听宁徊风语意,对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四大家族竟似也不放在眼里,实不知他凭什么可以如此托大。心中隐想起什么关键,却一时整理不出头绪。 “先生高见,令属下茅塞顿开。”鲁子洋连声恭维,又道,“据我的消息,那齐百川果已通知追捕王来涪陵城,我看暗器王也没几天风光了。”宁徊风正色道:“你错了。林青能有今日的名头,绝非是妙手王所说靠着胆量得来。若真是追捕王来到此地与暗器王对决,我绝不看好梁辰。”鲁子洋似没料到宁徊风对林青如此推崇,颇为不忿地道:“若是再加上那个人,我不信暗器王还有机会。”“你不要忘了虫大师。”宁徊风轻轻弹了一个响指,悠然道,“何况追捕王可以无视明将军的军令,他可不行。”林青心中略有所悟,看来那个人是明将军派来的。如此方合情理,太子既然派来妙手王,明将军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宁徊风良久不语,忽又咳了一声,鲁子洋知机:“先生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属下告退。”“我劳累惯了,这一身病根总是去不掉。”宁徊风叹道,“不过有病缠身也是不错的,就像我不想引起关明月的注意便可以托病不语……”鲁子洋大笑:“先生机变百出,算无遗策,那关明月还只道我堂堂擒天堡的师爷仅是一个摆设呢!”宁徊风淡然道:“做大事者最忌招摇,这点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香主,日后大事若成,自可名动天下,光宗耀祖。”鲁子洋道:“全凭先生教导。”“你去休息吧,这几日涪陵城中风云际会,须得养足精神才好打点一切,不要有什么差错。”林青听到此处,更生疑虑。听这二人的口气,所指大事绝不应是泰亲王与擒天堡联盟之事,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理起。知道再留下去也不会听到什么,当下待宁、鲁二人离开后,瞅个空当,飘然而去。 林青回到须闲舫上,虫大师竟已坐在舱中等他。见林青回来,斟起一杯茶:“林兄深夜出游,必有不小收获吧。”林青也不客气,接过茶一饮而尽:“虫兄是早就醒了,还是被那个宝贝丫头叫了起来?”“那小丫头走得那么惊天动地,只怕满船的人都睡不安稳了。我只是见林兄已跟了去便省了脚程。”虫大师悠然答道,又微一皱眉,“这上好的碧螺春被你如此鲸吞牛饮真是糟蹋。”林青大笑:“虫兄果是个风雅的杀手,连一杯茶都如此看重。有机会我定要介绍个人与你认识。”虫大师亦是大笑:“罢了罢了,这天下怕也找不出不想认识那个人的男子,有林兄这一句话,夙愿有望得偿,无礼可送,这壶碧螺春便送与你吧。不过你可要回房间后再喝,不然见你用好茶当白开水解渴,委实让我心痛……” 骆清幽的倩影在林青脑中一闪而过,又甩甩头,似乎便可以抛去那份淡淡的思念,转过话题:“你猜我今天探得了什么秘密?”虫大师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望望天边将晓的一线曙色:“你且慢慢道来,才不枉我等你快到天明。”林青便把自己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虫大师,末了又道:“若我没有猜错,今日来我们船上的那个高手应是明将军派来的人,你不妨想想会是谁?” “鬼失惊!”虫大师终于略有些变色,“怪不得我觉得那杀气十分熟悉,果然是他。”“不错!”林青双掌一拍,“我亦想到是他。你想龙吟秋既然外号判官,鬼失惊这名字自然非常不讨口彩,也难怪那宁徊风不愿提及他的名字。”提及这个与虫大师并称为江湖上两大杀手的人物,林青与虫大师心中都颇有些顾虑。以鬼失惊神出鬼没、又不择手段的作风,若是一意与他们为敌,他二人小心应付下当有能力自保,可花想容与水柔清却必难躲过鬼失惊的雷霆一击。 林青道:“是了,那宁徊风也算神通广大。不但已知你的身份,亦猜出花姑娘与清儿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我现在有些怀疑那个叫小弦的孩子了。”“江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虫大师缓缓道,“但我曾与鬼失惊交过一次手,他自是认得我。我仍是相信那个孩子不会出卖我。”林青颇为惊讶:“你与他动过手?”要知虫大师与鬼失惊一个是白道上例无虚发的贪官克星,一个是黑道上心狠手辣的冷血杀手,都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杀手,他二人武功谁高谁低只怕是江湖上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而这两大杀手若是曾对敌过,实难想象竟然都安然而返。虫大师点点头:“那是去年在九宫山的事。当时谁也没讨着好,彼此都负了伤,而且无语大师的师弟六语大师也死在了他手上。”林青点点头:“看来鬼失惊于公于私都不想放过你。”“我还不想放过他呢。”虫大师洒然一笑,“我与他也算冤家路窄,竟又在这小小的涪陵遇上,难怪他会潜来船边伺机下手,只看他当时激起如此强烈的杀气,若不是你正好与我一起,恐怕他早已出手了。” 林青又问起当日虫大师与鬼失惊过招的详情,虫大师毫不隐瞒,把对阵的各种微妙情形一一道来。林青问得极为仔细,最后一叹:“我虽不愿在与明将军动手之前惹上将军府的人,但现在怕也由不得我了。”虫大师笑道:“明将军不是严令江湖上的人不得惹你吗?你倒反去招惹将军府,天下怕也就只有区区几人有此胆略了。”林青亦是一笑:“你别不承情,我可是为了你两个宝贝侄女。”二人肃然对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杀鬼失惊之心。虽然难明鬼失惊是否有伤人之心,但若不能先下手除此祸患,一旦待其发动,却是谁也没有把握能接下这个超级杀手的蓄势一击。而花想容与水柔清武功稍弱,最有可能是鬼失惊首当其冲的目标。 二人谈论甚久,不知觉天色已明。听得舱边微响,花想容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你们不去睡一会么?”林青见花想容双目发红,笑道:“你也一夜未睡么?”花想容脸又红了,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映着朝霞,更增明丽:“清儿第一次夜行,兴奋得不得了,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害我也只好陪她熬夜了。”林青失笑道:“她兴奋什么?若不是我感应到宁徊风要出手,只怕清儿第一次的夜行大计就将以做阶下之徒而告完结。”“林大哥胡说!”水柔清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先给虫大师做个鬼脸,这才双手一叉腰对林青道,“就算你不拉我,我也可以躲过那一爪。”花想容望着一轮从江面上跃跃欲升的太阳,悠然道:“咦,不知道谁告诉我,现在想到那一爪还是心惊肉跳,还要拉我去拜菩萨还愿……”林青与虫大师一起大笑起来。 清儿把船板跺得震天价响:“天呀,容姐姐你竟然不向着我,向着林大哥。哼哼,真是见利忘义……不,是见色忘义。”这下可轮到花想容急得跺脚了。她自幼在家族的呵护下长大,父亲花嗅香风流天下,四海留情,闻香即走,沾香即退,乃是天下最有名的风流公子,而哥哥花溅泪亦是挥洒倜傥、诗绝文艳,发宏愿要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是以花想容昨日在三香阁一见暗器王林青,立刻便被他那骄凛孤傲的男子气概打动。又见林青为那天下驰名的才女骆清幽出头,一个照面间便惊走齐百川,那份坦然磊落的英雄豪勇更是深深植根于脑海中。一颗芳心不知不觉间早已暗系在他身上。只是猜不透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这一夜辗转难眠倒是有大半心思在想着此事。如今被水柔清一口叫破,一张脸早已羞得通红。 虫大师老于世故,如何会看不出花想容对林青的女儿心思,见她尴尬,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今天又想出了什么节目?现在涪陵城龙蛇混杂,各方面的人都来了不少,却不要太过招摇了。”水柔清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情,见花想容扭捏的神色,心头大乐。她与花想容姐妹情深,一向又是顽皮惯了,继续道:“虫大叔想必累了,我也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若让林大哥陪着容姐姐去涪陵城玩吧。”言罢掩口吃吃偷笑。林青亦是略有些不自然,避过头不敢看花想容:“虫兄多虑了。我倒觉得我们才要在城中大摇大摆地走一趟,看看对方的反应。”“是极是极,还是林大哥有魄力。”水柔清一听正中下怀,拍掌笑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别说一个小小的涪陵城,就算是龙潭龙穴闯闯又何妨?” 林青见虫大师若有所思,笑道:“擒天堡虽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但现在情势复杂,京师几派的人各怀鬼胎,谁也不肯先暴露自己的实力,勉强维系了一丝平衡,我们反而是最可能率先打破这平衡的人。只要情势一乱,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转过头对水柔清正色道,“你以后可不许再像昨夜一样乱跑,若非我跟着你,现在只怕你已是人质了。”水柔清见林青神色不似是开玩笑,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应了一声。 虫大师望了一眼林青,沉吟道:“你不会是要故意引出他吧?”他话中所指那人自是鬼失惊,只是目前尚拿不准是否应让花水二人知道这个超级杀手的存在。花想容脸上渐渐恢复常色,奇怪地望了虫大师一眼,不知他话中指的人是谁? “这只是其一。”林青叹道,“我昨夜见了宁徊风,只觉此人心计百出,太过高深莫测,若我们不搅乱形势,只怕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擒天堡是否答应泰亲王的条件,而是明里与齐百川、关明月虚与委蛇,暗中却与将军府结盟。”他这一番话乃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方得出的一个推测,绝不是无的放矢。昨夜宁徊风一直任水柔清在门外偷听,显是本以为她是鬼失惊。虫大师略一思索,亦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事大有可能,我们必须制订一个万全的计划。” 水柔清奇道:“擒天堡与将军府结盟不好么?那个扎风和尚岂不是要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吐蕃了?”花想容轻声道:“虫大叔去年派人在将军府的保护下杀了贪官鲁秋道,水知寒也伤在我哥哥的手下;林大哥更是与明将军势不两立,若是将军府与擒天堡结盟,恐怕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们。”林青对花想容一挑拇指,赞她心机灵敏。忽想到一事:“宁徊风先吟了几句诗再向清儿出手,现在想来分明是与人对暗号,见清儿不是那个人,才蓦然出手。如此想来,只怕他与那人早有约定,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他苦笑一声,“宁徊风此人太过高深莫测,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发现我在外面,所以才故意命令鲁子洋不许招惹我,以安我心……”水柔清终于忍不住问:“林大哥说的那个人是谁?”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虫大师沉声道:“鬼失惊!” 水柔清小孩心性,不曾将鬼失惊放在心上:“原来是他。自古邪不压正,我才不信黑道第一杀手能及得上白道第一杀手。何况我们还有堂堂暗器王林大哥压阵。”花想容眉头一皱,显是知道鬼失惊的难缠:“光明正大地动手过招自是不怕,就怕以鬼失惊不择手段暗中行刺。”水柔清犹是不忿:“昨天下午来的定是他了,一见虫大叔与林大哥出来,还不是吓得跑了。”林青见水柔清如此托大,正觉有必要提醒她,恰好虫大师亦有此意:“那是因为当时他想杀我。若是找上你呢?”“我?”水柔清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找我一个小女孩的麻烦做什么?”嘴上虽硬,心中却是有点虚了。 毕竟在江湖传言中,鬼失惊可谓是最令人惊怖的一人,手下二十八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合称“星星漫天”,论名望及不上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四弟子,但声势上却强了许多。 虫大师有意吓唬水柔清,正色道:“鬼失惊最强之处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心志坚毅,真要找上你,别说我和你林大哥,就算你父母也难护着你。我们总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你寸步不离吧……”水柔清不语,脸上略现惧色。林青笑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别到处乱跑便没事。像你昨夜贸然探险,若是正好碰见他可不是说笑。”花想容将水柔清揽在怀里:“清儿别听他们吓唬你,鬼失惊成名人物如何会对你一个小女孩下手。只是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了,若是不小心落在敌人手里,反让虫大叔与林大哥投鼠忌器,做事缚手缚脚,施展不开。”林青与虫大师心中点头,心想还是花想容心细,这句话比什么吓唬都管用。水柔清小嘴一噘:“我知道了。”心中稍安,又开始顽皮,“什么投鼠忌器,人家明明是个人嘛。”几人大笑。 花想容仍是不敢看林青,望着虫大师道:“清儿由我看着,倒是你们出门要小心点。将军府与你们都颇有仇怨,若有隙下手,鬼失惊绝不会放过机会的。”林青沉思道:“只一个鬼失惊我倒不怕,就怕是有宁徊风这样的人暗中策划,那可麻烦得多。”虫大师眼中精光闪动,向林青望来:“有几成可能?”林青不语,伸出四个手指头,意思敌人或有四成可能性对己方动手。他心中暗度:若是以擒天堡的实力,只要龙判官、宁徊风、擒天六鬼、四大香主一并出动,再加上鬼失惊暗伏于侧,欲将四人一网打尽也非痴人妄语。当然擒天堡未必会听命于将军府,鬼失惊亦未必会冒着开罪四大家族与自己的危险一意与虫大师为敌。但这种推断却绝非不可能,有必要暗做预防。林青与虫大师的目的本是为了阻止泰亲王与擒天堡的联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确是始料不及。 花想容道:“小心为善。我今天本想让林嫂去城中置办些物品,看来还是让她不要去了。”“不!”林青一脸坚毅:“让林嫂守在须闲舫上吧,你和清儿仍要大摇大摆地去城中。”虫大师亦道:“不错,此刻绝不能示弱。何况若我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擒天堡与鬼失惊摸不清虚实,亦不敢轻易发动。”林青一笑:“花姑娘与清儿最好再多购些东西,做出一副马上要离开涪陵城的样子。”水柔清疑惑道:“你们不去么?”虫大师奇道:“你知道我最怕陪你们逛城,何况买东西这些事情,你们两个女孩子在场就行了,加上两个大男人如何好与小贩讨价还价。”言罢却对林青偷偷挤了一下眼睛。林青会意,打个哈欠:“一夜没睡,我可要好好睡一觉。” 水柔清一想到鬼失惊窥伺在旁,胆气早弱了几分,正要不依,花想容一拉她的衣衫:“好吧,我们两姐妹这就出发,可不要让人笑我们没胆子。”她可不似水柔清那么毫无机心,知道林青和虫大师自是计划暗中尾随,伺机查出鬼失惊的行踪。 望着花、水二女缓缓走远,虫大师忽然一叹:“容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林青自是明白虫大师因何提及此事,却只是点点头:“我这一生便只有一个意中人。”虫大师嘴角含笑:“要不要我猜猜她的名字?” “你定是猜不到。”林青大笑,反手一拍背上的偷天弓,“我的意中人便是它!” 其时天色尚早,晨曦笼罩下,一片雾气茫茫,隔几步便难辨行人。花想容与水柔清去街边的小摊前吃早点,川味麻辣,直吃得满头大汗,连呼过瘾。这时,一个满脸病容的黄脸汉子端着碗豆花经过二人身旁,脚下忽地一个踉跄,直往水柔清身上撞来。水柔清正在擦汗,冷眼瞅见那汉子撞来,大吃一惊。她刚才在路上正与花想容说起鬼失惊易容术如何了得,化身万千,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化装。疑神疑鬼下,还道是鬼失惊果然寻来,不假思索,一招“霸王卸甲”弯腰仰面从那汉子腕下钻过,本想反击,终是慑于鬼失惊的威名,蹿出好远。也幸好她闪开,那碗热乎乎的豆花才没泼到身上。一时间,那汉子足下不稳,一跤跌下,还好花想容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那汉子口中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滑了一下,这位姑娘没事吧?”水柔清惊魂稍定,暗笑自己草木皆兵,抬眼看到周围食客均是一脸诧色望着自己,显是为她刚才灵活的身手所惊,心头得意:“没事啦,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那汉子仍是一边不迭道歉,一边端着豆花走了。花想容却不愿在旁人的眼光中吃早点,亦拉着水柔清结账。 才走几步,水柔清忽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快抓住那个人。”花想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水柔清哭丧着脸,噘起小嘴骂道:“天杀的小偷,竟然偷了我的宝贝金锁!”花想容定睛一看,水柔清脖上挂的金锁果然不见了,转头看去,哪还能寻到那人的影子。 “你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掉船上了。” “不会的,这金锁随身戴了几十年了,我从没有取下过。”水柔清几乎要哭了。花想容有意逗水柔清开心:“羞不羞,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戴了几十年。清儿莫伤心,姐姐到时候再请人给你打一个就是了。”“那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还说什么以后做我的媒定之物。”水柔清亦知道再去找那汉子亦是徒劳,只得作罢,嘴上仍是不依,骂骂咧咧。“要不要报官?”花想容知道水柔清的母亲自她小时便去了京城,已有数年没有回来过,此物对她自是极为重要,也不由替水柔清着急起来。水柔清叹道:“容姐姐你真糊涂了,我们这么大本事都找不到,官府能有什么用?”她毕竟孩子心性,又极要强,虽然心中懊恼,面上却装作不当回事,“丢了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想嫁人……”花想容见水柔清这么想得开,嘻嘻一笑:“是呀是呀,姻缘天定,说不定这金锁一丢,还真会弄出什么故事呢,或许你以后就可私订终身,再也不需听从父母之命了……”水柔清一听此言如何肯依,作势来抓花想容。花想容有意引水柔清分心,闪身躲开,嘴上却仍是不停,与水柔清闹做一团。 那黄脸汉子正是妙手王关明月所扮。他昨日才到涪陵城,先去见了鲁子洋,正好碰到日哭鬼在探查那暗害他的船家死因。而日哭鬼听了小弦一番胡言,只道水柔清那金锁真是小弦之物。他对小弦实已情深,又耐不过小弦的一再央求,便给妙手王关明月说了此事。关明月知道日哭鬼为擒天六鬼之首,颇得龙判官器重,若是能得他在龙判官面前美言几句,大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何况他身为天下偷技无双的妙手王,如此区区小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自是一口应承。关明月一向骄傲刚愎,这一次来涪陵城前在太子面前夸下海口,原以为这一趟必可功成,直至昨夜与鲁子洋、宁徊风一见,看对方莫测高深,又加上他早发现水柔清暗藏门外,而对方并不说破,还道是他们另有约好的人,此时方知情势复杂,局面远非自己所能掌控。回客栈后与手下几人商议半天,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心头郁闷,一早便来城中闲逛,却正好见到水柔清与花想容,便施展空空妙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水柔清的金锁。他的手法高妙,水柔清当时竟然一无所觉,待事后发现金锁被盗时,关明月早去得远了。 关明月心头得意:看日哭鬼求自己盗锁时的神态,此物对他自是极为重要,自己帮他这个大忙,他自然会在龙判官面前说几句好话,于双方都大有好处……正想着,忽觉身后有异,似是有人跟踪。他江湖经验丰富,当下也不回头,脚下却暗暗加劲,看似走得不快,却是七拐八绕,转瞬便消失在早起赶集的人群中。他过街转巷,自以为已撇下跟踪的人,刚打算踱回客栈,脊背略微一紧,那种被人盯伏的感觉重又涌上。 关明月凭盗扬名天下,对这种盯梢早就安之若素,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感觉却颇难受,心中计算是何高手蹑伏,嘴角现出一弧冷笑,不回客栈,直往城东荒郊处行去。 来到效外无人处,关明月蓦然站住,手在脸上一抹,除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朗声道:“是林兄还是虫兄?不妨出来一见。”林青从一棵大树后跃出,一边轻轻鼓掌:“几年不见,关兄耳目犹胜往昔,可喜可贺。”他一直跟着花想容与水柔清二人,本欲钓出鬼失惊,却不料先发现了关明月,这才一路跟踪到此。关明月紧绷的面上不露一丝表情:“以林兄雁过不留行的身法,要跟踪我而不被发现大概并不困难吧。”他声音转冷,“却不知林兄故意现出形迹是何用意?”“彼此彼此。”林青微微一笑:“关兄既然看出跟踪之人不是我就是虫大师,却还故意引到此无人荒郊处。你的用意自然便是我的用意了!” 关明月脸上终现一丝笑意:“林兄如此爽快,我亦不兜圈子。如今涪陵城中情况复杂,各路人马均想插手结盟一事,我很想听听林兄的高见,看看是不是有合作的可能。”林青坦然道:“关兄放心,我与虫大师的意图皆是不许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若是龙判官与太子联手,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他深通京师形势,明将军势力最强,泰亲王次之,而太子一系的势力却是最弱,若能与擒天堡联手可令京师势力趋于平衡,所以方出此语。 “好!”关明月抚掌大笑,“有林兄此话,我便可安心了。林兄想如何合作?”林青不为所动:“在合作之前,关兄最好能说明,为何跟着与我同来的两位姑娘,不然难释我心中之疑。”关明月出手何其之快,纵是以林青的眼力,隔得远了也没发现他施展空空妙手偷走了水柔清的金锁。“林兄放心,我绝无恶意。”关明月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毕竟偷人家小姑娘的贴身之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得苦笑道,“何况那小姑娘身怀温柔乡的武功,我何敢做什么手脚?”林青料想关明月也不可能在水柔清身上玩什么花样,还道他想试试水柔清的武功:“好,此事揭过不提。我便长话短说,鲁子洋安排关兄何时见龙判官?”关明月这才吃了一惊:“昨夜藏在门外的那个人是你?”林青也不分辩,任由关明月猜想。 关明月想到昨夜在鲁宁二人面前对林青颇现敌意,心中也有些不安:“我与擒天堡的人不过虚与委蛇,林兄切莫当真。”林青大笑:“关兄过虑了,纵是你对我有何不满,我相信在此情景下我们仍可精诚合作,至于日后相见是否反目成仇,我现在却不考虑。”他这话不卑不亢,既挑明了与关明月非是同道中人,却也留有余地。关明月脸上阵红阵白:“鲁子洋尚没有通知我何时见龙判官,我估计应在今天给我消息。”林青正色道:“既然如此,关兄负责给我提供擒天堡的情报,我则负责破坏齐百川与龙判官的联盟,大家各得其利,如何?” 关明月沉吟半晌,他既想到昨夜藏在门外的是林青,心中颇怀疑擒天堡与暗器王是否暗中联络。林青见他尚有顾虑,又道:“关兄知我为人不喜阴谋诡计。何况以你现在的实力,若不与我联手可有法破坏泰亲王的计划么?如今情势紧急,力合则强,力分则弱,稍一犹豫便可能悔之晚矣,何去何从尚请关兄一言而决。”“好!”关明月抬眼望向林青,“我信林兄一次,一有龙判官的消息便通知你。” 花想容与水柔清二人在涪陵城中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逛了许久,还故意去米店内买了许多米油,令伙计送到须闲舫上,弄得人人皆以为她们将要离开涪陵城。 花想容一路上暗中留心,但别说未发现有人跟踪,就是心知林青与虫大师必会暗中随行,却也未见踪影。眼见已到午间,水柔清道:“我肚子好饿,要不要再去三香阁?”花想容道:“还是回船上吧,要不便叫上虫大叔他们一起去三香阁。”水柔清笑道:“怕什么?就算鬼失惊要来,我们也先做个饱死鬼。” “你这小妮子胆子似又大了呢。这一路上你不是到处怀疑人人都是鬼失惊改扮的么?你不怕他化装成三香阁的伙计给你下毒呀?” 水柔清脸一红:“我只是给你讲讲江湖传言罢了,又不是真的怕他。”她眼珠一转,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回船了?”花想容随口问:“为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水柔清摇头晃脑地笑道,“不对不对,是一个时辰不见就如隔三秋。”花想容大窘:“乱嚼舌头,我是想虫大师他们也没有吃午膳,你莫胡说。”“不要不承认嘛。”水柔清笑嘻嘻地道,“花夫人以前常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眼高于顶,天下男人都看不上,这次回去后我马上给她报告好消息。”“你再说。”花想容作势要打。水柔清连忙闪开,嘴上犹道:“你要证明没那心思就陪我去三香阁。”花想容拿水柔清无法,只得答应:“好啦,依你就是。”继而又嘻嘻一笑,“可惜今天没人请客了。” 一提到小弦,水柔清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小鬼实在可恶,我怀疑他是擒天堡的人。”这下花想容占了上风,笑吟吟地继续开水柔清的玩笑:“说不定他就是鬼失惊扮的。”“就凭他?”水柔清一撇嘴,气鼓鼓地道,“那我再见到他便剥了他的皮,看看他倒底是什么人扮的……咦,真见鬼了!”原来水柔清话音尚未落,便看到一个汉子抱着小弦从街边转角出现了,正往二人的方向走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呀。”花想容大笑,“快去剥他的皮吧!”水柔清刚刚说了大话,脸上颇挂不住,对那汉子喝一声:“站住!” 那汉子却非日哭鬼,只见他三十上下,身材瘦小,五官上最醒目的便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正是擒天六鬼中的吊靴鬼,依言停下脚步:“二位姑娘好。”见到花想容与水柔清,小弦眼睛蓦然一亮,却不说话,只是在吊靴鬼的怀里挣扎起来。水柔清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一指小弦:“你这小鬼见了我,怎么不上前问好?”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仍不答话,依然拼命挣扎,只是吊靴鬼力大,如何挣得脱。 花想容见小弦衣衫上撕破几处,面上还有一道伤痕,觉出不对。向吊靴鬼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小孩子和你什么关系?”吊靴鬼乍见到花想容的倾城绝色,呆了半晌,方舔舔嘴唇嘿嘿干笑道:“这位便是花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住口。”水柔清斥道:“你怎么和这小鬼一样油嘴滑舌,想做什么?”她正没好气,连带小弦一起骂上了。花想容见那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料知对方有备而来,心中暗自提防。 吊靴鬼从惊艳中清醒,退后半步,长揖道“水姑娘息怒,在下擒天六鬼之吊靴,奉堡中宁师爷之命给虫大师与林大侠问安,另外尚给林大侠带了一封信,还要麻烦二位姑娘转交。”花想容尚未答话,水柔清却见小弦一脸奇怪的神色,有意为难吊靴鬼:“我们又不是和林大侠一路,你自去找他就是了。”吊靴鬼一笑:“水姑娘有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的胆量,却没有承认与暗器王同行的勇气么?”他终于从初见花想容时的慌乱中恢复过来,言辞亦锋利起来。花想容见吊靴鬼侃侃而谈,将己方底细如数家珍般道来,更是毫不遮掩地说出水柔清夜探之事,心中暗惊:莫非是龙判官已到了涪陵城,正式向林青与虫大师宣战么?嘴上却道:“这位大哥言重了,清儿不过小孩心性,去涪陵城中玩耍,何曾夜探擒天堡?”水柔清双眼圆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你们什么分舵了。就算真是这样,你堂堂擒天堡连我一个小女孩都拦不住,还胡吹什么大气?” 吊靴鬼平日亦是口若悬河,本与水柔清的伶牙俐齿大有一比,但碰到水柔清这般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无计可施,微微语塞,讪讪一笑,转身便走:“你们既然不承认与暗器王同路,我便再去寻他好了!”“且慢。”花想容知道对方既然寻上门来,必是不肯干休,“你且说说给他带什么信?”吊靴鬼神秘一笑,拍拍手中的小弦:“这便是我们宁师爷给林大侠带的信。”“什么?”水柔清一跳老高,葱指几乎按到了小弦的鼻子上:“他就是你带的信?”看小弦一直不说话,心中更是认定这小鬼是擒天堡的奸细,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这小鬼越发长进了,竟然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什么信?”小弦听水柔清这个“对头”调笑自己,一只手指在眼前直晃,恨得牙痒,只想去咬她一口,只是被封了穴道,说不出话来,心中憋气,要不是一意强撑,只怕眼泪都掉下来了。 一声长笑响起,林青蓦然现身,对吊靴鬼淡然道:“既是宁徊风的信,我便收下,你这就回去复命吧。”原来他与关明月商议已定,重又跟上了花、水二女。林青这下出现得毫无预兆,水柔清吓了一跳,倒是花想容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脸上却又是不争气地暗生红晕。小弦却是犹若见了亲人般双眼发红,一颗泪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强忍着不肯在水柔清面前掉下泪下,神情当真是复杂至极。 吊靴鬼亦料不到林青说来就来:“见过林大侠,久仰……”林青盯着小弦,心中奇怪他激动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打断吊靴鬼:“你的信已送到,还不快走?要与我攀交情便叫宁徊风亲来。”吊靴鬼身为擒天六鬼,在川境内一向骄横惯了,何曾被人如此抢白,脸上自是挂不住,正要开言分辩几句场面话,却见林青一双锐目炯炯看来,心头一寒,憋在嗓子眼的话登时全咽回肚中。心中暗骂,表面上仍不敢失了礼数,将小弦放在地上,再对林青与花、水二女拱拱手,转身走了。 小弦被吊靴鬼放在地上,登觉手足酸软,往地下跌去。花想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抬头望向林青:“带他回船么?”林青看小弦目中神色复杂,心知必有隐情,在此涪陵城中亦不好多问,点点头。他眼力高明,一掌拍在小弦肩头,要先解去他被点的穴道…… “咦!”林青微微一震,他这一掌用了六成真力,竟然不能解开小弦的穴道,小弦的身体内似是有一种极为诡异的真气上下蹿行,将自己的掌力弹开。林青蹲下身来,拿起小弦的手腕将两根手指按在脉门上,只觉其经脉紊乱,跳荡凝滞,无有常法,似是被一种极为邪门的武功所制,自己一时竟然没有半分把握解开。 小弦从小在许漠洋那里耳闻目染,一直把林青当作自己最大的偶像,在心中地位实与父亲无异,看到林青离自己这么近,再也忍不住,被日哭鬼掳来离开父亲这一路的委屈统统释出,未哭出声,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簌簌往下掉。水柔清只道这个“对头”是因疼痛而哭,虽有些不忍落井下石,仍是扁扁小嘴,给他扮个鬼脸。林青哪想到小弦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不要急,回去后我与虫大师必能给你解开穴道。”心里思索小弦体内古怪的伤势,缓缓站起身,往码头方向行去。 花想容与水柔清打个眼色,抱起小弦跟着林青。不料小弦先是一呆,然后拼命挣扎起来,几乎难以抱他行路,只得轻声叫住林青。林青回头一看,小弦满面通红,心中吃了一惊,担心莫不是自己刚才解穴不得其法,反而引发了什么伤势。他见小弦对自己十分亲近,亦是不由关心他,何况宁徊风如此郑重地派吊靴鬼将小弦当“信”送来,定有蹊跷,当下跨上一步,接过小弦:“你哪里不舒服么?”花想容对小弦道:“你若是能写字,便在地上写出来吧。”小弦红着脸点点头。林青将小弦放在地上,水柔清却也不忍再为难他,怕他蹲下写字难受,递来一根树枝:“你写吧!”小弦接过树枝,他除了口不能言,手足酸软,其余各处倒是无有大碍,当下在地上划了起来。 “男?”水柔清仔细分辨着小弦划下的字,笑了起来,“我们知道你是男的。”“女?”花想容亦忍不住笑了,这小孩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时候还有心情写这些无关痛痒的字。“授……受……不……亲!”林青念完小弦写的字,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刚才小弦被花想容抱在怀里脸红耳赤竟是为此,惹得众人还当他有什么不舒服。想不到他这么小的孩子亦有此种心思,真是越想越好笑。花想容与林青笑得前仰后合,水柔清更是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小弦笑得直不起腰来。惟有小弦仍是眼巴巴地望着林青,似是盼他来抱着自己。 “哈哈,这个小孩子实在太有趣了,害得我也忍不住现身出来。”虫大师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仍是戴着那顶大蓑笠,上前一把抱起小弦:“来来来,我抱你回船总没事了吧?”小弦重重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眼中犹挂着一颗泪。 林君见字好! 此子身中我独门点穴之法,虽口不能言,行动如常,但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 久闻林君与虫大师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况此子与君渊源颇深,想君必不会袖手不顾。便以五日为期,若不能解其禁制,宁某自当援手,此后擒天堡与诸位再无纠葛。 六年前林君当众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此等事迹传遍武林,实乃吾辈楷模,可堪效尤。如今便以此子为战书,班门弄斧,为博林君一笑耳! 宁徊风顿首 水柔清读完小弦身上所带的信,抬头看看诸人,喃喃道:“原来这小鬼却是一封战书。” 林青沉吟不语,宁徊风既然敢给自己下这封战书,必是有几分把握。信中说得客气,所谓与擒天堡再无纠葛云云,无非便是让自己再莫管他们的事。而刚才给小弦解穴时倒真是难以摸准对方的手法,弄不好便真要输了这一仗。 “此乃缓兵之计。”虫大师道,“宁徊风既以五日为期,这五日中擒天堡必会有所行动。”水柔清却对林青信心十足:“宁徊风不过是擒天堡的一个师爷,能有什么本事?我才不信林大哥要用得了五天,才解得了他的穴道。”又幸灾乐祸地望了小弦一眼,笑嘻嘻地说,“你这小鬼运气真好,真想看看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是什么样?”小弦听水柔清念到“但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时,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且不说还有什么后患,单是这一上午口不能言、四肢无力便已让他难过得几乎要放声大哭了。此刻哪有闲心与水柔清斗气,何况便是想说几句亦无法开口,只得转过头去不理她。 林青抬首望天,叹了一口气:“宁徊风此人绝不可小觑,他既然划下道来,只怕在这小孩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我没有把握能解开。”“哦!”虫大师听林青如此说,眉尖一挑,抓起小弦的手,凝神暗察他体内经脉情况,良久方才睁开眼睛,微现惊容:“这是什么手法,我却是闻所未闻?”花想容心地善良,见小弦闻言脸色一变,按住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要怕,你可听说过有暗器王与虫大师还解决不了的事么?”虫大师摇摇头:“小丫头先别吹大气,这种点穴手法霸道异常,平生仅见,倒要好好研究一下。”林青沉声道:“我刚才试了一下,却发现他体内经脉全乱。单以脉象看,少阴、太阴这二经的穴道全闭,无法输入半点内气……”虫大师点点头:“偏偏阳明经与太阳经中却有一股强烈的异气,奔突不已。若是强行以外力收束,我怕以他的体质却是吃不消。”林青却在想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大有渊源之事,随口答道:“先不要着急救治,此手法暗伏杀机,搞不好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小弦听得心惊肉跳,虽不懂那些经脉是何意,但看虫大师与林青一脸凝重的神色,可想而知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大大不妙。花想容与水柔清面面相觑,实想不到以虫大师与林青之能竟然亦会对此束手无策,看来宁徊风给暗器王下战书果是有所依凭。 花想容心细,听林青与虫大师在小弦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他的病情,怕他听了难过,又见他衣衫已破,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心中怜意大起,上前一拉小弦的胳膊道:“你先随我去舱中休息一会,再把衣服换下来我找人给你缝一下。”小弦甩开花想容的手,一跳而起,坚决地摇摇头。“怎么了?”花想容奇道。小弦咬着嘴唇,只是摇头,面上竟然滴下汗来。 看小弦一张小脸上满是惶急之色,水柔清亦不忍心,端了一杯水递与小弦,破天荒地和颜悦色:“到这里就放心吧。你既然识字,不妨写下那坏蛋如何给你点穴的过程,或许对如何解你的穴道有帮助。”小弦点点头,再双手反抱肩膀,复又摇起头来。虫大师听水柔清说的在理,亦道:“小兄弟听话,先随我去舱内,慢慢写下你被点穴的过程。我总会有办法帮你解开的。”水柔清伸手来拉小弦,却被小弦再次躲开。看小弦似是怕人碰触的样子,水柔清失笑道:“你莫不是还惦记着男女授受不亲吧!真是个古板的小老夫子。”众人想到适才那一幕,都不由笑了起来。 小弦见水柔清的笑脸,心头莫名一慌,脸亦红了。他此刻对自己的伤势倒不着急,却是怕拉他去换衣。原来他怀内便放着水柔清的金锁,那是早上关明月交与他的,若是当场被物主发现了,那才真是百口莫辨,何况他现在连仅有的一张嘴都作声不得。 林青见小弦神态异常,正要开口,眼角却突见从河岸的树林中射来一物,不假思索,一把抓在手里,触手柔软,却是一块包着丝巾的石块。“什么人?”花想容正欲追上岸去,却被林青一把拉了回来:“不用追,是妙手王关明月。”水柔清奇道:“妙手王来做什么?”虫大师微笑道:“自然是给林大侠送上龙判官的消息。”他早上与林青一起暗中跟踪花水二人,知道林青与关明月联手之事。 林青展开丝巾,却见上面写了几个字,缓缓念道:“明日午间,龙判官约见齐百川与我于城西七里坡困龙山庄。” “龙判官一并约见齐百川与关明月!”虫大师大是惊讶,“擒天堡毫无避讳地让这京师两派中人一起碰面是何道理?”林青叹道:“这必是宁徊风的计策,挑起二派的矛盾,擒天堡才好从中得利。”水柔清不解:“擒天堡只需和一家暗中订盟约就行了,为何如此?”“也许我们都错了,擒天堡根本就不想与任何人结盟。”林青冷笑,“我一直在想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一事极其秘密,为何弄得人尽皆知?”虫大师一拍大腿:“对,这点是个疑问。按理说泰亲王方面应该不会泄露,那么问题便是出在擒天堡了。” 水柔清道:“这样做对擒天堡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要把京师的几大势力统统得罪吧?”林青沉吟道:“关键是宁徊风。此人心计极深,难以捉摸。我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是有些地方还想不通透。”“会不会是关明月故布疑兵?引我们上当?”水柔清一转脸却看到花想容满面红晕,奇道,“咦,容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和这小鬼一样红了脸?”花想容低声道:“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原来刚才花想容被林青一把拉住,芳心登时怦怦鹿撞,脸上不由火热滚烫起来。而小弦听林青说到关明月,亦是怕他们说到关明月盗锁之事,一时也是面红耳赤。 虫大师笑道:“也罢。林兄便留在此想一想,二个小姑娘回房休息,我去试着解这孩子的穴道,大家各有分工,晚间再来继续商议。” 小弦生怕水柔清说到金锁之事,巴不得他们早些结束谈话,听虫大师一说正中下怀,不待别人拉他,自己先往舱内走去。水柔清大叫:“你这小鬼别乱闯到我房里去了!”挽着花想容追了上去。 虫大师思索道:“宁徊风这道战书下得不迟不早,大是蹊跷,里面只恐有诈。而鬼失惊不再现身,宁徊风亦绝口不提将军府,这让我有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想……”他再长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低声续道,“或许擒天堡与京师三派已然联手,目的便是对付你和我。”林青亦是满腹疑团,皱眉不语。虫大师拍拍林青的肩膀:“我先回舱中试着给那小孩子解穴,你好好想想。目前情势看似平常,内中却颇多凶险,一步走错便可能引发大祸。你我还罢了,就怕让两个女娃子涉险……” 林青独立于船头,望着奔流不息的滚滚江水,心中思潮起伏。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亦吹乱了理不清的千头万绪。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宁徊风这个人。原以为他不过是擒天堡一个师爷,后来觉得此人大不简单,送来小弦这封“战书”更是出人意料之外。林青心头蓦然泛起一种感觉:与龙判官相比,或许这位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对手。 过了几个时辰,到吃晚饭的时间,虫大师仍没有从舱中出来。花想容与水柔清大是惊讶,料不到宁徊风这封“战书”竟然如此难解。林青倒似全然无碍般仍是言笑甚欢,只是花、水二人心存芥蒂,再想到明日擒天堡约见京师二派之事,气氛颇有些凝重。 花想容终忍不住向林青问道:“擒天堡不表态与何方结盟,却又于明日会见泰亲王与太子的人,我们该怎么办?”林青也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擒天堡此举大是高明,不但出我意料之外,京师的人亦都会被弄个措手不及。”他沉思道,“关明月既然通知了我,我势必不能袖手不管,但如何插手此事却甚难决断。暗中偷听只怕于事无补,但若是横加干预,只怕连京师三派的人都会与我等为敌。” “我有一事不解。”花想容慢慢啜着一杯茶,缓缓说出她的疑虑,“擒天堡应该算不到我们会阻止他们与泰亲王结盟,只要不引起我们的猜疑,暗中行事即可。但为何宁徊风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林大哥下战书呢?”林青略微一愣。此言大是有理,按理说此时宁徊风忙于处理京师三派的事,绝无余暇来理会暗器王,更绝不想自己插手其间。但下战书之举确是令人猜想不透其用意,除非宁徊风孤陋寡闻到不知暗器王遇强愈强的性子,天真地以为一封战书便会令自己知难而退……要不然,那就是宁徊风有意把将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高手牵入到此事中。 水柔清亦是一脸疑色:“容姐姐这一说我也觉得有些怀疑,擒天堡似是深怕我们没有沾惹他们的理由……”虫大师的声音由门外传来:“不错,宁徊风就是故意引我们疑神疑鬼。我越想越不对头,明天困龙山庄的聚会极有可能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一点不可不防。当然,我们不要忘了还有个暗伏于侧的鬼失惊。”林青与花水二人见虫大师一脸倦色,小弦又没有跟他一起,彼此对望一眼,不知道他是否解去了小弦身上的禁制。 林青沉声道:“我想不出擒天堡要对付我们的理由,除非就是与将军府结盟了。可若是如此,明摆着得罪泰亲王与太子,何其不智?”花想容亦点点头:“结盟一事弄得人人知晓,若我是龙判官,在此情形下与任何一方结盟都会开罪其它两家,倒不如保持中立。”林青听花想容如此说,眉尖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关键:“我明白了,若是龙判官想保持中立,但又同时可对京师三派示好,只有一个法子……”水柔清仍问道:“什么法子?”忽然醒悟,与花想容对望一眼,心头不由有些发冷——最简单的方法自然便是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既显实力,又可让京师三派都满意。 虫大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青:“妙手王的情报可信么?”林青沉吟,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凭擒天堡的实力,要想一举博杀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绝顶高手只怕难有胜算;但若是关明月有意给他这样的情报引他入毂,那就是京师三派与擒天堡联手置他们于死地。实力悬殊下,一旦中伏,几无生机。虫大师叹道:“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解不开那孩子的穴道,不如明日我们便不去困龙山庄,虽是示弱,但也可静观对方的反应。” 花想容诧目望来:“宁徊风真有这么大本事?”“也不是没有法子。”虫大师道,“可这孩子身子骨虽不弱,但经脉的强度绝难与久习上乘武功的人相比,强行解穴有极大的风险,如若能先用药物固本培原,再缓缓解之应该可行,只是时间上就来不及了。再就是将先天真元之气渡入其体内,可如此一来,施术者必是大伤元气……”花想容叹道:“宁徊风心计太深。他既然肯花这么大力气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分明是看出林大哥与虫大师心地仁义不会置之不理。但若是先救了这孩子,大伤元气下便更难抵挡擒天堡的杀着。”水柔清道:“要不我们马上离开涪陵城,管他擒天堡与谁结盟。找个僻静的地方给那小鬼治伤,也不怕他们来寻我们的麻烦。”花想容暗暗摇头,她可不似水柔清一般不通世情,若是林青与虫大师不战而走,势必有损名声,在江湖上再也难以抬头。只是这种想法却不便说出来。 果然虫大师苦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且不说这一身虚名,你教我却如何面对嗅香公子所托之事?”林青良久不语,却似下了决心般正色道:“明日我一个人去困龙山庄。”“这如何使得。”花想容急声道:“你何必如此犯险,若是有了什么意外……”话至此已说不下去。虫大师亦道:“此事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若宁徊风有意算计,这许多高手再加上一个龙判官,只怕真是凶多吉少。嘿嘿,这困龙山庄莫非真是有意要困龙么?” “一时意气!”林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虫兄可以不看重虚名,我却不行。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与明将军的一战。若是我明日不敢去困龙山庄,心志一丧,日后绝无可能再胜过明将军。”他此话绝非空言,武功高至暗器王这一步,更注重的是心境上的修为,若是经此一挫,战志大减下,日后再经勤学苦练亦是无补。 听林青如此说,几人面面相觑,在此情形下颇有些进退两难。林青一笑:“你们只想到宁徊风心计如何,却忘了京师三派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又何愿看到擒天堡声势凌驾武林?何况说到底彼此间并没有解不开的死仇,他们还需要考虑万一困不住我的后果呢!”水柔清眉头一舒,拍手笑道:“是呀,一旦暗器王脱困,以后谁能有安稳的日子过?单凭此点,他们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就不敢轻易发难。”虫大师亦是眼睛一亮:“不错。京师三派毕竟不是擒天堡的人,纵算权衡利害,一时合作,彼此间也远远谈不上了齐心协力。”林青大笑:“既是散兵游勇,何足惧之?”他脸上充溢着澎湃的信心,“只凭擒天堡的实力我还不信能置我于死地,明日别说一个困龙山庄,纵是龙潭虎穴亦要去闯一闯。” 花想容被林青的强大的斗志感染,再不似适才的忧心忡忡:“要去就一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胆子连虫大师和四大家族一并招惹。”林青给虫大师使个眼色,虫大师会意,对花想容与水柔清道:“天色不早了,容儿与清儿先去休息,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去那困龙山庄。”花想容与水柔清心中虽不情愿,但知道林青与虫大师必是有要事商谈,只好先告辞回房。 林青待花水二女走后,对虫大师道:“我说我独身一人去非是托大,而是你与鬼失惊有仇,泰亲王与太子在朝中的官员只怕也被你杀了不少,我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二位姑娘也不宜涉险,不若你在外面暗中接应我。”“林兄多虑了。我杀泰亲王的官员又何尝不是令太子一派拍手称快?反之亦然。”虫大师笑道,“至于鬼失惊,我倒有个想法可以一试。毕竟我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只有他认得我的真面目。明日我便你一起去困龙山庄,若是鬼失惊点明我的身份,在那样情形下齐百川这个神捕势必再不可能故作不见我这个钦犯,只怕当场就要反目,由此便可见对方已有害我之心。而有我与你在一起见机行事,至少自保应该无多大问题吧。”林青理解虫大师的意图:“若是鬼失惊装作不认识你,那就是他们未必想与我们翻脸,这便又是另一种结果了……”含笑续道,“鬼失惊只怕万万想不到做了你我的试金石?” 虫大师又道:“至于两个小姑娘家学渊源,足有能力自保。何况谁敢轻易惹四大家族的人?我倒是想带她们见见这等场面。再说若是留下她们,反而耽心敌人另有奸计,还不如在一起方便照应。”林青沉思一番,决断道:“好,就依你之言。明日我们一起去困龙山庄,看看宁徊风能玩出什么花样?”虫大师点点头,脸上却犹有忧色:“我虽未见过宁徊风,可此人心意难测,他似是惟恐天下不乱。你未接下他的战书,若是被他言语挤对下被迫翻脸,怕是中了他的计。”想到小弦这封令人头疼的“战书”,林青亦是心怀不安:“那孩子写了什么吗?或是能记下宁徊风的手法,也许有办法。”虫大师摇摇头:“宁徊风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施术,他于迷糊中只见宁徊风似是在他身上扎了不少针。”忽又想起一事,“这孩子在纸上翻来覆去地写‘杨默’二字,也不知是何意。我看他神情激动,精神亢奋,怕是有损身体,便先让他睡一会。”原来许漠洋化名杨默,小弦虽听他提及过化名之事,但许漠洋平日都是使用杨默这名字,加上小弦此刻激动之下,浑然忘了父亲的本名,只道写出“杨默”二字林青便必会知晓。 “杨默!”林青沉吟,“应该是个人名,但武林中似乎没有这个人?不知是何意……”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大叫:“林叔叔。”却是小弦的声音。虫大师惊道:“怎么这孩子能开口说话了?”与林青抢步出来。 却见小弦站于门边,面色赤红,呼吸急促,嘴角竟还隐带血迹。小弦见到林青,神情极是振奋,扑进林青的怀里,语音已是哽咽:“林叔叔,我,我总算见到你了……”林青一把接住小弦,先探住他的脉门,运功查他体内情形。只觉他体内充溢着一股怪异的内气,在各处经脉间游走、跳荡不止,将上半身穴道的禁锢尽数冲开,却也令经脉混乱异常,再看到他脸上的异样,隐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大吃一惊:“你会嫁衣神功!” “嫁衣神功”正是兵甲传人杜四的独门武功,自残其身反激人体潜力。六年前杜四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为登萍王顾清风所擒,为了让好友林青不为所制,力运嫁衣神功脱出顾清风的掌握,却也因此惨死当场,林青对此事印象极深。却不料事隔六年后,竟然又在小弦身上发现有嫁衣神功的痕迹,如何能不失声惊呼。 小弦心情激动,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在林青怀里抽泣。花想容与水柔清闻声赶来,见此情形,一时也是摸不着头脑。虫大师亦拿起小弦另一只手,却发现他哑穴虽通,但体内经脉大损,还道是自己刚才给小弦解穴不得法伤了他,抚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林青对嫁衣神功的运行情况也不甚了解,杜四这门霸道的内功因为对身体大有损害,一向不传外人。而小弦表面状况虽是极像当日杜四,但运起嫁衣神功后体内各机能到底会是何种情况除了当局者谁也不知,林青亦也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兵甲派的独门神功,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弦哽咽道:“林叔叔,我父亲便是杨默!他现在去了媚云教,你快和我一起去找他。”林青念了几遍杨默的名字,联想到嫁衣神功,再加上他知道许漠洋现在正安身滇北,那一带正是媚云教的势力范围,心中终有所悟。只是见小弦足有十二三岁,而许漠洋六年前亲眼见妻儿死于冬归城战火中,如何又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知道必有隐情,问道:“你慢慢说,你父亲可是许漠洋?”小弦点点头,便将当日媚云右使冯破天如何找父亲接刀,自己如何被日哭鬼抓来涪陵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昨晚费源奉了宁徊风的命令,几经周折总算找到日哭鬼。小弦与日哭鬼一起去见宁徊风,却意外见到了吊靴鬼。问起父亲的消息,这才知道许漠洋已去了媚云教。那一天日哭鬼带着小弦一走了之,吊靴、缠魂二鬼本是与许漠洋、冯破天缠斗不休,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许漠洋担心小弦的安危,瞅个空当儿跳出战团便去追赶日哭鬼,冯破天独力难支,亦只好跟着他一起走。但茫茫天地,如何找得到日哭鬼的去向,加上吊靴、缠魂二鬼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们,最后许漠洋不知听了冯破天的什么言语,便随他往媚云教方向奔去。吊靴鬼与缠魂鬼亦不敢径直追入媚云教总坛,只好回来复命。 林青万万没有料到在此碰到故人之子,这才知道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极有渊源果然不假,一时亦是神情激动,拍拍小弦的头,长叹一声:“你放心,待此间事了,我必带你去找你父亲。” 虫大师心思缜密,缓缓问道:“宁徊风如何知道你的身份?”小弦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厅中有好多人,最管事的好像便是那个宁先生。先问起吊靴鬼与缠魂鬼去媚云教的情形,又责他们为何没有将冯破天抓回来?那个吊靴鬼十分可恶,自己的事没有完成好,便胡说一气,一心要让我去做那个龙堡主的干儿子,还吓唬我说若是不从便将我毒打一顿再关进地牢,又说我父亲既然去了媚云教,也就是擒天堡的死对头,我若能讨得堡主的欢心尚可将功折罪……”林青插言问道:“你可见了那龙堡主?”小弦摇摇头,“听说龙堡主不来涪陵城,而是直接去什么山庄。”花想容提醒他一声:“是困龙山庄吧。”“对对!”小弦一拍脑袋,“便是困龙山庄。”他仰脸看着诸人,振振有词:“我都没见过那个龙堡主,如何肯做他的儿子?再说我不喜欢吊靴鬼那个怪样子,才不受他吓唬,当下便说道:‘你就会欺负小孩子,想来定是那天被我爹爹好一顿修理,这才找我报复。’吊靴鬼笑着说,‘你爹爹一个小铁匠如何是我的对手,那日是他落荒而逃……’我才不信他胡吹大气,便反驳道,‘我爹爹剑法高强,只要你能打赢我爹爹我就听你的话,去做那龙堡主的儿子。’吊靴鬼也算有点本事,便将我父亲的剑招先使出几招,然后说他如何破招。才使了几路,旁边有一大个子忽然道,‘这是北疆的啸天剑法,我知道那个铁匠是谁了。’然后便在宁先生耳边嘀咕了几句,宁先生便皱了皱眉。吊靴鬼似是十分怕那大个子,陪笑道,‘先生明目如炬,自然不会错。’那个大个子理也不理吊靴鬼,只是对宁先生道,‘若是暗器王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不会袖手不理的。’宁先生一面点头,一面不住打量我,看得我心头发毛……” 林青问道:“那个大个子是什么模样?”小弦脸现惊悸,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个人除了个头很大外,长相倒也平常,起初站在一边也不起眼,但望上去不知怎么心头就有一股寒意,目光像能杀人一般。对了,他眉心正中有个痣。” 林青与虫大师对望一眼。虫大师眉尖一挑,双目间神光一闪即逝,缓缓点头,早有所料般吁出一口长气,吐出两个字来:“是他!” 正文 第十七章 一封战书 那一爪击空,房内宁徊风轻轻“咦”了一声。铁爪蓦然收回,脚步声随即响起,似要开门出来查看。林青在水柔清耳边轻声道:“不要怕,是我。”他出手异常及时,若是稍晚一步,看那爪势的凌厉程度,一旦抓实,水柔清只恐立时便是开膛破腹之祸。水柔清尚误以为落入敌手,正拼命挣扎,听到林青出声,方才安下心来。 水柔清的惊叫声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一时庄中火光大盛,示警声四起,庄丁手持兵器从四面源源不绝地往后花园赶来。林青正要提着水柔清往墙外奔去,见此情景心中忽动,用力将水柔清往墙头掷去,聚声成线道:“回去把你的见闻告诉虫大师,不许再留在此地。” 庄丁来得如此及时,并且衣衫齐整,自是对夜行客早有预防,只是得了上司命令才没来回巡查。再说宁徊风定是早就发现水柔清,却隐忍至今,必有隐情。种种原由加在一起,才让林青决定孤身留下,他深信刚才没有人发现自己,此刻留于庄中必是大出对方意料,或许还能探知什么新情况。 林青艺高胆大,利用人们视线的盲点,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房后暗处。料定庄丁只会在后花园外围搜索,只须防备宁徊风便可。而水柔清势必会引开他的注意力,加上自己深谙隐匿之道,足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保瞒过宁徊风耳目。眼见水柔清的身影飘过墙头,引得一群庄丁大呼小叫地追赶过去。房门一开,宁徊风走了出来,来到刚才破墙出爪处查看,沉思不语。从林青藏身处可望见宁徊风的侧面,但他却屏息静气闭上眼睛。宁徊风看来高深莫测,或许目光也会引起他的感应。 一条壮实的大汉带着几个庄丁来到后花园门口停下,扬声道:“宁先生,敌人已逃走,有兄弟认得是前日到涪陵城的那条画舫中的小姑娘,要不要抓她回来拷问?” “原来是她?”宁徊风略一沉吟,“叫兄弟都回来,也不用派人跟踪,我自有道理。”他似是笑了笑,“费兄弟和手下这几晚彻夜不眠,大家都辛苦了,我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记下来,堡主自有奖赏。”林青听到此处,才知道擒天堡早就得知了须闲舫的情况,见宁徊风如此成竹在胸,连他都拿不准虫大师的身份是否已然泄露。 那大汉正是日间被小弦调侃了一番的费源,他在擒天堡的地位不高,听宁徊风如此一说,颇有些受宠若惊,讪讪笑道:“宁先生过奖了,这不过都是属下份内之事。”宁徊风淡淡道:“鲁香主亦对我提起过你精明能干,办事得力,只要你为他好好效力,日后这涪陵分舵副香主的位置或许便是你的。”费源闻言大喜,面上却还要强装从容,甚是辛苦:“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宁徊风“唔”了一声,缓缓道:“日哭鬼的住处你知道吧,去通知他明早来此处见我。”费源面有难色:“哭老大独来独往惯了,一向只能留下暗记待他寻来。只怕明日未必能找到他……”宁徊风语气转厉:“他今日既知道三香阁的事,无论如何亦会留在涪陵城。你若是连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何谈做涪陵分舵的副职?”费源心中一惧,颤声道:“宁先生放心,我连夜就去将他找来。”宁徊风似也知道自己语气过重,又笑着加上一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夜应是没有什么事了,把兄弟们都撤回去休息吧!”费源领令而去。宁徊风站了一会儿,亦回房去了。 林青心中暗凛:这宁徊风软硬兼施,三言两语间便让手下服膺,而且还顺便捧几句对方的顶头上司鲁子洋,好让其日后对鲁子洋忠心不贰、办事卖力,手段确实高明!而刚才在房中却听他半天无有一句话,不露半点锋芒,让妙手王关明月几乎无视此人存在,仅由此一项便已可见其厉害。再加上起初对鲁子洋的判断,看来这擒天堡的实力委实不可轻忽。 鲁子洋送走了关明月,敲门而入:“外面原来是那个小姑娘。我还以为是……”宁徊风轻咳,打断鲁子洋的话:“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鲁子洋干笑一声:“说得也是,只怕擒天堡的人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林青心中大奇,看来这二人果是早就发现了水柔清,却把她当作了另外一个人,是以没有声张。却不知这个宁徊风不想听到名字的是什么人?那么,刚才他们是故意惹起关明月对自己的敌意莫非也是做给此人看的? 宁徊风又道:“明日午时龙堡主就会来涪陵城,后日在城西七里坡困龙庄与齐百川会谈。你安排一下,并且告诉齐百川,最多带三个人,无关的人不要参加。”鲁子洋犹豫道:“除了那个番僧,齐百川还带了赵家兄弟与柳桃花……”宁徊风冷笑一声:“我就是故意如此,扎风喇嘛肯定要同来,另外三人就看齐百川如何摆平吧。”他又加重语气道,“有必要你不妨告诉他,若是他带四个人就不要见堡主。”鲁子洋恍然大悟:“先生果然高明。这帮京城来的人飞扬跋扈,若不给他们点下马威,当真不将我等看在眼里了。”林青甚至有点佩服这宁徊风了,如此小处亦不放过,想想那齐百川左右受气的样儿,不由心中叫绝。 宁徊风那总是平淡无波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不好出面,你在堡主面前多说几句关明月的好话,最好能先看看太子的意思。至于那个人暂时不要让堡主知道。”他的笑声亦是让人听不出任何喜怒,“小小涪陵城竟然一下子多出这许多高人,也当真令人始料不及了。”鲁子洋赔笑道:“呵呵,看来泰亲王这步棋一走,当真是满盘皆活啊。”宁徊风道:“你记住,不要直接对堡主说三道四,只需要把相应的情报拣选后报告给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拿主意。”鲁子洋嘿然道:“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这一点自然晓得。”又试探着问道,“林青居然会上那两个女子的船,这一点倒是大出我意料,看来那两个女子应是有些来历的,要不要派兄弟盯着?”宁徊风道:“你不要派人去招惹林青,自有那个人看着他们。”鲁子洋奇道,“他为什么要去盯着林青?”宁徊风沉声道:“你可知与那两个女子一路的男人是谁么?”鲁子洋想了想:“那个人整日戴着蓑笠,十分扎眼,只是看不清相貌,没人识得他。不过听齐百川说此人应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以齐百川名捕的眼光,估计不会错。”宁徊风冷然道:“他便是虫大师!” 鲁子洋乍听到虫大师的名字,心中一惊,失声道:“他来涪陵城做什么?杜县令虽是得了我擒天堡不少好处,却也算不上是个贪官吧……”宁徊风一笑:“你道虫大师只会杀贪官么?”他略一沉吟,“他这次来涪陵城动机不明,现在又与林青联手,你要严令手下莫去打草惊蛇……”鲁子洋犹豫道:“若是他们主动闹事又如何?”宁徊风冷笑一声:“我自有主意。只要林青与虫大师不公然招惹我们,就算他们杀了齐百川和关明月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鲁子洋闷哼一声,似是颇不服气。 宁徊风又道:“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情况,若我没有看错,那两个女子都是四大家族的人物。”他顿了一下,方道,“既然有四大家族的人来,我们的计划怕要再变一下,若是能让四大家族与京师的人马起冲突才是最妙,至不济也要让他们都疑神疑鬼一番。”林青听到此处,方知道己方的行踪全落在对方眼里,不但虫大师行藏已露,便是花想容与水柔清的身份亦在对方掌握之中,对擒天堡的实力更是不敢小视。听宁徊风语意,对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四大家族竟似也不放在眼里,实不知他凭什么可以如此托大。心中隐想起什么关键,却一时理不出头绪。 “先生高见,令属下茅塞顿开。”鲁子洋连声恭维,又道,“据我的消息,那齐百川果已通知追捕王来涪陵城,我看暗器王也没几天风光了。”宁徊风正色道:“你错了。林青能有今日的名头,绝非是妙手王所说靠着胆量得来。若真是追捕王来到此地与暗器王对决,我绝不看好梁辰。”鲁子洋似没料到宁徊风对林青如此推崇,颇为不忿道:“若是再加上那个人,我不信暗器王还有机会。”“你不要忘了虫大师。”宁徊风轻轻弹了一个响指,悠然道,“何况追捕王可以无视明将军的军令,他可不行。” 林青心中略有所悟,看来那个人是明将军派来的。如此方合情理,太子既然派来妙手王,明将军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宁徊风良久不语,忽又咳了一声,鲁子洋知机:“先生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属下告退。”“我劳累惯了,这一身病根总是去不掉。”宁徊风叹道,“不过有病缠身也是不错的,就像我不想引起关明月的注意便可以托病不语……”鲁子洋大笑:“先生机变百出,算无遗策,那关明月还只道我堂堂擒天堡的师爷仅是一个摆设呢!”宁徊风淡然道:“做大事者最忌招摇,这点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香主,日后大事若成,自可名动天下,光宗耀祖。”鲁子洋道:“全凭先生教导。” “你去休息吧,这几日涪陵城中风云际会,须得养足精神才好打点一切,不要有什么差错。” 林青听到此处,更生疑虑。听这二人的口气,所指大事绝不应是泰亲王与擒天堡联盟之事,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理起。知道再留下去也不会听到什么,当下待宁、鲁二人离开后,瞅个空当儿,飘然而去。 林青回到须闲舫上,虫大师竟已坐在舱中等他。见林青回来,斟起一杯茶:“林兄深夜出游,必有不小收获吧?”林青也不客气,接过茶一饮而尽:“虫兄是早就醒了,还是被那个宝贝丫头叫了起来?”“那小丫头走得那么惊天动地,只怕满船的人都睡不安稳了。我只是见林兄已跟了去便省了脚程。”虫大师悠然答道,又微一皱眉,“这上好的碧螺春被你如此鲸吞牛饮真是糟蹋。”林青大笑:“虫兄果是个风雅的杀手,连一杯茶都如此看重。有机会我定要介绍个人与你认识。”虫大师亦是大笑:“罢了罢了,这天下怕也找不出不想认识那个人的男子,有林兄这一句话,夙愿有望得偿,无礼可送,这壶碧螺春便送与你吧。不过你可要回房间后再喝,不然见你用好茶当白开水解渴,委实让我心痛……” 骆清幽的倩影在林青脑中一闪而过,又甩甩头,似乎便可以抛去那份淡淡的思念,转过话题:“你猜我今天探得了什么秘密?”虫大师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望望天边将晓的一线曙色:“你且慢慢道来,才不枉我等你快到天明。”林青便把自己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虫大师,末了又道:“若我没有猜错,今日来我们船上的那个高手应是明将军派来的人,你不妨想想会是谁?” “鬼失惊!”虫大师终于略有些变色,“怪不得我觉得那杀气十分熟悉,果然是他。”“不错!”林青双掌一拍,“我亦想到是他。你想龙吟秋既然外号判官,鬼失惊这名字自然非常不讨口彩,也难怪那宁徊风不愿提及他的名字。”提及这个与虫大师并称为江湖上两大杀手的人物,林青与虫大师心中都颇有些顾虑。以鬼失惊神出鬼没、又不择手段的作风,若是一意与他们为敌,他二人小心应付下当能自保,可花想容与水柔清却必难躲过鬼失惊的雷霆一击。 林青道:“是了,那宁徊风也算神通广大。不但已知你的身份,亦猜出花姑娘与清儿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我现在有些怀疑那个叫小弦的孩子了。”“江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虫大师缓缓道,“但我曾与鬼失惊交过一次手,他自是认得我。但我相信那个孩子不会出卖我。”林青颇为惊讶:“你与他动过手?” 要知虫大师与鬼失惊一个是白道上例无虚发的贪官克星,一个是黑道上心狠手辣的冷血杀手,都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杀手,他二人武功谁高谁低只怕是江湖上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而这两大杀手若是曾对敌过,实难想象竟都安然而返。 虫大师点点头:“那是去年在九宫山的事。当时谁也没讨着好,彼此都负了伤,而且无语大师的师弟六语大师也死在了他手上。”林青点点头:“看来鬼失惊于公于私都不想放过你。”“我还不想放过他呢。”虫大师洒然一笑,“我与他也算冤家路窄,竟又在这小小的涪陵遇上,难怪他会潜来船边伺机下手,只看他当时激起如此强烈的杀气,若不是你正好与我一起,恐怕他早已出手了。” 林青又问起当日虫大师与鬼失惊过招的详情,虫大师毫不隐瞒,把对阵的各种微妙情形一一道来。林青问得极为仔细,最后一叹:“我虽不愿在与明将军动手之前惹上将军府的人,但现在怕也由不得我了。”虫大师笑道:“明将军不是严令江湖上的人不得惹你吗?你倒反去招惹将军府,天下怕也只有区区几人有此胆略了。”林青亦是一笑:“你别不承情,我可是为了你两个宝贝侄女。” 二人肃然对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杀鬼失惊之心。虽然难明鬼失惊是否有伤人之心,但若不能先下手除此祸患,待其发动,却是谁也没有把握能接下他的蓄势一击。而花想容与水柔清武功稍弱,最有可能首当其冲。 二人谈论甚久,不知觉天色已明。听得舱边微响,花想容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你们不去睡一会儿么?”林青见花想容双目发红,笑道:“你也一夜未睡么?”花想容脸又红了,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映着朝霞,更增明艳:“清儿第一次夜行,兴奋得不得了,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害我也只好陪她熬夜了。”林青失笑道:“她兴奋什么?若不是我感应到宁徊风要出手,只怕清儿第一次的夜行大计就将以做阶下之囚而告完结。”“林大哥胡说!”水柔清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先给虫大师做个鬼脸,这才双手叉腰对林青道,“就算你不拉我,我也可以躲过那一爪。” 花想容望着一轮从江面上跃跃欲升的太阳,悠然道:“咦,不知道谁告诉我,现在想到那一爪还是心惊肉跳,还要拉我去拜菩萨还愿……”林青与虫大师一起大笑起来。清儿把船板跺得震天价响:“好呀,容姐姐你竟然不向着我,向着林大哥。哼哼,真是见利忘义……不,是见色忘义。”这下可轮到花想容急得跺脚了。她自幼在家族的呵护下长大,父亲花嗅香四海留情,闻香即走,沾香即退,乃是天下最有名的风流公子,而哥哥花溅泪亦是潇洒倜傥、诗绝文艳,发宏愿要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是以花想容昨日在三香阁一见暗器王林青,立刻便被他的男子气概打动。又见林青为那天下驰名的才女骆清幽出头,一个照面间便惊走齐百川,那份坦然磊落的英雄豪勇更是深深植根于脑海中。一颗芳心不知不觉间早已暗系在他身上。只是猜不透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这一夜辗转难眠倒是有大半心思在想着此事。如今被水柔清叫破,俏脸早已羞得通红。 虫大师老于世故,如何看不出花想容对林青的女儿心思,见她尴尬,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今天又想出了什么节目?但现在涪陵城龙蛇混杂,却不要太过招摇了。”水柔清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情,见花想容忸怩的神色,心头大乐。她与花想容姐妹情深,一向又是顽皮惯了,继续道:“虫大叔想必累了,我也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若让林大哥陪着容姐姐去涪陵城玩吧。”言罢掩口吃吃偷笑。林青亦是略有些不自然,避过头不敢看花想容:“虫兄多虑了。我倒觉得我们才要在城中大摇大摆地走一趟,看看对方反应。”“是极是极,还是林大哥有魄力。”水柔清一听正中下怀,拍掌笑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别说一个小小的涪陵城,就算是龙潭龙穴闯闯又何妨?” 林青见虫大师若有所思,笑道:“擒天堡虽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但现在情势复杂,京师几派的人各怀鬼胎,谁也不肯先暴露自己的实力,勉强维系了一丝平衡,我们反而是最可能打破这平衡的人。只要情势一乱,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转过头对水柔清正色道,“你以后可不许再像昨夜一样乱跑,若非我跟着你,现在只怕你已是人质了。”水柔清见林青神色严肃,吐吐舌头,老实应了一声。 虫大师望了一眼林青,沉吟道:“你不会是要故意引出那人吧?”他话中“那人”自是鬼失惊,只是他目前尚拿不准是否应让花、水二人知道这个杀手的存在。 “这只是其一。”林青叹道,“我昨夜见了宁徊风,只觉此人心计百出,若我们不搅乱形势,只怕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擒天堡是否答应泰亲王的条件,而是明里与齐百川、关明月虚与委蛇,暗中却与将军府结盟。”他这一番话乃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方得出的一个结语,绝不是无的放矢。昨夜宁徊风一任水柔清在门外偷听,显是当她是鬼失惊。虫大师略一思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事大有可能,我们必须制订一个万全的计划。” 水柔清奇道:“擒天堡与将军府结盟不好么?那个扎风喇嘛岂不是要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吐蕃了?”花想容轻声道:“虫大叔去年派人在将军府的保护下杀了贪官鲁秋道,水知寒也伤在我哥哥的手下;林大哥更是与明将军势不两立,若是将军府与擒天堡结盟,恐怕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们。” 林青对花想容一挑拇指,赞她心机灵敏。忽想到一事:“宁徊风先吟了几句诗再向清儿出手,现在想来分明是与人对暗号,见清儿不是那个人,才蓦然出手。如此想来,只怕他与那人早有约定,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他苦笑一声,“宁徊风此人太过高深莫测,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发现我在外面,所以才故意命令鲁子洋不许招惹我,以安我心……”水柔清忍不住问:“林大哥说的那个人是谁?”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虫大师沉声道:“鬼失惊!”水柔清小孩心性,不曾将鬼失惊放在心上:“原来是他。自古邪不压正,我才不信黑道第一杀手能及得上白道第一杀手。何况我们还有林大哥压阵。”花想容眉头一皱,显是知道鬼失惊的难缠:“光明正大地动手过招自是不怕,就怕以鬼失惊不择手段暗中行刺。”水柔清犹是不忿:“昨天下午来的定是他了,一见虫大叔与林大哥出来,还不是吓得跑了。” 林青见水柔清如此托大,正觉有必要提醒她,恰好虫大师亦有此意:“那是因为当时他想杀我。若是找上你呢?”“我?”水柔清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的难以置信地道,“他找我一个小女孩的麻烦做什么?”嘴上虽硬,心头却是有点虚了。毕竟在江湖传言中,鬼失惊算是最令人惊怖的一人,手下二十八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合称“星星漫天”,论名望虽不及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四弟子,但声势上却强了许多。 虫大师有意吓唬水柔清,正色道:“鬼失惊最强之处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心志坚毅,真要找上你,别说我和你林大哥,就算你父母也难护着你。我们总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你寸步不离吧……”水柔清不语,脸上略现惧色。林青笑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别到处乱跑便没事。像你昨夜那般贸然探险,碰见他可不是说笑。” 花想容将水柔清揽在怀里:“清儿别听他们吓唬你,鬼失惊成名人物如何会对小女孩下手。只是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了,若是不小心落在敌人手里,反让虫大叔与林大哥投鼠忌器,缚手缚脚。”林青与虫大师心中点头,心想还是花想容心细,这句话比什么吓唬都管用。水柔清小嘴一撅:“我知道了。”心中稍安,又开始顽皮,“什么投鼠忌器,人家明明是个人嘛!”几人大笑。 花想容仍是不敢看林青,望着虫大师道:“清儿由我看着,倒是你们出门要小心点。将军府与你们都颇有仇怨,若有隙下手,鬼失惊绝不会放过机会的。”林青沉思道:“只一个鬼失惊我倒不怕,就怕有宁徊风这样的人暗中策划,那可麻烦得多。”虫大师眼中精光闪动,向林青望来:“有几成可能?”林青不语,伸出四个手指头,意思敌人或有四成可能对己方动手。他心中暗度:以擒天堡的实力,只要龙判官、宁徊风、擒天六鬼、四大香主一并出动,再加上鬼失惊暗伏于侧,欲将四人一网打尽也非痴人妄语。当然擒天堡未必会听命于将军府,鬼失惊亦未必会冒着开罪四大家族与自己的危险一意出手。但这种推断却绝非不可能,有必要暗做预防。林青与虫大师的目的本是为了阻止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确是始料不及。 花想容道:“小心为善。我今天本想让林嫂去城中置办些物品,看来还是让她不要去了。”林青道:“让林嫂守在须闲舫上,你和清儿仍要大摇大摆地去城中。”虫大师亦道:“不错,此刻绝不能示弱。倘若我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擒天堡与鬼失惊摸不清虚实,亦不敢轻易发动。”林青一笑:“花姑娘与清儿最好再多购些东西,做出一副马上要离开涪陵城的样子。”水柔清疑惑道:“你们不去么?”虫大师奇道:“你知道我最怕陪你们逛城,何况买东西这些事情,你们两个女孩子在场就行了,加上两个大男人如何好与小贩讨价还价。”言罢却对林青偷偷挤了一下眼睛。林青会意,打个哈欠:“一夜没睡,我可要好好睡一觉。” 水柔清一想到鬼失惊窥伺在旁,胆气早弱了几分,正要不依,花想容一拉她的衣衫:“好吧,我们两姐妹这就出发,可不要让人笑我们没胆子。”她可不似水柔清那么毫无机心,知道林青和虫大师必会暗中尾随,伺机查出鬼失惊的行踪。 望着花、水二女缓缓走远,虫大师忽然一叹:“容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林青自是明白虫大师因何提及此事,却只是点点头:“我这一生便只有一个意中人。”虫大师嘴角含笑:“要不要我猜猜她的名字?”“你定是猜不到。”林青大笑,反手一拍背上的偷天弓,“我的意中人便是它!” 其时天色尚早,晨曦笼罩下,一片雾气茫茫,隔几步便难辨行人。花想容与水柔清去街边的小摊前吃早点,川味麻辣,直吃得满头大汗,连呼过瘾。这时,一个满脸病容的黄脸汉子端着碗豆花经过二人身旁,脚下忽地一个踉跄,直往水柔清身上撞来。水柔清正在擦汗,冷眼瞅见那汉子撞来,大吃一惊。她刚才在路上听花想容说起鬼失惊易容术如何了得,化身万千,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化装的。疑神疑鬼下,还道是鬼失惊果然寻来,不假思索,一招“霸王卸甲”弯腰仰面从那汉子腕下钻过,本想反击,终是慑于鬼失惊的威名,蹿出好远。也幸好她闪开,那碗热乎乎的豆花才没泼到身上。一时间,那汉子足下不稳,一跤跌下,还好花想容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那汉子一迭声道歉:“对不起!不小心滑了一下,姑娘没事吧?”水柔清惊魂稍定,暗笑自己草木皆兵,抬眼看到周围食客均是一脸诧色望着自己,显是为她刚才灵活的身手所惊,心头得意:“没事啦,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那汉子仍是一边不迭道歉,一边端着豆花走了。花想容却不愿在旁人的眼光中吃早点,亦拉着水柔清结账。 才走几步,水柔清忽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快抓住那个人。”花想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水柔清哭丧着脸,撅起小嘴骂道:“天杀的小偷,竟然偷了我的宝贝金锁!”花想容定睛一看,水柔清脖上挂的金锁果然不见了,转头看去,哪还能寻到那人的影子。“你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掉船上了。” “不会的,这金锁随身戴了几十年了,我从没有取下过。”水柔清几乎要哭了。花想容有意逗她开心:“羞不羞,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戴了几十年。清儿莫伤心,姐姐到时候再请人给你打一个就是了。” “那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还说什么以后做我的媒定之物。”水柔清亦知道再找那汉子亦是徒劳,只得嘴上不依,骂骂咧咧。“要不要报官?”花想容知道水柔清的母亲自她小时便去了京城,已有数年没有回来过,此物对她自是极为重要,也不由着急起来。水柔清叹道:“容姐姐你真糊涂了,我们这么大本事都找不到,官府能有什么用?”她极为要强,虽然心中懊恼,面上却装作不当回事,“丢了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想嫁人……”花想容见水柔清这么想得开,嘻嘻一笑:“是呀是呀,姻缘天定,说不定这金锁一丢,还真会弄出什么故事呢,或许你以后就可私订终身,再也不需听从父母之命了……”水柔清一听此言,作势来抓花想容。花想容闪身躲开,嘴上却仍是不停,与水柔清闹做一团。 那黄脸汉子正是妙手王关明月所扮。他昨日才到涪陵城,先去见了鲁子洋,正好碰到日哭鬼在探查那暗害他的船家死因。而日哭鬼听了小弦一番胡言,只道水柔清那金锁真是小弦之物。他对小弦实已情深,又耐不过小弦的一再央求,便给妙手王关明月说了此事。关明月知道日哭鬼为擒天六鬼之首,颇得龙判官器重,若能得他美言几句,大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何况他身为天下偷技无双的妙手王,如此区区小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自是一口应承。 关明月一向骄傲,这一次来涪陵城前在太子面前夸下海口,原以为必可功成,直至昨夜与鲁子洋、宁徊风一见,看对方莫测高深,又加上他发现水柔清暗藏门外,而对方并不说破,还道是他们另有约好的人,此时方知情势复杂,远非自己所能掌控。回客栈后与手下几人商议半天,也无万全之策,心头郁闷,一早便来城中闲逛,却正好见到水柔清与花想容,便施展空空妙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水柔清的金锁。他的手法高妙,水柔清一无所觉,待发现金锁被盗时,关明月早去得远了。 关明月心头得意:看日哭鬼求自己盗锁时的神态,此物对他自是极为重要,自己帮他这个大忙,他自然会在龙判官面前说几句好话……正想着,忽觉身后有异,似是有人跟踪。他江湖经验丰富,当下也不回头,脚下却暗暗加劲,看似走得不快,却是七拐八绕,转瞬便混在早起赶集的人群中。他过街转巷,自以为已撇下跟踪的人,刚打算踱回客栈,脊背略微一紧,那种被人盯伏的感觉重又涌上。关明月凭盗扬名天下,对这种盯梢早就安之若素,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感觉却颇难受,心中盘算,嘴角现出一弧冷笑,不回客栈,直往城东荒郊处行去。 来到效外无人处,关明月蓦然站住,手在脸上一抹,除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朗声道:“是林兄还是虫兄?不妨出来一见。”林青从一棵大树后跃出,轻轻鼓掌道:“几年不见,关兄耳目尤胜往昔,可喜可贺。”他一直跟着花、水、二人,本欲钓出鬼失惊,却不料先发现了关明月,这才一路跟踪到此。 关明月面上不露绷紧:“以林兄雁过不留行的身法,要跟踪我而不被发现并不困难吧?”他声音转冷,“却不知林兄故意现出形迹是何用意?”“彼此彼此。”林青微微一笑:“关兄既然看出跟踪之人不是我就是虫大师,却还故意来此荒郊之处。你的用意自是我的用意了!” 关明月脸上终现一丝笑意:“林兄如此爽快,我亦不兜圈子。如今涪陵城中情况复杂,各路人马均想插手结盟一事,我很想听听林兄的高见。”林青坦然道:“关兄放心,我与虫大师的意图皆是不许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若是龙判官与太子联手,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他深通京师形势,明将军势力最强,泰亲王次之,而太子一系的势力却是最弱,若能与擒天堡联手可令京师势力趋于平衡,所以方出此语。 “好!”关明月抚掌大笑,“有林兄此话,我便可安心了。林兄想如何合作?”林青不为所动:“在合作之前,关兄最好说明,为何跟着那两位姑娘,不然难释我心中之疑。”关明月出手何其之快,纵是以林青的眼力,隔得远了,也没发现他偷走了水柔清的金锁。 “林兄放心,我绝无恶意。”关明月露出尴尬神情,毕竟偷人家小姑娘的贴身之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得苦笑道,“何况那小姑娘身怀温柔乡的武功,我怎敢做什么手脚?”林青料想关明月也不敢在水柔清身上玩什么花样,猜他想一试水柔清的武功,便道:“好,此事揭过不提。我便长话短说,鲁子洋安排关兄何时见龙判官?”关明月这才吃了一惊:“昨夜藏在门外的那个人是你?”林青也不分辩,任由关明月猜想。 关明月想到昨夜在鲁宁二人面前对林青颇现敌意,心中不安:“我与擒天堡的人不过虚与委蛇,林兄切莫当真。”林青大笑:“关兄过虑了,纵是你对我有何不满,我相信在此情景下,我们仍可精诚合作,至于日后是否反目成仇,我现在却不考虑。”他这话不卑不亢,既挑明了与关明月非是同道中人,却也留有余地。关明月脸上阵红阵白:“鲁子洋尚没有通知我何时见龙判官,我估计应在今天给我消息。”林青正色道:“既然如此,关兄负责给我提供擒天堡的情报,我则负责破坏齐百川与龙判官的联盟,大家各得其利,如何?” 关明月沉吟半晌,他既想到昨夜藏在门外的是林青,心中颇怀疑擒天堡与暗器王是否暗中联络。林青见他尚有顾虑,又道:“关兄知我为人不喜算计。何况以你现在的实力,若不与我联手,有法破坏泰亲王的计划么?如今情势紧急,力合则强,力分则弱,稍一犹豫便悔之晚矣,何去何从,尚请关兄一言而决。”“好!”关明月抬眼望向林青,“我信林兄一次,一有龙判官的消息便通知你。” 花想容与水柔清二人在涪陵城中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逛了许久,还故意去米店内买了许多米油,令伙计送到舫上,弄得人人皆以为她们将要离开涪陵城。 花想容一路上暗中留心,但别说未发现有人跟踪,就是林青与虫大师也未见踪影。眼见已到午间,水柔清道:“我肚子好饿,要不要再去三香阁?”花想容道:“还是回船上吧,要不便叫上虫大叔他们一起去三香阁。”水柔清笑道:“怕什么?就算鬼失惊要来,我们也先做个饱死鬼。” “你这小妮子胆子又大了呢。这一路上你不是到处怀疑人人都是鬼失惊改扮的么?你不怕他化装成三香阁的伙计给你下毒呀?”水柔清脸一红,眼珠一转,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回船了?”花想容随口问:“为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水柔清摇头晃脑地笑道,“不对不对,是一个时辰不见就如隔三秋。”花想容大窘:“乱嚼舌头,我是想虫大师他们也没有吃午膳,你莫胡说。”“不要不承认嘛。”水柔清笑嘻嘻地道,“花夫人以前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眼高于顶,天下男人都看不上,这次回去我立马上给她报喜。”“你再说。”花想容作势要打。水柔清连忙闪开,嘴上犹道:“你要没那心思,就陪我去三香阁。”花想容拿水柔清无法,只得答应:“好啦,依你就是。”继而又嘻嘻一笑,“可惜今天没人请客了。” 一提到小弦,水柔清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小鬼实在可恶,我怀疑他是擒天堡的人。”这下花想容占了上风,笑吟吟地继续开水柔清的玩笑:“说不定他就是鬼失惊扮的。”“就凭他?”水柔清一撇嘴,气鼓鼓地道,“我再见到他便剥了他的皮,看看他倒底是什么人扮的……咦,真见鬼了!”原来水柔清话音尚未落,便看到一个汉子抱着小弦从街边转角出现了,正朝二人走来。“说曹操曹操就到呀。”花想容大笑,“快去剥他的皮吧!”水柔清刚刚说了大话,脸上颇挂不住,对那汉子喝一声:“站住!” 那汉子却非日哭鬼,只见他三十上下,身材瘦小,五官上最醒目的便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正是擒天六鬼中的吊靴鬼,依言停下脚步:“二位姑娘好。”见到花想容与水柔清,小弦眼睛一亮,却不说话,只是在吊靴鬼的怀里挣扎起来。水柔清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一指小弦:“你这小鬼见了我,怎么不上前问好?”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仍不答话,依然拼命挣扎,只是吊靴鬼力大,如何挣得脱。 花想容见小弦衣衫上撕破几处,面上还有一道伤痕,觉出不对。向吊靴鬼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小孩子和你什么关系?”吊靴鬼乍见到花想容的美色,呆了半晌,舔舔嘴唇嘿嘿干笑道:“这位便是花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住口。”水柔清斥道:“你怎么和这小鬼一样油嘴滑舌?”她正没好气,连带小弦一起骂上了。花想容见那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料知对方有备而来,暗自提防。 吊靴鬼从惊艳中清醒,退后半步,长揖道“水姑娘息怒,在下擒天六鬼之吊靴,奉堡中宁师爷之命给虫大师与林大侠问安,另外尚给林大侠带了一封信,还要麻烦二位姑娘转交。”花想容尚未答话,水柔清却见小弦一脸奇怪的神色,有意为难吊靴鬼:“我们又不是和林大侠一路,你自去找他就是了。”吊靴鬼一笑:“水姑娘有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的胆量,却没有承认与暗器王同行的勇气么?” 花想容见吊靴鬼侃侃而谈,将己方底细如数家珍般道来,更是毫不遮掩地说出水柔清夜探之事,心中暗惊:莫非是龙判官已到了涪陵城,正式向林大哥与虫大师宣战么?嘴上却道:“这位大哥言重了,清儿不过小孩心性,去涪陵城中玩耍,何曾夜探擒天堡?”水柔清双眼圆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你们什么分舵了?就算真是这样,你堂堂擒天堡连我一个小女孩都拦不住,还胡吹什么大气?” 吊靴鬼碰到水柔清这般胡搅蛮缠无计可施,微微语塞,讪讪一笑,转身便走:“你们既然不与暗器王同路,我便再去寻他好了!”“且慢。”花想容知道对方既然寻上门来,必是不肯干休,“你且说说给他带什么信?” 吊靴鬼神秘一笑,拍拍手中的小弦:“这便是我们宁师爷给林大侠带的信。”“什么?”水柔清一跳老高,葱指几乎按到了小弦的鼻子上,“他就是你带的信?”看小弦一直不说话,心中更是认定这小鬼是擒天堡的奸细,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这小鬼越发长进了,竟然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什么信?”小弦见水柔清一个手指在眼前直晃,恨得牙痒,只想咬她一口,偏又动弹不得,心中憋气,眼泪几乎都掉下来了。 一声长笑响起,林青蓦然现身,对吊靴鬼淡然道:“既是宁徊风的信,我便收下,你这就回去复命吧!”原来他与关明月商议已定,重又跟上了花、水二女。林青这下出现得毫无征兆,水柔清吓了一跳,倒是花想容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脸上却又是不争气地暗生红晕。小弦却是犹若见了亲人,双眼发红,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强忍着不肯在水柔清面前掉下泪来,神情当真是复杂至极。 吊靴鬼亦料不到林青说来就来:“见过林大侠,久仰……”林青盯着小弦,心中奇怪他激动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打断吊靴鬼:“你的信已送到,要与我攀交情便叫宁徊风亲来。”吊靴鬼身为擒天六鬼,在川一向骄横惯了,何曾被人如此抢白,脸上挂不住,正要开言分辩几句,却见林青一双锐目炯炯看来,心头一寒,憋在嗓子眼的话登时全咽回肚中。暗骂几句,表面上仍不敢失了礼数,将小弦放在地上,再对林青与花、水二女拱拱手,转身走了。 小弦被吊靴鬼放在地上,登觉手足酸软,直往地下跌去。花想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抬头望向林青:“带他回船么?”林青看小弦神色复杂,心知必有隐情,在此涪陵城中亦不好多问,便点点头,一掌拍在小弦肩头,要先解去他被点的穴道…… “咦!”林青微微一震,他这一掌用了六成真力,竟然不能解开小弦的穴道,小弦体内似是有一股极为诡异的真气上下蹿行,将自己的掌力弹开。林青蹲下身来,拿起小弦的手腕将两根手指按在脉门上,只觉其经脉跳荡凝滞,无有常法,似被一种极为邪门的武功所制,自己一时竟也没有把握解开。 小弦从小把林青当作自己最大的偶像,在心中地位实与父亲无异,看到林青离自己这么近,再也忍不住,将这一路的委屈统统释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簌簌往下掉。 水柔清只道这个“对头”是因疼痛而哭,扁扁小嘴,给他扮个鬼脸。林青哪想到小弦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不要急,回去后我与虫大师必能给你解开穴道。”心里思索小弦体内古怪的伤势,缓缓站起身,往码头方向行去。 花想容与水柔清打个眼色,抱起小弦跟着林青。不料小弦先是一呆,然后拼命挣扎起来,几乎难以抱他行路,只得轻声叫住林青。林青回头一看,只见小弦满面通红,心中吃了一惊,忖想莫不是自己刚才解穴不得其法,反而引发了什么伤势。他见小弦对自己十分亲近,亦是不由关心他,何况宁徊风如此郑重地派吊靴鬼将小弦当“信”送来,定有蹊跷,当下跨上一步,接过小弦:“你哪里不舒服么?”花想容对小弦道:“你若是能写字,便在地上写出来吧。”小弦红着脸点点头。林青将小弦放在地上,水柔清却也不忍再为难他,怕他蹲下写字难受,递来一根树枝:“你写吧!”小弦接过树枝,他除了口不能言,手足酸软,其余各处倒是无有大碍,当下在地上划了起来。 “男?”水柔清仔细分辨着小弦划下的字,笑了起来,“我们知道你是男的。”“女?”花想容亦忍不住笑了,这小孩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时候还有心情写这些无关痛痒的字。“授……受……不……亲!”林青念完小弦写的字,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刚才小弦被花想容抱在怀里脸红耳赤竟是为此,惹得众人还当他有什么不舒服。想不到他这小孩子亦有此种心思,真是越想越好笑。花想容笑得前仰后合,水柔清更是指着小弦,笑得直不起腰来。惟有小弦眼巴巴地望着林青,似是盼他来抱自己。 “哈哈,这个小孩子实在太有趣了,害得我也忍不住现身出来。”虫大师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仍是戴着那顶大蓑笠,上前一把抱起小弦,“来来来,我抱你回船总没事了吧?”小弦重重点头,眼中犹挂着一颗泪珠。 林君见字好! 此子身中我独门点穴之法,虽行动如常,然口不能言,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久闻林君与虫大师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况此子与君渊源颇深,想君必不会袖手不顾。便以五日为期,若不能解其禁制,宁某自当援手,此后擒天堡与诸位再无纠葛。 六年前林君当众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此事传遍武林,可堪效尤。如今便以此子为战书,班门弄斧,为博林君一笑耳! 宁徊风顿首 水柔清读完小弦身上所带的信,抬头看看诸人,喃喃道:“原来这小鬼却是一封战书。”林青沉吟不语,宁徊风既敢给自己下这封战书,必是有几分把握。信中说得客气,所谓与擒天堡再无纠葛,无非便是让自己再莫管他们的事。而刚才给小弦解穴时倒真难以摸准对方的手法,弄不好便输了这一仗。 “此乃缓兵之计。”虫大师道,“宁徊风既以五日为期,这五日中擒天堡必会有所行动。”水柔清却对林青信心十足:“宁徊风不过是擒天堡的一个师爷,能有什么本事?我才不信林大哥要用五天,才解得了小鬼的穴道。”又幸灾乐祸地望了小弦一眼,笑嘻嘻地说,“你这小鬼运气真好,真想看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是什么样?”小弦听水柔清念到“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时,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且不说还有什么后患,单是这一上午口不能言便已让他难过得几乎大哭。此刻哪有闲心与水柔清斗气,只是转过头,不去理她。 林青抬首望天,叹了一口气:“宁徊风此人绝不可小觑,他既然划下道来,只怕在这小孩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我没有把握能解开。”“哦?”虫大师眉尖一挑,抓起小弦的手,闭目暗查他体内经脉情况,良久睁开眼睛,微现惊容:“这是什么手法,我却是闻所未闻?” 花想容心地善良,见小弦闻言色变,按住他胳膊安慰道:“不要怕,你可听说过暗器王与虫大师还解决不了的事么?”虫大师摇摇头:“小丫头先别吹大气,这种点穴手法霸道异常,为我平生仅见。”林青沉声道:“我刚才试了一下,发现他体内经脉全乱。单以脉象看,少阴、太阴这二经的穴道全闭,无法输入半点内气……”虫大师点点头道:“偏偏阳明经与太阳经中又有一股强烈的异气,奔突不已。若是强行以外力收束,我怕以他体质是吃不消。”林青却在想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大有渊源之事,随口答道:“先不要着急救治,此手法暗伏杀机,搞不好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小弦听得心惊肉跳,虽不懂那些经脉是何意,但看虫大师与林青一脸凝重,已猜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大大不妙。花想容与水柔清面面相觑,实想不到以虫大师与林青之能竟然亦会束手无策,看来宁徊风给暗器王下战书,果然有所依凭。 花想容心细,听林青与虫大师在小弦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他的病情,怕他听了难过,又见他衣衫已破,脸上还有一道血痕,怜意大起,上前一拉小弦的胳膊道:“你先随我去舱中休息一会儿,再把衣服换下来,我找人给你缝补。”小弦甩开花想容的手,一跳而起,坚决摇头。“怎么了?”花想容奇道。小弦咬着嘴唇,只是摇头,面上竟然滴下汗来。 看小弦小脸上满是惶急,水柔清亦不忍心,端了一杯水递与小弦,破天荒地和颜悦色:“到这里就放心吧。你既然识字,不妨写下那坏蛋如何给你点穴的过程,或许有些帮助。”小弦点点头,再双手反抱肩膀,复又摇起头来。虫大师听水柔清说的在理,亦道:“小兄弟听话,先随我去舱内,慢慢写下你被点穴的过程。我总会有办法帮你解开的。”水柔清伸手来拉小弦,却被小弦再次躲开。看小弦似是怕人碰触的样子,水柔清失笑道:“你莫不是还惦记着男女授受不亲?真是个古板的小老夫子。”众人想到适才那一幕,都不由笑了起来。 小弦见水柔清的笑脸,心头一慌,脸亦红了。他此刻对自己的伤势倒不着急,却是怕拉他去换衣。原来他怀内便放着水柔清的金锁,那是早上关明月交与他的,若是当场被物主发现了,那才真是百口莫辩,何况他现在连仅有的一张嘴都做声不得。 林青见小弦神态异常,正要开口,眼角却突地瞥见河岸的树林中射来一物,不假思索,一把抓在手里,触手柔软,却是一块包着丝巾的石块。 “什么人?”花想容正欲追上岸去,却被林青一把拉了回来:“不用追,是妙手王关明月。”水柔清奇道:“妙手王来做什么?”虫大师微笑道:“自然是给林大侠送上龙判官的消息。”他与林青一起暗中跟随花水二人,自知道林青与关明月联手之事。 林青展开丝巾,却见上面写了几个字,缓缓念道:“明日午间,龙判官约见我与齐百川于城西七里坡困龙庄。” “龙判官一并约见齐百川与关明月!”虫大师大是惊讶,“擒天堡毫无避讳地让这京师两派一起碰面是何道理?”林青叹道:“这必是宁徊风的计策,挑起二派的矛盾,擒天堡才好从中得利。”水柔清不解:“擒天堡只需和一家暗中订盟约就行了,为何如此?”“也许我们都错了,擒天堡根本就不想与任何人结盟。”林青冷笑,“我一直在想,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一事极其秘密,为何弄得人尽皆知?”虫大师一拍大腿:“对,这点是个疑问。按理说泰亲王方面应该不会泄露,那么问题便是出在擒天堡了。” 水柔清道:“这样做对擒天堡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要把京师的几大势力统统得罪吧?”林青沉吟道:“关键是宁徊风。此人心机极深,难以捉摸。我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是有些地方还想不通透。”“会不会是关明月故布疑兵?引我们上当?”水柔清一转脸却看到花想容满面红晕,奇道,“咦,容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和这小鬼一样红了脸?”花想容低声道:“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原来刚才花想容被林青一把拉住,芳心登如鹿撞,脸上不由火热滚烫起来。而小弦听林青说到关明月,亦怕他们说到丢锁之事,一时也是面红耳赤。 虫大师笑道:“也罢。林兄便留在此想一想,二个小姑娘回房休息,我去试着解这孩子的穴道,大家各有分工,晚间再来商议。” 小弦生怕水柔清说到金锁之事,巴不得他们早些结束谈话,听虫大师一说,正中下怀,不待别人拉他,自己先往舱内走去。水柔清大叫:“你这小鬼别闯到我房里去了!”挽着花想容追了上去。 虫大师思索道:“宁徊风这道战书下得不迟不早,大是蹊跷,里面只恐有诈。而鬼失惊不再现身,宁徊风亦绝口不提将军府,这让我有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想……”他再长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低声续道,“或许擒天堡与京师三派已然联手,目的便是对付你我。”林青亦是满腹疑团,皱眉不语。虫大师拍拍林青的肩膀:“我先回舱中试着给那小孩子解穴,你好好想想。目前情势看似平常,内中却颇多凶险,一步走错便可能引发大祸。” 林青独立于船头,望着奔流不息的滚滚江水,心中思潮起伏。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亦吹乱了理不清的千头万绪。 直到此时,他才首次认真地思索宁徊风这个人。原以为他不过是擒天堡一个师爷,后来觉得此人大不简单,送来小弦这封“战书”更是出人意料。林青心头蓦然泛起一种感觉:与龙判官相比,或许这位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对手。 过了几个时辰,到吃晚饭的时间,虫大师仍没有从舱中出来。花想容与水柔清大是惊讶,料不到宁徊风这封“战书”竟然如此难解。林青倒似全然无碍,言笑甚欢。 花想容终忍不住向林青问道:“擒天堡不表态与何方结盟,却又于明日会见泰亲王与太子的人,我们该怎么办?”林青也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擒天堡此举大是高明,不但出我意料之外,京师的人亦都会被弄个措手不及。”他沉思道,“关明月既然通知了我,我势必不能袖手不管,但如何插手此事却甚难决断。若是横加干预,只怕连京师三派的人都会与我等为敌。” “我有一事不解。”花想容慢慢啜着一杯茶,缓缓说出她的疑虑,“擒天堡应该算不到我们会阻止他们与泰亲王结盟,只要不引起我们的猜疑,暗中行事即可。但为何宁徊风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林大哥下战书呢?”林青略微一愣。此言大是有理,按理说此时宁徊风忙于处理京师三派的事,绝无余暇来理会暗器王,更绝不想自己插手其间。但下战书之举确是令人猜想不透其中用意,除非宁徊风孤陋寡闻到不知自己遇强愈强的性子,天真地以为一封战书便会令自己知难而退……要不然,那就是宁徊风有意将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高手牵入到此事中。 水柔清亦是一脸疑色:“容姐姐这一说,我也有些怀疑:擒天堡似是深怕我们没有招惹他们的理由……”虫大师的声音由门外传来:“不错,宁徊风就是故意引我们疑神疑鬼。我越想越不对头,明天困龙山庄之会极有可能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一点不可不防。当然,我们不要忘了还有个暗伏于侧的鬼失惊。”门内三人见虫大师一脸倦色,小弦又没有跟他一起,互望一眼,不知道他是否解去了小弦身上的禁制。 林青道:“我想不出擒天堡要对付我们的理由,除非就是与将军府结盟了。可若是如此,明摆着得罪泰亲王与太子,何其不智?”花想容亦点点头:“结盟一事弄得人人知晓,若我是龙判官,在此情形下与任何一方结盟都会开罪其它两家,倒不如保持中立。”林青听花想容如此说,眉尖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关键:“我明白了,若是龙判官想保持中立,但又同时可对京师三派示好,只有一个法子……”水柔清仍问道:“什么法子?”忽然醒悟,与花想容对望一眼,心头不由有些发冷——最简单的方法自然便是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既显实力,又可让京师三派都满意。 虫大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青:“妙手王的情报可信么?”林青沉吟,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凭擒天堡的实力,要想一举搏杀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绝顶高手只怕难有胜算;但若是关明月有意给他这样的情报引他入毂,那就是京师三派与擒天堡联手置他们于死地。实力悬殊下,一旦中伏,几无生机。虫大师叹道:“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解不开那孩子的穴道,不如明日我们便不去困龙山庄,虽是示弱,但也可静观对方的反应。” 花想容诧目望来:“宁徊风真有这么大本事?” “也不是没有法子。”虫大师道,“可这孩子身子骨虽不弱,但经脉的强度绝难与久习上乘武功的人相比,强行解穴有极大的风险,如若能先用药物固本培原,再缓缓解之应该可行,只是时间上就来不及了。再就是将先天真元渡入其体内,可如此一来,施术者必是大伤元气……”花想容叹道:“宁徊风心计太深。他既然肯花这么大力气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分明是看出林大哥与虫大师心怀仁义不会置之不理。但若是先救了这孩子,大伤元气下又更难抵挡擒天堡的杀着。”水柔清道:“要不我们马上离开涪陵城,管他擒天堡与谁结盟。找个僻静的地方给那小鬼治伤,也不怕他们来寻我们的麻烦。”花想容暗暗摇头,她可不似水柔清般不通世情,若是林青与虫大师不战而走,势必有损名声,在江湖上再也难以抬头。只是这种想法却不便说出。 果然虫大师苦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且不说这一身虚名,你教我却如何面对嗅香公子所托之事?”林青良久不语,却似下了决心般正色道:“明日我一个人去困龙山庄。”“这如何使得?”花想容急声道,“你何必如此犯险,若是有了什么意外……”话至此已说不下去。虫大师亦道:“此事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若宁徊风有意算计,这许多高手再加上一个龙判官,只怕真是凶多吉少。嘿嘿,这困龙山庄莫非真要困龙么?” “一时意气!”林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虫兄可以不看重虚名,我却不行。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与明将军的一战。若是我明日不敢去困龙山庄,心志一丧,日后绝无可能再胜过明将军。”他此话绝非空言,武功高至暗器王这一步,更注重的是心境上的修为,若是经此一挫,战志大减之下,日后再经勤学苦练亦是无补。 听林青如此一说,几人面面相觑,在此情形下颇有些进退两难。林青一笑:“你们只想到宁徊风心计如何,却忘了京师三派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谁又愿看到擒天堡威震武林?何况他们还需要考虑万一困不住我的后果呢!” 水柔清眉头一舒,拍手笑道:“是呀,一旦暗器王脱困,以后谁能有安稳日子过?单凭此点,他们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就不敢轻易发难。”虫大师亦是眼睛一亮:“不错。京师三派毕竟不是擒天堡的人,纵算权衡利害一时合作,彼此间也远远谈不上齐心协力。”林青大笑:“既是散兵游勇,何足惧之?”他脸上充溢着澎湃的信心,“只凭擒天堡的实力怕还不能置我于死地,明日别说一个困龙山庄,纵是龙潭虎穴亦要去闯一闯。” 花想容被林青的强大的斗志感染,再不似适才的忧心忡忡:“要去就一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胆敢连虫大师和四大家族一并招惹。”林青给虫大师使个眼色,虫大师会意,对花想容与水柔清道:“天色不早了,容儿与清儿先去休息,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去那困龙山庄。”花想容与水柔清虽不情愿,但知道林青与虫大师必是有要事商谈,只好先告辞回房。 林青待花水二女走后,对虫大师道:“我说我独身一人去非是托大,而是你与鬼失惊有仇,泰亲王与太子在朝中的官员只怕也被你杀了不少,我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二位姑娘也不宜涉险,不若你在外面暗中接应。” “林兄多虑了。我杀泰亲王的官员又何尝不是令太子一派拍手称快?反之亦然。”虫大师笑道,“至于鬼失惊,我倒有个想法可以一试。毕竟我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只有他认得我的真面目。明日我便和你一起去困龙山庄,若是鬼失惊点明我的身份,齐百川那个神捕势必不能故作不见,只怕当场就要反目,由此便可见对方已有害我之心。而有我与你在一起,自保应无多大问题。”林青理解虫大师的意图:“若是鬼失惊装作不认识你,那就是他们未必想与我们翻脸,这便又是另一种结果了……”含笑道,“鬼失惊只怕万万想不到做了你我的试金石?” 虫大师又道:“至于两个姑娘家学渊源,足可自保。何况谁敢轻惹四大家族的人?我倒是想带她们见见这等场面。再说,若是留下她们,反而担心敌人另有奸计,还不如在一起方便照应。”林青沉思一番,决断道:“好,就依你之言。明日我们一起去困龙山庄,看看宁徊风能玩出什么花样?” 虫大师点点头,脸上却犹有忧色:“我虽未见过宁徊风,可此人心意难测,似是惟恐天下不乱。你未接下他的战书,若是被他言语挤对,被迫翻脸,怕是中了他的计。”想到小弦这封令人头疼的“战书”,林青亦是心怀不安:“那孩子写了什么吗?或是能记下宁徊风的手法,也许有办法。”虫大师摇摇头:“宁徊风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施术,他于迷糊中只见宁徊风在他身上扎了不少针。”忽又想起一事,“这孩子在纸上翻来覆去地写‘杨默’二字,也不知是何意。我看他神情亢奋,怕是有损身体,便先让他睡一会。” 原来许漠洋化名杨默,小弦虽听他提及过化名之事,但许漠洋平日都是使用杨默这名字,加上小弦此刻激动之下,浑然忘了父亲的本名,只道写出“杨默”二字林青便必会知晓。 “杨默!”林青沉吟,“应该是个人名,但武林中似乎没有这个人?不知是何意……”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大叫:“林叔叔。”却是小弦的声音。虫大师惊道:“怎么这孩子能开口说话了?”与林青抢步出来。 却见小弦站于门边,面色赤红,呼吸急促,嘴角竟还隐带血迹。小弦见到林青,神情极是振奋,扑进林青的怀里,语音已然哽咽:“林叔叔,我,我总算见到你了……”林青一把接住小弦,先探住他的脉门,运功查他体内情形。只觉他体内充溢着一股怪异内气,在各处经脉间游走,将上半身的禁锢尽数冲开,但也令经脉混乱异常,再看到他脸上的异样,隐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大吃一惊:“你会嫁衣神功!” “嫁衣神功”正是兵甲传人杜四的独门武功,自残其身反激人体潜力。六年前杜四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为登萍王顾清风所擒,为了让好友林青不为所制,力运嫁衣神功脱出顾清风的掌握,却也因此惨死当场,林青对此事印象极深。却不料事隔六年后,竟然又在小弦身上发现有嫁衣神功的痕迹,如何能不失声惊呼。 小弦心情激动,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在林青怀里抽泣。花想容与水柔清闻声赶来,见此情形,一时也是摸不着头脑。虫大师亦拿起小弦另一只手,却发现他哑穴虽通,但体内经脉大损,还道是自己刚才给小弦解穴不得法伤了他,抚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林青对嫁衣神功的运行情况也不甚了解,杜四这门霸道的内功因为对身体大有损害,一向不传外人。而小弦表面状况虽是极像当日杜四,但运起嫁衣神功后体内各机能到底会是何种情况谁也不知,林青亦也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兵甲派的独门神功,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弦哽咽道:“林叔叔,我父亲便是杨默!他现在去了媚云教,你快和我一起去找他。”林青念了几遍杨默的名字,联想到嫁衣神功,心中终有所悟。只是见小弦足有十二三岁,而许漠洋六年前亲眼见妻儿死于冬归城战火,如何又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知道必有隐情,问道:“你慢慢说,你父亲可是许漠洋?”小弦点点头,便将当日媚云右使冯破天如何找父亲接刀,自己如何被日哭鬼抓来涪陵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昨晚费源奉了宁徊风的命令,几经周折总算找到日哭鬼。小弦与日哭鬼一起去见宁徊风,却意外见到了吊靴鬼。问起父亲的消息,这才知道许漠洋已去了媚云教。那一天日哭鬼带着小弦一走了之,吊靴、缠魂二鬼本是与许漠洋、冯破天缠斗不休,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许漠洋担心小弦的安危,瞅个空当儿跳出战团便去追赶日哭鬼,冯破天独力难支,亦只好跟着他同走。但茫茫天地,如何找得到日哭鬼的去向,加上吊靴、缠魂二鬼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们,最后许漠洋不知听了冯破天的什么言语,便随他往媚云教方向奔去。吊靴鬼与缠魂鬼亦不敢径直追入媚云教总坛,只好回来复命。 林青万万没有料到在此碰到故人之子,这才知道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极有渊源果然不假,一时亦是神情激动,拍拍小弦的头,长叹道:“你放心,待此间事了,我必带你去找许兄。” 虫大师心思缜密,缓缓问道:“宁徊风如何知道你的身份?”小弦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厅中有好多人,管事的好像便是那个宁先生。先问起吊靴鬼与缠魂鬼去媚云教的情形,又责他们为何没将冯破天抓回来?那个吊靴鬼十分可恶,自己的事没有完成好,便胡说一气,一心要让我去做那个龙堡主的干儿子,还吓唬我说若是不从便将我毒打一顿再关进地牢,又说我父亲既然去了媚云教,也就是擒天堡的死对头,我若能讨得堡主的欢心,尚可将功折罪……” 林青插言问道:“你可见了那龙堡主?”小弦摇摇头,“听说龙堡主不来涪陵城,而是直接去什么山庄。”花想容提醒他一声:“是困龙山庄吧?”“对对!”小弦一拍脑袋,“便是困龙山庄。”他仰脸看着诸人,振振有词,“我都没见过那个龙堡主,如何肯做他的儿子?再说我不喜欢吊靴鬼那个怪样子,才不受他吓唬,当下便说道:‘你就会欺负小孩子,想来定是那天被我爹爹好一顿修理,这才找我报复。’吊靴鬼笑着说,‘你爹爹一个小铁匠如何是我的对手,那日是他落荒而逃……’我才不信他胡吹大气,便反驳道,‘我爹爹剑法高强,只要你能打赢我爹爹我就听你的话,去做那龙堡主的儿子。’吊靴鬼也算有点本事,便将我父亲的剑招先使出几招,然后说出破解招数。才使了几路,旁边有一大个子忽道,‘这是北疆的啸天剑法,我知道那个铁匠是谁了。’然后便在宁先生耳边嘀咕了几句,宁先生便皱了皱眉。吊靴鬼似是十分怕那大个子,赔笑道,‘先生明目如炬,自然不会错。’那个大个子不理吊靴鬼,只对宁先生道,‘若是暗器王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不会袖手不理的。’宁先生一面点头,一面不住打量我,看得我心头发毛……” 林青问道:“那个大个子是什么模样?”小弦脸现惊悸,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个人除了个头很大外,长相倒也平常,起初站在一边也不起眼,但一出面,目光便像能杀人一般。对了,他眉心正中有个痣。” 林青与虫大师对望一眼。虫大师眉尖一挑,双目神光一闪,缓缓点头,吐出两个字道:“是他!”他至此终可确定此人身份——正是将军府内的第三号人物,被誉为百年来最强的黑道杀手鬼失惊!既可证实鬼失惊与宁徊风有来往,那么将军府与擒天堡或许已暗中结盟。 小弦见众人面色古怪,奇道:“这个人是谁?擒天堡的人似乎都挺怕他,均和他离得远远的。”水柔清忍不住又开始调侃他:“算你命大,那个人便是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连鬼见了他都要吃惊,你没被吓死已很幸运了……” “原来他就是鬼失惊!”这黑道煞星的名字小弦倒是听父亲说过,发了一下呆,又道,“不过我倒觉得他凶在脸上也还罢了,不像那宁先生看起来白净斯文,却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透。我见他听鬼失惊说我与林大叔有什么关系的时候眼珠直转,就知道要坏事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突然笑嘻嘻地说要让我做什么礼物……” 水柔清道:“不是礼物,是战书。”小弦哼了一声,瞪一眼水柔清:“哭叔叔一心维护我,说我是由他带回来的,至少要先送我去见堡主。那宁先生执意不从。两人闹将起来,最后宁先生冷不丁打了哭叔叔一掌。”说到此处,他鼻子一酸,小嘴一扁,眼见又要掉泪,却强自忍住,喃喃道,“也不知道哭叔叔现在怎么样了,我见他受了那宁先生一掌,吐了一口血,我就忍不住骂宁先生那个坏蛋,却被他一指点在腰上,当下便动弹不得。然后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子中,又是推拿又是扎针,弄得我好痛。”他想起那时的情形,脸上犹有惧色:“他足足摆弄了我一两个时辰,我心里害怕,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便已说不出话,可把我给憋坏了……” 林青与虫大师又是互望一眼,宁徊风费这么大工夫,只怕远不仅仅是下一道“战书”那么简单,其间必然还有深意。 花想容笑着安慰小弦道:“现在好了,你不又没事了。”“不!”虫大师一脸肃容,“现在只怕比刚才更糟糕。”林青抚着小弦的头,似责备又似是叹息:“你这孩子为何要用嫁衣神功?你难道不知道此功对身体损害极大么?”“我知道。”小弦一脸坚决,“但我刚才听林叔叔说若是不能解开我的穴道,就会被那宁先生取笑。我,我不要做林叔叔的累赘……”林青这才知道刚才自己与虫大师的对话已被小弦无意间听到,长叹一声:“你岂不是太信不过林叔叔的本事了?”小弦欲言又止,终垂头不语。 其实他强用嫁衣神功还有另一层原因,却是不便说出来。原来刚才虫大师让小弦先休息,但小弦辗转反侧如何睡得着?他倒不担心自己的穴道无法解开,只是怀中揣着水柔清的那面金锁却是难以安心,暗想:若是被她发现了,定要说我是小偷。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还给她,便说是无意间从妙手王那里捡来的。 小弦拿定主意后便悄悄出门,他行走尚无大碍,当下寻到水柔清房间,正要敲门,却听到水柔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若我是林大哥,才不替那小鬼费心呢……”小弦心里暗骂一句:你才是小鬼。当下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细听。却听花想容道:“林大哥与虫大师都是侠义心肠,如何能见死不救。再说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水柔清哼了一声:“你想宁徊风能安什么好心,在这个时候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小鬼送来,分明就是算好了林大哥与虫大师不会置之不理。你想想若是为他大耗功力,明日如何去与敌人周旋?说不定这小鬼便是擒天堡派来的奸细……” 小弦听到此处心头大怒。他对水柔清实是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既想见她,见了面却又总想与她作对。这等心思便是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此时无意间听到水柔清在背后这样说,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恨恨地将握在手中的金锁重又放回怀里,打定主意偏偏不还给她,让她着急。 小弦重又回到自己房间,越想越是生气,路过厅前时恰好又听到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若不解不开自己的穴道必会为敌人耻笑……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林叔叔为难,灵机一动,忽想到《铸兵神录》中记载有嫁衣神功,可以激发人体潜力。他虽知那嫁衣神功对己身有大害,但一来并不知具体后果,二来赌气水柔清看不起自己,心想若是能靠自己的力量一举解开穴道,让她吃惊。 小弦想到这里,将心一横,咬破舌尖,按《铸兵神录》中的法门运起嫁衣神功。果觉一股热哄哄的内息从丹田中腾起,在体内左冲右突,似奔流的山洪般直往天灵冲去。这嫁衣神功极为霸道,借着自残引发体内潜力,一旦运功根本不受控制。小弦虽然从小跟着许漠洋学得一些内功,但毕竟时日尚浅,但觉浑身经脉欲裂,不由慌了手脚,害怕起来,一时浑忘了哑穴被封,张口大叫林青。而心念才起,气随意动,那股内息自然而然地便撞开了哑穴…… 他却不知嫁衣神功运用不得其法,体内各处经脉本被宁徊风尽数封闭,受不住这突来的大力。表面看起来似是大有好转,其伤势却是更重了几分。这种情形就如对泛滥的洪流本应缓缓疏导,却被强行堵住各处出口,最后终于冲开一个缺口宣泄而出,虽暂解一时之忧,但岸堤全被冲毁,再建却是大为不易了。 小弦终与林青相认,心头高兴,一时对诸人说个不停。林青与虫大师深知小弦体内变故,只是当他的面谁也不便说破。只得先将此事放在一边,日后再行补救。 “明日林叔叔带我一起去困龙山庄,瞧那宁先生会是什么嘴脸?”小弦一脸得色,“他本定下五日之期,现在不到半日我便解了穴道,定会气歪了他的鼻子。”小弦越想越觉得解气,大笑起来。林青却是握着他的手:“不要逞强,好好告诉叔叔,你体内可有什么不适么?”小弦道:“我没事,就像以前一样。”林青苦笑一声,又不忍怪责小弦,只得柔声道:“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运此功了。”小弦嘻嘻一笑:“我以后跟着林叔叔,自然不会有人能伤到我,便用不着再使嫁衣神功了。” 虫大师脱口叹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可知这样一来,要治你的伤势却更为棘手了?”花想容怕小弦听了此话心中不安,笑道:“怕什么,就算现在一时治不好他,景叔叔也有法子。” 林青与虫大师眼睛均是一亮。林青欣然道:“久闻四大家族中点睛阁主景成像医术天下无双,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上,均是手到病除。这孩子此刻体内的情形虽是凶险,便若是得他出手医治,应无大碍。”其实他未见过景成像,亦不知是否真能妙手回春,此番话以安慰小弦居多。要知小弦此刻经脉俱损,全凭着嫁衣神功尚未消去的一股内气支撑着,就如当日杜四强运嫁衣神功脱出顾清风之手,事后却定要大病一场。而小弦的情形比杜四当时更为凶险。因为他起初受宁徊风之制,如今强压伤势无异饮鸩止渴,一旦重新发作,非但旧伤不减,再加上嫁衣神功的反噬之力,恐怕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水柔清拍手笑道:“这小鬼真是有运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景大叔了。”小弦一听水柔清说话心头便是有气,他亦听许漠洋说起过点睛阁,知道那是四大家族之首,自己若是还要去那里医治,岂不更被水柔清看轻,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别人治。”又看向林青,恳求道,“林叔叔把那个宁先生抓住,逼他把我治好不就是了。”他虽听诸人说得严重,但对林青极有信心,何况现在体内全无异状,对自己伤势全然不放在心上。众人当中反是以他这个当事者最是想得开。 虫大师隐有忧色,对林青道:“若要找景成像,时间上未必来得及,解铃还需系铃人!”林青苦笑一声,点头不语。小弦是许漠洋之子,他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而小弦体内的情形可谓是绝无仅有,现在嫁衣神功暂时压制住了伤势,谁也说不准何时发作,要想及时化去小弦体内的后患,先找宁徊风才是上策。看来明日的困龙山庄之约已是势在必行。 花想容沉思一番,对林青道:“宁徊风才听鬼失惊说起这孩子与你的关系便立刻定下此计,而且不需请示龙判官便擅自将我们卷入,这说明什么?”水柔清点头道:“对呀,擒天堡要对付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先请示龙判官,宁徊风为什么自作主张?”花想容道:“难道擒天堡早就打算对付我们,龙判官已知此事,所以无需请示。”众人沉默。 林青眼望小弦,心中记挂着他的伤势:“无论如何,明天我们去了困龙山庄,一切便有结论了。” 正文 第十八章 困龙山庄 困龙山庄地处涪陵城西七里坡,依山而建,占地不过十数亩。但方圆百步内的树木都已锯断,便只有一条光秃秃的大道直通庄门,离得老远便可见到庄前迎风飘扬着五尺见方的一面大旗,旗上用朱砂写着两个血红大字:困龙! 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一行五人往困龙山庄行来。此刻已是午后,阳光直射下却又找不到一处阴凉可避,令人心头烦闷。只有虫大师仍戴着那顶蓑笠,反倒最为荫凉,小弦一路大赞其有先见之明,惹得大家笑语不断。 林青与虫大师心有所思,一路上小心提防,却不见任何异常,各自盘算入庄后如何应变。而小弦昨夜经林青与虫大师悉心照料,伤势虽未痊愈,但暂时不会发作。他昨夜对林青等人细述了这些年与许漠洋一起在清水小镇的生活,与几人混得熟了,这一路上就以他声音最大,连一向矜持的花想容亦被他逗得娇笑不已。 水柔清仍是一如既往地与小弦抬杠,小弦却是对她心中有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水柔清不知缘故,连吃几个没趣后,亦赌气不言。倒是花想容看出了一丝蹊跷,每每见二人欲起争执,便有意将话题引开。她虽自幼足不出户,但看书颇多,引经据典,一方山水便是一个故事。小弦听得津津有味,更是深得听众看客凑趣之道,不时拍手叫好。水柔清看到小弦兴高采烈的样子反而更是生气,闷头不作一声,倒像是昨日有口难言的小弦一般。 眼见不足百步就要进庄,几人心中不由都有些忐忑,小弦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放低了些。他们这一路虽是不避行迹地沿大道而来,但毕竟是不速之客,林青与虫大师本料想擒龙堡必会派人阻拦,均设想好了一番对答,却不料一路上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浑不知敌人会做何应对。 虫大师小声道:“我们这一路行来,处处可见明卡暗桩,可见此庄平日定是防卫森严,但此刻却看不到一个哨兵,直让人惊疑不定。”花想容亦赞同道:“按理说此次会议对擒天堡极其重要,庄外应该有大批庄丁看守方合情理,可为何不见半个人影?会不会是妙手王故意给了我们假情报,教我们扑个空,好让擒天堡与京师三派的结盟之事不被我们打扰?” 林青似是对关明月的情报深信不疑:“也不尽然,擒天堡一向在川内拥兵自立,和京师结盟毕竟有谄媚之嫌,为避人耳目才不派人看守。如今的情形反而更让我确信擒天堡便在此处与京师各路人马谈判。”他见众人脸上均有疑色,笑着解释道:“此庄各处岗哨林立,又是修于出入涪陵城的要道上,必是擒天堡一道重要的关卡,平日不可能没有哨兵守卫,现在半个人影也不见岂非更是不合情理?”众人纷纷点头,小弦更是恍然大悟般又开始卖弄刚刚想到的成语:“这便叫欲盖弥彰吧。”话音未落,果见庄门出现了五六道人影,朝他们的方向行来。虫大师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送战书的吊靴鬼,却不见鬼失惊在其中。 当先领头那人三十余岁的形貌,淡青长衫,瘦削惨白的脸上不留胡须,修饰得十分干净清爽,面含微笑,虽是一副羸弱的样子,但昂然行于众人之前,衣袂迎风,极为惹眼。他身旁几人虽是形象各异,但乍望去目光便只停在他身上。虫大师精擅观人之术,不由暗暗点头,此人看来果是个超卓人物,不由低声对林青笑道:“果然不出林兄所料,这位大概便是宁徊风吧。”林青虽不是第一次与宁徊风照面,但前晚夜探涪陵分舵时一来天黑,二来也仅瞥见他的侧面,当下留神观看。但见宁徊风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对己方几人的出现毫不现惊容,好像胸有成竹似的,心头更是警惕。 尚在十余步外,宁徊风那尖细如针的笑声便扎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暗器王与虫大师大驾光临,令困龙山庄蓬荜生辉,宁某有失远迎,两位大量,万望恕罪。”虫大师听宁徊风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及自己的名字,心中微惊。鬼失惊想必已在庄中,而自己与鬼失惊的过节江湖上无人不晓,宁徊风既然毫不隐讳,莫非真是有意与己方大干一场么? 林青拱手一礼:“宁兄客气了,本该是我们早来拜访,只是一时不得空暇。何况宁兄身居擒天堡要职,日理万机,何敢冒昧求见?”他淡然一笑,续道,“林某是嗜武之人,久闻龙堡主的还梦笔法惊傲武林,早欲一见,今日得闻龙堡主亦来此处,一时心痒便做个不速之客,却不料引得宁先生放下手边要事出庄相迎,真是不敢当。”他这番话表面平和,内里却是言辞锋利,摆明自己只是听说龙判官来了才贸然到访,暗示宁徊风尚不值暗器王前来一见。 宁徊风似是料不到林青如此不给面子,呆了一下,随即呵呵一笑:“林兄言重了,我虽事务繁忙,但若知道暗器王要来怎敢怠慢。别说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纵是深更半夜亦会倒履相迎。”此话一出,连林青都把不准宁徊风是否知道自己前晚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一事了。 却听宁徊风身边一人哈哈大笑:“老夫能在川东立足,全靠江湖朋友赏得几分薄面,所谓惊傲武林云云实在愧不敢当,得暗器王如此谬赞,岂不让老夫汗颜。”林青与虫大师齐齐吃了一惊,听此人的语气分明便是龙判官,不由抬眼望去——但见那人浓眉锐目,方口阔鼻,一张脸上虬髯密结,看不出多大年龄,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林青长身一躬:“想不到龙堡主亲来迎接,适才林某一番胡言多有得罪。”心中却暗暗怪责自己刚才只顾看宁徊风,竟然没有注意同来之人。虫大师亦是大笑:“龙堡主太谦了,若是仅靠几分薄面便能撑起擒天堡这份大业,我早就改行广结良朋了。”他嘴上客气,心中却是另一层想法。要知虫大师身为白道杀手之王,最精于潜形匿迹。一听这人便是龙判官,首先想到的就是此人能在自己与林青的眼前隐去锋芒,这份藏锋功夫才是叫人吃惊。龙判官听虫大师如此说,乐得满面虬髯都在抖动,嘴上却仍谦道:“龙某一介武夫,怎敢与智勇双全的暗器王与虫大师相提并论……” 宁徊风一抬手:“林兄虫兄与二位姑娘既然来了,这便请于厅中一叙。”林青单刀直入:“今天不是擒天堡与京师人马商议结盟的日子么?我们这一入庄岂不打扰了龙兄与宁兄的大事。”这亦是他与虫大师暗中商量的计策,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林兄好灵通的消息。”宁徊风早有所料般哈哈一笑,又故做神秘地对林青放低声音道:“实不相瞒,结盟一事让我与龙堡主均左右为难、大伤脑筋。泰亲王与太子哪一派我们都惹不起,苦思无策下,便想要借助林兄给我们出出主意……” 水柔清鼻子一翘,哼了一声,抢道:“宁先生想让暗器王出主意明说就是,又何必下一道战书?”“水姑娘有所不知,我深知诸位要事在身,开口相邀只恐被拒,这才冒昧给林兄下一道战书,目的便只是为请得诸位大驾。”宁徊风脸色不变,侃侃而谈,似是一点也不为水柔清的话所动,又含笑望着小弦,“此子与林兄大有渊源,我若是有胆子与你们为敌,倒还不如把他扣为人质,又何必交还给你们?这孩子与其说是战书,倒不若说是擒天堡给暗器王奉上的一份请柬。” 虫大师抚掌大笑:“是极是极。宁兄冒着被暗器王误会的风险,费了那么大心神方制下这封请柬,连我这一向不闻世事的人亦要为宁兄的良苦用心鼓掌叫好了。”宁徊风眼光闪烁,口中大笑:“江湖人称虫大师最厉害的不是那杀人无形、名为窃魂影的绝招,而是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宁某素来亦好舌辩,倒要好好请教一下。”他举手做个请的姿势,“来来来,这便请诸位入庄。林兄莫怪我用些手段将你请来,说来亦是为了擒天堡,假若泰亲王与太子的人见到暗器王与虫大师亦是我擒天堡的座上嘉宾,谈判起来自是有利得多。”他果是善辩之士,几句话下来便将自己给林青下战书之事轻轻揭过。 林青听宁徊风绝口不提将军府与鬼失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人太难捉摸,相比之下说服龙判官应该要容易得多,当下淡然一笑:“宁兄何必妄自菲薄。以擒天堡在川东的威势,何需要我等前来以壮声色?至于谈判一事,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京师势力再大,终难动摇擒天堡在蜀地数十年的根基,更无须看京师各派的眼色。你既然要听我的意见,我倒是以为擒天堡大可不必理会结盟与否。毕竟此地离京太远,若是与其中一派结盟,擒天堡未必能得什么好处,倒是江湖上人多嘴杂,众口铄金,落下了谄媚的口实,反会让人把擒天堡看低了。是以何去何从,龙堡主与宁兄真要三思而行!”他这番话虽是看着宁徊风讲,但确是故意说给龙判官听。 虫大师见宁徊风与龙判官互望一眼,似是意动,笑道:“此言有理。不过想必此事龙堡主与宁先生早有决断,或许亦与林兄之见不谋而合。”他与林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却是昨夜早就商定下的对策。宁徊风又是一阵大笑:“林兄与虫兄既然看得如此通透,我也就不瞒你们。擒天堡实是已有决定,我刚才不过是试试林兄的态度罢了。难得林兄如此毫无避忌地直言相告,一会定要请林兄多饮几杯。” 林青见宁徊风一意邀几人入厅,而龙判官亦是毫无异议地听任宁徊风如此,心中略微生疑,以退为进道:“龙兄与宁兄既然不得闲暇,倒不若我们隔天再来拜访。”宁徊风笑道:“林兄与虫兄都是我久仰的人,若是就这样让你们走了,先不说我这主人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也显得我擒天堡太过小气。”他轻咳一声,又放低声音道,“何况厅中尚有不少林兄在京中的旧日相识,林兄就不想见见么?”龙判官亦笑道:“天气炎热,何必在此说话,待去了厅中,令弟兄给几位奉上几杯水酒以消暑气。” “既然如此,我等恭敬不如从命。”林青客气一句,当先朝庄中行去。他虽是心头生疑,但艺高胆大,亦不怕擒天堡玩什么花样。何况结盟之事待决,再加上小弦伤势未解,也不能就此离去。 小弦早注意到与宁徊风龙判官同来的人中没有日哭鬼,忍不住向宁徊风问道:“宁先生,哭叔叔在什么地方?”宁徊风听到小弦已可开口,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飞快望了鲁子洋一眼。鲁子洋才对小弦答道:“哭兄另有要事,没来困龙山庄。”小弦心里虽有百般疑问,恨不得质问宁徊风是否将日哭鬼软禁起来,但他亦知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只是要气气宁徊风,笑嘻嘻地道:“对了,宁先生昨天给我使了什么功夫,害得我一直说不了话。幸好林叔叔在我身上点了几下,这才恢复过来。宁先生要是有空可要教教我,下次谁再欺负我,我也让他尝尝说不了话的滋味。”他故意将林青的本事夸大,偷眼看着宁徊风的神色,心中十分得意。 宁徊风心中震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干笑一声:“小兄弟若是有意加入擒天堡,我定会无私相授。”小弦低头想了想,眼珠一转:“不过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想请教一下宁先生。”宁徊风心中沉思,随口答道:“小兄弟尽管问好了。”小弦道:“我记得前日宁先生对我又拍又打地费了不少力气,这门功夫是不是非要先把对方抓住了绑得牢牢实实才能下手?既然是这样,宁先生还要先教我如何将人抓住的功夫才行呀……”“这……”宁徊风毕竟是成名人物,要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公开承认前日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小孩子下手,饶是以他能言善辩也不由语塞。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 水柔清本不欲搭理小弦,此时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小鬼何必去打扰宁先生,我就可以教你如何把人抓住。”小弦虽是这一路故意不理水柔清,但心中实是觉得别扭,此刻见她对自己说话,又是帮着气宁徊风,一喜之下也不计较她称自己“小鬼”,回头给她做个鬼脸,相视一笑,那份芥蒂似也烟消云散了。 虫大师见小弦如此阴损宁徊风,肚内暗笑,嘴上却呵斥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这等高明的武功现在就算让你学,你也是学不会的,至少要先打数十年的根基。”转过头有意无意地对宁徊风道,“不过宁先生的武功似是不同于中原各大门派,在下眼拙,竟然识不出,实是惭愧。这孩子身上的禁制其实也只解了一半,还要请宁先生多加指点。” 打听他人武学门派原是大忌,但此刻虫大师如此相询倒似给宁徊风打个圆场。宁徊风发作不得,只好强压怒意淡然道:“虫兄过奖,宁某家传武功一向少现江湖,实不堪方家一笑。”虫大师心知宁徊风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也不多问。随口指点庄中阁台风景,他一向对各项杂学均有涉猎,加上口才又好,听得小弦与花水二女都觉见识大增。 困龙山庄依山而建,庄门在朝东山麓下,主楼却在朝北山脚边,呈狭长之形。几人沿着小道曲曲折折走了半炷香工夫,方才看到一座三层高的黑色小楼。楼上以长索与几面山头相连,索绷得笔直,上挂数面旌旗,极具气势。 龙判官笑道:“此楼名为困龙,齐神捕与妙手王现均在其中,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旁边鲁子洋亦赔笑道:“堡主与宁先生一听暗器王与虫大师光临,抛下一干客人出来迎接,这份面子可着实不小。”林青微一拱手:“得龙兄与宁兄如此看重,林某深感荣幸。”虫大师却不言语,眼望那小楼黑黝黝的门口不见半个人影,知道齐百川与关明月必是心中不忿龙判官与宁徊风厚待己方,所以不出来迎接,宁徊风与龙判官这样表面上是给自己面子,背地里却是更增京师人马的忌讳,怕是暗藏祸心。 宁徊风大笑:“林兄不必自谦,齐百川与妙手王纵是在京师呼风唤雨,却如何能与名满江湖的暗器王与虫大师相提并论。”林青嘴上含笑,一双眼睛却凛然盯着宁徊风,轻轻问道:“那么鬼失惊又如何呢?”宁徊风略微一愣,料不到林青直接说出鬼失惊的名字:“鬼先生不喜热闹,亦不愿与泰亲王太子的人朝面,今日他没来。”林青实是有意提到鬼失惊,要看看宁徊风的反应。鬼失惊身为将军府的要人,如此大事不在场实是让人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多问,一笑置之。 依林青与虫大师的判断,即使鬼失惊不公开出现,亦必会藏于某处,有这样一个暗杀高手暗伏于侧,实是让人头疼,行事须得小心。虫大师与鬼失惊交过手,更是知其深悉隐匿之道,可这一路上留心察探四周,却看不出半分蹊跷,面上仍是装做浑若无事,只是盯着那小楼,若有所思。 小弦第一次看到龙判官,一路都在偷偷打量他。心想吊靴鬼与日哭鬼都一心想要自己去做这龙堡主的干儿子,今日总算见到了他。但看其外表,虽是长的一副英武相貌,却也不见得有何特别,先不说比起林青的洒脱不羁、虫大师的锋芒毕露均是大大不如,便是与宁徊风相较,亦少些高手的气度,实不知能有什么本领。 原来小弦孩子心性,一开始不情不愿地被几个人欲当成礼物送给龙判官,便心生抗拒,加上见了林青与虫大师后心气愈高,是以此刻越看龙判官越觉得不耐,忍不住说道:“我才来涪陵城的时候,便是经那‘锁龙滩’,此处又叫困龙山庄,也不怕与龙堡主的名字有所忌讳么?”林青等人见到擒天堡的几个人均有怒色,龙判官更是一脸尴尬,都是肚内暗笑。小弦这句话若是出自一般武林人士之口,只怕立刻便会引起一场风波,但他一个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是让人发作不得。 虫大师不虞与擒天堡的人先起冲突,有意给龙判官解围,板着脸对小弦道:“你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先不说那锁龙滩的沸涌之势,单是这小楼的磅礴大气也当得起这个‘龙’字。”转过脸对龙判官笑道,“龙兄大量,莫与孩子一般见识。” 花想容也有意打圆场,顺着虫大师的语意岔开话:“虫大叔说此楼磅礴大气,却不知因何而来?”虫大师一指小楼,微微一笑:“你们看,此楼的建筑上宽下窄,底层大厅不过丈许方圆,上层却阔达二丈,甚是少见。别的不说,这底基必须要牢靠,方才可以承得如此之重。”众人一看果是如此,不由都啧啧称奇。 林青见宁徊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不及细想,有意无意随口笑道:“若是楼上藏有几百刀斧手,楼下的人怕也未必察觉吧。”宁徊风大笑:“林兄说笑了,你与虫兄联手,再加上蹁跹楼与温柔乡的两大女子高手,普天之下谁有这份能耐算计你们,别说我区区擒天堡,便是将军府怕也没有这个实力。” 小弦听宁徊风如此说,不知怎么心中突又想到“欲盖弥彰”这个词来。见水柔清对自己做个鬼脸,心头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说几句,却见花想容对他使个眼色,意思是不必把虫大师的责备放在心上,终于忍住,颇为不服地看向那小楼,却发现一处极古怪的地方:那小楼明明近山而建,却偏偏坐落于一片空旷之地,显得甚是突兀。古时建筑术并不发达,一般建造房屋均是借用周围的环境,省时省力,而这一点正是此楼的蹊跷处。倒不是因为小弦的眼光比虫大师更为高明,而是虫大师一门心思都放在暗察鬼失惊的踪迹上,所以疏忽了。而小弦身怀《天命宝典》的学识,对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有种极敏锐的感觉,是以诸人中反独是小弦先发现了此点。但他见林青与虫大师对此毫无异色,料想虫大师精通建筑之术,如此建造必是有一些自己不明白的道理,只得把一丝疑惑留在心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进得楼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厅内正中的一口大木箱,那木箱高达八尺,阔有五尺,不知里面放是什么。围着这箱子就近摆了十余个席位,左边四席坐的是齐百川、赵氏兄弟与扎风喇嘛,那柳桃花却没有来。看来齐百川亦是不得不听从宁徊风只准带三人的约定;右首便只有关明月一人一席,上首二席空着,不问可知应是龙判官与宁徊风的座位,而下首业已列好五席。每个席上只有一套酒具与一套茶具,再无它物。 宁徊风对林青摊手笑道:“一听林兄与虫兄来此,我立刻吩咐手下准备好了席位,若是林兄刚才不肯进庄,岂不是大伤我的面子。”龙判官亦笑道:“龙某一向随便,席间不喜多设花样,诸位酒水自便。” 林青也不多言,先坐了下来,虫大师、小弦、水柔清、花想容亦一一按序就座,只是厅中颇为狭小,面前几步便是那口大箱子,十分古怪。 小弦似是听身边的水柔清嘀咕了一句“小气鬼”,心中大生同感,他虽是对这等场面甚为好奇,但当真来到此处,却亦觉得无趣了,一双眼便只盯在那个大箱子上。 龙判官大步走到上席坐下,宁徊风对鲁子洋耳中低低吩咐了句什么,亦坐在龙判官的旁边,而鲁子洋与吊靴鬼却不入厅,想是此等机密会议,擒天堡除了龙判官便只有宁徊风有资格列于其间。此举一来以示郑重,二来也可略释诸人的疑心。 虫大师眼光从齐百川、关明月等人的面上滑过。见齐百川等人俱不发一言,脸上隐含敌意,那个扎风喇嘛一双贼眼又是直勾勾地盯住花想容不放,只有关明月见到林青时似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意如此还是故意在擒天堡人面前表现出对林青芥蒂甚深。虫大师不以为意,面呈微笑望着龙判官,藏于案下的右手却在林青腿上写:“箱内有人。”林青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亦在虫大师的手背上划下几个字:“是个女子,不通武功。”虫大师早听得箱内人呼吸急促,长短无序,知道应是不会武功之人,却也佩服林青能从此微弱的呼吸中听出是个女子。只是不知道擒天堡玩什么名堂,又在林青腿上写道:“静观其变!” 旁边的小弦却凑过头来在虫大师的耳边低低道:“大师,我总觉得这房间有点古怪。”虫大师诧目望来,小弦顿了一下,似是有些把不准地道,“这里的气候与清水镇相差不多,但房内却四处不见虫蚁……”虫大师一愣,细看下果然如此,亦未闻到什么驱虫药物的味道,一时想不出究竟,却也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却见龙判官端起酒杯豪笑一声:“诸位都是老朋友了,亦不需要我一一介绍,看在擒天堡的面子上,以往有什么过节暂且揭过不提。来来来,这一杯见面酒大家须得一并饮了,其后请自便。” 关明月首先端起杯子,对林青微微一笑:“几年不见,林兄风采犹胜往昔,我先敬你一杯。”林青含笑点头,举杯遥对,一饮而尽,他见关明月故意在擒天堡面前做出与自己才见面的模样,心倒是略放下了。至少关明月与自己暗通消息之事应该是瞒过其他人的。齐百川亦端杯对林青道:“那日不知是林兄,手下有所得罪尚请林兄包涵。”亦是一饮而尽。 其他人见这二人如此率先表态,也只好举杯同饮。惟有那扎风喇嘛一双眼睛不住瞅花想容。花想容倒是脸色如常,只是水柔清气得小嘴都鼓了起来。 众人客套几句,俱又不语,气氛渐重。龙判官笑道:“林兄来此乃是应我擒天堡之邀,为的便是给今日的结盟大会做个见证,齐神捕与妙手王都无异议吧。”花想容心细,却见到龙判官说话之前先看一眼宁徊风,待宁徊风习惯性地轻咳一声后方才开口,似是等这个师爷给自己拿主意,心中生疑:龙判官以堡主之尊,对这个师爷是不是太过依赖了? 虫大师听宁徊风不提自己的名字,乐得静坐旁观诸人神态。但见齐百川略有怒容,欲言又止;关明月却是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观察到这二人虽是正对而坐,却从不相视,偶尔视线相碰亦是冷冷转开,猜想刚才只怕二人尚有一番争辩。看来己方来得正是时候,只要言语得当,按起初的想法拉拢关明月而排挤齐百川,泰亲王与擒天堡的结盟有望可破。林青亦与虫大师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毕竟在这结盟之会上是个外人,如何切入话题尚须把握好时机,一时亦是沉吟不语。 齐百川与关明月各怀心事,对龙判官的提议都不表态。一个是不敢当场得罪林青,另一个却是正中下怀,俱不言语,权当默许。那扎风喇嘛却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龙堡主此言大大不妥,这个家伙既不是擒天堡的人,又不是京师的人,凭什么可以做见证?” 水柔清最是看不惯扎风的态度,听他称林青“那家伙”,忍不住冷笑一声:“番外蛮夷果是孤陋寡闻,连大名鼎鼎的暗器王也不知道么?你随便到江湖上找人问问,就知道林大哥与你们吐蕃大国师谁更有资格做见证?”其实林青名满江湖,扎风喇嘛纵是身处吐蕃亦不可能未听过他的名字,他故装做不识,不问而知自是找岔。 虫大师呵呵一笑,举手止住水柔清,对扎风淡然道:“所谓见证人自当是与诸位毫无关系,总不能找一个与大师交好的人,一味偏听偏信便可让大师满意呀!”扎风一时语塞,他汉语本就不好,如何辩得过虫大师,急得一张黑脸涨得紫红,求助似的望向齐百川。其实扎风对林青不无顾忌,只是这一路与柳桃花勾搭上了,一来为报那日在三香阁受辱之仇,二来今日柳桃花不能到场,偏偏林青大模大样地坐在一旁,不由心头有气,料想在这擒天堡的地头林青亦不敢贸然发难,这才出言挑衅。 齐百川这一路来亦颇看不惯扎风的骄横跋扈,见他向自己望来,有心不理毕竟却不过情面,只得勉强向虫大师一拱手:“这位仁兄所言虽是有理,若是暗器王果真与京师各派都无关系也还罢了。但林兄与关兄同列八方名动,此乃天下尽知之事。”言下之意自是怀疑林青会暗中相帮关明月。 关明月冷冷道:“只可惜齐兄成名太晚,不能在六年前便混入刑部。暗器王纵想结识你却也有心无力。”齐百川心头大怒,但关明月说得确是实情,六年前林青在京师的时候已是声名鹊起,自己那时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相识,但听关明月当众这般冷嘲热讽,一口气如何咽得下,拍桌而起,正待翻脸,又突觉不智,一时愣在原地,下不了台。 “江山代有新人出,所谓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齐神捕清修数年,这两年间破了几个大案,连我等处川东偏壤之地亦有耳闻,如今不也是京师响当当的人物。”宁徊风出来打圆场,“而且我之所以请林兄前来,亦是给大家一个认识的机会。大家可能有所误会,林兄来此亦仅仅是做个见证,断断影响不了龙堡主的决定,万不可因此伤了和气。”龙判官豪笑道:“宁先生说得不错,其实擒天堡对结盟一事已有决定,一会儿便请宁先生通告诸位。”众人听他如此说,心头俱有些紧张。 扎风喇嘛站起身大声道:“宁先生不要卖关子,这便告诉大家吧。”宁徊风一笑,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齐兄与扎风大师先请坐下,擒天堡办事不周,我自罚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斟起一杯酒对众人笑道,“宁某身为东道,再敬诸位一杯,望大家以大局为重,无论我擒天堡有什么决定,都莫再起什么争执,权当给擒天堡一个面子。” 齐百川听宁徊风与龙判官如此说,语意中维护自己,心中略好受了些,拉着扎风坐回椅中,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下去,喉中发出“波”的一声,那口酒竟被他囫囵咽下,似一团硬物般由嗓间坠入肚中,乍听去就若是连杯带酒一起吞下。众人俱听说齐百川出身华北金刚门,一身硬功少遇敌手,人的嗓子俱是软骨,他竟能将此处亦练得如此坚固,果是名不虚传。只是那样子实是有些滑稽,小弦与水柔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喝杯酒也要显功夫么?”关明月冷哼一声,“在场都是高手,也不知齐兄是在班门弄斧还是要抛砖引玉?”他面上不露声色,右手按在席间的酒壶,手指微动,一股酒箭由壶中迸出,不偏不倚地正落入杯中,却半点也未溅出,再端起杯徐徐送入口中,一脸傲色。他这手法虽说与齐百川的硬功各擅胜场,却是好看得多,引得小弦与水柔清不断拍手叫好。 扎风喇嘛见齐百川分明处了下风,不屑地哼道:“中原武林原来便只懂用花拳绣脚唬弄人,真正动起手来才知道谁是好汉。”他心想若是林青两不相帮,己方四人无论如何亦不会输给关明月,是以才如此说。 林青笑道:“大师此言差矣。中原武学的最高境界在于不战屈人,若是这许多高手也学街头耍把式卖艺的人下场比拼一番,岂不有失风度?”他此话分明是站在太子一派的立场上,关明月喜形于色,齐百川面色铁青。 “有趣有趣。”龙判官大笑,“我一介武夫,只懂得酒到杯干,却没想过还能喝出这许多花样。”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运气,随着他的说话声,放于桌上酒杯中的酒水蓦然激起,倒灌入他的口中。这一手相较齐、关二人却是难得多,非得有一等一的上乘内功不可。更难得他手脚丝毫不动,于不经意中使出来,一时在座诸人包括林青与虫大师均有些变色,如此自然而然地隔空逆向发力简直闻所未闻,龙判官虽是身处六大邪派宗师之末,却当真不是浪得虚名。单以这份内力修为而论,已远在众人之上。那扎风喇嘛本是一脸倨傲,此刻也不由面现悸容,收起狂态。 宁徊风笑吟吟地望着林青,似是要看看他如何喝下这杯酒。林青心中一动,知道宁徊风与龙判官的用意——在江湖上只看武力高低,只有显示出超人一等的实力,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说出的话才有分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所以龙判官才不惜用武力慑服众人,此后无论擒天堡做出什么决定,旁人纵有异议亦要三思。 林青淡然一笑:“小弟不好酒道,便学学关兄的手法吧。”他也学关明月一般将右手按在酒壶上,果然亦有一道酒箭从壶嘴中喷出,不偏不倚地正落在放于桌上的酒杯中。扎风冷笑道:“邯郸学步,东施化妆。”也亏他还记得两句成语,只是把东施效颦说成了东施化妆。众人俱忍住,只有小弦与水柔清轰然大笑,扎风狠狠瞪住二人,不明所以。小弦与水柔清笑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得向扎风解释。眼见扎风脸色渐渐涨红,若不是碍得林青在旁,只恐就要出手泄愤。 宁徊风缓缓道:“大师不妨看仔细些,林兄这一手可与关兄略有不同。”扎风看诸人都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青的手,脸上均现钦佩的表情,仔细一看,才发现林青虽也是如关明月一样用内力将酒从壶中激出,但一杯酒斟了半天却仍是不满,只有半杯,那小小的酒杯就若是无底洞一般。 原来那酒箭看似只有一股,其中却有分别:一半从酒壶中倒往酒杯,另一半却是从酒杯中反射回壶中。要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若仅论手上的功夫,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这不过是牛刀小试,虽难说能赶得上龙判官内力的霸道之处,但手法的小巧、使力的精妙却令人大开眼界。 关明月有意拉拢林青,按下心中妒意,连声叫好。虫大师亦来了兴趣,笑道:“林兄不好酒道,我可不但是个酒鬼,还是个懒人,现在便借林兄的酒过过酒瘾吧。”言罢张唇一吸,林青杯中那股酒箭突然分出一股射入虫大师口中,而从酒壶中倒出的酒箭却仍是丝毫不乱地射往杯中,杯中的酒仍是不多不少维持着半杯。 看到这犹若变戏法般的情形,众人掌声雷动,小弦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巴掌都拍疼了。齐百川与关明月并不认得虫大师,但见他露了这一手都不由刮目相看,均在想林青从何处找来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扎风却是面色惨白,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半张着大嘴愣在当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徊风哈哈大笑:“这一杯酒喝得精彩,足令小弟终身难忘。”“还是宁兄敬得精彩。”林青含笑收功,迎上宁徊风的目光,直言道,“酒酣意畅后,宁兄是不是该奉上主菜了?” 齐百川先后见了龙判官、林青与虫大师的神功,已是有些心灰意冷,对宁徊风一抱拳:“宁先生但请说出擒天堡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齐某皆会甘心接受,回去如实报上泰亲王。”宁徊风先咳了数声,再是一声长笑,手指厅正中那口大箱子:“主菜便在其中!” 正文 第十九章 矫龙破围 听宁徊风如此说,众人的眼光都不由落在那口古怪的箱子上。此厅本就不大,诸人座位相隔不远,中间又放上这么一口大箱子,颇显挤迫,更添一种诡异的气氛。 诸人进厅时见到那箱子突兀地放于正中,便觉得其中定有文章,却委实想不透宁徊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均不言语。惟有扎风耐不住叫道:“宁先生你玩什么花样?这口箱子中放的是什么?”龙判官呵呵笑道:“大师莫急,这口箱子里的东西乃是宁先生精心为大家准备的,与在场诸位都有点关系。”听他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疑虑更深,均望着宁徊风,待其解谜。 宁徊风眼见众人的好奇心全被勾了起来,满意地一笑,提高声音:“各位远道而来,可算给足了擒天堡面子,可这结盟一事却也让堡主与我左右为难,却不是怕得罪哪一方。只是川东离京师甚远,能得到泰亲王与太子另眼相看,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诚惶诚恐,惟恐空挂一个盟约却谈不上有何助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龙判官接口笑道,“龙某虽只是武林中人,但一向奉守朝廷法纪,擒天堡虽是江湖门派,却也常常帮助官府维护一方安定,若是能为川东百姓多出一份力,实是心中所愿。” 宁徊风与龙判官一唱一和,这番话可谓取巧至极,既不表明态度与何方结盟,又不开罪各方势力。众人心头无不暗骂一声“老狐狸”。小弦却听水柔清低低道了一声“宁滑风”,肚内暗笑,强自忍住,目视水柔清,重重点了一下头,面上却仍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宁徊风继续道:“何况泰亲王与太子一向对擒天堡多有照顾,只要泰亲王与太子有何吩咐,擒天堡上下无有不从,事实上以往虽无结盟之约,却已有结盟之实。而这若是签上一纸合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却不免会引起江湖上一番说辞……”说到这里,见齐百川与关明月脸上色变,宁徊风微微一笑,拍拍手掌,二个黑衣人应声走了进来,站在那口大箱子旁边,静待宁徊风号令。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神色喜忧参半。听宁徊风语意,结盟一事怕是要不了了之,但显是另有下文。莫不是与将军府已先结盟了?推想到鬼失惊未现身于此,或许便是与擒天堡已有了什么合约回京复命了。 宁徊风呵呵一笑:“若是现在当场宣布擒天堡与何方结盟,只怕过不了几天便闹得天下尽知。人言可畏,擒天堡当得住千军万马却未必抵得了江湖流言,所以我与堡主商议之下,便分别给诸位送上一份礼物,待齐兄与关兄将礼物送回京师,亲王与太子自然便知道了擒天堡的态度,却没有必要在此公布了。此间苦衷,尚请齐兄关兄原谅一二。”他这一说大出众人意料。齐百川与关明月心中忐忑,均猜想对方是否早已与擒天堡暗中来往,所以一件礼物便可推知擒天堡的心意,只是表面上谁亦不愿示弱,都是淡然处之,一副早就深知内情的样子,同时抱拳道:“但凭宁先生决断。” 林青与虫大师猜不出宁徊风心意,见齐百川与关明月不置可否,心中都泛起一丝不安。宁徊风送礼之举大有可能是缓兵之计,表面上互不得罪,暗中却与一方定下合盟,而听他言语合情合理亦是无从指责。他们刚才已听出箱中实是藏有一女子,不知宁徊风是做何安排,只好静观其变,毕竟身为外人,不好横加干预。小弦与水柔清听到这箱子中原来是送给齐、关二人的礼物,均是大为好奇,以擒天堡富甲一方的财力,这礼岂不非同小可,恨不得赶快打开箱子看看究竟。 “此箱分为三层,这第一层的礼物乃是送给妙手王的。”宁徊风目视二个黑衣人,吩咐道,“开箱!” 二个黑衣人走前几步,各出双手,分按在箱子两侧,齐齐低喝一声,往中间一挤。箱盖应声弹起,箱子上面约有二尺余的半截木板随之而碎。他们开箱的手法与众不同,那箱盖分明已被钉死,却不用斧凿,全凭手上劲道互抵后产生一股向上的弹力将箱盖顶开,凭威猛的掌力将箱子上半截木板尽数震碎,而下面的木板却丝毫不受影响,显示出颇为深厚的内力。最难得是那箱盖平平飞起,不见丝毫倾斜,显是二人手上的劲力不偏不倚正好抵消,可见配合熟练,心意相通。 虫大师见两个黑衣人身手矫健,配合无间,心中微惊,口中却淡然道:“擒天堡藏龙卧虎,宁兄这两个手下功夫可不弱啊。”单是这二人手上的功夫怕就不在江湖普通二流好手之下,却仅仅是擒天堡中不知名姓的随从,擒天堡的实力可见一斑。宁徊风笑道:“雕虫之技,让兄台见笑了。” 木箱上半截一碎,露出里面的事物。顿见一道红光射了出来,照得厅中诸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时,却是一株尺余高的大珊瑚,红光湛然。珊瑚被雕成假山之状,十分精细,上可见亭台行廊,桥栏水瀑等。这么大的整株珊瑚本就少见,再加上这份雕琢之功,价值着实不菲。假山中尚有一小山洞,洞中却放了一颗足有鸡蛋大小的玉色珠子。那珠子全身晶莹,不见一丝瑕疵,反映着珊瑚的红光,透出一股明澹清冽之气,洞小珠大,也不知是如何放进去的。这宝珠的价值相较那珊瑚只怕还要更胜一筹,最难得宝珠与珊瑚浑然一体,似是天然长就一般,这份大礼确可谓是无价之宝了。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此等宝物纵是有心求购怕也难得,也不知宁徊风从何处弄来。小弦平日少见此等华贵之物,更是瞠目结舌。 宁徊风对关明月轻声笑道:“此宝本叫‘剖腹藏珠’,我却嫌其隐含刀兵之气,重起个风雅名字为‘珠胎暗结’。烦请关兄带给太子,以表我擒天堡对太子的一番诚意。” 关明月大喜,他素知太子最爱收藏各种名贵宝物,但即便是皇室内也少见这样精致的宝物,纵是与擒天堡合约不成,也可对太子有所交待,何况宁徊风既然故意起名叫“珠胎暗结”,其意怕亦是不言自明。齐百川心中不忿,忍不住喃喃低声道:“什么‘珠胎暗结’,我看是‘明珠暗投’。” 水柔清见小弦嘴里念念有词,只道他见这宝物惊得呆了,忘了与他赌气,偏头问道:“你做什么?”小弦脸上一红,却不言语,原来他正在拼命记下这几个成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虫大师听齐百川语意不善,有意相帮关明月,笑道:“齐兄言重。江湖人都讲究彩头,送礼更要取个好名字,若要一意纠缠于这等枝节,岂不让人看轻了?”关明月听林青一方帮自己说话,胆气愈壮,冷冷道:“江湖上一些不知名的小捕快也自封为什么神捕,何况这等千年难遇的宝物。”这话确是直讽齐百川的神捕之名了。 齐百川大怒,但毕竟关明月成名已久,是京师大大有名的人物,而自己不过刑部一个捕头,何况泰亲王严令不得与太子人马冲突,不能太过开罪,一腔怒火尽皆发在虫大师身上,戟指喝道:“你是何人?不敢报上名姓的藏头露尾之辈,这等地方岂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见虫大师适才露了一手不俗武功,但心火上涌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 虫大师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言,宁徊风呵呵一笑:“齐兄息怒。这位兄台不报名姓自是有其道理。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我这礼物亦有他的一份。”又转脸对虫大师道,“仁兄莫怪齐兄,看在我的面上多担待一二。”齐百川实不敢当众与宁徊风翻脸,只得悻然作罢,他今日屡次为关明月所笑,一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只得恨恨瞪了关明月与虫大师一眼。 虫大师一笑置之,心头却猜测宁徊风如何会准备好给自己的礼物?莫不是早就算定了自己要来此处?关明月却是故意侧开身子,对齐百川挑衅的目光视而不见。林青见齐百川与关明月势成水火的样子,心中暗惊,几年不回京师,真不知京师各势力已闹成这个样子。 扎风见宁徊风帮着虫大师说话,亦是坐不住:“你们汉人偏偏就是这许多的讲究,哪似我们藏人痛痛快快,是战是和一言可决,这般婆婆妈妈岂不让人笑话。”小弦虽是看不惯扎风的霸道,这一言却听得暗暗点头,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直觉:宁徊风这般故弄玄虚,其后必是藏着什么大阴谋。 宁徊风大笑:“扎风大师莫急,这下一个礼物却是送与你的。” 一时齐百川与关明月亦无暇斗气,众人不由重又望向那口箱子。刚才给关明月的礼物已是那般惊人,却不知宁徊风会送给扎风什么? 宁徊风道:“吐蕃与蜀地接壤,久闻吐蕃大国师蒙泊之名,一直无缘拜见。泰亲王此次与擒天堡结盟之行专门请了大师前来,实是有其深意,是以我思考再三,将这本是给泰亲王的礼物割爱与大师,尚请大师笑纳,务要理解我擒天堡的一番苦心。”林青虽是一直不言语,但心念澄明,察观各人反应。他见宁徊风以一口箱子便将在座诸人的心神牢牢抓住,心头对此人更增顾忌,相形之下,龙判官就全然如摆设一般。 宁徊风对两个黑衣人微一点头示意,二人又如刚才一般运气裂箱。大家目光望去,这次却与刚才不同,箱裂后露出一道三尺余高的彩色幕布,将箱内的事物围住,不知其中是什么。 那彩色幕布上画有神态各异、不知名目的鸟兽草木,与中原山水泼墨素描迥然不同,在二个黑衣人的掌风漾动之下,缓缓起伏,其上所绘的鸟兽栩栩若生,充满了动感,更增添了一种神秘的异国风情。 宁徊风对诸人惑然目光视若不见,从怀中取出一支小管,放于唇边,撮唇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蓦然响起,人人心中均是一跳。小弦更觉得心口猛然一震,那份四肢无力的感觉突又袭来,大惊之下张口欲叫,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虫大师坐在他身边,感觉有异,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无上玄功输入他体内,助他抵御宁徊风的锐音。虫大师心头震撼:虽未见过宁徊风出手,但观他制住小弦的手法,再加上现在的音慑之术,分明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邪派武功,以往江湖上只听说宁徊风“病从口入,祸从手出”,更多的是说其精于算计。但现在看来,此人的武功怕是大有来历,只恐未必在自己之下。 随着宁徊风口中小管的声响,那彩色幕布中发出一声女子的娇吟声,其音慵懒,便似是才为宁徊风发出的锐声唤醒了一般。在场诸人听在耳中,心内俱是一荡。 一只手臂忽从彩幕后伸出,五指成啄状,昂然指天。那手臂光滑白皙,肌肤几近于透明,上面的脉络血管隐约可现;手臂本是静若玉雕,但随着搭在臂上的轻纱翩然落下,如弱柳搦风、浮萍漾水,再加上轻动的手指,蓦然便有了一种流动感,如磁石般将各人眼光牢牢吸住,均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原来藕臂葱指便是如此这般! 那手臂柔若无骨,做出各种姿态,若栖枝彩凤傲翼,若萌情小鸟诱欢。初时手臂高举,越落越低,最后软弱无力地垂搭在彩幕上,只余二指在外,涂成粉红色的指尖尚在不停颤抖,那种不堪重负的娇怯更是令人血脉贲张,恨不能上前为她轻捶按摩,以舒惜花之情。就连小弦这等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也看得心头怦怦乱跳,热血上涌,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幕布,猜想其后应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一时厅上静闻针落,惟有扎风的喉间发出“咕咚”一声,却是狠狠吞下了一口唾沫。 宁徊风似是极懂人的心理,隔了良久,静待那只手指将诸人的好奇心挑至最大,这才重又将小管放于唇边。尖锐之声一起,那搭在幕上的手指一动,手臂再度扬起。指、掌、腕、肘、肩依次颇有韵律地晃动着,从彩幕后扶摇而起。里面那女子本是睡卧,如今却似缓缓坐起身来,手臂的尽头终可见一头如云秀发,那发色却呈金黄,柔软而卷曲,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披散在隐约半露的一段玉颈上,就若是披了一件羽衣。众人已猜出箱中必是一异族女子,均是瞪大了眼睛欲睹芳容,但她偏偏还不露出头来,只见到一头金发在彩幕端沿处如波浪般起伏不休,怎不令人心猿意马。 宁徊风哨音再急,如同与哨声应和般,一张雪白的脸孔从彩幕后缓缓探出,众人屏息细看,果是一个美艳无双的异族女郎。小弦虽从小在滇境长大,见过不少苗瑶等异族女子,但这般金发碧眼,颧高鼻耸的异国女郎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时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孔,按中原的审美标准实是看不出妍丑与否。只是那肌肤白得耀眼,太不寻常,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水柔清笑道:“比起她来你可真就像一块黑炭头了。” 水柔清大怒,其实她皮肤甚为白皙,只是天生人种不同,自是不能与这异国女子相较,听小弦如此说,虽明知他在故意惹自己生气,却也按捺不住,当场翻脸太现痕迹,便在桌下狠狠踩了小弦一脚。这一招却是她家传“随风腿法”中的“踏梅寻芳”,迅捷无比。别说小弦武功不高,便是一般江湖好手猝不及防下只怕也闪躲不开,何况小弦视线被桌几挡住,这一脚踩个正着。 水柔清含忿一脚踩出,立时后悔,急忙收力。小弦虽学有武功,但如何敌得住四大家族的绝学,还好这一招重在以速度取胜,力量并不大,加上水柔清及时收力,不然只怕小弦的踝骨也要被踩折了。水柔清本待听得小弦一声痛呼,心头怦怦乱跳。若是平日打闹也就罢了,在这等场合岂不让敌人耻笑。却不料小弦虽中一脚,口中却无半分声响,水柔清侧目看去,却见小弦满面通红,若说是强忍痛苦却又不像,只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对自己这一脚竟似浑若未觉。心中大奇,不由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这一看却将水柔清看了一个面红耳赤。原来那木箱中的异族女子已缓缓站起身来,身上却只罩了一层粉红色轻纱,随着她的身子如水蛇般扭动不休,滑臂玉腿,蜂腰耸胸,玄虚处隐约可见,再加上嘴中轻舒娇吟,眉目间旖旎风情,在场诸人全都是胸中剧震,哑然无声。纵是水柔清不解男女之事,见此情形亦是羞得面上飞霞,慌忙垂下头来。这才明白小弦何以对自己的一脚恍然不觉,心头更恨,又是重重一脚跺了下去。 “啊!”小弦一声大叫,将厅中众人的目光全都引了过来。宁徊风目光有意无意地一瞥林青,再扫到小弦身上,哨音停了下来,笑道:“这位大食国女子年方十八,自幼精擅舞艺,再经瑜珈高手调教,全身柔若无骨,实是少见的天姿绝色。” 林青虽是那一刹间亦是神驰目迷,但立即默运玄功,紧守灵台。此刻见宁徊风面上虽亦如厅中诸人一般迷茫,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之色,心头暗凛:刚才宁徊风的哨音中分明暗含摄魂之术,此人武功涉猎旁杂,十分邪异,再加上这份捉摸不透的心计,确是平生少见的大敌。 小弦第一次见这般香艳的情形,正在意乱情迷间,先是脚上剧痛,神智顿清。再听到宁徊风的话,更有水柔清的一声冷哼,这才恍然清醒。被宁徊风调笑也还罢了,让水柔清见到这般情景才真是大伤面子,脸上如中热毒般阵青阵红,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辩,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扎风耳中听得宁徊风的话,目光不离那异国女郎,大笑道:“你们中原汉人有句古话不是叫做‘食色性也’?如此倾国倾城的尤物,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按捺不住。”再对着小弦嘿嘿一笑:“小兄弟想是初次见到,失声惊呼亦是情有可原。再过得几年,就更能领会其中妙处了,哈哈……”他在三香阁中受挫于林青,此刻正好借势冷嘲热讽。 虫大师微微皱眉。吐蕃大国师蒙泊他早有耳闻,听说是一饱学之士,精通佛理,在吐蕃被藏人敬为天神,仅次于活佛之下。但如今观其弟子言行如此,只恐其师亦是徒有虚名。 花想容一个名门闺秀,如何受得了扎风如此说话,忍不住低斥一声,却不好回驳。水柔清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心中虽对小弦刚才的神情大大不满,却容不得扎风这般欺负“自己人”,俏脸一寒:“我中原乃礼仪之邦,这些衣容不整的女子自然是第一次见到,如何可比那些来自蛮荒之地的人。”这句话自是影射扎风不通礼教了。 扎风被一个年轻女子当面讥讽,如何按捺得住,正要发作。宁徊风却一摆手:“自古美人配英雄,如此礼物大师可还满意么?”扎风这才想起这异国女郎本是送与自己的礼物,心中大喜。他本是吐蕃王子,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吐蕃王怕他不学无术,这才央吐蕃大国师蒙泊收在门下。那蒙泊大国师武技精湛、佛理高深,在吐蕃被视为天人,本以为可以好好管教一下扎风,可扎风自幼娇惯,如何受得了这份清苦,此次借机来擒天堡原就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念头,加之一向好色如命,此刻见如此千娇百媚的女郎落入手中,什么结盟大计早就抛之脑后,乐得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根边,忙不迭对宁徊风道谢,恨不得这会议早些结束,好尝尝这异国女子的滋味。众人将扎风猴急的样子看在眼里,均是心生不屑,就连齐百川亦是长叹一声,暗暗摇头。 当下宁徊风令两个黑衣人将珊瑚宝珠与那女子分送至关明月与扎风喇嘛住所。两个黑衣人领命从箱中带出那女郎,诸人不免又饱餐一番秀色。扎风心中满意至极,哈哈大笑起来,将水柔清适才的讥讽忘得一干二净。一时厅中为此绝色所惊,气氛也缓和下来,再没有适才的剑拔弩张。 待两个黑衣人与异国女郎出厅后,宁徊风的目光往虫大师望来,摊手一请:“久仰大名,尚有一个不成敬意的小小礼物。还望兄台笑纳。” 诸人见了珊瑚、美女,均对下一个礼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眼光齐齐聚在木箱上。只是那木箱十分结实,虽已被两个黑衣人震碎了上半截,但下半截尚有三尺余高,根本看不出其中虚实。齐、关二人均不识虫大师,但见宁徊风的礼物竟然不是送与林青,心中暗生疑惑,猜想虫大师定是有非常来历。 “宁先生太客气了。”虫大师不动声色呵呵一笑,“不瞒你说,我对这礼物亦是心生好奇,巴不得速速令人开箱,以解心中之望。”宁徊风一拍脑袋:“哎呀,我倒忘了让手下开箱,不过大家想必都等不急了,不若便请兄台亲自来开,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虫大师也不推脱,微微一笑:“我本是个懒人,只不过宁先生的礼物实是太过惊人,说不得也只好舒舒筋骨了。”他知道宁徊风有意让自己于开箱时显露武功,以慑齐关二人。一面起身往箱边走去,一边却在心里寻思用什么方法开箱方可收奇效。 “且慢。”林青扬声道,“见了擒天堡的礼物我亦是动心,这份礼物倒不如送与我,却不知龙堡主与宁先生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厅中京师诸人顿时窃语不休,还道林青真是见了珊瑚宝珠与美女动了心,这才要抢在虫大师前面。便连小弦与花水二女亦是大惑不解。 原来林青见宁徊风奇兵迭出,一切均在其掌握中,心头生疑,所以出言试探。虫大师知其意思,停下身形:“既然林兄有意,我自是不与你争。” 扎风早就对虫大师心有不忿,见他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蓑笠,忍不住出言挑唆:“暗器王名动天下,收礼物自然轮不到你这位连本来面目都不敢现出的仁兄。”水柔清冷哼一声,小弦配合得恰到好处,低声嘀咕:“刚才还说不知道暗器王的大名,现在突又想起来暗器王名动天下,看来那异国女郎不但倾国倾城,居然还有增强记忆的功效,真是奇了。”这等场合原轮不上他这小孩子说话,只是这声音不大不小看似自言自语,但厅中诸人俱是高手,全都听在耳中。各人本就不齿扎风为人,这一下除了齐百川强按笑意,其余人俱笑出声来。 扎风数度被小弦与水柔清抢白,他一向矜傲,如何受得住,想要争辩几句,但刚才自己确曾说起不识暗器王,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脸上阵红阵白,恼怒非常。宁徊风对龙判官使个眼色,起身打个圆场:“扎风大师有所不知,这位仁兄的名望绝不在暗器王之下,亦是我宁某一向敬重的人,是以才特地准备了一件礼物。”虫大师不虞多起事端,与林青对视一眼,各明心意:“得宁先生如此抬言眷顾,在下却之不恭。”当下缓缓往箱边行去,心头却保持着一丝警觉。 “哈哈,原想给暗器王也准备一件礼物,只是我素知林兄心比天高,想来想去,只怕寻常东西不入林兄之眼。”龙判官早有准备,与宁徊风各执一杯酒,来到林青面前:“龙某便只敬林兄一杯水酒,祝君……”说到此处似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脸上一片尴尬之色。林青端杯起身,正待留几句客套话,此刻他被宁徊风与龙判官遮住了视线,看不到虫大师开箱的情景。但心中警兆突现,分明已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杀气突现厅中! 虫大师单掌往箱边按去,本是打算用一股柔劲将木箱震散,却不料手掌及箱的一刹那间,剧变忽生。“砰”然一声,那半截木箱似是被蓦然炸开,变得粉碎。一道黑影以肉眼难辨的高速从四溅的木片碎屑中冲跃而出,一双黑手成爪状径直扼向虫大师咽喉。 宁徊风送给虫大师的礼物原来竟是——被誉为数百年来最为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与此同时,宁徊风与龙判官也同时向林青出手。 这是一个精妙的局!先以价值连城的珊瑚宝珠与万般风情的异国女郎迷惑众人耳目,亦让林青与虫大师放松警惕;再故意让开箱黑衣人以送礼为由先行离去,引得虫大师亲自下场开箱;最后宁徊风与龙判官以敬酒为名隔开林青与虫大师;而鬼失惊则一直潜伏于箱底,借那不通武功的异国女子浊重呼吸声做掩护,终等到这一刻稍纵即逝的绝杀机会! 惊呼声四起,在场诸人的念头还留在那宝物美女之上,谁曾想于此言笑晏晏情形微妙之际杀机乍现,何况突施杀手的不但有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亦与宁徊风也同时向林青出手。 此时虫大师正往箱前行去,就如向鬼失惊的双手迎上一般,鬼失惊的武功狠毒至极,其掌上套着一只几近透明的手套,灯光照耀下衬得五指指甲隐泛青光,便若一道乍射而起的鬼火磷光,眨眼间右手已袭至虫大师面门前寸许。虫大师虽有预备,却也未料到这箱中所藏竟是与自己齐名数载的黑道杀手,眼见躲避不及,百忙中低下头,顶上蓑笠正好挡住这必杀一击。 “波”的一声,蓑笠被鬼失惊一爪击得粉碎,爪势却也因此稍缓。虫大师只觉面上火辣辣一阵炙痛,脑中一晕,幸好本能应变尚在,偏头躲开这破面断喉的一爪。鬼失惊口中嘿然有声,击空右手食、中二指屈弹而起,指风凛冽直刺虫大师鼻翼迎香大穴,左手握拳捣向虫大师心窝。 虫大师曾与鬼失惊交手,对其武功有过详尽研究,知鬼失惊掌中手套名为“云丝”,乃是以北地一种名唤“云貂”的小动物身上毛皮所织,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更是轻软犹若无物,毫不影响手上动作。却是无毒,面上炙痛之感只是因对手的掌力所伤,应无大碍。他的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虽负伤在前,但心头至静,战斗力尚余八成。吐气开声,一道气箭反袭鬼失惊右手脉门,右手一摆,抽出一把色黑如墨的铁尺,挡向鬼失惊左拳。 鬼失惊一招无功,不待接实立刻变招,身体似陀螺般绕虫大师疾转起来。他的武功走奇诡一路,拳、掌、指、肘、膝、腿、脚皆是势大力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做杀人的武器。虫大师先机被占,一时只能勉强防御对方层出不穷的杀招,见式拆招,再无还手之力。 龙判官须发皆扬,瞪目龇牙扬眉,其势激昂,其状威猛。只见他与林青正面相对,右手拳心中空,如同蓦然大了一倍,中指关节骈突若刺,敲向林青胸前膻中大穴,左手却是软垂于腰间,看来全身劲力俱集于右手,似要与林青硬拼内力。而宁徊风却是五指曲若虎爪,从左边猱身而上,插向林青面门。虽是迅捷无比,却不带丝毫风声,可见其力阴柔无比。此爪功名为“千疮”,看其势道只怕若要抓实林青面门,真会收到千疮百孔之效。 擒天堡两大高手合力一击,暗器王如何应对? 以林青的武功,突逢惊变下最多只能应付一人的杀招,但他身为暗器之王,内力上的修为也还罢了,应变之力确可称天下无双。千钧一发间心念电闪已有决断。一声脆响,林青手中酒杯碎裂,手指轻弹处,千百瓷片如刀射向龙判官的右拳,身体却是朝左一转,右手以爪对爪迎向宁徊风,左手急挑而起,先截劈再封按,幻化出几式虚招,袖间却有七八道黑光迸射而出…… 宁徊风心头大震,他原本定下计策以龙判官一拳为诱,自己的千疮爪方是真正的杀招。可万万料想不到林青竟是拼着背受龙判官一拳而全力向自己出手,分明是看透了其间虚实,在这兔起鹘落、电光石火的刹那竟可判断得如此之准,就似是早有预防,不由心头一沉。 宁徊风心念略分,林青袖中射来的暗器已罩住他胸腹数道大穴。他出招在先,虽有把握能扼断林青仓促间格挡的右手,但暗器王的暗器如何敢以身体硬接。宁徊风一声大叫,爪势下沉,撕抓挥扫下将几点暗器挡开,而龙判官那重重一拳已击在林青背后的偷天弓上。“砰”然一声闷响,林青借龙判官拳力跨前半步,欺入宁徊风怀内,双手缠住千疮爪,腰一拧肩一沉,又有几点黑光射出。 宁徊风心知龙判官那一拳无法造成太大伤害,见暗器王的暗器层出不穷,心头大悸,往后急退。林青硬承龙判官一拳,却分明觉得对方看似势沉力猛,劲道却远不若想象中重,与刚才吸酒入口的霸道内力迥异。激战中不及细想,见宁徊风退开,反身一转,以偷天弓弦锁住龙判官右手,左手反扣向他的喉头,随着拧腰转身,竟还有一支银针从肩头射向退后的宁徊风,确不愧是暗器之王! 龙判官料不到自己一击得手,惊喜之下正想变招再攻,右手已被偷天弓锁住,方一怔间,林青的左手已扣在喉头上,心头大惧。他知道对方意在生擒,当下双手软垂腰下,不敢挣扎。这才叹服暗器王何以能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其武功跳脱灵动之处,不但大违常规,简直已超出想象。 林青一招制住住龙判官亦是颇出意料,回头冷然看向宁徊风,待要喝其住手,却见宁徊风疾退的身形不停,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心知不妙,听得头顶格格数声巨响,整个房顶居然都砸了下来…… 京师二派的人眼看擒天堡突然发难,齐关二人先见鬼失惊乍现箱中,再见虫大师亮出独门兵器“量天尺”,立时认出了虫大师的身份。虫大师与鬼失惊的恩怨江湖皆知,二人乐得旁观,心中尚充满着幸灾乐祸之感。却不料奇变再生,头顶房梁直砸而下,一时全都闹得手忙脚乱,各找缝隙躲避劈头而下的碎砖裂瓦。 林青本有机会追上宁徊风,脱出机关禁锢。但整个房顶突然塌下,花、水二女或许还能自保,小弦必无幸理,暗叹一声,左手一把将小弦拉入怀中,右手抬起,将一大块落下的房梁拨开,手落下时重又扣在龙判官喉上。龙判官似也未想到宁徊风会舍己不顾,一时惊惶下再次被林青制住。 虫大师与鬼失惊正在激斗之中。鬼失惊大占上风,一心要在数招内重创对手,谁知头顶生变——他本就在绕着虫大师转圈,身处房间外围,一黑乎乎的事物突然落下。鬼失惊变生不测下仍不愿放弃杀虫大师的机会,右手出招不变,左手随手往上一格,却觉得落下来的重物其沉万钧,触手生寒,竟似一道铁闸,咯嚓一声,腕骨已折,一声惊呼,身法一顿,眼见就将被砸在那道铁闸之下……虫大师虽然眼见这个对头大难在即,但他一向侠义为怀,百忙中不假思索,一把拉住鬼失惊递招过来的右手,生生将他拉回房间正中…… “轰隆隆”一声大震,大厅内已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再不现一丝光亮!噼噼啪啪数声不绝,厅中诸人双目若盲,敌我不明,各施绝学将身边人击开。一声惨叫乍起,听声音却是齐百川手下二兄弟之一的赵光,却不知是中了谁的一招。 林青冷漠的声音在厅中回响不绝:“各位都请住手,不然休怪我暗器无情!”众人心头一惊,在此不见光亮的情形下,只怕纵是明将军亲至,也未必有把握躲开暗器王的出手。然后,便是一片沉沉的寂静! “哈哈哈哈。”宁徊风的笑声从外间传来,“任林兄武功超凡脱俗,诸位雄霸一方,却还不是做了我瓮中之鳖?”众人皆是一呆,听宁徊风语中不分轻重,分明是想将诸人一网打尽。 林青淡然道:“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宁兄不是天真地以为一道机关就能困住这许多高手吧?”要知现在厅中不但有暗器王、虫大师、龙判官、鬼失惊这四大绝顶高手,还有妙手王、齐百川等一流高手,花想容与水柔清身为四大家族传人亦是不弱。若说区区一道机关便能困住众人,何异痴人说梦。而如今厅内气氛微妙,只要谁稍有响动,立刻就成为别人进攻的目标。此情此景下怕亦只有暗器王敢出声回答。 宁徊风大笑:“林兄有所不知,此困龙厅四面半尺厚的铁闸一落,榫合处天衣无缝,就若是一个大铁罩。我若不发动厅外的机关,只怕再过一百年也没有人打得开。”“铛”的一声,却是关明月忍不住敲击四壁,声若龙吟,果是铁铸,听其音重厚,纵算没有半尺,怕也厚达数寸。 林青心中一寒,若真如宁徊风所说,这四面全是数寸厚的铁板何止万斤,纵是集厅内众人之力亦未必能破得开。他心头思索,语气中却不露惊惶:“宁兄殚精竭虑设下这个局,却莫忘了你的顶头上司尚落在我手里。”宁徊风嘿嘿冷笑:“林兄不妨杀尽厅中人,过得十天半月饿得头昏眼花时再与我相见。”龙判官张口欲言,却被林青手中一紧,说不出话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大厅角落中传来:“宁徊风你想做什么?”“鬼兄受伤了么?”宁徊风故做惊奇:“你放心好了,宁某必会给你报仇。任虫大师如何了得,饿他几个月也只好陪鬼兄一并去阴曹地府了……”言罢似是忍不住心头得意,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扎风怯声道:“宁先生快先放我出去吧。”“扎风大师还想着那礼物么?”宁徊风漠然道,“算你运气不好,只好给暗器王与虫大师陪葬了。”众人一凛,且不论宁徊风是何用意。就算他只想与林青与虫大师为难,也势必不肯打开机关,这里没有食物清水,过得十天半月,谁也没有生望。 扎风一愣,大叫:“大家并肩一起上,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语音戛然而止。试想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情景下火拼,以林青震绝天下的暗器功夫,只怕谁也没有一丝机会。宁徊风笑道:“不错不错,敬请鬼兄齐兄关兄出手,只要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我自当打开机关再奉上重礼给诸位压惊。” “宁兄刚才本有机会帮我先制住虫大师。”鬼失惊冷冷道,“但你却逃得那么快,叫我如何信你。”鬼失惊出道至今尚是第一次栽这么大跟头,若不是虫大师及时相救怕要被那万斤铁闸拦腰折断,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何况刚才虽然林青制住龙判官,但鬼失惊将虫大师迫得险象环生,若是宁徊风及时相助,虫大师怕也是凶多吉少。 “鬼兄一向独来独往,我何敢相助于你。”宁徊风嘿然一笑道,“何况黑白两道绝顶杀手相遇,这幕好戏若是被我搅散了,在场诸位怕都会怪我多事呢。”鬼失惊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计。你一向忌我,此次正好趁此机会……”他忽收住语声,似是自知失言,就此默不作声。宁徊风冷哼一声:“鬼兄且莫动气。我绝非公报私仇之人,能与暗器王虫大师同归于尽,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林青心头大讶。听鬼失惊语意,他与宁徊风之间似乎早有些过节,绝非此次初识。不过他二人一个是擒天堡的师爷,一个是将军府的杀手,却是如何拉上了关系?厅中诸人均是心生疑惑,于一片黑暗中只觉得左右四周均是敌人,各自运功,惟恐突遭横祸。 虫大师听到厅内气息渐沉,知道各人心中全是猜疑不定,诚声道:“大家都困在局中,须得齐心合力方可破出。若是自相残杀只怕正中了宁徊风的奸计。”这句话虽是有理,鬼失惊、齐百川与关明月等人却是谁也不接口。林青一手仍是紧紧扣住龙判官喉头,朗声道:“我保证只要大家齐心,出此难关之前我绝不会贸然出手,若违此誓叫我死于明将军手上。”暗器王一言九鼎,更是以明将军的战约为誓,京师诸人均是放下了提了良久的一颗心。 鬼失惊有感刚才虫大师相救之恩,更是深知宁徊风的狠毒,首先接口道:“林兄提议正合我意,脱困之前我不会再与你为难。”关明月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我也同意林兄的意见。”他本就与林青、虫大师无甚仇怨,听鬼失惊都如此说,自是不甘于后,齐百川亦忙不迭表态赞同。 “暗器王与京师三派携手,这倒真是一件奇闻了!”宁徊风口中啧啧有声,“只不过我保证几个月后的江湖传言必是诸位自相残杀而死,不免可惜了林兄的一番好意。”听他如此一说,诸人心头更沉,宁徊风能说下如此狠话,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困住众人。 林青沉声道:“宁兄既然如此工于心计,妄图将我等一举全歼,却不知所图何谋?”要知宁徊风费这么大力气将众人困住,不但开罪京师三派与暗器王、虫大师两大高手,还拉上了四大家族的人,更是不管不顾龙判官的死活,若不是失心疯了,定是早有预谋。宁徊风大笑:“我知林兄心中必有疑虑,却偏偏不给你一个答案。黄泉路上也要你糊里糊涂,这才显得出我的手段。哈哈……” 林青沉思不语。虫大师却不理宁徊风的嘲笑:“烦请哪位点起火折,大家合计一下如何破去这个机关。”“莫怪我多言。”宁徊风笑着接口道,“虫兄此举大可不必,暗器王的暗器在此黑暗中方更能发挥其效力……”他这话虽是明显的挑唆,却是大有效果。京师诸人都在心里打了个突:于此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开口说话尚可以用移声换位之术让他人捉摸不到自己的方位,若是点起火光现出身形,谁知会不会成为暗器王的靶子。 林青讥讽道:“宁兄武技不见高明,挑拨离间的本事确是天下一流。”“呵呵,林兄言重了。我只不过觉得这黑暗中的游戏越来越有趣罢了。”宁徊风又是一阵大笑,“这铁罩外尚伏有数名弓箭手,以我的手势为号。不怕诸位笑话,我生性胆小,若是见到哪里亮起火头来,说不定心惊手抖之余给手下误会是在发号施令,结果只怕大大不妙。”也不知他是否出言恫吓,但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来,却更增威胁。 果然诸人良久皆无动静,只听齐百川低声道:“我身上没有火折。关兄身为妙手之王,这些事物想必是随身携带的。”关明月大怒:“我臂上受伤了,齐兄若是方便不妨过来取用。”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起来。林青心头暗叹,值此情形大家仍是互相猜疑,如何谈得上齐心协力?右手仍是扣着龙判官,左手放下小弦,正欲从怀内取出火折,却听小弦大声道:“你们别争了。我不怕这个‘宁滑风’,我来点火。”厅内一时静了下来,齐百川与关明月脸上发烧,枉他们成名数载,却还比不上这稚龄小子的胆略。“哧”的一声,小弦擦着火石。火光将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映射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箭!”宁徊风一声令下,铁罩外几声轻响,撞开几个小孔,数支长箭往小弦射来。小弦惊呼一声,实料不到宁徊风其言不虚,铁罩外果是伏有弓箭手。而且宁徊风心思缜密,所开小窗尽在高处纵跃不及处,外面的人可搭梯观望厅内情景,里面的人却无法看到外面。 暗红的火光下人影一闪,虫大师大喝一声,大手一张,将几支长箭抓在手中,尚余几支箭却被另一个黑影打落,竟是鬼失惊出手为小弦解围。铁罩外惨叫声迭起,却是林青及时出手将细小的暗器从铁罩小孔朝外射出,外面的弓箭手何曾想到暗器王神技若此,登时有几人双目中招,从梯上滚落下去。犹听得林青寒声道:“宁兄手下众多,不妨多派几个弓箭手来给我喂招。” 小弦惊魂稍定,借着火光捡起一支烛台点着了。虫大师赞了一句“好孩子!”小弦心头得意抬头望去,就着烛光,却见到数尺外的水柔清一双清瞳正牢牢盯住自己,高高挑起的大拇指犹调皮地朝自己轻点着,一张俏脸被烛光映得娇艳如花,脑中猛然一荡,几乎将手中烛台跌落。他破天荒地得到这个“对头”如此夸赞,不知怎地心口好一阵怦怦乱跳,脸上不争气地泛起一片忸怩的潮红来…… 只见厅内一片狼藉,尽是碎木砖石。十一人各占四方靠墙而立,面上全是土石碎屑。齐百川的手下赵光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兄弟赵旭连忙抢上前去救治。林青随手点了龙判官穴道,再细看四周。那铁罩高达两丈许,连上方亦是密封,黑黝黝的一片,惟有两丈高处开了几个寸许宽的小窗口,刚才弓箭手的长箭便是由此袭来。 虫大师于墙角细细摸索了一会儿,失声道:“好家伙,全封死了。”他精通建筑之术,略一想便知必是先分别将四面铁板吊上房顶,再嵌接为一体。而楼上牵起长索与四面山头相连原是为了分担铁闸的重量。否则这数万斤压将下来怕早将小楼压垮。也幸好如此,厅上方不至于有太多重梁,不然屋顶直砸下来厅内诸人早是头破血流。他再沿着铁板摸了一圈:“这四块大铁板边缘参差不齐,各自镶嵌,榫合得天衣无缝,实是第一流的设计。”他直起身来,低声叹道,“要将这数千斤的大家伙连在一起,真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只听得厅内众人面面相觑。 鬼失惊左手软垂胸前,右掌划个半圆拍出。这黑道第一杀手的全力一击岂可小觑,却只听得一声大响,铁罩微微一震,就似整个房间在抖动一般,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良久方息。但铁罩上连半分缝隙也未留下,鬼失惊拼力一掌竟是没有丝毫效用。 林青眉头一皱,这铁罩如此结实,浑然一体,掌力击向一边却被分散至四面,除非能将铁罩抬起,人或许能从下钻出,但这四面光滑毫无受力之处,纵有拔山之力亦是无从下手。他再抬头望向高近二丈的顶端,料想亦是如四面一般封死,纵是能以壁虎游墙功游至上方,身体悬空下更是难以发力。这铁罩虽是笨重无比却实是有效,整个大厅就如一个四面密合的大盒子,将这许多高手困于其间。 林青望向齐百川与关明月,缓缓道:“几位仁兄请过来商议。”齐、关二人面色惨白,不声不响来到林青面前。起先于黑暗中尚还抱着一线希望,料想这机关再厉害也挡不住几大高手的合力,现在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反增绝望。心头更是大惧:宁徊风费如此周折将诸人困于此处,只怕绝不仅仅为了对付暗器王与虫大师那么简单,莫不是真要将京师三派也一网打尽。鬼失惊踏前几步,仍是与林青、虫大师保持着一定距离,默然不语。 齐百川低声道:“不如挖条地道试试。”扎风闻言用短刀往地下挖掘起来。虫大师微微摇头:“刚才小弦对我说起这厅中不生虫蚁,只怕地下亦是铁板。”果然听得“啪”的一声,扎风的短刀挖了半尺便折断了刀尖。 “来人,奉茶。”只听得宁徊风在外悠悠道,“鲁香主请坐,陪我一并看出好戏。”关明月扬声道:“宁徊风不顾龙堡主的死活,鲁子洋你亦要随之造反么?”鲁子洋笑道:“关兄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安危吧。” 林青心念一动,将龙判官的哑穴解开:“你到底是何人?”他硬受龙判官一掌却毫发无伤,早对他的身份起疑。龙判官一咬嘴唇,低声道:“在下周全,本是一个无名小卒,全是听了宁徊风的话才与林兄为难……”众人大惊,这个龙判官竟然是假的!宁徊风道:“你敢泄露身份,我叫你一家老小都不得周全。”周全恨声道:“宁徊风你叫我出手自己却跑了,老子光棍一条,今天豁出来也要把你的阴谋诡计告之天下。”宁徊风只是冷笑。 虫大师疑惑道:“刚才你喝酒时所显的武功……”周全道:“那全是宁徊风搞的鬼,就是要让林兄提防我的武功,他才好趁机得手。”林青深吸一口气:“真正的龙判官呢?”周全略犹豫一下,答道:“姓龙的已被宁徊风暗中控制,软禁于擒天堡中。” 众人心头一震。谁曾想邪派宗师龙判官竟已被宁徊风控制,这个假冒的龙判官纵可一时瞒住手下耳目,但武功却无论如何假冒不来,自然再不能约战川内各路高手,怪不得自从数年前龙判官一统川东后擒天堡一意守成,再无更大发展,就连一个媚云教都奈何不得……而这个江湖上声名不著的擒天堡师爷居然能在暗中做下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到底是何来头? 小弦忍不住问道:“哭叔叔呢?”周全朝小弦点点头:“你放心,日哭鬼虽中了宁徊风一掌,却暂无性命之忧,他现关在鲁家庄院的地牢中。”花想容心细,听周全对龙判官的称呼全无敬意,开口问道:“你必不是擒天堡的人,如何认识宁徊风的?”周全先是一呆,将心一横:“我乃御泠堂火云旗下一小头目,只因相貌与龙判官有几分相似,这才被宁徊风调来此地。” 御泠堂?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均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只有虫大师皱了皱眉头。林青沉思半晌,忆起一事,朗声吟道:“神风御泠。枕戈乾坤。炎日当道。红尘持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正是那日在鲁子洋庄院中听到宁徊风念的几句话。周全奇道:“林兄却是从何处听来的?这句话说得正是宁徊风的身份,他便是御泠堂炎日旗的红尘使。” 宁徊风声寒若霜:“泄露本堂机密是第一大罪,周全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周全大声道:“本门第二大罪就是出卖兄弟,你刚才如何对我?”他望向鬼失惊与齐、关二人,“你们不要报侥幸心理,宁徊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们。”宁徊风大笑:“是极是极,只是你说了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陪着暗器王一起送死。”听宁徊风亲口承认,齐、关二人面上微微变色,只有鬼失惊仍是一脸木然。 林青问道:“御泠堂还有什么人?”周全却摇摇头:“林兄不要再问了,我只会说宁徊风的诡计,却不会再告诉你本堂的其余事情。”林青一呆,却也佩服他的硬气,当下不再多问,望向四面铁壁,苦思对策。 鬼失惊长吸一口气,右掌提于胸前:“请林兄、虫兄与我合力一试。”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缓缓点头。时世弄人,何曾想他二人竟会与鬼失惊合力出手!“砰”然一声巨响。三大绝世高手全力一击,声势何等骇人!就若是地震一般。铁罩连着地基左右摇晃起来,厅中诸人全都站立不稳,或左或右保持着平衡。扎风更是脸色惨白,他身为吐蕃大国师蒙泊的二弟子,一向轻视中原武林,进京后见齐百川风光无比,武技却也仅比自己略高一线,还只道中原武学不过如此。此刻见了这惊天动地的联手一击,方知这三人的武功无一在师父蒙泊之下,相较下自己的武功就若小孩子一般,满腹骄傲尽化做数股冷汗从脊背上缓缓流下……铁罩晃动数下终停了下来,这当世三大高手的联袂一击竟亦是徒劳无功。 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亦不禁略有沮丧,叹道:“这铁罩与地板连为一体,纵是掌力再强数倍亦是无用,若是翻倾了怕更不好办。”“鬼兄莫要气馁,不妨多让我见识下你的摘星揽月手。”宁徊风得意至极,“若是再过几日,只怕诸位头昏眼花下功夫要狠狠打个折扣,那就再也看不到如此威猛的掌力了。” 虫大师对宁徊风的奚落充耳不闻,沉声道:“这铁罩从天而降,与地板的接口处应是一道铁槽,并无镶卡的机关,若是能将其翻倾或可撞开。”鬼失惊思忖道:“若能破坏槽口,将上方铁板移动,也可掘地而出。” 林青苦笑摇头,道理虽是如此,但这上万斤的重量压住接口,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何况铁罩浑然一体,己方身在其间,纵想翻倾又谈何容易。三人互望数眼,他们皆是纵横江湖的绝顶高手,何曾想会被这笨重至极的机关困于此处,竟然一筹莫展。 关明月略一沉思,递手至林青面前摊开,却是一把三寸长短寒光四射的匕首,低声道:“此剑削铁如泥,或可助君剖开这铁板。”妙手王身为八方名动久经风浪,当机立断下将防身宝刃交于林青手上。一来以示诚意;二来亦知在此情景下只有与众人携手方有一线生机。 林青见那匕首耀目生寒,关明月妙手空空频盗天下,随身兵刃自是非同小可。运功往铁壁扎下,果然一透而入。他手上的劲力恰到好处,匕首深没至寸许,感觉将穿铁板而出时立刻凝力缓发,不让外面的宁徊风发现。但那匕首实是太短,何况这等宝刃斩薄薄的长剑或可奏功,对付这般厚重的铁板却是无用。林青拼尽全身的功力亦只割开三寸长的一道口子,只觉阻力越来越大,匕首刃口已卷,再不能划入铁板半分。只得一叹收手。 宁徊风听风辨器下立觉有异:“原来林兄还带有宝剑?不过这铁板均以上乘精铁所制,纵你有干将莫邪在手怕也是白费力气,徒然毁了兵器却是何苦?”听他言语有恃无恐,想来早做过试验。 齐百川终乱了方寸,脱口道:“林兄快快想个办法,时间久了怕更是无望。”林青心中亦是一团乱麻,面上却仍是保持着镇定:“齐兄莫急,反正宁徊风一时也攻不进来,我们不妨与他耗上几天。”“哎呀我倒忘了给诸位准备些食物与清水,真是失礼至极。”宁徊风对鲁子洋道:“这些都是贵客,万万不可怠慢,鲁香主还不快派人到京师各大膳堂购些山珍海味来。”鲁子洋居然一本正经地道:“属下这就派快马飞骑去京师,最多过得月余便可赶得回来。”诸人听到这二人冷嘲热讽,恨得牙痒,却是拿他们没有办法。 林青见小弦附在水柔清的耳边说着什么,水柔清眼中疑虑参半,也不放在心上。转头望向鬼失惊:“鬼兄可有接应之人?”他知道齐百川带来的人只有柳桃花在涪陵城中,关明月的随从只怕亦被宁徊风手下所控制,只有鬼失惊或有希望。鬼失惊缓缓摇头,口中却道:“我带了十个弟子,若是我今晚不归,他们必会寻来。” 众人知鬼失惊一向独来独往,原也仅是抱着一丝侥幸,见鬼失惊摇头心中俱是失望。鬼失惊如此说不过是迷惑宁徊风,在此情景下只有迫对方强行攻入或许才可寻到一线生机。 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皆是武功高强的杀手,暗合天下二十八星宿,人称“星星漫天”,若真是找上来却也不好应付。宁徊风果然中计,诧声道:“原来鬼兄对我亦是不尽不实?”鬼失惊嘶声道:“彼此彼此。”宁徊风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声:“看来鬼兄在迫我早些杀人灭口啊!鲁香主不妨给我想个好点子。” “不好!”小弦却突然失声道,“就怕他们用火攻。”扎风大怒,一掌向小弦拍过来:“死娃娃胡说什么?”虫大师挡开扎风一掌,眼中亦是隐现恼色。“铛铛铛”几声大响,却是水柔清拿起一块碎石重重敲在铁罩上。看来是想干扰宁徊风的听力,却听宁徊风的笑声仍是隐隐传来:“好聪明的小孩子!来人,备柴!” 小弦似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扑到林青怀里。林青不忍责备,轻轻揽住小弦,正待出言抚慰几句,却听小弦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眼中蓦然一亮,对虫大师与鬼失惊打个手势…… 正文 第十九章 矫龙破围(续) 擒天堡果然训练有素,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四面就已烧起了大火。一股热浪顿时弥漫于厅中,好在大厅十分宽阔,众人站在厅中央一时倒也感觉不到热力,只是空气已变得窒闷难当,恐怕不等被烧死便先要憋死了。 “宁某本想给你们留个全尸,可惜如今连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都不免化为焦尸……”宁徊风仍是冷嘲热讽不断,“尚请各位仁兄最好握紧自己的成名兵刃,也好让后辈能逐一瞻仰诸位的风范。对了,鬼兄不用兵刃,不妨死得靠虫兄近一些,方便我来认尸,若是把什么赵氏兄弟认成了鬼兄岂不是太过失礼了,哈哈……” 水柔清本是牙尖嘴利,此刻也不由服了宁徊风的口才,恨恨地道:“谁要能把这宁徊风的舌头给我割下来,我就……”一时想不出说辞,却听小弦接口道:“你就嫁给他!”林青在此关头居然还有心思大笑:“看来我以后找宁徊风的麻烦还得给他留条命,不然清儿岂不是嫁不出去了。”急得水柔清直跺脚。宁徊风倒也不生气:“林兄视死如归实是让我佩服,我只有令人再加大火力,以示敬意。” 果然热力更甚,直逼厅间。铁壁虽厚达寸许,却也开始渐渐变红,小弦年小体弱,首先抵不住,呕吐起来。 宁徊风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心内踌躇满志。试想能一举将暗器王、虫大师、鬼失惊三大高手加上齐百川、妙手王等统统拾掇,这天下又有几人办得到?正想到得意处,忽听得一声巨响传入耳中,整个铁罩猛然一倾,就似要朝自己翻压而来。但这上万斤的重量岂是人力所能动?铁罩略一停滞,复又落了回去。 “诸位仁兄这一生怕也未使出这般威猛的掌力吧,看来真要谢谢我才是。”宁徊风只道厅内众人濒死一击,口中讥讽不休,“却不知肉掌拍到烧红的铁板上是何感觉?” 又是一声巨响,铁罩再度大震,这一次比刚才倾斜角度更大,只是离翻倒尚还差得远。宁徊风见此势头也不禁暗暗心惊,却也更是得意:若不是自己神机妙算引对方落入机关中,如何困得住这几名绝顶高手,他放声大笑道:“诸位如此挣扎果然好看,不妨再来表演一下。” 话音才落,如同响应他的话般,铁罩又震,后方尘土激扬而起,就似要将整个地基拔起,只是倾侧的势道却比刚才弱了几分。 宁徊风知道厅内诸人强弩之末不足为患,方要开口,却见尘土飞扬中铁罩边的柴禾在空中乱飞,便若无数着了火的暗器般四面激溅,几个手下躲避不及,早已中了几记,连衫角都着起火来,抱头惨叫而倒。 宁徊风怒斥道:“一点火苗怕什么?”站起身正要督促手下再加强火力,眼角间却瞥见一道青灰色的人影从飞扬的漫天尘土中电闪跃出,一蓬柴火直撞面门而来。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对方援手前来偷袭,下意识抬手一格。火星四溅中却有一道银光蓦然由远至近由小变大,径往他左目刺来。 宁徊风低喝一声,右手曲指若钩,一把便将那点银光握在手中,正是一支银针。宁徊风外号“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后四个字便是形容他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此刻全力一抓,那银针虽然细小,却也被他以食中二指堪堪捏住针尾,但银针上所附劲道却极是诡异,入手一滑,竟然从二指中脱出,仍是刺入左目。 也亏他反应敏捷,于此生死关头尚能双腿发力及时后跃,让银针不至深入颅内,只是左目先是一片血红、再是一阵漆黑,竟已被这小小一枚银针刺瞎。宁徊风惨叫一声,刹那间心中立做决断,后退的身形不做半点停留,连手下也不及招呼一声,直往深山中落荒逃去。 这一刻,宁徊风已是战志全消,心底泛起了无穷无尽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突兀的失明,而是因为他知道:普天之下能于骤然间以暗器伤他一目的人,舍暗器王无他! 林青心知厅内诸人在这般炙烤下难以久持,顾不上追赶宁徊风,身形围着铁罩疾转,一面用脚将尚燃烧的火头或挑开或踩灭,一面将袖中暗器不断射出,待将十余名黑衣人尽数击倒后,宁徊风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那铁罩却无开启机关,只见每面铁板俱连着长索通向四边山头,恐怕要在山头上借助绞盘之力方可吊起这重胜万钧的铁罩。好在铁罩与地下铁板的嵌口已松,刚才翻倾时地基旁的沙石积于地板的槽口里,使铁罩与地板再不能合拢,隐隐露出一线缺口,林青便以长木撬开,几经折腾后总算将厅内众人都救了出来。 诸人刚才合力朝铁罩发掌时都以衣物包于手上,此刻均是衣衫不整,狼狈非常,其中赵氏兄弟功力稍浅,双手更是被炙得焦黑。但众人总算得脱大难,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都是精神大振,雀跃欢呼起来。 离了柴火的铁罩温度渐冷,被散乱的柴禾、沙石、木片、碎屑等围在其中,活像一个黑色的大怪物。大家想到刚才差一点便在这铁罩内被活活烤而死,俱是心有余悸,水柔清更是忍不住上前朝铁罩踢了几脚。 虫大师最后一个从铁罩下钻出,一把抱住神情委顿的小弦:“好小子,真是多亏了你。” 小弦浑身乏力,全身酸疼,犹觉心口发堵,刚才被浓烟所熏将肚内吐空,此时干呕不停却只是吐出几口清水。他见虫大师夸奖自己,想谦虚几句却是有心无力。不过看到诸人狼狈的样子,连一向清爽干净的水柔清那张脸都黑一块白一块,体内虽然翻腾得难受,却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弦才笑得几下,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张嘴呕出一口黑血。林青大惊,见这孩子双颊赤红,额间青筋暴现,知他热火攻心之下内伤发作,连忙将小弦抱在怀中,运功替他疗伤。渡功入体时却感到他身内忽寒忽热,几道真气来回冲撞,几乎收束不住。虫大师亦与小弦手掌相握,用无上玄功帮他压制心魔。 林青与虫大师昨夜救治小弦良久,对他体内异状大致了然。这二人联手何等厉害,只过了一小会儿,小弦面色已渐渐如常,他欢叫一声:“好了。”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却知此刻仅是强行压住伤势,随时都有可能发作。 齐百川与关明月等人连忙上前关心几句,更是对小弦大加赞赏。惟有鬼失惊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原来小弦自幼熟读《铸兵神录》,颇知铁性。听虫大师说起这四块铁板各自相嵌的情况,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小时候顽皮时学父亲铸剑,却不懂其法,将未成型的铁剑与模板一并放于火中加热,铁剑遇热发胀将模板生生撑裂。他对其理似懂非懂,但听虫大师说法,想来铁罩外亦如模板般箍紧,若是铁罩加热必也能将四周嵌合之处撑得变形,至少坚固度也会大不如前,届时再以掌力拍击或有机会破壁而出。 所以小弦故意出言诱宁徊风火攻,又趁水柔清以石敲壁之机,混淆宁徊风的视线,暗地却告诉林青自己的想法。林青原本无计脱身,听小弦的话后索性冒险一试,与虫大师、鬼失惊等人定下计策:只待火力将铁罩烤得变形之际便合力出手。 此计原难成功,因铁性虽是热胀冷缩,但铁罩浑然为一个整体,遇热同胀,如何能将嵌合处挤开?何况纵是铁罩被烈火烤得变形,只怕厅内诸人亦早抵不住高温。没想呆不了多久,诸人已耐不住热力,只得仓促间拼死发出合力一击! 也是众人命不该绝,那铁罩在烈火猛烧下虽不变形,却是乍然膨胀起来,而埋于地底的铁板未受热力,与铁罩接缝处的铁槽已被撑松。在众人合力之下,铁罩朝一边倾斜,另一边即产生一股抬力,再加上埋于地底的千斤铁板下坠之力,居然将铁罩从地板的槽口间挤了出来,现出一丝缝隙。众人一见之下更增信心,连续并力发掌,到得第三击,铁罩倾侧下另一边翘起,终露出一道可容一人穿过的裂缝。 铁罩倾侧露出缝隙不过一刹那的工夫,稍纵即逝。但林青反应何等之快,立时施出千里不留踪的身法,掠出铁罩。而宁徊风只道对方困于铁罩,哪能料到会有这等变故,终被暗器王一招得手伤了左目,就此匆匆逃走。 小弦误打误撞下,竟然一举奏功,助众人逃出险境! 扎风憋了一肚子气,狠狠一脚踢在地上一个黑衣人身上,口中叽哩哇拉吐出一串藏文,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虫大师急忙拉住他:“留下活口!”扎风犹不解气:“死都死了留什么活口?” 虫大师定睛看去,那些黑衣人个个嘴角流出黑血,俱已僵冷;而倒于一旁的吊靴鬼却是太阳穴上中了林青一记袖箭,亦早已毙命。满地尸身中并无鲁子洋,想必是一见事情不妙窥空逃走了。 林青方才急于救人,出手极狠,但亦记得有几人只是被暗器射中手足关节,见此情景不由一呆,正要伏下身去挨个仔细查看,却听周全长叹道:“林兄不用看了,御泠堂人人口中暗藏毒丸,一旦事败便立刻自尽,决不会留下活口的……”大家听他如此说,心头更增疑惑。听这御泠堂行事神秘诡异,帮规森严,理应是个大帮派,为何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齐百川向周全问道:“这御泠堂到底是什么组织?还望龙……周兄说个明白。”关明月冷哼一声:“齐神捕当是审犯人么?” 林青心中暗叹:关明月才脱大难便与齐百川针锋相对,看来这么多年睚眦必报的心性倒是半点不改。他见齐百川怒意满面,正欲对关明月反唇相讥,当下抬手止住。齐百川经此一役早收起在京师中骄横跋扈之态,加上确是心服林青,只得强忍恶气闭口不语。 周全却是身子微微颤抖,半晌不出一声。他刚才身处危局不顾一切与宁徊风反目,现在安全了,却想起御泠堂中的规矩与对叛教者附骨之蛆般的追杀,不禁后怕起来。 林青望向周全:“周兄肯赐告最好,若不愿说在下亦决不勉强。”周全长叹一声:“周某虽为一个无名小卒,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便带众位去狮子滩地藏宫救龙判官,以谢林兄相救之恩。”擒天堡的总部便在丰都城边的狮子滩上。龙判官一向颇以自己外号为荣,总坛便以地藏宫为名。 “好呀,我们快去。”小弦喜道,“若是哭叔叔知道我来救他,定是高兴极了。”他天性重情,虽只与日哭鬼相处几日,还差点做了日哭鬼的口中美食,却只念着日哭鬼在宁徊风面前一意维护自己,恨不得早些救他出来。周全缓缓道:“也好,我们这便先去涪陵分舵中救出日哭鬼,再去地藏宫。” 虫大师又问起擒天堡内的情况,周全十分配合,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众人这才知道宁徊风于八年前来到擒天堡,由于他精明能干,处事果敢,十分得龙判官信任,这些年更是一意培植心腹,鲁子洋便是其一手提拔上来的,擒天六鬼中的夜啼、灭痕、吊靴也已被其收买。待得宁徊风渐渐将大权揽于手中,便突然发难制住龙判官,找来周全做傀儡以惑手下耳目,这次又借机将日哭鬼制服,擒天堡实已被宁徊风一手操纵。 众人议论纷纷,回想宁徊风的心狠手辣,心中犹有余悸,更是不解宁徊风收服擒天堡到底是何目的。周全神色复杂,似有许多隐情,却只推说不知。 鬼失惊对林青与虫大师一抱拳:“今日之事鬼某铭记于心,就此别过,林兄日后来京师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话才出口,人已消失不见。这个黑道杀手一向独来独往,天性凉薄,今日却先后为虫大师与林青所救,这番话虽亦是冷冰冰的,于他来说却已是破天荒第一次向人示好了。 关明月与齐百川想到龙判官一旦脱困,只怕立时会清肃异己,擒天堡元气大伤下,与京师结盟一事再无任何意义,见鬼失惊离开,二人亦托言告辞。 “英雄自古出少年!”扎风操着半通不通的汉语,先对小弦一挑拇指,又从袋中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递与小弦:“小娃娃,你救了我,这个给你。”小弦鄙夷他的为人,哼了一声并不伸手相接,扎风脸现尴尬。 虫大师微微一笑打个圆场:“我们汉人一向施恩不图报,明珠请大师收回,还请大师回吐蕃见到蒙泊国师后奉劝几句:汉藏间本无仇怨,以和为贵。”扎风悻悻收回明珠,又见花想容一双妙目只停在林青身上,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林青,这才转身跟着齐百川去了。 几人往涪陵城中行去,水柔清笑道:“龙判官威震武林,想不到竟做了宁徊风的阶下之囚,只怕已可从六大宗师中除名了。”“是呀是呀。”小弦接口道,“幸好我没做他的什么干儿子,不然真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林青却是另有想法:龙判官名动武林,却被手下师爷软禁,此等大伤面子的事情自是越少人在场越好,他实不愿介入其间,以免犯龙判官之忌。此次险胜宁徊风,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之事已然瓦解,想到故友许漠洋尚落在媚云教中,林青一心只想带着小弦早日去滇东相救,但小弦伤势难解,莫不是要先往点睛阁走一趟?他一番思索,不免沉吟难决。 虫大师向周全问道:“周兄日后打算何去何从?”周全默然半晌,叹道:“大约只有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了吧。”虫大师道:“我可荐你去裂空帮,裂空帮主夏天雷也算与我有些交情,只要周兄日后弃恶从善,当有一番前途。”周全摇摇头:“多谢虫兄好意,我自有去处,也不想连累夏帮主。”虫大师拍拍周全的肩膀,苦笑不语。 林青心念一动,以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帮的实力,周全竟然尚出“连累”之语,这御泠堂来头如此之大,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再想到宁徊风能将邪道宗师龙判官玩弄于股掌,当是枭雄之材,此人无论武功计谋均可算是超一流,却不过是御泠堂中的一名旗使,这御泠堂的实力确是可畏可怖。他出言在先,也不好再问周全,但看虫大师的神情却似是知道些御泠堂的虚实,有机会倒要问问。 几人来到涪陵城中的鲁家庄院,鲁子洋却根本没有回来,想来是知道事败而远走高飞了。 宁徊风将龙判官李代桃僵,为防被手下看出破绽,近年来周全皆呆在地藏宫中,少见外人。那守庄的“碧渊剑”费源还只道是堡主亲自巡视涪陵分舵,忙出来迎接。他虽然奇怪堡主与林青、虫大师等人走在一路,却也不敢多问,当下依命放出日哭鬼。众人也不停留,随即出庄,只留下费源一人苦思不解。 小弦见日哭鬼虽是神情委顿,但性命无碍也放下心来,自不免对日哭鬼说闹不休。他将困龙山庄内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细细说来,直听得日哭鬼目瞪口呆。这才知道龙判官早被宁徊风调了包,心道怪不得这两年龙判官不理内务,一切都交与宁徊风打理,若不是京师来人结盟,只怕连见他一面都难,原来竟是一个冒牌货。 虫大师越看日哭鬼越是眼熟,日哭鬼被他盯得万分不自在,索性心中一横,便以原来身份相认。他本料想以虫大师嫉恶如仇的性子定难放过自己,小弦却向虫大师一番求情,又将日哭鬼的凄惨身世一一道来。这一番讲述将花水二女的眼泪也惹了出来。虫大师见日哭鬼心中大有悔意,再加上这些年确也未听到其作恶的传闻,便只嘱其日后改邪归正,日哭鬼眼见虫大师放过自己,当即立下毒誓重新做人。他数年心结一日而解,对小弦感激不尽。 小弦又问起那刘姓船家被害之事,才知道竟是鬼失惊下了毒手。众人问起情由,略一合计便分析出定是将军府不愿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所以鬼失惊收买那船家暗害日哭鬼,以便造成混乱从中获利,而事败后便将那船家灭口。大家说起这黑道第一杀手神出鬼没的手段,俱是心有余悸。 诸人边说边行,已到了涪陵城外。 林青开口道:“去地藏宫救龙判官之事便交与哭兄与周兄,我另有要事,这便告辞。”日哭鬼一来舍不得小弦,二来也拿不准是否能如愿救回龙判官,连忙出言挽留。 虫大师却是知道林青的心意。虫大师侠义为怀,知道龙判官脱困后定会在川内掀起血雨腥风,本想顺便去劝阻几句,但料想以龙判官刚愎自用的性格亦是无用,徒然惹上麻烦,何况他还要去滇南楚雄的焰天涯找寻花想容的哥哥花溅泪,当下亦是出言附合林青。而周全自知见了龙判官凶多吉少,也与众人告别。 小弦本想龙判官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定也算是个人物。却听他竟然被手下师爷擒在地牢中,心目中对龙判官的印象便一落千丈,再也无兴趣见他,心底暗中庆幸总算不曾做他的义子。只是要与日哭鬼分别,却有些舍不得,不免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话别。 待日哭鬼与周全分别离开后,小弦便怂恿林青与虫大师一并去媚云教营救父亲许漠洋。虫大师沉思一番对林青道:“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之事已解决,我还答应了嗅香公子去找花家公子,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林兄去媚云教,待我走一趟焰天涯后再来与你会合。” 小弦实不忍与虫大师等人分别。虫大师与花想容倒还罢了,但水柔清这个“对头”虽然处处与自己为难,一路上争来辩去倒也颇为有趣,突然要与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分手,心头生出一丝不舍来,只是想到父亲又不免担心。当下小弦垂头不语,却觉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水柔清似是看出了小弦的不舍,笑道:“过几天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这个小鬼头可要跟林大哥学长进一些,不要再骗人家的银子了。”众人想起小弦在三香阁中活像个暴发户般的请客之举,俱大笑起来。连小弦一时也忘了计较水柔清叫自己“小鬼头”。 虫大师咋舌失笑:“林大哥?你这小丫头才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难道与莫敛锋也要平辈论交了么?”莫敛锋乃是水柔清的父亲,在温柔乡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主管剑关。而温柔乡中全以女子为主,是以水柔清跟着母姓。 水柔清正要分辩,却见虫大师眉头一沉,林青朗声道:“鬼兄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只见道旁闪出一人,眉间一颗豆大的黑痣,正是鬼失惊。 林青巍然不动,虫大师对花水二女一使眼色,有意无意跨前半步,正好封住鬼失惊的退路,水柔清与花想容则散开分守两侧,将鬼失惊围在其中。 林青淡淡道:“刚才在困龙山庄中我说突围之前不出手,现在是否已可不用守此约定?”鬼失惊来意可疑,对付这种杀手惟有先发制人方为上策。 鬼失惊左腕包扎着一块白布,面色惨淡,却不将林青的威胁放在心里,漠然的眼光掠过林青与虫大师,落在了小弦身上:“鬼某从不愿受人恩惠,却欠下小兄弟一份情,所以特来说个消息。”小弦甚是怕他,退后半步:“你要说什么?” 林青啼笑皆非,小弦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所谓救下诸人也无非是机缘巧合,倒是虫大师方才出手救了鬼失惊一命。想来这个心高气傲的杀手不愿就此示弱于虫大师,这才借口找小弦报恩。一念至此,对鬼失惊倒凭白生出一份好感:“鬼兄有话请讲,若是不方便让旁人听到,我等可以回避一二。” 鬼失惊听林青如此说,显见对自己十分信任,阴沉的面上亦露出一份感激:“林兄无须客气,这个消息亦是说给你听的。”他目光仍是盯住小弦,轻声道:“宁徊风给这孩子施下灭神绝术,若不在一月内医治,必有性命之忧。” 林青与虫大师齐齐动容,看鬼失惊去而复返如此郑重其事,必然有要事相告。小弦此刻体内全无异样,加上对林青与虫大师极具信心,倒是不曾惊慌。不过听鬼失惊将自己的生死大事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亦忍不住全身一震,脸上神情古怪。 虫大师沉吟道:“多谢鬼兄相告,不知可懂解术么?”小弦欲言又止,本想说绝计不要鬼失惊相救,但“灭神绝术”这四个闻之心惊的名字,却让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我不懂解法。”鬼失惊摇摇头,“此功极为歹毒,被制者全身经脉俱损,元气于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一月内必亡,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何况我见这孩子内气虚浮,只怕伤势已提前引发,或许还撑不到一个月。”他略为停顿,“普天之下,怕只有一个人才能救他。”林青沉声问:“是谁?” 鬼失惊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吐出一个名字:“景——成——像。” 水柔清本也为小弦担心,听到这个名字终放下心来。她似是气不过刚才为小弦担心般又开始戏弄这个“对头”,转过脸对众人笑嘻嘻道:“小弦这小鬼碰见我真是洪福齐天。景叔叔对我最好,只要我求他给小弦治伤,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小弦心中正是七上八下,勉强对水柔清做个鬼脸,却无心与她争执。 鬼失惊望向林青与虫大师,一脸凝重:“我的话说完了,二位若想留下我,敬请出手。”虫大师大笑:“鬼兄有伤在身,又特意带来这个消息,如此说岂不是太看不起暗器王与在下了?”鬼失惊也不多言,拱手一揖,就此去了。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林青缓缓道:“这里去点睛阁有多远?”花想容开口道:“我四大家族驻在湘赣交界处的鸣佩峰,由此去足有近二十日的路程,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了。”阁楼乡冢四大家族在江湖传闻中神秘至极,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林青此刻才第一次听到鸣佩峰的名字。 “如此甚好,我早想请林兄一行,只是不知如何出言相邀。”虫大师双掌一拍,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这样吧。我与容儿仍是赶去焰天涯,清儿便带林兄与小弦先回鸣佩峰。”他见林青一脸疑惑,放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道:“我不妨告诉林兄,你既然要挑战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人见见面是极有必要的。” 林青一震,听虫大师的语气他与四大家族颇有关联,竟然还牵扯上了明将军,实在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虫大师不等林青询问,续道:“林兄不必多疑,到了鸣佩峰一切便知。” 小弦怯生生地问:“那我爹爹怎么办?”虫大师安慰小弦道:“媚云教主陆文渊一向礼重贤士,颇有孟尝之风。现在又正是媚云教用人之际,你父亲精擅匠艺,必不会被为难的。”林青略一思索:“我却有个担心,龙判官急欲重树威望,只怕立时就会拿媚云教开刀。许兄与我患难之交,我怎容他受人伤害?” 众人闻言一怔,在江湖传闻中龙判官性烈如火,此次被宁徊风如此算计,颜面全无,只怕真要在媚云教身上出这一口恶气。 林青眼中神光一闪,决然道:“我仍是要先去一趟媚云教,虫兄亦按计划去焰天涯,小弦便请二位姑娘先带去鸣佩峰治伤。”又对小弦笑笑,“你放心,多则二月少则一月我必来接你。” 小弦不愿离开林青,心想那鬼失惊说一月后自己的伤势才发作,这一个月或许来得及随着林青先救回父亲再去那个什么鸣佩峰……可心中思来想去,到底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他人小心眼多,刚刚体验到这种丰富多彩的“江湖”生活,正觉有趣,实不愿去做一个病号,又想到若是万一治不好自己的伤,岂不是要与父亲和林青等人天人永诀。一念至此,眼眶都红了,只觉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命苦的人。 花想容还道是小弦担心自己的伤势,出言安慰道:“小弦不要怕,景大叔医术天下无双,定可妙手回春,把你治好。” “既然如此……”虫大师想想道,“容儿便带着清儿、小弦走水路顺江直下,过两天到了万县可去找段氏兄弟,由他们陪你们一同去鸣佩峰,路上也有个照应。”水柔清拍手道:“好呀好呀,上次下棋输给段老三我可不服气,正好去报仇……”又对小弦笑道,“不要哭鼻子了,过几天到了三峡,容姐姐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呢。”“谁哭鼻子了?”小弦愤然道,又拉着林青的手:“林叔叔你可要早些来接我。”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含笑点头。 虫大师对林青解释道:“那段氏三兄弟是四大家族的外姓旁支,武功皆是不俗,有他们在旁必能护得小弦安全。”林青知道四大家族中弟子奇功异术层出不穷,本还担心小弦的伤势半路发作,听虫大师此言亦放下心来。当下众人计议已定,花想容与水柔清便将鸣佩峰的地址详细告诉林青。 那鸣佩峰在湘赣接壤萍乡县附近的罗霄山中,罗霄山山势绵延数百里,树林密布,若是无人指点实难找到。花想容对林青交待一番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交与林青:“我四大家族在中原各地均有落脚处,若你到了萍乡县中,只要找到旗号上绣着一支玉色小花与三道水纹的一家米店,便可出示此信物,自会有人接应你来鸣佩峰。” 林青见那佩玉呈心形,色泽淡青,触手温凉,中空的地方嵌着一块浓绿欲滴的翡翠,那翡翠却是雕琢成一个“花”字,十分精巧细致。估计此玉应是花想容的贴身之物,本想说换个其它信物,但看花想容轻咬嘴唇,俏脸生晕,又觉太着痕迹,只得收下放于怀中。 水柔清想起一事:“鬼失惊既然说那个什么灭神绝术乃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他却如何知道?”虫大师眉间隐有忧色,分析道:“鬼失惊起先不说小弦的伤势,却又转来找上我们。这是什么道理?”水柔清道:“莫不是想避开别人耳目,不过鬼失惊有将军府做靠山,也犯不上怕齐百川和关明月吧?”花想容冰雪聪明:“他想避开的人是周全!” 水柔清一惊:“我那天晚上夜探鲁家庄时似乎被宁徊风误认为是鬼失惊,可见他二人确是有某种关系。难道……”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鬼失惊亦是御泠堂的人?” 林青不语。鬼失惊的来历谁也不知,做了将军府的杀手后出手决不落空,与虫大师并称当世两大杀手。若连这等人物都是御泠堂的人,这御泠堂的实力确实令人心悸! 虫大师打断众人的猜测:“时间不早了,我们先送二位姑娘与小弦上船,林兄与我尚能同行几日,不妨在路上慢慢研究。”林青心中一动,虫大师想必了解御泠堂的一些情况,却不想当着几个晚辈面前说出来。 当下林青同虫大师将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送至须闲号上,林青再对小弦嘱咐几句后,与虫大师跳到岸边,吩咐林嫂锚行船。 正文 第二十章 舟中争棋 须闲号沿江东行,顺风顺水下舟轻帆满,十分迅速。 小弦蹲坐在船尾,望着江岸上林青与虫大师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隐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离愁别绪,心头似是堵了一块大石,忍不住叹了一声。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水柔清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支桨轻轻拨打着江水,“林叔叔不是说了最多两个月后就来见你。”小弦又是一叹:“虽然如此,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嘛。”水柔清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多愁善感的,简直像个女孩子一样。”小弦愤然道:“我才不像你一般铁石心肠,明知会许久不见也无动于衷。” 水柔清也不生气,笑嘻嘻道:“看来你真没有江湖经验。”她便随口胡吹起来,“像我这般常年行走江湖,便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你必是从小就和爹爹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吧。”小弦一呆,点点头:“是啊,从小我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有时爹爹去山中采石,我一个人呆在家中就不由怕了起来,总想着爹爹会不会不要我了,便早早到门口等他。后来懂事了些,才知道爹爹总会回来的……” 水柔清微微点头:“你妈妈呢?”“妈妈……”小弦脸色一沉,缓缓道,“我从没有见过她,问爹爹也从不告诉我。”水柔清一震,垂下了头:“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了京师,那以后我和父亲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弦料不到这个平日古怪精灵、伶牙俐齿的“对头”竟然也从小没了母亲,心中大起同病相怜之感:“你也不要难过。至少你还知道妈妈在京城,而我妈妈只怕早就……”他心中一酸,再也说不下去。“我才不难过!”水柔清话虽如此,面上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哀伤,“每次我一问母亲的事,爹爹都会大发雷霆,后来我再也不问他。有次听门中长辈无意间说起,好像是爹爹与妈妈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然后妈妈就一去不回了。” 小弦吃惊道:“她就忍心丢下你不管?”“才不是呢。”水柔清骄傲地一甩头,“每年妈妈都要托人给我带好多东西,只是爹爹不许我去京师找她。哼,再过几年我自己去。”她拉起小弦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也别伤心,也许你母亲还在人世,待你长大了也去寻她。” 小弦与水柔清相识以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温言,不由把她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我已经长大了,等再见到爹爹我一定要好好问一下妈妈的事情。”“你长大了么?”水柔清笑道,“我怎么看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鬼头呀。才不过与你的林叔叔分开几个月,就差点哭鼻子。” 这一次听水柔清骂自己“小鬼头”,小弦却没有丝毫生气,反是心中感到一丝温暖:“说来也怪,刚才看到林叔叔离我越来越远真是好伤心呀,就算被日哭鬼抓走和爹爹分开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过。”小弦想了想又道:“大概我知道爹爹总会与我在一起,而林叔叔要去做他的事情,也许有一天分开了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若是我们分开了你会不会难过?”水柔清眼望着滚滚江水,无意识地随口一问,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倒是涨红了脸。小弦没有注意到水柔清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说不上来。或许到了分开的时候我才会知道是什么感觉。”“哼,好稀罕么!”水柔清本就觉自己失言,听小弦如此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甩开小弦的手:“等治好了你的伤,你就给我走得越远越好,才不要再见你呢。” 小弦尚不明水柔清何以生气,幸好早就见识了她各种不可理喻之处,见怪不怪,也不着恼:“治好了伤我自然会走,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四大家族中。”他双眼放光,“到时候我就随着林叔叔一起去江湖中闯荡,定是有趣极了。对了,还要看林叔叔打败明将军……”水柔清淡淡道:“你林叔叔可未必愿意带着你。”小弦自尊心大受伤害,大声道:“林叔叔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当然会带着我一起。”水柔清冷笑:“带着你有什么用,武功那么差,只能是别人的累赘。” 小弦被这一句击中要害,心底猛然一震。他从小便从父亲口中听说了许多暗器王的往事,心目中一直当他是自己最大的偶像。他经这几日的相处,更是对林青的灵动武功与果决处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也倒还罢了,尤其林青虽是名满江湖,却是一派谦冲,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如朋友般,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爹爹有时还会倚老卖老地数落几句,相比之下自己仿佛与这位才相处几日的暗器王还要更亲近一些。可听水柔清如此一说,他心里虽是百般不愿承认,但也知是实情。林青一意挑战明将军,当然不会总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小弦一念至此,顿时心灰,只是不愿在水柔清面前示弱,勉强挣出一句:“我定要苦练武功,以后好做林叔叔的帮手。” 水柔清一语出口也觉得过份,趁机道:“我温柔乡中不收男弟子。正好你要去找景大叔治伤,要不我便求他收你入点睛阁……”小弦被水柔清刚才的话伤得甚重,他平日表面上顽皮胡闹,心气却是极高,发狠道:“你放心,我决不会与你们四大家族沾上任何关系。”犹觉得不解气,又加上一句,“我最看不起那种仗着父亲与长辈到处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女。”水柔清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俏脸一沉,差点脱口说出“你有本事就别去找景大叔治伤”,幸好话到嘴边强忍住了,只是一时语塞,狠狠一跺脚,转身跑入舱中。 小弦心中气恼,定定地看着脚下永不停歇般奔涌不息的滚滚江水,一面想象着自己日后如何练得高强武功,在水柔清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一面又止不住思念起父亲与林青来…… 船行两日,到达川东万县。花想容便带着小弦与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这两天与水柔清互不搭理,只是各找花想容说话。花想容虽觉蹊跷,但对这两个冤家的斗气早已习惯,她肚内暗笑,只当是小孩子赌气,料想过几日便会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庄院门前,不等花想容着人通报,水柔清便大叫起来:“段老三快快出来,上次我输给你太不服气,我们重新比过。” “呵呵,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三人并肩从院中走出,领头一人二十七八,蓝衫长袍,一脸温和,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先笑着点点水柔清的额头,再对花想容躬身行礼:“花家妹子好。” 第二个人约摸小两三岁,却是面若重枣,浓须满面,一身短衣劲装,十分剽悍,对花想容一颔首,再看着水柔清嘿嘿而笑:“一个女孩家也这般争强好胜,哪有半分温柔可言?”水柔清的目光却只看着第三个人:“段老三,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去鸣佩峰,路上的时间足可让你我大战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那段老三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娃娃脸十分逗人喜爱:“好呀,一局一鹤。你若是不怕便是下一千局也行。”“一局一鹤?”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输了怎么办,难道你也会绣花?”段老三笑道:“我输了便给你捉活的。不过我们先要说好,不许悔棋!”“呸!我悔过棋么?”水柔清啐道。那劲装汉子接口道:“我证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声吵得我一晚上没合上眼。”水柔清闻言不依,又跳又叫,众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给小弦介绍一番,那年长的文秀书生名叫段秦;劲装汉子是段家老二,单名一个渝字;那段老三唤做段成。小弦含混应了,他也不懂水柔清与段成说得“一局一鹤”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奇怪这三兄弟的相貌绝无半点相似,也不知爹妈是怎么生出来的。 当下花想容将来意说明,又对段秦暗地说了些什么。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伤势不能耽搁,稍事寒暄,段成便回屋匆匆收拾一番随着花水二女与小弦一起出了万县城,又坐着须闲号沿江东下。 才一上船,段成从背上包裹中取出一个大木盒,打开来却是一副象棋,便与水柔清厮杀起来。 小弦生性好动,这一路来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与水柔清赌气,委实气闷。现在见水柔清有了伴,更显得自己孤单,想找花想容说话又怕打扰她做事,只得一个人坐在船头上望着两岸景物,百无聊赖。 他毕竟小孩心性,虽是暗地下了决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对那什么“一局一鹤”实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回舱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与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为人十分随和,见了小弦,笑笑打个招呼,而水柔清却是满脸严肃,脑袋就如扎在棋盘上一般,不时长吁短叹。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人对奕,见那盘中棋子上不但写着车马炮士相,兵卒将帅等,棋盘上更有楚河汉界,顿时大感兴趣,尤其见到水柔清一脸苦相,颇觉快意。他也不多问,只是默看二人对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与水柔清之间的别扭,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找他说些话。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逊,加上当着小弦的面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强平了两局后便连输三局。她一向争强好胜,却在小弦这个“对头”的眼皮底下连连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乱了章法,眼见第六局也是败势已定,索性耗着时间苦思冥想,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弦看到自己认输的样子。 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诸事万物皆有敏锐直觉,才看了几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门道。他心系棋盘中,不免随口向段成讨教几句,段成大占上风,正心中高兴,自是知无不言。 水柔清只觉这二人太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偏偏棋盘上又回天无力。她不怪段成杀招迭出,却怪小弦多事,将一腔输棋的气恼尽数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小鬼头,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头,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气水柔清,转脸问段成:“段大哥,什么叫一局一鹤?”段成却似是比较怕水柔清,对小弦挤挤眼睛:“咳咳,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乱棋盘,“这一局算和了。”段成笑笑不置可否。 小弦察言观色,知道这一局水柔清定是败势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认输是直接说‘我输了’,却不知认和是把棋盘搅乱就行了。”水柔清大怒:“你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赢我再说风凉话。”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只有二人相对也还罢了,如今当着段成的面被水柔清这般呼来喝去,心底腾地冒起火来,脱口道:“这有何难,你现在下得头昏脑涨我不占你便宜,明天看我怎么赢你。” “好!”水柔清面色铁青,“明天一早,谁输了谁就,谁就……”她一时不知用何事何物来做赌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时常说的言语,脱口道:“谁就一辈子听对方号令!” 小弦一呆。他刚才看了几局,记下了马走日相走田等规则,也不觉得有多难,料想只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败她。但真听她说出如此赌注,他也不禁犹豫起来。 段成打圆场道:“清妹何必认真,小弦今天才学棋,如何会是你的对手?”“谁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圆睁,“这小鬼阴险得要命,你怎么知道他是今天才学棋?也许他早就会下只是故意装不懂来问你,好打扰我的思路。”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说。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来乖巧可人,真要急了、激起火爆性子便根本不讲道理。 小弦再被水柔清在“小鬼”后面加上“阴险”二字的评语,怒气上涌,差点就要出言应战。总算他修习《天命宝典》多年,还能保持冷静,心想若是万一输了,以后听这小丫头的号令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你别那么霸道,我……我下船之前必能赢你。”他听花想容说过船将沿长江东下,至岳阳进鄱阳湖转湘江,至株洲才下船行陆路,至少还要再走十余天的水程,料想自己这十多天专心学棋,怎么也不会输给水柔清。“好,一言为定,是男子汉就不要反悔!”水柔清再狠狠瞪了小弦一眼,转身回自家舱中去了。 段成看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再看看小弦:“你真是第一次学棋吗?”小弦木然点点头。脑中犹闪现着水柔清最后瞪自己那一眼中隐现的敌意,不知怎么心中就后悔起来。倒不是怕输给她,而是怕真与她做一辈子的对头。想到前日在船尾牵她的手说起彼此身世的情形,心中一软,恨不得马上找她认输,只要她不要再这样当自己生死仇人一般…… 段成倒没有想那么多,低声劝道:“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平日都让着她,谁也不愿真惹急了她。”看小弦似有所动,他续道,“要么我帮你去说说,好男不和女斗,为一盘棋弄成这样又是何苦?再说你不是还要找景大叔治伤么,景大叔可最疼她了……”小弦本已意动,但听到段成说起治伤的事,顿时激起一股血性,大声道:“景大叔疼她就很了不起么?就算我死了也决不求她……” 水柔清迥异平常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找段老三多学几招吧。”段成一叹不语。 花想容知道此事后亦连忙来劝小弦与水柔清,但这二人均执拗,一意要在枰上一决高下。虽只是赌气之举,但心目中都当做是头等大事,别人再如何劝都丝毫不起作用。 当晚小弦就专心向段成学棋。小弦本以为棋道不过末学小技,以自己的聪明定然一学就会。试着与段成下了一局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上手简单,下精却是极难,不但要审时度势,更要凭精深的算路料敌先机,往往一手棋要计算到数十步后…… 段成亦是左右为难,他只比小弦大五六岁,自是非常理解这种小孩子的好胜心理。他既不忍让小弦如瞎头苍蝇般盲目研棋,又怕小弦真能赢了水柔清,定会让她记恨自己。可转念一想,水柔清虽是败给自己,但棋力确是不弱,小弦只凭十几天的工夫要想赢她谈何容易?念及于此,教小弦时倒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第二天水柔清也不找段成下棋,自个儿呆在房中生闷气。小弦正中下怀,便只缠着段成不分昼夜地学习棋术。只是苦了段成,一大早睁开眼睛便被小弦拉到棋盘边,路上途经的什么白帝城、神女峰等全顾不上看,还要对水柔清赔着小心,对此次鸣佩峰之行真是有些后悔莫及的感觉了。 小弦从小被许漠洋收养,许漠洋怜他身世,从不忍苛责于他,就是学武功亦只是凭着他一时的兴趣。此次下棋,倒是小弦头一遭如此认真地学一样本事。他也没时间去记下各种开局与残局应对,惟有一步步凭算路摸索,几天来没日没夜地苦思,便连睡梦中也是在棋局中殚精竭虑。 花想容本担心小弦如此劳累会引发伤势,但见小弦着了魔般沉溺于棋道中,纵是把他绑起来不接触棋盘,只怕心里也是在下着盲棋,她只得暗中嘱咐段成细心照料小弦。 第三日。小弦正在和段成下棋,水柔清寒着脸走过来,扬手将一物劈头甩向段成:“拿去,以后不许再乱嚼舌头说我耍赖。”段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赔笑道:“四大家族中人人都知道水姑娘是天底下第一重诺守信之人,我怎么敢乱说。”他倒真是再不敢以“清妹”相称了。 水柔清听段成说得如此夸张,面上再也绷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脸:“你马屁也别拍得太过分,反正我不像有的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她转身哼着小调姗姗而去。小弦知她在讽刺自己,心道这“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八个字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适合不过,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 却见段成细细观看手中之物,口中啧啧有声:“别看这小丫头平日那么厉害,女红针线倒是门中一绝。”小弦定睛一看,水柔清掷给段成的乃是一方手帕,上面龙飞凤舞地绣着三只鹤。那三只鹤形态各异,或引颈长歌、或展翅拍翼、或汲水而戏,看不出水柔清平日大大咧咧一副骄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温婉细致的小巧功夫。 段成笑嘻嘻地道:“清妹的纹绣之功冠绝同门,本来我打定主意赢她一百只鹤,若不是你来搅局,日后我回万县倒可向二位哥哥好好炫耀一番。”小弦这才明白“一局一鹤”是什么意思。不由肚内暗笑,试想水柔清若真是和段成下满千局之数,怕不要绣几百只鹤,自己倒是救了她一回。他虽是心底惊于水柔清的女红本事,嘴上却犹自强硬:“我见过许多女孩子比她绣得好上百倍。”“嘘!可别被她听到了,你倒不打紧,我可就惨了。”段成连忙掩住小弦的嘴,摇头晃脑地低声道:“温柔乡中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索峰中的缠思索,清妹的父亲莫敛峰虽是主营剑关,她自己却是喜欢使软索。这缠思索的手法千变万化、繁复轻巧,要想练好便先要学女红针线。清妹可是门中翘楚,就是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绣得更好的人,你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了,岂不被气歪了鼻子,到时又会与你好一番争执。” 小弦倒是没想到练武功还要先学女红,听得津津有味:“那万一是你输了怎么办?”段成嘿嘿一笑:“我当然不会学那些女孩子的玩艺儿,若是我输了便捉只活鹤给她罢了。” 小弦曾听父亲说起过四大家族的一些传闻。那四大家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许漠洋也仅是当年听杜四偶尔说起过,对四大家族门中秘事自然不太清楚,小弦则所知更少。他此刻见段成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随口说起抓鹤之事似是信手拈来般毫不费力,对这神秘的四大家族更是好奇,忍不住问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四大家族是阁楼乡冢、景花水物四家,你明明姓段,为何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段成也不知道小弦的来历,见花想容对他如此看重,只道与蹁跹楼大有关联,也不隐瞒:“点睛阁中人丁兴旺是第一大家;温柔乡只许女子掌权,招赘了不少外姓,所以才分了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声势上仅次于点睛阁;蹁跹楼一脉单传,嗅香公子超然物外,素来不理俗事,但说话也算有些分量;而英雄冢武功却必是童子之身方可修习,所以广收弟子,每年只有武功最强的三个人才可以‘物’为姓,方算是英雄冢的真正传人。我们三兄弟的师父便是英雄冢主物天成。” 小弦听得瞠目结舌,倒看不出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浑像个大哥哥的段成有这么大来头,竟然是英雄冢主的亲传弟子。他虽是嘴上说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但在父亲与林青、虫大师处耳濡目染,心中对四大家族这神秘至极的门派实是大有好感,心里颇羡慕段成,结结巴巴地道:“那你以后也要姓物么?岂不是连祖先都不要了?”段成一笑:“我兄弟三人本就是孤儿,若不是师父收养,只怕连个名字都没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弦一呆,父亲本是姓许,自己莫不是也应该叫许惊弦才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混道:“我大名叫做惊弦……” “这名字不错嘛。”段成倒没注意到小弦的神情异样,“不过姓名只是一个记号,身外之物罢了。你可知道师父为何给我们兄弟三人起段秦、段渝、段成这三个名字么?”小弦想了想:“秦、渝、成均是地名,你们定是在川陕一带被师父收养的。” 段成含笑摇摇头。小弦喃喃念着段氏兄弟的姓名,突想起自己上次给费源胡捏什么费心费神的名字之事,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师父是让你们斩断情欲尘念……”“好机灵的小子!”段成大力一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夸赞,又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以你的聪明好好学棋,说不定真能击败那小丫头。”小弦不好意思地笑笑:“赢她也不算什么本事,我看她在你面前还不是输得昏天昏地……” “你可别小看她。”段成正色道,“我师父可算是国手,我学了十年棋算是得了他六七成的真传,想赢清妹却也要大费一番工夫。若是你真在十几天的时间内赢了她,真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以后行走江湖,在棋界中只怕也少逢敌手了。”言罢连连摇头,显是在这场争棋中根本不看好小弦。 小弦心里一跳,这才知道原来水柔清的棋力绝非想象中的三四流水平,而段成习了十年棋方有如今的棋力,自己才学十几天就想赢水柔清何异痴人说梦。但他心气极高,哪肯轻易服输,看段成摇头叹气的样子更是下定决心要争一口气,当下摆开棋盘:“来来,我们再下一局。” 段成纵然老成些,毕竟年纪也不大,虽对水柔清不无顾忌,深心内却希望小弦能赢下这一场赌棋之争,好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水柔清一旦输了要如何收场。但想归想,对小弦实是不报胜望,只是与小弦说得投缘,惟有尽心尽力教他学棋。 几日下来,小弦进步神速。初时二人对奕,段成让小弦车马炮,如今却只让一马也颇感吃力,不由对小弦的天资大加赞赏。 爱棋之人极重胜负,似苏东坡般“胜亦欣然败亦喜”的,怕是几千年来也就那么一个。段成棋力在四大家族中也就仅次于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自视极高,纵是让子也不愿轻易输棋,初时与小弦对局尚是权当陪太子读书般心不在焉,不小心输了几局让子棋后终于拿出看家本领,直杀得小弦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小弦初窥弈道,兴趣大增。起先棋力不济,眼见总是差一步二步便可获胜,却偏偏被段成抢得先机,心里尚极不服气,死缠烂打坚不认输。段成有意显示棋力,往往杀得小弦就剩孤零零一个老帅。小弦生来顽固,与段成较上了劲,半子也不肯弃,往往子力占着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输了棋。段成又将舍车保帅、弃子抢攻等诸般道理一一教给他。小弦悟性奇佳,棋力渐登堂奥,加上他每一局均是全力以赴,苦思冥想,算路越来越深,迫得段成亦得专心应付,免得一不小心便入了小弦设下的圈套。有些残局本是小弦输定的棋,他却偏偏不信邪,冷着迭出,迫得段成走出各种变化,如此反复更是让小弦棋力飞涨,最后段成不再让子,已将小弦当做了一个难逢的对手。 自古学棋者均是先看棋书,背下一脑的开局与残局棋谱,似小弦这种直接由实战入手的几乎绝无仅有,结果练就了他一身野战棋风,全然不同一般象棋高手的按部就班、稳扎稳打,而是独辟蹊径,全然定势,加上小弦修习《天命宝典》,感觉敏锐而不失冷静,每次都能将各种变化逐一算尽,竟然不存在所谓高手的盲点,往往从不可能中走出突发的妙手来。 第七日,小弦执先逼和段成。 第九日,段成下得昏头昏脑之余,终被小弦觑到破绽胜了一局。 段成长叹:“似你这般十日内就有如此棋力的只怕举世罕有。你去了鸣佩峰定要去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爱才若命,定会将一身棋艺相传……”小弦摇头道:“学一身棋术又有什么用,要能像你师父那样武功盖世才算本事呢。”“话不能这么说。”段成正色道,“师父说过,世间万物其理皆通,武道棋道到了极致,境界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四大家族门下有许多奇功异业,琴棋书画不一而足。”“这是什么话?”小弦摇头失笑,“武是武、棋是棋。比如一个武功厉害的高手要来杀我,我总不能提议先下一盘吧?” 段成挠挠头:“师父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只是我资质愚鲁不懂其中玄机罢了。”他又想起一事,“对了,当时师父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本是佛学大师,由佛道入武道,现在就成了吐蕃的第一武学高手,若是来中原怕与明将军亦有一场胜负!” 小弦因扎风的缘故,对那吐蕃大国师实是没有半分好感,却不料英雄冢主物天成对他如此推崇。他心中忽动,忆起《天命宝典》中亦有类似通一理而晓百理的说法。既然物天成如此说,更有蒙泊大国师的例子,只怕此言果真有几分道理。 段成心中却想到水柔清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小弦的棋力也算是自己一手教成的,他又是惶惑又是得意,面上一片茫然。 小弦见段成发呆,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段成愕然。小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你自己,脏得就像一只大马猴……”段成一呆,也是大笑:“你也好不到哪去,还不快去江边照照。” 原来二人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扎在棋盘边,连脸也顾不上洗,皆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起先沉迷于棋局中倒也没有发觉,此刻小弦终于胜了一局,心怀大畅下终于注意到了这点。一时二人各指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事那么高兴?”水柔清斜依在门边,一脸清傲,“后天到了株洲就要下船了,小鬼头准备好了么?” 原来这几日段成天天教小弦下棋,水柔清便赌气不见二人。她这些日子与小弦闹惯了,倒觉得花想容文文静静的性子实是不合脾胃,来的时候还有新鲜的风景可看,这回去的路上却委实无聊。天天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却不知道看了些什么,耳中仍是时刻留意那棋边二人的动静,听他们笑得如此厉害,简直像“挑衅”,终于忍不住过来说话。 段成一见水柔清顿觉气短,收住了笑,期期艾艾地搭话:“就要到株洲了吗?这一路真是快呀。”小弦却是笑得更大声,骄傲地一扬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与你开战。” 水柔清见小弦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亦知道小弦是第一次学棋,自信决不会输给他,心中倒是不慌:“段老三做证,谁输了就要……”“一辈子听对方的号令!”段成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清妹是天下第一号重诺守信之人,小弦这次的跟头定是栽到家了,恭喜清妹收下一个小跟班……”他亦是少年心性,此刻对小弦战胜水柔清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倒是巴不得早些看到这一场“好戏”了。 水柔清看看段成、再看看小弦,不禁有些心虚起来:“段老三你可不许支招。”突又醒悟过来,一双杏眼又瞪圆了:“你刚才叫我什么?”段成心情极好,倒也有心调笑水柔清:“莫非要我叫你清姐才对?”水柔清冷哼一声,上前做势要打,却突然止步,小鼻子一吸,转头就跑:“天呀,怎么这么臭?”段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个同门师妹实有一种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愫,一时被弄得满面通红,偏偏小弦还装模作样地凑近身来闻一闻:“哎呀,好臭。”段成忍不住抬手给了小弦一个爆栗,小弦捂头大叫:“容姐姐快来救命……” 等花想容闻声赶来时,犹见小弦与段成二人笑得满地打滚,舱中到处都是散乱的棋子。 第二日午间,小弦与水柔清摆开战局。说好一局定胜负,猜枚后小弦执红先行。 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水柔清起手时尚是小心翼翼,惟恐段成给小弦教了什么欺着。走了几步,见小弦中规中距、见招应招完全一副生手的样子,执先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轻敌起来,只道必会赢得这一局,口中说笑不停,小鬼长小鬼短地一路叫来,连段成也不免被她讥为误人子弟…… 却不知这正是段成与小弦故意如此。要知小弦虽是棋力大涨,但毕竟水柔清比他多学了数年棋,认真对弈起来胜负实是未知之数。小弦开局时采用稳守的策略以惑水柔清,却将子力遍布全局,摆出久战的架势;水柔清得势不饶人,更是招招进攻,出手如风,眼见小弦每每被迫得险象环生,却总能于劣势下履险若夷…… 有时小弦故意示弱兑子求和,水柔清一心要赢这一局,如何肯与他兑子?却不料一来二去,再走了数步,几处要点都被小弦借水柔清不愿兑子退让之际所占,形势已渐渐扳平。 水柔清终于愣住了!她本以为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解决这“小鬼头”,却不料棋至中局,自己倒是大大不妙起来。起先花想容叫众人吃饭她还颇骄傲地宣布这一局不下完,谁也不能走开,现在大是后悔,只可恶花想容不懂象棋,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不然拉她胡搅蛮缠一阵或可逃过这一劫…… 水柔清本想以开局轻敌为由要求重下,一抬头却触到小弦那双明亮得似是洞彻一切的眼光,底气顿时虚了,咬牙继续走下去又回天无力,只好越走越慢,心中只恨不得须闲号突然撞上什么暗礁、翻个底朝天好搅了这一局。 段成轻咳一声,揉揉眼睛。这盘棋从午间下到黄昏,眼见水柔清败局已定,却偏偏耗着时间不肯认输。两个对局者尚不觉什么,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乏味至极,又不敢开口说话,深恐水柔清来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地与小弦下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呀。”水柔清明知自己快输了,口中却是振振有词,“看这样子,怕是要下到天明了……”段成忍不住咕哝一句:“那你还不快点走?”“啊!”水柔清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口头上倒是丝毫不肯服输,“原来该我走呀,你怎么不提醒我?”段成给她气得满嘴发苦,又不敢发作:“是我错了,忘了提醒你,现在你走吧。” 水柔清百般不情愿地将车慢慢挪了一步,小弦却是出手若电,立即应了一着,于是水柔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长考,口中犹对段成道:“别吵,我要好好算算下一手如何走……”段成争辩道:“我可没吵。”肚内却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声。 又耗了一个时辰,棋盘上小弦底炮架个空头,双车左右夹攻,右边卒蓄势待发,已呈必胜之势。水柔清呆坐枰端,过了二炷香工夫也无任何动作。 小弦只见到水柔清望着棋盘垂头沉思,一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看到她雪白的牙齿不时咬一下嘴唇,还真要当她睡着了,终也沉不住气:“愿赌服输,你又何必……”话说到一半,却见水柔清抬眼飞快地朝他一瞥,随即低下头,走了一步。 小弦眼利,那一刹那已看到水柔清目中竟已蓄满了泪水,心头猛然一震,万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亦会有此刻的软弱。小弦脑中呆呆想着,按照计划的步骤走了下一手,这一次水柔清却是应得极快,看来是认命了,只是不肯中途臣服,非要小弦使出最后的杀招将死老帅方才推枰认输。 小弦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先想到水柔清平日总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那日更是激得自己与她争棋,还定下这样一个侮辱人的赌注,非要让自己低头方才快意,何曾有一点怜悯之意?心中一发狠,直欲视她眼泪于不顾,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解心头大恨!他又想到父亲常教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口舌之争,何必如此呢?何况她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平日虽是凶巴巴的,但也好像有些可怜…… 小弦脑中一片混乱,随手应对,又走了几步,却听段成长叹一声。定睛看局中时,此刻自己底炮空挂,双车联线迫帅,只要再走一步便可直取中宫,将死对方。看段成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想必亦是不忍见水柔清认输…… 水柔清已知回天无术,索性也不去防守,将马儿踏前一步。虽然小弦再走一步便会将死自己,但好歹她下一手也可施出杀招,权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水柔清低着头,小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唇上被牙咬出一道淡淡的血印,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心中突就想起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手足无措,闪现出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笑嘻嘻的样子,犹记得那时她眉目间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俏皮,耳边似又响起她不无善意的嘲弄:“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脑中一热,缓缓拿起红车纵移一步,却没有直取敌帅,而是放在水柔清的黑车路上。他已决意兑车,和了这一局…… “啊!”段成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弦失神下却忽略了水柔清的黑马即要卧槽逼将,只要避开与小弦兑车,便已呈绝杀之势。小弦立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小脸涨得通红,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时之仁,竟会鬼使神差般输掉这一局。眼间仿佛已看到水柔清趾高气扬呼喝的样子,虽说“一辈子听对方号令”戏言的成分居多,但这之后只怕再难在她面前抬起头来。心里痛恨,只想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水柔清也愣住了,万万料不到小弦竟然在胜定的一瞬出现这么大一个漏着。她何等聪明,一见小弦将联线的红车放在自己黑车路上,已知其兑车求和之意,但现在却是已有机会直接将死对方老帅,赢得这一局……水柔清更不迟疑,跳马卧槽将军,小弦无奈只得移帅,眼见水柔清将手放在黑车上,下一步只要再一将军,小弦便输了…… 水柔清拿起了黑车,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去将军,而是吃掉了小弦的红车。小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水柔清轻声道:“我肚子饿了。”也不待小弦与段成回答,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许是她站起得太急,一滴湿漉漉的液体甩到了小弦的手上。 小弦一拍段成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语声中有种不合年纪的平静:“还不快去吃饭,我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段成苦苦一笑,目光仍是呆呆盯在棋盘上。 这一局,竟然和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浩气疗伤 须闲号刚刚靠上萍乡县的码头,水柔清便惊喜地叫了一声,抢先跳到岸上,扑入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怀里:“景大叔你莫非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那中年人浓眉凤目,宽额隆鼻,五缕长髯衬得一张国字脸不怒而威。他相貌极有气度,却偏偏被一个少女于大庭广众下扑入怀里,揪着衣衫不放,按理说应是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却未见一丝不悦之色,浑若平常般先对花想容和段成笑笑,目光最后落在小弦的身上,口中犹对水柔清笑道:“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你容姐姐早早令你段大哥给我飞鸽传书,要我前来迎接。她花家大小姐何等面子,我若是不乖乖走这一趟,只怕她爹爹的折花手非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 小弦这才知道这个中年人竟然就是四大家族中排名第一的点睛阁主景成像。原本想他定是一副威武至极的样子,却不料这般平易近人,心中先就喜欢上七分。 花想容含笑道个万福:“景大叔给足我面子,若是下次爹爹再酿出什么好酒,我拼着受罚也要给你偷来。”众人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花想容竟也会去偷父亲的好酒,皆是大笑。原来花想容深恐有负林青所托,怕小弦路上伤势发作,在万县便让段家老大段秦放出飞鸽,略略说明了小弦的情况,非要景成像从鸣佩峰赶到萍乡县来接船。 小弦觉得景成像双目看来,就若有质之物般触体生感,体内蓦然腾起股暖意,心下更是佩服,急忙有模有样地深施一礼:“误中奸人毒手,愧不能复,还要麻烦景大叔出手相助,真叫小子过意不去。”也不知是从哪出戏文里摘的台词。景成像一呆,料不到这个小孩子说话如此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对景成像道:“你别看他样子老实,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滑头。”景成像大笑:“好小子,若不是有些真才实学,岂能让我们水姑娘评为小滑头?”水柔清嘻嘻一笑:“我若是评天下的老滑头,定也有景大叔一份。”景成像做洋洋自得状,捻须而笑:“那当然,你景大叔自然是最有真才实学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局棋后便再没和她说过话。双方都对那日彼此留情之举心知肚明,相处时反较以往多了一种异样的气氛,偶一顾盼,均是匆匆避开目光,谁也不肯先示弱开口说话。此时小弦听水柔清说起“小滑头”,自然便想到了她给宁徊风起的“宁滑风”那个外号,不知怎地心中便是一荡,抬眼望见她对自己甜甜一笑,种种恩怨顿时都随风而去。 段成未得师门允许不敢多做停留,随即又乘着须闲号返回万县。景成像则带着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往鸣佩峰行去。 路上景成像寻个空隙细把小弦脉象,脸上现过一丝诧色:“奇怪!灭绝神术吸食元气,中者如沉疴久缠,可你体内却是生机盎然,却是何故?”小弦便将自己如何用嫁衣神功破除宁徊风禁锢之事细细说来,饶是以景成像一代宗师,却也万万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自残身体、反增潜力的功夫,连连发问。小弦见景成像如此感兴趣,花水二女脸有诧色,心中大是得意,忙将所学尽皆和盘托出,不过他自己对嫁衣神功亦是一知半解,只恨以前不肯勤下苦功,少了一个在水柔清面前炫耀的机会…… 景成像听得不断点头,大有所悟:“兵甲派铸造之学四海皆闻,其武功却一向不为江湖上看重。但观此嫁衣神功,虽与传统武学宗旨全然不合,却是别出蹊径,若能好好发挥其长处,亦足可开宗立派,以振中原武林。”看小弦脸有得色,又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是身负如此奇功异术。” 水柔清与小弦作对惯了,更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小弦的武功,如今见四大家族中武功最高的点睛阁主亦如此看重嫁衣神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替他高兴,竟觉得自己脸上也似是颇有光彩,忍不住道:“景大叔可别小看这个小鬼头。我听虫大叔说,他还身兼昊空门巧拙大师的《天命宝典》呢……” “哦?”景成像脸色大变,“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下小弦便将父亲许漠洋与巧拙大师的关系一一道出。其实许漠洋虽经巧拙大师灌注明慧,亦不过只得了《天命宝典》五六成精髓,小弦所知自是更少,尚不及一二。但《天命宝典》主旨本就是以洞悉世情、通透命运为主,而小孩子懵懂入世,原本对俗欲尘情一窍不通,以耳闻目观印证所学,反是事半功倍;就若以璞玉新铜为镜,不蒙凡尘,所映即为所见。是以若论对《天命宝典》的领悟,便是巧拙大师重生恐亦不及小弦为高,只是小弦自己尚不得知罢了。景成像静静听着,不置可否,面上却是时阴时晴,一派凝重。 花想容见景成像脸色不善,不知小弦说错了什么,有意转过话题:“景大叔既然说小弦体内生机盎然,莫非在嫁衣神功的催逼下,灭绝神术已经不治而愈了?”“不然。”景成像沉思道,“灭绝神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其如附骨之蛆般难以化解,更有一股戾气伏于心窍内,滞血阻气,药石难至。此戾气有个名目唤做‘六月蛹’……” “六月蛹!”水柔清接口道,“这名字好古怪。”“六月乃蚕蛹脱茧之时。这便是形容中术者体内如埋伏了一只茧蛹,平日全无异状,外界稍有惊动即刻破茧而出,欲破此术亦需有剥茧抽丝的耐心。”景成像一叹,“救治者若是不得其法,一旦引发戾气,全身气血无可宣泄便由七窍喷涌而出,受术者尝尽精血翻腾之苦后五日方毙,再无可救,死状极惨,是以才会以灭绝为名。” 花想容见小弦听到景成象的形容如坐针毡的样子,怕他发急,连忙安慰道:“景大叔医术冠绝天下,必是有办法治好你。”景成像傲然道:“我点睛门中的‘浩然正气’由心脉通盈渊,讲究持盈之道,博天地明睿、渡万物元神,专化煞气,正是此术天生的克星。”“那就好了。”水柔清拍手道,“我就说这等魔道邪术如何能难得住景大叔的神功。”“小丫头不要乱拍马屁。”景成像面上阴郁之色一掠而过,“嫁衣神功虽是大伤元气,却也激发出人体内无尽的潜力,十分霸道,已将灭绝神术强行压制住。但那名为‘六月蛹’的戾气却极为顽固,虽遁离心脉,却是散入奇经八脉中,与体内真元纠缠不休,若不能及时根除,只怕悬疣附赘、后患无穷。如今虽可用浩然正气渡入体内护住心脉,但要想彻底痊愈却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自己擅自使用嫁衣神功竟然会引出这么大的后患,怪不得连林青和虫大师都大感头痛,不由暗骂宁徊风。不过听景成像的语气倒是仍有把握可治好,这才稍稍放心。 花想容面色微变,猜不透景成像话中的“大费周折”有何玄虚,她深怕有负林青所托,忙道:“这个孩子由虫大师亲自托付给四大家族,景大叔定要将他治好……” 水柔清奇道:“容姐姐为何不说林大哥?”花想容脸生红霞:“当着景大叔的面你也好意思叫‘林大哥’?”水柔清嘻嘻一笑:“你叫得为何我就不能叫?莫非我还要叫你一声容阿姨么?” 景成像那仿若洞悉天机的眼光在花想容嫣红的面上一扫而过,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若不能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滑头’,我岂不是让你们大叔前大叔后的白叫了?”水柔清望着小弦:“嘻嘻,景大叔不用急,慢慢治好了。反正林叔叔一时也不会赶来接这小鬼,正好也可让他见识一下我四大家族的行道大会。”听她兴高采烈的语气,倒似是巴不得小弦伤越重才好,直听得小弦哭笑不得。 景成像却似是不想说行道大会之事,转脸向小弦问道:“你可识字?”小弦骄傲地一点头。景成像又问:“可懂穴道么?” 许漠洋虽教过小弦一些武功,但以小弦顽皮好动的性格如何肯下苦功,尚远不如向段成学棋那么专心,他只知道与嫁衣神功有关的几处穴位。听景成像煞有介事地如此发问,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只得颇不情愿地摇摇头。 “六月蛹气随时辰不同浑身游移不定,须得被救者自己感应,测准方位后才好下手医治。”景成像见小弦面有难色,呵呵一笑,“这也无妨,我那有不少医书,你可先修习一下各经脉穴道的位置。”又加重语气,“这可是你性命攸关的大事,需得好好学习。”小弦一意想日后随林青闯荡江湖,本就有心学武,闻言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水柔清本有心,趁机一拍小弦肩膀:“景大叔答应收你为徒,还不快快磕头?”景成像连忙摇头,肃容道:“清儿别胡说。这不过是替他治伤必要的步骤,有暗器王与虫大师那样的明师,我何敢大言收徒?”水柔清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小弦却知林青绝无闲暇教自己武功,只得黯然不语。 花想容急忙转移话题:“听小弦说宁徊风施术时又是扎针又是闭穴,看来这灭绝神术虽然厉害却是无用,试想把人都抓住了何必再施展这类邪术,岂不是多此一举?”景成像叹道:“你有可莫小看这灭绝神术,此乃御泠堂不传之秘,手法轻重有异效果亦大不相同,且可在体内潜伏良久方始发作,正是用于控制堂中教徒的最佳法门……”花水二女和小弦又听到“御泠堂”三字,皆是惊呼一声。连暗器王那种人物都对御泠堂一无所知,万料不到点睛阁主不出江湖,竟也知道这神秘至极的帮派。 水柔清疑惑问道:“这灭绝神术既然是御泠堂不传之秘,景大叔却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景成像傲然扬首,眉间掠过一丝杀气,缓缓道:“御泠堂乃是我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宿仇,我若不知,更有谁知?”花水二女齐齐一震,对望一眼,面上俱是惊疑不定。二人均可算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自诩深悉家族秘密,却直至此刻才知道那御泠堂竟是四大家族的世仇。 水柔清待要再问,景成像却已当先朝前大步行去,口中淡然道:“容儿清儿不必多疑,行道大会已近,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 小弦先是一惊,旋即想到这一个月都会与这稳坐四大家族第一把交椅的点睛阁主在一起,自可慢慢打听这个秘密。再望一眼面露惊容的花想容与水柔清,对二女得意地挤挤眼睛,蹦蹦跳跳随着景成像往前行去。 罗霄山地势绵延数百里,山峰耸峙,崖壁陡峻,嶙石激瀑,深沟险壑,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层迭山峦,幽奇烟雨,拥云聚雾中常见虎豹狼熊出没,少现人迹。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 四人在山间走了两日,已进入罗霄山脉的深处。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水柔清用手一指:“看,那就是鸣佩峰。” 小弦抬头望去,透过叠嶂密叶,依稀可见前面一座巍峨雄峰,映在层绕白云间,浑如雪白宣纸中一点淡墨,于素默中勾勒出一份雄壮来,婉转作态、气韵非凡。再加上细碎阳光耀眼,飒飒清风拂面,令人目睹此情此景,直欲纵声长呼,以舒胸臆。 景成像似知小弦心中所想,揽须长啸。其音纯厚,宛如横箫在唇,声震数里,林鸟惊飞,千叶动颤,风滞泉凝,空谷回响。啸音袅袅未绝,又有一声长啸应和而起,这啸声却是激越铿锵,尤若巨臂击鼓,铁指敲钟,与景成像的啸音相应,各擅胜场,小弦听闻,恨不能击节咏歌,以壮襟魄。 那激昂啸音越来越近,却嘎然而止。一人忽现道中,大步行来:“景兄的啸惊鸣佩峰,真是好兴致啊!”景成像敦厚一笑:“若非如此,怎请得动你老兄的大架?”花想容与水柔清上前二步:“见过物二叔。” 小弦见来人高达八尺,虬髯满面,身材雄阔,浑如半截铁塔,每一步踏下地面皆现出一个小坑,却不惊起一丝尘土,气度摄人。再听了花想容与水柔清的招呼,立知来人正是段氏三兄弟的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慌忙上前行礼。饶是他一向口若悬河,见了这英雄冢主的气势,竟半句话也说不出。 “二位侄女免礼。不知景兄叫我来有何要事?”物天成口中答道,却听得景成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目光落转在小弦身上,蓦然一震,似是见到什么极惊奇之事。 景成像见物天成的诧异模样,脸色更是凝重:“物兄请借一步说话。”二人转入一旁林中,只留下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面面相觑。 花想容对小弦介绍道:“这鸣佩峰占地三百余亩,此处入山口便是英雄冢,鸣佩峰左是温柔乡四营,中间是通天殿,殿后是点睛阁,右边便是我蹁跹楼了。”小弦直到此刻方知道四大家族居然平日都驻在这鸣佩峰上,左顾右盼一番,方道:“我听爹爹说过英雄冢上刻遍天下英雄的名字,为何却看不见?”水柔清笑道:“若是放个大墓碑在入山要道处,岂不要吓死了人?” 小弦一想也有道理,口中却不客气:“你自己胆小如鼠,我可不怕,有空定要找来看看。”“谁胆小如鼠了?”水柔清双手插腰气鼓鼓地道,“别说我没警告你,英雄冢内到处都是奇门机关,你若是乱跑乱蹿,一旦迷了路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小弦亦插起腰,与水柔清相对:“怎么一到家你就神气了?” 花想容怕他二人争执,连忙对小弦道:“一块墓碑有什么好看,不如姐姐带你到蹁跹楼里玩。”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明将军排在英雄冢的第一位,我可心中不服。依我看再过几年就应该是林叔叔排在第一才对。”水柔清这次总算不与小弦作对,拍手称是。 花想容一听说起林青,又盼小弦多说几句、又怕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小弦也还罢了,若让水柔清看出自己的心事那还了得,非弄得鸣佩峰人人皆知不可,想到这里自己先微红了脸,忙不迭地掩饰:“先去蹁跹楼,再去英雄冢吧。呵呵,我父亲定会喜欢你。” 小弦听林青与虫大师说起过这位号称“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心中早是大起好奇,相比景成像的敦儒宽厚,物天成的豪气冲天,倒是这蹁跹楼主更合他的脾气,连忙答应:“好呀好呀,我最想见的就是花叔叔了,只要容姐姐不赶我,我就呆在蹁跹楼里不走了……” 水柔清却不乐意了:“哼,有本事你就别来温柔乡。”小弦想到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心里又痒了起来。再想到花水二女都如此看重自己,一心邀他做客,更是心头大乐,也忘了与水柔清斗气:“好好好,我先去温柔乡、再去蹁跹楼,然后我们一起去看英雄冢,反正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鸣佩峰玩个遍……”花想容连忙道:“你莫要瞎闯,后山可是门中禁地……”水柔清笑道:“有我和容姐姐管着,保证你不敢乱跑……” 景成像的声音蓦然传来:“这一个月你哪也不能去,好好呆在点睛阁中给我修习经脉穴道图。”小弦一怔,也不知自己是否太过敏感,景成像的声音中竟有颇为异样的严厉。抬头一看,景成像与物天成并肩从林中走出,面上俱是一派肃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老老实实垂手答应。 物天成望定小弦,良久不语。小弦给他看得心中发毛,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手足无措,站立不安,想躲在花想容身后又怕被水柔清看不起,壮着胆子喃喃道:“我听说爹爹说起过物二叔的识英辨雄术,物二叔现在可是在给我看相么?”物天成语气凝重,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应该是没错!”突然惊醒般哈哈大笑,跺足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边走边道:“识英辨雄又如何?人算天算又如何?这道难题便留给景兄了……”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可闻。景成像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往前行去。 三人不敢多说,匆匆跟上,心头充满了百般疑问。 上得鸣佩峰顶,当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排二丈余高的参天巨树,将前路遮得密不透光。小弦睁大双眼看去,那些巨树足有千棵之多,枝干挺拔,笔直苍劲,不见旁枝,且排列得极为紧密,俱被剥去树皮,只余光秃秃的青白树干,其上鳞斑点点,纵横成行,极具古意。整个树阵就若是连成了一道林墙,最宽处亦不过只有二三寸阔,人畜难越。而丈高处的树顶上却是枝叶繁盛,相互虬结,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林鸟盘旋起落不休,高鸣清越,低唱婉转,缠首交颈,扑翅拍翼,与虫蚋不生的刚劲树干形成情趣大异的对比。令人不由生起出尘之感……小弦一路上虽是对峰顶有无数个设想,却也万万没有料到竟会见到如此奇景,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花想容对小弦解释道:“此树乃是长于北地的白杨,我们的祖先来此时携种栽植,将整个峰顶围起,如今已长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更是引来这许多鸟儿在树上筑巢砌窝,长年不散。因这里鸟音若环佩相击,故才有了鸣佩峰这个名字……”“小鬼头看傻了吧?”水柔清看小弦呆头呆脑的样子,“扑哧”一笑,“我最喜欢这些鸟儿了,没事的时候就来听它们唱歌。” 小弦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原来你们的祖先也都是北方人,我听爹爹说起过塞外的草原沙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景成像淡淡道:“数百年前,景、花、水、物四家都是长安望族,因避祸方才举族南迁,来到此地。” 小弦本想问问四大家族还能有何仇人,竟然会被迫得举家南迁。看景成像不苟言笑的样子终不敢开口。相比初见时的宽厚儒雅,现在的点睛阁主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水柔清走前几步,来到一棵老树边,手放于树干上,目视小弦:“猜猜里面会是什么样?”小弦定睛看去,那老树足有丈二宽阔,被摩娑得十分光滑,其上有缝,其边隐见滑轴的痕迹,才知道原来竟是一道门。如此神秘莫测正是投他所好,却实是猜不出门一开会有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得缓缓摇头。心想此树长得如此粗大,只怕已有近千年之龄,如此算来,四大家族来到此地也不知有了多少时候了。水柔清手上用劲,门应势而开。门轴上想必常涂油脂润滑,或是有什么机关控制,不闻一声。 和风徐徐,云烟缭绕,一道阳光破雾而来,在空中折射出七彩光华,令人目眩神迷。门内是一片阔达数百步的平地,晓风山雾中,更显得空旷悠远,乍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踏入门内,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纵横其间,两边缀以苍松绿草,鸟鸣声不绝于耳,几疑来到梦中仙境。 小弦但觉眼前豁然一亮,惊得咋舌不已,谁能料到那片林墙后竟还会别有洞天,围着这么大一片地方。他自问也算见了不少世面,但相比在这鸣佩峰中一日所见,却均是小巫见大巫了。 路上可见各色人等,均不带兵器,打扮各异。女子大多秀齿纤腰,娉婷轻盈,或淡妆素面、妙韵天成,或高髻木屐,婀娜碎步;男子则多是丰神如玉,气宇轩昂,或疾服劲装、虎行阔步,或长衫高冠、颇具古意。见了景成像俱是停步施礼,显见景成像在四大家族中极有威望,亦有人与花想容、水柔清寒暄几句,最后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小弦。 小弦见这四大家族中的人大多容颜俊美异常,意态潇洒从容,心中暗暗称奇。他平日倒从不觉得自己长得丑,此刻却不由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心中略感自卑,表面上却是高高挺起小胸膛,目不斜视,安然面对周围数十道猜测的目光。 四人走出近千步,穿过空地,面前又是一道小山峰。白杨林墙及峰而止,峰脚下却现出三条岔路,左右两边仍是青石路,中间一道石阶沿峰壁扶摇而上,依稀可见巍巍顶巅上一间大殿,于氤氲霁雾中若隐若现。 小弦记得花想容说起左方是温柔乡四营,右边便是蹁跹楼,张目望去,雾霭重重中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景成像长吸一口气,一指峰顶处隐约可见的大殿,语气中充满着倨傲与自豪:“那就是通天殿!”缓了缓,又命令道,“容儿与清儿先回家去,小弦随我去拜见天后。” 小弦心头疑惑,不知这天后所指为何?抬头看去,几百层石阶密密排列着,一直延伸到山顶云深处。石阶上斑驳残缺,新苔漫染,全然不同脚下光滑的青石,有一份扑卷而来的古朴,竟有一种欲要赤足踏于其上的冲动。那时隐时现的大殿虽谈不上宏伟壮丽,但在云雾弥漫中更掺糅出高古悠远的境界,显得幽邃庄严、雄浑豪迈,再加上松籁浮空、冷寂茵绿,纵然不闻晨钟暮鼓之声,亦给人一种淡雅拙朴的肃重韵味,果是不愧这通天之名。 花想容与水柔清不敢违逆景成像,虽百般不愿亦只好离去。水柔清觑个空低声对小弦道:“好好养伤,过几天我就来找你玩。”小弦心里一热,相识这么久,倒是第一次感觉到水柔清对自己的一份关切,轻轻点点头。看着景成像与初识迥异严肃的样子,浑不知他会如何对待自己。忽就觉得自己在这鸣佩峰上说到底也只算是个“外人”,而水柔清这“对头”平日虽与自己针尖对麦芒般不依不让,却也是个难得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一分开,也不知自己要孤单多少时候……一念至此,鼻端蓦然一酸,生出一份不舍来。 景成像却不停留,沿着石阶往上行去,边走边道:“通天殿后便是点睛阁。这里是鸣佩峰的最高处,后山已封,其间有许多狼虫虎豹出没,禁止出入,你可要记住了。”若以小弦平日的性子,听景成像如此说,必会对后山更是好奇,不过眼见花想容与水柔清分头离去,心中正充满着一种说不明白的离愁别绪,随口应了一声,随着景成像踏阶行去。 走得近了,已可见那殿角飞檐、金瓦红墙,悬铃在轻风中叮叮轻响,琉璃在午日下熠熠生光,犹若给整个殿顶都敷上了一层金箔。小弦心中更是吃惊:这等规模的建筑绝非朝夕可成,更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可四大家族在江湖中却是如此神秘、少为人知,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穿过一个宽大的拱廊踏入殿内,已有阵阵檀香传入鼻端。整座殿宇皆配以明暗相间的层层密檐,几盏铁制莲灯藏于柱梁间,更增古拙。一位宫装女子的塑像立于殿中。她肩披斗篷,头戴凤冠,右手握着一方大印,左手轻提斗篷的下摆,右腿微抬,仿似正要走下殿中。 那雕像前有数个蒲团,景成像曲膝跪下,口中喃喃道:“景氏二十一代弟子景成像参拜天后,愿天后佑我景、花、水、物四家永世昌明。” 小弦定睛看去,只见那天后雕像面目栩栩如生,柳眉杏目,阔额高颧,圆脸尖颏,直鼻小口,美则美矣,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仪,令人在心头萌出一份敬畏之意。小弦膝下一软,不由自主亦是跪在雕像前,合十闭目。 小弦尚是第一次进得这类殿宇庙堂,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极具慧根。这一刻更被这大殿与雕像的肃穆庄重所感,一时心底涌上万分虔诚,大感俗世苦难实多,盼能将心头烦郁尽托诉于冥冥上苍、幽幽神明。他不知应该如何说话,便只在心中暗暗祝祷着。 过了良久,小弦方从恍然中醒来,一抬头却见到景成像一双锐目如闪电般正端端射在自己脸上,心口猛然一跳,浑身血液似在这一刹窒住,又俱冲涌而上……他一惊之下张口欲呼,却突觉胁下某处似被开了个口子般一紧一缩,一束异气蓦然由此处炸入胸腹间,将一股潮潮的腥味强行挤入喉间,一大口血已喷将出来。 景成像上前一步,右手食指疾点在小弦胸前膻中大穴上:“你莫要怕,全身放松。我先以‘浩然正气’封住你心脉,只要找准‘六月蛹’的位置,必可一举除之。”小弦依言放松身体,果觉得一股暖暖的气流裹住胸腹,全身其余地方却是一片寒凉。 景成像将小弦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走出通天殿,往殿后行去,口中犹漫若平常地问道:“你刚才在天后面前许的是什么愿?”小弦神智尚是清醒,回想刚才跪于那女子雕像前的情景:或许是这些日子都在想着日后如何能与林青同行江湖,当时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祈求父亲的平安,而竟是希冀暗器王能早日击败明将军…… 小弦疲倦地笑笑,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全身乏力,只感觉到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心头一阵恍惚。似又回到日哭鬼抱着自己在荒山野岭中飞走不停的时候,思想起伏中忆起林青只手托船的英姿、虫大师的音容笑貌、宁徊风如何给自己布针施术、鬼失惊阴毒的目光、困龙厅内的一片黑暗、动不动就容易脸红的花想容、与段成在须闲号上枰中苦修、水柔清的清澈眼光与那一滴飞溅到自己手背上的泪珠……诸般事情纷纷涌上脑海,最后耳中仿佛又听到在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偷天弓发出的龙吟之声,在耳中嗡嗡作响,眼中似见到一间阁楼,楼上匾牌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点睛阁。然后便是一阵晕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 这是一个窄小的房间,屋内设置简单,可见一榻木床,一张木桌和几把椅子,对面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有不少书籍。桌上便只有一壶清茶,一盏炉香,一面油灯,除此更无他物。房间虽是简陋,却打扫得十分素净,窗几明亮,纤尘不染。小弦的意识渐渐恢复,看来此屋定是景成像的卧室,想不到他尊为四大家族之首,所住之处竟是如此简单。 房门一开,景成像托着一碗粥走了进来,一面低头用小勺轻轻搅拌碗中,一面说:“你昏睡了三天,终于醒了。必是饿了吧,趁热喝点粥。”小弦料不到景成像会亲自服侍自己,心中大觉不安,挣扎几下,却觉全身乏力,想支起身来却力有未逮,只得任景成像一勺勺将粥送入嘴中。 景成像缓缓道:“在你伤势未好之前便留在此处,书柜中有些医书,你好生研习一下经脉穴道之术。六月蛹气时隐时现,且稍遇外力便游移不定,你若发现体内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异气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运气。你将准确位置告诉我后,我便会帮你彻底除去……” 小弦回想自己晕迷之前确感到胁下有股异气,如今细察体内却是全无异状,喃喃半晌:“若是那个什么六月蛹一直不出现呢?”“那你就只好一直躺在这里了。”景成像漠然道,“容儿与清儿来过一次,我命她们在你伤好之前不许打扰。”小弦一呆,央求道:“景大叔,我若是只能一直躺在这里,只怕非被逼疯了不可,要不你找清儿来与我下下棋吧。” “你也会下棋?”景成像奇道,“清儿的棋力可是不俗,在四大家族女弟子中算是最强的。”小弦心中大是得意,便将自己如何向段成学棋,如何在十日后与水柔清舟中赌棋的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不知为何,似是出于想与水柔清共同保留一些秘密的念头,小弦倒不说起最后如何相让于她,便只说逼得一局和棋。 小弦说罢,还只道景成像定会夸奖自己几句,却不料只听景成像淡淡道:“你身挟《天命宝典》,对世间诸般技业均是上手极快,原也不足为奇。”又加重语气道,“你现在的状态绝不能妄动心力,乖乖看书吧。” 小弦顿觉无趣,偷眼看景成像,却见他双目倦意隐现,红丝横布。他知道像景成像这等高手纵是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也断然不会如此,只怕是为了自己的伤势大伤脑筋,熬夜苦思破法,一时心中颇感内疚,说不出话来。 景成像也不多言,眼看一碗粥喂完了,便道:“你若是不饱,我再添些给你。”小弦低声道:“给我拿本书来看吧。”景成像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绢册递给小弦:“这本是《黄帝内经》,你亦无需硬行钻研,只将经脉穴道的位置记清就好,若有不懂尽可问我。”说完竟无多余言语,转身欲走。 小弦心中尚有许多谜团未解,一心想与景成像多说些话。只是看他面上一副漠然的神情,不知从何说起。他刚刚喝了一碗粥,自觉体力已经稍稍恢复,想坐起身来,不料手一撑床,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景成像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轻声道:“你不要乱动,至少十余天内你都只能躺着。”小弦不解:“为什么?”景成像眼望床沿:“我怕你妄动内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喂你吃了一副‘软筋散’……” 小弦大惊,勉强笑道:“我又不会内功,如何能妄动内气?景大叔……”景成像打断小弦的话:“你若不会内功如何又能使出嫁衣神功?”小弦语塞。犹记得当时心中一想到运用嫁衣神功的各处穴道时,便不自觉地有丝丝内气游身而走,可自己确实从未跟父亲学过什么内功,这倒真是奇了。 原来那《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但却是通今博古,集老、庄、易经等道学典藏为一体,汇阴阳于无极,化繁复为简单,可于不知不觉中引发人体对尘世万物的一丝灵感,借以汲取天地之精华。只不过这种发于本体的灵感却需得从小修习,若待年岁大了,耳闻目睹红尘浊世,灵感为凡嚣所蔽,便再不能于至静至极中与自然沟通。此等道理别说巧拙大师与许漠洋并不知晓,只怕当初撰下《天命宝典》的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亦不自知。大凡这种理念玄妙高深的典籍都需饱学博识之士先熟读万卷书再来细细研习,不然一个识字的黄毛小儿如何能解开那意念繁复的道家学术? 也是天命使然。许漠洋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有意无意间口述身教与强行传功入体,既是难窥全豹,又无书典指导。许漠洋只恐时日久了心中遗忘有负巧拙传功,便时时默诵于口,更是因为身处荒山野岭无人交流,便只当对牛弹琴般说与小弦听,聊以解闷。却不料小孩子的识见大都是得于父母后天的言传身教,小弦在许漠洋的潜移默化下竟也初通《天命宝典》的皮毛,待他略微大一些许漠洋再有意相授,如此一来反造就了小弦以初蒙世事的垂髫之龄便打下道学根基这等千古未有之奇事,其中精微玄奥处连几个当局者亦是不详。 小弦见景成像欲要离去,实是怕了一人独对这空寂的房屋,一急之下脱口道:“景大叔莫走,我,我想多说会儿话。”景成像淡然道:“你现在就只须好好看书,说什么话?”小弦勉强笑道:“从前我生病的时候爹爹都陪着我……我,我有点怕。”景成像看了小弦半天,沉声道:“我又不是你爹爹!” 小弦话方出口立觉不妥。他对景成像的第一印象极好,在这人生地疏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当他是亲人一般。但转念一想,说到底景成像与自己素不相识,只不过应林青与虫大师之请给自己治伤,何况他身为一阁之主,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做,自己这样要求确是显得冒失。 于是小弦解嘲般喃喃自语道:“你若是怕我动内气,便点我几处穴道好了,用药物岂不是显得太没有高手风度了。”景成像厉声道:“你要与我讲条件么?”稍稍一怔,似是觉出自己语气太重,目光与小弦略略一触立刻移开。 小弦万万也未料到原本安详慈和的景成像会突然变得如此严厉,语音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千万种委屈一齐袭上心头……他本就极是敏感,一时觉得景成像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心道点睛阁主与暗器王林青也没有什么交情,给自己治伤费神费力,怕是未必心甘情愿。一念至此,顿时激起一股傲气,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景成像长叹一声,轻抚小弦的头,放缓语气解释道:“你不清楚其中的凶险处,若是妄加外力只会提前引发你的伤势……”小弦甩甩脑袋,却晃不开他的手。景成像也不多说,再叹一声,朝门口走去。 小弦撅着嘴,赌气般恨恨道:“我若是尿急撒在床上,你可别怨我……”景成像骤然转头,瞪了小弦半晌,也觉好笑,却仍是板住脸:“我给你做个牵着绳子的铃铛,若要叫我只须拉铃便是。” 一连几日,小弦都在专心看《黄帝内经》、《子午经注》、《千金方》、《扁鹊神术》等各类医书。可那些书上多是以古篆所书,小弦只认得几个,大多却是不识。他只道景成像有些嫌恶自己,也不去找他释疑。索性不按那些经脉的走向,先去认穴道上标注的简单文字,记住一个穴道的方位便在身上比划几下,然后再去认下一个穴道…… 比如刚刚记下手肺经的“中府”穴,又立刻跳转到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至足肾经的“少泉”穴……说来也怪,随着他从一个穴道跳至另一个穴道,体内便有股气流隐隐而动,宛若活物一般。 原来小弦虽因《天命宝典》有些内功根底,却从未正式修习过内功,根本不懂收放之法。而他一心要记下经脉图上的各处穴道,随着意念所想,内息便不自觉地循势而行。 小弦记性本强,不几日能认下字的穴道俱已记住,左右无事便去认那些不识之字,按偏旁认取或是胡记一气,一时似是而非的穴道记了一脑子,却全然串连不起。只觉得一股内息亦在体内各处经脉间跳荡不休,时而阻滞,时而畅通。他还以为是那“六月蛹”游走全身,起初尚有些害怕,惯了也便不当回事,反觉得十分好玩。他性子倔强,有时两处穴道间的内息无法畅通,反而强行鼓动内息,力竭方止。他却不知如此行功大是凶险,除非失心疯,否则谁敢似他这般不依经脉运气乱冲乱撞,有时甚至尝试以内气打通任督二脉。这般行事就连内家高手亦要修习几十年后方敢如此,何况他一个初窥门径的小孩子。 幸好一来小弦功力尚浅;二来他全心全意只为记下穴道方位,反对体内运转的内息不以为意,恰恰合了道家“无为”的路子;三来他只怕这“六月蛹”气收拾不住、引发伤势,稍觉不对立时换个穴道;四来《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却是最讲究顺天行事,每当小弦睡觉休息时便不知不觉将体内紊乱的内息带上正轨……如此种种原因加起来,方不至于令他走火入魔,导致大祸,不然似他这般胡练一气,只怕早是呕血而亡了。 景成像每天都要来看他数次,却只是送来食物清水,连目光亦不与他相对。小弦心中赌气,也不去向他请教体内的种种异状,只是觉得体内气息越来越强,有时几乎收束不住。他非但不怕,反倒是心头得意,试想若是能自己将这“六月蛹”气迫出来更好,再不用看这原本宽厚、突又变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点睛阁主脸色。 如此过了十余天。这日一早醒来,小弦忽觉头晕目眩,体内异气喷薄欲出,他试着如前几日般将内息引导于各处穴道,却再也不见灵光。浑身精血似要沸腾般挤迫着每处毛发血管,更有一股如实质般的气流全身游移不定,每过一处便蠕蠕而动,将身体涨得酸麻难忍,体内就似伏着一只择路而出的怪物。小弦心头大骇,连忙拉铃叫来景成像。 景成像一见小弦红光满面,心火上涌,目赤肤干,竟像是要走火入魔的样子,暗吃了一惊。他初见小弦时查过其脉象,知他内力几近于无,还只道是灭绝神术被压制近月后终反噬其主,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小弦在这十余天胡打胡撞的练功下确已踏入走火的边缘,而那“六月蛹”气亦被他体内心魔引发…… 景成像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你可感觉到一股戾气正在全身游走,现在在什么穴位?”小弦神智倒是无比清醒,体内感觉分外清晰,顺着那股异气移动的方向叫出穴道的名字:“天池、大包、梁门、中完……”景成像的手指随着小弦言语而动,打断他道:“是中脘吧。” 小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定是认错了字,口中仍是大呼小叫不停:“不对,又移到了神、神什么穴……”原来那股异气正在内息集中处,越行越慢,又缓缓移到了神阙穴。小弦不认识那个“阙”字,虽是性命关头,也不愿意再念错字了。景成像一听立知其意:“六月蛹”气先走手厥阴心包经的天池穴,转足太阴脾经的大包穴,再行足阳明胃经的梁门穴,最后从任脉中脘、神阙而下,必是直通丹田气海…… 一般情形下“六月蛹”气寻隙破体而出,断不会来到气海这等人体内息勃发之处,景成像实不知是何缘故,但情势紧急也不及多想,拇指按在小弦气海大穴上:“到得此处,我便出手助你……” 原来小弦这几日胡乱练功,虽进展不大,却是将体内各机能尽数打乱,散乱浑身各处的内息急欲归于丹田汇聚,亦将“六月蛹”一并带来…… 小弦对景成像极具信心,倒也不怕。口中尚笑道:“景大叔尽管下手好了,待我伤好了可要好好出去玩几天……”想到来鸣佩峰十余天,别说去温柔乡、蹁跹楼看水柔清和花想容,便连这点睛阁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巴不得早日伤愈后好去舒活一下筋骨。 小弦正在胡思乱想中。景成像以指按于他小腹不动,忽抬眼望来,神情极为内疚,涩声道:“小弦,景大叔医术浅薄对不住你,这一指下去,只怕你终身亦不能动武了!”“啊!”小弦大吃一惊,脑子一时尚未转过弯来。 “你全身经脉俱损,这一生再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景成像目中满是一种复杂的痛楚之色,“莫怪叔叔,就算没有武功,好歹也是捡回这条性命。” 小弦脑中“嗡”地一响,少年的雄心壮志尽皆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曾几何时,他还幻想着能随暗器王一并闯荡江湖、快意恩仇,而一切就在这刹那间俱成空言!一时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骤觉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恍惚中,小弦但觉景成像轻飘飘地一指按下,似有什么东西蓦然跳出了体外,然后又有一股劲力直透自己全身各处经脉间,体内一炸,浑身欲裂,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四个故事 小弦伤势初愈,蒙头大睡了几天,待景成像给他服下软筋散的解药,便觉得一切均如从前,再无手足酸软之状。只是每每想及那些经脉穴道,体内虽隐有一丝感应,却再不似前几日那般意动气生、犹使臂指。而小腹下气海大穴更是窒闷生涩,如叠块垒。 要知武学高手平日修身炼气,全赖体内相通的经脉将浑身各处散气聚于气海丹田,再沿四肢各经脉发出,就如雪融成水、集水成川、百川汇海般将体内潜能集于一处,方能有飞花伤人、隔山打牛等等常人不及的异能。而景成像那一指不但引出“六月蛹”气,亦令小弦全身经脉大损,更是伤及丹田气海。纵使小弦日后再修习武功,虽仍可汲天地精华,却无处汇集。就若零星水珠散乱各处,却不能汇聚成流,更断不会再有惊涛骇浪、翻腾咆涌之势。其实小弦目前仅是伤及经脉与丹田要穴,令散乱内息无法集聚,其他均与常人无异。但景成像本就觉得对他有愧于心,再加上忙于行道大会前的诸般准备事宜,有意避开与小弦见面,就连一日三餐都是使下人送来,更没有机会解释其中的道理。 小弦不明其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与废人无异,心头气苦,沮丧万分,也不去找水柔清和花想容,每日昏睡,房门也不出。或是随便翻翻书,或是对着空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在书柜中看到一本《老子》,《天命宝典》本就传承老庄易经之学,常常引用老庄之语以做注释。许漠洋未读过《天命宝典》,所知均是巧拙心授,对小弦也只是略加讲解一二,是以小弦虽是心灰意冷至极,见到这本颇熟悉的《老子》,终耐不住好奇拿来翻看。似懂非懂中,忽读到一句“天之道,其犹张弓。”由这个“弓”字蓦然想到了暗器王林青。 算算来到鸣佩峰已然半月有余,与林青也分开了近一个月时间,想到临别时林青之言,只怕过不了几天暗器王便会与父亲一起来接自己。忆起在涪陵城与林青、虫大师分别时,心头尚满是雄心壮志,一意日后要做个像他们一般行侠江湖、笑傲武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谁曾想自己如今已成一个废人,别说日后随林青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就是陪着父亲重回清水小镇亦是一个累赘……种种思潮席卷而至,再一想到数日不见、生死未卜的父亲。小弦平日虽也坚强,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满腹委屈、凄怨,但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 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小弦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入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被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小弦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极为诚恳。小弦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儿,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儿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逸出,充满了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小弦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副与他清隽面容绝不相符的忧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小弦本就是性情中人,修习《天命宝典》后更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瞬间似也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忧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将他视作与自己同命相怜…… 强按心头酸楚,小弦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 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小弦,待他心情稍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小弦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小弦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蓝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小弦更是不解。 突然,蓝衣人语出奇峰:“你觉得清儿是你的对头么?” 小弦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鼻间一哼:“是呀,她总是一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修为上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武功。”蓝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听到蓝衣人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他是什么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也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所谓少年轻狂,意气风发,这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浏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声阵阵。那琴声如高山流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天籁仙音……”小弦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儿,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 “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登时吃了一惊:原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不料对方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便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了几句……”小弦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做请客之举……现今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通的,见到好看的女子便不由自主要显摆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微笑点头。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小弦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个仰面朝天。少女哈哈大笑道,‘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凄苦的脸上奕奕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小弦见他这一笑意兴飞逸、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谁也不服对方,似将彼此当做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要比划几下。”小弦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的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底,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仍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饱经磨难。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有意做出一番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崭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度日、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小弦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不会变。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众人所敬重,而妻子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二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日久,彼此更是放不下面子……” 小弦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是。”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从小就失去母亲……”他转脸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小弦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讷讷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弦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憾终身。” 小弦听水柔清连被让子和棋那么丢脸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蓝衣人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一时竟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闹得不可开交,委实令人难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是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是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也相差不远。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已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也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小弦一出小楼便遇上几个点睛阁弟子,但想来他们均得过景成像吩咐,也不阻拦小弦。小弦边走边看,绕着点睛阁转了几圈后,认准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经通天殿时,看见许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设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断指挥。想是为几日后的行道大会做准备,看样子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声势上倒是不弱。景成像远远见到小弦,却转身走进殿中不与他朝面。 小弦本对这行道大会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与武道无缘,哪还有心去凑热闹,又看到景成像进入殿中,隐隐觉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心头微感异样。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避开殿前众人的目光,沿着石阶一口气下到山脚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小弦却又开始犹豫起来,不知是先往左去温柔乡还是先去右边的蹁跹楼。他对水柔清那份刚刚萌芽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觉又想见到这“对头”又怕见到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若失。下意识地才往左首走两步,忽想到刚才莫敛锋告诉自己那个故事时,自己还误以为他是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心中登时七上八下,一阵扑通乱跳,浑如那日在三香阁灌了几杯“入喉醇”的感觉,脸上又泛起了红,急急转头往右行去;才朝右走几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不先来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寻思还是先去温柔乡的好。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得一阵低低的琴声隐隐传入耳中。听声辨去,琴声正是从左首温柔乡的方向传来。他刚刚听了莫敛锋的故事,心知温柔乡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敛锋将那琴声形容为人间绝无的天籁仙音,一时心痒起来,有心一见弹琴人。这下似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去温柔乡的理由,当下转头往左边道路上行去。 路两边是一片幽矮丛林,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沁人心脾。悠扬的琴声如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而来,融融流入心田。说来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几步,琴音却又舒缓起来。也不知是琴韵在跟着他步伐的节奏,还是他已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琴声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循声前行,在纵横交错的花间小道左右绕行。初时越往前走琴声越是清晰,渐渐低不可闻,偶有一两声掠过耳边,如风中絮语,山涧水滴,却更是勾起一股想细听其中玄虚的念头…… 小弦越走越远,却一直不见弹琴人的影子。渐觉四周愈静,再不闻虫啾鸟鸣之声,只有那犹若充注着天地间最钟灵的琴声在耳边婉语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觉得心中宁和。只觉得什么尘世烦忧、功名利禄均是过眼烟云,挥手即散,一切无须记挂于心。随着琴韵放缓,小弦亦越走越慢,神思恍惚。似听到冬日火炉内火苗的呼呼燃烧;似听到冲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鸣;似听到裸露于清风明月下的潺潺水声;似听到驰骋金戈铁马间兵刃的叮叮交击;似听到漫卷千里的滚滚风沙…… 待小弦清醒过来时,夕阳正在西天浑然欲坠,鸣佩峰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罩在其下,似在一寸寸驱逐那泛彩的余晖。小弦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门前不过午后,难不成自己会在这路上昏昏然走了近两个时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眼中。小弦抬头看去,数步外的一棵花树下,一个白衣女子美丽的侧影端端映在一方艳霞中。暮雾似轻纱般轻轻将她围在其中,朦胧中只见她白衣如缀流苏,更衬得绢裙轻薄、体态盈浓。透过迷蒙雾霭,隐约可见她侧脸绝美的轮廓中充斥着一种宁静与超逸,又有种不容人轻视的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忿、奋悦而不狷狂、令人澈然大悟的禅意……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这是一幅画,那她一定就是画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声音清越而虚渺,恍似近在耳边低语,又似远在天边传音。“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时哑然收声。虽然这个女子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水柔清,但却有种水柔清不能比拟的矜严气质,若水中的客愁,若丝萝的幽梦。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清儿哪有我这么老?” 高盘的发髻,柔顺的长发,淡雅的面庞,玲珑的眉宇……或许,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没有迫人眼目的艳光、恣肆飞扬的笑容。而且,若没如许岁月的打磨,流转年华的冲洗,亦不可能拥有她这份倾盖天下的绝代风华!但小弦仍可以确定:她一点也不老!虽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你是谁?”小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华贵气质更甚于绝世容颜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场尚未醒来的绮梦。白衣女子不答,垂头轻轻拨弄着手中一尾裹于青绸间的瑶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阳,瑶池燕啼湘。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极具古意的瑶琴,渐渐忆起刚才的事:“是你用琴声将我引来的?”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以你的微浅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后方被我的‘绕梁余韵’所惑。《天命宝典》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小弦一怔,她竟然连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这白衣女子语气漠然,小弦却仍能觉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诚挚善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有种很亲近的感觉,脱口问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华东独行大盗孟通,听我这曲‘绕梁余韵’后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后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为白衣女子夸自己走的步数较多,颇有些得意洋洋,闻言大是沮丧。自己就算武功远不及那什么华东大盗,但却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余,气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我的武功微浅,为什么还要如此调笑于我?”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内力不凡,起初拼尽全力抵御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时方踏入我‘啼湘’琴的节奏,由入韵到晕迷亦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却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间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让我不吃惊?” 小弦惊得张大眼睛:“你一定从小就精于算术。”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霎时面容如平地生波,将那份矜严之态一扫而空:“那你可知自己为何不到三十步就应我节奏而行了?” 小弦一想那华东大盗走了二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确是比人家差得太远,大是气馁,撅起小嘴:“我武功差嘛。”“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摇摇头,“若是你知道自己差点把我的琴韵都引到你步伐的节奏中,你又做何感想呢?”“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却偏偏没有丝毫不悦,只觉得在她面前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怕她笑话,这种感觉确是从来没有过的。 白衣女子见小弦如此兴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随即醒悟到以自己静悟多年的心力仍不能及时克制情绪,居然破天荒地连连发笑,心头微震:看来《天命宝典》确是能暗中惑敌于不知觉中,果不愧是道家极典! 小弦犹是大呼小叫:“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姑姑你告诉我吧!”白衣女子的脸上差点又被小弦这一声“好姑姑”叫出一抹笑容,连忙运功止住。淡淡一叹:“看来景阁主果是没有说错,你确是深种慧根,所以我琴音一发你立生感应。也正因如此,‘绕梁余韵’这等纯以精神力施为的音摄之术对你几乎没有效用。” 听白衣女子说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脱口问道:“你是谁?”“都说你聪明,我却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个似是半醉半醒的男声蓦然传来,“如此妙韵天成,温婉纤柔,除了温柔乡主水柔梳,还能有谁?” 小弦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洒然而不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样是不染一尘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给人呈现出一种纯粹至极点的美态;而穿在这个男子身上,却似是遮着一个懒洋洋、倦怠至极的身影,让人直可从那份漫不经意的神态中读出一抹醺然醉意来。耳中犹听那白衣女子漫声道:“花兄过奖了,若单以琴韵而论,我便远远不及秀姨。” 小弦早有些猜到白衣女子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经那白衣男子证实,倒也不见吃惊。听水柔梳称其为“花兄”,脑中灵光一闪,嘴上却是笑嘻嘻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认不出温柔乡主,但至少还可以认出蹁跹楼主嗅香公子来。”“非也非也!你依然是个笨小子。”白衣男子夸张地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听水柔清说过这嗅香公子将自己的名号改为“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亲,长得却是这般年轻潇洒,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气质来,看起来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让,学着花嗅香的语气大声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这下连水柔梳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是五非?”小弦吐吐舌头:“看他一上来就说我是笨小子,只怕还有一项‘非孩童不欺’才对。”言罢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嗅香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对水柔梳道:“奇了奇了,这小孩子见了我等这般名动江湖的人物为何一点也不惊慌?莫非在娘肚子里就吃了惊风散么?”他却不知小弦这些日子来分别见了林青、虫大师、妙手王、鬼失惊、宁徊风、龙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别说见了他,就算见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轻轻一啐:“胡吹自己名动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话。” 小弦从林青、虫大师及花水二女的言谈中早就喜欢上了这个蹁跹楼主花嗅香。此刻见他言行奔放不羁,一双眼睛中却隐隐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觉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为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贸然接近的肃然之气。听花嗅香说自己在娘肚子里吃了惊风散,更是乐不可支,与他笑成一团。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笑得如此开怀,苦忍笑意甚觉辛苦,勉强道:“花兄既已出场,那我就先行告辞。小弦有空不妨来温柔乡玩。”花嗅香大手随意一挥,算是给水柔梳告别,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温柔乡处处是美人,你小小年纪可别学我到处拈花惹草。”听花嗅香一本正经说自己拈花惹草还颇为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连忙垂下头深怕被二人看到。一边走一边轻抚啼湘琴,琴韵尚绕空中不散,人却已然杳然无踪。 待二人笑够了,小弦奇道:“水姐姐为何这就走了?难道她用琴音引我来此就是为了算算我能在‘绕梁余韵’下支撑几步么?”花嗅香一挑大指:“这声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随别人叫一声水乡主,我转头就走,半句话也不与你多说。”小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趁势道:“那我叫你花兄可好?”花嗅香一愣,随即将口附在小弦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只有我二人时倒不打紧,若有别人在场你可得给我留些面子。”小弦万料不到他会应允,摇头失笑:“不好不好,这样容姐姐下次见我岂不该叫我叔叔了?真真是全乱了套。我看我还是勉强吃些亏,唤你一声花叔叔吧!”“勉强吃些亏?”花嗅香瞪大眼睛,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小弦浑不解这四大家族中如此重要的二人为何会来找上自己,心中藏着百般疑问,偏偏这蹁跹楼主不急不忙,只顾东拉西扯,一时倒真拿这个“长辈”没有办法。 西面天空蓦然一黯,夕阳已然落下。 小弦渐渐看不清花嗅香的面目,惟见那如孤峰独耸的鼻梁下一方浓黯的阴影。花嗅香终于止住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小弦一语不发。小弦被他盯得左右不自在,不知刚才还嬉笑怒骂的花嗅香何以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刚想说话,却觉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触体灼然生疼,心头就是莫名地一颤,咬住嘴唇不敢开口。 花嗅香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水乡主先以‘绕梁余韵’诱你来此,在你昏睡时又以‘素心谱’试图化去你心头戾气,日后有天你自当会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小弦本还想讥笑他自己为何又称水柔梳为“水乡主”,但听花嗅香语气郑重,更有那一道几可刺透人心的目光,终于不敢太过放肆,乖乖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明白他语中所指的苦心是什么?自己的伤势不是已被景成像治好了么?如何还会有什么戾气? 花嗅香见小弦欲言又止,抬手截住他的话:“今日我来此,只为对你说几个故事。你能领悟多少、日后何去何从,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小弦更是摸不到半分头脑:先有莫敛锋给他讲述一番,再有水柔梳引他来到此处,现在花嗅香又要给他讲故事。自己一个小孩子为何一日之内得四大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如此看重?实在是搞不明白。好在小弦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为此伤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你说吧。” 花嗅香斜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却再没有那份懒洋洋的神态,目光仍是紧紧盯着小弦,只是不再那么灼人。 “昔有高僧住于高山,每日肩二桶往来于山下挑水浇园。桶裂及腰,山路崎岖,每次仅半桶而归,旁人均惑而不解,问其何不修桶挑水,以免于徒劳?”花嗅香的语气一转凝重,再不似初见时的跳脱,“你猜这个高僧如何回答?”小弦心中想出了好几种解释:或是高僧勤于练武,或是无聊打发时间……但见花嗅香目光闪烁,料想必是有非常答案,当下摇摇头,不敢轻易作答。 花嗅香道:“高僧指着山路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道:若非如此,怎有沿路花开?所以我浇的不仅是园,亦有这些花。”小弦只觉得花嗅香语中大有禅意,心中隐有所悟,却不知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花嗅香看着小弦凝神思索,满意一笑:“我听容儿说起你与水家十九姑娘下棋的事,不妨再对你说一个棋的故事。” “原来水柔清在温柔乡中排行十九呀!”小弦脱口道,“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是“柔”字辈,看来她的辈分倒是不低……”花嗅香似有些恼怒:“你若是想听故事就别打岔,若是要去找她就莫听故事。”小弦暗中吐吐舌头,赧然道:“我听你说故事,保证再不打岔了。”也不知为何,本还在想那高僧的故事,乍一听到水柔清的消息便有些忘乎所以。此刻听花嗅香如此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怕闹,迁居于荒山,果然夜夜寂然无声,一觉睡到天明。不料过了一个月,每晚却总能听到有二人在下棋,那下棋二人虽从不交谈,但每一手棋子拍于木盘上皆是砰砰有声,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他本想喝斥,转念一想这等荒山野岭中如何会有二人下棋,莫不是山精鬼魅?心中害怕,不敢多说。时日久了,渐渐习惯了那颇有节奏的棋声,倒亦可安然入眠。如此又过了数月,有一日此人大醉而归,半夜酒醒,忽觉棋声扰人,借着尚未散去的酒力,放声大骂起来。棋声蓦然而止,以后再不可闻。只不过……”说到这里,花嗅香呵呵一笑,“只不过这之后,他夜夜惦念着那一声声棋子敲盘的声音,反倒是再也睡不着了。”“哈哈哈哈……”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初时尚以为是什么神怪故事,谁知却会是如此滑稽的结局,忍不住大笑起来。 花嗅香一本正经地问:“你可听懂了?不妨说说你笑什么?”小弦一时语塞,呆呆道:“我觉得那两个鬼倒是挺可爱的,胆子那么小,听人一声大喝就吓跑了。”花嗅香一愣,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谁说你有慧根?我看仍不过是一个笨小子嘛。”小弦脸一红,隐隐捕到一线寓意,似有所悟。 花嗅香也不解释:“你既然喜欢鬼,我便再给你讲个鬼故事。”小弦已知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胸中大有玄机的蹁跹楼主必是在借机点化自己,缓缓点头,倒不似刚才那么兴奋,反而多了一分专注。 花嗅香又讲道:“一人被仇家陷害丧命,一缕幽魂飘至奈何桥。孟婆劝汤道:‘饮之可忘前生因果,投胎重新做人。’其人道:‘吾死太冤,若不转世复仇难消心头大恨。’当下拒饮孟婆汤,径投轮回谷。来生果有上世记忆,自幼便苦练武功,执意要找那仇家一雪前生之怨。不料遍寻多年不得,年纪渐长,倒成了江湖中有名的一位侠客。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寻访,总算给他找到了仇家,原来那仇家转世后却只是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侠客不愿蒙残杀无辜的罪名一剑杀死仇家,便依着江湖规矩光明正大地给那伙计下书约战于某日……”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算什么?人家一个小伙计如何是他对手,与残杀无辜又有何区别?”花嗅香一愣:“可那伙计的前世却害死了他啊!”小弦摇头道:“前世归前世,今生是今生。似他这般强逼人家寻上世仇怨的,根本就算不得是个侠客。” 花嗅香料不到这小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长叹道:“早知如此,我或许都不必对你讲这些故事了。”小弦听了一半的故事,哪里肯依:“我不插话了,你继续讲吧。那个伙计可是被他杀了么?” 花嗅香呆了半晌,又讲道:“一位大侠去找一名伙计决斗,江湖中人自是议论纷纷。到了约定那日他去了酒店,先驱走旁人,与那伙计对饮一番,再将自己为何要杀他的道理一一说来,这才提剑欲杀之。却不料一拔剑才发现自己气力全无,竟是早中了那伙计在酒中下的毒。这倒也怪不得那伙计,不通武功惟有用毒方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于是,他便再次死于那仇家之手,你说这岂不是冤到家了么?”小弦料不到会是这般哭笑不得的结果,又是好笑又是同情,觉得那人实是倒霉透顶。 却听花嗅香继续道:“这一次他死得更是不甘心,冤魂直闯阎王殿,欲要质问阎王为何如此待他?谁知那阎王却是振振有词,亮出通玄镜让他看看自己三生三世的境遇。你道如何?原来在两世前他的那个仇家却是冤死在他手上,上一世不过是两世前的报应,而今生的恩怨原不过是一次新的轮回,如此冤冤相报,却不知何时方休……那人看罢通玄镜,长叹一声,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听完这个故事,小弦心头涌上万般感触,欲言终又止,惟有长叹一声。花嗅香淡然道:“你可明白了么?”小弦点点头,似是能心领神会地捕捉到什么关键,却又觉得一阵恍惚,复又摇摇头。花嗅香也不追问:“你现在不明白原也不足为奇,日后待你长大了,懂的事情多了,总会有所裨益。” 小弦眨眨眼睛:“还有故事么?”“你小子倒是贪心。”花嗅香失笑道,“也罢,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然后便给我乖乖回去睡觉。这几天大家都忙于行道大会之事,过段时间我让容儿带你来蹁跹楼玩耍几日,我们再好好聊。”小弦本想问问行道大会之事,却又记挂着花嗅香的故事,连连点头。 花嗅香道:“一人立下宏愿皈依佛道,便离家西行以求佛祖收其为徒。途经千山万水、百种艰辛,终一日抵。佛祖问其路上所见,却懵然不知。佛祖道:‘你无慧根,可回。’他苦求不遂,闷而复归。一时只觉人生无求,万念俱灰,索性见山游山、见水玩水,将情怀托寄于山水之中。待他姗姗返回,忽见佛祖立于家门,笑曰:‘如今可知途中所见?’其人大悟,遂拜入佛门,终成正果。”小弦大叫一声,霎时福至心灵:“我若是那人便不会拜佛祖为师。”“哦。”这次倒是花嗅香不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他已是佛!”花嗅香愣了好久,方才一拍双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居然比我想得还要通透。看来我这四个故事果是没有白讲。” 小弦肃而不语,眼望沉沉暮色。这一刻,犹若于黑暗中见到一星稍纵即逝的亮光,忽觉自己已然长大了! 二人静默一会儿。花嗅香一把抱起小弦,几个起落后便来到通天殿前,放下小弦,示意其回点睛阁。小弦心里实不愿回到那空旷的小房间里,驻足不前。花嗅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保证知无不言。” 小弦有心再与花嗅香多说几句话,嘻嘻一笑:“这多不公平,不如我们各问对方一个问题好了。”花嗅香大笑颔首,觉得这小孩实是太有意思了。他只有一子一女,相较起女儿花想容名门闺秀般的矜持淡雅、儿子花溅泪略显迂腐的至情至性,倒是小弦更合自己的脾胃。 小弦目光顽皮,伸出一个指头:“你先问我好了,不过只有一个问题,要好好珍惜哦。”花嗅香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暗器王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见女儿回来后神思不属,如同变了个人,略加探听立知花想容钟情于林青之事,这个问题倒是替女儿问的。小弦料不到花嗅香竟然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林青的英俊相貌、凛傲气度,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花嗅香原是随口一问,见小弦面有难色,心想这个问题原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反正过些日子暗器王便会来鸣佩峰,现在也不必太为难小弦,微微一笑:“你若说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你来问我吧!” 小弦却是灵机一动:“我来到鸣佩峰足有半个月了,却只见过四个男子:你、景大叔、莫叔叔与物二叔。除了景大叔,若是把你们三人加在一起,那便是暗器王了。”他自觉解答得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花嗅香着实一愣。物天成、莫敛锋与自己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如果暗器王能集物天成的盖世豪气、莫敛锋的倔强孤傲与自己的俊逸洒脱于一身,倒真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模样?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女儿花想容会对林青一见倾心…… 他不愿为此事多想,对小弦笑道:“现在应该你问我一个问题了,可准备好了么?”小弦心中大是犹豫,这些天来似是发生了许多事情。想到景成像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物天成见到自己时的奇怪说话;通天殿那不知何许人的天后雕像;鸣佩峰后山的禁忌;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关系……又想知道温柔乡那尚未见过的索峰、气墙与刀垒的主人是谁;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再问问水柔清的情况……一时千种念头在心头翻腾,竟不知从何问起。 他见花嗅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胜心大起。心道反正这许多问题一时也问不完,索性问一个最出他意料的问题。眼珠一转,清清喉咙:“我的问题是——你有多大年纪了?为什么我看你那么年轻,就像容姐姐的兄长一般?”饶是花嗅香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小弦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听小弦说到容儿的兄长,不由想到儿子花溅泪,也不知虫大师是否能将其找回?他生性洒脱,略略一呆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中年得子,如今已达知天命之年。四大家族的各掌门中,除了水柔梳尚不到四十,你景大叔和物二叔亦都已是年过花甲了。” 小弦讶道:“为什么你和水姐姐看起来都那么年青,而景大叔和物二叔看起来却要老得多呢?”花嗅香眉宇一沉:“这算第二个问题吧?”小弦耍赖似地摇摇花嗅香的手:“当然不算第二个问题啦,你可说过要如实回答我的……”“好吧好吧。”花嗅香拗不过小弦,侧起头将脸凑到一朵花上,似在闻其香气,望着小弦,眉目中满是笑意,“你可知我为何名叫嗅香么?”小弦奇道:“难道就因为你喜欢嗅花香么?”花嗅香笑道:“因为断根的花过夜即败,所以我便只是嗅香而非摘香。这个答案你可满意么?” 小弦恍然有悟。自从遇到花嗅香以来,虽见他常常嬉言笑语若毫无机心的孩童,但句句皆含有一种深深的玄意。有心听他多说些话,故意摇摇头:“不满意不满意。你这个回答最多只解释了为何自己看起来这般年轻,却没有说及其他人。物二叔先不必说,但至少我看景大叔也应该算是个爱花之人吧……” 花嗅香昂首望天,良久不语。小弦看花嗅香的神情肃然,心头打鼓,不知是否自己问错了什么。“人有所思,形诸于色。”花嗅香沉声道,“我与水乡主皆是袖手尘事、逍遥世外的性子,而景大哥与物二哥却都视祖上遗命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自然要容易老得多了。”小弦心中大奇:“有什么祖上遗命?”花嗅香眼中暴起精光,旋即黯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可以不答了。”小弦撅起嘴:“不答就不答,我迟早会知道。”花嗅香长叹一声:“这件事你最好还是越晚知道越好。”亦不多言,就此飘然而去。 小弦回到点睛阁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景成像见他这么晚才回来也不多问,随便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去。 小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逐一袭上心头,只觉得这神秘的四大家族中实有太多难解的谜团,思来想去,小脑袋想得生疼,就连武功被废之事都淡忘了。辗转到半夜三更时分,仍不能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中似进入了花嗅香所讲的四个故事中,犹见那挑水的高僧、荒野的棋枰、复仇的剑客、求道的过客……最后却是来到一座大山中,循着那浑若仙音的琴声来到山顶,抚琴的温柔乡主水柔梳转脸对他一笑,却忽地变做了水柔清…… 第二天,小弦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放着一碗清粥,两个鸡蛋,却不知景成像何时送来的,想是看他睡得香甜不忍打搅。小弦心想:景大叔虽然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伤,对自己确实不错。小弦正觉腹中饥火中烧,爬起身来几口将一碗粥喝个底朝天,慢慢吃着鸡蛋,寻思是否去温柔乡见见水柔清。突然想到昨日莫敛锋既然来过,还与自己说了那些话,自然不会再阻拦水柔清来见自己,而她却为何现在还不来?或许她自有她的玩伴,本就看不起自己这个废人……一念至此,顿觉自卑。又想到昨夜花嗅香说起这几日四大家族正忙于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只怕整个鸣佩峰上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清闲,又何必去打扰别人…… 似他这般正值情芽初萌的男孩子,本就敏感多心,加上对水柔清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头作祟,不免疑神疑鬼一番,索性拿定主意要等她先来见自己。 只是他实在闲极无聊,翻了几页医书便觉无味。望着对面的大书柜,心想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可看之书,当下便去书柜中一阵乱翻。抽出一本厚书,却见其后的柜面镶着一根铜管,隐隐还有细微的语声传来,却是听不清楚。他虽知偷听他人说话不合江湖规矩,终耐不住心中好奇,便抬张椅子垫在脚下,伏耳过去倾听。原来那铜管正接在点睛阁数步外的通天殿中,却是景成像以防有人擅闯通天殿所用,谁曾想鬼使神差地被小弦发现了书柜后的秘密。 只听一人低声道:“若是林青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不肯干休,景大哥打算瞒着他么?”正是那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声音。 景成像的声音缓缓从铜管传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我这几日心中总在回想,实是愧意难当。届时便将其中因果都告诉暗器王,若他不肯罢休,我接着便是。”小弦乍然听到林青的名字,再细细分辨物天成与景成像的语意,心中一震:莫不是四大家族要对暗器王不利?连忙凝神细听。 铜管中又传来物天成的声音:“这样也好,昨日水四妹与花三弟都分别见了那孩子,依他二人的心性,必是对此事极度不满,纵是景大哥不说,只怕他二人也会告诉林青。”停了一下,又和言相劝道,“景大哥也不必太过担心,反正如今木已成舟,我想暗器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便与四大家族反目成仇吧……”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才颤声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四大家族的名誉并无关系。最多也便是自废武功谢罪……”物天成急急打断景成像的话:“景大哥乃家族之首,身怀天后遗命,何须因一个孩子而内疚至此?”景成像长叹道:“我自问一生从不亏欠他人,惟有此事令我这几日寝食难安。若是手下不明真相的弟子得知此事,更难服众,这个家族之首实是愧不敢当.日后我若有什么差池,便由你接管四大家族之事,务要承祖宗遗训,尽心辅佐少主,以成大业……” 物天成亦是一叹:“我虽见那孩子容貌与少主相冲相犯,但对此事亦有颇多疑虑。何况凭少主的盖世武功、雄才大略,这孩子亦未必真能给他带来威胁。而我们这般逆天行事,是祸是福实难断言……”“你也不必多想,反正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景成像毅然道,“我景家世代忠心耿耿,禀承天后遗训,绝计不容少主受到半分伤害……” 小弦听到这里,一颗心已蓦然沉了下去,变得冰凉。他何等聪明,从这几句话中已判断出景成像竟是借治伤为名,废去自己武功,怪不得总觉景成像在躲着自己,原来竟是有愧于心。 小弦心念电转,霎时明白了一切原委:难怪昨日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这三位四大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都会蹊跷地找上自己,定是知道了景成像的所作所为想要做出补偿:怪不得莫敛锋要讲述自身经历,奉劝自己不能争强好胜;怪不得水柔梳要用“素心谱”化去自己的戾气,原来是要化去自己心中怨气才对;怪不得花嗅香要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妄想用什么宿命恩怨的道理点化自己……他们原来是怕林青知道此事后与四大家族为难! 小弦虽是修习过《天命宝典》,对世间万物自有一种不萦于心的冷静,但这个消息实是太过惊人,如晴天霹雳般将他对四大家族的种种好感一扫而空,更有一种被这些大人物玩弄于股掌间的愤怒。他自幼生长在民风淳朴的清水小镇,根本料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景成像这等人物:表面上对自己关切有加,暗中却使出这样的毒计。就是与那口蜜腹剑的宁徊风相较,也尚有过之而无不如,十足一个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在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心中还会万分感激他治好了自己的伤…… 小弦越想越恨,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将手中的书砸在地上,又转身将桌椅一阵乱踢,发泄着满腹怨气:什么四大家族,全是些沽名钓誉、虚情假义之辈,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这般不择手段……他初尝人心险恶,反是将景成像的用心想得加倍不堪。甚至连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等人的用意也怀疑起来,只道这四大家族的人皆是一丘之貉,如此对待自己,不过是让自己安心留在鸣佩峰以做人质,下一步才好对付林青。 桌上的粥碗落地,砰然粉碎,瓷片四溅。这响声让小弦稍稍冷静下来,一个念头由心底腾起:我定要从这里逃出去,绝不能让他们再利用我,对林叔叔造成任何伤害…… 小弦想到这里,更不迟疑,飞速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外。他知道通天殿离点睛阁相距极近、不足百步,若是从前门出去定会被人看见,当下便从点睛阁的后门闪出。 点睛阁后面本是弟子们的居所。所幸再过几日便是行道大会,点睛阁弟子都去了通天殿,加上平日也无人敢擅闯鸣佩峰,竟无人守卫。 小弦穿过几排房屋,被那道林墙挡住去路。林墙排列紧密,中间仅余几寸间隙,小弦虽然体瘦,却也挤不过去。再看看高及数丈的白杨,纵能攀上,只怕亦会立即被人发现,当下便沿着林墙行走,欲找个可容自己钻出的缺口。 一直走了近百步,方才发现林墙上露出一道一丈多宽的出口,却被一大丛荆棘封锁起来。透过荆棘丛缝隙望去,只见一大片的树林,隐隐还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往林间…… 小弦心中一动,知道这必是景成像所提及的后山禁地。他一心逃出鸣佩峰,心想这后山既然是禁地,四大家族的人应该不会来此处找寻自己。当下顾不得荆棘尖利,用手拨开一道可容自己钻过的缝隙,几经周折总算从这片荆棘丛中钻了过去。他心思细密,怕被人发现自己逃入后山,重又用荆棘将缝隙填好,忙出了一身汗不说,尖刺还将一双小手割得鲜血淋漓,连身上的衣衫亦被划得七零八落。 小弦稍稍休息一会儿,望着前方那片黑沉沉的树林,心头亦是有些发虚,不知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毒蛇猛兽。可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将心一横,便沿着那小路朝树林中走去。 那小路蜿蜒而下,久未有人通行,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踏足上去如地毯般轻软。小弦只恐其间有什么蛇虫,找了根树枝一面探路、一面缓缓前行。棍头点处,只觉土质甚为坚固,拨开枯叶,其下竟也是以青石铺就,不过比起前山那些青石板却是厚阔了许多。 走了半里路样子,约摸已下到半山腰处,山风透林而入,更显得林影幢幢,阴风习习。虽是白日午间,却是越见荒凉。 小弦自小便在山野中长大,倒也不见惊慌,只是想到身上一点食物清水也无,也不知这里下山还有多远,路上若能找到果树须得多采集一些;又想到身无利器,若是碰上什么野兽就糟了……正在胡思乱想间,恰好看到右手方有一根大木棒横于两枝树桠间。那木棒约有儿臂粗细,一头尖利,正是一件上好的防身武器。小弦心中大喜,便伸手去取。 刚刚走近那树桠,突觉脚下轻轻一震,只听得左侧树林间发出一声响动。回首一看,却是一块重达百余斤的大石蓦然由林中抛出,带着呼呼风声直向小弦的后脑袭来…… 小弦大吃一惊,还好那大石虽是来势凶猛,速度却甚缓,只是大石封住了左方与后面,右边又正好是一棵大树,迫不得己,只好往前跨出一步。只觉脚下又是一震,那根横于树桠间的木棒也迎着小弦来势射出,就似是小弦凑身往前撞上去一般。那木棒来速亦不很疾,只是若往后退,必和那大石相撞。小弦躲无可躲,还好动念得快,一矮身往右边大树一靠,以求避开木棒…… 尚未等他松口气,大树猛一晃荡,小弦脚下一紧,一根野藤蓦然弹起,先收缩再拉扯,就如一个活套般正正箍在小弦小腿上。小弦一声惊呼都不及出口,便头下脚上地从那大石木棒交错而过的缝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砰砰砰”连响三声,头两声是大石与木棒分别击在树干上,第三声却是那野藤在空中断裂,又将小弦重重摔了下来。幸好地下是厚厚数层枯叶,才不至于有骨折颈断之祸。即便如此,也将小弦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这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大石与木棒来势缓慢,全是障眼之法,那根野藤方是关键所在,竟是算好了中伏者躲避的方向,意在生擒。若不是那野藤年久朽坏,只怕现在小弦已被倒挂在半空中了。 小弦被摔入树林深处,趴在地上,半晌未回过气来。等了许久,看四周再无动静,方才缓缓爬起,揉揉摔得生疼的脖颈。他心知必是刚才脚下踩到了什么机关,可现在地上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根本看不出机关设在何处。他在林间呆立良久,眼睁睁望着数十步外的青石小路,竟是不敢随便出脚。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后山禁地?”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蓦然传入小弦耳中。小弦只觉那声音似是近在耳边,抬头四顾却是不见半个人影。正要回答说自己乃是四大家族的弟子,转念一想,此处既是四大家族的禁地,景成像又一再叮嘱不得擅闯,谁知对擅闯禁地的本门弟子定下了什么家法。当下住口不答,一心要将那人激出来。 “好吧,你不说话便留在这儿吧。”那人却不急于现身,悠然道。小弦被那巧妙的机关震慑住了,心想宁可落入这人的手中,也好过困于这危机四伏的树林内,连忙大声叫道:“那你先把我救出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你一个小孩子,倒会跟老夫讲条件。”那人口中啧啧有声,“看这路上脚步的痕迹,你应是从前山而来,若非本门弟子可不管你。”小弦听他口气应也是四大家族的人物,口中含混道:“外人如何能轻易到四大家族中……” “这倒也是。你是点睛阁的传人么?”那人似是不再怀疑小弦的身份。小弦对景成像一肚子怨气,如何肯认,连连摇头。那人倒不着急,又不紧不慢地问道:“莫非你是温柔乡的外姓弟子?” 小弦一声惊呼都不及出口,便头下脚上地从那大石木棒交错而过的缝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小弦心想让他这般问下去,迟早会现出马脚来,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蹁跹楼的人?”那人嘿嘿一笑:“花家子弟从来都是俊逸风流,若是有个你这样的丑小子,只怕愧对祖先。”小弦听他讽刺自己长相丑陋,心头大怒,又不知如何反驳,忽想到昨日刚从《老子》中读到一段话,强忍着气道:“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前辈以貌取人,岂不有失风范。” 那人似是呆了一下:“看不出你这小孩还懂得不少道理。好吧,算是老夫说错了,先给你道声歉。”小弦料不到他会直承其错,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喃喃道:“长相都是父母给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想我当年虽是口上不说,心里亦是非常妒忌蹁跹楼主花柏生的那张小白脸。” 小弦奇道:“蹁跹楼主是四非公子花嗅香呀,这个花柏生又是谁?”那人一叹:“嗅香都做楼主了么?花柏生老来得子,我上次见嗅香,他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小弦更是吃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人沉吟一会儿,似在默算年份,又长叹一声:“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嘿嘿,这一闭关竟就是五十年的光景了。”小弦已知此人定是四大家族中的长辈,听他口气比花嗅香、景成像等人至少高出一辈,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闭关五十年之久?这后山为何又是四大家族的禁地? 正苦思难解,却听那人语气忽冷:“老夫已可确定你非点睛阁与蹁跹楼弟子,只怕水家女子也不会生下你这般相貌,你到底是何人?” 小弦心想此人既然只记得数十年前花嗅香的模样,怕是久已不见外人,自己倒不妨瞎说一气或可蒙混过关:“前辈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是英雄冢的弟子。”“胡说。”那人斥道,“你若是英雄冢的弟子,如何会不识这游仙阵?” 小弦恍然大悟,他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传人皆是精通机关消息学,怪不得这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英雄冢的弟子。口中犹强辩道:“这里到处都是落叶,教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便是游仙阵法?”“好个嘴硬的小家伙!”那人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知道了阵法名目,便自己走出来吧。只要你能走出来,老夫决不再为难你。” 小弦大是头痛,想到刚才差点被大石木棒击中,又被莫名其妙地倒吊起来,如何还敢乱走,索性拿出耍赖的法宝:“我学艺不精,早忘了这游仙阵应该怎么走……”“倒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那人又是一阵大笑,“好吧,老夫便告诉你:坎三离七,师六履一,转小畜三步,再踏明夷二步,如此反复便可走出这游仙阵。”听他口音应是年龄极大,偏偏心性却是半分不肯容让,一意让小弦自露破绽,口中所说的都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若非精研机关术之人定是懵然不知。 哪知《天命宝典》原就出于老庄与易经之学,小弦自幼便对这伏羲六十四卦了然于胸,当下心中默算方位,按那人所说左转右绕,果然平安无事地走回青石小路上来。 “咦!”那人一惊,“原来你果然是英雄冢的弟子。”小弦大是得意:“前辈刚才说只要我能走出来便不为难我,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呀?” “想老夫纵横江湖多年,如何会与你一个孩子计较,答应的事自不会耍赖。”那人傲然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本门机关消息术,倒是难得。不知你师父是哪一位?物天成还是物天晓?” “机关消息术有什么了不起?”小弦听那人夸奖,拍手一笑,“我认识英雄冢主物天成。那物天晓是什么人?是物天成的兄弟么?”他毕竟缺少江湖经验,虽然有心蒙混过关,但如此直呼物天成的名字,自然一下就让人知道他非是英雄冢弟子了。 “天晓是天成的师弟。”那人也不急于揭破小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这小孩子既然认识天成,必然亦知道这后山是四大家族的禁地,为何还要擅闯?”小弦语塞,眼珠一转:“可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是禁地,既然如此我这便下山,日后再来看望前辈。”说罢急急朝前走去,心中却想此番若是走脱,定是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人沉声叹道:“老夫闭关多年,这帮徒子徒孙越发不争气,竟然让一个外人闯到后山禁地来,真是气煞我也。”小弦听他口说“气煞”,语气却是平淡无波、毫无生气之意。忽想到他虽说不难为自己,但若是叫来什么徒子徒孙抓自己可是大大不妙,连忙道:“前辈隐居多年,必是寂寞得很。通天殿正在准备行道大会,你倒不妨去看看热闹。” 那人不语,只是嘿嘿冷笑。小弦看不到他的影子,那笑声却是近在耳边,心中发毛,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加快脚步,口中犹叫道:“前辈既然说好不难为我,若是叫人帮忙可也不算本事。”那人哈哈大笑:“老夫一世英名,岂会与你黄毛小儿一般见识……”小弦才稍稍放下一颗心,却又听他续道,“不过你竟然连行道大会之事都知道,若不问个清楚,岂不是让人将我四大家族都看扁了?” 小弦闻言大惊,又不敢往树林中躲,只得一路飞奔,听这人的声音如此苍老,只希望他人老体弱赶不上自己…… 只听得那人一声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把将小弦抓起,抱着他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直往数步外的一个山洞中扑去。其势道之疾、速度之快,简直不似人力所为。 “你……”小弦才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呼呼风响,脑中一晕,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尽皆吞回肚中。 忽觉身子一沉,已踏在实地上。小弦这才敢睁开眼睛,却见已来到一个山洞中,面前一位老人负手而立。 那老人皓首苍颜,一头白发披垂至腰,连眉毛都是花白的,只怕足有百岁高龄。上身裸露无衣,只在腰下围着树叶扎成的短裙遮羞,对照着他一头白眉白发,看起来不伦不类。 小弦心头不忿,质问道:“你为何说话不算话?”但见那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如刀枪般刺来,连忙止声。老人嘿嘿冷笑:“你休要胡说,老夫如何会骗你一个小子?你看清楚,抓你来的是青儿,老夫可没有出手。” 小弦这才发现他旁边还蹲坐着一只猴子。那猴子个头极大,一身毛发零零疏疏,露出青白色的皮肤,腰下竟也如老人一般围着树叶,忽闪忽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小弦。小弦方明白刚才抓自己来洞的,竟是这只大猴子,怪不得在空中翻得头都晕了。鼻中哼了一声:“反正我总算见识了四大家族的假仁假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一时将能想出来的成语都用上了。 老人也不喝止小弦,由得他乱说一气,脸上一片漠然、毫无表情。那只名唤青儿的大猴子却对着小弦咧开大嘴,龇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嘶嘶而叫。小弦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见小弦住口,那老人沉声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我四大家族最重承诺,老夫之所以让青儿抓你来,还不是因为你擅闯禁地,形迹可疑。你老实说,到这里来是受何人主使?竟然还知道行道大会的秘密?”小弦大声道:“没有人主使我。若不是被你们四大家族逼得走投无路,我才不愿意到这来呢……”“笑话!”老人冷冷截住小弦的话,不屑地一耸肩,“我四大家族纵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决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孩子。若不讲实话,我也不打骂于你,便把你重新放在那游仙阵中……”说到这儿,突想到小弦已懂得出阵之法,又厉声道,“你如何懂得伏羲六十四卦?莫不是偷学英雄冢的机关消息学,被人发现后慌不择路才跑到这里来?” 小弦大叫:“谁稀罕他们什么机关消息学,自小爹爹就教过我伏羲六十四卦。”老人目光闪烁:“那我四大家族的人为何要逼迫于你?”小弦脱口道:“他们一心要拿我做人质,暗害林叔叔和虫大叔,还废了我的武功……” 老人奇道:“你林叔叔和虫大叔是什么人?”小弦一挺胸:“就是暗器王林青和虫大师呀。”老人垂目想了想,摇摇头:“什么暗器王?什么虫大师?没听说过。”小弦心道你闭关五十年,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下将暗器王与虫大师的事迹挑几件说与老人听。他心中本就佩服这二人,讲得口沫横飞,一脸自豪,倒像是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一般。 老人听得几句,又问起虫大师的相貌,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还道是谁,竟是小虫儿这孩子,原来他在江湖上已闯出了这么大名堂!唔,不错不错。”小弦喜道:“你认识虫大师?”老人微微一笑:“他是老夫惟一的徒弟。”小弦乐了:“那就好办了,我们原是自家人嘛。”“谁与你是自家人?”老人却是一沉脸,“景成像若要对付那暗器王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小虫儿不利,你这番鬼话我如何能信?” 小弦大急。他见这老人虽然像个野人般连衣服都不穿,但面目和善也不似什么阴险小人,而且又是虫大师的师父,索性豁了出去,便将日哭鬼如何将自己掳走;到了涪陵城如何碰见林青与虫大师;自己又如何中了宁徊风的毒手,被当做下给林青的一封战书;如何在困龙厅中逃出铁罩;如何来鸣佩峰治伤,被景成像废了武功;自己又如何偷听到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阴谋”后逃到这里……这事原本复杂,但经小弦娓娓道来,倒也精彩纷呈。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老人听得耸然动容,料想他一个孩子断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情节,已是信了七八分。又拿起小弦的手细细把脉,果然是内息散乱无可收束,口中喃喃道:“这可奇了。成像那孩子自小厚道,如何会下这般狠手?何况你还是小虫儿托付于他的。” 小弦听他将堂堂点睛阁主也叫做孩子,不由扑哧一笑。随即想到自己的境遇,恨声道:“小时候厚道,长大可未必,若不是无意间听到他和物天成的对话,我还一直在心里感激他呢。对了,他们好像是担心我对什么少主不利……”老人听到这里,脸现惊容:“他们如何讲起少主之事?你详细说来。” 小弦记性甚好,将景成像与物天成那段对话记得十之八九,当下又对老人细细讲述一番。老人一改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听面上越是凝重,徐徐颔首。 待小弦讲完,向老人问道:“那少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英雄冢主说我与他容貌相冲?”老人不答,喃喃自语道:“天成精修识英辨雄术多年,应该是不会错了。”又望向小弦,冷然道,“你也不用瞒我了。你的伏羲六十四卦不是传于你爹爹,而是巧拙大师!”小弦惊得张大了口:“我可没有骗你,确是爹爹教我的。”老人看小弦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你爹爹又是什么人?与巧拙是何关系?”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起巧拙传功之事,便再转述给老人。 老人听完,面上阴晴不定,呆怔了良久,方才仰天一声长叹:“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小弦心中迷惑,呆呆望着老人。 “跟我来。”老人转身往洞内走去。不待小弦答话,那只大猴子似是听懂老人话语般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小弦,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行去。小弦自然是拼命挣扎,但那猴子劲道极大,竟是不能脱身。 在洞中曲曲折折走了数十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那山腹内别有洞天,竟是一个被四面山峰环绕着的山谷。山谷并不大,一条潺潺小溪从中横贯流过,左边靠山壁处有一大一小二间茅屋。谷正中有一间小亭,内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上尚有一局残棋。谷中林草满园,芳香袭人,溪水清澈见底,偶可见大大小小的游鱼穿梭其间,溪边的小卵石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却不硌脚,一踩下去便陷于溪边松软的草地中,令人只想赤足踏于其上;更有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树夹溪而立,迎风摇曳生姿。温柔的阳光从叶片间隙中坠下来,映得满地斑驳,浑若仙府。 小弦料不到这山洞中竟有这么好的去处,心头豁然一亮。看那阳光曚昽,微风习习,野花摇曳,草地松软,惊得大睁双目,只恨不得在草地上翻几个跟斗。那大猴子却先是欢叫一声,放下小弦跃至一棵桃树上,随即几个大桃子便掷将了下来。 “青儿!”老人叫唤一声,大猴乖乖地跳下树来,跪伏在老人脚下。小弦见那猴儿乖巧,心中喜欢,忽想到水柔清,心想若带着这只也叫“青儿”的猴子到她面前大叫几声,保准气歪她的鼻子。一念至此,不由面露微笑。 老人拍拍猴儿的头,再打一声呼哨,似是下了什么命令。青儿一跃而起,往那大间茅屋中跑去,不一会儿手中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恭恭敬敬地送到老人的手上。 老人拿起油布包,却递到小弦手上,怅然一叹。 “这是什么?”小弦奇怪地望着老人。老人做个让小弦打开油布包的手势,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这件东西我保留了整整三十余年,如今便交与你,希望你能善用。”小弦看那表面油布颜色泛黄,果是年代久远之物,按住满腹疑惑,一层层打开已变得脆硬的油布包。布尽,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镀金大字蓦然刺入小弦的眼中—— 天命宝典!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惊天之秘 小弦惊得一跳而起,一时口舌都不灵便了:“这,这《天命宝典》如何会在你手里?”“你急什么,既然将书都给了你,这其中关键迟早会说与你听。”老人走到石桌前坐下,一拍石凳,“来来来,我们坐下慢慢说。老夫这一闭关就是五十年,好久都没有与人说话了。” 小弦心中百般疑惑,应言坐在石凳上:“你先说你到底是谁?”“我是谁?”老人嘲然一笑,沉思片刻,“经这许多年的悟道,老夫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小虫儿既然都被叫做什么虫大师,那你便叫老夫愚大师吧!” 饶是小弦满怀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名字不好听,不如叫鸟大师吧。”“你懂什么?此愚非是花鸟鱼虫的鱼,而是愚昧的愚。”愚大师瞪了小弦一眼,“待你活到我这般年龄,便知道这天下的许多事情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预见,比之难以预测的天命,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哪怕再智慧超群,亦全都不过是愚人罢了。” 小弦听他语中饱含禅意,正要凝神细听,青儿却强行递来一只桃子,咬一口下去,只觉其味甘多汁,又不免连连叫好。 愚大师奇怪地看了小弦一眼:“你这小孩子虽看起来有些慧根,却又极易为凡尘万象所惑,若说巧拙千挑万选便找出个这样的传人,老夫实在是有些不解。”小弦分辩道:“我可不是巧拙大师的传人,他都死了六年多了。”“巧拙死了!”愚大师一震,“他的师兄忘念呢?”小弦道:“忘念大师死得更早,好像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愚大师长叹一声,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老家伙都死了,这江湖原是你们年轻人的……”见小弦脸上亦现出茫然之色,洒然一笑,“此事头绪甚多,我也不知应对你从何说起。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由你来问我吧!” 小弦挠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上次见巧拙大师是什么时候?你闭关前么?”愚大师抬起头想了想,缓缓道:“那是上一度行道大会后又过了十一年的事情了。”小弦暗自吐吐舌头,行道大会六十年一度,算来应该是四十九年前的事了,当时连父亲许漠洋都没出生,而自己心目中有若神人的巧拙大师亦只不过是个翩翩少年……如此一想,顿觉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心头涌上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觉。 愚大师抬首望天,声音低沉而缓慢,充满着一种对往事的追忆:“经行道大会惨烈一战,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几乎损失殆尽,过了十一年方渐渐恢复元气……”小弦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四大家族开什么会议,莫非要比个你死我活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你可知行道大会这名目的由来?”小弦喃喃念了数遍“行道大会”这四个字,疑惑道:“难道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不错。”愚大师点点头,又苦笑一声,长叹道,“我经了这五十年的闭关冥思方才知道,天道自有老天来拿主意,我等凡夫俗子的所作所为无非是稍尽人力,却是于事无补。” 小弦对此观点却是大不以为然:“爹爹却告诉我说人定胜天。像汉高祖、唐太宗等皆是出身草莽,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方才揭竿而起,从而成就一代霸业。若是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又如何能开创一代基业,成为后世传诵的开国明君?” “唐太宗本是望族,这倒也不必深究。”愚大师涩然一笑,“不过你怎知唐宗汉祖起兵造反不是天意?所以冥冥中才自有神明相助,加冕登基。”他一手指天,语音沉浑,“这世上万物,无论是王侯将相、平民白丁,甚至鸟兽禽畜,无不在上苍的注视下碌碌一生,到头来皆是化为一抔黄土,谁又能逆天行事?”低头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这便是天命!” 小弦愣了一下,心中犹是不服,争辩道:“照你如此说,人生在世皆是不由自主,一切都已天命注定,那又有何趣味?”愚大师慨然道:“天意皆由天定,何用俗人插手其间,所谓替天行道亦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人生的趣味不过是做出一份选择而已,而这份选择却才是最难决定的。”“选择?”小弦心头一片疑惑,“能有什么选择?” 愚大师道:“老夫算到这几日便是行道大会,所以才决定开关出山,却恰好遇见了你,这便可谓是冥冥天意。而我的选择一便是将这本《天命宝典》传交与你,二便是杀了你以绝后患。”他目光一冷,寒声道,“难就难在老夫现在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方是顺应天命!” 小弦吓了一跳,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后患?”愚大师嘿然道:“若非如此,景成像如何能对你下这等狠手?”小弦被他勾起恨事,愤声道:“他既已废了我的武功,你还想杀我,如此对付一个小孩也算是顺应天命么?”“所以老夫才难以选择。”愚大师叹道,“虽知你是个祸端,但不明天意,更不愿做那伤人性命之事。何去何从,委实难断。” 小弦看愚大师虽是脸色平静,但观他行事喜怒无常,谁知是不是真抱着杀自己的主意,心头大悸,勉强笑道:“你既已传书给我,便是做了选择,必不会再杀我了吧?”愚大师厉声道:“老夫传书给你是因为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是否杀你全凭天意而定。二者间大有分别,岂可混为一谈。” 小弦被愚大师的言语弄得昏头转向,脱口道:“你既说一切事情都是早早定下了,那或许老天爷就是要让你犹豫不决,到死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才好。哼哼,什么天意全都是骗人的幌子,说得好听,无非是找一个心安理得对付我的借口罢了,反正谁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此处急忙住口,生怕就此惹怒了他。 愚大师一呆,旋即思索起来。他与小弦思想的区别便是天与人孰为本末的问题,若是依小弦的说法,那么所谓顺天逆天云云,说到底仍是以自己的好恶标准来判定,有任何选择亦都是不出天意所料……要知人初萌世事时原是一无所畏,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增,便将一些不可解释的现象皆归于鬼神之说。愚大师的年龄实已近百岁高龄,闭关五十年中除了精修武功便是在思考天地间这些玄奥的问题,只是心中抱着先入为主的印象,认定一切俱是早早安排好的结局,皆不出于天命。他与小弦这样一个无邪孩童的思考方式自是截然不同,如今被小弦一言无意提醒,心中隐有所悟。 “哈哈哈哈……”愚大师大笑数声,拍拍小弦的肩膀,柔声道,“你这孩子倒也有趣,老夫便赌一把天意,权且放过你。反正你武功已废,纵是日后行走江湖,怕也不免为人所害,不如便陪着老夫留在此地,或可安度余生。”他闭关近五十年,每日便只有那只名叫青儿的大猴子相陪,寂寞得紧,如今见到小弦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实是非常喜欢,只想与他多说些话,口中说要杀他,心中却是无半点杀意。 小弦见愚大师一时不动杀机,放下心来。心想这老人这大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待他老死自可离开这里……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却不敢说出来。 那青儿十分机灵,见主人对小弦言笑甚欢,登时将几只大桃子直往小弦怀里塞,弄得小弦手忙脚乱、哭笑不得。愚大师则似是沉浸在思考中,对青儿的顽皮视若不见,默然不语。 小弦生怕愚大师又想到什么与自己为难,加上急于知道四大家族的事,忙又追问道:“这行道大会既然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为何又会弄得四大家族精英尽丧呢?”愚大师长叹一声:“行道大会挑选四大家族门内精英,不过是为了一个赌约。”小弦一呆:“什么赌约?”不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先有与日哭鬼的赌约,再有在须闲号上与水柔清以棋相赌,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反正日后你便陪着老夫在此,告诉你也无妨。这本是四大家族的一个大秘密,仅是几个首脑人物知晓,便是一般门中弟子亦不知道行道大会的真实目的。”愚大师面上现出一抹痛苦之色,“订下赌约的是我四大家族与一个宿仇,双方约定每隔六十年便会各遣门中精英而战,败者固然一蹶不振,胜者亦是元气大伤……” 小弦面现古怪之色,一个名字冲口而出:“御泠堂!”愚大师大奇:“这个名字便是四大家族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却是从何得知?”小弦刚才对愚大师说起过宁徊风之事,却未提御泠堂的名字,此刻再将详情说出。愚大师脸色越发阴沉,低低自语道:“御泠堂竟然不顾约定插手武林之事,看来是被我四大家族压服整整二百四十年后,终耐不住要重出江湖了。” 小弦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愚大师望着小弦,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天下!”小弦被愚大师的目光盯在面上,只觉脊背冒起一阵寒气:“这我就不懂了,天下又不是可以拿在手中把玩的宝物,却要如何去赌?” “双方这一场豪赌,赌的是何方有资格插手天下大事,也就是以何种方式开创基业、治理国家。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观念截然不同:四大家族信奉知天行命,仁治天下;御泠堂则主张武力征服,枕戈用兵……”愚大师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以御泠堂的方法行事,这天下战乱纷争几时能定?”小弦大有同感:“是呀,这天下百姓谁不想和平安宁,自是都愿意接受仁治的方式。” “话虽如此,却也并不尽然。谁都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却总有人相信自己必是那成者之王。为了博得一份功名,自是巴不得这天下越乱越好。”愚大师一叹,“且看这数千年来,除了炎黄尧舜禅让帝位,又有哪一个开国皇帝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才一步步取得权位的?武力征服天下虽是急功近利,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小弦随口道:“那不如双方合作,用御泠堂的方法夺取天下,再用四大家族的方法治理天下,如此岂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如何能与别人分享?”愚大师肃然道,“自古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异己,惟恐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帝位,这等权谋之术你当是小孩子游戏那么简单?何况即便是小孩,在游戏中岂不也是拉帮结派、呼朋引伴,动辄以武力相捋,可见人性本劣……”说罢长长了叹了一声。 小弦心中凛然。想到自小与村中孩童玩耍时果然如此,孩子王必是其中气力最大的,见别的孩子有什么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强行索要,稍有不从势必引出一番争斗。虽只是幼童嬉闹,但以小见大,莫非人的天性果是如此不堪么?他实不愿做如此想,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喃喃自语安慰道:“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像我与几个小伙伴间还不是今天吵了嘴,明日道声歉,便重又和好了。” 愚大师正色道:“这天下大事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可不似小孩们的玩闹,什么恩恩怨怨一句道歉便烟消云散……你不见盛唐之后先有安史之乱,再有黄巢兵变,其后又是五代十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乱,战火肆虐蔓延下弄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是以我四大家族才会与御泠堂殊死相争,绝不容他荼毒百姓!” 小弦犹豫问道:“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战争,莫非都是因为御泠堂惹出的祸事?”愚大师微微一笑:“御泠堂二百余年来都败于我四大家族之手,倒是给了俗世久违的一份宁静。”他虽没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但小弦细品其语意,心头不由一震,缓缓道:“若是有一方故意耍赖呢?” “双方的祖上皆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决不敢违。这其间又牵扯到数百年前的一段恩恩怨怨,你也无须知道太多。”愚大师似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话题道,“总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双方约定,谁赌输了便六十年不入江湖,任对方去夺取天下。” 小弦听到“天后”的名字,更生疑惑:“为何要是六十年?”愚大师肃容道:“六十年恰为一甲子,正好穷天干地支之数,气运流转,大变方生。”小弦越听越感兴趣:“却不知是如何赌?大家比拼谁的武功高么?”“赌的方式由败方选择,双方各出二十人,自然是以武功为主。呵呵,总不会是猜拳行令吧。”愚大师呵呵有声,面上却全无笑的表情,“起初几次比斗大多是以武力分出高下,但后来败方为求一胜均是不择手段,不乏订下些诡异之局。所以我四大家族中才会对各项奇功异业、偏门杂学皆有涉猎,表面上似是不闻世情,怡闲俗事,其实便是为了应付这六十年一度的天下豪赌……” 小弦这才明白四大家族琴棋书画、机关消息等样样皆精,竟是为此,忙又紧张问道:“这一次却是如何赌呢?”愚大师脸色一沉:“这二百多年来我四大家族连胜四场,御泠堂必会绞尽脑汁想出一种赌法求胜,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们会想出什么名堂。”他再怅然一叹,“再过得一个月,便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赌战之时了。” 小弦虽恨景成像废他武功,但听到四大家族连胜四场时却也不禁握紧小拳头,口中赞叹有声,轻轻一拉愚大师的白胡子:“上一次是如何胜他们的,愚爷爷快讲给听。”愚大师听他叫自己一声“愚爷爷”,面露笑意,又瞬间逝去:“上一次赌战时老夫尚是四大家族盟主,先是在行道大会中挑选出门下二十名精英弟子,然后便在这鸣佩峰中与御泠堂二十名高手殊死一战……”他脸色变幻不定,似是在回忆六十年前的激烈战事。停了良久,方缓缓道,“御泠堂上次提出的赌法是双方二十名高手俱挤在一个山洞中,不许用暗器毒药,然后封住洞口,互相拼杀一日一夜。之前谁先破洞而出便做负论,直到第二日哪一方剩下的人多才算获胜。”小弦一呆,悚然不语。 “那山洞不过二丈宽阔,洞口一封,立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如做了瞎子般根本分不出敌我方位,只能使尽平生绝学,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一时四周兵刃的相接声、人濒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到这么多年过去,老夫似还常常在梦中听到……”愚大师回想那惨烈无比的一战,脸上犹有悸色,“御泠堂有备而来,二十名高手个个心怀死志,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而我四大家族的二十名弟子却担心会误伤自己族人,初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小弦越听越是心惊。虽是明明见愚大师好端端地立在眼前,六十年前必是从那山洞中杀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大家族享誉江湖,御泠堂能与之对抗数百年自也不弱,两派为求一胜定是高手尽出,这四十名绝顶高手在二丈方圆的山洞中做拼死搏杀,一日一夜后能活着出来的怕也不过寥寥数人…… 愚大师续道:“御泠堂能做我四大家族的宿敌,人才自是层出不穷,但在武学修为上却实是逊了我四大家族一筹,再加上数百年未能一胜,所以才孤注一掷定下这般赌法。不仅这二十名高手互有在黑暗中作战的默契,更是算定我四大家族内多是秀逸之士,又一心眷顾同门之谊,难以在这等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也确是极工心计了……只不过他们却漏算了一点:我四大家族弟子均是本门嫡传,人数上虽不及御泠堂人多,却个个忠心耿耿,视为家族赴义是无尚的光荣,如何是他御泠堂良莠不齐的弟子可比?何况在那漆黑一片、生死一线的关头,什么阵法与配合全都使不上,靠的只是自身武功上的潜力与那份舍生取义的气势……”小弦凛然,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纵有一方能剩下几名高手,另一方恐怕便只能是全军覆没。 “御泠堂起先在一片混战中尚能占得些许优势,待到分清敌我、局面僵持时便抵不住我四大家族的反扑,到第二日能出得洞口的,便只剩下老夫与两名四大家族弟子了。”愚大师眼望天穹,神情木然,“这场赌斗拼的已不是武功计谋,而就是一个‘义’字。其间过程虽是凶险万分,毕竟是我方胜了。” 小弦听得惊心动魄,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御泠堂忒也可恶,定下这么一个赌法,分明就是要拼得两败俱伤,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愚大师沉声道:“你不明白为了这六十年一度的赌约,双方平日都是韬光养晦、蓄精储锐,力求毕其功于一役,决战时自都是拼尽全力。双方实力本就相差不远,纵是胜了,亦只是惨胜而已……”他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神色,蓦然仰首长啸,似又重拾回当年的冲天豪气,傲然道:“我四大家族虽元气大伤,精锐几乎损失殆尽,但经此一役,御泠堂至少亦数十年再无力染指天下。” 小弦想了想道:“那为何不趁势一举灭了御泠堂,以绝后患?”愚大师垂下眼睑:“这赌约乃是天后所定,她老人家就怕双方最后有违赌约,闹得不死不休,所以才设下了一个护法。若有一方毁诺,面对的便是对方与赌约护法的联手一击。” 小弦大奇:“这赌约的护法又是谁?”愚大师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地吐出三个字:“昊——空——门!” 小弦猛然一愣,旋即惊跳而起。他见愚大师能拿出《天命宝典》,便已猜到四大家族与昊空门定是有什么关系,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昊空门竟然会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对决的护法。只是心中虽有万般疑问,却是张口结舌,真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经过这许多的变故后,愚大师早是心如止水,语气平缓如初:“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乃是天后的方外至交,渊源极深,所以才会一力担承起这数百年来的护法之责。为避嫌疑,昊空门平日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决不往来,上一次苦慧大师来鸣佩峰,还是因为要给尚不满半岁的少主相面……” 小弦心境稍稍平复:“这少主到底是什么人?”愚大师道:“少主便是天后的后人,此事更是我四大家族中最大的机密,除了几个掌门与相关人等,无人知道少主的存在。”小弦一怔:“那为何要对我说?”愚大师正容道:“你或可谓是这世上惟一能对少主构成威胁的人。你想想若不是因为少主,景成像何以对你下此辣手?不过虽然现在你武功被废,但景成像如此逆天行事,谁亦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可怕后果。我对你说出其中缘由,只希望或能使事态有所改变。”小弦再是一震,心头对这尚不知名的少主泛起一种宿命纠结、难以言喻的玄奥感觉,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对他有什么威胁?或许是你们搞错了也说不定。” 愚大师神秘一笑,反问道:“你可知争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小弦想了想,喃喃念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的莫非是民心?”愚大师失笑:“这定是说书先生教坏了你,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做皇帝的想将位子坐得安稳,才弄出的说辞。守业固然需要民心,可创业时需要的只有两点:一是实力;二是明君!”小弦只觉愚大师所说的许多话都是前所未闻,一想却也是道理,徐徐点头。 愚大师续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豪赌天下,非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而是为了天后,哪一方胜了便可辅佐天后的后人少主以成霸业。只可惜天后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其后人却少有她那样的雄才大略,一连几代皆是不成大器。我四大家族虽然承天后遗命,却也不想弄个昏君上台,是以这数百年来亦只能隐忍以待明主……” 小弦笑道:“多生几个总会出一个明主吧……”“你莫要打岔,听我说完你自会明白一切。”愚大师一瞪小弦,“天后极有远见,更是见惯了父子、兄弟相残的宫闱争权,早就定下遗命,每代只可有一位少主,而且三十岁后方可娶妻生子。”小弦心想若是这独苗少主未成亲便一命呜呼,却不知如何是好?或是生下一双孪生兄弟又该如何?但看看愚大师严肃的样子,只得暗地吐吐舌头,把疑问压回肚中。 愚大师仰首望天:“昊空门精修《天命宝典》,深悉天道与相理,是以每次少主出世,皆会请来一查命相,看看是否为明主。我与昊空门上一代掌门苦慧大师神交已久,却直到四十九年前方第一次见面,同来的尚有他的两个徒儿忘念与巧拙……”小弦心想这少主原来已近五十岁了,只怕应该叫做“老主”才对。口中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念头,听愚大师说起巧拙大师的名字,更是专心致志,不敢稍有分神。 愚大师道:“或是天降大任的缘故,这一代少主自幼命舛,尚在十月怀胎中,父亲便遇意外而亡,一生下来母亲更难产而死。可他在出生半年中均不哭不闹,显见不凡,令我四大家族中人皆啧啧称奇。只要苦慧大师能看出少主日后果能有一番成就,我等便可辅佐少主一平天下,一振这压抑了数百年的雄心大志…… “苦慧大师来到鸣佩峰,看过少主的面相,却是良久不语,再命人准备好各种物事围在少主周围,以供他抓取。准备的既有铃铛、剪纸、弹珠等寻常孩童玩耍之物,还有金、银、明珠、翡翠等名贵之物,亦有木刀、木剑、兵书、官印等以备夺取天下之物,苦慧大师甚至还将巧拙大师的道冠亦摆在了少主的身旁。当时在场诸人都极是紧张,若是少主去抓些什么铃铛、弹珠之类的东西,甚至抓块金锭在手里,岂不又是空等这几十年。记得我当时便一心祈求少主去抓那方官印……” 这抓周之举各地民俗都有,原不过是一桩趣事,何曾想四大家族竟会因此来定这少主日后的志向。虽是有些牵强,却也可见四大家族对明主的一番期盼之情。小弦听到这里,不由大感羡慕。他对自己幼时全无一点印象,心道有机会定要问问父亲,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抓过什么不寻常的物事?一时听得入神,忍不住又脱口问道:“他最后选了什么东西?”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弈天之诀 愚大师并没有怪小弦插言:“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少主的行为。他竟然将所有东西都一样样捡到自己身边,逐一把玩,最后却只将两样东西掷到一边。”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样是那方官印,一样却是那顶道冠。”小弦一呆,这个少主确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愚大师又道:“巧拙其时年岁尚轻,见少主将自己的道冠掷到一边,便上去拾捡,却不料半年不闻哭声的少主好端端地竟突然望着他大哭起来,又将周围的东西乱丢一气,一时将众人闹个手忙脚乱……苦慧大师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此子面相不凡,可成大业。’ “有他这句话,我四大家族可算是盼到头了,诸人击掌相庆,只待少主成年后即可匡扶他成就大业,完成天后遗命。却不料苦慧大师又叹了一声道:‘但看他眉阔骨清,颧高颊狭,必是心性乖张,戾气极重。纵成霸业亦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之局’……” 小弦一震,他虽不怎么信这些命相之说,但苦慧大师身为昊空门的掌门人,深谙《天命宝典》,只怕所说必有其理,心头蓦然生寒。 愚大师沉吟良久,整理一下思绪,又续道:“众人皆是大惊,忙问苦慧大师有何解法,苦慧大师口授天机:‘此子须得置于寻常民舍磨砺锐气后,再图教诲,如此或可不至为祸江山。’说罢这番话后,苦慧大师便带着两位弟子飘然远去。 “苦慧大师虽是如此说,但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来争去便只为了少主,如何肯让他冒如此风险?一时门中分为两派,一方愿从苦慧之说,将少主送于某农家收养;另一方却是坚不允许。二方争执不下,最后便只等老夫这个盟主来拿主意……世道险恶,且不说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能否安然成长。那御泠堂觑伺左右,保不准何时会来抢夺少主;可若是养出一个如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却又如何是好?老夫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我英雄冢的识英辨雄术传承于《河洛图书》、《紫微斗数》、《鬼谷算经》等,虽不及《天命宝典》博大精深可断少儿面相,但亦有察奸识忠之效。老夫与那苦慧大师虽是初见,却知道他悲天悯人的胸怀。苦思数日后,索性一横心,打算听从苦慧大师之言。四大家族中景、花二家皆是嫡传子弟,水家却多有外婿,老夫的英雄冢更是只收外姓弟子,实难说是否有人为御泠堂所收买。此事事关少主安危,更要小心行事。当下老夫便与各家族掌门定下一计,由花柏生暗中去外地找到一个亦有半岁男婴的人家,将少主偷偷与那家男孩相换。而老夫则声明退位,专心养育那农家婴儿。 “经鸣佩峰与御泠堂殊死一战后,眼见本门精英尽丧,老夫已是心灰意冷,正好借此机会交接盟主之位,带着那农家婴孩到此后山中闭关,以备与御泠堂下一次的赌战。这近五十年来我从未出过后山一步,这里也因此成为了四大家族的禁地。” 小弦心中一动:“那农家孩子就是虫大师!” “不错。小虫儿这孩子确也无辜,自幼便不得不离开父母。”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本不愿收他为徒,但一来怜他身世,二来朝夕相处、感情日增,加上或许日后御泠堂怀疑他身份会对他有所不利,便将英雄冢武功之外的一身杂学尽皆相传。他十四岁时便离开了鸣佩峰,老夫与他最多只有半师的名分,你既说他已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道杀手,定是日后又有奇遇,武功实与老夫无干了。” 小弦这才知道虫大师对各种奇门异术皆有涉猎,竟是源自于愚大师。江湖上人称虫大师手下四大弟子各擅琴棋书画,由此已可见愚大师确是学究天人,不愧是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问道:“你为何不愿教虫大师武功呢?”愚大师望着小弦,眼中大有深意:“他本是一农家少年,虽不通武功,却可安于平凡、颐养天年,老夫又何必将他拉入江湖这是非之地?善泳者溺于水,你莫看这江湖上的好汉大侠们人前人后风光无比,最后又有几人不是死于刀剑之下?”小弦心知愚大师借机点化自己,隐有所悟。自己虽被废去武功,但下半生或可因此安度,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定? 愚大师见小弦似有意动,笑道:“你若愿意,老夫亦可将一身杂学尽皆传于你。以后虽不能有惊世武功,但纵情于山水书画、琴韵棋枰之上,却也是逍遥一生。”小弦低头不语。他原不过是山野孩童,这些日子涉足江湖,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实有极大的诱惑力。再一想到景成像借疗伤之名废去自己武功,心头大恨,抬起头毅然道:“这样本也很不错。但点睛阁主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心服,我决不愿就此忍气吞声,我……”说到此又黯然不语,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让林青帮他找景成像报仇么? 愚大师轻叹一声,他对景成像的做法亦是不以为然,本想借此对小弦有所补偿,此刻看小弦眼圈都红了,心中更生怜意。他无亲无故,几十年不见外人,此刻有个如此聪明可喜的孩子与自己为伴,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儿一般。 小弦终放不下心中的诸多疑团,抛开心事:“巧拙大师后来又来找过你么?为何这《天命宝典》会在你手上?” “老夫与巧拙只有四十九年前的一面之缘。这本《天命宝典》乃是苦慧大师过得十四年后交与我的。” 小弦不解:“苦慧大师为何要这样做?” “这其中的缘故老夫亦是直到听苦慧大师说起方才明白。”愚大师叹了一声,面露敬佩之色,“昊空门人能为天后护法,实有鬼神莫测之能。昊空门中流转神功霸绝天下,《天命宝典》悉识天机,苦慧大师身兼两项之长,不但武功傲视同侪,更能对后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预见力。老夫历经风雨、阅人无数,这天下没几个人能看在眼里。惟有苦慧大师,虽仅见过他两面,却是老夫这一生最为钦佩的人。唉,只可惜他告诉了老夫那几句话后,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于青阳山中。老夫不能多聆他良言诤语,实乃平生至憾……” 小弦心中一凛,苦慧大师因为说了几句话而坐化,那说的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他颤声问道:“他说了什么?”愚大师淡然注视着小弦,良久不语,眼里却闪出一道锋利如刀的精光。小弦被他盯得心慌意乱,隐隐已想到这几句话可能与自己有关,而景成像废自己武功恐怕亦是这个缘故。他虽不信真有什么玄妙预见,但苦慧大师道破天机后竟然宁可坐化而逝,可见这秘密是何等惊人!欲要开口询问,却觉喉间蓦然一哽,几乎再也没有听到真相的勇气。 愚大师望了小弦好久,方才移开目光:“苦慧大师虽有远见卓识,但此事事关天下气运,亦是难以断言。你此刻既然已武功全废,知晓与否都不再重要,免得徒增担心。”他轻咳一声,跳过话题又续道,“一晃就是十四年时间,苦慧大师第二次来鸣佩峰亦是为了少主。其时少主已在那农家中长至成人,为防走露消息,更怕御泠堂对少主不利,这十四年间我们都没有告诉少主事实真相。 “那农家夫妇本是一小户人家,十分忠厚老实。丈夫每日耕种,妻子便去当地一富户家做佣人,后来怀了身孕,那家富户要辞退她,不但不给工钱,反赖她偷了首饰,要去告官。正好花柏生路见不平,便帮那农家夫妇讨了个公道。那对夫妇感其恩德,加上希望自家孩儿日后能有些出息,换子之事也不宣扬,反是把少主就当亲生孩儿一般尽心抚养。苦慧大师说起要将少主放于农家抚养,亦正合我四家掌门的心意:一连几代天后传人皆不成器,原因之一便是从小娇惯,少了那份生于逆境的毅力,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长大,也盼他能练就出耐苦的心志。加上为避人耳目,也不多给那农家银两,花柏生一年也就去看两三次,是以少主虽是皇家后嗣,从小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花柏生每次去看少主皆会传他一些吐纳之法以避疾病,少主虽是年幼,却十分聪明,一学就会。柏生只怕少主少不更事、四处炫耀,亦不授他武学招式,反是多教他史书典学、兵法韬略、安邦治国之学。少主长于偏乡僻壤,少了坊间的玩闹,反更是可以静心练功读书,根基打得极牢,小小年纪便文采斐然、颇有见地。花柏生每次回鸣佩峰提及少主皆是赞不绝口,深喜天后后继有人。 “如此过了十二年,花柏生眼见少主日渐长大,怕错过学武的年龄,有意接他回鸣佩峰,却不知会否有违苦慧大师之言,便令人给苦慧大师传信,苦慧大师回应说还需再待几年。过了两年,苦慧大师果然来了鸣佩峰,却是执意要收少主为昊空门传人……” 小弦原本尚是心神不属,拼命猜想苦慧大师的什么话会与自己有关。听到此处方才真正大吃一惊,面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失声道:“你,你,你说的这少主难道就是明将军!”他曾听许漠洋说起过昊空门内之事,昊空门上一代便仅有忘念与巧拙两个传人,巧拙大师虽向许漠洋传功授业,与之却并无师徒名分,除此之外他更没有其他徒弟,而忘念大师便只有明将军这一位弟子。难道愚大师口中所说的这个少主便是那京师手握重权、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么? “你如何知道少主的姓氏?”愚大师亦是微惊。 这个秘密实是太过惊人,小弦心中浮起一种命运难测的迷惘,随口答道:“明将军出身昊空门,流转神功天下谁人不知……”他再一细算明将军年龄,与这四大家族少主亦大致吻合,可心中实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抬起头望着愚大师,抱着万一的侥幸追问道:“这个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明宗越么?” “不错,少主复名宗越。他已做了将军么?”愚大师点点头,若有所思,“少主自小便送于农家收养,老夫闭关后不出此山,仅是在少主半岁时见过他一面,掐指算来他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唔,以少主的鸿鹄大志,区区一个将军又算得什么?”他闭关近五十年不见外人,虽与外界根本不通消息,心里却时刻也未放下天后遗命。而直到此刻从小弦口中才知道当年那个婴儿竟已变成了叱咤四方的大将军,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起来。 小弦回想愚大师所说之事,逐渐理出脉络,心头却更是糊涂起来:“既然如此,巧拙大师为何还要与明将军为敌呢?”愚大师沉声道:“天后传人一向由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两方赌战的胜者培养,昊空门收下少主实是大出常规,更不能让御泠堂得知其中真相,是以这个秘密苦慧大师连两个弟子也没有告知。”他微一皱眉,口中喃喃道:“少主拜于忘念门下,巧拙身为师叔竟然会与少主为敌,看来苦慧大师的话果是没错。”小弦只觉脑子乱得像一锅烧开的水,依愚大师刚才所说,景成像废自己武功便是怕自己可能会对少主不利,可自己与明将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不知是从何谈起? 愚大师又道:“老夫闭关之后便将四大家族盟主之位交与花柏生,他一听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是不答应。昊空门的流转神功虽然威力无穷,我四大家族却也不见得输于它。可苦慧大师执意如此,双方争论不下,花柏生便与点睛阁主景翔风、温柔乡主水惜君一并带着苦慧大师来后山找老夫……”他眼神一黯,语中满是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中历经数年沧桑,昔时旧友俱是撒手西归、人鬼殊途。当年在场的五个人中,现在便只有老夫还苟存于世了。”小弦这才知道四大家族上一代几个掌门的名字,却不知愚大师真名叫做什么。想到这老人在荒山中闭关苦修,惟有一只猴儿相伴,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同情。 愚大师出了一会儿神,又续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师带走少主。但最后苦慧大师说了几句话,让我们都改变了主意。” 愚大师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莫要问老夫这几句话是什么。苦慧大师曾言明他说出这几句话后道破天机,其命恐不长久。我们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后来过了几个月便听到苦慧大师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轻轻一叹,“景成像必是从他父亲景翔风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废你武功。不过如此逆天行事,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无可预料了。” 小弦听得心痒难耐,实想不出几十年前苦慧大师的几句话如何会与自己拉上关系,料想愚大师定然不会说,只好再问道:“苦慧大师为何又会把《天命宝典》留给你呢?”愚大师道:“苦慧大师给两个弟子分传昊空门两大绝学,忘念修习流转神功,巧拙参悟《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之所以要将《天命宝典》交与我,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让巧拙收徒。” 小弦想到父亲许漠洋曾说起巧拙大师虽是传了他《天命宝典》的学识,亦指点过一些武功,却执意不允有师徒名分,原来竟是出于苦慧大师的师命。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苦慧大师不想让昊空门发扬光大么?”愚大师脸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师悲天悯人,所作所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问道,“巧拙为何要与少主为敌,你可知其中缘故么?” “我曾听爹爹说起,明将军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门,等到忘念大师一死便来抢夺《天命宝典》,所以巧拙大师才会与他为敌,还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对付他……”当下又将许漠洋讲给他的旧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出来。小弦对明将军与巧拙大师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师亦听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克。想当初少主一见巧拙便放声大哭,只怕这二人便是天生的对头,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习了《天命宝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天命宝典》给你么?”小弦一愣,木然摇头。 “苦慧大师虽不让巧拙再收徒,却实不愿让昊空门的千年宝典就此失传,将此书给老夫,便是为了留交有缘之人。景成像废你武功,老夫将此书给你也算做一份补偿,毕竟……”愚大师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毕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门的传人。”小弦犹疑道:“苦慧大师既然不让巧拙大师收徒,你如此做岂不是有违他的心意?” “苦慧大师私下将《天命宝典》给老夫时,曾说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撼。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愚大师一叹,“不瞒你说,老夫细察你脉象,确是百脉俱废,决无可能再修成内功。何况此书亦不过是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慧理,将这场大祸化于无形……”其实愚大师心中还另有一层想法:四大家族讲究顺应天命,而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实是逆天而行。天威难测,谁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可臆度的变故?是以愚大师才宁可把《天命宝典》交与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况《天命宝典》精深博大,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能让小弦专注于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他这对宿命的惶恐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还想再问,忽听得叮叮当当数声铃响,循声望去,却是右首树上挂着的一串风铃。一旁的青儿又跳又叫大是兴奋,不解何意。 愚大师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时间了,待老夫给你做个东道。”小弦这才知道这铃声竟是为了提醒吃饭,怪不得青儿如此高兴,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阁做东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此刻不闻丝毫风吹,却不知那串风铃为何响了起来。仔细看去,才见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由风铃上牵往小屋中,不由问道:“那是什么?”愚大师解释道:“老夫将沙漏做了些小改动,每到吃饭的时间,这铃铛便会自动响起来,一日三餐从不中断。”又哈哈一笑,“此乃养生之道也。” 小弦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中有一项绝学便是机关消息之术,心生向往:“愚爷爷你可要教我。”愚大师笑道:“这些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兴趣,老夫自然会教你。” 青儿口中吱吱有声,似是急不可耐。小弦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愚大师一摆手:“我们先吃饭,那些话不妨慢慢说。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这里陪着老夫,有的是时间打发这山中的漫漫光阴。”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红尘险恶,归隐山林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何况这山中的日子并非你想象的那么清苦,当年小虫儿陪着老夫十余年,整日说话下棋、观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鸟儿,与青儿一起玩闹,却也其乐融融。咳,老夫已有许多年没有与人说这么久的话了……”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却无恼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岭中,虽然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大感兴趣,一心设想日后当如林青、虫大师那般闯荡天下、笑傲江湖,可听愚大师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决无可能再练成武功,原本滚烫的心情登时降至冰点,霎时只觉心灰意冷,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这看似骄傲、实则孤独的老人,闲来看看《天命宝典》,或是研究一下机关之术,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愚大师口中唿哨几声,一拍青儿,笑道:“来来来,老夫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青儿似能听懂人言,对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与小弦握手。 小弦见这猴儿如此可爱,登时一腔郁闷抛出脑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儿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后可不许欺负我。”愚大师笑道:“青儿非是猴族,乃是猿类。只要你对他有一分好,他便会回报你十分。这世道人心多变,尔虞我诈,反是与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小弦忙对青儿一躬:“原来不是猴兄是猿兄,刚才叫错了,你可不要生气。” 青儿亦是久无玩伴,见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蹿跳,将各种不知名的果子如献宝一般源源递来,逗得小弦与愚大师皆是一阵大笑。 愚大师叹道:“当年小虫儿与青儿亦是十分相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青儿外貌尚未多变,只怕小虫儿却已变得让它认不出了。”言罢不胜唏嘘。小弦心中一动:“虫大师又如何离开了你?” “当年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然也将小虫儿还与农家。”愚大师略显怅然道,“那以后,老夫便与青儿相依为命,再也没见过外人,这后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小弦一手拉住青儿,一手拉住愚大师,认认真真地道:“以后有我和青儿一起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愚大师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愿留在此地,还以为他故意如此说,让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识英辨雄术,立时看小弦语出真诚、并非作伪,心头亦泛起一丝感动。旋即哈哈大笑:“谁说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间千年,老夫在这里过得无比快活,早已不留恋红尘中的花花世界了……” 看着青儿急切的样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响,突想起一事:“你这些年不见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愚大师一笑:“你莫着急,且看我给你变些戏法。”说罢对青儿打个手势,青儿蹦蹦跳跳地闪入屋中。 只听得头顶上几声响动,一个大篮子从天而降,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篮上亦是牵着几根丝线,想来是青儿入屋内拉动了什么机关,便将这篮子直送到自己面前。那篮中却是放着几块精致的点心,小弦拿起一块放在口中,虽是时间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却还可口。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点心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愚大师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释道:“你放心,这顿权且将就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就算你要些时鲜菜肴也可以给你弄来。”小弦大奇:“你真会变戏法么?”愚大师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么、用什么,便写张条子让青儿带到前山,自会有人准备好让它带回来。嘿嘿,这家伙鼻子灵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纵是找来好吃的,路上也早给青儿偷吃得精光了……” 二人一猿一起用饭,倒也是种奇观。 愚大师几十年不见外人,如今碰上小弦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一吐多年来憋闷在腹内的话,大觉快意。他武功精深,平日只吃几枚果子,看到小弦一会儿与青儿争食最鲜红的果子,一会儿又逼得青儿去尝几口点心,更是心头大畅,言语也多了起来,引经据典指点风物,又将各种机关妙术一一指给小弦看。小弦见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早已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似是相识多年的知交一般言谈无忌了。 那《天命宝典》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暇时亦偶尔看看《天命宝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行命,随性而为,与《天命宝典》中某些天命术理一一印证亦觉得大有裨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更是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心念惨死的同门,加上一意禀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性情更是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数十年受《天命宝典》潜移默化,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思,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小间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当做是打扫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成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了一会儿,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是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愚大师数十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高手,而愚大师乃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信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他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住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相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安然无恙;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梭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可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方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那蔷薇虽美,却是有刺,你道是那么好摘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红方的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蹩住红方马腿才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运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缠在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均毫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又是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勘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勘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小弦不解,愚大师一指棋枰:“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卡,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得出,执意苦研反而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决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棋枰之内的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人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破绽,便可以电掣雷击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高手看低手所使的尽是空幻招式,低手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他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方道:“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哪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通彻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想到若不是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凭他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实鬼神莫测! “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叹,语气中充满一种向往与彻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联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梗塞豁然而通,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干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亮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到了晚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昏眼蒙眬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嬉笑不止。 愚大师陪小弦说了会儿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不已。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所还要好上几分,便颇有些惬意了。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四大家族自然犯不着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找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儿《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裨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的下棋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 小弦心中记挂着那蔷薇谱,又走到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便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后又续道:“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蹁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他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鱼虾之肆而不觉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你家里很穷么?”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时猜出小弦的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口中喃喃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鼻子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相处不久,却甚是投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祖孙一般。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小弦体内,助他驱开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刹那,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不舍,小弦忽然脱口大叫一声:“妈妈!”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哦。”愚大师大奇,“是你妈妈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记忆。”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受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无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术;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蹁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须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决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撅,赌气不语。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不过仍气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扭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小弦也不觉什么,而此刻他已当愚大师如亲人一般,便再也受不起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的心绪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勘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取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愚大师微笑、颔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一步。 小弦一呆,这一步既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要借自己之手引出那处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小弦随口道:“争胜呀。”“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又处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相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又是什么结果呢?”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要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是以天下绝对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转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水泼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的就是这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伏首称臣了…… 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振奋,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位踏上巅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惊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怦怦直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他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的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才悟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卓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抱的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然道:“我不学,你自个儿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为何不要?”说完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小弦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梢:“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弈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弈天诀吧。”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弈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猿猴吧。”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捧腹,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筋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弈天诀。 弈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弈。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弈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惟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败在小弦手上。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者之长,再将弈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弈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弈天诀没有半点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成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反璞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而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颇有些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弈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 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弈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弈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倒不如小弦学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却更大,不但弈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高手,虽尚不能贸然言胜,却足有一拼之力。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枰争天下 这日从清晨弈至午间,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师。 第四局愚大师空占子力优势,偏偏被小弦不断以闲着求和兑子,弄得缚手缚脚,终又是一局和棋。他虽是老成心性,却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体的大袖,将棋盘拂乱,气鼓鼓地道:“似你这般下棋有何趣味?难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没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摆战场:“弈天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战屈人,这只说明你学的还不到家。”愚大师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这孩子虽是不通武功,但从小修习《天命宝典》,慧心独具,对这弈天诀却比自己还掌握得精深,假以时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想到此处,愚大师心中蓦然一凉:他师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伦之乐。这些天与小弦相处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间简直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却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师预见的“煞星”……要知争霸天下、身怀绝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却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打造出了一个少主的对头?难道自己也应该如景成像一般毁了他? 愚大师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正思度间,忽听山中传来一声长啸。其音清越悠长,在山谷间荡然不绝,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亦不停歇,就似发啸之人不需要开口换气一般,显见怀有绝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动,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来接我了……”又连忙掩住口。愚大师声明要他陪着老死这荒山中,如何肯让林青带自己走。而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顾着下棋玩乐,稍有空暇又忙着去看《天命宝典》,却从未想过若是林青来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从小父亲许漠洋就告诉他江湖险恶,想到自己身无武功怕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倒还不如就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甘…… 小弦心中百转千回,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觉得舍不得愚大师,更怕林青与愚大师闹僵,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一生之中,倒难得有这一刻的犹豫不决。 愚大师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话音才落,洞外响起数人的脚步声,一人恭声道:“点睛阁弟子景成像,恭请物师伯开关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战御泠堂。”却是点睛阁主景成像的声音。 那啸声骤然而止,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好极好极,原来物由萧物老爷子尚在人世。晚辈自幼听闻六十年前的惨烈一战,只恨生不逢时,无缘一睹那一战的风采。今日可续旧时心愿,实是不胜欣然。”他口说欣然,却全无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间尚回响不停的啸声,更增一种妖异的气氛。 小弦这才知道来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听声音似是颇为年轻。这个声音于谦然平和中隐露锋芒,就如喉间含着什么东西,使舌尖顶住上颚般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如一个人短了半截舌头般卷动不灵,听起来有种抑扬顿挫的怪异感;但偏偏他每个字又说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如同经过计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般均匀而钝重地敲在小弦心头,令他霎时如坠梦魇,仿佛又回到那日困龙山庄,乍听宁徊风的哨音,重又泛起灭绝神术在体内引发的感觉。 愚大师淡然一笑:“从那日起,这世上便只有愚大师,再也休提物由萧这个名字。”那人的语调似远似近飘忽难定,听得小弦心内极不舒服、烦闷欲呕,直听到愚大师雄浑的声音,方蓦然从回想中惊醒。他这才知道愚大师的真名叫做物由萧,而许漠洋给他讲过那老顽童物由心,如此算来物由心竟还是英雄冢的上一辈高手。 “原来如此!”那个怪异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辈先要恭喜前辈已跳出五行、得脱凡尘。既然连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这次赌约亦将置身事外了?”愚大师朗声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尘心境,便知二者原无分别。” 来人装模作样地失声惊呼:“大师前辈高人,若是一意与晚辈为难,岂不让晚辈有负堂主所托?”愚大师眼中精光一闪:“红尘紫陌、碧叶青霜,你是哪一位?”来人谦笑道:“前辈法眼如炬,晚辈青霜令使,暂忝居副堂主之位。” 愚大师眉头一皱,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另有一人专职掌管御泠堂中圣物青霜令,便被唤做青霜令使,身份仅次于堂主。那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七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后青霜令使有名无实,而此次来人既然自称青霜令使,还代堂主出战,只怕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来,也未可知。 要知这场赌约事关重大,历届赌战皆是御泠堂主亲自率众而来,二百多年来御泠堂连败四场,自是千方百计要赢得这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赌战。可如今连堂主都不亲自出战,实是有些蹊跷…… 想到这里,愚大师沉声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胜得今日的赌约么?”青霜令使仍不现身,似远似近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本欲请堂主亲来,堂主却道:‘四大家族这些年人才凋零,无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让你有机会多经些江湖历练,日后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声威’……” “昔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赌约,一方败北,六十年间决不插手江湖诸事。”愚大师冷笑,“老夫却听说不久前贵堂炎日旗红尘使已将擒天堡闹了个天翻地覆,大违双方约定。如今连御泠堂主都不亲自出战,看来已是打定主意,弃信毁诺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惊奇:“前辈既然闭关多年,又如何知道这些?”愚大师低哼一声:“御泠堂自以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辈千万莫信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红尘使,嫁祸御泠堂?” 景成像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以御泠堂睚眦必报、赶尽杀绝的手段,谁敢冒充红尘使?”“景兄此言差矣。红尘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却非要说他大闹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证、物证?”青霜令使轻吁一口气,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赌战胜望不大,索性先挑起争执,日后也好有毁诺弃约的借口。若说睚眦必报,确是御泠堂的一贯风格,但这赶尽杀绝四个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虽是信口雌黄,但这般强辩却也颇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不愿与对手口舌相争,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得不语。 愚大师心头暗惊——这青霜令使反应敏捷、能言善辩,于闲谈言笑中暗露锋芒,当是一大劲敌。他心中如此想,口中却悠然嘲道:“看你巧舌如簧,却不知有几分把握胜得这一战?”“那要看前辈是否顾惜声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辈以大欺小,晚辈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愚大师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报,怎会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经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却不知御泠堂还剩下些什么本事?”青霜令使怪声怪气地笑道:“一会儿前辈自然会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这青霜令使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对愚大师叫道:“爷爷不要低估了他们,御泠堂至少还有一样本事:大言不惭。”青霜令使口中啧啧有声:“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辈出,这等场面也轮得到小孩子说话。”小弦不忿道:“你在愚大师面前不也是个小孩子?”愚大师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青霜令使也不动怒:“既然如此,便请前辈袖手旁观,让我等与景兄放手一搏,免得让世人说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来他说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师不出手。 “老夫才不与你这后辈许多废话。”愚大师蓦然大喝,“除魔卫道乃我辈本色,自是当仁不让担起一肩道义,岂能让尔等阴谋得逞。”又对洞外扬声道,“成像进来吧,老夫闭关五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天,定会担当起本门重任,与御泠堂奋力一搏!” 二十余人鱼贯而入,领头一人正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他显是早知小弦的下落,虽见小弦与愚大师坐在石桌旁对弈,面上却丝毫不见动容,只是有一线几不可察的内疚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长揖到地:“点睛阁十七代阁主景成像见过物师伯。” 小弦细细看去,除了领头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还来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均在其中,其余想来俱是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有几名纤弱女子应是温柔乡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内,花想容却不在其中。所有人面上俱是一派凝重,只有水柔清见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师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肃穆,沉声提气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订下什么赌约,不妨划下道来?”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离望崖,与我御泠堂殊死一战。”言罢再无声响。 愚大师环视众人:“此次虽没有昊空门人,作为公证,我等亦莫给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战……”目光在四大家族众弟子间转来转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门传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赌战,急道:“我……”才吐出一个字,已被物天成一指点在胸间,顿时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与莫敛锋本是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敌当前不愿先起争执,均是暗叹一声。水柔清不明其中缘由,惊呼一声,正要开口发问,却被父亲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对愚大师解释,愚大师将手一摆,长叹一声:“这孩子竟能与老夫棋逢对手,可谓天分极高,也无需太过为难他。待与御泠堂了结此事后,若老夫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自会将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 愚大师用手一指水柔清与另一个点睛阁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这孩子,其余人和我去离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众人中以水柔清与那点睛阁弟子武功最弱。水柔清虽是甚怕这个从未朝面的愚大师,却仍是大声道:“我要陪着爹爹。”愚大师眼睛一瞪:“你当是小孩子玩耍么?”水柔清咬唇不语,面上却是一份刚毅之色。行道大会本未选中她,莫敛锋也不愿她涉险,但谁也拗不过她的性子。何况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没有母亲,更是不忍让她父女分离,才只得带她来到此处。 愚大师一时拿她无法,只好道:“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说罢率先昂首踏出洞去。 那离望崖位于鸣佩峰后山二里处的两座小山峰间。两峰相隔数十丈、遥然相望,中间却是近百步宽的一大块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阔,不生树木草丛,惟有星罗棋布般堆积着从峰顶上滚落的巨大岩石。历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赌战多选址于此。两峰均不过数丈高。左峰略矮,远观呈背驰奔马状,故名渐离;右峰稍高,若一昂首远眺的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称为离望崖。 众人攀上渐离崖,已可遥见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于对面离望崖上。领头一人白衣短襟,束发披肩,踏足于一块大石上,右手叉腰,左手执一柄半尺长短的令牌,头上却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根本看不清面目。虽是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顾盼间犹可感受他那凛然射来的凌厉目光,配合着迎风飘扬的黑发白衣,俊雅风姿与森寒杀气合而为一,有种说不出来的冷峻。 众人适才只闻其声,此时乍见这似从完美体态间隐透出浓冽邪气的身影,心头皆是一震。花嗅香虽是自命风流天下,却觉得这青霜令使的翩翩风度丝毫不输于少年时的自己,孤傲酷烈处犹有过之,心中暗叹: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选,只观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谁能想到其中暗藏着枕戈乾坤、祸乱天下之心? 愚大师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目光,提气开声:“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是这般不敢见人的模样?”青霜令使微扬起头,不见他运气作势,那怪异的声音却有若实质般传入每个人耳中:“晚辈自幼发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败之耻,决不以真面目示人。若是前辈愿意成全,自当感激不尽。”这番话原是颇有怨毒之意,但经他这般淡然说来,谁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师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青霜令使亦是轻笑有声:“若是没有本事赢得这一仗,此张面孔纵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让它再经六十年的不见天日。”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一次要如何赌?”青霜令使沉吟一阵,却突语出奇峰:“前辈可想知道晚辈对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说辞么?”愚大师拿不准他是何用意,微一颔首:“愿闻其详。” “读浩然之书,得浩然之气!”青霜令使抬头盯住景成像,肃声道,“点睛阁之浩然正气沛莫能御,醉欢掌法似拙胜巧。便若那醉汉的惺忪神情间一股捉摸不透的悦意,观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韵。可比做是宴透红妆、霜寒铁衣后逢迎于满座的无奈一笑,其境便在那旧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萧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正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于本门的浩然正气与醉欢掌,却尚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而切题的评价。最可怕的,乃是对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引导出醉欢掌中那醉生梦死后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气……这虽只是纸上谈兵,却是道出了点睛阁武功的最大弱点:醉欢之念与浩然正气意境间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对景成像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转头望向花嗅香:“蹁跹楼以画入武,折花手倾杯花底、风月媚人,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其意韵不在折花时的淡黯如锦之风物,却是在于丘屏壑阻间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网封其身法,屈人剑法锁其后着,不给其画中留白之余韵,亦当能破之……”花嗅香果是“愕然”,垂头思索起来。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温柔乡借乐音而印武学,所谓玉箫声断空遗恨,潸歌转枕暗寻思;缠思索举重若轻,无迹可循,擅于在对战中扰敌节奏,再寻隙而入。讲究横直间惆怅,竖斜处凝迟,可谓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克星……” 饶是以水柔梳的淡泊,听到本门武学的长短被对方一语道尽,亦不免失声道:“你要如何破?”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缠思、缠思,前事难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后儿女情思,以至刚至坚斩断纤纤心结,又有何思可缠?” 他不待水柔梳反驳,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与武学宗旨最为接近。英雄家的狂云乱雨手大开大阖,霸气迫人,气贯霹雳功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全然不同于点睛阁方正平实披折点染略显刻板、蹁跹楼矫揉造作、温柔乡细拢浅捻小家子气,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难缠的武功。只惜其太重争胜之道,锱铢必较,若是对手一意守成,不计较寸土得失,其刚难持,其攻难继。就若棋枰中虽是子力占优,但若对方一心兑子求和,却无力靠强攻,一举挫敌于刹那间……”这一说正是暗合弈天诀的心法,连愚大师亦不由耸然动容。 这番话于两军对垒前侃侃道来,再加上青霜令使极具蛊惑力的风度、锋利如刀的口才,确是动人心魄。他能将四大家族的武功强弱处逐一说出,已属不易,而且均是发前人未有之见,若没有数年的观察研究,实难有如此精准的结论。而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身为数百年的宿仇,各种秘术异功仅六十年一现阵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轰巨雷,心萌惧意了。 愚大师强按心头震撼,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将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必只争口头上的便宜,出手一试立知分晓。”青霜令使却不为所动:“前辈莫要心急。晚辈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愚大师当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声晚辈,老夫若是不让你问,倒显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轻声道:“天下武功源自少林,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四大家族的二十余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闻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传天下,可以说除了少林秘传的十几项绝学,在武功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却没有哪门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罗汉拳…… 青霜令使叹道:“所以晚辈刚才虽献拙胡说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仅仅限于口头。真正的对敌过招时变化千万,各种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抓住对方的破绽,又谈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辈亲自出马,这场赌战实是难分胜负。何况本堂这二百余年间何曾有片刻放松过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却仍是四场连败。是以晚辈每思于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会重蹈本堂先辈这二百余年的覆辙。纵能忍辱,亦难负重!” “好一个纵能忍辱,亦难负重!你要如何?”愚大师心头大凛,看这青霜令使的体态身形最多不过三十岁年纪,却是屡屡语出奇峰,令人半点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对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数家珍般熟悉,单是这份心智已足可谓自己出道以来第一大敌,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养出了这样一个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抬首望天:“晚辈于武功上难言有十足胜算,但若要比试其它种类,先有点睛阁的熟读万卷书,再有蹁跹楼的丹青盖天下,更有温柔乡的琴韵动四方……”说到此连连摇头,倒似没有了半分主见。愚大师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语。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脑袋:“晚辈一时糊涂,英雄冢的绝技是什么却偏偏想不出来了,真是失礼……”愚大师心中一动,已隐隐想到对方意欲何为,却仍是猜不透他为何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见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虚,再于言语间示弱,终沉不住一腔勃郁之气,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弈棋之术亦是天下驰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总不会是想与我赌棋吧?”青霜令使故作一愣:“楚河汉界,棋逐中原,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众人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后棋侍,弈术冠绝天下,且不说愚大师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称做宇内第一高手,御泠堂与之赌棋岂不是疯了。 愚大师却是长叹一声:“青霜令使此提议原本甚好,只不过天后曾明训双方相赌应以武功为基本,昔年虽曾有以琴技相赌之约,但也是以音摄魂,以韵制敌,不出武功的范围。而这下棋却似是不合规矩……”他非是对自己的棋艺没有自信,只是见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赌,却偏偏弄出这许多的花样,显是有备而来,心底早就暗自提防。此人心机实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蕴深意,必是藏有极厉害的伏笔,是以愚大师才宁可先否决下棋的提议,打乱对方计划。 青霜令使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所谓技有止而道无涯。武功相较原也不过是斗勇斗智,才德庸驽之辈纵穷通思变,亦难脱人体潜力之极限。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百年相争本是为了天下,却一意诉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贻笑大方。难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统天下、持鼎中原么?一味好勇斗狠又与那江湖上门派的小打小闹有何区别?”他语气一转,轻叹道,“再说你我两派本都是为了天后遗训,扶其后人重夺江山,经这数百年来的拼拼杀杀,几成势不两立,已是大违天后本意。晚辈既然有幸参与这六十年一度的大战,务要将这赌约定得公平,让双方心服口服,是以虽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绝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强一试,所以方才定下这场以棋相赌的战局……”他抬头望定愚大师,语含讥诮,“若是前辈非要借天后之名来压我,岂不是一味顺应、不懂变通了么?” 青霜令使这番话不卑不亢、极合情理,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变换不定的语音中更似含着一股邪异的诱惑力,若非他面上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纵是以愚大师见多识广、景成像遍览群书、水柔梳淡雅自若、物天成刚毅豪勇,刹那间也不禁被他言语所动,虽是明知其定下棋局必是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四大家族中蹁跹楼主花嗅香最擅舌辩,刚才被青霜令使论及本门武学的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国,文者可安邦,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试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夺天下,皆是先以武服众,再以文治国,虽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却有先后轻重之别。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谋士智者,亦需要拔剑以定江山的盖世枭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仅以纹样论道,却怕还是误解了天后的意思……” 青霜令使接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怀。枰中虽静自有烽火,这一棋局考较的自然远非英雄冢的棋艺,还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侠气!” 愚大师心知以御泠堂隐忍六十年的筹谋计划,既然一意以棋相赌,必是难以推诿。料想纵是御泠堂暗中培养出了什么棋坛鬼才,自己以这些天领悟的弈天诀心法相抗,至少不会输他。何况六十年前一战,本门二十精英弟子几乎伤亡殆尽,若能兵不血刃胜得此战,确也最好不过。当下沉吟片刻,爽快道:“也罢。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赌,我四大家族自也不会令尔等失望。老夫虽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艺却未曾丢下,却不知御泠堂会派何人出战?”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辈来讨教前辈的奇着妙手吧。” 四大家族众人皆对愚大师的棋力极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准对方因何舍长取短,所以才反对争棋,此刻见愚大师如此说,俱是没有异议。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双方便分别执先,每方每局各限时两个时辰,先赢三局者为胜,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来多智,怕一局定胜负或有侥幸,而愚大师毕竟年长,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济,所以如此说。青霜令使微一抬手,眼中精光闪烁:“若是平日下棋玩乐,晚辈自当奉陪。可这一场赌战么,嘿嘿,只怕双方都没有能力再来一局。”愚大师听出青霜令使话中有因,却故意不问他缘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当如何?” “以棋相赌既然是晚辈的提议,自然应该奉上些彩头。”青霜令使耸耸肩,双手一摊,“若是和了,晚辈便当场认负,我御泠堂亦会等六十年后再重出江湖!”众人心中一惊,看他神态如此轻松,难道真有十足把握胜这一局? 愚大师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与你客气。这就命人取来棋具,便在离望崖前请教青霜令使的高招。”“何需麻烦前辈,晚辈自会令手下备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挥手,四名御泠堂弟子整齐划一地从离望崖上一跃而下。只见二人沿着离望崖下的空地来回疾奔,一边走一边从手中挥洒出白粉;另二人却是拳打足踢,将空地中的乱石尽皆搬开…… 但见那撒粉二人兔起鹘落,数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过,一身轻功实已臻化境;而移石二人出掌踢腿间不闻半点风声,却是劲道十足,几块足有数百斤的大石亦被举重若轻地挪走,显是武功超卓。 众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仅仅略逊半分。若御泠堂带来的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与四大家族的二十精英弟子实有一场好胜负。愚大师更是暗暗心惊,看来御泠堂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与四大家族一拼的实力。可为何仍要舍易取难,非要订下这赌棋之局?自己到现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图,但若说他真能在棋枰上胜过自己,却实是难以相信。 众人身在高处,不多时已看出端倪。御泠堂四名弟子竟在离望峰下那片阔达数百步的空地上画出了一个大棋盘——那棋盘纵横数十丈,每格间均有五六步宽,若不是由高处望去,实难发现这看似横七竖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凑成一方棋盘。由此已可见御泠堂定是经过精心准备,撒粉二人若不是经过专门的训练,断不能于半炷香时间便画出这大棋盘来。 诸人面面相觑,浑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这么大的棋盘来下棋,只怕纵不绝后,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与小弦在须闲号的赌棋一事,若是小弦来此看到这般情景,不知会发出怎样惊天动地的感叹…… “前辈准备好了么?”青霜令使漠然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凌厉杀气,“只希望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谱,不然岂不辜负了这割山为界、划地为枰的豪情!”愚大师大笑:“好一个割山为界、划地为枰!不过只有棋枰尚嫌不足,御泠堂想必也早就准备好了棋子。” 青霜令使不语,再一挥手。余下十六名御泠堂弟子跃下离望崖,抱起散落于地、各种形状的岩石,擎着手中兵刃一阵敲击凿打。此刻已可看出这十余人皆是身怀惊人武功,坚硬的岩石在他们手中如同豆腐般轻软脆嫩,兵刃到处石屑飞溅。过不多时人人手中只余一方半尺余厚、径达三尺的圆形大石。 众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这里每一位御泠堂弟子都足可谓是独挡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齐集于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的还是开山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没有人能见到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此刻自然谁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为棋子。莫敛锋叹道:“也亏得这青霜令使能想出这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看御泠堂弟子如此耗废体力凿石为棋,只怕还另有一层显示其实力的原因吧。”水柔清喃喃道:“这么大的棋子如何移动?总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人去搬动吧。” 景成像隐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负子而行于枰中……”“御泠堂果是有备而来。”物天成低低一叹,“他们自是早已演练好,这一场拼斗比得本不是棋,而是阵法!”水柔清惊呼一声:“原来最终还是要比武的。”水柔梳平日波澜不惊的容颜亦是有了一丝波动:“这决不仅仅是比武那么简单,还要以棋路为限……” 众人静默。如果依着下棋的规矩,己方一子投入敌阵中本是寻常,可若是以人为棋子,这般孤身面对前后左右的几大高手难有生望。似这种缚手缚脚的棋,只怕普天下从无人下过,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无恐,敢挑战愚大师这样的棋枰国手。 花嗅香心思缜密,低声道:“大家也不用惊慌。纵然敌人有备而来,只要都遵循棋盘上的规则,我们亦未必输给御泠堂。”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练过这种棋路,毕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师,胜负尚属未知之数。皆抬眼望向愚大师,看他对此局面有何说法。 愚大师却眼望崖下御泠堂十六弟子,脸上泛起一股忧色,沉声道:“此人心计之深,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他的用意,这一战实无半分把握。”众人循着愚大师眼光望去,又是一惊。原来那十六名御泠堂弟子做好一枚棋子后仍不停手,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开凿,看样子竟似要为四大家族的人也做好棋子…… 虽然凿石之举对他们这般高手来说不是难事,但亦决非举手之劳,毕竟会耗费不少体力。如果敌人意欲在棋枰中布下杀阵,如此徒损战力实是蹊跷至极。一时众人再也不明敌人的意图,各自垂头猜想不定。 不一会儿三十二枚棋子皆都制好,御泠堂十六名弟子刻字于其上,再涂上红黑两色摆放于棋盘上。其中有三人甚至以指划石刻字,显见指上功夫已臻化境,直看得众人咂舌不已。 十六人肃然静立枰端,犹若十六尊雕像。 青霜令使的声音再度传来:“每方各出十六人负一枚棋子立于棋盘上,一切均听下棋之人的指挥。前辈目光如炬,应该不用我再多行解说了吧。”他复又一笑,“诸位敬请放心,这一场赌的是大智大勇,非是武功,若是有人于局中擅用武功,便为负论。”众人总算略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生出一线怀疑,既然不用武功,又何必这般大费周折,直如顽童戏耍一般? 青霜令使望向愚大师:“御泠堂下青霜令使恭请前辈赐教。”众人看着青霜令使胸有成竹的样子,实难相信他能抵得住愚大师的棋力。 景成像忍不住问道:“可否有人支招?”青霜令使大笑:“面对愚大师这般宇内高手,纵有人支招又有何用?”众人一想也是道理,下棋不似比武,棋风各不相同,人多未必占优,贸然支招只怕反会影响对局者原来的思路。 青霜令使目光从众人身上逐一扫过,傲声道:“若是前辈无把握战胜晚辈,尽可换人。”虽是隔着青铜面具,仍能感觉到他露出的那份骄狂之气,再不复起初的低调。愚大师不为所动:“何方执先?”这一问确是关键,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纵是棋差一着亦可凭着先手守得均势。尤其在这一局定胜负的棋局中,若能掌握先机,至少有七八成把握可保不败。 “晚辈纵是对自己的棋艺再自负,也不敢逞能让前辈一先。但若是学那俗人猜枚定先又不免太过小气……”青霜令使轻声道,“不如让我问前辈一个问题,视回答正确与否来定先后,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物天成忍不住道:“谁知道你会问出什么无赖的问题?倒不如你来回答我们的提问可好?”青霜令使一双晶亮的眸子只盯紧愚大师:“晚辈既然代表御泠堂出战,自不会行无赖之事。不如晚辈便先将所提问题说出,然后再由前辈决定是否回答吧。” 愚大师见青霜令使行事处处谋定后动,却直到现在也想不出他会有何阴谋。此人出口必称前辈,言谈极是恭谨,但内里却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强大的压力,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心中微凛,缓缓道:“你问吧。”青霜令使负手望天,轻声道:“前辈能否算出御泠堂这趟会有几人能看到这场赌棋?”诸人全是一愣,这个问题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青霜令使带来的二十人刚才俱显示了超凡绝俗的武功,加上他自然应是二十一人。 愚大师心念电转,青霜令使提问的方式极其古怪,不说“自己带来了几人”而是说“会有几人看到这一场赌棋”。其间似乎大有分别,但又实想不通他弄得是什么玄虚。 花嗅香反应敏捷:“你若闭上眼睛自然就看不到了。”“花兄果然厉害。”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过这千古难遇的一战,谁又能忍心闭眼不看呢?我若是这般耍弄文字游戏,岂不是让诸位看扁了?” 愚大师却想到对方是否一旁还藏有伏兵,但以他数十年的精纯功力却没丝毫感应,若是就此相询又显得示弱……心中忽一动,实者虚之,莫不是对方就仅仅来了这二十一人,青霜令使却在故布疑阵?当下更不迟疑:“看来青霜令使是成心要让老夫执先了。你一共带了二十人,加上你便有二十一人能看到此战。” 青霜令使轻轻一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中吐出:“你错了!”愚大师眉梢一挑:“如何错了?”青霜令使不答,眼望站于自己身边的四个手下,目光定在一人身上,淡淡道:“便是你吧。” 众人认得那人正是刚才撒粉画盘的一位,却见他跨前两步来到阵前,先是对青霜令使深深一揖,然后大叫一声,突出右掌,反手重重拍在自己天灵上,隔着数丈距离,犹可见他脸上的鲜血如泉水般激溅而出,呆立半晌,倒地而绝! 这一变化大出众人意料,水柔清与几个四大家族弟子更是同声惊呼,便是愚大师、景成像这等久经风浪之士亦不由耸然动容。只见自尽之人适才撒粉画盘时所显露的武功,绝对应是御泠堂中有数的高手,而青霜令使竟然不惜以他一条性命来换取执先的优势,可见对这一场赌棋御泠堂已是势在必得! 青霜令使对手下的尸体一拜,再转头望向愚大师,语气中没有半分激动:“前辈现在知道自己是如何错了吧!”“好好好。御泠堂竟有你这样的人才。”愚大师静默良久,望向崖底那仍是静立不动、对崖顶惨剧视若无睹的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满头白发无风飞扬而动,长长叹了一声:“我猜错了,请令使执先!” 见到这突然溅血的一刻,所有人都已知道,这场赌棋赌的已不仅仅是棋,而是命! 青霜令使仰天狂笑:“我早说过,这一局枰争天下,足可千古留名!”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换日出世 一阵清风吹来,虽是在末夏时节,渐离崖上的每人仍能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意。这一局既是以人做子,若是“棋子”被对方所吃,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愚大师到此刻方才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用意,盯着青霜令使的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声音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狠的一场赌局!” “前辈明白了就好,这便请选人入局。”青霜令使语音平淡,目光却是锐利如刀,“棋局中被吃之子当场自尽。若是四大家族弟子不愿以性命作赌注,我亦决不为难。倒要看看前辈能让我几子?” 愚大师长叹:“你确是极工心计。不过纵然如此,老夫亦未必会输于你。”“谁胜谁负总要下过才知。”青霜令使淡淡道,“前辈曾亲临六十年前的一战,自是对那一战的惨烈记忆犹新。若说六十年前我御泠堂是输在了‘忠义’,这六十年后的一战便偏偏要胜在这二个字上。” 愚大师眼中似又闪现出六十年前一个个倒下的同门兄弟,血气上涌,转头对物天成道:“这一局由你指挥,老夫便亲自入局与御泠堂拼掉这一把老骨头。”青霜令主冷笑:“前辈最好权衡轻重,我们赌的是棋,若是输给了晚辈,亦算是输掉了这六十年一度的赌约。” 物天成翻身拜倒在地:“天成棋力不如师伯。有您指挥或可少损失几名弟子。”愚大师心中一震,他本想自己上阵或可救下一名本门弟子,但若输了棋局却是得不偿失。 四大家族几名小辈弟子互望一眼,跨前半步,对愚大师躬身下拜:“请师祖派我等上阵。” 青霜令使拊掌:“四大家族果然有得是忠义子弟!”他长吸一口气,语意中亦有一份尊敬,“前辈刚才也看到了,我命手下凿石为子并非炫耀武功,而是表明我御泠堂并非以下驷对上驷。这一战赌的不但是棋艺,还有忠义与勇气!” 愚大师黯然点头,只看刚才那十六人凿石为棋的武功,可知御泠堂此次亦是拼了血本。只是他纵是棋力再高明十倍,也断无可能不损一子取胜,又如何能眼看着四大家族中的精英弟子在自己的指挥下送命? 青霜令使手中令牌一挥,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每人负起一枚红色大石,各占棋位,由崖顶望去便如一枚枚棋子般。 青霜令使一字一句道:“御泠堂约战四大家族,请入局!” 愚大师已是心神大乱,这一场赌战全然不同于六十年前。那一战胜在门下弟子与家族血脉相连,慷慨赴义;如今御泠堂正是看准了四大家族各人之间渊源极深,不忍亲手令弟子送命,方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景成像强压心悸:“物师伯请先定神,由我来安排弟子入局。”他长吸一口气,出指指向二十弟子中的一人:“慕道,由你做中……卒。”他所指之人正是他的爱子景慕道。 象棋内中卒位居中路要冲,十局中只怕有八局都是最先被吃掉,这最危险的任务景成像却派给了自己的儿子,几可算是亲手将儿子送上绝路,饶是以他掌管四大家族近二十年早就练得宠辱不惊的脾性,此刻的声音亦终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个四大家族弟子跃出队列:“景师伯,我来做中卒。”诸人被景成像所感,群情激涌,又有几个弟子要争做中卒。 景成像环视众人:“我身为四大家族现任盟主,若不能以身作则又何以服众……”他心伤神黯之下,一口郁气哽在胸口,再也说不下去了。景慕道大声道:“盟主请放心,点睛阁弟子景慕道必不负所托。”说完头也不回纵身跃下渐离崖,拿起一块刻有卒字的黑色大石负在背上,昂然站在中卒的位置上。景成像大笑:“好孩子。”景慕道方才既然称他为盟主,自是提醒他以大局为重,不徇私情。景成像深吸一口气,强按住一腔悲愤,分派弟子就位。 众人见景成像父子如此,几个女弟子更是眼中流出泪来,纷纷请命,竟无一人退缩,连水柔清都分到右马位。 四大家族共来二十一人,除了指挥的愚大师,尚可留下四人。景成像留下了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三大门主后,又对温柔乡剑关关主莫敛锋道:“莫兄虽为外姓,但温柔乡以女子为主,水三妹一向多倚重于你,务请留下。”言罢自己向局中走去。 莫敛锋如何肯依,一把拉住景成像:“景兄万万不可,你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何必亲身犯险?”花嗅香亦道:“我蹁跹楼一向人丁单薄,此次溅泪那孩子未能及时赶回,容儿却是武功不济不能入选行道大会。此刻家族有难,蹁跹楼岂肯旁观?原是应该我去。”景成像一拍花嗅香的肩膀:“花兄请回,正是因为你蹁跹楼人丁单薄,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溅泪贤侄又不能及时赶回,岂不让蹁跹楼武学失传了么?”又转头对莫敛锋道,“莫兄亦不必拦我,正是因为我身为四大家族盟主,才要事必躬亲,若是不能于此役中亲率门下弟子出战,实是愧对列祖列宗。” 莫敛锋急声道:“只怕御泠堂宁可兑子也要伤害于你,如此岂不是让物师伯为难?”此言倒是实情,如果青霜令主执意不惜兑子亦要除去景成像,愚大师投鼠忌器自是难办;若稍有退让又可能影响局势。 景成像脸色一沉,复又朗然,哈哈大笑:“我意已决。既然如此便去做那中宫老将,愚大师看在我的面上必也不会输棋吧……”言罢头也不回地跳下渐离崖,站在老将的位置上。 莫敛锋长叹一声,忽亦跃身而下,他出指点倒水柔清,将她一把抛上渐离崖顶,朗声道:“小女自幼失母,敛锋愿代她涉险。”自己则占住了水柔清空下的右马位。 青霜令使不发一声,默见四大家族分配已定,这才抬头望向愚大师,冷然道:“前辈不是一向自负棋力天下无双么,却不知此刻是否还有胜过晚辈的把握?”愚大师收摄心神,心知这一战事关重大,自己必须要克制一切情绪,全力求胜,不然以青霜令使的可怕心计,若是让御泠堂胜了这一仗,只怕江湖上永无宁日。他当下强自镇定道:“你不是说和棋亦认负么?”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错,不过那也要四大家族付出很大……代价。”他故意将“代价”二字说得极重,便是要影响愚大师的心境。下棋务必戒焦戒躁,只要愚大师心有旁骛,他便有机可乘,这亦是他定下此赌棋赌命之局的真正用意。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面色恢复常态:“徒说无益,请令使出招。”青霜令使眼观崖下的偌大棋局,悠然道:“唔,除了景阁主,局中最重要的人物当属占右马位的莫关主了吧。若是晚辈第一手便以我左炮换前辈右马,却不知前辈有何感想?” “啊!”愚大师心头巨震,尚不及开口,水柔梳与花嗅香已同时惊呼出声。莫敛锋人在局中,却朗声大笑:“青霜令使尽管发炮,能为此战第一个捐躯,敛锋荣幸之至。” 愚大师听得身旁有异,回头一看,却是被莫敛锋点了穴道后、倒在自己身边的水柔清。但见她虽是口不能言,但泪水已如断线珍珠般夺眶而出。刹那时愚大师喉头一哽,双目一涩,老泪几欲脱眶而出……这时,他已知自己绝对胜不了这一局! 青霜令使哈哈一笑:“前辈已然心乱了,若是现在要换人还来得及。却不知物冢主是否真如江湖传言般重情重义?”愚大师心中一动,沉思不语。 物天成见此情景已知道愚大师心神大乱,难以续弈,危难关头他亦只好一咬牙关:“若是师伯没有把握,便请替师侄掠阵。”愚大师缓缓摇头:“你能静心么?”物天成一呆,垂头不语。 愚大师抬头望天,沉吟良久。刚才他灵光一闪,本是有意让棋力不弱于己的小弦来接战此局,但以小弦那热血性子,见到此刻的局面只怕对他的心绪棋力影响更大。 “前辈何苦耽误时间?非是晚辈自夸,在下的棋力虽谈不上震古烁今,却也不比前辈弱多少。”青霜令使得意地大笑,“这天下能与我枰中一决胜负的大概不过三五人,四大家族中恐怕也仅有前辈与物冢主两人而已,你若能令他人出战,我实是求之不得……” 愚大师更是吃惊,他本以为青霜令主只是仗着这惨烈之局来克制自己的心志,却不料他竟然对自己的棋艺亦如此自负,随口问道:“若要练就此等棋艺,势必要在实战中历练,为何老夫却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你这一号人物?”青霜令使心中亦不愿太过损兵折将,一心要兵不血刃胜得此局:“实不相瞒,这一场赌局二十余年前就已设下。从那时起我便苦修棋道,却惟恐为世人察觉,偶与高手对局,亦是以盲棋相较……” 愚大师听到“盲棋”二字,脑中电光一闪,心头疑难迎刃而解,大喝一声:“好,眼不见为净,老夫便以盲棋与你对局!”“以前辈的明察秋毫,纵是目不视局,也能想见门下弟子溅血而亡的情景吧!”青霜令使显是对自己的棋力十分自信,仍是状极悠闲,“晚辈倒是劝前辈不若就此认输,也免得四大家族的精英,一战之下损失殆尽……”愚大师冷喝道:“我四大家族就算全军覆没,也断不会让你御泠堂如愿以偿!” 青霜令使蓦然扬头,一向沉静的语音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出乎意料的愕然与疑惑:“前辈竟然在片刻间信心尽复?莫不是已定下什么对策?”他长啸一声,目光炯炯望向崖下棋局,“既然如此,晚辈只好先行出招了。前辈别忘了每一方只有两个时辰的限时。”愚大师淡然一笑,转头凑到花嗅香耳边低语。 青霜令使眼神转为漠然,冷冷喝道:“炮八平五!” “马八进七。” “兵三进一。” “车九平八。” “马二进三。” …… 随着愚大师与青霜令使的口令声,这惊天一局终于开始了! 四大家族身为武林中最为神秘的世家,历代高手层出不穷,数百年间偶有弟子行走江湖均会引起轩然大波,其实力决不在武林任何一个名门大派之下。便是相较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纵然声势上有所不及,但顶尖高手数量之多却是足可抗衡。而御泠堂虽在江湖中声名不著,但它既能与四大家族相抗数百年之久,自也是有惊人的实力。两派均意在重夺江山,所以都大力培植人才。经过这数百年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后,各种奇功秘术、本门绝学已臻化境,再加上这六十年一度的大决战亦是对两派的互相督促,是以聚集在离望崖前的这四十余人,每一个皆是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人物。 此刻虽不见刀光剑影、掌劲拳风,但这场棋局所涉及的高手之众、竞争之惨、方式之奇、情势之险,皆可谓是历年武林大战中绝无仅有。 双方这一场赌战延续近千年之久,两派先祖都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不得毁诺,何况若有一方违约,昊空门便会出手相助另一方。是以数百年来某方一旦在赌战中败北,便只得守诺匿踪江湖,纵想拼个鱼死网破却也自知难敌昊空门与对方的联袂出击。 御泠堂虽广收弟子,不似四大家族仅以嫡系为主,但若是单以武功而论,实是逊了四大家族一筹,是以历年双方各出二十人的赌战,多数以御泠堂的败北而告终。近二百多年,御泠堂连败四场,方才殚精竭虑设下这以棋博命的赌局。算定尽管英雄冢棋力冠绝天下,但四大家族中各弟子间渊源极深,决不可能袖手任同门自尽;而棋道不比武道,精神力的影响巨大,只要对局者心神稍有疏忽,必会令棋力大减。 此次御泠堂弟子皆是有备而来,个个早不抱生还之望,而四大家族却是变生不测,在这等情况下,愚大师棋力必是大打折扣,至少己方已有了七八成胜机。所以青霜令使方才不惜先假装不知愚大师存在,故意示弱,再论武惑敌,最后更是提出和局算己方负的条件,强行把对方诱入这场谋定以久的棋局,可谓用心良苦,却亦实属无奈。不然若再以武功相斗,御泠堂只怕会连败五场。 渐离崖上,愚大师背向棋盘,果是以盲棋与青霜令使相抗。物天成、水柔梳与被莫敛锋点了穴道的水柔清,则是眼也不眨地望着崖下的棋局,而花嗅香却是听了愚大师的什么话后悄然下崖,不知去了何处。 青霜令使盘膝静坐于相望崖边,一双眼睛牢牢盯紧棋局,只从口中吐出一步步棋着。那张青铜面具遮住他的脸孔,虽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至少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悠闲。他虽是对花嗅香的离去有所察觉,感到事有蹊跷,但一来对自己棋艺颇为自信,不怕愚大师耍出什么花样;二来亦是分不开心,只顾得上全力对局。 崖下立于棋盘中的双方弟子各听号令,依次行子。他们身处局中,除了略通棋道的寥寥数人外,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后是否就会被对方“吃掉”。但为了本门的荣誉与使命,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被动地执行着命令。更残酷的是:他们虽有绝世武功,却只能毫无反抗地接受命运。每跨出一步皆是落地有声、激尘扬土,似要将满腔雄心与抑郁踩于脚下泥尘中,留下那千古不灭的一份豪情。 这离望崖前虽是汇集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精英,但除了愚大师与青霜令使指挥棋局的声音外,便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粗重的喘息声。这一场赌局已不仅仅是棋艺与忠诚的较量,更要比拼无畏的勇气与执著的信念! 开局时红黑双方皆是小心翼翼,当头炮对屏风马,各守自家阵营。走了二十余个回合后,终于短兵相接。 “炮七进四!”随着愚大师的语声,黑炮将红方边兵吃掉。那占着边兵之位的御泠堂弟子面上一片阴冷木然,二话不说负着棋子走出棋枰外,拔剑刺入自己胸膛…… 水柔清看得胆战心惊,只欲闭目,一双眼睛却怎合得上,只得在心中暗暗祈祷上苍,保佑父亲不要出什么差池…… “炮五进四!”青霜令使浑若不见手下的惨死,声音依是平淡无波。景成像浑身一震,景慕道大叫一声:“父亲保重,孩儿不孝!”亦是负棋子走出枰外,一掌拍在头顶上,倒地气绝。 水柔清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止不住流了满面。 棋至中局,双方已各失数子,局面却仍是胶着之状。 青霜令使并没有夸口,他的棋路大开大阖、布局堂堂正正、招法老辣缜密,既不得势轻进,亦不失势乱神,每一步皆是谋定而动。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愚大师的棋路也丝毫不乱,纵有兑子亦是毫不退让…… 再走了几步,青霜令使蓦然抬头:“与晚辈下棋的到底是何人?还请前辈明示。”愚大师头也不回,声音却是十分平静:“何有此问?”青霜令使道:“我曾专门研究过前辈与英雄冢主的棋谱,却与此刻局中所显示的棋风迥然不同。” 愚大师心内一惊——物天成年少时曾去京师与前朝大国手罗子越一较高下,大胜而归,方博得宇内第一高手之名,自是留有棋谱;但自己年轻时少现江湖,这五十年又闭关于鸣佩峰后山,青霜令使却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棋谱?脑中思考不休,口中淡然答道:“刚才你不是说老夫可换人而战么?莫不是想反悔?”青霜令使一笑:“晚辈好不容易才争得这场赌局,何敢反悔?只不过见对局者棋风锐利与老成兼而有之,天分之高难以揣测,忍不住欲见其一面。”御泠堂对这一局抱有重望,自是不能反悔,不然恐怕是再难找到如此有把握可胜得赌约的机会了。 愚大师冷然道:“下完这一局再见不迟。”青霜令使一叹不语。他的心中实已有了一丝悔意,这个不知名的对局者大出他意料之外,棋路不依常规,如天马行空般屡屡走出令人拍案叫绝的隐着妙手,算路更是精深,一招一式看似平淡无奇,却是极有韧力,纵算棋力未见比自己高明多少,却已显示出了极高的棋才。虽然未必能赢过自己,但若是一不小心,下成和局却也是己方输了…… 御泠堂为这一战准备了几十年,自然对四大家族中几位棋道高手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此时青霜令主苦思半晌,却依旧想不出四大家族中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精妙、几不逊于物天成的棋力? 青霜令使自然想不到,与他对局的其实便是小弦。 原来愚大师刚才被青霜令使一言点醒,便对花嗅香吩咐一番。花嗅香依言找来小弦。此刻他二人便在距此处数十步的一个山洞中对坐棋枰。 花嗅香不让小弦看到离望崖下对局的情形,更是以布裹其耳,然后将青霜令使的棋步摆在棋枰上,再将小弦的招法传音给愚大师。 愚大师明知自己难以舍下对棋局中众弟子的关切,深怕有些棋步不忍走出,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浑若坐关般凝思静虑,丝毫不想枰中之事,只将耳中所听到的棋步依样说出。如此一来,实是把这事关四大家族命运的一场赌棋,全托付在了小弦身上。 花嗅香听愚大师说起小弦棋力不在他之下,原是半信半疑,但在此刻也只好勉力一试。他怕小弦抱着游戏的心理不肯尽力,便哄他说,若是能胜得此局,愚大师便放他下山,从此四大家族决不与他为难。 小弦信以为真,自是拼尽全力。他经这些日子与愚大师枰间鏖战,又身兼《天命宝典》与弈天诀之长,棋力早是今非昔比,便是青霜令主这精研棋道数十年之人,一时亦难以占得便宜,反是有几次故意兑子试探愚大师时被小弦抓住机会取得先机,执先的优势已是荡然无存。 那弈天诀心法本就是讲究后发制人、不求速胜,动辄就是兑子求和,几步下来,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反倒是青霜令使只怕下成和局,数度避开小弦兑子的着法。青霜令使气得满嘴发苦,以他的棋力若是放手一搏,原也不在小弦之下,可偏偏对方浑不将场内诸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是令他于不得已的退让中渐处劣势。何曾想到本用来要挟对方的招法,反被其用于自身,心头这份窝囊感觉实难用言语形容。 小弦两耳不闻洞外事,还只道真是花嗅香与自己下棋。这才能尽心发挥弈天诀的长处,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招法,都关系着某个四大家族弟子的生死,只怕这一局早就因心神大乱而一败涂地了。 不知不觉已下了一个多时辰,残局中双方皆已倒下九人,棋枰上双方各剩单士双相护住将帅,兵卒已然全殒,红棋仅余一车双炮,黑方尚余车马炮各一,子力上虽仍是难分胜负的情形,但红方一车双炮偏于一隅,黑方却是车马炮各占要点,已隐露杀机,至不济也是和局之相。 物天成是棋道高手,早看出局势有利己方,见青霜令使久久不下子,沉声道:“青霜令使何不就此提和,也免得双方损兵折将。”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双方还要有数子相兑换。 青霜令使怅然一叹:“六十年的忍辱负重,何堪功亏一篑?”他抬头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请恕小弟不识时务!” 愚大师背影仍是纹丝不动,物天成与水柔梳却皆是一震: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经这数百年的大战,两派积怨实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非要以命换命了。他二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师出手,惟在心底祈盼这人能下出什么妙着,一举速胜…… 水柔清却是呆呆望着还傲立于枰中的莫敛锋,一下子看到这许多同门的惨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 青霜令使心计深沉,仍是稳扎稳打,决不因败势将定而胡乱兑子,毕竟在此复杂难解的残局下未必不能觅到一线胜机。 “车四平一。” “车六进二。” “炮三进七。”青霜令使思考一炷香的时间,方缓缓下出一步。 此子一出,精于棋道的物天成与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红方将原先用于防御的左炮沉底摆挂,中宫仅余士相守卫,已呈破釜沉舟之势。局势骤紧,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胜负瞬息可决。 黑棋的下一步极是关键,看似红方老帅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举擒王奏功,红方稍有喘息之机,亦会大兵压境,对黑方形成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物天成注目棋局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若是由他来走下一步,或是横车将路,或是摆炮叫将,或是回相守御……但各种走法均是极为复杂,难解利弊,一不小心便会落入红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红帅红车连成一线,虽未必能有威胁,黑方却是会被对方白吃去一枚士…… 愚大师沉默良久,却是走出一步谁也没有想到的棋:“马四进三!”水柔清大惊,若非被父亲封了哑穴,必定张口大叫。这一步竟然是将黑马置于红帅之口,亦是在红车的车路上! 青霜令使千算万算亦没有算到黑方这自寻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这一招挡住了红车与红帅的联系,若是回车吃马,对方摆车挂将,然后炮沉底路叫将,便已构成绝杀;而若是以帅吃马,对方车从底叫将,亦会吃去红车,这一匹送于口中之马却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计,惟有回炮重新守卫红帅,但如此一来,虽然战线仍还漫长,红方却已处于绝对劣势,输棋怕已是迟早之事…… 这一手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利用对方思路上的盲点,一举将纷繁复杂的局面导向简单化……正是小弦将弈天诀用于棋道中,方走出此局的最佳一着。 “好一着弃子强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御泠堂苦谋二十余年,竟还不能求得一胜。”温柔乡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见黑方送马,正在替莫敛锋担心,听青霜令使一言,一贯沉静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认输了么?”“这一局已难取胜,实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颓然点头,口中喃喃自语。突然一跳而起,大喝一声,“纵是如此,不拼个鱼死网破,御泠堂亦决不会认输!”自从青霜令使现身以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纵偶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是状如疯虎,声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听青霜令主此言又是一惊,抬眼正正迎上他射来的冰冷目光,一颗心已急速坠了下去。耳中犹听那似是怀着千年怨毒的阴寒声音:“帅六进一,吃马!”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水柔清梦见自己掉在了水里,父亲在岸上静静看着她,仍是那么潇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转身离去……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被水草缠住了小腿,怎么都上不了岸。只得双手在空中乱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躺在床上,却是抓住了床边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头,似要将恶梦从脑中甩去,张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声,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来是小弦的手:“小鬼头,我爹爹怎么样了?”小弦垂头不语。花想容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清妹节哀,你父亲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从小母亲离她而去,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再也说不去,低头哽咽起来。 水柔清呆了一下,脑中似有千支尖针不断攒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她本以为那残酷的一场赌局不过是在梦中,所以她不愿醒来,心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这终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已经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滴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泪珠滴落在肩膀,却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肩窝,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觉再次直撞入心脏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局棋会是……”小弦嗫嚅着。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话传入耳中,令她全身一震,瞪大双眼:“那个下棋的人是你?”小弦黯然点点头,想到几日前还在点睛阁那小屋中与莫敛锋相对,听他讲述那少年与少女相爱至深,却终因误会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亦是止不住泪水狂流。 “啪”的一声,水柔清扬手就给了小弦一个耳光。小弦吃痛退开两步,手捂面颊一脸惊异。从小到大,父亲都对他呵护备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结结实实打个耳光,一时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无力,不然这一掌只怕会打脱他几枚牙齿。 “你好狠,我要杀了你。”水柔清疯了一般对小弦大叫。花想容连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当时在场,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水柔清拼命挣扎,实在拗不过花想容,又对着小弦戟指大喝,“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二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敛锋自尽,再被小弦的黑棋强行吃去红帅,狂笑着率众离去,这场赌斗终以四大家族的获胜而告终,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实比起上一次双方参战四十人仅三人生还,此次赌战已可算是伤亡较轻。不过以往死战,诸人均是奋勇杀敌后力竭而亡,这一次却是自尽,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极其隐秘,四大家族中仅有几个掌门与长老级人物知道,亦还有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才会被告之,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后山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两日两夜,便只有花想容与小弦来照看她,谁想她一清醒过来心伤难禁,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在小弦身上。 小弦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听着花想容劝解水柔清,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见到水柔清对自己如此记恨,心头大恸,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方才停下。 此处正是温柔乡四营中的剑关,初晨的阳光映照着四周丛丛花草,景色极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欣赏,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捂耳,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湿。 几名路过的温柔乡女弟子见小弦哭泣,还道是小孩子和什么人赌气,笑着来安慰他,他却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声。 忽有一阵琴声袅袅传来,其音低回婉转、清越明丽,似淡云遮月,帆行镜湖。却是水柔梳在远处以琴意来化去小弦的悲伤。 小弦却丝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敛锋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间却是人鬼殊途。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生离死别,心潮澎湃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或如灯花草芥,灯灭时风起处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那琴音听到他耳中,却仿如听到孤雁哀鸣、寂猿长啼,一时更是悲难自抑,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那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声感染,越拔越高,跳荡几下,已是曲不成调,突地铮然有声,却是啼湘琴已断一弦。只听到水柔梳怅然一叹,琴音忽哑,再不复闻。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泪怔怔发呆。却听花想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几天就好了。”小弦犹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辩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赢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让莫大叔送命……”花想容一叹:“你也不必自责,我听爹爹说起了这一战的缘由,四大家族实是多亏了你,方能胜得这一局,我们上上下下都极感激你……”小弦黯然道:“那有什么用,清……水姑娘是绝计不会原谅我的。”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伤过度,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过后她自会明白……”“不,你不明白。”小弦截口道,“我知道,她会恨我一辈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地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劝他几句,忽听到鸣佩峰下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林青求见景阁主!”小弦一跃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数日前本还想自己武功全废,不愿成为林青的拖累,宁可一辈子留在鸣佩峰中陪着愚大师终老。但经了这两日的变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记恨,一心只想早日离开这伤心地,此刻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父亲,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也顾不上分辨道路,闷着头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惊又喜,呆了一下,红着脸朝小弦大喊:“当心迷路,让姐姐带你去……”小弦才奔出几步,忽被一人拦腰抱住,耳边传来景成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个于万军阵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弦听景成像的语气似是颇含敌意,心头一沉:明将军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决不容林青有击败明将军的机会,只怕立时便会对林青不利…… 景成像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走去,他扬声大笑:“暗器王大驾光临,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闪过花嗅香,对她沉声道:“容儿先回蹁跹楼去。”她虽是一心想见林青,却是首次见到一向洒脱不羁的父亲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虽是百般不情愿,终不敢忤逆,怔然停步。 小弦见到花嗅香、水柔梳与物天成俱随行于后,心内更惊,还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联手对付林青,在景成像怀里拼命挣扎起来,口中大叫:“放我下来!”却哪里挣得脱。 花嗅香上前两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其放心,望着景成像肃然的脸孔,欲言又止,长叹一声。 才过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负手立于入山处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虽是一向少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传遍武林,谁人不知,只是没有门主号令,大家都不敢上前,均在远处三五成群地围观,一面窃窃私语。 远远望见林青那桀骜不驯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红,却是不见父亲许漠洋与虫大师。 四大家族四位门主均是第一次见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声彩。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体魄完美,却一点也不给人以魁梧的感觉;乌黑的头发结成发髻,随随便便地披在肩头,说不出的飘逸俊朗;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最显眼的,便是那高挺笔直的鼻梁上嵌着的一对神采飞扬、充满热情的眸子;微风吹乱他的束发,隐约可见其背后所负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宽大的白衣随风起伏,更衬出硬朗的身形从容自若,端如峻岳,气概卓越不凡。虽是静立原地,却给人一种勃然欲发的生机,似是随时要冲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初见暗器王,四人心头同时涌上一句话: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林青拱手遥遥一揖:“久仰四位门主大名,惜一直无缘拜见。景阁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谢过。”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景成像的声音及时响起,就似有质之物般将小弦的语声压住:“林兄太客气了,点睛阁的家传医术原本就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只可惜景某学艺不精,有负林兄重托。”林青诧目向小弦望来:“这孩子的伤还没有治好么?”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处,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子武功已废,林兄若心有不平,尽可向我发难!” 小弦扑入林青怀里,一时诸般委屈尽皆涌上心头,告状一般反手指着景成像:“是他故意废我武功……”林青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还望景兄其中缘故。”景成像不语,只是长叹一声,望定林青,双手微微一动又止,眼中神色复杂。 花嗅香跨前一步拦在景成像身前,接口道:“林兄与虫大师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林青看景成像适才的神情似要对自己出手,眼角余光又见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后,有意无意地挡住退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口中却淡然道:“虫大师只简略告诉我两件事,一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语声微顿,眼shè精光,“若是为了明将军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气?” 景成像大笑,厉声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与明将军的关系,竟然还敢孤身上鸣佩峰,这份胆略着实令人钦佩!”林青浑不为景成像语意中的威胁所动,仍是不紧不慢的口气:“漂泊江湖原就会练就出一份胆量,景兄谬赞,林某愧不敢当。” 花嗅香与水柔梳正要开口,景成像摆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隐于山野,原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他一叹,“自得闻林兄六年前于万军阵前敢公然挑战明将军,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借此机会试试林兄是否真有挑战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林青眉头一挑:“试过了又如何?”景成像垂首望着自己的一双手:“若是景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便请林兄在鸣佩峰小住几年吧。”“景阁主怕是说错了。若是我败于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战明将军?”林青一声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胜了景阁主,四大家族才会不遗余力留下我吧!” “好一个暗器王!”花嗅香拊掌长叹,慨然道,“能在鸣佩峰前亦如此视我四大家族于无物的,普天之下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负令他情绪莫名激动起来:“我一向敬林兄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林青哈哈大笑,脸蕴愠意,不怒而威:“林青别无所长,惟有一身铮然傲骨与不屈斗志。为了故人幼子,景兄纵是设下刀林剑阵,林某亦决不会裹足不前!” 他虽听虫大师说了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但素知四大家族并非是蛮横不讲道理之辈,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纵是对方有所挑衅,亦要忍一时之气。但方才乍听小弦不明不白被废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见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还按捺得住。此刻虽明知单拳难敌众手,翻脸不智,却终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来。 景成像原来并无为难林青的打算,反是因小弦心生内疚,本欲向林青赔罪。但在两日前与御泠堂的赌战中,他眼睁睁看着爱子惨死,自己空负一身武功却是连一招半式也未发出,心头怨愤,导致性情大变,正好林青来访,便将满腹郁结宣泄到暗器王的身上。 英雄冢主物天成对家族极为忠义,早就不满林青挑战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行为,闻言也是蠢蠢欲动;蹁跹楼主花嗅香与温柔乡主水柔梳却是竭力反对与林青冲突。水柔梳性格温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拦住景成像,但听到林青与景成像二人越说越僵,毕竟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当面与其争执,一时亦难以出言解劝。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到向来彬彬有礼的林青如此动怒,却是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虽知暗器王武功极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心中担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愚大师的声音遥遥传来:“且慢动手。带林青来通天殿见老夫。” 景成像一呆,他虽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师是他师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违逆。花嗅香趁机道:“景兄务要冷静,还是听听师伯有何见教吧。”景成像怅然一叹,亦知自己不过是痛失爱子、心绪大乱以致迁怒于林青,却也不愿当面道歉,低哼一声,当先往通天殿行去。 水柔梳低声对林青介绍道:“愚大师是物二哥的师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林青微微颔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对待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敌意,花嗅香与水柔梳却是有心示好。 就见愚大师站在通天殿前,须发皆扬,状极威武,冷然望着景成像:“老夫既然开关出山,这四大家族的事务只得倚老卖老地插手其间。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日后何以服众?”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语。 水柔梳柔声道:“景师兄心伤慕道惨死,才一改平日稳健,师伯亦莫要太过苛责于他。”愚大师望一眼景成像,长叹一声,缓缓道:“成像与暗器王请随老夫入殿,其余人先留在此处。”当先踏入殿内。 林青坦然将小弦交与花嗅香,与景成像一前一后进入通天殿中。愚大师关好殿门,转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不经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与我四大家族声誉息息相关,须得放下心中杂虑,方可为众弟子之表率。”又转脸对林青道,“成像两日前痛失爱子,还请林大侠谅解一二。” 景成像长叹一声,向林青伸出右掌,一脸诚恳:“林兄请恕我失礼。”林青却不与景成像击掌:“我理解景兄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废武功之事,尚请解释。” 愚大师盯着林青,脸有异色,良久方赞了一声:“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林大侠是个极讲原则的人,老夫颇为欣赏。”听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赞,林青倒有些不好意思:“前辈过奖,林青不过率性而为,惟愿以真性情示人罢了。” 愚大师大笑:“既然如此,我们何须前辈、大侠的那么客气,不若你叫我一声愚老,我叫你一声林小弟。小虫儿可好么?”林青一愣:“原来你便是虫大师口中的萧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亲来拜见,但因为在下一位好友重伤难治,他此刻正在萍乡城的客栈内等我……”原来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过愚大师收养自己十四年之事,却只以萧叔相称,尚不知当年的萧叔已改名叫做愚大师。 “只要他心中还记挂着我,见不见原也无妨!”愚大师大笑,“你却要告诉小虫儿,老夫本是因他虫大师的名字才改叫愚大师,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物由萧这个人了。” 林青听到物由萧的名字,登时想到那正待在关中无双城的物由心,问起方知竟还是愚大师的师弟。说起物由心那个一头白发、却是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老顽童,三人都是忍俊不禁,一时气氛倒缓和了许多。 景成像对愚大师问道:“师伯何以出关了?”愚大师笑道:“老夫闭关五十年苦修武功,原就是为了与御泠堂这一次的赌战,既然现已击退御泠堂,自然要出来舒活一下这把老骨头。”景成像垂手恭声道:“成像谨听师伯教诲。”“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才是目前的家族盟主,一切均应以你为主。”愚大师慨然一声长叹,“老夫几十年不出江湖,对这些年的武林大势均是不甚了解。若不是见你一意与林小弟为难,原也不该擅自多管家族之事。” 林青仅听虫大师说起御泠堂是四大家族的数百年宿敌,对其中详情却不甚明白,当下愚大师便将两日前与御泠堂在离望峰一战细细说来。听到那子尽人亡的惊天一局,纵是以暗器王的久经风浪亦不由色变;又听愚大师讲到小弦阴差阳错间以棋艺大败青霜令主,面上不由露出微笑;再听到景成像爱子与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皆亡于此役,林青扼腕长叹:“久闻莫兄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是四大家族外姓子弟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然无缘一晤。”又对景成像略含歉意道,“景兄痛失爱子,刚才林某言语多有冒犯,尚请原谅。”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平日俱是仁厚待人,若非因景慕道自尽于枰中,亦不会如此大失常态,他强按心头剧痛,对林青赧然道:“林兄不必多礼,此事原是我的不对。” 愚大师见林青欲言又止,知道他对小弦之事仍是不能释怀。长叹一声,缓缓道:“林小弟可知老夫为何要叫你单独来此?”林青沉思道:“可与明将军有关么?”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日前听小弦说起,才知少主已做了朝中的大将军。而林小弟既然一意挑战他,四大家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林青沉声道:“我只听虫大师说明将军乃是四大家族的少主,其中详情却知之不多。纵观明将军穷兵黩武、为祸江湖之举,四大家族又怎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愚大师微一颔首:“林小弟且慢下结论,待老夫告诉你其中的原因,你再作决定亦不迟。” 景成像欲要开口,却被愚大师抬手止住,一脸肃穆庄重:“成像不必多疑,林小弟是极明事理的人,自不会将这秘密泄漏他人。何况老夫看那青霜令使心计深沉,败而不馁,只怕御泠堂不肯就此罢休。若果真如此,这天下又必将会有数年大乱,远非你我人力所能操控,倒不如顺其自然,以应天命。”景成像一叹不语。事实上这些年明将军势力渐大,无须借用四大家族亦有夺取天下的实力,却迟迟不动,连他亦觉得十分迷惑。 林青眉尖一挑,听愚大师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这个秘密定然十分惊人,恐怕还事关明将军的来历,朗声道:“大师放心,林青决非莽撞之徒,自然懂得把握尺度。” 愚大师点点头,一指通天殿中的天后雕像:“你可知她是谁么?”林青看那宫装女子栩栩如生,浑若活物。最奇的,便是她手中握的不是常见的女红针线,而是一方大印,一时却是猜想不出。 “她是天后,亦是宗越那孩子的先祖。”愚大师长吸一口气,口中道,“天后不过是一介出身于没落之家的弱质女流,却能加冕九五之尊,统领天下,开创盛世。临终时又明示后人只许立碑不许立传,如此超卓的人物,虽不过纤婉女子,又怎不让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敬若神明!” 林青一震,失声惊呼:“她是武则天!”“不错,天后便是则天皇帝。”愚大师肃然点头,“所以少主纵要夺取皇位,亦不过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江山!” 林青脑中电闪,疑惑道:“据我所知,武则天的子女皆是李唐皇胄,又怎么会是明将军?”愚大师叹道:“这其中关系到天后的一件隐事,老夫也不用对你详叙。总之少主虽是姓明,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后传人。” 原来武则天本是被唐太宗召进宫中的才人,被赐名武媚。太宗驾崩后,众嫔妃无嗣者皆须出家,武媚便入了长安郊外感业寺削发为尼,后与唐高宗李治相恋,这才被重新接入宫中。她几经宫闱中的明争暗斗,直到最后被立为皇后,再借幼子登基垂帘听政,乃至最终独掌大权,才做了有史以来的惟一一位女皇帝。高宗身为太宗之子,却立父亲的才人武媚为后,关于这一点,史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因武媚美艳惊人,世人难拒;亦有人说那是武媚手段高明,媚惑高宗。后来高宗早亡后,幼子难扶,武媚这才趁机以太后身份参政,后来索性废了儿子的帝位,建立大周王朝,自己做了则天皇帝。 林青心中隐有所悟:武则天守寡多年,宫中自是私藏男宠。此事大违国体,历代史书皆是一笔带过。但在民间野史中却曾提及过武媚在感业寺出家时曾有一初恋情人,为明姓男子。而听愚大师如此说,莫不是武则天竟会冒着皇室大忌,替他悄悄生下一个孩子,实可谓是情深义重。武则天为高宗生有四男二女,二男一女早夭,另二子便是后来的唐中宗李显与唐睿宗李旦。据说早亡的二男一女皆是被武则天亲手所杀,虽是因为皇室争权,但其中怕也有欲立明姓后人为帝的念头。而此子非皇室所出,自然只能交与他人,于民间秘密收养,是以史书中从未提过此事。 愚大师续道:“明家公子自小便改姓为武,收养在天后娘家,天后本欲立他为太子,只可惜李唐气数未尽,终被唐中宗逼宫退位……天后病危时暗中召集五名亲信与昊空真人,嘱六人务必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但这五名亲信却意见不合,一人欲兵谏中宗,强行改立太子,另四人却执意大力培养明公子,待其羽翼丰满后,方重夺皇位。唉,过了这近千年,却仍是不能完成天后遗愿,老夫实是心中有愧啊!”愚大师说到此处,怅立良久,目光方从天后雕像转到林青身上,轻轻一叹,“这也便是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的来历!” 以林青的久经风浪,一时也不免呆了半晌,全然料不到明将军竟然有如此身世。想起那近千年前的争斗,此刻犹觉惊心动魄:“如此说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愚大师微微摇头:“天后用人任贤为亲,不分贵贱,文武兼重,更是重视政事之外的偏门枝学。这五名亲信中景太渊为御医,花胜墨为画匠,水绍音为琴师,物清流为棋侍,他四人一向从文,是以信奉仁治天下;而另一位南宫敬楚却是员武将,一意以刀兵辅政,枕戈乾坤。文治虽缓,却不劳根本;武治虽捷,却大伤筋骨,他五人这番争执说来简单,却是事关天下苍生的气运。” 林青这才知道四大家族的琴棋书画原是家学渊源,点点头道:“只看御泠堂的行事,便知一旦掌权,必是不容他议,大肆剪除异己。”愚大师长叹:“天后圣明,如何不知其中利弊。何况那中宗毕竟亦是天后骨肉,天后自是不忍他兄弟相残。看这五名亲信双方争执不下,天后这才定下了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胜者辅佐明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便是双方的仲裁!” 林青奇道:“昊空真人得道高人,如何又会卷入此事?”愚大师道:“天后在感业寺出家时,便结识了昊空真人。昊空真人谙熟《天命宝典》,看出天后非是池中之物,惟恐日后苍生涂炭,这才刻意接近天后。天后称帝后更是大力扶植昊空门,好与那一心忠于李唐的神留门相抗。”他又是一叹,“天后自幼命途多舛,虽是女流,坚韧果决处决不输于须眉。不然以天后的桀骜心性,若不是在昊空真人的言传身教下悟得些天道至理,又如何能轻易将大周王朝再拱手交还给李唐!”景成像亦道:“天后临终时自讳为曌,其原因亦是为了纪念明家公子与昊空门之意。” 林青恍然大悟,心中诸多难题逐一而解,犹有一分疑惑,再问:“昊空门既亦忠于武则天,为何巧拙大师又会与明将军为敌?”愚大师叹道:“巧拙对此事并不知情。少主虽是昊空门传人,但身怀大志,功成后自是要投入京师以博功名,这点本就大违昊空门的道家修为。何况人与人之间的那份微妙,岂是你我所能参透,巧拙与少主或是天生的仇家亦说不定。” 听罢愚大师的话,林青沉吟良久,长吸一口气:“大师告诉我这些,可是让我放弃与明将军决战之事么?”愚大师微微一笑:“如果是五十年前,我必不允有任何伤害少主的行为!”林青抬眼望来:“五十年后又如何?”愚大师淡然道:“林小弟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林青眼望殿角,若有所思,缓缓道:“林青一生嗜武,只欲在有生之年攀上那武道极峰,视挑战为平生最大乐趣。更何况我出身寒门,从来只知发愤图强,自有一份对世情的看法。纵然明将军独揽大权事出有因,我亦决不会因此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愚大师竖指大笑:“江湖代有豪杰出,且不论此言是否有理,单是林小弟这份气节足可先浮一大白。” 景成像犹不甘心:“将军府这些年势力大张,少主却丝毫不露夺权之心,亦不听从四大家族的意见,实不知他拿的是什么主意。何况我听花家小姐说起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扰乱擒天堡之事,只怕御泠堂早已不甘蛰伏,虽败给四大家族,却要毁诺重出江湖。林兄又何必在本已混乱不堪的京师中,再添上一份变数?” “宁徊风!我决不会放过此人。”林青恨声道,又转头面对景成像,“景兄知我非是优柔寡断之人,何必徒费口舌?我虽不及景兄熟读万卷,却也看过几年诗书,记得少时读《史记》,有一句话今犹在耳。”他长吸一口气,慨然回眸望定景成像,“景兄可知是什么话么?” 景成像暗叹一声:“林兄请讲。”林青昂然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景成像一愣,心知林青想法已定,劝说无益。 “说得好!”愚大师长笑道,“老夫虽是四大家族的人,却是与林小弟大生同感。”林青笑道:“我却想不到愚老竟会支持我。”愚大师迎向景成像不解的眼神:“老夫五十年前亦是如你一般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如今豁然开朗,才会取愚大师这个名字!”景成像低下头:“请师伯指点。” 愚大师转脸对林青道:“你可知巧拙的师父苦慧大师将《天命宝典》留给了我么?我又将此典转交给了小弦。”林青一惊,实想不到小弦竟会有这种奇遇。“也亏了这孩子一言点醒,才让我明白了苦慧大师的深意。”愚大师长叹一声,“老夫虽已年近百岁,却窥不透繁华俗世的种种世情,直至看了《天命宝典》后,才知道这天意既定、人力难胜的道理。” 他转头望着景成像,眼中泛起一层大智大慧的光华:“世上的事,一饮一啄俱有命数,冥冥上苍自有分教,又何必做那违天逆行之事?”景成像一怔,知道愚大师责怪他废小弦武功,黯然一叹不语。 愚大师对林青道:“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另有缘故,事已至此,林小弟亦不必责怪他。”林青沉声道:“若不说出其中原因,请恕我不肯干休。”愚大师道:“当年苦慧大师讲出其间缘故后,便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你可要听老夫说么?”他再叹一声,“老夫将《天命宝典》送于小弦亦是一份补偿之意。何况他虽是从此难修上乘武功,但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或能因此平安一生,其中福祸,又有谁知?” 林青心头疑惑,他虽不信这些虚幻之事,但看愚大师郑重的神情不似作伪,亦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大师也不必说了,反正也于事无补。”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但我必须要马上带小弦走,他的父亲身受重伤,只怕命在旦夕,虫大师正在萍乡城中守在他身边,我便是来接小弦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的……” 景成像见林青不责怪他,放下心结,诚然道:“在下总算还习得几分家传医术,林兄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林青脸色一黯,长叹道:“他中了宁徊风一掌,心脉全碎已是回天无术!全靠着我与虫大师渡以真元之气,方吊着半条性命。” “又是御泠堂!”愚大师一怔,目射寒光,“他们一面与我四大家族赌战,一面却早早违约重出江湖,看来真是要迫得双方来一次了结了!” 景成像连忙问起,林青这才将其中缘由细细说出。 林青、虫大师与小弦、花想容、水柔清二个月前在涪陵城分手后,便先去位于滇南楚雄的焰天涯寻找花嗅香之子花溅泪。见到焰天涯的军师君东临时,却被告之花溅泪所钟意的女子临云虽在焰天涯,但花溅泪却一直未曾来过。 二人离开焰天涯,便依先定好的计划去媚云教找许漠洋,谁知到了媚云教,却发现来迟一步,大乱已生。 原来媚云教与擒天堡一向不和,这次擒天堡借着与京师泰亲王联盟之机欲趁机挑了媚云教,是以在媚云教召开教众大会、重选教主之际蓦然发难,将媚云教镇教之宝“越风刀”折断。这才引出了冯破天去清水镇找许漠洋补刀、擒天六鬼跟踪前来、日哭鬼劫走小弦等种种变故。 擒天堡早有计划,本就在媚云教内留有暗哨,更在位于滇东大理的媚云教总坛一带设下伏兵,只待教众大会群龙无首时,便一举灭了媚云教。 宁徊风于涪陵城困龙山庄功败垂成,被林青一击伤目后径直逃到大理,率那些尚来不及得知困龙山庄变故的擒天堡伏兵强攻媚云教……媚云教措手不及,擒天堡亦是准备不足,双方这一场交战可谓是两败俱伤、死伤惨重。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覆没。这一战令双方皆是大伤元气,擒天堡自此一蹶不振,再无昔日独霸川中的威风。 再说许漠洋与冯破天那日摆脱吊靴鬼与缠魂鬼的纠缠后,便一起来到了媚云教。许漠洋身挟《铸兵神录》中冶铁炼兵的知识,自是极受陆文渊重用,当即被拜为教中军师,负责打造兵器。许漠洋本欲借助媚云教的力量从擒天堡中救回小弦,便答应下来,先补好越风宝刀,再由冯破天陪同,去深山中采集精铁,不料二人返回大理后却发现擒天堡与媚云教已然大战一场,连教主陆文渊都死在乱军中。 冯破天身为媚云右使,在此情景下,立刻整顿残兵。他知擒天堡势大不能轻敌,只得先另立教主,日后再伺机复仇。媚云教中左使邓宫与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本就有意另立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为教主,为此与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扬闹得不可开交。现在陆文渊死了,邓宫自然便想把陆文定扶上教主之位,冯破天、依娜与洪天扬深知陆文定为人刚愎自用,且极记仇,而且在教中亦是全无威信,当下全力反对。本来邓宫一伙的势力要大些,但费青海、景柯二人丧命,邓宫与雷木反是势单力孤,一时亦难以相争,剩余的教徒自是分为二派争执不休。 此时就有人说起前任教主陆羽夫妇被教中人暗害,其幼子下落不明之事。却被许漠洋意外听到,一一印证下方知自己六年前收养的小弦,原来竟就是陆羽的亲生儿子! 原来当年媚云教内乱,陆羽被人暗刺身亡,其妻自度难逃性命,便让一使女带着六岁的小弦逃走,自己却引走追兵,终自尽身亡。那使女带着小弦逃到叙永城郊的荒山时被几名教中叛徒追上,恰恰碰见许漠洋路见不平相救,将几名追兵尽数杀死。但那使女受了重伤,来不及对许漠洋说明小弦的身世,便不支而逝,而小弦亦是头部中了一掌,昏迷过去。 许漠洋只怕明将军的人找到自己,亦不敢报官,只得将一地死尸埋了,带着小弦落脚在清水镇。但小弦醒来后却是大受刺激、记忆全失,许漠洋怜他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死于冬归城中,便收他为义子。他一直当那使女便是小弦的母亲,还道是江湖仇杀,是以也一直没有对小弦提及他的来历,只想待他成年后,再将实情相告。却不料阴差阳错下在媚云教反得知了小弦的真正身世。 冯破天虽只见过小弦一面,但小弦有条有理地分析出越风宝刀的断因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刻听说小弦竟然是陆羽之子,自是大喜过望,一意要将小弦立为教主。他亦是有自己的私心,料想小弦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自己扶他做了教主,便可大权独揽。是以冯破天将小弦的聪明机灵处添油加醋地吹得天花乱坠,终于说动了大多教徒。却不料那宁徊风却一直伏于大理。他一目被暗器王所伤,心头大恨,知道许漠洋是林青的好友,便有意暗害,一雪自己瞎目之仇。终有日被他窥到机会,一击得手之后远遁。 正好林青与虫大师赶来媚云教,却恰恰来晚了一步。宁徊风何等功力,纵是林青与虫大师百般救治,亦只吊得许漠洋一口真气。 许漠洋见到林青,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些。他一心想替林青炼成换日箭,想不到虽见了暗器王神彩犹昔,自己却是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惟记挂着小弦,听得小弦亦是伤在宁徊风手下,去了鸣佩峰中治伤,便强忍伤痛,要来见他。林青与虫大师心知许漠洋伤重难治,只得应诺。而冯破天一意找小弦回来当教主,闻言正中下怀,便令人抬着许漠洋,从大理一路舟车劳顿来到了萍乡城。 经得这番折腾,许漠洋早已是奄奄一息,只是一心要见小弦最后一面,这才强挣着一口气。 鸣佩峰位于罗霄山中。深山老林道路难行,许漠洋伤重自然无法赶来,只好让虫大师先在萍乡镇中照看着他,林青则依花想容教他的法子找到四大家族的接应人来到了鸣佩峰中。也正是因为心伤好友伤重难治,林青才会大违平日淡泊心性,在通天殿前几乎与景成像反目成仇。 林青讲罢缘由,已是急不可待,欲要马上离开。 愚大师与景成像本是有意将小弦留下,听到林青如此说,自也不好强阻。何况小弦可谓是击败御泠堂赌局的最大功臣,留下他亦说不过去。 景成像犹不死心,又对林青道:“依我看御泠堂的行事,怕已是打算毁诺重出江湖,单为天下众生着想,林兄挑战少主前尚请三思。”他这番话倒不是无的放矢,明将军虽然从小被昊空门的忘念大师收为徒弟,四大家族又与他极少联系,但他执意不肯隐姓埋名,再加上这些年锋芒毕露,只怕御泠堂亦早知他天后传人的身份。虽然林青挑战明将军未必有胜望,但情势一乱,极有可能被御泠堂趁虚而入。而御泠堂素来抱着枕戈乾坤的宗旨,一旦掌权,只怕真会令天下大乱。林青亦知事关重大,按下焦躁的心情,与愚大师、景成像又说起御泠堂的一些事情。 愚大师道:“御泠堂除了南宫堂主与青霜令使外尚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其中炎日旗红尘使应该便是那宁徊风,而火云旗紫陌使与焱雷旗碧叶使却不知是何人。老夫以那日赌战观之,这个青霜令使是个极难缠的人物,其余几人想必亦是不弱。若是这几人出了江湖,多半会在京师中兴风作浪,你到了京师可要多加小心。”林青暗记下这几个名字,便与愚大师、景成像告辞。景成像本想随林青一起去看看许漠洋的伤势,但看林青神色,知道无益,也便作罢。 却说小弦与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留在通天殿外。小弦虽见景成像意欲对林青不利,但见愚大师在场,想必不会太过为难暗器王,放下了一番心事。他在重见林青后心中大是兴奋,话语滔滔不绝,只是害怕物天成那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又不好去打搅如一潭止水的水柔梳,便只拉着花嗅香喋喋不休。 花嗅香何等耳力,虽不是有意偷听,但殿中林青与愚大师、景成像的对话亦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知道他们一时不会起冲突。他本就极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所以才会特意去给小弦讲那四个故事,只盼能化开他心头怨意。又隐隐听到小弦身世、许漠洋重伤,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中怜惜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对他自是和颜悦色,妙语如珠,逗得水柔梳都不禁面露笑意。 林青良久也不出来,小弦想到花嗅香的那四个故事,牵牵他的衣袖:“花叔叔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花嗅香心头一动,他虽知苦慧大师的谶语,但小弦既然能帮四大家族胜了与御泠堂的赌棋之局,可见天机未必应验。有心再点化小弦,微微一笑:“好,我便再给你讲两个故事。”小弦大喜,花嗅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大有真知灼见,那四个故事已让他隐有启悟。当下连连拍手叫好。 “第一个是两个刀客比武的故事。”花嗅香略整衣襟,负手望天,“有两个刀客,一南一北,便被人唤做南刀与北刀。二人俱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高手,刀都使得出神入化,难有敌手。但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他二人皆是以刀成名,有日相见,彼此不服,便相约于华山之巅决一高下。”小弦插口道:“为何这些武林高手比武的地点多是在崇山峻岭?我似是从未听说过两个高手在农家屋顶上决战的?” 水柔梳终忍不住被小弦逗得“扑哧”一笑,旋即收起笑容:“好端端听故事就是了,别打岔。”小弦朝她吐吐舌头,水柔梳几乎又撑不住笑意,连忙别过头去。花嗅香倒是一愣:“我却从未想过这问题。” 物天成亦来了兴趣:“依我想,大凡深山、殿庙等处皆有灵气,更能让高手汲取天地灵气,发挥出武功的最大效力吧。何况高手决战,岂容他人旁观,又不是在闹市中耍猴戏,自是要找僻静的地方。”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嘻嘻一笑,对物天成挤了挤眼睛。物天成铜铃般的大眼一瞪:“为何对我挤眉弄眼?”小弦吓了一跳,躲到水柔梳身后,喃喃道:“我看物二叔那么凶巴巴的样子,竟然也能说出耍猴戏来,觉得好玩嘛。” 花嗅香大笑。水柔梳也忍不住掩住小口,顺手轻轻给了小弦一下:“你这孩子,真是……调皮。”物天成料不到小弦说出这句话,板了半天的脸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本对小弦颇有成见,此刻却也觉得这孩子实是有趣。 小弦尚惦记着故事,又催花嗅香道:“花叔叔快往下讲吧,我保证不打岔了。”花嗅香收起笑容,续道:“这两个刀客势均力敌,斗了三天三夜也不分胜负。那北刀原是使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起初不愿占兵刃上的便宜,见难分胜负终按捺不住,便故意卖个破绽令二刀刀锋相碰,欲斩断南刀的长刀以胜得这一局。” 他见小弦听得入神,想起他一贯爱挑毛病的个性,笑着问一句:“你为何不怪北刀使巧?”小弦老老实实地答道:“这有什么?南刀定然早知道北刀的宝刀厉害,若是不能想出对策,便只能怪自己不行,比武又不仅仅是斗蛮力。”听到小弦如此回答,物天成与水柔梳对望一眼,皆是暗暗称奇。 花嗅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续道:“二刀相交,果然那南刀的兵器被北刀一刀砍断……”小弦拍手笑道:“定是南刀胜了。”花嗅香微笑、颔首:“你不妨说出其中道理。”“我猜对了么?”小弦搔搔头,不好意思道,“我想若是北刀胜了,这个故事就毫不出奇,所以猜定是南刀胜了。却是说不出是何道理。” 花嗅香哈哈一笑,拍拍小弦的头:“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刀客从来都是视刀若自己的生命,讲究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但若是一个刀客连刀都可以放得下,他便是无敌的。”他目视小弦,缓缓道,“你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吗?”小弦眼睛一亮:“上次我将那个下棋的故事讲于愚大师听,他说那个故事讲的是执拗。那么这个故事讲的便是——放下。”花嗅香大笑,口中对着小弦说话,目光却盯着物天成,“不错,这个故事讲的便是放下。” 物天成一震,花嗅香虽比他小几岁,但极有见识,可谓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智者,听花嗅香如此一说,立明其意。一时呆住,回想自己对家族忠心耿耿,一心辅佐少主重夺江山,在门中处事严厉不阿,当年师叔物由心偶有犯错,立刻被逐出门墙,至今不允其回来;对小弦的态度亦是宁可错怪、亦不枉纵,莫不是便少了“放下”这份心态? 小弦哪知物天成心中触动,喜道:“这个故事不错,还有一个呢?”花嗅香一任物天成苦思,手捻长髯:“有一个人,轻功天下无双,韧力又强,他有意炫耀,便夸下海口贴榜于庄外:十里之内的任何距离,无论骑马赶车,若有人能先于他到达,便以百金相赠。果然有不少人前来相试,轻功超凡者有之,骑汗血宝马者有之,甚至还有一人骑鹤来与他比试,却无一人能胜过他取得百金。一时声名大噪,江湖无人不晓。可是如此过了几月,却有一个小孩子胜过了他,你可知那孩子是如何胜过他的么?” 小弦奇道:“那小孩子莫非是天生的轻功高手?”花嗅香微笑摇头:“武功一道与后天努力是分不开的,仅有天分还是远远不够。” 小弦左思右想,见物天成亦是抓耳挠腮不得其解,惟有水柔梳不动声色,仍是一如平常,忍不住问道:“水姐姐你知道答案么?”突想到水柔梳虽看起来不过二十许,实已是近四十的年纪,忙又一拍自己的小脑袋,赧然道,“哦,是水乡主!”水柔梳亦不以为意,轻声道:“花三哥的脑子里一向天马行空,我才不费心去猜呢。”花嗅香一叹:“若论这天下没有好奇心的人,我第一个便选水四妹。” 小弦再想了一会儿,忍不住相求花嗅香:“好叔叔,告诉我那个孩子如何胜的?”花嗅香呵呵一笑:“很简单,那人既然说十里之内的任何距离不限对手乘车骑马等等,而他却只凭一双腿。那小孩子便把他带到长江边上,自己却坐在一条船上,任那人轻功再高,总不真能登萍渡水吧,待要从附近的桥上绕过,那小孩子早就到了对岸。”小弦一呆:“这……算什么?也太会钻空子了吧。”“这并不叫钻空子,而是随机应变,善于利用对方的弱点。”花嗅香正色道,“若你能随时随地找出对方的死穴,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那么便是天下第一!” 小弦大悟,一跳而起:“哈哈,要是我才不那么费事,我便与他比赛爬杆,就算他轻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能及得上我从小练就的爬树本领。”花嗅香尚未开口,物天成已是哈哈大笑,对小弦一竖拇指:“好聪明的孩子!” 小弦意犹未尽,还要再缠着花嗅香讲故事,却见殿门一开,林青已大步走了出来。“林叔叔。”小弦迎上林青,“我爹爹呢?”林青眼神一黯:“我们这就去见他。”说着对花、水、物三人一拱手:“另有要事,下次再来叨扰三位门主。”也不多言,抱着小弦大步离去。 花嗅香眼望林青远去的背影,犹见小弦不停挥手,悠悠一叹:“久闻暗器王大名,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又轻轻摇头,却是想到了自己那痴心的女儿。 景成像随之走出,本要阻止物天成留难林青,却不料物天成对林青的离去毫无反应,心中微微惊讶。 “英雄出少年!”愚大师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暗器王的武功暂且不论,单是年纪轻轻已有如此气度,确可为少主的一大劲敌。水柔梳轻声道:“听人说少主的流转神功已近八重,暗器王纵然武功再强,只怕还不能给他真正的威胁。” 景成像长叹一声:“我至今仍觉得对小弦有愧于心!”“不!”物天成蓦然抬头,“以我门中的识英辨雄术来看,这孩子决不简单,若非景大哥废他武功,苦慧大师的预言只怕就是事实!”众人心中一凛,苦慧大师拼死道破的天机,重又涌上每个人的心头。 通天殿前,旭日东升。但四大家族的五大高手立于山风中,眼望林青与小弦越来越远的身影,犹觉得心中蓦然一寒,俱无言语。 良久后,方听得愚大师低低一叹:“天命啊天命……” 林青带着小弦一路上毫不停留,不一日已赶到萍乡县城。小弦不断追问父亲的下落,林青只是避开不语,实不知应该如何跟这个孩子说起他父亲重伤难治的消息。 到得一家客栈,冯破天首先迎了出来,见到小弦垂手肃立:“少主好。”“你叫我什么?”小弦一惊,这声少主顿时让他想到那位被誉为天下武功第一高手的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来。林青沉声道:“以后再给你解释,先去见你父亲吧。” 小弦喜道:“原来父亲在客栈中呀,为何林叔叔你不告诉我,害得我还以为他仍在云南呢。”说完一溜烟地跑入客栈中。虫大师亦走了出来,面色惨淡,对林青摇摇头。 小弦到得屋中,却蓦然见到许漠洋斜靠床边,脸色腊黄,大吃一惊:“爹爹你怎么了?”许漠洋凄然一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弦,爹爹总算盼到你了,纵死亦可瞑目。”“爹爹,你不要乱说话。”小弦扑到父亲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面:“林叔叔和虫叔叔定能治得好你。” 许漠洋身受重伤,早已是油尽灯枯,惟是放不下小弦,这才拼着一口气不泄,如今看到小弦安然无恙,愿望一了,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咯出一大摊血来。 林青大步上前,握住许漠洋的手运功助他,但内力输入许漠洋体内全然无效,知道他大限将至,一双虎目亦不由红了。 “小弦,你听爹爹说,你本姓陆,乃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之子,日后你就叫陆惊弦了。”许漠洋强露笑容,对小弦喃喃道。小弦大哭:“我才不要做什么陆惊弦,我永远是爹爹的好孩子,永远是许惊弦。”许漠洋待要再说,却是一口气一松,一歪头昏晕过去。 小弦言不成声:“是谁害了爹爹?”冯破天立于小弦身后,沉声道:“是宁徊风。少主且跟我回媚云教,日后定要报此大仇。”“宁徊风!”小弦恨声道。他看到爹爹如此情状,又想到自己武功被废,如何能报仇,早是泪如泉涌。冯破天见许漠洋不支昏迷,还道已然逝去,心中亦觉难过:“少主节哀,我查过陆家族谱,到明年四月初七少主十三周岁时便可登上教主之位,然后整集教众,为你父亲报仇……” “什么?”林青蓦然转身,一把揪起冯破天,声音竟也有些颤了,“你说小弦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时候?” 许漠洋原本昏厥,听到“四月初七”这个惊心动魄的日子,竟然忽地坐身而起,一双眼睛突地变得明朗如星,炯炯望着冯破天。冯破天不知何故得罪了暗器王,被他一把抓住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心头大惧,结结巴巴地答道:“林、林大侠息怒,少主的出生日子乃是十二年前的四月初七。” 巧拙大师于伏藏山前曾对明将军说起过他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便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其时许漠洋与林青、杜四、容笑风、杨霜儿、物由心皆以为那是巧拙大师悟出偷天弓的日子,亦正是于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炼成了偷天弓,是以对这个日子印象极为深刻,却全然料不到小弦的生日竟也是这一天,而且一算时辰,他的出生日期亦正是巧拙大师所言对明将军最不利的那一天。这,又怎能不叫林青与许漠洋惊喜莫名! 林青与许漠洋又惊又喜,对视良久,目光中满是一份突如其来的释然。 许漠洋于回光返照的一刻忽听到这个消息,那一瞬间蓦然顿悟,终于明白了巧拙大师传功于他的道理:冥冥天意不正是要让他造就小弦么?或许连巧拙大师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般结果! 许漠洋满面红光,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大师啊大师,我许漠洋总算不负你传功重望,死亦无憾!”再笑了数声,蓦然一哽,口中鲜血狂涌而出,竟是含笑而逝。 小弦哪知自己的生辰会引出许漠洋与林青这许多的联想,扑到许漠洋的尸身上放声痛哭,一时哭得气闭,竟也昏了过去。 冯破天好不容易才从尚在发呆的林青手中挣出,连忙上前扶起小弦。心中悲痛一闪而过,反是暗暗高兴:许漠洋一死,小弦自然只好随自己回大理。他小孩子不懂事,纵是做了教主,教内的诸多事务自然要倚重自己,自己亦可借此包揽教中大权。 虫大师亦不明白其中关节,长叹一声,上前掐掐小弦的人中。小弦一痛而醒,呆了半晌,复又失声痛哭。冯破天尤自道:“少主多多保重,我们这就先回大理,待给许兄完丧后,再从长计议报仇之事……” “冯兄请自回大理,媚云教也请另选高明!小弦是不会随你做什么教主的……”林青长吸口气,语意坚决且不容置疑,“他将跟我一起入京挑战明将军!” 小弦哭得昏天昏地,木然呆望着林青,似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冯破天与虫大师亦皆是一怔,冯破天还想再劝说几句,但看到林青冷峻的表情终是不敢多言。 林青手抚背上的偷天弓,想到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弓弦忽发龙吟之声。当时还以为是见到虫大师这样的高手,方令宝弓长鸣,现在推想起来定是因为偷天弓遇见了小弦方发出异声。一时百感交集,似是一下子明白了冥冥天意间的许多事情。再看着许漠洋尚温的尸身,想到六年前与他共抗明将军的如尘往事,清澈的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虫大师诧目向林青望来:“你不是还要找换日箭么?” 林青强自镇定心神,借着拨开拂在面上的一缕长发轻拭双目。转眼望向小弦,微颤的声音内有一种斩钉截铁、切金断玉般的坚定:“我想,我已经找到换日箭了!” (全文完) 正文 第一章 飞琼刺杀 凝秀峰位于京师东南三里处,因是皇室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虽有凝秀之名,却一向颇为冷清,难有人迹。但此刻的峰腰处却有数名带刀侍卫守住唯一通往峰顶的山道,显得极不寻常。 峰顶上有三人。两人于前,一人稍稍落后几步。前面的两人一位紫服华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顶良久,俱无言语,只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缓缓覆盖的京城中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后面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则是倒背双手,状极悠闲,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风景,有意留心前面两人说话。 苍茫的雾霭中,隐隐传来尚未归营守兵们的马蹄声与号角声,透过薄寒的空气,仿佛令那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顺着暮色渐渐弥漫开来。 远山已盖上轻霜,旷野也罩上蜃气,潮湿的枫林缄默无声。只有那斑斑点点爬上了树干的青苔,掺杂在漫天飘舞的血色枫叶间,仿佛是这深秋时节京师中最后剩余的绿色。 那华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纪,却是白面长须,浓眉亮目,润细的皮肤不见丝毫老态,显见平日保养有方。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余长的管状物事,一张阔大的国字脸不怒自威,缓缓沉声道:“此处名为凝秀峰,是京师方圆数里之内的最高处。由此处可俯瞰整个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领,一向不准外人进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岁月夜相约,想必不是为了看这京城夜景吧。” 原来那华服男子便是当今圣上之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他在皇族中虽是排行第八,却是先帝正宫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内权望极高,可谓仅次于当今圣上。 泰亲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专程请宫先生走这么一趟,必不会亏待于你,宫先生难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会得到多少好处?” 青衣男子雪净的面上似是闪过一丝揶揄的笑容:“涤尘随国师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间的繁华百象对我来说皆如过眼云烟,恐怕绝难引起多少兴趣了。” 泰亲王面上的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既然宫先生已达无欲无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京师?” 这被泰亲王称为“宫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宫涤尘,乃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因吐蕃连年大旱,又遭瘟疫之变,他此次来京,奉了吐蕃王之命进贡求粮,却不料才入京师第三日,尚未及进殿面君,便先被泰亲王请来了凝秀峰。 宫涤尘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颧高眉淡,小口细齿,头束金冠,长发披肩,相貌极为俊美,一身寻常布衣洁净得不沾一尘,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他的个头并不高大,声音纤细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给人一种相当文秀的感觉。但此刻,他与京师中权势滔天的泰亲王并肩而立,仍不见丝毫拘束,一对修长的凤目于开阖间隐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却是,他面色蜡黄,一脸病色,两个眼角边还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纪的皱纹,乍看去就仿似是个久经沧桑的老人。 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话语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岁只怕是误解了涤尘的意思。其实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题名高中;将士奋勇当先为金殿封侯;武者苦练为名动江湖;僧道清修为得窥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终日唯求一席温饱,就算佛祖一心求度众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过每个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岁既然想投人所好,便应该先知晓其所好为何。” 听了宫涤尘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释,泰亲王面色稍缓:“宫先生言之有理,刚才是本王莽撞了。却不知宫先生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宫涤尘淡然一笑:“不过是一些荒谬的想法,千岁想必不会有兴趣。”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头却是微微一凛:以泰亲王堂堂千岁之尊,却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可见所图之事必是重要至极。 泰亲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区区俗礼自不会放在先生心上……”他脸现神秘之色,“不过等到宫先生见过本王特地准备的这份大礼后,必会觉得不虚此行。” 宫涤尘点点头:“千岁不妨明言。”看他脸上一副恬淡无波的样子,似乎接受礼物反倒是给了泰亲王一个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亲王亦不生气,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长长的物事递予宫涤尘:“此物名为望远镜,可令视力达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国前年拜朝的贡品。宫先生要不要试试?” 宫涤尘却不接那望远镜,略显倨傲地一笑:“国师曾传我天缘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离无须借助任何工具,八千岁请自用。” 泰亲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却不见丝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灯火明灭的京城:“宫先生不妨仔细看看那朝远街前挂了四盏红灯的飞琼大桥。根据本王得到的秘报,待到戌时末,那里便会出现一幕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就算是本王给蒙泊大国师准备的一份大礼吧。” 宫涤尘闻言凝目望去。他初来京师不久,本来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筑,但那四盏红灯在暗夜里甚为醒目,不多时便已看到。他虽然年轻,心思却极为灵敏,先见泰亲王如此工于心计地请他来此,而且声言这份大礼是送与蒙泊国师的,早已猜出必是泰亲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谓探听到消息云云,无非是惑人耳目之语。虽不知戌时末会看到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凭泰亲王贵为皇室宗亲却不愿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暗中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或是与其京师中的政敌有关…… 宫涤尘心中盘算,口里却不动声色:“现在离戌时尚有些时候,八千岁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 泰亲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引起宫涤尘这许多的联想,单手将望远镜执于眼前,亦朝那飞琼大桥望去:“不瞒宫先生,打探到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万两银子。但只要宫先生肯一观究竟,本王愿意再奉上二十万两。”他似是心疼银子般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而等宫先生看完后,本王还要再出三十万两银子请你办一件事。” 宫涤尘眉梢一动,沉声问道:“千岁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待宫先生看过这份大礼后,本王只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蒙泊大国师……”泰亲王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你只须将眼中所见如实地告诉令师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喃喃道:“难道六十万两银子,就只是为了让涤尘传几句话么?” 泰亲王抚须、颔首,悠然道:“或许几百句话也说不完。” 宫涤尘闭目良久,方才开口:“八千岁这个关子卖得好,现在涤尘实在是很有些兴趣了。” 泰亲王大笑:“有了宫先生这句话,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费。” 宫涤尘面上闪过一丝讽色:“比起八千岁所费的心思来,这六十万银两却是微不足道了……”他当然明白,这些银子都会兑现为粮草运回吐蕃,左右皆是国库所出,而泰亲王只须在皇上面前为吐蕃国多多美言几句罢了。 泰亲王面上恼色一掠而过,掩饰般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宫先生是个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废话。不过本王可以保证,若是宫先生见过了这份大礼,绝对不会后悔这笔对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观看风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泰亲王与宫涤尘身后,轻声道:“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确是八千岁私下所出,绝无欺瞒。”他的声音细弱,却如尖针般直刺人耳膜,令人听过,心中极不舒服,其人似是修习过一种极为奇异的内力。 泰亲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总管之外见识最为高明的一个,所以本王才特意请他来此,方便时对宫先生解说一二。” 那黑衣人谦逊道:“小弟偶尔打探到,今日飞琼大桥上将会发生惊人变故,这才特地来禀报八千岁。不过宫先生身为吐蕃蒙泊大国师之首徒,眼光独到,自不须多作解释,小弟只负责讲清一些来龙去脉罢了。” 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职于刑部。京师三大掌门中,关睢门主洪修罗官拜刑部总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称为京师五大名捕,在六扇门中的声望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无须,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拿着一方丝巾,不时挥动。 宫涤尘叹道:“以八千岁的丰厚身家,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口中虽如此说,心念却电闪不休: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近整个吐蕃国两月的收入,以泰亲王之狡诈多计,又如何会甘心奉上?而泰亲王与高德言一唱一和,摆明是说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无关,如此大有欲盖弥彰之嫌。不过饶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对这神秘的大礼亦是猜不出半分头绪,只能确定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必是非常惊人! 泰亲王满意地点点头,重又将右目凑近望远镜中,微笑道:“虽然时辰尚早,但以宫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宫涤尘暗吸一口长气,运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时清晰了几分。 ——飞琼大桥架于流贯京师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宫御道,外连北城门。桥身长约十余丈,端首末尾分置双亭,亭上皆有御制蓝底金字匾额,一名“积云”,一名“叠翠”。桥面以上为红木所制,下设六翼青石桥墩,五座拱形桥洞。因桥下洞孔玲珑相连,至晴夜月满时,每个桥洞内各衔一月,映着桥下流水金色晃漾,犹若琼浆飞沫,故以得名。 泰亲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挥军北上拒敌,此桥乃出城必经之道。因其屡战皆败,辖军伤亡惨重,士卒妻小皆夹于桥道边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间又名其黯然桥。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桥时皆须停辇下马,步行过桥,以慰那些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宫涤尘心头轻叹,像泰亲王这般势高位重的权贵,又如何能明了这“黯然”二字内所包含的无奈离索。 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表露而出,口中轻声道:“待我回吐蕃后,定会对吐蕃王上谏。先以贵国前朝某帝穷兵黩武为鉴;再重用一批似千岁这般体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国力隆盛,不惧外忧内患。”他虽尚不明白泰亲王此举的用意,但已渐渐猜到,泰亲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国师的力量打击朝中政敌,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讥讽。 泰亲王心头着恼。这个宫涤尘明明有求于己,却不卑不亢,丝毫无视于自己的恩威并施,还冷嘲热讽不休,令堂堂亲王颜面无存?他有心发作,只可恨对方身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属下,奈何他不得。何况当朝亲王私下邀约外国来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军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题大做一番,却也麻烦不已。 他勉强压住一腔怒火,闷哼一声:“听说宫先生在吐蕃朝中不过一介客卿,并无任何官职,想不到亦这般通达政事。” “此次上京求粮原本无关涤尘,只是在国师力荐下,方有此行。”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的嘲讽之意,却仍是丝毫不见动气,“涤尘人轻言微,但国师对吐蕃王的影响却不可估量。” 泰亲王嘿嘿一笑:“若是宫先生此次求粮无功而归,却不知吐蕃王还有没有心情听国师的上谏说辞?”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胁了。 宫涤尘双掌合十:“国师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涤尘此行的结果。” 泰亲王抚掌大笑:“久闻蒙泊国师学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还会测算气运?却不知他如何说?” 宫涤尘耸耸肩:“涤尘临行前,国师曾细细交代过一番。千岁想不想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 泰亲王眉尖上挑:“宫先生但说无妨。” 宫涤尘微微一笑,从容道:“国师曾告诫涤尘:此次京师之行一为吐蕃求粮,二来可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但结交各方权贵时却要千万小心,莫要陷身于贵朝的诸般争斗之中,不然轻则有性命之忧,重则有亡国之虑。” 泰亲王不快道:“国师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京师中将士归心,朝臣用命,何来诸般争斗之说?” 宫涤尘拍额一叹:“千岁何必欺我?吐蕃虽地处偏远,但对京师形势亦略有耳闻。”他话题一转,“国师有言:涤尘入京求粮,按惯例五日内进殿面君,成败未知。但若此前有当朝亲王重臣来访,则必会是不虚此行。” 泰亲王哼道:“本王找你不过是一时之兴,莫非国师竟能提前预知么?” 宫涤尘洞悉般释然一笑:“即便千岁不来,岂知朝中其余文臣武将也不会来?譬如太子殿下与明大将军或许都想见见我这远来之客。”他此语一出,泰亲王立知宫涤尘虽然来自偏远吐蕃,却对朝内几大势力了如指掌。 宫涤尘不待泰亲王答话,又续道:“不过国师亦说起:若是太子先要见我,可称病婉拒之;若是明将军先要见我,可推托虚应之;唯有千岁见我,方可诚心一见。” 泰亲王动容:“这是什么缘故?” 宫涤尘摇头,言语间却似是大有深意:“国师并没有解说其中原委。我虽有百般猜想,却也知道并不应该说出。” 泰亲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过蒙泊大国师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出本王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 此刻,飞琼大桥边四盏红灯中的第三盏蓦然一亮,就似是腾起了一团红雾,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泰亲王精神一振,将望远镜放于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宫涤尘早有感应,目光若电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见从连接飞琼大桥长达二十余丈的御道上缓缓行来一队车辇。那车辇辕长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辇外饰银螭绣带,金青缦帐,以黄木棉布包束,上施兽吻,红髹柱竿高达丈许,竿首设彩装蹲狮与绣着麒麟的顶棚。以四马牵行,八卫跟随。 宫涤尘心中一震,他虽来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读中原诗书,颇知礼仪。只看此车辇的派头,便可大致推测出里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车辇行至桥头积云亭处停下。八名随从垂手肃立,从车辇中走下一人,头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矾大红遮膝衫服,腰束玉带,白绢袜,皂皮云头履鞋。由于宫涤尘居高临下,被那人的金冠挡住视线,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见那人虽仅仅踏出几步,龙行虎步之姿却隐然带起风起云涌之势,足以令人心生畏惧。他于亭边负手站立良久,似在凭吊昔日阵亡的将士,又似在默然沉思,蓦然抬眼,遥遥往凝秀峰顶上望来。 虽然明知山顶上的树木必会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宫涤尘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闪往旁边树后、躲避他视线的感觉。同时他明显发觉到泰亲王与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余光扫去,但见两人皆是一脸紧张,眨也不眨一眼地望着飞琼桥上的那人。泰亲王执着望远镜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颤动,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到了此刻,他已对车辇中那人的身份确定无疑了! 宫涤尘心底蓦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两分犹疑,有心用言语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想不到千岁叫我来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 只看桥边那位重臣的威严雄姿、激昂风范,普天之下舍明将军其谁! “宫先生身为吐蕃使者,迟早可以见到明将军。”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明将军不无敬重之意,泰亲王故作镇静的语音中似有一分苦涩之意,“如果本王仅仅奉上如此大礼,又凭什么能让宫先生动心?又有何资格请宫先生转告令师?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难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明将军的武功还在蒙泊大国师之上么?” 宫涤尘微笑:“左右不过是一些虚名,岂会放在国师心里。”他猜测着泰亲王的语中含意,深吸一口气,将天缘法眼运至十成,往飞琼大桥周围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泰亲王的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宫涤尘脸上,见他凝目良久,起初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却又按住心潮,仍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心头亦暗生警惕:这个年轻人如此沉得住气,决不简单! 高德言干笑一声:“宫先生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能看出什么蹊跷?” 宫涤尘冷笑道:“此份大礼确是不同凡响,而高大人仅仅用了十万两银子就能将这个惊人的消息探听出来,神捕之名果不虚传。”高德言听宫涤尘的语气,怎不明白他话中的嘲讽,只是不知应该如何接口,讪笑一声。 宫涤尘手指飞琼大桥,缓缓道:“那桥亭边树顶上精光微动,桥洞底草木轻摇,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敛涌,皆有杀手暗伏……”他忽长叹一声,“涤尘有一事相求,还请千岁答应。” 泰亲王以目相询。宫涤尘淡然道:“千岁可知涤尘跟随国师十余年,领悟最多的是什么?”泰亲王与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宫涤尘为何会在这紧要关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泰亲王沉吟道:“本王虽不通武学,但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皆提起过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却不知宫先生所说的,是否与此有关?” 高德言接口道:“听说吐蕃教法源于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伽功为形,般若龙象功为基。久闻‘虚空大法’盛名,却是无缘一见,还请宫先生指教一二。” 宫涤尘不置可否,续道:“吐蕃教义分为黄、红、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辖教众,视己教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时会引起吐蕃民众的争斗,以致难有一统。直至蒙泊大师横空出世,识四谛、修五蕴、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烦恼,以精湛佛理与白红两教七名佛学大师舌辩九日而胜,方助吐蕃王一统全境,被拜为大国师。而蒙泊国师向以佛理自誉,无厚武学末技,虽自创‘虚空大法’,却谓之不过虚中凝空,应以识因辨果为重,养气健体为轻,与人争强更是末流。”他目视泰亲王,面相端严,“诸业本不生,以无定性故;诸业亦不灭,以其不生故!” 泰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喃喃道:“宫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宫涤尘缓缓道:“若是涤尘现在告别,千岁会否同意?” 泰亲王面色一沉,高德言惊讶道:“宫先生何出此言?” 宫涤尘双手先结法印,再作拈花状,微笑道:“修习‘虚空大法’之人,首先便要了悟因果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而所谓识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将军的出现,便知道千岁送的大礼是什么了!”他眼中蓦然精光暴涨,一字一句道,“千岁请恕涤尘不识抬举,此份大礼实在太重,我吐蕃国不敢受之。” 泰亲王何曾受过这等调侃,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发作。但眼角看到飞琼桥下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终于强压下一口恶气,低声道:“宫先生如此不给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这凝秀峰么?” 宫涤尘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他面对气得须发皆张的泰亲王,仍是气定神闲,“千岁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不会将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况涤尘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围,却也不忍见两国子民毁于战火,自甘俯首就戮。” 泰亲王呆了一呆,蓦然抚掌大笑起来:“宫先生为吐蕃国一片忠心,实令本王钦佩。不过听宫先生之言,莫非怀疑是本王派人设伏,刺杀明将军么?” 高德言连忙道:“宫先生不要误会,此事绝对与千岁无关。何况宫先生身处峰顶犹可看得如此清楚,当局者又岂能不知?” 宫涤尘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涤尘鲁莽,让千岁见笑了。” 泰亲王释然一笑:“宫先生无须自责,若是本王处于你的立场,只怕亦会误会。”他知道宫涤尘刚刚看出飞琼大桥边的暗伏,本以为泰亲王欲杀明将军,这才明哲保身,不愿牵涉其中。而如今宫涤尘从震惊中恢复,立知自己判断有误:纵然泰亲王真想杀了明将军,也必会暗中从事,又怎会让他这个吐蕃使者参与其中。不过看起来宫涤尘城府颇深,连泰亲王也无法判断出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气、抑或仅是故作姿态。 高德言打个圆场:“其实圣上早对将军府势震朝野有所不满,几次欲下令削减明将军兵权,却都被千岁所劝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晓后,方明白千岁与明将军失和之事实为谬传。何况擅杀朝廷命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千岁又岂会明知故犯,派人伏击明将军?” 泰亲王沉声道:“不瞒宫先生,本王虽与明宗越同为朝臣,却私交甚恶。不过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权,一旦有何意外必会引起京师大乱,所以才顾全大局,力劝圣上缓削兵权之议。” 高德言躬身道:“千岁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人赞叹。” 宫涤尘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纵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装出恍然大悟之状。 那飞琼大桥长十余丈,阔二丈五尺,可容四辇并行,乃是由皇城而出御道的必经之地。白日上朝时桥两边皆有重重守卫,晚间便只在积云亭与叠翠亭中各设两名士卒。此刻明将军一人静立于桥头积云亭上,八名侍卫皆落在其身后,桥两端的四名守卫更是远远观望,不敢上前打扰。 高德言遥望飞琼桥让默然伫立的明将军,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明将军定然已发现了刺客,只是为何迟迟不动,莫非在等援兵?” 泰亲王冷笑一声:“若连此局都不敢闯,他又有何资格妄称天下第一高手?” 宫涤尘截口道:“据我所想,明将军所犹豫的,无非是否应该生擒刺客罢了。”他微微一笑,“只看此次伏杀布局能精确掌握到明将军的行踪,想必主使者定是谋定而后动,纵然刺客被擒,亦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泰亲王听出宫涤尘话内暗含深意,有心再试探一下这年轻人:“不过本王虽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有及时通知明将军,宫先生可知其中缘故?” 宫涤尘沉吟道:“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局怎可能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何况普天之下习武之人谁不想看看明将军的出手,若是千岁派人通知了明将军,涤尘口中不说,心中必是要怪千岁多事了。” 要知明将军这些年来被武林中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更贵为朝中大将军,已有许久未曾真正显露过武功。纵然偶有不服其声望的挑战者,却连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这一关也过不了。 泰亲王大笑:“宫先生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本王这份大礼没有送错,这几十万两银子嘛……”他压低声线,字字重若千斤,“买的是让国师弟子亲眼看看,天下第一高手是如何杀人的!” 宫涤尘于刹那间便了然泰亲王的用意,他眼角边的皱纹仿似更深了,缓缓道:“涤尘明白千岁的意思,必如实将战况禀告国师。”泰亲王虽然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行刺明将军的杀手必是他暗中请来的,所谓打探消息花费的十万两银子多半是用于买凶的款项,他设下这个局可谓用心良苦,如能一举除去明将军最好,就算暗杀失手,他亦可置身事外,反而给明将军引来蒙泊国师这个大敌。 高德言道:“千岁乍得这消息后立刻命人相请,可谓是极看重宫先生与蒙泊大国师了。” 宫涤尘淡然点点头,又轻声道:“不过如此大礼,似乎不应该只送给国师一人。” 泰亲王手捋长须,傲然道:“普天之下,有资格收此礼物的,又有几人?” 宫涤尘神色凝重:“却不知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够不够资格?” 泰亲王嗤笑道:“宫先生何出此言?凌霄公子骄狂过甚,骆掌门女流之辈,如何能与蒙泊大国师相提并论?” 宫涤尘摇摇头:“何其狂骄狂于外,却有真材实学;骆清幽敛蓄于内,更令人不敢轻视。”他一转话头,“不过千岁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人是谁,何必在此装糊涂?” 一旁不语的高德言心中暗惊,这宫涤尘年纪虽轻,心思却极为敏锐,将此局面下的几处关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泰亲王脸现尴尬,连忙接上宫涤尘的话题:“不知宫先生心目中还有谁有此资格?” 宫涤尘缓缓吐出三个字:“暗——器——王!” 泰亲王哈哈大笑:“与宫先生说话真是痛快,一点儿也不用拐弯抹角。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妨明白告诉宫先生:暗器王林青这些年虽然声名大噪,但在本王心目中,他的武功境界却还是比不上号称西域第一高手的蒙泊大国师。不知如此解释,可否让宫先生满意?” 宫涤尘淡淡一笑,避开泰亲王的目光,眼望山下,喃喃道:“满意与否,只怕与武功高低无关吧?!” 泰亲王轻咳一声:“暗器王杀气太重,难以服众,在名望上比精擅佛法的蒙泊国师自然逊了不止一筹。就算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本王自然也会取国师而远暗器王……” 高德言嘿然一笑:“何况蒙泊国师只怕早就有入京之愿,八千岁此举不过是投其所好,大家心知肚明罢了。宫先生又怎不体会千岁的一片苦心?” 宫涤尘闻言一叹,暗自摇头。泰亲王当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纵然嘴上说得好听,所图的只不过是如何扳倒明将军,得以独揽朝政罢了。至于天下百姓的命运,又如何能落在他的眼中? 他三人眼望远处城中、飞琼大桥下剑拔弩张的战局,口中却各蕴玄机。宫涤尘自然看出了泰亲王以暗杀的方式逼明将军出手,让自己亲眼目睹后转告蒙泊大国师,乃是希望蒙泊大国师能借此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伺机入京挑战明将军。若能借助蒙泊大国师的力量以武功击败明将军,才是对这个朝中最大政敌最痛烈的打击。而他方才之所以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却是从侧面提醒泰亲王,目前最想与明将军一战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与其让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搅入中原,倒不若寻暗器王参与其事。而泰亲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骜不驯、又曾长驻京师的种种,担忧即便助林青击败了明将军,只怕亦无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个可怕的“政敌”,是以才舍近求远,找上了决不甘心蜇伏西域的蒙泊大国师。 此刻,飞琼大桥上忽起一阵疾风,辇顶旌旗飘扬,一朵浓墨的乌云由东方移来,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而明将军一直默立不动的身影就像随着这风飘动了起来。 高德言干咳一声:“宫先生可要看仔细了,我虽在京师近十年,却还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 “高神捕尽可放心,我现在只希望这一场价值六十万两的盛宴不要让人失望才好。”宫涤尘望着远处明将军缓缓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来明将军已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与他人无关,不过是一场适逢其会的狙杀而已!”泰亲王与高德言对望一眼,一齐不自然地轻笑起来。 宫涤尘问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么人?” 高德言望一眼泰亲王,待泰亲王不动声色地略略点头后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杀手组织。” 泰亲王奇道:“这个杀手组织的名字倒风雅,却不知是何来历?” 宫涤尘将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知泰亲王明知故问,微笑道:“千岁可能对武林人物并不熟悉,像这等杀手组织名字虽然风雅,做的却都是些残忍至极的事情。” 高德言恭谨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乃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出手十九次无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异,既有武功极高的帮派掌门、江湖隐士、镖局武师、绿林豪杰,亦有贪赃枉法的朝中官员、鱼肉百姓的乡绅恶霸,行凶手法各异。经刑部细查,其组织中一共有五人,分别是袁采春、穆观花、上官仲秋、郑落月与了了大师,每一次刺杀行动无论对手强弱,皆是五人合力出击……” 宫涤尘叹道:“袁采春的雁翎刀、穆观花的铁流星、上官仲秋的亮银枪、郑落月的暗器各擅胜场,虽然每个人的武功皆算不上江湖一流,但这四人合在一起,再加上了了大师的谋略策划,便组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超级杀手组织。只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明将军,从今日起恐怕将在江湖上除名了……”他言下之意,仿佛已认定今日刺杀之局必败无疑。 高德言动容道:“想不到宫先生对中原武林人物亦如此熟悉。” 宫涤尘谦然一笑,住口不语。明将军称霸江湖近二十年,虽远在几里外,却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所以才不停用言语来缓解那份沉重的压力。宫涤尘无意间露出锋芒,心头略生悔意。 泰亲王从望远镜中遥视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他为何走得如此缓慢?” 高德言手心涌出汗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春花秋月何时了’毕竟是江湖上超一流的杀手组织,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亦不敢大意吧。” 眼见明将军已越过亭边一棵百年古树。 泰亲王突然问道:“刚才宫先生不是说那树顶上藏有杀手么,为何不见异动?” 宫涤尘轻声道:“作为一名杀手,未必需要武功高明,杀人靠的是拿捏时机,乘隙一击必中,若找不到最好的机会宁可隐忍不发。何况明将军走得虽慢,全身却不见丝毫破绽,对方自不敢贸然出招,以免徒劳无功,反被明将军所趁。” 高德言喃喃道:“以明将军之能,必定早已觉察到隐伏之人,他为何不先发制人?” 宫涤尘不答,深吸一口气,暗运起“虚空大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数里外的飞琼大桥上。“虚空大法”乃是吐蕃黄教秘传的佛门无上玄功,讲究识因辨果,共分“幕密”、“疏影”、“觅空”、“陵虚”四重境界,修习者若无强大的精神力,终其一生仅“幕密”而止。蒙泊十七年前修至“觅空”,已被吐蕃敬为天人,拜为大国师,而宫涤尘出身武学世家,自幼天赋异禀,虽师从蒙泊不过九年,却是他门下唯一能将“虚空大法”练至“疏影”之境者。 此刻宫涤尘与明将军虽相隔数里,刹那间却似与桥头上的明将军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微妙的心理变化都感若身受。 他喉间突然透出一道冷峻的声音:“自然要等到对方全体发动后,才一举破之,这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气度!” 泰亲王与高德言不知宫涤尘正运起“虚空大法”,听他这句话不但语音变得低沉,更有一种威凌天下的豪气,大违平时低调谦和的个性。他俩互视一眼,微觉惊诧。 泰亲王问道:“何处方是刺客最佳的出手时机?”这句话本应是高德言回答,但他却不知不觉被宫涤尘的气势所慑,眼望宫涤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宫涤尘沉声吐出几个字:“第三个桥洞黄旗处!” 飞琼大桥共有五孔,第三个桥洞正处于大桥正中,那艘行船亦正停于桥洞中。此处不但风势最大,急湍的水流声亦掩盖了一切响动。那一方八尺宽的黄旗横卷而过,犹如一条在桥面上起伏不休的黄龙。 明将军步伐虽慢,再踏出五步便将行至第三桥洞的黄旗处。三人不由皆在心底默算:五、四、三、二……这一场杀局虽在数里外,却比亲身经历更令人心底紧张。 明将军踏出最后一步,黄色大旗蓦然中裂,一道迅疾的刀光从黄旗中飙出,直劈向明将军后颈。这一刀平实无奇,没有任何花巧,既无风雷之势,亦无炫目之光,但无论角度、力量、准确皆是妙到毫巅,更是窥准了黄旗遮掩明将军视线的那一瞬稍纵即逝的时机!刀光虽不明亮,但在三位观战者的心中,却灿然如日。 与此同时,桥下行船中一条黑影旋转着冲天而起。人尚在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向桥上的明将军射去。那暗器又细又密,在灯火掩映下散发着诡异的黑光,乍看去就似从桥底砰然绽开了一朵死亡之花。 明将军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对那刀光与暗器视若不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看似必中的刀光与暗器全都落在他身后,刀劈在一柄由桥底船中发出、透桥而上的银枪枪尖上,暗器则全然击向空处。明将军意态从容,头也未回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精妙的杀局,而是一场早早排练好的演习罢了。 泰亲王与高德言齐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浑然不解。宫涤尘却是全身一震:只有他看出了在刺客出手的一刹那,明将军的步伐节奏蓦然改变,一掠而过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方有如此局面。可怕的不是明将军的行动快捷,而是他竟能提前判断对方的行动,在刺客已然出手无法变招的瞬间方才改变步频。试问若换上自己在桥上,或出招抵挡,或闪避腾挪,却万万不能如明将军这般不露声色地将刺客天衣无缝的行动化于无形。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刻,行动稍迟一步不免陷入包围,而稍早一隙却又令对方未出手前留有余力变招,这种集料敌先知与后发制人于一体的武功,莫非就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 桥头积云亭与桥尾叠翠亭上的四名守卫大呼“有刺客”,两人执短刀厚盾,两人执长枪,由桥两端往桥中会合。而明将军手下那八名护卫却仍是纹丝不动,亦不见丝毫惊慌失态,瞧来事前曾得到过明将军的命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见惯各等场面,一招受挫并不气馁,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袁采春一刀落空,弹身高跃入半空,雁翎刀映着月华,撩起一道弧线,追袭明将军背影;旋身而上的郑落月足尖点在桥栏上,身法由冲天之势改为沿桥横掠,数十道暗器再度如雨洒下;而那使枪的上官仲秋本是算准了明将军的步伐,一枪透桥欲钉在明将军足尖上,不料十拿九稳的一枪刺空,长枪亦不收回,顺桥面横移,木屑纷飞中桥面上现出一道数丈长的枪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青白色巨龙,直追明将军脚步而去…… 最先袭来的是郑落月的暗器。悠悠前行的明将军骤然驻足,双掌抬于胸前,吐气开声,左右手如抱球般各画出半个圆弧。刹那间,明将军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组成一个圆圈,那无数袭来的暗器被他掌力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滞,尽皆改变方向聚在他胸前三尺之内,却不落地,而是化为一团不停旋转的黑光,场面诡异至极。 明将军低喝一声,右掌牵、左掌引,他的掌力中似含有极其强大的粘力,那团暗器如一条黑带般蓦然飞出,直撞向袁采春面门。袁采春大叫一声,他处于空中根本无法闪避,雁翎刀徒劳地磕飞了几枚暗器,身上顿时被无数暗器钉满,如断线风筝般直坠入桥下。 峰顶三人瞧得目瞪口呆,只怕从古至今,亦从没人能以如此方式收发这许多的暗器。宫涤尘虽知明将军乃是借取郑落月发射暗器之力,但那些暗器或直射、或斜击,明将军竟能在刹那间将所有力道皆化为己用,其应变之迅速、施力之巧妙皆可谓是惊世骇俗,莫说自己万万做不到,纵是师父蒙泊国师与誉满天下的暗器王林青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仲秋的银枪已至明将军脚底。明将军右足飞踢,看似闲庭信步,整个飞琼大桥却因这一脚而微微震动了一下。原本无坚不摧的银枪霎时倒蹿回桥底,一条银线犹如电光般由明将军脚底弹射而出,却是明将军一足踢断银枪的枪头,反射向郑落月。 郑落月方才全力发出七八十枚暗器,却尽被明将军变戏法般收入怀中射杀袁采春,心惊胆战之余,忽见银光急速袭来,尚不及决定应用何方法去接那暗器,银枪枪头已瞬间穿颅而过! 与此同时,桥底一条僵直的黑影斜斜落入水中,原来是上官仲秋受不起明将军那一脚的反震之力,竟被银枪由头顶至会阴笔直穿透。他的身体尚在半空,全身已似开了无数小洞般迸出万千条血雨,盖因那枪上附有明将军霸道至极的内力,将他全身经脉尽数炸开,江水顿时染为一片血红。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面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对此局面早有预想,但亦料不到明将军的武功竟然霸道如斯,仅仅一个照面间,三位杀手尽皆送命! 凝秀峰顶一时静闻针落,隔了良久,唯有宫涤尘低低一声长叹:“流转神功威凌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泰亲王勉强保持镇静:“‘春花秋月何时了’一共五人,剩下两人为何还不出手?” 高德言颤声道:“叠翠亭两名守卫中右边那人步伐故作虚浮,分明隐瞒了武功,应该是杀手所扮。而积云亭树顶那名杀手尚未有所行动,想必也会配合再度出手。” 宫涤尘眼望战局,沉声道:“叠翠亭那名守卫是了了大师所扮,积云亭边树顶上那名杀手想必是擅使流星的穆观花,但其人心志已散,并不足虑。” 高德言奇道:“刺客尚未出手,宫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他二人的身份?” 宫涤尘淡然道:“因为我闻到了了大师身上的一股死气。”泰亲王半信半疑,惑然望了宫涤尘一眼,心中奇怪宫涤尘隔了数里之远,却何以能瞧出对方心志涣散,又闻到什么死气,莫非是危言耸听?他却不知,虚空大法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感应到穆观花战志涣散,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听说了了大师来自苗疆,身怀异能,极精易容与下毒之术……”高德言微一皱眉,“不过既然连宫先生都可看破他的易容,明将军必然亦能察觉,他有所防范下,了了大师岂不是自投罗网?” 宫涤尘心中早有此疑问,眼望飞琼大桥,静观其变。 叠翠亭与积云亭四名守卫这时才奔到明将军身边,皆翻身拜倒请罪。 明将军目光炯炯,看着那原本被鲜血染红的江水渐渐转淡,轻轻挥手令四人起身。叠翠亭两名守卫中一人忽长身而起,大叫一声,手中短刀直刺明将军胸膛。与此同时,一团黑光从积云亭边那棵大树顶上射来,撞向明将军的后心,正是穆观花的铁流星。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不由暗叹一声,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前三人出招气势凌厉,而剩余两人显是锐气已尽,这一刀一锤虽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如何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只有宫涤尘面色不变,料想刺客必定另有奇招。 明将军果然对那执刀守卫早有防范,待短刀近身三寸时猛然侧身,不但避过短刀锋芒,亦令击往后心的流星锤收势不及,直向执刀者撞去…… 那使流星锤的穆观花眼见将伤及同伴,却不收力,砰的一声,流星锤轰然击在执刀守卫的前胸上。那执刀守卫结结实实中了一锤,全身蓦然一震,竟如木偶般四分五裂,黑红色的血雾四溅,旁边一名积云亭守卫正欲上前替明将军挡招,一时闪避不及,被那血雾沾上,顿时捂面惨叫,声如夜狼长嗥,令人闻之心惊! 这一下变生不测,连明将军亦未想到“春花秋月何时了”竟会以身体为武器。那团血雾中显是蕴有巨毒,沾染不得。明将军右手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横剪在流星锤银链上,银链应指而断。同时他足尖点地,双手提着余下的两名守卫往后疾退。 另一名叠翠亭守卫被明将军提在右手中,此刻,忽转过脸来面朝明将军诡异地一笑。随着这一笑,竟有一股青气从他口中喷出,如蛇信般舔向明将军面门。 原来,方才那名守卫执刀攻击明将军不过是疑兵之计,此人方是真正的了了大师,这一口毒气,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真正杀招!此刻明将军的双手各提一人,根本不及格挡,加之相距如此之近,面门刹时已被那股青气罩住! 眼见明将军已避无可避,他却蓦然启唇开口,大喝一声“咄!”一道气箭发出,将那股青气尽数迫入了了大师口中,同时右手疾抛,将了了大师远远掷了出去。 了了大师惨叫一声,人在半空已是鲜血狂喷,鲜血方一出口,已尽化为黑色……他虽一生浸淫于毒物之中,但明将军那一口纯阳真气何等霸道,不但将那一股巨毒的青气尽数反迫入他腹中,更将他五脏六腑全都震得粉碎,纵是没有那一股倒入腹中的毒气,亦难以活命了。 积云亭边树顶上的穆观花眼见四名同伙尽皆丧命,心魂俱裂,他不敢往明将军所在的方向逃窜,反朝紫禁城中掠去。谁知身形方从树间现出,明将军八名护卫中的最末一人忽然弹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迎住穆观花,两人乍合即分,穆观花一声惨叫落在地上,而那人双手箕张如虎爪,竟拎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原来在那空中交会的一刹,穆观花的右臂已被此人硬生生撕了下来。几名护卫立刻上前,将昏死过去的穆观花缚牢。 峰顶三人看得真切,高德言脸色大变,低呼一声:“鬼失惊!” 众人都没想到,名慑黑白两道的绝顶杀手鬼失惊竟化身为明将军的护卫。明将军于瞬息间击毙四名杀手之举固然令人动容,但相较之下,鬼失惊出手之狠辣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泰亲王勉强按住心头震惊,对宫涤尘呵呵一笑:“看到飞琼桥上的这一幕,不知宫先生有何收获?” 宫涤尘闭目沉思良久后,方长出一口气叹道:“‘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武功比涤尘想象的更为犀利,也不知是何人请来这五位杀手,如若出现在飞琼桥上的不是明将军,换作是天下任何一人,面对如此精妙的布局,只怕都会被他们得手。” 泰亲王对宫涤尘的话半信半疑,反问道:“若是蒙泊大国师亲来又如何?” 宫涤尘朗声道:“国师必会事先察觉异况,决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窘境。”他的神情是如此坚决,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人不信蒙泊国师有未卜先知、避凶移祸之能。 泰亲王沉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亦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寻常的杀手组织,名望尚不及鬼失惊与虫大师,宫先生是否言过其实?” 宫涤尘叹道:“春、花、秋、月这四人亦还罢了,那了了大师不但身怀驱尸之术,以障眼法瞒过了诸人耳目,更修成了‘青天重睹’内息。假以时日,他定然足有能力与黑白两道的超级杀手虫大师、鬼失惊一较长短。” 泰亲王与高德言互视一眼,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宫涤尘立知自己判断不差,这“春花秋月何时了”五人必是泰亲王请来,甚至是泰亲王手中的秘密武器,只是泰亲王料定这五人绝非明将军的对手,所以才宁可牺牲五人的性命激得蒙泊大国师出手。如今听宫涤尘如此推崇了了大师的武功,二人都不免心生些许悔意。 泰亲王问道:“那驱尸之术是怎么回事?‘青天重睹’又是什么?” 高德言解释道:“所谓驱尸之术乃是苗疆秘传的一种邪功,施术者并非是令死者回阳,而是先给被害者服用药物,令其全身呼吸顿绝,不饮不食,与死尸无异,更兼力大无比,功力暴涨,并且只听从驱尸者的命令。此法极为歹毒,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刚才那叠翠亭守卫想必已被了了大师以药物控制,不但故意暴露破绽以吸引明将军的注意,更以碎尸毒血相攻……”他说到此处,念及当时诡异莫名的情形,心头不寒而栗。 泰亲王啧啧而叹:“如此异术若能用于两军对垒,岂不是所向披靡。” 宫涤尘漠然道:“此法先伤已再害人,若是千岁舍得麾下子弟的性命,自可成就一支征战无敌之师。” 泰亲王脸上一红。高德言连忙转开话题:“至于那‘青天重睹’之气,我却知之不详,还请宫先生解释一二。” 宫涤尘道:“驱尸之术残忍歹毒,被害者虽受控制,但冤魂不散,极易反噬施术者。而驱尸之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这无数冤气化为己用,名为‘青天重睹’。此气极难修炼,一旦大成,可谓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当时的情形下,明将军只要内力再稍差半分,必然难逃此劫!”他轻轻一叹,续道,“看似明将军胜得轻松,其实亦仅高一线而已。若是早知‘春花秋月何时了’有如此惊人的实力,鬼失惊必不会在最后时刻才出手。” 泰亲王闻言精神一振:“看来宫先生已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了?” 宫涤尘摇摇头:“流转神功名动天下,涤尘何敢妄言其强弱。不过我必会将这一战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国师,以国师的无上智慧,或有所悟。” 泰亲王点头大笑:“宫先生能如此说,可知本王这份大礼果然没有送错人。本王明日便入宫面圣,吐蕃求粮之事绝无问题。不知宫先生打算几时回吐蕃?” 宫涤尘微笑道:“涤尘在京师还有一些杂务,尚要耽搁十余日。” 泰亲王奇道:“不知宫先生有何事要办,若需要本王协助,尽可开口。” “不劳千岁费心。”宫涤尘欠身道:“不过是些区区小事,涤尘自可处理。” 泰亲王淡淡“哦”了一声,面露不快。他见宫涤尘见识高明,本有心收买,不料却被对方婉拒,显然对堂堂亲王的恩威齐施并未放在心上。 高德言转转眼珠:“听宫先生之言,此战明将军仅是险胜而已。而那鬼失惊与虫大师更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之上,若是由他们暗中出手行刺明将军,可有胜望?” 宫涤尘心中暗忖:若非有泰亲王的授意,高德言何敢问出此言?看来京师几大派系果然已势成水火。他注意到高德言提到虫大师时神情稍有蹊跷,却也未放在心上,昂然答道:“鬼失惊与虫大师虽被誉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杀手,却绝非完美无缺,亦有各自的弱点。何况杀手行刺,天时、地利皆会增加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涤尘不敢断言。” 高德言略一思索,拱手道:“却不知在宫先生眼中,鬼失惊与虫大师有何破绽?”不知不觉他已对这个莫测高深、出语隐含深意的年轻人暗生佩服之感,态度上亦是十分恭敬。 宫涤尘淡淡一笑:“那无非是涤尘个人的一些看法,说出来贻笑大方,不提也罢。” 高德言听宫涤尘卖个关子,虽是心痒难耐,但宫涤尘乃是吐蕃使者,难以如审犯人般追问个水落石出,只好悻悻作罢。 宫涤尘对泰亲王深施一礼:“时辰不早,涤尘告辞。多谢千岁大礼。”说完不待回答,转身飘然而去。 待宫涤尘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后,泰亲王沉声问道:“穆观花被将军府擒下,会否有什么后患?” 高德言恭声道:“属下早已安排了左飞霆等人在附近,一旦刺客失手,便由刑部之名解押犯人。但……但就怕明将军并不卖刑部的面子。”他口中的左飞霆亦是刑部五大名捕之一。 见泰亲王面色似乎不善,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将军府不肯放人,是否需要……”说着,举手做了个刀劈的姿式。 泰亲王沉声道:“纵然明将军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敢把本王如何。何况此事如此机密,应该不会有任何破绽,将军府的内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他目光炯炯盯住高德言,冷哼一声,“不过本王却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这一问极为关键,要知鬼失惊身为将军府内仅次于明将军与水知寒的第三号人物,出现在明将军的护卫中实在太过不合情理,除非是今日的刺杀之局早已被明将军知悉。 高德言脸现尴尬,显然无法回答。泰亲王阴沉一笑,忽望着天边一轮弦月叹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高德言本以为泰亲王必会严词相责,不料泰亲王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已揭过此事。他虽在刑部任职,却早已是泰亲王的心腹,深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城府是何等之深,如果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再难见到明晚的月亮了。他想到这里,一道冷汗已顺着脊背涔涔流下。 泰亲王却是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你可知本王为何会有心情赏月么?”高德言小心答道:“属下不敢妄猜千岁所想。” 泰亲王轻声道:“看到刚才那人,再看到这弯月儿,本王忽觉得两者间竟是如此的相似……” 高德言把握不住泰亲王的心意:“千岁是说明将军?” 泰亲王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觉得明宗越像那纤秀明净的月儿么?” 高德言恍然有悟,回想起宫涤尘看似纤细羸弱的身形、洁净不染一尘的衣饰、清雅素淡的谈吐,倒觉得泰亲王这个比喻颇为恰当:“宫涤尘此人莫测高深,属下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此藏敛锋芒恐其有所图谋。” 泰亲王点点头:“你回去后动用刑部的一切力量,务要查出宫涤尘的来龙去脉。”他手抚长须,喃喃道,“如此人物,若不能为本王所用,岂不是天大憾事……” 高德言垂首道:“千岁放心,德言必不辱使命。”他熟悉泰亲王的行事风格,猜想语其中含意:若是宫涤尘不肯为泰亲王所用,只怕定被他所不容。 泰亲王冷冷一笑:“你退下吧。记住一切皆要在暗中行事,莫要让他有所察觉。”高德言依言拜退。 “在未见到蒙泊国师之前,本王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泰亲王眼望天穹,自言自语般又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很有兴趣!”那半开半阖的眼光中,似燃起了一星火花。 方才这一场打斗已将飞琼大桥附近的许多民众引了过来,众人见是当朝重臣明大将军,皆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敢靠前围观。明将军缓步走下飞琼大桥,神情似倦似怠,若有所思。那八名护卫在鬼失惊的命令下将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的穆观花放入车辇中,在明将军十余步后跟随。 明将军忽然停步,目光投射在街道斜方几条黑影身上。 一人越众而出,上前对明将军行礼:“刑部左飞霆见过明将军。”这左飞霆身长骨健,面相素净,约摸二十七八,在刑部五大名捕中排名第四。 明将军微笑道:“左神捕是来捉拿刺客的吧?”左飞霆闻言微微一愣,他本是奉命将刺客带回刑部审问的,但面对明将军的威严,正寻思应该如何开口索要刺客,想不到明将军竟先发制人,亦听不出其言辞中是否有嘲讽刑部事后争功之意,一时语塞。 明将军一挥手:“五名刺客四人被当场格毙,余下一人重伤被擒,现正在车辇中,请左神捕去拿人吧。”他说罢侧身让路。 左飞霆心中想好的许多说辞全然派不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谢过明将军,正要上前,忽又听明将军冷声道:“现场并未凌乱,左神捕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定要查出到底是何人敢大胆行刺本将军。” 左飞霆来刑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但对将军府与泰亲王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早有所闻。虽然他并非泰亲王的心腹,不知这场行刺的幕后情形,但从高德言嘱咐自己的言语中亦可大致猜出一些端倪,只好含糊应承道:“将军尽可放心,卑职必会全力查出幕后主使者。” 一名明将军护卫上前禀报道:“刺客口中暗藏毒丸,现已被取出。” 明将军微微一笑,盯着左飞霆:“左神捕听明白了么?” 左飞霆如何不知明将军言外之意,躬身道:“卑职必会小心看管,决不容刺客畏罪自尽。” 明将军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左飞霆,大步朝前走去。 左飞霆令手下将刺客擒回刑部,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将军看似轻而易举地交出刺客,可三言两语间无疑已给了他极大的压力,非但迫得刑部势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亦无法将刺客灭口。这个烫手山芋接在手中,只怕会令刑部总管洪修罗头疼数日。 一队铁骑从前方迎住明将军,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迎风飘扬,貌似一位饱学儒士。马队尚在十余步外,中年人的淳厚声音已如有质之物般传来:“知寒来迟,请将军恕罪。”来人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 水知寒到了明将军面前,翻身下马,作势欲拜。明将军右手疾出,探往水知寒的腋下:“总管无须多礼。”只怕普天之下从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如此接近水知寒的腋下要害! 水知寒微微一愕,不敢出手格挡,任由明将军的右手从胸前划过,顺势起身。在外人的眼中似是明将军扶起了水知寒,只有当局两人心头自明:水知寒起身之势与明将军抬起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自始自终明将军右手离水知寒的腋下都尚有一丝肉眼难辨的间隙,他的手,实际上连水知寒的衣衫亦没有碰到。 水知寒心头暗凛,明将军的右手虽没接触到他,但仍有一分虚扶之力沉凝不去。试想明将军若在方才骤然发难,他空有名震天下的寒浸掌,只怕亦没有半分把握能够避开。 水知寒脸色不变道:“不知是何人行刺?” 明将军淡然道:“左右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正好给本将军舒活一下筋骨。”他的语气是如此轻松,似乎根本未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放在眼里。 水知寒正要再说话,明将军右手轻摆,微微偏头,似是在侧耳倾听什么。水知寒暗运耳力,只听到夜空中传来一阵空茫的箫声。 那箫声甚奇,明明音调高昂,听在耳中却低沉喑哑,忽断忽续,若有若无,加之四周夜虫长唧、秋蝉低鸣,若不用心倾听,实难分辨。然而正是这一丝如若游移于天外的箫音,反勾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欲望,令人不由想细听其玄虚。 天空阴霾密布,瑟瑟秋风中夹杂着一丝寒凉,吹起满街黄叶,给岑寂的京师平添了一份凄伤。但那箫声悠悠传来,竟似令这残秋肃杀之景乍然焕出一线生机。 箫音愈来愈响,长街忽然静了下来,每一名百姓与士卒皆是脸呈迷茫与欢愉之色,用心捕捉那似是蕴藏了天地间灵秀的音符。纵是明将军与水知寒尚保持着警觉,神情间亦流露出一分迷醉。 鬼失惊不通音律,被那箫声搅得心烦意乱。他身为黑道绝顶杀手,藏形匿迹时须得保持一份心如止水的境界,此刻却处于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之中,一腔内息隐隐躁动,此可谓是平生大忌。他忍不住扬声道:“如此深夜,骆掌门还不睡么?”他嘶哑的声音方才响起,立时惹来无数怪责的目光,大家自是埋怨他吵扰了箫声。 箫音似是被鬼失惊言语所惊,吹出一个长音,越拔越高,越来越细,几欲断绝。刹那间,每一名听者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中,生怕那箫声就此渺然无踪。可只听那箫声却于高亢处轻轻几个转折后,履险如夷般延续下去。这情形就仿佛是一个少女正在荒野无人处曼歌轻舞,忽被一只蹿出的小兽惊扰,拍拍胸口后长吐一口气,复又浑若无事地继续自得其乐。 明将军抚掌长吟:“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此乃《诗经》中的一首《雄雉》,说的是一位在家女子望着窗外飞过的一只雄雉,引发了对远役在外丈夫的怀念。这首诗原是诉怀相思之作,被明将军雄浑豪迈的嗓音吟来,那份缠绵绯恻全然不见,虽颇具回肠荡气之感,却也有些不伦不类。 明将军暗运内力曼声长吟,全城皆闻。箫声起初却并不因明将军的吟声而动,仍是悠悠传来,节奏丝毫不乱,于词句顿挫间偶露箫音,别有一番风情。可待明将军吟到中途,箫声蓦然一颤,连奏几个高音,隐含嗔怒,随即箫音如鸟鸣低徊,恍若小鸟受惊后在枝头盘旋一番后方振羽而去,渐渐消失不闻。在场之人听得如痴如醉,箫声虽敛,却似仍在回味那天籁之音。良久后,周围的百姓与士卒方才发出如雷掌声。 明将军望着鬼失惊轻轻一叹:“骆姑娘不喜凶杀,故以箫音化去血腥之气,并非是针对于你。倒是你去年先被虫大师与余收言所伤,三个月前又受挫于擒龙堡中,几度受伤后功力大减,可要好生调养。” 鬼失惊此刻方觉体内激荡不安的内息缓缓平复,他一向不喜多言,面上感激之色一闪而逝,对明将军拱手以谢。 抚箫者自然是京师中三大掌门之一、人称“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蒹葭门主骆清幽。她惊艳天下,箫艺尤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京师双姝。刚才那一曲箫声乃是因看到飞琼桥头的一场刺杀后有意而奏,曲调虽然平常,其中暗含骆清幽师门所传的“华音沓沓”心法,可化去听者心中戾气。黑道杀手鬼失惊杀气极重,加之伤势未愈,所以对此箫声感应极重,若非明将军及时开口,令骆清幽止箫,只怕鬼失惊日后的武功修为亦会受到一丝微妙的影响。 明将军忽对水知寒与鬼失惊挤挤眼睛:“骆姑娘一向我行我素,却最是脸嫩,我那一首《雄雉》道破她的心思,不怕她不肯停箫。”他回想刚才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极为得意的事情。 水知寒从未见过一向神态威严的明将军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觉惊讶。但他心思敏捷,立刻想通了明将军话中的意思,眉头一皱,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声:“知寒刚刚收到秘报,追捕王梁辰已在湘赣边境处跟上了他,却一直没有下手。依我的判断,只怕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故意迫他入京。” 水知寒似乎有意没有说出追捕王所跟踪之人的名字,又觉得气氛太过沉重,淡然一笑,故作轻松道:“看来骆掌门要等的人,或许不久后就会来了。” 明将军收住笑声,望着乌云遮盖的阴沉天空,面容忽变得凝重,眼神中流动着一层似是期盼、似是奋悦的光华,轻声吐出几个字:“她要等的人,我也在等!” 正文 第二章 相见不欢 岳阳府洞庭湖边的一家酒楼上,一位三十余岁、面容英俊、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在酒桌边临窗而立,似在遥望洞庭秋色,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最奇特的,是他身后背着一个长形包袱,略高过头顶。 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洞庭湖近看碧波荡漾,鱼龙吹浪,湖面像一匹巨大、光滑的绸缎,覆盖数百里;远望水阔浪高,潮声暗涌,犹若千军万马驻营远方,伺机奔腾而来,果不愧有“八百里洞庭”之称。 由楼上望去,湖中金波潋滟,舟叶如飞;沙堤上垂鞭信马,重绿交枝。仿佛从天边烟峦下铺开了一片烟霞清波,那派浩瀚泱然之气令人心夺。 酒桌上有一壶美酒,几碟小菜,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坐在桌边,痴痴望着青衣男子的背影,眼中满是羡慕钦佩的神情。他身穿白色孝服,面容愁戚,模样虽不俊俏,一双闪动的大眼里却透着灵动之色。见青衣男子望一会儿窗外风景后转过身来,他连忙收敛目光,拿起筷子取菜而食。 青衣男子目光落在小男孩儿身上,慈爱地伸手轻抚他的头,叹了一口气。 那小男孩儿小声问道:“林叔叔为什么叹气,可是有什么心事?”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我哪儿有什么心事,只是目睹这水色山光下的湖景秋意,胡乱叹一口气罢了。” 小男孩儿眨眨眼睛:“其实我知道,林叔叔想到的事情必然十分复杂难解,而我又不能帮你什么忙,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青衣男子见小男孩儿说得一本正经,不禁莞尔:“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倒是难缠得紧。”小男孩儿嘟着嘴道:“我又没说错话,若是虫大师在,你必然早就拉着他说个不休了。”青衣男子双手一摊,大笑道:“怎么听起来倒似我平日很多嘴多舌一般……” 见青衣男子笑得十分开怀,小男孩吐吐舌头,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又收起笑容,默然埋头用饭。 青衣男子注意到小男孩儿的神态,柔声道:“这一路上好不容易见你露出笑容,为何又板起了脸?”男孩儿不作声,只是望望自己的一身孝服。 青衣男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有真性情,我知道你怀念父亲,却无须因此而刻意压抑自己。何况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必也不愿看到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模样,而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有所作为。” 小男孩儿闻言,垂头良久不语,虽未出声应允,眼中却露出一份不合年纪的坚强,高高挺起了小胸膛。 这青衣男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林青,那小孩子自然便是小弦。当日在萍乡城中,许漠洋重伤不治而亡,小弦虽从媚云教右使冯破天口中得知他的亲生父亲竟是媚云教昔日教主陆羽,但陆羽夫妇早已死去多年,他对亲生父母全无半点印象,远不及与养父许漠洋之间情谊深厚。小弦念及与许漠洋在营盘山清水小镇相依为命的六年时光,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闲时谈天说地,苦中作乐,真可说无忧无虑。如今许漠洋撒手西去,陆羽夫妇又早早亡故,仅留他孑然一身,不由魂断情伤,既伤心慈父身亡,又不知未来应该何去何从。而许漠洋是被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害,可小弦偏偏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想亲手报仇亦难以如愿,他心中悲愤难以自持,常常哭得晕厥过去。 林青与许漠洋虽谈不上相知多年,但两人一见投缘,又同在塞外对抗明将军的北征大军,亦算是共过生死的患难之交。想不到明将军的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他不得,却死于宁徊风这小人的暗算中,回想在笑望山庄并肩作战、引兵阁中炼制偷天弓、幽冥谷面对明将军的种种往事,如今天人永诀,亦觉得黯然神伤。林青按许漠洋的遗愿将其火化,把骨灰细细包好后交给小弦,想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再埋葬在冬归城中。 等林青与虫大师处理完许漠洋的后事,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林青与虫大师告别后,与小弦往北行去。林青怜惜小弦的身世,一路上有意带他游山玩水,四处散心,不觉时光飞逝,等来到岳阳府时,已是晚秋时节。 此刻林青遥望辽阔无边的洞庭湖,思绪万千。他知道许漠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助自己挑战明将军,但他虽已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目前却仍然没有击败明将军的把握,若是此去京师无功而返,岂不是愧对故人,再看到小弦这一路上沉默寡言,食宿不安,虽然再不见他落泪哭泣,但不知不觉间已然消瘦了一圈,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如同换了一个人,念及亡友心头感慨,不由发声长叹。但这些想法林青却不便对小弦提起,只好在言语间稍加安慰。 这时,店小二送来一盘蒸蟹。 林青对小弦笑道:“这一路上你随我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正是蟹肥之时,还不快快动手。” 小弦答应一声,勉强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青柔声道:“可是不合你口味么?你想吃些什么,林叔叔都想办法给你弄来。”言语间十分关切。 小弦愣了半晌,忽低声道:“我知道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我不该总是想念爹爹,而应当有所作为。可是,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有所作为?”他说到这里,眼眶不由微微发红。 林青知道小弦想起了武功被景成像所废之事,正色道:“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与武功高强并无关系,那些名垂青史之人,又有几位是武林高手呢?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胸怀大志,心中便自有乾坤!” 小弦想了想,又摇摇头:“但如果要完成心中大志,首先就需要有足够的能力。” 林青问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小弦咬了咬嘴唇,毅然道:“给爹爹报仇!”他说完飞快瞅了林青一眼,又补上一句,“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宁徊风。” 林青一时语塞,莫说小弦经脉受损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是他身体无损,要想敌过御泠堂红尘使这样的高手,亦非得经过十年以上的苦练不可。 小弦低声道:“林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林青虽是满怀心事,但见小弦神情郑重,亦不由失笑:“你为何这样说?” 小弦颤声道:“如果林叔叔觉得我是个……累赘,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京城好了,我总会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他越说声音越低。 林青听在耳中,拍桌厉声道:“你怎么会如此想?” 小弦吓了一跳,见一向和蔼的林青动怒,心头又是惶恐又是内疚,垂下头不敢看他:“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只怕连累了林叔叔。” 原来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性格十分敏感。想到自己出生不久,亲生父母便因教中内讧而死,如今养父许漠洋亦亡故,加之四大家族中人对他态度蹊跷,愚大师又不肯言明当年苦慧大师所说、隐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谶语,不由暗忖莫非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令得身边亲人一一突遭横祸惨死,如此自怨自艾起来。而林青本是小弦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与之同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一路上既舍不得与林青分手,又觉得不应该拖累他,与其惹他嫌弃,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即使日后自生自灭亦与人无关。这份微妙的心态困扰他已久,直到今日才鼓足勇气对林青说明。 林青虽不明白小弦的这些念头,但看他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心中又怜又疼,放缓语气道:“你首先要明白,我带你一同去京师,并不仅仅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而是隐隐觉得你是挑战明将军的一个关键。” 小弦吃惊道:“我能有什么用?” 林青叹道:“那只是我的一种直觉,或许是冥冥上苍给我的一种启示。” 小弦喃喃道:“恐怕是林叔叔不愿意弃我不顾,又怕直说伤我自尊,所以才想出这样的说法吧。” 小弦的声音虽小,却如何能瞒过林青的耳朵。他知道小弦年龄虽小,却是十分倔强,他所认定的事情便极难被说服。想到这里林青灵机一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大的孩子,你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小弦茫然望着林青,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 林青吸一口气,望着窗外悠然道:“记得初见那小孩子时,是在一个酒店中。他年纪虽幼,却是大有豪气,面对满堂宾客全无怯意,反而争着要请大家吃饭喝酒,只可惜他并无酒量,几杯下肚脸都红了……” 小弦这才知道林青说的小孩子就是他自己。不禁想起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的情景,一切恍若昨天,历历在目:那时他被日哭鬼强行带入“江湖”,刚刚从擒龙堡头目费源手中骗得二十两银子,便在三香阁中请人吃饭,亦因此结识了林青、虫大师、水柔清与花想容等人……听林青说自己不会喝酒强行硬充好汉,又觉羞愧又觉好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林青续道:“第二次见他时,他被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所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与虫大师一时都束手无策,可他却拼得受伤,用‘嫁衣神功’强行解开了禁制。然后我们一同去困龙山庄,在那里大家都被宁徊风用计困在那大铁罩中,他却巧用计谋诱宁徊风用火攻,从而助我们一举脱困。再后来他到了鸣佩峰,更是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数百年来的强敌。 “所以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十分坚强、十分有本事,而且决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垮的孩子……”他春风一般的目光停在小弦脸上,缓缓道,“我希望以后的小弦也永远是这个样子,什么事也难不住他!” 小弦呆呆地听着林青讲述着自己的“光辉事迹”,心潮起伏,泪水满盈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他忽然大声道:“林叔叔,这螃蟹都要凉了,我们快吃吧。吃饱了才好赶路。”他借垂头之机飞快地擦拭双眼。 林青大笑:“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敌人。” 两人吃了一会儿,小弦忽抬起头道:“我早就听说过岳阳府中最有名的便是那岳阳楼,等会林叔叔带我去看看吧。” 林青见小弦主动开口,知他听了自己的一席话后信心重拾,心中大觉欣慰,不禁微笑道:“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自应去见识一番。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去岳阳楼,而是要先在这里看洞庭湖景?” 小弦思索道:“人人到此皆要去岳阳楼,看到的东西亦是大同小异,全无新意。而我们现在却可先由另一个角度观看湖景,然后再去岳阳楼,或可另有收获。” 林青赞许道:“小弦真聪明,我正是此意。” 小弦赧颜:“林叔叔刚才夸我半天了,再说下去我会骄傲的。” 林青拍拍额头道:“我刚才是在夸你么?我只是在讲故事罢了。” 小弦心结已解,嘻嘻一笑:“哎呀,我还以为林叔叔说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我呢,原来另有其人。日后若有机会,可一定要介绍给我相识。” 林青听小弦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孩子心思敏锐,只可惜被景成像废了经脉,不然若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传给他,日后必可成为江湖上顶天立地的人物。 小弦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到江南三大名楼,除了岳阳楼外还有两个是什么?” 林青答道:“一个是苏州的快活楼,被称为天下第一赌楼;另一个是扬州府的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 小弦眼露向往之色:“天下第一赌楼!以前在清水小镇里,镇中有不少年轻人总是去赌档,我想跟着去看一下,却总被爹爹……”他说到这里,又想起父亲许漠洋已不在人世,胸口蓦然一紧,住口不语。 林青连忙转过话题:“你看你把蟹壳吃得满桌都是,若是真正的食客见到了,必是不屑。”小弦果然被林青引开注意力,奇道:“螃蟹不都是一个吃法么?总不能不剥壳就吃下去吧。” 林青抚掌笑道:“你说对了。会吃螃蟹的人完全可以不破坏蟹壳,而把蟹肉吃得精光。”小弦咋舌道:“这怎么可能?林叔叔定是骗人。” 林青正色道:“我确是听人说起此事。” 小弦仍是一脸不信:“若是林叔叔能做到,我就相信。” 林青倒是遇上了难题。他身为暗器之王,手上的感觉可谓是天下无双,却还从未以这一双驰名天下的巧手对付过盘中螃蟹,一时童心大起:“好,我们且来试试。” 林青出身北方,甚少吃蟹,虽听说过有人能如此吃法,却不知那亦是要借用一整套细巧的工具。螃蟹全身都被硬壳包裹,要想仅仅凭借双手之力不破坏蟹壳而吃尽蟹肉,谈何容易。林青连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索性暗中运起神功,先以一股柔力护住蟹壳,再将内力缓缓注入蟹壳中,将那雪白的蟹肉如同变戏法般从蟹壳缝中挤出。 小弦看得目瞪口呆,林青哈哈一笑,将一块蟹肉塞入小弦大张的嘴中。 小弦摇头道:“林叔叔耍赖,我就不信别人都能像你这般吃蟹,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好的武功……”他嘴里塞满了蟹肉,说话不免有些口齿不清。 林青正色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并不能因为未曾亲眼目睹而怀疑其真假。武功亦并非可以解决一切。” 小弦不服道:“至少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有武功的人都可做到。”他一言出口,想到自己练武无望,神态颇不自然。 林青知道小弦对自己无法习武耿耿于怀,若不能解开这份心结,日后其纵有成就必也有限。他细细思索应该用何方法劝说,眉头突然一舒,问道:“你可听说过祈雨么?” 小弦点点头:“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旱,镇中的男男女女都排着队去庙中祈雨。说来也怪,过了几天,竟真的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说是老天爷显灵呢。可是……”他挠挠头,“难道真有一个老天爷,在苍天之上看着尘世么?如果许愿真的灵验,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多的愿望却从来不曾实现?莫非老天爷也要看人行事,那就太不公平了。” 林青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我记得有一次特别想要一串糖葫芦,晚上睡觉前默默念了好多遍,满以为第二天醒来就会在床头看到糖葫芦,可是十几天后也没有踪影……”他说到这里,看到林青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连忙捂上嘴巴。 林青沉吟道:“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偏偏如祈雨之举十有七八都会灵验,实是令我百思难解。后来随着见识渐长,我终于发现,祈雨之所以成功率极高,那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人一齐诚心祈祷的缘故。”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难道几千人一齐帮我求糖葫芦,就能成功么?可惜没有机会试一试。” 林青微笑着反问道:“明将军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但若让他全力运起流转神功,难道就能让老天下一场大雨么?”他看到小弦面露思索,续道,“在我看来,集合无数普通人的念力,完全可以做到武功高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武功高低绝非最重要的,关键是要有专注的诚心与持之以恒的决心。” 小弦所学的《天命宝典》本就是极注重精神力量,激发人体潜能。虽然林青并没有对小弦讲许多道理,却于旁敲侧击中引发了他对世间万物的思考,霎时间,小弦只觉得一种明悟隐隐浮现,却苦于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一时呆坐如入定老僧。 隔了良久,小弦抬起头来望着林青,眼神清澈犹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口唇翕动,缓缓而坚决地道:“林叔叔你放心,我不但要替父亲报仇,也一定会帮你击败明将军!”说着如武林好汉般伸出手来,欲与林青击掌而誓。 林青看着小弦大异往常的神情,心中亦微微一震,不由想到愚大师在鸣佩峰通天殿中所说的话,心想以这孩子绝佳的天资,虽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内功,但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在武道上有所突破。他一念至此,已起传其衣钵之心。 林青微笑着伸出手掌与小弦相击,暗忖有空细细察看一下他体内经脉情况,或可有所挽救。 两人用过饭后,又去岳阳楼游历一番。眼见天色渐黑,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下。小弦心情极好,虽游玩了一天,却丝毫不觉疲累,非要拉着林青逛夜市,林青难得见小弦如此有兴致,也便由着他胡闹。 来到一条巷中,忽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叫:“买一赔一,只要眼力高明,便可发财。”侧头看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小弦爱热闹,挤进人群中去看。却见一名二十余岁、面目黝黑的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三只木筒、一个小木块,也不知有何用? 那年轻人一面吆喝,一面双手不停摆动,移动那三只木筒,忽大喝一声,右手拿起一只木筒将那小木块一兜,眨眼间已将小木块扫入木筒,双手变换着将三只木筒不断移位,猛然停下。旁观的人群纷纷将手中铜板、银两押在三只木筒边。待年轻人揭开木筒后,若能押中小木块者便可赢得与所押相等值的财物,而猜不中者自是血本无归。 小弦这才知道原来这群人是在赌钱,他凝神细看年轻人的双手移动,几次下来便已瞧出些门道。他虽无武功,好歹亦算是见多识广,更是与林青、愚大师这等超一流的高手朝夕相处过,眼力自然高明。那年轻人虽然动作极快极隐蔽,却瞒不过小弦的眼睛,他认准小木块藏在中间那只木筒下,果然一猜即中,暗试几次皆不曾出丝毫差错,心头大是兴奋,只可惜身边并无银两,不然如此下去岂不将赢得钵满盆满,也可再请林青去酒楼中大吃一顿…… 想到这里,小弦挤出人群,欲找林青借些银子做本钱。不过他长到十二岁,却还从未主动朝人要过钱财,以往在清水小镇中几乎无甚花销,想要什么许漠洋亦会买给他。而且他深知家中拮据,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因而此刻虽心痒难当,来到林青面前却嗫嚅着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林青在人群外瞧了半天,早猜到小弦的心意,微微一笑:“可是想借银子做本钱?” 小弦红着脸点点头。林青也不多言,身边并无碎银,便掏出一锭十两的大银递给小弦。小弦伸手欲接,林青却将银子攥住不放:“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输了怎么还我?” 小弦急道:“我看准了,决不会输的。” 林青大笑:“每一个赌徒上赌台前都当自己必定会赢,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我虽当你是朋友,却也不能白白借你银子去赌,万一输了,总不成逼你还钱,岂不太伤和气?”他倒不是吝惜银两,而是想让小弦明白,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这一道理。 小弦眼珠一转:“要么我给你一样东西做抵押。嗯,对了,若是我还不了银子,便教你一项绝技。”他见林青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急忙解释道,“你可不要瞧我不起,这门功夫乃是愚大师……咳,和我一同在棋盘上悟出来的,说起来我还算是弈天门的祖师呢。” 小弦一心盼着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纵是没有借银子的原因,也早想找机会把弈天诀告知林青。不过若仅说弈天诀传自愚大师似乎有些取巧,索性给自己加上些功劳,毕竟若不是他出言提醒,愚大师也未必能悟出弈天诀。 林青还是第一次听到弈天诀这名字,他神功盖世,自不会放在心上,但听小弦说得有趣,也便顺着他的意:“好,我们一言为定,若是你还不了银子,便收我入弈天门下,哈哈。”说着松手把银子交给小弦。 小弦兴冲冲地钻入人群中,看那年轻人眼花缭乱地一阵摆弄,认准小木块的方位,把十两银子放在中间木筒边。周围的人皆只押些铜钱,偶尔有些碎银亦不过二三两,小弦这锭大银在其中显得极为惹眼。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小弦一眼,淡然道:“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竟是个大主顾,你可看准了么,若是输了可别怪我。” 小弦笃定会赢,想了想道:“那我就只押五两吧,你且找我些碎银。”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且不用着急,看看输赢再说吧。”他抬手将中间木筒揭开,竟然空无一物,再将右边木筒揭开,亦是不见那小木块。押中左首木筒的几人登时欢呼起来。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揉揉眼睛,挠挠脑袋,心想难道自己竟然看花眼了? 年轻人却不拿小弦那锭大银,低声道:“小兄弟还剩五两银子,要不要再赌一把试试,或许运气好便可赢回来。”他一面又大声吆喝众人,继续参赌下注。 小弦心想偶尔出错情有可原,决不致第二次还瞧不准,点点头:“好,再赌一把,还是五两银子。” 年轻人故伎重施,手法却快了许多,良久方停。小弦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相信这一次决不会再错,小心翼翼将银子摆在左边木筒边。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可瞧准了,不用再改了么?” 小弦原本觉得必是手到擒来,经过上一局的意外,心头亦不由紧张起来。虽说本就打算把弈天诀告诉林青,但若是输得灰头土脸岂不令他这个弈天门的“祖师”面目无光?他再回思一遍刚才年轻人的手法,确信无误后方轻咬着嘴唇点点头,示意不再更改。 年轻人正要揭开木筒,一只莹白若玉的手忽从人群中探出,将一枚铜钱按在小弦那锭大银上,林青的声音淡然响起:“且慢,我也押左边木筒。” 小弦抬头看着林青,嘻嘻一笑:“林叔叔也觉得好玩吧,不如多押些。”他心想林青既然出手,这次是决计不会输了。 “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你这小鬼,害得我只有这一枚铜钱了。”林青微微一笑,手一直不离那枚铜钱,抬头凝视年轻人,缓缓道:“大赌虽乱性,但小赌不过怡情之举,只要有赌品,原不必在乎赌注的大小。” 那年轻人被林青的目光一罩,心头蓦然有些发虚,舔舔干燥的嘴唇:“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原只是在下混口饭吃的小玩艺儿,又不必赌得倾家荡产。”他抬手欲揭木筒,神色却一变,似是发觉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小弦将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只道他必是输了,大声道:“快揭开木筒啊。” 年轻人苦笑道:“小兄弟,你赢了。”他揭开木筒,小木块果在其中。旁人或输或赢,庆幸与惋惜声一并响了起来。 小弦捞回了本钱,大是兴奋:“再来再来。” 年轻人却收起摊子,对四周一拱手:“今日小弟家中有事,改天再赌吧。”临走前冷冷盯了林青一眼,转身离去。 小弦大觉扫兴,却不把十两银子还给林青,而是放入怀中:“这岳阳府中只怕有不少赌钱的,这银子我先留着,免得到时又朝林叔叔借。”林青含笑点头。 林青带着小弦走出几步,小弦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问道:“林叔叔你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为何那年轻人急着走了?而且第一局我也输得莫名其妙,幸好未将银子全部押上,不然……嘻嘻。” 林青不答反问道:“你既然看准了要赢,为何又收回一半的赌注?” 小弦笑道:“我本来想那人小本生意也怪可怜的,若是一下子输十两银子,只怕晚上会急火攻心睡不着觉。谁知却因祸得福,看来果然是好心有好报。” 林青暗暗赞许,淡然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有一份侠义心肠。” 小弦赧颜道:“我这算什么啊,最多有一些同情心罢了!要是身怀绝世武功,能够除暴安良、铲强扶弱,那才叫侠义心肠。” 林青正色道:“不然。侠行义举不分事情大小,亦与武功高低无关。记得几年前江州府大荒,田旱不收,饿殍遍野,却有一名绸缎商人刘忠强散尽家财,买粮赈灾。其人虽并无武功,但在我心目中,他的所作所为比许多自称‘大侠’的江湖豪客更令人心生敬重。所以,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有一份侠心义胆,便不会比任何人逊色。” 小弦一怔,知道林青正借机点拨自己,便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不过仍觉得若有武功在身,更可以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心中犹不能全然释怀。 林青续道:“本来我倒想好好惩戒一下那年轻人,但见你有这份侠义之心,也便警告他一下作罢。” 小弦奇道:“为何要惩戒他?” 林青耸肩大笑:“所谓十赌九骗,你以为他真是公平地与你赌么?若不是我押上那一枚铜板,你纵是押上一百两银子,也会输得精光。” 小弦百思不得其解:“我也觉得第二局林叔叔押上铜钱后那年轻人的神色有些古怪。难道他使诈么?” 林青问道:“你可记得第一局他是如何揭开木筒的?” 小弦略一回想,恍然大悟:“对了,那年轻人先揭开中间的木筒,再揭开右边木筒,却没有揭开左边的木筒。大家都认为既然木块不在那两个空筒中,自然必在左边木筒里了。极有可能三个木筒都是空的,他看哪一方押得银钱少,便让哪一方赢。”他复又摇摇头,“可是,当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难道还能作假,把那小木块凭空变走不成?” 林青笑道:“这些走江湖的人手法诡异,虚虚实实,只不过略施小计,便把堂堂弈天门的祖师难住了。” 小弦也不顾林青的调笑,苦思那年轻人的手法,却想不出破绽,只得请教林青。林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那小木块中应该嵌有铁片,而木筒的顶端则有磁石。你的眼力其实无错,但那年轻人却利用磁石之力将木块吸在木筒顶部,揭开木筒时仅露底端一线,自然就看不到那小木块了。而我刚才右手一直按在那铜板上,却是暗用内家真力将木块吸在地上,那年轻人也算有些见识,知道敌不过我,便匆匆逃路。”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林青提到赌品之语,原来早就看出那年轻人投机取巧,眉头一皱:“可是磁、铁相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年轻人却怎么控制何时吸取呢?他可没有林叔叔的惊人武功,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摆地摊骗人钱财了。” 林青道:“你莫要小看这些江湖骗子,他们能以之敛财,皆有自己的一套行头。那木筒决不简单,必是精制之物,那年轻人手法熟练,自然有方法控制,比如内设夹板用以隔断磁石吸力,或是在袖中暗藏磁石抵消磁力……种种巧妙的手法,局外人无从想象。”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又后悔自己没有在鸣佩峰的后山向愚大师多学些机关之术。 两人边走边说。忽见前方围来十几条黑衣汉子,刚才那名年轻人亦在其中,一面对林青指点不休,一面朝身边一位大汉说着什么。那大汉身长八尺,高大魁梧,看来是领头之人。 林青心知来者不善,自己揭破了那年轻人的骗术,对方怕是意图报复。他自不会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携着小弦站在原地,静观对方的行动。 那大汉阔步走来,先朝林青抱拳道:“在下‘岳阳赌王’秦龙,这位老兄身手不凡,可否将姓名来历相告。” 林青见对方不曾失了礼数,倒也不便发作,随口道:“久仰久仰,不知秦兄有何见教?” 秦龙冷笑道:“难道兄台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何不敢报上姓名?” 小弦忍不住道:“‘岳阳赌王’好大名声么?我叔叔对你说声‘久仰’也就罢了,难道还让你把‘久仰’送回来不成?”却见林青瞪了自己一眼,神情似是有些不快,连忙住口不语。 小弦这句话虽是装成大人的口气,却是不伦不类,颇为拗口。那帮人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齐齐哄然。秦龙面上已隐含怒意。林青淡然道:“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秦兄莫怪。” 秦龙本欲借机发作,但见林青被自家十几名兄弟围在中间,仍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毫无惧色,倒也不敢轻易招惹:“你既然不愿说出姓名,我秦龙也就不必攀交情。敢拆我兄弟的台,想必手下亦有几分本事。可愿与我再赌一把?” 林青笑道:“赌王邀请,岂敢不从。不知秦兄打算如何赌?” 秦龙摸不准林青的虚实,他虽自称“岳阳赌王”,其实亦不过只是地方一霸,武技稀疏平常,听那年轻人说林青破解了磁石吸力,如何能想到是凭了绝顶的内家真力,还道亦是江湖人的把戏。 当下他大声道:“既然要赌,就要凭真材实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不必使出来了。我便与你掷骰子,一把定胜负。” 林青耸耸肩膀:“悉听尊便。”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银票,微笑道,“若是小弟输了,这些银票便姓秦了。” 秦龙眼力倒好,见那十几张银票皆面额极大,略略估计已有七八千两,怔了一下,招手叫来一名黑衣大汉,嘱咐两句,那名大汉如飞跑去。 秦龙转身对林青道:“我手头并无这许多银票,这就叫兄弟回去拿,还请兄台稍等片刻。” 林青本以为这秦龙必也是骗人钱财的欺诈之辈,听他如此说倒愣住了,豪气大笑道:“虽未请教秦兄的赌技,却已见识了秦兄的赌品。小弟尚有些事情,不妨先赌了再说,这些银票权算五千两吧。” 秦龙自然知道那些银票决不止五千之数,一跷拇指:“兄台如此爽快,我秦龙也不客气。若到小弟的场子里赌难免令兄台生疑,我们就在这里来吧。如果我秦龙输了,明早午前定会将五千两银子送至兄台的住所。”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三只骰子,送到林青面前请他检验。 林青倒也欣赏他的豪气,略一摆手:“不必验了,请秦兄掷吧。”他盘膝随意坐在地上,“也不必用骰筒,就这样掷吧,点大为胜。” 秦龙又是一愣,这地面凹凸不平,纵有精熟的手法,亦很难控制掷出的点数,这个提议可谓是极有挑战性。但他大话说在前面,岳阳赌王岂能临阵退缩,一咬牙,将三只骰子紧紧握在手中,吹一口气,撒了出去。一时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三只骰子上! ——地面不比平整的赌桌,三颗骰子在地上几度弹跳,滴溜溜乱转,终于停了下来,赫然全是六点朝上,竟一把掷出了至尊十八点!秦龙的手下登时掌声雷动,秦龙认清点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生赌过无数次,亦不乏一掷千金的豪赌,但却从无一次像这般没有丝毫把握,本想能掷出十四五点以上就算不错,不料鸿运当头,误打误撞竟掷出十八点,但觉在赌场上混迹了半辈子,唯有此掷才算有些赌王风范,一面暗中悄悄拭去额上流下的冷汗。 这下倒是轮到林青愣住了,以他暗器王妙绝天下的手上功夫,尚无十足把握在如此起伏的地面上掷出十八点,偏偏秦龙竟一掷成功,当真是始料不及。若是在赌场里,庄家掷出至尊已是通杀,刚才虽未事先讲明谁是庄家,尚可尽力掷出十八点扳得平手,但林青何等人物,岂会效市井之徒耍赖,更何况他实在也没有十足信心,能依样掷出十八点。 他苦笑一声,将银票塞到秦龙怀里:“秦兄果然不愧是岳阳赌王,小弟甘拜下风。”说罢起身拉着小弦就走。小弦还想再说什么,被林青锐利的目光扫来,几句话硬生生憋在喉间,乖乖随他去了。 只听那秦龙犹在后面追叫道:“兄台如此风度,不妨与我交个朋友。” 林青不愿多生事端,头也不回,哈哈一笑:“小弟此刻心疼银子,日后有机会再与秦兄结交吧。”瞬间两人便消失在黑夜中。 到了僻静处,林青方才停下脚步。小弦急急问道:“难道就任他们把银子赢去了?”林青盯着他:“难道你想让我再强抢回来?” 小弦语塞,心头觉得十分窝囊。在他心目中的大侠都是无往不胜,何况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自己最崇拜的大英雄,又怎么会输给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混混? 林青叹道:“愿赌就要服输。对方胜得光明磊落,我亦输得无话可说。若是不服,尽可下次再赢回来。”他苦笑一声,“其实我本想这些地头蛇的银子原也出于百姓,赢他一笔稍作惩罚也好。但既然技不如人,也只好权当成一次教训。” 小弦一跳而起:“那我们快去再找那个岳阳赌王赌一场,我就不信林叔叔还会大意输给他。” 林青冷哼一声:“我要你记住两件事。第一,输了就是输了,自己大意绝非是一个好借口。若是你与人交手时大意被杀,难道还可以再重来一次?所以决不要小看任何人、任何事,要想永远不败,首先就要让自己做到最好!” 小弦一震,恭恭敬敬地垂手应道:“林叔叔说得对,我记住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林青苦笑:“第二,我没有本钱,所以无法再去赢回来。我们现在总共就只有那十两银子了……”他又瞪一眼张口结舌的小弦,厉声道,“你休提刚才秦龙亦没有带足银子之事,做人须得有诚信,不但要诚于人,还要诚于己!” 小弦本来确有此意,被林青抢先一步驳得哑口无言,吐吐舌头。 林青又道:“你可知刚才你说话时我为何瞪你一眼?” 小弦嘟嘴道:“想必是怪我多嘴了。” 林青被小弦的样子惹得一笑,旋即板起脸:“我并不是嫌你多嘴,而是你那句话分明有瞧不起对方的意思。人在江湖,皆有不得已之处。像那秦龙既然领着一帮兄弟,总要替他们撑腰,找上我亦是在情理之中,你又何必语含讥讽,太过没有风度……”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难道对付恶人,我们也不能先数落他们几句么?” 林青正色道:“那可不一样。口才犀利者足抵千军,春秋战国时的雄辩家苏秦、张仪等人凭三寸不烂之舌拜相建业,谁可说他们不是?与敌对战,你若能激得对方心浮气躁,亦是你的本事。但切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徒然树敌。像那秦龙等人并未对我们恶言相加,而是依足江湖规矩见面,何况你也不知他们是否犯有大恶,虽不过是普通人物,却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 林青见小弦垂首不语,轻抚他的头:“世间人物万象,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像我年纪比你大,名声比你响,难道我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随意数落你么?像那些身患残疾之人,难道我们就可以因为自身无恙而嘲笑他们吗?” 小弦拉住林青的手:“林叔叔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前许漠洋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却都听不入耳,只觉自己年龄还小,偶尔骄纵一下亦无不可,直到今日听了林青的这番话,才真正明白了一些道理。 林青知道以小弦倔强的脾气,能如此主动认错实属难得,他慈爱地看小弦一眼,笑道:“今日教训你一番,可莫要记林叔叔的仇,你爹爹虽不在了,我亦有责任努力让你做一个行为无缺的人。” 小弦想起许漠洋,眼圈一红,拉紧林青的手,只想大声说:“在我心目中,就当你如爹爹一般。”终于还是吐不出口。 林青微微一笑,有意逗小弦舒怀:“走吧,我们先回客栈休息,有时间还要听你给我好好讲讲弈天诀呢。” 小弦哈哈大笑,又小声道:“我们只剩十两银子了,可莫要被客栈掌柜扫地出门。” 林青亦觉好笑:“放心吧,有林叔叔在,断不会让你入了丐帮行乞。” 说话间两人回到客栈,刚入房间,林青蓦然停步,望着桌上,眼中精光一现。 桌上赫然多出一张白纸,一堆银两。 纸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林兄见字安! 一别六年,心甚念之。 闻君欲赴京师重晤旧友,奈何盘缠尽失,困于岳阳。故备纹银二百两相赠,以免受路途颠簸之苦。 正文 第三章 劫富济贫 就见那信下面并无落款,只画着一只大大的鞋。 小弦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想不到我们刚刚输了一场豪赌,就有人送来银子救急了。”林青却是一脸凝重,轻轻叹道:“他终于找到我了。” 小弦问道:“他是谁?是林叔叔的好朋友么?” 林青淡然一笑:“不过是旧相识,谈不上是朋友。” 小弦听林青语气,似乎对方并非好意,仔细看那短信:“咦,这双鞋画得好奇怪,上面竟然还有一只眼睛。这样式倒不错,有机会给我订做一双……”林青莞尔:“这双鞋不知吓跑了多少江洋大盗,岂能让你穿上?” 小弦眨眨眼睛:“不过是一双鞋,为什么强盗见到就会逃跑?”他脑中突然电光一闪,想到许漠洋曾经对自己说起过京师中的诸多人物,“追捕王梁辰!” 林青点点头:“追捕王身为八方名动之首,最精跟踪之术,既然被他盯上了,只怕轻易不好摆脱。” 小弦对林青倒是信心百倍,丝毫不将追捕王放在心上:“我可不怕他。不过是个捕头而已。虫大师杀了多少贪官污吏,他追了这么多年还不是无可奈何。”接着又颇好奇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写名字,而要画一双鞋和一只眼呢?”他一时倒觉得用这种方法表明身份极有新意,心中盘算若是自己有一朝名满天下,要画上些什么才好。 林青笑道:“朝中情况复杂,虫兄杀的那些贪官中,有不少人亦正是另外某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表面上悲痛,暗中却是拍手称快。何况追捕王亦从未参与追杀虫兄的行动。你可莫小看这个捕头,他追凶无数,却仅仅失手过两次。因他的轻功极好,眼力精准,所以才画上一只鞋与一只眼。这是他的招牌标志,江湖人一见即明。嘿嘿,‘相见不欢’、‘断思量’经过他这几年的修习,想必更为精深了。” 原来追捕王的轻身功夫名唤“相见不欢”,锐目神眼唤作“断思量”,那些逃亡天下的通缉要犯一旦被他蹑上,绝大多数皆是难逃法网,这两个名目确是起得相当传神。 小弦挺起胸:“我看这次追上林叔叔,必定会是他的第三次失败!”看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追捕王追踪的人不是林青,而是他自己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又奇道:“既然追捕王想要擒林叔叔,为何又送上银子呢?这可有些让人想不通了。” 林青眼中神色复杂,沉吟道:“依我看追捕王此次来,未必是要擒我入狱,只怕另有用意。”他深知京师几大派系间的矛盾,看样子追捕王梁辰多半是奉了泰亲王之命,迫自己早日入京挑战明将军。想到在鸣佩峰中愚大师与景成像的劝告,或许自己此去京师,是正中明将军政敌的下怀。 小弦倒没有如林青一般想那么许多:“追捕王既然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睡觉!”林青呵呵一笑,“有梁兄替我们守夜,什么毛贼小偷都不敢光顾,我们若不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番,岂不有负他的苦心?” 在此情况下,只有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敌人行动才是最佳方案。 小弦跳上床,大被盖住全身,只露出小脑袋:“那银子怎么办,要不我们拼命花光,看他还会不会再送来?” 林青被小弦逗得大笑,心想若真是如此,一路入京让追捕王梁辰不断送上银两,非活活气死他不可。这一路上有小弦陪伴,确实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过暗器王毕竟不是如小弦那么精灵古怪,略一思索,便沉声道:“银子就不动用了,好歹相识一场,亦不能让他太过难堪。” 小弦道:“可我们只有十两银子了。难道当真一路要饭入京啊?岂不笑死人了。”他长这么大从未考虑过油盐酱醋之事,以往只觉十两银子已是极大的数目,不过林青与他这一路游玩花销极大,此刻细细算来,颇觉头疼。 林青笑道:“总会有办法的。到时且让林叔叔教你踏入江湖的第一堂功课——劫富济贫!” 一夜无话,林青一早起床后便带小弦离开了客栈。昨晚他刚刚输光了身上的银票,追捕王立刻就下书送银,只怕早就被他盯上了,虽然不惧,却觉得十分不自在,所以便早早上路。 在客栈结账过后,林青身上只余几两碎银,买了些干粮也就所剩无几了。小弦一路上都在想着“劫富济贫”的事情,估计必定是找些奸商贪官之类接济一下囊中羞涩的自己,一想到即将在天下第一名捕追捕王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刺激万分,恨不能马上着手实施。但一路上林青只字不提此事,小弦也不便仔细询问。一来好像显得自己太过贪财,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本正经地谈论,似乎也有些惊世骇俗。 两人离开岳阳府,一路朝北行去,先乘船渡江,上岸后又走了近一个时辰,便踏入君山。 君山并不以高著称,只是山势连绵,似无尽头。因其地处洞庭湖边的缘故,山中烟雨幽奇,雾霭重重,虽已是深秋时节,满山的松杉、毛竹依然葱郁苍翠,从山麓一直拥上山顶。在漫天云雾下,隐隐浅绿中透过一嶂嶂山峰的轮廓,显得峰峦耸峙,崖壁险峻,令人不由猜想,在那银涛纵横的雄绝险峰后、壁立千仞间,是否藏着一些虚幻美丽的传说。 山中水流极多,多以栈道相连。那些栈道不过是几根铁链上放着窄窄的木板,走起来晃晃荡荡,稍不小心便会掉入深渊,有些地方木板年久腐烂,仅余四根光秃秃的铁链,更是惊险万分。这些在林青这样的武学高手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小弦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便显得极为险峻了。 小弦好强,坚持不让林青带他行路。林青有意让小弦多经磨炼,也便由他,每遇险处便跟在其后,脚下暗使千斤坠踩稳铁链。但山风劲厉,铁链仍是晃荡不休。有一次小弦几乎失手滑倒,幸好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铁链,才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小弦走了许久,渐渐掌握到一些窍门,顿时玩兴大发,甚至试着不用手扶而行,却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林青看在眼里,心头感叹不已。走这铁索飞桥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胆略与信心,这两点小弦皆已具备。而且他能在晃摇不休的铁链上维持平衡,确也可算是习武的天才了。他转念突然想到,景成像虽废去小弦的武功,但显然在体力上并无影响,仅仅是丹田与全身经脉受损,无法修习精深内功,若有机缘寻到些参王、雪莲这样的奇药,再经由武学高手每日有规律地拿捏他全身筋骨,未必不能偷天换日、重整经脉。只是这个过程恐要令小弦吃不少苦头,而且成败尚属未知,若无坚强的毅力,实难坚持下去,一旦半途而废,不但前功尽弃,于身体也会有损无益。小弦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虽怀着替父报仇的念头,却也未必吃得消。此去京城凶险难料,小弦身无武功跟着自己,一旦有什么闪失,岂不愧对许漠洋临终嘱托。那是否应该先找个僻静所在,替小弦治伤呢? 林青一念至此,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正在寻找一个不去京师的借口。毕竟他自问此去与明将军一战,心下并无必胜把握,而且当日听了愚大师、景成像、花嗅香等人对京师局势的分析后,深明此次挑战明将军,将令京师形势徒增许多变数,未必是最佳时机。只是以林青遇强不挫的性格,又岂肯仅仅因为听过四大家族的一番话,便轻易改变主意,再加上被好友许漠洋之死激起雄志,这才执意前往。 可经过这些天的思索,林青渐渐冷静下来,不由认真考虑起各方因素,此前泰亲王的心腹追捕王蓦然现身,用意大有可能是迫自己入京。以暗器王的骄傲性子,岂甘受他利用,做一枚泰亲王与明将军争权夺利的棋子!眼下京师局面复杂,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更有御泠堂藏身暗处挑拨,自己是否还应该如此一意孤行呢? 正思虑间,忽见小弦在山道上一滑,几乎失足跌倒,林青急忙叫道:“小弦,小心!” 小弦却回过头来俏皮一笑:“嘻嘻,我是故意的。我看林叔叔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找个法子来吓你一吓,好让你分分心。” 林青啼笑皆非,没好气地道:“你刚才在栈道铁索上怎么不敢?” 小弦一本正经道:“在这里绊一跤不妨事,可在那栈道上万一玩过了头,岂不会摔成肉泥?” 林青大笑:“原来你也是个胆小的怕死鬼。”小弦一挺胸膛:“我才不怕死呢。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原应马革裹尸,战死疆场,若是这般走个山路便不小心见了阎王,岂非太过不值得了。” 林青大生感怀,叹道:“正是如此。人生在世,匆匆即过。死不足惜,关键是要看是否值得你我付出大好性命。” 小弦问道:“在林叔叔看来,什么事情才值得?” 林青略怔,心想小弦初通人世,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又如此依恋自己,或许随口一句回答却有可能影响他一生,万万不能信口开河。 他微微思索,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生充满了变数,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忍耐一时便会觅得转机,血气之勇固然值得嘉许,却并非唯一之路。是否值得性命交托,其实并无定论,亦要因势而行。” 小弦似懂非懂,面上茫然。 林青耐心解释道:“在江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譬如遇见一群人欺凌弱小女子,奋然拔剑而起,却因武技不敌而命丧敌手,你觉得那是否值得?依我看虽然值得,却未必没有更好的方法,徒然送命却也罢了,只怕到头来,亦没能帮助到欲救之人。” 小弦道:“不过在那些时候,或许一激动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林青微微一笑:“所以你若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时刻保持一份冷静便显得极其重要,审时度势方能行侠义之事,仅逞匹夫之勇必然于事无补。” 小弦点点头,又犹豫道:“可如果每一次行动前都要考虑再三,好像也太……”他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林青道:“有些决断无须多作考虑,全凭本心。但有些事则需要从许多不同的角度来判断,一如我们在岳阳府中,从不同的酒楼中看到的是同一道风景,却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风情。就如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看似天经地义,可那些侵我中原的胡虏外族,不也是抢着忠君为国的念头,难道他们杀我汉人,占我土地就是应该之事么?” 小弦隐有所悟,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正如花叔叔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原不能一概而论。”当下将花嗅香给他讲的那个侠客转世复仇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林青听。 林青尚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心中感悟极深,叹道:“花楼主胸藏玄机,腹蕴丘壑。只可惜上次去鸣佩峰行程匆匆,日后有机会倒要与他长谈。” 他心中不由因提到花嗅香而想起对自己痴心一片的花想容,从而又思及红颜知己骆清幽,此次一意入京,是否也是因为自己想早日与她相会呢? 正思虑间,林青忽见小弦清澈的目光研究似的盯着自己,哈哈一笑,努力甩去那份绮念:“小鬼看什么,小心脚下才是,可别当真一跤摔到山下,岂不冤枉透顶?” 小弦嘻嘻一笑:“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虽然不怎么值得,却也可留名千古了。” 两人如此说说笑笑,山路虽险,亦不觉疲惫。 眼见山势将尽,再过一条栈道就已达山口。这最后一条栈道长达十余丈,仍是四条铁链上铺起仅可容二人并行的木板。此处人迹罕至,木板与铁链上都已长满青苔,难辨原色。 两旁山峰对峙,脚下水流轰鸣,那青色栈道犹如一柄刚刚淬火而出的宝剑,将山峰劈开一线。 小弦装模作样地比划道:“像这样的地方,正可谓是‘一夫当夫万夫莫开’,必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咦,怎么还当真有人守着啊?” 只见栈道上盘膝坐着一人,一身青衣,身材枯瘦,散发披肩,似是在垂头打坐。他一动不动,青衣混在青苔之中极难辨认,直到走得近了方才能发觉。山风吹得栈道微微晃动,他的身体却似乎并无随之摇摆的样子,浑如一方沉坐了千年的雕像。 林青面色微变,虽一时辨认不出来人是否为追捕王,但只看他那沉稳的坐姿、睥睨天下的气度,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手,不问可知是冲自己来的。 他放缓脚步,对小弦低声道:“你紧紧随在我身后,莫再顽皮。” 小弦看林青如临大敌的样子,乖乖答应一声。他本对林青极有信心,料想纵是敌人设伏也难阻暗器王,但瞧着那青衣人,不知怎么心头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虽是在青天白日下,却觉得对方原应是在深夜出没的野魂孤鬼,浑不应当于此时出现。他不禁暗想,莫非刚才对林叔叔说了个转世的故事,竟当真引来了山精鬼魅? 小弦却不知那是因为青衣人露出的凛然杀气方令他有如此感应,他虽无武功,却是身怀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天命宝典》,对周围环境变化极为敏感。青衣人的杀气虽并未针对他,却令他感同身受,但觉越往前走,心底的压力就越大,若非林青在旁,只想后退远远避开这个似人似鬼的可怕煞神。 林青目中光华一闪,虽然他这六七年漂泊江湖,但毕竟与追捕王曾在京师相处过,已认出那青衣人并非梁辰。栈道乃是唯一的通路,对方紧守要道,除非是沿原路返回,另寻道路,不然这一场正面接触无可避免。 此刻,那青衣人虽然看起来如同僵尸般,连小指头亦未动摇分毫,但那一股独揽天下的气势却如山袭来。他显然是在此早早等待着,调息良久后精、气、神都已渐至最佳状态。 林青不由暗暗心惊,此人面目陌生,却是世间罕有的高手,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野中?他脑中电闪,已隐隐猜出对方来历。 林青脚下不停,速度却极缓,传音对小弦道:“你先不要上栈道,等我退敌后再走。” 小弦从未见过林青这般凝重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心想既然与林叔叔一路,自当共赴患难,岂能做缩头乌龟?他咬咬牙欲紧跟林青,转念又想到林青一旦与那青衣人交手,栈道必是摇晃不休,自己失足事小,但若因此影响了林青的情绪才是大大不妙。 他本将要踏上栈道的右脚在空中一滞,悻悻收了回来,心头沮丧至极。他自出生以来,心中想要习武的念头从没有一刻如这般强烈地涌了上来。 林青乍遇劲敌,精神一振,借踏步之际调整步伐。以他的见识,深知高手对决时不但天时地利皆足可影响胜负,战略的选择亦是至关重要。那青衣人占据险要,以逸待劳,已赢得天时地利,自己唯有在战略上突出奇兵,才能扳回均势。 两人相距十丈,按林青的速度,约二十五六步后便可来到青衣人面前。他起初脚步极缓,后来徐徐加快,看那势道,等冲至青衣人身前时,正是他身体机能随着脚步移动逐渐趋于巅峰之时。 青衣人显然也料不到林青一语不发,径直出手。他仍保持着气定神闲、魂游外物的样子,但身体却蓦然沉下半分,似欲随时虎跃而起。他一头青白相间的长发本已随着山风舞动,此刻却诡异地直立而起,浑如张扇。 林青来到青衣人面前十五步,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步。他全身绷紧的肌肉刹那放松,忽眼望青天白云,犹如看风景般悠悠一叹:“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青衣人原本蓄势待发,做好了硬拼一记的准备。在这窄窄的栈道上交手,正可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由不得半分退缩。谁知林青说停就停,仿佛一柄刺破天穹的宝剑乍回鞘中,而且收得不带半分勉强,浑如出剑一挥原只为了隐匿光华,留待下一剑的破碎虚空! 青衣人心神大凛。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自然知道似林青这般锋芒乍现即收,需要何等的功力!他暗忖暗器王林青这些年名满江湖,果有非常之能,可仍是保持坐姿,头也不抬,嘶声一笑:“相见原就是为了别离!” 他的语音喑哑低沉,偏偏又字字铿锵,如锈石磨刀,每一个音节都重重击在人的心坎上。那诡异难言的声音伴着山风吹入小弦的耳中,不由让他打了一个寒噤,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林青。 林青仿佛并未感觉到青衣人的威胁,朗然大笑:“原来兄台等我,便只为了送别?” 青衣人似是低低叹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与林兄之会,期待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如野兽猎物般的阴狠眼神炯炯锁紧林青。 林青微微一笑,一探手已将背后所负的包袱擎在手中。他缓缓解开包裹中的蓝布,露出那一柄名动天下的偷天弓。青衣人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若满足、若欣然、若畏惧、若期待地从喉间憋出几个字:“偷天之弓炼成数载,却一直少现江湖,如今终于被我见到了!” 林青偷天弓擎在左手,右手又从包袱中抽出一支羽箭,随随便便地扣在弓弦上,却不张弓蓄势,含笑道:“遇见好对手,小弟自当弓箭齐备,以示对兄台的敬意。”气氛虽已剑拔弩张,但看林青神情轻松,意态从容,却是半点也无大战前的紧张。 在此情形下,青衣人原本占据的天时地利已被林青利用动静相间的步法破去,而这距离的拉近其实也极有讲究——稍近几步箭力虽强,但难以再生变化;稍远几步箭力稍弱,青衣人更可在羽箭飞至中途时移形换位。此刻两人相隔十五步之远,青衣人虽未亮出兵刃,但势不能一攻而至十五步之远,若要前扑,首当其冲便要面对偷天弓强力一击,纵是以那青衣人之能,亦不敢贸然相试,只能静待林青先行出招,主动权已全落在暗器王手中。 青衣人又惊又佩,不由心中暗悔,刚才本应趁林青前行时提前作出判断,保持自己攻击的最佳距离。不过刚才在林青前冲之时,任何人都以为他会直扑而来,以逸待劳原是最佳的选择。何曾想林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刹那间主客易势,反令那青衣人进退难当,攻守失据。这其中不但隐含着林青身经百战的经验、精妙的战略,更是提前预测到敌人的心理,方才一举占得先机。小弦旁观者清,将双方对战的变化看在眼里,虽懵懂难解,却已隐隐有会于心。 两人在栈道上凛然对峙,看似谁也不敢先行出招,以防被对手所乘。但林青与青衣人心里都明白:是攻是守全掌握在林青手里,青衣人唯有亦步亦趋,先苦苦防守静待出手时机,只要能安然破去林青蓄势待发的第一箭,余下便全凭武功而决了。但此局面之下,青衣人虽还未现败势,但体力耗费却是远胜林青,难以久持的。 林青亦有顾忌,他虽隐占上风,有把握在青衣人力竭时一击必杀,但对于这等顶尖高手来说,纵然力竭亦是在数个时辰之后。他巧妙地造成目前这个局面,就是要引青衣人沉不住气后仓促出手,从而寻隙胜之。但看来对方亦知贸然进攻败面居多,宁可严守门户、静待时机。而追捕王梁辰则随时可能会出现,小弦无人照顾,自己势不能这般一直对峙下去,只能伺机冒险一搏…… 林青的弓箭仍是随便执在手中,凝立的身形却忽然动了。他昂首跨出一步,这一步并无龙虎之姿,却是随着山风晃桥之势而出,妙若天成,毫无烟火之迹。 青衣人脸现惊讶,也不见他作势用力,盘坐的身体亦平平往后退了一步,仍是保持着两人之间十五步的距离。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就仿佛是林青这前跨一步激起的劲风将青衣人枯瘦的身体吹开了一样……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林青再进一步,青衣人亦随之退后。小弦瞧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但他眼利,已瞧见青衣人额间滚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显然是林青大占上风,若非怕影响林青的情绪,他早忍不住鼓掌喝彩了。 如此反复数次,等青衣人最后退至栈道尾时,山路右转,青衣人已是背靠山壁,退无可退。他蓦然一声长啸,直身而起,垂头不语。 林青转身招呼小弦道:“走吧。”他的手心中亦全是汗水。 小弦眨眨眼睛,心头茫然。这一场看似势分生死的决战竟然如此收场!不但未见兵刃相交、拳脚互搏,连胜负也瞧不明白。不过表面瞧来,该是林青胜了,但那青衣人的一声长啸激起山谷回响,听在人耳中,胸腹内烦闷欲呕。小弦方知道此人武功极强,林青纵然胜出,也决不轻松,当下走过栈道,来到林青身边。 青衣人静立原地,一动不动,全无趁机出手之意。他的长发披在面门上,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林青不再理会那青衣人,领着小弦扬长而去。 唯余下那青衣人,呆呆站在栈道口,恍若还要站上千万年! “林叔叔,他是什么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默然走出山道,等看不到那青衣人的影子后,小弦再也忍不住,追上大步流星的林青发问道。 林青微微一笑:“他不是人,是鬼。” 小弦万万未料到会听到如此回答,惊得睁大眼睛。他回想起那青衣人浑身散发出的森森鬼气,诡异莫名,一时倒也信了几分。不过青天白日下乍见鬼魂,虽有林青在旁,仍令他觉得心头发冷。 小弦打了个寒噤,拍拍胸膛壮胆,勉强笑道:“有林叔叔在,就算鬼我也不怕。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了,鬼找我们做什么?” 林青肃容道:“这个鬼不求财,只要命。”他一皱眉,喃喃道,“追捕王竟然能请动这老鬼,当真是面子不小啊。” 小弦不屑地扁扁嘴道:“他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林叔叔的手下败将!”林青淡然一哂:“胜负未分,何敢言胜。” 小弦笑道:“林叔叔不用谦虚啦,我看你还没出手,就已迫得那青衣……鬼一路后退,当然是稳赢了。” 林青苦笑道:“刚才我只是侥幸占了先机,令他知难而退罢了。何况他也并没有执意要与我一决高下的念头,不然以这老鬼的武功,纵能胜他,恐怕其反挫之力也会令我受创不轻。” 小弦大觉惊讶:“想不到这老鬼竟然如此厉害?那他生前在世的时候岂不是天下无敌了?”林青愕然:“莫非你还真信有鬼神之说?” “原来他到底还是个人啊。”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吞回了肚里,又想起在清水镇上遇见吊靴鬼与缠魂鬼的情景,自然想到这所谓的“青衣鬼”亦是人所装扮,胆气立壮:“原来一向不骗人的林叔叔也会开玩笑呢。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人浑身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多半就是他那个样子了。” 林青道:“我还以为一提及他的外号,你就能猜到他的来历了。” 小弦心中一动:“六大邪派宗师之鬼王历轻笙?”他见林青点头,喃喃道,“唔,他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害怕,比起那龙判官来看,倒更像个高手。” 林青笑道:“若是凭样子就能看出武功的高下,大家也不必为了什么虚名争个头破血流了,只须找个算命先生看看脸蛋就行了。” 小弦一转眼珠:“那也未必。像我这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大家一看,不用找什么算命先生,就能知道不是什么邪派中人。”他生性乐观,明知自己相貌不算好看,以此自嘲却也坦然。 林青徐徐道:“你这样说固然牵强,却也有些道理。相由心生,有些邪派高手心术不正,修习魔功,亦会因此而变得相貌凶恶。历轻笙正是由于修习揪神哭与照魂大法,所以才面容枯硬,眼神凄厉……” 小弦想不到自己胡诌一句竟然能得到林青的赞同,兴奋道:“难道那六大邪派宗师都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一一回想起见过的几位邪派高手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嗯,龙判官、鬼失惊和这个历轻笙都是一脸凶相,那‘宁滑风’却是……”他想到宁徊风害了义父许漠洋,语音忽止。 林青啼笑皆非:“正邪之分原无定论,岂可以貌取人?像明将军出身昊空门,他的流转神功与水知寒的寒浸掌皆是光明正大的武功,何曾有丝毫邪气?北雪与南风亦无大恶,只因身处偏僻之疆,少来中原,世人见其行事乖张有悖常情,便称之为邪派中人。似虫大师这样的杀手,若非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只怕亦会被冠上邪派的名头……所以凡事不可听人片面之词,要有自己的判断。”他望着小弦,目中大有深意,缓缓续道,“其实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修习什么武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侠义之心,行侠义之事。” 小弦点点头,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历轻笙修习什么揪神哭与照魂大法,那是怎么回事?听名字似乎挺可怕,他已经对林叔叔使出来了么?” “揪神哭与照魂大法皆是旁门左道的功夫,着重控制对手的精神,不过若是对手内力更强一筹,却极有可能反噬自身,所以刚才历轻笙并不敢对我使用此术,仅以其另一项绝技‘风雷天动’与我相抗。”林青一声冷笑,“照魂大法也就罢了,揪神哭却需要以童男童女的鲜血方能修习,历轻笙为练此功做下不少天人共愤的恶事……” 小弦吓了一跳:“他竟然那么坏啊!林叔叔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为民除害?”林青叹道:“你以为名动江湖的六大邪派宗师如此好对付么?我不过勉强占了半分先机罢了,欲取其命谈何容易?” 小弦想到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对峙的情形:“刚才你们一个前行一个后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林青沉声道:“历轻笙守住天险以逸待劳,自信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并不急于抢攻……”他反手拍拍背后的偷天弓,“可他却忘了,我的武器是这把神弓!” 小弦大是好奇:“我听说这把偷天弓专门克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难道对付历轻笙也管用?” 林青正色道:“我与明将军仅仅交手过一次,并不能肯定此弓是否有克制其武功之效。只不过流转神功圆转如意、全无破绽,故此当年巧拙大师才殚精竭虑制下这把神弓。试想凭借超强的弓力寻一隙而入,或有机会能破去流转神功。至于刚才面对历轻笙时,你可曾注意到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小弦思索道:“林叔叔与历轻笙相隔十余步远,这种距离最适合发挥弓箭的性能,难怪历轻笙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林叔叔既然有适合远程攻击的神弓,在栈道桥头出手岂不更好?那时就算历轻笙能冲上前来,至少也有机会先发出三四箭……”他虽仅知道一些粗浅武功,却自幼精读当年兵甲派传人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对天底下的各种兵器性能极为熟悉,故有此问。 “历轻笙名列天下有数的高手之内,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他凝神集气良久,故意将身形暴露在我偷天弓的射程中,就是准备先安然接下我的第一箭……”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他应该知道偷天弓的厉害,竟然还敢故意诱林叔叔发箭,胆子可算够大了!” “历轻笙此举自有其良苦用心。他有意引我发箭,一来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二来若是我一箭无功,不但泄了锐气,最关键的是对心理的影响极大,再与他动手过招时心态上便已落了下风。” 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真正的高手决战时大多是一招决定胜负生死,原来是这个原因。” 林青点头赞同:“武功达到一定的境界,招式内力大都在伯仲之间,纵有差别亦仅一线。双方交手一是看对战的心态,谁能沉得住气,谁就更多了一分把握;二来则如两军对垒,不但讲求本身的实力,战术战略的选择亦足以左右全局。” 小弦想了想:“林叔叔起初假意冲过栈道,等历轻笙蓄势待发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已到达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的距离,令历轻笙措手不及下陷入被动中,这想必就是一种高明的战略。” 林青微笑道:“你莫小看这十余步的距离,其中大有讲究。其实偷天弓的弦力比起普通弓箭更强,若要完全发挥其长处,还应该再远几步才是。但我故意停在那里,亦是给历轻笙留下适合防御的余地,此人虽是名声不佳,但武功确有所长,我也并无十足取胜的把握,将他逼入绝地、被迫反击实非我所愿。” 小弦隐有所悟:“原来那个距离正是保持双方对峙的一个平衡点。历轻笙想必也对林叔叔心怀顾忌,所以林叔叔往前跨步时,他亦只好随之后退。” “你能想到这一点,亦算不易。”林青面露赞许之色,拍拍小弦的头,“不过那跨步的时机却需要掌握好,稍缓不能给对方足够的压力,而若太过急迫,则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这其中的差别实难用言语说清楚,只要你能掌握到那稍纵即逝的时机,便足以被称为一流高手。” 原来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在栈道上对峙时,双方本是势均力敌,谁也不敢稍有动作,唯恐给对方机会。却不料林青借山风晃桥之际踏出一步,顿时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平衡,那一步的距离看似并不起眼,却不但令偷天弓弓力大增,亦令历轻笙闪避腾挪的余地变小许多。偏偏历轻笙寻不到暗器王身法上的破绽,又怕林青借距离缩短之际蓦然出手,只好随之退后。他心知自己无法如林青一般浑如天成地把握那踏步的时机,缚手缚脚之下已有棋差一着的感觉,战志大减之下,最终只好收手罢斗。 小弦听林青讲明了个中缘由,眼中光芒闪动:“这个道理和弈天诀大同小异,只不过弈天诀更注重局面的均衡,努力延长对峙过程,直到引发敌人致命的破绽时方才施出雷霆一击……” 当下,小弦将愚大师悟出的弈天诀细细告诉林青。他虽不过是个垂髫孩童,但自幼对道家极典《天命宝典》耳濡目染,见识颇高,加上又在与愚大师数百局的棋盘对弈中方领悟了弈天诀的要点。弈天诀中“守静笃、致虚极”的原理虽然繁复难懂,他却早已心领神会。 林青原本以为“弈天诀”不过是小弦随意说出的名目,他神功盖世自不放在心上。谁知他听了几句,心头大震,这才知道,弈天诀实是一种别出机杼的武学要诀。暗器王的武功攻强守弱,阳刚威猛,从未想过天底下竟然有弈天诀这般故意不断暴露破绽、不求取胜唯求均衡的武功。昔年武当大宗师张三丰虽创下太极拳法,却也未能将后发制人、以柔克刚的道理发挥到如此极致。 两人本是边走边说,此刻林青蓦然停下步来。他的武学见识何等高明,小弦才说到一半已明其理,刹那间诸多想法涌上心头,脸上神情若痴若狂。 高手对决,一般都是先求将自身守得固若金汤,再寻出对方的破绽。在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可弈天诀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断暴露弱点引对方来攻,却并不伺机反扑,竭力保持攻守平衡,直到诱使对方露出无法补去的破绽时方才一举出手制敌,看似被动,其实却牢牢掌握着主导权…… 小弦看到林青的样子一如当初愚大师才悟得“弈天诀”时的情形,得意地一笑:“怎么样,我这个弈天门祖师还算不错吧。” 林青思潮起伏,良久方长叹一声:“想不到你年纪虽小,竟能发前人之未见,创出此‘弈天诀’来,林叔叔亦要甘拜下风了。” “这,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要还是愚大师的功劳。”小弦想不到林青对弈天诀如此推崇,更分明以为这弈天诀是他想出来一般,他顿时脸红过耳,慌忙解释,略停了停,终觉不甘心,又补上一句,“不过愚大师也说,若没有我出言点醒,他也不会悟出弈天诀来。” 林青神色终于恢复平静:“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果有非常之能。” 小弦只怕林青不愿修习来自四大家族的武功,连忙道:“林叔叔放心,我早与愚大师讲好了,只有我才能做弈天门的开山祖师,收徒传艺。只要你能利用弈天诀击败明将军,也算是帮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 林青叹道:“如此武学至理,一言点醒已足够受用半生。只可惜这弈天诀与我的武功路数并不相符,贸然使用或许适得其反,倒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你深明其理,若日后发扬光大,足可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毕竟暗器王一向善于先发制人,虽掌握到弈天诀的道理,却难以用于自身,除非放下浸淫数年的武功,那岂不是事倍功半?若遇见普通对手也就罢了,可如果在明将军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弃己所长,林青必定难有胜望! 小弦原本兴高采烈,听林青如此一说,小脸霎时沉了下来。 林青安慰道:“小弦不要难过。你莫担心自己不能修习武功,林叔叔必会给你想到办法。” 小弦撅着嘴道:“我能不能修习武功都不算什么。只是想起林叔叔那天还说什么,隐隐觉得我是你挑战明将军的关键,谁知却连这么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我才不开心的。” 他当初缠着愚大师答应自己不把弈天诀传于外人,就是为了能让林青一举击败明将军,可想不到林青虽然对此诀法大有感悟,却无法与原本的武学合而为一,不免大失所望。 林青这才知道会错了小弦的意思。虽说与这孩子相处不久,他却对自己一片诚心,林青颇觉感动,柔声道:“林叔叔虽然不能将弈天诀用于对付明将军,但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日后自然会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譬如再像刚才那样遇见历轻笙,只怕就不会迫其退后,而是要引其出手,伺机一举除之。”再看小弦面色稍霁,有意逗他开怀,“对了,我以往虽以暗器成名,却对弓箭的性能并不十分了解,你读过《铸兵神录》,对天下各种各样的兵器皆算得了如指掌,这一点对我来说,可是大有帮助。” 小弦当即搜肠刮肚、凝神苦思。他虽熟读《铸兵神录》,但那里面大多是各种兵器的铸造与使用之法,他料想林青大多知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新意可以提供,只是喃喃念道:“发弓之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气。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后腿欲其曲,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肘紧夹弓胁,弓弦箕张如月,注矢三息,满而后发……” 林青动容道:“我以往发箭都极为随意,想不到其中却有这许多讲究。为何要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处?那箭支岂不是要放偏了?” 小弦道:“《铸兵神录》上说了,箭支在飞行过程中会因力尽而往下坠落,所以在射出时应该略略往高处才好。而至于箭在弦上为何要三息的时间,我也不太明白。” 林青思索道:“那是为了让发箭者平心静气,方可一举命中目标。”他当即又问起一些使用弓箭的要领。 小弦当初学习《铸兵神录》时年龄太小,大多是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经林青这个武学大行家细细讲解,许多一直不明白的地方霎时而解。而林青在江湖上被誉为暗器之王,平日皆用轻巧灵便的暗器,直至得到偷天弓后方才专注于弓术,缺少理论上的指点,此刻听小弦将《铸兵神录》中的语句一一道来,亦觉获益匪浅。 如此一来,两人边行边说,已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小镇。 此镇名平山,隶属鄂境。江汉平原土地肥沃,人口稠密,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却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大约此刻刚好是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小弦虽听不大懂乡人土语,但看着四周往来的那些淳朴村民,仿佛又回到了滇南的清水小镇中,因而越发思念起父亲许漠洋,却怕林青瞧出自己的伤感,惹他担心。于是他只拉着林青朝人多的地方去,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随着人流走过半条小街,眼看已将至午时,林青道:“想必你肚子饿了吧,不如我们先去找个酒楼吃饭,然后再赶路。” 小弦眨眨眼睛:“这小镇如此热闹,我还想多玩一会儿,林叔叔不是买了些干粮么,我们随便吃些就好,就不必去酒楼了吧。” 林青见到小弦的古怪神情,如何猜不出他是怕自己身上没有银两,所以才不愿意去酒楼,还偏偏找个贪玩的理由,显然是不愿意让自己面子上不好看。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倒十分懂事,想到许漠洋撒手而去,陆羽夫妇早早身亡,自己可算是小弦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心头更增怜爱,如何肯让他受委屈。 当下林青微微一笑:“那些干粮只是备在路上以应不时之需,现在到了集镇,我们当然要好好吃一顿。你放心吧,虽然身上只有几两碎银,饭钱总是够的。呵呵,当初你在涪陵城的三香阁请我吃饭,今日便当是回请吧。” 小镇的酒楼十分简陋,桌椅都已破旧不堪。小弦只怕林青不够银子付账,便只点了两三个便宜的菜肴。 此刻,两个村民模样的汉子走入酒楼,要了二两酒与几碟小菜,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 只听一人气呼呼道:“今日朱员外又提了租,每个佃农都要多交五两银子。眼瞅着今年收成不错,满以为可以挣些银子回家过个好年,谁知辛苦忙了一年,到头来却剩不了几个小钱,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人连忙道:“丁三你小声点,若是被朱员外的手下听到,免不了又是麻烦。” “郭大头你还算个汉子么?你胆小怕事,我可不管那么多!”那名唤丁三的汉子愤声道,“姓朱的也不过就养了十几个家丁,而我们全镇的佃农加起来有一百多人,若是大家都联合起来,岂会怕了他?如果真把我丁三逼得没有活路,便与他拼了这一条贱命!” 郭大头摇头叹道:“其余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可不似你丁三光棍一条,毫无牵挂,如何能指望大家都联合起来与朱员外对着干,一旦闹翻了,明年可怎么办?再说朱员外那十几位家丁都是练家子,据说有一两人还是专门高价请来的武师,我们这些庄稼汉子二三十个人怕也难以近身……” 丁三犹是不忿,却也毫无办法,只有借着酒劲大骂几句,郭大头则在旁边苦劝。 小弦听得真切,大致明白了原委,想来那朱员外必是小镇中的一霸。他低声对林青道:“那个地头蛇朱员外可真可恶。林叔叔你不是说习武之人应该多做些侠义之事么,现在可不正好有了机会。更何况我们如今又没有多少银子了,也可以趁机……嘻嘻,劫富济贫。” 林青早有此意,听了小弦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去教训一下那朱员外本无不可,但你又何须提及我们囊中羞涩之事,岂不是显得别有居心?” 小弦一本正经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然应当光明磊落。何况我也没有说错。我们现在本来就是穷人嘛,吃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呢。就等着朱员外这富人接济一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夹起一筷子菜堵在小弦嘴里:“那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一些。”小弦心痒难耐,站起身来拍拍小肚皮:“我吃饱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林青苦笑:“若是现在去,就不是劫富济贫,而是公然抢劫了。”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只好悻悻坐回原位:“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青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酒,悠然笑道:“当然是月黑风高时。” 既然定下晚上去朱员外家中“劫富济贫”,两人吃罢午餐后,便只好在小镇中闲逛。 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人,锣鼓声不绝入耳。原来是戏班搭台唱戏,小弦连忙拉着林青进去看,却见简单设置的一座高台上几个人打得好不热闹,原来正在演“三英战吕布”。此刻,恰恰轮到张飞出场,但瞧一个黑面大汉手持丈八长矛,哇呀呀高喝一声:“三姓家奴,可识得燕人张翼德么?”他扎个马步,舞动长矛摆几个花式,倒也十分威武,惹来台下一片叫好。 林青自然不会将这些花拳绣腿放在眼里,但这些年漂泊江湖,许久未曾静下心来看戏了,倒也瞧得津津有味,亦随着大家一并起哄。 小弦虽自小看过这出戏,犹有不解,低声问林青道:“吕布不是姓吕么,为什么张飞要叫他三姓家奴?” 林青解释道:“那吕布武功虽高,却不忠义。先后认了丁原与董卓为父,最后又反戈一击,背信杀主,所以张飞才如此羞辱他。” 小弦这才恍然大悟,旋即想到自己本叫杨惊弦,谁知杨默只是许漠洋的化名,算来应该叫许惊弦,可偏偏亲身父亲是媚云教教主陆羽,岂不是应该叫陆惊弦才对?想来自己虽与吕布的“三姓”性质不同,但这“三姓家奴”四字听在耳中,仍是觉得十分不舒服,顿时兴味索然,气呼呼地道:“不看了,我们去别处玩。” 林青不知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弦因何突然发脾气,只好随他走出人群。却见小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林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你不要叫我小弦了,叫我大名许惊弦吧。” 林青反应敏捷,立刻猜出了小弦的心思,想不到这孩子如此敏感,当下强忍笑意道:“不管你是否已经长大了,在叔叔的心中,你永远都是小弦。” 小弦感受到林青对自己的慈爱,眼眶微红,垂下头低声道:“小弦这名字只是林叔叔一个人可以叫的。若是去京师见到了骆姑姑时,你可要介绍我的大名。” 林青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回京师要见骆……骆姑姑?” 小弦嘻嘻一笑:“我听水柔清那小丫头说的,她说叔叔的心目中只有骆姑姑,所以花姐姐才会那么闷闷不乐。” 林青哑然失笑。小弦与水柔清这两人年纪虽小,却都是古怪精灵、聪明伶俐,也不知在背后提及自己时胡说了些什么。他与京师蒹葭掌门骆清幽之间一向以朋友相待,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却从未有什么儿女私情,无奈不好对小弦解释,转过话题道:“清儿明明还大你两三岁,你怎么敢叫她小丫头?” 小弦一挺胸膛:“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活百岁’,她虽然年纪大一点,但论见识,却未必及得上我。” 林青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头一见面总是争得不可开交,你毕竟是男子汉,稍稍容让她几分亦不为过。” “我当然让着她啦。”小弦分辩道,“在须闲号中,下棋时我本来可以赢她,让她一辈子听我号令的,但念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加上旁边又有英雄冢的弟子在场观战,不愿让她太过难堪,这才有意下成和局,不过那时我也晕了头,若不是她在最后关头放我一马,只怕反是我输了……”他这才将当时与水柔清在舟中争棋的情景细细告诉了林青。 林青本不知此事,还以为小弦早就会下棋,再于棋艺超群的愚大师指点下,方才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御泠堂,此刻才知道小弦学棋的原因竟是与水柔清赌一口气,确是天意使然。小弦与水柔清两小无猜,虽有诸多争执,但关键时刻却总能给对方留份余地,殊为不易。 小弦提到水柔清,心头亦不由大感异样。他自小少有玩伴,从涪陵去鸣佩峰那一路上虽然与水柔清争嘴斗气,其实内心却感觉十分开心快乐。他忽又长叹一口气:“可惜莫大叔在那场棋战中被迫自尽,她从此将我当成杀父仇人一般,也不知以后是否会记恨我一辈子。” 林青叹道:“莫敛锋之事原也怪不得你,等过些日子,清儿自然会想清楚:她真正的杀父仇人乃是那挑起棋战的御泠堂青霜令使,与你无关。” “我起初也这么想。但等到爹爹也走了,才知道杀父之仇岂能轻易释怀。”小弦黯然摇头,“虽然爹爹是死在宁徊风的手里,但我那时亦恨不得杀了那媚云教的右使冯破天,若不是他非叫爹爹去媚云教,或许也不会撞见宁徊风那狗贼……” 林青亦是一声长叹。命运难测,人生本就无常,若强要算清一切渊源与纠缠,只怕许漠洋之死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良久,林青方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执意怨天尤人,迁怒于无辜,那又有何意义?” 小弦点点头:“后来我自然想明白了,既然是宁徊风害了爹爹,便只管找他报仇就是。但清儿却未必会如此想,只怕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其实,小弦虽然性格固执,却非迂腐不化,当初怪责冯破天亦只是一时心伤,不久后便已想通,但念及或许以后水柔清都会将自己当作仇人对待,心头难受至极,鼻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 他堪堪忍住,抬头见到林青怜惜的目光,赧颜道:“我可不是为她难过,而是想到了父亲……”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人生多变,有些事情徒想无益,倒不如看开些。我答应你,不但见到骆姑姑时叫你的大名许惊弦,而且会全力助你亲手找宁徊风报仇。”暗器王一言九鼎,若非在心中已视小弦如己出,岂肯轻易做下如此承诺。 小弦一呆:“亲手……报仇!”他看林青面色坚定,不似作伪,心头迷惘,半信半疑道,“难道我还可以再学武功么?总不成由林叔叔把宁徊风擒住,再绑在我面前由我下手,那样似乎太不痛快……”在他幼小的心中,总觉得报仇之事若是假手他人,虽可手刃仇敌,却远远不及卧薪尝胆、历经艰险后方才亲身得偿所愿那么酣畅淋漓。 林青道:“我在京师中有不少朋友,大家合计着总能想到方法。”他见小弦一脸怀疑,转念想到景成像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医学圣手,若无奇缘,此法多半不通,复又正色道,“就算如此仍无回天之力,但你身怀‘嫁衣神功’之术,我亦可以暂借你一分内力,只要你从现在起勤练招式,再将弈天诀用于其中,保管可将生龙活虎的宁徊风亲手擒下!” 他此言确然无虚,嫁衣神功不但能激发人体潜能,更可借外力为己用,当初并无内功的小弦亦凭着嫁衣神功强行冲破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只是小弦丹田已然受损,虽能度功给他,却不能持久。 小弦大喜:“从今天起,我就拜林叔叔为师,你就教我武功招式吧。” 林青见小弦开怀,心头大畅,柔声道:“只要你愿意学,我岂会不教,但我可不敢收弈天门祖师为徒,以后你仍是叫我叔叔吧。” 小弦点点头,低声道:“在我心目中,林叔叔比师父更亲近。” 林青哈哈一笑:“其实我不收你为徒亦有自己的想法。我的武功主要以暗器为主,与弈天诀并不相符,所以以后我也只传你一些轻功、招式等基本武技。若要想做真正开山立派的祖师,你还须自己多加领悟,我不过是略加助力而已。” 小弦道:“嗯。我们去京师大概还有十余天的行程,一路上林叔叔就多教我一些功夫,至少在见到骆姑姑之前练成一项绝技,不能让她瞧不起。” 他虽与骆清幽素未谋面,但自小听父亲说起诗曲冠绝天下的骆清幽,又见涪陵城三香阁中关明月、齐百川等人亦对骆清幽敬若天人,再加上她是自己最崇拜的暗器王林青唯一的红颜知己,所以一心想着与她见面时留下一个好印象。 林青咋舌道:“十几天就想练成一项绝技,你也把武功瞧得太简单了吧?呵呵,或许我们可以弄些噱头吓唬一下骆……姑姑。”他以往在骆清幽面前都直呼其名,平日有外人在场都称之为骆姑娘,如今随着小弦叫其“姑姑”,显得十分不习惯。他又想到骆清幽一向矜持稳重,若遇上小弦这个精灵顽皮的小孩子暗中捣乱,不知会是什么光景,想象着骆清幽哭笑不得的模样,心里不由泛起一分久违的异样情愫。 小弦不服道:“还没有开始练武功,林叔叔怎么知道我不行?何况在须闲号上仅仅十天时间我就有了极强的棋力,连那段成都惊呼我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呢。”林青哈哈大笑,心里亦对小弦充满了信心。 平山小镇实是不大,两人转了一圈,认准了朱员外的住所,又回到小街上,天色却还尚早,远不到“劫富济贫”的时辰。小弦百无聊赖,又不能让林青在大街上立刻教自己武功,忽听锣鼓再响,却是那戏班再度开场,终是按捺不住,又拉着林青去看戏。 这一场却是荆轲刺秦的故事,正演到荆轲与燕太子丹在易水离别,击筑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林青听在耳中,不由激起一腔雄志,想到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纵是亦如荆轲般一去不回,却也无怨无悔。 却听小弦在旁问道:“那个与荆轲一起的小孩子是谁?” 林青未及回答,一旁已有人插口道:“那个人就是秦舞阳了,其时年不过十三岁,却已是力大如牛,武功高强,寻常几条大汉都难以近身。太子丹能将刺秦王的重任相托,显是极信任他的,只可惜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一见到大场面就慌了神……” 小弦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荆轲刺秦的故事,知道他虽然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未能一举刺杀秦王嬴政,但他那图穷匕见、舍身求义之事已传为千古美谈。而秦舞阳虽是荆轲的助手,却在秦宫大殿上面对盔明甲亮的侍卫怕得浑身发抖,反令秦王生疑……在小弦的心目中,荆轲无疑是位大英雄,而秦舞阳则是个胆小如鼠、不值一提的家伙,他却万万料想不到,秦舞阳竟是一个如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 刹那间,昔日的不屑反化为一丝同情,他听那人语中对秦舞阳万分的瞧不起,忍不住开口道:“小孩子又怎么了?他既然敢答应去行刺秦王,就是个好汉!” 那人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弦一番,冷笑道:“他若有本事,就独自去杀秦王啊,何苦连累得荆轲亦徒然送了性命。” 小弦听得心头大气。这番话虽是无意,却仿佛恰好在讽刺自己与林青。林青此去京师挑战明将军,似乎与荆轲去咸阳刺秦异曲同工,而自己岂不正好就成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秦舞阳?他本就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是林青的“累赘”,何况故事最后的结局还是荆轲送命、秦王无恙。 一时间,小弦直气得火冒三丈,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林青见他受窘,轻声道:“秦舞阳年纪尚幼,明知赴秦必死,却能慨然成行,已足见其勇。何况惊惧惶恐乃是人之本性,亦是情有可原,若他不当日死,日后必将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庄稼汉面上冷笑,嘲弄的目光只瞥着小弦,嘿笑道:“反正人都死了上千年了,想怎么说还不都由着自己。除非一个小孩子真能做成什么大事,这才能令人刮目相看。” 小弦怒道:“你不要看不起小孩子,我就做成大事让你看看。” 庄稼汉子拍手道:“有本事就不要只说大话……” 林青淡然盯一眼那庄稼汉子,拉住小弦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何苦与他斗气?哪里还有高手风度?”小弦哼了一声,心头犹是不忿。 那庄稼汉见林青高大威武、气宇轩昂,一时不敢再多说,转过头去看戏不语。 小弦憋了一肚子的闲气,眼看荆轲刺秦演完了,戏班老板托个盘子团团作揖,一面要些银钱,一面询问观众还想看些什么戏。他大叫一声:“再来一出甘罗拜相!” 林青心头暗笑,知道小弦好强的性子,当下摸出身上最后剩下的二两银子掷在盘中。暗器王手上功夫何等精妙,银子落在铁盘上竟不发出半分响声,浑如轻轻放于其上一般。戏班的老板先怔后喜,小镇中唱戏大多收几枚铜板,极少遇见这样出手阔绰的豪客,慌忙连声应承,回去准备。 甘罗本是战国末期秦朝宰相吕不韦手下的门客,年方十二。当时秦国是战国七雄中最强大的国家,采用远交近攻之策,为化解燕赵同盟,提议由燕国派太子丹入秦为质,秦国则派大臣张唐去燕国为相,然后秦燕则合力攻赵。燕国如约将太子丹送入秦国,但张唐接令后却迟迟不肯动身,原来他做过秦国大将,与赵国交战数场,心知赵王恨透了自己,此去燕国途经赵国必难善身,便请吕不韦去秦王面前游说他收回成命。吕不韦知道张唐不去燕国,秦燕同盟便告瓦解,便反复苦劝张唐,但无果。他虽对张唐极不满意,却也没有办法。想不到甘罗见吕不韦发愁,便毛遂自荐,欲替吕不韦说服张唐。吕不韦虽知甘罗素有才华,但毕竟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肯信?甘罗夸口道:“若我不能说服张唐,愿受宰相大人的任何处罚。”吕不韦欣赏甘罗的勇气,勉强同意让他一试。不料甘罗对张唐晓以利害,竟果真说服了张唐,而且自告奋勇出使赵国,以化解赵王对张唐的仇恨。秦王惊讶于甘罗的才华,亦允其行。赵王见秦国使者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原不放在心上,谁知甘罗凭三寸不烂之舌,详细分析天下形势,最终令赵王折服,转而割五城于秦,与秦结盟同攻燕国,大败燕军夺下三十余城。燕太子丹忍辱负重,暗中从秦国逃回燕国。他恨极了出尔反尔的秦王,又自知凭军事力量无法与强秦相抗,这才引发了日后派荆轲刺秦一事。而甘罗靠他的机智与善辩,屡次不辱使命,秦王特令,拜十二岁的少年为上卿! 扮演甘罗的亦是刚才饰演秦舞阳的小孩子,此刻他一改方才猥琐之态,侃侃而谈,从容自信,小弦看得过瘾,斜眼瞅着那庄稼汉子,不停地鼓掌。那人看到一半便灰溜溜地离开戏台,小弦总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插图2) 看完了戏,林青对小弦苦笑道:“银子刚才都给了戏班子,晚餐我们只好吃干粮了。”小弦嘻嘻一笑:“反正我也不饿,要不留着胃口去那朱员外家里饱餐一顿?” 林青失笑:“天底下可有你这样大摇大摆的强盗么?” 小弦十分开心:“有林叔叔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何况我们这一次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他转转眼珠,又道,“现在左右无事,林叔叔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教我几招功夫,再试着给我度入一分内力。然后咱俩晚上就去那朱员外的家中,便由我一个人出面办他好了。” 林青哈哈大笑:“你这小鬼头真是花样多多。你没听那庄稼汉子说了,朱员外家中门客中不乏高手,你独自出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小弦一本正经道:“那朱员外晚上睡觉时总不会也把那几个人都带着吧。林叔叔就在卧房外等着我,若是有人来便随便打发了,而我则去严刑逼供朱员外,非敲他几千两银子不可。”他自觉这个想法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说到“严刑逼供”四个字时,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大笑起来。 小弦乃是少年心性,刚才受那庄稼汉一番言语所激,说什么小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怕林青口中不言,心头亦抱有此观点,所以执意要凭一己之力杀杀朱员外的威风,方能显出自家本领。 林青却是想着小弦虽有嫁衣神功,但自己是否能成功将内力度入他体内,却尚属未知,用这个机会试试也好,便索性由得小弦胡闹,含笑点头。 小弦见林青同意,一声欢呼:“我们快去找个地方练几招,到时候也好吓吓那个鱼肉百姓的朱员外。” 林青啼笑皆非:“似你这般临阵磨枪的,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来。” 当下林青带着小弦来到小镇郊外一个背山无人处,着重讲解一些武功技法的基础。林青虽以暗器成名,但他身为天下绝顶高手,见多识广,对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涉猎。他先教小弦一套最常见的少林罗汉十八手。小弦本就极聪明,又一意替父亲许漠洋报仇,痛下了学习武功的决心,故此听得十分专注。 小弦虽自小贪玩,可许漠洋怜他身世,亦不忍迫他习武,但经《天命宝典》的熏陶,又见识过众多高手,自然见识不凡,再加上在鸣佩峰、点睛阁中为了根除宁徊风“灭绝神术”之毒,他被景成像强迫记下人体全身的经脉穴道,虽然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底子却可谓极扎实。他只听林青大致讲过一遍后,就已能记下罗汉十八手的各种口诀,再看林青演练一遍,招式已可照样比划,虽小有错漏,却已大致无误,待听到第三遍时,已可举一反三,默想一会儿,与本身所学的弈天诀之理相印证,反而对林青提出不少问题。 “林叔叔,你说那招‘排山运海’要用五指紧排的柳叶掌式向前推掌,并且一定要左右前后次第推运,但我想对手想必熟悉这一招,是否能变换个次序?而且紧排的五指中若是掺杂着指力岂不是让对方更难防范?还有那招‘雁翼展舒’本是诱敌之招,但两手平举露出胸前破绽,定会一早被对方识破,不如左手抬高数寸,隐露胁下破绽,等对手趁势进攻时,不正好可以用第九招‘金豹露爪’来制敌么……” 少林派被称为天下武学之源,这套罗汉十八手虽然普通,却是经过千百年的锤炼、几无破绽的一套拳法,乃是各位武林中人的入门功夫。其实倒并不是因为小弦眼光独到,这套罗汉十八手亦远非破绽百出,只是天底下原没有完美无缺的武功,任何招式皆有隙可乘,小弦所提出的问题并非针对这套罗汉十八手,而是欲在其固有的套路上增添新的变化,对于一般江湖人极为敬重的少林派武学来说,这本是大忌,但小弦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见过暗器王、虫大师、龙判官、鬼失惊、历轻笙这许多高手后亦不将少林武功放在眼里,加上有弈天诀为基础,《天命宝典》令其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便提出了这些问题。 林青对小弦这些犹如天外奇想的问题,有些可凭自己的经验解答,有些竟也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何曾想到,小弦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能从这套流传数百年的罗汉十八手中挑出这许多漏洞,虽然不无少年气盛的偏颇之见,但有些想法亦算切中要点,心头不由大是感叹:一般少年习武皆从五六岁开始,虽然根基打得牢靠,却也因而陷入师父前辈们所固有的思路上,难以创新求变。而小弦虽然没有习过武,却也因祸得福,对武功的天生本能犹存,不致被成年人的偏见所困。譬如以弈天诀为例,若是依照武林惯例,此等神功绝学务必要门下弟子先打好根基,将本门各种武学修习了七八成后方才相传,而偏偏弈天诀与寻常武学宗旨大相径庭,勉强练习必定事倍功半、徒劳无益,而小弦恰好无此顾忌,自己可不能将一身所学囫囵吞枣地教给他,而需要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努力发挥小弦内在的潜力。 想到这里,林青住口不语,思索教导之法。小弦不明所以,怯怯地望着一脸肃穆的林青:“林叔叔,是不是我问错问题惹你生气了?” 林青摇首:“你有这些想法确是好的,但武学之道千变万化,任何招式皆有其针对性。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原应以我为主,以不变应万变,若是一意穷变思通,反而会踏入一条死胡同。” 小弦怔怔发问:“人人都想着以不变应万变,岂不是打起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招。为什么不能以万变应万变呢?”他说到这里,看到林青脸色一变,连忙住口。 “小弦不要惊慌,你这个想法并没错。”林青微微一叹,“我只是惊讶你今年才不过十二,却已有此想法,比我足足提早了七八年。等到你真能体会到以万变应万变的道理,以敌人的动态随机而动,动疾则疾应,动缓则缓随,于变化万端中理为一贯,由招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然后,就可根据四周环境、天时地利随心所欲地创出新招,天地万物皆是可供你利用的武器……”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心中隐有所悟,却苦于无法将诸多想法诉之于口。又听林青一字一句地续道:“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算真正踏入超一流高手的境界了!” 小弦又惊又喜:“那林叔叔现在到了什么境界?” 林青淡然一笑:“也许与明将军交手的时候,我才会知道。”他眺望着远方的无边天穹,眼中似已看到了那遥不可及的武道巅峰,却犹如仍被一层浓雾所隔,可以隐隐体会到那虚空中的存在,却无法凭感官去触及。或许,只有在一个平生难遇的对手激发下,才能拨开那一片迷雾,感应到武道的真谛。这一刻,林青忽就知道了:远在京师的明将军,必定也是怀着与自己同样的念头! 当下林青不再向小弦刻意传授固定的武功招式,只是将一些武学要诀告诉他背熟,由他自己与弈天诀对照后再作取舍。按理说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如此做法绝对出于常规之外,但林青知道小弦心智早熟,又极固执,与其逼他练习自以为“破绽百出”的武功,倒不如由他随心发展。何况小弦平生所接触的第一项武功就是弈天诀,弈天诀中不求胜败、维持均衡的观念倒是与他洒脱率性的性格极其吻合、根深蒂固,一般的武学原理确实也影响不到他。小弦虽然无法修习内功,但在《天命宝典》与弈天诀的联手造就下,日后他是否会在武道上有所建树,连林青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无法得知。 小弦记了一脑袋的武功口诀,饶是他记忆极佳,也被搅得头晕脑胀。像什么“气宜鼓荡、神宜内敛”之句还算好懂,诸如“阖辟动静,储测汪洋”等等便是浑然不解,只得向林青发问。 不知不觉时光如电,眼看天色渐黑。小弦急道:“林叔叔你还是先教我几个厉害的招式吧,难道见了那朱员外后,我背上一通口诀就能让他把银子拿出来吗?” 林青笑道:“什么叫厉害的招式?真正的杀招都简单有效,看似毫不起眼,却能一击致命;而像戏台上的那些花拳绣腿虽然好看,却伤人无力。” 小弦想了想道:“我只需要吓唬一下那朱员外也就罢了。林叔叔你不是说要把内力度入我体内么,比如我一拳打碎一方青砖,或是出指在桌子上刺个窟窿……” 林青大笑:“怎么听起来像江湖上骗人的把式?”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什么办法,又不能真的要了那朱员外的老命。”林青正色道:“若是你知道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会不会真的出手杀他?” 小弦吓了一跳,他平日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自己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但当真遇到杀人这样的问题,仍是大觉踌躇。林青仅仅是随口一问,如果是一般人自然会想也不想地就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小弦想象力丰富,却仿佛已感觉到自己手执利刃,站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前,不免犹豫再三。像宁徊风那样的杀父仇人也还罢了,但若是为了行侠仗义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似乎颇有些难以下手。 他小声道:“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他还有一丝改过之心,不如放他一马。” 林青冷笑道:“有些人作恶一辈子,要他改过自新、弃恶从善只怕比杀了他还要难,你留他一条性命,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无辜者死在他的手里。” 小弦思考良久,抬起头望着林青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杀了他,替天行道!”他的语气神情虽是坚定无比,但这句话却说得极其艰难,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江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多姿多彩、好玩有趣,而是充满着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 林青瞧出小弦的犹豫,怅然一叹:“你既然执意习武,便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当狠则狠,当断则断,绝由不得半点含糊。人世险恶,今日你饶敌人一命,他却极有可能怀恨在心,或许下次你落在他手中时,便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小弦心头一阵迷惘,父亲许漠洋虽亦提及过江湖险恶的道理,但从小接触的都是清水小镇淳朴善良的村民,耳濡目染下,只觉得人生在世原应该心怀仁义,以德报怨。就像小孩子平时玩闹,亦有争吵赌气之时,但过不了几日自然烟消云散。 他不由嗫嚅道:“难道那些大侠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杀人么?遇见那些万恶不赦的坏人自然可以大开杀戒,但有些时候却需要三思而行,毕竟人命关天,若是失手错杀,岂不是无法补救?” 林青淡然道:“我算不上什么疾恶如仇的大侠,平日行事大多率性而为,若非是遇着那些怙恶不悛、冥顽不灵的大奸大恶之徒,又岂敢贸然恭行天罚?但有些时候,却根本不容你考虑太多。还记得在困龙山庄时,我们被宁徊风与鲁子洋率领手下困在那大铁罩中,我抢先出了铁罩后,虽然明知有些擒龙堡弟子是被宁徊风所迫,却仍不得不痛下杀手,决不容情,唯恐稍有疏忽,就会连累自己的朋友。”他看小弦若有所思,缓缓续道,“人生在世,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则,或为忠孝,或为情义,生死关头万万不可瞻首顾尾,犹豫难决,不然就会抱憾终身!” 小弦思索良久,抬头望着林青,小脸上神情郑重:“我的原则就是决不乱杀一个好人!”他自小顽皮,虽做过不少错事,但长到这么大,唯一痛悔的便是阴差阳错下误害了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惜无从补救。所以在他的心目中,放过一个坏人并不算什么,而误杀一个好人却是追悔莫及。何况他已不知不觉在《天命宝典》的影响下,让道家思想深入其心,想法与有时杀性颇重的林青自然大不相同。 林青微微一怔,知道小弦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虽然十分佩服自己,却也并不随着人云亦云,倒更加欣赏他的态度了。他不再提及此事,眼见气氛凝重,转开话题道:“来来来,你不是要学些吓唬人的招式么,叔叔这就教你。” 小弦一跳而起,叫道:“林叔叔快把内力度入我体内,让我也感觉一下高手的滋味。” 林青正色道:“此法不无凶险,岂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且将刚才学习的运气口诀默记一遍,再把嫁衣神功的修习之法细细告诉我。” 原来林青有意将一些练气之法告诉小弦,就是怕自己度功入他体内后产生后患,毕竟他对嫁衣神功的运行之法并不熟悉,若有差错,轻则令小弦走火入魔,重则有性命之忧。 小弦将嫁衣神功的修习之法说出,林青默想一会儿,右掌贴在小弦胸口的膻中大穴上,将一丝内力缓缓注入,又嘱咐道:“你谨记‘腹松行气敛入股,牵动往来气贴背’的口诀,切不可胡乱行事。” 小弦当初中了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深受“六月蛹气”之扰,对这种外力入体的运功之法倒是驾轻就熟,当下凝神默想,将林青的那一道内气化入几处经脉中,但觉一丝丝热气在体内蹿行,随着自己的意念犹如臂使,却无法收束于丹田中。他当即试着用林青刚才教的运气之法,抬掌遥拍向旁边一株小树,霎时击出一道掌风,小树一晃,树叶簌簌掉落。虽仅如微风轻拂,小弦却是大喜过望:“成了成了,我竟然也能发出劈空掌了!” 林青见小弦如此兴奋,亦是哈哈大笑。他度功入体时细察过小弦体内的经脉情况,知道他仅是丹田内无法贮气,经脉确是无损。当下再强加一道内力,手掌离开小弦的膻中穴:“你再试着用罗汉十八手的运气之法,出招拍向小树。” 小弦依言而行,使一招“揖肘勾胸”,右足踏进一步,先曲右手至膝,翻为平掌朝天的阳手,力鼓两肘,猛然一击! “砰”的一声,三指粗细的小树剧震,树中裂开一条大缝,树身缓缓弯曲,终于断折,漫天树叶纷扬飘落。小弦惊得瞪大眼睛,终于体会到“高手”的感觉,单凭自己的力量,恐怕连击数百掌也未必有此效果,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从未想过自己一掌竟有如此威力;忧的却是如果日后当真无法修习上乘武功,总不能一辈子借助林青之力吧。 林青抢上问道:“你体内可有什么感觉?” 小弦老实回答道:“起初林叔叔将内力传给我时,体内犹如火烧,等一掌击出后,又是遍体清凉,十分舒服。” 林青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小弦的体质并不排斥外力。又想到他刚才那一招“揖肘勾胸”,使得似模似样,显然颇有天赋。 小弦意犹未尽,只觉体中尚有一丝内气来回游移,又来到一棵小树前尽力一掌,这一次却远不如刚才威力十足,小树仅是微微摇晃,飘下几片树叶。 林青笑道:“我不过度给你一掌之力,你以为可以无穷无尽地使用么? 小弦急道:“林叔叔何不一次多传我一些内力?” 林青道:“外力总有尽时,只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才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到小弦神情一黯,林青又肃容道,“放心吧,叔叔必能找到办法帮你重整经脉,修补丹田。只要你日后勤学苦练,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高手!” 小弦天性乐观,又深信林青的本领,瞬间开怀,双手叉腰摆个姿式,大笑道:“那个朱员外果然好运气,名动天下的许惊弦许大侠初出江湖便是拿他试招,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两人胡乱吃些干粮,小弦急不可待,苦苦等到初更后,便拉着林青往朱员外的庄园行去。 朱家庄占地不过数亩,共有三十余间房舍。虽有巡更守夜之人,却如何能难住林青这样的武功高手。他借着树木、房屋的掩护,瞅个空当避开巡夜家丁的目光,轻轻巧巧地带小弦翻墙入园。 半夜时分园内空荡,只有几名家丁不时地来回游走。林青悄悄掩近一名落单的家丁,出指如风地点倒他:“朱员外住在什么地方?”说完,顺手撕下家丁的衣襟,蒙住他的双眼。 那名家丁何曾见过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连对方影子都未看清便已中招,此刻目难视物,更觉惶恐,忙不迭地告饶:“大爷饶命,朱、朱员外住在东厢那间大房里。” 林青问明方位,封住家丁的哑穴,将他藏在草丛中。小弦忍不住上前在那家丁耳中轻声道:“你莫要怕,我们不会害你性命。我们是号称义薄云天、专门劫富济贫的……咳咳,‘营盘山双侠’,早听说朱员外平日欺辱乡民、作恶多端,所以特来教训他一下。” 此次行动在小弦心目中是平生第一遭“行侠仗义”的得意之举,若非担心泄露林青的行藏,他定要将本名许惊弦报出来,以供百姓日后传扬。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目,便把自己从小居住的营盘山搬了出来,料想这家丁孤陋寡闻,也不会因此猜出自己的来历。 林青听得好笑,携着小弦直闯到朱员外的卧房,在窗外细听四周有没有什么动静,再无声无息地探指入窗,扣开内环,正要翻身入室,却被小弦一把拉住,低声道:“不是说好,仅由我一人出面对付朱员外么,林叔叔可不要说话不算数!” 林青看小弦兴致勃勃的样子,加上刚才那家丁武功实是稀松平常,也便由得他胡闹,将一分内力注入小弦体内:“切记,你仅有一招之力,可莫要露了马脚。叔叔一直守在外面,若是遇见什么危险万万不要逞强,只管大声叫我。” 小弦点头答应,料想这朱员外只是个知道欺负乡民、不成气候的恶霸,自己这个“高手”决不可能制不住他,再加上外面有林青把风,可谓是万无一失。 林青又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小弦,微笑道:“做江洋大盗也要有行头,快把脸蒙上。” 小弦并不在意是否露出本来面目,但心想,若是睡中乍醒的朱员外看到一个小孩子,只怕心中不服,若被他叫嚷起来,岂不坏了大事,便老老实实地将手帕蒙在脸上。他闻着那手帕中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心中不觉奇怪,一向豪爽的林叔叔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有机会倒要问问清楚,口中低声道:“林叔叔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是大名鼎鼎的‘营盘山双侠’,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嘻嘻。” 林青轻轻打了小弦的屁股一下,顺势一托,让他轻巧地翻入房内。 小弦入得房中,待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见到卧房分里外两间,自己正处于外室,而靠墙处一张大床上挂着帐子,里面鼾声如雷。他稍定定神,上前一步揭开纱帐,就着窗外透过的月光,只见两人并排躺卧,一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面容光洁,连一丝胡须也无,却偏偏发出极响的鼾声,几乎将人耳朵都吵聋了;另一人将头埋在被中,瞧不清楚面容,看枕上露出的乌黑长发,只怕是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子。两人皆沉睡入梦乡,丝毫不知已有人来到床前。 小弦心中大感犹豫,不知要想个什么方法才能弄醒两人。最顾忌的是,万一那女子正光着身子,若惊动她跳起来,岂不羞死人了? 他正有些不知所措时,却见那老头突然睁开眼睛,乍见小弦口唇一动,似要放声大叫。小弦急忙一把掩住他嘴巴,学着戏文中压低声音道:“你不许出声,否则老子一刀砍下你的脑袋!”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好笑,又恐被老头儿瞧破虚实,努力装出目露凶光的样子:“你若是愿意乖乖合作,就眨一下眼睛,我便放手,若不然……” 他心想,若是一掌击垮了大床,只怕要将那女子惊醒,眼睛四望,看着房中奢华的摆设,一时找不准拿什么东西试招,才能起杀鸡吓猴之效。 谁知还不等小弦把话说完,老头已不停地眨起眼睛。小弦不料这朱员外如此配合,想必是极为贪生怕死,被自己一番言语吓得不轻,当下松开了手。 老头舒了一口气,颤声道:“英雄饶命,有何吩咐,我朱修缘无不从命。” 小弦听他的声音极细极弱,就似垂死的鸟儿挣扎哀鸣一般,看来果然是被吓得不轻,心中大觉得意,低声笑道:“你这老儿那么贪财,房中想必放着许多银票,还不给我都快快拿出来。” 林青在外面听得清楚,在肚里暗笑不止。按理说在这情景下,小弦原应该先指责朱员外欺侮乡民,鱼肉百姓,警告其下次再犯,便决不轻饶,最后才令其破财消灾,拿出银两散给穷苦百姓……想必小弦亦是极为紧张,竟然直接开口索要银票,虽是报着劫富济贫的心思,做法却一如打家劫舍的强盗。 “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求小英雄留老儿一命,其他什么都好说。”朱员外叹道,“且容老夫穿衣起身,这就给你去拿银票。” 小弦低喝道:“不许叫小英雄,要叫大侠。”朱员外喏喏应承,连忙改口。 林青直觉得这朱员外似乎太过镇静,不吵不闹似乎于情理不合。但他目力极好,借着月光隐约看着房内小弦的身影,又一直留神细听双方对话,一旦发觉有何异常,立刻便会冲入相救,倒也不怕朱员外玩什么阴谋诡计。 忽听脚步声响,却是一名守夜的家丁走了过来。林青藏在卧房外阴影中静立不动,眼角余光仍盯着房内的小弦。 那家丁却突然定住脚步,眼望林青藏身处,低声喝道:“什么人,是小胡么?”林青暗吃一惊,本以为这家丁不会发现自己,想不到他眼力竟然如此高明,幸好他只当自己是什么叫小胡的同伙,又是在朱员外的卧房前,所以不敢高声喝问。 林青含糊地应了一声,蓦然一个箭步蹿出,出手点在他的胁下穴道上,那家丁哼也不及哼一声,中招倒地。 就在这林青目光稍离小弦的刹那间,卧房内已生突变! ——小弦正在等朱员外穿衣起床,他只怕一揭棉被会看到些“非礼勿视”的情形,便微微侧过身体,退开一步,谁知床上大被中蓦然伸出一只大手,一指疾点向他腰间。小弦大吃一惊,本能地欲张口呼叫林青,却见那朱员外诡异一笑,正在扣衣扣的右手已闪电般探出,一把就捂在小弦的嘴上,令他半点声音亦不及发出,反手往回一带。小弦眼前一黑,已被罩在棉被中,同时腰间一麻,身下蓦然一空,就此失去了知觉,闪现在脑海中的最后片段,便是那朱员外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插图3) 林青隐隐察觉到卧房中的响动,转眼看时,却见小弦背朝自己,那坐于床边的朱员外一面穿衣,一面还在发抖,似乎并无异样。但他又觉得,小弦的背影仿佛突然间长高了半分,心头疑惑,正要近前细看,耳中却听到小弦闷声道:“不许磨磨蹭蹭,快点起来。”朱员外口中苦笑:“老儿腰腿不便,还请大侠息怒。” 林青这才放下心来,如刚才一样,将点倒的家丁搬入草丛中。 只听那朱员外口中唠叨不停,似乎颇为心疼银子,小弦却只是不停催促。待朱员外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便道:“大侠请随我去内房取银子。”小弦哼一声:“快带路。” 一大一小两条黑影进了内房,林青一时看不到小弦,心中暗生警兆,正要寻机入屋,却听到小弦的声音隐隐传来:“怎么才这么点银子,你可不要骗我?”林青知道小弦不愿意自己插手,当即却步不前。 朱员外苦叫道:“老儿岂敢欺骗大侠?平日银票都是放在账房中,这三更半夜、一时半会儿去何处找银子?”小弦不耐烦道:“你再仔细找找。” 房内发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良久不息,起初林青还能听到小弦不耐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里间却再无说话声。林青运足耳力,大感蹊跷,忽又听到东南方十余步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似是有人正急速离去,却苦于分身无术。 当下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凝声成线传入内房:“你快出来!”他眼睛看不到小弦,故而无法测定他的具体方位,知道如此传音必会被房内人听到,所以并不叫破小弦的名字。 房内却再也无人回应,只有那箱柜的声响仍是不绝入耳。林青心知不妙,推窗而入,径奔内房,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内房中摆着数十只大柜子,皆是柜门大开,柜中没有任何银两,反是堆满泥土,每只柜门上都绑着一只小老鼠,老鼠竭力奔跑,所以才引得柜门来回开动,响声不停,听起来似是有人正不断开柜,寻找物品一般。除此鼠辈之外,房间里哪儿还有半个人影! 正文 第四章 毒计连环 林青眼睁睁看着小弦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大惊失色。他急匆匆由内房后窗中蹿出,纵身上了屋顶,四处眺望却不见丝毫异状。庄园内,几位挑灯巡夜的家丁依然不紧不慢地巡视着,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青想起刚才听到夜行人离去的声音,多半就是掳走小弦之人,当下提气凝喉,舌绽春雷,怒喝一声:“梁辰,给我出来!” 他知道追捕王轻功超卓,因其跟踪术天下无双,亦擅长消除足迹,若是自己没头没脑地去追,多半会被他引入岐途,只有试着激他出来,才有可能救出小弦。所以这一声集全力而发,整个小镇皆闻。 那些家丁此刻才发现屋顶上的林青,纷纷大叫大嚷着围了上来。可追捕王梁辰却并不现身,对林青的激将法置若罔闻。 林青一见那些家丁的模样,立刻明白这些人定然全不知情。不然若知晓名动江湖的暗器王在场,又听到这一声怒啸,这群武功平常的乌合之众只会四散逃跑,何敢上前围攻? 林青不再理会家丁的喊叫,重新进入卧室,探察蛛丝马迹。此刻他已渐渐冷静下来,只看那卧房内室的摆布,便可知敌人定是早早谋定而后动,布下这个天衣无无缝的圈套,只等自己与小弦入彀。但小弦既然随那朱员外进入内室,看到如此不合情理地摆放着许多柜子,岂能不有所察觉?而且柜子起初并不发出响动,而一时半会儿也绝无可能捉到那么多老鼠,分明是敌人事先将老鼠绑在柜子上,然后再逐一解开,小弦又怎会任由他人摆布?若说是他已早早受制,可分明方才还听到了他的说话声…… 林青脑中灵光一闪,怪不得刚才看到小弦的背影觉得高度似有偏差,想必那时他就已被敌人掉了包,跟随朱员外进入内室的肯定只是一个冒牌货。而自己一直盯着小弦,仅是刚才制服那家丁时稍有疏忽,敌人能在那眨眼间的工夫移花接木,不但早有安排,而且埋伏的都是一流高手。 其实,林青早听出那卧室中除了小弦外,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但想不到,这两人都是行动快捷、出手如电的高手,其中一人身材矮小,不但装扮成小弦瞒过了自己的眼睛,竟然还懂得口技之术,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小弦的口音,再加上小弦本就是压低声音说话,才让自己一时也未能分辨出来。 像这样身怀奇功异术的高手,别说是平山小镇的朱员外,就算是君山府的知县怕也请不到!敌人毫无疑问是针对自己而来,主使者多半就是追捕王梁辰! 林青心念电转,门外早被那群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听有人高叫道:“里面就一个人,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不成?”又有人道:“老爷必是落在他手里,可莫要让他害了老爷的性命,先等等再说吧。”又有人道:“老爷一下午未出来见客,如今又半天不出声,是否已被强盗害了!”有人见识还算高明:“那人上房如履平地,多半是个有来头的人物,我看要不还是去报官吧。”忽又听一人惊呼道:“哎呀,孟四大哥躺在这儿呢,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法,动也动不了,只是眼珠乱转……” 众人正吵闹不休,房门一开,林青大步走了出来。大家顿时齐齐噤声,一块儿退后三步。林青也不理诸人,径直来到刚才被自己点了穴道的那名家丁身旁,随手解开他哑穴:“我问一句,你就回答一句,若有半分不实,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那名家丁刚才有口难言,又被掷在草丛间,饱受露水淋身、蚊虫叮咬之苦,此刻何敢说出半个不字,当下连连点头。其余人见林青面对十余柄刀枪浑然无惧,气度从容,一时皆被他震住。 林青问道:“你叫孟四?”话音未落,一名胆大的家丁张口道:“大家一齐乱刀砍死……”林青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挥出,那名家丁霎时被击得腾空而起,身体飞在空中,口中仍伴着狂喷的鲜血吐出最后一个“他”字,足足飞出数丈距离,方才直挺挺落在地上,勉强挣扎几下后昏晕过去,再也没了动静。林青愤怒之下,出手何等凌厉,若非不久前才和小弦说了那番不要滥杀无辜的话,手下稍留力道,否则那家丁纵有十条命,亦会被这一掌当场击毙。 众人先是大哗,旋即静了下来,个个皆是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林青心想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群家丁平日在平山小镇上耀武扬威、无人敢惹,此刻见到自己匪夷所思的神功,自然不敢妄动。 林青的目光直直盯在被点住穴道的那名家丁身上,那家丁浑身不自在,眼露惧色,结结巴巴回答道:“大、大侠英明,小人孟斌,家中排行第四。” 林青冷声道:“你家朱员外在什么地方?”他回想刚才情景,这名唤孟四的家丁出现得不早不晚,与房中那两名高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必是串通一气,有意引开自己的注意力。而房中人既然能令自己中计,在眼皮底下掳走小弦,自然也决不会是什么朱员外之流。 孟四方一犹豫,林青手中略略用力,“咔嚓”一声,孟四臂骨脱臼,大叫一声,额间冷汗如雨而下:“大侠饶命,朱老爷被他们关在房中,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旁边人群齐齐发出惊咦声,显然直到此刻才知道,捉住朱员外的并非林青,而是另有其人。 林青回想刚才在房中并未察觉到朱员外的呼吸,多半已被敌人杀人灭口,而小弦落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敌人手中,岂不亦是凶多吉少。他心头焦急,手上不由使力稍大,正触到孟四的伤臂,孟四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林青一指按在孟四人中上,头也不回地道:“去抬一桶水来。”那群家丁面面相觑,终不敢违抗,两人一路小跑,抬来两桶清水。 孟四人中剧痛,悠悠醒转,冷不防又被一桶凉水浇在头上。此刻虽只是深秋天气,但夜深露寒,这一大桶凉水当头浇下的滋味可想而知,加上他心中恐怖,忍不住牙关咯吱打战,忽又觉得手肘一轻,已被林青用极快的手法将他脱臼的关节接好。 林青心知敌人掳走小弦早已去远,也不知应该朝何方向去追,只有先问清楚敌人的来历后再作打算,当下耐着性子对孟四漠然问道:“你说朱员外被‘他们’绑架,‘他们’是什么人?” 孟四对林青又怕又服,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小人今日下午给老爷回话时,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正陪着老爷一起喝茶。小人起初还以为他们是老爷的客人,却听老爷吩咐说一切皆要听这两人命令,我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那老头儿命令我,秘密找几个工匠去老爷屋中干活,还需要许多空柜子……” 林青截口道:“那老头儿和年轻人是什么模样?”追捕王今年四十出头,理应是个中年人,与孟四的描述并不相合,却不知他见到的是何人? 孟四答道:“那老头儿看起来年纪不小,约摸有五十多岁,但脸上十分光洁,没有一丝皱纹,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只是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十分邪气,让人心中害怕,而且说话极为轻声细气,唯恐惊落了灰尘一般;那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穿一身干净的白衣,相貌倒是十分普通,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嗯,不过他的态度十分悠闲,坐在朱老爷的客厅里,却好像是坐在自己家中一样,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孟四身为朱员外的心腹,一向口齿伶俐,虽是在惶惑之中,说话倒也甚有条理。 林青皱眉苦思,一时也想不出那老人与年轻人的来历,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那年轻人可是身材瘦小,形如侏儒?” 孟四摇摇头:“他虽不高大,却也并非侏儒。” 林青心头暗凛,看起来敌人是有备而来,且人数众多,这老头与年轻人多半是领头者,难道与追捕王梁辰无关?或是他另请来的帮手?当下他继续追问道:“然后如何?” “我听了那老头儿的命令,找来几位工匠与数十只大柜子,谁知他们去了老爷屋中后,老爷便大门紧闭,也不会客,只让下人送来饭菜。那老头儿又吩咐我去捉十几只老鼠来,而且一定要在暗中行事,不得走漏风声,我便有些好奇,不知他捉老鼠来做什么?我看那老头儿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模样又透着诡异,便寻思难道这老鼠竟会是什么大补的药物?而且看到老爷背地里长吁短叹不停,似乎有极重的心事,于是我便多了个心眼,捉来老鼠交给那老头后故意留在屋外,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毕竟老爷待我不薄,若是受了那两人的胁迫,我拼死也要救他出来。 “后来,我隐隐听到屋中似有挖掘之声,心想难道那老头儿将老鼠捉来都给埋了……”说到这里,他却见林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只道林青嘲讽他口中说要救朱员外,实际却无行动,脸上一红,住口不语。 林青却是想到了卧房内室柜子中的那些泥土,看来那老头儿多半是令人在屋中挖掘地道,分明是针对自己而设置的,但那个时候自己尚与小弦在街上看戏,他又凭什么能猜出自己会与小弦半夜来此地?若说这老头儿从一开始就已算准了自己的行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孟四看林青正沉沉思索,偶一抬目精光隐现,他不敢耽搁,继续往下道:“我在屋外听得不太清楚,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进屋打探一下,忽然却见那个老头儿已站在我身边,手中还抱着一条小狗。也不知那老头儿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出现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大跳。他脸上虽是笑眯眯的,却令我心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似乎望着我的是一个尚未吃饱的猛兽。 “我认得他手中抱的小狗是朱老爷最宠爱的玉儿。玉儿一向顽劣,见到生人便会狂吠不止,出口咬人,但在他的怀中却只是不停挣扎,不但不敢出声,连眼光都不与他正对,似乎怕极了那老头儿。我再一想到那些老鼠,不由心中乱跳,只想早些离开。谁知……谁知那老头儿!唉,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恐惧,那是一种全然不同于面对林青时的恐惧,而是混合着三分恶心、三分惊疑的恐惧,看来那老头儿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其强烈,令他此刻心中犹有余悸。 一旁的家丁虽慑于林青的压力,但都将这番话听在耳中,一人忍不住脱口问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话一出口,始觉不对,连忙退了几步,怯怯望一眼林青,只恐亦被一掌击飞。 林青却并未怪责那名家丁多口,而是紧皱眉头。听那孟四的讲述,老头儿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自己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才从窗外见到、与小弦说话的老头儿多半就是他了,只是当时以为是朱员外,加上房间里并未掌灯,只能隐隐看到身形轮廓,并未见到他的真面目,而且他那细细的声音似乎中气不足,也决不似个习武之人,极有可能是修习过某种阴柔内力。这声音极难模仿,纵是经过伪装,仍应该与他原本的声音有几分类似,可自己的记忆中却是没有一丝印象。 孟四喃喃道:“那老头儿倒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很和气地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随口编个理由,说是账房先生让我找老爷问句话。 “他笑嘻嘻地道:‘你家朱老爷身体有些不舒服,早早上床休息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我知道不对劲,现在秋收刚过,正是佃农交租的时候,老爷再有什么小恙,也必定会亲自过问……” 林青忍不住冷笑道:“每户佃农多交五两银子,数百人就是多收上千两,你们家老爷果然是生财有道啊。” 孟四一呆:“竟有此事么?我却一点也不知!老爷一向待那些佃农不错,遇到欠收年甚至都不收租的,又怎会如此?” 林青蓦然一震,难道从在酒楼中遇见那两个庄稼汉开始,敌人就已经给自己设下了圈套?回头看看其余家丁脸上的神色,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假——看来追捕王梁辰早知道林青在岳阳输了银票,送来的二百两银子又分毫未动,他加上熟知林青的做事风格,想必早就猜出林青打算找个地方恶霸“劫富济贫”,所以故意派两名手下化装成当地佃农,有意让小弦来找朱员外的麻烦。 林青越想心中越惊,沉声问道:“你既然觉出不对,又如何回答那老头儿的?” 孟四叹道:“说来惭愧,小人亦是个八尺高的汉子,一众兄弟中就属我气力最大,可偏偏对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心生畏惧。虽明知不对劲,还是胡乱答应他一声,就想早些离开。谁知那老头儿却把我拦住,微笑的面容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他缓缓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家老爷得了什么病?’小人心知神色上被他瞧出了破绽,连忙道:‘还请老先生告诉我,老爷得了什么病,也好让我早先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老头儿脸上忽又堆满笑意:‘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你不听话,他和你的毛病都会和这小狗一样。’ “他话音未落,我忽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他怀中抱着的玉儿惨叫一声,老头儿连忙对玉儿柔声道:‘乖狗儿莫叫,可是弄疼了你么?下次我一定小心。’我低头一看,惊出了一声冷汗。只见那老头修长的、犹如女子一般的手指正夹在玉儿的脚趾上,刚才那脆响竟是他已经将玉儿的脚骨捏折了!老头儿一手抚着玉儿的毛发,一面口中咿咿唔唔地哄着它,我还以为方才是那老头儿无意失手,心想玉儿是老爷的宝贝,若被他见到了,还不知如何心疼呢……可这念头还没完,只听又是‘咔嚓’几声响,玉儿的左右脚趾竟然全被那老头夹断了!玉儿被他卡住咽喉,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是在喉中悲呜,状极凄惨。我怒喝一声,欲上前去救下玉儿,却被那老头儿冷冰冰的目光瞟来,顿时一腔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孟四长长嘘了口气,犹若重见当时的情形,喃喃续道:“折磨一个畜生也不算什么本事,可那老头儿明明一脸笑意,又对玉儿软语温言,仿佛极疼惜它的模样,竟能下这样的毒手!” 林青亦是耸然动容。都说江湖中最狠之人是黑道杀手王鬼失惊,但鬼失惊自重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狗下手。这个老头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一旁的家丁平时都常见到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玉儿,乍听到这幕惨剧,皆是感同身受,既有义愤填膺者,亦有深怀同情者,更多的则是如孟四一般脸露惧色,暗自庆幸未与那心性残忍的老头儿照面。 孟四语带哭腔:“小人无用,当真是被那老头儿吓住了,只好听从他的吩咐。不但不敢泄露他们的半点秘密,还故意半夜守在老爷的卧房附近,把大侠认成同伴小胡,谁知才一出口,就被大侠制住了。” 林青早料到这点,犹有不解,若是孟四一直守在卧房外,自己必早能察觉:“难道你是一直看着我与那孩子一起来的?” 孟四苦着脸道:“我并未看见大侠,只是守在后花园中,而那位年轻人则一直跟在我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后,我才现身出来招呼大侠。” 林青恍然大悟,敌人谋算极精,不但预料到了自己的行动,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破绽。那年轻人能与老头儿一路,自然也是位高手,自己带着小弦潜入朱家庄能瞒过一众家丁,却瞒不住他的眼力。他必是远远望着自己来到卧房前,等小弦独自进卧室后算好时间,让孟四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屋中的老头儿则趁机擒下小弦,另由一位与小弦身形相似之人假扮成他,再借口去内房取银子,先解开绑好的老鼠弄出翻动箱柜之声,伺机从地道逃脱。最绝的是,假扮小弦的那人还精通口技,不断模仿小弦发声迷惑自己,等自己感觉不妙时,他们早已掳着小弦逃得远了,连追赶亦不及。 追捕王虽为天下捕王,却大多凭的是那名为“断思量”的锐利眼神与“相见不欢”的千里追踪轻功术,极少有设下圈套诱捕逃犯的行动,想不到竟能设下如此巧妙的瞒天过海之计,当真是士别三目当刮目相看。 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对方何以能算准只有小弦一人入屋?若是自己与他一起,敌人这些设计岂不全然无用?难道这计策本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只因小弦执意孤身前往,对手才改变计划擒住了小弦? 林青又转念一想,孟四既然早早等在外面招呼自己,敌人必是连这一步都早有预料……这一刹那,他纵然不信鬼神之说,亦开始怀疑自己的对手绝非人类,而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山精鬼魅! 孟四看林青如石像般凝立不动,陷入沉思中,心里忐忑:“小人已知无不言,还请大侠放过小人一马。” 林青长叹一声,解开孟四的穴道,又对众家丁拱手一揖:“实不相瞒,这个老头儿与年轻人本是我的对头,却连累了诸位兄弟与你家老爷,在下心中甚为不安。那位被我打伤的兄弟静养几日应无大碍,庄园南边草丛中还有一位兄弟被我点倒,麻烦派两人抬他回来解治。” 众人想不到刚才狂怒的林青此刻突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连称不敢。有一人低声道:“老爷被他们害了,大侠可要帮我们报仇。” 林青知道那朱员外本是个好人,只因自己中了那老头儿的奸计,才误以为他是个镇中恶霸,心中亦觉歉疚:“你家老爷生死未卜,依我看多半是藏在房中的地道里,还请诸位与我同去看看。若是他真被人所害,天涯海角我亦会找出杀人凶手,还你们一个公道!” 朱员外显然平日待人不薄,众家丁听林青如此说,皆面露欣然之色。 有一人高叫道:“大侠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若有何吩咐,大家伙儿无不从命。我们虽然没有大侠那般高强的武功,但诸如跑腿、打探消息之类的事总是力所能及的,能替大侠略略分忧……” 林青本想让众人打听敌人掳走小弦后的去向,但料知对方谋定而后动,定然早就去得远了,自己尚追赶不及,何况是这些武技平常的家丁。而且万一他们遇见那老头儿与年轻人,亦只会徒然害了性命。 当下,林青苦笑道:“还是先去看看你家老爷的下落吧。”他想既然敌人是追捕王梁辰所主使,毕竟他身为捕头,应该不会胡乱残害人命,那朱员外虽然会吃不少苦头,多半还能留条性命。 林青先替刚才被他一掌震飞的那名家丁度入些内气助他疗伤,又好言安慰了几句。那人眼中虽是不忿,却亦只好忍耐。两人抬着最先被点了穴道的那名家丁过来,林青一解开他穴道,立刻翻身大叫:“营盘山大侠饶命!”原来他却还记得小弦临机一动胡乱起的名头。 林青想起小弦,气得满嘴发苦。但事到如今,敌人擒住小弦无非是要逼自己就范,只有静等对方挟持人质、漫天要价。若是追捕王一意要替当年的“登萍王”顾清风报仇,擒拿自己归案,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他一想到小弦的种种乖巧之处,心头一酸,暗暗下定决心:莫说是入大牢,纵是拼得性命不在,也要护得小弦安全!相比之下,挑战明将军之事似乎都已变得无关紧要、皆可抛之脑后了。林青此时才知道,自己与小弦的感情竟然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厚至斯了! 林青率众家丁重新进入卧房中,搬开内室那些柜子,却不见地道的入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制服孟四不过刹那光景,那老头儿绝无时间将小弦从外室转移到内室,地道多半应在外室中,而老头儿与假扮小弦的那人则是借柜门响动的掩护从内房后窗逃脱的。 当下他带领众人回到外室,掀开床上大被,只见被里有一束被剪下的女子长发,再掀起床板,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林青毫不犹豫地跳下。那洞深仅四尺左右,里面也并不宽阔,敌人只有半日时间,也断不可能挖掘出更大的规模。林青打起火把,走了几步,绕过一个弯道,赫然见到洞里横七竖八躺着七个人。 “老爷!”孟四抢先过去扶起一位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虽仍有微弱的呼吸,却无法弄醒。 林青已看出这真正的朱员外只是被人点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对方既然连朱员外都留下一条性命,自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小弦下毒手。 当即林青跨到朱员外身边,出指点他左股“梁丘”穴,解开其禁制。老者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来,众人齐声欢呼。 林青却是心头暗惊,朱员外被封的是隐穴,所谓隐穴乃是指普通穴道图中极少记载的穴道,一般皆是隐藏在体内骨髓之间,并不属于常见的奇经八脉。点穴之人显然武功不俗,却并非有意炫耀,而是点在隐穴上可以令人陷入龟息状态,呼吸极轻,令武功高强者也无从察觉。而且刚才自己解穴时,还隐隐感应到点穴者阴柔的内力如抽丝般缠绵不断,若是正面交手,可是要极小心对方这种古怪的内力。 林青再救醒其余那几人,一位是朱员外的小妾,头发都被剪去,只留下极短的一截,另五人皆是孟四请来帮那老头与年轻人挖掘地道的工匠。敌人唯恐走漏了消息,挖好地道后将朱员外和其小妾以及几名工匠全都制服,关在地道中,可谓心思缜密,极其谨慎。 地道不过二十余步的长短,走出来正是卧房东南面的一个小花园。林青心知对方正是从地道中将小弦转移出的,只恨当时自己虽然听到了动静,却以为小弦尚在卧室中,白白错失了机会。敌人工于心计,计划详细周密,当真是一丝破绽也不露! 朱员外朝孟四问清了原委,过来拜谢林青,林青连忙谦逊几句,又问起那老头儿与年轻人的来历。朱员外的回答基本与孟四大同小异。他说起那老头儿与年轻人前日就已找上了自己,朱员外本是个好客之人,虽是素昧生平,却也竭诚相待,谁知却是引狼入室。对方先以他的爱妾为人质,迫他听命,最后索性露出凶相,连他也一并制服。幸好不曾伤其性命,但经此一劫,亦令朱员外心力憔悴。 林青听到那老头儿与年轻人前日就已来到平山小镇,吃惊不小。前日他与小弦尚在岳阳府中,敌人竟然从那时就算准了自己将会来到平山小镇?虽说离开岳阳府后必是朝京师方向一路向北,而穿过君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小镇就是平山镇,但林青到达平山小镇时才刚刚午后,若是不停留径直赶路,敌人岂不是白费心机?除非……敌人亦知道历轻笙守于栈道之事,而且料定林青经过一场大战必有松懈,会在平山小镇休息! 事实上林青与鬼王历轻笙虽然并未动手,但栈道上那一场斗智斗勇亦决不轻松,所以到达平山小镇后不由在心理上产生一种疲倦感。竟然连这一点也未逃过敌人的谋划,敌人的可怕程度已远远超过他的预计。 刹那间,林青已想通了,敌人为何会连小弦独自进入卧室都能提前预料。因为,从他带着小弦踏入平山小镇起,每一步行动都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对手知道他们身无银两,便故意让那假冒的佃农在酒楼中说起“高价收租”的朱员外,更是在那戏班中有意上演了一场“荆轲刺秦”,而旁边那个嘲笑秦舞阳胆怯的庄稼汉子极有可能亦是老头儿与年轻人的手下所装扮,有意无意引起小弦的争强好胜之心。敌人竟然连小孩子的心理都能掌握得巨细无遗,实是可怖可叹!难道主谋者就是那个对一只小狗也会下毒手的老头儿? 这一刻,林青忽然有种直觉:定下这一连串精妙计划的人,决不会是追捕王梁辰,而是一个平生仅见的对手! 朱员外见林青愣在原地,忍不住轻叫一声:“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 林青瞬间清醒过来,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他必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敌人已将自己的行动摸得一清二楚,加上对朱员外有愧于心,也无意隐瞒身份:“朱员外不必客气,在下林青。”众人齐声惊呼! 暗器王林青名满江湖,可谓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人物,纵是偏僻的平山小镇上亦是无人不晓,想不到其人竟是这样一个面容英俊、平易近人的年轻人。 朱员外显然也听到过林青的名头:“原来是林大侠,老夫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林青淡然一笑:“朱员外叫我林青便是,何必非要加上‘大侠’二字。” 朱员外倒也爽快:“老夫痴长几岁,便倚老卖老称你一声林兄弟吧。” 林青含笑点头,又对孟四等一众家丁沉声道:“诸位兄弟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众人先看到林青惊世骇俗的武功,又见他身怀绝技而毫无骄狂之气,早是暗生敬佩之情,如今更得知他是誉满江湖的暗器王,只唯恐没有机会替他做事,皆是大喜,齐声答应。 林青缓缓道:“诸位兄弟可否帮我追查一下,今日来到平山小镇的那个戏班现下往何处去了?”他已想到那个假扮小弦之人身材矮小,却武功不凡,走在路上必然极引人注目,只有随戏班浪迹江湖,方才不会现出破绽,再加上他精通口技亦与戏班有关,这个推断大体不会错,而敌人亦极有可能带着小弦与戏班一同离开,方不致惹人怀疑。 孟四看来是朱家庄中众家丁的领头者,他低声吩咐几句,便有两人匆匆离去。林青见此刻不过是三四更时分,尚未天亮,但这帮汉子却毫无怨言地帮自己做事,心下暗暗感激。他不擅用言语来表达谢意,只是朝孟四略略点头,想到刚才急怒之下扭断他的胳膊,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朱员外拱手道:“林兄弟救老夫脱险,老夫实不知如何答谢,林兄弟且先随老夫去庄中用餐。”他微一停顿,又赧然道,“老夫别无所长,唯有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之物,若是林兄弟不嫌弃……” 林青接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多谢朱员外了。”他如今只有先等孟四手下打探到那个戏班的下落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若不得不一路追踪,为了保存体力面对敌人,必须买马雇车而行,而他身无银两,而要救小弦,路上自然也抽不出时间去“劫富济贫”,故而朱员外的赠银之举正中他下怀。 朱员外倒是吃了一惊。他本是好客仁义之士,这一次被名震江湖的暗器王救下,又见其风范淋漓,大生好感,有心结交。所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可惜偏偏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神兵利器、宝马良驹,本意是想派人买下好赠予林青,原以为此举不免落俗,唯恐让对方轻视,早就在心中想好了一大番劝说之语,还只道林青必会推托几句,谁知劝说之语还不及出口,林青已老实不客气地应允了,反是令他有些愕然。朱员外岂知林青一向率性而为,又怎会讲究这些虚伪客套之礼。 林青随朱员外到客厅中就座,朱员外早令人端来茶水点心。林青心急如焚,食难下咽,却因要保持体力,强迫自己匆匆吃了些点心,饮几口茶水。 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看东方已露出一线曙光,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道:“林大侠,我们已打探到了,那个戏班昨晚已匆匆离开了平山镇,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镇北外三里处休息,直到三个时辰前方才匆匆朝北而去。” 林青听到那戏班往北而行,正是京师的方向,对自己的推断又多了一分把握。算来三个时辰前正是小弦被擒的时候,对方必是擒住小弦后立刻与戏班会合,然后一并上路。 当下林青起身向朱员外告辞。朱员外情知留不住林青,慌忙命人取来二千两银票交给林青,林青却只取了一千:“在下急于救人,非是贪财之人。还请朱员外替我备下一匹快马。” 那孟四倒也识趣,居然早就命人在庄外备下两匹快马,好让林青一路更换。林青暗赞其细心,也不推辞,随口谢过,翻身上马朝北飞驰而去。 正文 第五章 凌霄之狂 林青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沿路打听那戏班的下落。他原担心敌人÷隐匿形迹,甚至化整为零,追踪起来不免大费周折。谁知一路上竟有不少人都见过戏班出现。这戏班虽然经过各地时并不停下来演出,却是大张旗鼓,令围观者皆知。 林青心知敌人必然是故意如此,有那个可怕老头儿筹谋定计,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细细算来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敌人本就有意引自己入京,所以沿路上留下痕迹,让自己欲罢不能;而另一种可能则是戏班仅是敌人的疑兵之计,小弦并不在其中。可恨自己如今全无线索,也只能先拼力追赶再说。 如此走了四日,虽仍能打探到戏班的消息,却始终追赶不上。林青反而定下心来。这证明了戏班绝对与敌人有关,自己至少没有追错。经过平山小镇的一番遭遇,他一路上皆留了心眼,找了多位当地居民打探消息,唯恐又被敌人所骗。 追到第五天,林青座下的一匹马儿终于不支倒毙,另一匹亦是奄奄一息,林青只好找了个集市,重金买下两匹好马,心想那戏班就算亦是昼夜疾行,总是有不少行头,虽比自己提前走了半夜的辰光,却未必能像自己一般不休不眠地赶路,最迟明日就应该能追上。 他匆匆来到前方一个小镇,果然打探到那戏班才离开不足一个时辰。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更加拼命追赶,但暗器王林青能有今日的名头,自有其非常之处,当下他不但不再去追赶,反是寻家客栈住下,饱餐一顿后埋头大睡。 原来林青想到敌人高手众多,且不说追捕王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首,那老头儿能在眨眼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擒下小弦,武功亦绝对不凡,再加上那年轻人……自己体力完好时尚有一拼之力,若照目前的状态,纵是追上敌人恐怕也绝非其对手,只能徒然受辱无功……当下他按住性子,强迫自己养足体力,以备来日的一场大战。 林青睡到半夜,一跃而起盘膝运功,功运十二周天后,但觉神清气爽,体力充沛,内力比起平日来更有精进。心中明白正是经过这三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反而激发起体内的潜能,武功又提高了一层,看来果然是塞翁失马,福祸莫辨。他正要出门,却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什么人?”林青大奇,隐隐听到街上响起了更声,正是三更时刻。这么晚了竟然有人找上门来,不问可知应是敌人。他登时精神大振,沉声道:“进来吧。”同时抬手将偷天弓擎在手中,严阵以待。 推门进来的却是店伙计,他见到林青衣衫齐整,方舒了一口气:“客官见谅,你有个朋友非让小人给你送样礼物,小人本以为客官定是早就安歇了,推辞不肯,他却口口声声说你一定还没有睡……” “我可没有那样的朋友,你想必得了不少好处吧。”林青淡然一笑,截住啰唆不休的店伙计,“他让你带什么东西来了?”那店伙计脸上一红,将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林青道:“你先不要走,我等会儿还有话问你。”他眼神锐利,早已看到店伙计交来的东西是个粉红色的木盒,虽不知里面藏着什么物事,却无疑与敌人有关,自然要朝店伙计询问一番。 店伙计面露喜色:“客官放心,小人暂还不会走。交给小人东西的那人还说了,等客官看完了他送来的礼物,尚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述。” 林青冷冷道:“什么话?” 店伙计似乎是噎了一下,方才道:“那人一定要客官先看过东西后,再让小人说的。”其实他本还想再朝林青讨些银子,但林青说话时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度,他虽有这心思,奈何仅是空张了张口,却不敢表露出来。 就见那木盒约摸五寸见方,制作得十分精巧,花纹细密,雕工精细,拿在手中但觉触指生温,隐有清芬之气。 林青认出这是京师流星堂的手艺,而且用料为最好的檀香木,仅这样一个盒子,价格怕不下百两。至于那些花纹代表什么图形,他却无心辨认。 林青虽在京师呆过数年,但甚少与流星堂打交道,不过他知道流星堂是八方名动中的机关王白石所创,精于制作各种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多为宫廷中所用,敌人既然故意送来这小小的木盒,其中极有可能藏有什么可怕的机关。他身为暗器之王,接发暗器的功夫天下无双,纵然木盒相距如此之近,发射出什么暗器亦有把握接下,只是对那无形的对手实是颇有忌惮,为求稳妥,仍是在掌中戴上一层几乎透明的手套。 这手套乃是用北疆特产的一种蚕丝所制,不但刀枪难伤,更不惧毒力。林青虽从不用淬毒暗器,但这手套还是八年前他二十五岁生日时骆清幽所赠,故而一直收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那店伙计奇怪地看着林青戴起手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插言道:“那个木盒上不是有扣锁么,想必一按就开了。” 林青心想岂会如你想得那么简单,双手轻抚木盒表面。他手感极佳,已隐隐感觉到木盒里似乎还有夹层,轻哼一声,却不直接按下扣子,而是将一股无形内力化为有质之物,轻撞下去……就听“啪”地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竟然又是一个淡蓝色的木盒,只是比外面那层粉红色木盒稍小了一分。 林青心中略奇,却知敌人自然早想到自己会小心谨慎,这第二层木盒只怕更是凶险。他将淡蓝色木盒取出,仍是依刚才的方法打开。谁知木盒打开后仍是全无异状,只是里面又有一个绿色、更小一分的木盒。 店伙计何曾见过如此精巧的木盒,惊得双目圆睁。此刻莫说是他,就连林青心中亦是大感好奇,不知敌人给自己这样一个木盒,到底有什么用意。 如此连续打开了六次,每一次都出现一只更小一号的木盒,颜色也各不相同,而且每一只木盒上都绘有图形。等第七只木盒取出时,尺寸仅有半寸,颜色纯白如雪,也不知能放下什么东西。这只木盒比起最外面的那只木盒虽然小了几倍,但上面的图形依然清晰可辨,做工则更是精细。林青纵然见多识广,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七层木盒必是流星堂的极品,只怕普通王公大臣都欲购不得,只有皇族中人方有资格拥有。如此看来,追捕王果是奉有泰亲王的秘令,意欲诱逼自己入京。 林青直觉这只木盒内再无更小的木盒,只要一打开便可立现端倪。而敌人若有何毒计,亦会藏在这最后一只木盒中。此时他心中亦不禁暗生佩服:若是一般人,连续打开六次木盒,看到对方全无花样,再加上拿到这最后一只木盒,掂量起来如此轻巧,必定料想其中亦难以藏下什么机关,防范之心定然已降至最低,一旦有何变故,多半就会中招。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打开木盒,不料那店伙计早已看得颇不耐烦,上前一步,突然出指按在那第七只木盒的扣锁上! 林青大吃一惊,一把拉开店伙计:“小心!” 店伙计被林青拉个趔趄,几乎跌倒,口中犹道:“你这个客官真是个慢性子,难道这盒子里会钻出什么怪物来不成?”却见林青呆呆盯着那最后一只白色的小木盒,似已怔住了。 店伙计凑前一看,就见盒子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方手帕。这手帕虽亦是做工精细,但比起那七只木盒来无疑相差太远。那店伙计怎么也想不透林青为何会发呆,暗忖莫非是哪位女子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才让这面容英俊、力气却大得出奇的年轻人,如此失魂落魄? 林青冷静下来,转头问那店伙计道:“交给你这东西的人现在何处,是何等模样,要你传什么话?赶快告诉我!” 就在方才的一瞬,他已认出盒子里的那方手帕,正是自己前几日在平山小镇朱员外卧室外面交给小弦蒙面的,自己虽然平生第一次被人骗得如此之惨,却好歹没有追错敌人。可对方为何要将手帕用这种诡异的方式交给自己,林青却仍是摸不着半分头脑。盒子内既无机关,手帕上亦没有涂什么毒药,却令自己刚才如临大敌,简直让那店伙计看了一场笑话,这也可说是暗器王出道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束手束脚。 “那人年纪二十七八,穿一身白衣,模样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交给了小人东西,又嘱托了几句,然后就自顾自地走了。”店伙计面露古怪之色,低声道,“不过那年轻人说的话极为奇怪,小人却搞不明白。” 林青立时想到送东西的年轻人,定然是与那老头儿一路的,难道敌人就在自己附近?还是他一个人专门留下来对付自己?林青刚才拉住店伙计时已感到他身无内力,应该不是敌人的同伙,随手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不管那年轻人告诉你什么话,你只须原原本本告诉我就行了。” 店伙计心满意足地将银子收入怀里,清清喉咙道:“他说等客官看完礼物后,转告客官一句话:‘双木共日月争辉,凌霄与雨霞相待。’” 林青立刻猜出对方的哑谜:“双木”指的是自己的“林”字,而“日月”自然是说“明”将军,凌霄公子并不难猜,而骆清幽人称“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那“雨霞”应该指的就是她。 这两句话分明是在表明态度,擒住小弦无非是要引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而话中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骆清幽,却不知其用意如何了。难道对方是受自己这两位知交好友所托? 骆清幽为天下驰名的才女,诗曲双绝,乃是行走江湖各戏班最尊崇的人物,掳走小弦的戏班莫非与她有关?但这个可能性极小,对方提及何其狂与骆清幽,多半是为了迷惑自己,或是警告自己对方掌握着一切的秘密,不要再穷追不舍?林青自觉这个解释极为牵强,实在不知对方在玩弄什么玄虚。 只听那店伙计叹道:“这木盒可算是个宝贝,恐怕价格不菲,却无什么用处,如果每次都似如此一层层打开,也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林青蓦然惊醒,敌人如此做法分明是在拖延时间。经过这一路昼夜不停的疾追,算来还有两日就可到京师,若再不及时救回小弦,等到敌人入京之后,随便将小弦藏在什么府中,只怕再想觅得他的踪影,便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林青想到这里,随手将木盒放在怀中,一跃而起。 果然不出林青所料,经过小店中的一番耽搁,虽然他一日一夜策马疾驰,依然未能追上那戏班。 到了第二日清晨,离京师不过百里。这里已是京师直通全国各地的官道,那戏班无所遁形,林青略一打听,便得知对方才刚刚过去约一炷香工夫,登时精神大振,估计可在午时左右、到达京师之前,顺利追上敌人。 再行了二十里路,官道旁出现一小丛树林。林青眼利,看到一棵大树的枝丫探出,端端正正悬于官道上方,而那树枝上却挂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一个与前日在客栈中见到的小盒式样相同的盒子,那木盒下还挂了一幅白布条。 待离得稍近,可依稀望见白布条上写着四个大字:林兄亲启!字色赤红,似是用鲜血所书。 林青马不停蹄,暗运“雁过不留痕”轻功,经过那树枝下时飞身而起,一把将小木盒与白布条摘下,身体下坠时又稳稳落在飞驰不停的马背上。 首先,便闻到那白布条上一股血腥之气,林青心头不由一颤,只恐敌人被追急了,以小弦的鲜血写书警告自己…… 他一面在疾驰的马背上保持平衡,一面戴上手套,仍如上次的方法一层层打开木盒。面对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对手,林青何敢大意? 小木盒依然是分为七层,依旧没有任何害人的机关,直到开启最后一只小木盒,却赫然现出一只小小的手指! 林青胸口剧震!看这手指如此细小,主人无疑是个孩子,难道就是小弦?这一刻,他的心中涌起冲天斗志,速度半分不减,反而一紧马腹,如飞前行。 暗器王遇强愈强,岂会被敌人的威胁吓倒?林青在心中发下重誓,只要小弦稍有损伤,哪怕伤他的是泰亲王本人,他亦会拼死要对方付出沉重的代价! 再行三十余里,已隐隐可见前方半里处停着一行车队,彩旗飘飘,正是一个戏班。那车队似乎停在道边不前,看来对方已知无法在赶入京师前逃过暗器王的追击,索性以逸待劳,预备全力一战。 林青催马疾行,却见前方一根树枝上又挂了一只小木盒,下方仍是一幅白布,上书:林兄再启! 林青怒喝一声,实不知这一次会收到怎样可怕的“礼物”!他飞身抬掌往那小木盒击去,与其让敌人扰乱心神,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只听“轰”的一声大响,小木盒被林青一掌击中,竟在空中爆裂成碎片。这一次的木盒中却没有七层暗盒,而是装满了无数铁珠,随着木盒爆炸四溅而飞,同时还有一股紫烟弥漫而出。 原来,那小木盒中不但藏有威力极大的霹雳子与杀伤力极强的铁珠,竟然还迸出了毒烟! 这一下大出林青意料。敌人上两次送来的木盒,他皆小心打开全无后患,可看到那方手帕与血淋淋的手指,他的心神已失去镇定,而这最后一次的木盒,却偏偏藏有机关。 听了那店伙计的传话后,林青只以为对方意在诱自己入京挑战明将军,掳走小弦亦是志在于此,想那泰亲王身为明将军朝中最大的政敌,当然不会设计帮明将军除去自己这个大敌,谁知就在这疏于防备的时刻,却中了敌人的杀手!看来对方确是智谋超凡之士,不但设下的毒计环环相扣,而且还充分把握到林青的心理! 林青手上功夫天下无双,刚刚击中小木盒的一刹那已直觉不对,急急收力却已不及。那小木盒中的霹雳子遇震即爆,何况是林青那怒意勃发、威凌天下的一掌。对方显然早已算准他是飞身腾空、发掌碎盒,头顶要害正对着小木盒,而且人在空中极难收力变向,加上铁珠漫天飞舞,令人闪避无门……这,几成一个必杀之局! 幸好林青反应奇速。他出于本能,腰腹间疾用真力,在空中提气朝前,又猛冲过半尺距离,亦正是这微不足道的半尺,才令他保得一条性命。 那些铁珠本是迎头而来,这一下变得全往林青后脑肩背射去。木盒中的霹雳子炸力极强,铁珠纵击中后脑亦是无救,但恰好林青背后所负的偷天弓高过头顶,将袭往后脑的数枚铁珠挡住。铁珠虽是无坚不摧,但偷天弓乃是六年前兵甲传人杜四集五行三才之力炼成,弓弦为“天池火鳞蚕丝”,弓柄为“昆仑山千年桐木”,弓胎为大蠓之舌“舌灿莲花”……这些皆是上古神物,硬接了数颗铁珠,依然全无损伤,但饶是如此,亦有三颗铁珠从偷天弓弓柄与弓弦间的空隙中射入,击中了林青的背部,另有一颗铁珠则从他的左肩透肉而入,直嵌在骨上。 林青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浮于空中的紫色浓烟便被吸下小半口,他脑中一眩,勉强借惯力落在飞驰的马背上,摇晃数下,几乎摔下马去。 而前方戏班中的敌人已四面散开,朝林青围了过来。 林青乍受重创,背伤肩伤也就罢了,最可怖的是那一股毒烟直吸入肺,但觉胸腹烦闷欲呕,脑中晕沉欲睡。他心知此刻若是昏迷,不但自己绝无幸理,小弦更是…… 林青以最后一丝毅力保持一线清明,上下牙关一合,猛咬舌尖,借着剧痛令自己清醒过来。他张口喷出一口血雾,这一口血中既有舌尖被咬破之血,亦有内腑受重创呕出的鲜血! 抬头望去,他就见敌人一共有十余人,各骑快马,围成一个扇面朝自己逼来。当先三人,左边是一位面容光净、脸上无须的老人,右边则是一名面带和蔼笑容、气度从容的年轻人,而中间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人,面色冷硬,眼露凶光,似乎与林青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追捕王梁辰却并不在其中。 林青胸中再震,这一刹那才,自己之前的判断竟然全部都错了——对方并非是泰亲王的人马,而是太子一系! 那老人正是宫中总管葛公公,以前在京中远远见过几面,却从未与之交谈过,怪不得听明白孟四形容他的样子时觉得十分熟悉,听到他的声音却无半分印象。这老太监自幼净身入宫,心态古怪,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对无辜的小狗痛下辣手;而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师三大掌门之一黍离门主管平。此人身为太子御师,以惊世谋略彰名天下,为人十分低调,虽身为三大掌门之一,却极难见他出手。难怪自己这次在平山小镇中感到处处受制于人,原来所有的计策都出自他的脑袋。 管平与林青曾有数面之缘,知道林青认得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在平山小镇朱家庄中并不出面,仅在幕后操纵一切,而且刻意不伤朱家庄中一人,也正因如此,林青便始终认定敌人是由追捕王主使,而把残害小狗的葛公公定为出谋划策之人,竟然根本未曾想到过,自己最大的对手是这智冠天下的太子御师——管平! 至于中间那个侏儒,林青却并不认识,也不知他为何摆出一副对自己仇深似海的样子。 林青心念电转,自两年前魏公子死于峨眉金顶后,京师所余的四大派系中,除去不问政事的逍遥一派,便以泰亲王与明将军势力最大,这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亦是京师权力争夺的主题,而太子一系却一直不显山露水,似乎只是坐看两派相争。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们首先对自己下手。 管平一向深藏不露,葛公公更是难出内宫一步,这次为了对付自己,他俩竟然不惜远赴湘赣,看来是志在必得,决不会容自己逃得性命。可叹自己中了管平的毒计,还一直以为他意在诱自己入京挑战明将军,直到痛遭杀手的这一霎,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从擒拿小弦开始,真正的目的就是除掉自己!但太子一系为何来杀自己,这岂不是凭空帮了明将军一个大忙?面对瞬息即至的强敌,林青已来不及思索。 幸好管平也知道林青文武双全,只怕提前设下埋伏会令他生疑,所以仅是在树上挂着藏有霹雳子的木盒,人马则留在化装成戏班的车边不动,方令林青得到一丝喘息之机。此刻双方距离半里,敌人却并不急于迫来,只是策马缓行,反而更给了林青巨大的压力! 林青知道管平身为三大掌门之一,武功纵不及自己,亦相差不远;而葛公公虽然平日皆被视为不会武功,但既然能在尔虞我诈尤胜京师的内宫里坐上总管的位置,定有其非常之能,点中朱员外隐穴的那股阴柔内力,多半是出于他手;那侏儒虽不知来历,但由他在马背上灵动自如的身形看来,亦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何况能与管平、葛公公并肩者岂能有好相与之辈?只凭这三人的实力,纵是自己身上无伤,恐怕也难以一举挫敌,最多仅可斗个平手,勉强脱身,而此刻自己已身受重伤,再加上那十余名由管平精选的好手,实在是凶多吉少。 在这种情形下,一般人必是拨马回跑,力求先行脱困。林青却知,如若如此,亦正中管平的诡计。自己一路疾追,马儿乏力,敌人则是养精蓄锐,若是往后逃跑,最终只会落得力竭而亡的下场。何况暗器王心性坚毅,又岂肯不战而逃?纵是在身受重创的情况下,有那偷天神弓在手,亦足以让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就见林青并不勒马减速,反而加鞭疾行。双方相距越来越近,林青嘴角含着冷笑,抬手拭去冰冷的唇边那一丝血迹,顺势取下偷天弓,眼神若电,罩住对方。 偷天弓之名天下皆知,弓成六年来仅仅出手两次,且第二次出手还鲜为人知。那是林青与明将军在塞外幽冥谷中的一战,在场的除了暗器王与明将军外,仅有冬归城守许漠洋、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无双城主之女杨霜儿与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老顽童物由心四人,故而在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其详情。但偷天弓的第一次出手,却是威震江湖。林青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中一箭射杀八方名动中轻功绝世的“登萍王”顾清风,此一战奠定了暗器王绝顶高手的声望,不但令其声势超过了白道上诸位前辈与邪派六大高手中的五人,更是直追二十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明将军,成为江湖人心目中有资格与明将军一战的首选之人!试问,谁又敢轻当其锋? 葛公公、管平、那侏儒以及十余名手下先见到传闻中的偷天神弓,再望到暗器王林青那不知是因失血过多、还是报着一死求仁之念而变得苍白冷峻的面容,心头皆不由涌上一股寒意,不约而同地停下马,静候林青冲上前来。这一霎,每个人心中都盼着偷天弓指向别人,好让自己有隙击杀重伤在身的暗器王,一战成名! 瞬间,林青在距离管平等人约七十步处停下马。他右手擎弓,左肩因重伤无法发力,便回头用嘴,从背后箭囊中咬出一支长箭。 一人高叫道:“他左肩受伤了,无法开弓放箭……”话音未落,却见林青一如万年不化寒冰的眼神射来,剩下的半句话顿时被咽回肚中,而其余同伙亦无人敢回应他。暗器王纵是重伤在身,余威犹在,谁又敢轻易上前,一试偷天弓的锋芒? 管平等一行虽然人人皆知,若是一拥而上,以林青之伤,最多能有机会发出三五箭,而后势必会死于众人的乱刃之下,却无人愿充当先锋,打这必死的头阵。而且此刻两方之间相距有七八十步之远,这距离或许会令重伤在身的林青失去准头与力度,防御起来亦相对容易得多。于是每人都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坐等林青重伤不支,是以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仅是一个中毒浴血、摇摇欲坠的暗器王,竟然能与包括京师黍离门主管平和内宫总管葛公公在内的十余位高手,形成了对峙之局。 终于,林青的目光扫视十余名敌人,最后落在管平身上。 管平心中一惊,恍惚间似已感觉到那柄魔弓射出的魔箭正直直袭向自己,他强自镇静,笑道:“六年前一别,林兄别来无恙啊?” 林青冷冷道:“我停下马,不是欲与管兄攀交情,而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我就会开始前冲,若有不怕死的,尽管来拦我!” 林青这一句话说得豪气冲天,刹那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错觉:现在实力大占上风的不是自己与十余名同伴,而是孤身只骑的暗器王! 管平强按下心头不断上涌的一丝惧意,面色依然从容:“愿闻林兄的将死之言!” 林青一字一句道:“那个孩子为昊空门前辈全力造就之才,暗合天机,乃是明将军命中的克星,还请管兄不要伤害他!”事到如今,林青自知战死当场的几率极大,不得不把小弦的秘密夸大其词地说出,不然自己一旦身死,小弦对于管平等人再无作用,必要被杀人灭口。 果然,诸人听闻此言皆耸然动容,虽不辨此言真假,但暗器王林青当此生死关头,依然如此郑重其事,倒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 管平沉声道:“林兄放心,管某熟读圣贤之书,又岂是对小孩子动粗之人。起初送与林兄的手指不过是疑兵之计,那孩子早已被小弟安排在一个妥当的地方。管某可用性命起誓,到目前为止,绝对没人伤害他半根毫毛。” 林青心头一震,听管平的语气,小弦似乎并不在车队中。管平精于谋略,诱杀自己必会留有退路,小弦这个人质十分重要,大有可能另藏他处,以免被自己轻易救下。 林青一念至此,几乎想立时勒马回头,只要能逃出对方的围攻,或可还能抢先一步,救出小弦。但这念头乍起即收,管平诡计多端,安知此言不是故意乱己心神。困兽犹斗,暗器王纵是重伤在身,破釜沉舟之下谁又能轻言必胜?而只要自己稍有避战之意,敌方无疑又多了几分胜算。 得知小弦安然无恙,林青暗舒一口气,缓缓道:“管兄能做到这一点,小弟敬重你是条汉子,这第一箭,便不会朝你射出!” 说完,他脸上杀气大现,双腿轻夹,催马前行。众寡悬殊之下,此举何异以卵击石?但林青亦是出于无奈,背后伤口依然流血不止,强压的毒性随时可能发作,若再不速战速决,更难逃出生天。 却不知林青随口这一句话对众人心理影响极大。诸人皆盘算林青既然不射管平,那么自己成为目标的可能性无疑便多了一分;而管平却更是心思敏锐,想到林青放言“第一箭”不射自己,那么他至少还有射出两箭的余力,“第二箭”十有八九便是向自己招呼。他虽然堪称智计无双,可面对这样一个桀骜不羁、斗志冲天的可怕对手,一时亦是彷徨无计。 林青座下的马儿虽非战马,却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拼死一搏的豪情壮志,撒蹄越奔越快,直如卷起了一道飓风,朝着前面的十余名敌人掠去。 林青似是不屑葛公公的为人,眼角也不瞅他一眼,而将目光死死锁住敌方阵容最中间的那个侏儒人,策马飞奔。纵是以管平与葛公公之能,亦不由提马朝两边稍让两步,以避过林青那直慑人心的锋芒。 那侏儒倒是硬气,大叫一声:“今日且替我兄长报仇雪恨。”说话间竟飞马奔林青而来。 林青漠然一笑:“你兄长是谁。你又是谁?” 侏儒人喝道:“你记住了,我叫顾思空,我兄长就是顾清风!” 林青一怔,哈哈大笑:“好,那你也和乃兄一起,吃我一箭吧!” 林青右手平伸,嘴含长箭搭在弦上,竟然是咬弓搭箭。他心中默诵着小弦告诉过自己的发弓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气……不禁暗叹一声,当此时此景、身受重伤之下,竟然连这些最基本的动作都无法全部做足,唯有注矢三息,满而后发! 嗖——长箭离弦而出,直奔顾思空而去。暗器王何等功力,纵是重伤之余,准头亦不差半分,发箭的时机与角度更是无懈可击! 顾思空本就身材矮小,家传轻功“幻影迷踪”由他使来,比兄长顾清风更要灵动几分。当年顾清风凭此轻功号称“登萍王”,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身法独霸天下,六年前却被林青一箭射杀。 其时顾思空年方十五,因他天生侏儒,家族中人皆瞧他不起,唯有顾清风待他最厚,是以得闻顾清风死讯后,他矢志找林青复仇,从此苦练武功。似这等身怀残障之人,心志最是坚毅,六年光阴下来,顾思空不但“幻影迷踪”身法冠绝同门,比当年的顾清风尚胜过一筹;更将本门的“絮萍绵掌”与“狂风腿法”练至极高境界,这才出师寻仇。他知道暗器王林青这些年云游天下、行踪不定,但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在京城中有不少好友至交,而且与明将军的约战天下皆闻,其必会伺机回到京师。 当年顾清风就隶属于京师太子派系,故此顾思空亦投靠其中。这次听说管平与葛公公欲去南方找寻暗器王林青,便自告奋勇同往。 顾思空眼见长箭袭来,窥准来势正对自己小腹,便一声大叫,从马背上腾跃而起。他的身法极快,满以为这一箭必会从脚下飞过,谁知偷天弓弓力极强,箭速奇快,就觉脚下一凉,箭矢竟已从鞋底穿过,脚板一阵火辣辣的疼,已被林青箭上所附的内力炽伤,身形在空中一滞,沉沉坠下。 林青心中暗叹,他以嘴咬箭发力,自比不上两臂齐施,若是左臂完好无伤,这一箭足以让顾思空步其兄长顾清风的后尘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青已策马奔至四十步外,回首咬住第二支箭,迅速搭在弓上,吐气开声。随着一声长啸,第二支箭再度射向身体尚在半空的顾思空。 倒不是林青非要将顾思空射杀,而是敌人严阵以待,顾思空正处于敌方阵营的中心,只有从他这里杀出一个缺口来,方有机会破围而出。 这一箭是毕生功力所聚,一箭出手,足令他半身虚脱,全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方才能立于马背不倒,若还不能击杀敌人、灭其锐气,能否再鼓起余勇发出第三箭,连林青自己都没有丝毫把握。 顾思空被刚才那一箭射得胆战心惊,此时身体下落全无借力,眼睁睁看着第二支长箭啸空而来,无法闪避,只得拔出腰藏短剑,全力一格。 大敌当前,管平与葛公公亦再顾不得胸中惧意,一左一右齐齐抢上,欲助顾思空破去这一箭。只要偷天弓再击无功,自己一行人心理上的那层阴影就将会烟消云散,日后再也不会惧怕面前这个犹如地狱杀神一般的暗器王林青了! 管平翻腕亮出宝剑,直刺向飞射而至的长箭;葛公公一身武功皆在一双肉掌,此刻却不敢去硬接林青的来箭,低喝一声,在马上一个旋身,已脱下身上长袍,打个圈子缠在右手上,以布隔掌,往飞箭上抓去…… “叮”的一声大响,管平的宝剑首先击中长箭,但觉掌中一烫,虎口剧震,只觉袭来的似乎不是一支细细的长箭,而是一枚沉重的流星锤,力道之大简直超乎想象。管平被震得在马上半转一个圈,险些掉下去,而那支长箭浑若并未受到丝毫影响,仍是直直朝空中的顾思空胸口射去…… 管平右手麻木难当,几乎握不住宝剑,低头看去,虎口竟已渗出鲜血,他心头大骇,若是林青以臂挽弓发箭,岂不能立刻让自己宝剑脱手? 经管平全力一挡,长箭来势其实稍缓,顾思空已得隙回过一口气来,短剑上扬,正撞在长箭的箭尖之上。当的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他耳膜,手中短剑本就难以发力,霎时脱手飞出。幸好长箭被这一挡亦终于偏了一线,擦着顾思空左颈边飞过,划出一道血痕,差之毫厘便是颈穿人亡之祸。 顾思空的武功主在“幻影迷踪”轻功与狂风腿法,兵刃并非他所长,这柄短剑亦非宝物,竟被这强劲一箭透剑而入。钉着短剑的长箭依然斜飞而起,却是朝着猱身扑上的葛公公射去。 葛公公变生不测,包着长衫的右手本是朝着箭杆前部抓去,谁知长箭上竟钉着一柄明晃晃的短剑,百忙中变招出手,略往后移,一把握住了箭羽。只觉箭上蕴着巨力,几乎掌握不住。 葛公公自幼净身入宫,武功全走阴柔一路,最擅长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之法,本欲使一个“粘”字诀化去箭上内力,谁知箭势实是太快,尚不及化去箭力,箭尖已堪堪刺入左肩。 但葛公公武功实有过人之处,一个折柳弯腰避开左肩要害,同时右手发出阴力疾旋,无奈那箭尖上竟还钉着一柄短剑,普天之下似乎也没有这样大出常规的兵器,唯有农夫耕田所用的钉耙可堪比拟。纵然葛公公身法迅捷、避让巧妙,也不免被那短剑划伤,一声惨叫,捂肩而退。 其实他伤得并不太重,只是平日养尊处优,从来都只以见别人的鲜血为乐,何曾想自己亦会受伤溅血,心头的惊惧远胜肩头的伤痛。 长箭再度变向,“扑哧”一声射入旁边一个黑衣人胸口。这一箭集聚林青全身功力所发,虽经管平、顾思空、葛公公三大高手出手相格,乃是势不可当,箭支竟连着短剑一并穿体而过,那黑衣人犹如被开膛破肚般激起漫天血雨,可那长箭余势仍然未尽,再射穿一棵大树、撞落那柄短剑后方才直直钉在地上,箭羽犹在颤动不休! 此刻,林青飞马已至敌人十余步外,勉力回头含住第三支箭,却觉脑中一眩,几乎无力将箭搭在弓上,更遑论发力射出了,他心叫不妙。 然而众人见林青第一箭还罢了,第二箭却犹如神助,令三大高手各受不同程度的伤挫,大家早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骇呆了,眼见林青策骑咬箭奔来,纷纷避开,刹那间竟被他安然闯过重围。 林青心头一松,他知此去京城还有近五十里的路程,也不确定路上是否还另有敌人埋伏。但事到如今,亦只有赶往京师,方有一线活命之机。他再拼力一咬舌尖,打马狂奔。而随着他以牙咬舌,口中含着的箭羽已掉落在地! 管平缓过一口气来,见到林青口中长箭落地,顿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即将油尽灯枯。他大喝一声:“追!若是让他逃了,日后我们还有命么?” 众人本都被林青吓破了胆,听到管平这句话方才如梦初醒。以暗器王林青快意恩仇的性格,若一旦逃走,这里所有人从今往后都别想睡得安稳,他们齐齐发一声喊,衔尾疾追而去。此刻事关自家性命,当真是人人奋勇,比起刚才面对林青时的畏缩态度,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管平冲在最前面,他右手麻木未消,只好将宝剑换在左手,心头大光其火。以他的谨慎,既然决意除掉暗器王,必然有十成的把握。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林青武功之高实是大出他的意料,纵是殚精竭虑设下这等连环巧计,最后仍被暗器王一一破围而出,若不趁此机会杀了他,日后真是后患无穷。 管平又悔又急,拼力狂追。幸好林青马力不济,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短,估摸再有一二里路便可追上。 眼见双方只有二十步的距离,瞬间即至! 林青策马刚过,路中间忽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他全身纯黑如墨,身形高大,却是含羞带怯般半垂着头,长长的束发侧披在肩上,将半边脸全都遮住。 管平的坐骑乃是太子赐下的皇室御马,虽然神骏,却非久经训练的战马,乍然受惊下人立而起,几乎将管平掀倒在地。 管平身后的顾思空却一心寻林青报仇,打马狂冲。而那黑衣人眼见奔马直撞而来,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顾思空大喝一声:“滚开。” 接着,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到一声冷笑,犹如近在身畔。就见那黑衣人本是直立如一柄标枪,蓦然半蹲,看似让顾思空策马从他头顶掠过,却忽以足尖为轴,全身一旋。一道乌黑的光华猛然从他腰际迸出,横扫千军般画了一个大圆。那道乌光虽是暗色,但那一霎,在每个人的眼中,似都看到了一股灿然如日的亮光! 顾思空座下马匹长长一声悲鸣,四蹄已被黑衣人用不知什么兵刃尽数斩断,马儿余力未竭,竟还依然腾空飞翔了近一丈的距离,方才与四蹄、血雨一并落在地上。 顾思空轻功卓绝,在空中弹落于地,略微一个踉跄,却是因为足上受林青第一箭所伤。他已越过黑衣人的头顶,凭他的轻功,短距离内确有可能追上林青,但此刻他身怀轻伤,亦不敢孤身追袭,加之坐骑被杀,心头大愤,一声怒喝,返身朝那黑衣人冲去。 冲至一半,他已认出黑衣人相貌,骤然停下脚步,脸露惊异之色:“何……” 话音未落,黑衣人右手一扬,那道乌光再度迸出,这一次却是直袭顾思空面门。顾思空大骇,忙不迭退入己方阵容中,就觉左颊微微一凉,竟已被那黑衣人一招得手,割去一片薄薄的肌肤,鲜血立时泉涌而出。 那黑衣人缓缓站直身体,仍是保持着那半垂着头、难辨相貌的古怪站姿,口中冷冷道:“大家都是熟人,日后还有相见之时,若你非要叫破身份,我也就只好杀人灭口了。” 顾思空心头一寒,强吸一口气咽下涌到嘴边的粗言秽语,以他的强悍,竟然不敢开口反驳,确也算是一奇。 此人刚才一招斩断马蹄,杀性与魔意十足,令每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场中静闻针落。 那黑衣人头也不抬,拍拍腰间至今未让人看清的奇形兵刃,自顾自地道:“我这位伙计一旦出鞘必要溅血,有时连我也控制不了它的杀意。只不过我今天实在不想杀人。”言外之意,他刚才划伤顾思空的面容不但是迫不得已,而且亦是手下留情。 管平望着那失去四蹄、仍在垂死挣扎的马儿,摇头一叹:“不能杀人,就可以杀马么?”黑衣人漠然道:“你也可以试着让我‘滚开’。” 管平怔了一下,以他的涵养亦不由眼蕴怒火,却毕竟不敢如顾思空刚才一般喝骂一句:“滚开!” 葛公公打圆场般呵呵一笑:“兄台意欲如何?” 黑衣人仿佛发出了一声谁也不能肯定的笑声,抬手遥指林青离去的方向:“刚才走的人是我朋友!”这本似还有下文的话竟就这般戛然而止,似乎他根本不屑于多作解释,而大家都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管平眼露杀机:“那又如何?”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在腰间那柄奇形兵刃上,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想请诸位陪我站半个时辰。” 管平哈哈大笑:“站着多么无趣,不如我来陪老兄说几句话。” 黑衣人似是惋惜般轻轻叹了一声:“我的朋友不多,他算一个。”接着,又一字一句续道,“而你们,都不是!” 说完这一句,他再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显然不愿与非友之人多言。而他那并不算俊挺的身影,却像是一把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轻侮的剑,昂然指向天空。 听到黑衣人这一句无比狂妄的话,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在内的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被林青一路追击,亦是消耗极大,此刻面对那一夫当关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再难鼓起余勇硬抗。 十余人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足足半个时辰。 正文 第六章 殓房惊魂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之夜,都会有十匹快骑从十个不同的方向疾驰入京。黑色的马,黑色的人,黑色的丝巾蒙着面,在黑暗的街道上飞驰。急促的蹄声踏碎了本就不清朗的月色,在暗夜中传得尤为悠远。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会悄然离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来到京城后,必会先去一个地方——将军府。 冬已将至,一场早雪纷扬而下。 正是三更时分,京城已寂,静夜中,偶尔会传来一声小儿的啼哭,一声更夫的梆子,然后便是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响。 而此刻的将军府前依然灯火通明。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傲然立于青石阶前,双目炯然望着已经赶到的六名黑衣骑士。 在将军府中,这十名黑衣骑士人被称为“十面来风”,无一不是久经战事、精明能干之士,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将来自武林中四面八方的情报收集起来,然后在每月初一、十五的三更时分赶到将军府,把所探知的一切消息情报,都告诉面前这位中年人,风雨无阻。 而这个相貌敦儒、神态矜傲、如同一位熟读史书却又不屑应试功名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湖中谈之色变、令人又敬又怕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黑衣骑士中的领头者略一欠身,朗声道:“甲一启禀水总管,还差乙二、丁四、庚七、壬九四人未到。” “十面来风”以天干为代号,各称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己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其中甲乙属东,丙丁属南,戊己属中,庚辛属西,壬癸属北,分管五方。 水知寒却只是淡淡点头,不发一语。 又是一匹黑骑赶至,骑士翻身下马:“壬九拜见水总管。” 水知寒低叹一声,微微颔首,一双眼仍是望向那无边的黑夜。六名骑士互望一眼,心中忐忑。以往纵是人未来齐,水知寒亦会开始询问,而看今天的情景,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骑如飞驰来:“丁四拜见水总管。” 水知寒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就开始吧,丙三先说……”众人恍然,原来水知寒等的,是来自南方的情报。 随之剩余两骑一一赶来,待十骑将各自消息皆禀报水知寒后,时辰已过四更。水知寒轻轻拍手,唤来一名手下:“去通知将军,知寒求见。” 那名手下愕然,按常理,明将军应该早已歇息,不知水知寒有何急事,竟要深夜求见。但面对将军府中实权在握的大总管,谁都不敢多言,只能匆匆前去通报。 水知寒神情若有所思,默然赶往明将军的住所——华灯阁。 作为朝中权臣的明将军的卧居,华灯阁绝非外人想象一般金碧辉煌、极尽奢华,而是出人意料地简朴。两边墙上是青山翠竹的山水字画,青纱素帐遮住并不宽大的卧床,室中央的大理石桌上不沾一尘。月色透过半掩的纱窗映在室内,与墙上两盏长明灯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交织起一层光网,柔和而明亮,令室内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 明将军并没有休息,而是手执狼毫,挥墨于纸。望见水知寒进来,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显然亦在等待水知寒的到来。 “暗器王已来了。”水知寒微一躬身,直言道。 “林青三日前由南门而入京城,浑身浴血、背受重创,径往白露居而去。”明将军执笔之手依然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地续道,“如果知寒深夜找我,就为了通知这个消息,未免有些太过小题大做吧。” 明将军对水知寒一向以总管相称,只有无外人在场的时候,方才直呼其名。而他话中的白露居,正是京师三大掌门之蒹葭门主骆清幽的居所。 水知寒坦然道:“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京师,而且将军必也知晓,此乃管平定下的巧计,他与葛公公、顾清风之弟顾思空等人联手,方令暗器王遭到暗算,重伤而逃。但将军一定不知道,十日前在君山,暗器王曾与历老鬼交过手!” 明将军耸然动容,笔锋一顿,眼露神光,沉思良久,怅然一叹:“不能亲眼目睹暗器王与历老鬼之战,实在是一大遗憾啊!” 暗器王林青与鬼王历轻笙皆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顶尖高手,他两人之间的交手可谓是惊天动地,若能在场观战,必是得益匪浅。 水知寒续道:“丙三与丁四虽未亲眼看到林青与历轻笙那一战,但曾询问过那时正在山中砍柴的一名樵夫,详细了解了当时的经过。据那樵夫说,先是历老鬼一早就等候在仅容两人并行的栈道上,盘膝静坐足有两个时辰,方见林青带着一个小孩子而来,两人就在栈道上相隔十余步对峙……” 明将军突然截口道:“历老鬼必败无疑。” 水知寒奇道:“历轻笙身为六大宗师之一,揪神哭、照魂大法与风雷天动三大奇功震慑江湖数年,连我亦无必胜把握。何况历轻笙提前凝神集气,又凭借栈道天险,将军却何以料定是暗器王取胜?” 明将军淡然道:“历老鬼怎会无缘无故找上暗器王?他必是应某方势力所请。历老鬼自视极高,早对暗器王这些年誉满江湖心生不忿,亦想借此机会试试暗器王的斤两。只可惜他胜负心太重,如此处心积虑抢先占据天时地利,分明是缺少必胜把握。若是见到林青立刻动手,或还有一丝胜望,一旦对峙下去信心动摇,又如何挡得住偷天弓的锋芒?暗器之王,岂是浪得虚名?” 说到这里,明将军吸一口气,蘸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了长长的一横。 水知寒叹服,明将军虽未目睹那时的情形,但此判断应该与当局者心态大致相符。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历轻笙极重功名,又与林青无冤无仇,自不免考虑一旦落败的种种后果,全无背水一战的决心,所以被林青挫败,亦是情理之中。他注意到明将军并不直呼“暗器王”,而是以林青的本名相称,显得极为尊重。 明将军面色凝重,似乎全身心地投入手中那一管狼毫中。水知寒不敢打扰明将军,静静看他用笔极工整地在纸上写下三横。 却听明将军徐徐问道:“却不知林青是用何方法胜之?” 水知寒道:“正如将军所言。两人对峙一炷香工夫后,忽见暗器王大步前行,而历老鬼随之退后,直退到栈道尽头,就此收手罢斗。那樵夫虽然瞧得莫名其妙,但依我想来,必是暗器王借偷天弓远程攻击的威胁,迫得历老鬼不得不亦步亦趋。” “面对历老鬼的三大神功,林青竟也可不战屈人,总算不枉我等他六年。”明将军似是愣了一下,继续挥笔写下一竖,白纸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王”字。虽仅是简单的几个笔画,却是力透纸背,如银钩铁划。 明将军望着纸中所书,不怒而威的面容露出欣然一笑,也不知这笑意是针对林青而发,还是满意自己的书法,一字一句道:“我写下这个‘王’字,以敬林兄神功大成。” 他蓦然伸指点在纸角,默运玄功,白纸若经烈火炙烤,渐渐蜷曲缩成一团,再被明将军大掌握住,霎时化为片片碎屑。 水知寒心中暗凛,他做了近十余年的将军府总管,虽是极得信任,却一直捉摸不透面前这位武功智略皆冠绝天下的朝中大将军。 六年前明将军领兵塞外平乱,他则留守京师。明将军在塞外大胜后班师回朝,仅擒回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又放言天下,日后将与暗器王一战。水知寒虽对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在塞外幽冥谷一战隐有所闻,却知之不详。明将军亦对此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事后水知寒曾从机关王白石口中打探到当时明将军执意撤去大军包围,孤身一人面对林青、许漠洋、物由心、容笑风、杨霜儿五位高手。水知寒本以为是明将军凭流转神功震慑众人,当场擒下容笑风,暗器王等人俱都是侥幸逃出重围。但此刻看来,其中似乎另有别情,至少明将军对暗器王的态度若敌若友,令人难以揣测。 良久,明将军方沉吟道:“暗器王林青是我平生最为看重的一个对手,所以这六年来,我有意不让你告诉我他的消息,以免影响自己的心绪。不过如今他既然已来到京师,你不妨将他近期的行踪告诉我。” 水知寒按下翻涌的心潮:“自从三个月前暗器王在擒天堡现身后,据说是与虫大师一起去了滇南的焰天涯与媚云教,其后有人再见到他时,却是在湘西萍乡府中……” 他说到“湘西萍乡府”五个字时,明将军神情略显惊讶,水知寒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据说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就是在那附近的鸣佩峰中,不知暗器王此去萍乡,是否与之有关。” 明将军沉声道:“水总管难道忘了我一年前的吩咐么?” 水知寒听到明将军突然以“总管”称呼自己,如何不明白他话中的警告之意,垂手谨立:“知寒怎会忘记,只是说起暗器王的行踪,顺便提及而已。”明将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原来一年前,水知寒在迁州小城伏杀虫大师弟子舒寻玉,曾与四大家族中翩跹楼传人花溅泪交手。明将军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严禁水知寒以后再与四大家族有所冲突,并下令全府上下皆不许再提及四大家族之事。明将军身为四大家族的少主,身怀夺取天下的重任,此乃祸灭九族的死罪,自然不会对人泄露半分,连水知寒这个将军府二号人物亦毫不知情。 水知寒虽不知晓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渊源,但他身为将军府总管,何等精明,已瞧出其中蹊跷,所以有意无意间用言语试探,此刻见明将军微蕴怒气,一笑转移话题:“暗器王与虫大师等五六人同赴萍乡,分手后暗器王一路向北行,身边却多了一个身穿重孝,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据我判断极有可能就是曾与暗器王、虫大师一起大闹擒天堡、鬼失惊曾提及过的那个孩子。” 明将军微微一怔:“鬼失惊说那孩子乃是冬归剑客许漠洋的义子。许漠洋虽一意与我为敌,但他得巧拙师叔传功,算起来亦是门中我唯一的师弟,难道竟死了么?” 水知寒点点头:“不久前我才得到密报,滇南媚云教内乱,许漠洋曾染指其中,却被叛出擒天堡的宁徊风乘隙暗算,伤重不支……”滇南毕竟离京师太远,纵是以将军府强大的情报网,亦是在两月之后方才得到一些并不确切的零星消息。 “莫非许漠洋之死激起了暗器王的斗志,方才入京么?”明将军喃喃道,目光忽然锁在水知寒的面上,“你对宁徊风此人有何印象?” 水知寒从容一笑:“江湖上传闻宁徊风‘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出名的难缠。但我从未见过此人,对其亦谈不上什么印象。”他讲话的神态是如此轻松,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人。明将军本以为水知寒会知道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一些恩怨,但以他的眼力,亦无法从水知寒的表情中瞧出任何破绽。 水知寒接着道:“暗器王在岳阳府停留一日,却将全身银两都输给了一位号称‘岳阳赌王’的江湖小角色。” 明将军不解:“怎会如此?” 水知寒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一番,明将军抚掌大笑:“好一个林青,直到今日我才确信总算没有找错对手!”相惜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以往那个决不肯轻易服输的林青,如今宠辱不惊的暗器王无疑更令明将军看重。 水知寒沉声道:“不过此次若非凌霄公子何其狂早早得到消息在京城外接应,纵有偷天神弓之利,暗器王亦难逃太子一系的追杀。经此重挫,将军的这个对手只怕已不足惧。” “不然。”明将军缓缓摇头,“林青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其武功的机巧灵动,变幻无方,而在于对敌时能保持一份沉稳的心态。但他少年成名,不免略失于骄狂,只要经此挫败而不倒,心志愈坚,才会变得更为可怕。”他低低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而我欲求一败,亦难于登天啊!” 水知寒大生感怀,这句话从明将军口中说出,丝毫不觉其狂,反令人生出一种独揽天下寂寞萧索的感觉。 明将军眉梢一挑:“上次在飞琼桥边你曾告诉我追捕王已蹑住林青,为何最后不见梁辰的踪影,反是管平与葛公公出手?”这一问确是关键,京城将军府、泰亲王与太子三大派系明争暗斗,互有掣肘,如果追捕王参与管平袭击林青之事,岂不是说明泰亲王与太子已暗中联手,针对将军府? 水知寒胸有成竹,微笑道:“只要猜出请历轻笙出山之人到底是谁,以及历轻笙截住暗器王的原因,便可知答案。”对于请历轻笙出手之人,刚才明将军虽仅以“某方势力”称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泰亲王与太子,又有谁能请得动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鬼王? 明将军沉吟道:“历老鬼孤身一人挑战林青,周围又并无埋伏,多半是相试武功之意。由此看来,应该是泰亲王的手笔。” 水知寒点头:“正是如此。将军与暗器王战约天下皆闻,泰亲王亦知若是暗器王挑战无功,只会令将军声望更盛,所以仅让追捕王观察暗器王的动向,又派出历轻笙试探一下暗器王是否真有与将军一战的实力。而如果是太子请历轻笙出手,只怕就不会轻易放过暗器王了。”京师中局势复杂,三方势力互相牵制勉强维系着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战无论胜负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变数。泰亲王希望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趁乱夺权;而太子则一味隐忍,静待圣上百年后登基,所以才要寻机会除掉林青,以绝后患。 明将军捋须,冷笑:“泰亲王唯恐天下不乱,他如今已是天子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到底还想做什么?” 水知寒静默,暗忖泰亲王身为先帝正宫的唯一嫡子,对于立太子之事早就心怀不满,以他的野心,或许已在暗中策划谋反,只是这些想法,他却不敢随便诉之于口。 水知寒小心避开话题:“梁辰显然想不到,暗器王可以如此轻易地击败鬼王历轻笙,他忙于将此消息回报泰亲王,一时未有行动。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管平借此机会巧施计谋,先在君山附近的平山小镇中掳走那个孩子,然后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迹,假意引暗器王入京,却待其人困马乏之际痛施杀手。只可惜暗器王重伤之余,依然有能力破围而出,再加上凌霄公子何其狂蓦然现身,管平等人虽不甘心就此放虎归山,却也只得作罢。” 明将军肃声道:“凌霄公子如何能算好时间,在京师外接应林青,难道他仅仅是无意路过,这岂不是太过凑巧?”要知林青由君山一路追袭管平,双方人马不歇,昼夜赶路,连太子本人都无法预知双方抵达京师时间,何其狂的出现确是极为蹊跷。 水知寒微怔,思索道:“凌霄公子绝非无意路过,在暗器王入京之前,他已在京师南门外等了足足三日。将军提醒得好,我本来尚未注意此事,如今看来,管平对付暗器王的计划虽然机密,但凌霄公子却已早早得知,太子府中想必有与他通风报信之人。” 明将军颔首而笑:“林青一来,各路人马闻风而动,京师又将有一番热闹了。”他忽对水知寒吩咐道,“六年前我擒下容笑风,这些年他一直闲居于将军府中,你明日派人领他去白露居与林青会面,以全他们兄弟之谊。” 水知寒略有些迷惑:“将军的意思,可是要趁机察看暗器王的伤势?” 明将军摇摇头:“你不必多生事端,顺便送去上等伤药,并替我问候林青。此事无须暗中进行,最好能令京师皆闻。” 水知寒一震,明将军此举无异是给太子一个警告:若是再对暗器王纠缠不放,便是与将军府为敌了。 他微微思索一下,谨慎地道:“有骆清幽与何其狂在,管平等人纵想对暗器王不利,一时亦不敢轻举妄动,还请将军三思而行。” 水知寒一向对明将军唯命是从,少有违抗,但此事事关重大,稍不小心就会引起将军府与太子一系的冲突,所以方才出言提醒。 明将军淡然一笑:“管平身怀惊世谋略,岂会不知轻重。此人一向低调行事,不喜张扬,既然杀不了林青,必会想方法化解这段恩怨,这种心理倒可供我们利用一番。嘿嘿,林青入京可算是遂了某些人的愿,只不过他们这如意算盘要打得响,还须看我同意不同意。” 水知寒望着霸气隐现的明将军,心中若有所悟。明将军岂会不知暗器王入京对局势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对此自然早就有了准备。泰亲王可以利用林青挑战明将军的时机,筹谋计划,将军府与太子一系亦可借此事大做文章,好戏才刚刚开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转念又想到一事:“今日午间,吐蕃使者宫涤尘送来请柬,十日后将在梳玉湖清秋院宴客。将军、鬼失惊与我都在所请之列。” 明将军一愣:“他倒会挑地方,却不知还请了什么人?” 清秋院乃是京师三公子之一乱云公子的居所。那乱云公子郭暮寒虽然名列三大公子之一,却是谦冲自抑,行事低调,只是闭门苦读诗书,正因其向来少与人交往争执,可谓是京师四派里最为中立的人物,人缘极佳。此次宫涤尘的宴客之地设在清秋院中,纵是瞧在乱云公子的面子上,大家亦都不便拒绝。 水知寒道:“据说京师中有头脸的人物都请到了,也不知宫涤尘意欲何为?此人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虚实难测,外表虽然纤秀柔弱,胸中却暗藏丘壑。这些日子他交往了不少京中权贵,依我看必有所图。”他语气转重,缓缓道,“那日将军在飞琼桥边遭遇刺客时,宫涤尘正好被泰亲王请去了凝秀峰,同行的还有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这里面似乎大有问题,却不知那名刺客是否已经招供……” 明将军喃喃念着宫涤尘的名字,面色阴晴不定,随口答道:“前日刑部总管洪修罗专程来见我,说是那名刺客极是硬气,虽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仍拒不招出幕后主使,无奈之下欲请牢狱王黑山以酷刑相伺,特地来征求我的意见。” 水知寒冷笑道:“牢狱王一向听从泰亲王命令,又精于药物,若是刺客落到他手里,只怕过不了几天,便会被弄出失心疯来。将军何不直接从刑部要人,把刺客带回将军府审问?” 明将军呵呵一笑:“洪修罗既然客客气气地来问我,自然是要看看我对此事的反应。若是朝刑部要人,他也必有对策,我索性痛快答应他,反倒令其出乎意料。” 水知寒暗自佩服。明将军行事风格一如他的武功与兵法,虚实相间,并无常法。他恭声问道:“十日后将军是否会去清秋院?” 明将军朗然一笑:“京师各路人马齐至,这等场面久已不见,本将军岂可错过。你与鬼失惊亦与我同往吧。”他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水知寒正要相询,明将军一摆手:“知寒现在还不必多问,只须事先做好安排,必须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会面,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待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要见的人是谁。” 水知寒听明将军说得如此郑重,心头大是好奇。听口气,明将军所要约见之人应该不会是暗器王,却不知会是何人。当下,他垂手恭声答应。 明将军轻声道:“知寒劳累了一夜,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便回去休息吧。” 水知寒躬身一礼,却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明将军目光望向水知寒:“知寒还有何事?尽管直说无妨。” 水知寒犹豫道:“那日暗器王被管平等人围攻时,曾说了几句事关将军的话,但我并不能判断这几句话的真假,所以也不知是否应该禀报将军。” 明将军大感兴趣:“他说了些什么?” 水知寒神情古怪,缓缓道:“暗器王说,那被管平掳去的孩子乃是昊空门前辈全力造就的人才,与将军命中相克,所以请管平莫要伤他。” 明将军一怔,而后哈哈大笑:“难道你也会相信这无稽之谈?” 水知寒正色道:“当时暗器王身中霹雳子,肩背还受了重伤,面对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等太子府中十余高手的围攻,几已是必死之局,他却说了这番虚实难辨的话。虽有维护那孩子之嫌,但以暗器王的为人,或许并非妄言。这几句话亦只有在场的十余人听到,其中恰好有一人是将军府的内应,拼着暴露身份,特意来禀报我……” 明将军问道:“那孩子现在何处?”他的神情漠然,眼中却隐隐闪动着一丝光华。 水知寒道:“管平一向行事谨慎,引暗器王一路追踪时并没将那孩子带在身边,依我判断,他们应该是在半路上托付给了他人。但这几日,我令手下暗中留意管平与太子府的动向,似乎并没有派人离京去接那孩子。由此看来,恐怕管平当真是相信了暗器王这番话。” 水知寒此语看似矛盾,其实却包含着极其微妙的推断。以暗器王林青遇强愈强的个性,一旦养好伤,岂肯对太子府善罢甘休?在这样的情况下,管平原应该牢牢掌握人质,要挟暗器王。但管平亦知道太子府中有各方势力的耳目,林青那番话必然早已传入泰亲王与明将军府中,稍有行动便会被对方提前下手,索性按兵不动,令人无从察知隐藏人质的地点。若非相信了林青的话,管平原无须如此谨小慎微。 水知寒接着道:“在当时的情形下,暗器王如此说,或许仅是为了救那孩子的性命,但何曾想到,一时权宜之言却令得那孩子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目标,岂不是反害了他,当真是始料不及……” 明将军微微一笑:“有趣有趣。尚未见面,林青已经给我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他加重语气道,“传我号令,将军府全力保护这孩子,务求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回林青之手。” 水知寒不料明将军会下此命令,略微一愣。明将军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作为对手,林青可谓是十分了解我的行事风格,知道我决不会听任那孩子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那番话虽是不足为信,却无疑是救那孩子的一个妙计。呵呵,林青为了这孩子用心良苦,连我都忍不住好奇,想见见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水知寒隐有所悟,却犹不解道:“就算如此,莫非将军就甘愿替暗器王出头救那孩子?”他心想,就算明将军不相信那孩子会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却也无须如此对暗器王示好,其中必有什么猜不透的原因。 明将军正色道:“我与林青迟早会再度交手,在此之前,我决不会让他因任何事情而分心。”他轻轻一叹,“假若他处在我的地位,亦会如此做。” 水知寒走出华灯阁时,大雪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整个京城铺起了一层纯白,玉屑般的雪花纷扬在空中,在月色照射下,幻映出绚烂的七彩,令人目炫神迷。 “十面来风”依然稳稳站在将军府门前,在未得到明将军或水知寒的命令前,他们都不能擅自离开,每个人肩头都已积起了半寸厚的雪。 水知寒再嘱咐几句,挥手令十人退下,自己则抬头望向漫天飞雪掩映着的一轮淡月,陷入沉思。 一阵疾风吹来,天空与大地蓦然混为皑皑茫茫的一体,令人恍然不知,那飞舞的雪粉是倾天而降还是揭地而起。 凝立雪中的水知寒忽叹了一声,难以置信般摇摇头,喃喃吐出三个字:“他信了!” 小弦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黄沙,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日光如火,烤得他口干舌燥,身边却没有一丁点清水止渴。他想张嘴大叫,才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似乎都被那黄沙吸去,一点儿也发不出来。静寂的天地间,只传来一种诡异的“咕咕”声。 小弦心头大惧,只想早些走出这片荒漠,拼力奔跑起来。突然,林青倏地出现在他身边,一如往常般沉静地微笑着:“要想报仇,就要苦练武功。这点苦都吃不消么?” 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这才发觉,那“咕咕”声竟像是从自己腹中发出的。他一下子感觉到万分饥饿,但接触到林青充满鼓励的目光与笑容,便暗自咬牙强忍。 陡然,从那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冒出一人,身材极其高大,面目却看不清楚。他的身体将斜射的日光遮住,长长的影子搭在地上不停跳跃,犹如噬人怪兽。 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将军!”他解下偷天弓,抽出长箭搭在弓上,凝神待发。 四周忽就出现了许多人,许漠洋亦在其中,与愚大师、虫大师、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并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龙判官、历轻笙等人则站在明将军一方压阵,决战一触即发,气氛万分凝重。小弦乍见到早已死去的义父许漠洋,欣喜若狂,嘴边涌上千言万语,却又怕影响林青,不敢开口,只是一把牢牢抱住久别的爹爹。许漠洋微笑不语,面容一如往日般慈爱…… 忽又见到水柔清出现在自己面前,撅着小嘴指着他道:“你既然向着林叔叔,我就偏偏与你作对,支持明将军!” 小弦想起莫敛锋之死,心头蓦然一沉,知道水柔清决不会原谅自己,正想要对她辩解几句,耳中听到林青一声大喝,长箭已离弦而出。 随着这一箭射出,黄沙扑天袭地,霎时令他眼中不见任何景物。待飞沙落尽,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见,似乎那一箭已带走了天地间的所有生气,仅余下小弦与明将军隔沙相对。 渐渐的,小弦看清了对方脸上戴着一张狞恶的青铜面具,原来他竟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这一刻,小弦心中涌起冲天斗志,自己似乎已然练成绝世武功,面对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强敌亦毫不畏惧,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眼见小弦冲来,青霜令使一把揭开面具,却变成了那面容白净无须的朱员外。小弦微微一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原来是你这老头儿装神弄鬼,还不快把银子给‘本大侠’拿出来。” 朱员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从面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人皮,却是擒龙堡的师爷、御泠堂的红尘令使宁徊风。 小弦大惊,这才想起刚才抱着的父亲已然不见,难道又中了宁徊风的毒手。他心中悲愤莫名,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里?” 宁徊风冷笑:“我杀了他,有本事就替他报仇吧。” 小弦目中喷火,只觉体内一股内力流动不息,使一招少林罗汉十八手中的“排山运海”,疾拍宁徊风前胸。不料宁徊风随随便便一抬手便将他双掌握住,面露狞笑,右爪如钩,直朝他头顶插下…… 小弦心头一凉,霎时间万念俱灰,却猛然清醒过来,这才知道原来是发了一场大梦。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湿淋淋地贴在背上,极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那细琐的“咕咕”声响仍是不绝入耳,仿佛是什么小动物的咬噬之音。空气中还飘浮着一种古怪的气味,就似是发霉的谷物,又似是一团浸了水、放了数月的棉花…… 小弦平躺着不动,脑中渐渐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镇中自己去朱员外卧室中“劫富济贫”,却反被那朱员外制住的情形。看此状况,自己恐怕是落在敌人手中了,而林青如今又在何处,他又怎么会任自己遭擒,难道亦中了敌人的埋伏?小弦想到因自己一时逞强,而连累了林青,心中又悔又急。 他轻轻一挣,发现自己全身并无禁制,只是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犹如大病一场,腹中饥饿也就罢了,更是满嘴发苦,口渴难耐。幸好林青留在他体内的那股内气依然蹿行不休,足有一击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敌人手中,也要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小弦伸个懒腰,手却撞到硬物,隐隐生疼。他目不视物,只觉气闷异常,仿佛处于一个封闭环境中,缓缓抬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盖子,略微用力一举,盖子纹丝不动,十分沉重,仿若石制,再摸摸四周,亦都是被石材所封,触手处冰湿黏滑,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但觉身下铺有被褥,十分柔软,本还以为是睡在床上,谁知却是被关在一个石箱中。 小弦蓦然愣住:这石箱形状方方正正,大小仅容一人躺卧,岂不就是一具“棺材”?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双手高举,拼力一撑,石盖略略开了一条缝,隐隐透来光线。小弦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再一撑,“咣当”一声,总算把石盖掀开,坐起身来。乍见周围情景,骇极欲呼,连忙用手掩住嘴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一间小小的、内方外尖呈三角形的石屋,尖角处是一条走廊,走廊倾斜向上,仅露出两三步距离的石阶。此室多半是处于地下,走廊口一左一右悬挂着两盏油灯,透过微弱的灯光,隐约可看到并不宽敞的室内中赫然摆放着数十具大小各异的“棺材”,室内正中央还放着一张半尺宽、八尺长的石桌,石桌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作何用处。那屋顶低矮,几欲压在人头顶上,油灯光摇晃着室内景物,充满着阴森的感觉。墙角落有几只老鼠不知在啃着什么东西,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动,加上那一股闻之欲呕的死尸气味,令幽暗的室内更增添一份惊怖。 小弦呆呆坐着,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恐惊醒了其余棺材中的僵尸,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情。 忽又从那走廊中传来“笃笃”的声响,如木杖点地,由远至近而来。小弦心中一紧,看此情景,与其说这是一间地下石室,倒不如说是一个修罗地狱。这条走廊莫非就是小鬼无常出入的通道,难道是阎王爷派人来抓自己了? 他游目四顾,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小屋中除了那数十具棺材与一张大石桌外,别无他物,实不知藏于何处才好。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木杖声,小弦头皮发麻,复又倒头睡下,却不敢再把石盖关上,勉强闭上眼睛更觉害怕,只好大睁双眸,望着低沉的屋顶,唯希望来者把自己也看成一具无声无息的死尸,就此放过……却听到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如若一面奏着死亡之音的大鼓,又怎能隐瞒得住? 就听木杖声径直来到小弦面前停下,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小弦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枯瘦呆板、毫无生气的面容。小弦再也忍不住强涌上来的惧意,“啊”地低叫一声,只想爬起身逃跑,却又如中邪般无法动作。 那张僵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小娃娃终于醒了啊。”他的语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如背书一般抑扬顿挫,每个音节都吐得极重,仿佛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说完,他伸手轻轻一拽,力气极大,小弦难以抗拒,从石棺中坐起身来。 但见此人大约近四十的年纪,颧骨极高,眼眶深陷,不似中原人氏,右手执一根木杖,身体微弓,用冥鬼幽魂般的凄厉目光盯住小弦,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惘然,似乎眼神已穿透小弦的身体,正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相貌如此骇人,却偏偏穿着一身不沾一尘的白衣,束发垂面,一丝不乱,身上还散发出新浴过的香味,那份干净清爽与这阴暗幽冷的房间决不相容,显得万分诡异。 小弦嘴唇翕动,喃喃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眼睛里似乎也有了些生气,不答反问道:“你是人是鬼?” 小弦一怔:“我是人。” 那人喉中发出一声笑:“你若是人,我也是人,你若是鬼,我亦是鬼。” 小弦听他说了几句话,心神渐定,此人虽然相貌可怖,多半还是一个人,何况若是自己也死了,岂不也变成了鬼,亦断无怕他之理。 他胆气略壮:“不管你是谁,快放我出去。若不然……我就放声大叫引得人来。”小弦本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越说心中越是发虚,最后那一句本意是威胁对方,却实与哀求无异。 那人漠然道:“你若想叫就叫吧,这里一向只有我与僵尸虫鼠作伴,有些人气倒也不错。” 小弦心知此室多半深处地下,少有人来,所以他才敢如此有恃无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见小弦神色惊惶,伸手抚着他的头,柔声问道:“小娃娃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弦被他筋骨虬结的大手抚在头顶,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挣脱:“我,我叫许惊弦,你呢?” “许惊弦。”那人微笑,“这名字倒是不错,我姓黑,大家都叫我黑二。”这一笑露出口中尖利的白齿,更令小弦胆战心惊。 “黑大叔。”小弦颤抖着叫了一声。 那人一皱眉,怒道:“我又不是黑大那个混蛋,你应该叫我黑二叔才对。” 小弦心想黑大想必是他的兄长,却被称之为“混蛋”,此人行事如此不可理喻,难道是个疯子?记得自己明明是被那朱员外擒住,怎么又落到这怪人的手里,难道他们是一伙的?也不知对自己怀着什么心思。自己体内虽还有林青留下的一股真力,但全力出手能否制住这个怪人,却全无一点把握,何况看他虽然相貌凶恶,对自己仿佛尚无恶意,万一迫急了他,岂不更是糟糕? 倏忽间,诸般念头纷沓而至,小弦乖乖改口叫道:“黑二叔。” 黑二随口答应一声,目光闪烁,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弦,仿佛面前是一件极好玩的物事,小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只听黑二问道:“你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小弦刚才虽是饿得肚中咕咕作响,但此情此景下哪儿还有半分食欲,当下摇头不语。黑二也不勉强,自顾自地道:“我要干活了,你先乖乖呆在这里,如果肚子饿了便叫我。先躺下吧。” 小弦不敢违抗,刚刚躺下,眼前忽然一黑,石棺竟被黑二重新盖上。连忙张嘴大叫:“黑二叔不要吓我,我……我怕黑。” 棺盖又轻轻打开,黑二沉声道:“我可绝非要吓你,而是叔叔干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看,以免害怕。” 小弦知道那石盖十分沉重,自己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来,而黑二却举重若轻,看来本事亦不小,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瞧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友好,似无敌意,坐起身央求道:“黑二叔,你一边干活一边陪我说说话,我就不会怕了。” 黑二盯了他半晌:“那也由得你。”说罢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开。他右脚似乎受过轻伤,全凭木杖撑地而行。 那些石棺上都用白粉写有编号,黑二来到第九号石棺前,轻声自语道:“唔,就是这个了。”右手木杖挑起棺盖,左手却从棺材里面抱出一人,放在那张长长的石桌上。 小弦大惊:“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黑二嘿嘿一笑:“这房间里除了我与你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纠正对方,除了你我,墙角里面的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时哪还有心调侃,打个寒战:“你,你把死人拿出来做什么?” 黑二不答,将那具男尸平放在石桌上,木杖轻轻一挑,已将死尸的衣衫划破,露出里面淡青色、僵硬的肌肤来。 小弦越瞧越惊,大生怀疑,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要把尸体吃下肚中去?”他心想这具尸体高大壮实,看黑二刚才的样子,难道他是有意挑出一个肉多的,想…… 却听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觉得害怕,就闭上眼吧。” 小弦听他并非食尸,稍稍舒了一口气,虽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却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缓缓道:“十多年了,你这小娃娃还是第一个看着我干活的人,倒真是有缘了。”他口中语声未停,已从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长不过五寸,刃口极薄极利,泛着冷森森的精光,不似对敌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抬手,短刀刺入那死尸的胸膛,抬腕一挑,已将死尸肚皮划开,露出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弦万万未料到,黑二会给尸体开膛破肚,想闭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肠胃肝脏在腹中纠结成一团,胸腹内好一阵翻腾,几乎张嘴呕出。 黑二瞥一眼小弦:“你这小娃娃确实够胆气,竟然此刻还大睁双眼。”他不知小弦其实已被骇呆了,心中纵有闭目不看的念头,眼部肌肉却已不受控制。 他如坠梦魇,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瞪着双眼呆呆看着黑二将死尸的内脏一一掏出,拿在手中凝神细看,摆弄不休,口中尚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小弦惊惧至极,脑海中一片空白,对黑二的说话亦听如不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二又拿出针线,将那死尸胸腹缝合。他模样看似凶恶,双手却极灵巧,细细的针在冰冷的尸体上翻飞,不多时便已缝好。重新将死尸放入棺中,来到依然圆睁双目的小弦面前,咧嘴一笑:“你觉得我的手艺如何?”看他心满意足的神情,似乎刚才的所作所为绝非是残忍之事,而是完成了一项艺术杰作。 小弦一震清醒过来,只觉平生看到最恶心的事物莫过于此,心头一阵难受,干呕了几下,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黑二哈哈大笑,十分不屑地一撇嘴角:“我还当你是个有胆识的男子汉,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小弦兀自嘴硬:“我才不是胆小鬼,只是……只是……”又惊又惧下,鼻子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只是竭力忍住。纵然他平日自诩胆大包天,此刻面对神情阴惨惨的黑二,却连半分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只想早些逃离这比地狱冥府还可怕的地方。 黑二望着小弦似笑非笑地一叹:“看来果然是吓坏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只看他佝偻的背影,谁又能想到刚才亲手剖开死尸查验脏器之举? 小弦虽不愿意与黑二在一起,却更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森的石室中。连忙叫道:“黑二叔且等等我,我们一齐走吧。” 黑二头也不回:“你若不是胆小鬼,就乖乖地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木杖声渐渐远去。 小弦本想不顾一切跟着黑二,却恐被他嘲笑胆小,索性心头一横,抱头缩肩,蜷在那冷冰冰的石棺中。已是冬季,天气寒冷,他此刻更冻得浑身发抖,又觉得石室中静得可怕,低声哼几句小曲给自己壮胆,却想到这些小曲都是昔日父亲教给自己的,不由悲从中来,几乎想大哭一场。 恍惚中,小弦似见无数鬼魂在眼前晃动,咬紧颤抖的牙关,心想若是冥冥之中真有鬼魂,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身旁保护着自己,一念至此,稍觉心安,更是加倍地思念许漠洋与林青。 隔了一会儿,忽听走廊外隐隐传来语声,仔细分辨,却是黑二在与另两人交谈。 只听一人道:“我们就送到这里,然后就麻烦黑二哥了。”另一人笑道:“这种地方黑二哥也吃得下东西,小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二嘿嘿一笑:“我不好女色,就喜欢这杯中之物,你若想凑个热闹,便与我一起下去。”那人忙不迭苦笑推辞:“黑二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实是无福消受。”再寒暄几句,两人与黑二告辞。 小弦心想这里既然有人来,应该不是什么荒僻的处所,若是找机会趁黑二不在时高声大叫一番,惊动旁人,或可遇救,不过那两人似乎与黑二是一伙,自己须得想个万全之计,方有可能逃走。 听到“笃笃”的木杖声缓缓传来,越来越近,小弦不愿让黑二小看自己,东张西望、故作轻松,然而等黑二进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惊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那黑二竟又背来了一具死尸,木杖上还挑着一个食盒。 他将死尸放在石桌上,打开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来吃吧。” “我,我不饿。”这一具尸体上鲜血淋漓,四肢残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乱刀砍杀,小弦只觉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黑二也不勉强,低声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说完,就在那石桌上的死尸边摆起两副碗筷,大吃起来,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声响,那面目狰狞的死尸似乎丝毫也不影响他的食欲。 小弦忍不住道:“难道,你不觉得脏么?” 黑二大笑:“你可知这世上最脏的东西是什么?是活人的心!至于死人,清白身躯,得于父母,交还天地,何脏之有?”他的神情不见激动,语气依然平淡,就似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完,他将一杯酒倾入那死尸口里,叹息道:“你年岁还不足十九,又何苦学人争强斗胜,如今命赴黄泉,岂不让你父母伤心欲绝?” 小弦大奇,那尸体浑身血污,黑二却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纪,莫非是旧识?他怔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从不杀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杀人,那这些死人又从何处而来,你要来何用?” 黑二叹道:“这其中有些人或是恶贯满盈,或者死有余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帮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小弦愤声道:“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你却还要给他们开膛破肚,连个全尸都不留,竟然还说是给他们找回公道,天下间可有这个道理么?” 黑二瞪一眼小弦:“这汶河城里谁见了我黑二不是毕恭毕敬,你可知为什么?” 小弦这才知道此处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肯定觉得,对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个屁。”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为这一把神刀令无数冤案昭雪;弟兄们敬重我,是因为有什么小伤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赵县令见了我,也要恭称一声‘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岂能破那么多无头命案,坐稳县令之位?” 小弦一呆,总算反应过来:“你是个仵作?” 黑二哼一声,算是默认。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处有这么多的死尸,原来竟是县衙中的殓房。而这个外表凶恶的黑二乃是个仵作,将那些死尸开膛破肚只为查明其死因。 他低声嘟囔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你竟然是个好人?” 小弦声音虽轻,黑二却听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夸,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小弦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黑二道:“你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说八道。我只不过受朋友所托照看你,过几日他便会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来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说过何时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过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师。”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辖,看来自己仍是落在了敌人手中。可是追捕王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带走呢?难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觉?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会继续追问林青的消息,但自从父亲许漠洋死后,他在无形间已经成熟了许多,此刻多了个心眼:听黑二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态度颇为友好,只怕误会了自己与追捕王有何关系,倒不必多此一问,徒然惹来麻烦。他只以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王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见管兄送你来的时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却说你乃是故人之子,因为生性顽劣,所以才点你穴道以示惩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时不得分身,十日之内必会来接你。你这些天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可不似管兄那么好脾气,若是惹我生气,可要你好看。” 原来管平心计深沉,既然定下毒计围杀林青,只怕将小弦带在身边有变,恰好经过汶河城时便匆匆交给黑二。管平自然不会提及小弦的来历,随口编个理由,黑二却深信不疑,只当小弦必是十分调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吓唬一番,但碍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会让小弦大吃苦头。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与追捕王是一路,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纵是吹嘘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过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这里,鼻中颇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说罢又连哼几声。 黑二停筷不食,寒声道:“你刚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见黑二板起脸,心中也甚为害怕,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恰好想出个现成的理由,“我肚子饿得慌,哼几声好过些。” 黑二冷然道:“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觉得饥饿难忍,又不愿让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开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几口,又端起一杯酒闭着眼倒下肚去,冻僵的身体霎时暖和了起来,摇头晃脑叹道:“这一下舒服了许多。”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哼几声。 黑二拿小弦无法,他平日沉默寡言,与死尸打交道的时间更多过与人交往,本就是执拗的性子,此刻被这黄口小儿气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头大吃。两人赌上了气,如比赛般一语不发,只顾抢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况在这殓房中,若不说几句话实是令人心头发寒,本还顾忌那具死尸,几杯酒下肚,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向黑二问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没好气道:“当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当面顶撞黑二,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做仵作这么简单,给县太爷说一声‘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头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随之而震,差点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虽怕,口中犹道:“你平日折腾这些死尸,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现在又拿我这个小孩子出气,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恶狠狠地道:“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给赵县令报一声:‘这个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说他能查出凶手来吗?” 小弦一惊,退开两步,盯着黑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颤声道:“你,你不是说你从不杀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见小弦吓得不轻,气顿时消了大半,亦觉得对一个小孩子发火,颇无风度。当下朝他挤挤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不会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惊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己小心眼,开个玩笑就发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我做此行当时,旁人见我如避蛇蝎。从那时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艺。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骂我几句,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他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惧,直到数年后以一把神刀赢得众人的尊敬,方才有扬眉吐气之感,所以决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听黑二说得郑重,倒也不敢造次,大着胆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为什么要做仵作,难道不害怕吗?” 黑二指着那死尸叹道:“他不会说假话骗人,也不会背后暗箭伤人,为什么要怕?比起这世上大多数愚昧无知的活人来说,我倒宁可与死人打交道,不用处处防范,提心吊胆。”他语气中饱含着一份无奈凄怨,仿佛别有隐衷。 小弦年纪虽幼,涉世亦不深,然而养父许漠洋之死却令他亲身体会到人世险恶的道理,对黑二此言大有感触,再看那具尸体,倒也不觉太过可怕,只是尸体脸上那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始终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闭上,终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罢了,不要毛手毛脚地乱动,若是耽误了案子,你担当得起么?” 小弦大是不服:“刚才你背尸体时一点也不管轻重,现在倒怪我毛手毛脚……”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仵作这行当,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只怕你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仵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惧,还需要有高明的医术与精准的判断,稍有差池,便会放过真凶,冤枉好人,岂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细盯着那具尸体:“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开山刀所伤,右腿上是普通的剑伤,不过小腹那一道伤口呈钝圆状,难道是判官笔?不对不对,判官笔上并没有倒钩……我知道了,应该是极其少见的马牙刺。看来这个人是被人围攻而死的……” 黑二委实料不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讲出这样一番话,从尸体上判断出刀伤、剑伤也就罢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门兵器“马牙刺”认出来,绝非常人能及,顿时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对天下各种兵器的性能极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状的兵器反而越是记忆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惊得瞪大眼睛的样子,得意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黑二哼一声:“这也不算什么。若你还能看出他是何时被杀,真正的致命伤是何处,杀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这才叫本事。” 小弦被难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毙命时间应该在三个时辰以内;肩腿之处皆是皮肉外伤,小腹那一刺虽重,却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伤乃是脑后这一记重击,应是用棍棒等钝器所致;此外,后脑的伤口并不在头顶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伤口处有磨擦的痕迹,可知当时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压顶’、‘力劈华山’等招式迎头袭击,而是用类似‘横扫千军’之类的招式从左至右挥扫,由此可以判断出,使棍者应该是一名惯用左手之人,至少善用反手棍法。这还仅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验,还可以检查到是否有内家拳伤,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余年的仵作,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摆弄死尸,只须将结果禀报上去就可,从来无人有心情听他将这些验尸的道理细细讲述。刚才见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颇似个“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听越有兴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点点不停询问,黑二更不藏私,结合数年来破获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讲得口沫飞溅,良久方歇。 小弦听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识:“原来这里面竟有这许多学问,黑二叔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传下的,可是悬壶济世的医术,不是验尸之术,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挠挠头:“医术是用来治活人的,你却是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当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声道:“家父医术精湛,却被那些无知百姓所害,所以我从此不再行医。” 小弦奇道:“医者受人尊敬,怎会如此?” 黑二长叹:“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世上许多事情原是这般不可理喻。” 见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释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结聚、脏腑沉寒时,便可做攻削解积之药。但巴豆性烈,虽可治病,却令人元气大伤,数日无力,所以虽有救人之效,却无救人之功。而人参是大补之药,一味多吃,阳气过盛,亦足可致人于死。可笑愚昧世人只当人参是宝,巴豆有毒,岂会明白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武功就如用药,以之救人谓之为医,以之害人则为毒。他隐有所悟,连连点头,灵机一动:“那巴豆不知是什么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医,多半备有这些药物,它既然能令人数日无力,若找机会掺在酒菜中给黑二服下,自己岂不就可以趁机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实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时可加入冰糖、芜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无色无味了。” 小弦暗暗记在心里,本还想再问问巴豆是何模样,又怕太露痕迹,先转移话题道:“那你父亲怎么会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对人说。” 黑二拗不过小弦,加之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却无合适之人倾诉。此刻面对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长叹了一声:“也罢,左右无事,便告诉你吧。 “我祖上的医术传于高丽,不重岐黄,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开颅散血。到了家父这一辈,已是塞外极有名望的神医,口碑极佳。家父自小立下宏愿,要医遍天下穷苦之人,便动了去中原行医的念头,谁知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祸。” 说到这里,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虽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广,各族中人却不似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趋小利而忘大义。” 小弦颇不以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替汉人的官府做事?这些念头当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说出。 黑二续道:“家父带着我们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略有薄名。有一日,我们来到中原一个小城,恰好遇见一户人家娶亲。那时我才不过十三岁,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纪。也怪我少不更事,闹着要去看新娘子,父亲拗不过我,便带我们去了喜堂,见到那新郎时却是一惊。 “原来家父目光精准,瞧出那新郎身患隐疾,乃是脑内有处积血不散,一旦发作,必有性命之忧。他连忙将新郎拉到一旁,如实相告。那新郎平时身强体壮,连小病也不生,纵偶有头疼,亦无大碍。故此,纵然家父将他平日症状一一指出,如若亲见,可那户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责家父借机骗财。家父倒不与他们生气,只是报着医者父母之心,指天发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他们才略信了几分,便问要如何医治。家父实言相告,欲治此病须得开颅化血,极为凶险,自己也无十成把握,但若讳疾忌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亡。那户人家一听之下大怒,说开颅之事岂可儿戏,将我们轰了出去……” 小弦越听越惊:“难道是后来那新郎果然死了,他们便怪你父亲咒他?” 黑二叹道:“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倒也不会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执,又担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数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户人家,又将自己的诊断当场说出,那些庸医全无主见,也皆随声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举根除头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谁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开颅治病也就是五五之数,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瞪口呆:“你父亲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却还是毅然出手医治,实是让人佩服!” 黑二耸然动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双目中却射出浓烈的感激之色来。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从不对人说起,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亦觉得父亲难脱其责。哪知这小孩儿看待问题与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这一句无心童言听在耳中,顿时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随口一语,竟让黑二如此激动,又是害怕又是同情:“然后又怎么样?”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医根本瞧不出什么病症,又妒忌家父医术高明,此刻见到医死了人,便把责任都推在家父头上。那户人家喜事变丧事,不由分说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顿,又吵着要去报官。我这条右腿便是那时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护,恐怕小命也难保了。 “家父既羞且惭,又见连累了我们兄弟被人毒打,一口气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时便撞墙自尽了。那家人见家父惨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将家父身上的银钱尽皆搜去,只留下三五两银子。从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许多苦……”说到这里,黑二眼眶一红,再也说不下去。 小弦怔怔听完黑二的故事,心里十分难过。黑二的父亲本意是治病救人,谁知竟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人世无常,由此可见一斑。算起来黑二如今年纪不过刚刚三十出头,看模样却四五十岁,必是童年惨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声道:“我父亲也被人害死了,我现在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还可以找机会替父报仇,我却毫无办法,总不能将那一家无辜之人都给杀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隐忍多年的愤郁之情终于如长堤决口,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料不到看似凶神恶煞的黑二竟会如孩子一般大哭,颇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哭声凄惨,几乎要陪着他掉泪,想起曾答应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力强忍。 在小弦心中,一直以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伙,必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定会杀了那家人替父报仇,想不到他模样虽恶,心地却善良,自己只怕当真是错怪了他。当下,小弦一面拍着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别过头去,轻拭微潮的双目。 黑二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定,望着小弦赧然一笑:“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如此失态过,倒叫许、许小兄弟见笑了。”他经过一番倾诉后,不知不觉已把小弦当作了极亲近的朋友,连称呼也改了过来。 小弦又问道:“你父亲死后,你们兄弟两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抬起头,似乎在怀念那段艰辛的岁月:“那时我才十三岁,黑大长我两岁,也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我们埋了父亲后,想回塞外,却无盘缠,心想也学了父亲不少医术,亦可挂牌行医。谁知我们年纪太小,哪儿会有病人相请?眼看几两银子将要用完,若是行乞为生,岂不坏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实在无法,黑大便将我送入一个大户人家做小厮,他却独自去京城闯荡,这一别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时暗下决心,心想家父这一生治人无数,虽因此而死,我却不能坠了他的名头。五年里我苦学医术,以待日后替父亲争一口气。到了十八岁,我便辞工去京师寻找黑大。谁知再遇到他时,这个混蛋竟已变得令我不敢相认!”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对黑二舍命相护,自然是兄弟情深,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头疑惑:“难道黑大变成了坏人?” “在那种情况下,为求生存做坏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亲那般好人,还不是落得一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黑大这个混蛋竟然忘了祖训,做了京城中的刽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惊,“难道就是那种手执大刀、砍下囚犯人头的刽子手?” “还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声道,“我家传医术对人体骨骼经络有特别的研究,本是为了治病救人,可他却将此法用于害人。我与他大吵一架,却无法劝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见黑大堕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行医,每日只是借酒浇愁,却遇见了管兄。他推荐我来这汶河城中做仵作,这份行当虽不能救人一命,却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于是就在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几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来黑二做仵作竟有这样的原因:“难道你们兄弟二人就再没有来往?” 黑二叹道:“我本还盼着,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转意,可过了这么多年,心也凉了,权当从没有这个兄长。哼,听说他在京师还被称为什么‘牢狱王’,呸,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亦难瞑目……” 小弦一呆,原来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黑山!听说黑山精通拷问术,任何犯人落到他手里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惧、谈之色变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来自家传的医术。而他的亲生兄弟又会在小城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小弦不由感叹命运难测,每一个选择都足以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小弦不忍见黑二黯然神伤的样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此刻再也不觉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亲近之意。 黑二听小弦语出真诚,心中也甚为感动,柔声道:“管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力照看好你。你不用着急,过几天他就会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愣:“你若不愿与他一路,要么便留在这里,我愿将一身医术相传,保你此生受用不尽……”他刚才听小弦说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顿觉同病相怜,不由起了传承衣钵的念头。 小弦摇摇头:“我不学医,我要学武功,亲手替父亲报仇。” 黑二寂寞了十余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劝道:“我虽不懂武功,但你若学了我的医术,修习武功时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医术与武功有什么关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传的医术名为‘阴阳推骨术’,对人体骨骼构造的研究可谓是前无古人。试想与人过招,抬手动足皆与骨肉相连,提肩则动肘,拧腕而勾掌,你若能穷极骨骼变化,便可料敌先机,岂不是对武功修为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动,弈天诀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绽诱敌来攻,若能提前预知对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当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学那些与武功有关的知识,可不要做大夫。”他心想反正一时也逃不掉,倒不如学些本事。 黑二见小弦意动,呵呵一笑:“也罢,这几日便先传你阴阳推骨术。”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学会这阴阳推骨术要多久时间?” 黑二道:“这里有许多死尸,恰好可以供你摆弄,若你有天分,几日便可掌握。”其实医道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只怕小弦不肯学,方才故意如此说,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学出了兴趣,自然会再求自己传授,倒不必急于一时。 小弦眼珠一转:“这些死尸好不吓人,要我学须得答应一个条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医师欲求一尸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尸。如此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还要讲什么条件?” 他说的确是实情,汉人迷信,岂愿死后毁尸?若非塞外民俗较为开放,并没有太多顾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将骨骼经络之术研究得如此透彻。 小弦嘻嘻一笑:“我学一天,你要给我一两,不,要给我三两银子。”他知道纵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来,必会将自己带到京师去要挟林青,便存着伺机逃跑的念头,只是身无银两诸多不便,总不能再去“劫富济贫”,索性趁机漫天要价。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银才不过十两……” 小弦对银钱全无概念,连忙改口道:“那一天给一两好了,以我的聪明才智,估计最多仅让你破费小半个月的俸银。”他与黑二混熟了,见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头傲然道,“不能再减了,你若不同意,我就不学。” 黑二拿小弦无法,又确实想收下这个精怪的徒弟,只好勉强先答应下来。 说来也奇,黑二虽然一天到晚与死尸打交道,亦睡在殓房石棺中,本身却有洁癖,每日都要去城中浴馆中细细清洗一番,当下也带着小弦去好好洗个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稳住黑二,心里却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时趁机溜走的念头,暗暗记下逃跑路线,又问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镇上被掳已过了四天,汶河城离京师亦仅有三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后一路上被点了穴道,所以浑然不觉。看来还需要学几日医术,攒下足够的银子…… 黑二哪里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传医术,回到殓房中便抱出一具尸体,对小弦讲解起来。 黑二这十余年少与外人交往,潜心钻研医术,对人体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谓是天下无人可出其右。他虽不通武学,但因时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斗而死的尸体,亦需要了解各门各派武功招式与奇门兵器等。 一般的武学高手皆稍通医术,方可出手制敌要害。像“分筋错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与之息息相关,只是从没有一人能如黑二这般,将尸体细细分解,逐一验看,对人体复杂的骨骼结构了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习武者无论武功高低,毕竟是血肉之躯,跨步先动胯骨,出掌先摆肩骨,出手皆有迹可寻,懂得骨骼运动的道理确可有料敌机先之效。他对此研究多年,极有心得,遇见小弦这样一个活泼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让他拜自己为师,从此留在身边,教得更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小弦学得颇有兴致,再也不觉那些死尸可怕,不但亲手将尸体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还给每具尸体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尔。 小弦本就极聪明,当初为了化去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在点睛阁中记下了人体全身穴道,此刻有十余具尸体做标本,再与黑二所教一一印证,进步神速。仅两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许多要点,更与弈天诀不战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浅。他倒不曾忘记每日找黑二讨那一两银子的“教课费”,黑二权当小弦少年心性,觉得有趣,也不与他争较锱铢。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觉心神不宁,晚上不停做着噩梦,半夜惊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对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涌而来。算来与林青已分别七八日了,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到了京师?追捕王或许随时会来,若不逃走,便再无机会,但摸摸怀里轻飘飘的三两银子,又觉得胆气不足,可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或许林青会先于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贸然逃走,岂不正好错过?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加之他亲眼见林青在君山挫败六大邪派宗师之鬼王历轻笙,认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将军可算是暗器王的对手,其余诸如追捕王之辈,皆不足惧。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应该把那“阴阳推骨术”学会了,才算对得起他。 小弦记得媚云教右使冯破天提过,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觉自己与“七”字有缘,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凑足“七”两银子就逃走。 其实小弦对黑二颇有些难舍之情,心底却不肯承认,加上独去京师亦是心中无底,顺便找个这样的借口,这等孩童心思实不足为外人道。而他并不知,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伤之时,他隐有感应,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学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并未告知小弦的来历,黑二对他全无防范之心,偶尔有事外出时,亦留小弦单独在殓房中,回来总见他一人对着死尸苦思,更不疑有他。 转眼又过了四日,这天傍晚,黑二要带小弦去浴室,小弦却推说自己头疼,不想外出。他毕竟是个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离去的主意,言语行动间便不免露出些破绽。黑二本来略有怀疑,听小弦说身体不适,反倒去了疑心,哪儿会想到其中有诈。 经过七天的相处,黑二与小弦感情渐深,十分关切,又替他把脉,却查不出什么病症,只当是偶感风寒,逼着小弦喝下一碗药,嘱咐几句方才离开。 等黑二走后,小弦立刻跳起身来,走到门口,忽又有一丝不舍。心想黑二对自己一片诚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别,未免太不讲义气。他找支炭笔在地上给黑二留几句话,却又不知应该如何措词,思索良久,方才学着江湖好汉的口气,写下几个大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看着地上的字迹,小弦又觉语气太过生硬,叹了一口气,再写下几个字: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我会记得你的……一时颇为动情,眼眶微红。他自小受《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离死别对他心灵的冲击尤胜他人。他抬头看看呆了几日的殓房,竟也觉得温暖,若非时间紧迫、独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开石棺,向那些死尸也告声珍重。 当下,他正要起身离开,室内灯光蓦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走廊上! 正文 第七章 智斗捕王 小弦一惊,只当黑二早早洗浴归来,仔细看去,来人身形瘦小,却不是黑二。 那人见到满屋石棺,一个小孩子蹲在地上浑若无事地写字,饶是他久经风雨,看到这诡异至极的情景亦不由一愣。他的脸孔被隐约的光线罩上一层阴影,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眼中却露出慑人的精光。 小弦脱口叫道:“你是——追捕王!”来人倒退半步,强自镇定的声音中亦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正是梁某。你,你就是林青说的那孩子么?”话音未落,只听小弦大叫一声,往门外冲去。 来者正是京师中八方名动之首:追捕王梁辰。八方名动不重功利,“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这八人中,唯有追捕王梁辰在京中任职。他成名极早,虽挂职于刑部,却是御用捕王,名义上仅有当今皇上有权调动,连刑部总管洪修罗亦无法指派。他在京师中属于泰亲王一系,在岳阳府中本已跟上林青,却因奉有泰亲王密令,仅将其行踪告知鬼王历轻笙,由历轻笙在君山栈道上出手,相试暗器王武功。当林青不露声色地迫退历轻笙时,梁辰就在山顶观战。 林青武功之高,大出其意料。当下梁辰不敢擅作主张,立即赶回京师禀报泰亲王。谁知管平借机巧施毒计,重创林青,并迫得林青在生死关头说出了那番有关小弦与明将军关系的惊言。太子府中亦布有泰亲王暗探,这句话当晚便传到泰亲王耳中。泰亲王时刻想扳倒明将军,虽对此事半信半疑,却如何肯放过,当即命令追捕王立刻出京,抢在太子之前找回小弦。 管平行事谨慎,加之事过数天,追捕王虽然精通跟踪之术,却也未能及时找到小弦,何况他根本料不到,管平会将如此重要的人托寄在汶河小城一个普通仵作手里,直到第四日他方才慢慢寻到些蛛丝马迹,赶来此处。 小弦夺路而逃,以追捕王的身手,要想截住他可谓易如反掌。但梁辰刚才乍见殓房中小弦安然写字的模样,实是唬得不轻,更料不到他一开口就能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几乎疑是鬼魅作怪。 其实小弦根本不知管平插手暗害林青之事,一直以为在平山小镇中掳走自己的人,就是追捕王,所以才脱口叫出他的名字。谁知误打误撞下,反令追捕王吃惊不已,心想自己这一路秘密行事,身份掩藏得极好,这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如何能一眼看出,看来果有非常之能。疑神疑鬼之下,见小弦冲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让,竟被他逃了出去。 因殓房晦气,所以并未设于县衙中,而是在县衙旁边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小弦冲出殓房,慌不择路,直朝巷内奔去,跑了几步,却发现是条死胡同,转身欲寻他路,却见追捕王的身影已拦在巷口,缓缓逼近。但看他三十八九的年纪,直鼻阔口,浓眉细目,身材虽然瘦小,一张方脸上却满是冰冷木讷,似是不通言笑,令人见之心中生寒。 追捕王抓了无数逃犯,却还是第一次让人从自己身畔两三尺处逃开,更何况逃跑者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若是传扬出去,威名必定大损。他暗蕴怒火,望着小弦冷冷道:“若是让你逃了,我的名字从此倒着写。” 小弦眼见无路可逃,倒定下心来,勉强一笑:“其实‘辰梁’这名字倒好听得多。”他忽又似想到什么事情,摇头道,“不对不对……”追捕王微愣:“什么不对?” “你是说将自己的名字倒着写,可不是反着写,倒过来的‘梁辰’应该是什么字,我可不认识……嘻嘻。”说着,他瞅准墙角边一个狗洞,趁梁辰一愣神的工夫,猫腰钻了进去。墙外乃是另一条巷子,出巷便是大街。 追捕王见多识广,受小弦调侃也不生气,飘身过墙。小弦满以为可以暂时摆脱追捕王,谁知跑了几步,忽觉头顶有异,抬头一看,却见梁辰从半空落下,足尖轻点在自己脑门上,复又腾身而起,在空中一飘一荡,浑如飞鸟。小弦大惊,追捕王虽然身材瘦小,毕竟有数十斤的分量,如此将脚尖点在自己头上,却几乎不觉,这份轻功实是骇人听闻。当下他加快步伐,想跑到大街上,借人群的掩护脱身。 追捕王见小弦目露惧色,亦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轻功,露了行藏。他飘然落在小弦身边,与之并肩而行,嘿然道:“你逃不掉的,我这名字倒着写也罢,反着写也罢,总之是不用改了。”小弦冷哼一声:“那也不见得。”眼见已到了大街上,瞅着人多处钻了进去。追捕王也不阻拦,负手冷笑。 小弦料想追捕王决不可能如自己一般不顾身份地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此时已是傍晚,人影幢幢中并不容易找到自己,当下他借着周围游客身体的掩护,又来到另一条小巷中,四顾一番不见追捕王的身影,找个角落藏起,连喘几口粗气,思索下一步对策。 突然,小弦眼前一亮,却见墙边放着几个大筐,筐中放着些杂物,他心想若是躲在里面,追捕王定然找不到自己。此刻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与小伙伴捉迷藏的光景,也顾不得脏,小心搬开杂物,正要入内,耳边忽被人吹了一口气,追捕王的声音悠然响起:“好玩么?”小弦大感气馁,气冲冲回了一声:“好玩!”抬眼看到追捕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脸上一副猫捉老鼠的可恶神情,忍不住一脚狠狠踢在那箩筐上。 追捕王悠然道:“玩够了吗?”小弦气不过追捕王胸有成竹的神态,咬牙切齿道:“才刚刚开始,怎么会玩够?”追捕王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吧,我乐于奉陪。”他知道泰亲王将小弦带回京师,亦决不会借他要挟林青,反而会以此对林青示好,共同对付明将军,所以也不便对小弦动粗,只想挫他锐气,免得他在回京路上惹是生非。 小弦这些日子一直将追捕王想象成穷凶极恶之人,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反倒有些措手不及:“你到底想怎么样?”追捕王冷道:“是暗器王让我来接你回京的。”小弦怀疑道:“林叔叔在哪儿?你是他的敌人,他怎么会让你来接我?”追捕王一本正经道:“谁说我是他的敌人?我与林兄同列八方名动,虽无太深的交情,但在我心中,一向是极佩服他的。你被管平擒住藏在这小城中,他一时找不到你,知我精于追踪,所以请我来相救。” 小弦早听父亲许漠洋说起过京师中“半个总管,一个将军,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之事,此刻听到管平的名字,方才明白过来,怪不得黑二绝口不提追捕王,而是一口一个“管兄”,原来擒下自己的人竟是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倒对追捕王的话信了几分,随口道:“如果骗我,你就是小狗。” 追捕王一怔,顿时语塞。这本是小孩子之间的信口开河,却当真比任何锋刀利剑都管用。其实追捕王这番言语亦不完全是假话,至少他对林青能于万军之中公然下战书挑战明将军之事不无敬意,但暗器王请他相救小弦之事确是虚言。他虽明知小弦定会因此不再信任自己,却自重身份,难以将谎话一编到底。若是自认小狗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小弦看到追捕王脸上的神情,立知有诈,转身要跑,却听追捕王冷冷道:“你想继续玩也可以,但我再捉住你一次,便痛打你一下屁股。” 弦立时停步,不敢再动:“仅是打屁股么,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林兄与我相识多年,我岂会害你性命?”追捕王失笑,傲然道,“我身为天下捕王,对犯人都从不动私刑,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小孩子。”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略略放心,偏着头问:“此话当真?”追捕王道:“当真!”小弦又道:“骗我是小狗?” 这一次追捕王毫不犹豫地点头,看到小弦眼露顽皮之色,方才醒悟过来,自己一个堂堂追捕王竟与他玩这小孩子的把戏,狠狠瞪了小弦一眼。 小弦心头暗笑,却也不敢真将追捕王惹急了:“好吧,我现在累了,休息一会再玩。我们去哪里?”追捕王冷哼一声:“你且跟着我走,只要这一路乖乖的,便不会吃苦头。” 小弦眼珠一转:“这么晚了,赶路不便,先住一晚吧。”追捕王道:“往北二十里便是昭阳镇,今晚我带你去那里住下。”他当先往前行去。 小弦无奈,只好随着追捕王。走出几步,眼见他尽挑行人不多的僻静处走,忽又道:“梁大叔,在汶河城几日我几乎没有出过门,你陪我逛逛街好不好?”追捕王本不愿多事,但听小弦这一声“大叔”,心中一软:“也罢,便陪你逛半个时辰。”他料想这孩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何况泰亲王欲与暗器王合作扳倒明将军,也不能太过得罪他。 小弦蹦蹦跳跳来到大街上,找个行人最多的地方,忽然在街中心停步不前。追捕王心头疑惑:“你想做什么?” 小弦抱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顿时引来不少行人围观。他一面拼命用手抹着并无泪水的双眼,一面指着追捕王大叫:“他是人贩子,要拐我去卖的,各位叔叔婶婶、大娘大爷,救命啊!” 追捕王气得满嘴发苦,真想上去一掌打翻小弦,但那样一来,势必承认了他的“诬告”,当下强按怒气,对周围拱手作揖:“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诸位不要听他乱讲。我若是要卖他,岂会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小弦大叫:“他想要把我卖三百两银子,但买家只肯出二百两,一时谈不拢,他就让我唱歌说笑话,好多赚些银子……”追捕王此刻才算领教了小弦的急中生智,一时惊讶于他的应变,微微皱眉,心头震惊远甚愤怒。 旁人见小弦说得煞有介事,追捕王亦气定神闲,并不心虚,难辨真假,议论纷纷。有好事者出言询问追捕王道:“你与这孩子是何关系?”追捕王呵呵一笑:“我是他表叔,这孩子一向顽劣,倒让诸位见笑了。” 小弦道:“我才没有你这样的表叔,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追捕王低头对小弦赔笑道:“小弦不要胡闹,叔叔给你买那件新衣服就是了。”他身为天下捕王,一向是别人看他眼色,此刻迫于形势,能如此对小弦低声下气,当真是难为了他。小弦一怔,未想到追捕王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想来多半是偷听林青与自己的对话,心头暗恨。众人见追捕王果然说出了小弦的名字,只当是小孩的赌气胡闹,哄然而笑。 小弦眼见此计不通,索性耍起赖皮:“我不要新衣服,我要那匹小马,我还要吃燕窝粥。”他记得上次追捕王给林青留书赠银,想必他十分有钱,不趁此敲诈,更待何时,只可惜他从小生活清苦,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贵重之物。有人便笑道:“这孩子果然顽皮,须得好好管教一下。” 追捕王连声答应,又对众人一叹:“这孩子自小没了父母,也都由他便是。”此语赢得诸人好感,又说到了小弦的伤心处,反倒令小弦颇难为情,悻然起身。 忽听人群中传来黑二的声音:“阁下是何人,为难小孩子又算什么本事?”小弦大喜:“黑二叔,你总算来了!” 原来黑二担心小弦的身体,匆匆洗毕就赶回殓房,谁知已是人去屋空,望着小弦的留字,既生气他不愿留下陪自己,又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一份不舍之情,料想一个小孩子应该尚未走远,便急急出来寻找,可巧正撞见小弦当街大闹。 追捕王已暗中打听到黑二的姓名,当下沉声道:“黑二兄请了。在下罗勇,奉管御师之命接这孩子去京,这几日亏得黑兄照看,罗某在此多谢了。”追捕王名满天下,但这汶河小城中却无人识得。泰亲王毕竟不便与太子公然冲突,所以他报上假名,又谎称是奉管平之命。这本是追捕王早就想好的对策,只是万万想不到,才一照面就被小弦叫破了身份。 小弦急忙道:“黑二叔不要信他,他是……”“追捕王”三字尚未出口,但觉一股劲风逼来,喉头一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耳中听到追捕王低低的传音:“你最好不要公开我的身份,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追捕王此言确实不假。小弦是明将军命中克星之事只怕早就暗暗传遍京师,若是被各方势力知道,他已落在泰亲王手里,出于各自原因大家皆不会袖手旁观。比如将军府就极有可能杀之灭口。以常理推测,追捕王自然猜不到,明将军竟会下令将军府全力保护小弦。 小弦一呆,听追捕王的语气不似作伪,倒也不敢造次。何况在追捕王的神功催迫下,纵想再张口分辩,亦是有心无力。 黑二瞧出蹊跷,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罗兄可执有管兄的信物?”追捕王呵呵一笑:“临行匆忙,倒忘了此事。不过管御师亦有相请黑二兄之意,不如你与我一同赴京。”若以泰亲王的行事风格,必会杀黑二灭口,但堂堂捕王岂会知法犯法,仅打算将黑二诱入京师软禁,令管平追查无门。 黑二冷笑:“你错了,管兄与我并无约定什么信物,你若当面找我要人,我必不会生疑。但你掳人于前,先兵后礼,分明是假冒的!” 周围百姓皆认得黑二,一向敬重他,听他如此说,顿时纷纷出言相帮,已有人吵着要去报官了。管平当初将小弦交给黑二时,根本未想到他会如此重要,仅随口说将派人来接。追捕王却不知其中关键,本想直接抓走小弦了事,谁曾想小弦机灵过人,反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追捕王面色不变,脑中思索对策。他自然不怕官府纠缠,却担心被太子、将军府知道此事。黑二上前欲抱小弦,追捕王退开半步,趁着背对黑二,手指轻拂,欲神不知鬼不觉封住小弦的哑穴,免得这小鬼胡乱说话。 谁知追捕王指尖刚触及小弦的身体,黑二已惊呼道:“你做什么?不要伤害小弦!”追捕王一凛,他出手如此隐蔽,更是背对黑二,想不到竟也被他瞧破,难道此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当下追捕王心念电转,指尖仅在小弦哑穴上一触即回,淡然道:“黑二兄说笑了,我岂会伤害一个孩子?这里人多不便,黑二兄可愿借一步说话?”他怎知黑二并不通武功,却因身怀阴阳推骨术,从他肩后的动作,已看出其欲对小弦不利,所以才出言喝止。 黑二道:“有什么话但请直说,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先把孩子还给我!”周围众人齐声附和,更有人欲上前帮黑二抢回小弦。 追捕王眼蕴怒意,猛然吸气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口!”这一吼声若行雷,势压全场,每个人耳中都是嗡嗡作响,良久不息,有一两人几乎被震倒在地。汶河城的小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神功,齐齐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盯着追捕王,不明他那瘦小的身躯里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黑二亦是浑身一震,虽早看出追捕王身怀武功,却到此刻才知他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黑二因父亲羞愧自尽后,先流落江湖吃尽苦头,后来又做了几年小厮,被人呼来喝去,虽身负精湛医术,性格却甚为懦弱,从不与人争执。此刻见到追捕王神威凛凛,心头大惧,但触及小弦可怜巴巴的眼光,勉强鼓起一丝勇气,对追捕王嗫嚅道:“你,你到底想如何?” 追捕王淡然道:“这个孩子我必须带走,黑二兄若想与我谈条件,就请跟我来。”当下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行去,众人慑于他的神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路,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黑二望着众人,摇头长叹:“难道我们这许多人,竟然会怕了他一个?”众人不敢接触他的眼光,纷纷垂下头。黑二来自塞外,本就因父亲之死对汉人成见极深,见状反而激起一腔蛰伏多年的血气,朗然大喝道:“小弦莫怕,黑二叔决不会抛下你不顾。”说着,紧随追捕王而去。 追捕王不明黑二的虚实,有意显露武技,抱着小弦看似在人群中闲庭信步,实则已暗暗运起“相见不欢”的轻功,似慢实快,瞬息来到郊外无人处。看黑二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心头诧异。 追捕王停下脚步,将小弦放在地上。黑二赶来一把抱住他,恶狠狠挡在追捕王身前:“我不管你是谁,总之决不能带走他!”却听小弦亦同时急声道:“黑二叔不要管我,这坏蛋十分厉害……”他一路上被追捕王以无上玄功憋住气息,此刻才能开口。 追捕王负手而立,冷然看着二人。此刻已知黑二身无武功,忽右腿轻挑,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握于手中,淡然道:“此子与黑二兄非亲非故,何苦纠缠不休?我带他去京师绝无恶意,不然杀你灭口,亦是易如反掌。”随着他的说话声,那块石头已被捏成粉末。黑二眼中惧色一闪而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黑二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断不容你抢了他去。” 追捕王大笑,蓦然踏前一步,左掌虚晃,右掌已无声无息地拍向黑二前胸。却听小弦急声道:“小心他的右手。” 黑二精通阴阳推骨术,见追捕王左肩暗沉、右肘微提,早已知他左手发出虚招,右掌才是致命一击,然而追捕王身法如电,根本不及闪避,眼睁睁看着那右掌印在自己前胸。追捕王右掌按在黑二胸前,刹那间化掌为指,封住他膻中大穴,心中惊讶不已。这一招名为“银河夜渡”,乃是他独门所创的得意招式,左手诱敌,右掌实击,屡试不爽,小弦却如何能一眼瞧破虚招? 见黑二软倒在地,小弦大叫一声朝追捕王扑来。追捕王有意相试,抬腿欲踢忽收,右手却闪电般抓向小弦后脑。谁知这一下小弦却全然不管他出手是虚是实,直冲入怀,张嘴就往他右腕咬去。追捕王食中二指疾张,分抵小弦的上下颚。小弦大张着嘴拼命咬下,却怎么也无法合拢,眼中满是愤怒。 追捕王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乖乖随我去京师,我带你去找暗器王。”却见小弦头往后仰,脱出双指,伸脚往追捕王小腹上踢来。追捕王随便一伸手,已将他右腿捞住,轻轻一抬,小弦身不由已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头下脚上往地面栽倒,眼看脑袋就要撞在大石上,腰间一轻,又被追捕王扶正身形。 追捕王试出小弦毫无武技,微笑道:“信不信我把你摔得头破血流?”他话音未落,小弦张嘴喷出一口唾沫。追捕王大怒,却势不能任这无赖小儿的口水沾身,疾往后退。以他的身手,对付这样一个孩童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一退却用上了十成功力,简直如临大敌。 小弦逼退追捕王,上前抱住黑二,见他神色如常,只是被点穴道,身不能动,刚刚松了口气,后颈已被追捕王拿住。他不假思索,回头又是一口唾沫。追捕王岂会再令小弦得逞,使一个旋字诀,小弦如陀螺般原地转个五六个圈子,那口唾沫也不知喷到了何处。勉强定下身子,甩甩发昏的小脑袋,认准追捕王的方位,喉中咯吱有声,又要施展“口水大法”。 追捕王一把将黑二提起,寒声道:“你若再使这等卑鄙招式,我就先杀了他。”小弦不敢妄动,口中却道:“你用黑二叔要挟我,更加卑鄙!” “我要挟你?你这小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追捕王气极反笑:“那我们约法三章,你乖乖与我去京师,我便饶他一命。” 小弦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追捕王依言解开黑二的穴道,谁知黑二禁锢一解,一声虎吼,往追捕王腿上抱去,口中犹大叫:“小弦快跑。”小弦见状亦是再度扑上,口舌还不停蠕动,看来又在准备唾液。 追捕王不欲与他们纠缠,闪身避开。小弦与黑二紧紧抱在一起,齐声欢呼,神色俨然如打了一场胜仗。这一大一小都是性情中人,热血上涌便什么都不管不顾,明知实力与对方相差悬殊,却决不肯低头认输,一副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追捕王大是头疼。泰亲王认定小弦这“明将军克星”奇货可居,一再强调要好言好语将他诱来,故而无法痛下辣手伤人,但这两人虽不通武功,却悍不畏死,死缠烂打,须得想个什么方法才好……当下他捋须沉吟,灵机一动,已有了计策。 却听小弦与黑二同声道:“右手。”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追捕王一呆,才知道两人指的是自己抬右手捋须的动作,实不明白有何好笑之处,上前欲语,才一动念头,又听小弦与黑二一起道:“右腿。”如同听着两人指挥般,他的右腿已然迈出。 追捕王停步,眉头一皱,假意欲出左足,忽又收回,变成右足。这次却只有小弦一人的声音:“左……不对,还是右脚。”黑二欣然一笑,轻抚小弦的头顶,以示赞许。他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见过追捕王的神功后自知不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索性活学活用阴阳推骨术,给自己打气壮胆。 对于武功高手来说,料敌于先本就是动手过招的第一步,观察对方肩臂腿脚的移动,从而预料出手方位原是平常,高手甚至可根据敌人的一个眼神,便做出相应的判断,但他们毕竟仅是凭经验大致推测,何曾想精通医术、每日与死尸打交道的黑二,竟然由人体骨骼的变化着手,研究出阴阳推骨术这等奇学,加之黑二不懂武功,眼中所见根本不是对方繁复的招式,而仅是骨骼肌肉的运动,大有佛法中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意境。所以追捕王纵然是天下少见的高手,每一个动作都极为隐蔽,令人难以揣测,却依然被黑二与小弦瞧破意图。只是他俩尚不自知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本事,空有利器,却不懂如何加以运用。 追捕王数度被小弦叫破,大觉惊诧,再联想起刚才小弦看出自己的虚招,暗忖这小鬼果然有点门道,对林青的话坚信不疑起来。 黑二见追捕王缓缓逼近,心知难敌,长叹道:“不管阁下有何吩咐,我黑二都愿听从。只请你不再为难这孩子。”他父亲早亡,兄弟反目,一生郁郁寡欢,并无知交,与小弦的七日相处,是其一生最平安喜乐的时刻。此刻他心中只觉眼前这孩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忍不住低声哀求。 “黑二叔不要求他。”小弦对追捕王道,“你不要害黑二叔,他是牢狱王黑山的兄弟。”他只道追捕王必会杀黑二灭口,忽想起曾经听父亲许漠洋说过,追捕王与牢狱王黑山都是泰亲王的手下爱将,希望追捕王得知此事后,放过黑二。黑二反被激怒:“我就算死,也不会借那个混蛋的名头庇护……” 追捕王怔住,一个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一个却是小县城中的仵作,实难相信这两人会是同胞兄弟。何况他与牢狱王黑山颇有交情,亦从未听他说过此事。但看黑二与小弦的神态显非作伪,缓缓道:“黑二兄尽可放心,我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无论你是否为牢狱王的兄弟,今日都不会有事。”又对小弦道,“你林叔叔身受重伤,难道你不想去看他?” 小弦嗤鼻:“你骗人,林叔叔武功天下无敌,决不可能受伤。” 追捕王正色道:“你林叔叔是否天下无敌,我们暂且不论,但他如今确实身负重伤,藏于白露院中养伤。”他只恐小弦又会说出“骗人是小狗”之类的言语,立刻又加上一句,“此言如有半分不实,叫我不得善终。” 追捕王立下重誓,不由小弦不信,他连声追问:“是明将军伤了林叔叔么?”黑二听到明将军的名字,浑身一震,喃喃道:“原来小弦口中的林叔叔竟然是暗器王林青?怪不得,怪不得……”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管平交给他的,是一个烫手山芋。 追捕王对小弦道:“此事与明将军并无关系,乃是管平设计加害暗器王。我与林兄相识日久,敬他为人,自然要相帮。”他又转头望向黑二,“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京师御捕梁辰,此次特奉命来接小弦入京,还望黑二兄莫要让我为难。”以他堂堂追捕王的身份,能对不通武技的黑二如此说,实已是给了十二分的面子。 黑二虽是心有不甘,但自知无力相抗名动江湖的追捕王。他本以为小弦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愿意拜自己为师,管平也不会阻拦,现在得知小弦来历不凡,又牵连到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这等名动天下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仵作定然留他不住……但经过几日相处,心下万分不舍。 小弦呆呆咬着嘴唇,忽对黑二道:“黑二叔,你不必管我。林叔叔受伤,我一定要去京城见他。”那语声还未脱稚气,却流露出无比的坚定。黑二长叹一声,垂头不语。 追捕王抱起小弦,走出几步,又回头道:“黑二兄虽并不知太多内情,但既然陷身其间,当好自为之。我今日放过你,其余人却未必会如此,最好从此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更要守口如瓶,以免徒惹事端。”他感于黑二与小弦之间的真情,忍不住出言提醒。 黑二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追捕王叹道:“我已言尽于此,黑二兄请保重。”说罢大步离开。 黑二高叫道:“小弦,有机会要回来看我啊。”小弦知道黑二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汶河城,是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他,当下眼眶泛红,望着黑二重重点头,心里涌上无数话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唯见夜色下黑二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了。 追捕王展开身法,半个时辰后就赶到昭阳镇,寻家客栈住下。 一路上小弦不停打听林青的消息,追捕王尽其所知,将林青中伏之事细细说出,却隐瞒了有关小弦与明将军关系的那句话。 小弦半夜睡不着,睁眼望着屋顶沉思。他倒是对林青信心十足,料想他就算受了重伤,亦会及时复原,回想从平山小镇被擒后的一系列遭遇,原以为敌人是追捕王,谁知竟半路杀出一个太子御师管平,到最后仍是阴差阳错地落在追捕王手里,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虽然追捕王看似并无恶意,不但答应带他去找林青,亦没有伤害黑二,但小弦却仍觉得他言语中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绝非表面上那样简单。 小弦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不但对世情万物皆极敏感,与人交往时更有一种本能的直觉。所以黑二虽面相凶恶,又相识于殓房中,却能与之安然相处、结交莫逆;而追捕王尽管看起来客客气气,却隐隐感应到他笑里藏刀,暗怀祸心。 小弦自小听许漠洋大致说起过京师人物与派系,却也知之不详,想当然认定泰亲王与明将军都是一丘之貉,而追捕王既然属于泰亲王一系,自然也会对付林青,带自己入京多半不安好心,难道要趁机要挟林青? 小弦越想越惊,他对自己的安危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却决不能容忍他人借此伤害林青,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有机会还是逃跑为妙。反正自己怀里还有七两银子,只要到了京师打听到“白露院”,就可找到林青。 想到这里,小弦更不迟疑。听着追捕王呼吸深沉,似已睡熟,悄悄起身。谁知才一动,追捕王的声音已传来:“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略吃一惊,随口道:“我有起夜的习惯。放心吧,我不会逃跑的。”追捕王冷笑:“你可不要忘了我说的话,跑一次,打一次。” 小弦停顿一下,忽道:“梁大叔,我们谈谈吧。”追捕王嘿嘿一笑:“谈什么?”小弦一本正经地发问:“你可知什么叫约法三章?话说汉高祖入关时……”追捕王忙不迭打断他:“我知道这典故,莫非你也想与我约法三章?”小弦抚掌笑道:“是啊是啊。我答应与你一起走,但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件。”追捕王不动声色:“你先说来听听。” 小弦清清喉咙:“第一:路上不许打我骂我……”追捕王冷然道:“你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不会打你骂你,但你若是顽皮淘气,当然要略施惩戒。” 小弦良久不语,追捕王问道:“还有两个条件是什么?”小弦道:“第一个条件就谈不拢,后面也不必说了。”追捕王啼笑皆非:“你先说出来,我们再商量。”“不行不行。”小弦嘟起小嘴,“先要谈好第一个条件。” 追捕王忍不住微笑,心想那些穷凶极恶的逃犯见了自己,都是噤若寒蝉,这样一个小孩子竟也敢对自己卖起关子,倒也颇觉有趣:“好吧,一人让一步,你淘气时我只骂不打,但若你逃跑,仍要打屁股。”小弦犹不肯让步:“你说过逃一次打一下的,不许多打。” 追捕王大笑:“看来你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是不是?就算只打你一下,也足让你记一辈子。”“我可没想过逃跑。”小弦振振有词,“但既然是讲条件,就要把一切都说明白,免得到时夹缠不清。那,你算是同意第一个条件了?”追捕王点头。小弦伸出手来:“拉钩。” 追捕王笑嘻嘻地与他拉指为誓:“还有什么条件?”小弦道:“第二:不许暗中找人加害黑二叔,就算那个什么亲王下令,也要阻止。” 追捕王心中微凛,他本无此意,但深知泰亲王心狠手辣,所以才会在临走时出言提醒黑二。但小弦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竟能想到这点,思虑之周密实是令人惊叹。当下,梁辰郑重道:“你尽可放心,我与他兄长牢狱王私交甚密,定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的安全。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小弦想了想:“第三:到了京城不许耽搁,立刻带我去见林叔叔。” 追捕王心想这一点可不能随便答应,刚要开口拒绝,却看到小弦目光闪动,知道若不满足这小鬼的条件,一路上还不知要想出多少花样来,权且骗他一次:“我本就是要带你去见林兄,只要一进京师城门,我就立刻去白露院。”追捕王原本极重承诺,深怕小弦最后会说什么“骗人是小狗”,所以在这句话中给自己留有余地,心想京师耳目众多,自然不能直接带小弦入城,而只要不进“城门”,便不算违诺。 小弦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睡觉吧!”其实他故意提出第三个条件,意在先稳住追捕王,只要他稍稍放松警惕,自己就有机会逃走。 追捕王哪知小弦在故布疑兵,见他并不追究自己话中的破绽,倒是松了口气。两人各自倒头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追捕王带小弦上路,他只恐夜长梦多,山野无人处便抱着小弦施展轻功飞奔,遇到有人时便放缓脚步,以免惹人生疑。小弦这一路上果然十分乖巧,几乎闭口不语,反是追捕王略嫌气闷,逗他说几句笑话。一上午赶了百多里路,来到个小集,挑家干净的酒楼吃饭。 小弦想起在涪陵三香阁的情景,一心要让追捕王多破费些银子,抢过菜单只挑最贵的点。追捕王一瞪眼:“这许多菜你吃得完么?”小弦挤挤眼睛:“我赶了半天的路,肚子太饿了,能吃好多好多。” 追捕王不愿多生事端,不再多言,好在这集镇不大,酒楼中亦没有多少山珍海味,倒也花不了几两银子。一时摆了满桌的菜肴,追捕王每样菜只是浅尝辄止,小弦却是狼吞虎咽,着实吃了不少,抚着肚皮满意一笑:“现在舒服多了。”追捕王道:“吃饱了那就走吧。” 小弦一皱眉头,捂着肚子叫道:“哎呀,吃太多了,我去……嘻嘻,梁大叔要不要一起去?”追捕王冷眼望着小弦:“快去快回。” 小弦连声答应,一溜烟往茅厕跑去。眼见追捕王并不跟来,心头得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早就计划好,到了茅房中看里面无人,先脱下外衣卷成一团,藏在怀中,只穿着夹袄,又抬手解开发髻,解到一半忽又止住:如此披头散发反而太过显眼。当下,他再从墙上抓一把墙灰捏在手心中,只可恨现在已快入冬,不能找顶草帽戴在头上。打扮好后,他小心翼翼走出茅房,从酒楼后门绕出,来到街上。 小弦知道追捕王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自己,也决不肯罢休,这小镇不大,迟早会被他发现。所以并不急于找个藏身之地,而是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标…… 几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正在一旁玩陀螺,冷不防见小弦冲来,一把抢着陀螺就跑。几个小孩大呼小叫,紧追小弦而去。小弦并不跑远,如捉迷藏般绕了几个圈子,等跑得全身发汗,再用手一抹,把手中墙灰抹在脸上。停下脚步,对那几个孩子叫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你是谁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一个孩子挥挥小拳头,气呼呼地道。小弦嘻嘻一笑:“我叫小龙,也很喜欢玩陀螺,却怎么也不能像你们一样玩得那么好,教教我吧。”他以己心度人,知道小孩子最喜被同龄人崇拜,以往在清水镇玩陀螺时,若有小孩子这样对他说,他必是洋洋得意地点头应允。此法果然奏效,那几个小孩子也不再计较小弦方才强抢陀螺的“恶行”,一板一眼地教起他来。 小弦心头得意,几个孩子在街边围着陀螺高呼小叫,这情形实在太过平常,就算追捕王看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况自己除下外衣,又把脸涂得一塌糊涂,一副玩得忘形的模样,追捕王岂会料到逃走的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如此放肆?按下面的计划,自己应与这几个小孩子套套交情,最好能去某家住一晚上……刚想到这里,眼角已瞅见追捕王瘦削的身影,连忙低下头看着旋转不休的陀螺,压住嗓子叫好。 突然,一双大脚出现在陀螺边,就此定住不动。小弦心头一跳,只听到追捕王浑若无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该走了,你若喜欢玩陀螺,我去京师流星堂专门给你定做一个。”小弦心里大骂,抬起头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啊好啊,梁叔叔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看他的表情,仿佛根本早就知道,梁辰会找到自己一般。 追捕王冷哼一声,提步前行。小弦无奈,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犹听那群小孩子高叫:“小龙要走啦,下次再来玩哦……” 小弦加快步伐与追捕王并肩而行,偷眼看追捕王的脸色,自嘲一笑,喃喃道:“好久不玩陀螺了,可累死我了,热得把衣服都脱了。”追捕王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玩得很开心吧,竟然连名字都改了。” 小弦脸上一红,本还想分辩说对那些乡村孩子无须报上真名,却知道实在太过牵强,心中一横,跑前两步,翘起小屁股:“你打吧。” 追捕王一愣,本来确是想狠狠教训小弦一下,可看他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乐了:“这次先寄下,若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小弦咬牙道:“既然约法三章,就不能更改。想当年汉高祖入关时……”追捕王懒得听他啰唆,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下:“这样你可满意了?”小弦直起身来,揉揉屁股:“还好,不是很疼。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追捕王大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下重的,免得他没记性,只得以言语亡羊补牢,冷冷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多少江洋大盗都逃不出我的利眼,何况你这小鬼。”小弦沮丧至极,心想可不能让你威风,扬脸问道:“听说梁叔叔有两个人一直追不到,不知谁有那么大本事?” 追捕王面色不变:“一个是虫大师之徒墨留白,一个是静尘斋红袖裁纱。”小弦喜道:“墨留白可就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画么?”他乍听到与虫大师有关的人物,实是喜不自禁,醒悟到可能会激怒追捕王,连忙用手掩住嘴巴。 追捕王岂会与小弦一般见识,淡淡道:“你这小鬼倒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正是他。”小弦很想追问墨留白是如何脱出追捕王跟踪,终于不敢,喃喃念道:“静尘斋的红袖裁纱,这名字好怪,难道是个女子?”追捕王低低叹了一声,随口答道:“静尘斋中自然都是尼姑。”小弦注意到追捕王的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心想他必是吃了大亏,颇觉快意,暗暗记下红袖裁纱这名字。 当晚来到灵州城住下,小弦心知追捕王的跟踪术天下无双,纵是借尿遁,亦难逃过他那一双利眼,却又实不甘心。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想逃走的念头却越来越强。倒不仅仅是为了不让泰亲王利用自己对付林青,而是好胜之心大起,既然墨留白与那个红袖裁纱都能从追捕王眼皮底下脱身,就说明他的跟踪术仍然有隙可寻,自己未必不能做到,反正大不了被他打一下屁股,忍一下痛也就过去了。 一路上小弦苦思:虽然林青留在自己体内的那股真气尚在,但比武功,自己无论如何也胜不过追捕王,自己有什么长处是他难以应付的呢?想想自己所学的本事:《天命宝典》说服不了追捕王;《铸兵神录》亦派不上用场;弈天诀加上阴阳推骨术纵然能提前判断追捕王的动作,却又无力抵挡;让他和自己下一盘棋赌胜亦是痴人说梦……忽然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吃完晚饭,小弦打个饱嗝,怯生生道:“梁叔叔,好闷啊,我看这灵州城不小,能不能去城里玩?”追捕王抬眼望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小弦连连摇手:“我屁股还隐隐作痛呢,怎么敢玩花样?何况我一个小孩子怎么逃得过你的眼睛。”追捕王生出警惕:“你这小鬼怎么会大拍我马屁,定是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他这一说倒给小弦提个醒,心想下次有什么计划,一定要不动声色,免得从神情上露出破绽。 却听追捕王柔声道:“好吧,叔叔累了就不陪你了,你自个去转转吧,记得认清道路,不要迷路。”小弦料不到追捕王不但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竟然还让自己单独出门,喜出望外。可转念一想,追捕王多半会暗地跟踪自己,今天恐怕是不能完成自己的“大计”了,面上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既然叔叔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追捕王道:“不必因我坏了兴致,你还是去玩一会儿吧。” 小弦半信半疑地出了客栈,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时突然回首张望,希望能发现追捕王的影子,至少可以讥讽他两句,却一直未如愿,心想莫非追捕王真的对自己断了疑心? 逛了半个时辰,小弦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进入一家药铺,掏出怀中的银子:“我要半斤巴豆!嗯,还要些冰糖、芜花与柑皮……”原来他想到黑二曾提过吃了巴豆会令人大泄不止,浑身乏力,若能给追捕王服上一剂,自己再逃跑可就方便了许多。 店家吃了一惊:“你为何要那么多的巴豆?”小弦编个谎话:“我家里的小马病了,爹爹说是……便秘,买些巴豆给它治治。”店家笑道:“原来是马儿腹胀,只需要两三钱便是,何用得着半斤?”原来小弦从未见过巴豆,只当是如平日吃的蚕豆一般,开口就要半斤。 小弦脸上一红,又怕追捕王武功高强,巴豆分量不够:“我家有三匹马儿都病了,那就买……七钱吧。”他想到追捕王纵是神通广大,吃下三倍于马儿分量的巴豆,不怕他不变成软脚虾。 称好药物,小弦又让店家将巴豆、冰糖、芜花、柑皮一并研磨成细细的粉末,小心包好放在怀里,小弦哼着小曲往客栈而去。路上见到有卖莲子羹的,闻起来十分香甜,心想追捕王对自己还不算太坏,至少打屁股时手下留情,便买下两碗,回到房中。 待回到客栈,追捕王从床上探出头来:“你回来了。”小弦看追捕王早已歇息,并未跟踪,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拿出莲子羹:“梁大叔吃点宵夜吧。”“嘿嘿,你这小鬼倒是有心。”追捕王也不客气,“先摆在桌上吧,待我明早起床后再吃。” 小弦只觉追捕王笑声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快起来快起来,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把两碗莲子羹放在桌上,猫腰眯眼:“这碗多一些,给梁大叔吃,这碗少一些,就是我的啦!”话音未落,耳根一痛,已被追捕王一把揪住。 小弦大骇道:“做什么?”追捕王冷笑:“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小弦不明所以,捂耳大叫:“我管你恨什么人,为何拿我出气?” 追捕王寒声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些下药害人的小贼,必会让他自食其果!”他右手端起那碗分量稍多的莲子羹,左手卡在小弦喉咙上,微一用劲。小弦不由自主张开嘴,一碗莲子羹已囫囵滑落腹中。 追捕王松开手,小弦捂喉大跳,幸好天气寒冷,莲子羹已不再烫口,但被几颗莲子卡在喉间,不停干呕,却吐不出来。追捕王越看越气,又一把拽过小弦,打横放在膝上,动手脱他裤子。 小弦大惊:“你要做什么?咳咳……”他一口呛住,涕泪狂流,狼狈万分。追捕王怒喝道:“竟然想用巴豆害我,今日非给你一个教训不可。” 小弦这才恍然大悟。追捕王确实跟踪了自己,当街买巴豆的情景全都落在他眼中,只是这碗莲子羹中并未下药,当真是冤枉透顶……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说出真相,忽觉屁股一凉,裤子已被脱了下来,当下拼命挣扎:“你要打就直接打好了,为什么要脱裤子……”他羞惭交加,正要奋力回头吐出口水,“啪啪啪”地几声脆响,小屁股上已是一阵火辣。 追捕王轻身功夫极高,眼力又好,跟踪小弦自然能不被他发觉,直看到他入药房买药,远远瞅见店家拿药的柜子上写着“巴豆”二字,如何不明白小弦的用意。他心头火起,先赶回客栈,本想装睡看小弦如何行动,谁知小弦却拿回两碗莲子羹,便理所当然地认定其中已下了巴豆,又见他还装出一副“关心”自己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把分量多的一碗给自己吃,若非知晓内情,中了毒手岂不还要感激他? 追捕王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不治治这个“阴险”的小鬼,只怕下次碗里放的就是砒霜了。当即先逼小弦喝下那碗“巴豆羹”,再脱下他的裤子,连打了十几掌方才收手。梁辰虽未用真力,但心头愤怒,出手亦不轻,十余掌下去,小弦的屁股上指印纵横,高高肿起,浑如小丘。 小弦起初还嘶声大叫,渐渐不出声了。追捕王只道他疼昏了,把他翻过脸来,却见小弦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目光出乎意料地笃定,一字一句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仇不报非君子。”在小弦的心目中,冤枉打十余下也还罢了,被脱下裤子,当真是奇耻大辱,这一刻真是恨透了追捕王。 追捕王冷然道:“我们约法三章,你给我下药就是想逃跑,打你也是应该。”小弦恨恨道:“就算如此,说好逃一次打一下,可你刚才一共打了我十七下,还倒欠我十六巴掌!” 饶是追捕王怒火中烧,也不由被小弦逗笑了。想到刚才那一刻,他竟然还能数着自己打了多少下,倒也佩服他的硬气,放软口气半开玩笑道:“也罢,假若以后你是我追捕的犯人,我便饶你十六次。”小弦怒道:“才不要你饶,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让你还给我!哎哟……”他终是忍不住疼痛,惨呼出声。追捕王哈哈大笑:“你若有那本事,我就等着,而且决不再事后报复。” 小弦也不说话,只是死死望着追捕王,喷火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吃下肚去。看着小弦镇定中隐现杀气的神情,追捕王莫名地心头一悸:此子若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只怕日后真有这样的本事也说不定,旋即抬手把小弦从膝上扶起。 小弦忙不迭地穿上裤子,摩擦到伤处,只觉屁股上火烧火燎,似万针插刺,好不容易费力穿好裤子,勉强站直身体,又痛呼一声弯下腰去,“啪”的一声,一物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追捕王面色一变,从地上捡起那物,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烫金的大字:天命宝典!小弦惊呼:“还给我。”欲去抢夺,屁股上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只得停住不动。 追捕王听说过《天命宝典》与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是昊空门并列的两大绝学,虽与武功无关,却是道学极典,据说有洞悉天机之能。他自重身份,强压贪念,将《天命宝典》稳稳放在小弦手心里:“我梁辰岂会贪你这小鬼的东西?”心中却是一凛,至少林青说小弦乃是昊空门前辈全力打造之才并非虚言,一时竟也生出一丝天机难测的惶惑之感。 小弦将《天命宝典》收入怀中。他最忌别人嫌自己小,这一路上不知听追捕王说了多少句“小鬼”,平日也还罢了,此刻被冤枉痛打了一顿,更是气得发昏,心道:若是不报此仇,就让我把怀里这包巴豆全吃下去!想到这包尚未动用的巴豆,心生一计,强忍痛苦,捂腹大叫:“哎呀,不好,要拉裤子了。”说着一瘸一拐地往门外飞奔而去,追捕王嘿嘿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小弦跑进茅房,捂着屁股直吸冷气,手探入怀,摸着那包巴豆粉,咬牙切齿道:“这一包东西,迟早会让你吃下去!”他刚才故意装出吃下巴豆的样子,就是要让追捕王失去戒心。按一般人的想法,自己吃了大亏后,必然会另想办法,不会再用药物,他却偏偏要让追捕王重新栽在这巴豆上! 这一晚小弦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偶尔清醒过来,又挣扎下床装作去茅房,当真是苦不堪言。追捕王亦觉自己出手太重,只是碍于面子不肯向小弦道歉,何况亦自觉并无错处,有几次见小弦实在辛苦,开口说扶他去茅房,可小弦全不理睬,也只好一叹作罢。 第二日,小弦赖着不肯起床,追捕王知他屁股疼痛,加之“巴豆”作怪,亦不逼他赶路,反是主动将饭菜端到床前。小弦也不道谢,有饭就吃,无事就睡,不时装作腹痛,去一下茅房,心里却是想着捉弄追捕王的方法。 直到了晚上,小弦方觉屁股疼痛稍减,料想一日后巴豆效力已过,不再装模作样,熟睡一夜,总算恢复了元气。 第三日清晨,追捕王重新带着小弦上路。他虽是名动天下的御捕,对江湖上的各种毒药都略有了解,却对似毒似药、有利有弊的巴豆毫无研究,仅知吃了巴豆后会腹泻不止、乏力数日,食下后的具体症状则知之不详。见小弦一日便好,还当他下的分量不重,全无疑心。一路上两人皆默然不语,低头赶路,小弦固然是赌气,追捕王亦觉余怒未消,心道就算多打你这小鬼几下,但堂堂追捕王给你端茶送饭,莫非还嫌不够么? 待来到一片山林中,小弦忽叫一声:“等一下。”他走到一棵大树前,默立半晌,又自顾自朝前走去。 追捕王心头奇怪,强忍着不去问他,走了一会儿,小弦又是高叫:“停!”如同刚才一般,在一棵树前静立良久,然后继续行路。 如此三番五次,追捕王疑心大起,喝道:“你鬼鬼祟祟又想做什么?” 小弦白他一眼,揉揉屁股欲言又止。追捕王以为他怕自己再打,放缓口气,柔声道:“有什么事就告诉叔叔,只要你乖乖的,我岂会胡乱打你?”小弦道:“那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追捕王点头:“你先说出来,凡事都好商量。”小弦道:“我去那边林子一会儿,你不许跟着我,也不许偷看。” 追捕王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小弦垂下头:“你先答应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我去做什么了。不用多久,半炷香的工夫。” 追捕王实不知小弦又有什么念头,眼望山林,料他也逃不了:“好,我答应你。”小弦一脸肃容:“骗我是小狗?”追捕王这次答应得爽快:“我决不跟踪,也决不偷看,你放心去吧。” 小弦脸上喜色一现,旋即收起,苦笑着慢慢走入密林深处。 追捕王果然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动静,回想刚才小弦的神情,大觉蹊跷,叫一声:“小弦,你好了么?”小弦的声音遥遥传来:“还有一会儿,马上就来。” 又是良久无声,追捕王略有些不耐:“半炷香早过了,我数十声,你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了。”小弦的声音传来,似乎颇为惶急:“你不要过来,我就快好了。” 追捕王心中起疑,大声数数:“十、九、八……二、一!我来了。”他腾身往小弦的方向冲去,有意要看看小弦在做什么,身法极快,眨眼即至,却见小弦慌慌张张从树林中跑出,口中还唠叨不休:“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是性急。”追捕王眼利,已瞅见他指缝中全是泥土:“你做什么了?” 小弦一面往前走,一面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快走吧,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追捕王冷笑一声,他循声辨位,早已判断出小弦现身的地点并非刚才发声的方位,直朝深处走去,来到林中,游目四顾。 小弦将追捕王往林外拉:“你来这里干什么,快走吧。”他望一眼左方五步外的一棵大树,又急忙别开头去。追捕王将小弦的神情看在眼里,直直朝那棵大树走去,凝神细看,立刻瞧出那大树上有泥封的痕迹,上前用手一抹,泥沙簌簌而下,露出一个洞口。 “不要……”小弦大叫,神情紧张。 追捕王抬手虚指小弦,脸色阴沉:“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许开口。”小弦似是十分害怕,果然不敢动弹,小嘴紧闭。 追捕王探手入洞,里面极深,触不到底,料想小弦必是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回头看时,只见小弦已转过身去,浑身抖个不停,仿佛怕到了极点。 追捕王心里更是好奇,暗运神功,逆运真气,使一个吸字诀,蓦然提掌,洞底一物已被他吸在掌中,当下哈哈大笑:“你这点小把戏,岂能瞒过我?”只觉那物被一片大树叶包裹着,因他掌中吸力极大,树叶已碎,那物正撞在手心里,触手极软微温,且颇有黏度。 他自言自语道:“奇怪,这是什么东西?”他话音未落,一股臭气已直冲鼻端。追捕王蓦然怔住,已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右手放在树洞里,几乎没有勇气拿出来! 小弦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原来他刚才浑身颤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在强忍笑意。他一面笑,一面还颇委屈地道:“不要怪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插图2) 追捕王出道至今,从未受过这等侮辱,何况刚才一意取物,掌中吸力十足,那团“可怕的东西”此刻正结结实实黏在掌心,又是狂怒又是恶心,若非尚存一丝理智,小弦就算有十条性命,也必会被他毙于掌下。 小弦笑得满头大汗,看到追捕王的神情可怖,心头亦有些发虚,勉强收住笑声:“我又不是故意的,本想在路上慢慢告诉你,可你非要自己来取,还不让我提醒你……”他说到这里,几乎又要笑出声来,苦苦忍住。 追捕王怔愣半晌,忽放声大笑起来:“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一次我梁辰输得心服口服,绝无话说。”他从树洞中提起手掌,实不忍看那“惨况”,眯起眼闭住呼吸去找水源净手。 他当然知道小弦不但是“故意”,而且是算准了自己必会来看,面上做戏的天分也还罢了,更能将自己的心理与应变揣摩到十足,这份缜密的心思纵是精于算计的成年人亦远远不及,何况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此刻他对林青的话已是确信无疑。假以时日,小弦不但足可成为明将军的克星,天底下任何人只怕都难以望其项背! 小弦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只道必会挨一顿痛揍,谁知追捕王回来后仅淡淡说了声:“走吧。”再无多余的言语。小弦心头忐忑,不知追捕王会想什么方法报复自己,乖乖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走了几里路,忽听追捕王长叹一声:“我前晚的话能否不算?”小弦奇道:“你前晚说了什么?” “前晚我曾说,可以饶你十六次,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追捕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日后是我的敌人,一旦落在我的手里,决不留活口!” 这句话听得小弦胆战心惊,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藐睨天下的自豪与骄傲感,层层翻涌而起。 正文 第八章 宿敌初逢 再行两天,这日下午两人到达一个名为潘镇的小城。追捕王带着小弦到一家酒楼中,叫一壶茶,几碟小菜,慢慢品茶吃菜,状极悠然。 小弦奇道:“现在才是申时初,根本不到用饭的时候,为什么突然不走了?”追捕王淡淡道:“再往北行五里,就到京师了。” 小弦一惊,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京城居然就已近在眼前。追捕王经过那日在树林中的“暗算”后,虽没有找小弦的麻烦,但这两天里处处小心提防,根本找不到下药的机会,难道就这样被他“押”往京师么?纵然能平安见到林青,亦是灰头土脸、毫无面子。他口中道:“你答应我,一入京师就去找林叔叔,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追捕王点点头:“我答应过的话,必会做到。”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林青,小弦心痒难耐:“那我们快走吧。” 追捕王低声叹道:“你可知许惊弦如今已是京师中的风云人物,人人欲得之而后快。你若是就这般入京,只怕还不等见到暗器王,就被人撕成几块了。”若是以往,追捕王定会对小弦以“小鬼”相称,并且伴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但经过上次“树洞取物”的教训,他心下对小弦却大大尊敬起来,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莫名畏惧,所以用他的大名“许惊弦”相称。 小弦惊喜交集,只当追捕王讽刺自己:“梁大叔不要笑话我。” 追捕王一笑不语,他所说的确是实情,但现在还不到对小弦摊牌的时候,须得想个方法先通知泰亲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弦藏在京师郊外某处,既免得引起京师各势力的怀疑,亦不必违背自己的誓言。只不过小弦古灵精怪,不敢稍离他半步,实是分身乏术。所以先到这个京城外郊的小镇上,最好能遇见泰亲王的手下,替自己通风报信。 小弦猜不透追捕王的心思,望着桌上那壶清茶发呆:这或许就是自己下药的最后机会了,但在处处防范的追捕王眼皮底下,又如何能做到? 忽听酒店外一阵喧哗,一位胖和尚出现在店门口,手中托着一个斗大的钵盂,身后还跟着十余位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把店门堵得严严实实。 店小二连忙迎出来:“这位大师有何指教?”胖和尚双掌合十:“贫僧给施主请安了。”他看样子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既高且壮,普通人不过到他胸前,此刻一个人就几乎堵住了整个店门,却是一脸谦恭,声音亦是平和有礼,极慢极稳,若只闻其声,断然不会想到竟是从这样一个魁梧的身体中发出来的。 店小二连叫不敢当:“大师是要化缘,还是要做法事?”胖和尚淡然道:“贫僧化酒肉缘。” 店小二一呆,从未听说过不食荤腥的出家人化什么“酒肉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店主人颇有见识,瞧出这和尚有些来历,举手相请:“呵呵,本店素食酒肉俱全,还请大师堂内坐。” 胖和尚摇摇头:“出家人不便公然破戒。”他说得心平气和,似乎只要不是“公然”,出家人破戒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 店主人略皱眉,吩咐店小二道:“去切两斤牛肉,再拿一壶好酒来。”他又问胖和尚道,“大师请稍待,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名号皆空,施主无须知晓。”胖和尚并不报上法号,又摇摇头道,“施主太过小气了。” 店小二再也忍不住开口斥道:“你这和尚忒贪心,吃酒吃肉不说,我家掌柜好心施舍,还要嫌少么?”“阿三不得对大师无礼。”店主人喝住店小二,又对胖和尚赔笑道:“不知大师要多少酒肉才够?”他精于世故,早瞧出这胖和尚绝非善类,不敢开罪。 胖和尚道:“门外这十几位皆是深具慧根之人,亦要请施主布施。”他口中所指“深具慧根”之人,竟就是那十余位形貌猥琐的叫花子。 店主人无奈,只好又命人多拿三十斤牛肉与一坛好酒来。那店小二在一旁神情不忿,口中犹是嘟囔不休。 胖和尚忽望定他:“施主要小心。”店小二没好气:“我小心什么?”胖和尚低声道:“小心近日有血光之灾。” 店小二先一怔,两道眉毛渐渐竖起,微蕴怒意。那店主人连忙喝住他,对胖和尚拱手道:“大师不必与他一般见识。”胖和尚却只盯住店小二不放:“施主如愿破财,就可消灾。” 店主人以眼色止住几乎要破口大骂的店小二:“还请大师指点,如何破财如何消灾?”胖和尚缓缓伸出右手:“三两银子。”他的右手赫然只有三根指头,食指与无名指俱不见,而且每根指头都极短极粗,似是被切去了一节。店小二本还要再说,看到这只可怕的右手,面色微变,不敢开口。 店主人连忙掏出三两银子,赔笑道:“还请大师笑纳。”胖和尚却仍是不依不饶:“破财的应该是他,不是你。”店主人叹道:“大师放心,这三两银子必会从他下月工钱中扣除。”他又一拉店小二,“还不快谢谢大师。” 店小二无奈,躬身一礼:“多谢大师指点。”胖和尚微微点头:“此乃出家人的本分,施主不必客气。” 从头至尾,他都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调,态度亦是始终如一的谦恭,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发出的骄狂之气,似是天下万物皆不瞧在眼中。堂中食客面面相觑,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放低了三分。 送来了牛肉与美酒,胖和尚却不分给那些叫花子,而是拿起牛肉放在自己手中的大钵里。说来奇怪,那钵虽然不小,看样子最多仅能放下十余斤牛肉,也不知胖和尚用了什么方法,这边拍拍那里按按,竟将三十斤牛肉尽皆放于钵中。然后才伸出那只有三只指头的右手,轻轻一勾,将一大坛酒挑在小指上,施施然走到酒店外的一堵破墙边,盘膝坐下,将一大坛酒放在身前,对那些叫花子招呼一声:“开始吧。” 那些叫花子顿时一拥而上,争抢那一坛酒。只要能抢到一口酒喝,便可从胖和尚手中分得一块肉,看来是与胖和尚早就有言在先。胖和尚不急不躁地望着一群乞丐争酒,浑如讲经说法般端然静坐,面相端严。 小弦看完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这和尚倒是有趣,就是化缘时好像太嚣张了一点。” 追捕王却是一脸凝重:“无念宗的和尚皆是这个模样。”他眉头略略一沉,喃喃道,“暗器王此次入京,天下武林闻风而动,竟然连祁连山的无念宗也来凑热闹了。”小弦似有所悟:“嗯,是了。林叔叔与明将军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谁都想亲眼目睹他们的决战,好增长一份见识。”他转念想到自己也会参与其中,兴奋得手舞足蹈。 追捕王一叹不语。京师形势复杂,派系林立,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战不但关系着两人的声望,诸方势力亦都想趁此机会扩充实力,独揽大权,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有些江湖客确是为了一睹暗器王与明将军的风采而赶赴京师,但更多的只怕是为了“名利”二字,伺机投靠某方势力,绝非小弦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道理却不必对小弦明言了。 小弦又问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无念宗,看那店掌柜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莫非很了不得?”追捕王随口道:“行走江湖,最忌得罪僧尼道等出家之人。那店主人见多识广,何况那和尚所要不多,何苦生事?” 小弦嘻嘻一笑:“我看那胖和尚又喝酒又吃肉,还道是个狠角色。瞧他伸出三个指头以为要敲诈三百两银子,谁知只是区区三两。恐怕他也颇为心虚,不敢狮子口大张,漫天要价……” “无念宗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才有‘无念’之名。每次‘化缘’皆是看人行事。遇见王公贵族,要价成千上万,若遇见普通百姓,有时不过几枚铜钱便了事。”追捕王漠然道,“无念九僧各有惊人艺业,却偏行那诡秘之事,常常借化缘之机勒索百姓,虽然每次皆适可而止,可若不答应他的要求,却决不肯甘休。记得那年碧寒山庄少庄主娶亲,却有一个癞头和尚以重塑佛像金身为名,说什么佛像差一只右眼,唯有新娘子头上那颗夜明珠才最有佛缘。先不说那颗夜明珠乃是少庄主赠给新娘的定情之物,只凭碧寒山庄威震陕甘的名头,又如何肯给他?那癞头和尚也不动粗,却在喜堂上坐起禅来,碧寒山庄中十余名武功高强的弟子合力也抬不动他。这一坐就是大半天,眼见吉时将过,又不能把他一刀杀了,冲了喜事,无可奈何之下亦只好把那颗夜明珠给了他,亲事方才如期举行。那名癞头和尚正是无念宗的三僧谈剑。无念宗行事难缠,由此可见一斑。” 小弦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悸,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遇见这样不讲理的和尚,也只好忍气吞声,继续问道:“他又怎么把那三十斤牛肉都塞到那……大碗里?”小弦不识僧人化缘的钵盂,权以“大碗”相称。 追捕王嘿嘿一笑:“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功’仅用于一盘牛肉上,倒也算是稀奇。”小弦也不懂什么叫“须弥芥纳”,眼珠一转:“看来这胖和尚果然很厉害,梁大叔可打得过?”追捕王傲然道:“总不会轻易输给他。” 小弦听追捕王的语气,亦无必胜把握,一时计上心来:这胖和尚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若能让他与追捕王打一架,自己便有机会浑水摸鱼了、他喃喃道:“你不是号称捕王么?便由他这般飞扬跋扈,欺负百姓?” 追捕王隐隐察觉到小弦的心思,面色一沉,低喝道:“我们有正事在身,岂可不分主次?你若是想惹是生非,我可不饶。”小弦吐吐舌头,连吃几颗花生米堵住小嘴。 门外那些叫花子分完酒肉,一哄而散。胖和尚鼾声大作,闭起眼呼呼大睡起来。他说话斯文,鼾声却着实配得上那魁梧的身材,满店皆闻,食堂众人皆暗暗皱眉,却无人敢上前理论。 追捕王见小弦用手拨弄着碟中的花生米,一颗颗地数,似乎并无借机生事的念头,才暗暗放下心来,寻思用什么方法找人通知泰亲王,若是亮出追捕王的名号,自有人通风报信,只叹不能轻易泄露身份,不然人人皆知小弦落在泰亲王手里,岂不麻烦。 忽听小弦欢叫一声:“哎呀,有只好漂亮的小鸟,我打……”他手一扬,手中一把花生米已脱手飞出。这一掷不但使出了林青教给他的暗器手法,更用上了林青留于体内的那股真气。 追捕王奇道:“哪儿有什么鸟儿?”却见小弦掷出的几颗花生米悠悠穿过酒店大堂,不偏不倚地朝着店门外呼呼大睡的胖和尚头顶上落去。 小弦体内那股真气虽然已劲道大减,伤人无力,可掷花生米这等小事,却是准头力度丝毫不差。以追捕王“相见不欢”的轻功,若是及时跨步,尚有可能后发先至、抢在击中胖和尚之前截住那几颗花生米,但万万想不到不通武功的小弦竟有这种本事,心想难道他平日都是装出来迷惑自己的?一时大感愕然,再也不及出手。 若是林青见到这场面只怕更会惊诧不已:按理说真力度体最多只能滞留三五日便散,谁曾想小弦身怀自损经脉、激发潜力的嫁衣神功,更被景成像出指破去丹田后,反令体内经脉对外来真力的容纳力大增,所以这道真气足足在他体内十余日后尚有这等神通。其中的机缘巧合、变化微妙处,连小弦这个当局者亦浑然不解。 眼看那几颗花生米将要端端正正击在胖和尚的光头上,看似沉睡的胖和尚蓦然睁开双眼,鼻中仿佛还残留着鼾声,一道若有若无的白汽已从鼻端喷出,正撞在那几颗小小的花生米上。“啪啪”几声轻响,花生米尽数粉碎。胖和尚一跃而起,炯炯目光朝小弦的方向看来。 追捕王心头暗恨,不欲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说句场面话,却见小弦一个箭步挡在自己身前,口中犹大声道:“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和尚好厉害,梁大叔不要管我!” 追捕王一愣,如何猜不出小弦的心思。奈何周围食客皆望着自己,若是让一个小孩子去出面硬扛,这张脸真是没地方搁了。他望着面色依然沉静的胖和尚道:“大师不要误会,小孩子一时顽皮……”小弦却嘻嘻一笑,对着追捕王耳边道:“梁大叔教的本事果然好使,一击就中。”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令满堂食客听得清清楚楚,更遑论那身负绝世武功的胖和尚。 追捕王气得咬牙切齿,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痛打小弦一顿,若是与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分辩真相,岂不显得怕了那胖和尚。他尚未想好对策,只见那胖和尚的目光已从小弦身上移向自己。 胖和尚眼中精光一闪,显是发现追捕王绝非庸手,却仍是双掌合十,淡然道:“阿弥托佛,施主请布施。”他左手托钵,缓缓抬起那只仅余三指的右手。 无念宗一向是看人行事,既要索取足够的代价,亦不会令对方太过难堪,所以对那店小二仅要三两银子作罢。如今估计追捕王并不好惹,不免犹豫,应当报出三十两还是三百两的价格…… 小弦听到胖和尚这一句“施主请布施”,已知妙计得逞。退到桌边坐下,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追捕王,似是委屈,又似是得意,口中犹道:“大师不要生气,我们有的是银子。破财消灾就是了,三百两也成。”胖和尚被小弦抢先把话说了出来,右手悻悻伸在空中:“便如这位小施主所言吧。” 追捕王目光一沉:“你是谈舞还是谈歌?”胖和尚被追捕王一语道破来历,面色如常,仍是那彬彬有礼的神情,站定于酒店门口,并不入内:“小僧谈歌,请问施主高姓大名?”无念宗九僧的法号皆以“谈”字当头,这位胖和尚正是七弟子谈歌。 追捕王心知自己绝无可能给他奉上三百两银子,如今骑虎难下,此事已无善了,偏偏又不能报上姓名,震退谈歌,倒不如速战速决,免得小弦乘机又弄出什么花样。他身为捕快,亦不必遵循什么武林规矩,蓦然跨出两步,瞬间到了谈歌身前三尺,右掌疾出,往那大钵上按去。 谈歌见到追捕王灵动无比的轻功,已知遇上劲敌,微退半步,大钵一旋,罩往追捕王右掌,右手三指斜插追捕王的双目与眉心,僧袍下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向追捕王下阴。无念宗讲求隐忍不发,出手必伤敌,这一招“足卷珠帘”乃是无念宗的不传秘学,端的狠毒。 谁知谈歌身形才动,小弦已大叫一声:“小心他的左腿。”谈歌一愣,这一腿便不敢踢出去。追捕王早看破谈歌此招,却料不到小弦会帮着自己,心中疑虑稍减:原来这孩子虽然闹事,却还是与自己一致对外的……他右掌陷入钵中,只觉被一股大力吸住,不假思索反掌划出。谈歌本就略失先机,变招不及,追捕王反掌击在钵沿上,才知这看似无奇的大钵竟是铁铸。 “啪”的一声,这一下是两人内力硬碰,全无取巧余地。谈歌踉跄着退开三步,显然内力比起追捕王来差了不止一筹。 追捕王身法犹如鬼魅,电闪而至,左肘横击前胸,右掌画了个圆弧,袭向谈歌右肩。谈歌口中大喝一声,左手抛钵撞向追捕王袭来的左肘,右指骈如剑戟,径刺对方右肘曲池穴,同时右膝无声无息地顶向他小腹,谁知又听到小弦叫道:“右脚又来了。”谈歌心中惧意大生,右膝再收,才欲动念变招,追捕王肘压铁钵,已撞至胸前…… 一声闷响,两人身形分开。谈歌腾身而起,口喷鲜血,疾速朝外掠出:“施主近日必有血光之灾,还请好自为之……”他纵是重伤呕血而退,声调仍是那般悠然。追捕王也不追赶,望着谈歌逸去的方向,叹一口气:“小弟在京师静候谈歌大师。” 小弦瞧得眼花缭乱,他本意想先叫破谈歌的招式,到关键时再故意说错,好让追捕王吃个大亏。谁知追捕王武功如此强横,两三招便迫退这不可一世的胖和尚,暗悔自己不应该急于开口。 追捕王返身回到酒店中,他虽不惧谈歌的报复,但没来由得罪死缠不休的无念宗,心头气恼,恶狠狠望着小弦这个肇事者,若非碍于旁人眼光,必是揪过来痛打一顿。 小弦反应敏捷,当先鼓起掌来:“大叔神功盖世,为民除害,佩服佩服。”那些食客大多对谈歌的行为敢怒不取言,此时亦一并鼓掌而贺。店小二刚才吃了谈歌的暗亏,巴掌拍得尤其响亮。 追捕王纵是见惯了这等场面,亦不免有些飘飘然。他对众人拱手为谢。又见小弦并未趁机逃跑,反是眼露怯意,转过身去指指小屁股,一副甘愿受罚的样子。梁辰想到他刚才毕竟出言帮了自己,微微一笑,坐回原位。 小弦双手捧茶递上:“梁大叔你好厉害。”这一句倒确是肺腑之言,他事先绝未想到追捕王会如此轻易就打发了谈歌。 追捕王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现在你知道我打你屁股的时候,手下留情了吧。”小弦连连点头,忙不迭再给他斟满茶杯。追捕王心情极好,只觉得这杯茶亦甘甜如饴,连饮几杯,又想到刚才小弦掷花生米的手法:“瞧不出你这小鬼,还有点本事。”小弦笑道:“比起大叔来,可差得远了。” 追捕王不再追究,心想露了行迹,还是早早离开此地为妙,当下叫来店小二付账。店主人口称“大侠”,坚辞不收。追捕王平日大多都是在穷山恶水中追捕逃犯,难得有这等做“大侠”风光的机会,自不肯落下白吃白喝的口实,争论一会,强行留下二两银子,起身欲离,忽觉腹中微微一痛,一股浊气直沉下阴,几欲夺路而出。追捕王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若是在大庭广众下当场放出一个响屁,岂不大大玷污了“大侠”的名头。他手按酒桌,疾运十成功力,方才令这股气缓缓散出。 小弦看到追捕王脸上的古怪表情,忽手指门外惊叫:“哎呀,那个胖和尚又回来了?”众人齐齐回头去看,哪有半个人影?一失神间,小弦已一溜烟往门口跑去。追捕王喝道:“你又想做什么?”刚要去追,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直到此刻,方惊觉又中了这小鬼的毒手,大怒道:“你莫跑!” 追捕王气沉丹田,运功欲压住那一股翻腾之气,奈何毕竟是血肉之躯,这等情形下全然无力控制,纵是身负绝世武功,此刻亦身不由己,才奔出两步,下腹如坠千斤,望着店主人口唇蠕动,脸上涨得通红。 店主人不明所以:“不知大侠有何吩咐?”追捕王苦忍良久,终于逼出一声大叫:“茅房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位“大侠”的行径当真是鬼神莫测,势难预料。 小弦一路狂奔,回忆起追捕王刚才哭笑不得的神情,越想越是好笑。刚才趁追捕王与谈歌动手过招之际,他已将那一包巴豆粉尽数放于茶壶中,众人都留神看两人相斗,竟是谁也没发现。 后来,追捕王大胜而回,得意洋洋,如何能想到桌上这壶茶中已被小弦做了手脚,当时他连饮数杯“巴豆茶”,加上经过一番剧斗,气血翻腾,药力散发得极快,终被小弦趁机逃走。 小弦只恐追捕王神功惊人,一会儿便将追来,慌不择路,只挑僻静处走。不多时已出了镇子,眼见不远处有座小山,心想追捕王必会以为自己直奔京城而去,不如先到山中躲起来,再慢慢伺机入京,当下更不迟疑,往小山中跑去。 小山不高,少有人至,虽并无上山的小路,但树林密布,足可供人攀爬。小弦手足并用,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喘着粗气坐下休息。回头却看到自己这一路上山,留下了不少痕迹,以追捕王的跟踪术,纵是腹痛,几日后也必能沿迹找到自己,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才好。若是下一场大雪,倒可掩去足印,但看看天穹中晴空万里,一时也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大觉头疼。 小弦找来一根枯枝,欲拂乱自己留下的脚印,却弄得地面上乱七八糟,愈加显眼,只好作罢。他心中暗悔,当初没有跟愚大师学一些机关消息学,若能在此布下什么奇门八卦的阵法,再设几处机关埋伏,就算不能让追捕王着了道儿,至少也可延缓他的追踪。 山中积雪未化,小弦手上沾了不少雪水,冻得通红,加之满身大汗,一阵凛冽的山风袭来,不由打个哆嗦,抱头缩足,到底人小体弱,终耐不住寒冷,起身四顾,想先找个山洞避寒,再作打算。 小弦极目远望一会儿,周遭地势尽收眼底,却也未发现什么山洞,只好悻悻然原地小跑,借以驱寒。他忽微微一愣,觉出一丝不对劲来,仔细想想,悟出刚才眼中仿佛瞧见了一片青色,抬头再望,果然在斜前方一处小山谷中有片绿林。若是一般人,纵然见到此景亦会错过,但小弦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对世间万物环境变化极为敏感,心想冬季已至,满山皆是黄叶枯林,何以那片独青?当下小弦往那片林地走去。 走了半炷香工夫,已入那片山谷,果然不但绿叶满树,翠然如春,脚下亦是青草覆地,野菌丛生,山风吹面也不觉寒冷。小弦大奇,实不明白,何以会在寒冬腊月间有这般丰草长青的地方。 谷中并无半个人影,小弦悠悠穿过林子,其后却是一片空地。但见幽泉自山缝间涌出,滴答而下,玲珑有声,泉水汇成一泓井口大的小潭,潭面上云气横生,恍若一幅明丽的画卷。 小弦惊得大张嘴巴,疑似来到了仙境洞府。犹豫良久,方才敢踏前一步,心里忽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里恐怕是什么山精花妖的住所,最好还是不要擅闯,以免惹来祸端。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又是那般不容置疑,就如有人在他耳边明白无误地说着什么…… 小弦定定神,甩甩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再往前走几步,看得更加清楚。那潭上的云气乃是从水面上蒸腾而出,又感觉到一股暖意迎面而来,原来这里竟是一湾温泉。 水流冲刷着山壁,不时有小石子落下,击在潭中,荡起一层细碎的涟漪,潭上漂着的青苔浮萍亦因此而荡漾,宛若被切割的碧玉。 小弦大喜,跑到潭边拍水而戏,只觉触指暖润,极为舒服,温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若非顾忌追捕王随时会追来,真想跳下痛痛快快洗个澡。 这一刹,忽又莫名泛起一丝惧意,似乎那水下正藏着什么噬人的怪物,随时可能冲出来。小弦不由退开半步,怔怔瞧着那并无异常的潭水,深深吸一口气,强按杂念,果然再无什么感应。 小弦胆子极大,好胜心又极强,虽知这潭中有古怪,却偏不信邪。再来到潭边,垂头往下看去,却被水面上的浮萍青苔遮住视线,不见虚实。小弦用手轻轻拨开青苔,露出一线,蓦然怔住…… 只见潭水清澈,一轮午后的淡日在水中摇曳不定。而在倒映的阳光里,却有一双比那泉水更清澈、更深邃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小弦。 纵然小弦有无数想象,也料不到会乍见这样一双不知是人是鬼、如梦如幻的眼睛。他大吃一惊,还未想好应该继续看个究竟,或是扭头逃跑。潭水激扬而起,如一张水幕朝他涌来。小弦下意识紧闭双眼,往后疾退。抬腿欲跑,心口忽然一麻,软倒在地。 恍惚间,只见一人从潭底冲天而起,在空中不停旋转,一张纯白的袍衫悠然裹在身上,动作干净利落,姿势美妙至极,浑如天外飞仙。 那人飞落潭边,小弦仅看到他的侧面,但见他身材瘦小,面色白皙,犹如凝脂,最触目的是那挺直如峰的鼻梁;一头淋湿的、乌亮浓厚的长发斜垂肩膀,却并无柔软妩媚之感,而是别有一种健美、洒脱的魅力。他猛一甩头,发间细碎的水珠漫天飞舞,在阳光下映出七彩,瞧得小弦目眩神迷,心摇意驰,眼前这幕景他一世也不会忘记。(体图)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杀气满脸,却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相貌极为俊美的年轻人,望见是个小孩,他微微一怔,面色稍缓,上前解开小弦被封的穴道,沉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来此?你父亲母亲呢?”他的声音纤细柔弱,微含沙哑,若非看到他长袍披身,再听到他的说话声音,只凭那一对修长入鬓的凤目,小弦定会以为他是个女子,虽然穴道被解,仍是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年轻人洒然一笑,眉头微沉,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一笑就如堪破世情般不带半分烟火气,那一沉眉却又似一个悲天悯人的苦行之士,两种矛盾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合为一体,令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直看得小弦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虽有与之类似的人物,但相较之下,林青多了一份杀气,花嗅香多了一份世故,宁徊风更多了一份阴险,唯有面前此人,方可用道骨仙风四个字来形容。 良久,小弦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神仙么?难道是鬼?”年轻人眨眨眼睛:“你看我像哪一路的神仙?”小弦一时头脑发昏,忽觉得他极似童年时看过的一出戏中人物,呆头呆脑道:“你,是花木兰?” 年轻人嘴角轻扬,莞尔一笑,柔声道:“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小弦本见他模样俊美,神态间更有一股王者之气,令人难以接近,但这一笑却十分俏皮,加之看他年龄只不过大自己五六岁,顿觉距离拉近了许多。 小弦稳住心神:“我叫……”他蓦然住口,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里靠近京师,这神秘的年轻人或许与之有关。追捕王既然说什么,京师中人人欲得自己而后快,可不能轻易泄露身份。他本想编个假名,忽又见年轻人清澈的目光直射而来,宛如刺透了自己心中所想,一时语塞。 年轻人也不追问小弦的身份,淡淡道:“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在无意中来到这里,你又在潭底做什么,洗澡么?”小弦本是无心稚语,那年轻人面上却又红了一分,半嗔半怒道:“你看到什么了?” 小弦愣愣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忽又跳起身来,拉着年轻人往林外走去:,“我们快跑吧,有个大坏蛋正在到处找我,若是被他发现可不得了。”年轻人轻轻脱开小弦的手,淡淡道:“他找的是你,我又何必跑?”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他对这年轻人极有好感,虽是有些舍不得,却怕连累了他:“那好吧,再见。”说罢转头往林外跑去。年轻人微一跨步,拦住小弦的去路,似笑非笑道:“我叫宫涤尘。” 小弦一呆:“我可没打算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喃喃念着这陌生的名字,又觉“涤尘”二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太合适不过,学着大人的口气赞了一声:“宫兄果然好名字。”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他来京师半月,结交各方权贵,又约好京师各路成名人物五日后在清秋院中相聚。这一日左右无事,便来到京城外郊的潘镇游玩,恰恰见到那潭温泉。他生性好洁,住于清秋院中颇为不便,此刻见周围无人,一时动心便下潭洗浴,谁知小弦鬼使神差闯到这里,几乎被他撞破。 宫涤尘行事亦正亦邪,来历尊贵,从未让人见过自家身体,一时羞愤交加,若非发现面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早已痛下杀手。他此刻看到小弦装腔作势的样子,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也不必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因为我是神仙,已经猜出来了。” 小弦乍见宫涤尘时还当真以为他是神仙,此刻不免半信半疑:“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你叫杨惊弦,对不对?”看到小弦吃惊的神情,宫涤尘浑若无事地拍拍手,略偏过头不让小弦看到他眼中闪现的一丝疑惑,淡淡道:“现在你该相信,我是神仙了吧。” 刚才虽在潭底,但早在小弦踏入林地之时宫涤尘就已发觉,当即运起独门心法“明心慧照”,令来人不敢擅入,谁知小弦竟然不为所惑,他已是一惊,再看到对方竟然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更是大奇。 原来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讲究识因辨果,最擅长察知对方心态的变化,寻找精神薄弱处而入,往往令敌人不战而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来,着重影响对方的判断力,所以小弦刚才在林中会有立刻离开的冲动,最后又生出恐惧的念头,若非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这等迷惑精神的异功有一种天生的抵抗力,早已拔腿逃之夭夭了。 宫涤尘心思机敏,见这小孩子不惧自己的独门心法,已推断出他与昊空门的《天命宝典》有关,再一联想到这些日子里京师的传闻,立刻就猜出了小弦的身份。 小弦虽奇怪宫涤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但更惊讶于他叫的是“杨惊弦”而非“许惊弦”。他虽从小就用“杨惊弦”这个名字,但自从知道杨默仅是义父许漠洋的化名后就舍之不用,连追捕王亦称呼自己为“许惊弦”,宫涤尘对这个名字又从何得知?他一时百思难解。 宫涤尘见小弦呆怔不语,只当他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微笑道:“你放心吧,有神仙大哥在此,什么人追你也不必怕。”小弦随口道:“他可是追捕王梁辰啊。” 宫涤尘心思电转,刹那间已想到泰亲王派追捕王带小弦入京的用意,心想追捕王精擅跟踪术,倒不能小窥,只怕立刻就能找到这里来,当下沉吟道:“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不知不觉把他当作了极信任的人,加之捉弄追捕王乃是他的得意之举,当即眉飞色舞地将自己一路上与追捕王如何斗气,以及如何给他下药之事细细讲来:“他现在吃了巴豆,大概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寻来,我们最好先到什么地方躲一下,只要到了京师,找到我林叔叔之后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宫涤尘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追捕王身为八方名动之首,多少穷凶极恶的要犯都难逃他的追捕,竟然被这小孩子从手中逃出,还被害得吃下了令人大泄不止的巴豆,实是令人难以置信,面前这个小孩子决不简单。但又听到追捕王自己伸手从树洞中取出小弦的“暗器”,纵是宫涤尘一向矜持,亦忍不住弯腰捧腹,笑得泪水直流。 小弦亦是乐不可支,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眉间又掠上一丝忧色:“那个追捕王武功十分厉害,我可不能连累宫大哥,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 宫涤尘也不阻拦,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小弦:“你这一声大哥不能白叫,我就帮你这一回。”小弦吃惊道:“难道你不怕追捕王?”宫涤尘笑道:“追捕王虽然厉害,我却不放在眼里。” 若是别人说这话,小弦必会嗤之以鼻,但刚才在潭边乍见宫涤尘实是印象太深,虽知他仍是个凡夫俗子,却相信他必有过人之能,不禁喜道:“那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林叔叔?就是暗器王林青。”他说到林青的名字,忍不住一挺小胸膛,自豪之情流露无遗。 宫涤尘想了想,缓缓道:“我不但可以帮你找到暗器王,还可以助你对付明将军。”小弦惊得双目圆睁:“我,我与明将军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对付他?我只是要帮林叔叔。”他说完,又补上一句,“而且不能用什么阴谋诡计,我要林叔叔光明正大地用武功胜过明将军。” 宫涤尘随口道:“这个自然,若非以武功胜之,又岂能令世人心服?”他心里却已领悟到小弦并不知自己是明将军“克星”的身份,亦不会自知目前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当下凝神思索对策。 小弦见宫涤尘沉思不语,只当他为难:“你若怕麻烦,我就自己去找林叔叔好了。”宫涤尘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复杂精密的计划已隐隐浮上心头:“你不是说曾与追捕王约法三章么,我们也来试试。” 小弦不解:“宫大哥想怎样约法?”宫涤尘望着小弦,正色道:“你相信我么?” 小弦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亲近之意更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宫大哥,我相信你!”他身怀《天命宝典》之功,对世间万物生灵皆有一种独特的判断,此刻认定了宫涤尘与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立时托付了真心。 宫涤尘精于判断对方心意的“明心慧照”神功,当即瞧出小弦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一时大为感动,念及自己对他颇有利用之心,刹那间竟有一分自惭,暗下决心: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自己利用他也罢,助他一臂之力也罢,总之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这天真无邪的孩子。 “好,你既然信我,就要按我的话去做。”宫涤尘朗然道,“第一,五天之内你决不能自己去找暗器王!”“啊!”小弦吃了一惊,“为什么?” 宫涤尘反问道:“我才提出第一个条件,你就不信我了?”小弦振振有词:“既然是提条件,就应该是双方的。我虽然相信你,但若是不能见林叔叔,又何必让你帮我?” 宫涤尘微笑道:“我只说五天之内不见暗器王,又没说以后不见。你若是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而我也可以保证,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到你林叔叔身边。若是你现在急于见他,不但于你无益,而且极有可能让暗器王也陷入危险中。” 小弦听宫涤尘说得煞有介事,心想自己可不能做林叔叔的“累赘”,抬头看到宫涤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咬牙:“好,我答应你。” “第二,从现在起,你必须一切听我指挥。”宫涤尘见小弦又要跳起来,笑着补上一句,“这个条件过了今日便可作废。”小弦安静下来:“今日与明日有什么区别?”宫涤尘淡淡道:“今日你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进了京城中也要乖乖藏起来,不可露面,而到了明日,就算你大摇大摆走在京师街道上,也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小弦惊讶不已:“怎么会这样?”宫涤尘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好,我答应你。”看到宫涤尘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小弦登时信心十足,“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宫涤尘正容道:“你今天在潭底看到我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纵是日后有人问起,也只能说我们是在路上无意遇见的。” 小弦本以为第三个条件必也是颇为苛刻,谁知只是这件事,挠挠头道:“奇怪,我倒觉得我们如此相遇好有缘分。宫大哥是在潭底练功夫吗?” “不许对我提什么缘分。”宫涤尘如何能解释自己只是在潭底洗浴,不过总算确定小弦那一刻确实未瞧见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稍稍舒了口气,“你不要问太多,总之要答应我。”小弦点点头:“好吧。这三个条件我都答应。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进京城么?” “进入京师重地,岂可形容不整?”宫涤尘轻轻一笑,“杨大侠入京前自然先要打扮一下。” 当下宫涤尘大致教了小弦一些易容化装的要诀。譬如凝气变声,屏息敛神等,小弦奇道:“宫大哥不必如此,京师里根本没人认得我。”他忽想到曾在擒天堡中见过妙手王关明月与刑部名捕齐百川,又补充道,“就算有一两个人识得我,京师那么大,总不会凑巧撞上了。” 宫涤尘叹道:“这才是最麻烦的。若是人人都认得你的面目,反倒容易,只要把你的模样改变,便不会有什么差错。可正因别人都不认识你,所以他们对每一个入京的小孩子都会细细盘查。” 小弦犹豫一下,终于问出了横亘胸口多时的疑问:“追捕王也说什么京师人人欲得我而后快,这到底是为什么?”宫涤尘叹道:“那是因为你林叔叔被管平等人围在城外时,说了一句关于你的话。这句话本是个秘密,可惜现在几乎已是全城皆闻。” 小弦听到竟与林青有关,更是不肯放过:“什么话?”宫涤尘道:“等过几日见到暗器王,你自己问他。”小弦苦苦哀求:“好大哥,你告诉我吧。” 宫涤尘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你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徒乱心智。”他的神情虽仍是平和,语气却极坚决。 小弦虽是心痒难耐,但看宫涤尘的样子势必不肯说,只好把满腹疑团留在心中,心想既然全城皆闻,到了京师中找人打听一下便知究竟,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又好奇问道:“宫大哥真能把我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他想到若能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弦,见到林青时吓他一大跳,一定非常好玩。 宫涤尘道:“易容术并非万能。但是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有其最明显的特征,只要把这个特征稍加修改,便可起到瞒天过海之效。” 小弦忍不住偷眼看看宫涤尘,暗忖:宫大哥的五官几乎完美,真还瞧不出哪里是最明显的特征。宫涤尘似是猜出了小弦的心意,别过脸去,随即又转过身来道:“你看我现在可有什么不同?” 小弦定睛一看:“啊,宫大哥的皮肤一下变黄了,鼻子也似乎矮了一些,嗯,额角还多出好些皱纹……活像换了一个人。”他又拍手叫道,“是了,宫大哥的皮肤最白,鼻子也高,这就是最明显的特征。”若是武功高手见到宫涤尘转瞬间即令肤色变暗、鼻骨塌陷的神功,定会咋舌不已,小弦却只如戏台上的戏子变脸,丝毫不以为奇。宫涤尘笑道:“正是如此,而对于你来说……”他的目光在小弦脸上转来转去,沉吟难决。 小弦撅着嘴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看,不要看了……”他见宫涤尘丝毫没有收回目光之意,急得瞪眼跳脚,“你这样子,好像要在我脸上找块好肉充饥一般。”宫涤尘扑哧一笑,眼睛一亮:“我找到了。你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这双大眼睛,只要把眼睛缩小一点,乍见之下足可瞒过不熟悉你的人。” 小弦不解:“给我化装还情有可原,宫大哥本来生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故意要弄成一个丑八怪?”他连忙又解释,“也不是丑八怪,只是……只是比你本来的样子要差了许多。”宫涤尘面色略有些不自然,淡淡道:“左右皆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美丑又有何关系?”他虽是心止如水,但听这样一个小孩子无心稚语,夸奖自己的相貌,亦暗觉欣喜。 小弦喃喃道:“我仍是想不通,难道长得好看有错么?我想变得漂亮些都不行呢。”宫涤尘低声道:“我如此做法自然有原因,你先不要问。”他见小弦脸上有些不快,柔声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行。这是我们两兄弟之间的小秘密,一定要帮宫大哥保守这个秘密,好么?” 小弦听宫涤尘软语温言,又直承与自己是“两兄弟”,心头涌上一股热血,伸出小指,一本正经道:“宫大哥请放心,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你的秘密。”他想了想,又毅然加上一句,“对林叔叔我也不说。”这一刻,小脑袋满满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宫涤尘面露微笑,与小弦拉指为誓。在小弦的心目中,这一指颇有些义结金兰的味道。 小弦自幼与许漠洋呆在清水小镇,除了几个平日在一起玩闹的小伙伴,连说句知心话儿的人都没有,水柔清可谓是平生第一个看得上眼的朋友,偏偏她却认定自己害了她父亲莫敛锋,当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今日遇见宫涤尘,心中极觉投缘,真希望有这样一位模样英俊潇洒、行事又极有主见的大哥,虽然隐隐觉得他行事神秘,似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心潮澎湃下也全然顾不得了。 相较之下,小弦虽然对林青的崇拜之情更胜一筹,但那是一种对父亲、师长的敬重之情;而宫涤尘与他年龄相差不远,更觉亲近。一时之间小弦心潮起伏,良久方歇。 宫涤尘精通虚空大法与明心慧照,对小弦那一片坦荡无私的真情感应尤深,饶是他久经江湖,被一个初萌世事的孩子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胸口亦是一热,刹那间几乎想放弃自己的计划,终还是暗叹一声,强自抑制。 小弦深吸一口气,似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宫涤尘复杂的目光,转开话题道:“宫大哥,就算你把我的眼睛变小了,可我……我这个头还是会引人生疑啊。”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成为一个高大强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宫涤尘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只是你要吃些苦头。”“我不怕吃苦。”听了宫涤尘的话,小弦顿时信心倍增。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已望见京师城墙。在冬日午后并不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就见那矗立的城楼高耸入云,气韵非凡。 小弦咋舌道:“原来京师就是这个样子啊,果然十分气派。”宫涤尘笑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记得我第一眼看到京师时,最想做的是站到城墙上,纵身一跃……”看着小弦吃惊的目光,轻轻打一下他的头,“不许胡想,我可还没活够,而是想体验一下,那种在京师上空飞翔的感觉。” 小弦想了想:“我最想做的事是到紫禁城顶最高处,对着那皇帝老儿大叫一声:‘我来也!’哈哈。”听到小弦这一句玩笑,宫涤尘却意外地没有笑。 当下,宫涤尘带着小弦并不直接入城,而是绕城而行。 小弦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城呢?”宫涤尘道:“从南门入城,要在城中多行几里,只恐被人察觉。”小弦听出他的意思:“宫大哥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宫涤尘答非所问:“只有先到了那里,你以后才可以在京师中公然现身。” 两人绕过小半个京师外城,来到西门。宫涤尘把小弦拉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处:“现在我将用‘移颜指法’拿捏你全身筋骨,令你身高增长数寸,以避京师耳目。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不少痛楚,要么我先点了你的穴道,只是,宫大哥也不知点穴后再施功,会否有什么不良后果……” 小弦又惊又喜:“我不怕疼,宫大哥不要点我穴道。嗯,这个方法能保持多久呢?” “大约能保持一个时辰,所以我们入京后要直奔目的地,不能在途中耽搁,若是遇到什么好玩有趣的物事你千万不要多事,日后自有时间让你玩儿个够。” 小弦大失所望,喃喃道:“有没有保持几个月的方法,要么几天也行。”看来他关心的倒不是疼痛程度,而是能否就此长高几寸。宫涤尘没好气地道:“要不要我直接将你的腿锯断,接一截木头上去,想要多高都可以?”“那样岂不成了瘸子?不行不行。”小弦垂头一叹,“要么宫大哥就经常给我拿捏一下吧。” 宫涤尘给他一个栗爆子:“你当我是江湖上按骨揉肩的瞎子么?”他本是板起脸,看小弦捂头的样子十分夸张,又忍不住笑了,“你这小鬼,先且不说你能否忍住疼痛,拿捏一次我亦会元气大伤,岂能经常施功?” 小弦虽被宫涤尘毫不手软地痛打一下,又被他骂一句平生最忌讳的“小鬼”,心中却无丝毫不快,反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兄弟情谊,拉着宫涤尘的手撒娇道:“那宫大哥要教会我这套‘移颜指法’,没事时我自己拿捏好了。”他话音未落,但觉背椎骨上一阵疼痛直捣心肺,惊跳而起,“哇,这么痛啊!”宫涤尘笑骂道:“不疼怎么能长高,天下间岂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当下出手如飞,指下虽不容情,但见小弦叫声凄惨,已暗暗将一股真气送入小弦胸中,助他止疼。 谁知真气才一入小弦身体,顿如泥牛入海,刹那间不见了踪迹。宫涤尘一呆:“怎么会这样?”一般人但有外力入体时,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小弦的体质却是大异常人,不但没有排斥,反而将宫涤尘残留指尖的一丝余力亦吸得点滴不剩。 虚空大法中本就有一种“借体还气”的奇功,如遇本身受到重创、功力大损时,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体内,运转一周天后重新吸回,不但可愈伤,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只是此法太过阴损,被注功之人事后必会元气大伤,重病一场,若被心术不正者学会,以之害人,必定后患无穷。所以蒙泊门下仅有蒙泊本人与大弟子宫涤尘习过,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擅用。宫涤尘虽懂得“借体还气”之法,却从未使用过,对于注功入体后的种种反应亦一无所知。他不明白小弦体内的变故,还只道是自己无意间用上了“借体还气”的心法,也未放在心上,又听到小弦大呼小叫个不停,急于加快手法,让他少受些痛楚。 小弦生性坚韧,若是别人给他这般拿捏,必是一声不吭,但心里把这个“宫大哥”当作亲人一般,毫不见外,也不怕他嘲笑自己受不了疼痛,反而隐隐有一种“自己受苦多些,宫大哥便会多疼我一分”的想法,更是叫得惊天动地。 直听到宫涤尘说一句:“你想引来旁人围观么?”这才收敛了些,只从牙缝里抽入几口冷气,口中还不时指挥一下:“哎哟,膑骨上三分,不对不对,是胫骨下一分……” 宫涤尘听小弦将自己拿捏骨骼的方位说得丝毫不差,心中暗惊。连自己都仅能按方位出指,未必能将每一处骨骼名称都说得清楚,这小孩子又从何而知?他哪知小弦在殓房中摸了七日七夜的死尸,若说对人体骨骼结构的了解程度,决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人之下。 过了半炷香工夫,小弦总算苦尽甘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一番,拍着手大叫:“啊,我真的长高了好多啊!” 其时,宫涤尘已将他全身骨节按松,尤其是腿骨长了近二寸,一时小弦颇有些不习惯,走几步路连忙扶住宫涤尘,只怕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宫涤尘看着他短了一大截的裤脚,哈哈大笑:“怎么样,你宫大哥的本事还不错吧。”小弦却偏着头,笑嘻嘻地盯着他:“我看见了。”宫涤尘奇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一直想看看,你的牙齿是不是很白,可你总是不肯笑,这一下总算看见了。嗯,确实配得上我这玉树临风的宫大哥。” 宫涤尘怔住了,心想自己平日确实是极少如此开怀大笑,一时也不知应该骂小弦几句,还是应该感激他给自己带来了久违的快乐,心头浮起一丝异样,转过头轻声道:“走吧,我们可以入城了。” 两人在城门口遇见官兵盘查,宫涤尘将一面玉牌随手一亮,立刻通行。 小弦问道:“这是什么宝贝?为何那些凶巴巴的官兵一见之下,立刻老实了许多,还对宫大哥点头哈腰,如此恭敬?”宫涤尘淡淡道:“这是泰亲王亲手赠我的玉牌,除了皇宫内院和少数几个地方,这京师里任何去处都可畅行无阻。” 小弦一震:“泰亲王!”宫涤尘也不多言,只顾朝前行路。小弦虽有疑惑,瞬间逝去,暗想以宫大哥的外表与气度,必是大有来历的人物,泰亲王巴结他亦是情理之中…… 在他幼小单纯的心中,泰亲王便如那戏台上画着白鼻、长着小人嘴脸的朝中弄臣,纵然是堂堂亲王的身份,亦会对宫大哥努力“高攀、巴结”,想到自己刚才还对宫大哥有所怀疑,暗暗自责两句。 宫涤尘本以为小弦会追问自己与泰亲王的关系,见他脸有愧色,埋头行路,运起明心慧照,立知究竟。 他虽是俗家弟子,但自小随蒙泊大师精研佛法,早堪破了诸多人情世故,相较之下,这个胸无城府、天真无邪的孩子比起世上大多数人来更令他动容。他心头唏嘘,忍不住扶住小弦的肩膀,与他并肩同行。 小弦长高了足有三寸,看起来已像一个毛头小子,虽然有人注意到他那短得极不合身的裤脚,但那些入京做活的工匠学徒亦大都如此,并未受人怀疑。 两人一路朝京师西城而行,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气派华贵的府邸。小弦眼尖,看到那府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个大大的“明”字,牌子下还站着一位挺胸叉腰的家丁,心中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地方?”宫涤尘肃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么?第二条,今天一切行动都听我指挥!” “可是……这个‘明’是什么意思?”小弦小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宫涤尘微微一笑:“京师中除了明大将军,还有哪一位王公贵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小弦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着宫涤尘。宫涤尘静静站在原地,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小弦愣了半天,上前拉住宫涤尘的手:“我相信宫大哥,走吧。”这一刻,他相信宫涤尘无论做出任何让他吃惊的事,都决不会对自己不利。 宫涤尘来到将军府前,对门口一位家丁道:“通报明将军:就说吐蕃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宫涤尘求见。” “当”的一声,小弦脚下发软,一下未站稳,连忙扶住将军府前的石狮,脚趾已撞在石狮上,却丝毫不觉疼痛。他万万未想到,这个宫大哥竟然会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纵是这一日中已遇见了无数奇怪的事情,乍听到这消息亦是立足不稳,差点当场摔一跤,出一个大洋相。 小弦在擒天堡见过的番僧扎风喇嘛就是蒙泊的二弟子,看那扎风喇嘛好色贪财,心中早认定这吐蕃国师必是如扎风喇嘛一般,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何曾想自己敬若天人的宫涤尘亦是出于他门下!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宫涤尘与扎风喇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可谓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就算打破小弦的脑袋,也不会猜到他们竟偏偏是同门师兄弟,只觉得世间最大的笑话莫过于此。 宫涤尘似笑非笑地瞪了小弦一眼,小弦渐渐回过神来,一咬牙:或许宫大哥就是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自己万万不能怀疑他。明知这种想法颇为牵强,却拼命止住其余念头,上前两步拉住宫涤尘的手,似乎能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感应到一份令自己坚定的力量。 那家丁听了宫涤尘的话,却是一翻白眼:“你可与将军预约过?”宫涤尘微笑摇头:“这个倒不曾。” 家丁从鼻中哼一声:“你可知这京师中有多少人想见我家将军,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样不请自来,将军还不得累死……”看着宫涤尘笃定的神态,他越说声音越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面对这样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秀士,平日的骄横都不翼而飞了? 宫涤尘仍是那丝毫不动气的样子:“在下有急事求见明将军,烦请通报。”家丁晃晃脑袋,似是要甩去什么念头,眼睛瞪得溜圆:“说了不行就不行!” 按常理,宫涤尘此时至少应该掏出几两银子贿赂一下家丁,他却浑如不通世故,仍是轻言细语:“若是耽误了大事,兄台可担当得起?”家丁“呸”了一声:“若是你意图行刺将军,我又怎么担当得起?” 宫涤尘叹了一声,回头对小弦道:“走吧。” 小弦巴不得不入将军府,转身就走。却被宫涤尘一把拉住:“往这边走!”说着拖起小弦,直往将军府内而去。 小弦大惊!普天之下敢这般硬闯将军府的也没几人,莫非宫大哥当真不要命了?然而看那家丁却是一脸茫然,望着宫涤尘与自己施施然入府,全无半分反应。 宫涤尘懒得与那家丁废话,索性运起“明心慧照”,刹那间已惑住那名家丁。他当然知道擅闯将军府的后果,府中看似寂静,这一刻却已无异于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会中伏。当下一路缓缓而行,忽见一人迎面走来。 宫涤尘微微一笑,舒了口气:“总算遇着一位管事的人了。” 小弦却是倒吸一口冷气——来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眉心上一颗大痣其色欲滴,正是将军府第三号人号、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小弦曾与鬼失惊在擒天堡中见过面,知他眼光精准,宫涤尘虽替自己易容,却未必能瞒过这位杀手之王的眼睛,连忙往宫涤尘身后一躲。 鬼失惊本以为有人硬闯将军府,匆匆赶来,杀气凛凛,见到宫涤尘时蓦然一震:“宫……宫兄为何擅闯将军府?”宫涤尘淡然道:“鬼兄好,只因有急事求见将军,门口那家丁却拒不放行,迫不得已,只好硬闯了。” 鬼失惊脸色一变:“宫兄请随我来,那名家丁我自会处置。”他目光在小弦身上一滞,随即移开,似乎并不曾怀疑小弦的身份。小弦暗暗舒了一口气。 宫涤尘悠然道:“他亦是忠于其职,倒也不必惩戒。”鬼失惊冷冷道:“我罚他并不是因为他不放宫兄进来,而是他竟会让宫兄直闯而入。”宫涤尘若有若无地一笑:“若是我不能闯进来,又有何资格见明将军?” 鬼失惊一叹:“也罢,便饶他一回。”说罢领宫涤尘与小弦来到一间纯黑的小厅前:“请宫兄稍待片刻,我去通知将军。”他的目光又落在小弦身上,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小弦,你好啊。”不等小弦回答,转身匆匆离去。 小弦吓了一跳,这才知道鬼失惊早就认出了自己,鬼失惊可算是他最怕的几个人之一,想着他方才那态度暧昧的一笑,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胸口好一阵怦怦乱跳。 宫涤尘望着那间纯黑如墨、似木似铁的小厅,叹道:“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将军厅了。”他见小弦心神不属,自顾自道,“听说此厅乃是丝毫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刀枪水火皆难侵入分毫,乃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练功会客之处,普天之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亲眼目睹。若不好好珍惜这份眼缘,岂不是白来了将军府一趟?”他这最后一句话却似是有意说给小弦听的。 小弦哪儿还有心情看什么将军厅,只呆呆想着宫涤尘这个才认识不足半日的大哥。他不但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手执泰亲王亲赐的玉牌,更直闯将军府而毫发无伤,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胸有成竹、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平生所见过的英雄人物亦不在少数,但若说到神秘莫测,当以此人居首。偏偏自己对他提不起一丝恶感,无论他是好是坏,是正是邪,只要他一句话,宁可为他拼却一腔热血…… 想到这里,小弦走到宫涤尘面前:“宫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宫涤尘淡然道:“我们兄弟之间,不必说求字。” 小弦蓦然觉得鼻子一酸,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平复:“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你想杀我也罢,我都毫无怨言。我只请你……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和林叔叔为敌。” 宫涤尘一震,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我答应你。” 小弦立刻笑逐颜开,刚才那一刹那,他忽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无论宫涤尘要对付谁,自己都会全力相帮,但若是他要与林青为敌,实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所以才说了这番话。听到宫涤尘答应了自己,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听到小弦的话,宫涤尘心绪稍乱。这乃是他习成虚空大法第二重“疏影”之境后从未有过之事。既然答应了小弦,亦意味着他必须重新修订这次行动的计划,然而心中却无一丝后悔之意。与小弦虽仅仅相识半日,那种人与人之间微妙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感情,却已深深植根在他的心间。 或许,倾盖如故就是如此! 正文 第九章 迭逢奇遇 明将军并不高大,相貌亦比小弦想象中远为年轻,近五十的年纪瞧起来不过三十许人。最奇特的是他那头不见一丝杂质、极有金属质感的乌发,仿若绸缎;那透着莹玉神采的肌肤,被身后将军厅黑色的墙壁所衬,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气势。 小弦略带好奇地望着明将军。在他的心目中,明将军既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物,也是一个害得父亲许漠洋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大坏蛋。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提不起一丝恶感,反有一种终于见到江湖传言中绝顶高手的兴奋。甚至,从隐隐浮现的惧意中,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尊敬! 明将军终于开口:“就是这孩子么?”宫涤尘点点头:“他刚从追捕王手中逃出,无意间遇上了我。以将军的智慧,想来不必涤尘再多言了。”他知道只要对明将军点出追捕王的名字,泰亲王的筹划已呼之欲出,余下的事情就由明将军自己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了。 小弦心头一凛,听两人的口气,宫涤尘来将军府竟是专门为了让明将军见到自己,这是何故?想起愚大师曾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他虽从未将那些话语放在心里,权当是戏言,但若是明将军知道了此事,多半不会放过自己。他不由有些忐忑,看到宫涤尘低头对自己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方才心头稍定。 “本将军虽然今日才见到宫先生,但早就听说你淡泊名利、无畏权势。”明将军目光略略一沉,思索道,“若是京师中任何一人带他来将军府,我都不会奇怪,但宫先生亦如此做,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解释一二?”宫涤尘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置身于京师权谋斗争之外,自然不会将小弦送至将军府以求功名,而明将军下令将军府全力保护小弦之事极其机密,外人亦不会得知。明将军纵是智谋高绝,也猜测不出宫涤尘的用意。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明将军的提问:“涤尘只是想知道:明将军到底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说话间,他已暗运“明心慧照”大法,潜测明将军此刻的心理变化。明将军仿若不觉,大笑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我明宗越是什么样的人,本无须别人判断。” 宫涤尘但觉明将军似已与他身后的将军厅合为一体,“明心慧照”欲测无门,不敢强试,暗中收功,淡然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一句乃是庄子的名句,《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小弦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觉得用在此处大是不伦不类,心想难道宫大哥以判断出明将军的喜怒为乐么?实在是不可思议! 明将军微微一怔,精芒隐现的眼神锁在宫涤尘俊美的面容上,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个丰神如玉、宛若浊世佳公子的年轻人,缓缓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我是什么样子?”宫涤尘朗声道:“公欲成大事,当无拘小节。”明将军冷笑:“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男子汉大丈夫自应以国家兴亡为重,个人恩怨为轻。”宫涤尘喟然一叹,望着小弦道,“若是将军府要强行留下这孩子,宫某定会非常失望,从此不会再与将军见面。”小弦越听越是糊涂,想不明白为何将军府要留下自己,而宫涤尘说从此不见明将军,难道明将军会受他这样的“威胁”? 明将军大笑:“宫先生危言耸听,到头来原不过为了这个孩子?我明宗越岂会与之为难,你尽可带他走。” 宫涤尘道:“将军自然知道,京师中各势力皆对此子虎视眈眈。只怕我们前脚才出将军府,立刻便会被请到什么亲王皇子的府中,宫某虽自命不凡,却也不敢保证这孩子的安全……”这番话除了未直接说出泰亲王与太子的名字,几乎已经挑明了京师中几大派系间的明争暗斗,恐怕也只有身为吐蕃使者的宫涤尘才可这般直言无忌了。 小弦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此重要,而宫涤尘与明将军之间隐含机锋的言辞亦令他增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明将军沉声道:“宫先生有何妙策?”宫涤尘微笑:“涤尘想问将军借一个人,五日后当将军到清秋院作客时便完璧归赵。” 明将军目光闪动,转向鬼失惊:“这五日,便由你负责保护这孩子的安全,若有人对他图谋不轨,杀无赦!”鬼失惊脸无表情,躬身答应。 宫涤尘面色不变,心头暗叹,明将军刹那间便已猜出自己欲借鬼失惊保护小弦的用意,一代枭雄果然名不虚传!而小弦却是大吃一惊。仅是见到鬼失惊就已令他提心吊胆,若是这五日时光与之朝夕相处,岂不要惊出一场大病来?他刚想出口反对,却见宫涤尘的眼光射来,右手三指跷起,暗暗一摇,无疑是在提醒与自己的“约法三章”,只好悻悻闭嘴。 明将军又对宫涤尘道:“并非本将军不给宫先生与乱云公子面子,而是这些日子政事繁忙,恐怕五日后未必有暇。” 宫涤尘悠悠道:“不知将军会不会给暗器王面子?”明将军动容:“林青也会参加?”宫涤尘笑道:“京师人物齐聚,又怎会少了暗器王?”小弦听到林青的名字,心中一动。他本不知宫涤尘五日后在清院秋中宴请京师各门各派人物之事,但想到宫涤尘曾说过,五日后保证让自己回到林青身边,看来果然是早有计划,并未哄骗自己,对他的信任更增一分。 明将军虽早就定下参与聚宴之事,但却未想到会与暗器王在那里相见,略生警惕:宫涤尘身为吐蕃使者,为何对此事这般热心?但犹豫在心头一闪即逝,朗然道:“宫先生大可放心,我必会履清秋院之约。” 宫涤尘拱手一礼:“既然如此,五日后再睹将军风采,宫某告辞。”说罢拉着小弦往将军府外走去。 小弦一向有礼,此刻却不知是否应该对明将军告别,只是愣然朝明将军点点头,却又接触到鬼失惊的森然眼光,连忙怯怯地垂下头去。 宫涤尘带着小弦一路走出将军府,再无阻拦,鬼失惊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小弦心头打鼓,几次想对宫涤尘说不要鬼失惊随行,可在肃穆的将军府中却不敢多言,转念想到鬼失惊虽然可怕,毕竟不敢违抗明将军的命令,既然奉命保护,想必不会为难自己。有这个世人皆畏的“保镖”随行,这几日在京师中大可以放开手脚狂玩一阵,就算遇见追捕王也不必害怕,若是与这黑道杀手之王在京师中捉迷藏,倒也有趣。小弦越想越好玩,一时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本是被追捕王灰头土脸地擒至京城,谁知遇见宫涤尘后扬眉吐气,不但几日后便可与林青会合,更能有幸摆一摆高手护驾的威风,不由对神通广大的宫涤尘佩服不已,顺便给将军府外那依然目光痴迷的看门家丁一个鬼脸。 出了将军府,宫涤尘走出两步,骤然停下身形,对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们等一等他。”虽说有宫涤尘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惊,惊讶道:“为什么?”他忽听到体内骨节轻微爆响不绝,却是宫涤尘“移颜指法”的效力已过,身材正慢慢恢复。 鬼失惊大步赶上,笑着替宫涤尘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为我在跟踪你们,岂不弄巧成拙。”他面上虽有笑容,说话语气仍是漠然,不动半分感情。宫涤尘点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弦的安全便拜托鬼兄了。”鬼失惊淡淡道:“宫先生放心,鬼失惊一生从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对我有救命之恩,岂会不尽力。”他又对小弦一笑,“小弦,这是第一次来京师吧,这几日想到何处游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却是在擒龙堡困龙山庄中诸人被宁徊风困于那大铁罩下,若不是小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林青、虫大师、鬼失惊在内的数大高手都将命丧铁牢中。鬼失惊虽是人人惊惧的黑道杀手,但最重恩怨,所以破天荒对小弦和颜悦色。宫涤尘与明将军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鬼失惊出面保护小弦。 小弦心头稍定,声音仍有些打战:“鬼……鬼叔叔不用费心,我哪儿也不想去。”他心想若是与鬼失惊一路,再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恐怕也毫无兴致。 鬼失惊瞧出小弦的心思,柔声道:“这样好了,这几日我只是远远保护你,并不公然出面。只要你不闯出天大的祸事,叔叔都帮你扛着。” 其实在困龙山庄中,小弦所起的作用虽然关键,但若没有林青飘忽的身法与凌厉的暗器,诸人亦难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虫大师还先从万斤铁罩下救下了断臂的鬼失惊。只是鬼失惊生性高傲,不肯对林青与虫大师示好,所以宁可把小弦当作救命恩人。这份心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感应到鬼失惊对自己确是一片诚心,渐渐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么才是天大的祸事?”宫涤尘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宫内院中偷东西,或是去刑部大牢内劫死囚……”鬼失惊听宫涤尘说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弦吐吐舌头:“这我可不敢。”他眼珠一转,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无数花样又涌上心头。不过对鬼失惊毕竟惧意未消,也只能想想作罢。 三人由京西的将军府穿过半个京城,来到南郊,远远望见一个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环绕的小山庄。 宫涤尘拍拍小弦的头,以手相指:“这个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名,乃是京师五景之一。而湖边的那座山庄,便是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这五天你都将住在这里了。” 小弦看那山庄虽然并不依山靠水,却环境雅致,布局精巧,一阵微风吹过,竹林千枝齐摇、竹叶婆娑,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既如披甲待发的百千铁骑、锋芒毕露的万丛剑林,又似气象苍茫的涛生云海、变幻无端的海天蜃景,想不到在这熙熙攘攘的京师中,竟有这样一个宛若世外仙境的宁静处,心头已喜了几分。 鬼失惊停下脚步:“沿路上我已发现或明或暗的十九名探子,想必将军府公开保护小弦之事已然传遍京师,任何人想打他的主意皆会三思而行。清秋院内应无危险,我不便入内,回头派‘星星漫天’昼夜守在清秋院外,小弦如要出门,我必会暗中跟随。”“星星漫天”是鬼失惊手下的二十八名弟子,以天宫二十八星宿为名,每个人都是藏身匿形、精于伏击的杀手。 宫涤尘淡然道:“有劳鬼兄了。”鬼失惊嘿嘿一笑,又望一眼小弦,闪入道边树林中不见踪影。 等鬼失惊去远,宫涤尘拍拍小弦,叹道:“鬼失惊虽然恶名昭著,却有诺必践,比起这世上许多自命侠义之人,更令我敬重。”小弦倒是对此颇不以为然,只是隐隐觉得宫涤尘与鬼失惊之间的对答略显生硬,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两人沿着梳玉湖畔缓缓而行,堪堪走近清秋院,小弦看到山庄门口挂着一个大匾,上书三个大字:“第一院”!在“第一院”前面还有两字,却被白布遮盖,瞧不分明,奇道:“为什么要用布遮住?下面两个是什么字?” 宫涤尘解释道:“当年皇上要纳江浙三千民女入宫,乱云公子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阳与华山无语大师力谏不果,以死相抗,静坐梳玉湖边绝食十三日,终迫得皇上收回圣旨。江湖人士有感郭雨阳的高风亮节,赠匾上书‘武林第一院’。郭雨阳死后,乱云公子谦和自敛,所以才命人将‘武林’两字遮去,以免引来流言蜚语。”小弦方知其故,不由对这尚未谋面的乱云公子大生好感。心想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方有资格与宫大哥结交。 宫涤尘来到京师后才与乱云公子结识,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清秋院中。山庄门口的家丁瞧见他,皆点头为礼,神情恭敬。宫涤尘问起乱云公子,一人回答道:“公子刚刚送简公子出门,应该过不多时便能回来。”他望着小弦,却不多问,只是颔首微笑。 宫涤尘淡淡“哦”了一声,径直带着小弦入内。小弦好奇地看着几位家丁,心想大凡豪门家丁皆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将军府前即可见一斑,不料这几人却都是文质彬彬,衣衫干净整洁,颇有气度,如果走在街上,必被认为是入京赶考的秀才,京师四大公子果然都有些名堂。又想到必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公子,听说此人貌赛潘安宋玉,更是熟读万卷,文才出众,出口成章,极擅舌辩,乃是世间女子心目中的最佳檀郎。他不由偷偷看了几眼宫涤尘,那京师城外温泉潭底所见到的一幕重又浮现脑海,实在是永生难忘……在小弦的心目中,若论相貌,纵是那简公子被众人吹嘘得天花乱坠,也难及宫涤尘之万一! 入了庄门,但见池榭楼台皆小巧玲珑,虽相隔不远却各自独立、自成风景,又有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将各方建筑连为一体,虽已入冬,却依然有零落的绿色铺点在小溪周围,令整个山庄透出一份宽敞明亮的清旷之气。 小弦极少来这等大户人家的庄院,顿觉神清气爽,暗想这乱云公子定是一位胸有丘壑、腹藏玄机的饱学之士。相形之下,平山小镇上朱员外的庄园虽是面积远胜此处,精致净雅却远远不及,犹如大杂院一般。 宫涤尘显然对清秋院中极为熟悉,带小弦来到一个大厅中:“这里是乱云公子会客的地方,名叫梅兰堂,五日后你就可以在此见到你的林叔叔了。” 小弦强按下要见到林青的兴奋,转首四顾,先看到厅堂正中挂着一幅对联:梅标清骨,舞衫歌扇花光里。 兰挺幽芳,刀锋剑芒水云间。 小弦品味其中那份微妙的意境,一时略有些茫然:“这是乱云公子的手笔么?嗯,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暮寒题于乙戌年仲秋……原来是一个叫暮寒的人写的,不知是谁?”宫涤尘笑道:“乱云公子的大名便叫做郭暮寒。难道你还懂书法?”小弦闹了个小笑话,赧然道:“我不懂书法,只是看了这两句对联,总觉得好像有一种郁志难舒的感觉。” 宫涤尘一愣,他虽是极细心之人,但来京师后诸事繁忙,来过几次梅兰堂,却从未留意过这副对联。此刻听小弦所言,他当下凝神思索联意,果然有一种在声色犬马中暗敛锋芒,以图东山再起的味道。宫涤尘心中一动:“你刚才看到明将军时可有什么感觉?”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小弦回想起见到明将军时的情形,呆呆道,“只是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好奇,嗯,他的头发好奇怪,像……”他想了想才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像一条刚刚从油里拿出来、又烫熨平整的黑色绸缎。” 宫涤尘随蒙泊国师精研佛法多年,对那些不可臆度的玄妙天机自有体会。所以他故意带小弦去见明将军,实想看看暗器王口中的“克星”会否令明将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受,不过看起来明将军与小弦似乎都没有何特别,听小弦形容得有趣,不禁莞尔。 小弦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军府中怎么不见明夫人?”宫涤尘道:“此事亦算是一奇。明将军年届五十,却仅收了四名小妾,正室之位一直虚席以待。有不少人因此怀疑他中意的某位女子早已身亡,所以宁可终身不娶。几年前明将军挥师塞外,大胜而归,手下有位千难和尚特意擒来一名回族的绝色少女献给明将军,谁知明将军勃然大怒,竟在三军阵前将千难枭首示众,从此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父亲许漠洋提起过的大仇人千难和尚竟是如此下场,虽有些快意,却也心惊:“明将军如此喜怒无常,为此事斩将,岂不令手下士兵心寒?”宫涤尘叹道:“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千难和尚乃是少林叛徒,无恶不作,最喜欢奸淫幼女。他投入将军府后仍不知收敛,明将军出兵塞外时权且用之,等大胜回师自然不容于他,找到机会便借题发挥,斩之以壮兵威。仅以此事而论,明将军可得到我的七分敬重。” 小弦一时茫然,实难判断明将军此举的错对。心想宫大哥敬重明将军七分,不知还有三分又是什么?又问道,“那明将军可有子女?”宫涤尘摇摇头:“他虽收下四名小妾,却并无所出。听说曾有位小妾怀了身孕,亦被他强行逼服药物堕胎……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将军的行径委实叫人猜想不透。咦,你眼睛为何乱转,可又想到了什么?” 小弦面色古怪,吐吐舌头。原来他见宫涤尘特意带他去将军府,再加上京师中人人都想抓住自己,忽发奇想:当初日哭鬼、吊靴鬼不就是要把自己送给擒天堡主龙判官做干儿子么,难道明将军亦有此意?所以才问起明将军的夫人与子女之事。听了宫涤尘的解释,又自觉牵强,暗暗失笑。 小弦转头四顾,看那梅兰堂地方并不大,仅可坐下二三十人,心想这等豪门请宴宾客必是大摆酒席,场面奢华,不由问道:“除了林叔叔外,五天后还有什么人来?这地方……够么?” “这就不由你这小鬼操心了。”宫涤尘笑道,“乱云公子一向行事低调,不喜热闹,若不是碍于我的面子,又岂有请客的闲情逸致?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吵了清秋院的清静,主宾一并也不过十九人而已。”小弦这才知道此次宴客之举竟然是宫涤尘的主意,奇道:“为何是十九人,凑个整数不好么?” “你当我无事摆阔么?这次来的都是京师内极有身份的人物,岂能随随便便拉人凑数?何况‘九’乃穷极待变之数,多一人反而不美。”宫涤尘望着小弦微笑道:“其实我本还差一位客人,正犹豫是否应该请顾清风之弟顾思空,可巧你来了,恰好做第十九位小客人,也算是天意。” 小弦吃了一惊,手指自己的鼻子:“我!其他还有什么人?”宫涤尘悠然道:“京师三大掌门、三位公子、八方名动,再加上泰亲王、太子殿下、明将军、水知寒、鬼失惊与区区在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竟得宫涤尘如此看重,自己一个无名小卒能与这些名动江湖、朝野的人物并列,既觉自豪,又觉惶恐,忽又想到追捕王梁辰岂不也是座上佳宾,若是找自己算帐,可不是闹着玩的,急忙道:“宫大哥还是请来那个顾什么空吧,我……我可不行。” 宫涤尘瞧出小弦的心思,拍拍他肩头:“你放心吧,有宫大哥与你林叔叔在场,再加上明将军派鬼失惊与你同行,再借追捕王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他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实在没有信心,宫大哥也不会勉强你非要出席。”小弦受宫涤尘一激,忍不住挺起小胸膛:“我当然有信心。”可想象着五天后的场面,终是有些心虚,“万一有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呢?”他在心中暗暗盼望,最好追捕王与管平等人都来不了。 宫涤尘仰首望着梅兰堂的屋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有人不给乱云公子与我面子,为了一睹蒹葭门主的雅姿玉容,也必会到场。”言下竟似也有几分期盼之意。 小弦虽然从未见过骆清幽,但因林青的关系对她的印象极好,听说骆清幽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外人,倒真想看一看这位被誉为江湖第一才女的奇女子是如何的“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当下小弦嘻嘻一笑:“原来宫大哥的心上人也是骆姑姑。”他随口说出无心之言,自己倒是一愣,万一宫涤尘当真喜欢骆清幽,岂不成了林青的“情敌”?心中不由将宫涤尘与林青暗地比较,先且不论武功高下,两人的外形可说难分伯仲,宫涤尘优雅的谈吐与林青的从容气度亦是各擅胜场,难分轩轾。 宫涤尘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休要胡说八道,骆掌门又岂会将我放在眼里。”他不解释还好,这句话反令小弦感应到一股微妙的情绪,对自己的判断更是深信不疑。转念一想,林青与宫涤尘可算是自己最敬重的两个人,若他们真的为骆清幽相争,实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小弦虽然聪明,遇上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出个解决方法,只好先把这念头放置一边,又朝宫涤尘问道:“宫大哥为什么要请客啊?”宫涤尘淡然道:“一来是想结识一下京师各方人物,二来是要替师父完成一个心愿。” 小弦一脸糊涂:“你是说蒙泊大国师么?他有什么心愿。”宫涤尘神秘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话,从堂外走来一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欠身一福:“宫先生回来了,可有什么吩咐?”宫涤尘抚着小弦的头:“平惑姑娘好,我带来一个小弟弟,这几日都住在清秋院内,麻烦你多照顾一下他的起居饮食。”那小姑娘长得淡眉亮目,一笑起来两边嘴角各露出个圆圆的酒窝,十分俏皮。她好奇地看看小弦一下,躬身答应:“我这就先派人去打扫一下。”说完匆匆出堂而去。 小弦低声问道:“她是乱云公子的女儿么?”“乱云公子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宫涤尘一时失笑,对小弦耐心解释道,“她是乱云公子的贴身小婢,别看她年龄小,却极是善解人意,也可算是清秋院的小管家。”小弦抗议道:“我已经长大了,可不是什么‘小弟弟’。以后宫大哥要介绍我的大名。”宫涤尘哈哈大笑:“好,以后我就说你是杨惊弦杨少侠,可好?” 小弦撅嘴道:“我现在不叫杨惊弦,我叫许惊弦!”说罢又忍不住问道,“奇怪,宫大哥是从什么地方听到过杨惊弦这个名字?”这确是他一直存于心头的疑问。宫涤尘面色微变,目光闪动:“我是听二师弟扎风说的。他对你的印象极深,赞不绝口呢。” 小弦恍然大悟,困龙山庄一战时,蒙泊国师的二弟子扎风喇嘛亦在当场,虽然小弦内心鄙夷扎风的为人,但想到他将自己的“英雄事迹”四处宣扬,又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宫大哥早就知道我了,怪不得在那潭边,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名字。” 宫涤尘点点头,又板起脸:“你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了?”小弦这才想起与宫涤尘约好不能说起温泉深潭见面之事,吐吐舌头:“对了,宫大哥今年多大了?我今年十二岁,明年四月初七就满十三了。” 宫涤尘不答反问:“你看我有多大年纪?”小弦嘻嘻一笑,凑到宫涤尘耳边低声道:“宫大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二十五六,但我见过你真实的模样,应该还不到二十吧。” “我大你五岁。”宫涤尘淡然道,又哼一声,“除了我的师父,见过我真面目的人没有几人,你可不许对人乱说。”小弦心头泛起一种与宫涤尘分享秘密的感觉,大是得意:“宫大哥骗人,难道除了你师父蒙泊国师,连你父母兄弟都未见过你的真面目?” “我的父母兄弟……”宫涤尘低低叹道,“我有很久未见过他们了。”小弦一怔,看宫涤尘言语间怅意丛生,莫非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更觉同病相怜,以后有机会倒要问问他。 宫涤尘瞬间恢复,依然是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你怎么想到问我年龄了?”小弦道:“那扎风喇嘛足有三四十岁,为什么你还叫他二师弟?” 宫涤尘道:“国师门下不分长幼,以入门先后排辈。我从小就随着国师学艺,自然是大师兄。”小弦想象着扎风一把胡子老大年纪,却要忍气吞声叫宫涤尘师兄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道平和内敛的语声从堂外传来:“宫先生回来了。愚兄刚才送简公子离庄,恕罪恕罪。咦,这孩子是谁?”人随声到,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衫秀士踏入梅兰堂中。 宫涤尘拱手道:“郭兄不必客气。这位便是近日来令京师各路人马皆不得安生的许惊弦许少侠了。”说罢自己也忍不住淡淡发笑。 小弦闻声瞧去。乱云公子郭暮寒年纪三十出头,面容白净,最醒目的,是两道如黎明晓月般的一对深眸,那眸子并不像武林高手般隐露光华,而是温雅冲淡、明亮幽邃,与之对视毫无威慑感,却又有一种敏锐的穿透力,仿佛任何心术不正之人都会在这双拥有无上智慧、能包容世间一切善恶的眼光下无所遁形。 小弦学着大人的模样拱手抱拳:“久仰乱云公子之名,今日相见,三生有幸。”乱云公子一愣:“我听说鬼失惊送宫兄与这孩子一起回来的,本还以为是将军府的什么人,原来竟就是林青口中明将军的……” 乱云公子“克星”二字尚未出口,宫涤尘已及时打断他的话:“郭兄可不要小瞧这位许少侠,他今日刚刚从追捕王手中逃出,在京城外与我无意遇见。”乱云公子脸上的表情如同吞下了一枚鸡蛋:“追捕王!这怎么可能?明将军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宫涤尘笑道:“世间的事往往无可揣测,若是郭兄知道追捕王在许少侠手里吃了个什么样的大亏,只怕更会觉得不可思议。”他将小弦捉弄追捕王之事大致说出,乱云公子一双大眼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连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连忙伸出一双如闺中女子般秀气修长的手与小弦相握。 小弦心头却有疑惑:看来林青说的那句话不但与自己有关,还牵涉到了明将军,若非顾及到与宫涤尘的约法三章,真要朝这个毫无一点架子的乱云公子问个明白。 宫涤尘又道:“许少侠来京城是为了找暗器王,我怕有何意外,便先带他来此,这几日都将暂时住在这里,事情急迫一时不及通知郭兄,鲁莽处还望莫怪。”乱云公子笑道:“些许小事,宫先生不必挂在心上。” 小弦注意到宫涤尘对乱云公子的态度十分客气,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看来他虽然住在清秋院,和乱云公子却也不过是普通朋友,远不及对自己嘻笑怒骂全无隔阂,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得意之情。 宫涤尘对小弦道:“我与郭兄有些事情商量,你先回房休息吧。”小弦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无奈答应。乱云公子叫来刚才的那位小婢,吩咐几句,小婢朝小弦轻轻一笑:“小弟弟,跟我来。”当先带路,走出梅兰堂。 小弦跟在那小婢后面,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弟弟,我有名字的,我叫许……咳,你就叫我小弦好了。”他本想报出大名,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也太过于郑重,临时改口。小婢嘻嘻一笑:“小弦小弦,还是个小弟弟。” 小弦气不过她,依稀记得宫涤尘叫过她的名字,愤声道:“苹果苹果,只是一个小丫头。”他心中倒是奇怪,为何有人要叫“苹果”,莫非还有婢女以其他水果为名? “什么苹果桔子?”小婢一瞪眼睛,“让姐姐来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平安的平,迷惑的惑,可记住了么?”她这轻嗔薄怒的神情立时让小弦想到了水柔清,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无心与她争辩,喃喃道:“平惑,这名字好奇怪。”平惑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来教你:我们的公子好学善问,常常说‘读书越多,才知学海无涯。’所以给我们四个贴身丫环分别起了:平惑、舒疑、释题、解问的名字。我年纪最大,她们都叫我姐姐,你以后也要叫我平惑姐姐。”她模样娇俏,加上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又故作老成,十分可爱。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脸上一红。平惑虽然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模样,但既然在“好学善问”的乱云公子门下,只怕也读了不少书,而自己从小到大也就仅看过《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大概远远比不上她。可小弦心中十分不服,故作不屑:“这都是什么怪名字啊?苹果、树叶和尸体也还罢了,竟然还有什么接吻,真是羞死人了。”也亏他念头转得极快,眨眼间竟把平惑、舒疑、释题、解问都以如此古怪的谐音念出。 平惑柳眉倒竖,跺足道:“你敢嘲笑公子起的名字?我到时告诉他,有你好瞧!”小弦虽有点害怕,但看到平惑发怒的样子又想起水柔清,只想多看几眼,冷笑道:“黄毛丫头最是无用,就知道告状。”只因小弦对误害水柔清父亲莫敛锋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认定她定然不会原谅自己,恐怕再难相见,如今见到了相似之人,便想找出几分影子来。却不知天底下女孩子生气的模样皆是大同小异。不过纵是望梅止渴,亦是聊胜于无。 平惑模样乖巧,又是乱云公子的贴身近婢,在清秋院中一向受人宠爱,何曾想过,这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子对自己如此不敬,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儿来,气得俏脸生寒,口唇微颤。冷哼一声,大步前行,再也不理小弦。 小弦一震:自己以前就总是不肯容让清儿,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爹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她父亲因我而死,岂能再惹她气恼伤心?一念至此,心中登时软了,快步上前:“你不要生气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一刻,恍惚间当真以为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水柔清了。 平惑怎料到小弦心中所想,平时小伙伴间赌气谁也不肯服输,他竟然这么快就低头认错,一时反有些措手不及,气消了大半,面子上却还放不下来,“唔”了一声,垂头不语,脚步却已放缓了。 两人绕过水池、花园,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平惑低声道:“你住在楼下南房,我已收拾好了,你如果肚子饿了,或另有什么要求,便可摇铃唤我。”言罢带小弦到房间中,板着脸交代几句,匆匆离去。 小弦本还想问问宫涤尘的事,顺便打听一下那一句“林青所说、关于自己的话’,看平惑余怒未消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房间虽小,却是一应俱全,小弦和衣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呆呆想着这一日的“奇遇”:先是追捕王与那无念宗的谈歌和尚相斗,自己趁机下了巴豆,逃到山中温泉,竟然遇见了宫涤尘,不但带自己平安入京,更看到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鬼失惊反而成了自己的保镖,又见到了京师三公子之一乱云公子,再过五天便能与林青重聚……只觉自己活了十余年,唯有这一天最是多姿多彩。 他忽又想到宫涤尘请客之事,一时无聊,掰着指头计算五日后将会遇见的人物:三大掌门、三位公子,八方名动中除了已死的顾清风外还有七人,再加上泰亲王、太子与明将军、水知寒、鬼失惊三人…… “哎呀。”小弦惊叫一声,加上宫涤尘与自己,竟然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人。难道是宫涤尘算错了?他再重新算了一遍,依然是二十位。小弦本就不想参加宴会,此刻更加生怕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客人,一再逐个念着名字反复计算不休。他对京师诸人本就是仅闻其名,加之与追捕王在一起担惊受怕了几日,早已是疲倦不堪,不几下便算得头晕脑胀,渐渐睡去。 小弦醒来时天色已黑,隐约见到一张可爱的俏面在眼前晃来晃去,依稀是水柔清的模样,他大叫一声:“清儿,你怎么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手上却是一痛,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你做什么,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那声音冷冷的,又带着一丝受惊之后的惶惑。 小弦揉揉眼睛,这才想到自己是在清秋院中,面前之人并非水柔清,而是平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认错人了。”平惑哼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小色鬼,什么清儿情儿的。” 小弦破天荒被人冠以“小色鬼”之称,大怒之下一跃而起,忽觉身上凉飕飕的,才发现仅穿了贴身内衣内裤,身上还盖着一床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绒被,这一惊非同小可,瞬间又缩回被中,速度比跳起来时还要快上数倍,颤声道:“你脱我衣服?”他虽是男孩子,却是情思初萌的年纪,若是被这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身体,简直比打他一巴掌还难过。 平惑全不明白小弦为何一脸惊惶,看他那副活像见鬼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脱你衣服怎么了?又不是杀了你。” 小弦全身和脑袋都藏在被中,仅露出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亏你还像读过些书的样子,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平惑没好气道:“谁耐烦伺候你,宫先生下午来过,大概是他给你宽衣的。” 小弦总算松了口气,心想与宫大哥相识不过半日,他却对自己如此之好,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望着平惑不解道:“那你来做什么?”平惑道个万福,姿势极其夸张,不冷不热地道:“请少……爷起床用餐。”这一声“少爷”,当真是叫得抑扬顿挫,眼中却满是揶揄的笑意。 小弦这才觉出肚中饥饿,却不好意思当着平惑的面下床穿衣:“你先出去。”平惑奇道:“为什么?”小弦红着脸道:“我要起床,你当然要回避。” 平惑自小服侍乱云公子起居,哪曾想到小弦会如此,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我刚才真是冤枉你了,原来小弟弟竟是个正人君子呢。外面天寒地冻的,也别让我出去了,我转过身不看你就是了。”小弦无奈,请平惑将衣服拿来,在被中穿衣。平惑果然转过身去,不看一眼。 小弦随口问道:“宫大哥在哪里?”平惑答道:“宫先生似乎有什么急事,用过晚餐后就匆匆离开清秋院。临走前还专门嘱咐,让我好好照看你。” 听到宫涤尘不在,小弦略有些失望,又听平惑道:“宫先生到了清秋院十几天了,无论是在公子面前还是下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礼,既让人觉得惬意,又觉得不能亲近。我还从未见过他对人这么关心,难道你真是他兄弟?” 小弦听出平惑言中的一丝酸意,颇自豪地昂头答道:“他是我大哥!”平惑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嗯,模样有点不像,肯定不是同胞吧……” 这一句无心之言触到小弦的痛处,大声道:“我们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宫大哥和我的感情比同胞兄弟还要亲!哼,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你也不用故意讽刺我。” 小弦毕竟是清秋院的客人,平惑不料他如此敏感,略有些慌神:“小弦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其实你样子也不难看,眼睛大大的,额头又高,一见就让人喜欢。”小弦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夸奖自己的相貌,一时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应谦虚几句,又听平惑说到“喜欢”两字,才稍稍平复的脸色又泛起一层红晕,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咕噜……”小弦肚子发出阵阵叫声。平惑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会腹语术?这是在说什么?”她自幼呆在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清秋院,确是极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小弦气苦,只道平惑嘲笑自己,大声道:“肚子在说:‘我要吃肉’。”平惑这才明白过来,与小弦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友谊就这样悄悄地在两个孩子之间建立了起来。 小弦穿好衣服,平惑端来一只青瓷细碗,笑道:“看你饿得厉害,也不用起床了,趁热喝了这碗燕窝粥吧。这是公子特意让我端给你的。” “燕窝!”小弦两眼放光,他自小与许漠洋在清水小镇过着清贫的生活,这等美味只从听书看戏中得知,想不到今日终于有幸一尝滋味。他瞅到平惑惊诧的目光,连忙收敛起来。 小弦小心翼翼用银勺舀一勺燕窝粥放在口中,若非碍于平惑在旁,定要闭上眼细品,却觉得口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略略滑腻一些,与普通的白粥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他实在是饿得厉害,终于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地送下肚去,意犹未尽,刚想开口再要一碗,平惑早已端来。 小弦连吃四五碗方才停下,心想等到林叔叔击败明将军后,定要让他请自己大吃一顿燕窝粥,那时细嚼慢咽,再细细品味其中滋味,又想到不知父亲许漠洋是否吃过这样名贵的东西,若是能捧一碗给他,不知会多高兴……他忽觉悲从中来,别过头去不让平惑看到微红的眼,长叹一声。 “小弦,你为什么长吁短叹,是不是平惑惹你生气了?”乱云公子从门外进来,恰好听到小弦一声长叹。小弦连忙道:“不关平惑姐姐的事,她对我很好。”小弦本来赌气不愿叫平惑一声姐姐,此刻生怕乱云公子错怪她,情急下竟脱口而出,触到平惑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股保护娇弱女子的豪气油然而生。 乱云公子柔声道:“燕窝粥吃了么,若想吃其余东西,尽可对平惑说。”小弦点点头:“我吃饱了,很好吃。” “你宫大哥已对我说过了,这五日你都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不必隐瞒,我虽不精于待客之道,却也决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小弦本以为京师三大公子必都是眼高于顶之辈,想不到乱云公子竟如此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但或许是他威名极盛,小弦心里总还隐隐有些畏缩,只是连连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乱云公子道:“小弦想必累了,早些休息吧。若是觉得无聊,明早到我书房找些书看。”他关切地给小弦掖好被角,吩咐平惑几句,转身出门。 平惑奇道:“公子一向只知读书不理诸事,竟然也会专门来看你,难道你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乱云公子一走,小弦顿觉心里轻松了许多,嘻嘻一笑:“这叫人不可貌相。” 平惑扁扁嘴:“好了不起么,我可不想沾你半点光。”小弦一本正经道:“我又不是油灯蜡烛,沾什么光?”两人相视而笑。经过一阵相处,虽仍是故意板着脸说话,心中却早没有赌气的念头。 平惑笑道:“乖弟弟,你刚才在公子面前叫我什么,不妨再叫一声听听。”小弦瞪起眼睛,苹果桔子一阵乱叫,气得平惑直跺脚。 小弦心中一动:“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叫你姐姐。”“哎!”平惑当仁不让,先答应一声,“弟弟有什么问题?”小弦正色道:“你可知道,前几天我林叔叔……哦,就是暗器王林青进京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平惑长长“哦”了一声,脸露恍然之色:“你竟然是暗器王的侄子,果然是有些来历,怪不得宫先生和公子都如此看重你。”她旋即反问道,“我好像也听人说他来到京城,他说什么了?”她虽身为京师三大公子的贴身近婢,奈何乱云公子郭暮寒一向不理闲事,清秋院亦不参与京师派系争斗,虽得知林青入京之事,却知之不详。 小弦看平惑的神情绝非作伪,略微一怔,这才知道宫涤尘口中的“京师人人皆知”,至少决不适用在面前这小姑娘身上,悻然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叫你……”他连忙住口,生怕被平惑又借机占去便宜。 平惑偏着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打听的事,但只要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可以让你去找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小弦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知道,万一他并不知道,我岂不是白叫了你一声?” 平惑道:“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天下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你有银子,他就会告诉你。”小弦心生疑惑,不由摸摸怀中的银子:“你说得未免太绝对了吧,天下之事何止万千,他怎么可能全都知道?”平惑嘻嘻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君无戏言’这四个字是京师一个响当当的招牌,至少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小弦大生兴趣:“是吗?快给我讲讲。”平惑高高一昂头:“你先叫姐姐。”小弦亦是昂首挺胸,只可惜个头本就没有平惑高,又是坐在床上,终是赶不上她的高度,哼道:“你先说,若是有理,再叫不迟。” “好吧。”平惑拗不过小弦,只好道,“这‘君无戏言’吴先生乃是京师中极有趣的一个人物,看模样虽像个算命先生,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奇特的是,他可以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每个问题都要收费,费用由问题的难易程度决定,有的只要一个铜板,有的却要几千上万两银子。” 小弦第一次听到这等新鲜事:“难道就从没有问题能难住他?”“那也不尽然。你若是让他回答你今晚喝了几碗燕窝粥,他定是不知道。”平惑笑道,“不过只要是有意义的问题,确是从未出过错。京城人都知道,‘君无戏言’答出问题不奇怪,若是有天对你说声‘不知道!”,那才是天下奇闻。” 小弦听得意动,心想若不见这位如此有趣的“君无戏言”,岂不白来一次京师?反正有鬼失惊保护自己,明日就去找他问个明白。小弦张嘴想说话,却先打了个哈欠。 平惑道:“你困了,那就先睡吧。”替他将凌乱的床铺平,将衣物放在枕边,又细细嘱咐夜壶的方位等等琐事,听得小弦脸红不已。他从未受过这般精细的服侍,瞧平惑做得理所当然,开口道谢似乎也太小家子气,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 平惑笑道:“你不用谢我,叫声姐姐就行了。”小弦不肯受她“要挟”,嘴硬道:“等我见过那个‘君无戏言’后,如果真如你所说,就叫你一声。” 平惑早领受到小弦固执的性子,也不迫他,扶他躺好,又柔声道:“你若是怕黑,我就不吹灯了,要不要将火苗拨小一些?” 小弦点点头,眼中莫名一湿,忽觉入京以来遇见的几乎每个人都对自己好得无以复加。宫涤尘自不必说,乱云公子和颜悦色,就连鬼失惊那恶人也对自己轻言细语……如今平惑更是将自己当作亲弟弟一般疼惜。他自小没有母亲,又是一个极重感情的性情中人,平惑虽然做的是分内之事,却令他感动不已。 平惑拨小烛火,走到门边,忽听小弦低低叫了一声:“苹果姐姐。”这一声虽叫得不伦不类,但那份满溢而出的真心实意却更令平惑动容,一时都忘了答应,怔了一下,方回头嫣然一笑:“乖弟弟好好睡吧,做个美梦。” 小弦忽觉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平惑说,想叫她到床边轻声低诉,眼皮却沉重如山,心想刚刚睡了一下午,怎还会如此疲乏,几个念头闪过,终于抗不住袭来的倦意,沉沉睡去。 小弦一觉醒来,眯着眼看着窗外几已升至头顶的太阳,觉得平生唯有此觉睡得最为香甜,连梦也未做一个。 他生怕平惑来服侍自己穿衣,急忙起床,洗漱完毕,呆呆坐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桌上已摆着一个青瓷细碗,果然又是一碗燕窝粥。大概是平惑久等他不醒,放在桌上先去了。 这一次小弦是细细喝完燕窝粥,咂咂嘴巴,仍是丝毫感觉不出燕窝有何异常之处,摇头苦笑,刚想出门去找宫涤尘,平惑踏进门来:“咦,大懒鬼都起床了?公子叫你去书房见他。”小弦低声嘀咕道:“我才不是什么大懒鬼。”随着平惑一路开着玩笑,往书房而去。 那书房位于清秋院西端,与乱云公子的卧室相接,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磨性斋! 小弦心想这书房的名字起得好,对于读书之人来说,任他在外面受了多少闲气,只要有一卷在手,全可不闻不顾,可不正是磨去了心头那份火气么?想到平惑说到乱云公子“好学善问”,不免有些忐忑。好学也还罢了,若是自己这个没读几本书的人被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太没有面子? 他低声问平惑:“公子叫我做什么?”平惑笑道:“公子性子随和,对下人从不打骂。你不必害怕。他大概是怕你一个人无聊,所以找你说说话。” 到了书房门口,平惑叫一声:“公子,小弦来了。”里面传来乱云公子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平惑对小弦眨眨眼睛,低声道:“公子最宝贝他那些书,轻易不让人碰。我就不陪你了,自个儿去吧。”说罢朝小弦挥挥手,径自走了。 小弦硬着头皮推开房门,霎时间惊得张口结舌。 ——但见书房中足足有二三十个大书架,每个书架分为五六层,每一层上都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纸书、帛书、石板书、绢书、羊皮书等等不一而足,大概有几万本。只怕小弦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书本、纸张加在一起,也没有面前这么多。 乱云公子静静坐在数个书架中间的一张檀木桌前,似正遇到什么疑难,见到小弦进来,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弦早啊,快过来。” 小弦自小顽皮好动,许漠洋本有意送他上私塾读书,奈何小弦坚决不肯,只得作罢,仅在家中教他识文断字,又把自己记忆中零落的《天命宝典》与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传给小弦。其实小弦虽然贪玩,却亦有好学之心,不然也不会将那《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但他早熟懂事,知道家中拮据,许漠洋不过是一名小镇铁匠,岂能付得起自己入学堂的费用,所以才不肯上学,其实心底对学堂中的学生却极为羡慕,见到秀才模样的先生亦是毕恭毕敬。此刻见到乱云公子安然坐于书洋籍海之中,眉目间文气漾然,一股崇敬之情顿时油然而生,但觉乱云公子那一笑中才情尽显,午后的阳光透过重帘的缝隙,将斑斑点点的光彩洒在他脸上,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尘之气。 小弦心神震撼,垂首蹑足走前两步,脚下一软,差点软倒。乱云公子跨上一步,轻轻扶住小弦,只听小弦恍如梦游般喃喃吐出几个字来:“天,好多书啊。” 乱云公子哪知小弦的心思,他最喜欢结交文士,见小弦魂不守舍的样子,只道他亦是爱书之人,大喜道:“你既然喜欢读书,这几日皆可来此翻阅。我这就下令,无论我在不在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拦你来书房。”他又傲然一笑,“我郭暮寒别无所长,这磨性斋中藏书之丰却足可慰怀,便是皇宫中的库藏怕亦不过如此。”对于嗜书如命、不擅交际的乱云公子来说,将书房开放可谓是他最为郑重的待客之道。 小弦心神稍定,红着脸道:“公子不要笑话,我……我未读过几本书。”他眼望四周,咋舌道,“天啊,只怕一辈子也无法把这些书都看完……” 乱云公子正色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胜行万里路。这书中不但有安邦治国的道理,亦可修身养性。沉溺其中,自得其乐,远离纷扰红尘,岂不快哉?”他加重语气道,“人生在世,怎可没有好学上进之心?若非宫兄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我亦不会与他结交。” 小弦听乱云公子提到宫涤尘,心想自己可不能给宫大哥丢脸,连忙分辩:“我可绝非不好学上进,虽然家里穷,未进过学堂,但也算知道一些书本的道理。”“那我可要考考你。”乱云公子悠然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你可知何为五美,何为四恶?” 小弦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平惑提到乱云公子“好学善问”实非信口开河。这“好学”也就罢了,“善问”才真是令人头疼。 乱云公子自顾自地解答:“‘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此为五美,‘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乃四恶。这都是做人的至理名言,岂可不知?”当下又细细解释一遍。小弦大有所悟,连连点头。 乱云公子又问道:“‘管子曰:尺寸寻丈者,所以得长短之情也,故以尺寸量短长,则万举而万不失矣。’此句何解?”小弦听得头昏脑胀,呆呆道:“管子是谁?难道是个裁缝?”乱云公子微怒道:“孺子怎可不敬贤者?管子乃是春秋名相,这句话教人做事须从细微处着手,谨慎可防纰漏……” 小弦吐吐舌头,专心听乱云公子的讲解。乱云公子见小弦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面色稍霁:“且考你一个简单的。淮南子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小弦怕惹乱云公子耻笑,不敢胡乱开口,只是摇头。乱云公子解释道:“世人只道鹰虎凶残,其实世间万物无论禽兽皆有性灵,若非迫不得已,何愿伤人?亦唯求一席温饱罢了。” 小弦脱口道:“狗急跳墙就是这样吧。”乱云公子原是一本正经,亦不禁被小弦惹得失声而笑:“道理是差不多,却稍嫌粗陋。嗯,那你可知道‘惚恍有象,明错有物,念之则浊,弃之则清’是什么意思?” 小弦大喜,这一句乃是《天命宝典》上的话,自是熟知,挺胸答道:“这是说凡人的幻觉里皆隐露天机,譬如人在做梦时就是一种预示,但却不能太过执于其间,须得抱着一种平常心对待……” 乱云公子眼神微凛,淡然“哦”了一声,柔声道:“看来小弦亦非是不学无术,竟然能解出公羊先生的话。”小弦不知道“公羊先生”是什么人,料想亦是如孔子、管子、淮南子一般的古代贤者。听乱云公子语中不乏夸奖,心头大是得意:“我看的书虽然不多,但记性还算不错。公子不妨多给我讲些‘五美四恶’的道理,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乱云公子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此方是勤学求知的态度。那我再问你,何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当下又提出许多问题。 京师三大公子中,凌宵公子何其狂胜于武功,天下第一美男子简公子胜于杂学,乱云公子郭暮寒则胜于文采。他一向低调,不擅交际,唯喜读书,胸中所学何止万千,随口引经据典,皆是小弦闻所未闻的新奇之见。大多问题全然不知,偶尔听到《天命宝典》中的句子顿时如获至宝,仿如遇上了多年不见的知交好友,一心要让乱云公子对自己刮目相看,颇为卖弄地细细道来…… 不觉过了两个时辰,乱云公子道:“今天就到这里,先去吃饭吧。”小弦意犹未尽:“我不饿,公子先去吃饭吧,我想留在这里看一会儿书。” 乱云公子面色欣然,抚着小弦的头呵呵一笑:“你有好学之心当然最好,我将书房的钥匙留给你一把,你随时可来此读书。不过若是碰上了我,可要考你学习的进度了。” 小弦极为好胜,重重点头。心想下次决不能再这般一问三不知,自己被乱云公子瞧不起不说,还累得宫大哥也没有面子。他又问起宫涤尘的消息,才知宫涤尘昨夜极晚才归,一早又外出了。 小弦知道宫涤尘年龄虽不大,却是极有主见,此次来京诸事繁忙,自己可不能总缠着他不放。打定主意这几日就留在磨性斋中看书,宫大哥知道自己如此勤奋,想必亦会极为高兴。 乱云公子将钥匙交给小弦后自行离去。小弦便一头扎进书海中,先找到一本《论语》,翻到“五美四恶”那一段,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时光,书房门一响,平惑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公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给你拿些点心充饥。” 小弦目光盯着书本,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口中,食而不知其味:“平惑姐姐,这是什么字?”原来他虽是读得极有兴致,奈何那些书籍大多是篆文所书,许多字都认不出来。 平惑听小弦叫这一声姐姐,心花怒放:“我家小弦弟弟才高八斗,他都不认得的字,我怎么能知道?嘻嘻,你终于叫我姐姐了。” 小弦醒悟过来,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白一眼平惑:“哼,现在叫了,以后就不叫了。等我见了那个什么‘君无戏言’,若是你骗我,一定还要讨回。” 平惑笑道:“怎么讨?难道我还叫你姐姐不成?”小弦语塞,大叫一声:“臭苹果。”平惑佯怒,作势欲打,小弦抛下手中书本,闪入书架后。两个孩子在书房中捉起了迷藏。 乱云公子虽然待人和善,但向来不拘言笑。平惑看小弦活泼可爱,又与她年纪相仿,与之斗嘴极为有趣,玩得忘形,差点撞翻书架,顿然停步,吐吐舌头:“哎呀,姐姐捉不住你,认输好了。”小弦从书架后探出头来:“你认输就认输吧,为什么还要自称姐姐……” 平惑忙不迭趁机答应,谁知小弦早有防备,这一声“姐姐”拖得极长,等到平惑答应时,口中蓦然又蹦出一个“臭”字。见平惑中计,拍手大笑。 平惑却不再追打小弦:“公子的书房从不让人进,我以前也就来过两次,这次还多半是瞧在你的面子呢。我们不要闹了,若是打坏什么东西可就糟糕了。”言罢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小弦把手中的钥匙一亮,炫耀道:“不怕,我有这‘磨性斋’的钥匙,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带你来玩。”平惑啐道:“没大没小,这样对姐姐说话。”她眉头一皱,略含羡慕道,“公子对你真是太好了,竟然连书房的钥匙都给你,真是难以置信。” 小弦得意一笑:“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心中不由对乱云公子甚是感激。他小孩子心性,刚才读书入迷,不觉疲劳,这时玩闹一阵,反倒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心想这些书也不会长脚跑路,迟早可读,还是先去京城逛逛,找到那个“君无戏言”问清楚林叔叔到底说了什么关于自己的话…… 当下小弦匆匆吃了几块点心:“臭苹果,我要出去玩,你陪不陪我去找那个‘君无戏言’?”平惑怒道:“再叫我什么臭苹果,我就不睬你了。” 小弦哼着小曲:“不睬就不睬吧,我自己去玩。”平惑急道:“我没有公子的允许,可不能随便出去。你一个人出门怎么能让人放心,我去找个家丁陪你一路。”小弦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才不要陪,晚上见。” 他对平惑挥挥手,蹦蹦跳跳跑出书房。平惑追赶不及,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餐具,等她走出磨性斋,小弦早已去得远了。 想必乱云公子早已关照过下人,大家都知道清秋院中来了一个小客人,那些家丁、婢女等见到小弦都是客客气气,也不阻拦。小弦走出清秋院,依稀记得来时的道路,独自走去,反正知道鬼失惊必会在暗中保护,一点也不觉害怕。 虽是初冬天气,但此时正是午后未时,阳光斜照头顶,加上小弦一路小跑,倒也不觉寒冷。绕过梳玉湖后行人渐多,已至京师中最繁华的地段。 小弦一路上留神身后,却并未发现鬼失惊的影子,不过知道这黑道杀手之王向来神出鬼没,保不准就在什么地方偷看自己,可不能露怯让他小瞧,当即挺起胸膛,迈着方步,东瞅西看,倒也惬意。 京师熙熙攘攘,天南海北各种风物应有尽有,小弦看得眼花缭乱。又见百姓们虽然衣着稍显富裕,模样却也与清水小镇的人们没什么不同,心气渐足,拉着路边一位面貌和蔼的汉子问道:“大叔,你可知道‘君无戏言’在什么地方?”那人见小弦年纪虽小,却是极有礼貌,倒也喜欢,细细答道:“你是问吴先生啊。他一向在城东幕颜街上,沿着这条路直走四五百步,再左转就是了。” 小弦问清道路,谢过汉子,不多时便已到了幕颜街。远远就看到街边摆着一个摊子,摊前一面脏污不堪的布旗迎风飘扬,上面四个大字正是:君无戏言! 小弦缓缓走近,看到摊前坐了一位中年人,面淡若金,乱发垂肩,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褂子上油迹斑驳,根本瞧不出原来的颜色。那摊子不大,仅是张断了一条腿、摇摇欲坠的木桌,与两把同样破败的椅子,桌上还放了两个木牌,左边写着:货真价实。右面写着:童叟无欺。那书法也还罢了,木牌上却同样藏污纳垢,字迹模糊不清,令人怀疑那字不是用笔墨所书,而是随便从阴沟里舀了些脏水匆匆写就。 小弦心中颇为疑惑:在他心目中,这“君无戏言”原应是一个外表干净、相貌儒雅的世外隐者,谁知竟是这般模样,活似落泊街头的叫花子。 吴戏言远远见小弦走来,仍是懒洋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小弦吸口气定定神:“你就是吴先生吧。” 吴戏言抬起头来,看清了小弦的相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笑道:“小兄弟可有什么疑难之事?”这一笑露出嘴里两排不知多久未漱洗的黄牙,牙缝中青叶茂盛、绿意横生,刹那间小弦只觉鸡皮疙瘩层层翻起,若非听他说话还算有些礼数,几乎要夺路而逃。 吴戏言看出小弦的心思,傲然一指头顶上的布旗:“你可不要瞧不起我,非是吹嘘,这‘君无戏言’四个字亦是京城中响当当的一面招牌。”小弦虽是疑虑丛生,却总不能白来一趟,咬唇道:“久仰吴先生大名,特来请教。” 吴戏言显然想不到小弦说话的口气浑如成年人,不过他见过天南海北各等人物,倒也不以为奇,清清喉咙:“你可有银子?”“我有银子,就是不……太多。”看到吴戏言倨傲的神情,小弦有些心虚,小声道,“不知吴先生费用几何?” 吴戏言淡然道:“那要看你问什么问题,只要我能回答,就有价。嗯,也罢,这‘童叟无欺’也不是白叫的,无论你问什么问题,便是十两银子吧。”这一刻他再不似个叫花子,倒像个精打细算、收租要账的账房先生。 小弦从黑二那里得了七两银子,买巴豆等物用去七钱多,还剩六两多的银子,本以为足够。谁知吴戏言开口竟要十两,想走又不甘心,暗忖你可以漫天要价,我也可以坐地还钱:“五两银子如何?”他人小鬼大,料想要讨价还价一番,并不直接尽其所有说六两,以备万一。 吴戏言在京师呆了数年,大凡找他提问的都是京中权贵,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砍价。他呆了一下:“好吧,五两便是五两。”却不知在小弦的心目中,越是骄狂的人越有本事,看吴戏言如此好说话,反以为他是个浪得虚名、骗人钱财的家伙,犹豫道:“我,我又不想问了。” “那也由你,我吴戏言岂会强人所难?”吴戏言也不动气,嘿嘿一笑,“你这小家伙,倒真是金鱼口里的水……”小弦奇道:“什么意思?”吴戏言白他一眼,慢慢道:“吞吞吐吐。” 小弦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这话有趣,暗中记下以备不时之需,眼睛却瞪了起来:“你开口损人,这算什么?”他虽然一向害怕鬼失惊,但有他保护自己,胆量倒是大了几分。吴戏言冷笑:“就算是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见了我也是恭恭敬敬,说你几句又怎么样?当真是一个人拜把子……”他话说到一半,却又住口不言。 小弦最擅长卖关子这套小把戏,明知吴戏言接下来必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却终于忍不住好奇心:“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吴戏言接口道:“你算老几?” 小弦虽然被骂,心里却暗笑不止,连忙把这一句也牢牢记住。比起乱云公子的引经据典,倒是吴戏言的巷语村言更合他的心意。小弦大觉此人有趣,嘻嘻一笑,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成交。” 吴戏言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将银子收起:“早知如此,何必多事。岂不是两个盘子装一条鱼……”小弦一愣,瞬间反应过来,与吴戏言异口同声道:“多余(鱼)。”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吴戏言道:“你这小鬼倒是心思敏捷,想要问我什么事?”小弦此刻已然相信吴戏言真是一名游戏风尘的隐者,想了想:“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吴戏言点点头:“自然知道。”小弦问道:“那你可知他前几日入京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嗯,这句话与一个小孩子有关。” 吴戏言却不答,伸出手来摊在桌上。他的指甲上全是污垢,只怕比那木桌还要脏上几分。 小弦奇道:“难道你不知道?”“货真价实!”吴戏言点点左边的木牌,正色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给银子,我为什么要回答?” 小弦一呆:“不是刚刚给你了么?”吴戏言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似开玩笑:“说好五两银子一个问题,你问了,我也答了,想问第二个问题,自然要继续掏银子。” 小弦大惊:“你什么时候答我的问题了?”吴戏言嘿嘿一笑:“你问我:‘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么?’,我答:‘自然知道。’莫非你想耍赖?” 小弦几乎从那破旧的椅子上摔下去,张目结舌:“这,这也算数?”吴戏言冷哼一声:“怎么不算?你当我这张嘴能随随便便开口么?” 小弦气得七窍生烟:“你这人怎么这样?亏你还是京师的成名人物,竟然如此赖皮。我,我……”他一时口不择言,“信不信我叫人揍你?”这一刻,真想大声唤出鬼失惊,给这骗子一点教训。 吴戏言脸色丝毫不变:“我在京城十几年了,也从不见有人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看你这小子真是脱掉裤子打老虎……”小弦纵是气得小脸发白,也忍不住追问:“怎么讲?”吴戏言悠然道:“既不要脸又不要命!” 小弦明知此刻应该板起脸来,却终于压不住一腔笑意,仰天长叹:“天啊,我怎么会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吴戏言嗤笑道:“三百六十行,各有行规。就算你告到金銮宝殿,我吴戏言也不理亏。” 小弦看吴戏言浑然无愧的样子,着实拿他无法,心想吴戏言既然在京师大大有名,应该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毕竟也回答了自己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天性善良,倒先从对方的角度着想,越想越觉得自己也并非理直气壮,可又实在不甘心,挠挠头:“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银子了,要么先欠着你,你告诉我答案,明天我就给你拿来。”吴戏言摇摇头:“京师这么多人,你若赖账我又去何处找?何况我从未让人欠账,岂能因你破例?” 小弦无奈,垂头丧气往回走。吴戏言目光闪动,叫住小弦:“也罢,念在你初次问不懂规矩,便给你一个机会。”小弦大喜回身:“好啊,明天给你十两银子都不成问题。”他心想如此丢人现眼的事就不必对乱云公子说了,等宫涤尘晚上回来,再朝他借银子。 吴戏言又摇摇头:“我行踪不定,明日未必在这里。”小弦不解:“那你要怎么样?”吴戏言淡淡道:“我是个生意人,自然要立下借据。或许以后我们有缘相遇,便可索取。” 小弦隐隐觉出不对:“也不必这样小题大做吧?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吴戏言截口道:“我既然为你破例,自然不会按原先的价格。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看小弦满脸迷惑,吴戏言微微一笑,“只要你答应了这件事,立下白纸黑字的凭据,我马上就将答案告诉你。” 小弦猜不透吴戏言的心思:“你先说说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情?”吴戏言面容严肃,缓缓吐出一句奇怪至极的话:“我要你二十年后全部财产的万分之一!” 正文 第十章 天机隐现 听吴戏言说出如此奇怪的话,小弦怔了一下,心头暗暗算计:如果二十年后自己有一万两银子,也只须给他一两;如果发了大财,有一百万两银子,却要给他一百两。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既然有一百万两银子的财产,一百两银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吴戏言道:“看起来小兄弟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条件绝非苛刻。”小弦道:“万一,万一二十年后你……咳咳,死了呢?”吴戏言笑道:“我若是活不到那个时候,契约也就自然作废了。”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般条件必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小弦却直觉其中有什么古怪,偏着头想了一会:“不行不行,我不答应。”吴戏言奇道:“此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弊,为何不答应?纵然你以后富甲一方,万分之一亦是微不足道……” 小弦嘻嘻一笑:“如果我二十年后是个穷光蛋,不免对你心怀愧疚;如果我真的变得很有钱,自然就变成个小气鬼,不免又心疼银子,每天还要提心吊胆怕你上门要债,哪里还有半分快活?”在他心目中,有钱的财主大多都极为吝啬,想必自己也不能免俗。 吴戏言一叹:“你这小孩子可真是铁锅子里炒石头……哼,不进油盐。” 小弦绞尽脑汁,总算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吴大叔也不用敲锣捉麻雀,嘻嘻,枉费心机了。” 吴戏言面色一正:“既然如此,你没有银子,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你且回家吧,下次带上银子再来找我。”小弦心有不甘:“你先等我一会,我找人借银子。” 他走到街角,左顾右盼,哪儿看得到鬼失惊的影子,刚欲张口大叫,忽想到鬼失惊身为桀骜不驯的黑道杀手之王,岂会任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若他现身还好,若是不出现,自己岂不是大失面子?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叫“鬼”,别人多半会当自己是个小疯子……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住了。 吴戏言不知小弦在搞什么名堂:“我可没空等你,一会就收摊了。”小弦急道:“再给我半个时辰。”吴戏言嘿嘿一笑:“也罢,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我的条件,半个时辰内改变了主意,尽可来找我。” 小弦正彷徨无计,眼前一亮。却见幕颜街头有一个大大的“赌”字,却是一家赌坊。他心想自己怀里还剩下一两银子,何不去碰碰运气,急忙往那赌坊跑去,走出两步又不放心,转身望着吴戏言:“先说好,你再等我半个时辰,只要我能拿来五两银子,你就必须回答问题,不能再涨价了。” 吴戏言老于江湖,如何不知小弦的心思,冷笑道:“你当‘君无戏言’这几个字是白叫的么?不过我也要提醒小兄弟一声:赌博害人不浅,莫要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小弦不理吴戏言,一溜烟跑入赌坊中。 这只是一家坊间私设的小赌场,任何人都可以来赌。小弦年纪虽小,却也畅行无阻。 赌坊里烟气缭绕,人声鼎沸,数十个形貌各异之人围着三张大赌桌,赌得不可开交。不但男女老少俱全,竟然还有两个和尚与一个道士。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闻之欲呕却又令人兴奋的气息。 小弦从小在清水小镇就想去赌场中长长见识,奈何许漠洋在这方面管教极严,从不允他涉足,今天阴差阳错下总算一偿夙愿,呆呆看了一会,渐渐悟出些门道。 前两张赌桌一是赌牌九,一是互掷骰子。牌九小弦自然不懂,虽在岳阳府见识过林青与那“岳阳赌王”秦龙赌骰子,却搞不明白为何庄家的“一三三”不过七点,却能赢下闲家的“三四六”十三点?他不知赌骰子须得看两个同点的大小,像秦龙那般一把掷出满堂红十八点“至尊通杀”,实是千中无一。 小弦摸着怀里仅余的一两银子,不敢贸然下注,又来到人最多的第三张赌桌前。这一桌的赌法却极其简单,赌桌两边分写“大”“小”两字,庄家掷骰,闲家押注大小,押一赔一。这种赌法虽然没有前两桌有趣,却是大合小弦的心意,何况输赢皆是一半概率,只要运气好便足够。 小弦正想将手中捏出汗的那锭银子押上赌桌,忽觉有人进入赌坊,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抬头看去,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只怕已有七八十的年纪,下巴上五缕白髯,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身材并不高大,相貌亦很普通,唯一的特点便是右颊那颗豆大的青痣。 老人的目光与小弦轻触,并不回避,反而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小弦微微一愣,如此大年纪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虽不常见,但亦不算出奇,但乍然出现在赌场中却是太不寻常。他又蓦然警醒:赌场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自己为何偏偏对他的出现有极强感应?仔细看几眼,只见这老人虽然衣着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破旧,却干净得不可思议,似乎连赌场里飞扬的尘土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老人的目光始终盯在小弦身上,就像是在研究一般。小弦心中一动,一般人如何会注意自己这个小孩子?鬼失惊既然说要随身紧跟,总不能呆在赌场外。久闻黑道杀手之王精于易容,化身万千,令人防不胜防,莫非故意扮成这老人以便保护自己?小弦虽精通阴阳推骨术,看出这老人的身材比不上鬼失惊高大,但宫涤尘都可以运功将鼻骨变形,想必鬼失惊亦有缩骨的本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不假,挤过人群,来到那老人身边,低声道:“大叔,借我五两,不,四两银子就行了。”他知道鬼失惊必不愿意让周围人瞧出身份,所以并不称呼他那万分特别的姓氏。 老人含笑望着小弦走近,却着实未料到他开口就借银子,不由大是错愕:“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有一种欲吐还休的磁性,听在耳中十分舒服,与鬼失惊那喑哑如铁石的声音大相径庭,犹如天壤之别。 小弦却认定老人必是鬼失惊所扮,心想我也会变声,当下按宫涤尘教的法子憋住喉头一口气,破声破气道:“嘻嘻,大叔虽然变了个模样,又岂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咳咳……”赌场里本就空气不畅,他的变声术又学得不到家,勉强说了几句,忍不住呛咳起来。 老人面上的愕然之色一闪而逝,微微一笑,抬眼望望四周,仿佛照顾小弦的自尊一般压低声音道:“在赌场中借银子乃是最忌讳的事,你若没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我可不能借给你。” 小弦一愣,立知自己竟然认错了人。老人脸上神情悠然,流目四顾,与赌场中的气氛格格不入,仿佛来到的并不是龙蛇混杂、市井走卒出入的坊间赌场,而是在出席名门望族的盛会……这份雍容华贵的气度绝非鬼失惊所有。 小弦脸上一红:“哎呀,大叔,不对不对,老爷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老人也不拦住小弦,只是淡然道:“欠人银子终是要还,若是有志气,就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这句话不知他用何方法说出,浑如近在小弦耳边,语意中虽隐有见责之意,语气却始终轻言细语、不愠不火。 小弦一愣,缓缓回过头来:“难道赌博也算本事么?”老人正色道:“赌桌上斗智斗勇,只要你能凭自己的智慧赢下赌局,当然是本事。”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小弦挠挠头,“可是爹爹与叔叔都从不让我沾赌,说是一旦陷身其中,轻则丧志乱性,重则倾家荡产。若非不得已,我可不会来赌博。”他生怕半个时辰一过,吴戏言就会离开,本是急于去赌桌上下注。但被那老人出尘的气质所感,心生敬仰,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又恐被老人误解自己是个小赌棍,连忙解释。 老人笑道:“人生在世,无论为名为利、求财求官,都不过是一场豪赌。只要能把握尺度,不致沉迷,原不必太过束缚自己。”小弦生性好玩,对世间诸事都想亲身体验一番,大起同感,嘻嘻一笑:“老爷爷放心,我决不会执迷其中。你看我就只有这一两银子,若是运气不好,想翻本也没办法。” 老人淡淡道:“若是你输了,我可以借给你银子翻本。不过你赢后要双倍奉还。”“高利贷!”小弦惊得睁大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面前这位老人与那些面目阴险的放贷人拉上关系,连连摇头,“打死我也不会借高利贷。”老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瞬间低了几分。 老人看出小弦神情中的轻屑,哂然一笑:“不必疑心,我只是试试你罢了。”小弦暗暗松了一口气,在他心目中,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与林青、宫涤尘相近的气质,虽然素不相识,却实不愿他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 老人轻声道:“你很瞧不起放高利贷的人么?”小弦点头:“我听爹爹说起,那些放高利贷者害得别人倾家荡产,都不是好人。”老人道:“这个也不尽然,对于那些困于绝境中的人来说,这亦是唯一的一条出路。你可以不借高利贷,却也不要因此对他们有成见。” 小弦咬着嘴唇,颇倔强地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吧,你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无错处。”老人一叹,语中大有深意,“但这世间的好与坏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绝对,凡事要从多方面去想,切不能贸然定论。” 小弦一怔,想到林青亦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自是有其道理。他虽不明白老人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毫不相关的事,但显然并无恶意,朝老人调皮一笑,转身往第三张赌桌走去。 只见赌桌旁一个肌肉横生、活似卖肉屠夫的一条大汉,大冷的天上身赤膊,满头大汗,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骂骂咧咧:“他妈的,连开七把小,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八两银子全押在大上!” 庄家开盅,口中唱道:“二二三,七点小。”拿个长钩,将大汉押上的银子全拨到身旁。大汉长叹:“真是没天理。”他转身朝身旁一人道,“周老弟,借我五两银子。”那姓周的道:“你上个月借的三两银子还没还呢。” 大汉怒道:“你前年娶媳妇的时候我送你的十斤猪肉,你都忘了?”旁人一齐笑了起来。姓周的惧大汉一身蛮力,只好拿出五两银子给他,口中兀自嘀咕不停。 大汉接过银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再往赌桌上重重一拍:“还是大!”他瞪一眼庄家:“掷骰子!”庄家却不吃他那套:“还有没有人下注?”旁人或押大或押小,场面纷乱。 小弦被周围狂热的人群所惑,连忙掏出银子,正犹豫应该押大还是押小,耳中忽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你可知赌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小弦眼望赌桌,缓缓摇头。 老人继续道:“胜而不骄,败而不馁,方可无往不利。无论赌桌上也好,做任何事也好,保持一份平常心才是最重要的。” 小弦大有所悟,冷静下来。记得林青在岳阳府中曾说过十赌九骗,这些赌场表面看来公平,暗地里却可大做手脚,庄家或可先让对方小赢一些尝点甜头,最终的结果却大都输得精光……看到赌桌上押下了一大堆银两铜钱,押大的除了那大汉的五两银子,便只有零星几个铜板,而押在小注上的却足有十余两银钱。 那大汉口中还大呼小叫个不停:“难道能连开出九把小?小勇、瘌头,你们若是信我,就陪我押一把大……”但诸人显然都认定他今日霉运高照,除了那两位被点名者碍不过情面,押了几枚铜钱在“大”字上,又有几人将银两押在“小”上。 小弦揣摩着庄家的心理:“等一下,我也押。”他个子太小,够不着赌台,跳起来将银子一推,却只推到“小”字上。 大汉怒道:“你这小鬼不好好呆在家里,来赌场凑什么热闹?”小弦白他一眼:“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嗯,帮忙把我的银子放到‘大’字上可好?” 大汉总算找到一位“自愿同盟者”,大喜道:“小兄弟眼光高明。”当下帮小弦将银子放在“大”上。 庄家拿起骰盅“叮叮当当”一阵乱摇,拍在桌上缓缓揭起,面无表情唱道:“四五五,十四点大!”大汉拍着满是长毛的大腿哈哈大笑,小弦亦赢得一两银子。其余押错的人则是垂头丧气,怨天怨地。 大汉乐得满脸开花:“小兄弟是个福星,这一注押的什么?”小弦嘻嘻一笑:“这一注我不押。” 又连开了几局,却是连着四次大。那老人亦不参赌,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看。大汉小有赢余,急于翻本,将面前十余两银子又统统押在“大”上:“今天的赌桌真是邪门,看来连开九把小后又要连出五六把大。”旁边人见到大汉时来运转,亦是忙不迭将赌注跟押在“大”字上。 小弦却只在一旁静静观察,前几局大小上所押的银两相差不多,他没有把握。这一次看到机会,毫不犹豫,又跳起来把二两银子一推,仍是在“小”字上。 大汉笑道:“小兄弟不要急,我帮你。”小弦却道:“不要动,这一次我押小。”赌盅一开,果然开出了小。小弦的二两银子已变为四两,而那大汉却输个精光,跳脚大骂悻悻离去。小弦大是开心,想了想,将三两银子收入怀里,仅拿一两在手。 老人的声音突然传来:“你这么好手气,为何不全押上,多赢一些?”小弦笑道:“我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何况万一输了,岂不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 老人点头不语。奈何那豪赌成性的大汉一去,押“大”押“小”的银钱都差不多,小弦一时找不到机会,手中的一两银子迟迟押不出去。他只怕时辰一过,吴戏言就会离开,不免有些着急,正要闭着眼赌一把运气,忽听那老人道:“这一局我押一百两银子。” 场中静了片刻,无数惊讶的眼神往这边瞧来。对于这种小赌场来说,来赌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激的小贩劳工,每日进账恐怕也就七八十两银子,一百两实是不可多见的豪注。 老人续道:“无论输赢,老夫只赌一局。”他又低头对小弦道,“你陪爷爷赌这最后一局,然后就走,如何?” 小弦刹那间已知老人的用意。他既公然言明赌一局就走,赌场岂会放过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肥羊”,而只要自己与他押得相反,几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赢得这一注,老人分明是故意用必输的一局换回自己的胜利。他与自己非亲非故,何须如此?而且输一百两赢回一两,简直太不成比例,老人若有心帮自己,大可借自己几两银子了事,又何必大费周折?若是自己不识他的苦心,岂不是浪费了银子,亦不讨好? 这一刻,小弦心中天人交战,虽急于赢下一两银子去找吴戏言,却不愿平白受他恩惠,一咬牙,低声道:“老爷爷,我们走吧,不赌了。” 老人眼中露出一丝欣赏,淡然道:“老夫最重承诺,既已开口,怎能反悔?”他缓缓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字上。他的动作是如此郑重,仿佛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阵风吹走了银票。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光润纤细,一丝皱折也没有,指缝修剪得干净清爽,不沾灰尘。 小弦虽是第一次见到这老人,却不料他对自己如此之好。一百两银子或许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老人却用这种不露声色的方式帮助自己,这份恩情已远远在那百两银子之上。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当下小弦双手把那一两银子递给老人:“老爷爷,你帮我押在小上吧。呵呵,我的运气一定比你好。”他口中虽是浑若无事地说笑,眼中却已隐有泪光。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心中对老人感激不已,心想若是此刻自己身上有二百两银子,必会毫不犹豫地押在“小”上,好让老人赢去这一局。 周围赌客看到这百两银票与一两银子分放在“大”、“小”上,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人与小弦的关系,一时都忘了下注。 老人望着有些发呆的庄家:“摇骰吧。” 不出小弦所料,骰盅中是“二二三”七点小。老人大笑起身,带着小弦离开赌场。小弦拿着五两银子,只觉比千金还重。 出了赌场,老人停下脚步,目光望着仍在原处的吴戏言:“你赢够了银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也要走了。”小弦一呆,原以为老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谁知他竟开口告辞,脱口道:“老爷爷要去哪里?” 老人悠然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若是有缘,后会有期。何必再问?” 这本是小弦经常说的话,此刻听来别有滋味,呆呆问道:“为什么?” 老人微笑:“缘分而已。”小弦本意是问老人为何要平白无故帮助自己,老人的回答却似是一语双关,既回答了为何就此挥别,亦解释了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 “缘分而已!”这短短四个字在小弦心底产生的冲击,实难用言语形容。 老人忽然面色一变,一把抱起小弦,腾身而起。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话,不知他意欲为何。 只听老人低低惊叹一声:“好家伙,竟然是鬼失惊!”他身法加速,往街口疾奔。小弦从老人的怀中往后看去,一道人影如闪电般蹑在老人身后五步外,移动太快根本看不清相貌,耳边传来破哑的语声:“你是谁?放下他。”正是鬼失惊那铿锵如金石相击的腔调。黑道杀手之王虽见惯风浪,此刻的声音中竟也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恐。 老人冷笑:“对付一个小孩子,将军府也用得着如此工于心计么?”说话间脚下不停,眨眼间已掠过两条大街、一座小桥。 小弦这才知道老人误会了鬼失惊保护自己的用意,刚想解释,才一开口,劲风扑面竟然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人的身法实在太快,只看到周围的景物如飞,浑如无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这份经历当真是前所未有。只有鬼失惊那一张令人惊怖的面孔始终保持在身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去。小弦大感惊讶:鬼失惊可谓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但在轻功上无疑已输给这老人一筹,那么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鬼失惊自知遇见劲敌,依然凌厉的眼神中已隐有惧意,却只是咬紧牙关紧追不舍。 老人叹道:“鬼失惊你不是我的对手,何苦相逼太甚?”鬼失惊哑声道:“只要你放下这孩子,我就决不再追。若不然,我就放出信号,你可有把握从将军府的围攻中突围?”老人大笑:“鬼失惊竟也会出言要挟,当真是天下奇闻。嘿嘿,只要明宗越不出手,将军府却还未放在我眼里。”小弦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却也对明将军不无顾忌,心中不由暗叹一声: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将军一人也达到如此令敌友皆敬的地位! 鬼失惊沉声道:“在下受明将军所托,决不容这孩子受到伤害。阁下若是有胆,便与我一战。”他拼尽全力,距离仍是越来越远,眼见就要出了京师城门,若到了城外,没有民舍的阻挡,更难追上,只好出言求战。 老人一愣,低头望着小弦。小弦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示意鬼失惊并非虚言。 老人长叹:“明将军行事当真是鬼神莫测。”说话间已至城墙边,蓦然纵身直上,脚尖连点,竟在笔直的城墙上行步如飞,宛如踏足平地,同时扬声道:“鬼兄不必惊慌,老夫与这小娃娃说几句话就走,决不会害他。”眨眼间已攀至城墙顶,轻轻将小弦放下。 鬼失惊虽亦可随之登墙,却自知无法如这老人一般在空中换气说话,在城墙下定住身形,缓缓掏出一双颜色透明、如丝如璃的手套,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炷香工夫,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语,鬼某武功或许不敌你,至少也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把握。”老人惊讶道:“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维护这孩子,纵是有明将军的命令,似乎也与鬼兄平日作风不符。”鬼失惊并不解释,只是慢慢将那双手套戴在手上,那阴冷的神情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小弦心头大震,从未想到鬼失惊这样的大恶人竟会如此看重自己,看来当真是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一时茫然。 两名城墙上的守卫一路叱喝着赶来,老人袍袖轻拂,二道指风发出,两名守卫哼也未及哼一声,俱被点中穴道,软倒在地。 老人叹道:“老夫本还想在京师多呆些日子,看来是不行了。”小弦奇道:“老爷爷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老人一笑:“老夫在家里呆得气闷,一时意动来京师松活一下筋骨,若是整日被官兵通缉,哪还有半分兴致?等下次想找麻烦时,再来大闹一场。”他本是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豪情四溢,意气风发,雪白的发须在京师城头迎风飞舞,就如一位傲视天下的大将军。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老爷爷想对我说什么话?”老人呵呵一笑:“其实本来无话,被鬼失惊一追,反而想到一些事情。我且问你,为什么刚才在赌场中的最后一局,你明知必胜,仍只押一两银子?” 小弦纵是聪明,也想不到老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实道:“让老爷爷破费我就已经心中不安了,岂能趁机多占便宜。”老人含笑点头:“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纯朴,老夫就放心了。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 小弦糊里糊涂,听老人似要离开,连忙拉住他的衣衫:“老爷爷先不要走,我也有问题要问你?”老人淡淡道:“你不必问老夫为什么会帮你,或许只是见你投缘,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原不必放在心上。” 小弦的问题被老人抢先说出,眼珠一转:“我欠你一百两银子,要不要二十年后还你?”老人一愣:“为何要二十年后?” 小弦本以为老人也许是偷听了自己与吴戏言的对话,方才入赌场中找自己。但看老人的神情,分明他并不知此事,而且昨日鬼失惊与宫涤尘一路送他去清秋院,京师中人人都知道将军府的态度,老人却也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心头更是奇怪:“为什么老爷爷会来赌场找我呢?” 老人眨眨眼睛:“老夫今日才入京,本就在街上随意逛逛,谁说是特意找你?”小弦撒娇般不依:“老爷爷不许骗人,你一入赌场,眼睛就盯在我身上,当然是找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入京确是想顺便见一见你,但当时在赌场中,却并不知道遇见的人就是你,只是瞧见同样年龄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谁知正好撞见,也算是天意吧。” 老人这番话可谓是矛盾百出,小弦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嗯,原来老爷爷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模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老人轻叹一声:“这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小弦撅起小嘴:“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他心想自从在鸣佩峰中遇见愚大师开始,他不肯说出苦慧大师的谶语、宫涤尘不肯说出林青的那句话、现在这老人亦来卖关子。 老人正色道:“老夫答应你,如果你我下次有缘再遇上,老夫决不隐瞒。你为何要去赌场?” 小弦把与吴戏言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出,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君无戏言’,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后的成就!”这句话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澜,从没有一刻,对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脱口道:“我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沉吟不答,忽然手指空中飞过的一只鸟儿:“你可见过鸟儿是如何飞翔的?”小弦茫然摇头。老人道:“鸟儿在起飞前,先要缩胸收羽,然后才能展翅翱翔。做人也是一样,欲想一飞冲天,便先要储备足够的力量。”小弦眼睛一亮,隐隐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续道:“所以,你现在不必去想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先扎扎实实地学好本事,日后自然水到渠成。”“可是,我……”小弦一咬牙,觉得在老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光下,根本无须隐瞒任何事,“可是我已是一个废人,根本无法修习武功!想学本事也不行啊。” 老人一怔,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脉,面色微变:“谁下的毒手?”小弦恨恨道:“是四大家族的盟主景成像。”老人摇头长叹:“逆天行事,恐怕也难以扭转乾坤!”小弦一喜:“还可以补救么?”老人苦笑:“老夫没有这个能力。” 小弦雀跃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鬼失惊如此忌惮这老人,无疑有着惊世骇俗的本事,可是连他都回天无力,自己注定永远都是一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良久,他垂头丧气道:“老爷爷不必说了,我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学什么本事,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老人一笑:“你无须沮丧,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不能习武,却可从文。你可读过什么书么?” 小弦叹道:“我虽读过几本书,可那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帮我报仇。”老人反问:“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难道都是武林高手?像诸葛武侯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能辅佐刘皇叔计定中原、三分天下,谁敢说他不是个人物?” “诸葛亮当然了不起!”小弦从小听过许多三国故事,对诸葛亮敬若天人,吐吐舌头:“可那需要读多少年的书啊?” 老人肃容道:“你可知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什么?”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缓缓吐出两个字,“执著!”小弦沉思。 老人长身而起:“官兵来了,我们走吧。”京师城防极严,刚才老人出手制住两名守卫,早被箭塔官兵发现,不一会已调集来数百人,列起战阵,缓缓朝两人逼近。 老人抱住小弦,站在城墙边,望着城下蓄势待发的鬼失惊:“老夫刚才对你说的话皆是暗中传音,你无须告诉别人,此事关系你性命安危,切记!” 小弦从沉思中惊醒:“老爷爷要走了么?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老人微微一笑:“老夫有一种预感,我们必会再见。”小弦略有些不舍地抱紧老人:“我,我怎么称呼您?”老人犹豫一下:“在下次见面之前,你只要记住我的话,无须记住我的人。”说完,老人纵然一跃,从高高的城墙上飞下,稳稳落在鬼失惊面前:“无论江湖上对鬼兄有何评价,老夫亦敬你是条汉子。”他再对小弦微微一笑,翩然而去。 鬼失惊一跃拉住小弦的手,默然无语地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止住欲上前围堵老人的官兵,那一双如临大敌的眼中还隐隐流露出一分敬重与一分惊悸。 小弦本已在京师中转得分不清方向,傍晚时分,鬼失惊带他重新到了幕颜街,吴戏言早已不知去向。一路上,小弦向鬼失惊问起那老人的来历,鬼失惊却只是闭口不语。 小弦想到鬼失惊刚才舍命维护自己,对他的观感大大改变,眼见天色已黑:“鬼叔叔,我有点饿了,刚才正好在赌场中赢了几两银子,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他对鬼失惊毕竟还有些害怕,虽有请客相谢之意,却不明说,倒似是央鬼失惊陪自己去吃饭一般。 鬼失惊不置可否,依然是冷冰冰的,却带着小弦到了一家小酒楼中,也不要酒,仅是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反是小弦过意不去,看着价格估摸着怀里的五两银子,又多叫了些菜肴。 两人默然吃了一会,鬼失惊忽然一叹:“这几日你最好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外出,若是再遇见这样的高手,我亦护不住你。”言语间颇为沮丧。刚才他竭尽全力追赶,亦未能触及那老人半片衣角,可谓是这黑道杀手之王出道至今,所受的最大挫折。 小弦眼珠一转:“我本还打算明天再来找‘君无戏言’的,既然鬼叔叔这样说,我就不来了。但你要告诉我,林叔叔入京城时说的那句话才行。” 小弦本以为鬼失惊必也不会轻易说出,权且一试,谁知鬼失惊略一沉吟,缓缓答道:“暗器王说:你是昊空门前辈全力打造之人,乃是明将军的克星。”或许在鬼失惊的心目中,这番话乃是无稽之谈,不需要隐瞒。 小弦一震,虽然愚大师早透露过这意思,但林青公然宣称仍是令他措手不及:“明将军既然知道这事,为何还要让鬼叔叔保护我?”鬼失惊淡然道:“我从不猜测明将军的意图,只是遵命行事。” 小弦不得要领,心想明将军会不会另施计谋对付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一个身无武功的无名小卒,本不值得天下第一高手放在心上,当下自嘲一笑:“鬼叔叔想必也不会信这样的话吧!”鬼失惊一字一句道:“我本不相信,但现在却信了三分。”小弦一惊:“为什么?” 鬼失惊并不回答,目光却定在小弦脸上,直看得小弦心头发虚,垂下头去。他蓦然醒悟:鬼失惊告诉自己这句话时,自己原应该大吃一惊才合情理,可自己刚才的神情分明是对此事早有预料。小弦不由有些后悔,若是鬼失惊把此事再转告明将军,会不会改变明将军对自己的态度? 小弦心头忐忑,食之无味。鬼失惊本是慢条斯理地吃菜,见小弦停箸不食,亦放下筷子:“那就走吧。”小弦连忙道:“鬼叔叔慢慢吃,我等你。” 鬼失惊忽道:“你可知我为何吃得这么慢?”小弦茫然摇头。鬼失惊漠然道:“如果你曾被饿过半个月,也会如此。”小弦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对鬼失惊的同情:这个人人惧怕的黑道煞星,是否也有外人不曾了解的痛苦? 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重新拿起筷子:“我陪你再吃些好了。”鬼失惊似乎感应到小弦的心思,嘿嘿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了一些小事茶饭不思?小弦你说对不对?” 小弦点点头,放开心怀大吃起来,将几盘菜吃得精光。又抢着付了账。 鬼失惊带着小弦回到清秋院前三十步外停下,示意小弦独自回去。小弦忍不住问道:“鬼叔叔,你要保护我到什么时候?”鬼失惊道:“将军的命令是直到你碰见暗器王为止。”小弦嘻嘻一笑:“那你自己呢?” 鬼失惊转身离开,冷冷抛下一句话:“你听到那句话后的反应,我不会告诉将军,但如果日后你是我的敌人,我亦不会放过你!” 小弦听到鬼失惊这丝毫不通人情的语气,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几乎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可又觉得他话中似乎仍有一些惜护之意……他呆在原地看着鬼失惊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竟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小弦慢慢走回房中,平惑正坐在床前发愣,见到他面露喜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急死我了,还挨了公子一顿骂。明天无论如何不能放你走。”小弦笑道:“平惑姐姐不要生气啦,我已见过‘君无戏言’了。” 平惑听小弦叫一声“姐姐”,也不与他计较:“姐姐没有骗你吧,你可问出答案了?”小弦心想虽然知道了答案,这其中的过程三言两语却说不完,正要绘声绘色地讲述一番,却听宫涤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惑姑娘去忙吧,我和小弦有话说。” 小弦大喜,上前拉住宫涤尘的手:“宫大哥,我好想你啊。”小弦和宫涤尘才分别不久,却已对他有难舍难分之感。平惑乖巧答应,出房而去。 宫涤尘拉着小弦在床边坐下,沉声问道:“那个老人是谁?”小弦惊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宫涤尘淡淡一笑:“鬼失惊追了半个京城依然无功,这可算是今日京师最大的新闻了,我又岂能不知?” 小弦这才知道京师里果是遍布耳目:“我也不知那老爷爷是谁。他也不告诉我姓名。”小弦心想自己虽然答应老人不把他说的话告诉别人,但宫大哥却不是“别人”,若是他问起,自己是否应该如实相告呢? 宫涤尘喃喃道:“有如此武功者,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看来应该不假了。” 小弦脱口道:“你是说林叔叔说得那番话不假么?”宫涤尘身体微震:“你知道了?是那老人告诉你的?”小弦摇摇头:“是鬼失惊告诉我的。”又反问道,“难道宫大哥你也相信这话?” 宫涤尘望着小弦良久,缓缓伸出手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我们都是好兄弟,对不对?”小弦与宫涤尘双手相握,心怀激荡难以用言语表述,唯有重重点头。宫涤尘能如此说,自然打定了就算明将军日后改变主意,亦要全力相助小弦的心思。 宫涤尘并未再问起那老人之事:“我此次来京,本为替吐蕃求粮,明日一早要护送粮车出京,可能要两三日后才回来。这几天你就乖乖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再出去了。”小弦想到那老人亦劝自己多读书,这几日不如就留在磨性斋中:“嗯,我这几天一定乖乖的。” 他心里舍不得宫涤尘:“宫大哥今天晚上陪我睡吧。”宫涤尘一愣:“我不惯与人同睡,陪你晚些可好?”小弦大失所望,转念想宫涤尘诸事缠身,自己岂能不分轻重:“那也不必,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宫大哥明天要走,早些休息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宫涤尘含笑点头,又陪小弦聊了一会,这才匆匆离去。 他一走,平惑入得房来,唱戏般拖长声音:“小弦,燕窝粥来了……”小弦嘻嘻一笑:“原来苹果改名叫燕窝了。”平惑也不生气:“怎么不叫姐姐了?”小弦双手叉腰道:“说好只叫一声,你可不要太贪心。” 平惑无奈,点着小弦的额头道:“总有一天,要让你这小鬼就范。快趁热喝粥吧,公子特意让我炖给你的。”小弦望着那碗燕窝粥发愣,刚才与鬼失惊在酒楼中实在吃得太饱,此刻全无半分食欲,他灵机一动:“我对苹果也很好啊,这碗燕窝粥给你吃吧。”平惑吓了一跳:“我们下人可不能随便的。”小弦低声道:“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我在外面吃过了饭,现在一点也不饿,若是你不吃,岂不可惜。” 平惑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吞一口唾沫:“你可千万不要对人说,不然挨骂还是小事,弄不好就赶我回家了。”小弦举手发誓:“我要是对人说了,天诛地灭……”平惑一把掩住小弦的嘴:“不许胡说,好端端发什么毒誓。” 四顾无人,平惑几口将燕窝粥喝下肚去,抹去嘴边的粥痕:“怎么没什么味道?”小弦大有同感,连连点头,闲来无话,便昂头挺胸,将今日出外的见闻向平惑细细道来,顺便温习了一下从吴戏言那里学来的几句俚语,至于老人在城墙上对他讲的一番话,自然不会说出来。 平惑听小弦在赌场中连胜三局,惊得大睁双眼:“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对公子说,公子最忌下人赌博,前个月花匠老李就是因此被辞退了。”小弦笑道:“你当我是小赌鬼么……”却见平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中略有些不快,“听我的故事你竟然想睡觉,我不讲了。”平惑甩甩头:“奇怪,怎么突然困得厉害。好小弦,你继续讲啊。” 小弦再说几句,刚刚说到鬼失惊紧追老人,正是最精彩的时候,却见平惑睡眼蒙眬,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心头有气:“不说了,你去睡吧。”平惑拍拍额头,实在支持不住:“好弟弟不要生气,姐姐明天再来听。” 小弦哼了一声,自己脱衣躺在床上,背对平惑给她个不理不睬。平惑又说几句好话,方才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弦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正如宫涤尘所言,他虽然终于打听出了林青所说的那句话,的确是徒乱心神,全无益处,又猜想明将军的意图,百思不解。再想到那神秘老人的一番话,难道吴戏言真是瞧出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惊人的成就,所以才故意约定二十年后给他万分之一财产的条件,而老人亦正是因此才特意来见自己的么?愚大师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难道自己会如泰亲王一般,成为明将军的朝中政敌?可是,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一点把握,其他人又如何得知?更何况,算起来,二十年后明将军都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正想得头疼,忽觉室内一阵轻风拂过,灯光下一条人影映在墙上,正缓缓朝自己走来。小弦一惊,转过身来,却是乱云公子郭暮寒。 乱云公子脸色乍变,旋即恢复正常:“小弦还没睡啊,我来看看你。”小弦不疑有他:“公子好,我一时睡不着,正好你陪我说说话。”乱云公子笑道:“你今日可算是大出风头,不过明天可不许再乱跑了。”小弦连连点头:“明天我去磨性斋读书。”乱云公子欣然道:“正该如此。明日我在磨性斋中等你,也好磨一磨你的顽皮。”他上前亲热地揪揪小弦的鼻子,“你还未睡,平惑怎么不陪你,这小丫头偷懒,定要数落她两句。” 小弦忙道:“不管平惑姐姐的事,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才让她先回去的。”乱云公子道:“燕窝粥喝了么?”小弦不敢说是给平惑喝了,夸张地拍拍肚皮:“我喝了两大碗,好饱啊。”乱云公子大笑道:“吃饱了就好好睡觉,不许胡思乱想。”他又陪小弦说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早,小弦用过早餐后就来到磨性斋。乱云公子早已等候,对小弦淡淡打个招呼:“‘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这是什么意思?”小弦怔住,心想乱云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善问”太令自己头疼。乱云公子见小弦目瞪口呆的样子,解释一番道:“这是《中庸》里的句子,学之可教你立身天地,俯仰无愧,不可不知。”他一指桌边放着的几本书,“我都替你准备好了,你不妨多看看这些书。”小弦连连点头,心想一定要好好多读书,免得又被问得张口结舌。 乱云公子又问道:“‘去火则刚,激水而升,弛悬动静,方可归道。’这是什么意思?”小弦在《天命宝典》看过这句话,立刻答道:“这是用冶金之术比喻事物皆有两面……” 乱云公子脸上惊容微现,点点头道:“你竟然知道这句话应该从冶金术中求解,想必连《金鼎要诀》这等杂学都看过,倒是令我大吃一惊呢。”小弦不知《金鼎要诀》是什么东西,却不愿让乱云公子小瞧,胡乱应承几句。 乱云公子又问了些问题,小弦大多不知,偶尔遇上《天命宝典》中的句子,立刻挺胸解答。乱云公子一口气问了十余个问题方才停下:“你已大有进步,想必昨日受益匪浅,明日我再考你吧。”说罢微笑着离开磨性斋。 小弦一跃而起,拿起书桌上的书翻看,先挑出一本《中庸》、一本《论语》读了起来。他本就聪明好学,虽然好多篆字都不识,但凭着上下文也能猜出大概意思。只是这些文字实在枯燥乏味,若非一意在乱云公子面前争一口气,又想到昨日那神秘老人对自己说“人生最重要的是执著”,这才强咬牙关苦撑,渐渐也看出些兴味来。 等到平惑给小弦送饭的时候,小弦已看了两个多时辰。平惑将饭菜摆在书桌上:“公子对你格外礼遇,竟然允你在书房中用餐。若不是你年龄大了些,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公子的私生子了。”小弦本有些赌气不理平惑,听她如此说也忍不住笑了:“那你以后叫我小弦公子吧。” 平惑好奇地拿起一本《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哎呀,这是什么字?”小弦刚才被乱云公子问得张口结舌、全无颜面,此刻总算从平惑身上找到了一丝自信,昂首挺胸:“这叫愠字,有点发怒的意思。前面那个‘说’字也不念说,而是念‘悦’……”“小弦你真行!”平惑不好意思地一笑,“公子虽然教我们识字,却从来没看过书,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平惑的夸奖,小弦更是得意,信口开河道:“比如我一个人在书房读书,看了又看,自得其乐,这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你突然来送饭了,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我看到你当然开心啊,于是就‘不亦乐乎’……哈哈。”平惑啐道:“你肯定是骗人,才不信你呢。”说完又怯生生地问一句,“看这些书真的很有用么?” 小弦被平惑一言点醒,心中一动,想到那神秘老人的话。自己虽然无法修习武功,却可以从书本中补救,而这些《论语》、《中庸》,读之虽可修身养性,却并无多大实际用处,不如挑一些兵法、治国之类的书籍看,日后或许真能成为诸葛武侯一类的人物。 等平惑离开后,小弦便到书架中找来一些《孙子兵法》、《贞观政要》之类的书籍,比起看《论语》时更是用心百倍,越看越有兴趣,一会想象自己是领兵决战沙场的将军元帅,一会想象自己是殿前谈论治国大计的宰相大臣。他记忆极好,又心高气傲,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将书本原话强记心中,也不去问乱云公子,而是从其他书本中求证,不过短短两天时光,脑子里已记下了数本兵法政论,简直是废寝忘食,浑不知光阴几何,就是睡梦中也常为一个疑难字句思索不止…… 这两天,乱云公子仍是不时考较小弦,小弦虽对有些问题依然懵懂不知,却能从兵法中引出例证,纵有歧义,亦足令乱云公子刮目相看。而一旦遇见《天命宝典》中的句子,更说得分外有条理。 到了第三天,小弦将手中几本兵法熟记于心,又钻进书架中找书看。乱云公子爱书成癖,又是个极讲条理之人,各类书籍皆是分别归类,并在书架上标有标签,方便查寻。奈何经过几天几乎不休不眠的苦读,兵书、政要已全部被小弦看完,只好去其余书架找些有兴趣的。 磨性斋中实在有太多书籍,小弦本想去找本医书,顺便温习一下才学会不久的“阴阳推骨术”,匆匆将书目浏览一遍,却未找到。来到最后一排书架,只见上面贴着的字条上写道:怡情之书。都是些琴棋书画等杂学。 小弦心中一动,象棋乃是他得意的本事之一,自从离开鸣佩峰后却再无机会与人手谈,找出一本手抄本的《当朝棋录》,虽无棋具,但看到那些“车五进二、炮八平六”之类的话,如同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旧友,大是兴奋,闭着眼按棋谱在心底下起了盲棋…… 乱云公子收集的局谱皆是国手名局,记录极为齐全,不但有每方下法与详细局势解说,对局者的姓名亦写在其上。 小弦忽然翻到一局,黑子:物天成。红子:罗子越!小弦一惊,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名字。他细心翻看每一页棋谱,果然发现不少物天成的对局,对战者多是罗子越。小弦不知罗子越乃是前朝国手,物天成少时与之对战三十余局,多胜五局,方得宇内第一国手的美名。 再翻几页,愚大师物由箫的名字亦赫然在列,与之对局者竟然是物由风。小弦心想物姓极为少见,以愚大师的棋力自也不会与无名小卒手谈,这个物由风多半也是英雄冢中的人物,而且是“由”字辈,比物天成还要高出一辈。但英雄冢两大高手的对局又如何能流传到清秋院中?更何况愚大师闭关五十年不见外人,这棋谱年代久远,更是难得。 小弦心中疑惑,继续往下翻,又看到一局棋更是蹊跷:纵观全书几百局棋谱,唯有此局并无双方对局者的姓名…… 小弦忍不住按棋谱记录的招法试走,才下了十余步,心头剧震,如遭铁锤重击——这无名无姓的一局,竟然就是他在鸣佩峰离望崖前、代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青霜令使下出的生死之局! 刹那间,那逝去的一幕幕随着棋局在他眼中逐一重现:黑方炮七进四,御泠堂弟子成为惊世棋局中的第一个牺牲品;红方炮五进四,景成像之子景慕道提掌自尽……红方炮三进七,青霜令使绝地反扑;黑方马三进四,水柔清之父莫敛锋拦在红帅之前;帅六进一,莫敛锋被迫自尽…… “不!”小弦一声惊呼,不受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惨烈的一局他虽未曾亲见,但事后从愚大师等人的描述中已可想象,此刻旧局重温,不堪回首的记忆层层涌上心头。在这心志近于崩溃的一刹那,小弦已然明白了一切: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 小弦从未怀疑过乱云公子,然而当得知真相的此刻,这几日所有隐藏于胸的疑团尽皆浮上脑海:乱云公子对自己那么好,特意让平惑送来燕窝粥,而第一日自己喝了粥后沉睡不醒,第二日平惑喝了粥后亦是昏沉欲睡,那是因为燕窝粥里放了令人昏迷的药物。而那天乱云公子突然闯入自己的房间,定是以为自己已然沉睡,不料燕窝粥鬼使神差地被平惑喝下,所以乱云公子见到清醒的自己会大吃一惊,从此不敢再暗下药物。 可是,乱云公子迷倒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若说他是要替御泠堂的手下报仇,自己却为何毫发无伤?何况乱云公子根本不知道当时在离望崖前与他下棋的是自己,除非四大家族中有叛徒。但四大家族皆有血缘相连,又是御泠堂的千年世仇,又岂会泄露消息……那么,乱云公子到底意欲如何? 小弦忽想到乱云公子问自己的那些问题,有许多都是出自《天命宝典》,瞬间醒悟:他趁自己昏迷时偷走了《天命宝典》,并留下副本,但里面仍有许多疑难不解,所以巧妙地借“善问”之时求得答案!此人外表一派正气,又素有低调之名,想不到竟然如此工于心计,对一个小孩子亦施出阴谋诡计,若不是今天无意中发现这本《当朝棋录》,真是被他骗了,还会感激不已…… 小弦胸口起伏,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找到乱云公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一泄心头怒火。他抬手把书架上的几本书掷在地上,待要狠狠踩上几脚,又觉得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出气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只恨自己身无武功,无法光明正大找乱云公子单打独斗。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终于冷静下来,先伸手入怀,拿出《天命宝典》细细检查,确定仍是原本,这才稍稍放心。他知道自己决不是乱云公子的对手,只有先等到宫涤尘明日回来后再作打算,就算宫涤尘不知御泠堂之事,还可以等到后日见到林青后告之详情,决不能放过这个阴险毒辣的乱云公子——青霜令使。但是目前自己还不得不忍气吞声,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不然一旦被乱云公子察觉,必会杀自己灭口。 小弦苦思良策,《天命宝典》的副本落在乱云公子手里,自己能有什么方法才能夺回?他忽想到乱云公子第二日下药未遂之事,想必第一日他虽然拿走了《天命宝典》,但毕竟作贼心虚,不敢耽搁太久,并未抄全《天命宝典》,所以第二天才故伎重施…… 小弦望着手里的《天命宝典》,一咬牙,痛下决心:这本昊空门的道家至典决不能落入乱云公子手里,自己能力有限,无法阻止他强夺,只有先毁了《天命宝典》,反正自己早已记得滚瓜烂熟,日后便可默写出来。乱云公子纵是手中有《天命宝典》的副本,亦是残缺不全,除非有本事剖开自己的脑袋,否则就叫他一辈子也休想看全,抱憾终身! 小弦想到这里,从烛台旁拿来火石,又找来一个大火盆,双手颤抖着打燃了火苗。一时手中的《天命宝典》如重千钧。这本昊空门中与明将军流转神功并列为两大绝学的奇书,难道今日就要毁在自己手里? 小弦闭上眼,在心头默念:“巧拙大师、苦慧大师、昊空门的诸位前辈,为了不让这本书落在坏人手里,我许惊弦今日迫不得已毁了它,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日后我定会重新默写出来,再交给昊空门传人……” 小弦忽又想起巧拙大师与父亲许漠洋都已身死,昊空门中除了明将军外别无传人,难道日后要把默写出的《天命宝典》交给明将军?那他可大不情愿。再转念一想,愚大师说自己得了巧拙与许漠洋的传功,亦算是昊空门的传人,大不了日后自己另收弟子,一时觉得自己身兼昊空门与弈天诀两大神功传人的身份,心底又不免有些骄傲,烧毁《天命宝典》之事亦理直气壮了许多,更不迟疑。 那《天命宝典》是用金线装订,小弦细细拆去金线,将一页页内文投入燃烧的火盆中。书页年代已久,早已泛黄,遇火先蜷成一团,然后猛然烧起,化为灰烬。小弦望着被火苗吞噬的一页页纸张,心头立下重誓:总有一天,要让乱云公子付出代价! 不一会,书页全都烧光,仅余相连的封面与封底。也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极有韧性,撕之难碎,只好一并投入火盆…… “轰”的一声,火苗乍然蹿起三尺多高,几乎烧着了小弦的眉毛。小弦吃了一惊,急忙退开半步。诡异至极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 却见那火盆中的封面并不变形,而是腾起一股青烟。烟雾中,可隐隐看到封面上赫然出现了几行字,瞬间消失不见…… 小弦从不知《天命宝典》中竟还有这样的古怪,定睛再看,封面上一层似纸似帛的包装物已烧尽,露出青白色、网状的底层,似为什么金属所制,高温难化。他急忙找根烧火棍从火盆中把它挑出。 刚才那一刹间,急于闪避火苗的小弦匆匆一瞥,根本未能将火中浮现的字句看全,此时在脑中回想,似乎共有四行八句,起初一句好像是什么“千古昊空”,然后就只记得最后两句,依稀是:“勋业可成,破碎山河。” 小弦疑虑丛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第一句含着昊空门的名字,应该是昊空门先辈留下的话。他曾听许漠洋说过,在离中原很远的天竺产有一种草药,用这种草药汁液写字平日不见,一遇火烤便可现形,想必《天命宝典》封面上的字句就是用这种草药所写,但写字之人为何要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留言?试想昊空门弟子谁敢将门中至宝放在火上炙烤?而《天命宝典》在昊空门中代代相传,又不会落入外人之手,这般故弄玄虚的留言岂不是毫无用处?除非,留言的那位前辈并不想让后人知道他想说的话,却又不甘心将这些话埋藏在心中…… 小弦回想起愚大师将《天命宝典》交给自己的情形。他应该不会写这样的话,之前则是巧拙大师的师父、明将军的师祖苦慧大师保存着这本《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把《天命宝典》交给愚大师后不久,就因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于青阳山中…… 小弦蓦然惊跳而起,他已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留话之人正是苦慧大师,正因为愚大师并非昊空门人,所以苦慧大师才会用这样隐蔽的方式留下了他的最后遗言。而这八句话的短短遗言,定然就是苦慧大师拼死道破、与自己有关的——天命谶语! 正文 第十一章 京师六绝 清秋院的磨性斋中,小弦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鸣佩峰中听到愚大师所说、自己与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乃是命中宿敌的一番话后,小弦尚未放在心上,权当戏言。但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奇遇:先是追捕王在汶河小城强行将他带走;然后宫涤尘领他去将军府见到了明将军,之后鬼失惊又奉命保护自己,再加上吴戏言对自己的蹊跷态度,更有林青在生死关头说出的那句话……这一切,已然令小弦半信半疑。 此刻看到那一段乍现即隐的“天命谶语”,小弦的心里涌起滔天巨浪,一种世情难料、天机难测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自己一生的命运早早就被某个看不见的神掌握在手中,全然不由自主。 “勋业可成,破碎山河”!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蕴藏着无法表述的意义。小弦呆呆想着:所谓“勋业”,自然应该指非同一般的成就,似乎绝非拜相授官那么简单,而是隐含着刀兵之意,莫非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他再思及那一句“破碎山河”,仿佛眼前已见到尸骨横陈、烽火连天的血腥战场,那些从来只存在于书文与戏台中的情景俨然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时既觉荒唐,又觉可怖,另外还隐隐有一分“天降大任”的惶惑与自豪…… 小弦呆怔良久,甩甩头,努力挥去心头那份迷茫。当苦慧大师留下遗言时,明将军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根本谈不上名满天下,而自己还未出生,连“许惊弦”这个名字都不存在,就算苦慧大师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也断不可能明确无误地算定自己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明将军是对头,莫非他所指的另有其人?可愚大师、景成像等人却偏偏说自己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这又是什么缘故?只可惜刚才恍惚一刻,未看清另外几句话,或许其中还预示着更多的意思。 小弦发现乱云公子就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这个大秘密后,本来还想在书架上挑些重要的书籍一并烧毁,也好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但此时乍逢惊变,已全没了这念头,打定主意先不要表现出怀疑,等宫涤尘回来、或是见到林青后再作打算。他又想到以青霜令使在离望崖前不惜让手下自尽的狠辣凶性,一旦发现身份败露,必会杀了自己灭口,可不能在言谈中留下什么破绽。自己身死事小,若还让这个外表谦恭、内心毒恶的大坏蛋逍遥法外,那才真是糟糕透顶…… 小弦渐渐从震惊中清醒,缓缓收拾好火盆等物,《天命宝典》的封面已烧去,仅留下金属的网状物,色呈青白。那网织得极密,虽不过薄薄数层,却极有弹性,仿如千丝万缕缠绕而成,怎么也无法撕断,只得收于怀中。 此刻时已将至傍晚,他估摸乱云公子过一会儿就会来磨性斋中,小弦强收杂念,仍是抱起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翻看,眼中虽看不进一个字,脑海里更是一片紊乱,但那份苦读经书的模样却做了个十足。 不知过了多久,磨性斋房门一响,正是乱云公子走了进来,他看到小弦端坐读书,微微一笑:“小弦真乖,肚子饿了么,要不要吃碗燕窝粥?” 若是以往听到乱云公子这番关切的言词,小弦必是心生感激,但此刻他已明真相,听到那“燕窝粥”三字,更是在肚里暗骂这个口蜜腹剑的“大坏蛋”。可小弦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仅是轻轻摇头:“我不饿,正读得有兴趣呢。”他只怕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怀疑,低头看也不看乱云公子一眼。 乱云公子呵呵一笑,轻咳一声。小弦知道这是他要发问的先兆,心想自己前几日不知不觉已对他解释过许多《天命宝典》中的句子,岂肯再受他利用,眼珠一转,抢先道:“我先问你个问题,行不?” 乱云公子一愣:“难道你也想考考我?”他亦是心思机敏之士,听到小弦并不像以往恭称自己一声“公子”,已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但却面色不变,淡淡笑道:“也好,今日就让你来做一回先生,尽管发问。” 小弦抬头望一眼乱云公子,复又垂下头去:“我这几日看了许多书,却偏偏找不到那本《金鼎要诀》,还有那个公羊先生的书也看不到,还要麻烦公子帮我找出来。”这正是乱云公子引用《天命宝典》中的语句时对他提过的书名与人名。 乱云公子立时怔住,幸好小弦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惊讶的神情。《金鼎要诀》与什么公羊先生自然都是他杜撰出来的,他何曾想小弦记忆极好,竟然将他随口而言记得清清楚楚。 当下,乱云公子缓缓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杂学,不看也无妨。”小弦心中冷笑,他既猜出乱云公子借向自己发问之机得悉《天命宝典》的用心,当然知道乱云公子无法找出来这些子虚乌有的书籍,明知如此说必会引起乱云公子的疑心,但若不对他做些警告,心头那口恶气实在难消下去!他料想乱云公子的身份掩饰得极好,只要自己不直接拆穿他的诡计,疑神疑鬼下他绝对不敢轻易反目,口中振振有词道:“其实比起那些安身立命的书来说,我更喜欢看这些杂学。我瞧公子藏书中琴棋书画皆全,想必亦并不是一个死读圣典之人。”他几乎脱口想问,乱云是否敢与自己手谈一局,话到嘴边,总算强行忍住,唯恐惹他生疑,目光只停在手中的书本上。 一时气氛十分微妙。乱云公子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方才嗄声道:“十年前我亦如你一样喜欢看些杂书,如今却早无那份闲情逸致。有些书放在何处,我也找不到了。”小弦也不敢将乱云公子迫急了,万一他恼羞成怒却也不妙,随口轻声道:“却不知十年前的公子是什么模样?” “十年前的我……”乱云公子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语气恢复平日的悠然,“呵呵,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那个鲜衣怒马、志得意满,却又不识轻重的浊世少年了。”这句话颇有自傲之意,似乎有一腔蛰伏多年的雄志从埋藏最深的胸膛中迸发而出。 小弦沉默。心想乱云公子出身于江湖人十分敬重的清秋院,其父“雨化清秋”郭雨阳侠名传遍武林,与那神秘的御泠堂可谓没有丝毫关系。乱云公子加入御泠堂,想必也是这近十余年间的事情,好端端的世家子弟不做,却要投身于御泠堂中做什么青霜令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小弦脱口道:“比起十年前,公子现在想必过得更快乐。”这句话本是有些讥讽之意,但讲出口来,却完全变了意思。 乱云公子浓眉微皱,似乎在回想往事,显然未听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轻轻一叹:“小弦你可知道么,其实叔叔十分羡慕你。”小弦奇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乱云公子柔声道:“你可想过十年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小弦一愣,不由想到吴戏言所提及那二十年后的契约,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就像、就像林叔叔一样。” 这些话本是他心底从不诉之于人的想法,此刻在知道了乱云公子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不由十分紧张,不知不觉脱口而出,一言即出又觉赧然,比起名动江湖的暗器王林青来说,自己何止差之千里。 乱云公子并没有笑话小弦:“有这样的志气就好,只要现在努力学好本事,叔叔相信你必会成功。” 小弦听乱云公子语出诚心,抬头望向他那张清俊的面容,颇有些迷惑。他心目中的青霜令使乃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狠毒的大坏蛋,可如今面对乱云公子,却实在难以从他的相貌上瞧出半分端倪。难道这世间之人都可以把自己掩藏得如此之深么?他一念至此,大觉悚然。 乱云公子坦然面对小弦探察的目光,继续道:“对于你来说,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未来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我就不同了,其实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可以想象得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苦苦一笑:“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 小弦呆呆道:“难道你能未卜先知?能猜出十年后的自己……” 乱云公子摇摇头:“无须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也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仍会守着清秋院,做一个不问诸事、空挂虚名的世家公子。” 小弦笑道:“听起来公子好像并不喜欢现在的情形,却不知方才公子说的,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生活。若是我天天能喝燕窝粥,又有人小心伺候,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乱云公子叹道:“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只须守成,无须创业,纵然有再大的成就,旁人也只会说是秉承父业。无论是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碌碌无为的平凡人、或是被人鄙屑的奸恶小人,说起来都是清秋院的事,全与自己无关,有时我甚至想……”他说到这里,似是自知失言,住口不语。 这一刹那,乱云公子神情阴郁,再不复平日挥洒自如的模样。 小弦一震,几乎想替乱云公子讲出他未说完的话:或许正因他身处清秋院的庇护之下,做任何事都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所以才宁可投入御泠堂中,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像自己,不正是源于这种心理方才不愿让林青插手平山小镇中的“劫富济贫”,宁可凭自己的力量,独自面对朱员外…… 不知为何,明知乱云公子的所作所为决不可原谅,但看到此刻的乱云公子,小弦心里仍不由对他生出一丝同情之意。或许乱云公子本就两个完全不同者的综合体:一个是困惑于家世、谦冲自傲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是心狠手辣的降世恶魔——御泠堂青霜令使! 乱云公子忽抬头一笑:“小弦好好看书吧,今日就不问你问题了。”刚才,他面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坦诚说出自己心底的困惑,此刻不免略有悔意,转身欲离。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宫先生回来了,公子是否要去庄外迎接?” 小弦大喜,抢先出了磨性斋,直往清秋院的大门跑去。离老远就看到宫涤尘修长的身影在瑟瑟寒风中飘然伫立,正在庄外与十余名官兵说话。 小弦一面大叫,一面直冲入宫涤尘的怀中。自从发现了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后,小弦的心底一直暗暗打鼓,生怕什么地方露出破绽,被他杀人灭口,此刻看到宫涤尘,他如同见到了救星,心的中喜悦难以尽述,一把抱向宫涤尘的腰:“宫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宫涤尘本能地略往后一让,却终于忍住不动,任小弦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口中笑骂道:“你不是号称少侠么,如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又望着随后赶来的乱云公子一笑,“郭兄好。”本应是抱拳行礼,奈何双手都被小弦牢牢抱住,只好轻轻点头。 小弦嘻嘻一笑:“我们兄弟间还用客气么?今晚你一定要陪我睡。”他心想到了晚上,一定要把乱云公子的真实身份告诉宫涤尘,说不定他结交宫大哥亦是不安什么好心。 宫涤尘不动声色地运功轻轻一弹,总算从小弦的搂抱中脱身:“你的脚好臭,我才不陪你睡。”“咦,难道宫大哥闻过?”小弦哈哈大笑,“再说我们自然是齐肩共枕,你可闻不到我的臭脚。” 宫涤尘听他说得越发不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再如此无赖,明日见到你林叔叔时,我必要告上一状。” 小弦想到,自己明日自然是将与林青同回白露院,只怕再难有与宫涤尘朝夕相处的机会,心头更是涌上不舍之情:“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今晚更要好好多说几句话啊。咦,你们都怎么了?” 小弦转头却见周围十余人包括乱云公子在内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显然众人都想不到,如宫涤尘这样矜持克制的人物,竟会与这样一个小子如此亲热。 小弦这才反应过来,讪讪松开抓住宫涤尘衣角的手,却见他那纯白如雪的衣衫上已留下一块黑黑的手印,大觉不好意思,低声道:“宫大哥不要生气,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一定收敛些。” 他忽见乱云公子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逝去,才醒悟自己手上沾的全是火盆中的灰烬,只怕已被他瞧出了什么。不过此刻有宫涤尘在旁,谅乱云公子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害怕、担心等念头一闪而过,也不放在心上。 宫涤尘微微一笑:“我又没怪你什么,又何须自责?”说着手掌轻拂,将那块有黑手印的衣衫折起,他的动作是如此潇洒,神情是如此自然,仿佛是从枝头采下一朵鲜花、或是拂去草尖上的露珠,不但未令小弦感觉到任何嫌弃之意,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宫涤尘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从容淡定的韵味,恍如下凡的仙人。 小弦望着那十余名官兵,好奇地问道:“他们来做什么?”乱云公子眼中亦有同样的疑惑。 宫涤尘解释道:“这十几位都是京师守军,本是替我护送粮草的,今天特借来一用。”他又望着乱云公子道,“不及通知郭兄,还请莫怪。” 乱云公子招呼诸官兵道:“若是诸位不弃,请入庄喝杯茶。” 一位看似领头的官兵惶恐答道:“能替宫先生做事,大家都觉得荣幸之至,不敢再打扰公子。”这些官兵皆闻乱云公子谦和之名,见他果然不摆什么架子,皆流露出感激之色。 乱云公子不知宫涤尘打的是什么主意,谦让几句作罢。宫涤尘淡然一笑:“清秋院中人手不多,明日宴客不容有失,所以小弟特意从军中挑出十几位机灵的士卒替我们传信。” 诸官兵听宫涤尘赞他们机灵,齐称不敢,面上却皆隐现喜色。宫涤尘虽不同乱云公子谦和好礼,反是在言笑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气质,但也正因如此,蒙他夸奖一句,便令人如沐春风。 小弦与乱云公子齐声问道:“传什么信?”小弦听乱云公子也如此问,不由一呆。他本以为明日宴请京师诸人之事乃是乱云公子与宫涤尘一起筹划的,尚担心乱云公子是否在其中藏有什么阴谋,但如今看来,显然乱云公子并非主事之人。 宫涤尘一笑不答,转头向十几位官兵道:“你们都记下到清秋院的路程了吧,明日且按我的分派行事。张勇负责去请太子,巳时一刻离开太子府,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胡九负责去请管御师,巳时初离开管府,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刘天正负责去请八千岁,辰时正由泰王府出发,巳时正到达清秋院;葛文华负责去请牢狱王黑山,巳时二刻离开黑府,巳时正到达清秋院……”他每吩咐一声,便有一位官兵高声答应。 宫涤尘不但把每个官兵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派亦是井井有条,而且听起来,似乎连从各人府第到清秋院的距离都曾细细算过,随路程的远近,他相请的时间亦各不相同。 小弦本还想算算一共是多少位客人,听了一会大觉头昏脑胀,不多时听到了林青与骆清幽的名字,再也顾不得细数,只是留意到请来的客人共有四批,将按不同的四个时刻分别到达清秋院,偷眼瞧见乱云公子郭暮寒亦是一脸迷茫,全不明白宫涤尘此举,到底有何特别的用意。 小弦并不知晓京师派别的关系,乱云公子却越听越是心惊。 ——在宫涤尘的安排中,与太子相关的一系人物皆是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比如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等人;然后是与泰亲王接近的一些人物在巳时正到达清秋院,如刑部总管关雎掌门洪修罗、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暗器王林青、蒹葭门主骆清幽、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逍遥一派则是午时一刻到达,最后午时三刻到达的,是将军府中三大高手: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 宫涤尘如此胸有成竹,显然是早有计划,不留一点纰漏。 宫涤尘吩咐完毕,那群官兵自是十分用心地记下,不敢有丝毫差错。宫涤尘又令平惑去拿来纸笔,按每名官兵所请之人写下信件,分别交给诸人收好,他本已给京师各方人物都送过请柬,此次却是为了给官兵们一份信物,便于相请。所以在信件上随意挥洒,龙飞凤舞。他按各人的名字或绰号写下些藏头词句,又从指上取下指环,其上安置有一枚小小的印章,上有“宫涤尘”三字。他每写好一张信件,便盖一个印戳,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可谓是极难模仿。 小弦注意到给林青的信件上是: 烟敛寒林,青云画展,把酒从容晨霭里。 音减声偷,天尽晴岚,箫鼓宴罢待重头。 虽非工整,却巧妙嵌着“林青”与“偷天”两字。小弦读了几日书,增了不少学问,好歹能瞧出其中有一份盼待在如画风光中相知相得之意,看起来宫涤尘对暗器王不无敬重,心中暗自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小兄弟”的缘故,而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豪气隐生,似乎在暗示明日宴后便可让暗器王一展胸中抱负…… 宫涤尘给骆清幽题下的则是: 草木冻折,犹有冰齿映“清”唇。 群卉争知,试推北窗醒“幽”芳。 小弦瞧出这两句大概是在夸赞骆清幽的容貌,最喜那一句“犹有冰齿映清唇”,仿佛已可看到骆清幽那冰姿雪艳的绝代风华……其中又隐示冬去春来,难道是说林青到了京师,所以骆清幽这朵“幽芳渐醒”? 小弦正胡思乱想间,却听乱云公子叹道:“宫兄高才,若是小弟便万万不能这般出口成章。” 宫涤尘淡然道:“郭兄谬赞,愧不敢当。这都是我早就想好的词句,小弟哪有如此机智。” 乱云公子有意无意道:“我们这些闲人在打发无聊、消遣时光时方才会吟诗作对,想不到宫兄亦有此雅兴。” 宫涤尘微笑道:“小弟做事一向讲求完美,所以宁可多费些心神。” 乱云公子呵呵一笑:“只观宫兄外貌与行事,确配得上‘完美’两字。” 宫涤尘依然提笔挥毫,并不因乱云公子的夸赞而稍停,仅是潇洒地耸耸肩膀:“小弟文思比不上郭兄,书法比不上泼墨王,唯有些许胆识和勤奋,所以才不怕贻笑方家。” 乱云公子“哦”了一声,再无言语。听着两人的对答,小弦却是心中一动,宫涤尘分明对这场宴会早有准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转念想到,上次宫涤尘曾提及,此次宴客是为了完成师父蒙泊大国师的一个心愿,但又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行事滴水不漏,丝毫细节也不放过? 不过小弦相信,宫涤尘绝非玩弄阴谋诡计之人,何况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各项安排,也不像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若仅仅是因为追求完美,似乎也太过了些。 在场诸人心中都有一分疑惑,只是看着宫涤尘从容不迫的神态,纵有千般疑问也无从道起。如此光明坦荡的“神秘感”,给眼前这位风度气质绝佳的年轻人罩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光环。 不多时,宫涤尘已写好信件,又对那十余名官兵强调道:“你们明日一早先拿着此信件去各府通传,然后就等候在府外,免得对方提前出门。万万不可弄错了时辰,若有差池,我这个做主人的可没了颜面。” 众官兵齐声应了,对于他们这些京中小卒来说,一向被将官呼来喝去,难得有独当一面做事的机会,此时得到宫涤尘的看重,皆是摩拳擦掌,不敢稍有懈怠。 诸官兵散去。宫涤尘掷笔,扬眉一笑:“天已将晚,郭兄可准备好酒菜了么?小弟可真是饿了。” 乱云公子微笑:“小弟早已令人备下酒菜,权当先替宫兄饯行。” 小弦听到“饯行”两字,一惊:“宫大哥又要走?”宫涤尘轻抚小弦的头:“若不是为了明日一场酒宴,我早就该回吐蕃了。” 小弦急道:“不行不行,宫大哥总应该陪我在京师多玩几天。” 宫涤尘叹道:“明日你就可见到你的林叔叔了,何须我陪?” “那可不一样。”小弦忍不住又牵住宫涤尘的衣衫,撒娇般不依不饶:“难道宫大哥就舍得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乱云公子笑道:“小弦莫要淘气,你看,又弄脏宫兄的衣服了。” 只见宫涤尘洁净不沾一尘的衣衫上果然又现出一个黑黑的手印,这一次正好捏在腰间,势不能将长衫都卷起。宫涤尘生性爱洁,不由皱皱眉头。小弦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搓去掌中的脏污。 乱云公子打个圆场:“我这就令人取来新衣给宫兄换上。” 宫涤尘淡然一笑:“无妨,反正明日要离开了,权当个纪念。” 小弦听宫涤尘去意已决,急得跳脚,恨恨道:“那干脆让我再多留几个印子,也好让宫大哥不至于太快忘了我。”说到一半,忽觉伤感,“宫大哥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不淘气了。我,我今晚给你把衣服洗干净……” 宫涤尘看小弦说得可怜巴巴,笑道:“明日把你交给暗器王,就算想淘气也不敢了吧。我总共也就几套像样的衣服,可不能全毁在你手里。”说罢当先往饭厅行去。 小弦极为敏感,立刻感应到宫涤尘对自己似乎冷淡了些,怔了一会儿,方才悻悻跟在后面。 饭厅内早设好宴席。三人就座,平惑与另一位小婢在旁伺候。那小婢生得一张娇俏可爱的瓜子脸,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听乱云公子介绍,才知是他贴身四婢中的舒疑。 乱云公子身为清秋院主,本应该多尽地主之谊,但宫涤尘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在考虑明日宴请之事,仅是表面随意应承一二。乱云公子何等精明,见到小弦掌中的灰烬,又回想他提到《金鼎要诀》与那公羊先生之语,已猜出他知道了自己偷窥《天命宝典》之事,亦是暗怀鬼胎;而小弦既不愿意与乱云公子多说话,又有些赌气不理宫涤尘,想到明日与宫涤尘一别,心中烦闷,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奈何宫涤尘向来滴酒不沾,仅饮清水,桌上根本无酒。 平惑倒是十分关切小弦,瞧出他闷闷不乐,有心开解,却不敢当着乱云公子的面随意调笑,仅是送菜时偷偷打个眼色,小弦却视而不见。 这一顿饯行宴吃得极其别扭,席间全无欢声笑语,气氛沉闷。 小弦本以为宫涤尘回来后可以好好陪一下自己,谁知他的态度虽然如旧,却总觉得少了以往的无拘无束,多了一份疏远,越想越觉得委屈,匆匆吃下一碗饭,起身告辞:“我吃饱了,先回房休息。” 他看到乱云公子似还稍有挽留之意,宫涤尘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微微点一下头,面上一如平常,赌着气抢先道:“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说,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出门。 却听平惑低声问乱云公子:“公子,我要不要去照看一下小弦?”小弦鼻子一酸,若是无人在旁,真想对她大叫几声“姐姐”。低头一路小跑回房,和衣蒙上被子装睡。 平惑随后赶来:“小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小弦摇摇头,“平惑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这还是第一次把“平惑姐姐”四个字叫得如此字正腔圆。 平惑一呆:“我可不像公子那么博学多才,不知道什么故事……”她看到小弦脸露失望,慌忙道,“小弦不要急,待我仔细想想。” 小弦其实并不想听什么故事,只是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难解。宫涤尘刚才在庄外还对自己那么疼惜,眨眼间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想到父亲曾告诉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万不可轻信他人。自己当时听在耳中并不在意,如今看来,莫非长大成人后就必须如此么?难道与人交往都要有所保留,不能轻易交付真心?若真是如此,自己倒真宁可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心机的孩子…… 他正呆呆想着,只听平惑问道:“小弦,姐姐这个故事好不好听?”原来她已讲完了一个故事。“好听好听。”小弦连忙点头,虽然刚才根本未听清平惑讲了些什么。 平惑看小弦仍是一脸不合年纪的愁容:“小弦不要不开心。嗯,姐姐再给你讲一个。”说罢皱着眉头苦思,搜肠刮肚想再找出个故事来。 小弦望着平惑,一份感动无端而来。或许她的身份地位不高、亦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许她身无武功、并不能像林青与宫涤尘那样给自己一种安全感,但那份毫无掩饰的关切与温情就像潮水般漫上小弦的胸口,滞留不去……刹那间,小弦忽觉得平惑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再多的委屈与无奈都可以在她面前从容表露。 他怯怯地从被中伸出手,拉住平惑:“姐姐,我不开心。” 平惑从未见过小弦如此凄惶的神情,她虽然只有十五,但自小在清秋院这样的豪门中长大,见多识广,十分早熟。自知身份卑微,平日伺候乱云公子时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事情,纵然乱云公子有气闷之时,断也轮不到她来开解。直至遇见小弦这样一个天性乐观、好玩好动的孩子,既要像对主子一样服侍,又可以如朋友般打闹,再看到乱云公子与宫涤尘皆对小弦礼遇有加,能做他的“姐姐”只怕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此刻看小弦无依无靠的模样,她心中大生怜意,再听他连叫几声姐姐,不由勾起潜藏的母性,略显慌乱地柔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小弦你想做什么,姐姐都帮你。” 小弦恨恨道:“我,我真想咬人。” “啊!”平惑一愣,看小弦的样子不似假装,咬牙把胳膊伸在小弦口边,一闭眼睛,“你咬吧。” 小弦本是伤感之下随口一言,万万料不到平惑果然“引颈待戮”,一时倒真觉得牙齿发痒,忽然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平惑,隔着衣衫朝她肩膀上狠狠咬下。这一下当真痛快无比,但觉诸多委屈都从牙缝中发泄出去,眼泪却已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心底又生怕平惑发现自己流泪,更是抱住她不放,牙关紧咬…… 自从小弦在岳阳府中与林青一席交谈后,纵有再多的不如意也一直强忍,不让自己流泪。但此时此刻在平惑的身边中,心中就像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将压抑已久的伤心尽皆释放。其实纵然宫涤尘对他冷淡一些,却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小弦这一路上先在平山小镇被管平生擒,再在汶河县衙的殓房中饱受惊吓,又被追捕王强掳至京师,好不容易认识了宫涤尘,明日又可见到暗器王林青,但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似乎预示着自己的前途绝非平坦无阻,那份茫茫苍天、命运难测的感觉才令他惶惑不已。 平惑痛得直吸冷气,见小弦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推开小弦:“我的妈呀,你这只小狗,可痛死我了……” 小弦神志清醒,也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被子里,趁机悄悄拭去眼角未干的泪水,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 只听平惑叫道:“哎呀,都肿起来了。”“苹果本就是让人咬的啊。”小弦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又探出头来,却见平惑不停揉着肩膀,正解开外衣斜眼朝衣内瞅,嘻嘻一笑:“我来瞧瞧。” “啪”,平惑抬手给小弦一个栗暴:“小色鬼,不许乱看。” 小弦捂着头直挺挺地倒下,面目朝下躺在床上,全身抖个不停。平惑吓了一跳:“打疼你了么?”他话音未落,已听到小弦忍之不住的笑声,气得又踢他一脚:“你这个小坏蛋。” 小弦装模作样道:“咬了苹果一口,真是舒服多了。以后我要是再遇着不开心,就来找你。” 平惑哼道:“你休想再有下次。”她看到小弦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样子,心里高兴,也忘了肩膀的疼痛,“你怀里是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挺有弹性。”原来她刚才情急推开小弦时正触到他的胸口。 小弦翻身起来,从怀中摸出一物:“就是这东西。”正是那《天命宝典》烧毁封面后余下的金属网状物。 平惑好奇地拿起,反复翻看不得要领:“奇怪,这是什么?”小弦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若觉得好玩,便拿去吧。” 平惑连连摇手:“只怕是什么宝贝,我可不敢要。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小弦笑道,“给你就收下吧,怕什么?” 平惑只觉那物手感极怪,光滑温润,轻轻一捏即变形,一松手又复原,喃喃道:“这东西非银非铁,还可以随意折曲。嗯,若不是极有韧性,倒像是什么丝线。” 小弦灵机一动:“你可懂得女红?你看这里有个结,能不能用针挑开。”那个结绕在网内,网丝又细又密,只凭手指之力断然无法解开。 平惑喃喃道:“我女红还算不错,要么让我试试。不过若是解开了,恐怕再难复原。”小弦也甚是好奇:“不管它,先解开再说。你随身可有针线?” 平惑跃跃欲试:“你等我一会,我回房拿针……” 他忽听门口轻响,抬头一看,却是宫涤尘站在门口。小弦胸口一震,赌气般视若不见,只管对平惑道:“你快去拿针。”却又怕宫涤尘就此不理自己,忍不住又偷眼瞅去,却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疑惑莫非刚才咬平惑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泛起红来。 平惑连忙对宫涤尘道个万福,宫涤尘淡淡道:“平惑姑娘先回房休息吧,我陪小弦说几句话。” 平惑答应着,将手中的金属网对小弦一晃,挤挤眼睛:“我晚上帮你解开,明天见。”说完转身出门。 小弦咬着嘴唇垂着头,也不言语,室内一片寂静。宫涤尘忽道:“听乱云公子说你这几日都在磨性斋内苦读书本,自然应该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 小弦心想:宫大哥虽然只大自己几岁,经历却比自己多了数倍,想必遇见过许多人,对分分离离原不会太过在意,哪儿会像自己这样看重别离……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了一声。 宫涤尘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为免日后牵挂,才刻意冷漠,你可明白我的心思……”小弦一呆,上前两步握住宫涤尘温暖的手,低低唤一声:“宫大哥!”丢失的友谊仿佛在瞬间重新回归。 宫涤尘拍拍小弦:“我在京师实在耽搁太久,明日必须要走。如果有缘,不久后我们还会再见……”小弦点点头,直视着宫涤尘清澈的目光:“怎么才算有缘?”宫涤尘淡然一笑:“那就要看明日的宴会是如何的情景了。” 小弦如坠迷雾:“这和明天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我告诉过你,明日之宴乃是为了完成我师父蒙泊国师的一个心愿。”宫涤尘耐心解释道,“我此次来一为吐蕃求粮,二是带来了师父的一道难题,如果有人能解开,或许他就会来京城一行。” 小弦道:“什么难题?让我先解解看。”宫涤尘微笑:“这个难题连我也解不开……”言下之意更遑论是小弦了。 小弦大不服气,嘟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宫大哥看不起我。哼,有本事就让我试试。” 宫涤尘摇摇头:“此题十分奇怪,可谓是说易行难,乃是武功与智慧最完美的结合。一般的平民百姓都能轻易破解,却根本不是正解,而武功越高者,反而越难解开,可一旦有人能破解,便足以让国师动心一见!所以我才会把京师诸位成名人物都请来……不过依我所见,普天之下能解此题者不过寥寥数人,至少你与我都不在其列。” 小弦大是好奇:“你不妨说说。” “急什么?”宫涤尘潇洒地一耸肩,“明天你也是我的小客人,自然会见到这道难题。” 小弦想着明日将看到京师诸位成名人物,更能与林青重聚,顿时心痒难耐,赌咒发誓般道:“林叔叔一定解得开,宫大哥也一定会再与我相见!” 宫涤尘一叹不语。他自然清楚,一旦真的解开了这道难题,蒙泊国师入京后将会对京师局势产生各种难以预知的变化,这里面微妙复杂的关系却无法对小弦细述。 小弦当然不知宫涤尘的想法,本想把乱云公子的身份说出,但一想宫涤尘明日便会离开京城,又何必让他牵涉其中,还是等见到林青再说。 他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宫大哥不是说我乃是你的第十九位客人吗?可我算来算去,为什么仍是多出一人?”宫涤尘答道:“泼墨王薛风楚抱病在身,所以不能来。” 小弦听许漠洋说起过那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此人外表儒雅,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却是暗藏祸心,心计阴沉。当年他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内盗取偷天弓不成,便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杀死了兵甲传人杜四,从而导致林青初试偷天弓,一箭射杀顾清风,走上了与明将军彻底决裂的不归之路…… 这泼墨王薛风楚可谓是小弦心中最厌恶的人物之一,忍不住开口讥讽:“只怕他根本不是抱病在身,而是不敢与林叔叔相见吧。” 宫涤尘自然知道暗器王与泼墨王的这段过节:“或许如此吧。但他既然不愿来,我亦无法强请。唉,其实薛泼墨本是最有可能解开难题的一人。 小弦扁扁小嘴,不屑道:“我才不信他能有这本事。” 宫涤尘也不多解释,拉着小弦在床边坐下,柔声道:“宫大哥今天让小弦生气了,你可不要怪我。”其实宫涤尘跟随蒙泊大师精研佛法数年,年龄虽才十七,却已极为老成持重,自问早就勘破人世常情,却不明白为何会对小弦这样一个孩子如此看重,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小弦有所利用,而小弦却对他一片赤诚,才令他觉得心头有愧。 小弦如江湖汉子般大大咧咧一摆手:“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们是好兄弟啊。嗯,不行……”宫涤尘奇道:“什么不行?” 小弦一本正经道:“你既然知道今天做错了,那就要赔我。” 宫涤尘正色道:“我不惯与人同睡,以后再不许提什么‘陪’你之事。” 小弦呆了一下,方才醒悟宫涤尘把自己要求赔偿的“赔”字听错了,以为自己要他“陪”睡,不禁哈哈大笑:“哼哼,说不定你自己才是臭脚呢,我是让你‘赔’偿我的损失。” 宫涤尘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小弦的意思,他运功变化过的脸色依然蜡黄,并无异常,耳根却莫名红了起来:“你这小鬼真是精灵古怪。说吧,你想要什么赔偿?” 小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振振有词道:“宫大哥今天给那些客人都写了诗词,为什么不给我写?我也是你的小客人啊。” 宫涤尘啼笑皆非:“好,我答应你。” 小弦面色一整:“嗯,我知道我不能与那些成名人物比较,你现在先不用替我写什么诗句,等我有一朝驰名天下之时,可一定要问你追讨旧债了,哈哈。”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似乎“驰名天下”只是迟早之事。 看着小弦挺着小胸膛,信心十足的样子,宫涤尘却没有笑,反是一脸郑重,缓缓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双掌相击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得尤为响亮! 第一批来到清秋院的客人是当今皇太子与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四人,宫涤尘计算极为精确,四队车马虽从不同方向而来,却几乎同时到达清秋院院门。正是巳时三刻。 宫涤尘与乱云公子早已等候多时,双方不免寒暄客套一番。宫涤尘抽空特意嘱咐守在院门口的家丁,再有贵客到来可直接将主客引至梅兰堂。然后将四人迎入梅兰堂,其余手下则领入清秋院内别处休息。 平惑、舒疑、解问、释题四婢早已守候在梅兰堂门口,小弦则孤零零地单独坐在下首的最尾一席,除此外再无他人。 小弦亦算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想到一下要与京师这许多的成名人物相对,仍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怎么竟有些自卑,所以才坚决不去清秋院门口接待客人,宫涤尘与乱云公子也不勉强。 小弦坐在席中,看着平惑四人端立门边,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亦觉梅兰堂中虽然尚无什么宾客,气氛却已是无比凝重。幸好小弦与平惑遥遥相望,不时打几个彼此意会的眼色,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下起伏难定的心潮。 仔细看去,梅兰堂中设了十九桌单独分开的酒席,每席上只摆有一套茶具,酒壶酒杯各一副,然后是两盘点心,最奇怪的是每一张桌上还都放着笔墨砚台,却无纸张,也不知做何用处。席上摆设虽然简单,却极精致,茶壶与茶杯是紫砂磨口,酒壶酒杯则是汉玉所雕,点心盘子皆是浅紫色的贝壳所制,点心每盘四样,或是澄黄金酥,或是小巧玲珑,诱人食欲;那笔墨亦皆是精品,由此可看出清秋院身为武林百年世家的手笔。 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平惑四婢一齐屈膝万福,宫涤尘当先踏入梅兰堂,随后是乱云公子与衣饰华贵、相貌各异的四人。小弦仅认得其中一位是在擒天堡中见过的“妙手王”关明月。 宫涤尘呵呵一笑:“涤尘先给太子殿下介绍一下我的小客人……”他伸手指着讪讪站起的小弦,“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动京师的许惊弦许少侠了。” 不知怎么,刹那间小弦所有的紧张忽都不翼而飞,起身拱手抱拳道:“草民许惊弦,见过太子殿下。”这一句“草民”当真是用得不伦不类,但谁都没有失笑。 皇太子年约二十八九,容貌普通,最特别的是那十分白净、几近透明的脸色,丝毫没有酒色过度的虚弱感,反是隐隐露出刻意隐忍的傲气,一双不大的眼睛射出极有威严的光芒,停在小弦的身上:“此次宴会乃是依着江湖规矩,无须多礼。许少侠少年英雄,久仰大名啊。”他回头望着妙手王关明月,“听说关兄上次在擒天堡时多亏许少侠仗义出手,方才全身而退,还不快快谢过。”太子下令岂敢不从,关明月连忙跨前两步。 却见小弦从容一笑:“适逢其会,误打误撞而已。关、关兄与小弟同仇敌忾,何必见外?”他这几日读了许多圣贤之书,可谓是出语不凡,这样一句话不卑不亢,既不承功自傲,亦令关明月不失面子,除了那颇为勉强的“关兄”,纵是老江湖听来亦毫无破绽,一语出口,众人皆是暗暗称奇。宫涤尘对小弦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管平哈哈大笑:“许少侠好啊,我已派人将黑二兄弟另作安排。他十分挂念你,到时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你,有空可要去看看他哦。” 自从小弦得知在平山小镇巧计擒下自己的原是管平与葛公公,再加上他们曾设计伏杀林青,心中本是对管平不无记恨之意,但听他如此说,也不由感激,点头称谢。 管平既然杀不了林青,当然会事后补救,将黑二转移到安全之地原不过举手之劳,却令小弦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他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黍离门主,又是太子御师,谋略冠绝天下,由此已可见一斑。 “自古英雄出少年。见到许少侠后,方知此言不虚!”富有磁性的嗓音出自最后一人的口中,那声音淳厚而不失温情,响亮而不失稳重,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却令小弦感觉到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之意。 小弦抬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那位年纪三十出头、丰神如玉的秀士虽是走在最后,却在刹那间跃入眼目,夺去了在场之人的所有视线,梅兰堂中亦有一种蓦然生辉之感。不问可知,此人自然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简公子! 简歌宽额高颧,浓眉虎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玉石所雕、挺直无比的鼻梁,就似是一道刺破天穹后仍勾留不去的刀光。但如此充满了澎湃张力的额鼻眉眼,却偏偏生在一张圆而不阔、肤色白皙如女子的脸庞上,再加上那血色饱满,薄如刀削的嘴唇,仿佛是将天下最威武的男子与最娇媚的女子合而为一,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他的身材修硕,肩宽臂长,胸阔腿壮,魁伟的身躯却被长而细的腰身相连,全身并无多余的饰物,最惹眼的就属腰间那一束淡红色的腰带,流苏轻悬,随风轻摆,几乎令人担心那柔弱的长腰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折断,而这犹如女子窄细的长腰旁,偏偏还挂着一柄阔达半尺的宝剑,纯白棉布细细包扎起的剑柄并不露一丝刀兵凶焰,鲨皮吞金的剑鞘上却刻着两个颇含煞气的古篆字:“悲血”,令人读之不免愕然。但只要看到简公子那俊秀无瑕的面容,这柄阔剑与其说是件兵刃,倒不如说是一种令他更增男儿气度的装饰品……事实上虽然人人都认定简公子武技不凡,却从没人见过温文尔雅的他与人争斗。 直到此刻,小弦才明白为何京师三大公子中,何其狂有“凌霄”之名,郭暮寒有“乱云”之称,唯有简歌简公子却无任何绰号。那是因为任何形容都不足以表达“天下第一美男子”之万一! 这是与林青的霸气冲天、宫涤尘的怡然素定全然不同的一种魅力。或许简公子的相貌与身材尚谈不上完美无缺,但正是那一份冲天豪气与秀弱堪怜之间略隐略现的不和谐,才令人在惊叹之余,从心底最深处浮起一丝毫无来由的怜惜来。 面对如此一位集男子与女子优点于一体的人物,连小弦这等初萌情事的孩子都瞧得暗生钦羡,大有“惊艳”之感,更遑论平惑等女子,纵是垂头敛眉,亦不免伺机抬眼偷望,目露痴迷。 宾主落座,言谈尽欢。小弦插不上口,只好默然静听。双方无非是些客套言词,他听来亦毫无兴致,只得留神观察梅兰堂的布局,忽发现不少蹊跷之处。 首先:堂中十九席并不像平常宴客般左右各九席对称,主人在下座相陪,而是分成五个小圈子,左首当先是四席,正坐着太子一系的四人,下面空着三席;右边则先排出五席,其后是四席空位;而自己与宫涤尘、乱云公子则在下座三席中。 小弦刹那间醒悟:宫涤尘如此布置,正好将京师四大派系分开,可谓用心良苦。不然一旦双方并席而坐,万一发生什么口角争执,甚至动起手来,岂不是大煞风景? 其次:十九席并未设在堂中,而是略往门边移动。每一席正对着的主位并未设席,上空处本是乱云公子那副对联的所在,而此刻那对联却被一张蓝色的幕布遮住。那幕布极厚,难辨其后虚实,不知里面有什么古怪。 事实上梅兰堂中人人目光如炬,皆注意到了这两点。大家都知宫涤尘如此安排必是大有深意,可谁也不愿先问出来。 寒暄了一会,脚步声又响起,一个故作豪迈的大笑声从门外传来:“本王来晚了,当先罚酒三杯,还请太子殿下与诸位恕罪。”众人一齐起身:“见过八千岁。” 泰亲王当先踏入梅兰堂,一把就先握住宫涤尘的手:“本王三日前听说宫先生押粮出京,匆匆送行未果,生怕就此分别,想不到今日重见,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千岁错爱,涤尘须臾不敢相忘。” 小弦看那泰亲王一张国字脸颇有威严,远不似自己想象中的白鼻小丑的模样,不免隐有失望。又看到他一双大手拉住宫涤尘不放,宫涤尘神情虽不变,眼中却有些无奈,心头已有一分不快,只是这等场面下断也轮不到他出面替宫涤尘解窘,正急切间,又见到泰亲王身后正是追捕王梁辰,想起自己那天在京师外的潘镇小酒楼中害他吃下“巴豆茶”,也不知是否腹泻数日,又是好笑又是害怕,奈何堂中无处藏身,只得硬着头皮对追捕王苦苦一笑,心中打鼓。追捕王眼中神色复杂,仅朝小弦略点点头,表面看起来似乎并无丝毫报复之意。 太子淡淡道:“侄儿给叔叔请安了。”他口中恭敬,却无半分请安之意,站于原地,连脚步亦未动一下。泰亲王入梅兰堂后,眼中似乎只见到了宫涤尘,堂堂太子殿下亦是颜面无光。 泰亲王呵呵一笑,总算放开了宫涤尘的手:“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侄儿了,难得今日相聚,还要多谢宫先生与郭公子。” 太子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侄儿先祝叔叔身体安康!” 泰亲王哈哈大笑,却并不举杯:“想当年叔叔抱着你在京师四处游玩时,你还非吵着要吃那些不干不净的坊间零食,叔叔不答应,你还不依。如今长大了,你我叔侄见面却是这般客气……” 他一副长辈的口气,又故意提及这些陈年旧事,分明是倚老卖老,不将太子瞧在眼里。此言一出,关明月与简公子都面色微变,太子与管平却是不动声色。 乱云公子打了个圆场,上前隔断泰亲王与太子互视的目光,先请泰亲王等人在右边五席中坐下。与泰亲王同来的另四人中除了追捕王梁辰外,关雎掌门洪修罗年约四十,五短身材,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令他面容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貌似一个与人无争的好好先生,一点也不像掌管生杀大权的刑部总管,只有双目开阖间不时迸出的精光,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感;牢狱王黑山则是个高鼻深目、面色如墨的胡人,眉目间与黑二有几分相似,眼中红丝密布,也不知是因昨夜没睡好,抑或是长年给犯人用刑、见惯了血腥的缘故,那双筋骨虬结的大手更是令人感应到一丝凶煞之气;最后那位身着水绿长衫,年过四十眉目却依然有种难言神韵的女子便是琴瑟王水秀,她有一张美丽却不轻浮、温柔而不失英挺的面容,那对灵动的双眼乍见去恍如十八九岁的少女,最特别的是她那长长的云袖不但将一双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腰间缠起,真不知行动时会否有所不便。 小弦心思机敏,亦听出泰亲王对太子的言外之意,这才知道京师派系间的争斗已成水火。而瞧堂中席位的分布,与泰亲王等人同坐在右边的应该是林青、骆清幽、何其狂、机关王白石逍遥一派,将军府的三人则与太子一系坐在左首,宫涤尘这种安排看似无意,其间却似大有玄机。 乱云公子望向小弦道:“待我给八千岁介绍一位小英雄。” 小弦连忙拱手:“许惊弦见过八千岁,我又能算什么英雄?”又望着追捕王道,“前几日对梁大叔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泰亲王望着小弦,嘿然道:“只凭许少侠能从梁捕王手中逃出的本事,‘小英雄’这三个字便当之无愧。你放心,追捕王岂是记仇之人?”转头对追捕王嘿嘿一笑,“本王这话没错吧。” 追捕王淡然道:“我对许少侠亦有许多得罪处,权当扯平吧。” 洪修罗大笑道:“梁兄乃是六扇门第一高手,许少侠能从他眼皮底下逃出,实令人刮目相看啊。”追捕王闻言神色古怪,他与洪修罗可谓是同行,又都是泰亲王手下的爱将,不免有争功之处。但洪修罗这番话虽然提及大失面子之事,却又直言追捕王是六扇门第一高手,其中微妙亦只有他两人自知。 黑山干巴巴地道:“我那兄弟虽然对我一向不满,我却始终记挂着他,许少侠能在梁兄面前一意维护黑二,我亦要替他谢你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种胡人说汉语的顿挫,听之极不舒服。 琴瑟王水秀一直不说话,只是用她那双会说话一般的眼睛望着小弦,小弦但觉她温柔的瞳中虽有些研究的意味,却仿佛是一种对天地间不明白事物的好奇观察,决不令人心生排斥,反倒是隐隐有一种希望她看穿自己后说出一番缘由的期待……堂中这些京师成名许久的人物中,除了宫涤尘外就只有她最令自己有好感。 关明月笑道:“早在擒龙堡中,小弟便看出许少侠日后必可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小弦连忙引经据典地谦逊几句,倒也没有什么破绽。 此刻堂中气氛十分微妙,泰亲王与太子一系遥遥相对,各自端坐不语,连表面上的客套也不愿应付,却都借着与小弦说话打破尴尬的僵局,小弦毕竟是个小孩子,看这许多成名人物对自己和颜悦色,不乏奉承之意,不免有些飘飘然,在桌下轻拉着一直微笑不语的宫涤尘的手,起初尚残存的一丝紧张早已荡然无存。 管平发话道:“宫兄此次相请,想必有些节目吧。” 宫涤尘清咳一声,笑道:“实不相瞒,此次涤尘请来诸位,实是抱有一份私心。”此语一出,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却只是面露神秘笑容,不肯往下解释。 “看来宫兄是决意卖个关子了,本应该等主宾齐全后再揭开谜底,奈何小弟最是好奇,实是难以多等片刻。”简公子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目光转向乱云公子,“不如让郭兄先透露一二。” 乱云公子苦笑道:“不瞒诸位,宫兄连小弟都蒙在鼓里。此刻我比简兄更想知道究竟呢。” 管平抬眼望着堂中那被淡蓝幕布遮掩的对联,接口道:“记得上次来清秋院中,见到这里本是郭兄的墨迹,想必宫兄的秘密就在其中吧。” 宫涤尘伸指赞道:“管兄目光锐利,心思机敏,果不愧家师所言。” 管平奇道:“却不知蒙泊大国师对小弟有何言语?”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诸位可知小弟最佩服家师什么?” 泰亲王接口道:“久闻蒙泊大国师佛法精深,又有‘虚空大法’誉满江湖,宫先生所佩服之处想必不出此两点。” 宫涤尘淡然道:“家师雄才伟略,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激赏之处。涤尘自小浸淫佛法、又深悉‘虚空大法’识因辨果之秘密,深知皆是博大无涯,穷一生之力亦难登的学问。”话锋轻轻一转:“但在涤尘心中,佛学与武功却都比不上家师的另一样本事……”他平淡的语气中无疑有极强的鼓惑力,虽然直到此刻亦未明言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什么地方,却隐露江湖传言中十分神奇的‘虚空大法’之奥妙,让人欲罢不能。 泰亲王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色如常,端酒饮下:“本王猜错宫先生的谜题,先自罚一杯。” 宫涤尘微微一笑:“八千岁气度从容,风范淋漓,拿得起放得下,亦不愧家师所言。”听宫涤尘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愣。听他那语中之意,似乎蒙泊大国师对每个人都曾下过一份判断,这一刻不但把每个人的好奇心都提至最大,亦令人对蒙泊大国师产生出神秘至极的无穷遐想。 管平凝神思索:“难道宫兄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之处,就是他对各种人物的判断力?” 宫涤尘抚掌欣然而笑:“家师曾言,京师群雄并立,能人无数,可在他的眼中,唯有六人值得一提,是谓‘京师六绝’。小弟最佩服他的,亦正是这一份谈笑间审视天下人物的眼力。”他一字一句道:“管兄智略惊世,才谋冠绝天下,自当名列其中!” 霎时场中寂静,半晌不闻一声。 除了不通武功的泰亲王、太子与小弦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足可独当一面、心高气傲的高手,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名望虽是虚无之物,却是人皆好之。在场众人表面上虽是客气,内心里只怕谁也未必服谁,而蒙泊大国师在群雄并立的京师里却只看重六个人,不问而知皆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试问谁不想位列其中?宫涤尘虽然仅称道管平的智谋,却无疑令他隐隐高出众人一线,这番话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一时望向管平的眼光中艳羡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惊讶者有之,不一而论…… 若这番话全是宫涤尘本人的意思,不免有挑唆之嫌,被他提及之人亦会怀疑他的用心,可宫涤尘事先声明此乃蒙泊大国师的观点,蒙泊大国师远在吐蕃,此前从未涉足中原,并没有见过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所下的判断虽不全面,无疑却是更为客观。 自从这些京师高手成名多年以来,从没有一刻,能像眼前这般被宫涤尘的一句话就勾起了每个人心底深处的争强斗胜之心! 人人都希望能从宫涤尘口中再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谁也不愿开口询问,那样岂不显得自己注重妄名虚利,落了下乘? 寂静良久后,才从梅兰堂中传出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明将军与林叔叔必在这六绝当中吧。”却是小弦听得入神,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才从刚才微妙的气氛中逐渐清醒过来。 宫涤尘轻轻道:“家师告诉我这番话时乃是三年前,其时暗器王云游天下,所以并未将他算在京师人物之中。至于明将军……”他微微一叹:“若是连他都不能列在‘京师六绝’中,家师此言又怎能令人信服?” 众人虽与明将军身处不同阵营,却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绝对有这个资格。只是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其不无推崇之意,每个人心里都是百般滋味。 小弦听到宫涤尘所说这“京师六绝”中竟然没有林青的名字,不由呆了一下。他本觉得暗器王林青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物,但这一次入京先遇见宫涤尘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又亲眼见到明将军威凌天下的风度;还有那神秘老人于不动声色间挫败鬼失惊的惊世武功;再加上乱云公子深沉难测的阴险;今日又见到简公子那近于妖异的“俊美”;尚不知骆清幽、何其狂等未见过的人物是何等模样……这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如果宫涤尘口中先声夺人的蒙泊大国师当真不把林青排在“京师六绝”中,似乎也情有可原。 一时也不知应该生气蒙泊大国师“遗忘”了暗器王或是庆幸林青不必与京师诸人争这虚名? 泰亲王哈哈大笑:“本王并非江湖人,但听宫先生刚才的意思,难道蒙泊大国师还特别提及过本王?” 宫涤尘答道:“家师本就是出家之人,所评人物自然并不局限于江湖。既然是号称‘京师六绝’,当然包括京师的所有人物。不过当朝文武中,除了明将军外,千岁是唯一当选之人。” 泰亲王斜睨颇有些失落的太子,脸有得色,口中却谦让道:“蒙泊国师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本王身无武技,如此说岂不令他人笑话?” 宫涤尘一笑:“试问有了‘将军之手’,谁还敢在京师中以武相称?”众人皆是面无表情,私下里却一齐暗暗点头:若仅以武功排名,谁又能与雄霸天下第一高手之位二十余年的明将军并肩? 宫涤尘续道:“所以管兄是以智谋跻身六绝,而千岁却是因为超乎寻常的决断力排名其中。” 泰亲王一笑不语,竭力压抑住心底涌起的得意。暗想自己确是行事果决,当断则断,只要认准了目的,不惜任何代价。只是想不到连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对此都有所闻。 小弦万万料不到连不通武功泰亲王也能跻身六绝之中,大是不忿。又忽生雄志,心想自己就算不能习武,至少可以努力读书。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既然连吴戏言都认定自己二十年后会有成就,说不定真有一日在“京师六绝”后可以再加上自己的名字,也算凑足自己最喜欢的数字——“七”! 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自己动了“贪图虚名”之心,不免哑然失笑。 其余众人心中暗自盘算:看来蒙泊大国师定下的这“京师六绝”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是博采众长。却不知除了“将军之手”、“管平之策”、“泰王之断”以外,还有三个是什么人?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在场中只有小弦是局外人,可谓是旁观者清。他生性敏感,已注意到洪修罗、追捕王等人望着管平的目光中皆有一丝妒忌,而太子嘴角却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显然对泰亲王压住自己一头不满……小弦疑惑地偷瞅一眼神态依旧从容不迫的宫涤尘,实不知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这番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虽然仅是家师片面之言,作不得准。但若是小弟不说出余下的三绝,想必诸位都不会放过我了。”宫涤尘游目四顾,将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只可惜,剩余三人皆不在场。” 这样一来,反令众人皆去了患得患失之心,简公子首先朗笑道:“如果宫兄想就此打住,小弟第一个不依。”大家齐声附和。 宫涤尘反问道:“诸位可知小弟目前最希望来到梅兰堂的下一位客人是谁?”他如此一说,大家都知道至少即将到来的人物中有被蒙泊大国师看重之人,纷纷低头猜测。 一直沉默的水秀抿嘴一笑:“不知别人是何想法,对于我来说,最想看到的是骆姑娘。” 宫涤尘大笑,眼露期盼之色,曼声吟道:“诗箫皱春水,庭下舞琼归,巾帼珠玑灿,盖延胜须眉。当世女子,唯以清幽之雅为最!” 简公子随着宫涤尘的吟声击桌而和,抢先道:“若是蒙泊国师的六绝之中没有骆掌门的名字,小弟定是大大不服。清幽之雅,当之无愧!”众人一齐鼓掌。除了明将军外,管平与泰亲王的入选多少令人意外,但此刻骆清幽的名字一提出,立刻博得全体赞同。不但因为骆清幽确是诗才箫艺绝世江湖,亦因她身为女子,自然不会抢了一帮大男人的风头。 小弦兴奋得两眼放光,在他单纯的心目中,早将骆清幽看作是“林夫人”的唯一人选,小手都快拍烂了。 宫涤尘一转话题,语出奇峰:“佛眼视人,无有善恶之分,却重人性之七情六欲,诸位可知在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中,佛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众人静默,纵是乱云公子这等饱学之士,亦少读佛经,其余人更是唯恐答错,不敢轻易接口。只有小弦忍不住道:“佛祖割肉饲鹰,舍身喂虎,莫非是无畏?” 宫涤尘微笑摇头:“无畏有两种。一种是不知者无畏,二是大勇者无畏。然而在无畏之前,尚需一份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定力。世路风波不过是炼心之境,人情冷暖唯有忍性是善。”他吸一口气,缓缓续道:“所以,对于芸芸众生、凡夫俗子来说,佛家最看重的人性之情绪:是……忍!”众人恍然,一齐思索京师之中最能“忍”的是何人? 小弦自知猜不出宫涤尘所指的人物,心想马上就要与宫大哥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索性借此机会再多看他一眼。这一刻忽发现在场诸人虽都是京师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却皆陷身于宫涤尘布下的这一场局中,唯有自己与宫涤尘两个人方是置身事外…… 要知宫涤尘虽是引用蒙泊大国师之言,却是观点独特,言语大有深意,纵是侃侃而谈,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却不给人任何威胁之感,更是巧妙利用了这些高手心高气傲、不服于人的心理,不知不觉全被他的思路所牵引。 这一刻,小弦呆呆望着宫涤尘,对这位年龄只大自己五岁、行事却缜密不漏、于不经意间掌控全局的宫大哥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能与他相知相识,又得他真心惜护,真可算是自己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至于那位原本因为扎风喇嘛的缘故而颇有些瞧不起的蒙泊大国师,亦是心生敬重。 ——有这样一位弟子,其师必也是百年难遇的绝世人物! 宫涤尘竟尚有余暇低头对小弦定然一笑,再望着凝神苦思的众人,轻轻道:“并非涤尘有意卖关子不肯说出京师中最能隐忍之人的名字,而是怕言多有失,引起他人的误会。”他略微一顿,淡淡道,“幸好将军府的客人尚未到场,想必诸位亦不会把今日的言语随便泄露出去。” 众人齐齐一震,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的名字涌上好几人的唇边,终于没有说出来。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为明将军所用,还故意自称“半个总管”,宁可受江湖人的千百猜疑,这份“隐忍”之功实是人所难及,“知寒之忍”确也无愧“京师六绝”! 只有小弦猜不出宫涤尘的哑谜,急得连扯他的衣角。宫涤尘望着大家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莞尔一笑:“看来不独水总管,诸位亦都可以忍……”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梅兰堂的气氛第一次轻松起来。 小弦知道宫涤尘终于说出水知寒的名字,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此话若是传到将军府中,引起明将军对水知寒的怀疑,只怕水知寒决不会对宫涤尘善罢甘休……他无从表达对宫涤尘的感激之意,心想一会儿可要好好嘱咐平惑,让她提醒舒疑、解问、释题三人守口如瓶,可不能给宫大哥惹来什么麻烦。 太子叹道:“蒙泊国师的眼光独到,心思敏锐,所发观点皆是出于常人所不及的角度,我等凡夫俗子打破脑袋也难猜出他的心意。宫兄不妨直说,最后一绝所指何人?” 宫涤尘颔首,有意压低声音道:“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他说到这里,脸上忽现出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变化的神秘笑容,一字一句朗然传声,“凌霄之狂。” 话音未落,一个略含惊讶、又似根本不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宫先生为何提到小弟的名字?可是在说什么坏话么?” 小弦抬头朝梅兰堂门口看去,心头狂跳,几乎离座冲出! ——因为,在门口出现的三男一女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暗器王林青! 正文 第十二章 试问天下 林青穿着紧身蓝衣,背负偷天神弓,衬得那矫健的身材中充满了一股随时弹跃而起的爆发力,再配合他微沉的剑眉、直刺人心的眼神,虽是面容如古井不波,肌肤里仍透着重伤初愈后失血过多的苍白,但那犹如捕食虎豹般的凌厉气势已不知不觉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形成强大的冲击力。 管平做贼心虚,胆战心惊地抢先迎出:“情势所迫下,当日小弟多有冒犯,实是愧见林兄。” 林青眼中杀气隐现,却是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望也不望管平一眼,目光在全场移动,最后停在小弦身上,淡淡道:“彼此都是清秋院的客人,总要给主人留几分面子。小……许少侠既是安然无恙,管兄与我这番恩怨便暂且记下吧。”当他特意把对小弦的称呼改成“许少侠”三字时,那英俊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管平讨个没趣,却依然面不改色,拱手称谢,暗暗传音到林青耳中:“今日宴后,林兄当知小弟的悔过之心。” 林青略略一愣,隐隐感觉到这位智计超卓的太子御师对今日会面早早埋下了伏笔,却猜不出他到底会有何计划,释然一笑,先握住小弦伸来的小手,再与众人一一见礼。 诸人与林青虽是素识,但这些年变故太多,六年前林青在塞外力抗朝中平乱大军,先在笑望山庄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又于引兵阁中一箭射杀押送军中辎重的钦差“登萍王”顾清风,实已与朝廷钦犯无异。奈何暗器王与明将军的战约天下皆闻,迫于将军府的压力,只要朝中未真的下令追捕林青归案,也无人敢认真去算这一笔旧账,反是因为京师中微妙的形势,泰亲王有意与林青示好共抗将军府,太子一系则因管平暗杀不遂,亦是转变态度,尽力化敌为友,所以表面看起来到达梅兰堂的客人中,唯有暗器王林青最受各方面的欢迎,但其中每个人暗怀的心思却实难用言语尽述。 六年不见,但瞧林青面貌身形如旧,眉眼不羁如旧,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一种无法具体形容的变化,如果说六年前的暗器王仅仅名列八方名动之五,如今的林青,却无疑已是驰名天下的宗师级高手,是否能敌得过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暂且不论,至少那份处变不惊、坦荡自如的气势,已然震慑全场,令每个人都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宫涤尘久闻暗器王林青之名,却是初次与之会面。借林青走向小弦、与自己距离接近之际,忍不住暗运“明心慧照”之功,意欲一窥这位明将军心目中最大敌人的心理,谁知才一动念,林青似乎立生感应,目光冷冷罩来,同时偷天弓弦亦蓦然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宫涤尘心头微凛,急忙收功。 当日在将军府初见明将军时,宫涤尘也曾以“明心慧照”大法相试,却被明将军于谈笑间化于无形,此刻暗器王林青却是用另一种方式回避,且不无警告。虽然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做法各不相同,却同样令宫涤尘难窥究竟。可谓是他虚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后唯一两次不经意间的挫败。 林青炯然的目光望定宫涤尘,含笑道:“宫先生对故人之子有相救之恩,林某先行谢过。”林青的这一眼并不凌厉,毫无威胁,却仿佛有质实物般慢慢渗透入宫涤尘的护体神功,直逼他的内心。那情形就似一块石头放于沼泽上,并不用加诸丝毫外力,而是仅仅借重力缓缓沉没,自然而然,没有半分勉强…… 林青这一眼瞧得宫涤尘心中微微一颤,虽然并无“明心慧照”察敌心理之效,却让他产生一种自己的计划已被林青识破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那清澄坦荡的目光令自己略有惭愧吧…… 在此之前,纵然听小弦把林青的本事吹嘘得天花乱坠,宫涤尘亦怀疑在京师外受挫于管平的暗器王是否有足够资格与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相抗。但只凭这有意无意的一眼,宫涤尘已知自己当初的判断有误:暗器王的武功已臻巅峰,确是明将军的一位好敌手。而宫涤尘原本精心设计的一系列计划,亦会在这种判断下做出相应的调整。 宫涤尘朝林青一拱手,淡然道:“林兄无须多礼,就算没有与许少侠的一见投缘,涤尘既然身为佛门弟子,亦决不会袖手不顾。”他似是不愿与林青正面相对,转眼望向林青身后那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刚才正与千岁、太子等人谈及家师所论的京师人物,所以方才提到凌霄公子之名,绝非贬意,更无丝毫冒犯的意思。” 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身黑衣,依然是束发长垂,半遮面容的模样,只是少了那份神佛皆惧的煞气。他听了宫涤尘的话,也不多询问,仅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似乎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抬眼从席间众人的面上掠过。 管平那日在京师外追杀林青时,曾被何其狂强行将一众人马留住半个时辰,但当时虽是人人都认得凌霄公子,但何其狂却明说不愿直承身份,好留待下次相见,此刻纵是以管平的无双智谋,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场面话,只得讪然一笑。 何其狂对管平讨好的目光视若不见,仅朝诸人微微点头,以示招呼。他扫视全场已瞧出酒席布置,当先坐在左首尚空的四席中,大大咧咧地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举杯道:“小弟是个直性子,今日只是来做客,不谈旧日恩怨。”说完一饮而尽,似揶揄、似俏皮的眼神望着离他最近的管平,口中却道,“入口绵软香滑,落腹却火烫如滚,确是好酒。平生所饮杯中之物,此酒足可入围……嘿嘿,六绝之中。”这一句无疑是挑明,早已隐隐听到宫涤尘的话。众人都知道何其狂的性子,也不计较他的狂态,一齐大笑起来。 洪修罗豪然大笑道:“凌霄公子来得不早不迟,可谓是对宫兄评价的最好注解。”何其狂却是一叹:“有‘将军之手’在前,凌霄纵然再狂傲数倍,又有何用?”众人倒是第一次听到何其狂如此谦逊的言词,皆是一愣。细品其语意,好像颇服气明将军的武功,又似乎不乏与明将军一较长短的雄心,一时谁也接不上口。 小弦却是心中一动。宫涤尘把各人来到的时间算得如此精确,林青、何其狂等人进入清秋院的时刻自也在他的算计之中,难道他是故意让何其狂听到自己的最后那句话? 何其狂复又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杯,亦是一饮而尽,喃喃道:“此茶香虽香矣,却不合我的性子。”他转眼望着林青等人招呼道,“主人茶酒皆备,还不快快入席?林兄来与我品酒,这壶茶,就留给清幽吧。至于白兄,嘿嘿,你又不是泼墨王薛风楚,笔墨于你也派不上用场,大概就只好将就用这些点心了。”众人听他说得有趣,皆是大笑。 小弦反应极快,立刻想到宫涤尘昨晚曾说,泼墨王乃是极有可能解开蒙泊国师难题之人,再看到席间的笔墨,暗想莫非这难题与书法有关? 机关王白石年约四十,面色白皙,相貌儒雅,大笑入席:“听何兄之言,莫非小弟是酒囊饭袋么?为免宫先生与郭兄这对主人生厌,小弟还是厚颜抢何兄与林兄的一杯酒喝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本来梅兰堂太子一系与泰亲王等人不无针锋相对之意,言词间各不容让,此刻逍遥一派四人的到来,顿令堂中气氛轻松了许多。 水秀长袖掩唇,轻轻笑道:“你们这帮大男人可莫要吓坏了骆姑娘……”堂中顿时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全都移到一直立于门边、默然不语的蒹葭掌门骆清幽身上。 骆清幽身穿淡绿长衫,头戴一顶小帽,隐隐可见她的如云发髻,那帽沿下露出一抹轻轻飘动的柔软额发,仿佛要搭在那长长的睫毛上,更衬出秀逸风姿。奇怪的是,她用一副浅粉色的丝巾蒙住半边面容,除此外再无多余的饰物。 那丝巾遮住骆清幽的口鼻,仅露出一双灵动而慧黠的眸子,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她的眼中染着一层蒙蒙的水汽,令黑漆漆的眼珠如同暗夜里的星子,闪耀着柔和而宁静的光彩,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有几根发丝掠过略生红晕的脸颊,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拂开。她的身材高挑,仅比立于身旁的暗器王林青略矮一拳,虽只是平常装扮,但那衣衫却显得如此合身,每一根丝线似乎都紧贴着她的肌肤,勾勒出婀娜匀称的曲线,就像是一张仅着黑白两色的山水画,隐隐望见雾霭里远处山峦微微起伏的弧度,画中的纯白是那纤细不堪一握的“柔”与“媚”,浓墨则是那仿如远望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依旧怡然故我的“韧”与“刚”。 “水姐姐说笑了,清幽早就不是小女孩儿,岂会被这些大男人吓着?”骆清幽的声音犹如她那妙绝天下的箫音,清雅素定。她缓缓走入席边,在何其狂身旁坐下,亦是自斟一杯香茶,右手端杯,左手将面纱轻轻撩起一线,送茶入口,叹息般低低道:“何兄刚才的牛饮鲸吞,实是愧对这一杯好茶。嗯,此茶淡香悠远,入腹清凉,我竟从未喝过……” 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神态是如此自然,连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莫名升起一份荒诞的念头:恨不能自己也化身为那一杯清茶,好能一亲芳泽。 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果然雅致,此茶乃是小弟特意从吐蕃带来,本想亲自送往白露院请骆姑娘一品,奈何身无余暇,直到今日才一偿夙愿。” 骆清幽并不抬头,略略皱眉:“左右不过是一杯茶,谁品不是一样,何时品不是一样?又何须劳动宫先生大驾?” “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诗酒亦须趁好年华……”宫涤尘耸肩一笑,“此茶原本无名,只因欲赠骆姑娘,小弟才特意起了个‘煮香雪’的名字,骆姑娘觉得如何?”众人口中喃喃念着“煮香雪”三字,回想骆清幽方才的神情动作,均是暗暗点头。更有人暗恨自己不能抢在宫涤尘之前说出这番话,以博取佳人的一笑。 骆清幽的眼光停在宫涤尘身上,微微一愕,显然亦未想到来自吐蕃荒蛮之地的宫涤尘竟会有这般一尘不染的外表与从容的谈吐:“宫先生谬赞了,名称再风雅,亦不过是一杯供人止渴的茶。依小妹看来,诗酒亦无须趁年华,岂不闻聊追短景,不暇余妍之理。” 宫涤尘思索片刻,微微拱手一笑:“骆姑娘说得极是,纵有山林胜地,太过留恋反成市朝。小弟确是太过着相了。” “宫先生何须如此?”骆清幽垂下头,再细饮一口茶,“宝剑非因英雄才利,红粉非有佳人才香,纵是没有清幽相品,这‘煮香雪’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名字。” 除了饱读诗书的乱云公子与简公子外,其余人对这略含机锋的对答都似懂非懂。小弦清醒过来,忽想到自己曾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之事,如果宫涤尘与林青成了情敌,岂不是大事不妙? 他忍不住道:“骆姑姑你有所不知,宫大哥从不喝酒,我还以为他只喝清水呢,想不到竟然喜欢饮茶……”他说到“姑姑”与“大哥”时特别加重了语气,分明是有意提醒两人辈分有别。在场不少人皆听出这隐含的意思,不免暗暗偷笑。 林青又好气又好笑,桌下轻轻揪一把小弦。心知骆清幽最是脸嫩,以她的冰雪聪明,当然会听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而林青与骆清幽一向以礼相待,小弦虽是童言稚语,却分明有成全两人之心……他正要开口替骆清幽解围,却听水秀微笑道:“骆姑娘为何不解开面纱,难道怕将我这老太婆比下去了?”众人早有此意,一齐拍手叫好,正好掩过骆清幽的尴尬。 骆清幽微一犹豫,右手捏住面纱一角,却并不立刻摘下:“水姐姐有所不知,非是清幽不尊重诸位,而是实在有难言之隐……”她瞅了一眼含笑而立的林青,若有若无地一叹,将面纱摘下。 小弦终于看到了驰名天下第一才女的真面容——却见骆清幽淡红的面色,瘦削的脸颊,微翘的小鼻子,弯而略扬的嘴角,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慵懒之意。如果仅以容貌而论,只怕还未必及得上宫涤尘与简公子,但那慵懒之中却有一种清晰可辨的英武之气。这感觉就如在一汪清澈的水泉中看到了泉底的小石子,水是水,石是石,娇柔与豪迈仿佛已合而为一,却又是如此壁垒分明。那份柔弱与刚强天衣无缝地结合,给人一种极深的印象,既亲且敬,风华绝代! 唯一遗憾的,是骆清幽的右边嘴角竟然生了两个大大的水疱,不但稍稍破坏了这张动人的面容,又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生出“原来她毕竟还是个凡人,并非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仙子”的亲近之感。 武功高明之士常年百病不生。每个人都想到,只怕是林青前几日重伤,才令得骆清幽着急上火,生出这两个大水疱。但纵然知道这判断多半属实,却是谁也不敢当场说出。 只有何其狂哈哈大笑:“我说这两天骆姑娘怎么见我时总是躲躲闪闪,原来竟是这般缘故。哈哈,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自顾自地举杯痛饮。 骆清幽眼中闪过一丝既慌乱又欣然的神色,竟也苦笑着端起酒杯,与何其狂对饮。小弦早猜出其中原因,心花怒放,忍不住使劲捏了一下林青的手掌。 泰亲王眼见林青等人一来便抢足了风头,指着堂中那被淡蓝幕布遮掩的对联,望着宫涤尘嘿嘿一笑:“管兄刚才既然已猜出宫先生的秘密就在其中,宫先生何不快快解开我等心头困惑?” “千岁下令,自当遵从。”宫涤尘一整面色,“实不相瞒,涤尘此次来京一为吐蕃求粮,二为完成家师的一桩心愿。”管平心思极快:“只看这席中笔墨,莫非是与文采有关?那可是骆掌门、乱云公子与简公子的事了。” 宫涤尘摇摇头:“管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是家师留下的一道难题,虽与笔墨有关,但若没有技惊天下的绝世武功,却也万万解答不了。” 洪修罗冷笑:“蒙泊大国师原来是想考考我等京师人物的武功么?”他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之一,又是刑部总管,在官场浸淫久了最重名利,刚才听到宫涤尘所提及“京师六绝”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不免大失所望,此刻才忍不住略有讥讽之意。 宫涤尘不为所动,仍是不疾不徐的口气:“洪掌门可知家师近二十年来一共见过几人?” 洪修罗一窒,不明所以。在场之人谁也不知道宫涤尘为何提到这无关之事,但观其为人,一言一行皆大有深意,一时无人接口。 “家师身为吐蕃国师,有些应酬自然无法避免,除去国事大典之外,这二十年来他单独会见的只有七个人!除了小弟与吐蕃王,其余五人或是一派掌门,或是布衣平民。只不过,这五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宫涤尘语音微顿,一字一句道,“他们皆是拥有至高智慧之人。” 小弦脱口问道:“难道只要有至高智慧,能够解开这道题,便可以去见蒙泊国师么?”宫涤尘含笑点头,却又摇摇头:“此题的答案并不唯一,所以家师相见各人的方式亦不相同。” 连沉静的骆清幽此刻都忍不住一丝好奇,缓缓发问:“有何不同?” 宫涤尘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蓦然扬手。挂于堂中的那块淡蓝幕布垂下一角,露出后面的半边白绢,绢上写着两个大字:天下! 小弦也还罢了,在场诸位高手全是一惊! ——那块幕布本是用左、中、右三枚钉子固定,可宫涤尘刚才那看似随意地一扬手却将右边铁钉凌空拔起。尽管钉子未必入墙极深,将之拔出亦并非需要极大力量,但若没有极强内力与巧妙的心法,却万万不能似这般凌空逆用真力。宫涤尘瞧起来纤秀文弱,看上去年龄亦不过二十五六,想不到竟身怀如此惊人的武功,恐怕决不在堂中大多数人之下。弟子已然如此,蒙泊大国师的武功又会到达何种境地? 宫涤尘左右手再扬,幕布上剩余的两枚钉子全被拔出,幕布飘然而落,露出一整幅白绢,与上面的四个大字。 小弦喃喃读道:“试……门……天……下!这是什么意思?” 宫涤尘微微一笑:“家师本欲写下‘试问天下’四字,奈何笔力不济,那‘问’字中间尚余一‘口’,还请诸位补上。” 小弦大奇,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虽然自己书法极差,但只要是个识字之人就可以立刻补上去,难道其中另有奥妙? 其余众人皆是一怔,当然明白蒙泊大国师决不会是因“笔力不济”,定是故意如此,不由都凝神细看那四个大字。 宫涤尘长叹一声:“不瞒诸位,小弟虽随家师精研佛法多年,却仍去不掉那一份争强好胜之心,曾面对此字苦思十日,却自知无力补上。若有人能完成家师的心愿,小弟先行谢过。”众人眼望四个大字,听着宫涤尘的话,越看越是心惊! 小弦瞧那“试门天下”四个大字虽是笔墨淋漓、龙飞凤舞,却也平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冷眼瞅着堂中诸人,除了泰亲王与太子外皆是如临大敌般观字不语,连林青的眼中都不时闪过一丝狂热的光华,委实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良久,水秀怅然一叹:“蒙泊大国师果然写得一手好字,我……补不出。”宫涤尘亦是一叹:“琴瑟王无须妄自菲薄,若有机会请去吐蕃一行,家师必将竭诚一见。” 水秀奇道:“我并没有解出此题,何能得此礼遇?”宫涤尘正容道:“家师曾对小弟说过,看到这个残缺的‘问’字,众人无非有三种态度:一种人拿起笔随意补上,大可以略过不提;第二种人是沉思良久,却始终不敢补,便如琴瑟王这般,可邀去吐蕃一见;第三种人则是洞彻全局后终于补上,小弟便将会把这补好的字亲自送给家师过目,若确有道理,国师将亲身来见!” 小弦听得暗吐舌头,看来自己便是宫涤尘所说可以忽略不计的第一种人,而这梅兰堂中的其余十五人可算是集结了京师中除将军府之外的所有高手,难保其中不会出现第三种人……想到这里,不由转头信心十足地盯着林青。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目光,低声问道:“你可瞧出什么门道么?” 小弦本想直承不知,好胜心起,转头再看向那四个大字。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熏陶,观察极为细致,隐隐觉得这四个大字之中潜藏着一份玄机,奈何他从未习过书法,怎么也瞧不出究竟。忽想到宫涤尘既说此字与武功有关,他试着用弈天诀的心法,依然不得要领,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心想莫说补上字,自己就连这些人为何“补不上”都看不出来……望着林青期待的目光,悻然摇头。 何其狂亦俯身过来,低声问林青:“你也补不上么?”凌霄公子与暗器王两人知交多年,虽无金兰结拜之交,却情同手足,没有外人时自然用不着客气地称呼一声“林兄”。 小弦闻言更是一呆。何其狂既然问林青是否“也”补不上,想必他已自承无能为力了,难道这四个大字真的有什么魔力,令一向狂傲的凌霄公子都认输了? 林青微叹:“我纵能勉强一试,却不知该不该补。”何其狂眼露深思:“我虽感应到其中必有破绽,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你既然如此说,我索性便不去想了。”他口中虽说不予考虑,目光却仍不时地往那四个字上瞄去。 两人说话极轻,除了小弦、骆清幽与机关王白石,其他人凝神思索,皆未留意。小弦听出林青至少有办法破解此题,不由大喜,刚要说话,却见骆清幽清澈的目光罩定自己,微微摇头。 小弦一怔,他刚才对骆清幽匆匆一瞥,惊于她的绝世容光,不敢多看。此刻在如此近的距离对视,但觉得她目光中如同有着千言万语,既有对自己的关切,亦有一份无言之中的怜惜,忽觉心口一滞,猛然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是否也会有这样的一双眼?顿时呆住,慌忙垂下头。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就如同自己的父亲,而骆清幽既是林青的红颜知己,自然也就和母亲一样。今日虽然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奇女子,在心里却早早与她十分亲近。刹那间小弦心潮起伏,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想靠在她身上,感受那份久违的母爱,却又怕惹她不快,小脸憋得通红。正犹豫间,骆清幽一只温暖的手已拉住了他…… 小弦眼眶一热,几乎流下泪来,拼命拽住那只软滑的手,如同要补回这十二年来的寂寞无依。 其实骆清幽外表看似少女,今年却已近二十八岁。一般女子到这年纪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却一直云英未嫁,独守闺中。求婚者虽络绎不绝,却从无一人如意。其实在骆清幽的心中,这世间能令他般令她心动的男子不过寥寥数人,而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影子,亦只有暗器王林青! 骆清幽与林青相识极早,亦最为投契。她原以为两人牵手一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奈何林青一心攀登武道极峰,浑不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终于在六年前远赴塞外,阴差阳错地约战明将军、射杀顾清风,自此远游江湖,再难会面。骆清幽黯然之余,亦只好足不出户,少与外人交往,尽力避免诸多求亲者的骚扰。人人皆称她“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却不知在那行于幽径的喃喃自语中,有多少次都夹杂着为了一个桀骜不羁的男子偷偷洒下的几滴情泪…… 前段日子,打探到林青终于要再度入京,骆清幽又惊又喜,这才让两人的知交好友凌霄公子何其狂去京师城外等候相迎。谁知林青当日遭管平设计重创,几乎战死当场,幸好被何其狂救下。林青踏入白露院时已是重伤不支,昏厥倒地,骆清幽几日来亲自细心服侍,连嘴角都急出水疱来,看着林青一日日复原,早已平静如水的心又如少女般跳跃不休。然而与林青几番交谈,她才惊觉暗器王仍是一心挑战明将军,似乎根本未将自己放在心上……骆清幽自然不会将心事轻易说出,唯有打定主意洁身自好,宁可一生不嫁,也决不嫁给一个不中意的人。 她听林青数度提到小弦,虽然尚未见面,可已将这聪明伶俐、身世可怜的孩子视如己出。只是宫涤尘使人传信白露院,说小弦暂留于清秋院中,今日才能相会,林青与骆清幽把握不定宫涤尘的心意,亦只好见机行事。后来听说小弦不但得到了将军府的保护,黑道杀手鬼失惊竟然还为他与一武功极高的神秘老人奔走过大半个京师,对这孩子更起好奇。 此刻骆清幽与小弦见面,看他模样虽然并不俊秀,但那一股活泼可爱的顽皮却时刻现于脸上,不由心中亲近,加上刚才听到小弦一心撮合自己与林青的言语,既伤怀林青的有情无情,又疼爱小弦这天真无邪、又极懂事的孩子,破天荒地主动伸手示好。那份不可言说的心思和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确不足为外人道了。 机关王白石听到林青与何其狂的对话,忽道:“林兄不必考虑太多,蒙泊大师既然设下此局,其心意已明。该来的总归要来,避也无益,至少不能让他瞧扁了中原武林。” 林青闻言一震。他之所以不愿解开宫涤尘之题,乃是明知在京师几派争权夺利的形势下,蒙泊大国师若真的入京,必会引出更多不可预知的变数。然而此刻他被白石一语点醒,这场比试虽不闻刀光剑火,却已是中原武林与吐蕃国师的一场武功较量。何况蒙泊大国师既出此题,又让弟子宫涤尘如此大张旗鼓地遍请京师所有高手,当然早就有入京之心,自己一意避战,反是折了中原武林的威势。 林青缓缓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兄提醒得极是。” 小弦正茫然间,忽听到林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八个字,立刻想到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中力求解开那局蔷薇棋谱时曾说的一番话:“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盈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招,当局者虽然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间若细发的破绽,便可以风驰电掣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转头看着那“试门天下”四个大字,努力在心中忘却书法与武功……假若把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看成一幅画,那么画之留白在何处?画之余韵又在何处? 他蓦然间福至心灵:“这四个字就如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多一笔少一笔似乎都会成为败笔……”此语一出,众人皆讶然望来,显然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何能有这份见识。 管平与简公子互望一眼,同声长叹。管平怅然道:“此言可谓一语中的,这四个字隐含天机,小弟与简兄皆是甘拜下风。”妙手王关明月、牢狱王黑山与追捕王梁辰亦是面露沮丧,却不肯直承无力解题。唯有乱云公子郭暮寒仍是一语不发,紧皱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四个大字,拼力一试。 林青大笑:“许少侠见识不凡,只不过这四个字中虽然饱含玄机,却还远远不到完美无缺的境界!”他早望见骆清幽与小弦两手互牵,故意把“许少侠”三个字说得特别大声,小弦与林青对视,眼中都露出一份彼此会心的笑意。 宫涤尘讶然道:“林兄可有把握解题?”林青朗然道:“此四个字浑圆天成,饱含书法、武功、佛理等等,可谓是蒙泊大国师一生所学之大成,欲解开谈何容易?” 以宫涤尘的聪明,一时也把握不住林青的语意:“林兄打算如何?”林青胸有成竹一笑:“既然解不开题,便不如另出一题。”宫涤尘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震,陷入思索中。 此语可谓石破天惊,乱云公子终于移开呆呆注视白绢的目光,愕然望向林青:“难道林兄要……”他的语音突然中断,本以为林青会抛下此题不管,另行给蒙泊大师出题,但试想以暗器王的为人,岂会效此无赖行径?必是另有什么出其不意的解答。 宫涤尘忽然缓缓上前,来到林青桌边,慢慢伸手打开砚台,露出砚中浓墨,又拿起那一管精致的毛笔,一寸一寸拧开笔套。他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就像是生怕那墨汁沾染到那纯净的白衣一般。 林青静静望着宫涤尘天衣无缝的动作,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体会到面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有着何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 宫涤尘对林青长身一揖,递笔于前,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又似有一分渴求已久的企盼:“蒙泊弟子宫涤尘,恭请暗器王试笔。” 看到自己深深敬爱的宫涤尘与林青正面相对的这一刻,小弦忽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林青微笑摇头:“我不用笔。” 宫涤尘疑惑地抬眼望着林青。如果说师父蒙泊大国师给他的感觉是无所不知,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给他的感觉是无从把握,而面前的暗器王,就是高深莫测了。这尘世间唯一让他感到迷惑的三个人,是否就是他精心筹谋多年的这个完美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说时迟、那时快,林青长吸一口气,蓦然伸出左掌一拍身前方桌,砚中浓墨乍然跳起,在空中微微一滞。林青右手疾伸,迅快无比地在空中画了一个方形,口中吐气轻喝,猛然弹指。 浮于空中的浓墨顿时弹出一块,直朝挂于堂中的那方白绢飞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白绢上赫然出现的四个大字正是:试问天下! 浓墨中飞出的那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击在“门”字正中,写下了那一笔谁也不敢贸然补上的“口”字! 白绢飘竖于空中,墨块发力撞上,白绢却不见丝毫晃动,墨汁亦绝无飞溅,况且墨迹被绢面渗透得稍慢一些,必会流下,然而那“门”中的“口”字周围,却连一丝多余的墨滴也没有,纵是用笔细心所写,只怕也不可能写下如此平滑如刀刻的字迹。好一个暗器王林青,竟然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解答了蒙泊大国师这一道难题! 梅兰堂中静闻针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试问天下”四个字上。那一个“口”字是如此突兀,虽然同是黑墨所书,但乍望去仿佛白绢上只有一个“口”字,其余笔画都不过是这个“口”字的点缀。这突兀的一笔非但不是点睛之笔,反而将起初的笔意破坏无遗,更是反客为主,熠熠生辉,就似是一位统领重兵的元帅,被四方将士所簇拥,只须他拔剑一挥,就可号令所有士卒奋勇争先、杀入敌阵! 这是集合了林青全身武功精华的一笔,手法运用之巧妙、内力收放之自如皆可谓是前无古人,至于那精准的眼力与高明的见识,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零落的掌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梅兰堂中的寂静。众人这才仿佛从极具魔力的一笔中惊醒,转头看去——明将军面呈微笑,轻轻抚掌,当先踏入梅兰堂,他身后则是望着堂中白绢、满脸惊异的水知寒与鬼失惊。 诸人此刻被林青那一笔所惊,全然忘了礼数,顾不得与明将军寒暄。明将军看来亦不以为意,炯然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林青身上:“六年一别,林兄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林青慨然道:“若是令将军失望,林某又何必入京!” 明将军一哂,巡视全场的目光忽停在骆清幽嘴角边的水疱上,略显愕然,而后似笑非笑道:“骆掌门还能吹箫么?” 骆清幽脸上微微一红,反问道:“难道明兄现在想听?” 明将军豪然大笑:“明某向来有自知之明,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决不会开口求骆姑娘吹箫,以免自讨无趣。” 大家见到将军府三大高手突然出现,本都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听到明将军这一句似调侃、似自嘲的话,方才一起哄笑起来。 明将军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泰亲王与太子,客气地上前见礼。泰亲王被冷落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勉强一笑,太子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依然谈笑如故。小弦瞧在眼里,倒是对太子更添了些好感。 小弦仍有些怕明将军,勉强打个招呼,又看到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面容清俊,三缕长髯无风自动,静静地站在明将军侧后方,决不多言。若是不知其身份,决不会想到这浑似名士秀才的中年人就是以一双“寒浸掌”名动天下的六大邪派宗师之一。 小弦刚刚听过宫涤尘说到“知寒之忍”,总觉得在水知寒那如同饱学多才教书先生的模样背后,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敢与他多说话,只是瞅空对其后面色漠然的鬼失惊偷偷做了个鬼脸。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既然将军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却不知看到林兄这惊天一笔,当年的战约还算不算数?”众人才笑了半声,齐齐收住。 林青惊讶地望向管平,挑战明将军虽然是他的平生所愿,但今日之局既是来清秋院中赴宴,纵然明知会见到明将军,却也未必有机会撕破脸面,当众搦战。林青本以为泰亲王一系会唆使自己与明将军决战,却万万想不到先代自己挑破此事的人竟会是管平,回想管平刚才暗中传音之语,方明白他所提到的“悔过之心”是什么缘故。 京师的势力关系错综复杂,太子、泰亲王、将军府三大派系明争暗斗不休,而逍遥一派中则既有置身事外之人,亦有左右逢源之士。若非宫涤尘这个来自吐蕃的中间人从中周旋,在清秋院中大摆宴席,只怕绝无今日京师诸人齐聚一堂的局面。 而宫涤尘此举到底有何用意,是否果真如他所说仅为了完成蒙泊大国师的一桩心愿,亦是一道隐含的谜题! 三派之中将军府势力最强,泰亲王次之,太子府最弱。泰亲王自然巴不得有人能击败明将军,若能从武功上打击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声望一去,将军府毕竟不是皇亲国戚,从此便不足畏。但对于林青挑战明将军之事,泰亲王却一直犹豫不决,万一暗器王林青落败,明将军声势将增至顶峰,所以才会想到借助吐蕃大国师蒙泊的力量。 直到泰亲王惊闻林青在君山栈道兵不血刃击败六大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之事,这才确信暗器王足有与明将军一战的资格,所以泰亲王对林青是抱着竭力拉拢的心态,至少也可让暗器王牵扯将军府的注意力。 而对于太子一方面来说,自然深明泰亲王的用意。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变数太多,极难掌控,毕竟太子尚未登基,决不会愿意朝中先生剧变,宁可先绝后患,这亦是当初管平一意设计,伏杀林青的最大原因。 然而林青既然已逃出管平伏击,以他桀骜不羁、极重恩怨的个性,无疑将会成为太子府的一大劲敌。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一系当然宁可向林青示好。世人皆知暗器王别无所求,唯希望与明将军一战,所以管平才会出言暗助林青完成心愿…… 只是,太子府因此开罪将军府,这个代价是否也太大了?以管平的智谋,决不会犯下这种因小失大的错误,他是否另有什么阴谋? 林青瞬间已想通一切原委,迎上明将军的目光,看他听到管平公然的挑拨会有何说法。 明将军的话却更令所有人吃惊:“林兄重伤初愈,不宜动武,此事权且放在一边吧。”管平一叹,手指堂中白绢上“试问天下”四个大字:“暗器王重伤之余都有如此能耐,小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骆清幽实不愿林青与明将军进行这场生死难料的决战,忍不住开口道:“管兄先不必五体投地,林……兄这一笔虽是石破天惊,但能否算是解开了蒙泊大国师的难题,还要请宫先生解答才知道。”她倒是极少对林青以“林兄”相称,一时颇不习惯。 宫涤尘却是眼望白绢,静立良久,浑如不闻。 明将军微一皱眉,凝神细看白绢上墨迹未干的大字,沉吟发问:“这是蒙泊大国师的难题?”明将军刚才只恰好看到林青那惊天一笔,却不知他出手写字的原委。 机关王白石与明将军颇有交情,低声将这“试问天下”四个字的来历解释一番。明将军目中精光一闪,嘿嘿冷笑:“好一个蒙泊,好一个暗器王!”他也不知是在讥讽蒙泊大国师的用心,还是在夸赞林青的机智与武功。 宫涤尘终于重又恢复成那万物不萦于心的模样,先见过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最后又对林青躬身长揖:“涤尘今日离京赶回吐蕃,必将在第一时间把林兄的解答呈交家师。” 小弦既是心痒难耐,又不愿骆清幽刚才的提问被冷落:“宫大哥,林叔叔写下的这一笔到底算不算正解?”他也不管宫涤尘对林青称兄道弟,仍是坚持对两人分别以“大哥”与“叔叔”相称,反正这当口也无人与他较真这笔糊涂账。 宫涤尘一叹,缓缓吐出一句话:“诸位实不相瞒,家师本来就只是有意写下‘试门天下’四字,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应该如何在这四个字中再添上那一个‘口’,小弟只有把林兄的解答交给家师,再由他自行判断。” 宫涤尘此言一出,就连林青与明将军都不为人所觉地暗暗舒了口气。要知那缺了“口”的“试门天下”四字实已近于完美,但正因蒙泊大国师本就抱着写下“试门天下”之心,所以那一个“口”字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笔添加,林青方迫不得已别出机杼。若是蒙泊大国师有意留白,甚至可以在这看似无解的局中另有答案,其武学上的造诣已必在所有人之上! 白石喃喃叹道:“幸有林兄惊世之才,方不令我等失望。” 简公子接口笑道:“无论蒙泊大师作何判断,小弟心目中,林兄这一笔已是最佳答案。” 宫涤尘对诸人团团一揖,言辞恳切:“小弟急于解开家师之题,所以方请诸位来清秋院一聚。此刻心愿已了,若有得罪处,千万莫怪。”他提步行至堂中,欲要取下那幅白绢。 “且慢。”明将军忽沉声道:“还要请宫先生多转告令师一句话。” 宫涤尘缓缓回过头来,接触到泰亲王闪烁的目光,不由想到他在凝秀峰前让自己转告明将军如何杀人的那些话,淡淡一笑:“将军有何吩咐,涤尘自当尽力办到。” 明将军蓦然深吸一口气,冷笑:“我又改变主意了,这句话由本将军亲自对令师说。” 众人迷惑地望着明将军,不知他何出此言?纵然明将军有意去吐蕃见蒙泊大国师,但朝中政事诸多,他这个大将军又岂能擅自离京? 明将军的右掌十分随意地凌空一挥,旋即淡然道:“既然宫先生今日离京,我也不必多打扰,就此告别。”所有人皆是一呆,随即才各自醒悟过来,纷纷把目光转移到那幅白绢上。 在林青写下的那个“口”字正中,又多出了一道裂缝,就如同多出了一横,那正是明将军刚才的右掌一挥之功。 ——试“间”天下! 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明将军这乍放即收的一掌,但那白绢上多出的一道裂缝却是不多不少恰恰嵌在“口”字中,即没有留出一毫缝隙,亦没有碰到半分墨迹。 这一掌凌空发劲、击碎柔绢的内力固然惊世骇俗,但更令人心潮狂涌的,却是这原本看似完美无缺的难题,在暗器王林青给出天马行空般的第一个答案后,再度出现了新解! 那蓦然的一横不但笔力纵横,更仿佛在那突兀的“口”字与“试门天下”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如果说林青的“口”字是一位统领士卒的元帅,原本的“试门天下”是那些簇拥在旁的将士,这一横就如同通报元帅将令的传令官,顿时让本如一盘散沙的全军将帅同仇敌忾,士气冲天。 所有的笔画皆因这一横而生动活泛,联合为一个整体,再不可分! 凌霄公子何其狂号称“一览众山小”,武功霸道凛烈无匹,所以才能在京城外以一人之力阻止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在内的太子府精兵,当年英雄冢传人物由心曾提及他的武功排名英雄冢第四,仅在明将军、北雪雪纷飞、虫大师之下,由此可见他的武功亦仅差明将军与林青一线。刚才初见蒙泊大国师的留字时,何其狂虽自认不能解,却隐隐察觉有破绽可寻,但此刻,面对蒙泊大国师、暗器王林青、明将军各自全力出手方成的“作品”,却唯有瞠目结舌,再也无从下手! 在场数位高手心里都暗暗叫了一声“好!”并非仅仅为了明将军的绝世武功,而是他对吐蕃大国师蒙泊的强横态度! 吐蕃毕竟是远域外藩,无论是作为朝中大将军,或是江湖人眼中的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明将军略显蛮横的做法都毋庸置疑毋庸置疑,令人倍觉痛快。 或许,这一个“间”字,便足以道破蒙泊大国师、抑或是宫涤尘的心思。 宫涤尘心神震撼,一语不发,缓缓卷收起白绢。直到此刻,他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只是当把那白绢卷起收入怀中的一刻,方稍稍怔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管平咳了一声:“将军神功盖世……”却见林青凛寒若电的目光射来,竟将余下的半句话重新吞入肚中。 林青昂起头颅,锐利如箭的目光似乎已穿越了梅兰堂,落在那远山浮云之上,淡然道:“是否依然如六年前的约定,只要小弟准备好了,将军便随时可应战?”众人齐齐一震,神色各异。 当明将军的流转神功乍现眼前时,已激起了暗器王蛰伏许久的雄心。这是他一生期盼的目标,虽然六年前一战遇挫,自此暗器王足迹踏遍天下,仿佛怡情于山水之中,再不提与明将军的战约。但在他的心底深处,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卧薪尝胆只为那即将到来的惊天一战。 此时此刻,京师混乱的形势也罢、何其狂的兄弟情深也罢、骆清幽的款款柔情也罢、小弦的钦佩敬重也罢……任何事情也不能阻止林青向武道极峰的攀越! 明将军静默,沉吟良久,方才一字一句道:“毕竟朝中政事繁忙,林兄最好还是约个具体的时间、地点,也好让我有所准备!”只凭明将军这并无把握的回答,已足以让“暗器王林青”这五个字成为京师冬日里最灿亮的名字! 林青与明将军目光交接,心意彼此相通,激昂澎湃的相惜之情潮卷而来。记起自己曾于塞外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在偷天神弓炼制之前所说的一句话:“我与明将军之间,要么是最真诚的朋友,要么是最仇视的敌人。没有第三条路!” 但这一刻林青突然就知道了,朋友与敌人原来是可以合而为一的! 那,就是第三条路! 正文 第十二章 战约双雄 清秋院梅兰堂中,气氛忽变得极其凝重。 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毫不退让地对视,神情复杂。其余人则各怀心事。有人巴不得两人早作决战,看场热闹,有人却想伺机从中渔利,亦有人深明在当前京师的形势下,此战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欲要出言制止,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一时虽是满堂皆静,但每个人的心中实是各怀鬼胎。 一直不发一言的水知寒终于开口:“此事事关将军与暗器王的声望,还须从长计议,最好找个时间,两人单独商量一下吧。”管平摆手笑道:“小弟虽然一向敬重水总管,但对水总管的这番言语却大大地不以为然。” 水知寒缓缓抬头望向管平,那目光中虽无杀机,却蓦然有一种极度冰寒的味道,令人望之不免打个冷战。 管平稍稍避开水知寒的目光,兀自续道:“大家都为习武之人,如此盛会岂肯错过。水总管虽是一番好意,但在场之人却无疑都要怪水总管多事了。”骆清幽嘴唇微动,瞅到林青那坚毅的侧脸,知他心意已决,终于没有出言反驳管平的挑唆。 水知寒冷道:“我并非制止这场决战,而是劝将军与林兄从容制订计划。难道两大高手的对决是给诸位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么?”这一刻,他的眼神如电,漠然扫视全场,忽就有一种凛傲天下的气度,“至少,我可保证,在场大多数人都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场决战。” 诸人心头都是一颤,水知寒虽然仅是将军府的总管,行事亦一向低调,但寒浸掌之威名满天下,纵是明将军亦对他客客气气。此刻原本一意隐忍随和的将军府大总管忽现煞气,更令人胆战心惊。 明将军忽一摆手:“总管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打算。” 水知寒一怔,垂头不语,心头隐有所悟:上次明将军接到宫涤尘请柬时曾令他布置一隐秘处所会见某人,却不知他是与谁人相见?如今看来,只怕与今日之局不无关系。 管平大笑:“水总管言之有理。但今日京中诸位齐聚一堂,若让我等连一丝半点的消息都探听不到,实是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啊。” 宫涤尘意外地接口道:“此战天下皆知,小弟亦曾向家师问及此事。”众人都想到以蒙泊大国师的识人之能,说不定能提前预知此战胜负,面上皆露出急欲知道详情的神色。 宫涤尘微微一笑,目光盯住林青与明将军,淡然道:“家师说:只希望在将军与暗器王相遇之前,能先一睹两位的风范。” 诸人皆在心底思索这句话的含意。刚才宫涤尘说蒙泊大国师二十年中只单独见了七人,无一不是拥有超凡智慧之士,想必是个惜才的人,明将军与暗器王自然皆有与之一见的资格,难道是因此缘故?不过这句话中似乎不无憾意,莫非以蒙泊大师预测吉凶之能,已料定明将军与林青一旦决战,便只能有一个生还者?抑或两败俱伤,所以才急于一见? 明将军与林青同时发话,却又都在刹那间惊觉对方欲要开口,齐齐收声,等对方先说以示尊重,结果谁也没有说出,彼此对望,眼中都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诸人见到此微妙的局面,想笑却笑不出。每人的心里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吧! 太子沉稳的声音打破僵局:“看来听到蒙泊大国师这段话后,林兄与明将军都有些意见。林兄毕竟远来,便由他先说吧。” 林青眉梢一挑,眼望宫涤尘怀中那尚露出半截的白绢:“宫兄把此字转交令师,亦如同亲见林某与明兄了。”此言无疑是挑明,蒙泊大国师想要见他与明将军,目的不过是与武学有关。在林青的心中,蒙泊大国师既然精研佛法,武技高绝,被藏民视为天人,恐怕纵有争强斗胜之心,亦只是如自己一样,拥有不惜与天下武功最高之人做一次超越自身极限较量的勇气…… 宫涤尘微垂下头:“小弟必不负林兄所托。”他转眼望向明将军,“明将军又有何话说?” 明将军干脆一笑:“将军府不比国师宫,蒙泊大国师随时可来见我。”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本将军政事繁忙,只怕怠慢了贵客。呵呵,若是半年之后我还不死,再请他来京师相聚吧。” 诸人心中又打了个突。明将军的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分明是不想在接受林青挑战之前见到蒙泊大国师,以免徒生事端。何况他竟然说出“半年之后若不死”之类的话,难道是对林青亦没有必胜的信心,甚至担心自己一战身死?这可确是前所未有的奇闻。 不过以明将军的智慧,谁也猜不出他这番话到底是看重林青或仅是迷惑对方,还是亦有对蒙泊大国师不屑一见的成分。 宫涤尘面色不变:“小弟必会把将军的这番话转告家师,至于他会否听从将军之言,那就非我所能臆度了。” 宫涤尘瞅到泰亲王隐有得色、暗中下怀的模样,心中隐隐一叹。他知道泰亲王必然揣测到蒙泊大国师在吐蕃一向受人尊崇,何曾听过如此不敬之言?若没有听到明将军的这番话或许还未必会来京师,而待自己转告明将军的言语后,势必会激起蒙泊大国师入京之念…… 明将军大笑:“宫兄尽可放心,我与林兄这一战势在必行,但无论是何结果,令师入京时都不会让他失望。”看来在明将军的心目中,无论是自己还是暗器王,至少在武学的修为上都决不在蒙泊大国师之下。 宫涤尘并不因明将军的话而稍气馁,毫无芥蒂地道:“既然明将军与暗器王此战无可避免,涤尘亦很想听到此战细节,也好告之家师。” 明将军忽然转眼望向管平:“管兄一向精于算计,又通历法。最近可有什么黄道吉日?”众人又紧张起来,听明将军此言,竟是要确定与林青决战的日期。 管平胸有成竹地一笑:“再过一个半月就是新春佳节,自不应该擅动刀兵。不如再拖后几日吧。”他掐指细算,沉吟道,“正月十九,相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一天应该正合将军的心意。” 小弦听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八字,不知怎么又想起“勋业可成、破碎山河”的天命谶语来,心头一寒。难道林叔叔与明将军这一场决战当真要以某方的败亡而收场?他本是对林青有强大的信心,但看到明将军在京师诸人面前毫不藏拙的霸气,竟也担心起来。 明将军转眼望向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刚才一直沉默着,心中竟有一种被管平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管平与明将军明明处于不同阵营,但此次竟会出奇地热心,到底为了什么?以管平的谋略,所图之事绝对非同小可,难道他是想借明将军之手杀了自己,好永绝后患……可是管平身为太子御师,他的表态可说就是太子的意见,而太子的本意决不应是促成林青与明将军决战,因为一旦京师局势骤变,他这个尚未坐稳皇位的太子亦难安然。 刹那间林青心念电转,诸多想法纷至沓来。但他纵然明知其中似乎有诈,却无法放弃这样一个诱人的机会,对骆清幽的目光视若不见,昂然答道:“能与明兄一战,林青所愿足矣,时间地点但凭君定。” 明将军颔首而笑:“时间既定,地点也不能马虎。在我的心目中,与林兄之战并无几人有资格目睹,倒须好好考虑。”这话分明不把堂中诸人放在眼里,但却无人敢反驳。嗜武之人谁不想亲见这一战,却生怕明将军说一声“你不够资格!” 唯有何其狂按捺不住,冷冷吐出几个字:“如果何某要看这一战,将军会不会反对?”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狂傲如凌霄公子,才会当面询问明将军这个问题。明将军尚未答话,鬼失惊接口道:“如果何兄要去,我亦只好与将军同行。” 何其狂大笑:“小弟只求在旁替林兄掠阵,将军府来多少人倒是无妨。” 凌霄公子与暗器王的交情谁人不知,鬼失惊自然是怕万一林青不敌,何其狂帮手,所以才执意出头。这些打算本是双方各自心知肚明,但何其狂直言“掠阵”,分明是挑破这层关系,更有“纵是将军府众人齐上,亦敌不过我凌霄公子”的言外之意。 听何其狂这一句话,不但心高气傲如鬼失惊目中凶焰迸出,就连一向沉稳自敛的水知寒亦不由动气:“水某深知何兄关切暗器王,但又何须如此锋芒毕露?” 何其狂眉梢一扬,正要答话,骆清幽却在桌下拉他一把。何其狂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慢慢道:“小弟随口失言,水总管若是不忿,便来割下小弟的舌头吧。”此言与其说是道歉,倒不如更像挑衅。不过水知寒亦是极稳重的人,知道以何其狂的性子,能如此说已大不易,呵呵一笑:“真要割下何兄的舌头,只怕水某的寒浸掌先要毁在瘦柳钩上了。”大家本见双方一触即发,听水知寒如此说,方稍稍松了口气。凌霄公子的奇门兵器正是那“瘦柳钩”。 明将军对梅兰堂中小小的争执置若罔闻,目中颇含敬意地望向林青:“何公子亦算我看重的人物,他是否可以观战,全由林兄决定。” 林青转头看着何其狂,苦笑一声:“小何,你就不必去了吧。”与明将军的决战乃是他一生中最期盼的事情,自然不希望何其狂来搅局。 何其狂一愣,纵是不甘心,也不便公然与林青争辩,喃喃道:“除非你们能找个荒无人烟的所在,不然又岂能瞒过江湖人的耳目?”这话确有道理,莫说江湖上的习武之人,就是京师的寻常百姓,也无不以亲眼目睹明将军与林青的一战为荣。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本来小弟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地点以供明将军与林兄切磋,但何兄的绰号却让我想到一个好地方。”凌霄公子何其狂自号“一览众山小”,众人闻言,眼睛皆是一亮。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大绝顶高手之战么,自当在……”说至一半,管平微微清咳一声,等全场的目光皆停在他身上,方才加重语气,一字一句缓缓道,“泰山绝顶之上!” “好!”明将军抚掌哈哈大笑:“正月十九,泰山绝顶,明某恭候林兄。” 林青郑重点头,伸出右掌与明将军虚击三下,以示承诺。 这一刻,林青感应到骆清幽复杂的目光直盯在自己的侧脸上,只能强自压抑,坚持不回头望她一眼,似乎只要接触到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就会令自己改变主意! 明将军游目四顾,将众人各种惊讶震撼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再多言,仅是朝泰亲王与太子微微颔首,带着水知寒与鬼失惊离开梅兰堂,竟不给诸人劝说的机会。 宫涤尘一声长笑:“涤尘急于回吐蕃面见家师,亦就此告辞了。”对众人微微抱拳,难以觉察地向泰亲王点点头,目光又在小弦身上停留片刻,转身出门,竟就此回吐蕃而去! 等明将军去得远了,泰亲王才冷冷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宫先生本是乱云公子的贵客,但如今看来,明将军竟只是为定下与暗器王交手的日期地点而来?如此也太不将清秋院放在眼里了吧?” 众人本倒觉得明将军走得理所当然,听了泰亲王这番不乏挑唆的话,亦不敢随便接口。乱云公子身为主人,本应打个圆场,奈何他不擅交际,宫涤尘又已离开,知道只要稍稍说错半句话就可能引起将军府的敌视,亦只得苦笑不语。 林青缓缓道:“八千岁言重了,既然宫先生的难题已解,大家也没必要在此地多作停留。难道真要让乱云公子大摆宴席么?” 泰亲王一下愣住,万料不到林青会替明将军开解。他早知暗器王不畏权势的性子,暗想此人多半无法收为己用,倒不如由他与明将军拼个你死我活。泰亲王城府极深,不愠不火地一笑:“林兄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大家便散了吧。” 众人各自散去,暗中都觉得不虚此行。唯有简公子留在梅兰堂中,他与乱云公子向来交好,大概是另有些话说。 林青拉住小弦,朝乱云公子道谢。乱云公子连忙谦逊几句,又嘱咐小弦若是想看书,尽可来清秋院,小弦心中恼他,连客气话也不愿多说,只是漠然将磨性斋的钥匙交还给乱云公子。 彼此告辞完毕,小弦正要与林青等人离开,却听平惑在旁边低声叫他的名字。小弦便让林青稍等,笑嘻嘻来到平惑身边:“苹果姐姐。” 平惑见到小弦要走,心中大觉不舍,却知道自己下人身份,不敢多言,只是把手中的两样东西交给小弦:“拿去吧,用了我半夜的工夫总算大功告成。”一个是一卷丝线状的物事,却是那《天命宝典》残留的封面被她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长长的、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另一个却是书面大小、呈十字形似木非木的架子,原是用来定形的。那卷丝线在其上缠绕,方形成了《天命宝典》封面内那一层网状物。 小弦把丝线拿在手上,用力一扯,丝线只稍稍变长,一松手又恢复原形,仿佛极有弹力,而且须用很大的力量方能拉开。再看那架子色泽淡黄,十分坚固,却又轻飘飘地毫无分量,亦是啧啧称奇。 小弦在手中把玩一会,重又交给平惑:“送给你吧。”平惑急得摇头:“不行不行,这一定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要。” “就算是宝贝,我既然说给你,难道还会反悔不成?”小弦颇豪气地一笑,“这样吧,我留着这架子,这卷丝线就送给你,若是能织成什么锦绣,那才真成了宝贝。” 平惑只是推脱不肯收,小弦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把我叫过你的几声‘姐姐’都还回来。”平惑一呆,知道小弦真的极为看重两人之间的友谊,也就不再推辞。小弦又低声道:“对了,你可要嘱托树叶、尸体她们,今天梅兰堂中说的话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他本想说些利害关系警告一下平惑,但想到这几日她与自己相处,颇有些舍不得,喃喃道,“平惑姐姐,我走了。若是有空,你一定来白露院看我。” 平惑望着小弦,眼眶亦微微泛红:“我哪有什么机会出门,小弦,你会不会来清秋院看我?”小弦想了想,放低声音道:“干脆你不要留在清秋院了,和我一起走吧。”他心想乱云公子竟是青霜令使,平惑跟着他也不是好事,索性趁机离开清秋院,反正骆清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小小要求”。 平惑吓了一跳:“这可不行……万一公子以为我嫌弃清秋院,那可不妙。”“有什么不妙?反正你说他从不打人,最多骂你几句罢了。”小弦眼珠一转,嘻嘻一笑,“或者你故意做错些事情,让他辞退你好了,然后就可以来白露院了……”也亏他异想天开,竟然出这样的馊主意。 平惑啼笑皆非,虽然有些意动,但她自幼入清秋院,呆了近十年,已然习惯,只是不肯。 小弦也不好勉强,把那卷丝线放入平惑手心,一本正经道:“好吧,以后只要你有难就来找我。这卷丝线便是我们相认的信物。” 平惑望着小弦清澈的目光,忽也觉得这孩子日后必会是一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不再嘲笑他,只是重重点头。 小弦挥挥手,回到林青身边:“林叔叔,我们走吧。” 刚才两个孩子说话时,林青便与乱云公子在一旁闲聊,无意中听到小弦二人的对话,目光瞅见那团丝线,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见过。 当下几人拜别乱云公子,林青、骆清幽、何其狂带着小弦往白露院而去,机关王白石回流星堂,而简公子则留在了清秋院中。 小弦一路上左手拉着林青,右手拉着骆清幽,开心地问东问西,说个不停,这才知道那日在京师城外之战,林青险死还生的情景,不由心有余悸。小弦原本见何其狂一副爱理不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隐隐有些害怕,此刻因感激何其狂救下林青,便主动攀谈。何其狂面冷心热,见小弦顽皮有趣,亦是童心大起,甚至要抱他骑在自己头上,说是要让小弦也尝尝在京城中“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瞧得林青与骆清幽大笑不止。 林青问起小弦这些日子的境遇,小弦便把在汶河小城与黑二的相识,后来被追捕王掳走等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林青等人咋舌不已。小弦又口沫横飞地说起自己如何捉弄追捕王、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之事。林青等人想象追捕王当时的尴尬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最后小弦讲到追捕王喝下“巴豆茶”时脸上那愕然的神情,骆清幽实在苦忍不住,终于放下淑女之态,在半路上笑得前仰后合…… 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来到了京城南郊的白露院。 从白露院中抢先迎出的是一个满脸虬须,面若重枣的大汉,他先对林青等人略略打个招呼,然后一把抱住小弦:“小弦,可想死我了。” 小弦被吓了一跳,记得在清秋院中看到的家丁、婢女都彬彬有礼,本料想白露院中的下人定是更胜百倍,谁知却先被这蛮横的大胡子抱在怀里。 只见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加上面如重枣与那一副十分威武的大胡子,分明是个异族人。只是他的汉语口音纯正,不沾丝毫羌音,身穿青衫长袍,倒也像个文士。可那一抱实在是气势汹汹,小弦的脸被他的胡须扎得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骇然望向林青,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容兄莫吓坏了小孩子……”林青微笑着更正道,“哦,不对,是许惊弦许少侠。”骆清幽闻言掩唇而笑。 小弦听到“容兄”两字,灵光一闪:“你是容笑风伯伯。”来人大笑:“好乖巧的娃娃,许兄在天之灵必也欣慰。”听他提起父亲许漠洋,小弦眼眶一红,强自忍住。骆清幽细心,瞧出小弦的心意,把他的小手紧紧握住。 此人正是当年在塞外与林青、许漠洋、杨霜儿、物由心等人共抗明将军大军的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当日在幽冥谷,明将军与林青初次交手,偷天弓一箭无功,巧拙大师在笑望山庄山腹中留下的“换日箭”也被当场震碎,明将军却只将容笑风带回京师,而放过了林青等人。 或许是因为暗器王的缘故,明将军对容笑风颇为尊重,不但不加禁制,还允许他在京师中随意行动。但容笑风乃是塞外龟兹人,虽然汉语说得精熟,这一张无法隐瞒身份的脸却令他在京师中备受歧视,加之举目无亲,亦只好留在将军府中,这一呆就是六年时光。直到林青受伤入京后,明将军才让水知寒亲自把容笑风带至白露院。 容笑风看到小弦,想到当年并肩作战的几位战友中杜四与许漠洋都已身死,物由心与杨霜儿远在关中无双城,如今只有林青与自己在京师相会,大生嗟叹之意,对小弦更是加倍爱怜,有意说些天南海北的笑话逗小弦开心。他虽是胡人,口才却好,加上见多识广,妙语如珠。 小弦伤感渐去,也不再害怕容笑风这一把大胡子,反觉有趣。 几人寒暄一阵,容笑风问道:“林兄今日去清秋院可有收获?” “不过是解了一道题而已。”林青淡然道,“顺便确定了与明将军交手的时间与地点。”容笑风微吃一惊,却听到骆清幽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何其狂拉一把小弦:“叔叔带你去白露院中逛逛,可好?” 小弦聪明,知道林青与骆清幽、容笑风之间定是有许多话要说,虽是很想在旁倾听,转念想林青晚上定会告诉自己,何必惹人生厌?便笑嘻嘻地拉住何其狂的手:“好啊,我们走。”蹦蹦跳跳地跟着何其狂走了。 容笑风望着小弦的背影,低声发问:“这孩子真是明将军的克星?”林青被管平等人围攻时说的那句话早已传入他耳中,此刻他亲眼看到小弦,虽然见之聪明机灵,却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才如此发问。 林青微微一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当时的情景下,唯有如此说才能避免管平杀小弦灭口。”其实林青在鸣佩峰上虽听愚大师说起过天后来历,以及明将军身怀夺取江山重任等事,但愚大师却坚决不肯透露苦慧大师临死前留下的天命谶语。林青只是因为小弦的生日与偷天弓出世的时间暗合,而且那时辰恰好是巧拙大师所说明将军一生最不利的时辰,所以才说出那番话,希望管平不致下手害了小弦。 忽听骆清幽道:“你要与明将军生死决战,我管不着,但我决不会再让这孩子也陷入这些争斗中。”林青心头暗叹,如何不明白骆清幽的心思。他仰望头顶那一方湛蓝无云的天空,喃喃默念:“正月十九,泰山绝顶。希望那时可以了结一切!”如果绝顶一战,暗器王能击败明将军,小弦是否就真的不用再面对他的“命中宿敌”?而林青,是否真有把握击败名震天下近三十年的流转神功?纵是苦慧大师复生,只怕也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中随意闲逛,小弦本以为骆清幽的住所必是雅致之极,不料看白露院占地虽不大,却是朱户丹窗,飞檐垂拱,密林宽道,阔池高亭,极有气派,隐露奢华。 两人来到后花园中,却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如今寒冬腊月,园中仅有几束腊梅开放,但隐隐的花香袭来,亦令人神志一爽。除了那满园尚未盛放的花树外,竟连普通大户人家的小亭也未设一个,仅有一张砌得方方正正的石桌,旁边几个石凳。但最特别的却是那园中小路的每一方青石板下都有细水流过,每股水流仅是三四寸宽,涓涓细流,潺潺微响,整个园中恐怕有数百道水流纵横,也不知水源在何处,却令小弦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跨过了一道小桥……小弦总算看到一处颇有“骆氏风格”的地方,大喜道:“这园子好漂亮。”他想象着到了春天百花齐放,蜂绕蝶舞的时光,更是心痒难耐:“何叔叔,到时我们来这里捉迷藏……”话音未落,何其狂出手如电,一把按在小弦的嘴唇上。 小弦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望着何其狂,不知他何故如此。何其狂缓缓放开手,正色道:“我今年才二十八,尚未娶亲,你可不要叫我叔叔,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小弦拍拍胸口,嘻嘻一笑:“那我叫你什么好,何兄?只怕别人听了要笑话。”何其狂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洒脱点,何须顾忌别人的眼色,要么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凌霄公子好了……” “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公子’啊……”小弦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何其狂的话,“反正无须顾忌,叫你一声叔叔也不会真的把你叫老。嘻嘻,我看你根本就算不上洒脱。何况若是我叫你大哥,那岂不是比林叔叔、骆姑姑矮了一辈?”何其狂大笑:“你是怕我也喜欢骆姑娘么?此举不是正好可以拉开辈分?” 小弦赧然,才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 却见何其狂面容一整:“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就算没有你林叔叔的缘故,我也不会喜欢骆姑娘。”他低头叹道,“我与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小弦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为何“太熟悉”反而会不喜欢?以此算来,林青与骆清幽岂不是更熟,难道林青也不喜欢她么…… 小弦忍不住想打听一下林青当年的“英雄事迹”:“何叔叔,不不,凌霄公子,你与林叔叔认识许多年了吧,给我讲一讲你们小时候的事情吧。”他说到“何公子”三字时,不由吐了下舌头。比起外表儒雅谦和的乱云公子郭暮寒、相貌俊美的简公子,霸气凌人的何其狂确是没有一点“公子”的模样。 何其狂哈哈一笑,带着小弦找个石桌坐下:“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如你一样……” 小弦急忙挺胸昂首,大声抗议:“我马上就十三岁了。” “是是,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你林叔叔大我五岁,才恰好是你这年纪。”何其狂的眼神渐渐有些迷茫,陷入二十年前的回忆中,“我父母早亡,只得投靠舅舅。谁知舅母故去后,舅舅新娶的妻子动不动就挑我的错处,打我骂我。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一赌气离家出走,来到京师。唉,那时的我身无所长,更别说有什么武功,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说得好听些是京师的一个小混混,其实就是个乞丐。但我早下定决心,就算死在外面,也决不再回家受那个坏女人的欺辱……” 小弦目瞪口呆,本以为京师三大公子都出身于名门世家,万万想不到凌霄公子何其狂竟有如此落泊的童年。 何其狂似是瞧出了小弦的心思,微微一笑,傲然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想来,若没有当初的那段日子,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所以无论对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经历,我都决不后悔!纵是提及当年行乞之事,亦绝无羞愧之意。”小弦暗想凌霄公子能有今日的名声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一念至此,暗下决心:只要自己奋发图强,日后也定会有所作为。他继续问道:“后来你怎么认识林叔叔的?” 何其狂眼落空旷处,略有些出神:“那时小林的境况比我稍好些,但也不过是跟着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混口饭吃。嘿嘿,你知道他那一身暗器功夫是如何练成的?那是因为他自小就做飞刀的活靶,所以才发誓决不会再让任何暗器插上自己的身体……” 小弦一震,想到以前常常见到那些跑江湖的杂耍班子中,一个小孩子头顶苹果,任由数十步外的飞刀射来……有时为了招揽观众,投飞刀者还故意用黑布蒙上眼睛。当时自己还十分佩服那孩子的勇气,如今想来,亦是被生活所迫……他虽早知林青出身寒门,却从不知他童年的坎坷,念及林青那宽厚的肩膀、英武的神态,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 何其狂停顿一会,方才续道:“我们一个在城东行乞,一个在城西卖艺,总算有一天意外碰见了。也不知怎么,两个孩子虽然差了五六岁,偏偏就是一见投缘……”小弦不由想到自己与宫涤尘也相差五岁,亦在温泉潭边一见投缘,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时我们都很穷,别说吃饱饭,连完好的衣服都没一件,却偏偏想像大人一样喝酒,于是就约好三更一齐去京师有名的天凤楼中偷酒喝……”何其狂望着小弦奇道,“你脸上为何这般古怪,莫非也是个小酒鬼?” 原来小弦听到何其狂说到与林青一齐去偷酒,不由大乐,三香阁中第一杯酒入喉时火辣辣的滋味至今难忘,又不由想起了水柔清……此刻听何其狂问起,喃喃道:“我倒是觉得酒似乎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不但呛人,醉了还难受得要命。” 何其狂哈哈大笑:“不过对于孩子来说,狂饮痛醉一番,仿佛才有一些长大成人、行走江湖的豪气吧。”小弦大有同感,连连点头,心中挂念何其狂的讲述,催问道:“你们最后偷到酒了么?“ 何其狂摇头:“不但未偷到酒,反而在酒窖中被值夜的大厨捉了个正着。那时我与小林都只是孩子,他还算有些武功底子,虽拼命护着我,但勉强抵挡几下,终是气力不济,被那守夜的厨师捆成了两个粽子……”这些本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但听何其狂不疾不徐地道来,不见丝毫羞怒,浑如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厨子是个大胖子,虽未习过武功,力气却是不小,醋钵大的拳头打在身上着实疼痛。但我二人明知理亏,都是一声不哼,也不求饶,只盼他打够了,消了气便放我们走。可不知他当日是受了客人的闲气还是掌柜的教训,把我们绑起来打骂竟不算完,还要拉我们去报官。这下我可先慌了神,心想自己倒是不打紧,就怕小林被杂耍班子扫地出门,岂不是连累了他?于是咬着牙道:‘你砍我一根手指吧,只是不要报官。’那厨子嘿嘿冷笑:‘要你的手指何用?不报官也行,但须得给老子寻点乐子……’那天凤楼是京师最大的酒楼,酒窖中全是酒坛,足有上千个之多。他拿来整整两大坛酒,道:‘你们不是想偷酒喝么?嘿嘿,这酒名叫佛跳墙,算不得什么好酒,却是足够劲道,只要你们一人一坛喝下去,便放你们走。’……” 想必何其狂对此事印象极深,纵然过了二十年,当年那厨子说的话竟然记得清清楚楚,连冷笑声都模仿了个十足。 “你们喝了么?”小弦神情紧张,仿佛在场的是自己一般。 “能不喝么!我酒量比小林大些,第一个抢上去喝,只盼自己能多喝一些,他就可以少受些罪。”何其狂淡淡一笑,“好一个佛跳墙,我才喝了五六口,肚子里便翻江倒海起来,这时才知酒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那厨子哈哈大笑,抓着我的头发硬往缸里压,我双手被绑,无法挣扎,纵是紧闭嘴巴,那酒却从鼻子里冲进来,呛得我几乎吐出血来……小林急忙抢着来喝,忽又停下不饮,定定望着那胖厨子道:‘这样喝会死人的,你想吃官司么?’他镇定的态度更激怒了那胖厨子,他大吼一声:‘好,不喝酒也行,那就喝老子的尿吧!’说着竟然当真脱下裤子,撒了一碗尿递到我俩面前!” 小弦大惊:“难道你们真的喝了?”何其狂漠然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真有那么一刻,你会不会喝?”小弦拼命摇头:“我决不喝,让他打死我好了!” 何其狂叹道:“我当时亦是如此想,士可杀不可辱,若只有自己一人,定然宁死不从。可为了不让小林受委屈,我抢着要喝那碗臭尿,两个孩子被绑成一团,口中争来抢去,竟然为了那一碗尿!可恶的胖厨子还大笑:‘不要抢,老子等会再屙一泡……’一面说着,一面抓住我的头发,就要硬灌那碗臭尿,我本就被酒激得难受,立刻就吐了出来。只听小林大叫一声:‘你先把他放了,我就喝!’厨子冷笑:‘谁会信你这偷酒的小鬼,先喝一口我再放人。’小林愤声道:‘偷酒的事全是我的主意,与他无关,我喝就是,不要逼他,若不然,便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言罢以牙咬舌,看来只要那胖厨子强迫,便会咬舌自尽。 “胖厨子被他慑住,亦怕吃官司,不敢将我们迫急了,当即给我松了绑。我大叫一声,就要上去和他拼命,小林却道:‘小何,你要我死在你面前么?’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面上血迹淋漓,神色却十分冷静,竟还有些微的笑容,仿佛面前不是那碗尿,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哈哈哈哈,小林啊小林,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幕,终生不会忘记!”何其狂蓦然狂笑起来,神态似悒郁似狂放,眼中却隐隐泛起了一层漾动的光芒。 小弦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敬爱的林青竟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实是感同身受。更为林青与何其狂之间的友情所撼动,或许这种的“凄惨的友谊”并不值得炫耀,甚至会被人耻笑,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却比江湖人口中的“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弥足珍贵十倍百倍。 何其狂笑了良久方歇:“我听了小林的话,一语不发往外走。我要去寻把刀子,哪怕杀了那胖厨子给他偿命,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受这样的侮辱……谁知那酒劲被门外冷风一吹,尽数涌了上来,迷迷糊糊走了不远,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我才知道小林等我走远后,趁那胖厨子不注意,便拼力一头撞在那碗臭尿上,洒了两人一身。胖厨子恼羞成怒,发狂一般拳打脚踢,小林当即被打断了几根胁骨,扔到大街上,差点就此送了一条小命!” 何其狂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那一天,我立下了平生第一个誓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变强,决不会再让人欺负!”小弦双拳紧握,眼中喷火。虽然明知林青如今安然无恙,心中那股怒气却无法抑制。 何其狂吐出一口长气:“好容易等小林养好了伤,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他容身的杂耍戏班早已去了外地,两个孩子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小弦敏感,听何其狂说得轻松,却想象得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哪来银钱替林青治伤,自不免又去偷抢,其中所遇到的艰险委屈此刻却被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不由上前紧紧握住何其狂的手。 何其狂亦是心怀激荡,握着小弦的小手浑如握住了当年的林青,良久后方才继续道:“等小林身体复原,我便打算找那胖厨子报仇!谁知却被小林拉住,他只说了一句话:‘小何,我们如果身具本领,就不会去做人人痛恨的小偷,也不会受人欺负!’这句话,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从那一刻起,我们约定离开京师,他往西,我往南,学好本事,十年后再来天凤楼重聚。 “那些四处拜师学艺、辛苦习武的日子也不必提了。仅仅过了几年,我便听说小林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之王,既替他高兴,更加紧练功,至少不能输给他……到了第十个年头,我的武功总算已有小成,再度回到了京师。” 小弦舒了口气:“可找到了林叔叔?”何其狂哈哈大笑:“那时小林已是京师中八方名动之一的暗器王,我却并没有先去找他,你不妨猜猜我先要做什么?”小弦叹道:“自然是找那胖厨子报仇。” “不错,正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其狂目露杀气,“我先来到天凤楼,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胖厨子的下落,才知他已换了主顾,去了另一家酒楼,我又按地址找到那家酒楼,指名道姓让他出来见我……” 小弦连忙问道:“你杀了他么?”何其狂一叹:“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一见我,却抢先问我一句:‘公子可是姓何?’我好生奇怪,按理说这十年来我面目大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得,勉强答应一声,他却是喜笑颜开:‘我总算等到公子了。’我暗想难道他自知当年做法太过分,早料到我要来寻仇?当下便不动声色地问他等我何事。他道:‘一年前暗器王林大侠托我一件事,今日才算有个交代。’我听到小林的名字大吃一惊,难道他已先教训过了这胖厨子?便耐着性子问他小林所托何事。胖厨子道:‘暗器王给了我十两银子,托我请一位姓何的兄弟喝一坛酒,带两句话,再替他做一件事。’我听‘一坛酒’三个字,旧恨涌上,几乎立刻便要发作,又实在好奇小林为何还要给他银子,便强压怒火,继续询问。 “胖厨子说第一句话是七个字:‘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当即拍桌大怒,小林能忘了当年旧恨,我却忘不了,亏他还猜出我不肯干休,特意让这胖厨子给我留话。正要发作,谁知胖厨师又说出了第二句话,仍是七个字:‘仔细看看眼前人。’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十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人完全改变,不但当年的孩子已变成了武功高手,那胖厨子竟也苍老了许多,鬓角都已斑白,再不复当初那蛮横霸道的模样。我一时愣住,只听那厨子絮叨不停,原来他年事渐高,终于被天凤楼辞退,反是小林替他找了这家酒楼,所以对小林感激不已,竟将小林当作恩人一般,交托之事更是尽心尽力,对每一个来酒店的客人都问一句:‘公子可是姓何?’……” 小弦心中涌上无数念头,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林青以德报怨虽然可贵,却实在令他犹如骨鲠在喉,极不畅快。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似小林那么好心,就算不杀他,至少也要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当下拿出一百两银子拍在桌上,指着那一大坛‘佛跳墙’道:‘我也不要你做什么难事,这一坛酒当场喝下去,银子就是你的。’那一坛酒足有二十斤,胖厨子面露难色,但只稍稍犹豫一下,立刻端起一大坛酒喝下肚去,其间几度呛咳,却仍是拼力灌酒不休……然后我就看见了小林,微笑着来到我面前,仿佛我们并非十年后重遇,而是昨天才见面。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替他喝好不好?’我心中实是不愿,却仍是点点头。谁知那胖厨子却不依地大叫:‘林大侠不要管我,我能喝……’我与小林一齐大笑起来,抢着把那一坛酒喝完,并肩离开了酒楼。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胖厨子。” “为什么会这样?”小弦呆呆地问。何其狂泰然一笑:“因为那一刻,我竟然发现心底涌出的并不是报仇后的痛快,而是一份突如其来的顿悟。能够让曾经痛恨的仇人如此感激自己,才是最高境界吧!” 小弦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怀疑地摇摇头:“那样真的会很快乐么?” 何其狂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与小林习武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当年之仇么?”小弦一震,隐隐捕捉到了何其狂话中的含意。 何其狂仰望蓝天,悠悠一叹:“当你登上一座山峰时,眼中只会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而不是曾经令你失足陷落的泥沼!” 小弦恍然大悟,脱口问道:“如果林叔叔击败了明将军,他还会去攀登什么高峰?”何其狂不答,心底却因小弦这随口的问题浮出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我所追求的山峰是什么? “如果你真的击败了明将军,还会做什么?”骆清幽坐在椅上,轻轻问道。骆清幽的闺房名叫“无想小筑”,却给了京师绝大多数男人无穷无尽的想象。能来到这个地方来的男子,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但此刻坐在骆清幽对面的那个英俊男子却是盘膝打坐、闭目凝神,看他一脸悠闲,浑若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能在“无想小筑”中洒脱至此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暗器王林青一人而已! 林青睁开眼微微一笑:“明将军并不容易击败。”“我是问你‘如果’。”骆清幽不依不饶,神情似乎有些撒娇,又似乎是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林青神态悠然,目光停在房内梳妆铜镜上挂着的数枚“叮当”作响的风铃上,似乎根本没将骆清幽的话放在心上,耸耸肩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子吧。”说罢将目光凝在骆清幽身上。 “不开玩笑了。”骆清幽脸色倏忽变红,良久红潮退去,方才正容道,“今日清秋院中你可觉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林青沉思:“至少有三处不合情理。” 骆清幽似是得意,一挑眉梢:“我却想到了四处,你先说吧。” 林青沉吟道:“第一,宫涤尘此人神秘莫测,身为吐蕃使者,却偏偏请来京师各派人物,名义上是回答蒙泊国师的问题,暗中定然另有图谋,最可疑的,是他提前派人按时迎接我们,似乎每个人到达的时间都掐算好了,小何恰好听到‘京师六绝’还可以说是凑巧,但明将军正好在我出手的刹那间出现,绝对是他有意安排……”骆清幽颇为惊讶:“你为何如此肯定?” 林青道:“他给我打开砚台时起初动作极其缓慢,后来突又加快,节奏不一,分明是听到了明将军等人的脚步声。此人谈吐不俗,武功极高,又有这份深藏不露的心机,如果是敌非友,将会令人头疼不已。” 骆清幽亦是面带忧色:“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十分奇怪……” 林青呵呵一笑:“他从吐蕃特意给你带来‘煮香雪’,只怕颇有倾慕之意。连小弦都看出来了。”“不要胡说八道。”骆清幽瞪了林青一眼:“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才最是令人费解,按理说,他既然有意与京师各方交好,更不应该招惹我,何况如此公开示好,徒然引起他人妒忌,又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此次来,就仅是为了蒙泊国师那道难题,并没有其余目的。”一旦说起正事,骆清幽再没有小女儿的情态,也不介意客观评说自己的“魅力”。 林青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以宫涤尘的才智也不应该犯下如此错误,一时猜想不透,打趣道:‘或许他真是对你情难自禁,也未可知。” 骆清幽不理林青的调侃:“宫涤尘有心与小弦结交,也不知是何用意?不过他既已回吐蕃,暂时先不去管他。你再说第二个疑点。” 林青道:“第二个令我生疑的是管平。按理说他决不应该竭力促成我与明将军的决战,而看太子的态度,分明亦默许此事。这其间到底有何用意,我至今仍琢磨不透,难道管平欲借明将军之手除了我?若真是如此,他的做法岂不是太张扬了?”骆清幽叹道:“以我的判断,只怕管平正有此意。” 林青一怔。骆清幽解释道:‘管平向以谋略称道,正是因为如此明目张胆地挑唆你与明将军,所有人才会以为他定然是另有目的,绝非表面上想借刀杀人,而其实呢……”她说到此处,有意住口不语,一双透着灵气的漆黑眼瞳盯在林青面上。林青恍然大悟:“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管平故布迷阵,让人以为他别有居心,却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已摆在眼前。” 骆清幽缓缓点头:“所以你更要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计。可是……”她摇头轻叹,纵然料定管平借刀杀人,又怎能打消林青与明将军一战的念头? 林青不愿骆清幽为自己伤神,跳开话题:“第三个疑点是简歌简公子,我无意间发现他看宫涤尘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简公子与乱云公子一向交好,宫涤尘既然这段时间都住在清秋院中,自当见过简公子,简公子为何会突然有这般神情,当真令人费解。” 骆清幽点点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而且感觉简公子的眼神有些迷惑,仿佛是遇见了知交故友,又似乎并不能肯定,所以暗中又朝宫涤尘多望了好几眼。”她身为女子,对这些细微处尤其敏感。 林青沉吟道:“他两人一个足不出京师,一个远在吐蕃,以往应该没有机会相识,确是有些蹊跷。”骆清幽笑道:“不过简公子心思灵巧,向来让人琢磨不透,虽与太子交好,却一向并不为其所重用,仅仅挂个清客之名罢了。或许只是他一时兴动,多望了宫涤尘几眼,我们倒也不必太过多疑,仿佛京师中处处都是敌人一般。”林青缓缓颔首:“清幽此言有理,像他这样一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原也不值得多费心。” 听到林青如此说,骆清幽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心里突然一动:京师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惊人,乱云公子郭暮寒博学强志,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相较之下,简公子除了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涉猎许多杂学外,似乎并无太过特别的地方。他相貌俊雅,谈吐风趣,又纵情欢场,声色犬马无一不精,乃是京师权贵最愿意结交的花花公子,也正因如此,京师四派中人人素闻其风流倜傥之名,暗中却总有些不屑,这会不会反而令人忽视了简公子?在那张俊秀得近于“妖异”的面容下,是否有一些并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呢?不过骆清幽向来不愿在背后论人,纵有疑虑,亦仅仅放在心里,并没说出口来。 林青一摊手:“我的三个疑点都已如实招供,不知目光如炬的骆掌门还瞧出了什么名堂?”骆清幽微微一笑:“当宫涤尘击落幕布、露出蒙泊大国师那‘试门天下’四个字时,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上,却有一人不为所动,反而趁此机会观察众人的反应……” 林青失笑:“难道你在说自己?不然你怎么会注意到?”事实上在那一刻,暗器王的全部心神确实都放在那四个字上,绝无余暇顾及他人。 骆清幽微笑摇头:“我不像你们这些大男人那么争强好胜,所以看了几眼后便已放弃,而那个人却是一直在注意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从头至尾!” 林青沉声问道:“你说的人是谁?” “追捕王梁辰!”骆清幽吐出这个名字,轻轻一叹,“他那一双名为‘断思量’的利眼可谓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多半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观察京师诸人。幸好有帽檐与额发遮挡视线,追捕王应该没有发现我已然注意到了他的行为。” 林青陷入深思中。“清秋院之宴”乃是京师四派多年来第一次正面相对,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太子与泰亲王的势力,都会利用暗器王林青挑战明将军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做一番文章。 或许,京师权利的争斗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拉开了大幕! 正文 第十三章 敌友难辨 小弦与何其狂在后花园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已近傍晚,天色蓦然阴暗下来,浓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上,遮住了西边一轮欲沉的落日,似将会有一场风雪。 两人来到“无想小筑”,隔了十余步,已可从窗口隐隐看到室内林青与骆清幽的影子。小弦正要大叫一声:“我回来了。”何其狂却忽然一把拉住他,手指放于唇边,让他噤声。 小弦知机,偷眼瞧去,只见林青端坐在桌边,左手按桌,右手起落不休,传来一声声的闷响,也不知在做什么,而骆清幽则斜倚床边,手中抱着一本书,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时抬眼望一下林青。 小弦低声问何其狂:“林叔叔在做什么?”何其狂神秘一笑,附在小弦耳边道:“清幽最喜欢吃核桃,小林在用木锤敲去核桃的硬壳。” 小弦这才明白那一声声的闷响竟是因此,奇道:“林叔叔指力何等厉害,轻轻一捏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用木锤,岂不是多此一举?”“你不懂!”一向骄狂的凌霄公子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俏皮,“用木锤去壳后的核桃特别香。” 小弦看何其狂神情古怪:“骗人。哼,你当我是傻子啊?”声音不免大了一些,林青与骆清幽同时望了过来。 林青笑道:“小何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小弦一本正经地发问:“林叔叔,用木锤砸出的核桃真的特别好吃么?”林青一怔,骆清幽已明其意,微红着脸瞪一眼何其狂:“小何可不要误人子弟。” “好好好,是我错了。”何其狂似是无辜地一耸肩膀,“反正现在除了容兄外还有小弦陪着你俩,总该放我这个闲人回家睡个好觉了吧。”说罢朝三人挥挥手,大笑离去。 原来林青到京师这些日子都留在白露院中,骆清幽倒不觉得什么,林青却知京师中不知有多少权贵的眼睛都盯着待嫁的蒹葭掌门,生怕引起任何闲言碎语,所以特地让何其狂搬来同住。 小弦向何其狂挥手作别,进了屋后望着林青手中的木锤上下不停。其实林青不用武功、像寻常百姓一样替骆清幽敲核桃,本是两人早年相识的默契,其中虽不无玩闹之意,但时日隔得久了,也渐成习惯。只不过彼此似乎早忘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款款柔情,此刻被小弦无意撞破,不由令骆清幽心生涟漪。一别六年,光景依然如昨,人亦会如从前么? 房内顿时寂静下来。小弦瞧出林青与骆清幽之间的微妙,故意打了个哈欠,懂事地道:“我刚才和何叔叔在院里转了半天,现在想去看看容叔叔。”说完嘻嘻一笑,逃也似地离开“无想小筑”。 小弦向几名仆佣问明道路,来到容笑风的房间,敲门而入。 容笑风暂住白露院,并不宽敞的房间中除了一张卧床外,蹊跷地摆了几只木笼。木笼都以黑布遮光,里面隐隐发出响动,似乎养着什么活物。 容笑风正在给一只鸟儿喂食。那鸟儿外形不过鸽子大小,却是脸削喙尖,模样倒似是一只鹰。见到小弦进屋,不但不怕,反而竖起浑身羽毛,昂首咕咕怪叫。 小弦大奇:“哇,这是什么怪鸟?小鹰儿么?” 容笑风轻抚着那鸟儿的头颅,令它安静下来,笑道:“这是塞外所产的猎鹞。别看它个头不大,却比普通的鹰更厉害些,不但有一双可视千步的利眼,这两只利爪更是锋利无比,连狮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 小弦咋舌:“我可不信它能敌得过老虎。”话音未落,那只鸟儿一爪抓下,容笑风递给它的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已连皮带肉被撕成两爿,它张嘴就吃下肚去。它抬起一对射着蓝光的眸子,扬威似的望着小弦。 小弦一愣,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它叫什么名字?”容笑风答道:“小鹞。”小弦对小鹞一笑:“嘻嘻,我叫小弦,你叫小鹞,看来是同门兄弟……”他伸手欲摸,小鹞一声凄啸,利喙如刀,电啄而下。其余几个木笼中亦随之发出凄厉的啸声。 容笑风右手疾伸,欲要拉开小弦,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小弦一声惊叫,手背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口,正惊愕这小鸟怎么会有如此敏捷的动作,剧痛已经传来,捂着手跳脚大叫。 容笑风跺足道:“你这小子怎么如此莽撞?”却见小弦手背上鲜血淋漓,被这一爪撕开三四寸长的口子,幸好只是皮肉外伤,不致伤及筋骨。这还是见到容笑风阻止,小鹞及时收口的缘故。 “小畜生。”容笑风连点小弦手上几处穴道,止住血流,骂了一声,抬掌欲打小鹞。小鹞不声不响地避开容笑风的手掌,虽然仍高昂着头,却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目光里再无凶气。 小弦歉声道:“容叔叔不要打它,是我不好惹它生气。”容笑风找块白布给小弦扎起伤口:“你莫要怪小鹞,除了熟悉的人外,任何陌生人接近它都会受到攻击。”小弦忍着痛道:“怎么才能让它熟悉我?” 容笑风叹道:“谈何容易?这类猛禽天性好斗,自从领养它以来,我足足花了两年多时间才令它认我做新主人。” 小弦奇道:“它以前的主人是谁?两年多?难道它已经几岁了?” 容笑风神情微愕,笑道:“小鹞已经三岁了,是我这一群宝贝中的老大哥。”他有意无意地避开小弦的第一个问题,但小弦虽手背疼痛,脸上倒笑嘻嘻地,对小鹞挤眉弄眼,倒也未曾追问。 小弦又转头看看四周木笼:“难道这里面都是猎鹞?” 容笑风揭开几只木笼的黑布,傲然道:“如今我一共有三只猎鹞,两只鹰儿,每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选……” 只见每个木笼中都有一只鹰鹞类的禽鸟,或大或小,或体型雄健或敏捷灵活,不过望着小弦的目光中似乎都颇含敌意。 原来容笑风昔日在塞外笑望山庄乃是养鹰的高手,这六年被软禁于将军府中无所事事,直到两年前有人送给他小鹞后,这才动念,重操旧业,豢养了许多鹰鹞猛禽,中意的自己留下,其余的则送给他人当作玩物,反倒因此结交了不少京师权贵。 小弦望着小鹞的利喙,有心亲近却仍有余悸:“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认我做主人?”容笑风道:“你可以常来陪它,喂它食物,久而久之,虽然未必会认你做主人,但至少会当你是朋友,不会主动攻击。”小弦大喜:“好啊好啊,我以后天天来看它,不知它吃不吃燕窝粥?”要知燕窝粥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食物了。 容笑风莞尔:“可不能乱喂人吃的食物,最好都用活鸡活鸭等新鲜的血肉喂养,才不致去了野性……”小弦奇道:“为什么不去野性,难道就由着它咬人么?”容笑风叹道:“猎鹞天性好斗,若当真被驯服,也便无用了。塞外牧者多以猎鹞守卫羊群,看护家园。” 小弦不解:“不是有牧羊犬吗,岂不是比这小家伙好养多了?” 容笑风笑道:“塞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猎鹞飞得高、看得远,可以发现远处的狼群提前示警,狗儿就无此效用了。”容笑风虽然说得平淡,小弦却大是向往:“等林叔叔打败了明将军后,我们就去塞外玩。”容笑风面生惆怅:“我早就盼着那一天了。这些年来在京师可真是闷煞人,抬头望去就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哪及得上塞外千里平川的豪情?” 小弦望着冷视自己的小鹞,怯怯道:“容叔叔,我现在能不能开始和小鹞交朋友?”容笑风大笑:“猎鹞可不像人类有那么多心机,只要你对它好,它就当你是朋友。”说着递来一块牛肉,“你来喂喂它。” 小弦手背仍然隐隐生痛,小心翼翼把牛肉送到小鹞口边。小鹞却不伸口来吃,只是利爪微微一动,小弦心有余悸,连忙退开半步:“它是不是吃得太饱了?”容笑风解释道:“你与它仅是初识,纵然饿得厉害,也不会轻易吃你喂的东西。”他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哨,小鹞慢慢走近,扑眨着眼睛望着小弦,仿佛在研究他的意图。小弦竖起拇指赞道:“真有骨气!” 容笑风笑道:“禽类不但有自己的原则,而且极其坚持,比起这世上许多人来说,确要更胜一筹。你这几日多陪陪它,自然就会相熟。不过切记一件事,未得它允许千万不要随便摸它的头。”小弦点点头:“我明白。就像平日打我骂我也还罢了,但决不能脱了裤子打屁股。” 容笑风听小弦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哈哈大笑。 小弦陪小鹞玩了一会后,人禽渐渐熟悉,等小鹞凶相渐敛,小弦大着胆子摸摸它的羽毛,手感极佳,十分开心,忍不住央求容笑风:“容叔叔,以后若有机会,能不能送我一只?”“这有何不可?”容笑风慈爱地抚着小弦的头,满口答应:“你想要鹰儿还是猎鹞?” 小弦问道:“鹰儿与猎鹞好像没什么区别,哪个更厉害些?” 容笑风正色道:“若论凶猛,两者相差无多,但鹰儿性子更烈,一旦认主终生不叛,不像猎鹞,只要对它好一些,时日久了便可认新主人。” 小弦想了想:“那我当然要只鹰儿。”他此刻听了容笑风的话,一时竟觉得小鹞也不及先前可爱了。“好孩子!”容笑风激赏地大笑,“不过鹰儿极难驯服,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弦对其余几只木笼一努嘴:“那两只鹰儿还不是都给容大叔驯服了。” 容笑风淡然道:“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两只皆非鹰帝之质。” “鹰帝?”小弦大感好奇,“是鹰中的绝顶高手么?” 容笑风解释道:“鹰儿亦如人类,资质有高有低。在塞外极北的冰寒之地有一种雷鹰,不但性情凶猛,行动如电,更可贵的是雷鹰只要认定主人,必与主人共存亡。主人若不幸身死,雷鹰则复仇后自尽,可谓是鹰中的极品神物,若能将其驯服,足可傲视天下,所以才有‘鹰帝’之名。”他又低声沉沉一叹,“去年底我曾托人以重金购得一只小雷鹰,可惜……” 小弦听得意动,看容笑风神情古怪:“可惜什么?难道是那只小雷鹰不肯认你做主人?”容笑风长吁一口气,悻然道:“非但不认,反而绝食而死。” “啊!”小弦万万未料到一只鹰儿竟会性烈至此,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笑风语气中颇有悔意:“想要练成鹰帝,最好是用出生半年之内的雷鹰幼雏,但我得到的那只小雷鹰已有一岁多,性格刚毅至极,不吃不喝苦撑十余日,仍是不肯驯服。也都怪我那时执迷不悟,明知它已是奄奄一息,却总希望它有一刻能回心转意,最终导致……唉,可谓是我平生憾事。”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容笑风续道:“因为雷鹰巢多在云荒峭壁,本就难以寻到,半岁的雏鹰更是难得,训练时不但需要无与伦比的耐心,更需要一份机缘。据我所知,近百十年来也无人能驯服一只真正的鹰帝……” 小弦摇摇容笑风的手,安慰道:“既然机缘难定,容大叔也不必多想,日后我们去了塞外,再一起去寻找雷鹰。” 容笑风有些茫然地点头,口唇无声翕动,神情郁郁,看来犹不能释怀。也不知是因为不能练成一只“鹰帝”而遗憾,还是替那只宁死不屈的小雷鹰惋惜。 小弦看容笑风一副大胡子十分威武,料不到他竟会有这般无奈的神情,有意逗容笑风舒怀,自嘲地一笑:“我也不要什么鹰帝,有小鹞这样可爱的小家伙就行。小鹞,来来来,我问你,啥叫‘五美’呀……”小弦在磨性斋中着实看了不少书,此刻又有意引开容笑风的注意,当下引经据典,一口气问了小鹞十几个问题,自问自答,其乐融融。 容笑风从抑郁中渐渐恢复,听在耳中,对小弦大加赞赏:“想不到你竟然读过这么多书,可见许兄调教有方。”小弦听容笑风提到父亲,眼眶不由一热,勉强忍住,不愿在容笑风面前流露出伤心,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我这几天在清秋院中读的书。对了,容大叔你可知道御泠堂么?” 容笑风愣了一会,良久才缓缓道:“御泠堂行事隐秘,一向不为人知,你却是从何听来的?”林青并未告诉容笑风,小弦在四大家族中的奇遇,所以他乍听小弦说起“御泠堂”三字,神情十分惊讶。 小弦恨声道:“我不但知道御泠堂,还知道那个可恨的青霜令使是谁。哼,我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林叔叔,好替莫大叔报仇。”容笑风面色略变,正要追问。却听林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容兄、小弦,快出来吃饭吧。”小弦答应一声,容笑风却道:“小弦先去吃饭吧,叔叔安顿好小鹞,随后就来。” 小弦临走时还不忘对小鹞道:“小鹞小鹞,你吃饱了我可饿坏了,明天再来陪你玩。”抢先出门而去。 门内,容笑风飞快地在一张碎布上写下几个字,装在一只小木管中,缚在小鹞腿上,藏在羽毛下,再将小鹞托于掌中,走出门外,放飞于空中。 小弦拉着林青的手,在门外等候容笑风,望着空中展翅的小鹞,拍手道:“这一定是让小鹞练习飞翔,免得没了野性。容大叔我说的对不对?” 容笑风一笑,拍拍小弦的头:“小弦真聪明。” 林青望着小鹞化为小黑点,渐渐不见,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吃罢晚饭,容笑风自回房内,而骆清幽早派人在林青房内多安了一张小床,两人陪着小弦到屋内说话。 小弦兴高采烈道:“容大叔答应送我一只鹰儿,以后我们一起去塞外放鹰,哈哈……”当下又滔滔不绝地卖弄起鹰儿与猎鹞的种种趣事。林青与骆清幽面面相觑。 骆清幽叹道:“容兄一向爱清静,能如此对待小弦殊为不易。”“容大叔喜欢清静?”小弦心中奇怪,“以往父亲提到容大叔时,总说起他在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数万大军时的豪气,难道现在变得喜欢清静了……” 林青苦笑:“一别六年,或许每个人都会有所改变吧。”事实上这一次重遇容笑风,林青亦觉得他不再是当年面对数万大军谈笑自若的笑望山庄庄主,大概这些年困守京师,已导致他心性大改。 小弦何等聪明,立刻听出林青语中的含意,疑惑地发问:“容大叔有什么问题吗……”“小声点。”骆清幽按住小弦的嘴,“或许只是我们多疑。但,他毕竟在将军府呆了六年……”林青面色阴沉,一语不发,似是默认了骆清幽的怀疑。 原来容笑风来到白露院时,林青尚在养伤,细心的骆清幽首先注意到他的种种可疑形迹。但骆清幽做事慎重,并没有告知林青,而是让凌霄公子何其狂暗中留意容笑风的行动,又派人打探容笑风这六年来在京师所结交的人物。 大唐开国初期,唐高祖李渊三子争权,神留门因分别支持李世民、李元吉与李建成而分化为关雎、黍离、蒹葭三派,这便是京师三大门派的来历。蒹葭门历史悠久,虽极少参与京师争斗,却在各方势力中都布有眼线,所以这六年中,容笑风尽管大多呆在将军府内,但所做的事情亦隐瞒不过身为蒹葭门主的骆清幽。 骆清幽打探到,容笑风那只名为小鹞的猎鹞竟是牢狱王黑山两年前所赠。她与何其狂商量一番,不免怀疑容笑风已被泰亲王收买。不过容笑风来到白露院中深居简出,每日除了逗弄鹰鹞,似乎也没有异常的行动,骆清幽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仅是提醒林青莫太过相信他。而林青起初对容笑风根本不存任何怀疑,经骆清幽一点破,亦从他平日行动中瞧出些破绽,不过林青并未因此而怪责他。毕竟容笑风来自塞外,在京师举目无亲,与同为异族胡人的黑山交好,原本无可厚非,何况笑望山庄数百名子弟死在明将军的大军下,容笑风暗中与泰亲王合谋,想扳倒明将军亦在情理之中。 骆清幽知道一时无法把京师复杂的形势向小弦解释清楚:“总之,有些话你不必多说,告诉林叔叔知道就行。”“不过……”小弦喃喃道,“我刚才对容大……对他提到过、我认出青霜令使一事。”乍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他几乎不愿再叫容笑风一声“大叔。”林青一时愕然,他虽未曾亲历离望崖一站,但仅从事后小弦的叙述中,便已了然青霜令使这号人物的狠辣。 小弦咬牙道:“青霜令使就是乱云公子!” 林青一震:“郭暮寒会是御泠堂的人?你怎么知道的?”这消息实是太过惊人,令人难以相信。不过林青转念想到以宁徊风的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亦只不过是御泠堂的火云旗红尘使,青霜令使在御泠堂的地位仅次于堂主,恐怕确也只有乱云公子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 小弦便把自己在清秋院中这几日的见闻一一道出。当听到乱云公子先在燕窝粥中下药迷倒小弦,再借发问之机探听《天命宝典》秘密时,骆清幽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对于一个小孩子,郭兄都如此工于心计,实是愧对了他父亲的教诲。”再听到小弦无意看见那本《当朝棋录》,发现了离望崖前惊天一局,林青已确信无疑。那场棋局乃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大对决,直接导致了包括温柔乡剑关关主、水柔清之父莫敛锋,点睛阁主景成像之子景慕道在内的十几位高手自尽,若非亲临现场,决不可能知道棋谱,凭这一点已可肯定乱云公子必是御泠堂中人。或许,这一场棋战亦是乱云公子郭暮寒终生难忘的一局,所以才特意记录下来,以作教训。 林青神情微凛:“刚才我在门外,隐隐听到容笑风似乎在小鹞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莫非是在给泰亲王通风报信……”御泠堂行事诡秘,骆清幽仅是隐有所闻,并不知其厉害,看小弦一脸不忿,只道他后悔失言,安慰道:“不要紧,就算你容大叔把这个消息泄露给泰亲王,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才不是我大叔。”小弦岂能容忍有人在林青眼皮底下玩弄手段,“骆姑姑为什么不把他赶出白露院?”骆清幽苦笑。林青斥道:“小弦不要胡说八道,容大叔对你父亲也算有救命之恩,岂能对长辈不敬?” 小弦气鼓鼓地道:“他勾结坏人,我才不认这个大叔。” 林青正色道:“就算容兄与泰亲王府勾结,却也是为了替六年前死在明将军手下的弟子报仇,只要没伤害我们,便不可失了礼数。”“可是,若等到他伤害到你和骆姑姑,岂不晚了?”小弦仍不服气,但看林青瞪眼微怒,终于住口不言。 骆清幽柔声道:“所以,你不要什么话都告诉他,有所保留就是了。” 小弦道:“刚才正好林叔叔叫我吃饭,还来不及告诉他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之事,下次他再问,我就故意给他个假消息。比如说追捕王是青霜令使,让他们鬼打鬼……”说完,他觉得这个想法大妙,手舞足蹈。 林青神色复杂,以他的为人,虽明知容笑风可疑,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也不愿以当年共患难的战友为敌。但京师中情势复杂,各派皆有打算,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连累到骆清幽、何其狂等人。 小弦又思索道:“不过追捕王也是泰亲王的手下,一对质就露馅了,我们不如冤枉太子一系。”他皱皱眉头,心想自己与“妙手王”关明月在擒龙堡有一面之缘,不便冤枉他;而宫涤尘颇为推崇管平之策,不敢随便招惹,眼睛一亮:“嗯,我就说青霜令使是简公子好了,看他那样子十分妖气……” 林青看小弦一副兴致勃勃“暗算敌人”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正如清幽所说,就算泰亲王知道了乱云公子的身份也无妨,至少不会影响我们。所以,你不妨把真相告诉容兄,并且让他知道我也知道了此事,若是乱云公子想要杀人灭口,还得除了我才行。”小弦一挺胸膛:“我才不怕他呢。我们不如先发制人,今晚就去清秋院找他算账。” 林青叹道:“此事先放在一边,日后再说。”小弦眼露不可置信:“林叔叔,你不会是怕了御泠堂吧!”林青肃容道:“我听你说过那场以人做棋的大战。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公平对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我身为局外人,何必插手?”小弦道:“可是,御泠堂那些坏蛋……”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打断他:“先不论宁徊风害你父亲之事。如果与你相识的不是四大家族,而是御泠堂中人,你是否会觉得四大家族都是坏蛋?”小弦一愣,只听林青续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正邪难辨。”要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虽然观点不同,但都是奉天后遗命辅佐明将军重夺江山。双方皆行事诡秘,局外人无从分辨正邪。林青自然不会像小弦一样,仅凭愚大师的一面之词划分立场,依然保持着客观的态度。 骆清幽曾听林青提及过四大家族的百年世仇御泠堂,却知之不详。当下小弦如实把从愚大师那里听来的御泠堂来历一一说出,林青又说起天后遗命以及明将军身负夺取天下的重任,这才明白了大概,不禁陷入沉思。 小弦直到此刻才知道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真正身世,回想与明将军的两次见面,他果然有些帝王宗主的气派。不过小弦自幼从义父许漠洋口中得知明将军穷兵黩武,攻城略地,塞外诸族无不痛恨,心目中一直对其人无甚好感,接口道:“管他有什么使命,下个月在泰山绝顶上必然难逃一败,也算完成我爹爹的心愿,给天下人出了一口恶气……” 林青长叹不语。事实上林青行事仅凭己心,回想在笑望山庄给明将军下战书的心情,绝无任何了结江湖恩怨的意思,只不过是他攀登武道巅峰、超越自身极限的一个挑战、一个契机! 然而经过这六年来的潜心修炼,林青心态上已成熟了许多,深知以如今京师几大势力的纠结难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只要他一旦与明将军交手,无论孰胜孰败,都会给天下气运惹来无穷变数,已远非两大武学高手决战那么简单。这一战影响之大、牵扯之广都是暗器王始料未及的。 只不过,这万众瞩目的泰山绝顶一战,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林青不愿在小弦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又问起他结识宫涤尘的过程。小弦犹豫良久:“我答应过宫大哥对任何人也不说与他见面的情况,林叔叔不要骂我。”小弦本可以编个谎话搪塞过去,却实在不愿隐瞒林青,看林青稍有不快,又连忙道:“不过我可以保证,宫大哥决不会与林叔叔作对,他答应过我的,如果他要反悔,我就不认这大哥了。”当下他把宫涤尘带他入将军府见明将军,又得到鬼失惊保护之事一一道来,再说到吴戏言的“二十年契约”、神秘老人在赌场暗中相帮等事,林青与骆清幽这才知道,鬼失惊那日为了小弦狂追那神秘老人的原委,说起这心狠手辣却颇重承诺的黑道杀手,亦是叹息不已。 骆清幽听到那神秘老人对小弦的态度,大为惊讶:“此人武功超凡脱俗,连强横如鬼失惊都对之无可奈何,其身份可谓呼之欲出,想不到他竟会对小弦如此看重,不知是何缘故?”林青本以为小弦必会问起那神秘老人的来历,谁知小弦却只是欲言又止。原来小弦隐隐觉得那老人与自己大有关联,既然答应不问他的身份,便当信守诺言,故虽是心痒,亦强自忍耐。 小弦又说到焚烧《天命宝典》时所看到的几句零星片语,连从不信鬼神的暗器王都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仿佛由此隐隐想到了什么事,却不愿开口打破微妙的气氛。小弦亦越说越觉心虚,渐渐住口不语。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凄迷的月光从窗外投入房间,犹如洒下一层淡雾,映照着口中呼出的白汽,像是无数飘浮的尘埃在空中漫荡,更令那份对命运的惶惑在每个人的心头逐渐沉重起来。 林青打破沉默:“在清秋院中,我看到你给那个小女孩一卷丝线,似乎十分眼熟,原来竟是《天命宝典》中所藏的物事。现在想来,竟与偷天弓弦的材质十分相似……”小弦一呆:“很重要么?那我改日找平惑要回来。” 林青笑道:“给了别人的东西岂能索回?我仅是随便说说罢了。” 小弦又从怀中拿出那色泽淡黄、似木非木的架子,林青瞧了许久也不得要领,重新交给小弦:“你可算是除明将军外昊空门的唯一弟子,这东西留给你也算得其所了,可要好好收藏,或许日后有什么用处。” 骆清幽良久没有说话,忽轻轻一叹:“下雪了!” 窗外的天空悠然飘下一朵朵雪花,越来越大,蒙眬中的月色更加凄迷,似要将整个京师都罩在那份纯白与清冷之中。 小弦一跃而起:“林叔叔、骆姑姑,我们去打雪仗……”他从小生活在滇南,还是第一次见到雪景,心头极是兴奋。 林青心头一动。过去的时光种种回归脑海,似乎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雪天,一对少年男女并肩赏雪,少男忽起玩心,偷偷捏好一个雪团,不轻不重地打在少女身上,仿佛生怕惹她生气,又希望她会应和自己的顽皮之举;少女先是吃惊,然后左右四顾无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拾起一个雪团反击……打闹一会,风雪更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少男却哈哈大笑,裸胸逆风而奔,少女不假思索地随他同行,那迎风飞舞的粉色丝巾拂在少男的面庞上,酥酥痒痒。那一刻,他忍不住牵起少女的手,霸道不容她拒绝,温柔又怕捏痛了她的柔荑…… 林青忽然觉得很恍惚,或许是时间逝去太久的缘故,他不知那似梦似幻的情节是否真的发生过?不确定少男是否真的牵过少女的手?那粉色丝巾是否真的曾经拂过少男的面庞?那忐忑难测、既快活又不安的心情是否真的存在于少男的胸怀中……想到这里,林青不由望向骆清幽。而骆清幽只是素定一笑,垂头避开林青异样的目光,忽对小弦道:“小弦,姑姑交给你一个任务好不好?” 小弦夸张地挺胸:“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骆清幽望着满脸好奇的林青,嘴角含笑,面色却一本正经:“我与小弦有要相商,林兄可否回避?” 林青愕然,他猜不出骆清幽的心中所想,哈哈大笑:“好,我去赏雪。”转身出屋。 雪舞漫天,冰冷的雪粉轻轻击打在林青略略发烫的脸上,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莫名的意乱情迷,数年未有的异样情怀在胸口时隐时现。 暗器王林青这几年游历江湖,纵对骆清幽偶有挂牵,却自知相隔千里,徒惹相思无益。前些日子虽已入京,与佳人时时相见,唯觉心境平和,不生绮念,加上明将军大敌在前,亦不得不强按下一腔儿女情思。 然而此刻与明将军战约已定,一个月后泰山绝顶上成败未知,虽曾于半梦半醒间有一战功成、再来迎娶之意,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并无必胜的把握,何况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已趋大成,稍有闪失,只怕就是当场战死之局,更不愿在这个时候与骆清幽立下什么山盟海誓…… 但也正因为前途不明、生死难料,林青亦更珍惜与骆清幽相处的每一刻时光,方才,强自压抑的情怀被小弦的无心之言揭开,几乎遮掩不住。此刻看似在雪中信步而行,欲吐还休的感情却已在心海中翻涌起滔天之浪。 林青心意难平,茫然行走,直到后花园中,方才渐渐稳定情绪。突然,他心生警觉,蓦然抬头望向高墙——雪花在墙上聚集,透过月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在那青石堆垒的墙壁上铺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幕布……而在那洁净的幕布上,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人影。 林青立刻回头望去,却看不到任何人,而眼角余光瞅见墙壁上的那道人影已然消失不见。这一刹,林青心头极度震惊。并非是因为对方行动迅疾,而是因为自己完全相反的判断。 像暗器王这样的绝顶高手,刚才虽因重重心事而略微有所松懈,但既然察觉到了一丝动静,潜意识中就已经把握住对方的形迹,出于习武者的本能反应,第一眼应该是朝对方出现的方向望去。但刚才令林青心生警惕的,却不是对方的身形,而是自己背后的空门完全暴露在对方眼中。如果来者是敌,在此刻趁机出手,虽然未必会令林青受创,却无疑可抢得先机。这并非是林青的判断错误,而是对方行动实在太快,身法实在太轻,所以才会让林青觉得那道影子更具威胁。 林青遇敌无数,如此高手却是平生仅见。惊讶之念尚未逝去,那道人影便再度出现在墙上。最奇特的是,那道人影看似静止,却又给人晃动的感觉,仿佛是因为对方在不停移形换位,只因身法太快,才给眼睛造成了静止不动的印象。 林青不再回头,专注地盯着影子。像这样变幻不定的身影,六年前曾在幽冥谷中出现过,他已认出来者是何人。 影子微微点头,先对林青打个招呼,手掌轻勾,似乎示意林青随之而去。然后影子往墙外移去,如同淡烟。林青毫不犹豫地随影飞身出墙,有意放缓脚步,并不急于与来人正面相对,心念电转,猜不出对方诱自己出来的用意。 白露院后墙外是一条短而窄的小巷,或许因为下雪的缘故,京城的夜晚显得寂静,巷道中并无行人。来人停在巷道转角处,身形不现,仍是只有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林青踏足前行,影子朝右边倏忽移开。 林青来到短巷尽头,右边依然是一条巷道,依然并无行人,那道影子出现在前方不远的转角处。林青笑了,自从把来人当作平生劲敌以来,他从未如此轻松。但此时此刻,林青却忽有一种少年捉迷藏时的感觉。 果然,随着林青前行,影子再度消失,却又出现在下一个转角处,如此几度反复。双方虽亦步亦趋,却偏偏保持着十余丈,仿佛有意不让来人的身体出现在林青的视线中。起初尚是缓缓步行,渐渐越走越快,几不停顿。更为玄妙的是:每当林青来到转角时,对方则恰好转过下一个弯道,只能看到那一道影子与衣衫带起的几片雪花,却无法目睹来人的身形。 随着巷道的长短不同,两人间的距离亦随之改变。若是遇见行人在旁,双方则都放慢脚步,浑如普通路人,纵使有人认得两人,也决不会想到相隔整整一条巷道的他们,其实是朝着同一个目的地。 这绝非凑巧,而是拥有绝世武功的两位高手间的相互配合。林青与来人皆是运足耳力,留神对方脚步的移动,一面计算着下一个巷道的长度与彼此间的距离,一面调整自己脚步的频率……如果这种方式也算是两人武学上的较量,真可谓是天底下最耗费心神的一场比拼! 京师巷道极多,两人左转右穿,绕了大半个京城后,来人避开守卫的巡视,从东城某处城墙跳下。 林青犹豫一下,京师城外再无巷道,如此一来,势必会望见对方的身形,他似乎一时还不想结束这场既有趣、又极耗精神的“跟踪”。 林青耳中及时飘来对方的传音:“城外左边山丘下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我在那里等候林兄。”为了避开城上守卫的视线,对方显然正运足轻功迅疾离去,但这语音却并未因距离的改变而稍弱半分。 林青亦遥遥传声:“有劳相候,林某必不爽约。”虽然他并不知来人诱自己出城的目的,但却绝对信任对方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他是自己的“敌人”! 一炷香后,林青踏入了那间小木屋。明将军立于木屋中央,手中竟然还端着两杯酒,含笑递给林青。 林青毫无顾忌地接下酒杯:“此酒为我终于见到明兄而饮!”“不然。”明将军肃容道,“此酒应该为林兄终于见不到我而饮!” 两人相视大笑,同饮杯中美酒。回想刚才情景,若是两人中有一人武功稍逊半分,只怕早早就是相见之局。经过这一路上“刻意回避”的斗智斗勇,两人皆生出一份相惜之情。 林青游目四顾。小木屋中十分简陋,空无家具,仅在屋角铺着一堆枯草,就像是某位流浪汉为了避寒临时而建。林青却知道这些表面上的破旧都出于精心布置,这间木屋乃是明将军为了与自己相见,才特意令人搭建而成。若不然,何以解释明将军手中的美酒? 林青忍不住啧啧而叹:“想不到今日午后才在清秋院中相见,晚上却又与将军会面于此。嘿嘿,这间木屋倒修得好快。” 明将军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林青的意外:“林兄错了,此屋并非因你而建。你已是第二位客人了。”林青一挑眉:“却不知第一位客人是谁?” 明将军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管平。” 若是水知寒在场,必会大感惊讶。纵是以将军府大总管的智谋,也决不会想到十天前明将军令他暗中布置的隐秘处所,要会见的人竟然会是太子御师管平。林青一震,在清秋院中的种种疑惑顿时迎刃而解:管平之所以敢冒着得罪将军府的危险挑唆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月后泰山绝顶决战,竟是得到了明将军的授意! 明将军诚声道:“事先并未征求林兄的同意,还望林兄见谅。” 林青沉思,如此看来,与明将军决战的时间地点,只怕也是明将军早就计划了的。将军府既然与太子暗中联合,目的自然是针对泰亲王。 纵是快马加鞭,泰山离京师也有三日路程,为了准备决战,明将军与林青恐怕都会提前几日动身,加上回程,算来明将军至少将有十日左右不会留在京师,而天下武林闻风而动,虽然难以亲眼目睹这一场惊世之战,恐怕大多数江湖中人都会赶赴泰山脚下,以便在第一时间了解战况。 而在这十日,不但所有京师高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泰山绝顶,京师守卫只怕也大多会抽调到泰山一带,以防江湖群豪聚众生事,固若金汤的城防将出现前所未有的空虚,那恐怕是京师中最易生变的时刻! 京师三派若想有所作为,必会在这十日里行动。而决战的时间定在一个多月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任何计划都会准备得天衣无缝…… 林青想通原委,心头暗惊,沉声道:“将军对我并无隐瞒,不怕节外生枝么?”若是林青把这消息暗中通报给泰亲王,只怕会令将军府吃个大亏。 “不错,以林兄的聪明才智,纵然并不知道我的具体计划,亦能猜出大概,把此事告诉林兄确是冒险。”明将军轻轻一叹,“不过我知道林兄决不肯被人利用,若是事后得知此事,不免看轻了我,实非我所愿!” 林青冷笑:“将军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不愿被你‘利用’么?”他等待数年的决战,竟然只是京师权利争斗的一个引线,自是不甘。 明将军喟然一叹:“林兄既然去过鸣佩峰,想必已得知我的身世。” 林青点点头,悠然道:“不妨提醒将军,林某六年前虽败于你手,六年后可未必会重蹈覆辙!”明将军身怀夺取天下的重任,这次泰山之战无疑是他最好的机会,若是将军府暗中集结实力,趁京师防卫空虚之际,确有八九成把握一举攻陷紫禁城。只不过,若是明将军志在天下,一旦败在林青手中,他还能令手下心服么?恐怕隐忍多年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便会第一个发难!万一明将军战死于泰山绝顶,这皇位又会落在谁的手里呢? 明将军微微一笑:“林兄不必妄自菲薄,六年前一战,我们亦仅是平手而已。”林青不卑不亢:“六年前林青确是技不如人,但今时的林青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好好好!”明将军哈哈大笑,连道三个好字,面色一整,“我怕的就是林兄如此误会我。皇位对我来说唾手可得,我要取早可以取,也不必如此工于心计。”林青知道明将军说的确是实情。自从六年前明将军塞外功成,在朝中几可一手撑天,纵有泰亲王、魏公子等政敌,但他兵权在握,若要谋反,也不必借助与暗器王的一战之机。他方才那句话中大有深意:皇位易得,天下难取! 林青沉吟良久:“将军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明将军望定林青,一字一句道:“我希望在泰山绝顶上,林兄能告诉我!” 林青一震,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相知、亦有感激。 明将军续道:“京师局势虽乱,水知寒已足够应付。所以我故意借与林兄的决战离开京师数日,只不过是给京师三派一个机会。对于泰亲王来说,这是一个谋反的机会,而对于太子来说,这是一个彻底击溃泰亲王、稳固皇位的机会……以管平的谋略,只要我稍一点醒,就能看出其中关键,所以,他必须与我合作!” 听着明将军不动声色地说出泰亲王“谋反”之事,林青心头大生感叹。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明将军作为朝廷重臣的手段与魄力,这一切当然早就在明将军的算计中,相形之下,林青宁可面对天下第一高手在泰山之顶生死决战,也不愿意在朝中被其权谋玩弄于股掌间! 表面上明将军与皇室争斗无关,将军府亦仅在京师中维持着势力的平衡,可事实上明将军才是真正操纵一切的人,若是这一次明与管平合谋,暗中却联合泰亲王,保准令太子一系一败涂地;反之,泰亲王此次恐怕亦难逃一劫!想到这里,林青不由长叹一声:“将军府的机会又是什么呢?” 明将军冷冷道:“我虽是朝臣,但看多了各种明争暗斗,最恨的就是那些幕后挑唆者。”说到这里,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林兄曾大败宁徊风于擒龙堡,想必也可猜出我想做什么了吧。” 林青恍然大悟:原来明将军想要对付的,竟然是御泠堂! 事实上就算泰亲王意图谋反也必是秘密进行,将军府绝难掌握到具体计划。而明将军既然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泰亲王必会在泰山之战时谋反,不问可知,泰亲王府中有一个关键人物是将军府的内应。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御泠堂的人,以御泠堂“枕戈乾坤”的宗旨,唯恐天下不乱,必会极力挑唆泰亲王谋反。只可惜泰亲王并不知御泠堂亦是要暗助明将军登基的天后遗臣,与明将军自然早有联系,泰亲王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明将军的观察。但是,明将军又为何要对御泠堂开刀?难道就因为他不想夺取皇位,所以才反施辣手么?这似乎有些太过不合情理,抑或是御泠堂行事嚣张,终于惹起天下第一高手的反感?对于这诸多疑问,林青无从猜测,亦不想卷入这一场是非。 如果小弦对乱云公子的身份怀疑属实,那么这一次清秋院之宴极有可能是御泠堂的精心布置,目的就是挑起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决战,借机唆使泰亲王谋反。不过回想清秋院中的所见,似乎主事者并非乱云公子,而是那身为吐蕃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这个神秘的人物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明将军冷冷的语声打断了林青的思路:“以将军府的实力,斗垮泰亲王之余再想对付强敌,亦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四大家族的人也会陆续潜入京师相助,在这等一触即发的局面下,我实不愿再多生枝节,所以特意将实情告知林兄,尚请逍遥一派坐观虎斗,至少不要帮错了人。”他似乎稍有忌讳,话语中并未直接指出“御泠堂”的名字。 林青颔首:“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清……骆掌门决不会沾染其中,凌霄公子我亦会暗中相劝。”他加重语气补充道,“只要,将军所言无虚!”当林青几乎随口说出骆清幽的名字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似揶揄、似感叹、似无奈的复杂神情。 “林兄尽可信任我。”明将军正色道,“我今日特意引林兄来此,不但要告诉林兄将军府与太子府的计划,还另有一句话相告。” 林青望向明将军坦然的目光:“将军请讲。”明将军吸一口气,缓缓道:“对于泰山绝顶之战,明宗越的期望之情决不在林兄之下!” 林青瞬间动容,手掌微动,几乎想一把握住明将军的手,终于强忍住。只是凝目望着明将军刚毅的面容,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能听到明兄此言,林青纵然战死于泰山绝顶,亦无憾了!” 两人四目交接,似撞出一团看不见的光华。 相比朋友之间,敌人的敬重更令人心怀跌宕!那是棋逢对手的快意、将遇良材的欣赏。人生一世,会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的敌人,能够激起全身潜能、超越奋进的敌人,或许终生不遇! 明将军一向波平如镜的面容亦有些许感动,忽然解嘲般呵呵一笑:“你我此刻心神紊乱,何有半分高手的模样。若是历轻笙之流趁机搦战,只怕皆难逃一败。”林青傲然大笑:“若是历轻笙此刻前来,管教他当场败亡!” “我果是说错了。”明将军拍额长叹,“流转神功出于道教,极重精神,心乱则力弱。而偷天弓却正适合林兄这等性情中人,愈狂愈强。”这一语确是道破了他二人武功的特点。 林青长叹:“明兄不必多言,再说下去我可能真想解除战约了。”明将军亦是一叹不语。 正如明将军适才所言,两位绝世高手的武功特点决定了他们攀越武道极峰的方式。对于林青而言,一个真正的敌手或真正的朋友都可以激发他的潜能;而对于明将军来说,他只能有敌人!虽然玄妙难言,却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所以,在这两人相知相得的一刻,林青感觉到自己的强大,纵是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神秘莫测的历轻笙亲至,亦有把握令其战败而亡。 而明将军,忽然,却觉得自己很寂寞! 正文 第十四章 白水相约 “骆姑姑,你想让我做什么?”等林青离开房间后,小弦忙不迭追问。 骆清幽微微一笑:“我正想找人做一件事,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恰好小弦来了,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着骆清幽的话,小弦胸口一热。瞧骆清幽的模样颇为神秘,这一定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白露院中蒹葭门弟子高手无数,可骆清幽却偏偏只看重自己,不由大生知遇之感……当下把小胸膛高高挺起,大声道:“只要骆姑姑吩咐下来,我就一定能做到。”“不过……”骆清幽有意停顿一下,缓缓加重语气,“想要完成任务容易,但要做到最好却十分困难……” 小弦毫不犹豫:“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看着小弦信心百倍的样子,骆清幽掩唇一笑,忽问道:“你可喜欢看戏?”“喜欢啊。”小弦随口答应,又好奇道,“听林叔叔说,骆姑姑是天下诗曲艺人最欣赏的人物,不过这和我的任务有什么关系呢?”骆清幽展眉道:“我想让你演一出戏。” “啊!”小弦惊讶地大张着嘴,嗫嚅道:“我,我看过不少戏,可还从来没有上台演过……”“岂不闻世事如棋,人生如戏。”骆清幽悠然道,“所以这出戏并不用你上台演,而是在生活中做另外一个小弦。” 小弦一头雾水:“我就是我,怎么做另外一个小弦?”他不由想到宫涤尘教给自己的易容术,恍然道,“莫非要我易容改装,嘻嘻,这个我会一点。” 骆清幽摇摇头:“不用更改相貌,而是改一改你的性格。你这孩子虽小,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对看不惯的人与事情皆不假颜色。”小弦抢道:“这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一辈子如此……”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虚圆应付。试想今日在清秋院宴会中,若是人人都把自己的喜恶流露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所以有时尽管明知对方是敌非友,表面上却要虚与委蛇,等到时机成熟,再反戈一击……” 小弦渐渐明白:“原来骆姑姑是想让我故意装出另一个样子,去迷惑敌人。”他想到自己骗追捕王之事,拍手道,“这个我拿手。” 骆清幽道:“不过这一次未必是对付敌人,而是……”她压低声音续道,“我要你悄悄监视容大叔。”小弦一怔,旋即兴致勃勃起来:“骆姑姑放心,这几天我可以借口找小鹞,容……容大叔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骆清幽听小弦勉勉强强叫一声“容大叔”,忍不住笑道:“好聪明的小弦,这么快就入戏了。”小弦嘻嘻一笑,大是得意。 原来骆清幽虽对容笑风起疑,可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亦不愿与之公然反目。林青一再强调,容笑风最多只是借机对付明将军,决不会害自己。骆清幽唯恐惹林青不快,也就听之任之。但此刻小弦既然已知此事,以他极强的是非善恶之念,只怕会流露出对容笑风的不满,所以骆清幽才郑重其事地交给小弦这个“任务”,无非是借此让小弦不至于在言语中露出破绽,倒不是真有让小弦去“监视”之意。 骆清幽又对小弦笑道:“你帮了姑姑一个大忙,我就送你一件礼物吧。”小弦连连摇手:“我能为骆姑姑做事就已是最好的感谢,可不能要礼物……” 这句话骆清幽不知从多少男人口中听到过,但此刻听一个小孩子如此讲,反是令她心生感动:“这礼物可不是一般的礼物,而是一种心法。” 小弦小脸一沉:“可是我、我已经无法修习武功了。” 骆清幽早从林青那儿得知此事,拍拍小弦的头:“你不用担心,这份礼物与武功无关,而是一种控制呼吸的方法,可令你耳聪目明,监视起来也更方便些。”说到“监视”两字,她不由轻柔一笑。当下骆清幽传给小弦数句口诀,小弦应言而试,果然觉得听力大为增强,眼目亦清晰了许多,而且依法尝试,果然呼吸渐渐轻不可闻,却并无胸闷之感。 小弦并不知道,骆清幽传给他的正是蒹葭门中的不传之秘:“华音沓沓”。当日在飞琼大桥前看到明将军遇刺时,骆清幽便以此“华音沓沓”心法抚箫,以解众人胸中戾气。爱乐之人大多心情开朗,而对于吹箫者来说,掌握呼吸更是入门的第一步,“华音沓沓”并非武功,而是从音律中演化出的一种奇妙心法,讲究暂时抛却俗世尘念,精神至静,忘形忘我,化身于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 骆清幽从林青口中得知小弦自幼父母双亡,养父许漠洋亦被宁徊风所害,又被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废去武功,本以为这孩子必会怨天尤人、感叹苍天不公。谁知小弦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却依然活泼乐观,善良淳厚,似乎那些多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他半分,不由暗暗称奇,再加上小弦的生辰与明将军相克,这些日子的奇遇也似乎预示着他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所以骆清幽特意传给小弦蒹葭派的独门心法,只盼小弦能始终保持这份善良乐观的天性,其中深意,却不便直接告诉小弦了。 教完“华音沓沓”,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过初更。 小弦奇道:“林叔叔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们要不要去找他?”骆清幽道:“我听到他刚才出了白露院,或许另有事情,你早些休息吧。”其实明将军轻身功夫极高,以骆清幽的耳目也未听到响动。若是她知道竟是明将军亲自深夜探访引走林青,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笃定。 当下骆清幽逼小弦睡觉,小弦哪里肯睡觉,躺在被窝中,拉着骆清幽的手央她讲故事。骆清幽只好讲了一个红线夜盗的故事,反而令小弦听得兴奋不已,更无睡意,又向骆清幽讨来手帕蒙在脸上装成蒙面大盗…… 骆清幽平日哪见过小弦这样有趣的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哄得盖着手帕的小弦渐生睡意,忽见小弦迷迷糊糊地深吸一口气,恍恍惚惚、自言自语般道:“啊,我明白了。那天,在平山小镇,我和林叔叔去朱员外家里劫富济贫,他也给我蒙上一块手帕,香味与这个一样……”他的声音越说越含糊,终于沉沉睡去。 骆清幽微微错愕,猛然一震:是否,那个貌似不羁、看似无情的男子,心中亦放着她! 第二日,小弦一早就去找容笑风。小弦在他面前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起初还有些不自然,逗了一会小鹞,兴致大生,浑忘了自己是来行“监视”之职的,与容笑风有说有笑起来。容笑风虽是胡人,却极慕中原风物,饱读诗书,本就胸藏玄机。他这六年在京师少言寡语,遇到故人之子大觉欣慰,加上小弦惹人喜爱,不由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一番,又挑些塞外奇趣讲给小弦听,两人相处十分和睦。 刚刚到了午时,忽听门外鹰唳之声隐隐传来,容笑风面色微动,开窗就见一只大鹰俯冲而至,不偏不倚地停在窗棂上。 小弦奇道:“这只鹰儿也是容大叔养的么?”容笑风神色不变:“这只鹰儿是我送给朋友的,有传信之效。”他轻抚鹰羽,又从鹰腿上摘下一只小木管,从中取出一纸字条,匆匆看罢,正要随手放于怀中,看到小弦狐疑的目光,哈哈一笑,将字条递到小弦眼前:“你瞧,容大叔有些事要出去,你先陪小鹞玩一会吧。” 小弦看到那字条上只有歪歪扭扭、不文不白的几个字:秦兄远归,飞鸿宴客,且有大礼相赠。落款的名字是——黑山。 容笑风对小弦解释道:“那位名叫秦枫的商人一向往来于塞外与京师之间,与黑山和我都是旧相识。嘿嘿,也不知他这次回京要送我什么礼物……”言罢推门而去。 小弦登时想起骆清幽交给自己的“任务”,本欲叫容笑风带自己同行。不过听他提及“牢狱王”黑山的名字并无隐瞒,又毫无芥蒂地给自己看黑山的字条,全无避忌,恐怕这次出门访友未必有何阴谋,自己倒不必多事。 小弦脑筋急转,暗想趁容笑风不在,岂不正好可以看看他屋中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于是随口答应一句,任由容笑风匆匆离开。 陪小鹞玩了一会后,小弦估计容笑风已去得远了,这才一跳而起,在房间里左顾右盼起来。突然,他的目光瞥见墙角边的废纸篓,不由灵机一动:刚才容笑风收到的字条虽然并无蹊跷处,但听他言语,这些日子虽是在白露院中足不出户,却可通过飞鹰传书与外界保持联系,恐怕这废纸篓中就有残余的“罪证”? 想到这里,小弦在废纸篓中一阵乱翻,希望能从中瞧出些蛛丝马迹。奈何篓中皆是被撕成碎片的纸屑,纵然可以看到些零乱的字词,却连不成句。看到容笑风如此谨慎,小弦更是认定其中有鬼,索性将篓中的碎纸片尽数包起,打算回房后拼凑…… 他又瞅到笼中小鹞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耳听鹰鹞叽叽咕咕不休,心中怦怦乱跳,浑如被人当场捉赃,连忙找到黑布将几只笼子都罩了起来,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小弦回到自己房中,将废纸摊了一地,这才发现那些碎纸屑中亦各有不同。有的纸屑极是精美,透光而视可隐见花纹,那些纹路弯弯曲曲,就像是什么画面般;而另一些纸屑却并无此考究。小弦先按纸的质地分为两堆,再逐个拼凑起来…… 容笑风将纸撕得极碎,这项工程甚为琐碎,需要极大的耐心,无论从正面的字词还是背面的花纹入手,皆不得要领。小弦摆弄得头晕脑涨,近两个时辰也未见任何成效,大是气馁,只得放弃,将碎纸重新包好,思索是否应该去问问林青与骆清幽? 突然,他的房门猛地一响,容笑风一个箭步窜了近来,一把抱住小弦大笑道:“天意啊天意,你这小家伙真是我的福星!” 小弦大吃一惊,还道自己的“监视行动”被容笑风发现,幸好刚刚将碎纸收好,不至于被他撞见。小弦脑中电闪,一时还未想到对策,容笑风已不由分说抱着他出门而去,口中犹道:“来来,容大叔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下容笑风带着小弦出了白露院,径直往城外行去。小弦始觉不妥:“容大叔,我们去什么地方?”容笑风笑声不停:“大叔先不告诉你,好给你一个惊喜!”小弦越想越不对头,挣扎起来:“你若不说,我就不去,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叫了……” 容笑风一愣,脚步慢了下来:“叔叔难道会害你不成?”小弦几乎冲口说出对容笑风的怀疑,幸好忍住,勉强问道:“有何话就直说好了,去城外做什么?”容笑风眨眨眼睛:“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不由小弦分说,加快脚步出了东城,不多时来到郊外一片山丘下的荒林中,远远望见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屋外还包裹了许多黑布,显得十分古怪。 踏入木屋,更是漆黑一片。小木屋本就无窗,此刻用黑布将接缝处严严实实地封起,一丝光线都不透。 小弦一路上忐忑不安,思虑万千:容笑风行动如此蹊跷,但又不像对自己意图不轨,实是猜不透他的用意。想到骆清幽的吩咐,也不便与他翻脸,强忍着不作声。等来到这黑沉沉的小木屋中,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笑风似乎并未察觉小弦语意不善,放下小弦,擦着火石,在屋中点起了一堆火。小弦这才注意到屋中央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木箱上亦用黑布遮盖,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但随着火光一起,木箱陡然一晃,里面发出了一声诡异的鸟鸣,凄楚尖利,仿佛是垂泣的呜咽,又仿佛是傲然的威胁。 “这是什么?”小弦心中大奇。容笑风脸上敛去,十分肃穆,带着一丝虔诚缓缓揭开黑布,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木箱里是一只小小的鹰儿,看起来是才出生不久,仅如鸽子般大小。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大觉兴奋,拍手叫道:“容大叔果然没有骗我,这么快就送我只小鹰儿。”容笑风一愣:“这,这只鹰儿可不能给你。” 小弦扁扁嘴:“难道容大叔说话不算?”“小弦不要生气,容大叔岂会骗你。”容笑风神情略显尴尬,“不过这等神物极有灵性,认人为主皆需要一份机缘,或许它看你合意,认你做主人也说不定。” 小弦听到“神物”两字,恍然大悟:“难道这一只就是……小雷鹰?” 容笑风点点头,目光直直盯在鹰儿身上,神情兴奋,语气却是一种强自压抑的镇定:“昨日才对你说起鹰帝之事,想不到今天就得到了这宝贝。” 容笑风深悉雷鹰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他前番令那只小雷鹰不屈而亡,心头极是遗憾,这次说什么也不愿重蹈覆辙,却没有一丝把握。所以才特意叫上小弦,倒未必舍得把雷鹰送给小弦,只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提醒自己一声,不要又害得小雷鹰送命。 小弦这才放下满腔心事,走上几步细细察看。却见这小雷鹰虽亦是尖喙利爪,却实在太小,羽毛稀疏,脚软无力,半卧在箱中簌簌发抖。远不似印象中的鹰儿个大体雄,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帝王”之相。 小弦从容笑风口中知道“雷鹰”之名,它既有鹰中帝王之称,想必极是威武,谁知却是这个窝囊样子,大失所望,不由摇头苦笑。细细看去,发觉唯一不同的,只是那小鹰儿虽然十分虚弱,好像站都站不起来,小小的头颅却始终高昂,鹰眼映着火光,显得血红而凄厉。 容笑风瞧出了小弦的不屑,正色道:“你可不要看不起它。世间任何一位大英雄才出生时亦不过是懦弱可欺的模样,良材美质若无雕凿皆不成器,只要经过我一两年的训练,它必可成为鹰中神品。”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自己最佩服的暗器王林青小时候不也流浪江湖,做了马戏班中的学徒?他又记起容笑风说过上一只小雷鹰不屈而死的故事,连忙问道:“它已经认容大叔做主人了么?”容笑风微笑答道:“我今日才得了它,哪会会立刻认主人。我本还怕带它回白露院吵了骆掌门的清静,恰好找到了这得天独厚的小木屋,这几日便专心在此伺弄它。” 事实上连容笑风都不知道,他无意找到的这间看似破旧的木屋,正是昨晚林青与明将军相约之所。 小弦看着那只瘦弱堪怜的小鹰儿,不知容笑风要如何令它认主,莫非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它。他有些好奇、有些不忍,想去抚摸它的羽翼,又记起昨日被小鹞攻击之事,不敢轻易乱动,随口问道:“原来这就是黑山送给你的大礼,他与你很有交情么?”容笑风不自然地一笑:“这是那名叫秦枫的商人所赠,只因他有求于我,所以才送上这份大礼。” 原来这秦枫本是塞外往来京师行商的胡人,通过黑山与容笑风相识。碍于面子,黑山并未提容笑风被将军府软禁之事,反令秦枫以为容笑风是将军府要人,不免巴结一番,以便在京中行事。他听容笑风说及养鹰之事,便特意留了心,终于高价购得这只才出生半月的小雷鹰相送。 小弦兴致勃勃地望着小雷鹰。小鹰儿似乎十分疲乏,卧在木箱中不动不闹,只是用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态冷冷望着他。 容笑风显然早将一切准备妥当,先在小屋中央离火堆五步远的地方钉下一根铁柱,上面拴着一条尺余长的铁链,又取来清水、鲜肉等物分别放在两只大碗里,再给火堆添些柴禾,令火势更旺。这才从木箱中取出小雷鹰,用铁环缚牢,绑在那铁链上。 小雷鹰大概是经过由塞外至京师的长途运送,精神萎靡,方才半卧在木箱中,直到容笑风抓起,它才凄声低啸,又以尖喙相啄,奈何容笑风武功高强,手劲又大,根本挣扎不得。 小弦呆呆望着容笑风把拴着小雷鹰的铁链在铁柱上绑牢,浑如囚禁犯人一般,寻思难道这是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教的法子?忍不住插言道:“容大叔不是要让它认你做主人吗?这般折磨,只怕它只当你仇人。” 容笑风淡然一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成器,必得磨难。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想必他此刻的心情亦十分紧张,对小弦说话时的语气颇为严厉。 小弦只道这是训练鹰儿必经的步骤,虽是看得不忍,也不阻止容笑风。他拿起装满鲜肉的大碗走近小雷鹰,正要给它喂食,手中一空,碗已被容笑风劈手夺去。只听容笑风冷冷道:“小弦不要胡来,这般才出生不久的雷鹰十分难得,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小弦不服,反驳道:“难道你要饿死它啊?”容笑风缓缓道:“饿是饿不死,却不能让它轻易吃到。”他用手指从碗中挑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着火光细看,口中还喃喃自语:“这肉还不够鲜嫩,须得找些小鸡小雀来……” 火光映照下,小弦忽觉容笑风那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孔十分狞恶,不由打了个寒战。想起容笑风说起上一只雷鹰不饮不食、绝食而死的事,现在看来,说不定并非雷鹰绝食,而是容笑风故意所为。 容笑风将指尖凑近小雷鹰嘴边,将鲜血涂在它的喙边。小雷鹰闻到血腥味,振羽直立而起,周围火光熊熊,热浪袭来,渐渐躁动不已,抬首咕咕低叫几声,一双鹰眼盯着容笑风手中的鲜肉,闪过一丝锋芒。 容笑风将手中装肉的碗放于地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壶酒,冷笑一声,就着酒壶饮下一大口酒,眼神亦如鹰目般锐利。蓦然容笑风喉中用劲,一口酒朝着火堆喷去,火光顿时大盛,激起三尺有余。 小雷鹰受惊,蓦然一声厉啸,纵身而起,朝那碗鲜肉扑去。扑至中途,铁链势尽,将它从空中拽扯下来…… 容笑风连声大笑,神情却无比冰冷。或许在小雷鹰看来,这样的笑无疑是对它的讥讽,眼中野性更炽,再度朝那碗肉扑去……只见铁柱微微一晃,铁链“当当”一阵乱响,小雷鹰的尖喙几乎已碰上了那只碗,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差了一分。 容笑风发狂般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有鹰帝的资质。”他一面饮酒,一面不断用清水与血肉挑逗小雷鹰。小雷鹰被激得长啸怪叫不休,赌着气般不断朝那碗鲜肉扑击。一时只听小屋中大笑声、鹰唳声、柴火的爆裂声、铁环相击声不绝入耳,间或还夹杂着小弦的惊呼,混合成奇异至极的声响。 小弦看小雷鹰暴躁不安,凶相毕露,再无起初软弱可怜的模样,不由略有些惊悸,转眼瞅见鹰腿已被铁链划开几道血痕,又泛起一丝同情,忍不住对容笑风道:“它可能饿了好久了,先给它吃一点吧,要么先喂些水……”容笑风不答,依旧故我,目光炯炯锁紧小雷鹰。似乎专注于与之对峙,对小弦的话充耳不闻。 听到小弦说话,小雷鹰转头朝小弦冷冷望来,怒目环睁,眼中流露出一分怨毒。小弦不由退了半步:“我可是帮你啊,莫要不知好歹。”回答他的,是小雷鹰再一次的扑击。 如此过了一炷香工夫,小雷鹰良久无功,终于停下鸣啸,喘息不定。小弦喜道:“大功告成了吗?”容笑风一叹:“为时尚早。你试着给它喂些水……” 小弦大着胆子拿起装着清水的碗,向小雷鹰递去,谁知身形才动,只听小雷鹰又是一声长啸,毛发皆张,气势汹汹地朝小弦扑来,幸好有铁链绑缚,未及近身已然力竭。小弦手中的水碗失手落下,烤得炙热的地面上顿时冒起一层水汽。 小弦吓了一跳,连退几步。看小雷鹰激躁犹胜刚才,才知它根本未曾屈服,只是在积蓄力量,留待下一次扑击。又想自己本是一番好意,但这小家伙狂性大发下,根本不辨好坏,不由有些委屈。 小雷鹰越挣越烈,铁柱松了,容笑风便把碗拿得稍远一些,决不给小雷鹰任何吃到肉的机会。小雷鹰转而攻击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依然不肯放弃,尖喙与铁链发出磨刀似的声音,令人闻之心头战栗。小弦看着凶焰勃发的小雷鹰,再不觉得它可怜可欺,心中惧意暗生,又十分佩服它的硬朗,此刻方知“鹰帝”确实名副其实。 小雷鹰时而攻击,时而停憩,只要它稍有懈怠,容笑风便以食物挑逗,如此几度反复。小弦看着不忍,便替小雷鹰求情。却听容笑风道:“小弦你有所不知,训练鹰帝决不可草率。我故意将小屋遮光,又以火力烘烤,就是要令它在恶劣的环境下与我共处,增进彼此感情,加之这里在山野之外,可令它既保持一份警觉,不致心智失守,这其中的种种关键处,缺一不可。” 小弦听得迷惑不已,心道容笑风如此做法,只会惹来小雷鹰的愤恨,何来增进感情之效? 如此过了两三个时辰,已近傍晚,小弦热得满头大汗,肚子也咕咕作响。容笑风道:“小弦可还记得路,先回去吧,莫要让林兄着急。”按理说在这京师危机四伏的时候,容笑风本应亲自送小弦回白露院才是。但他实是太在意这小雷鹰,所以才出此言。 小弦意犹未尽:“容大叔何时回去?”容笑风饮一口酒:“这几日恐怕都得守着,若非如此,又怎能让它认我做主人?”小弦看那鹰儿毫无屈服之意,又轻声问:“还要多久,它才会认容大叔做主人呢?” 容笑风哑声道:“我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这只雷鹰虽小,却似乎比上一只更是性烈,恐怕要数日后才可见分晓。我这几日也不回白露院了,你帮我照看一下小鹞,见到林兄与骆掌门时亦替我告罪。”他言罢席地坐下,轻轻喘息,看来这一场人鹰对峙,亦令他大感疲惫。 小弦记性极好,不曾迷路,不多时便回到白露院中。 林青正与骆清幽和何其狂在屋中商议。三人自然早就知道容笑风带小弦出去之事,只当他们去城中游玩,倒并未放在心上。此刻瞧见小弦独自归来,不免大是错愕。又听小弦口若悬河地说起容笑风在小木屋中驯鹰之事,方才得知原委。 小弦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见林青与何其狂仅是随口应付一下,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唯有骆清幽心细,只恐坏了小弦的兴致,啧啧称奇。 小弦懂事,注意到林青神情严肃,知道他必有要事相商,他本来还想请林青带自己再去小木屋中看鹰儿,此刻也不提了,强压念头,吃罢晚饭后便回房休息。又找出从容笑风屋中寻来的那些废纸拼凑,偶尔拼出一个两字,虽是依然毫无头绪,却已大受鼓励,又把纸背面的花纹熟记于心。直到林青与何其狂入房来催他睡觉。 小弦好胜,未拼好字条前也不对林青说明纸屑的来历。他躺在床上回想今日所见,忽觉得心中十分挂牵那只小雷鹰,不知它是否已认容笑风做了主人?便央林青第二天陪他去小屋中看鹰儿。林青听到小弦与容笑风相处融洽,倒是颇为欢喜,尚不及答话,何其狂对小弦眨眨眼睛道:“你林叔叔与明将军大战在即,须得加紧练功,明早小弦自个儿去吧。”林青这几日确也顾不上小弦。不过目前的京师正处于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京师四派皆会约束手下,何况还有何其狂与容笑风暗中照应,小弦应该无事。 小弦见林青与何其狂神情郑重地低声说话,不再打扰两人。闭目修习骆清幽教给自己的呼吸心法,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象着小雷鹰的模样,渐觉倦意袭来,迷迷糊糊中犹梦见那嘴边泣血的小雷鹰狂啄铁链不休,那一声声的尖唳似乎仍在耳边回荡。 小弦第二日一早醒来,屋中却已无半个人影,问起仆人,连骆清幽亦不在白露院中。 小弦先去容笑风屋内给那几只鹰鹞喂食,本还想趁机瞧瞧容笑风屋中有何秘密,却忽然想到那不饮不食的小雷鹰,十分挂念,索性打定主意今日好好陪它,便给林青留张字条,放于房中,又替容笑风带了些点心,独自出城去那小木屋中。一路上见到一些江湖汉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心知经过清秋院之宴后,自己也成了“小名人”,又觉得意又觉惭愧。 一路无事,来到小木屋中,却见容笑风眼中满是血丝,面色憔悴,显然一夜未曾合眼。相较之下,那只小雷鹰虽是一日一夜不饮不食,反倒是精神不减,见到小弦入屋,又是跃起低啸,羽翼皆竖,尖喙伸缩。只是那啸声已带嘶哑,动作亦不如昨日敏捷。而在小雷鹰的脚下,泥土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褐色,从嘴角到羽毛上,亦有滴滴落落的血痕,殷红点点。 小弦惊道:“难道它一晚上都这样?”容笑风点点头,黯然不语。小雷鹰再度发狂,目标却已不是铁链,而是对着容笑风与小弦啸叫攻击,良久方歇。然后就是人与鹰之间长久的、无声的对视,鹰儿的目光中始终充满了仇视与怨怒。 小弦在路上本还想朝容笑风求情,给小雷鹰喂些食物与清水,看到这幕也不知从何说起。那小雷鹰无疑把自己也当作了容笑风的“帮凶”,只要有机会挣脱束缚,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啄瞎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小弦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令它屈服?就只是因为人的力量比它大,使用的手段比它巧妙吗?弱肉强食果真是尘世间的定理吗?如果自己就是那只小小的鹰儿,面对强大数倍的“敌人”,在经过无数次无谓的反抗后,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只有屈服? 这一刻,小弦望着顽强不屈、依然高昂的鹰首,忽生出对容笑风的一丝恨意,又想到昨日自己还不时挑逗小雷鹰,心中大是歉疚。他的心理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小雷鹰能坚持得久一些,决不屈服,又希望它早早认了主人,不至于多受折磨。 或许,人生也是一样,纵然明知结果,亦必须做一次命运的抗争! 到了午后,小雷鹰经过这两日的不饮不食,又在火浪熏烤下,已然无力扑击,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口中依然长啸不停,目光不减恨意。 再等到傍晚,鹰儿已然站立不稳,横卧于地,委顿于铁柱铁链间,啸声亦是断断续续,饱含愤怒与凄怨,在山谷间远远传了出去,仿佛要撕开那浓密而坚固的夜幕…… 小弦呆呆陪了小雷鹰一日,虽然疲倦不已,容笑风几次催促,他却不肯离去,恍惚间似觉得小雷鹰像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孩子,明知抗争无益,却偏偏不肯低头认输。 小弦试着轻轻走近,小雷鹰只是翻翻眼睛,再无攻击之意,目光中的敌意似乎也不如起初浓烈。 小弦喜道:“它是不是要认主了?”“这番争斗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容笑风的神情似癫似狂,“不过这只小雷鹰毕竟才出生不久,体力不足。你听它的叫声明显弱了许多,等到它连声都发不出来时,便自知无力相抗,那才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小弦怔然发问:“如何关键?”容笑风一叹不语。小弦蓦然醒悟:等到小雷鹰体力耗尽,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认容笑风做主人;不然,就只有以死相拼!想必昔日那只雷鹰便是不肯屈服,所以才绝食而亡! 小弦听小雷鹰的叫声越来越低,却仍缠绵不断:“它这样还要叫多久?”容笑风漠然道:“估计在明日凌晨前,便可见分晓了。” 小弦心情忽又沉重起来,也不知小雷鹰能否熬过这漫长的一夜。眼看它气息奄奄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上前对小雷鹰柔声道:“你乖乖躺着保存体力吧,明早就有肉吃了。” 容笑风默然不语,他可不像小弦那么乐观,直到此刻,他亦没有丝毫把握让小雷鹰认主。事实上训练鹰帝之法无人得知,容笑风这种逼迫鹰儿屈服的方法以往用来训练普通鹰儿屡试不爽,但是否能用于雷鹰,却是不得而知,有了当年的教训,此刻看着小雷鹰似乎正一步步地重蹈覆辙,又是担心,又存着一丝侥幸,心头当真是百味难辨。 眼见又至夜晚,小弦说什么也不愿回去,执意要留下来陪小雷鹰。容笑风见他态度坚决,亦不多劝,只是闷声一叹。 小弦躺在火堆边静听鹰啸,一直苦等到半夜,小雷鹰的鸣啸声如泣如诉,令人闻之恻然。但啸声虽弱,每次间隔亦越来越长,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火光烤得小弦睡眼蒙眬,渐渐支撑不住,慢慢睡去。迷蒙中,小弦感到身上越来越冷,忽觉得再也听不到鹰啸之声,顿时惊醒,一跃而起。 却见火堆已灭,仅有一丝残留的余烬。而容笑风蹲在铁柱前,正与小雷鹰相对。小弦悄悄走上前去,不敢开口打扰。眼中所见的一幕已令他怔愣当场。 ——容笑风手中端着清水与鲜肉,与小雷鹰的距离不过半尺,而小雷鹰既不鸣啸扑击,亦不闪避,只是闭眼垂头,宛如沉睡。 容笑风轻轻伸手抚摸着小雷鹰的羽毛、颈项、脊背,小雷鹰挣扎着一动,喉中咕咕响了一声,仍无反应。容笑风手上抚摸不停,看此神情,仿佛是一个极疼爱孩子的慈父,哪还有日间的半分凶恶模样? 容笑风抚弄小雷鹰良久,眼见它不再挣扎,终于把手中的一块肉递到小雷鹰的嘴边,鲜肉轻轻触碰着尖喙,小鹰儿感应到血腥味,轻轻一震,紧闭的双眼蓦然张开。 小弦的心一紧,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容笑风不断用那块肉轻轻摩擦着鹰嘴,对于几日不饮不食的小雷鹰来说,这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就见鹰眼直直盯在那块鲜肉上,目光里似乎充满了犹豫。此刻,四周一片宁静,只有火堆隐隐发出余烬燃烧的声响,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在小屋中弥漫着。时光仿佛亦静止了。 终于,小雷鹰动了。它并没伸嘴去啄食鲜肉,而是拼尽全力,努力把头转向别处。容笑风一震,抬手把鹰颈转过来,将鹰喙径直插入肉中。 小雷鹰没有吃下含在嘴里的美味。那一刻,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盯在容笑风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 小弦心中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推门跨步而出,发力狂奔! 正文 第十五章 剥茧抽丝 小弦一路上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衣衫被树枝划破,手掌与膝盖蹭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这一刻,小弦只觉心中郁闷至极,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宣泄,只能奋力奔跑,直跑到精疲力竭,方才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天空中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拼命喘息起来。他的心头充满一片无从诉说的茫然,真有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寒凉的山风袭来,满身是汗的小弦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不愿回到小木屋中,不愿再看到那濒死的小雷鹰,当即也不辨方向,只在月夜下信步游走,脑海中全是那凄凄堪怜、却又宁死不屈的小雷鹰,一时间鼻中发酸,热泪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只得咬紧牙关,强压心中涌上的万千杂念。 这一路懵懵懂懂,从京师东郊直走到北郊外,不知不觉来到初遇宫涤尘的小山边。小弦想到宫涤尘,惹起一分挂念,心头稍感温暖。他自小胆子甚大,此时虽已夜深,但在清朗月色下也不觉害怕,脑中依稀记得温泉的方位,便往山上行去。 来到温泉边,小弦掬一捧水敷在火烫的面孔上,神志略清。一时也不想回头,便在温泉边寻一棵大树,盘膝闭目坐下,默运骆清幽教他的“华音沓沓”心法,听着那夜风低吟,泉鸣水溅,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山道上轻轻传来。小弦本就敏感,再加上修炼“华音沓沓”心法,耳力较平时灵了数倍,脚步虽轻,却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大感奇怪:算来此刻恐怕已近五更,怎会有人来此荒山?莫非是鬼? 那脚步在离小弦十余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就听一个细柔的女声道:“二三时分,白水相约。”这声音颇为古怪,似乎用力很轻,却又在山谷中隐隐回响,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非小弦先听到她的脚步声,必然无法判断出声音的来路。他却不知这女子故意用内力散音,所以令人不辨方位,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小弦灵机一动:“二三”相加为“五”,“白水”合而为“泉”,这两句话想必说的是五更时刻,在泉边相见之意。这女子半夜与人在荒山野岭相约,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总算能确定来者是人非鬼,隐隐觉得这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女子说了两句话后再无言语,也不闻脚步移动,只听得她极有规律的轻轻呼吸声,看来是在原地等候。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过不少江湖规矩,知道自己贸然现身多半会引来麻烦,不敢乱动,只是闭目凝神倾听。 过了一会儿,忽又遥遥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来迟一步,有劳久候。”这声音亦如那女子一般不辨方位,而且压着舌头般含混不清,好像是不愿让人认出自己原来的声音。 只听那女子微微“咦”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随即断绝,而衣袂飘飞声急速往小弦所在的方位移来。小弦心知不妙,尚未想好对策,一个黑影已蓦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女子乍见小弦,却是微微一怔:“怎么是你?”原来“华音沓沓”虽令小弦呼吸极轻,但这女子武功高强,早已察知小弦所在的方位,只是误以为小弦是约她来见之人,所以才停步静候。此刻听到那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觉不对。 这女子身材窈窕,面蒙轻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她望着小弦的眼中起初有一丝杀气,可渐渐又平和起来。 小弦见她身法迅疾,知道逃也无益,讪讪起身,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只是看她的样子似乎认得自己,倒也不觉害怕。 那女子低声道:“半夜三更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弦正想如此发问,谁知却被这女子抢先一步。他只言片语也难以说清自己到这里的原因,只好勉强一笑:“我、我出来散步。”他瞧着那对灵光四射的眸子只觉得熟悉,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女子目光闪动,并不回答小弦的问题,淡淡道:“你快回家去吧,不要多管闲事。”忽又左右四顾,喃喃低语:“难道暗器王在此?” 小弦听她提及林青,更确定这女子必然自己认得。想想自己在京师中认识的女子,除了骆清幽便只有平惑,可她俩都决不是眼前人。蓦然灵光一闪:“你是琴瑟王?”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真是没有江湖经验。以后再遇到这等情况,纵是认出了对方,也要装作不知……”说罢,她徐徐取下蒙面轻纱,果然正是琴瑟王水秀。 小弦一言出口,立刻后悔,半夜相约本就为避人耳目,自己叫破对方来历,恐怕立时就会被灭口。不过听水秀语气,显然并无此意。 他虽仅在清秋院与水秀见过一面,但对她颇有好感,装腔作势地嘻嘻一笑:“你可不要骗我,我见过水姑姑,她可不是你这模样。”水秀一愣,立刻醒悟到小弦故意这样说,表示自己并未认出她的身份,一时间啼笑皆非。 小弦心里万分好奇,骆清幽惊才绝艳,琴瑟王琴技超卓,两人并称“京师双姝”,皆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而水秀这么晚了还与男子相约,莫非是有什么私情?他几乎想脱口询问,终觉不妥,只得苦苦强忍。 水秀看着小弦脸上的神情,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骂道:“不许胡思乱想,谁带你来这里的,是暗器王么?”小弦心想水秀虽然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她是泰亲王手下,若是知道自己一人来此,说不定就会起什么杀人灭口的念头,遂故意道:“林叔叔过一会就来接我。” 水秀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听小弦说话口气不尽不实,早已猜到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眨眨眼道:“夜深露重,你林叔叔不知何时才来,姑姑送你回去吧。”小弦奇道:“你不是还有事情么?” 水秀笑道:“我也是出来散散步,哪有什么事情。”她今夜与人约见之事极为隐秘,万万想不到会被小弦无意中搅局,而那人的身份也决不容许泄漏,只好下次再约。 小弦疑惑道:“刚才我听到有个男人的说话声。”水秀叹了口气:“你不要问了……”话音未落,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孩子聪明机灵,水姑娘也不必瞒他了。我只给你传个消息,他听到也无妨。” 水秀略略吃了一惊,显然想不到对方并不避讳小弦的出现,沉声问道:“你要传什么消息?”那人长叹一声:“这个消息其实上个月就已传到,我只怕会惹你心乱,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水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为何现在又要说?”那人再叹一声:“因为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你迟早要知道此事。” 小弦听到“景阁主”三字,心头大震。景姓极为少见,加上阁主的称呼,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四大家族的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再想到四大家族景、花、水、物四姓,难道,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的琴瑟王水秀竟然是温柔乡之人?而这个说话的男子想必也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看起来地位似乎比水秀还要高。 “景阁主入京?”水秀微微一怔,既惊讶于从不问世事的四大家族入京的消息,又奇怪对方为何不避讳小弦知道此事,“你所说的消息又是何事?” 那人停顿良久,方才缓缓道:“行道大会上,莫兄战死当场。” 小弦听到那人说到“行道大会”与“莫兄”,已知说的正是温柔乡剑关关主莫敛锋。莫敛锋之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这本是他心中最痛悔的一件事,此刻忽听人提及,顿时怔在当场。 水秀身形一晃,似乎便要摔倒,小弦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水秀一把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那人沉声道:“这孩子当时正在鸣佩峰中,你不妨问问他?”水秀眼中仿佛蓦然腾起一团火来,定定望着小弦。小弦心中愧疚,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水秀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双唇颤抖,喉中忽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泪水在美丽的眼中渐渐结聚,却偏偏不落下来。那份无声的凄楚比号啕大哭更令小弦难过。这一刹,他已知道了琴瑟王水秀的真正身份——她,就是莫敛锋故事中美丽的抚琴少女、水柔清的母亲。 水秀少年时心高气傲,只因与莫敛锋一时赌气,方才接受了四大家族秘密辅佐明将军的任务,抛下四岁的女儿独自来到京师。从此再未见过夫君与女儿,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经过这近十年的相思煎熬,她早无昔日赌气之意,只是身怀家族使命,无法抽身离京,只盼有一天能重回鸣佩峰与他父女二人相见,尽诉离情。 事实上莫敛锋之死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那一场惊世之战极其隐秘,除了双方嫡系弟子,江湖上无人得知。而水秀在泰亲王手下卧底,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与家族中人联系,只通过这男子传递信息,仅知晓四大家族在离望岩前大败御泠堂,却不知莫敛锋已亡于此役。此刻水秀乍知真相,突闻噩耗,表面上虽还强自压抑,内心里却早已是魂断神伤。 那人的声音仍不疾不徐地传来:“你女儿还有一样东西与一句话要带给你……”水秀木立半晌,低低吐出两个字:“清儿。”脸上仍无一丝血色,转身缓缓朝林边走去。小弦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回想起莫敛锋的音容笑貌,亦是心痛难当。 突然,林边闪现出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抬手把一物递给走来的水秀,口中道:“清儿让我告诉你……”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极慢极慢地吐出三个字,“她恨你!” 水秀又是一震,莫敛锋的死讯已令她肝肠寸断,想不到唯一的女儿竟也会因此而痛恨自己。霎时,她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恍惚中往日共享天伦的种种浮上脑海,若非自己定要赌那一口气,结局又怎会如此?她用颤抖的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物事,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的泪水,视线万分模糊,浑不知手中是何东西…… “不!”小弦摇头大叫,“清儿决不会恨她的母亲,她告诉过我,她是多么想念……”话音忽断,因为就在这时,小弦已看到了林边黑影子的动作,尽管距离较远,但用阴阳推骨术已然可以判断出,对方绝非是给水秀递来物品,而是拼尽全力地出手! 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轻响,那黑影交给水秀的竟是一个设计巧妙、外形如木盒的机关,一触及水秀右手,盒盖蓦然弹开,两支细小的短针疾射而出,直取水秀双目。与此同时,那道黑影立掌如刀,重重击向水秀的前胸。 水秀正魂不守舍,仅出于本能偏头让开暗器,然而击向胸口的那一掌却无法闪开,伴着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水秀踉跄退开,那道黑影则倒退入林中。 水秀忽逢惊变,左手抚胸,右手探入腰际,借对方掌力如舞蹈般旋身数圈,腰间一条软带已笔直抖出,犹若长枪般往树林深处刺去。 那黑影显然早知水秀武功的虚实,一招得手后立刻闪入林中。温柔乡的缠思索法本可攻远,但在这树木纠结的林间却无法尽展其长。 “砰砰砰”几声轻响,缠思索刺透几根大树,终于力竭,被那道黑影轻轻松松地一把挽住。用力往回一拉,水秀站立不稳,往前扑跌,黑影却趁这一拉之力冲天而起,掌中光华暴闪,如雷霆电掣而下,直斩向水秀的头颈。映着那犹胜月华的电光,小弦看到那黑影面上,正戴着一张可怖的青铜面具! 水秀大震,此人不但从容破去她濒死的全力一击,其借势反击之力更是沛不可当,莫说现在身负重伤,纵是正面交手,恐怕也非此人之敌。 两人交手如电光石火,仅一个照面,水秀便落入绝境。对方纵然是占了偷袭之利,又借言语令水秀分神,但这份武功修为也足可惊世骇俗! “你到底是谁?”水秀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眼见这开山碎石的强力迎头而下,却已无力抵挡。其实那突袭一掌已震断她的心脉,但此人却仍要一剑斩首,不给她一丝回气喘息的时间,端的狠辣至极。她已判断出对方绝非自己相约之人,却已没有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小弦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就在那剑光将要斩入水秀玉颈的刹那,他已扑在水秀身上。一时强光炫目,小弦紧闭双眼,抱紧水秀,这一刻,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有一个念头:纵然不要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清儿的母亲! 但看那一往无回的剑势,只怕这一剑立时要将小弦与水秀尽皆斩断! 那人猛喝一声,剑光不可思议地在空中一顿,斜劈而下。小弦只觉得耳边如刮起一道狂风,满头头发都被撕扯得疼痛难当,再听到一声巨响,浑身剧震,几乎当场昏过去。然后,就是一片沉沉的寂静。 “小弦,醒醒。”水秀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弦睁开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然而那道黑影已不见踪影,身边土地上裂开了一条二寸余宽、三尺余长的大缝,裂口处犬齿交错,如一张怪兽的大口。 “青霜令使被我们吓跑了?”小弦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虽然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领能把这个可怕的敌人“吓跑”。“青霜令使!”水秀一怔,回想刚才敌人那一招,苦笑一声:“果然是御泠堂的帷幕刀网,纵然以剑发招,亦是如此犀利。”随着水秀说话,她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面色却宛若平常,怔怔望着天空,似乎还沉浸于莫敛锋的死讯中。 小弦扶起水秀,用手去擦她口角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尽。咬牙道:“水姑姑你等一会,我去找林叔叔救你。”“我问你,敛锋真的死了吗?”水秀的目光凝在小弦脸上,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期待。当她确定那黑影并非所约之人,而是四大家族的百年宿敌御泠堂,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期望:或许敌人只是故意让自己分心,莫敛锋尚在人世。 小弦知道若是水秀确定了莫敛锋的死讯,只怕立时便不愿独活,自己是否应该骗她?方一愣神间,水秀眼中的光彩已暗淡下来,小弦的犹豫无疑等于告诉了她真相。 小弦大急:“水姑姑,我知道青霜令使是谁,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去找他报仇……”“不用了,我就要去见敛锋了。”水秀轻轻道,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自知心脉已断,纵有大罗金仙亦回天无术,想到即将在冥府与夫君相见,竟有说的轻松。 小弦颤声道:“水姑姑,你不会死的。我……我不要你死!”他惶然起身,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真恨自己身无武功,连替水秀止血都无法做到。 水秀眼神突然一亮,颤抖的手伸向小弦的胸口:“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小弦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挂着的正是水柔清的那面金锁。当时小弦为了让日哭鬼不至于离开涪陵城,信口开河说水柔清的金锁是自己之物,日哭鬼信以为真,便请妙手王关明月从水柔清身上偷下来,交给小弦。后来小弦在“须闲”号上偷听了水柔清与花想容对话,赌气不把金锁还给她。离开鸣佩峰后便一直挂在自己颈上,每每看到此物,便会想起那个时时与自己作对,却又怎么也放不下的小姑娘。 而这面金锁,却正是水秀十年前离开鸣佩峰时亲手挂在女儿脖子上的,想不到今日竟会在小弦的身上看到。刹那间,她想到若是自己这一去,女儿从此无父无母、孤单一人,本已处于弥留之际,此刻心中却涌起强烈的求生之念,挣扎起身,把那面金锁牢牢拽在手里的她,仿佛抱住了阔别多年的女儿。 小弦的这面金锁得来不甚光彩,也不知如何解释,看水秀似乎伤势好转,大喜道:“水姑姑,你一定要撑住。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见清儿。”水秀挣扎道:“清儿,她,她还好吗?她,真的恨我吗?” 小弦大声道:“不不,清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怎么会恨你?这都是那青霜令使故意骗你分心,千万不要相信他……” 水秀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尚未开口,忽又听到一个阴沉、细弱的声音直插耳中:“我还只道琴瑟王一直冰清玉洁,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想不到竟然连女儿都生下了。” 水秀苍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种混合着厌恶与惊惧的绝望! 小弦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相貌陌生、文士打扮的青衣人静静站在身后十步外。他年约四十,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相貌普通,腰间还插着一柄折扇,活像个秀才举人!特别的是,他故意用别针将青衣衣领高高竖起,连下巴都被遮住半边,手中还拎着一件锅盖大的圆弧形物,也不知作何用途。他迎着月光而立,脸上纤毫毕现,那若隐若现的半张笑脸更显得万分阴险狞恶。 水秀长吸一口气,蓦然坐直身体:“高德言,你想怎么样?” 这位青衣人正是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他在京师中本不算什么人物,但因其城府极深,智谋高绝,纵不及太子御师管平的计惊天下,却因其处事谨慎,巨细无遗,每件事未必做到最好,却一定是妥当不失。 所以高德言名义上虽然仅是刑部总管洪修罗的一名手下,却十分得泰亲王信任,许多行动都请他出谋划策,出入公开场合亦大都带其随行,职位不高,却是泰亲王府的实权人物,可算是泰亲王手下的第一谋士,连顶头上司洪修罗亦有些忌他。当日飞琼桥上派“春花秋月何时了”行刺明将军、从而引蒙泊国师入京的计策,便是来自他的谋划。 此刻高德言摇头晃脑,啧啧而叹:“玉骨冰肌淡裳衣,血痕添色犹可怜。水姑娘纵然是欲入幽冥,亦是令人意驰魂消啊。”小弦听懂了七八分意思,厌恶高德言那张色迷迷的嘴脸,对水秀道:“水姑姑不要理他,我们走。” “往哪里走?”高德言嘿嘿冷笑,“堂堂琴瑟王竟然是四大家族的奸细,我若是放你走,八千岁那里可没法交代了。”水秀又咳出一口血:“我今日已不存生望,只想求你一件事。” 高德言大笑,目中闪过一丝快意:“想不到骄傲如琴瑟王,竟然也有求我高德言的一天!呵呵,你不妨说说是什么事。”原来他垂涎水秀的美色,追求数年之久,水秀却从不假以颜色,反令他在泰亲王府中落下笑柄。高德言恼羞成怒之下,更是死缠硬磨不休。他做事本就不择手段,更是动用刑部之力时时监视水秀,所以今晚水秀与人相约,亦被他知晓。原以为会抓到什么奸情,谁知却发现了水秀的真正身份。 高德言因智谋被泰亲王重用,武功不过二流,只是精于刑部潜测暗察的手段,那手中形如锅盖的铁物名叫“听千里”,乃是刑部特制,专用于贴地偷听,虽并无听察千里之效,但夜深人静时百丈距离内的响动皆可毫无遗漏。所以他虽是远远跟踪水秀,却把几人的对话皆听得一清二楚,直到确定那神秘黑影已远遁、水秀又重伤无力,方才露面捡个现成便宜。 水秀转过头去,不看高德言,目光盯住小弦,缓缓道:“今日之局,这孩子只是无意卷入,还请高先生放他一马。”她看到小弦身怀水柔清的金锁,断定这孩子与女儿必有很深的交情,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所以虽是极度厌恶高德言的为人,但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也忍不住替小弦求情。 高德言笑道:“这位便是许少侠了吧。按理说有暗器王与将军府护着他,我高德言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过……嘿嘿。”他说到此处,望着水秀,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 水秀玉齿紧紧咬唇,一丝丝血线从齿缝渗出:“不过什么?”高德言仰望明月,神情看似悠然,语气中却充满了阴狠怨毒:“不过去年的中秋之夜,我被你最后一次拒绝后,便曾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体!看你此刻气息奄奄,毙命在即,我若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不要自应毒誓,不得善终?”小弦大怒:“你,你算是人吗?” 高德言不怒反笑:“不错,既然许少侠看出我要做禽兽之事,自然也能猜出我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明将军也罢,暗器王也罢,纵然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事后也只会找那什么令使算账……嘿嘿,若是一会儿水姑娘配合我,倒可以考虑给许少侠一个快活,不让他多受罪。” 小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小拳头紧握,挡在水秀面前,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高德言,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张看似言笑晏晏的嘴脸。 水秀垂头不语,气息急促,胸口一阵起伏,脸上阵青阵白。温柔乡武功独辟蹊径,由音律入手,内力招式皆别出心裁,其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以“缠思”为名的索法。而水秀正是温柔乡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中的索峰之主。她身怀家族使命,在京中仅以琴技成名,不便练习独门索法,唯有在内力上加紧修炼。 所谓“缠思”,便是形容与敌动手过招时如情人相思,纠缠难化,不死不休。温柔乡的内力亦走的阴柔缠绵的路子,韧劲极长,所以水秀虽是心脉全断,绝无生还之望,却是仍能残存一息,而不立时毙命。此刻强聚内力,只盼能再有一击之力,与高德言拼个同归于尽。 高德言以往在水秀面前动手动脚,吃过暗亏,知道她看似柔弱,武功却极强。此刻看她一脸笃定,不辨虚实,是以不敢贸然相逼,仅以言语挑拨。 忽见水秀抬头,朝高德言嫣然一笑:“你来吧,我从你就是。”随着这一笑,似乎往日那纤指抚琴、拂袖缠思的风情又重回她将死的躯体中。 小弦惨叫一声:“水姑姑……”高德言却只是冷笑不语。 水秀不理小弦,自顾自地道:“其实我对高先生也不无敬意,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才不得不严词拒绝。若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先生垂顾,亦算是此生无憾了。”她几度集气,皆半途而止,心知难逃此劫,才迫不得已以美色相诱。在这一刻,任何矜持都顾不得,只盼能缠住高德言片刻,给小弦一个逃跑的机会。 高德言哈哈大笑:“若早能听到水姑娘如此说,高某夫复何求。水姑娘时候无多,这便应你所请吧。”他脸上虽是色授魂与的模样,目光却清醒如前。踏前几步,左手宽衣解带,右手却抽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叹道:“可惜啊可惜,竟不能在水姑娘手脚完好时与你欢好……”那折扇乃是高德言独门兵器,以精钢所制,扇页锋锐,犹如刀刃。 水秀气苦,知道高德言疑心丝毫不去,竟要先斩断自己的四肢以防生变。以往虽厌恶此人的撩拨,总算还看他有些文人风度,想不到竟然歹毒至此! 水秀苦思无计,却见小弦背着高德言,往左边轻轻一指。她转头看去,却见左方五六步处那一潭泛着蒸汽的泉水。正是小弦初见宫涤尘的洗浴之处。 水秀知道小弦的意思,与其受高德言的污辱,倒不如投水自尽,她轻轻一拉小弦的衣角,示意明白。高德言虽看不到小弦在身后与水秀打的手势,却凭直觉觉出不对:“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忽然大笑,指着高德言身后拍手高叫:“林叔叔,你总算来了!” 高德言大吃一惊,若是暗器王在此,岂不是小命休矣,回首看去,却哪有半个人影?这才知道中了小弦的疑兵之计,怒喝道:“先解决你这小鬼再说!”转身却听到“扑通”一声水响,小弦与水秀都不见踪影。 趁高德言回头失神之际,水秀抱住小弦,拼尽余力朝左一扑,两人一齐掉入那温泉水潭中。 高德言一个箭步来到潭边,潭水虽清澈,但水花涌溅下,一时也看不清潭底虚实,唯有一道道血线浮起,瞬间漂散。他不敢随两人跳下,右手紧握折扇,左手凝指成爪,恨声道:“我就不信你们不浮上来。”又四顾一番,打算找根长树枝在潭中搅得两人不得安生。 那潭水表面不过井口大小,却是极深。这一扑力量极大,两人直坠而下,幸好皆有准备,口中都吸足了气,还不致喝水。落至中途,堪堪触及潭底,只觉得脚下气泡翻腾,似有一股大力把两人托起。 水秀一心以求速死,连尸体也不愿落在高德言手中,缠思索卷住潭底岩石,将上浮的身体硬生生拉住。但想到怀中紧抱自己的小弦,心头一酸,难道这无辜的孩子也要随自己一起毙命潭底么?却见小弦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与水秀相视,重重点头,竟也是一副死而无悔的模样。 这一刹,望着水秀饱含爱怜的目光,在小弦心中闪过的,不是林青、骆清幽、宫涤尘、水柔清等人的容貌,而是那只小雷鹰宁死不屈的神态。 潭中水流古怪,激得两人浮浮沉沉,起伏不休,只靠着缠丝索之力方才不至于浮上水面。原来这潭温泉乃是地下熔岩热力上涌而成,潭表之水受凉,便与潭下热水形成对流,当日若非宫涤尘身怀一流武功,也决不可能在潭底安如磐石,丝毫不动。 水秀胸前中那神秘黑影一掌,受伤极重,难以憋气,才一张嘴,已灌下一口热水,不由又咳出一大口血,但胸口伤势受热水一激,似乎略有好转。她心知小弦身无武功,在水下绝难持久,自己虽抱着必死之心,却要尽力助他逃出生天。心念电转,想到这地下水势颇大,而且无止无休,若不能溢潭而出,必然另有流泻之处,只是不知能否在溺毙前找到出口…… 当下水秀强提精神,感应着潭水的流向,隐隐觉得有一股水流往身侧涌去,手中用劲一扯,缠思索带着两人略沉半尺,果然在潭下方有一个洞口,两人刚一接近,便被湍急的水流带得不由自主朝那洞中冲去。水流实在太急,那挂在潭底岩石上的缠思索浑不着力,已然松开,奔腾的水流带着两人翻翻滚滚,直往洞中而去。也算是小弦命不该绝,那洞口甚大,恰可容两人经过,若是稍小几分,在这潭底也不能凿壁扩洞,便只有徒唤奈何! 小弦才喝了一口热水下肚,忽觉口鼻间一松,连忙大口呼吸几口空气。心想这潭水中如何会别有洞天,莫不是误打误撞,到了龙王的水晶宫,一念未毕,身体蓦然悬空往下疾沉,大骇之下惊叫起来。 原来这潭底暗洞的开口处乃是在山背面峭壁之上,形成了一道瀑布。两人被水流冲出洞口,便随着那飞挂于半空的瀑布朝着崖下落去。 小弦只听得耳边风声、水声齐响,一颗心似被挑入半空,久久不归胸腔,只道必会被摔成一摊肉泥。谁知下落的身体蓦然一震,在空中骤然停了下来。左右晃荡不已,然后就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断骨声,水秀一声闷哼,又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在瀑布水流中,仿佛下了一场红雨。 水秀神志尚清,被潭水从洞口冲下时已瞅见崖边横生的一株老树,足可供两人容身。她重伤之余身法不便,只能左手抱紧小弦,右手挥出缠思索,正缠在那株大树上。 奈何两人下落之势太快,缠思索虽止住去势,但那一股疾坠之力却全部承受在水秀右臂上,登时肩、肘、腕几处关节全断,百忙中水秀借张口喷血的刹那,一口咬住缠思索…… 此刻水秀新伤旧痕同时被引发,再也无力沿缠思索攀上大树,只有一个念头顽强支持着濒临崩溃的她:咬住牙关,决不能让小弦落下去…… 两人就这样,凭着水秀的牙齿,悬空挂在飞崖瀑布前! 却说高德言正在林中攀折树枝,听到小弦一声惊呼,疾疾凑近去看,见到这一幕,亦是吃惊不已! 他遥望水秀与小弦在空中晃荡的身影沉吟。那株大树孤零零生在崖边,周围再无借力之所,以他的轻功,从崖边跳落在树上容易,想上到崖顶就颇有风险了。但若就此放过两人,却实在不甘,水秀这到嘴的“肥肉”不吃固然可惜,却也犯不上用性命作赌,何况她重伤在身,恐怕支持不到黎明。但小弦万一逃出,把自己的行为泄露出去,却是大大不妙,要是惹得林青寻仇,更不是说笑的事情。他又寻思这小山少有人至,天明前也不会有人寻来。水秀重创之余,决不可能仅凭着牙咬之力长时间支持两人的重量,自己是否应该静等两人坠落悬崖呢? 高德言心计深沉,反应敏捷,虽然这崖边云气纵横,乍看下仿佛深不见底,他却想到多半是那温泉之故,以小山的高度而论,恐怕到谷底也就二三十丈的距离。虽然这般摔下多半会毙命,但若鸿运当头,恰好遇见积雪枯草之类的软物,说不定就能保命。但若是在山下等候他两人摔下来,又怕万一有人前来搭救……做贼心虚之下,不免将诸多可能性一一考虑。 几番踌躇下,高德言终于决定还是下崖亲自“解决”水秀与小弦,虽然有掉落崖底的危险,却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 当下他攀上崖顶,打算先找一处地势平缓处慢慢滑下,然后再一举跳上那棵大树……到了那时,水秀要么任由高德言把两人吊起,要么自己松口掉落悬崖。以高德言的精明,早已算好水秀的应对,心知如果只有水秀一人,她无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坠崖而死,以全名节,但当她手中还抱着小弦时,却决不会自己“亲手”将小弦送入绝路,宁可先落到高德言手中,再寻求一丝可乘之机,相救小弦…… 高德言越想越是得意,色心蠢蠢欲动。 小弦在空中摇摇晃晃,神志渐渐清醒,望着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水秀,终于明白了两人当前的处境:他与水秀的性命此刻都悬在那曾经雪白如玉,如今却已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上。 “水姑姑,你把我……扔下去吧。”小弦犹豫一下,终于开口。他起初的声音极低极弱,后来却越来越响,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已有一种舍身求仁的悲壮与无悔。水秀心想:或许,小弦正天真无邪地想,只要自己把他扔下,就可以攀上大树吧。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孩子,竟也有这样的侠义之心…… 就这样静静想着,一滴泪水慢慢在水秀眼中凝聚,再沿着沾满血污的面颊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再无昔日美态的脖颈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弦的嘴里。 当尝到这滴咸咸的泪水时,小弦再也忍不住,拼尽全力大叫起来:“水姑姑,你放开我,放开我吧!”水秀无法开口。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似乎是想摆出一个笑容,又似乎是更加用力地咬紧缠思索。 从没有一刻,小弦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离死亡如此之近;也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坚强,若能挣开水秀那像是箍紧生命中最紧要东西的左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跃下万丈深渊……只要,能换来她的平安! 小弦终于静了下来,他没有泪水,只是牢牢抱住水秀,一字一句道:“水姑姑,如果你支持不住了,我要和你一同落地。” 水秀猛然一震,忽就想到曾系在女儿柔软脖颈上、现在却挂在小弦胸前的那一面金锁,她无法得知女儿为何要把金锁送给小弦,只知道女儿纵然没有了父母,但有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陪着她,亦算不枉一生! 于是,她只有加倍用力地咬住缠思索,仿佛咬住了女儿水柔清今生今世的——幸福! 而当这一切对话听在悄悄潜近的高德言耳中时,他忍不住暗暗偷笑。水秀越舍不得小弦,他就越有可能“一偿夙愿”。当下高德言加急移动,只恐水秀支持不住一松口,岂不是鸡飞蛋打。 小弦与水秀在水雾蒙蒙的半空中晃荡,忽见一物从眼前闪过。小弦大喜:“水姑姑,把我稍稍放松一些,我有办法了!” 原来缠思索长达二丈,一端悬着水秀与小弦,另一端绕过大树,垂挂下来,正好从两人身旁摇过。水秀立刻明白小弦的意思,若是两人分持一端,小弦人小体轻,或许可以攀到大树上,再等待救援。 当下水秀将箍紧的左臂稍稍松开,小弦尽力张开双臂,每当那一端缠思索从身边晃过,便伸手去抓。无奈这索虽是依照一般缠思索的长度而制,韧性亦极强,却是水秀平日作为腰带装饰而用,乃是用上好天蚕丝织就,轻飘飘浑不着力,加之山风劲急,绳索被吹得晃动不休,小弦数度出手,皆差了几寸,大是着急:“水姑姑,再把我放松些,我试着跳过去……” 水秀心知小弦跳过去极是冒险,万一没有抓住,必会落下深渊……可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已油尽灯枯,支持不了多久,只好尽力一试。 等缠思索再度荡回来时,水秀窥得真切,左臂拼着最后一丝余力,猛然把小弦往外一送……随着这一送,水秀才发现此刻浑身已然僵直无力,收回的左臂亦无力再握在缠思索上,若非要亲眼看到小弦脱险,定然松口,任自己落入悬崖。 小弦毕竟毫无武功,身体凌空下右手竟然一把拽空,幸好关键时眼明手快,在几乎失去平衡的情况左手总算拉住了缠思索,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水秀,谁知身下再度一沉,连人带索又朝下落去。 原来缠思索虽然在大树上绕了两圈,却未打死结,小弦这一拽用力极大,反把水秀拉了上去,就如滑轮般此升彼降,他自己则往下沉落。 这一刻对精疲力竭的水秀确是极大的考验,若是她此刻松口,失去平衡的缠思索必会滑落深谷。 好个琴瑟王,再鼓余勇,拼死咬住缠思索,嘴角被这反挫之力擦伤,不绝流下血来,但随着小弦再沉数尺,另一端上升的水秀已快要接近大树! 小弦万万不料,这一跃竟有这般效果,又惊又喜,眼看缠思索沉势渐缓,双手抓紧索身,腰腹拼命用力下沉,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大胖子。只要水秀爬上那棵大树,自己再慢慢爬上来,岂不是两人都可安然得救了? 水秀双手都已无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棵横生于峭壁的大树,眼前一阵发黑,强提一口气,正要凭牙力把小弦吊上来,忽听头顶风响,抬首一看,竟是高德言从半空中朝大树上落了下来! 说来也巧,当小弦纵身一跃时,高德言亦同时瞅准大树方位,跳了下来,谁知人尚在半空,水秀竟已先他一步到了树干。高德言心头大惊,此刻他双足虚空,难以变向,若是水秀趁机发招,自己便全无闪避余地,急切间腰腹用力翻个跟斗,头下脚上俯冲而至,性命攸关之时,顾不得怜香惜玉,折扇扇页如刀,直斩水秀脖颈。 面临高德言拼死一击,水秀已无法躲闪,想到下面生死未卜的小弦,生机几乎断绝的体里再激最后的潜能,反身逆冲而上,直撞向高德言…… “砰”的一声,折扇正斩在水秀左肩胛处,这一击势沉力猛,又携着高德言俯冲之势,几乎将她的左肩齐齐卸下。不过折扇毕竟不比锋锐的钢刀,扇骨深深卡在水秀左肩中,而水秀这拼命一撞,却也撞得高德言立足不稳,松手放开折扇,一个倒栽葱,直往深谷下落去。 可叹水秀经此重创,登时软倒在树干上,若非身体正好被两根枝丫勾住,必也会跌下树去,她身上的鲜血如泉般洒下,口中尚紧紧咬着缠思索。 小弦再睹惊变,一声大叫,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往高德言落来的方向一荡,心想纵是摔死这大坏蛋,也要先狠狠踢他一脚!可是这一脚未踢中,从空中坠下的高德言却在缠思索靠近的刹那间,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握住了索端! 若非水秀倒下时缠思索恰好在树枝上打了个结,那天蚕丝又韧性极强,这含着高德言下坠之势的全力一拽,必会把三人全都拉下万丈深渊。 此刻,水秀软软趴在大树上,咬住缠思索头,生死不知;小弦手握软索中段,悬于半空;而在小弦身下五六尺的索尾,则挂着险死还生之余、一脸后怕的高德言。 高德言愣了一下,方才醒悟自己并未掉下深渊,口中狞笑:“哈哈,想不到我高德言福大命大,怎么也死不了。”说话间他手脚用力,往上爬来。 小弦大惊,双脚一阵乱踢,又拼命扭动身体,只想把高德言甩下索去,却怎能如愿?眼见高德言越爬越近,手指再有几寸就要碰到自己的脚……只好亦拼命往上爬,无奈他年小体弱,纵然小时最精于爬树,但在这饱受惊吓、体力耗尽的时刻,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精通武技的高德言。 晃动的缠思索终于把昏迷中的水秀摇醒,她看到小弦遇险,先摆头把缠思索在树枝上再缠了几圈,气若游丝的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高德言,你看着我……”随着她口中说话,鲜血沿着缠思索一寸一寸地缓缓流下,沾满小弦的双手。 然而小弦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望着水秀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就见她奋力拧首,咬住嵌在左肩的折扇,猛一发力,将折扇硬生生地从深陷的肩胛中拔出,喘着粗气,轻轻偏下头,把锋利的扇页竖直地放在已绷得笔直的缠思索上……她的动作艰难而果断,不浪费丝毫多余的力气;又是如此决绝,似乎只是从腰间抽出折扇,而不是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拔出。 水秀没有再说话,她也无力再说。但那黑漆漆的眼珠中却闪耀着一团可以燃烧一切的火焰。她苍白的脸、冰冷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说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德言立刻停止攀爬,不敢再动分毫,口中大叫道:“你疯了,难道你不要这小鬼的命了么?”小弦恨声道:“就算一起死,你也比我先摔烂。”他实在是恨极了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明知有失风度,仍是忍不住朝高德言吐了一口口水。高德言悬于空中,竟是无法闪避,口水正中他的脸,小弦本是气极,见状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高德言缓缓擦去面上唾液,他城府极深,此刻命悬人手,连狠话也不说一句,只是极其阴森地望着小弦。 小弦居高临下,蓦然见到高德言敞开的衣领下,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怪不得平日他总是把衣领高高竖起。小弦心念电转,似乎曾听什么人说起过如此形象的人,只是面前发生的一切实是平生未遇的凄惨,连脑筋似乎也不灵活了,根本想不起来。 水秀也不言语,双目依然怒瞪,咬着折扇的嘴唇却在不停发抖。高德言看得胆战心惊,平日只恐手中兵器不利,此刻却盼那折扇生锈,不至于让濒死的水秀一个不小心,便割断这纤细的长索。 事实上水秀此刻已然力竭,一缕幽魂在奈何桥边游游荡荡,却只是放不下小弦,心中百转千回,柔肠寸断,恍惚间就觉得自己十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就在索下,可自己却连断索之力都发不出,更遑论杀敌救人了。 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道:“水姑娘,若是如此下去,必将玉石俱焚,这又是何苦来呢?”他看水秀并无反应,又续道,“我高德言这就发下毒誓:只要平安脱险,决不动许少侠一根毫毛,并且立时请御医相救水姑娘,若违此誓,管教我天诛地灭,受尽万蛇钻心之苦……” 小弦打断高德言的话:“你对水姑姑不怀好心时发的誓言呢?我决不会相信你的什么狗屁毒誓,你再胡说一句亵渎水姑姑的话,我就吐你一脸口水!”此时此刻,他的口水倒当真是唯一有效、且百发百中的神兵利器了。 高德言强压心头恨意,不理小弦,仍是对水秀赔笑:“纵然我以前对水姑娘有所冒犯,亦是出于苦苦的爱慕之情。今日之事,只因看到水姑娘受伤,一时鬼迷心窍,想出一出往日被姑娘拒绝的怨气罢了,万幸并未真的伤到水姑娘。此刻高某已有幡然悔悟之感,只求姑娘给我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咳咳,若是水姑娘当真恨我,要杀要剐也全都由你。只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许少侠正值青春少年,又有大好前途,何苦陪着我这无足轻重的小人一起送命呢?还请水姑娘三思而行……”小弦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人从刚才的得意洋洋瞬间变为奴颜婢膝,竟可以转换得如此自然,而且丝毫不以为耻,瞠目之余,别说再朝高德言吐口水,连眼光都不屑于再瞄他一眼。 高德言兀自絮叨不休,却见水秀眼中闪过一丝无助的凄酸,又是一声呛咳,这一次不但吐出大口鲜血,那把折扇亦随之从口中落下。 高德言大喜,这才知道水秀早已是强弩之末,暗骂刚才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全被小弦听在耳中,下定决心,非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杀,方能出这口恶气,正要手脚并用沿索上爬,却又蓦然止住,对小弦堆起了笑容。 原来小弦眼明手快,已抢先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折扇。一手持索保持平衡,另一手已把锋利的扇页对着身下的长索,只要轻轻一割,高德言必会掉入万丈深崖! 高德言见小弦先略一犹豫,继而眼中似闪过一丝狠辣,慌得大叫:“许少侠且慢,听我一言。你,你杀过人么?” 小弦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杀过人,但我今天一定要杀你。”话虽如此说,却是胸口起伏,情绪难平。明知只要这一扇划下,眼前这卑鄙小人就会落入深渊,摔成肉泥。但虽从戏文、说书中听过什么血流成河、尸骨积山的词语,却直到今日才知,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厮杀竟是如此残忍且不留余地,而自己这一扇下去,是否就沾上了永远也洗不去的血腥…… 想到那日曾与林青谈及杀人之事,自己信誓旦旦说决不会杀死一个好人,眼前的高德言当然不是好人,但真要让他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下当真难下决心。毕竟水秀伤于那神秘黑影手中,高德言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正好看到弱女稚子可欺,方才心生歹念…… 小弦这番心思自然牵强,事实上今日所见、这些血淋淋的场景已令他极度厌倦,只希望是一场大梦,早早收场,以后永远不要面对,所以才在潜意识中替己替人开脱。 高德言见小弦似乎意志稍稍动摇,立刻口唇翻飞:“不瞒许少侠,我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但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看到那些无头冤魂找我索命,夜夜不得安睡。你莫要瞧我有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全都是因为心虚,只怕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找我复仇,所以才故意装出这般模样,其实外强中干,心底深处痛悔不已。若有选择,我决不会再杀一个人……”这当然不是高德言的肺腑之言,不过他在刑部时常审问犯人,此刻为保全性命,将那些犯人的追悔之词用于自身,却也似模似样,不露破绽。 “不要说了!”小弦咬牙切齿,握扇的手轻轻发抖。高德言岂愿功亏一篑,口中不停:“唉,许少侠大概是不知恶鬼缠身索命的滋味,日夜在耳边哭诉,只叫‘还我命来’……”却见小弦眼中忽然划过一道寒光,高德言心头微凛,一面说着话,一面计算双方距离,想伺机跃起,抓住小弦的腿。 方才,小弦听高德言说什么“日夜在耳边哭泣”,脑中突然电光一闪,想到了把自己从滇南清水小镇掳往擒天堡的日哭鬼,蓦然低头望着高德言,口中吐出一个名字:“高子明!” 高德言浑身一震,口中话语蓦然停了片刻,方惊讶道:“许少侠说的却不知是何人?”然而高德言脸上的表情已全落在小弦眼中,知道自己猜测不假:这个身为京师刑部五大名捕之一的高德言,正是当年害得日哭鬼妻死子亡的罪魁祸首高子明。他纵然能隐姓埋名,远走京师,脖颈间那一道青赤色的疤痕却是无法消除的铮铮铁证!想到日哭鬼的妻子被他污辱残杀,儿子被他剥皮制成人皮面具,小弦只觉心中一股烈火熊熊燃起,如此败类,留之只会贻害百姓,正如林青所说,今日饶了他,就是害了明日的无辜! 小弦怒喝一声,折扇狠狠朝缠思索划下:“这一刀,是替齐大叔报仇!”长索应手而断。 高德言听小弦叫出自己多年不用的旧名,已心知不妙,就在小弦出手的一刹那亦同时纵身而起,十指箕张,一把往小弦腿上抓去。他为求生存,这一纵拼尽全力,虽无借力处,却仍跃起近六尺高,小弦闪避不及,右腿竟被高德言捉了个正着。 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全挂在小弦手上,差一点让他松开长索。看到手中水秀流下的鲜血,想到她生死未卜,几乎遭这坏蛋的毒手,心头更恨,高德言的铁指几乎陷入小弦腿肌中,可小弦却不管不顾,亦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低首弯腰,手中折扇朝高德言头上斩去,口中犹高叫道:“这一下,是替水姑姑给你的……” 小弦不通武功,虽将《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但真正用于手中的兵刃却没有,何况是折扇这等奇门兵器,加之出手方位较高,这一扇从高德言面门划过,将他面孔划得鲜血淋漓,却未能入骨致命。高德言惨叫一声,他双手都抱住小弦的腿,无法反击,只能用口咬住扇面。 心中的怨毒与求生的疯狂令高德言那一张流满鲜血的面孔显得尤其狰狞,小弦瞧得心魂俱散,几乎手软,他拼命咬紧牙关,使劲回夺折扇。两人拼力一挣,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十余支扇骨尽数激飞而出,直射入高德言大张的口中。 原来高德言这柄折扇乃是请人精心所制,内中藏有机关,只要一按扇柄按钮,便会将十余支精钢打造的扇骨射出,仿如暗器,在贴身近战中突然使出,可令人防不胜防,此刻却被小弦在争抢中,无意按动了机关。 高德言口中塞了十余支扇骨,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小弦只看到他那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孔微微一怔,一双阴毒的眼瞳蓦然放大,几可映出自己的影子,紧握着双腿的手终于无力松开,那张凄惨的面孔带着一份难以置信的神情,坠入无尽的深谷中…… 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高德言也不相信自己谨慎一世,到头来却会死在这样一个孩子手里,而且是被自己折扇中的独门机关所杀。 小弦甩开半截折扇,望着自己手里混合着的水秀与高德言的鲜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亦再无一丝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悬挂在半空中,脑中一片紊乱。他低低在心底告诉自己:许惊弦,你终于长大了,可以像林叔叔一样去行侠仗义、锄暴安良了……可是,他真的很想哭,很想在这虽然水汽温润、却令他觉得透不过气来的暗夜里,放下一切刻意强加给自己的尊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何其狂一早悄悄来到容笑风驯鹰的小屋中,却不见小弦的踪影。他对容笑风颇有怀疑,瞧他正对着小雷鹰发怔,也不惊动,自个沿着小弦的脚印四处寻找,终于在那温泉悬崖边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 水秀早已气绝多时,何其狂大惊之余,先把悬于半空的小弦吊上崖顶,再细细询问,可小弦却一语不发,双目一片迷茫,仿若痴呆。 水秀虽属于泰亲王一系,但她与骆清幽并称为“京师双姝”,性格温婉,何其狂虽与她并无太多交情,但一向颇敬重她,看到她惨死当场,亦是叹息不已。他并不知道水秀的真实身份,只知她在京师中向来独来独往,并无亲眷,若是琴瑟王惨死京城外之事一旦被宣扬开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发京师三派之间的火并,为求慎重,便手持“瘦柳钩”,在温泉边挖了一个大坑,将其掩埋。 小弦怔怔看着何其狂把水秀的尸体放入坑中,忽然抢前一步,将胸前挂着的那面金锁解下,轻轻放入水秀手中,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水姑姑,你安心去吧,无论清儿对我是何态度,我都一定会好好替你与莫大叔照顾好她!” 何其狂掩埋好水秀,带着小弦先回那小木屋中去找容笑风。一路上小弦沉默不语,何其狂知他乍逢惊变,神志大乱,亦不多加询问,只是将内力从小弦手中传入,助他稳定心神。 屋内,小雷鹰决意以死相抗,容笑风百思无计,仍呆立于屋中。见到何其狂与浑身血迹的小弦进屋,大惊失色:“小弦为何如此?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小弦默然无言,神情凄楚。容笑风虽不知他昨夜的遭遇,但小弦离开时自己全部心神都悬在小雷鹰身上,此刻亦觉有愧于心,惑然望向何其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其狂漠然道:“小弦昨夜不是与你一起么,为何你反倒来问我?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容笑风闻言微微色变:“难道你怀疑我故意害了小弦?” 何其狂只是冷笑,竟似默认了容笑风的猜想。容笑风大怒:“小弦是许兄的义子,我待他一如自己的骨肉,你凭什么怀疑我?”何其狂淡淡道:“琴瑟王暴毙荒野,你与泰亲王爱将黑山交好,与此事自然难脱干系。”说话间,一道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容笑风,看他会对此有何反应。 容笑风惊得目瞪口呆:“水秀死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何其狂知道他与黑山交往之事,而是对水秀的死讯感到极度惊讶。 小弦听到水秀的名字,蓦然一震,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那姓高的坏蛋杀了水姑姑,掉在悬崖下,若是还没有死,我决不会放过他……” 何其狂与容笑风面面相觑,隐隐猜到小弦所说之人多半是刑部名捕高德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高德言为何会杀水秀?其实真正对水秀发出致命一击的,乃是那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但高德言的卑鄙无耻,无疑更令小弦痛恨。 何其狂明白小弦不愿再看到那幕惨况,本欲自己去崖底察看,但又不放心容笑风与小弦呆在一起,若是带着容笑风同去。将小弦一人留在屋中亦是不妥,是否应该先送他回白露院,再通知林青、骆清幽,却又担心有人发现不知生死的高德言,另生事端,一时沉吟难决。 容笑风已抢道:“我们快去那里看看。”他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看看虚弱至极的小雷鹰,神情颇为犹豫,心想若是抱着它去崖边,只怕被寒风一吹,半路上就会毙命。 容笑风正想上前解开绑着小雷鹰的铁链,小弦却发狂一般甩开何其狂的手,拦在小雷鹰面前大声道:“你不要过来……”当他接触到小雷鹰那沉静如水、隐忍坚决的目光时,仿佛又回到高德言对重伤无力的水秀步步紧逼的一刻。容笑风吃了一惊,不由退开半步。 何其狂见小弦双拳紧握,目中喷火,似乎当自己与容笑风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知他神志紊乱,极须镇定,对容笑风道:“容兄请借一步说话。”两人步出屋外,仅留小弦一人。 小弦愣了半晌,下意识地拿来装有鲜肉与清水的碗儿递至小雷鹰面前,用手指抚着鹰羽,勾起软弱无力的鹰首,给小雷鹰喂食。 小雷鹰双翅垂落,闭目不食。而小弦的心思还痴痴回想着昨夜似真似幻的片段,水秀温柔的音容、青霜令使狠辣的出手、高德言无耻的小人嘴脸、漫天飞流下的温泉与血雨、那一根悬挂在半空中的软索、以及最后奋力击向高德言的那一扇……这一刻的小弦如坠梦中,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小弦只觉指尖微微一痛,却是那小雷鹰拼力啄了他一口,只是它早已气息奄奄,这一口浑如隔靴搔痒,却令小弦恍然惊醒。一人一鹰对视片刻,小弦蓦然觉得心头大恸,一把将鹰儿抱在怀中。 小雷鹰睁大双目,亦无力挣扎,目光灼灼,带着一丝迷惑盯住忽然间无比激动的小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小弦缓缓替小雷鹰解开铁链,一面喃喃自语道:“小鹰儿,你妈妈一定在到处在找你,我放了你,快去寻妈妈吧……” 失去束缚的小雷鹰软软躺在地上,根本无力行走,更遑论展翅飞翔。小弦帮它扇几下翅膀,全无效用,忽然悲从中来,种种想法纷至沓来,怜于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自己亦如这软弱的小鹰儿,既不能一飞冲天,亦无法给身边的亲人朋友帮助,忍了一夜的泪水涟涟而落,滴在鹰颈上,把鹰羽染得透湿。小雷鹰感应到小弦的泪水,忽然轻轻一震,勉强扭开头去,鹰眼落在小屋的某个角落中,若有所思。 小弦泪水狂涌,拼尽全力大叫一声:“你快飞啊!”似乎只有这般声嘶力竭的喊叫,才能稍稍发泄他满腹的愤懑。 何其狂与容笑风正在门外说话,听到小弦的大叫,连忙抢进木屋察看。 木门被撞开的刹那间,露出东天一抹如玫瑰水晶般的晨曦,温柔的光线瞬时洒进,眼前乍现明亮,黎明的野风带着冰冷的冬日气息冲入小木屋,发出呜呜的号叫,又卷起火堆边残留的余烬,四周的一切仿佛瞬间消失于混沌的迷雾中……这深冬的晨风,令小弦与小雷鹰皆是一阵战栗。 何其狂正要上前追问小弦,容笑风忽然一把拉住他,眼神定在小弦怀中,满脸的不可置信。 小雷鹰被寒风一吹,精神一振,鹰眼望定小弦,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一抖鹰颈,啄下小弦手中的一块肉。 ——鹰帝,“屈服”了! 何其狂与容笑风在山谷下找到了高德言残缺不全的尸体,匆匆掩埋后,带着小弦回到白露院。 在林青与骆清幽的耐心诱导下,小弦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这一夜惊心动魄的遭遇,众人方知原委,想到琴瑟王出身江湖中神秘的四大家族温柔乡,又名列京师八方名动之一,性情温婉、容颜秀丽,操琴之艺天下皆闻,却先被御泠堂青霜令使偷袭重击,再受高德言那小人轻薄,不由齐声叹息。骆清幽更是双目通红,悄悄洒下几滴清泪。 小弦讲完,抱紧怀中的小雷鹰:“林叔叔,袭击水姑姑的那人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定是青霜令使,你一定要替水姑姑报仇。”何其狂问道:“你能确定是青霜令使……郭暮寒下得了如此毒手?” 小弦一怔,回想昨夜所见,只凭那神秘男子的声音与身形并不能判断出他就是乱云公子郭暮寒,而那张青铜面具亦仅仅是听曾参与行道大会的四大家族中人说起,自己并未亲见,亦无法肯定是青霜令使。 林青忽长身而起:“小弦,与我去一趟清秋院!”小弦又惊又喜,大声答应。 “此事不可急躁。”骆清幽虽然伤心水秀惨死,却依然保持冷静,“无论是否是郭公子出手,我们一定要考虑周全再行动,以免落入敌人的圈套。” 何其狂亦劝林青:“清幽说得不错,御泠堂一向行事谨慎,既然雷霆出手,杀了琴瑟王,必会留有后招,须得三思而行。” “我去清秋院绝非一时意气,而是经过慎重考虑。御泠堂唯恐天下不乱,这一次暗杀水秀是谋定而动,决不是对付宿敌四大家族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再不有所行动,或许下一次就会拿逍遥派开刀。敌暗我明,首先要确定青霜令使的身份。” 小弦一呆:“难道林叔叔怀疑青霜令使另有其人?”骆清幽与何其狂眼中亦有同样的疑问。林青胸有成竹道:“京师高手如云,三派壁垒分明,御泠堂纵然实力不俗,在京师中亦绝不敢正面与任何一派对抗,只有化身其间,伺机挑动各派相争,从中渔利。所以御泠堂的优势和劣势皆是一样,那就是隐藏于后,暗箭伤人,最忌暴露身份。正因如此,昨晚之局最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那青霜令使并没有将小弦杀之灭口,这又说明了什么?” 何其狂思索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戴上青铜面具杀人,或许他就是故意让小弦以为是青霜令使下的毒手?加上高德言事后出现,莫非出手的不是御泠堂,而是泰亲王,意在清除异己?” 林青轻轻摇头:“小弦曾说水秀看出那人使的武功正是御泠堂‘帷幕刀网’,这绝非其余人可以假冒的。但御泠堂的人又何须留下小弦这个目击者?何况杀人蒙面也无须一定戴上青霜面具,这让我有一个设想:那就是对方不但知道小弦怀疑乱云公子郭暮寒,而且有意把我们往这方向引……” 骆清幽点点头:“这个分析很有道理。我听小弦说,那青霜令使身为御泠堂副堂主,在离望崖前曾巧妙地把四大家族引入棋战,不露丝毫破绽,当是心计缜密之士。如果郭公子真的是青霜令使,他又怎会在自己的书房中留下把柄,被小弦轻易看到?何况这几年,郭公子足不出户,又如何能抽出十余日光景,远赴鸣佩峰挑战四大家族,或许,我们都冤枉他了……” 小弦犹不能释怀,抢道:“正因为他足不出户,所以纵然离开了一段时间,也没人能发觉。”林青冷笑:“不管乱云公子是不是青霜令使,给小弦下迷药窃取《天命宝典》之事绝没有冤枉他,我迟早也要找他算这一笔账。” 骆清幽与何其狂见林青去意坚决,恐他有失,何其狂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同去清秋院。”林青一摆手:“你与清幽在这里等我,再仔细想想昨晚的几个疑点。水秀行动谨慎,御泠堂为何能掌握到她的行踪?想来约她荒野相见之人极有可能是御泠堂安插在四大家族中的内应,当时水秀身受重伤,并未立时毙命,对方为何不怕她对小弦说起相约之人的身份?” 骆清幽陷入沉思,昨晚水秀应该是被四大家族的人约出,但暗害水秀之人却能假冒得天衣无缝,自当是四大家族中出了奸细。虽然高德言的出现,令水秀来不及告诉小弦她是与何人相见,但这无疑是暗杀者极大的破绽,对方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一时疏忽,确实值得深思。 林青对小弦一招手,往门外走去。小弦想到小雷鹰虽然吃了些食物,身体依然虚弱,便把它郑重交给静立旁边、一直无语的容笑风:“容大叔,麻烦你帮我先照顾一下它。”小雷鹰却是羽毛倒竖,鹰爪伸缩,不让容笑风近身,看来依然“记仇”。小弦无奈,只得把小雷鹰放在厅中角落安顿好。 容笑风对小弦苦笑:“你放心随林兄去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他一心想驯服小雷鹰,谁知阴差阳错下鹰儿反认了小弦为主,心底真是百味杂陈。 林青走到容笑风身边,忽然停步,一脸肃容:“先请容兄表明一下立场,是否仍是如六年前一样与我并肩抗敌?”容笑一愣,朗然道:“林兄无须疑我,那些前尘往事,容某时刻不敢相忘。” “好!”林青与容笑风双掌相击:“容兄先好好考虑,等我从清秋院回来后,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情报。”说罢带着小弦径直出门而去。 容笑风长叹一声,脸色阴晴不定。骆清幽看在眼里,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林青明知容笑风可疑,却依然给他留下回旋余地,自是十分看重当年的情谊,而等林青从清秋院回来后,便是与容笑风摊牌的时刻了。比起当年桀骜飞扬、仅凭己心好恶行事的男子,如今讲究策略的暗器王更有一份成熟的宗师风范。 当下,小弦与林青径直前往清秋院,一路上小弦想到水秀惨死,心情沉重,林青有意逗他开心:“这段时间诸事繁忙,过几日我带你在京城好好逛逛,可好?”小弦随口道:“我看京师除了热闹些,好像也没太多不同。不知皇宫里是什么模样?”林青大笑:“你若想见识一下,林叔叔就带你去。” 小弦连连摇手:“我只是随便说说,皇宫里定是机关重重,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得不偿失……”林青听到小弦的话,蓦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想已浮上脑海。 待两人来到清秋院,林青报名求见,家丁忙去通报。小弦心中依然认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忍不住提醒林青道:“这里说不定就是御泠堂的大本营,林叔叔还是小心些!要么,我在庄外等你?”他只怕万一动起手来,林青不好分心照顾自己,所以方有此言。林青淡然一笑,傲然道:“我既然带你来,就一定有把握带你安然回去。”小弦信心大增,想到若是正面对战,京师中除了明将军,又有谁能放在林青眼中? 不一会儿,乱云公子郭暮寒迎出庄外:“林兄一早来访,不知有何事?”他又望一眼满面悲愤的小弦,勉强一笑,很有些不自然,显然想到《天命宝典》之事,心怀鬼胎。 林青仔细打量乱云公子,心中已有计较。其实林青之所以要一早赶来清秋院见乱云公子,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水秀毕竟亦是一流高手,纵是偷袭,杀之亦须全力出手。但此刻的乱云公子虽然眼神稍乱,却神清气爽,经脉通畅,绝无刚刚大战一场的疲态与兴奋。至此林青终于可以肯定,昨夜的凶手绝非眼前之人。 乱云公子被林青打量得十分不自在,清咳一声:“林兄……”林青不等乱云公子邀请,拉着小弦入庄,口中看似随意道:“我来找郭兄,是想寻两件东西。”乱云公子奇道:“不知林兄想寻何物?” “第一件,是一个青铜面具!”林青语气缓慢,存心要看乱云公子的反应,虽然已确定他不是昨夜杀害水秀的凶手,却未必与御泠堂没有关系。 乱云公子面上的惊讶显非伪装:“这个?却不知那面具是什么形状?” 林青呵呵一笑:“看来第一件东西未必在郭兄手里,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只要第二件东西。若是郭兄还说没有,就是瞧不起小弟的智慧了。” 听着林青霸气尽现的话语,乱云公子虽不明林青的用意,神色亦渐渐有些不快:“林兄请明说。”谈话间几人已至磨性斋门前,林青停下脚步,拍拍小弦:“请郭兄把《天命宝典》的副本还给许少侠。” 乱云公子浑身大震,张口结舌,满脸通红。小弦从未见过林青如此锋芒毕露,心中的敬佩之情无以复加,瞅着一脸窘态的乱云公子,大觉解气。 良久,乱云公子方才摸出钥匙打开磨性斋,长叹一声:“小弟一时鬼迷心窍,还请林兄与许少侠原谅。副本就在我的书斋中,小弟这便取来。”他满面羞惭,直承无悔,看来确是有愧于心。 就见乱云公子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册书,双手递给小弦,嗫嚅道:“我当日仅抄好下半部《天命宝典》,除此一份外绝无其余副本,如今物归原主……”小弦见乱云公子面红耳赤、冷汗淋漓的模样,早相信他不会是那明知败局已定、亦拼着以命换命的青霜令使,气也消了大半,接过书册放入怀中,低声道:“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也无须太过自责。”他从磨性斋中读了许多书,此刻活学活用,虽是诚心所言,却颇有讽刺意味,乱云公子只是苦笑。 林青又道:“那本《当朝棋录》,郭兄从何处得来,还请见告?”乱云公子一怔:“什么《当朝棋录》?”小弦只当乱云公子避重就轻,径直到那写有“逸情之书”的书架前,谁知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当朝棋录》,不禁大声问道:“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林青只是默然望着乱云公子。 乱云公子正色朗声道:“《天命宝典》之事确是小弟之错,但若是林兄欲要多加罪责,恕暮寒不受。”直到此刻,他方稍有几分清秋院之主的气度。 林青叫住尚不肯罢休的小弦:“小弟相信郭兄纵然偶有过失,仍不失为一位坦荡君子。此事我自当慢慢追查,就此告辞!”言罢拉着小弦扬长而去。 乱云公子也不相送,跌坐椅中,目光呆滞,良久方才摇头一声长叹:“唉,我实在是愧对‘君子’两字啊。” 一路上,小弦一直叽叽咕咕:“林叔叔,那本《当朝棋录》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难道是有人故意嫁祸乱云公子?可他怎么能知道,我会进入磨性斋中,又恰好看到那本《当朝棋录》?” 林青目光闪动,轻轻道:“依我看,倒未必是有人有意嫁祸乱云公子,这里面的文章倒值得我们好好研究。”这一刻,他似乎已看破这个迷局。 两人回到白露院中,容笑风抢先迎上,脸上是极坚决的神情:“我容笑风一直当林兄是我的好兄弟,可亦决不会做泄露朋友消息的卑鄙小人……” 林青一笑,打断容笑风的话:“既然容兄不想说,小弟自不会勉强。”骆清幽与何其狂原以为容笑风如此说,林青定会反目,想不到他如此轻易地揭过此事,皆是一愣。 容笑风本是想好了许多说辞,不料林青如此信任他,面上涌上一股感激:“不过林兄也不必多疑,我所结交的人决不会对林兄不利,我只是要对付明将军,好报笑望山庄数百名兄弟的大仇。” 林青淡然道:“如果容兄还念我们往日之情,就请答应小弟一件事。在我与明将军决战之前,不要再参与御泠堂的行动。” 容笑风听林青点出“御泠堂”三字,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了?”林青点头:“顺便提醒一下容兄,御泠堂祸乱江湖,野心极大,你为了对付明将军与之联手,未必是最好的方法。”骆清幽与何其狂皆是心思敏锐,看出林青已猜破容笑风并非是与泰亲王联手,而是暗中结交了御泠堂。但如果依他所言,与御泠堂联手是为了对付明将军,岂不是与御泠堂助明将军登基的做法完全不合,这其中必还另有隐情。 容笑风望着林青诚恳的神态,一咬牙:“好,我答应你。”他知道林青等人必要商议一些事情,自己不便参与,对诸人一抱拳,转身离开。 骆清幽含笑道:“看来林大侠清秋院之行收获不小啊,竟然连容兄的秘密也一并猜出来了。”林青正色道:“清秋院之行其实并无多少收获。但在路上,我却想到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却十分关键的人物。” “是谁?”小弦与何其狂齐声追问。只有骆清幽垂头思索。 林青不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物,在手中细细把玩。小弦眼尖,看到他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精致木盒,而那木盒外镂刻的花纹竟然十分熟悉。他蓦然想起,那花纹与自己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那些碎纸屑背面的花纹一模一样,惊叫道:“这个木盒从哪儿来的?” 何其狂与骆清幽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三个字:“流星堂!” 那木盒共分七层,每层打开后都是另一个稍小一分的木盒,颜色各异,制作细致,乃是流星堂向皇室进贡的精品。当日在平山小镇,小弦被葛公公掳走,林青一路追逐入京,沿途收到管平留下的三个木盒…… 林青入京后,便将保存完整的两只木盒一直放于怀中,他见这木盒虽无用,但制作精巧,送了一只给骆清幽赏玩,另一只就正在他的手上。 小弦看到这木盒,连忙将自己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相同花纹纸屑之事说出。何其狂恍然大悟:“原来与容兄通风报信的并不是牢狱王黑山,而是机关王白石!”骆清幽心细,低声道:“我听说六年前,在笑望山庄一战中,机关王先是垒石筑台大破庄中防卫,又引地泉之水倒灌地道,几乎将众人困死于山腹,容笑风对其应该不无恨意,又如何会结交?” “容兄亦略通机关之术,当时对白石之能便颇为推崇,既在京师重会,惺惺相惜下两人交为朋友也是极有可能。更何况……”林青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们可注意到,刚才容兄说话时候的表情?他宁可让我误会,也不愿吐露朋友的消息,这反而更证实了我的猜想。试想那牢狱王黑山虽与容兄同样来自塞外,但此人心狠手辣,对犯人用刑无所不用其极,在京师中口碑极差,容兄虽一心对付明将军,却绝非不识是非,又岂会如此维护他?所以,表面上容兄与黑山交好,大约只是为掩人耳目,真正与之结交的是一向与黑山焦不离孟的机关王白石!” 此去清秋院的路上,当林青听到小弦说起皇宫中“机关重重”时,便灵机一动,想到了机关王白石。水秀既然来自温柔乡,与她相约之人亦必定是四大家族成员。点睛阁博览群书,蹁跹楼画技超群,温柔乡精于琴艺,英雄冢则以棋艺与机关消息学见长,由此推算京师中的成名人物,唯有泼墨王薛风楚与机关王白石最有可能。可泼墨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拒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这与蹁跹楼的行事大不相同;而机关王白石的消息机关学与英雄冢不谋而合,又与明将军私交甚密;再加上水秀昨夜所说“白水相约”的暗号,小弦当时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泉边相会之意,而真实的情况会不会就是指白石之姓呢? 而小弦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碎纸屑,恰好证实了林青的猜想。 然而,昨夜水秀赴的却是死亡之约,出手的纵然不是青霜令使,也必与御泠堂有关,难道白石已被御泠堂收买?不过四大家族中景水花三姓都是血缘相连,自难下决心背叛家族,唯有英雄冢武功须保持童子之身,都是招外姓弟子改姓“物”,这也大大增加了白石投靠御泠堂的可能性。 林青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与骆清幽与何其狂商议一番,皆觉大有可能。只是白石亦属于逍遥一派,与三人都有些交情,心理上确是有些难以接受。 小弦插口道:“我在清秋院磨性斋看到那本《当朝棋录》中,还记有愚大师与物由风的对局,若非英雄冢出了叛徒,愚大师数十年前的棋谱也决不会流传到京师。”他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离望崖那场棋战中,青霜令使那么有把握,原来他早就研究过愚大师的棋路,由此看来,机关王白石定然早就投入了御泠堂中……”林青又想到一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六年前在幽冥谷中遇见老顽童物由心时,如何会不识?”何其狂道:“或许物由心早早被逐出英雄冢,并未见过白石?” 林青心中疑惑难解,忽对小弦道:“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流星堂的机关?”何其狂沉声道:“白石不比乱云公子,流星堂亦远比清秋院凶险,此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京师流星堂虽只是一个制作机巧之物的地方,却因其机关重重,乃是江湖人口中的几大禁地之一。 林青笑道:“小何放心吧,我与白石好歹亦有一份交情,在未确定他身份前,自然是作为朋友参观流星堂,他又岂会兴师问罪?若是被他发现你在暗中跟随,反而不美。”何其狂思索道:“按小林在鸣佩峰中得到的情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奉祖上遗命,暗中辅佐明将军得天下的,两者相争亦只是为了决定由何方相助明将军。但听容笑风的意思,似乎御泠堂已意在对明将军不利,难道这才是明将军欲扫清御泠堂的原因?” 林青沉吟道:“或许御泠堂早就不甘蛰伏于明将军手下。他们既然在鸣佩峰中落败,却又毁诺再出江湖,明将军身为昊空门弟子,按武氏遗命,便应该与四大家族联手对敌御泠堂,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御泠堂才要连明将军一起除去。”骆清幽轻声提醒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容笑风只是被御泠堂利用,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 林青叹道:“御泠堂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流星堂,掌握机关王的真实身份。若是我们不能及时把握到御泠堂的动向,不但即刻赴京的四大家族有可能受其暗算,京师的形势亦会变得不可收拾。”何其狂亦道:“琴瑟王与高德言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出,只有御泠堂中人知道,小林也正好可以通过白石的口风试探一下。” “目前京师形势微妙,各方势力一触即发,蠢蠢欲动,就像是一个火药桶,而水姐姐之死极有可能成为点燃这桶火药引线的火星……”骆清幽沉思道,“唯恐天下不乱的御泠堂只怕就要对四大家族抢先动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又并未投靠御泠堂,他的处境就极其危险!事不宜迟,流星堂之行越快越好。” 林青杀气乍现,豪情飞扬:“在去泰山绝顶约战明将军之前,我就先拿御泠堂试招吧!” 正文 第十六章 花月青霜 林青尚是第一次去流星堂,一路上拉着小弦的手指点京师风物,浑如游历景色。他的神态虽然轻松,小弦却听骆清幽与何其狂说得郑重,心知流星堂中机关无数,绝非善地,纵然很想见识一下,却不明白林青为何一定要带上自己随行,心里不断祈求,自己一定不要成为林青的“负担”,如此想着,不由脱口问了出来。 林青正容道:“昨夜那青霜令使对水姑娘一招得手后,却偏偏不杀你灭口,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带着你同行,一来可以亲自保护你的安全,让你多增加一分见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小弦这才明白,挠挠头道:“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是明将军‘克星’的缘故?” 林青思索道:“如果你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御泠堂意在辅佐明将军登基,按理说便不应该放过你。但如果御泠堂现在已不愿受制于明将军,这就完全可以解释了。”他略一沉思,又喃喃道,“不过,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想,或许御泠堂的真正目的还并没有被我们发现。”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流星堂门外。流星堂坐落于京师北郊荒野,十余间房屋连绵,周围半里内皆无人烟,在热闹繁华的京师中显得极不寻常。这不是因为流星堂威名太甚,也并非百姓们担心机关失灵殃及自身,而是流星堂暗中还负责打造禁卫军火器,所以朝中才明令附近不许有百姓骚扰。 此刻两人还离内堂老远,便可听到其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铁之声,嘈杂中,一个声音仍清晰地遥遥传来:“林兄大驾光临,足令流星堂蓬筚生辉。”语音清朗,正是机关王白石的声音。 林青惊讶道:“白兄好敏锐的耳力!”白石哈哈大笑:“不过是借助了机关之力,如何能与暗器王名动天下的听风辨器术相提并论。”不知是否源于心理作用,小弦只觉得比起在清秋院中的白石,眼前的机关王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份自信,不复初见的低调谦恭。或许,因为此处正是——京师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流星堂! 白石把林青与小弦请入流星堂中大厅,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几句,便问起林青的来意。林青并不透露,仅说是带小弦来见识一下名动京师的流星堂,白石似乎也并不起疑。 暗器王与机关王虽同处八方名动,又皆属逍遥一派,但六年前笑望山庄一战,使两人暗生嫌隙。此刻,林青对白石不无疑虑,表面上虽然谈笑甚欢,言语中却是隐含锋芒。两人先说到六年前幽冥谷一战,又随口谈起清秋院之会的情形,林青有意数次提及琴瑟王水秀的名字,但看起来白石对水秀之死似乎毫不知情,至少从表面上瞧不出半分蹊跷。 小弦好奇地看着流星堂中的布置,但见房屋皆是红木所制,檐角接缝处不时可见那熟悉的花纹,想必是流星堂专用标识。除此之外,这里与普通民居也没有太多不同,全然瞧不出所谓的重重机关。他本有心问问白石到底给容笑风传的什么书信,但知道林青看似无心的谈话中实是隐含深意,于言笑中旁敲侧击。只怕自己说错了话,亦不敢随便开口。而林青则悠闲地含笑饮茶,目光在厅中随意移动,偶尔停眸凝视,却是锐利无比。 两人寒暄一阵,忽有一人入厅,也不与林青、小弦见礼,径直凑到白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林青凝神屏息,只隐隐听到他说“昨夜”、“山崖”、“琴瑟王”等词,然后匆匆离去。白石面露惊愕,良久不语。 林青神色不动,心念电转,暗想莫非这人正对白石通报水秀的死讯?不过瞧白石面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难道昨夜约见水秀之人当真与他无关? 正思索着,白石已从刹那的恍惚中惊醒,对林青一拱手:“小弟有些事必须离开,还请恕罪。林兄若是有意,不妨带许少侠在堂中随意参观。” “既然白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林青看似随意道:“若是堂中有何禁忌,白兄可提前告知,免得生出什么误会。”此言乃是投石问路,若流星堂中真有什么禁忌之地,才正是林青想要察看的所在。 白石哈哈大笑:“江湖传闻中,流星堂四处机关重重,其实皆是夸大其词,在暗器王这样的行家眼中更无任何秘密可言。林兄与许少侠尽可自便,小弟先行一步,顺便命令手下对林兄的一切行动皆不可阻拦。”他言罢拱手作别,匆匆出门而去。 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耳力极好,听到白石确已径直离开流星堂,往京城中心而去,觉得他行迹虽然颇为可疑,却无法随之看个究竟,暗忖如果他当真是因为水秀之死而离开,那么会去什么地方?昨夜之事只有小弦目睹,除了自己与骆清幽等人,能这么快得知水秀死讯的只有凶手,白石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见小弦怔然无语,林青放下心结,拍拍他的肩,笑道:“既然有这个好机会,我们就先参观一下京师中神秘的流星堂吧。”小弦眉头微皱,在林青耳边悄声道:“刚才找机关王说话的这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林青随耳听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走出大厅,却见一位皂衣少年已守在门外,对林青恭敬道:“小人吴通见过林大侠。白堂主命属下给带林大侠与许少侠参观流星堂,沿途解说一二。堂主亦特意吩咐过,若是林大侠想单独行动,也无不可。” “白兄倒是想得周到。”白石如此大方行事,反令林青更生怀疑。当下他微笑道:“便烦劳你带路吧。” 流星堂占地数亩,整个地基连为一体,仅是分为十余间大小不一的房舍。有的房间足有数十丈大小,有的却仅几尺,每间房中皆有数名工匠兀自忙碌不休。每经一室,吴通皆细细解说。这些房间皆以星宿为名,有的制作暗器、兵刃,有的拼制铠甲、防具,还有研究攻城守城等大型器械的,亦有制作精致木盒之类小巧闲逸之物,不一而足。 小弦只见各种弹簧、齿轮随处可见,有些东西甚至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正瞧得津津有味,忽见一人从身边走过,望他一眼,愣怔一下,立即低头走开。小弦也是一愣,只觉此人也颇眼熟,拼命思索,却没半分头绪。 三人在流星堂内大致逛了一圈,终于来到最后一间房外。这间房面积不大,却不设窗,难以望见虚实,房门亦较其他更为厚沉,显得颇不寻常。 吴通驻足不前,低声道:“这房间名为‘紫薇’,主要是加工皇宫内院送来的金银器皿。所以除了专门的工匠外,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 林青故作惊讶:“刚才白兄还说流星堂中并无禁忌,我还真以为如此。”他心想如果流星堂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多半就在这“紫薇”之中。 吴通连忙道:“林大侠当然不属禁入之列,只是小人不便进去,请林大侠与许少侠自行参观。”正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碧玉碗,那碗通体翠绿,毫无瑕疵,应是宫廷之物。 那人斜望吴通:“吴小哥有事么?”吴通先介绍林青的身份,再将来意说了。那人淡淡道声“久仰”,脸上却并无“久仰”之色,十分倨傲,不过他望着小弦的目光却似有古怪,匆匆移开视线,复又进屋去了。 小弦又是一惊,此人的相貌亦像是在何处见过。他除了那日在清秋院中见到诸位成名人物外,在京师认得的人并不多,偶尔遇见面熟之人还算凑巧,这般接二连三就有些蹊跷了……他忆起黑衣人手中的碧玉碗,猛然心头剧震,已忆起自己是在何处遇见过这几人——他们都是曾与谈歌僧一路的乞丐! 追捕王起初带小弦入京时,曾在京城南五里那名为潘镇的小集上遇见无念宗胖和尚谈歌,一场剧斗后,才让小弦有机会在茶壶中下了巴豆,而流星堂遇见的这几人,正是与谈歌一起在小店中化缘的乞丐。小弦记忆极好,虽然当初只是匆匆一见,却能过目不忘。不过那些乞丐当时脸上都十分肮脏,所以乍见下只觉面熟,直到看到那只碧玉碗,方才令他想到谈歌化缘的铁钵,顿时记起这几人的来历。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神情,先支开吴通,再细细询问。小弦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出,林青听得眉头紧锁。那些乞丐貌似谈歌临时找来的,吃完酒肉后便一哄而散,想不到此刻竟会一起出现在流星堂中,这里面必有古怪!而且林青早看出刚才那黑衣人身负武功,绝非普通工匠,更不会是乞丐,如果皆是出于无念宗门下,又怎么会与机关王扯上关系? 小弦越想越不对头:“如果这些乞丐都身具武功,当时又怎会任由追捕王三招两式打发了谈歌?”林青亦是百思不解,望着房门道:“你先不要惊动对方,我们暗中跟上那黑衣人,总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人与白石的关系决不简单,更不会不知小弦来此,表面上看似无意与小弦撞见,暗地里却极有可能有意让小弦认出他们,好引自己入内,一探究竟!不过林青虽然明知对方可能有诈,但他艺高胆大,若不趁白石不在时入内查看,下次恐怕再无这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林青在小弦耳边低低嘱咐几句,小弦拍手叫好,两人相视一笑,昂然推门入房。 ——就见房内除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金银首饰,似乎与其余房间也无太多不同,工匠亦是埋头做活,头也不抬。刚才那黑衣人则立在屋角,突然反手把旁边高柜的柜门推开,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柜里咯吱轻响,现出一道暗门。 林青只道他想趁机逃跑,正要上前,却听他笑道:“这里说话不便,林大侠与许公子请随我来。”言罢转身从那暗门钻进,而周围工匠浑如见怪不怪,继续埋头工作,显然早知这暗道的存在。 林青已确定对方果然是有意引自己前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白石的安排,机关王也真算得上工于心计了。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凛然不惧,冷笑一声,拉着尚摸不着头脑的小弦钻入暗门,随黑衣人而行。 柜中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先是一段铁制阶梯,随后是长不见尽头的石阶倾斜而下。每隔十余步石阶,道壁上就有一盏长明灯,虽不明亮,却足以引路。黄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林青与小弦距离他七八步外,却并不急于追上。约摸行了半炷香工夫,算来已深入地下数十尺,又往南行了近半里,几人已离开流星堂地界。 林青越行越是心惊,从未听说过流星堂下面还有地道,这无疑是白石暗中命人挖成,京师之中若没得到朝中允许,挖掘地道乃是大忌,而房中工匠对此全无异议,显然都是流星堂心腹。由此可见,机关王身处不问诸事的逍遥一派,暗中却不知已与哪方势力有染,难道这一切都是御泠堂的手笔?而他故意诱自己前来,又是何目的? 地道终到尽头,被一道铁门封死,门上刻着流星堂那难辨其意的花纹。黑衣人按动机关,推开铁门,回身诡异一笑:“林大侠,请。”说罢一个箭步,跨入门中。他本是悠然行走,这一下纵身却是疾如闪电。 林青心头冷笑,这人武功虽然不俗,却如何是暗器王的对手,就算他抢先一步,亦绝难逃出自己的掌心,当下加急步伐,拉着小弦随之入内。 谁知就在林青与小弦入门的一刹,忽有一道强光射来,这光比地道中原本幽暗的灯光明亮百倍,刹那间几乎令人的眼睛难以视物! 林青吃了一惊,这里应该是地底,即使点有无数明灯,也决不会有这般不亚于正午烈日的光线!他脑中惊疑,右手已将小弦拉至身后,左手如封似闭,由面门至小腹划下,将全身要害尽皆防住。 为免白石生疑,林青此来流星堂并未带偷天弓,但他身为暗器之王,一把细小暗器早已扣在手中,同时运足耳力,凝听四周动静,只要稍有异动,雷霆一击便会出手。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唯有先发制人才可保无虞。 四周却无半分动静,连那黑衣人的脚步都再不可闻。林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个足近三十丈的地下石室,其中立着上千面与人齐高、宽有半尺的镜子。室内没有想象中的无数灯盏,只有室中央一个石台上放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并不强劲,但经过上千面镜子的反射,却令整个石室如同处于白昼烈日之下。那些镜子绝非普通铜镜,色呈淡白,镜内隐有流动的质感,应该是水银所制,对光线的反射几无损耗,更是经过极其精妙的排列,才令地道入口处的光线达到几可令人瞬间目盲的强度! 而整个石室中并无半个人影,连刚才那黑衣人亦渺然无踪。或者是因为在那些巧妙光线的照射下,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林青与小弦的身形被镜子反射成无数虚幻模糊的影子。 林青暗凛:水银极难提炼,价值比黄金更贵,先不论这上千面镜子的打造费用,单是所耗用的水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如此手笔,决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照明,机关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小弦已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啊,这是什么地方?”林青深吸一口气,前跨几步,避开强光的照射,朗声道:“无论你是谁,请现身一见。”这光线当林青与小弦入室时蓦然迸现,无疑是有人早早等在石室之中,在瞬间取出夜明珠放在早就设计好的位置,才会有如此震撼之效。此人不但精心计算过镜子的排列,更能在林青目难视物的瞬间藏形匿迹,绝对是位智慧与武功都臻一流境界的高手。 石室内静了半晌,一个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林兄好,许少侠好。”那口气彬彬有礼,声音却压得极低极细,凝成一线,直刺人耳膜。以林青之能,一时亦难以在这诡异的石室中辨出说话者的方位。 小弦一震:“你是青霜令使?”他在鸣佩峰中虽未见到戴着面具的青霜令使,却听过他那古怪的声音。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而是悠悠一叹:“林兄可知道,有时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稍笨一些,我们便不用这么早会面。”林青微挑眉梢,哈哈一笑:“我还以为兄台早欲与我一见。”“在下一向极少以真容见人,亦不想轻而易举地为林兄破例。”那人又是一叹,“所以虽然不得不见,却想先与林兄先玩个小小的游戏。” 林青望着满室镜子,冷笑:“这游戏只怕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吧。”这些镜子看似随便排列,其中却大有学问,绝非一时之功。就算对方能在最快的时间得知林青来流星堂之事,也绝无可能马上布好阵势。 那人抚掌道:“林兄说得极是。不瞒林兄,你已经是这游戏的第七位客人。”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续道,“以林兄的聪明,想必已猜出前面六位都已是死人了吧?”听到这句饱含威胁的话,林青却浑若无事地摇头:“兄台又何必危言耸听?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实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你都不会对我下杀手。”那人奇道:“林兄为何对自己如此有信心?”林青冷然道:“因为,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哈哈!”那人似是被林青的话引得失笑起来,“难道林兄不想替琴瑟王报仇?”这句话无疑承认了他就是杀害水秀的凶手。林青剑眉一扬,朗然喝道:“正因如此,所以在这个游戏中,你才是猎物。”他话音才落,小弦手中一空,林青已放开他的手,闪电般冲出,从两面镜子的空隙间一穿而过,往石室中央那石台前扑去。 林青与小弦踏入地下石室之初,先是被那千面镜子的强光所照,再被对手高深莫测的言语所惑,看似已全然落于下风。然而暗器王遇强愈强,反而被激起冲天斗志。先用充满自信的话语扰乱敌人心神,随即反客为主,通过几句对话,听出发话者的方位,立刻先发制人。 那人显然亦未料到林青会如此强横,低哼一声,机关声咯吱响起,上千面镜子同时转动,将夜明珠的光线聚集,再度射向林青面门…… 在眼睛被强光照射的前一瞬,林青已看到一条黑乎乎的人影从石台下跃出,尚未瞧清对方的相貌,强光已迎面射来。林青立刻闭目敛神,此刻他虽目不视物,但身体机能已调至巅峰,石室中的任何轻微移动都难逃他敏锐的感觉,顿时感应到几人分从左、右、斜方冲来。他并不与对方正面交锋,疾运“雁过不留形”身法,闪开几道锐风的突袭,紧蹑那条黑影。擒贼先擒王,正是此际的最佳方案! 那条黑影形如鬼魅,在几面镜子中穿插腾跃,林青有几次已险险与之相对,却只差一线被他逃出。而上千面镜子并不停止转动,那道强光如附骨之蛆般追射林青面门,显然另有精通机关术之人在操纵。 小弦在暗光处只见镜子反照出无数跳动的人影,几乎连眼睛都晃花,连影子的虚实都瞧不分明。纵然他身怀“阴阳推骨术”绝技,却一点用处也无,只能背靠墙壁,愕然望着满室翻腾不休的光影,紧张得脊背冒汗。忽然他手心一紧,已被一只大手牵住,尚不及失声惊呼,耳中已传来林青低沉的声音:“不要怕,是我。” 林青见那黑影身法灵动如电,心知对方武功极高,对周围环境又十分熟悉,加上这上千面镜子隐隐形成某种阵势,唯恐小弦有失,亦不敢孤身冒进,几度擒拿无功后返回原处。 小弦刚松了一口气,眼前蓦然一花,却是那强光疾射而至。林青冷哼一声,左右手齐扬,名动江湖的暗器终于出手!数十记风声划破空中,却只传来合而为一的一声闷响。林青发出的十余道暗器虽是有快有慢,却是同时命中了不同目标,暗器之王果是名不虚传! 林青拉着小弦往右边跨出几步,避入暗处。这次那道强光依然如影袭来,光线却再无方才的强烈,已可勉强睁开双眼。林青拉着小弦急速移动,单手连发,细小暗器的破空声不绝入耳,追随两人的那道强光越来越弱、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不动,两人的身形完全没入暗处。 原来林青早注意到那些镜子乃是固定在底基的轮轴之上,所以才转动灵便,刚才连续发出了近百枚钢针,全都射在镜子与底座的接缝处,卡住机关,导致镜子转动不灵,终于摆脱了敌暗我明的窘境。 而随着林青与小弦不停地移形换位,他们已离室门越来越远,陷身在石室深处,前后左右都是镜子。影子彼此投射,映出无数越来越小的影像。机关声忽然停止,石室蓦然寂静下来。透过夜明珠的微光,可看到空气中一粒粒浮动的尘埃慢慢飘落,在明镜的反映中清晰可见,场面诡异至极!而敌人,亦仿佛消失在这满室尘埃之中。 那人古怪的声音再度从石室深处遥遥传来:“林兄的暗器恐怕所剩无几了吧?”林青微微一笑,亦是运功传音,不让对方辨出自己的方位:“只要还剩一枚暗器,便足以招呼兄台。” 那人哈哈大笑:“清秋院中相会时,本以为林兄已不复当年的冲勇,但仅听林兄此言,依稀可辨当年风采。”这句话似褒似讽,让人猜不透其心意。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沉吟不语。对方故意提到清秋院相会,摆明他必是与会之人。清秋院之中一共十九名客人,排除小弦、骆清幽、何其狂,此人的身份已在有限的范围之中。但对方为何要故意泄露身份,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有恃无恐,算定自己今日无法全身而退? 那人似乎瞧破林青的心思,淡然道:“林兄不必多疑,我既然特意诱你来此,自当开诚布公。”他微一停顿,郑重道,“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恭请暗器王一见。”直到此刻,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小弦听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拉着林青的手不由一紧,却只是咬住嘴唇,强按心头恨意。大敌当前,林青的心头却涌上一丝欣慰,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冷静,说明小弦已真正地长大成熟,当即拍拍小弦的手,以示鼓励。 青霜令使续道:“看来许少侠对我颇有成见,想必林兄心中亦有许多疑问,今日必会给你们一个解答。只是,刚才的游戏尚未结束。林兄想要见我,还须走出这‘花月大阵’!”随着他的语声,机关再度启动,上千面镜子挣脱暗器的束缚,反相移动起来。 林青眼望四周,暗暗心惊。只见那些镜子移动虽缓,却是井井有条,渐渐分列两旁,中间现出一条长长甬道,镜光闪动,耀人双目。小弦心中大奇,能令数千面镜子同时移动,显非人力,低头瞧地面上有无数细小的光滑轨道,悟到那些镜子底基必设有滑轮。但虽明了其运行原理,却不知青霜令使是用何方法操纵,流星堂机关之术简直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 林青心念电转:青霜令使决不会随便公开身份,他故意诱自己闯这“花月大阵”,其中必是隐伏杀机,一旦陷入阵眼,恐怕就要面对敌人的蓄势强袭……但事已至此,绝难退缩。何况林青亦极想揭穿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纵然明知对方列下阵势,等自己入围,又岂会裹足不前? 当下林青带着小弦昂然踏出几步,沿着那条甬道朝前行去。随着他的脚步前行,身后的镜子亦开始移动,将他们的退路封住。此刻前后左右全是镜子,莫说找不到来路,连石室的墙壁都不能望见,仿佛已进入一个密封的迷宫之中。再加上镜中无数投影随之而动,恍惚间几乎错以为周围出现了无数敌人,实有慑人心魄之效。 小弦摸一下镜子,只觉得镜面光滑无比,一股凉意直透肌肤,低声对林青道:“要么干脆把镜子打碎……”小弦话音未落,青霜令使的声音已悠悠传来:“还要提醒林兄一声,听白石说,这些镜子中有些内装毒液,有的则藏有火药,最好不要出手毁镜,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他浑如关切的语气令小弦不由打个寒战。 林青微微一笑:“这些都是白石兄的宝贝,小弟岂会行大煞风景之事?”青霜令使大笑:“林兄如此配合,小弟无以为报,唯有说出一些秘密,以作奖励。”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机关王白石本名物天晓,乃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箫之徒、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林青微微一震,想不到青霜令使会将这秘密随口道出,这一刹连他也不能把握青霜令使的心意,蓦然停步。小弦更是心惊胆战,青霜令使如此直言,莫非打算不留活口? 青霜令使对阵中林青的动作如若亲见,轻轻道:“听到这个秘密,林兄想必害怕小弟有杀人灭口之心吧?”此人确可算心机深沉,能将小弦和林青的心理把握得细致入微,随口一语亦是锋芒隐露。 “令使言重了。现在林某心中的敌人只有明将军一人而已。”林青一面谨慎前行,一面用言语试探,“不过若是御泠堂主亲至,或能令我动心。”青霜令使亦不动气,反问道:“若是再加上一个明是英雄冢弟子、暗是本堂紫陌使的机关王,不知够不够资格做林兄的敌人?” 听到青霜令使轻描淡写地说出白石的双重身份,林青虽早有所料,亦不免心头暗惊。御泠堂中除了尚不知名的堂主与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外,下设三名旗使,分别是火云旗紫陌使、炎日旗红尘使、焱雷旗碧叶使。其中红尘使便是潜入擒龙堡伺机制住龙判官,江湖人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亦是小弦的杀父仇人;如今紫陌使的身份亦被揭开,乃是暗中反出英雄冢、原名物天晓的机关王白石;最后一个碧叶使还不知是何人,想来其江湖身份亦不会在宁徊风与白石之下,御泠堂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林青继续提步缓行:“配不配做我的敌人,等见到令使的真面目再说吧。其实我已大致猜出令使的身份,唯求一个证实罢了。”青霜令使漠然道:“林兄何不直接说出你的猜想?”林青却是答非所问,缓缓道:“令使想必知道我今早先见了乱云公子?磨性斋中突然消失的《当朝棋录》,多少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灵感。”青霜令使良久无声,林青的话似乎已击中了他的要害! 走了近百步,甬道依然不见尽头。小弦大奇,这地下石室不过几十丈方圆,如此走岂不是已出石室?他转念想到这甬道看似一条直路,却只是因为镜面反射给人的错觉,其实弯弯曲曲,二人大概乃在石室中大兜圈子。 再走数十步,前路也被镜子挡住。青霜令使的声音传来:“林兄的智计已令小弟不敢轻视,竟有些后悔相约。若林兄此刻离开流星堂,小弟亦不阻拦。”随着他说话,前方封锁的镜子缓缓移开,赫然竟是石室入口的铁门。 林青奇道:“令使为何反悔?”青霜令使叹道:“我本以为可以与林兄合作。如今看来,竟颇有些玩火自焚的凶险。所以若是林兄就此止步,再给紫陌使一天时间离开,你我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林青哈哈大笑:“正如令使刚才所说,小弟决意替琴瑟王复仇,想收手亦来不及了。”他与青霜令使间隔着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虽未谋面,却一面寻找对方言语中的破绽,一面扰乱对方心理,看似言笑尽欢,其实却是针尖对麦芒、暗含机锋。 青霜令使沉吟道:“林兄徒逞勇力,不怕连累许少侠?”林青反问道:“你昨夜为何不杀小弦?”这正是他一直沉凝胸中不去的疑问。青霜令使忽然语出奇兵:“林兄可知在清秋院聚会后,追捕王带给泰亲王什么话?”林青一怔,他曾与骆清幽分析清秋院聚会的几处疑点,骆清幽特别提到眼神锐利的追捕王曾有意观察众人。 青霜令使续道:“清秋院中,当明将军出手时众人的反应不一。事后追捕王特意对泰亲王指出,在那一刹最先望向字幅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许少侠!”他悠悠一叹,“梁辰眼光精准,自有其独到之处。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说明许少侠不同一般的敏锐!我虽不知泰亲王听到此言的反应,但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所以,许少侠才是小弟今日相约林兄的真正目的!” 林青与小弦齐齐一震。难道,小弦才是御泠堂欲与林青“合作”的真正原因? 忽听机关一响,左方一面镜子移开,又露出另一条长长甬道。青霜令使寒声道:“这条甬道不比刚才,将出现无念宗杀手,若林兄能平安走过,小弟便把无念宗为何入京的原因告之。”自从小弦发现流星堂中出现那几名“乞丐”,林青早怀疑僧道四派中的无念宗已被御泠堂控制,听到青霜令使直承此事,亦在意料之中,口中丝毫不让:“暗器无情,若是小弟误伤无念宗门下大师,令使可莫要拒而不见?” 青霜令使大笑:“无念宗自不会放在林兄眼里,林兄尽可全力出手。不过在‘须弥纳芥’功引发下,只怕毁镜要比伤人容易得多。不瞒林兄说,小弟亦很想知道机关王这‘花月大阵’是否真如他所说,藏有足以掀起半个京师的火药。”无念宗的成名武功正是“须弥纳芥功”,善于以力引力,借物传劲,当日胖和尚谈歌将数十斤牛肉强塞入铁钵便是一例。 这条甬道极窄,仅容一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缓缓前行,只听机关声不绝传来,一些镜面的转动改变光线的折射方向,令甬道渐渐暗淡,衬出前路上数条细若小指、交织成网的光束。随着林青与小弦的脚步,那数条光线亦缓缓前移,仿似引路,而两人身后的镜子不再封锁退路,只留下浓厚模糊的阴影。 稀疏的鼓声从四方隐隐传来,起初极缓极轻,渐与两人的脚步配合,也不知是鼓声有意如此,还是引得两人踏合节拍。林青心知此乃摄魂之术,虽对自己无甚效用,但心理上却受影响,岂肯轻易受人摆弄,轻哼一声,拉着小弦微微一滞,故意错开脚步的节奏…… 蓦然右方镜子翻开,一条黑影抢出,手中软鞭直刺林青双目。林青并不硬接软鞭,偏头让开鞭头,软鞭却不收回,微微一沉,直朝林青身后的小弦头顶扫去。眼见要击中小弦,林青双指疾出,夹住鞭身,鞭头堪堪触及小弦,已无力垂下。林青用劲回拉,那黑影见一击无功,并不纠缠,脱手放开软鞭,从左方翻开的另一面镜子合钻入。 林青哪里会放他逃走,低喝一声,斜跨一步就要随之入镜。却见眼前的镜面蓦然一亮,反映出身后一个水桶大小的黑黑铁锤,直朝他脑后砸来。林青只怕小弦有失,不及追敌,身形一沉,低头伏身,头下脚上一个倒翻,先把身后的小弦从头顶上拉过,反脚往那物体上踢去。 这一脚才踢出,只听小弦大叫一声:“林叔叔小心。”林青心头忽生警兆,猛然腰腹用力,身体往后平移数尺,没有硬接对方这一击。 只听青霜令使嘿嘿一笑:“林兄反应快捷,小弟佩服。” 林青转过身来,暗呼侥幸。只见身后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正是小弦曾见过的谈歌,他手中并不是什么铁锤,而是个碗大的铁钵。若是以林青刚才的判断,这一脚一旦踢空,对方的重击就会落在他背上。 淡歌诡异一笑,一闪而没。林青也不追击,加速前行。右方镜面又是一亮,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来,林青不假思索,手上运足内力往左一捉,忽觉疾风扑面,心念电转,左手疾缩,带着小弦再往前连跨数步。 原来那刺来的并非短刃,而是一柄阔达半尺的厚背大刀,若非林青缩手得快,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手掌已被砍了下来! 这不是变戏法,而是那平滑的镜面忽变得凹凸起伏,映出的景像亦是或大或小,更绝是那甬道上光线沉暗,镜中光亮乍现立刻便会吸引注意力,而偏偏镜中所映与真实情况全然相反,才令林青判断失措,几乎溅血负伤。仅以武功而论,无念宗这几招杀手虽然犀利,却无法与武功已趋大成的暗器王对抗,但凭着“花月大阵”诡异的阵法,却迫得林青缚手缚脚,只能连连退让闪避,无法反击。 林青长吸一口气,忽然闭上双眼。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其睁目受敌所惑,不如仅凭听风辨器术与敌对抗,霎时只听耳边诸声齐响,似风雨当头而至、似海潮远啸而来、似幽谷猿鸣鹰唳、似山石隆隆滚下……林青知道这都是阵中的迷障,紧守元神不为所动,只从那纷乱的声响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声。 无念宗的杀手不过七八名,却借着花月大阵的掩护,倏忽来去,一击则退,数人的招式连环而至,全无休止。林青暗器所剩无多,一时亦难以分辨出敌人身形,扣在手中一直引而不发,仅以灵动的身法带着小弦蹿高伏低,闪避对方杀招。偶有接触,立刻抢下对方兵刃,随手掷开,却正好卡在翻动镜子的滑轴上,只见半开的镜面后是一片隐隐闪动微光的黑暗。 林青与小弦渐入甬道深处,光线分合不定,黑影交错不休。在小弦眼中,这一瞬甬道内人影穿梭,犹如千军万马,兵刃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交织,仿似刀林剑阵。明明眼前是镜中幻影,却偏偏有劲风扑面,看似一剑将林青透体而过,却又只是虚招惑神,更有千百种声响搅得心头烦躁,自己仿佛是一只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涌的波涛淹没…… 酣战中,林青已连夺对方刀、剑、钩、鞭等数种兵刃,但那镜后仿佛是个武器库,转眼又有更多兵刃袭来,敌人大概也顾忌收力不及,毁坏镜子,不敢用狼牙棒、独臂铜人等重型兵器,倒方便林青出手。他已判断出对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执铁钵的胖僧谈歌,对其余兵器皆不避锋芒,强抢硬夺,唯对铁钵一味退让,有意诱谈歌发招。而林青一旦抢下短匕、护刺等轻细兵刃,便掷往钵中,那旋转不停的铁钵仿佛一只大口袋,来者不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后,碎片尽附于钵壁中,果有“须弥纳芥”之能。 谈歌久战无功,心头急躁,忽见林青脚下略一踉跄,战机稍纵即逝,顾不得借阵法遮掩身形,大喝一声抢前,铁钵砸向林青左肩。林青等的就是这机会,蓦然沉腰坐马,一拳捣出,正正陷入铁钵。谈歌心中暗喜,“须弥纳芥功”化力解力,旋转不休的铁钵中先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与林青拳力相抵,然后大喝一声,铁钵倒旋逆冲而上……此招名为“倒行逆施”,乃是谈歌绝技,当日在潘镇小店外亦曾对追捕王使出,只是当时谈歌故意败在追捕王手下,仅用了三分内力,此刻尽力一击,声势全然不同,若是林青不能及时收手,这一击便足可将暗器王的手腕拧断! “叮”的一声轻响,谈歌掌心刺痛,真力立泄。谈歌大惊之下脱手倒退几步,但见依然旋转不休、从空中落下的铁钵底露出一小截铁蒺藜的尖芒,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铁钵之际发出暗器,透钵而出正刺在他掌心中。谈歌微一愣神,只见林青手中扣着一枚细细的尖针斜指自己右目,尚未出手,林青眼中寒意却已足令他心神崩溃,不得不往后疾退。而林青抱着小弦如影随行,几乎直贴到谈歌身上。面临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胁,谈歌根本不及变向,胖大的身体浑如一面盾牌,一路畅行无阻,直退到甬道尽头。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林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弟佩服至极。”右边一面镜子移开,又现出一条新的甬道。林青面色不变,傲然望着谈歌狼狈退走的身影:“在踏入下一条甬道前,还请令使回答刚才的问题。” 青霜令使沉声道:“林兄确实应该对无念宗手下留情,若非谈歌大师,许少侠只怕早就落在泰亲王手中了。”刚才的激斗令小弦眼花缭乱,闻言脱口惊呼:“难道当时谈歌有意从追捕王手中救我?” 青霜令使笑道:“当日若非见到许少侠在茶壶中下了药,谈歌又怎会两三招内便败给追捕王?”林青半信半疑,不过听小弦描述当时的情景,追捕王与谈歌相斗时背对小弦,而谈歌确有可能把小弦的举动瞧得一清二楚。听青霜令使言外之意,如果小弦不能脱身,不但谈歌不会轻易败退,那些化装成乞丐的无念宗弟子亦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从小弦尚未入京时,就已落入御泠堂的安排,那么青霜令使的心计就实在太过可怕! 林青脑中思索,脱口问道:“御泠堂为何如此看重小弦?”青霜令使略略一顿,说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 小弦大叫:“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青霜令使似是一怔:“许少侠如何知道这谶语共是八句?”小弦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他《天命宝典》中的秘密:“你先说出这八句谶语,我就告诉你。”青霜令使轻笑道:“这么吃亏的交易我不做。”小弦拿他无法,偏偏心痒难耐,只得眼视林青,希望他能问出这事关自己命运的八句谶语。 林青眼望新出现的那条甬道:“是否我走出这条甬道,令使便会告知?”青霜令使道:“此条甬道再无埋伏,小弟便在尽头相候。”林青缓缓道:“或许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听到苦慧大师的临终之语。” 青霜令使叹道:“苦慧大师因这八句话坐化,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机,以免天谴。”林青目光闪动:“莫非令使也相信这等鬼神之说?”青霜令使根本不受林青激将,淡然道:“若非相信,昨夜便不会留下许少侠一条性命。” “令使何必自欺欺人?”林青讥讽道,“如果刚才小弟身手稍弱,小弦恐怕就已伤于花月大阵。”青霜令使肃声道:“小弟对天起誓,绝无相害林兄与许少侠之心。这花月大阵妙用无方、鬼神难测,若真全力发动,林兄未必能稳操胜券……林青并不反驳:“操纵‘花月大阵’的想必只是机关王的弟子,若是白石兄亲自掌控,我相信你们确实有杀我的实力。”他深知这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变幻莫测,刚才仅是牛刀小试,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根本没有出手,却已令他大费周折。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联手,一意要除掉自己,确有极大的成功可能,至少在激斗中绝对难以顾全小弦。虽然,那也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林兄果然是个聪明人。”青霜令使抚掌而笑,“所以,这个游戏的目的并不是要困杀林兄,而是在林兄见我之前,留下一个彼此交流的余地,同时也好让林兄知道,御泠堂绝非没有一拼之力。” 林青朝下一条甬道行去,一面沉声问道:“令使故意诱我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当然是想与林兄合作。” “如何合作?” 青霜令使低吟:“火动而上,泽动而下,紫微东移,帝星入世。纷乱天象预示着京师形势已非,不日将生大变……”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林青冷冷截口道:“天下大乱不正是御泠堂的目的吗?”他所说的两句似诗非诗的话,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听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吟之句。 青霜令使似乎并不在意林青的嘲讽:“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不知林兄想看到一个众势力各自为战、血流成河的乱世,还是一个乱中有序,两位霸主逐鹿中原的江湖?”林青一凛:“令使所指的两位霸主是何人?” 青霜令使悠然道:“鸣佩峰一行,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将军的身世。” 林青长叹:“天后传人只怕未必会被御泠堂利用。”随着说话,林青与小弦已来到甬道尽头。镜子悄然移开,面前豁然开朗,再无镜子阻隔,前方十步,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台。 只见一位黑衣人盘膝静坐于石台上,脸上依然戴着一副狰狞的青铜面具。他端然正坐,并未露出一丝杀气,反有种于狂风暴雨中洒脱笃定的从容,抬眼望着林青与小弦,目光炯炯,忽然仰天长笑:“乱世浊流,唯我独醒。既然四大家族非要争着去助天后传人登位,御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 林青眼中光华一闪:“泰亲王?抑或是太子殿下?”青霜令使冷笑不语,并未给出回答。 林青沉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御泠堂合作?” 青霜令使漠然道:“首先林兄要知道,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你绝无可能顺利与明将军定下泰山绝顶之约;其次,我知道林兄不喜权谋,亦无意助什么人争霸天下,但至少你不会希望五胡乱华之事重演!” 林青朗然道:“令使是否太过危言耸听了?” 青霜令使摇头一叹:“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天下是一个诸侯并起,群雄割据的乱世,外族必将伺机而入,但如果仅是双雄争锋,那么四方蛮夷至少暂时只能选择一方支持,决不敢贸然大兵压境……” 林青不语,青霜令使所言虽然太过绝对,却也不无道理。数千年的历史早有教训,胡骑虽勇,人数上却万万不能与泱泱大国相提并论,若非朝中内耗不休,又岂敢轻易肆虐中原? 青霜令使续道:“我知林兄向有主见,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何去何从,请君自行决断。”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浑不知这好端端的天下为何会变成什么血流成河的“乱世”?昨夜亲手杀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脑海,他忽然觉得这天下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拼杀…… 无论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在这一刻,小弦觉得自己对他已没有了当初的滔天恨意。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在那场棋战中皆损失惨重,正如林青所说,这一对百世千年的宿仇,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岂是局外人所能判断?只不过因为自己亲自参与了行道大会,导致莫敛锋之死,再加上义父许漠洋被宁徊风所害,这才把御泠堂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推翻现在的皇帝,重建新政,这过程中遍野的死伤、如山的尸骨又是谁的过错呢?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在苍天上注视着下界凡尘,他们是否只会眷顾那万中选一的真命天子?而对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泪、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从没有一刻,小弦会用这样悲天悯人的观点看待世界万物,一时无比迷惑。《天命宝典》数年的潜移默化,在他亲手沾染上高德言的鲜血后,因青霜令使无心的言语,激发了全新的思考。 林青感应到小弦激动得全身发抖,轻轻拉住他的手将内力度入,只觉小弦心神躁乱不已,若非他身无内力,几乎怀疑是要走火入魔。 小弦缓缓抬起头,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道:“水姑姑怎么办?”原来他忽又想起水秀死于青霜令使之手,既觉得不应该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觉得应该替水秀报仇,心中天人交战,茫然无措。 林青目中精光一闪,锁紧青霜令使稳如磐石的身影:“想必与令使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放弃给琴瑟王报仇的念头?” 青霜令使却道:“林兄恩怨分明,小弟岂会强人所难。与林兄合作的条件只有一个:绝顶之后,再找小弟寻仇!”林青微微一震,青霜令使透露了许多的秘密,竟只为换来如此宽松的条件,可谓是极不合情理。对此只有一个肯定的解释:正月十九,泰山决战,必是京城剧变之时! 刹那间,林青已掌握到青霜令使的用意,这一场京师剧变,必是御泠堂准备多年,所以绝不容有任何疏漏!偏偏林青与明将军之战正是促生这场剧变的根本原因,无法杀林青灭口,所以青霜令使才宁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无念宗加入御泠堂等消息换来林青的信任,不然尽管如今仅有因水秀之死暴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藏于幕后的种种阴谋亦会全盘败露。 林青想明原委,冷然道:“如此看来,令使最大的错误,就是杀了琴瑟王。”青霜令使长叹一声:“我亦是迫不得已,水秀知道泰亲王太多秘密,若不杀她,泰亲王必是一败涂地。” 林青一惊:难道青霜令使所说的第二位霸主,就是泰亲王?这几乎完全推翻了他对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断。旋即暗自警醒,青霜令使智计绝高,所作所为皆有深意,自己对他身份的猜测应该不会错,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亲王,其中必还有不明的原因。 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本堂与四大家族誓不两立,数百年的恩怨决不可能化解,杀水秀之事小弟心中无悔,若是四大家族寻仇,御泠堂自当全力一搏。但如果林兄执意替友复仇,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决不会再有什么花月大阵、无念宗杀手相候。”这话说得光明正大,亦隐含威胁。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只要不影响御泠堂的计划,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规矩一决生死,若是暗器王欲将御泠堂在京师势力一并铲除,那么暗杀、下毒的手段亦将全部使出。 “好。”林青沉思良久,终下决断:“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令使最好记住,与御泠堂的合作仅限于正月十九之前。绝顶一战后,只要林某不死,必将还琴瑟王一个公道!”即使作为敌人,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而对于即将到来的京师剧变,任何一人也无力阻止,哪怕给当今皇上通报信息,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给泰亲王定罪,若是在泰亲王发动谋反之前杀入亲王府,只会给天下人落下皇上残害胞兄的口实。 青霜令使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按在面具上:“林兄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与本堂合作,小弟自当揭开面具,以示坦诚。” “不必了。”林青摆手止住青霜令使,“无论御泠堂的目的是什么,只希望令使能够替百姓苍生多想一想。皇位易取,天下难得!”这本是明将军的话,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青霜令使垂首,一字一句道:“林兄金玉良言,小弟谨记!” 林青更不多言,拉着小弦朝后退去。上千面镜子缓缓朝两旁移开,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铁门。小弦喃喃念着那一句“皇位易取,天下难得”,竟似痴了。 第17章 多事之冬 两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微厅中,已是两个时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见,只有机关王白石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神情颓然。 “白兄是在等我,还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身为旁观者,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恩怨并无太多成见,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无可厚非,但因此残害曾为同门的水秀,却令林青难以释怀。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从暗道离开,无须出入流星堂。”这也解释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预备。 林青听公然承认与青霜令使勾结,淡然一笑:“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白兄,还是物兄?”这一声“物兄”自是不无讽刺之意。 白石一声长叹:“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为物。” 林青耸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约也罢,物水相约也罢,琴瑟王亦难复生了!” 白石垂首,轻轻一拍坐下木椅:“这椅中机关与石室中的近千斤火药相连,刚才只要我轻轻一碰,暗器王、许少侠、青霜令使、无念宗都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凛,口中却浑若无事地冷笑道:“原来小弟无恙而返,还多亏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叹,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几次?是否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再犯下一次错误?”看来他对反出四大家族不无悔意,却难以下定决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色道:“白兄当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铸成大错,何不弃暗投明?”白石再叹:“何为暗?何为明?自古成王败寇,项羽若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史书上便决不会有汉高祖;玄武门前李世民若败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个弑兄篡位不成的反贼而已……” 小弦一震。诚如白石所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历史从来只会记载成功者的足迹,一旦开天换地、朝权易手,千百年后,谁又会知道这一场明争暗斗的真相?谁又会知道开国功臣的背后,还掩埋着百世宿敌的尸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相争的已不仅仅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而是为了自身生存的一场抗争!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输的侠义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弦的心灵,他始终坚信着邪不压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声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遗臭万年的都是坏蛋!” “许少侠,你以为历史的评说果然是真实无误么?”白石冷笑,“正义与邪恶并无界限,只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个理由。”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误,却不知如何反驳。 林青缓缓道:“我从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无辜的人们为之送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士,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的?当把一个个所谓的真命天子送上龙椅时,那些拖着残肢断臂告老还乡的勇士们又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 白石身体猛然一颤,林青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或许就是因为那份迷茫,他才会从四大家族中背叛。因为他不知道为了多年以前的天后遗命,把齐整的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义?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会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一刹,白石忽觉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将军为何大权在手、却迟迟不愿夺取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令公、武穆,这寥寥数人而已。” 北宋杨业,率八子抗辽,人称杨家将,最后都一一战死沙场;南宋岳飞挂帅抗金,精忠报国,被奸相秦桧所害。他们虽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业的开国功臣,却是百姓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芒!林青的话如晨钟暮鼓点醒了他,令他终于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乱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不足一道,面对强敌侵略、保护苍生子民家园的锄强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胆侠者、豪杰英雄! 白石的身份泄露,已知难容于京师:本对林青不无杀机,但听到暗器王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随岁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头:师父物由风收他为徒,经过数十载苦练武学,终列入英雄冢物氏门墙,后来物由风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萧的指点,与物天成并称英雄冢最杰出的两位弟子,本是怀着满腔抱负,无奈在英雄冢门主之争中输给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际却被告之天后遗命,随即身怀重任潜入京师,一心要助明将军重夺江山;然而,明将军的暧昧态度却让他无可奈何,甚至无所适从,十余年的光阴就耗费在京师中、在无休止的等待与准备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无名,他要做开创基业的英雄,可现实却令他难展宏图。于是,御泠堂趁虚而入…… “没有明将军,我们就不能完成一番事业么?”身为英雄冢的嫡传弟子,白石并不畏惧死亡,那是他的荣耀。所以即使当年孤身面对御泠堂数大高手的围逼时,他也依然可以力抗不屈。可是,当青霜令使悠悠问出这句话时,白石却不由怦然心动。执著的信念本已在数年的沉默中犹豫,燃烧的热血本已渐渐冷却,却因这一句话而重焕生机。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业,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传人的!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与御泠堂联手,化解这百世的宿仇!”年轻且惊才绝艳的御泠堂主当时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壮志的激昂、真诚相待的恳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将这段纠结千年的恩怨了结,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德啊! 于是,背叛就在稍纵即逝的犹豫和足可说服自己的理由中,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英雄冢嫡传弟子,成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怀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三年,青霜令使渐掌堂中大权;直到白石发现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与目的;直到鸣佩峰前惊世一战、离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讯传来;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以某方的毁灭而终结,他的理想或许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阵”,只不过是一场看似浮华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用另一次背叛,来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将那镜花水月般的理想之梦继续做下去,直至完全破灭。 然而,此刻听到林青的话,白石才恍然惊悟:原来,错误并不是从背叛时发生,而是从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时,就已经无法回头地踏入了这身不由已的——江湖! 白石此刻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再无平日的从容儒雅之态。 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各怀心思。紫微厅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令人气血沸腾的氛围。 白石怅然半晌,方道:“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约水秀。今日他又传水秀死讯,故意调开我,与林兄单独相会于石室中。我、我实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亦是他刚才几乎想发动机关,让林青与青霜令使同归于尽的真正原因。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为我已无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我亦无处容身。何况,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将此机关毁去。白石惭愧,实不敢轻试。”此刻提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时,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既敬且惧的神色。 林青叹道:“白兄何须把自己说成是贪生怕死之徒。我宁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丝仁义,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白石一震,蓦然抬头:“林兄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我自会找真凶理论。”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定:“好!景、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小弟无颜相见,今夜便会离开京师。”他说到“景阁主”三个字时明显一顿,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之间的昔日情谊。 林青问道:“白兄将去何处?” 白石仰首一叹:“青霜令使唯一顾忌之人,只有三年前无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劝白兄不如及时放手,以你的洒脱心性,何须一定要附庸于两派之间?” 白石仰首一叹:“白某活了四十年,只由衷佩服过两个人,一是明将军,一个就是堂主。他虽然年轻,却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气度胸怀之人。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确实意在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多年恩怨。如此抱负,已足令我以残生相随。” 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刚才不由为自己少年时一意建功立业,视天下苍生如鱼肉的“宏愿”而惭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终于又有了新的理想与目标,信心重拾。 林青与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听他直承平生只钦服的两人,不由对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丝好奇。 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霸多年,尽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上败多胜少,但每次皆是应诺潜踪,六十年不问江湖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败于离望崖前,却仍是毁诺搅动京师,所以才引发了昊空门传人明将军的杀机。而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缘故,而并非御泠堂主的本意。 小弦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仇敌化干戈为玉帛,此刻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这样的好人,我都愿意……认识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对白石恭敬抱拳:“我虽与白兄谈不上肝胆相照,但相识多年,亦知道你绝非心计阴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当鼎力支持。” 白石略一沉吟:“临走之前,小弟还请林兄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青点头:“请白兄明言。”他竟不问对方求自己何事,便直接答应下来,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将会陆续入京,若是林兄不弃,请替小弟负起这京师联络之责。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插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阴狠毒辣,又深知我与家族的联络之法,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四大家族必将危险至极!”他又是轻轻一叹,道,“其实对于小弟来说,双方都颇有几分渊源,实不愿意看到他们相残的一幕,所以宁可远离京师,可以落个干净。”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与白石两位内应,四大家族贸然入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他微一思索,沉声道:“白兄也知,小弟决不是暗施诡计之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我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证,尽力给双方一个公平相争的机会。”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他当下将与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说出,林青暗记于心间。 白石匆匆言罢,微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辛苦数十年创下的流星堂亦弃之如敝屣。 林青与小弦对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无论是青霜令使还是机关王白石,正邪的定义已然模糊。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千年百世的宿敌带给彼此的,已不仅仅是恩怨两字,而是牵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难以负载的东西。 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弦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开口问:“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谁?” 林青叹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能把《当朝棋录》藏在清秋院中、又能不露声色取走之人,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又还能有谁呢?” 回到白露院中,与骆清幽、何其狂相见,林青将流星堂之行详细说出。谈及简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机关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诡异至极的“花月大阵”等等事情,众人皆是叹息不已。 简歌简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身博杂之学驰名江湖,虽未听说他会弈棋之术,却也不无不可能。兼之他行踪难定,在江湖上交游极广,连海南落花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颇有青睐之意。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浪荡不羁的人,想来决不仅仅甘心只做一个御泠堂的青霜令使。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也决不仅仅是为了支持一个泰亲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何其狂皱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离京也便罢了,但小林你竟然会放过简歌,这岂是你的个性?你我联手,再加上清幽门下数百弟子的实力,就不信斗不过御泠堂……” 骆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贸然扰乱京师,绝非明智,一旦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反而会弄巧成拙。” 林青亦道:“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简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决意另立新主,但简歌既然在太子手下,自当尽力扳倒泰亲王。更何况,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对付泰亲王之事,他决不会不知,在明知败面居多的情况下,仍是力保泰亲王,必定另有所图!” “也许简歌实际是暗中相助他人…!骆清幽犹豫道,“只不过,除了泰亲王与太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取代明将军,成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简歌随便找个傀儡,自己才有篡权之野心。” 骆清幽摇摇头:“若不找个能令天下人服膺的主子,御泠堂夺位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简歌熟读兵书史学,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何其狂心知骆清幽所说属实,百思不解。 林青缓缓道:“我在想,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或许就是御泠堂行事的关键。”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不由全部集中在小弦身上,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孩子既然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难道…不过此事实是匪夷所思,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弦无心听林青等人对局势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鹰。小雷鹰在他怀中极为伏贴,鹰缘轻啄小弦的脸颊、尚柔弱的鹰翅亦不时在他身上磨蹭,显得十分亲热。 小弦见三人目光朝自己望来,大奇道:“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头自然无法对小弦明说。 骆清幽对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许少侠新收鹰帝。”小弦手抚鹰颈,嘻嘻一笑:“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师兄叫小鹞,我叫小弦,难道它也应该是‘小’字辈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鹰’,好像又太过普通了些……” “鹰翔长空,一飞冲天。”骆清幽略一思索,“庄子曰: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如就叫它扶摇吧。”林青等人一齐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着小鹰儿:“扶摇扶摇,你可喜欢这名字么?”小鹰儿眨眨眼睛,虽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兴高采烈,也低低发出一声欢欣的鸣叫。 林青道:“养鹰是门高深的学问,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清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感念旧日情谊,有意让他与容笑风多接触,懂事地点点头:“只要他不是存心害林叔叔,我就认他做大叔。”说罢抱着扶摇去找容笑风去了。 林青眼望小弦走远,才儿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是否在苦慧大师的预言中,这孩子的命运早就被注定了?” 可是在场众人,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其狂又道:“离泰山决战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难道真如小林所说,一任御泠堂布置谋划?” 骆清幽叹道:“无论泰亲王谋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发动之前,谁也拿他无可奈何。或许明将军的策略才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佳应对:诱其反,然后一举灭之,将这一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大祸消弹于无形之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证四大家族安全入京,不让局势落入无可掌控的境地。” 不甘其位的泰亲王可谓是京师祸变的根源,他身为皇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能指证其造反。所以明将军才主动定下与林青的战约,借机诱反泰亲王在将军府有备之下、又与太子一系暗中联手,意欲在泰亲王谋反之际给他致命一击!只不过,在风云突变的京师中,任何可能性都会存在,泰亲王也并非没有成功的机会。明将军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遥一派节外生枝,若是泰亲王对局势有所察觉、隐而不发,以后就再没有一举根除他的好机会了。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加人,更增添了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或许,如机关王白石一般,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林青等人身在局中,纵是不喜这一场权谋之争,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剧变。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建立在对明将军的信任上,虽说明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高手,谁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将军欺骗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约调动江湖人的注意力,一面击溃泰亲王,自己坐上龙椅,又会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誓与明将军周旋到底,至死方休。骆清幽却是轻轻一叹:“我倒是觉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将军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其狂冷笑:“只要对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谁的,都不放在我心里。只不过,我决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骗。你们能沉得住气,我可不行!嘿嘿,这两个月里我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调查明将军的真正目的。 骆清幽一惊,她深知何其狂索不服人、狂傲不羁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非弄得天下大乱不可。她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说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劝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觉得气闷,联络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给你好了,我也可以静心准备与明将军的绝顶之约。” “小林,你不要怕我坏事,我自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其狂自嘲一笑,眼中神情却是十分郑重,“不过听你说起那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林青与骆清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宫涤尘!” 御泠堂主乃是出身于南宫世家,宫涤尘与之是否有什么关系?是否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宫”为“宫”?宫涤尘发起清秋院大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为了解答蒙泊大国师的难题,却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明将军与暗器王的绝顶一战。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行事果决、极有条理,实是令人难以轻视。 何其狂沉思:“如果无念宗的谈歌和尚在京师小镇外,便有搭救小弦之意,为何小弦恰好结识了宫涤尘后,他便不再出手,难道就是因为宫涤尘的身份?” 林青道:“我听简歌的意思,御泠堂对小弦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关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亲王之手而已。小弦邂逅宫涤尘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倒不必深究。不过清幽曾提及,清秋院大会上简歌望向宫涤尘的目光,似乎是旧识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缘故……” 何其狂道:“不过白石既然说御泠堂主已失踪几年,应该不是诳语。他在清秋院大会上曾见过宫涤尘,由此应该可以排除,宫涤尘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断。” “我又想到一处疑点。”骆清幽缓缓道,“祁连山的无念宗极少来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将之收服?宫涤尘师从蒙泊,祁连山地处吐蕃国境,却是有这个条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宫涤尘极有可能会说服蒙泊国师在正月十九、泰山决战之前入京,到时我再好好会会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身份。” 林青沉吟道:“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我们不要对他说出这些怀疑,暗中留意即可。” 三人商议一阵,虽然疑点丛生,却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林青将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告诉何其狂,骆清幽亦命几名蒹葭门心腹去鸣佩峰传信。在将军府全力迎击泰亲王的时刻,四大家族是对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决不容有失。 风云变幻,各方都在集结实力,皆准备在正月十九、双雄泰山绝顶一战之际,伺机发动。 这一年的京师之冬,竟是如此的寒峭。 琴瑟王水秀、机关王白石与刑部名捕高德言的突然失踪,自然不可能瞒过各方势力的耳目,却意外地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在目前的形势下,个人生死已无足轻重。在各派的筹谋计划中,京师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为宁静,暗地里却酝酿着一场惊天剧变。 这段时间林青静心备战,凌霄公子何其狂则是天天外出闲逛,极尽逍遥。小弦足不出户,每日就在自露院中,向容笑风学习养鹰之术。 雷鹰属于鹰族中最聪慧的种类,恩怨分明。每次见到容笑风,扶摇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竖,爪抓缘啄,口中鸣啸,显然对他记仇;而对小弦这个唯一的主人却有强烈的依恋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阖目休憩。若是感应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静静在一旁守护,决不容他人打扰。纵是林青骆清幽与何其狂也不得近身,惹得大家啧啧称奇。 一人一鹰感情日深,白露院中时时可听到小弦与扶摇的欢叫之声。 扶摇成长极快,眼看它一日日长大,小弦便着手对它进行训练。由于扶摇不肯让容笑风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风面授养鹰之术后,再单独调教扶摇。雷鹰果不愧是鹰帝之质,聪慧机敏,加上鹰族的天生本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能扑食鸡雀等活物。 不过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摇宁死绝食的教训,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听从容笑风的驯鹰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挥扶摇如臂使指。每日都将它喂得饱饱的,而一旦捉住小鸡小兔,又不忍伤害生灵,非迫得扶摇放弃已到口的猎物。 容笑风眼见好好一只雷鹰被小弦当作了家禽,实是惋惜不已。无奈扶摇只认小弦做主人,无法亲自训练,令它恢复猛禽的习性,暗地里自是长吁短叹个不休。 小弦不敢打扰林青静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见踪影,闲来无事时就找骆清幽说话。他在清秋院磨性斋中记来的一脑子兵法、政要,中间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就顺便向骆清幽请教。骆清幽对于兵法亦有所涉猎,看到小弦聪明好学,心中欢喜,更是知无不一言。 骆清幽性格温柔,平日少与人争执,清雅而高贵的容貌既令人心生钦慕,亦无意间拉开一分距离,普夭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无想小筑”中放任不羁,纵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字肪目待。奈何遇见小弦这个顽皮可亲的孩子,每日面对他层出不穷的各式花样,惹得骆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与小弦打打闹闹,浑如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 小弦自幼无父无母,许漠洋对他虽是疼爱有加,毕竟少了一份慈母的温情。此刻与骆清幽朝夕相处,方才体会到一份从未经历过的母爱,越发胡闹得厉害。骆清幽有时不得不板起脸教训他几句,可看到小弦一脸委屈、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偏偏忍俊不禁,只得暗叹碰上了克星。 骆清幽虽是天下驰名的才女,精通诗词曲艺,却从未经历过战事。政要尚可对小弦解说,可用兵却讲究灵活多变,因势而定。小弦对政事倒无多大兴趣,却喜兵法,爱玩闹的天性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些石块摆成地势,又用木头雕了许多木人木马,上面还刻着人马的数量,权当所指挥的大军,与骆清幽排兵布阵,演练攻防,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已是一月后。这一日,无想小筑中“战云”再起,大军座战,好强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马迎战骆清幽五万大军,结果两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将骆清幽一万部队围在中间,外围却被四万人马困得严严实实。 骆清幽掩嘴轻笑:“我赢了,敌人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且俘获敌将许惊弦,要不要斩首示众呢?”小弦哪肯认输:“应该是许惊弦大将军忽出奇兵,先围歼敌兵一万,再破围而出。” 骆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对四万人,你能冲得出去吗?”小弦道:“就算我全军覆没,可是五干人换一万人,也值得了。所以胜利的还是我!” 骆清幽故作惊一讶:“是谁大言不惭,要以一当十?两军交战,重要的就是夺取最终的胜利,以弱胜强是你的本事,寡不敌众却非失败的借口。” 小弦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又反驳道:“不对不对。我们这样纸上谈兵算不得数。至少在时间上有误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万人,然后从容撤兵,不会落在包围里。”说完,小弦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就叫兵贵神速。” 骆清幽微笑道:“我那一万人只是诱饵,既然故意中伏,肯定会拖住你,不让你有时间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这就要看双方谁的情报精确了。我有扶摇,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队人马移动,所以定会及时撤兵。” 骆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说得也有道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非摆弄木人木马那么简单,拘泥不化只能招致败局。而小弦虽然强词夺理地找出了雷鹰这个法宝,却是说出了随时侦察敌情、审时度势的关键。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确也难能可贵,由此看来,日后的小弦,恐怕真会有一番成就! 小弦见骆清幽默然不语,只当是无力辩驳自己,拍掌大笑。 骆清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兵法?若是天下太平无事,岂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小弦振振有词:“好男儿自当马革裹尸。派不上用场不算什么,但若是国家需要用人之际,却不能为国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现在就要学好兵法,日后才能有备无患。” 骆清幽看小弦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轻轻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将军,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脱口道:“我要先找宁徊风给爹爹报仇。” 骆清幽继续发问:“报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将军那样参与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色道:“我觉得明将军虽然大权在手,却每日提防着什么亲王太子的,一点也不快乐,我才不要像他那样。嗯,功成名就后当然要衣锦还乡,我要重回清水小镇,让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风,哈哈。”说着说着,小弦仿佛真的荣归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骆清幽缓缓道:“从前有一个书生,别无所长,只喜读书,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邻居经常接济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穷,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卖,但即便是这样,他在路上亦是念念有词,背诵诗书不休,成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觉得很难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敛一些,可他不但不听,反而背诵越来越大声…” 小弦不料骆清幽会突然讲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静静倾听,并不出言打扰。 骆清幽续道:“后来家中粮米渐尽,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离开他。书生却说:‘你不要着急,像我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出路。你已跟我苦了十几年,要不了多久,就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坚持要走。书生无奈,只好给妻子下了一纸休书,任凭妻子离他而去。 “过了几年,书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官。书生在朝几年,不但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出谋献策,平定了藩王叛乱。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书生别无所求,只想荣归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家乡县郡的太守。 “书生衣锦还乡,有意要在昔日邻居面前摆一摆威风,下令让故乡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书生不忘旧情,立刻下轿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来。不但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且还送了他们许多金银,又特意找来当初给过自己恩惠的邻居,以十倍的金银酬谢。” 骆清幽讲到这里,望着小弦:“你觉得这个书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点头笑道:“很好啊。这个书生知恩图报,以后我也要好好报答清水小镇上那些对我关心的叔伯阿姨……” 骆清幽却是一声长叹:“可是,书生的妻子却想到,自己当初绝情离开书生,越想越是羞愧,终于有一天,上吊自尽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清幽轻轻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是以德报怨,却未必能令人接受。” 骆清幽所讲的,乃是东汉年间会稽太守朱买臣的故事,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中本意是宣扬朱买臣以德报怨的胸怀,但骆清幽身为女子,心思敏感,又颇有自己的主见,反而同情那羞愧自尽的农妇,对朱买臣不无谴责之意,也是借机点化小弦。 小弦一时但觉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无可臆度,心头一百感交集。骆清幽虽然并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隐隐给了他一份难以言传的领悟。 突然,房外传来敲门声,何其狂的声音响起:“小弦在么?” 小弦按捺下起伏不休的心潮,答应一声去开门。却见何其狂一身劲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自从那日,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园中谈话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称何其狂。 何其狂先见过骆清幽,再对一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清儿姐姐?”这段时间里,大家不知听小弦说了多少次与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开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他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又想到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因自己而死,而她母亲琴瑟王水秀之死也与自己不无关系,心中一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见到这个时常挂念的“小对头”。 何其狂对骆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传信,今日午后由西门入京,我担心御泠堂会对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们。” 骆清幽嘱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买自石,恐怕在四大家族还另藏有内应。此事万万不一可掉以轻心,你可要谨慎些。我这就派人暗察简歌的行动,一有异常举动,便立刻通知你。将军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将军派人接应?” 何其狂道:“京师耳目众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现在将军府,明将军纵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在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虑吧,最好不要让太多人参与此事,简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风声。” 骆清幽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曲谱:“前几日才新谱一曲,正好可以当面请教一下简公子。”她当下叫来随从,吩咐备车去简府,又唤来几名蒹葭门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应,方便传讯。 看来骆清幽对此早有准备,她的抚箫之技是京师一绝,而简公子杂学颇多,相互请教曲艺本是子常之举,并不会惹人怀疑。 小弦想到面对水柔清的尴尬情景,心头犹豫:“何公子自个去接景大叔吧我、我就不必去了。” 骆清幽明自小弦的心思,肃容道:“逃避责任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你迟早都要面对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结,坦然一见?”何其狂抚掌称是。 小弦虽明道理,却仍觉得对水柔清含傀疚难当。心想水柔清只不过是温柔乡的二代弟子,年纪又小,此次四大家族来京师大战御泠堂,倒未必会带上她,存着一分侥幸,勉强点点头。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总闹着要带扶摇去打猎吗?今日可正是机会,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段时间里,小弦抱着扶摇在白露院后花园中四处“搜寻猎物”。奈何寒冬之际,连只小鸟都难以见到。只好四处挖洞,想找出冬眠的蛇蝎训练扶摇,直弄得骆清幽与何其狂哭笑不得。 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答应,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界,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人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了水秀身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共辆空车分别由东、西、南只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的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色的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着寒凉的山风,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的身形直飞冲天,颇有展翅万里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日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门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兴奋,连声催促它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雷帝”之名,蓦然然斜插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小弦高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已而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上掷去。 小弦大惊失色,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身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他肩头,垂头顺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强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决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强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 原来当日他亲手杀死了高德言,虽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灵精怪,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能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有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绝顶。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满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别无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日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荤腥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会无怨无悔!” 小弦顿时醒悟。他这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不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身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把师父学了个十足。 此刻他听何其狂问起,再深施一礼道:“晚辈在此游玩,见到这鹰儿只当是野物,所以才贸然出手。务请何公子瞧在家师的面上,原谅晚辈。”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会中,薛泼墨抱病缺席,我还只当他在絮雪楼内安心养病呢。想不到在京师几派人人自危的时刻,你们倒有这份游山玩水的闲心!”絮雪楼便是泼墨王在京师的住所。 小弦听何其狂说到“薛泼墨”三字,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然是泼墨王的弟子。他听许漠洋说起过泼墨王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前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抢夺偷天弓,从而造成杜四之死,顾清风亦被林青一箭射杀,心内对他十分反感,不愿与夕阳红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声。 夕阳红赔笑道:“何公子还不是一样有这份闲情雅趣,晚辈不便打扰公子,这就告辞。” “且慢。”何其狂轻喝一声,“击中鹰儿的暗器想必是贵师弟大漠黄所有吧,他为何不出来?” 何其狂对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阳红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样,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这里遇见泼墨王的弟子,莫非泼墨王也与御泠堂有关?所以要查个明白。 夕阳红一窒,讪讪道:“三师弟不擅言辞,所以让我这个大师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运功细听,已查知枯林中决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来絮雪楼来了不少人,还不都给我出来。”言罢不理夕阳红的劝阻,带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闪出,横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冲谋的末弟子清涟白。 何其狂大喝一声:“谁敢拦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钩”,虽未加速,步伐却丝毫不缓。 见到凌霄公子动怒,清涟白如何敢强阻,话说了一半,急忙侧开身形,避丈何其狂的锋芒。 夕阳红随后追上几步:“何公子留步,请听晚辈一言。”何其狂不为所劝:“有话就说,不必留步。” 数道风声响过,从林中、岩石边又跳出几人,各穿不同颜色的彩衣,一起拦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绿袍的草原绿性格最为急躁,手中已擎出独门兵刃,却是一柄大画刷。 小弦看到那画刷虽是铁制,形状却与一般木刷并无二致,刷尖上竟然还挂着一颗欲滴的墨汁,大觉有趣,纵然在双方剑拔弩张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泼墨亲来,怕也不敢与我动手,你们倒真是吃了豹子胆。”脸上渐渐浮起一股杀气。 他注意到扶摇仍是躁动不休,轻扇羽翼,鹰爪张扬,欲要往林中扑击。听到枯林中隐隐传来异响,竟似还有一人,看来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黄衣的大漠黄,用暗器击伤扶摇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阳红先对草原绿呵斥一声,令他收起兵器,又对何其狂叹道:“何公子不要动怒,我师兄弟如此做实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风度二流的泼墨王嫡传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礼数,只是语气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来吃软不吃硬,一时不便与六色春秋翻脸,微一沉吟,脚步已缓了下来。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乱,装束远非往日的一丝不苟,莫非正在密林中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大家族今日人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现,也太过巧合,若不查个清楚,实难罢休。 夕阳红上前几步:“请何公子不要让晚辈为难。”给几位师弟打个眼色,六人齐齐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惊,终于停下脚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诸位快起来!” 夕阳红道:“若是何公子不答应我们,大伙儿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这是要挟我么?”“晚辈不敢。”夕阳红朗声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辈等有辱师门,只好自尽以谢。” 何其狂听夕阳红说得坚决,吸一口气,缓缓问道:“薛泼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 何其狂心念电转,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宁死也要维护他。夕阳红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师门”,莫非此人与泼墨王大有关系?可泼墨王直到现在也不在场,难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缘故! 双方僵持一会儿,何其狂叹道:“也罢,给你们半个时辰,都回絮雪楼云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带走,就当我未曾见过。”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说已是给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谁知六人互视一眼,皆是面有难色,似乎也无法接受何其狂这个提议。 “哈哈哈哈!”突然,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然后再无声息。六色春秋面色齐变,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声:“出来!”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我保证决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起身让 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他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决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她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当下决定更是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决不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都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说罢,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画板。他左手支头,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提笔。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纸贴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他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枝丫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月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结实的腿肌更是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颜? 周围树上所贴的画卷,也尽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连起来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 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小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几缕长须沾着一团团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状,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正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门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则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都静静着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 —那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玉指轻点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的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疾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停得万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 何其狂淡淡发问:“薛兄这般画了多久了?” 夕阳红黯然一叹:“那一日师父突然外出不归,几日不回絮雪楼,幸好我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跟踪之法,才在这里找到他。当时他只在泥地上以树枝作画不休。我们欲要接他回京,他却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师父这个模样,心想莫非是被敌人所害,而他所画之人极有可能与此有关。便令师弟去絮雪楼中取来纸笔,谁知师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画了下去,而且决不让我们动他的画,实在饥渴难忍,方才胡乱吃些食物。我们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顾师父,算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幸好此处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发现这个秘密:唉。这个女子到底是谁?”说到鼓后一句,夕阳红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一个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泼墨王,虽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随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会上只听说泼墨王抱病不出,当时还以为他愧见林青,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 何其狂所想却不似小弦那么简单,沉声问道:“当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见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齐摇头,显然不知泼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问道:”这应该是清秋院大会之前的事情,可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么?” 夕阳红道:“我记得很清楚,师父接到宫先生的请柬时十分高兴,那几日都在准备赴宴。可就在大会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们找到薛兄是什么时候,可是在清秋院大会之前吗?” 夕阳红摇头道:“家师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做弟子的并不敢多问。所以本以为家师无论有何事耽搁,必也会在清秋院聚会前赶回来。谁知他一直不现身,我们觉出不对,方才出来找寻。找到他时已是清秋院之会后第三日了。若是从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乎,算来那时他已在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说到这里,望一眼依旧呆怔的泼墨王,摇头叹息。其余几人更是眼眶发红,花浅粉则落下泪来。看来六色春秋对泼墨王皆是情深义重,这些日子照顾神志不清的泼墨王都极是辛苦。 何其狂紧皱眉头,缓缓道:“那么当薛兄外出时,你们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时赶回京师赴约?既然如此,又是谁的主意对外宣称薛兄抱病?” 夕阳红回忆道:“清秋院大会前两日,宫先生来访絮雪楼,我就对他说及家师外出之事。宫先生便提议,若是会期到时家师依然未归,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师各派的猜疑。我那时亦有些担心家师发生意外,心绪大乱下也没有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宫先生的意见。” “宫涤尘!”何其狂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中闪过一丝光华,沉思不语。 小弦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心里猛然一震:当初宫涤尘说是运粮出京离开三日,直到清秋院大会前一天才回来,他怎么有时间去絮雪楼拜访泼墨王?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夕阳红记忆失误,或是宫涤尘提前一日回京师也还情有可原。但宫涤尘对自己根本未提及泼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词,难道这样一件小事也需要对自己隐瞒吗?是否这个大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脑海里又隐隐闪过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拼命止住自己继续想下去,不愿意对宫涤尘产生任何怀疑… 何其狂当然不知宫涤尘曾对小弦说的这些话。林青入京后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宫涤尘亲自送来请柬时并未与之照面,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见面先闻其声,说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凌霄之狂!” 凌霄公子惊讶之余不免暗中留意宫涤尘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此人清淡绝尘的容貌下有些说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觉自己对他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却时时想到此人,所以后来还有意无意地向小弦打探情况。而经过与林青、骆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对宫涤尘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此刻再度从夕阳红口中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心头疑念丛生。 夕阳红道:“何公子现在既已知此事,还请替家师隐瞒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绝佳风度自诩的泼墨王沦落到如此田地,只怕会成为京师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师父的声名考虑,所以刚才不惜以死相劝。 何其狂叹道:“如今可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既然薛兄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难以自愈,还是早请良医诊治为好。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患无穷。” 夕阳红面露难色:“可是家师坚持不肯离开此地,我们总不能冒犯恩师,点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没有开口的淡紫蓝道:“晚辈稍通岐黄之术,趁家师劳累熟睡之际悄悄替他把过脉象,却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状,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声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么摄魂之术。” 六色春秋齐齐一震。事实上他们早就怀疑恩师中了此类邪功,但摄魂之术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数倍时才可使用,不然极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好歹亦是京师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绝对不凡,实难相信他会被人轻易制住!何况此事大伤颜面,所以六人宁可认定泼墨王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无顾忌地挑明,夕阳红等人皆是面色讪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执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画画,我看给他施功的多半与这画中女子有关。”他本来不齿泼墨王的为人,可看到他的处境又颇为同情,这一声“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愿。 清涟白接口道:“以家师决不愿意离开此地的行为来看,这里恐怕也就是对方下手毒害家师之处。但当我们赶来此地时,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线索了。”泼墨王狂性大发下,就算有些蛛丝马迹,亦早被他破坏殆尽了。 夕阳红沉吟道:“只可惜家师不记得这女子的相貌,只凭身形,无法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画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泼墨王?”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画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找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泼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实不多见,算来也不过落花宫主赵星霜、静尘斋主寂梦师太等寥寥几人,而且这几人皆远在京师千里之外,莫非除了这画中女子外,凶手还另有其人?” 夕阳红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师对画中女子极为看重,而且,咳咳,颇有爱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尽然。这等摄魂之术正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寻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绽,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纪虽大,却是个多情之人,所以对方化身为他最钦慕的形象,从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钟爱之人……”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自是想到了泼墨王追求骆清幽之事,又续道:“但此类摄魂之术讲究虚实相间,真假难辨,最忌挑破那一层半遮半掩的梦幻感,想来那女子必是轻纱掩面,不让他看到真实的面容。” 经过何其狂这番分析,六色春秋与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宵公子人虽狂傲,确是有真才实学,不但凭一柄瘦柳钩傲立京师,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这份见识远在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轻纱掩面,总不能连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画出来,想必这一双眼应该不假。”说罢,他凑到一株树前,细细看起渐卷。 忽听泼墨王一声大吼,双手箕张,朝小弦恶扑过来。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电,点向泼墨王腋下:泼墨王身体微侧,手中画笔笔锋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劳宫大穴,同时抬脚往小弦面门踢去。 泼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画笔的“勾魂笔”,此时虽是神志不清,看来武功却是丝毫无损,认穴精准。何其狂轻哼一声,变指为爪,五指抚琴般挥扫而下,将画笔握在手中。但觉手心一烫,勾魂笔上传来的内力虽然紊乱,却是强劲如潮,竟然无法一举夺下画笔。 何其狂面上青气乍现,吐气开声,手腕一拧,再度化掌如刀,侧砍在画笔之上。那画笔本就是寻常之物,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内力相拼,“啪”的一声轻响,断为两截。泼墨王力道用左,身体一个踉跄,踢向小弦面门的一脚失了准头,朝他肩膀扫去。 何其狂借断笔之力纵身跃开,拎住小弦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朝后提开三尺,泼墨王这一脚踢空却并不收招,弓步前冲,腾空跃起,右手弃去断笔,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岂会让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后,左掌在胸间画个半圆,与泼墨王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对了个正着。 砰的一声大响,泼墨王身体在空中一滞,面上如饮酒般青红迸现,复又大叫一声,连退四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极其霸道,遇强愈强,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却是他自创的得意招式,名唤“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讲究的是内力运用。一掌内含二重内劲,就如大海潮浪般层叠涌来,第一重内劲化去泼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内劲将其震退数步。若非看在泼墨王神志不清,第只重内劲留而不发,这一掌已足以令其内腑受到重创!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云的京师中以武成名,岂是侥幸。 两人过招极快,夕阳红急迫的声音这才传来:“许少侠且慢……”说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这最后一声惊呼,却是因为立在小弦肩头的扶摇已朝泼墨王电射而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见扶摇收肩凝羽,铁哕直啄向泼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摇受到泼墨王的反击,连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摇虽尚年幼,行动却疾如闪电,何其狂这一捉竟然拿空。 泼墨王与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气血翻腾不休,孰想这鹰儿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来得及抬手遮在右眼上。 惨叫声与鹰啸声同时响起,泼墨王的右手被啄开一个血洞,而他弹指一击,亦正中鹰颈。人鹰乍合即分,扶摇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头上,连声哀鸣,看来泼墨王这一指亦是不轻。 小弦又是惊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摇替它抚摸脖颈,心中却想,扶摇虽是出其不意,但这小小的鹰儿竟然能伤了拨墨.王,果然不愧是鹰中之帝!假以时日待其羽翼渐丰,有它护着自己,岂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开心至极只想大笑,可瞧着泼墨王血迹斑斑的手掌,终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摇如此厉害,惊讶地望着它,夕阳红本想上前替泼墨王包扎伤口,却知他神志糊涂,根本不分敌友,只好挡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见怪,家师决不许别人碰他的画。刚才这只鹰儿就是因为飞来伸爪撕画,才被家师出手击伤……” 原来扶摇极有灵性,远远望见林中挂满了画卷,便飞来察看,却被泼墨王掷出墨汁所伤。若非如此,何其狂与小弦一心联络四大家族,倒未必会注意到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过是几张废纸,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从树上取下画卷。 泼墨王喉间发出一声似狼嚎虎吼般的声音,神志不清下虽认不出何其狂,却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贸然冲前,亦不点穴止血,任手中伤口鲜血长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与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声,将手中画卷对着泼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现在就替你报仇!”说着,他指上用劲,画卷凌空碎成几片,随风飘去。 泼墨天大叫一声,起身去追飞舞于空中的碎纸,何其狂手法极快,随即又撕下另一幅画,依样运劲震碎。泼墨王口中狂叫,徒劳地伸手在空中乱捉,仿佛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夕阳红大怒:“在下虽然武功粗陋,却决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师!”他抬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画笔,状如疯虎,朝何其狂扑来。其余的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四人亦是满脸悲愤,纷纷拿出各式奇形宾.刃,就要围攻何其狂。 清涟白却一把拉住夕阳红:“大师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举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赞夕阳红等人不忘师门情义,亦赞清涟白心思敏捷。 夕阳红终于反应过来,收起画笔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谢我。”何其狂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举能否见效尚属未知。”似这等中了摄魂术之人,若无施术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继续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毁画,希望借此令泼墨王清醒。 不多时,所有画卷都已被撕毁,泼墨王绕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终于力竭,却似乎激起了残余的一丝理智,自知难以阻止何其狂毁画,只是把那画板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抢去心爱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护画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画卷了。 夕阳红双目淌下泪来,跪在泼墨王身前:“师父,随弟子回家吧。” “回家!”泼墨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似已痴了。 与泼墨王同样如痴如呆的还有小弦,他的手里握着一片从空中落下的碎画卷,画面上只有一双凤月,仿佛正在静静地凝视着他。 此刻,小弦的脑中却浮现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难忘的画面:那京师外的温泉边,一位年轻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不休,罩上一袭长衫,长发轻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轻人的脸上,亦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刚才沉积在小弦胸中、坚持不去猜想的疑团再度跃入心间:宫涤尘在温泉边与自己相遇,当日带自己先去将军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后他便说,自己是清秋院之会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个时候,宫涤尘又怎么会知道五日后的泼墨王无法赴约?再联想今日的所见所闻,只有一种推断可以解释:宫涤尘早就知晓泼墨王无法如约前往清秋院,而对泼墨王施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宫涤尘! 可是,泼墨王画中的女子怎么有一双与宫涤尘相同的眼睛呢?难道宫涤尘实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摄魂之术强烈到足以让泼墨王误会他的性别?回想那画中女子的惊世舞姿,而宫涤尘又故意将原先清妍绝俗的容貌运功改变,再联想到有几次让他陪自己同睡时的蹊跷态度,小弦几可肯定:自己认下的这位“宫大哥”,确实是一位易钗而弁的女子! 这一刹,小弦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宫涤尘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宫涤尘运功易容之后,双眼的轮廓也稍有变化,何其狂纵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联想不到他身上,自已是否应该如实说出来呢?这样,算不算背叛了与“宫大哥”之间那份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觉到小弦的变化,轻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么了?” 小弦刹那间下了决断,决意替宫涤尘隐瞒这个天大的秘密。毕竟泼墨王算不上什么好人,就算宫涤尘出于某种原因对付他,也是他罪有应得而已,并不影响自己与宫涤尘之间的友情。 小弦咳了几声:“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扶摇受伤罢了。”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并不疑有他。转眼看着渐渐宁定下来的泼墨王,对夕阳红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间终不是办法,若他能稍稍清醒,还是及早回絮雪楼将养才是。” 夕阳红这一个月拿疯疯癫癫的恩师毫无办法,他十分明白,泼墨王虽然看似安静,恐怕不久后又会痴性大发,本想请何其狂点他穴道,但这等对师长不尊的请求实在难以启齿,只得点头应承,又一与几名师弟一并谢过何其狂。 何其狂又补充道:“你尽可放心,我绝非喜爱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会告诉无关之人。”夕阳红知道何其狂与林青、骆清幽的交情,想必不会对他们隐瞒,却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叹一声。 正说着话,忽见西边天空绽起一朵烟花,分红、蓝、黄、绿四色,升空数丈后蓦然炸开,呈水纹状缓缓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这是与四大家族约好的联络方法,不再耽搁,当即向六色春秋告辞,带着小弦往那烟花方向走去。 谁知才刚出密林,一个浑厚的声音便从数步外传来:“久仰凌宵公子之,今日相见,万分荣幸。” 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衣袂当风,漫步而来。但见他浓眉风目,宽额隆鼻,下巴上五缕长髯,极有气度。 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低低叫了一声:“景大叔。” 来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 原来四大家族行踪隐秘,景成像行事又极稳重。此次率众人京将要与世宿仇御泠堂一决胜负,不敢托大。纵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远处放起烟火,自己却提前一步察看地形。 “方才,他隐隐听到泼墨王的叫嚷之声,便先来到了林外,恰好看见了小弦与何其狂并肩走出,方才出面相认。 景成像亲手废去小弦武功,对他一直有愧于心,此刻见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尴尬,又想起离望崖前死去的爱子景慕道,心头郁闷,加上听到林中还有语声,却只当是何其狂带来的人,暗自怪责年轻人行事太过张扬,一与何其狂见礼后低声说明了一下情况,更无多余的话,又发出一朵烟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余人来此会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对景成像也有些成见,见他言语不多,只道是自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气,不过大局当前,不愿与之争执,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说话,索性闭日无言。 两人心中各生误会,就此静立林边。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无可更改,倒也并不对景成像怀恨在心。他听景成像对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师、温柔乡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来到京师,唯有蹁跹楼主花嗅秀留守鸣佩峰:他本是最喜欢那个看似一个大男孩、却睿智多谋的四作公子花唆香,极想听他讲那些充满玄机的故事,听他未来京师,不由稍有些失望。 小弦有所不知,其实此次花嗅香不来京师执意留守鸣佩峰,却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女儿花想容。花想容自从在涪陵城中与林青相识,一缕芳心早系在这个桀骜不羁的英伟男子身上,不知不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但花嗅香却久闻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虽不辨真假,可自问女儿虽然容貌秀丽,性格温婉,才识上却难与驰名天下的才女一较高低,何况林青与骆清幽相识数年,花想容这番痴情多半无望,只怕她入京受到刺激,索性自己也不来京师,以断了女儿的念头。 花嗅香虽是风流调倪,洒脱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但为了宝贝女儿的这一片苦心,却与天下的父母并无二致。 小弦又想问问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涩,只恐景成像误会自己的意思,日后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话到嘴边又咽回肚中,不知怎么,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猛然,他脑中又闪过水秀临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热,暗下决心:无论水柔清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一定要忍下这“小对头”的所有闲气,好好对待她,方不负水秀对自己的拼死维护之情。 隔了一会儿,六色春秋扶着泼墨王从林中走出。 原来泼墨王这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饮食又极不规律,早已是元气大伤。刚才先与何其狂对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画卷碎片,一番折腾下来,已近油尽灯枯,痴坐一会儿便晕迷过去。夕阳红连忙与五位同门一起扶起泼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楼中医治。泼墨王虽是不愿离开此地,但脱力之下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亦无力阻止弟子们的“强行请驾”。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独门武功“浩然正气”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谓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轻妙,六色春秋惶急之余,根本不知他的到来,亦没有留意何其狂与景成像的轻声对话,此刻蓦然发现另有外人在场,想退回林中已是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泼墨王缓缓行路。四大家族少现江湖,景成像虽是第一次来京师,并不认得泼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彩衣亦有所怀疑,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夕阳红见景成像面目陌生,并非京师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对何其狂与小弦使劲打眼色,请求两人不要说出泼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宫中内侍,各自精通琴棋书画,景成像之祖景太渊便是名动四海的御医,熟读万卷书的点睛阁主也向以医术为人称道。景成像一见泼墨王的如土面色、涣散目光,已瞧出他是被某种摄魂术所制,颇惊讶地望向何其狂。凌宵公子正没好气,耸耸肩膀,也懒得向景成像解释。 虽说医者仁义为怀,但景成像初来京师,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泼墨王后,便移开视线,任由六色春秋等人离去。 夕阳红等人刚走出几步,林外又出现形貌各异的十余人。小弦眼尖,己一眼认出领头的苍发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师物由萧,亦是虫大师与机关王白石的授业恩师。在愚大师身后,左边是龙行虎步、气势冲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则是丹髻如云、影若柳絮的温柔乡主水柔梳。 小弦乍见愚大师,仿如见到了亲人,大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转眼又看到人群最后,赫然正是“小对头”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见那许多次在梦境中浮现的可爱俏面此刻却寒沉似冰,再无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样,粉嫩如花的面容依旧,腮旁两个酒窝依旧,只是眉目间再无那若隐若现、略含讥讽的笑意,雪白的贝一齿紧咬红唇,明显清瘦的脸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见到小弦时眼中似 是一亮,旋即暗去,隐隐还透来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定然无法原谅自己,心头大励,只能拼命抱紧愚大师!激动、伤感、委屈、懊悔…诸般感觉纷至沓来,手边正好抓住愚大师长长的自胡子,便下意识地发狠一揪。 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其间除了曾收下虫大师与白石两名弟子外,几乎不见外人。小弦的出现可谓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这活泼可爱的孩子,老怀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几根胡一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嗷嗷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面,不过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丝乍现即隐的欣然;而水柔梳则是面蒙轻纱,眉眼间似笑非笑,遗世独立般静候于原地。她那卓尔不群的气质在这空山幽林中极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拦住去路,夕阳红暗暗叫苦,虽不知愚大师等人的来历,却能看出这些人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来到这荒山野岭与这些人相见,他们必也是大有来头。 夕阳红不愿被对方知道泼墨王痴呆之事,当下给几位师弟妹发出暗号,转向往山谷中走去。 谁知原本脱力的泼墨王蓦然一声大叫,拼力挣开左右搀扶的两名弟子,直往温柔乡主水柔梳扑去。原来他心神受制,唯存一丝挂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的体态、绝逸的风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丝巾,恍惚间便以为是那画中女子! 水柔梳略吃一惊,脚步不移,足尖轻旋,微微侧身,避开泼墨王这一扑。温柔乡的武功本就是由音乐中领悟,水柔梳这一下闪身行若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就若花前月下避开一朵从枝头上飘下的落花,举手投足间更是隐合音律节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泼墨王眼中,水柔梳这浑似舞蹈般的身形却正是梦中所求!他眼中魔意更胜,忽伏身贴地,甸甸几步,伸颈欲亲水柔梳的脚趾,口中还喃喃地不停念叨着钦慕之语。 水柔梳如何会让泼墨王近身,眉头轻皱,飘开数尺。她本也以为泼墨王师徒与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伤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其狂又好气又好笑,纵然内心里瞧不起泼墨王,但说起来他亦与自己一样,同是京师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令京师诸派皆是颜面无光。 当下何其狂跨前一步,右手食指点向泼墨王背上“风门”大穴,免得他出乖露丑。他知泼墨王神志混沌之余,武功虽已大打折扣,但护体内力尚存,这一指便用上了七成真力。 泼墨王喉间一声低吼,欲要反身跃起还招。不过他早已筋疲力尽,这一跃虽然闪开了“风门穴”受袭,却不偏不倚地将脑后“大椎穴”凑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风门穴,乃是督脉要穴,位于后脑与脊柱接缝,亦是神经交汇之处,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处一旦中招,轻则痴傻瘫痪,重则送命。而泼墨王浑浑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轻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时失声惊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变招,但仍有一缕指风余劲刺在泼墨王“大椎穴”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泼墨王要穴受袭,可这一指却似轻风拂体,竟然令她浑如不觉,众人实难相信,他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躯。 “咦!”愚大师与景成像同时惊呼,亦同时上前两步,向泼墨王出手。四大家族两代盟主合力一击,纵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难撄其锋,凌霄公子何其狂不及阻止,泼墨王更难招架,仅仅一个照面,泼墨王身上的数穴被制,再无还手之力。 六色春秋护师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与物天成及时上前拦住六人:“诸位放心,我们并无恶意。” 却见愚大师与景成像一左一右分执泼墨王的双手,似在替他察看脉象。六色春秋这才放下心来,夕阳红更是暗暗心惊,不知从何处来了这许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决不在恩师之下! 愚大师与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惊疑不定,良久后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同时吐出共个字:“离魂舞!” 何其狂奇道:“离魂舞是什么?可是此种摄魂术之名目吗?” 愚大师眉头紧皱,并未解答。景成像则曼声清吟道:‘“离魂之舞,倾城倾国,霓影坠红,惊魂摄魄。”他又反问道,“此人是被何人所伤?可是一位绝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觑,若是据实回答,只怕隐瞒不住泼墨王的身份,只好望着何其狂,盼他解窘。 何其狂倒也信守诺言,并不挑破泼墨王的身份,对景成像道:“还请兄台出手救治,其中缘由容我日后详述。” 夕阳红一咬牙,对愚大师与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辈知道这妖术的来历,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愈家师,我师兄弟齐感大德。”其余六色春秋弟子亦一并跪倒。 景成像望着如痴如呆的泼墨王,缓缓摇头:“可惜时日耽搁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实在有心无力。”夕阳红一怔:“难道竟无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极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须在七日内施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癫狂一生,沉疴难愈。”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说得斩钉截铁,应非虚言。他们本来见泼墨王虽然行事疯狂,却武功不失,想必中术不深,谁知竟是无法解救。 夕阳红大哭道:“还请前辈指点是何人下的毒手,我们师兄弟几人必尽全力,替他报仇。” 愚大师嗔目大喝:“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方会被此术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癫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还谈什么报仇?”夕阳红一震,不知如何替泼墨王开脱,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劝道:“既然如此,你们六人不如带着他早些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让他颐养天年,亦算尽了一份孝道。” 何其狂虽不齿泼墨王为人,毕竟同在京师相处,.见他落到如此境地,纵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恻然,因此信守承诺,也不提泼墨王的名字。 何其狂虽不齿泼墨王为人,毕竟同在京师相处,见他落到如此境地,纵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恻然,因此信守承诺,也不提泼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无奈,只好扶着泼墨王蹒跚离去。景成像与愚大师本想再问夕阳红一些情况,却见何其狂打了个眼色,心知有所蹊跷,也不再追究。 泼墨王薛风楚名列八方名动之二,处事圆滑,尽管金玉其外,卑劣龌龊,在京师中亦算颇有口碑,却竟然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对泼墨王向无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场,既觉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等六色春秋走远,景成像方沉声道:“何兄可见过那施术的凶手么?” 何其狂便把自己与小弦来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摇无意间撞破在林间发狂画画的泼墨王之事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未提及泼墨王的身份:“却不知那位画中女子是何来历?景兄所说的‘离魂舞’又是什么?” “想不到离魂舞终于又重现江湖!我虽不知那画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轻叹一声,一字一句道,“但离魂舞却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声惊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难道宫涤尘也是御泠堂之人?他结结巴巴问道:“景大叔,你能肯定么? “身中此术之人关元涣乱,终脉要穴移位,刚才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丝毫无伤,已令我起疑,细察其脉络正是身中离魂舞的症状。” 景成像缓缓解释道:“我虽未亲眼.见过离魂舞,但从家族的记载中,知道此舞仅可由绝色女子施展,飘风舞袖、缓歌妖丽,动人心魄至极,一旦被其所惑,神志尽丧,脑海中将仅仅残存一丝苦苦爱慕之情,纠缠一批:;若是中术者七日内由我点睛阁的浩然正气救治,尚可望复原,七日之后,神仙难救。如此看来,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位女子高手么?” 说到最后一句,景成像脸色己变得阴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极大,不知暗中还培植了多少高手,鸣佩峰一役虽令御泠堂元气大伤,他们却依然毁诺祸乱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实力尚未显露出来。 愚大师接口道:“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近千年,我们自然对他们的武功底数十分清楚。帷幕刀网、屈人剑法、忘忧之步.与离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项绝技,另外据说还有个堂中圣物青霜令,上面记载若十九句谁也参详不透的武学口诀,青霜令使既已出现,青霜令想必已被找回,或许他们已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方才有恃无恐,不惜与我四大家族毁诺一战!”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决意与御泠堂反月,有昊空门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们也决不会输!” 当年天后定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决战时,只恐一方毁诺,所以一立昊空门为双方的决战护法。如今昊空门虽然仅余明将军一人,但凭将军府的雄厚实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齐出,御泠堂实是败面居多。 小弦惊于宫涤尘的身份,对双方的对话听如不闻,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说胖和尚谈歌奉命把他从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当日在京城外温泉遇见宫涤尘,是否也是御泠堂计划的一部分。 他越想越是心惊,一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恨不能立刻赶往吐蕃,向自己敬爱信任的“宫大哥”问个清楚明白。 温泉边与宫涤尘勾指为誓的温暖恍如昨天,移颜指点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温,同去将军府、清秋院中打骂笑谑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宫涤尘是好是坏、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谊都会在刹那间化为虚无,那才是小弦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愚大师、景成像与何其狂互通情况,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门主外,另带来十五名精英弟子。当即众人按计划化整为零,愚大师一与景成像先潜入将军府拜见明将军,物天成率几名弟子在城外安顿,以做接应,其余人则记下联络之法,在京师分头隐匿,等待号令。 四大家族门规森严,不多时众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师临走前还特意对小弦嘱咐几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则十分复杂,隐含内疚与惶惑。小弦满怀心事,只是随口应承愚大师:何其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想到宫涤尘神秘莫测的身份,小弦脑中一片纷乱,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叔叔,我请你做一件事情可好?” 小弦乍然清醒,抬头看去,其余四大家族之人已然离去,温柔乡主水柔梳立于何其狂身旁,而发话之人,正是在她身后的水柔清。水柔清感应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张俏脸,冷哼一声,扭过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话请讲。”水柔清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想去见母亲。” 水柔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轻笑道:“此事先放在一边吧,我倒是急于拜访名动天下的骆才女,还是先去自白露院再作打算吧。”她言罢朝小弦挤了一下眼睛,“小弦,这些日子我们都会住在白露院,你这个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许欺负清妹妹哦。” 小弦何等聪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挤眉弄眼,顿时明自水柔清还不知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怜她孤苦,有意隐瞒了消息。小弦呆呆望着水柔清的侧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雾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乡主光临自露院。小弟大有机会听到你与清幽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这便请吧。” 水柔梳淡淡道:“久闻骆姑娘箫艺艳惊江湖,柔梳何敢与之并论。能一睹才女芳容,于愿已足,何公子还不快快带路?”她又对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见见骆才女么,今日便可如愿了。”她仿佛全然忘了水柔清想见水秀的清求。 何其狂倒是配合无间,大笑着当先往前行去。水柔清无奈,只好暂时按添一下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小弦与水柔清随后而行,听着何其狂与水柔梳谈笑风生,有心想对水柔清问候几句,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偷偷瞅她脸色,水柔清却总有预兆般圆瞪双眸,回望过来。小弦只得连声咳嗽,把头望向别处,只觉得这几里山路真是漫长无休。 水柔梳心细,听得身后两个孩子默然无语,有意开解,转头对小弦笑道:“几个月不见,小弦又长高了些。” 小弦正满怀心事,脱口道:“水、水姐姐也越来越漂亮了。”他本想称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辈,可不能让“对头”凭空大了自己一辈,临时改称“姐姐”。 四大家族经过上千年代代相传,各族班辈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温柔乡二代弟子,月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师,所以也接管柔乡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与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辈,只因身为温柔乡主,几人方才平辈论交况她虽已年近四十,却是风华绝代,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小弦这一声“姐姐”,确是末唤错辈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纪便会讨女孩子欢心,果然是后生可畏,颇有我的风范,干脆收你为弟子吧。” 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对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气:“你很能讨女孩子欢,为什么现在还不成婚?”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轻笑道:“何公子眼高于顶,寻常脂粉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小妹也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红颜知己到底是何等模样呢。” 何其狂闻言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羁,亦常去青楼红院厮混,见惯了妍歌艳舞,妒柳纤腰,却还从未有令他怀然心动的佳人。或许是与骆清幽这样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触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里。此刻听到水柔梳的无意笑言,这一刹那,生平所结交的环肥燕瘦、青纱翠裙.尽跃脑海,终如浮云淡雾般一一隐去,最后留下的影像,居然是泼墨王画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容般的舞袖女子。 开着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时四人已来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犹像道:“我们就这般入京么?”要知温柔乡主纵以轻纱遮面,亦难掩其风华。若是惹得路人侧目,不免露了痕迹。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他打声呼哨,一辆马车忽从林边驶出,停在四人身边。赶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普通的汉子,也不多话,只是朝何其狂微微点头。 何其狂十分夸张地一举手:“请水乡主入轿。”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面前的不是马车,而是八抬大轿。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马车外表看起来破旧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车厢里却都是新铺的坐垫,十分清爽洁净,暗赞何其狂细心,当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快上车吧。” 水柔清犹豫一下,终于与小弦一前一后上了车。小弦猜她大概不愿与自己同车.只是不便违逆何其狂,心头沮丧,上车后亦是一言不发,只是抚摸手中的扶摇,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鹰儿,欲言又止。 何其狂与水柔梳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冤家”夹在中间。凌霄公子向来不拘俗礼,在水柔梳面前亦无收敛之迹,隔着小弦开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斗追捕王、赌坊大胜等“光辉事迹”;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语嫣然地朝小弦问个不休,看来两人都有意化解两个孩子间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与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颠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触,又闪电般分开……两个孩子虽是并肩而坐,却尽力保持着一线肉眼难辨的距离。何其狂与水柔梳见状,亦只得暗叹一声,不再言语,气氛显得十分微妙。 渐渐的,小弦耐不得与水柔清之间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数度想开口说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紊乱,翻来覆去涌上嘴边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奈何碍于何其狂与水柔梳在旁,话到唇边,终又咽了回去。这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耳中似乎只听到水柔清轻缓的呼吸与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马车入京,并不直接驶往白露院大门,而是来到后墙一条小巷中。趁四周无人,何其狂抱着小弦跃墙而上,水柔梳不紧不慢地随在其后,小弦看到水柔清亦毫不费力地翻越墙头,落地时稍有不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谁知水柔清一抿小嘴,如避蛇蝎般跳开一旁,又飞快地望一眼小弦,垂下了头。 小弦大怒,这一路上的小心翼翼已让他满腹委屈,心头涌上一股傲气:自已何必非要求得她的原谅?反正也不差这样一个朋友,权当自己从未认识过她罢了。 他转念又想到水柔清身为温柔乡弟子,武功高强,有四大家族长辈撑腰,恐怕根本瞧不起自己。虽在水秀墓前立下照顾她的誓言,其实自己的本事远远比不她,誓言形同虚话。日后她怨恨自己也罢,原谅自己一也罢,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想到这里,小弦又是自卑,又是难过,他本就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若非莫敛锋与水秀之故,早不肯受这份闲气。此时横下心来,故意高高昂起头颅,看也不看水柔清一眼。 墙后正是白露院的后花园,何其狂忽然定下身形,望着水柔梳缓缓道:“水乡主想必知道当年苦慧大师留下的遗言,可否告诉小弟?” 小弦万未料到何其狂突然问出这问题,刚刚松弛的心弦再度绷紧。 水柔梳怔了一下,轻声叹道:“并非小妹不愿告诉何公子,而是此事在小妹心中难辨真伪,实不知是否应该说出来。”见何其狂还要追问,又缓缓续道,“其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等玄妙天机原非我辈所能臆度,与其刨根问底,不如顺其自然。无论有没有苦慧大师的那几句谶语,至少我对小弦的态度决不会改变! 小弦脑中一热,以水柔梳的身份与个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已令他倍觉感激,咬牙道:“水姐姐不要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水柔梳眼中神色复杂,微微颔首,何其狂慨然长叹,亦住口不语。 四人来到“无想小筑”中见到骆清幽与林青。骆清幽与水柔梳一个是驰名天下的才女,一个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彼此闻名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面,起初还话藏机锋,互相试探,几番言语下来,各自敬重,渐觉投契。 四大家族初至京师,水柔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匆匆安顿好住处后,朝骆清幽借件平常的衣服,易容入城联络其余同门。 水柔清则留在白露院中。她以往性情顽皮任性,父亲莫敛锋死后却心性大变,多了一种不合年纪的沉静。她见过林青、骆清幽后也不多言,借口散步,一个人去了后花园。何其狂对小弦直打眼色,示意他跟去说说话,小弦却依然生着闷气,对何其狂的暗示视如不见。 何其狂又说起泼墨王中了御泠堂高手离魂舞后,变得痴疯之事,林青一与骆清幽这才知泼墨王缺席清秋院之会的真正缘故,他们虽不屑泼墨王为人,但知他落得如此下场,亦是颇有感慨。 不知有意无意,何其狂并未提及宫涤尘的名字。只是将愚大师的一番分析说了出来。 “林青沉吟道:“御泠堂四使已现其三,还有一个碧叶使不知是何人,莫非就是这个神秘女子?”骆清幽却是与有思考:“说起摄魂之术,江湖上最有名的当属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但面对泼墨王如此高手,怕也难以一举奏效。这个女子当真不可小觑。” “你们也莫要长敌人志气。”何其狂笑道,“摄魂术专门寻找人心的弱点而入,若非薛泼墨贪色,加上对清幽苦追不遂的心结被引发,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历老鬼的揪神哭纵然厉害,在薛泼墨面前舞上一天一夜,恐怕也难有这等效果。”林青听罢抚掌大笑:敌暗我明,面对御泠堂层出不穷的强敌,反而更加激发了两人的斗志。 骆清幽提醒道:“你们可莫要托大。紫陌使白石离京,青霜令使简公子身份挑明,这可都是对方主动给我们呈现的情报。而暗中的布置我们根本没有掌握,或许御泠堂的真正实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强大。” 林青点点头:“此言有理。或许青霜令使泄露身份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御泠堂主身份不明,尽管白石说他己然失踪数年,却未必可信。或许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何其狂嘿嘿一笑:“动脑筋的事情交给你们,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吧。虽说逍遥一派不沾染京师权谋之争,但我好久不与人动手,可真是闲得快发疯了。哼哼,若不是这次要联合太子府对付泰亲王,我可真想好好教训一下管平。” 骆清幽调侃道:“何公子好威风,要么泰山绝顶之战也交给你好了。”无意中说起与明将军的战约,骆清幽的神色渐渐有些不安,声音也放低了些许。 何其狂大笑:“我可不敢抢小林的对手,那个吐蕃的蒙泊国师如果真来京师,倒是可以称称他的斤两。” 骆清幽想起一事:“对了,我今晨接到线报,蒙泊国师与其弟子宫涤尘已离开吐蕃国都,一路西行,却并不急于赶往京师,沿途每经一地皆停留数日,大做法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小弦抬起头来,一时好不矛盾,既盼着宫涤尘早日入京,又怕相见时,问出自己难以接受的真相。这一刹,忽觉除了林青、骆清幽等人外,仅有的两个好朋友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再想到水柔清与自己近在咫尺,偏偏形同陌路,不舍之念再度占据胸口。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许惊弦啊许惊弦,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量,为何不能容让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和她赌气又算得了什么英雄?” 小弦猛然起身,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咬牙切齿地大声道:“我去找清儿了。”他也不顾林青他们惊讶的神色,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青与骆清幽对视,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柔情。他与她,不也曾经历过这一场萌动的少年情怀么? 何其狂咧嘴一笑,喃喃念着蒙泊国师的名字:“嘿嘿,‘试问天下’,先来试试我的瘦柳钩吧…” 小弦来到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水柔清坐在石桌前,一手放在膝前,一手支着下巴,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弦胸中怦怦乱跳,蹑手蹑脚来到水柔清身后,还未想好要说些什么,扶摇感应到主人混乱的心绪,低鸣一声。 水柔清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小弦知她已发现自己,愣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又消散殆尽。 水柔清忽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却.、足够小弦听得清楚明白:“其实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自小都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如今,父亲也都离开了我们。说起来你比我更不幸,好歹我还有母亲,而你,唉…” 小弦心里一紧:水柔清还不知道她的母亲也死在青霜令使手中。他以为经历鸣佩峰棋战后,水柔清一定恨透了自己,从未想过她还能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难道她终于也想通了,莫敛锋之死原不应该全怪在自己头上?可是,如果她再得知母亲亦是因维护自己而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纵然那一夜小弦没有遇见水秀,青霜令使也必会出手毒害。只不过小弦自幼命运多外,自怜之下认定一切祸端皆由自己而起,只道若非水秀为了救自己,与高德言周旋,青霜令使那一掌未必会令她送命…… 水柔清仍然自顾自道:“父亲死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再不似以前那般任性,许多事情也慢慢想开。其实我知道并不应该怪你,可是一看到你,就会想到父亲,想到那段令我绝望的日子,所以,我很怕见你…一”她的语音越来越低,肩膀微微抽搐,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在石桌上,形成一瓣瓣的水印。 水秀身中数伤,死状极惨,那凄惨的一幕在小弦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他悲从中来,真想一把抱住水柔清,陪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水柔清续道;“景大叔、花三叔和柔梳姐姐都劝过我,我知道应该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此次来京师的路上,我也曾想过应该怎么面对你,本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与你玩闹,和你下棋,就像什么事情一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当真的见到你后,才明自许多事情我根本无法逃避,无法忘记。我不想做一个软弱的女孩子,我真的很想坚强起来……”她始终压抑着,没有失声痛哭,但那抽搐不已的肩头却比任何号陶大哭更令人心碎。 小弦静静地听着,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般告诉水柔清:“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杀了青霜令使!”可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承诺。他只能咬住牙关,紧紧捏着拳头,任水柔清在眼前无声地哭泣。如果可以练武功,用自己的力量去报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水柔清飞快地拭拭双眼,回过头来望着小弦:“小弦,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原以为已经失去的友谊意外地重新来临,小弦心潮起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水柔清的嘴角慢慢挤出一个笑容,缓缓伸出手来,目光中写满一份信任,期待而又兴奋地道:“小弦,你陪我一起去看母亲,好吗?” 小弦呆住了,沸腾的心绪再度跌至谷底。当清儿知道她母亲也是因为自己而死,还会原谅自己吗? 这一刻,小弦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恨意,恨透了杀死水柔清父母的青霜令使、恨透了令自己无法习武报仇的景成像,恨透了人与人之间无法化解的种种恩怨…… 或者说:他恨透了这无常的命运! 终于,水秀的死讯未能瞒过水柔清,当何其狂、骆清幽与小弦陪着水柔清来到水秀墓边时,水柔清却意外地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或许心思敏感的她早已从四大家族各长辈蹊跷的态度中猜出了真相。 当她平静地听完小弦断断续续地诉说,又得知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后,她只是在水秀的墓前磕足了九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之后,水柔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气天,不饮不食。直到第四天,愚大师和景成像亦被惊动,亲自来自露院中相劝。 水柔清终于走出房门,却跪在四大家族两代盟主膝下,静静道:“请盟主答应我一件事。若不然,清儿宁可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愚大师乃是性情中人,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却依然不能修至心平如镜,此刻已是老泪纵横,轻轻扶起水柔清:“孩子,说吧,无论什么事,纵然拼掉这条老命,老夫也一定替你做到!” 水柔清一字一句道:“五年之内,请不要杀青霜令使!”她发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决意亲手报仇。 愚大师与景成像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以青霜令使简歌的狠辣心计,多活一天就会对四大家族多一分威胁。但想到离望崖前毅然赴死的莫敛锋、为了家族使命潜入京师一于年的水秀,他们又怎能不答应水柔清的要求? 愚大师握拳道:“好,为了让你这女娃娃亲手报仇,就留下青霜令使的狗命,让他多活五年!”景成像心中颇有异议,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京师中将是一场生死之战,本就胜负未知,一旦己方再有所保留,只怕会多有折损,但见愚大师慨然承诺,亦只好暗叹一声。 水柔清缓缓起身。五年的时光,或许还不足以让她练成惊世骇俗、足以匹敌青霜令使的武功,但对于一个身怀血海深仇的女子来说,武功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武器!她的日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最后停留在小弦身上,紧紧抿着的嘴角慢慢浮出了一抹笑意。 那淡淡一笑在小弦的眼里,显得如此凄楚,亦如此冷酷。他宁可看到水柔清如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那样他至少还可以去试着安慰。他能够体会到水柔清的悲伤,也能够承受她的怨恨,哪怕接受她的白眼,甚至被她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这漠然而决绝的一笑,却令小弦手足无措,眼前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仿佛突然变成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三香阁内的相遇、困龙山庄烛火映照下清秀的容颜、舟中互相容让的争棋、四大家族中的打闹玩笑…过去无数的回忆全因这一笑尽成空白!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冬雪才过,温暖的春风已迫不及待地降临京师,融化了窗权边的霜花,催开了柳丝嫩黄色的新芽。 远山霜重,岚影浮春,岸花初萌,墙燕衔泥。 依以往的惯例,京师的新春佳节总是最热闹的。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王公府第张灯结彩,朝廷官员相互走访,世家子弟夜不闭户,布衣百姓共享天伦,商贩趁此机会多赚些银两,就连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亦都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 然而,这一年的新春却有着特别不同寻常的气氛。 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消息己然传遍江湖,无数武林人士怀着各种目的齐聚京师,寻仇械斗之事时有发生,屡禁不止。朝廷调动三万禁军严阵以待,全城戒严,每日都会收缴大量兵器,关押犯人的狱中人满为患,富户纷纷携带妻小远离京师避祸,贫民则紧闭大门,唯恐惹祸上身。 两大高手远在泰山绝顶的惊天一战,却引起了京师里外前所未有的混乱! 正月十四,夜。 暗器王林青一身劲装,背负偷天神弓,手牵骏马,目射光华,静立在白露院外。今夜,他就将启程赶往泰山,送行的只有凌霄公子何其狂与小弦。 小弦抱着扶摇,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几乎语无伦次,好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咽一口唾沫、润润嗓子,方道:“林叔叔,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击败明将军、” 林青含笑点头。经过两个月的静心调整,他的精、气、神都己到达顶点,可谓是出道以来的最佳状态。此次泰山之约是他挑战武道巅峰的唯一机会,若是还不能敌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受挫之余武功再难寸进,以后绝无可能扳回均势。 何其狂脸上亦是难得的郑重:“小林,你要记住。无论胜负如何,都有一个好兄弟在等着你!” 林青一晒:“听你说这样的丧气话,似乎我己输定了。” 何其狂大笑:“我只是要你放心一战,无论京师形势如何恶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清幽和小弦都不会有任何事情。” 林青颔首微笑,两人彼此互望,四手紧紧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小弦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时回头往白露院中望去,口中喃喃道:“明将军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林叔叔与他决战,水姐姐不露而还情有可原,怎么连骆姑姑也不出面送行?” 其实在小弦心底还藏着一个念头:想趁机见一面水柔清。这一个月来,水柔清对他避不见面,他也不敢去找她,也不知如今她是否还在恨着自己,是否还会那么漠,形同陌路。 何其狂笑道:‘你这小家伙操心的事情倒蛮多,小林和清幽早就单独告别了,哪会像我们效此俗礼?” 林青笑道:“小弦不要听他胡说,我可没去见清幽。”何其狂摇头苦笑:“你们两人一个逍遥事外,一个玲珑心思,可真让我参不透。” 林青笑而不答。或许骆清幽只怕影响林青的心清,所以在他与明将军决战之前避而不见,而对于林青来说,也正是知道骆清幽的这份心思,所以才没有特意去找她告别。 这,既是一种彼此珍惜、所以强抑情怀的忍耐,亦是一种河汉迢递、依然灵犀相通的默契。 小弦亦是一愣,心想骆清幽这几日紧闭“无想小筑”不出,连自己见她一面都难,而今日林青先后与水柔梳、容笑风等人辞行,却偏偏避开了骆清幽,两人分明是有意如此,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眼前忽闪过水柔清的面容,林青是故意不见骆清幽,自己却是欲见水柔清而不得…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与水柔清的关系岂能与林、骆二人相比?自己如此挂念她,到底是因为对她有愧于心,还是当真舍不得这个曾经的“好朋友”?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幸好夜色深沉,林青与何其狂都没有发现小弦的异样。 一阵风袭来,驰逐的浮云好似悬于空中的纱帐,渐渐沉淀在头顶,遮住了饱满的月色与嵌满广袤天空的星子。天色蓦然黑了下来,令人感觉到一丝莫名的阴冷。 箫声就在此时传来,起初若隐若现,似断似续,渐渐连成一线,调转高昂,越来越响。这箫声循序而来,隐含某种奇异的韵律,一呼一吸都可感应到音乐节拍的逐渐加强,终于充斥于天地间的甸一处空隙,填满了那星、月、云、野之间温柔的黑暗,仿佛令星子的光芒亦明亮起来,从沉沦的暗夜中唤醒了一丝光明。 林青、何其狂与小弦顿时静了下来,闭目凝神,捕捉那飘荡于空中的音符。 “铮铮”数响,却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抚琴以和,却并不喧宾夺主,只是扣着箫声的节奏,发出一个个的单音。 骆清幽感应到水柔梳琴中的敬意,箫声几个起伏后,忽起灿华之调,仿佛春意袭来,一朵朵鲜花竞相绽放,而琴音叮咚清脆,一如绿叶上滴落晶莹的露珠,箫声转而绵延,宛如江水奔腾,千帆鼓荡,琴音玲珑有致,一如平堤雨骤,惊鸟自语;箫声渐入幽远,似远方游者且行且吟,舒卷自如,琴音间关错落,一如木屐踏步,草屐掠风;箫声隐起风雷,若千军待发,侠客持戈,琴音急切铿锵,一如金刃破空、剑芒交锋,一箫琴配合无间,似高手过招般密切契合,若演绎着一场场红尘故事,悲喜世情。 琴音越弹越低,终不可闻。而越拔越高的箫声却在疑似断绝白铸叮那蓦然沉落,就如仙子一飞琼舞罢,从九天之上落于凡尘。音调宛转,悠扬不绝,似佳人倚窗,眼望情人渐去渐远,依依难舍、期盼牵挂之意尽在其中… 箫声渐渐低沉,就在听者都以为将会结束之际,突又发出一声高亢入云之调,就如剑客按不住满腹雄志,啸天长问,拔剑将那苍茫前途破开一线。 林青心知骆清幽以箫明志,既表明心迹,亦劝自己不必看重儿女情长。有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胸中涌起盖天豪情,随着那曳然而止的箫音发声长啸,声震全城。 何其狂与小弦如痴如醉,脸露怅然,似乎还在侧耳细听那袅袅未散的余音。而骆清幽从头至尾末发一言,一管长箫已说出了她心中所有的话语。 良久的寂静后,何其狂长叹一声,对林青低声道:“小林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清幽?” 小弦望着豪气尽露的林青,想象着骆清幽凭窗抚箫,崇拜之情溢满面容。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林青与骆清幽之间看似淡薄、实则深浓的感情:“林叔叔,你把要对骆姑姑说的话悄悄告诉我,我保证等你回来后,再当着你的面告诉她。” 何其狂一愣,随即拍一手叫好。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如果林青能够坦白自己的感情,日后再由小弦当面转告骆清幽,无疑会让两人的感情得到一个质的飞跃。小弦这个想法虽然不免有些孩子气,却是他心目中给林、骆二人一份最特别的礼物。 林青神情平静,目光遥望黑丝缎般的夜空,心中却是百念从生。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早早对她表明心迹,甚至在决战之前明媒正娶,是否会让两个人更快乐些? 可是,明将军就如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面前,他没有把握一战功成,所以他不愿“自私”地先享受一份幸福。虽然他知道,那其实也是骆清幽最期盼的幸福。 即使,这份幸福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未来! 这一刻,林青外表如常,思潮起伏。心里忽涌出无数想要对骆洁幽说的话,积蓄了数年的如火情怀在胸中喷薄欲出。 如果说林青那英俊刚毅的外表如同风雨不能侵蚀的岩石,那么,他心底对骆清幽的柔情就似那被山石草林所掩盖的一住注水潭,平日从不轻易碰触的禁地因那娓娓低诉的箫声琴韵、因何其狂毫无遮掩的友情、因小弦流露的依依之情、因此时此景…而投下一枚小石,激起了千重浪花。 林青终于深吸一口气,望着何其狂轻轻摇头:“小何,我再提醒你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京师大变将至,明哲保身虽然消极,却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当前形势下,京师四派中将军府、太子、泰亲王各自储蓄力量,准备给政敌致命一击,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一触即发,这对千年宿仇之问的对决或许才将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而随着机关王离京、泼墨王疯痴、乱云公子抽身事外、林青远赴战约,逍遥一派仅余凌霄公子与骆清幽。实力反而最为薄弱二在这等情况下,所以林青才特意嘱咐何其狂收起性子,保存实力,尽量远离这场是非。 何其狂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小林放心吧,我自然懂得轻重缓急,这几日决不会惹是生非,就在白露院中摆下酒宴,等你归来罢了。” 他的神态虽然看似轻松,眼中神色却极其郑重。 小弦犹难释怀:“林叔叔,难道你真的没有话儿对骆姑姑说?” 林青微笑,拍拍小弦的肩:“傻孩子,我不必给她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仿佛是怕改变主愈,林青一语言罢,更不迟疑,上马飞驰而去。 小弦与何其狂目送着林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同时叹了一口气。 “何公子,你会不会担心林叔叔?”小弦喃喃道,这句话他可不敢在林青面前问出来。 “面对明将军流转神功,谁又能不担心呢?不过,虽然担心小林,但我也替他开心。因为…”何其狂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淡淡道,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做,他此生最想做的事了!” 第18章 绝顶大结局 卿本佳人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依照惯例,元宵节是圣上与民同乐的日子,皇城内宫前的几条大街旁早早站满了禁军。几声炮响,车辇鱼贯而出,领头者金盔金甲,手持丈二铁枪,胯下白马神骏非常,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按官职大小依次而行,随之是皇室宗亲王侯、太子殿下,然后是内宫嫔妃,最后则是当今皇帝御驾巡城,安抚军民。 天朗日清,暖阳当空。这样一个好天气,似乎也让沉寂许久的京城沾上了一份喜庆之意。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环翠绕笑语喧哗,平民百姓们手挑花灯,夹道相迎,一派普天同乐之象。 明将军一身戎装,神威凛凛,金盔遮住了他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扫视着周围的禁卫。 在即将赶往泰山赴暗器王的战约之前,他必须将离京之后的所有事情进行周详考虑,决不允许稍有差池。 这两个多月以来,在泰亲王不露声色的暗中调度下,禁卫中当年随明将军挥军北上、平定四海的官兵皆被调换,更有几名泰亲王亲信将领负责京师几处战略要地,仅此一项,就足可保证泰亲王在即将到来的剧变中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泰亲王根本想不到,这一切早已在明将军的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又怎能诱其谋反,从而一举灭之? 明将军暗自沉思,心头忽生感应,策骑缓行,回头望去,只见太子与内宫总管葛公公正在低头交谈。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乃是一身华服、骑在一匹黄马上的泰亲王。太子与葛公公并未抬头,而泰亲王则对明将军遥遥挥手,面上摆出一副笑容。 明将军微微一凛。三日前他就得到通报,泰亲王深夜入宫面圣,与皇上秘密商议了近两个时辰,不知又有何阴谋。葛公公最得皇上信任,此事绝瞒不住他,但太子府并未派人及时给将军府通报消息,这一点已令他生疑。何况刚才感应到的那两道凝视自己脊背的目光,分明正是太子与葛公公的,可他们为何要故意避开自己的视线?这又意味着什么? 虽然明将军在泰亲王府中安插有内应,但也仅仅能从其人马调动中瞧出他几日内必有异动,无法清楚地了然泰亲王的具体计划,一切只能随机应变。 太子御师管平定计,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坐镇、再加上四大家族暗中牵制御泠堂,按理说事情本已是万无一失。但明将军此刻仍觉得不能完全放心,至少太子府的态度暧昧难明。或许这一场看似两利的“合作”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对于京师中最为势弱的太子一系来说,如果能在除掉泰亲王的同时削减将军府的实力,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以管平的谋略,此点不可不防。 明将军心中思索,已有定计。他还留下了一枚足可左右全局的棋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安排妥当,这一点甚至连水知寒亦不知情。 此刻,明将军唤来一名心腹士兵,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他,低低命令几句,然后遥遥对御驾方向欠身一礼,一声长啸,打马扬鞭往城外冲去。 “砰”的几声巨响传来,几朵烟花升上半空,并即刻炸开。周围官兵百姓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已然出城的明将军并未停马,只是那被金盔掩住的唇边露出冷冷一笑。他知道,随着自己离开京师前往泰山,那股潜藏着的暗流,将在这看似繁华锦绣的城池背后,澎湃汹涌起来。 午后,骆清幽独坐窗前,望着墙头那一簇浓绿若碧的迎春花。欲放的花苞正在风中轻轻颤抖,一如她昨夜抚箫送别林青的心情。 她没有劝阻林青,并不代表不为他担心,昨夜放下玉箫的一刻,骆清幽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早在意料之中的离别,到头来竟依然有始料不及的伤感。当年匆匆一别,六年后才重又相见,这一次又会如何呢?这韶华,究竟可以挥霍几个“六年”? 熟读诗书、身怀绝技的骆清幽,或许比那些目不识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得幸运,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了更多的责任。有时她甚至想,做一个平凡女子,相夫教子的一生,未必不比现在的日子更快乐。至少,当她敏感地从林青时而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一份欲说还休的感情时,自己可以抛弃一切骄傲和矜持,释放心底深处的那份温柔,小鸟依人般依偎进他的怀里,努力去掌握那一份幸福! “我不必给他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想到林青昨夜临别前对小弦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抹苦涩的笑意浮上骆清幽的嘴角。 是的,他想说的话她都知道,可是,她的心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曾经走遍千山万水寻找他,矜傲的词句还刻在脑海中,那份心绪却似已有了微妙的变化:此战,如果林青败给明将军,她会放下一切,好好守住他,让自己做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小女人。但,若是林青胜了这一场决战呢?她却是否愿做他那傲视天下身影后的点缀?做他头顶闪耀光环上的一颗明珠? 或许,这才是自己意欲阻止林青挑战明将军的真正目的吧!轻轻的脚步声在“无想小筑”前停下,打断了骆清幽的浮想。何其狂的声音幽幽传来:“明将军前脚离京,泰亲王便借元宵节之名大宴,请皇上、太子与一众文武今晚去泰亲王府上赴宴。皇上、太子与水知寒皆借故婉拒,我与你自然也不会去,但大多官员都不敢得罪泰亲王。听说泰亲王还特意从天南海北请来数个戏班,依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那些戏子恐怕都是在江湖上搜罗的高手,或许今晚泰亲王就要行动!” 骆清幽沉吟道:“简公子赴宴么?” 何其狂道:“水乡主传讯说,潜入京师的四大家族弟子皆已暗中布置好,却并未发现御泠堂有何异动,而简歌这几日借口给亡母做法事超度,闭门不见外人,还请来了一帮和尚念经说法,依我看多半是为了掩饰无念九僧的身份,我这就去清秋院邀上郭乱云,然后一起去简府探望,倒要看看简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骆清幽一怔,何其狂又笑道:“以往逢年过节,乱云公子也还罢了,我与简公子都喜爱热闹,均要出席许多宴会,今年岂可例外?嘿嘿,新春佳节,三大公子不妨聚会一下……” 骆清幽一想也有道理,何况她知道何其狂的性子,劝也劝不住的,只是低声一叹:“你小心一些,最好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 何其狂一哂:“你放心,愚大师不是答应清儿姑娘放过简歌么?我自不会与他撕破脸皮。”说罢又补充道,“对了,水乡主今早去联络同门,临行前请你这几日照顾清儿姑娘,看来暂时也不会回白露院了。”言罢飘然离去。 骆清幽想到水秀之死,心中如坠铅石。她与水秀并称京师双姝,虽交往不多,偶尔琴箫合奏,曲通心音,暗暗引为知己。若非怕引起京中势力的争斗,定要找简歌讨回公道!愚大师虽答应水柔清五年之内不杀简歌,但若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混战中,自然决不会对简歌容情。不过御泠堂目的不明,如果简歌全力支持太子,四大家族亦不敢贸然开战,以免引起局势混乱。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好好对待水柔清,以慰水秀在天之灵。 正沉思间,小弦抱着扶摇敲门而入,怯怯地道:“骆姑姑,你几天都没有出门了,今天是元宵节,我们要不要出去看花灯?”原来小弦听到城中烟火齐鸣,再也按捺不住,硬着头皮来找骆清幽。 骆清幽笑道:“我们在后花园里自己做花灯好不好?” 小弦眨眨眼睛:“我看骆姑姑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骆清幽微怔:“我哪儿有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乱说话。”她这几日足不出户,看似不愿惹起事端,真正的原因却只为避开林青,却连小弦都瞧出她心绪不佳,不由暗自叹息一声。看到小弦满脸期待,又想起水秀遗孤,心头一软,微微笑道:“也好,我们叫上清儿一起去。” 小弦心中一跳,虽然有些怕见到水柔清,又想借机与她说些话儿,当下忐忑不安地随骆清幽一道,去找水柔清。 ※※※ 水柔清这些日子沉默寡言,有时温柔乡主水柔梳于百忙中抽空陪她,水柔清也仅是向其讨教武功,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因这心性倔强的小女孩已决意亲手替父母报仇,自知以往学艺杂而不精,此刻便开始发奋苦练。京城里虽是热闹无比,对她却似乎没有丝毫影响。 此刻,她勉强随骆清幽出门,依然满脸严肃,更是看也不看小弦一眼。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大致逛了一圈后已是傍晚时分,盛大的巡行仪式已然结束,人潮渐散。街头卖艺者、各式小商贩大多早早收摊,不虞生事,居民亦是行色匆匆,急于归家。反倒是来往巡查的禁军人数远远多于百姓,令喜庆的节日中生出一份沉凝的气氛。 骆清幽以轻纱掩面,随口指点景物,小弦与水柔清左右相随。小弦见城中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热闹,已是兴趣大减,偶尔偷眼望去,只见水柔清垂头敛目,眉头轻锁,对周围景色视如不见,也不知是在怀念父母,还是琢磨着武功上的什么难题,偶然只与骆清幽对答,对自己却根本不予理睬,心下更觉沮丧。 恰好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小弦想到自己怀中还有几钱银子,兴奋地道:“骆姑姑,我请你们吃糖葫芦。”转头对那小贩招呼道,“给我来三串大的。”一串交给骆清幽,一串递给水柔清。 水柔清却不接,摇头冷冷道:“我不吃。” 小弦好不容易听水柔清开口,咬了一口糖葫芦,装腔作势地啧啧而赞:“清儿,这糖葫芦真好吃,你可不要后悔……” 小弦话音未落,水柔清哼了一声:“清儿是你叫得的么?” 小弦一窒,半句话夹着冷凛的空气全都吞回肚中,糖葫芦几乎卡在喉咙里,只觉满腹委屈不知向谁诉说。更可气的是,水柔清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不屑之意更令他难以接受。 其实水柔清四岁时水秀就离开鸣佩峰入京,她甚至已记不清母亲的相貌,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直藏于心中,本以为这次可以到京师与之相会,早在想象中无数次勾勒过母女重逢的情形,谁知又再闻噩耗……而目前自己又并无能力找简歌报仇,只好把一腔愤怨都发泄在小弦身上。 骆清幽见势不妙,正要岔开话题,旁边闪过一人,拱手一笑:“骆才女好啊。嘿嘿,‘清幽之雅’冠绝京师,在别人眼中,大家都当骆才女是不食五谷杂粮的仙子,想不到竟还有吃糖葫芦的兴致。” 只见来者一身蓝袍便服,不是别人,正是刑部总管、关雎门主洪修罗。这番看似恭维的话,暗中却有一丝讽剌之意。恐怕因自己在清秋院大会中未能排名京师六绝而心生不忿。 骆清幽心头暗凛,昔日京师神留门分为关雎、黍离、蒹葭三派,千年来明争暗斗,表面安然共处,暗中却彼此掣肘。若无要事,洪修罗必不会找上自己。 她表面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人皆有两面,又岂独清幽?似堂堂刑部总管刚刚陪御驾巡城,立刻又更衣私访,与清幽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修罗一时语塞,仰天打了个哈哈,目光移到小弦身上:“许少侠过年好啊。啊,这位小姑娘是何人,洪修罗这厢有礼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分别给两人递来一封红包。 小弦看着那红包,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水柔清自然不会泄露身份,漠然道:“素昧平生,小女子受之有愧。”她虽是第一次见洪修罗,但听到“洪总管”三字,自然已知他身份,想到母亲之死与高德言有极大关联,这一切多半是出于泰亲王的授意,对洪修罗自然是不假辞色。 洪修罗面上有些挂不住:“好一个伶俐的小姑娘,大叔可不敢难为你。里面不过是几两银子,许少侠务请收下。” 小弦见水柔清不收,心想自己可不能“输”给她。灵机一动:“为什么不给骆姑姑,那我也不要。”过年都是小孩子讨红包,他此刻却拿骆清幽来做挡箭牌,令骆清幽哭笑不得。不过她看到洪修罗早早准备好两封红包,显然有备而来,此次相遇绝非巧合。 果然洪修罗呵呵一笑:“骆才女自然也有份。”他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请柬,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骆清幽:“今夜乃元宵佳节,八千岁诚邀骆掌门去王府赴宴。 骆清幽侧身不接:“小妹今晚另有要事,无法分身,还请洪兄转告八千岁。” 洪修罗却并不收回请柬,淡然道:“任何宴会若无骆才女到场,无疑会失色不少。八千岁本要亲自相请,奈何诸事缠身,只好命在下前来。我素知骆才女不喜热闹,只不过八千岁特意吩咐过,一定要请到骆才女。务必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骆才女莫让我为难……” 骆清幽毫不客气地打断洪修罗:“小妹与洪兄似乎并无太深的交情,这份面子可担待不起。”洪修罗缓缓道:“却不知骆才女给不给八千岁面子?” 骆清幽漠然道:“烦请洪兄转告八千岁,小妹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洪修罗嘿嘿一笑:“既然如此,王命在身,洪某只好得罪了。”他慢慢将请柬放入怀中,退开半步,双手拢起缩入袖中,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骆清幽俏脸生寒,盯住洪修罗拢在袍中的手,冷笑一声:“却不知洪兄想如何得罪?”洪修罗不动声色:“骆才女若是现在改变主意,洪某自然不敢稍有冒犯。”随着他的说话声,周围房舍巷道边已悄悄闪出几条黑影,分别堵在骆清幽的退路上。 骆清幽认出右首黑影正是刑部五捕中的左飞霆,心中暗惊。今日刑部实力尽出,竟然不惜一战。洪修罗决不会这么大的胆子,定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 要知骆清幽虽无官职,却可谓是京师中极有影响力的人物。泰亲王挟她在手可令各方势力投鼠忌器。由此看来,恐怕他谋反在即,所以才不惜兵戎想见。 刑部五捕分别是:郭沧海、左飞霆、余收言、齐百川和余收言与高德言。除了余收言击杀贪官鲁秋道后远遁江湖,高德言死与小弦之手外,余下三人都已在场。郭沧海与左,左飞霆与右,齐百川则守在后退之路,加上洪修罗在前,务令骆清幽不能脱身。 骆清幽吸一口气,把小弦与水柔清挡在身后,淡然到:“原来洪兄纵然除了官服,也不忘摆出刑部总管的架子。”洪修罗听到骆清幽的讽刺之语,脸上微红,长声叹道:“洪某也是迫不得已,骆才女当知我的难处。”他的脸上虽有些歉意,神情却仍然阴森无比。 骆清幽急寻思应变之计:她深知一入泰王府,便绝难脱身,而洪修罗有备而来,硬拼也无把握。单凭洪修罗一人并不足畏惧,加上刑部三捕自己就落下风,或能勉强自保,却无法照应到小弦与水柔清。但洪修罗纵然身为刑部总管,毕竟不能只手遮天,公然拿人,只要引起京师其他势力的注意,便可借机脱身。 水柔清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听骆清幽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出手,伺机带着小弦走……” 四大家族入京之事极其隐秘,刑部总管洪修罗虽然未必见过温柔乡的缠丝索法,但他见多识广,为求慎重,骆清幽才特别嘱咐水柔清,不要随便暴露身份。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默然点头。小弦恨的咬牙切齿,自己也分不清这恨意是针对洪修罗,还是恨自己在这紧要关头,竟要水柔清庇护。 良久,就听骆清幽叹道:“洪总管说的是,元宵佳节动手岂不大煞风景?小妹就随你走一趟吧。”她又对小弦与水柔清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回白露院,不用等我。”方才,骆清幽留心观察四周,见此地僻静,行人无多,对方并不会顾忌,所以才决定用言语稳住洪修罗,好让小弦与水柔清先行。 洪修罗自然猜出骆清幽的用意,呵呵一笑:“许少侠与这位姑娘也请一并去王府作客吧。” 水柔清遭逢大变,早非昔日蛮不讲理的性子,心知硬拼不是善策,淡然道:“我们年纪还小,登不起王府这大雅之堂。”说罢拉起小弦就走。 洪修罗道:“既然如此,就让郭捕头送许少侠一程把。” 骆清幽知道郭捕头名列刑部五捕之首,水柔清虽是温柔乡的嫡传弟子,缠思索法已颇有火候,毕竟年龄太小,气力不足,难以抵挡郭沧海那一对子母钢环。虽然郭沧海未必感加害小弦与水柔清,却足可令他们不能及时回白露院报信。 骆清幽又岂会让敌人得逞,跨前一步拦住郭沧海,左手轻揽秀发,右手已按在腰间玉箫上,眉头微微一挑:“许少侠认得道路,不劳郭捕头相送。” 郭沧海久闻骆清幽的兵器是箫中短剑。蒹葭门剑法名为“登韵”,暗合音律,配上飘逸灵动的“流音步法”,十分难缠,而蒹葭门内力唤作“愁凝眉”,功力越高,眉前煞气越重。看骆清幽外貌如常,那两道弯弯的娥眉却已蹙紧,显然已暗运内力,当下不敢硬闯,回头看一眼洪修罗,待他号令。 洪修罗似是毫不介意的一挥手,郭沧海当即止步。 就听洪修罗打声呼哨,巷角边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他侧身举手相请:“骆才女上车。”言语间他趁机给一旁的左飞霆使个眼色,示意马车一走,便立刻去追小弦与水柔清。 骆清幽却并不登车:“既要赴宴,容我先行梳妆。”她自顾自取出一面小镜,竟当街梳理秀发,途脂抹粉。 洪修罗怪道:“想不到堂堂骆才女,也要效此俗礼?”骆清幽嫣然一笑:“八千岁相请,岂可容颜不整?”其实她早就看破洪修罗的用意,此举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好让两个小孩子从容离去罢了。 洪修罗无奈苦笑,虽然他临行前得到泰亲王的密令,不论花任何代价也要请骆清幽入府。但洪修罗久涉官场,深知保身之道,明白能不起冲突自然最好,所以刑部总管加上三大名捕的实力远胜孤身一人的蒹葭掌门,亦只好由她拖延。 此刻,虽在大厅广众之下,骆清幽却无丝毫羞涩。她对眼前的刑部众人视而不见,口中还断断续续哼起小曲。那旁若无人的神态不但没有丝毫轻佻之感,反而更为其增添了几分绝代风情,另在场诸人瞧的目瞪口呆。起初洪修罗还稍有些不耐,渐渐眼中亦流露出欣赏之色。 过了一炷香工夫,骆清幽估计小弦和水柔清已走远,这才收镜入怀。 看了驰名天下的才女梳妆打扮的一幕,洪修罗脸色不变,声音却亦出现一分少见的温柔:“骆才女,请。”骆清幽作势登车,却又皱眉止步,“洪兄自己请回吧,小妹突然又不想去了。”洪修罗一惊,沉声道:“骆才女何故出尔反尔?” 骆清幽眉间愁色更深,悠然道:“天底下最易变的,就是女人的心。洪总管审过那么多女犯,莫非还不知这个道理么?” 洪修罗脸上忽现青气:“原来骆才女是调侃洪某人了。”骆清幽轻轻一笑:“大家都知道今晚鸿门宴的真正含义。既然洪总管非要迫小妹趟这浑水,小妹也只好稍稍调侃一下洪总管了。” 话音未落,洪修罗猛喝一声,袖中右掌画道弧线,往骆清幽肩头拍来,他恐夜长梦多,意在速战速决,心知骆清幽的功夫未必在自己之下,此举已与偷袭无异。 京师三派都借《诗经》取名,武功皆出于典故,这一掌名为“君子好逑”,看似风寒露重,谦谦君子解移披于女子肩头,招至中途化掌为爪,一旦被他擒住肩膀,立时便是分筋错骨。 骆清幽早有防备,清叱一声,足下穿花,衣裙迎风,飘然退开数步,并不硬接洪修罗这一招。正欲借力脱身,忽觉身后风起,无暇思索,右手疾探腰侧,玉箫已擎于手中,反手掠出…… “叮”的一声轻响,骆清幽的玉箫格住了郭沧海的钢环,顺势上撩,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离骆清幽眉间三寸。玉箫及时迎上,长剑不偏不倚的刺入箫管。 本来左飞霆趁机发剑,他亦怕伤及骆清幽,本只想以剑尖封住她穴道,只用了五成功力,不料长剑被玉箫锁住,不但预留的诸多后招无以为继,连长剑都无法脱出,微一错愕间,骆清幽右手拧腕,长剑剑尖已被玉箫拗断。 此招名为“在水中央”,乃是蒹葭门“登韵剑法”中最为精妙的一式。若想以巧胜拙,最讲究出招的眼力、判断、角度与时机。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只要玉箫稍迟半分,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必将点在骆清幽的眉心上。 捕头擒拿犯人并不讲江湖规矩,彼此配合无间,互补破绽。听到洪修罗一声怒喝,刑部三捕已一拥而上,骆清幽才化解郭沧海与左飞霆之招,齐百川的右掌已将至她后心,齐百川出身华北金刚门,外门硬功少遇敌手,这一掌足以击散骆清幽的护体神功。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骆清幽苗条的身影一扭一滑,如蝴蝶穿花般在掌风及体的瞬间脱出。齐百川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眼前一花,一道剑光已疾如闪电般直刺胸前…… 兼葭门的“流音步法”最擅长打乱对方的节奏,四人中齐百川武功最差,出手不免慢了一线,骆清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先以绝妙身法脱出对方包围,手腕一抖,玉箫带着半截剑尖掷向洪修罗面门,同时已抽出箫中短剑,反攻齐百川。 齐百川一招出手,力道用老,骆清幽这一剑蓄势已久,他竟不及闪避。百忙中齐百川大喝一声,左右双掌一合,意欲夹住短剑,忽觉掌边寒意沁肤;知道骆清幽箫中短剑绝非凡品,自己虽有一身横练的外门功夫,一对肉掌却如何抵得住? 然而此刻已难以变招,齐百川心中一横,聚起全身内力,低头朝骆清幽猛撞:他虽生得瘦削,这一撞却势不可书,激起风雷之声,看来是欲与骆清幽拼个两败俱伤…… 恰好郭沧海右手钢环已至,挡在骆清幽短剑之上,而齐百川已撞至骆清幽身前。他方才为保性命,铁头功已运足十二成,一旦撞实,就算是石碑亦会被撞为两截,何况是骆清幽那娇柔的身子。无奈齐百川纵有怜香惜玉之意,亦收势不及,郭沧海与左飞霆皆忍不住惊呼出声。 两人一触即分,骆清幽的身体被撞飞,而齐百川余势未尽,在跨出儿步,撞在旁边一堵高墙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土石飞扬,墙壁上竟被他的铁头功撞出一个大洞…… 洪修罗接住骆清幽掷来的玉箫,大喝一声:“哪里走?”提气纵跃而起,迎上半空中的骆清幽。只听如锅中炒豆般“劈劈啪啪”一阵脆响,玉箫与短剑连续十余下碰击,洪修罗一声闷哼,落回地而,手中玉箫仅余半截,一截衣袖亦被绞碎,而骆清幽轻盈地弹落在墙头,微一踉跄后立稳身形,斜睨着洪修罗轻轻一叹:“此箫名为‘闻莺’,陪我多年,想不到今日却毁在洪兄手里。” 她左肩衣衫已裂,露出自哲的肌肤,嘴角亦渗出几缕血丝,但瞧她面上惋惜的神色,似乎对方刚才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根本未放在她眼里,只是心痛玉箫而已。 随着骆清幽说话,纤腰摇摆,一根散开的衣带倏忽收回,姿态轻柔洒脱,仿佛临高而舞,又何曾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原来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骆清幽腰间衣带蓦然弹起,在齐百川面上缠绕而过,借力打力将铁头功的劲道移开。看似齐百川结结实实地撞入骆清幽怀中,其实却差了肉眼难辨的一丝距离。 她巧招迭出,虚实相间,总算摆脱刑部三捕之围,本欲趁势脱身,谁知仍被洪修罗缠住,虽迫退洪修罗的这一轮抢攻,但左肩亦被爪风所伤,几乎提不起来。 齐百川摇摇晃见地扶墙站起,铁头并无损伤,左颊仁却有一道寸许长的剧痛无比。方才他被骆清幽柔软的衣带扫过面门,竟如中铁鞭,鼻中尚残留着一缕幽香,此刻方知“绣鞭倚陌”的来历。 五人兔起鹘落,乍合即分。事实上除了洪修罗全力出手外,刑部三捕皆留有余力,不敢真的伤及骆清幽。无奈骆清幽变招极快,“登韵剑法”一出手就是攻敌必救,才迫使齐厅川不得不以命相搏。这番交手虽不过眨眼工夫,骆清幽、洪修罗与齐百川却各受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凶险之处实难尽述。 洪修罗哑声怪笑:“不过是小小一管玉箫,泰亲王府中要多少有多少,可任凭骆才女挑选。”骆清幽淡然一笑:“那些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小妹不敢被其污手。”她居高临下,注意到四周人影憧憧,恐怕都是刑部的伏兵。何况刚才洪修罗出手毫不留情,对自己势在必得,以此判断泰亲工谋反已成定局,所以说话亦不客气。她吸口气定下心神,短剑横胸,静等对方再度出手。 洪修罗冷哼一声,缓步上前:“既然骆才女敬酒不吃吃罚酒,洪某也只好再领教一下蒹葭门的绝技。郭大、左二、齐四给我掠阵,若是让她跑了,八千岁面前可无法交代。”他的右臂不过是皮外之伤,而骆清幽的左肩受伤却颇重,已不惧与之单打独斗。 洪修罗距离骆清幽所处高墙不过七八步之遥,却走得极慢,每一步间都有明显顿挫。起初出脚极重,第一步跨出地面石板皆裂,尘灰弥漫,留下一个大坑,第二步却声势不复,第三步又轻了一些,迈到第四步时脚印已浅淡若无…… 此乃关雎门中秘传“山重九胜”功法,脚印越浅内力越深,威力亦倍增。一如人处山谷中极目眺望,眼前虽有重峦叠嶂,然而那隐约于雾蔼中的才是山峰的最高之处。 刑部总管洪修罗身经百战,对敌经验极其丰富。骆清幽虽抢占高处,但敌众我寡,无法先行出击,只好暗自调息,静待洪修罗的脚印由浅至淡、由淡至无……然后,全力出手。 待洪修罗踏出第六步,脚印渐淡渐无,已至墙边,下一步就将要冲天而起,全力搏杀骆清幽。 就在这一关头,那堵墙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一个人形缺口。一人如闲庭信步般施然走出,出现在洪修罗面前:“洪兄好。”他的语气沉静,不带丝毫张皇,仿佛只是穿过了一道门,然后对一个许久一不见的老友打了声招呼。 洪修罗蓦地一震,此人出现得不早不晚,正是“山重九胜”功法刚刚运足十成、欲罢不能之际。这蓄势良久一击的目标是头顶上的骆清幽,一旦洪修罗腾身跃起,下盘破绽就全落在来人眼里。 当下,洪修罗闷喝一声,骤然疾转小半个圈子,斜斜冲出,总算避开与来人正面相对。这一下迫得他把欲发未发的力道尽数收回,内力反撞,震得胸口隐隐作痛,喉间一腥,儿乎喷出一口血来,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涩声道:“水知寒!” 只见来人一袭青衫,手抚长须,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他此刻面无表情,眼神却如电光般凛冽:“听说泰亲王府窖藏罚酒若干,我也很想分一杯尝尝,不知洪兄意下如何?”这句话冷冰冰地出口,纵然他那名动天下的寒浸掌并未发出,已足令在场的刑部诸人胆战心惊。 骆清幽轻舒一口气,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水总管来得正巧。”洪修罗面上的阴狠之色一闪而逝,哈哈大笑:“既然如此,还请总管同去见过八千岁。”水知寒长叹一声:“水某本有此意,奈何将军已离京去泰山赴暗器王之约,将军府中诸事繁多,分身无术啊……” 洪修罗强按怒意:“那么水兄又怎么有空来此?”水知寒呵呵一笑:“蒙泊国师远道人京,水某特率‘星星漫天’前去迎接,无意间路过此处罢了。”“星星漫天”乃是鬼失惊手下二十四名弟子,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谓是将军府中最为神出鬼没的力量。 洪修罗与郭沧海等人心中暗惊,只凭水知寒与骆清幽两人,便足可匹敌刑部诸人,若再加上数名“星星漫天”,就算洪修罗身上无伤,亦全无胜机。 水知寒又抬头望向骆清幽:“蒙泊国师曾借座大弟子宫涤尘之口评京师六绝,水某与骆姑娘都在其列,何不同去一见?”骆清幽含笑点头:“小妹正有此意。”水知寒大笑:“骆姑娘,请!”他朝洪修罗略显倨傲地点点头,对郭沧海等人则视如不见,转身从那墙壁上的人形缺口中走出。洪修罗等人面面相觑,不敢阻拦。任凭骆清幽跳下墙头,随水知寒扬长而去。 ※※※ 其实,“星星漫天”并无一人在场,刚才不过是水知寒的疑兵之计。 “骆姑娘肩伤可重?”他脚下不停,径奔京城南门。骆清幽淡淡谢过水知寒:“些许小伤,并不妨事。”水知寒沉声道:“你不必谢我,是将军特意嘱咐我保护骆姑娘的安全。”骆清幽一怔:“明将军为何如此?” “我不愿猜测将军的意图……”水知寒嘿嘿一笑,又补一句,“或许因为将军知道,江山与美人都是泰亲王最想得到的东西吧。” 骆清幽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从不低估自己的魅力,亦不会自信到盲目。回想洪修罗刚才的狠辣出手,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恐怕在泰亲王的心目中,江山远远比美人更加重要! 突然,骆清幽停步一不前:“小妹听说蒙泊国师将至京师。但他一路西来,水总管为何带我行往南门?”水知寒低声道:“我们不去见蒙泊,若是骆姑娘相信我,便随我出城后再细说。”骆清幽看水知寒神情郑重,心里虽疑,仍紧随其后。不多时两人到了南门,已有将军府弟子备下两匹快马。 水知寒飞身上马,望定骆清幽,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就将赶往泰山,骆姑娘可愿同行?”骆清幽沉声道:“除非,水总管有更好的理由。” 且不论明将军曾经严令,泰山一战任何人不得旁观,就算在这京师风云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水知寒也不应该匆匆离开。 水知寒驰马至城外无人处,方才缓缓道:“京师内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怕泰亲王不反。所以我离开京城。要令他更加肆无忌惮……这是将军府给泰亲王设下的一个局。可是,或许我们之前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泰山之战,亦是一个局,无论将军与暗器王谁胜谁负,有人都不愿意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回到京师。” 骆清幽沉吟道:“当前形势可谓是彼此斗智的一盘棋。泰亲王想必也给明将军设下了局:“不过泰山各条通路已被五千官兵封锁,除了明将军与暗器王,任何人都不许入山。泰亲王在京中自顾不及,又有何能力设伏?”水知寒长叹一声:“我们都漏算了一个人,这个局虽因泰亲王而起,却非泰亲王所设。” 骆清幽奇道:“水总管所指何人?”水知寒却不回答,眼中透出一份无奈。 骆清幽一震,刹那间已掌握到关键。事实上刚才她还以为水知寒危言耸听,在没有彻底击溃将军府的实力前,无论泰亲王还是太子,抑或是御泠堂,都不敢公然对付明将军。但这这个人,却有着足够理由对明将军下手,也有足够能力调开封锁泰山的五千官兵! 水知寒冷笑一声:“将军离京三个时辰后,我才收到太子府中线报。嘿嘿,既可引我出京,顺便接管部分将军府实力,又可置身事外。管平之策,果然厉害!” 骆清幽不语,只是用力一夹坐骑。这一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对林青的强烈思念,只想用最快速度赶至泰山,与那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他胜也好、败也好,一切结果都不会再让她的感情退缩,她只要他能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 小弦与水柔清离开骆清幽,匆匆赶往白露院寻找何其狂报信。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路途不熟,本想抄条近路,谁知转来转去却入一条死胡同。他们返身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已端然立在胡同口:“小弦,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正是追捕王梁辰。 小弦暗暗叫苦,怪不得洪修罗不派人跟踪自己,原来追捕王早已守株待兔。他脸上却摆出笑容:“梁大叔,好久不见,过年好啊。”追捕王呵呵一笑:“既然巧遇,不如陪大叔说几句话吧。” 小弦哪有心情与追捕王说话,低声对水柔清道:“这人与我有仇,我缠住他,你快翻墙逃跑。”水柔清却井不从小弦之言,咬住嘴唇,缠思索已执在手。小弦大急:“他武功很高,你不是对手……”忽想到以水柔清的性格,这样说只怕会更糟,又改口道,“报信救骆姑姑要紧,不要管我。” 水柔清自言自语般道:“我才不会骨你。”脚下并不移步。其实她还并不知面前这个看似瘦小却沉稳如山的黑影与小弦有何仇怨,只是忽然觉得在这危急时刻,自己不能离开他。 追捕王轻轻一叹:“小弦不要怕,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决不会害你。”他得到泰亲王密令擒拿小弦,知道其一入王府必然九死一生,此刻面对这顽皮可爱的孩子,想起入京路上的种种,心情无限复杂,竟然下不了手。 他心下已暗自打定主意,守住街口半个时辰后就放他走。只要洪修罗把骆清幽请入王府,泰亲王也不会太过在意这身无武功的小孩子。 小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梁大叔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情形么?在汶河小城里,我跑不过你,于是就耍赖皮,在街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他起初话音低沉,说到“救命”时忽然放声高喊起来。追捕王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鬼头果然诡计多端,看似重演当日情景,无疑是想趁机引来救兵,随手弹出一颗小石子,从小弦耳边擦过。 小弦吓了一跳,那小小石子虽未击中自己,但发出的劲风却激得耳中嗡嗡作响,这显然还是追捕王手下留情,一时他再不敢大叫。 水柔清可不管这许多,缠思索借着夜色掩护悄然出手,贴地前行,到追捕王面前二尺处蓦然扬起,疾点他双目。 追捕王咦了一声:“小姑娘功夫不错。”说话间双指凌空疾剪,夹向缠思索头。水柔清经过这一月苦练,索法已大有长进;缠思索在空中折、弯、转、抹,如灵蛇吐信,数度转换方向,斜进侧击,并不与追捕王硬拼。 追捕王的身形端然不动,仅*手腕变化封住缠思索,双方无声无息地交手十余招,缠思索己被追捕王夹在指缝间。水柔清又厂气又急,用劲回扯。追捕王冷哼一声,原本在空中绷直的缠思索诡异地沿他手指荡起一道弯弧,全速朝水柔清反卷而去。追捕王意在立威,这是他数十年精纯内力的反击,料想水柔清虽然招法精妙,内力却远远不及。这一击管叫她立刻脱手。 小弦不知厉害,嘻嘻一笑:“梁大叔玩跳绳么?”当下同仇敌开忾,一把抓住缠思索,帮水柔清一起回夺。不料他的手指刚刚碰到软索,那道弯弧已至,顿时触电般松手,口惨叫不休。其实追捕仁知道小弦并无武功,已然收力。这一击虽然沉重,小弦倒也不必叫得凉夭动地,其实他还是希望趁机引起旁人注意。 突然,小弦耳中听到一个热悉的声音:“不要怕他,去抓索。”他的双肩一震,仿佛有一道热流注人身体,大喜上前,再度握住缠思索。 水柔清只道小弦拼死来救,又是感动又是担心,急叫一声:“你快闪开!”追捕王冷笑道:“刚才的苦头还末吃够么?”这一次用上了三成内力,不再容情,至少要震得小弦手臂酸麻。 谁知小弦触及索身,缠思索轻轻一颤,那道弯弧距离他右手尚有半尺时骤然放缓,终于停下,随即倒攻向追捕王,竟比来势更疾数倍。 追捕王但觉五指如被针刺,一股阴沉古怪的内力逆冲腕关,不由松手放开缠思索。索端昂扬而起,反点他喉头,迫捕王措手不及,再也无法呆在原地,一跃而起,不理拍乎欢呼的小弦与水柔清,目光如箭盯向巷道深处:“什么人?” 追捕王大笑,如法炮制,又是一波内力沿索传来。水柔清眼光远较小弦高明,心知此人武功超出自己甚多,强提一口气不放缠思索,拼力苦撑…… “不过开个小小玩笑,梁兄莫要见怪。”与这平淡声音一同出现的,正是吐蕃蒙泊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 官涤尘缓缓从巷道暗处走出,衣衫纯白依旧,神情谦恭依旧,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明亮如星,隐隐闪过一丝锋芒。他曾在京城外给小弦施展过移颜指法,深悉他体内经脉与众不同之处,刚才一暗中度功人体,这便一举挫败追捕王。 追捕王吸一日气:“宫兄不是去拜见八千岁么,何以来此?”宫涤尘淡然道:“王府前匆匆一见,小弟久闻梁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忍不住班门弄斧,倒叫梁兄见笑了。”追捕王一怔,原来他方才离开泰亲王府时,正好与登门拜访泰亲王的宫涤尘打了个照面。想不到宫涤尘竟不去见泰亲王,反而暗中跟上自己。追捕王虽对泰亲王的谋反计划知之不详,但亦看出不少蹊跷之处,加上并不情愿对付小弦,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觉。 宫涤尘低头向小弦眨眨眼:“我说过我们还会在京师见面的,没有骗你吧。”小弦虽然对宫涤尘有许多疑问,此刻乍见不免又惊又喜:“嘻嘻,梁大叔是我的福星,每次一见他,就会马上遇着宫大哥。”宫涤尘哈哈大笑,望向追捕王:“小弟好奇心最重,见梁兄神思不属,所以随行于后看个究竟,想不到竟与我这小兄弟有关。梁兄能否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追捕王本有此意,趁机卖个人情:“宫先生言重了,我与小弦亦算有些交情,自不会为难他,方才只是想留他说会儿话罢了。” 宫涤尘脸上浮现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梁兄放心,因为家师要见许少侠,所以他与这位姑娘暂时都不回白露院,决不会坏了八千岁的大寻事。” 此言一出,追捕王心头闪过一丝惧意。听宫涤尘的语意,似乎知道洪修罗强请骆清幽之事。这个年轻人刚人京不久,又从何处得知这许多秘密? “蒙泊国师为什么要见我?”小弦吃了一惊,“我又没解开那道题……” 水柔清看着面前白衣胜雪、气度脱俗的宫涤尘,冷道:“我什么人也不见!” 宫涤尘耸耸肩:“那你就陪若梁兄说话吧。”他行事亦正亦邪,肴来只想救小弦脱困,对水柔清的安危却不放在心上。小弦大急,结结巴巴道:“她、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清儿,宫大哥你不能不管她。”水柔清哼道:“小鬼头住嘴,才不要你帮我求情。”小弦神情尴尬,又不能抛下水柔清,只好拼命朝宫涤尘递眼色。 追捕王望着水柔清,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长叹道;“这位姑娘恐怕亦与梁某的故人有关,也不便为难。梁某这便告辞,宫兄尽可带他们走。”他眼神锐利,己从水柔清的神态中瞧出一丝水秀的影子。 水秀失踪两月,凶多吉少,但泰亲王却对此不闻不问;已令追捕王心生芥蒂,怀疑是泰亲王派人秘密加害。他暗想泰亲王一向重用洪修罗和黑山,自己和水秀皆不算其心腹,眼看泰亲王府暗中集结实力,蠢蠢欲动,多半有谋反之意,一旦事败不免受其连累,就算泰亲王大权在握,自己也保不准日后落得与水秀同样的下场。追捕王一念至此,顿觉心灰怠冷。这也是他不愿俯首听命、强掳小弦的真正原因。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变,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紧紧拉着宫涤尘的手:“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 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先救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地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 小弦顿时放下心来。他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任其涉险。可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宫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宫涤尘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上对骆清幽心生倾慕……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怜堂有关,水柔清定会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不免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的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随变通;而官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系。”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半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道:“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存心与他作对,结果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入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阵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甘厚平正,听在耳中有莫名的静穆之感。 走得近了,只见山脚下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一首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全无兴趣,只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好的精巧竹屋,每一间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 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帅酷爱书法,先以“试门天下”四字考量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挂起“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过浪费了。 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就见前面水泻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白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念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入定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淡定的一瞥充注着慈爱与悲悯,自己竞不能确定蒙泊国师到底是望向白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是宫涤尘……甚或完全穿越了众人,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门天下”后,小弦的印象己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真正体会他身上的不凡之处。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它们的存在并不能对你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和你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听官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儿经,你不妨先去那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你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间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像道:“这四间竹屋可有不同?”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找选这个‘佛’字吧。”当先走人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轻声嘱咐:“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生领悟吧。”言罢,竟随水柔清走入第一间竹屋。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当下他强忍冲动,转身踏入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几乎不闻,仿佛下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屋内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拿起油灯一去看墙上二画卷,一看之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的是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双手被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勉强着地,脚后跟却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想象这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的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姿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决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而蒙泊国师此举又有何深意? 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人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人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方才受此酷刑……”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的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小弦一呆:“那外面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的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奖,仿佛还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 小弦笑道:“大师说的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我对他多有得罪,想必他定然狠狠告了我一状,他可好吗?”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日里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这才对许施主动心一二。”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袖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藏语,而他一惯平实的语气似也有一分叹息。 小弦听不懂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已,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宫大哥果真是与御伶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的两幅画有何含义?”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盗窃,一人杀人。那这被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的才是盗窃之罪。”小弦一怔,只听蒙泊国师续道:“许施主想来已见到门口的‘法’字了吧?”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我明白了,表面上盗窃虽比不上杀人,却要看所盗何物,所杀何人?” “杀人者虽穷凶极恶,但那盗者虽不过窃几十银两,却令一家数口贫困致死。其中罪孽轻重,自不可同日而语。”蒙泊国师依然不动声色,淡道,“所以杀人越货,不过害一人之命,盗国窃权者,害的却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国师自此再无言语。 ※※※ 且说水柔清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竹屋,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大的围棋棋谱。那棋谱足有五六尺方圆,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棋已至中盘,黑子所占之位亦隐隐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宫涤尘随之入屋,立在水柔清身后:“清儿姑娘可懂围棋?”水柔清并不回身,略点点头:“稍知一二。”宫涤尘笑道:“不知清儿姑娘棋力如何?这盘棋现在轮到黑子下,姑娘可有起死回生之术?”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谱。 四大家族杂学极多,她在围棋上的造诣虽不比象棋,却也不弱于普通棋士。但见谱中黑白纵横,数条大龙纠结在一处,双方都无回旋之机,局势极为复杂。黑棋稍落下风,如今最关键处应该是将中腹棋筋作活,才可以继续对外围白棋保持攻势。可这块棋筋虽可两眼苦活,但势必将白棋外围撞厚,影响其余几条黑龙。只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再无翻盘的余地。 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一时沉吟难决。 忽听宫涤尘淡然道:“清儿姑娘可知为何这盘棋以‘佛’为名吗?”水柔清亦是极聪明,一时心里隐有所悟,却不肯在宫涤尘面前示弱,冷哼一声。 宫涤尘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佛法讲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弃,为了最后的胜利,原本无须看中几枚残子。只一不过若是将这棋局换成了人间尘世,便有许多恩仇情怨夹杂在其中,欲弃无从,欲舍无力……” 水柔情猛然一震: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千年恩怨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只要能求得最后胜利,舍弃原不足惜。只不过当这被人轻轻舍弃的棋子换成父母亲人,才变得如此难以接受吗?她不禁喃喃道:“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宫涤尘笃定一笑:“对于棋者来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大可收拾残局再战山河;但对于陷人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谈得上‘最好’。所以,这一局说的并不是棋理,而是佛道!”水柔清脑中一片紊乱:“那又如何?” 宫涤尘不语,上前双手轻拂,将那张棋谱卷人袖中,转身出门而去,只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的水柔清。 ※※※ “宫大哥,清儿在哪里?”看到宫涤尘走入竹屋,小弦急忙发问。“你放心,我可不敢对你的清儿姑娘有丝毫不敬。”宫涤尘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份揶揄。 小弦的脸微微一红,望定宫涤尘,一字一句道:“宫大哥,你会骗我吗?”宫涤尘一愣,面对小弦真诚的目光,机智如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后才勉强点点头:“你想问我什么,我一定如实问答。” 小弦知道外道的蒙泊国师定能听到这番对话,只好语意隐讳:“我与何公子见过泼墨王。”宫涤尘一震,冷笑道:“他还好吗?”小弦道:“他疯了,还不停画着一个女子,而且,我知道……”宫涤尘忽然抬手止住小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小弦眼中又浮现出温泉边永生难忘的一幕,重重点头。 宫涤尘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一日,我之所以去温泉洗浴,是因为他的眼污了我的身子!”小弦忽然大叫一声,眼中涌上一层迷蒙的泪光,上前两步捂住宫涤尘的口:“宫大哥,不要说了,我们是好兄弟,永远是!”事实上他的心中虽有无数怀疑,却从未想过宫涤尘居然会向自己直承其事。这一刻,既被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感动,亦害怕再问出什么更难接受的真相。 宫涤尘轻轻拨开小弦的一手:“我早就告诉过你,有些事情当时不必对你说,但日后总会让你知道。只是,一旦到了这一天,我们却无法再做兄弟了。” 小弦听宫涤尘说得郑重,吃了一惊:“宫大哥,我并没有怪你隐瞒啊。泼墨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算打死他,我也不会不认你做兄弟。”说到这里他方才醒悟,如果泼墨王画的那名女子果然就是宫涤尘,那么自己这个“大哥”实是女扮男装之身,确实是无法再做“兄弟”。想到这里,小弦不由松开抓紧宫涤尘的手,低声道:“难道,你……你真是女子?” 宫涤尘苦苦一笑:“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之人。”听宫涤尘承认此事,小弦心中百般滋味涌上,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还有两人是谁?”宫涤尘长叹一声:“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那已疯的薛泼墨。” 原来宫涤尘初入京师,结交各方人物,并无人怀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她身怀蒙泊师那“试门天下”之题,对学富五车的乱云公子、书法极佳的泼墨王等人刻意结识。乱云公子也还罢了,偏偏泼墨王薛风楚擅长绘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竟被他从宫涤尘平日举止中瞧出蹊跷。泼墨王心计深沉,见宫涤尘谈吐不俗,更有蒙泊国师这个大*山,不由见色起意,一面邀其游山玩水,一面百般挑逗,被拒后竟以宫涤尘女子的身份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方用离魂之舞将泼墨王逼疯。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日在温泉中洗浴,与小弦相识之缘分。 小弦听到蒙泊国师早知此事,登时去了顾忌:“好啊,宫大哥你瞒得我好苦,怎么赔我?”他“宫大哥”叫得顺口,一时改不过来。而说到“赔”字时,两人都想到小弦当初不明就里,一意要宫涤尘“陪”睡之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宫涤尘轻笑道:“我欠你一首诗,还不够么?”小弦撅着小嘴:“不够不够!我好容易才有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你把他还给我!”说到一半,忽觉悲伤。自己从小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大哥,谁知现在却变成了“姐姐”,可又想到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宫涤尘与林青做“情敌”,一时又觉得放下一番心事,眼中泪光盈盈,嘴角却又露出笑容。 宫涤尘何曾想到小弦有这许多心思,只是感动他对自己的一番诚挚,正色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做你的大哥也无妨。”“好,一言为定!”小弦伸出小指。 宫涤尘亦是心情起伏,她自幼女扮男装,其中诸多不便,唯有故作冷漠,与人保持距离,并无什么朋友。和小弦相识,一方面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无须防备,一方面小弦的坦荡确实也令她心喜莫名,当下勾住他的小指,一字一句:“今生是兄弟,一世是兄弟!”两人各自心情激荡,良久方休。 蒙泊国师那不紧不慢的语声忽然传来:“涤尘去吧,小弦和我也该走了。” 宫涤尘瞬间恢复平静,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弦道:“小弦,今夜你必须随我师父走,过几日我再与你联络。”“为什么?我不要和他走。”小弦话音未落,宫涤尘已出指点在他胸口。小弦根本未想过刚刚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宫涤尘竟会突然出手,眼中闪过惊讶与不解,却无愤怒。只因他相信宫涤尘如此做必有原因。 竹屋一开,蒙泊国师大步走入。宫涤尘拜伏于地:“弟子不肖,只请师父答应我一件事。”蒙泊国师似是看破宫涤尘所想,淡然道:“涤尘放心,就算为师性命不在,也必会护得许小施主的安全。”宫涤尘不再说话,鞠躬转身离去。 小弦满腹疑虑却问不出口,蒙泊国师已将他抱人怀中,大步往门外走去。 门外的百姓已散,蒙泊大师更不停留,连四间竹屋也不望一眼,径直南行,小弦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其势迅快至极,又觉得蒙泊的双手中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托着自己,几乎就要沉睡而去,迷糊中心底勉强浮起一句疑问:“蒙泊国师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突然蒙泊国师仿佛感应到小弦的疑问,低头望定他,“不要怕,涤尘自会送小姑娘回京。而我们,去泰山绝顶!” 绝顶之战 正月十八,傍晚。寂静的泰山脚下,一骑白马沿山道飞驰而来。马上之人身材高大,一身劲服,目光冷峻,唇边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正是当朝大将军明宗越。 山道前立着一块丈许见方的大石碑,上刻四个大字:岱岳千秋。白马来到石碑前长嘶而起,明将军飞身下马,将马栓上石碑,同时以掌拍碑,陡然发声一长啸。这一啸直震得夜鸟齐飞,松针雨落,山谷回响,良久方歇。 两大高手的绝顶一战震惊朝野,早在半月前,朝廷五千官兵就在半里之外驻扎,先驱散山中猎户樵子,再封锁所有通往泰山的道路。此刻整个泰山再无人迹,一切都在静等明将军与暗器王两大高手。虽然泰山方圆数十里,武学高手足有能力悄悄突破封锁潜人山中,但那样无疑将成为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公敌。普天之下,只怕并无儿人有此胆量! 但此刻,明将军啸声方停,那石碑顶端却移开一条裂缝,一只手慢慢探了出来,将一张纸卷插入明将军落在石碑上的手掌下。 此情此景本是奇诡至极,明将军的脸色却平静如常,并无惊疑,抬掌之时纸卷已粘在掌心,看似手抚额发,却已就着蒙蒙夜色,将纸卷上的话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有人从远方山峰高处看去,也只能见到明将军拍碑长啸,以壮声色,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那石碑中会另藏有人,竟用如此方法与明将军暗通消息。 看毕纸卷,明将军略一沉吟,一手人怀中,亦取出一物,轻轻放在石碑顶端,低声淡然道:“三日内,若是水总管至此,拦住他,并将此物交给他。” 石碑内并无应承之声,但那只手却再度探出,把明将军留一下的东西握住,正欲缩回,明将军忽又道:“且慢,另外传我一句活给水总管……”说到这里,明将军忽然停下声音,仰天思索,似乎在考量措词。 半晌,他口唇轻动,却无半分语声泄出,显然正在传音给碑中之人。 石碑上的那只手一震,明将军的信物儿乎脱手。这碑中人乃是明将军早早安排下的心腹,他既然能暗藏于泰山脚下的碑身之中,又能避开五千官兵的搜索,无疑身怀不凡武功,更有一份超人的定力,但听到明将军这句话时,竟然亦失神至此,由此已可见此话的分量。何况以流转神功之威,明将军然能确定周围半里内再无他人,所以才不怕对碑中人低声说话,但这最后一句转交给水知寒的话却宁可暗中传音,足见郑重。 碑中人停顿片刻,手指在石碑上轻敲数下,示意己收到命令,然后缓缓收回,石碑上的裂口亦再度封起,看起来全无一丝痕迹。 山顶上亦传来一记长啸,虽无明将军震落林叶的冲天气势,却是清朗激越,仿佛随大自然的山风而至。明将军心知是林青发声相邀,暗运神功,掌中纸卷于刹那间化为无数碎片,从指间落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峰顶,似是自嘲一笑,自言自语般道:“林青啊林青,想不到你我这一战,竟会如此多磨!” ※※※ “啊,这一定是林叔叔的啸声。”一前一后两声长啸把小弦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身下空空荡荡,寒风掠体,禁不住打个冷战。茫然四顾,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正平躺在一棵大松树的枝丫间,扶摇在他怀中发出一声低鸣。 这是一株百年松树,枝叶茂密,挺拔高大,小弦离地足有一丈多高,以他爬树的本领或可下来,但稍有失手,必会摔得头破血流。他连忙抓紧树枝,又以双脚盘稳,虽然一时尚无掉落树下之忧,背上冷汗却已止不住流了下来。 蒙泊国师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许小施主不必惊慌,有老衲在此。”小弦望着树下盘膝闭目的蒙泊国师,心神稍定:“这是什么地方?” 蒙泊国师道:“此地名为十八盘,再往上走半个时辰,就是泰山绝顶了。” 原来三日前,蒙泊国师带一着小弦离开京师,一路上昼夜疾行,于今日午后来到了泰安府。稍作体息后,蒙泊国师避开官兵大队人马,偶遇巡哨,便以“明心慧照”之法惑敌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小路上山。 这组名为十八盘,乃是泰山登山道路上最为险峻的一段,共有石阶一千六百余级,两边崖壁如削,陡峭的盘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仿似天门云梯,因其倾斜旋绕,曲折多弯,故得此名。 一路上小弦昏昏沉沉,直至到了此地,蒙泊国师方才解开他的禁制,将小弦放在大树顶上,自己则在树一下运功调息。 小弦听到此处已近顶峰,大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上山找林叔叔吧。刚才那一声长啸,一定是他发出来的。”蒙泊国师动也不动,淡道:“老衲便在此处等候明将军。”小弦一呆:“大师等明将军做什么?难道……”他恍然大悟,“你也要找明将军比武月吗?” 蒙泊国师却轻声道:“老衲早就没有什么争强斗胜之心。”小弦奇道:“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泰山?何公子想见林叔叔与明将军比武,林叔叔都不同意……” 蒙泊国师却答非所问:“有些事情,到最后也只好用武力解决。听刚才明将军的啸声,就在山脚。以他的武功,算来大概不要一个时辰就可赶到此处,为免误伤,小施主还是好好留在树上观战为好。” 小弦一惊,听起来蒙泊国师确实有与明将军动手的意思,只不知是何原因。他这一路除了吃喝拉撒,都被蒙泊国师点了穴道,昏然沉睡,心里的许多疑问都不及询问,只觉蒙泊因师既然与明将军为敌,便应该算自己的朋友。他本来有心问问宫涤尘之事,但不知怎么,得知她是女子身份,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转转眼珠,思索着应该如何把话题绕到宫涤尘身上。 “大师,你可知道御泠堂么?”良久,小弦终于开口。蒙泊国师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知道。” “大师远在吐蕃,又如何得知中原武林十分隐秘的御泠堂呢?” 蒙泊国师回答更是简明:“天下原无不透风之墙。” 小弦不得要领,心想宫涤尘提及蒙泊国师亦知她身份,嘻嘻一笑:“大师可女弟子么?”蒙泊国师沉声道:“涤尘曾对老袖说过,许施主若是问关于她的事情,不用隐瞒。”小弦想不到蒙泊国师如此回答,暗自摇头失笑。或许面对这位精通佛理、大智若愚的高僧,任何心机都无用处,倒不如开门见山,直接切人主题:“大师明知宫大哥是女孩子,为何还要收她为徒?” 蒙泊国师竟然破天荒般叹了一口气:“老初曾欠她父亲一个人情,所以明知她身世复杂,仍是倾力教海。” “宫大哥有什么身世?” “许施主既然提到御泠堂,难道不知南宫世家么?” “啊!”小弦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摔下来,“难道宫、宫大哥是南宫世家的后人?她的父亲就是御泠堂主?” “不错,涤尘原本复姓‘南宫’,为避人耳目,所以才以‘宫’为姓。” 小弦早就怀疑宫涤尘与御泠堂有关,却从未想过宫涤尘的来历竟然如此惊人。他忽又想起一事:“大师曾说宫大哥是不肖弟子,莫非就是因为这一缘故?” 蒙泊摇摇头:“人之出身原是身不由己,倒也无可怪责。老衲只是恼她经过这许多年的清修,仍是悟不破,非要执意坐那堂主之位。” “宫大哥就是御泠堂主!”小弦瞠目结舌,只觉得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无过于此。难道鸣佩峰前那一场惨烈的棋局都是宫涤尘一手操纵,水秀之死也是于她的授意?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从来没有听到这个惊人的秘密! 然而,看着蒙泊国师沉稳的神态,不由得小弦不信。 良久,小弦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问:“那她父亲呢?”蒙泊国师道:“南官先生为御泠堂圣物‘青霜令’,于十二年前远赴西域,最后虽找回圣物,却已身奇毒,自知命不长久,临终前托孤老衲。而这十几年来,御泠堂主本是涤尘之兄南宫逸痕执掌,但他已失踪三年,多半亦出了意外……” 小弦急道:“难道这三年来,御泠堂主就是宫大哥?你可知在入京之前,她是否还去过其他什么地方?”蒙泊国师道:“这些年涤尘一直陪我在吐蕃,偶有外出,几日就归。”小弦松了口气,至少鸣佩峰之事与宫涤尘无关。 “那么宫大哥可与御泠堂四使有何联系?” 蒙泊国师缓缓道:“涤尘曾告诉老钠,她并不知晓御泠堂的详情,如有选择,也并不愿参与其中。只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己是南宫世家的唯一传人,这堂主的位置也非她莫属。”小弦喃喃道:“可她到底想领着御泠堂做什么呢?” 蒙泊国师垂首合十一:“老衲只知,三年前她曾得到过兄长南宫逸痕留下的一件信物,据说与那青霜令颇有关联。她一日前留在京中便也是为此。其余的事,老衲皆不知情。”小弦心念电转:怪不得宫涤尘虽然初次入京亦要易容改装,想必因为简歌、白石等人曾见过她兄长南宫逸痕,只怕从相貌上瞧出兄妹的相似之处。简歌简公子既然名列青霜令使,青霜令多半就在他手里,难道宫涤尘只是意在夺回青霜令? 蒙泊国师似是瞧出小弦心中所想:“许施主尽可宽心,老衲十分了解涤尘,她若无慧心,决不可能将‘虚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所以虽有离奇身世,却决不会无缘无故惹来江湖风波,更不会妄害他人。” 小弦勉强一笑:“晚辈自然相信大师的识人之能,若无慧眼,亦不会品评出京师六绝。”蒙泊国师不紧不慢地道:“老衲确实曾对涤尘提及过京师人物里只看重五人,却不知许施主所说‘京师六绝’为何?” 小弦奇道:“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这难道不是大师所说的‘京师六绝’么?”蒙泊国师摇头道:“前五人不错,泰王之断又是什么?” 小弦一惊,如果蒙泊国师只提到过“五绝”,宫涤尘又为何要把泰亲王加在其中?而她刻意召开清秋院之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应该决不仅仅是为了解答蒙泊国师那一道“试门天下”的难题…… 刹那间,小弦恍然大悟:清秋院之会让明将军与林青定下战约,泰亲王也有机会在京师中翻江倒海,而宫涤尘正是要激起泰亲王的骄傲自得之情,从而诱其谋反。枕戈乾坤,唯恐天下不乱——这正是御泠堂的一贯作风!宫涤尘身为堂主,果然深谙其道。她究竟是要助明将军登墓,还是趁乱夺回青霜令,抑或另有不目的? 一念至此,小弦恨不能背生双翅,立即飞回京师,向宫涤尘问个明白。 这一刻,小弦心底已产生了无数对宫涤尘的怀疑。她曾亲口答应过自己,决不会与林青为难。如果宫涤尘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那么自己便再也无法坚持对她的最后一丝信任。 想到这里,小弦双目赤红,大声问道:“蒙泊大师,是不是宫大哥让你来泰山的?”蒙泊国师的回答却大出小弦意料:“此事与涤尘无关。早在一年前,老衲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大师,你到底要做什么?” 蒙泊国师面容肃穆,抬首望月,一字一句道:“改变气运!”小弦被蒙泊国师的神情所慑,略微一窒。 “万物、众生、国家、民族……皆有气运。”蒙泊国师的眼中射出一道似可刺破暗夜的光芒,“也包括名动天下、今晚决战的两大高手。”他深深吸了口气,续道,“老衲早知,泰山绝顶之战,明将军必败!”这轻声吐出的一句话,却几乎震破了小弦的耳膜。 小弦呆愣片刻,立刻想到如果蒙泊国师真能算出明将军必败,那么他改变气运之举岂不就是要对付林青,立即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快放我下来……”他才一开口,蒙泊国师袍袖轻拂,语声顿时中断。 当初在汶河小城时,追捕王亦曾用上乘内力迫得小弦无法呼吸,讲不出话来。但蒙泊国师此刻的做法却有不同。小弦虽然不停说话,声音却无法传出,周围仿佛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厚墙。这种奇特的感觉,就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捂住耳朵,每一句话仅在脑中回响不休,根本不似从口中发出。 蒙泊国师淡然道:“许施主不必叫嚷,老衲决不会对暗器王不利,只要你平心静气,老衲立刻收功。”他看小弦点头应承,又解释道,“明将军即将来此,被他听到有人在这里原也无妨,但就怕他一意与暗器王决战,刻意避开老衲,那就不好了。” 小弦身边的压力顿然移去,他拍拍胸口,放低声音:“大师到底想要如何改变气运?”蒙泊国师反问道:“老衲自幼出家,原不过是光明寺中一个普通的僧人,许施主可知老衲为何有目前的成就?”此言虽有自傲之意,他却说得不瘟不火,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小弦惑然摇头。 蒙泊国师续道:“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最特别的能力。而对于老衲来说,则是可以在梦中顶知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事。这种感觉一与生俱来,起初老衲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凑巧,梦境时有时无,预测的事件或大或小,大多并无差池。但随年龄渐长,反令老衲心生惶惑,恐遭天谴,宁可将所感应之事封存胸中不对人言。直至老衲三十岁,精研了吐蕃黄教七卷十五经后,悟知世上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与机缘,才明自这能力对于老衲来说虽是福祸难辨,但若能以此度化世人、移凶避祸,却不失为一件功德。于是老衲潜心修习佛理,并借入定参禅之机充分体验自身异能,亦因此创出‘虚空大法’……” 小弦见蒙泊国师说得有板有眼,渐渐信之不疑,忽又兴奋起来:“难道你梦见明将军败给了林叔叔?林叔叔可是用偷天弓打败他的?”蒙泊国师沉声道:“那只是一种隐隐悬于脑中的玄妙提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如我们看见了远处的一座山,相信其后定然还会有更高的山峰,却看不到更高的山峰是何模样。所以,老衲可以感觉到明将军的失败,却并不知他因何而败。” 小弦挠挠头:“可大师刚才说要改变气运,难道你不希望明将军失败?” “那是因为一年前,老衲忽生出一个感应。数年内明将军将再度兴兵征战,血流成河,尸积若山。而他出兵的目标,却是我吐蕃境内的几十万子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胜败与老衲无关,老衲所关心的,只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命运与天下苍生的气运。”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少见地一声叹息,“天意难测,有些事情或许根本无可更改,或许老衲仍想勉力一试。” 小弦本就痛恨人与人之间残忍的战争,此刻对悲天悯人的蒙泊国师既敬且佩:“大师想点化明将军么?”蒙泊过师摇摇头:“中原第一高手、朝中第一大将军岂能被老衲的只字片语点化?或许我只能凭武力解决。” 小弦犹豫一下:“明将军被誉为近二十年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大师可有把握制住他的流转神功?”蒙泊国师抬手在地上画一条线,他并未用上内力,线条入地不深:“如果许施主不用手擦除,有何方法能令这条线变短?” 小弦脑筋疾转,一时虽想出无数花样,比如吹口气引来尘埃遮盖等等,但看蒙泊大师法相端严,心知另有巧妙的方法,不敢胡乱开口。 蒙泊国师指尖一挥,又画了一条略长数分的线条,一长一短的两线并行。 小弦醒悟过来,拍手笑进:“对,这样看起来原先那条线似乎就短了一些。” 蒙泊国师淡淡道:“比武争胜也是如此,根本无须顾忌对方有多强,只要能比他做得更好,便足够了。”作为被吐蕃子民敬为天人的大国师,他无疑有着一份强烈的自信。小弦心潮起伏,蒙泊国师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令他有一份难言的领悟。 蒙泊国师徐徐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老衲亦十分推崇‘将军之手’,唯恐失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灾祸。所以虽然一年前就有此感应,却还是等到现在方才入京。”小弦问道:“难道这一年大师武功大进,足有能力击败明将军?” “老衲执意要替吐蕃子民消除这一场弥天大祸,任何手段也在所不惜。只恐力有不逮,所以还要借助两个人的力量。”蒙泊国师面无表情,目光盯住小弦,“一个是许施主,一个是暗器王。” 小弦一脸诧异:“我?我能做什么?”难道蒙泊国师这样的僧也相信自已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所以才特意带自己来到泰山……而听蒙泊国师的语意,既然明将军的失败已命中注定,又何谈改变气运?难道蒙泊国师打算与林了青联手杀了明将军? 小弦越想越惊,脱口道:“大师想要如何?必林叔叔要公平胜过明将军,你可不能乱帮忙……”蒙泊国师口中低低吐出一句藏语。小弦依稀记得与在京城外那挂有“法”字的竹屋内听到的,是同一句话,尚不及开口询问,蒙泊国师忽然出指遥遥一点小弦,然后垂首闭目,就此入定。 小弦中指,顿时口不能言全身不得动弹。他怀中的扶摇发觉主人有异,亦是轻轻一震。但不知是因为那愈来愈黑沉的夜色、还是因为那弥漫的幽旷之气,小雷鹰似乎也感应到了一份凝重的人气氛,老老实实地伏在小弦怀里,一声不出,只是用一双鹰目盯着主人不停眨动的双眸,鹰喙时而轻触一下他因紧张而兴奋的脸容…… ※※※ 泰山最高处名为玉皇顶,从山脚下沿山道直上,途经岱宗坊、斗母官、壶天阁、中天门、云步桥等数处各有情趣的风景。但明将军一路并不停留,不过一个时辰,已来到泰山十八盘。 堪堪走完数百台阶,明将军心中忽起警觉,抬头望去,但见夜雾深锁的山腰上,上千石阶不见尽头,仿佛直通云霄。而在距离他约六十步外,在那陡峭的石阶边,赫然有一位盘膝而坐、双掌合十的僧人。 对于明将军这样的高手来说,即使有人暗藏一侧,至少也可令他早早感应到山风拂衣的声响、目光遥望的灼热、甚至包括毛孔皮肤的张弛……但这一次,僧人出现得如此突兀,就如凭空变出来一般,而在相遇之前,他仿佛已化为这山景、夜风、松涛、云海的一部分,令人根本无从察觉。 明将军出道近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距离如此之近,方才被他发觉。 山风吹拂着僧人宽大的僧袍,隐显其高大魁梧的身材。但肃穆的面容却在明将军出现的刹那有了一丝扭曲。他依然闭目合十,忽缓缓开口道:“你来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耳中,却如同三柄铁锤重重击在明将军的心里。 明将军脸色不变,朗然大笑:“蒙泊国师,名不虚传。”蒙泊国师骤然睁眼,双目开阖间闪过一丝奇异的红光,迎上明将军冷如刀锋的眼神。 就在两人对视的一刻,明将军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横掠的山风中另有一股向上的浮力,将蒙泊国师的身体托于半空……随即他就真的发现,蒙泊国师姿势不变,依旧是盘膝合十的模样,但身体已然腾入半空,往自已急速扑来。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此刻亦有一分猝不及防的恍惚,竟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眼中所见而得来的印象,还是因为自己的想象才引发了对方的行动。令对方与不知不觉中产生时间与空间的误差,从而一击功成。这正是“虚空大法”之无上奥义! 最奇怪的是,蒙泊国师这凌空一跃气势惊人,却并没有激起半分劲风,仿佛他那高大的身形已化为夜色中的一片虚无,无声无息地掩近明将军。 就算明将军身经百战,也绝未想过蒙泊国师乍一见面便先行出手。此举虽谈不上偷袭,无疑大不合吐蕃国师的身份。此刻明将军身处石阶之上,左右皆是崖壁,根本无从闪躲,除非往后疾退以避锋芒。但他心知蒙泊国师居高临下,可将武功发挥至顶峰,自己稍有怯战之意必令对方气势高涨,纵然能无恙闪过第一招,却再也无法抢得先机。 明将军虽惊不乱,神情镇静,脚步疾停,屈膝沉腰,微微下蹲数寸,双手由内而外翻为阳掌,十指交叉,虚按胸前半尺空处,手臂似曲似张,怀抱若弛若闭,全身肌肉尽数绷紧,却在力道将离体的一瞬问强自收缩。那情形就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拉扯住他即将凌空飞起的身体,只要再稍加一分外力,便可脱开束缚,冲天而出。 瞬息间,明将军的面色由青至白、至红疾变,流转神功已汇聚双掌。面对出道以来少见的大敌,他不得不尽出全力一战。 蒙泊国师来势极快,在空中却一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飞临明将军身前五尺时,方才发出一声低沉的佛号,身体蓦然舒展,四肢箕张,仿佛突然伸了个懒腰,而他空门尽露的胸膛,则正对着明将军蓄势待发的双掌。难道蒙泊国师竟敢用血肉之躯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就在明将军的双掌快要接触到蒙泊国师胸口的千钧一发之际,蒙泊国师一声狂啸,张开的四肢闪电般弹回,身体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滞,蓦然缩成一个圆球,而弹回的双手双腿则不偏不倚地封在明将军双掌进击的路线上。 与此同时,一道厚重沉凝的气墙后发先至,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撕裂之声,撞在明将军的护体神功上。仿佛刚才蒙泊国师从石阶上纵跃而起后带起的劲风,直到此刻方才赶至对战者身畔。明将军亦在同时发出一声大喝,须发皆扬,横于胸前的双手左掌缓收、右掌疾发,闪电般击出。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巧,偏偏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那是因为右掌在行进过程中以肉眼难辨的节奏不停挥摆,引起周围空气的急速颤动,乍着之下才令人生出这样的错觉。 明将军的单掌,是否能接下蒙泊国师的四肢齐至?中原与吐蕃两大绝顶高手在泰山十八盘上全力交手,会否立判生死? “砰”的一声剧震,蒙泊国师左手与左腿皆行在空处,却迫得明将军的右掌再无变招余地。两人的右掌结结实实硬碰一招。蒙泊国师弹起一丈余高,堪堪撞在崖壁上。他双手齐出,在空中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腰腹用力,身体不停上下翻腾着,越升越高。而明将军面色惨白如雪,呼吸短而急促,目光望着崖壁上的蒙泊国师,既不追击,亦无退缩,冷然道:“想不到初次相见,国师就送上如此大礼!”蒙泊国师没有回答,竟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在明将军的脚下,几级石阶尽碎。而距离他前方儿步处,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映在青色的石阶上,触目惊心。 小弦人在树顶,虽然眼可视物,却根本未看清明将军与蒙泊国师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交手。但随着这一招击实,扶摇兀然振羽高飞,复又匆匆钻回小弦的怀中,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惶急。而小弦则是口鼻一室,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干,全身忽然酸麻难耐,仿佛被无数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刺中。若非他被点穴道口不能言,定会叫喊出声…… 明将军静立片刻,再度沿石阶缓缓前行,当经过小弦藏身的树下时微微一停。小弦心中一紧,知道已被明将军发觉。虽然前几次遇见明将军时他都是和颜悦色,但此等情形下相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自己? 明将军却仅仅停顿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再深吸一日气,面色如旧,缓缓拾阶上山而去。 小弦稍稍放下心来,只觉眼睛酸涩无比,明明望着空气中无尘无埃,却又能感应到有许多细小的、看不见的颗粒从空中悠悠落下,仿佛依然在延续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明将军与蒙泊国师这番交手虽然如眨眼般短暂,但在小弦的感觉里,竟是漫长无休。 ※※※ 正胡思乱想间,小弦忽然身体一轻,穴道已被解开,蒙泊国师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 “若非老初亲身尝试,无论如何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霸道的内力。好一个流转神功,好一个明将军!”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略带懊恼的神情中似乎还有一份被对手激发的斗志。 小弦听着蒙泊国师粗里的喘息声,望着石阶上的血迹,猜测这一战只怕是蒙泊国师败了,轻声问道:“大师伤得重么?”蒙泊国师却道:“许施主不必于担心,流转神功虽然厉害,却未必能伤得了老衲。只是因为老衲强运‘虚空大法’之第四重‘凌虚’,才被自身功力反挫,尽管现在只余七成功力,并且决不能与人动手过招,但只要休息十日,便可无碍。”一言未毕,又是几声轻咳,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小弦本对蒙泊国师不无敬意,但听他明明咳血负伤,更是只余下七成功力,口气却还如此强硬,心里反而隐隐生出不屑。蒙泊国师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也不解释,指着远处一座小山峰道:“那里应该可以看到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决战,久闻暗器王的偷天弓之名,却不知他是否真有传闻中令鬼神皆惧的威力?” 小弦大喜:“我们赶紧前去!”蒙泊国师道:“明将军的武功如此厉害,为何你却不为暗器王担心?”小弦嘻嘻一笑:“大师你不是说此战林叔叔必胜吗?我当然相信你。”话虽如此说,但见到蒙泊国师一招内败给明将军,似乎并没有自已想象中的本事,对他的预测也不免产生了一丝怀疑。 蒙泊国师眼望苍穹,眉梢纠结,不知在想着什么。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一会儿,蒙泊国师忽生感应,伸指按在小弦唇边上。 小弦知机,立刻将呼吸放轻,凝神往下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从树下飘过,投入一片密林,再无任何动静。若非蒙泊国师耳目极好,只怕会当作是什么山中野兽。 “他是谁?不是只有林叔叔和明将军才能进人泰山么?”等那道黑影去远后,小弦在蒙泊国师耳边轻声询道。蒙泊国师脸上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想要明将军性命的人,并不止老衲一个。 ※※※ 明将军缓步走过十八盘、南天门,再行了一灶香工夫,山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林木参天,溪静淌,已至东岳泰山最高峰——玉皇顶。 峰顶上一片寂静,一位蓝衣人懒洋洋地*在一裸大树边,英俊的面容上挂着一份似有似无的笑容,令人心生亲近,正是暗器王林青。 “明兄终于来了。”林青望见明将军,含笑相迎,但见到明将军的神态略显委顿,似已负有内伤,愕然止步发问:“半山腰是何人?” 林青方才已听到山腰之声,知道来者孤身一人与明将军交手一招,却未想到竟可令明将军负伤。要知明将军一路上山准备与林青决战,已臻最佳状态,纵然数名武学高手蓄意偷袭,也末必能抵挡住流转神功反击之力,由此来看,对方武功亦达到了超一流的境界,普天之下,有如此能耐者屈指可数。 明将军苦笑一声:“是吐蕃的蒙泊国师,他也未能讨到便宜,三五天内,应该绝无能力再与人过招。”林青明亮如星的双眸微微一眯,就像两把锋锐的宝剑:“既然如此,我可以再等几天。”虽然早在两月前就定下战约,但堂堂暗器王当然不会趁明将军负伤之际出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林兄不必如此,一早定好的时间岂能不遵?现在离子时尚有近一个时辰,已足够我回气。”林青微微一笑:“明兄末免太过自信了。此战小弟已等了六年,自然不在乎多等儿天,即便正月十九之约无可更改,却也未必非要是子时……”他目光精准,瞧出明将军之伤并非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恐怕有一日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复原,故有此言。 明将军哈哈大笑:“林兄勿急,在交手之前,我还要先说明两件事情。第一,京师形势早已在我掌控之中,无论明某此战胜负如何,都不会影响大局,林兄尽可全力出手,无须有任何顾忌。”林青长吸一口气,脸上肃容,只说了一个字:“谢!” 明将军续道:“第二,虽有五千官兵封山,但此刻的泰山之中,决不仅仅有你我二人。除了蒙泊国师,另外还藏有数名高手。虽然我们现在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我可保证,待你我战罢,下山途中必会遭遇意想不到的伏击!” 林青眉梢一挑:“泰山方圆数里,将军今夜初至,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了?” 明将军叹道:“实不相瞒,泰山之中亦早留有我的眼线,不会放过任何上山之人的踪迹。并非明某信不过林兄,而是迫于京师形势,不得不如此,事实上这两个月中表面看来将军府毫无行动,任凭泰亲王布置,其实暗地里搏虎团分别混编在禁军之中……” 以往明将军率军出征,帐下有一支二百人的亲兵,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人称“搏虎团”。明将军回京为防当朝空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团,而实际上这一百人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处,只须明将军一声号令,便可集结起来。随着泰亲王谋反之意渐浓,这二百死士亦成为明将军扭转京师形势的潜在力量。而山脚下藏身石碑中的那人,也正是搏虎团中一名精通缩骨之术、心志坚毅的死士。 林青一摆手:“事关将军府之机密,明兄不必多言,小弟信得过你,也无意沾染京师权力之争。” “可惜林兄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偏偏有人却不想让你逍遥。”明将军呵呵一笑,“在山脚下我接到心腹密报,这五日内他已见到七名高手潜入泰山之中,估计上山总人数至少应该有十余人。林兄可知他们是何来历,有何动机?” 林青冷笑:“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按理说泰亲王与太子在京师自顾不暇,应无可能再派人来此,莫非是江湖上的高手?” 明将军道:“我本亦是如此想。旦从京师出发前却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综合考虑,已大致猜出些端倪。”他沉沉一叹,“京师三派之争愈演愈烈,大家只顾着扩充自己的实力打压对方,却都忽略一个人。而这个人,才是最不希望我活着回到京师之人。” 林青一震,思索道:“山下五千官兵决非摆设,偶尔一两个高手潜入还情可原,断无可能十余人齐至不被察觉,多半是官兵有意放行,由此看来……”说到这里,明将军已是缓缓抚掌,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林青轻轻一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将军沉吟道:“所以,你我一战后,败者固然元大大伤,胜者也决不会轻松。而等到那时,这十余名高手在择险地一齐出手……嘿嘿,只怕过不了几天,你我在泰山绝顶之日同归于尽的传闻就将传遍江湖。” 林青剑眉一扬,手指左方不远处一座小山峰:“那里名为观日峰,据说可见到东海日出之景。小弟先行告辞,今夜明兄好好休息,明晨五更你我便在观日峰想见,不知明兄意下如何?” 明将军先是一怔,立刻明白林青的意思:“久闻泰山日出奇观,若能在观日峰头与林兄一战,于愿已足。”又淡淡一笑,悠然道:“不过明某还要提醒一下林兄,杀人容易,留活口无疑会耗费更多的体力,可莫不等我出手,林兄就先行倒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小弟从不自命侠义,生死关头亦不会有妇人之仁。”说罢手抚偷天弓,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 蒙泊国师自知内伤颇重,不宜与人动手,带着小弦小自翼翼地避开山中暗藏之人,等来到那座无名山峰上时,已近初更。 两人找个山洞,刚刚坐定,就有一声惨叫从山下遥遥传来。小弦听得真切,一惊:“这是什么声音?”蒙泊国师颇为激赏地点头:“暗器王果然是真英雄!” 小弦睁大眼往下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分明:“是林叔叔吗,他在和什么人交手?” 就见一道亮光从山中传来,似是宝剑宝刀反射月光,旋即又听到几声惨叫。小弦大奇:“这些人到底是谁?林叔叔为什么要和他们动手?难道是将军府的人?”蒙泊国师道:“许施主恐怕猜错了,这些人非但不是来自将军府,反而是对付明将军的。” 小弦惊道:“难道是泰亲王的人?”蒙泊国师摇摇头,缓缓道:“京师之中,最忌明将军之人并不是泰亲王与太子,而是当今天子!若是老衲所料不错,这些人都是大内高手。” 这句话登时震醒小弦:京师三派之间的矛盾说到底就是权力之争,而无论谁总揽大权,都是当今皇帝敢不愿看到的一幕。所以趁明将军与暗器王泰山决战之机,另派大内高手暗中行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京师诸人沉陷于彼此争斗中难以自拔,反倒是来自吐蕃的蒙泊国师将其中的关键看得一清二楚。 小弦依然不解:“可是,这些大内高手要对付的既然是明将军,为什么反倒先和林叔叔动手了?” “所以老衲才赞一声暗器王英雄了得!”蒙泊国师慨然道,“明将军受老衲一掌,已受内伤。暗器王不愿乘危出手,所以代他解决这些人,自己也不免有所消耗,好让决战变得公平些。” 小弦恨声道:“这算什么公平?明将军只不过和大师交手一招,林叔叔却要于这些大内高手生死决战,说不定受伤会比明将军更重……”说到这里,自觉颇有些瞧不起蒙泊国师的意思,悻然收声。 蒙泊国师道:“许施主不必多疑。老袖那一掌,已足令明将军死于暗器王之手!”“啊!大师那一掌如此厉害?”小弦吃了一惊,回想十八盘石阶上两人交手的情形,似乎只是蒙泊国师吃了大亏,并未瞧出明将军受到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对蒙泊国师的话不免半信半疑。 蒙泊国师并不多解释,眼望黑黝黝的山中不时闪现的亮光,计算着林青出手的次数:“七、八、九……唔,绝顶之战最大的可能只会是两败俱伤,那时纵然明将军与暗器王并肩联手,也绝难抵挡这些大内高手的袭击,此计本是狠毒,但可惜他们为免暴露行踪,不得不分散隐藏在山岭各处,每个人的武功虽可算是一流,单打独斗却差了暗器王一筹,纵然有顽抗之力,最终亦难逃被逐一击毙的命运……” 小弦惊道:“林叔叔杀了他们?这又何必?” 蒙泊闲师漠然道:“皇帝无故杀臣,自难让天下人心服,事后决不会留任何活口。而一旦事败,天子为求声名,不计代价也会杀人灭口,这些大内高手此刻不死,明将军与暗器王日后都会有甩不掉的麻烦,或许还会连累他人。所以暗器王下手虽辣,却是明智之举,表面上只救了三个人,其实却救了更多的无率……”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三个人?哪三个?” 蒙泊国师轻声一叹:“许施主身无武功,老衲如今已不宜与人动手,那些大内高手事后决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暗器王不但救他自己,也救了老衲与许施主的性命。” 小弦听得一知半解,茫然点头。突然体会到蒙泊国师的话外之音:明将军似乎已注定要死在林青之手!蒙泊国师为何有如此把握?他与明将军对的那一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秘密? ※※※ 惨叫一共响了十三声,等林青踏上观日峰时,已近四更。 他一身衣衫虽已湿透,左肩、右腿上飞亦挂了彩,面容却是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疲态。这三个时辰内他不但搜遍大半个泰山,还分别与十三位武功一流的大内高手交战,经过这一番激斗,潜能尽数被激发,体力虽消耗大半,对武学的理解却又深了一层。 明将军盘坐于山顶之上,望着走来的林青微微一笑:“看此情景,现在轮到明某给林兄留一些调息的时间了。” 林青哈哈大笑:“这十三人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蒙泊国师的‘虚空大法’。”话虽如此说,但明将军已运功良久,此消彼长之下,林青亦知现在的自己难以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明将军眉头略锁:“不过我总觉得蒙泊国师当时未尽全力,却宁可喋血负伤远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林青道:“这些先不去管它,我只怕这山中尚有漏网之鱼,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若是回报京师,只恐后患无穷。” 明将军大笑:“林兄果然不懂为官之道。纵有漏网之鱼,事后也只会逃得越远越好,一旦入京,等待他的只会是杀头大祸。” 林青一想也是道理,毕竟明将军军权在握,只要他不公然挑破皇上派人伏杀之事,皇上亦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势必将那些大内高手尽数灭口。面对即将到来的与明将军的决战,林青不再多言,盘膝坐在明将军身前五步外,闭目调整体内紊乱的内息。 明将军望着林青英俊的面容,低声道:“林兄如此托大,不怕明某趁机出手吗?反正此刻并无外人在旁,事后就说你败于我手,又有谁知真假?” 林青眼也不睁,悠然答道:“明兄何必开我玩笑。莫说你并非这样的人,就算你有此想法,恐怕也无法抵挡与小弟尽力一战的诱惑吧。” 明将军轻轻叹道:“林兄可算我平生第一位知音。不过,我此时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微一停顿,缓缓道,“我怕自己会真的败了!”林青淡淡道:“求败不正是明兄的目的吗?” 明将军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林兄错了,我并不是想求败,而是希望面对失败时可以激发求胜的欲望,从而在武道之荆途上再踏前一步!”林青微笑:“有此顿悟,明兄己跨出了新的一步。”明将军闻言一怔,亦抚掌而笑。 林青续道:“小弟于昨日清晨到达泰山,在玉皇顶等待明兄的这一日的时间里,明兄可知小弟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明将军摇头:“请林兄直言。” 林青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明将军:“六年前的幽冥谷一战历历在目,我在想:第一招,应该如何出手?” 高手之间的武功对决,第一招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以强凌弱大多先发制人,以雷霆之势一举摧毁对手;以弱击强则多是后发制人,故露破绽诱敌强攻,伺机寻隙反击;但当两个同级别的高手相遇时,如何能从对方完美的防御中找出破绽才是第一个难题。 明将军长声一叹:“这亦是我的困惑,不知林兄可想出什么结论?”林青道:“小弟的结论是:只有等到出手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何时是出手的时机。” 这一句看似矛盾的话,却令明将军眼睛一亮,沉吟良久后吐出一句更为古怪的话:“所以,我们不必去想应该何时出手,而是应该等待某种神秘的机缘,唤醒彼此出手的欲望!” 林青含笑不语,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只有在绝顶之战即将到来的一刻,两个似敌似友的“对手”才能体会这蕴藏着武道奥秘的语言。 这之后,林青与明将军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屏息静气,一面调整内息,一面等待着那“神秘的机缘”。 五更将至,天空蓦然黑暗下来,这是黎明前最阴沉的虚无,亦是光明君临大地前最浓重的色彩。 ※※※ 小弦再也按不住满腹疑惑:“大师,你是不是给明将军下了毒?”蒙泊国师不答反问:“何为虚空?”若是平时,小弦定然想也不想就给出一个答案。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道:“记忆或是虚空,然而每每回想过去难忘的情景,我们可以重新感觉到那时的山之雄奇、水之晶莹、花之色香、风之气味;梦境或是虚空,却不时与日夜所见吻合无间,固可一梦黄粱,恍惚匆匆一生,亦可避隐田园,托梦以度浊世;死亡或是虚空,然而既有青史留名之士以供后辈瞻仰,亦可求取来生重堕人间,再度体验百丈红尘;庄生梦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许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一场生死,却不过是梦中臆想;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们的感觉,虚空的尽头又可转化为实,轮回千年永无休止……”他的一语声平静无波,但每一个字句都勾起小弦无数遐想,竟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的十几年喜怒哀乐,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做了一场关于江湖、关于恩怨情仇的大梦,一觉醒来,了然无痕。 蒙泊国师手指前方:“老衲可以告诉许施主,明将军与暗器王此刻就在对面的观日峰上,但你看到了什么?”小弦运足目力,只看到重重黑暗,哪能见到半个人影。 蒙泊国师缓缓续道:“所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心中所感未必就是真实。这,就是‘虚空大法’的妙谛!” 小弦总算稍稍明自过来:“大师刚才对明将军施了‘虚空大法’?”蒙泊国师点点头:“老衲强用‘凌虚’之术,拼得受伤,就是要明将军产生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觉,当他以为自己武功己完全恢复时,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气运行,而这一点点错觉,就己注定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失败!” 小弦忍不住道:“林叔叔才不要胜之不武,就算没有大师的‘虚空大法’,他也不会输给明将军。”蒙泊国师长叹一声:“暗器王武功或能胜过明将军,却无法取其性命。为了天下苍生,老衲必须如此!” 小弦道:“你既然一定要明将军死,为何不亲手取他性命,何必借林叔叔之手?难道就只是因为不愿开杀戒?可明将军确实算是间接死于你之手,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自欺欺人?”“老衲并不介意开杀戒。”蒙泊国师沉声道,“只不过明将军死于老衲之手,吐蕃国的灾难就会因老衲而起…… 小弦即使痛恨明将军,此刻心中亦生出不平:“我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大师也算是得道高僧,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法,非要染指罪孽吗?” 蒙泊国师眉头一沉,低声吟咏,正是那一句小弦听过两遍的藏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弦话才出口,蓦然眼前一亮,一轮红日已在东天升起。 小弦抬头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天幕由漆黑而逐渐转白、渐红,直至耀眼的金黄,然后喷射出万道霞光!与此同时,对面观日峰顶的两条人影骤然腾入空中,映照在那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仿若仙人。一道人影似已飞出红日之外,却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势,静立在一棵大树之上,在他手里,一把弧月形的长弓已拉至满弦,龙吟之声响彻山谷! ※※※ 东升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瞬间,林青与明将军皆在同一时刻感应到了那“神秘的机缘”,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 林一青与明将军相距十余步远,各自站在崖边横生的一株大树上,遥遥对视。 偷天弓已执在林青手中,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令人心悸的杀气,偷天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偷天弓弓胎为千年一木、弓弦为火鳞蚕丝,弓柄则是名为“舌灿莲花”的大蠓之舌,皆是上古神物。此刻面对强敌明将军,偷天弓似乎被激起灵性,发出绵延不绝的龙吟之声,弓柄更是变得血红,隐隐颤动,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嵘重又复活。然而,最令人惊讶莫名的是:弓上并无箭支! 在林青开臂拉弓的这段期间里,明将军至少已瞧出了他身形上的四处破绽,却被偷天神弓的变化所慑,未能出招。而等到弓至满弦,面对林青的冲天气势与那一往无前、全无畏惧的凛冽眼神,明将军再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反而自己全身上下已被偷天弓的威力罩住,只能全力防御,不敢稍动半分。 明将军讶然发问:“箭在何处?”林青傲然一笑:“天地万物,皆可为箭!”说话间他头顶一根粗短的树枝突然断裂落下,林青左手蓦然一松,弓弦疾颤,一股真气已随弓弦弹出…… 那根树枝犹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牵引,疾如闪电般射向明将军的右胸。 两人六年前在幽冥谷中第一次交手,林青集全身之力发出巧拙大师留于笑望山庄暗道中的“换日箭”,却被明将军先以杨霜儿头上银簪格挡,再以七重流转神功凝气成球,于胸前硬接一箭,虽然明将军咳血负伤,换日箭亦被其无上神功震得粉碎。然而此次再度交手,林青发箭竟是如此随意! “好!”明将军吐气开声,足尖用力,脚下的树枝一沉,身体疾落半尺,本来射向胸口的一箭已触及唇边,正迎上明将军那一口先天真气。 树枝如同被一柄透明的宝剑从中剖开,齐整整地分为两半。然而这一箭上不但蕴含着偷天弓强劲的弦力,更含有林青充沛莫能御的真力。 一分为二的树枝并不变向,仍是朝明将军就中射去。一旦击实,恐怕不仅是唇破齿断,而是裂腭穿颅之祸。 说时迟、那时快,明将军猛然甩头,那乌黑透亮的长发漫卷而起,如一道墙壁般挡在口边:“咝咝”声不绝于耳,两截树枝被长发卷飞,数十缕黑发亦从空中飘下,接触到两人相交的气劲,顿时化为齑粉。 林青一箭无功,明将军已借足下树枝反弹之力腾跃而起,左拳护胸,右掌疾伸,掌缘隐泛金光,拍向林青执弓右臂。 弓弦声再响,这一次并无箭羽射来,但那空无箭矢的弓弦却带起一股强悍的气流,竖直如刀,剖开晨雾,朝明将军劈面袭去。 明将军大笑:“好一个天地万物、皆可为箭!”他身体悬空,无法闪避,击向林青手臂的右掌只得变招疾斩而下。一声裂响,明将军右袖已被划开一条大缝,而这凝气成形的无形之箭射在他掌中,竟也隐隐发出一记金石相交之声。 两招交手,明将军虽是稍落下风,但他已扑入林青身前五步,右掌疾晃数下,重又集结真力,复又拍向林青小腹。在这样短的距离下,弓箭已无效用,林青又如何抵挡“将军之手”? “嗖”。好个林青,电光石火间竟仍有暇再度拉紧弓弦,但这一次并没有出箭,他竟然在刹那间反手执弓,左手握紧弓弦不放,右手一松,反将弓胎弹出,正撞在明将军疾至的右掌上,空出的右手凝指成爪,斜撩明将军面门,袖中突又弹出二道黑光,分别射向明将军双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暗器之王都有足够的应变,攻敌之必救! 明将军不料林青应变奇速,抬头后仰避过刺目暗器,右掌已不及变化,弓梢尖正刺在他掌心劳宫穴上,却连一道白印都没有留下,浑如铁铸。明将军大喝一声,蓄势一掌终于击实,内力如汹涌澎湃的狂潮疾撞在偷天弓上。 林青执在弓弦上的左手三指一热,流转神功沿弓而来,寻隙直冲脉门,迫不得已下只好将右掌收回,疾按在偷天弓柄上,方免脱手。脚下一声脆响,立足的树枝抵不过两人力道的冲击,终于折断。林青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朝下落去,而明将军的右脚已无声无息地反踢而上,铁膝带着劲风,撞向林青的小腹,两人贴身肉搏,相距太近,这一膝竟是无可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林青双手疾沉,偷天弓弦猛然搭在明将军的膝上,双方两股相反的大力相碰,弓弦再度紧绷,就在明将军右膝触及林青小腹的刹那间,弓弦已拉至极致,蓦然反弹。 偷天弓弓力超强,箭支可攻千步之远。弓弦满势一弹几乎非人力所能抗拒,这一下就仿佛偷天弓将两人一上一下射了出去,林青高高弹起数丈,而明将军则疾速下沉。 明将军落地时微一踉跄,右膝毕竟是血肉之躯,已被弓弦割伤;而林青身在空中,已觉气息不畅,腹痛欲坠,明将军那一膝虽未击实,但那雄浑的内力已迫人他丹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已交手数招,各受轻伤,却全无避让怯战之意。幽冥谷交锋不过是此次绝顶之战的前奏,这六年里两人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对方的出招变化,可谓知己知彼。所以乍一交手,皆是尽出全力毫不留情。 林青胜在变招奇速,偷天弓力劲不可挡;明将军则胜在功力深厚,举手投足都可造成巨大的杀伤力。两人以攻对攻,胜负瞬间可决! 明将军端立原地,望着林青从高空头下脚上俯冲而至,右掌由腹至肩画一道美丽的弧线,从下至上迎击,口中尚大笑道:“痛快痛快,与林兄一战足慰平生!” 林青亦是一声长笑:“林某与君同感。”疾落的身体忽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滞,翻个跟头,并不硬挡明将军右拿全力一击之锋芒,脚尖轻点树身,借力再度冲天而起,人在空中,偷天弓弦再度拉紧,一道气箭又将抢射而出。 然而这一次明将军却不容林青再放无形气箭,流转神功由“劈”字诀疾变为“黏”字诀,右掌按在树上,如影紧随林青腾空而起,速度竟比林青更快数分。就在林青开弓放箭的刹那,明将军手臂蓦然暴长数寸,一把就握在偷天弓弦之上。 林青处变不惊,右手一拧,弓梢反点明将军乎腕“三焦穴”,明将军紧握弓弦不放,手腕横掠,避开林青这一招;林青撮唇吐气,口中发出气箭袭向明将军双眼,明将军摆头沉肩,一直护于胸日的左手突然击出;与此同时,林青亦左手放开弓弦,骈指点向明将军胸前…… 这一刻,林青的偷天神弓固然无法尽展其长,明将军最具威胁的右掌亦不敢松懈,两人足踢周围树木,身体在空中飞行不停,左手已连环交接数十式,迭遇险招。明将军内力雄浑,几番强夺偷天弓,但林青运起“雁过不留良”的轻功,高大的身体仿佛化为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随着明将军去势起伏,竟让明将军奈何不得,几度欲强以真力攻入林青体内,但林青应变奇快,巧招频出,又不时发出细小暗器,令明将军无暇旁顾。 ※※※ 激斗数招后,明将军久攻无果,忽觉丹田渐枯,略感焦躁,竟是体内功力欲要耗尽的迹象,这可是他修成七重流转神功后从未有过之事,心知若再不能一鼓作气夺下偷天弓,等林青拉开距离发箭,已是有败无胜之局。 恰好两人势尽将要落地,明将军猛然一声大喝:“放手!”先出脚踢在一棵大树上,保持身体平飞之势,右掌强将偷天弓弦绕于腕间,回掌亮肘,顶向林青胸口膻中大穴;同时将剩余的功力皆集于左掌,瞅准林青的掌势,全力硬击。 而此刻林青也正欲变招夺回偷天弓,出脚踢树时足尖一匀,身体突然止于半空,亦是大喝一声:“放手。”两人力道相左,右手各自往回一带,左掌已不可避免地相接…… “砰”的一声大响,这全力一掌终把两人分开。明将军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出,堪堪落在崖边,差半尺就会跌人万丈悬崖。林青却以脚尖为圆心、单足为轴,绕一着那棵大树平平转起了圈子,偷天弓依然留在他手里,而在明将军的右手里,却拽着半截断弦。 火鳞蚕丝所制的偷天弓弓弦经不起两大高手的全力拉扯,竟然折断! ※※※ 林青遇挫不乱,趁对方立足未稳,疾旋的身体犹如石子般抛出,掌中偷天弓直指明将军腰下三寸,竟是以弓做棍,使出一招沧州华家棍法中的“苍龙出水”。 沧州华家棍法乃是武林中人门的平常功夫之一,这一招“苍龙出水”亦远非什么精妙的招式,但林青却在最合适的时机选择了最合适的一招,时间角度拿捏得精准无匹,令明将军有一种欲避无门的感觉。他此刻背处悬崖,如果硬接林一青这一击,只怕会被击落崖底,但只要他稍有退让,林青便可抢得先机。 明将军闷哼一声,脚下一沉,陷地半尺,身体不避不让,右掌疾挥,手中的断弦先击在偷天弓柄上,将林青这一式完美无缺的“苍龙出水”击偏少许,而这片刻的偏差,已足够“将军之手”再度抓住偷天弓柄,只要能抗住林青挟势而来的冲力,他有足够把握把偷天弓夺下来! 然而,令明将军意外的是:他这全力一击尚未及发力,竟然已轻轻巧巧地夺下了偷天弓! 就在明将军右掌触及偷天弓柄的一刹,林青已主动放开了偷天弓。双手化掌为拳,中指突起,凿向明将军的胸膛! 这一招就是每个人习武之人都可以使出来的—“黑虎掏心”。 如果说得到偷天神弓是林青武功的一个分水岭,那么当现在他重又弃弓不用、反而以最平常的拳法掌握主动,才是一名武者在武道上真正的突破与超越! 明将军毕竞是天下第一高手,生死一线的关头,不退反进,右足踏前一步,松开偷天弓,双掌先以阳掌平排揖下,然后力鼓双肘撞向林青前胸。 如果小弦能看到明将军这一招,一定会惊喜得大叫起来。这一招正是林青曾在平山小镇上教给他的少林罗汉十八手中“揖肘钩胸”。 这是明将军迫不得已下拼得两败俱伤的一招,他自知内力将尽,这一肘运足全身功力,就算是数尺厚的石板,亦会应肘而碎。 然而,林青与明将军出招的刹那,都发现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当林青的“黑虎掏心”直捣入明将军的心窝时,明将军的“揖肘钩胸”也将会击碎林青的肋骨…… 林青笑了,明将军也笑了。只怕事前谁也不会想到,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两大绝顶高手的决战,到最后竟会用江湖上最平常的招式,一分胜负,甚至是一决生死! 此刻两人虽已变招不及,却可及时散功。虽然撤去护体神功再硬承对方一招不免有所损伤,刹那间疾收内力亦会受到反挫之力,但总要好过玉石俱焚。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面含微笑,一起逆运经脉散功收力。 突然,明将军脸色变了,他发现自己竟已不及收功!当他强行把残余的内力尽数施出后,竟然再也无法控制真气的运行,若是在刚才激斗中发生这种情况,明将军必会因为闪避不开林青的重击而丧命,但此时此刻,受到重击的将会是林青! “砰砰”,两记响声同时发出。林青的右拳轻轻击在明将军胸口,明将军的一对铁肘却是带着排山倒海之力撞在散去护体神功的林青胸口! 林青猛然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相信明将军会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径。剧痛随着猝不及防的惊讶传来,才微微张开口,急涌入胸腔的鲜血已从口、鼻、眼、耳中喷泻而出。 “林兄,林兄……”明将军一把抱住软倒的林青,自己亦脚下一软,几乎跌入万丈悬崖! 林青忽然笑了,尽管从五官涌出的大笙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孔,他依然笑得那么从容、那么潇洒。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心目中最强大的对手、最激励自己的敌人,竟然也会哭泣! 当林青看见明将军眼中闪耀泪光时,无论明将军此举是否故意、怀着什么目的都已不重要,他已原谅了他。 痛苦已变得麻木,林青感觉到生命正快速离自己而去,微微一笑:“明兄不必内疚,林青这一生,可以死,不可以败!” 然后,林青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推开了明将军。这一刻,他很想掏出怀中那一方珍藏多年的手帕蒙在脸上,最后再闻一次那熟悉且令他心跳的芳香……然而,剧烈的晕眩击中了他,他只能努力再朝前跨出一步,任山自己从万丈悬崖落下,坠人那无边的黑暗。 明将军呆立崖边,良久后,才喃喃吐出五个字:“林兄,你胜了!” 是的,暗器王胜了,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他胜在还有余力可以控制自己。尽管,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 “不!”小弦听不到观日峰上林青与明将军的对话,也根本看不清两人过招的情景,直到隐约看到林青突然坠入悬崖时方才明白过来,大惊之下一把抱住蒙泊国师:“你不是说林叔叔一定会胜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蒙泊国师亦在心底不停问自己。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苦心准备的“虚空大法”果然奏效,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从头至尾,蒙泊国师没有放过两大高手决战的任何细节。至少他的第一个预感并没有错,暗器王虽然失去了性命,但这一场武功决战却是胜了明将军;那么,他的第二个预感是否也一样正确?失败之后的明将军是否就会兵发吐蕃,引发那梦中所见的杀戮? 小弦发了疯一般摇晃着呆怔的蒙泊国师:“你赔我的林叔叔,我要杀了明将军!”“好,杀了明将军!”蒙泊国师眼中魔意大胜,忽然放声狂笑起来,再无平时宁和沉静之态,“老衲定要改变天下的气运,明宗越,你逃不过此劫!” 蒙泊国师笑声忽收,突然出指点倒哭喊不停的小弦,双手并出,左掌贴在小弦背心“至阳穴’上,右掌则按在小弦右掌心,五指分别与小弦五指一一对应,沿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泽六穴接通六脉,默守元神,将一腔功力尽数迫人小弦体内! 这正是虚空大法中“借体还气”之术,若遇本身受到重创功力大损时,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体内,运转一周天后重新吸回,不但可愈伤,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不过小弦作为被注功之人,事后必会元气大伤,轻则大病一场,重则送命。 蒙泊国师决意亲自出手杀了已是强弩之末的明将军,所以宁可用此阴损之术尽快恢复武功。至于小弦的安危,他已顾不得许多! 小弦本被点住穴道,忽觉得全身发烫,一股股热流不由分说强行从五指间涌入,真气所至之处,被封穴道顿时通畅。只是全身燥热不安,各处穴道酸麻痛痒、百味俱尝,实在难受至极,此时纵然身无禁制,亦无力挣扎。口中大叫:“你要做什么?” 蒙泊国师面孔扭曲,眼中闪过一丝怜惜:“许施主对老衲恩重如山,日后必将补报!”言罢不再看小弦一眼,只是加紧运功,哆嗦的嘴唇里不断吐出那一句藏语。 小弦看到蒙泊国师大异往常的模样,又惊又怕,神志迷糊中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林青之死自然也并不算数,明日醒来时就可重见到他,心里虽隐隐觉得实情并非如此,却宁可让自己沉陷于这一场幻境里…… 半灶香过后,蒙泊国师已强行运功打通小弦的奇经八脉,此刻他全身数十余年的功力都己输人小弦体内,只要把这股内息引至小弦丹田重新吸回体内,便可大功告成。 蒙泊国师松开小弦右手,右掌移至他丹田气海处,却未感应到丝毫内气,再试几次,依然如故。大惊之下一把揪住小弦:“你被人废去过武功?”仓皇之余,连一声“许施主”也不及叫了。 小弦再度被激起伤心事,加之体内难受至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涕泪横流,大叫道:“这都是那个混蛋透顶的点睛阁主干得好事!他借治伤之名,故意废了我的丹田,我恨死他了……哎哟,你给我做什么了,为什么我如此难受……” 蒙泊国师张口结舌,心情刹那降至冰点,他全身功力半点不剩地输入小弦体内,此刻别说去杀明将军,就连一个普通壮汉亦敌不过。纵然日后能慢慢调理,武功最多也只能存留二三成。 小弦兀自大叫不休:“这是梦吗,为什么会如此难受,好像有许多针在扎我,哎呀,我头昏……”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在他体内来回冲突,却找不到一个宣泄之处,这滋味就算一个成年人亦难以抵挡,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小弦拼命叫喊一阵,终于惨哼一声,昏晕过去。 ※※※ 骆清幽与水知寒赶到泰山时,已是正月十九的巳时初。 路上水知寒已把管平处得知当今皇上派大内高手伏击明将军之事告诉了骆清幽,两人心急如焚,先到了泰山官兵驻营,率二百士兵一口气赶到泰山脚下,方才安心。只要能及时见到明将军与林青,除非那些大内高手有把握将水知寒、骆清幽与这二百士兵一并灭口,否则决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泰山,水知寒与骆清幽先行人山,忽见山脚下那“岱岳千秋”的石碑中钻出一黑衣人,对水知寒倒身下拜:“传将军号令,请水总管在此等候!” 水知寒心中暗惊:自己离开京师赶赴泰山可谓是超常规之举,明将军又如何得知?莫非对既然到来的危险早有防备,一念至此,又是佩服,又是心悸。口中却喝道:“你是何人?圣上下旨封山一月,可知罪否?”搏虎团亲卫大多是明将军当年领军平乱时所收,水知寒并不认得此人。 黑衣人面色不变,亦不表明身份:“此物是将军命属下转交水总管,待此事了,属下自会请罪。”言毕,从怀拿出一封信交给水知寒。 水知寒心中奇怪,但见那信以军营火漆封口,正要拆开,黑衣人道:“总管请勿拆信,将军另有一句话命属下转告。” 水知寒冷然道:“讲!” 黑衣人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望一眼骆清幽。水知寒不耐烦道:“这位是京师骆掌门,无须回避。” 黑衣人略一迟疑,咬牙大声道:“将军说;如果他死了,才请水总管拆这封信;如果他不死,请原物奉还!” 水知寒与骆清幽齐齐吃了一惊,如果此言属实,这里面就应该是明将军提前立下的遗言。难道,他自问没有把握敌过林青,为防万一,才设下此后招吗? 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属下任务完成,入山之举决不会连累别人。”掌中寒光一闪,竟已割断喉咙自尽,骆清幽与水知寒竟都不及阻止。 水知寒脸色阴晴不定,望着手中的信函,沉吟良久。像这样忠于明将军的死士,他竟然一无所知,与明将军共事数年,将军府的许多机密连他这个大总管也不知情。如果这封信果真是将军的遗嘱,是否里面会把将军府所有实力全部告知? 这一刻,水知寒心中涌上一股避开骆清幽立刻拆开信件的冲动,以他之能,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令信件拆开后完好无损地恢复火漆封口…… 水知寒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明将军不死,如果因此引起了明将军的猜疑,那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后果。 或许,这封信本身就只是明将军对将军府大总管的一种试探! 想到这里,水知寒打定主意,这几日定要寸步不离骆清幽,只有如此,日后方能在明将军面前证实自己没有机会单独拆信的“清白”…… 水知寒微微一笑:“骆掌门,我们便在这山脚下相候将军与林兄吧。” 骆清幽可不管将军府的命令:“水总管请自便,小妹先行上山打探一下。” 水知寒急忙道:“骆掌门尽可放心,明将军既然能算到水某来此,必是早有准备,不会令对方奸计得逞。嘿嘿,我知道骆掌门关心林兄,但万一打扰了绝顶之战,只怕林兄也会怪你吧。” 骆清幽一想也是道理,只是心里仍然担心林青,犹豫道:“好吧,便在这里等一天,若是明日还不见他们下山,小妹仍要去看个究竟。” 水知寒目光闪动,爽然道:“好,骆掌门快人快语,便是如此。若是明日将军与林兄还不下下山,我与你一齐上山。” 骆清幽淡淡一笑:“今夜,小妹便与水总管在此露营吧。” 水知寒心中一凛,知道这个秀外慧中、聪颖灵动的女子早已猜破了他的心思。 ※※※ 小弦从昏迷中醒来,体内虽仍是有些翻江倒海,却已大有好转。他还不知若非自己天生体质异常,在无《天命宝典》为潜修之下大大扩展了经脉容量,只怕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外部真气害了性命。 昏迷前零星的记忆涌上脑海,映在红日之中的绝顶决战、蒙泊国师痴狂一般的眼神,自己全身酸麻难忍……可是,好像有什么最关键的事情被遗忘了。小弦缓缓思索着,直想到脑袋发晕,突然,记忆停留在林青跌入悬崖的那一幕画面上…… “林叔叔……”这最不愿面对的回忆顿时涌上,小弦心口针刺一样疼痛。转头却见到扶摇在身边低声鸣叫,蒙泊国师盘膝坐在山洞口,面色宁静如昔,并没有丝毫狂态,又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做了一场梦,望着蒙泊国师数次想开口,却又强忍住,只怕会问出自己无法接受的真相。 “今夜过后,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泰山了。”蒙泊国师静静道。 小弦这才注意到又已是傍晚时分,喃喃道:“难道我睡了整整一天?” 蒙泊国师叹道:“不错,你能醒过来,已是天大的福缘。” 小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虑:“大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蒙泊国师微微一笑:“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活了。” “什么意思?”小弦奇怪地望着蒙泊国师,惊讶道:“大师,你竟然笑了?”在这之前,他从没有在蒙泊国师脸上看到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 “谢谢你。”蒙泊国师的目光停在小弦身上,充满了感激、怜惜、伤感、欣慰种种神情。 “为什么谢我?”小弦只觉得眼前的蒙泊国师完全换了一个人,虽然他的神情绝无理由让小弦害怕,但心里却有一种对不明事物的畏惧。 蒙泊国师淡淡道:“直到老衲全身功力尽散,方才悟到佛之真谛。若非老衲插手,明将军未必会败,暗器王未必会死,命中注定的一切原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测,老衲妄想改变气运,却不知改变本身亦都在真神的掌握之中……” 小弦听到“暗器王未必会死”几个字时,脑中一眩,蒙泊国师后面的话全都听耳不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林叔叔……”林青英俊的面容与亲切的微笑在眼前闪动,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流了出来,心脏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握住,疼得小弦几乎窒息。 这一切,原来不是梦! 蒙泊国师长叹一声,口宣佛号。 小弦蓦然跪行几步,来到蒙泊国师面前,一个响头重重磕下,额头已经现鲜血:“大师,你不是要杀了明将军吗,我请你替林叔叔报仇!” 蒙泊国师连忙上前扶起小弦,自己却几乎失足跌倒,苦笑道:“老衲七十年的精修都留在你体内,你何必请我代你报仇?” 小弦茫然,蒙泊国师便把自己如何度功入体,却因小弦丹田受损无法收回功力之事原原本本说出。 小弦静默半晌,再度对蒙泊国师磕下头去:“请大师收我为徒!” 蒙泊国师含笑摇头:“老衲是出家人,既已勘破佛理之真奥,岂会助你杀人?” 小弦一字一句道:“你不教我杀人,便是看我被人所杀。” 蒙泊国师毫不动气:“问尘缘,一切本如是。且随天意吧。明日我带你返京,京师能人众多,像蒹葭骆掌门、凌霄公子都可为你师。”言毕闭目入定,着来是心意已决。 小弦赌气道:“你既然如此,我也不求你,自己回京就是。” 蒙泊国师叹道:“如今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老衲根本拦不住你。” 小弦愤然走到山洞边,山风袭来,打个寒战,望着静谧山谷,突然喃喃念出一句藏语。正是蒙泊国师数度吟咏的那一句,小弦记性极好,听蒙泊国师讲了几次便已记住,发音半点无误,加上他对这一句话十分好奇,无事时就在心底默念,此刻突然就知道这一走,再也难找蒙泊国师这样足可与明将军一战的师父,只怕今生再也无望替林青、许漠洋等人报仇,心伤难耐之下,这一句藏语便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蒙泊国师忽然一震,沉思良久:“你赢了!此事全因老衲而起,岂能临事退缩。也罢,老衲不用收你为徒,但可传你包括‘虚空大法’在内的本教最精奥的武学,只希望你以后能将此武功用于正途。” 小弦不料自己随心一言竟会带来如此转机:“大师,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蒙泊国师缓缓答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正月十九夜,明将军独自一人走下了泰山,手里拎着断弦的偷天弓。 水知寒抢步上前:“属下午后得到京师传信,一切皆如将军所料,泰亲王于正月十六日夜派人假借太子名义送毒粥人宫,得到皇上驾崩之消息后兵发太子府,却不料皇上早被管平秘密请至太子府,所毒杀的不过是个太监。泰亲王当即造反,三万禁军内讧不休,丞相刘远联百官请圣上登城,宣读泰亲王弑君谋反,至此泰亲王大势已去。想不到刘丞相明里亲近泰亲王,暗地却与将军合演了这一出京师大戏,水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将军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京师发生的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所有这些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他依然凌厉的目光盯着数十步远、满脸惊疑的骆清幽身上,继而垂下头望着自己手中的偷天弓,一时竟感觉到又老了几分。 水知寒继续汇报:“只可惜西门忽又起变故,一帮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斩杀二百余名士卒,护着泰亲王强行突围而去。泰亲王手下中,黑山与刑部郭沧海战死乱军中,齐百川投降,洪修罗与左飞霆已被关入大牢,听候圣旨发落,追捕王梁辰于正月十五日夜离京出走,下落不明,其余受牵连的文武百官共计一百二十一七人……” 明将军忽然抬起手,水知寒立时停口不语,只是从怀里拿出那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给明将军。明将军漠然一笑,看也不看信封一眼:“此信由你自行处理。”长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步走向骆青幽。 骆清幽脸色惨白,口唇轻轻蠕动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明将军恭恭敬敬地把偷天弓交至骆清幽手中。骆清幽轻轻一震,握紧弓柄,抬头望向明将军,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股浓浓的哀伤,亦有一些欲语还休的期盼。 明将军正视骆清幽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骆清幽的眼睛一下子迷蒙了,一滴泪水越积越大,挂在她那美丽的睫毛上,却迟迟不肯坠下。似乎只要这一颗泪未落地,那个英伟的男子就还活在这世间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明将军抬起手,轻轻拈起骆清幽挂在颊边的而纱,温柔地替她遮盖住欲要流泪的双眼。他的声音里有有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对不起,如果有选择,我宁可回来的是他!” 这一句话引发了骆清幽的所有情绪,此刻的她就像一个茫然的孩子,不知如何应对这局面,只能把手中的偷天弓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是如此的用力,仿佛只有拼尽全身力量后,才可以让手指不再那么发白,双肩不再那么颤抖,胸口不再那么疼痛…… 水知寒已烧去那封信,缓步走到明将军身旁:“知寒请命去接林兄灵枢。” “不要去打扰他了。”明将军淡淡道,“他至少死得很心安,因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胜利!” 水知寒一震,难以控制地直盯住明将军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此言的真假。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明将军直视水知寒探询的月光,朗声道,在场的数百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将军昂首离去,没有人敢跟随他,每个人都还在心里低低念着明将军的话。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看似费解的一句话,说的却是事实。 (全文完) 碎空刀 正文 第一章:*相见欢...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一、*钉子* 直到今天,祝嫣红还依然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那时风凛阁的气氛是凝重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被屈辱后的愤怒,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面对将至的绝境一筹莫展。 但,只除了祝嫣红。 她在看那八月初秋的阳光,她在怡然地感受那阳光的味道,望着阳光从天窗中漫洒下来,悠然落在厅堂中,所过之处清晰的看得见小粒的微尘被轻风吹动,在房间中流漫着、窜动着,仿佛在接受一场纯净的洗礼。 她感受着那阳光慢慢悠悠地爬上门槛、窗棂、桌椅、梁柱,再慢慢地爬上每一个人的脸,踽踽而行。 那时她想,今天的阳光好象有一种四平八稳的韵味…… 四平八稳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四平八稳的人。那是祝嫣红的丈夫——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 雷怒没有怒。他的脸还是如一贯般板得严严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紧紧握住那把陪了他十八年的“怒剑”上,满布青筋,盘根错节。 “只有你们八个人了吗?”雷怒平静地问道,其实他完全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之所以要问,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身边最后留下的八个人感觉到他对局势的无能为力,他必须用言语来扭转心理上的压力。 “洪荒剑”江执峰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禀盟主,自从收到将军令后,我们遵从盟主的意思让本盟弟子自行决定是否留下与山庄共存亡,十余天来每日都有人弃下兵刃离开五剑山庄。到现在为止,整个五剑联盟,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们八个人。”顿了顿,江执峰毅然道:“我们八人已决意与盟主共进退,力抗将军令。” 雷怒沉思片刻,拍桌而起:“从今天起,江湖上再也没有什么五剑联盟,我也不再是什么五剑联盟的盟主。”他一脸坚决,缓缓道:“我们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雷怒的声音很大,也很豪气,他握剑的手还是那么稳定,没有一丝的颤抖。 可是就在那一刻,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就着肆虐于堂中慢慢攀上他后颈的阳光,在他那粗短的脖子、暴起的青筋上看到了一滴汗水,缓缓地淌下他的脖梗,像一条蹒跚而下的小虫子,钻入他的衣领。 “八个人?”她想着,到这个时候雷怒也没有把自己算到其中吗?她是什么呢?他的女人,他的附属,或者只是他的一个玩物? 于是她笑了,无声的笑。笑意先从她的面上扩散开,慢慢在她嘴角凝成一弯妩媚,在她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在肃穆而充斥着一股冰冷的厅堂中溶化开来,遁入阳光中…… 雷怒感应到祝嫣红的笑,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涩涩的歉疚。 在这种人人只顾逃生的情况下,她没有离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因为她爱他?在意曾经做为盟主夫人的风光?还是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 雷怒暗中摇摇头,竭力驱赶心中那一丝不能释怀的疑虑。 ——无论如何,她留下来了,不是为了什么五剑联盟,只是为了我! 这,就足够了吧! “雷盟主错了,不是八个人,是十个人。”一个声音淡淡地在门口响起。 “呛”!除了雷怒与祝嫣红,厅中的八个人同时抽出了剑,剑有八把,拔剑的声音只有整齐的一下。 雷怒没有拔剑,虽然他的震讶绝不下于八个手下,可他要保持他的冷静。 做为一个统领者,如果你失去了冷静,那将会让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手下的每一个人,从而丧失了仅有的战志。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将军令已传来十天后,如果还丧失了战志,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死! 来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风凛阁外,尤其在此风雨欲来,人人戒备的情况下,更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世上果真有能在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与其八大护法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人吗? 有!因为,他已经出现了。 那个年轻人就随随便便地站在厅口,手里掌着一方黑黝黝的令牌,阳光仿佛一下暗哑起来,因为那枚令牌正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将军令! 这已是五剑山庄收到的第二面将军令了。 第一次收到将军令是十天前,十天前送来将军令的人是将军府上的一个哑仆。 那个哑仆面相漠然,右脚尚有残疾,但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他是在三招间击倒了门口六名五剑联盟的弟子,更与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擒天剑”关离星硬拼半招后才走入风凛阁,恭恭敬敬地对雷怒献上将军令。 随同将军令的还有一封信,里面只有九个字:一个月内解散五剑盟!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于是偌大的五剑联盟顷刻瓦解崩析,只剩下在堂中的这几人——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与他手下的八大护法。 这一次,将军令带来的又是什么? 雷怒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在那方让他不得不面对众叛亲离的境地的将军令上,呼吸好象也不能顺畅了。 那面将军令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令江湖上大好男儿的热血凝冰,肝胆怯懦? 可是,那个年轻人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握着将军令,那么自然,那么安详,就像是一个老车夫握着他的马鞭,就像一个卖花女子提着她的花篮…… 他面色亦是漠然,却非像那个哑仆有种猛兽噬食般的狞恶,而是有种万事不萦于怀的素淡,就如一点也没有将这一方令牌放在心上。 那让人见之凛然的将军令在他手上没有产生一丝威胁感,绝无手执将军令之人扑面而来的那股肃杀之气,与他就像两个绝不相容的物质。令归令,他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只不过适逢其会地拿住了将军令而已! 雷怒努力将目光从将军令上移开,冷冷看着来人问道:“还有两个人是谁?” 来人笑了,就像满室的阳光突然全都聚集在他原本冰冷的面容上,破开了一线生机,他轻轻一掷,将军令就像是一片羽毛般飘到雷怒的案头,令击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显是劲力甚重,可桌上的物品却不见一丝的晃动。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尊夫人,另一个当然就是我!”年轻人淡淡地道。 他并不高大,可总是给人一种笔直的感觉,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让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量也很难将他推倒…… 那枚钉子也一下子钉在了祝嫣红的心上,扎得很深很深,仿佛轻轻一动就会引发蚀骨的疼痛。 于是当所有人都围住那个年轻人的时候,祝嫣红不敢动,怕动一下就会让那枚钉子钉错了地方,不能深深地钉入她的身体…… 在那一刹,她只知道这个蓦然间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坚定的意味,比起丈夫和他手下绷得紧紧的声音,少了三分肃杀,多了三分从容;最后,还有一分淡泊。 于是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来人手上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的时候,她是唯一盯住着他的脸的人。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想不清楚:那天的阳光原本便是如此的绚然,还是因为他的出现将死寂的阳光揉碎洗褪后,再赋予了一线破晓的生机!? 二、*面子* “雷怒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衣色光鲜的中年人上得酒楼来,径直走向临窗而座的一个看似落魄的老人,轻轻问道。 老人不为所动,看着杯中的酒:“这句话值十两银子。” “啪”!一锭纹银重重拍在桌上,周围的杯盏却丝毫不动,就连杯中的酒水也未见一丝波纹。 那锭银子只怕足有二十两。 老人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摇摇头:“我既然说是十两,便是多一钱也是不会要的。你可听说过吴戏言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么?” 中年人大笑:“好一个君无戏言,你可听说过我要把给出去的银子还收回来的道理么?” 那个老人抬头看看那个中年人:“大总管果是有大总管的风度,只是不知你是来问话还是来摆威风的?” 中年人正是京师中明将军府上的大总管、与明将军并称为江湖邪道六大宗师之一、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而这个看似落魄的老人乃是江湖上人称“君无戏言”的吴戏言,自称对江湖上的事情无不知晓,却又摆明价码出卖情报,从不买任何人的帐。他为人游戏风尘,亦正亦邪。此时就是面对京师中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府大总管,亦是冷嘲热讽。 水知寒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用手指夹住那锭纹银,呵呵而笑:“吴先生且莫动气,是水某的不是。只是这一指剪下去,若是多了或是少了半钱,却如何是好?” 吴戏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总管太谦逊了,你那双手剪下来的东西若是有了半分差欠,我便从此戒酒不饮。” “叮”得一声,那锭纹银应声而裂,便若刀劈斧削般的齐整。 吴戏言欣然将半块纹银放入怀里:“水总管刚才的问题只怕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吧。” 水知寒笑道:“你且说来。” 吴戏言再缓缓倒上一杯酒,眼中泛起一丝郁色:“雷怒出身江南霹雳堂,为堂主雷乱风第六子,却自小认定本门武功多取自于霹雳堂的火器之威,是以反投江南各大剑宗,用九年时间习得七套剑法,再四处寻访名师,终至剑法大成。五年前更是联合江南流影、追风、弄月、奔雷、啸电五门,成立了五剑联盟,被公推为盟主,其势力已远远凌驾在江南诸门派之上,以致被有志一统江湖的明将军所忌。十二日前明将军公然发下将军令,令雷怒在一个月内解散五剑联盟,不然……嘿嘿,水总管自是不用我说下去了。” 水知寒抚掌大笑:“这些回答好象并不是我本来要问的问题,我要知道的是雷怒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是什么样,他的喜怒是什么,他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五十两。” 水知寒奇道:“为何突然要这么高的价格?” 吴戏言叹了口气:“是五十两黄金。” 水知寒眼望自己摆在桌上的那双手,再不作声。 这双手若是剪住一个人的喉咙,是不是也像剪在那锭银子上一样? 吴戏言眼中的郁色更浓:“我并非是漫天要价,这些情报来自手下的几百人,我至少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水知寒的眼光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君无戏言’说的话谁敢不信?我亦相信你的情报值五十两黄金。但我今日并未带这许多的银两,可是要我命手下去将军府取来吗?” 吴戏言叹道:“最可恨的就是我这个‘君无戏言’的招牌,不然我大可回答水总管一声‘不知道’,亦免得现在如此为难。” 水知寒冷冷道:“你有什么为难的?” 吴戏言道:“只要水总管答应我一件事,这个情报可以免费送上。” 水知寒眼光终于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说。” “我只要水总管保证解决五剑联盟这件事之前不要再来问我任何问题。” 水知寒大笑:“好,一个月之内,我绝不会再来找你,也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 吴戏言喃喃道:“还是给我半年吧。” 水知寒精中神光再现:“吴先生认为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之内解决这件事吗?” 吴戏言无言,竟似默认。 水知寒思索良久:“我答应你。” 吴戏言精神大振,一整面容:“雷怒性格果敢,擅于寻险出击,当年孤身刺杀媚云教左使邓宫是其成名之始。他独自一人化装为媚云教徒,于法教大会上一击伏杀邓宫,再趁乱逃走,其胆色可见。他最爱的东西有三样,一者名剑,其名为‘怒’,乃是他从不离身的兵刃;二者美人,其妻嫣红,是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当年雷怒收集了十一幅历代名人字画,方得以打动祝仲宁之心,将他的宝贝女儿娶了过来;这第三样最爱嘛,却是爱面子……” 水知寒失笑道:“雷怒的名剑与美人早有所闻,可这爱面子一说倒是第一次听到。” 吴戏言点点头:“雷怒自幼便被视为霹雳堂新一代掌门的接班人,天资绝高,是以才能习透江南诸门的七套剑法。不过正是因为从小骄狂,所以才极重名声,创五剑联盟时为了怕给人诟病,一再申令江湖与霹雳堂脱离关系,便是怕旁人指责其功业全是来自于霹雳堂的威势。江湖上只道雷怒的高傲,却不知根底全在于他爱惜名声,纵观其人,只怕最爱的不是名剑与美人,而就是那一分面子……” 水知寒心下赞同,现在他已觉得所花的代价并不冤枉了。 吴戏言见水知寒面露满意之色,再斟一杯酒:“我知道水总管要问的其实并不是雷怒这个人以及五剑联盟有什么实力,而是要问他会怎么面对将军令吧?” 水知寒缓缓颌首。 吴戏言续道:“雷怒虽是统领了五大剑派,手下能人不少,但毕竟五派各有尊长,平日共振五派威名时当然是合力对外,无往不利,但真惹上了将军府这样的大敌,只怕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不过雷怒为人刚硬,初出道时仗着霹雳堂的威名,后来便全凭渐渐坐大的势力,从未逢过什么挫折,加上其死要面子,所以这一次就算是众叛亲离,也必是集残部与将军一战,堂堂五剑联盟,若是怀着拼死之志与将军周旋,只怕亦是不好应付……” 水知寒冷然道:“螳臂当车,何足道哉!” 吴戏言叹道:“雷怒联合五派本身没有错,只是错在锋芒太露,不懂低调行事,以致为明将军所忌。其实五剑联盟虽然势大,却也远抵不上将军府的实力,明将军之所以要拿五剑联盟开刀,无非是想看看江湖中人的反应,是以才留下一个月的时间,静等江湖上不服明将军的各路好汉前来援手,届时再一网打尽。不过雷怒亦应是知情势之人,明知不敌为何还要紧守五剑山庄,其中恐怕还另有别情……” 水知寒眼中杀机一现,漠然道:“你说得太多了。” 吴戏言垂下双目:“我人虽老了,一双眼却还是很利,总管既然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自当把所知道的情报全盘奉上,以免砸了自己的招牌。” 水知寒饮下一杯酒:“你的话让我听到还不妨事,若是让将军知道了,只怕你走不出京师。” 吴戏言低声道:“所以这个交易是与总管做的,我今晚就会离京。” 水知寒朗笑道:“我既是答应你在这个月内解决五剑联盟前不理你的事,你急什么?” 吴戏言涩然道:“水总管莫忘了我们说的是半年……” 水知寒终于动容:“所谓时势造英雄!雷怒虽是武功不凡,但若是来到京师,在此藏龙卧虎之地,只怕也根本排不上座次。五剑山庄不过是仗着身处江南,远离将军府的势力,才能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却为何很有把握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内荡平五剑山庄?” 吴戏言道:“虽然江南霹雳堂声明不再管雷怒的事,而且江湖上大多趋炎附势之徒,当日五剑联盟如日中天,当然是趋之若骛;而此时对五剑联盟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已是够好了。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是绝不会不管这件事的,而他此刻应该就在五剑山庄中。” 水知寒眉尖一挑:“谁?” “有事禀报总管。”一个剑客急匆匆地登上酒楼,正是将军府上的“单剑指天”苏非奇。 “什么事?”水知寒见苏非奇不及施礼,知道必是有了大事。 苏非奇沉声道:“送第二道将军令的哑仆横死江南,将军令不知所踪,尸体已被人送了回来。” 水知寒一怔:“哦,可查出是何人所伤?” “哑仆全身并无伤痕,只有额头到胸腹间一道淡淡的红线。据鬼先生察看,应是刀气所伤。”苏菲奇口中所说的鬼先生乃是将军府上的第三号人物鬼失惊,其所辖二十八名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江湖人称为“星星漫天”,均是杀人于无形间的超级杀手。 鬼失惊是公认几百年来江湖上最强横的杀手,被人称之为黑道杀手之王,与白道杀手虫大师齐名于世,在将军府中排名也仅在明将军与大总管水知寒之下。 水知寒沉吟道:“鬼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苏菲奇道:“鬼先生说他认得这柄刀。” 水知寒浑身一震,望向吴戏言:“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三、*军令* 雷怒静静的拿起被掷在桌边的将军令,其令不过二寸见方,入手沉重无比,色泽黝黑如墨,抚之似滑似涩,可以感觉到一丝幽冷的寒意。 十二天前接到将军令时,雷怒曾用他那柄无坚不摧的怒剑向其劈去,却不能损其分毫。料想应是关外玄铁精制而成,高温难化,也不知将军府是用何方法铸成的。 江湖上能人众多,能用玄铁炼制成的器具虽不多见,但也不足为奇。然而当这样一面小小的令牌上刻下一个“明”字的时候,它所意味着的就绝不仅仅是一面令牌了,而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战书。 明将军身为朝庭大将军,威势震荡四野,当年只用五年时间平定北疆,逼迫关外各族对中土俯首称臣,对外一战功成后转而安定内务,首当其冲的就是江湖上各门各派。 这数年来,明将军威诱并用,令江湖上无数门派服膺。 黑道六大宗师中,水知寒身为将军府的大总管,川东龙判官主动向明将军示好,湘西鬼城历轻笙更是派弟子投向将军府效力,只有南风风念钟与北雪雪纷飞不为所动。 黑道各门派更是纷纷以明将军马首是瞻,现在唯一能抗衡明将军的势力的,大概就只有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了,在其帮主夏天雷的带领下与明将军的黑道势力分庭抗礼;再就是如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与手下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四大弟子以暗杀的方式与将军府对抗。 其他与将军为敌的小股势力如滇南的焰天涯,关中的无双城,海南的落花宫等,不过是仗着地处偏远,将军府势力渐微,亦仅惟求自保而已;而似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对将军府亦不无忌惮,皆是静观其变,不敢稍有异动。 八年前,第一面将军令出现在塞外长白山中。 当时御赐藩王封隘侯一意在关外发展振兴,更是联合了被明将军欺压许久的塞外各族的势力,打着替天行道铲除奸臣的旗号拜王立国,其矛头直指朝庭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长白山掌门许烈领门下五百弟子,公开表态支持封隘侯立国,是塞北关外除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外最有号召力的一股力量…… 封隘侯乃是皇族藩王,明将军没有奉诏不敢公然为敌,但对长白派可无顾忌。 于是,第一道将军令便传到了许烈的手里,令其十天内尽献长白门中的兵器,并送子为质,以示惩戒。 许烈接令大笑,拔剑斩来使,悬令于厅门,令手下进厅先唾之。 十日后,明将军亲率五百精兵,集同手下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入长白山……许烈七招内败死于明将军之手,长白门下五百弟子全部被歼,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十五天后,封隘侯神秘暴毙于封隘侯府内,全身上下绝无伤痕,仅是眉心一点朱红…… 江湖传言那是明将军手下第一杀手鬼失惊的杰作! 而将军府的大总管,身为黑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竟然留守京师,根本就没有离京,由此已可见明将军手上雄厚的实力。 五年前,山海关城守路天远拥兵自立,将军令第二天便出现在他的面前,令其赴京谢罪。 路天远不为所动,调兵谴将,封锁山海关。 十天后第二道将军令神秘地出现在路天远爱妾的房中,其妾惨死床上。 路天远矢志为爱妾复仇,全城戒严搜索凶手。 二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在路天远的帅厅中,路天远及其手下十二将领全部身首异处…… 四年前御史蔡耀宗奏本弹劾明将军,皇上雷霆震怒,蔡御史罢官远放。临行前明将军令人把一方将军令送予蔡御史…… 这一次江湖白道出动了,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四大门派均派出了高手护驾,号称天下第一镖局的“惟我镖局”总镖头林渡亲自随行,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江湖高手暗中随行保护不畏权势的蔡御史。 五天后,第二道将军令出现。 少林心觉大师断了一只左手,武当华阳真人断了一只右手。 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 峨眉烈空师太吐了七口血,华山杜长老剑折人伤,林渡被人毒瞎了双眼,江湖上的高手死伤二十六人…… 而蔡御史,胸骨尽裂脸容被毁,没有人能再认得这具冰冷的尸体曾经是堂堂御史! ………… ………… 这八年来,将军令一共出现过五次,人死得一次比一次少,却一次比一次更凶险。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公然违背将军令。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四、*碎空* 雷怒静静看着这一方只要一出现便会让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将军令,陷入了沉思中。 这一次,他的结局是不是和以前收到将军令的人都一样? 他有些犹豫了,以他现在的实力与明将军对捋无异以卵击石。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但,如果失去了性命,还能有什么可为? 雷怒依然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他不能在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面前失了尊严,他们拼死维护自己,自己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更不能让爱妻嫣红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是那么爱她,他要保持在她心目中的英雄气概……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外人! 雷怒望向那个送来将军令、一脸满不在乎神情的年轻人:“你是谁?” 年轻人不语、拔刀、摆肩、甩臂 ——劈! 风凛阁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动作,自然而然,犹若高山流水般浑若天生。奇怪的是从他出刀到完成最后一劈,每个人都没有感觉到一丝威胁,就像是在看一场刀舞,一场完美无缺的表演,只是呆呆看着那一道毫无敌意却又凛冽无匹的刀光在虚无中迸出、在空中停顿、在眼前消散。 一股霸道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空旷的刀气便充斥在风凛阁中,刀意中分明含着一种舞蹈般的节奏,让人敲节激赏、让人心潮澎湃、让人血脉贲张、让人荡气回肠…… 凌烈激扬处好似怒马狂奔般给人强大的冲击力,举重若轻处却又似闲庭信步间迎面袭来的一股清风;这两种矛盾的感觉集合在一起,令人感觉劈来的不是刀,而是被揉碎成七彩再集结重组的一道眩目彩虹,远在天边,却又似触手可及…… 在祝嫣红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支将要划上面门的眉笔,圈下情人的诗句; 在八大护法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面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涌上无尽的战志; 在雷怒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种纠结前世缠绵今生的“空”,刀气敛去,刀意无穷! 雷怒呆呆看着那一道从未见过却早有所闻的刀光,脱口而出:“碎——空——刀!” 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一种倦意:“这一刀便是送给盟主的见面礼。” 那放在雷怒桌上一度坚不可摧的将军令应声而开,化为齐齐整整的两半! 五、*作对* “叶风是什么样的人?” 吴戏言沉吟良久,默然摇头。 水知寒讶然望来:“也有吴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么?” 吴戏言叹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沉思。 吴戏言再叹:“就像让我说水总管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静默。 吴戏言三叹:“我说不出来是因为对‘碎空刀’叶风的说法太多,反而让人无从分辨。有人说他是北雪雪纷飞的关门弟子,有人说他是封隘侯的遗孤,有人说他是荒野中长大的孤儿,有人说他是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这四大神秘家族合力打造的武学天才。但不管怎么说,只有两点可以确定:一是其武功极高,虽然不知来历不见渊源,却足以与任何一位宗师级的高手抗衡;二是他为人亦正亦邪,独来独往,但只要能碰上与明将军作对的事,却是从不放过……” 水知寒问道:“江湖上怎么评价他?吴先生尽管直言。” 吴戏言思索良久:“碎空刀人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以无质之刀气伤有质之敌手,被誉为江湖百年来第一个能练成虚空刀意的人,刀法之高直追刀王秦空,实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沉声问道:“他为什么专与将军作对?” 吴戏言道:“这一点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没有一种说法更有说服力。叶风刀法虽高,但以一人之力绝对敌不住将军府众多的高手。可他一向独来独往,形迹诡秘,更是为求目的不计手段,或暗中刺杀、或寻敌决斗、或伺机窥视、或雷霆一击,出手不中即刻远飙千里,有此人为敌,就是任何人也会头痛的……” 水知寒冷然道:“将军最多视其为一跳梁小丑而已,我倒要看他能跳到几时?” 吴戏言嘿嘿一笑:“纵然明将军无意认叶风为大敌,可在将军府势力威至颠峰时,此人的出现正是一个致命之伤。江湖上人人对明将军退避三舍,唯独碎空刀不畏生死,以一人之力对抗将军府,大涨明将军敌人的士气,若是其登高一呼,只怕能集结不少冥顽之徒,足令明将军头疼。江湖上不少人都视其为对抗明将军的一个偶像,既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亦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哂然一笑道:“所谓将军的劲敌,魏公子、暗器王、封隘侯都死了,虫大师销声匿迹,南风、北雪、夏天雷等等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早迟都会死在将军的手上,没有差别。”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脸上已有醉意,喃喃念道:“人生百年,瞬息即过,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亦没有什么差别……” 水知寒眼中杀机乍现,哼道:“这一次我要让江湖上再也没有碎空刀这号人物。” 吴戏言心念一转,神情略变,脱口而出:“上个月才听闻碎空刀叶风出现在江南,将军令便立刻毫无来由地传到了江南苏州府的五剑联盟……” 水知寒冷冷道:“吴先生大概喝多了,最好管住你的那张嘴。” 吴戏言眼望水知寒冷静的面容,心中涌上一股寒意,半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声来。 难道这一次将军令突然传至五剑联盟,只不过是对付碎空刀叶风的一个局吗? 六、*求思* 祝嫣红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一种“柔”。 那是一种如水般的沉静,好似任何一种惊扰都会激起水的涟漪,荡起波纹。 她的人就像她的长发,那么随意地披下来,就着身体的起伏,围成一峦缠绵的弧度,加倍强调着她的曲线,这样一个女子给人的感觉总是娇柔多于妩媚的…… 而祝嫣红看起来娇柔得不堪一握的手上,此刻却正在抚弄着一把剑。 一把与她这个人绝不相配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剑。 身为五剑联盟盟主夫人,怎可无剑? 这把剑是她前年二十五岁生日时丈夫雷怒送给她的,只有五寸余长,小巧精致,利锋锐芒,藏青色的剑锷,淡黄色的流苏,更像一件艺术品而绝非杀人的利器。 “这柄剑是我三个月前从一古墓中得来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用来防身。”那时,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懂得自己的心思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一个讨厌打打杀杀的女子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个因为一片落花一草絮叶一个可爱的玩具一个小动物便会笑着哭着的小女子吗? 这样小巧的一柄剑,修修花草修修指甲不是更好吗? 祝嫣红心中的想法当然不会对雷怒说出来,她只是细细把玩着这柄小剑,就像把玩着一枚女红的针。 剑身上刻着两个古意甚浓的篆字——“求思”。 她的心中便轻轻吟起了诗经中的那阕名为《汉广》的古乐:“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她便喜欢上了这柄剑,喜欢那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素淡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倾慕与渴望之意。 今年她已二十七了,两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吧? “这几天你要随时揣着那柄剑,我不要让你落在敌人手里。”十天前,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不知道,自从他送给她这柄“求思”剑以来,这柄剑便从未离她身。 而这么多年来,当他想到这柄剑的时候,只不过是提醒她:“我不要你落在敌人手上……” 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的“求思”不是用来拒敌的,也不是用来修剪花草的,而是用来在被擒受辱前守节自尽的! 她是盟主夫人,她是雷怒的妻子,她不能忍辱偷生,她不能为人所污,因为那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贞节,亦有雷怒的尊严。 是呀,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做为雷怒的尊严是不是更多于她做为他的妻子?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常常被人提在嘴边津津乐道的“碎空刀”叶风来了,而且要与自己的丈夫并肩共抗明将军的将军令。 那个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忧郁、一脸薄薄寞色、一笑就像个小孩子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名震江湖、像一个神话更多于像一个人的——“碎空刀”叶风。 她对这个名字本是没什么好感的,她以为这个名字后面的人不过也是像丈夫和他的手下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面谈论着女人一面谈论着江湖;用好象可以穿透她衣衫的眼光看着她;说粗口也不会忌讳她的感受;说正事也不必避着她却也从不让她参与;就算是她的丈夫雷怒,也只会在刀子来的时候挡在她的面前;在拼力杀敌后放纵在她的身上;在她葬花的时候笑她;在她幽怨的时候哄她…… 可叶风来了,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就说他是与十个人一起抗敌的。 而在那十个人中,在他并肩抗敌的阵容中竟然,竟然包括着她,包括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弹琴弈棋吟诗种花的小女人…… 那一刻祝嫣红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的私宠,只是一个男人的附属…… 而是突然有了一种被当做朋友、兄弟、战友、甚至是被当做一个人的快乐……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来了,因为他的一句话。 而那时,叶风还没有出刀,竟然就已轻易地斩落了祝嫣红二十余年的怨……怼! 正文 第二章:*破阵子* ——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千载图中今古事,万石溪头长短亭。小塘风浪平。 一、*怕* 傍晚的江南官道上,悠悠行来二个少女。 一影浅绿,一影素蓝;一人娉婷,一人窈窕。 正是八月初秋时分,天色已沉,白日中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除了这二个少女便再不见有其他路人。 蓝衣少女肩背一个小包袱,看起来是个丫鬟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喘着气道:“小姐啊,早先那个客栈老板便说前面几十里都没有住店,你偏偏不听,现在倒好,只怕我们非要一路走到苏州城了。” 绿衣少女呵呵笑道:“这样美的月色,就算走一夜也没什么不好。” 蓝衣少女气鼓鼓地道:“我可不像小姐那么有闲心逸致,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那又酸又麻的腿。” 绿衣少女一把抢过蓝衣少女肩上的包袱:“水儿累了吧,我来帮你背包袱吧。” 水儿急忙将包袱抢过来,赌气道:“这怎么行,我们做丫鬟的天生就是劳累的命,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小姐背包袱,只怕又是一顿责骂。” 绿衣少女嘻嘻笑着:“那有什么,这包袱又不是很重。我早说了要让你好好练功夫,现在你知道平日偷懒的后果了吧。” 水儿笑道:“就怕给人看见你背着包袱,还以为你是我的丫鬟呢。” 绿衣少女一愣:“这倒是,我堂堂大小姐给人误会做丫鬟岂不是很没面子。” 水儿调笑道:“别人倒也罢了,最怕就是让他看见了……” 绿衣少女不依道:“哼,人家没有名字的吗?‘他’呀‘他’的,这一路来也不知道你提过几次了。我来江南只是看看风景,又不是要来见什么人。” “是呀是呀,我家小姐最讨厌他了。”水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本来说好要游杭州十天,一听说他出现在苏州城中,钱塘潮也不看了,六和塔也不见了,忙着要先北后南绕个大圈子,借道苏州城回家去也。” 绿衣少女大窘,作势要打,水儿连忙躲开告饶,二女笑做一团,官道上一团旖旎风光。 水儿揉揉眼睛:“最可恨是小姐今天一大早便拉着我去看江潮,害得人家现在还是睡眼惺忪的,待明日见了他,小姐你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百倍,可怜水儿我容颜不整,披头散发,活像欠了数个好梦的女鬼……” 绿衣女再次抢过包袱,歉然道:“好水儿,还是我帮你拿包袱吧。待到了苏州府后让你睡个三天三夜。” 水儿看着绿衣少女笨拙地将包袱挎在背后,奇道:“你不怕让他看见吗?” 绿衣少女嫣然道:“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以我的听风辨器之术,三、四里外有人接近便能察觉,到时候再提前把包袱交给你就是了。” 绿衣女话音未落,前面已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大叫起来:“二位小姐快快停下,前面去不得了。” 绿衣女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藏在那里?” 想到自己刚刚对小婢吹嘘自己的听风辨形之术,饶是她一向娇矜惯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就着暗夜如水的月华,更增妩媚。 “二位姑娘有所不知,前面已被官兵封路了!”一人从前面道边的一个小亭子中跳将出来,刚要施礼,似是被绿衣女子的姿容所慑,呆在当场,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绿衣女见来人二十余岁,一身青衣小帽,手摇摺扇,分明个是穷酸秀才,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惊艳的神情,不免大是得意,早忘了要先将包袱交给水儿:“先生不用多礼,前面发生什么事?官兵为何要封路?” 那秀才一震,如梦初醒般整整衣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前面苏州城外三里满是官府的人,似是要查什么江洋大盗。来往行人出城容易,但要进城全都要搜身后方可通行。” 水儿奇道:“你怕什么,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眉头一皱,自言自语低声哼道:“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秀才急忙摆手道:“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是什么大盗?只不过在此等待天亮,那时城中熟人多一点,总是好说话的。”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着秀才,一副不屑的样子:“看不出你在苏州城中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秀才挺挺胸:“不瞒两位姑娘,家父在苏州城内还是有几份薄面的,若是天亮了就不怕这些官兵了,到时还可以带两位姑娘好好游玩一下苏州冠绝天下的园林,以尽地主之谊。” 绿衣女子撇撇嘴:“几个官兵什么了不起?” 秀才跺跺脚:“这些官兵全是京中派来的,骄持蛮横,搜身时见到有合心意的东西便二话不说的据为已有。更何况我等读书人,让人于光天化日下搜身摸索,唉,有辱斯文,实是有辱斯文啊!” 两女一听登时明白:江湖上传言将军令已送至苏州城中的五剑山庄,明将军定是已然调兵派将,封锁沿路。 绿衣少女更是芳心暗喜,确信那个“他”果然便是在苏州城中了。 秀才兀自絮叨不停:“那些官兵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见到两位姑娘的那个,那个,那个……花容月貌,说不得便那个,那个,那个……” 两女见这秀才一副着急的样子,再也“那个”不下去了,更是笑做一团。 水儿似乎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先生不用害怕,碰上我家小姐就算你遇上贵人了,哪怕官兵那个、那个如狼似虎,我们也可以带你那个、那个化险为夷……哈哈。” 绿衣少女见水儿逗那秀才,更是乐不可支,花枝乱颤,看得秀才连忙双眼望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绿衣少女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先生和我们一起进城就是了,几个官兵有什么好怕的?” 秀才喃喃道:“自古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如何可以不怕。” 绿衣少女双手叉腰:“一物降一物,你可知道那些兵怕什么?” 秀才一呆:“那些官兵仗势欺人,还有他们怕的吗?” 水儿接道:“先生可是被吓坏了吗?那些官兵自是怕他们的长官呀。” 绿衣少女笑道:“还是水儿聪明,那些当官的又怕什么?” 水儿嘻嘻一笑:“当官什么也不怕,就怕皇帝老儿。” “皇帝老儿怕什么?” “皇帝老儿万人之上,却只怕势高位重、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又怕什么?” “天下百姓、江湖好汉谁不怕明将军的威势,可就有一个人从不卖将军的帐,凡是能和明将军作对的事都有他的份。” 绿衣少女笑吟吟地望着水儿,故作惊呼:“哇,什么人能让明将军如此头痛,快快从实招来。” 水儿一挺胸膛:“除了那个号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碎空刀叶风、叶大侠还能有谁?” 秀才望着二女巧笑嫣然,直呼皇帝之名,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浑不将官兵放在心上,再加上月影婆娑,丽人如玉,明知双眼不应该傻看着人家不放,却也是由不得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到了“碎空刀叶风”的名字,又见到秀才呆若木鸡的样子,更是拍手大笑:“先生你可知道这个叶风叶大侠最怕的是什么人吗?” 秀才一愣,老老实实地摇头:“我虽听过叶大侠的名头,却也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怕的?” 水儿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碎空刀叶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海南玉凝谷落花宫宫主的大千金,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沈大小姐。” 秀才听了这一连串绕口令般的话,早是摸不到头脑,呆呆地问:“那这个沈大小姐又怕什么?” 绿衣少女亦是笑疼了肚子,一面拍着胸口一面娇声道:“笨蛋,沈大小姐当然是什么也不用怕了。” 秀才似是被绿衣少女的半嗔半怒弄得晕头转向:“为什么她什么也不怕?” 绿衣少女眼波转处,看到秀才衣襟左下角绣得一个小小的“散”字,心念电转,反问道:“你可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那个宝贝公子散复来么?” 秀才再愣:“你怎么知道?”他似是突然变聪明了:“姑娘又是谁?” 绿衣少女见自己一语言中,果然不枉临出门前死记硬背下来的江湖典故,心中大是得意,一根葱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悠悠道:“你若是散复来,我当然就是沈千千了。” 二、*炊* 祝嫣红在生火。 祝嫣红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她身为江南大儒祝仲宁的宝贝千金,从小便是衣食无忧,随众前呼,婢仆后拥。 可是现在,她却在厨房中为了这一灶怎么都点不燃的火而发着愁。 五剑山庄只剩下了盟主雷怒夫妇与八大护法,再加上新来一个碎空刀叶风,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当然不会为了一顿饭而亲自下厨。 可是,并不是江湖上的人就不用吃饭,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练成绝世武功般几日不饮不食的。所以,这十个好汉与一个闺秀的伙食只有让祝嫣红来负责了。 祝嫣红并不是不会做饭,相反她的女红烹饪都是相当有名,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会亲自给雷怒做几样小菜,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会觉得很满足。 可是,她不会生火,她甚至不会切菜,那些都是下人提前做好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把做菜当做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生活的必需。 你见过磨枪的将军吗?你见过研墨的画匠吗? 那么你也一定没有见过劈柴生火的大家闺秀了。 祝嫣红开始有些后悔昨天让几个忠心的婢女离开五剑山庄了,她甚至连从小带她长大的乳娘邓妈也没有留下。 她虽然不会丝毫武功,可她知道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代表什么,她不想让其它人陪她送死,更不想因此连累自己的父亲。 而她自己——既然嫁给了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雷怒叫她离开五剑山庄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时,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当然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还是留下来了,她不懂什么江湖义气,可自幼饱读诗书的她知道什么是从一而终,什么是患难与共。 她只是让几个婢女将三岁的儿子小雷带回了娘家,而她自己,坚决地留了下来。 看到自己决定留下时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后悔。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所以她才更不能在此时离开! 祝嫣红将几捆柴禾堆在灶底,拭拭汗珠,擦着了火石,然后学着下人往火下吹气,一阵浓烟倒卷过来,熏得她的双眼生疼。 火苗稍稍燃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熄灭了。或许是因为烟熏,或许是其它什么缘故,祝嫣红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双白净秀气的手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上的火石,轻轻擦着,点着了火摺…… 叶风! 祝嫣红呆了一下,她没有想过叶风会在此时出现,她以为这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名满天下的刀客是绝不会出现在厨房的。 可他就是出现在厨房里了。 祝嫣红呆呆地看着那个适才在风凛阁中威武的不可一世的身躯趴在地上,对着灶底缓缓地吹着气,火苗腾腾地燃起,越来越烈。 叶风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生火造饭时,也是像你般手忙脚乱的。” ——他知道自己的“手忙脚乱”?他看了很久了吗?刚才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岂不是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祝嫣红突然觉得脸红了,像是掩饰什么似的轻轻地问:“你也要生火做饭吗?” 叶风大笑:“你当我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吗?不吃饭岂不是要饿死了。” 祝嫣红的脸更红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在酒楼中……” 叶风淡然道:“我第一次生火做饭时才九岁,不过是在荒郊野岭中,哪里有什么酒楼。” 祝嫣红的心轻轻一颤,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风笑道:“明日我们便去苏州城最大的酒楼中大吃一餐,也免得夫人亲自下厨。” 祝嫣红点点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风潇洒地一笑:“夫人是问我为何来五剑山庄,还是问我为何要来厨房呢?” 祝嫣红一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她的脸更红了。 见了祝嫣红的表情,叶风像是解释什么一样连忙道:“其实我来厨房是看看山庄的饮食,现在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至,要防止敌人在饮水食物中下毒。” 雷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叶大侠说得不错,我确是疏忽了这一点,明将军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有精于下毒之人。以后井水中要养活鱼,食物都应吃活物才是……” 不知怎地,乍然听到丈夫的声音,祝嫣红的心头一震,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满室的炊烟悄悄地将她团团围住,刹那间好似什么也看不清了。 三、*局* 沈千千在笑。 看着散复来一脸惊愕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容。 身影倩倩,笑容浅浅! 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笑得时候就更好看了。 她笑着听水儿一路数落着散复来这个“呆子”。 于是她就想到了另一个“呆子”——那个让她千里迢迢从海南落花宫赶到江南,又急急忙忙地从杭州赶到苏州,为了能再见上一面的“呆子。” 于是她笑得更甜了。 苏州快活楼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有江南第一大赌楼之称,每日均有四方赌客来此豪赌。 楼主散万金为人爽勇仗义,人如其名,又嗜好巨赌,一掷万金而面不改色,沈千千早有所闻,只道其子必是一个仰仗父威的纨绔子弟,却没料到散复来竟是这般胆小怕事之人。见到几个官兵就惊得面无血色。 散复来倒也不是一个迂腐的秀才,初见沈千千时的拘谨渐已无存,一路上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沈千千虽是有时听得大皱眉头,却也觉得有趣。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气闷。不多时来到苏州城外,前面果是有大群官兵封道盘查。 散复来越行越是脚软,压低声音道:“不瞒沈姑娘,我实是身怀巨款,若是按照这些官兵抽税的惯例,只怕就是要缴几千两银子。咳咳,破财消灾那也罢了,最怕这些官兵见财忘义,将我杀人灭口毁尸销迹,沈姑娘既是有办法,好歹救我一救。”说到最后,连声音也在发抖了。 沈千千有意逗他:“散公子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先来个见财忘义、杀人灭口吗?” 散复来一呆,似是才想到这一点,讪讪道:“我见姑娘如此清丽绝俗,温婉柔弱,想必不会是恶人吧!” 沈千千听他直夸自己的美貌,更是用上了对自己绝不相称的“温婉柔弱”,心中得意:“放心吧,到时让你见见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有一个官兵前来盘查,沈千千从怀中拿出一块事物对那小兵亮了一下:“快快通报你们长官来迎接本小姐,不然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要你好看。” 那官兵见沈千千一副有恃无恐大有来头的样子,不敢怠慢,飞速通报。 散复来本是以为要硬闯关卡,早是心中忐忑,只是在玉人面前不敢直承胆怯。这下才知道沈千千原是另有法宝,方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问道:“那是什么?” 水儿解释道:“昔日皇室宗亲武明王来到落花宫,与宫主相交莫逆,亲赐‘龙影玉’。此玉天下共有五块,是皇上老儿分赐五位亲王的信物,可比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这些小小的官兵见到了只怕会来叩头赔罪呢。” 散复来大喜:“沈姑娘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这一路上提心吊胆。” 沈千千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能显得出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那官兵中的长官一路赔礼,将三人直送入苏州城中。 进了城的散复来气势大不相同,力邀两女去府中作客。 沈千千道:“我们本是来苏州城中找人的,下次再去你那里吧。” 散复来一拍胸口:“在这苏州城中岂有我散复来找不到的人?沈姑娘尽可放心,先到府上小坐片刻,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千千笑道:“只怕你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请不到人家来。” 散复来哼声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架子?” 水儿以指按唇,嘘声道:“散公子好象变了个人呢,看来地头蛇就是不一般。” 散复来面上一红,分辨道:“我是说那人至少应该来拜见沈姑娘才对,怎么能让沈姑娘亲自找上门去,真是有失礼数。” 沈千千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呆子”似有情似无情,从来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可恶。自己千里迢迢来苏州,且看他要如何面对自己?会不会亲身来见? 当下沈千千道:“也好,反正天色尚早,你便请我吃些早点吧。” 散复来大喜:“不若我们便去家父所开的快活楼。” 沈千千大是意动:“母亲是从不让我去赌楼的,去江南第一大赌楼见识一下是最好不过了。” 水儿惊叫一声:“小姐,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沈千千大咧咧地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莫非散公子会说吗?” 散复来连声道:“我怎么敢说,再者沈姑娘只是去尝尝我快活楼的早点,又不是去赌。” 那快活楼共分四层,一层是大堂赌厅华地厅,二层是迎接一般大赌客的丽人堂,三层是专让豪门贵客参赌的仰天阁,四楼则是供豪客专事休息的澄雨馆。 三人坐在四楼澄雨馆,凭栏临窗,远远望去,晨雾中的苏州城尽现眼底,天下驰名的名园秀林氲氤若梦,美不胜收。 散复来先是给二女一番介绍,再令人加茶添水,端来无数小吃精点,排了满满一桌子,力尽地主之谊,殷勤备致。 沈千千赶了一夜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顾不上参观早想一睹的赌楼,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想着终于来到苏州内,与那个“呆子”即刻可见,不由芳心乱跳。 散复来举杯道:“这是苏州虎跑泉所冲的上等龙井,小生且以茶代酒敬二位姑娘一杯,以表谢意。” 沈千千心有所思,漫不经心地与水儿散复来碰杯,一饮而尽:“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散复来又问道:“姑娘要见的人在什么地方,可给我一件信物,我亲自送到那人面前,领他来见姑娘,如此可好?” 沈千千随口答道:“他若见了我的‘龙影玉’,自然就知道是我来了,介时就麻烦散公子了。” 散复来问道:“姑娘可有把握让他亲自来吗?” 沈千千心中微颤,直到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他”知道自己来了苏州是立即放下手边事情前来相会还是置之不理?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 心下一横,既来到了这江南第一赌楼,好歹就狠狠“赌”一把。嘴上兀自强硬道:“他要是敢不来,我就打烂他的……嘻嘻。” 散复来拍手大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沈千千奇道:“你放心什么?” 散复来面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我既然给叶风设下这个相思局,他若是不来岂不是有负我的一片苦心?” 沈千千大惊,拍桌而起,却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 “咣当”一声,水儿已是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沈千千一声娇喝,手探入怀内,去取落花宫名震天下的独门暗器飞叶流花。 散复来动了,这个看起来似是不通一点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这一出手疾若闪电,手上的筷子沿着沈千千的脸到肩到手,从迎香、承泣、肩井、曲池、三焦、虎口一路点将下来,快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沈千千的手刚刚碰到飞叶流花,便再也无力寸进。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对自己满怀惊艳、一脸胆小怕事的散复来是何等一个高手! 好毒的一个相思局! 沈千千已来不及回想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变故,心上涌起一阵澈骨的寒意,自己莫不是要害了叶风吗? 一刀碎空,相思也空! 叶风啊叶风,你可知道如何解这个局吗? 正文 第二章:*破阵子* 下 四、*破* 雷怒与叶风并肩默默走在五剑山庄的花园小径上,均是一语不发。 叶风适才被雷怒碰见与祝嫣然在一起,虽是心下坦荡,却也有些不自然。 雷怒看着一朵花从枝头上慢慢飘落,终于开口道:“叶兄仗义相助,雷某心中甚是感激。” 叶风见雷怒并未将适才的事放在心上,心下释然。他本是洒脱之人,当下朗朗笑道:“盟主不用多礼,江湖上谁不知道叶风最喜欢做的就是与明将军作对的事。” 雷怒缓缓问道:“叶兄可愿让我知道其中缘由吗?”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痛楚,苦笑道:“非是不想让盟主知道,实是不愿回忆。” 雷怒点点头:“我可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一次五剑盟与将军府相比实力悬殊,我心中实是没有一丝把握,不想让叶兄亦陪我陷此绝境。” 叶风淡淡道:“我从不做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那毫无挑战性可言。” 雷怒沉思良久:“叶兄可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叶风直言道:“盟主请指教。” 雷怒道:“第二道将军令给你截了下来,明将军必忍不下这口气,但这几日却又毫无动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 叶风笑道:“此为明将军的高明处,却也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雷怒奇道:“此话怎讲?” 叶风道:“明将军无非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支持盟主,到时候再一网打尽,立威于天下。可他忘了,江湖上血性男儿大有人在,若是众志成诚,同仇敌忾,只怕以将军府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松应付得下来。” 雷怒叹道:“不瞒叶兄。将军令一至,五剑联盟立刻土崩瓦解,我这才亲身体会到明将军在江湖上的威势,人人皆要避其锋芒。现在的五剑联盟名存实亡,我手上的全部实力也就是你所看到的了,这一仗何异于以卵击石?” 叶风振眉道:“盟主可想过如何应变吗?” 雷怒道:“我现在心中很乱,既不想手下陪我送死,又不愿就此服膺于明将军,唯有静观其变,届时就算力战身死,也让世人知晓我雷怒非是贪生怕死之辈。” 叶风悠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盟主没有想过其他的方法吗?” 雷怒一呆:“我若是带手下悄悄离开江南,虽是可保性命,可如此一来五剑联盟从此再也不能在江湖上抬起头来,虽生犹死,还不若轰轰烈烈地与将军硬撼一场。” 叶风笑道:“盟主过虑了,将军令从不虚发,若是盟主坚持到一月之期后,再悄然远遁,只要盟主一天不死,明将军的头便要大几分。” 雷怒想了想,点点头:“不过就凭我目前的实力,纵是加上叶兄,要撑过一月之期谈何容易。更何况明将军这么长时间也不发动,蓄势已久,若是出手必是雷霆一击。” “将军令一下,江湖上早已是大起波澜。”叶风缓缓道:“但雷盟主可知为何这么多天以来,除了我便再没有其他人来与盟主并肩抗敌吗?” 雷怒颓然道:“江湖上纵有血性男儿,但明知不敌,又何必来送死!” 叶风大笑:“盟主错了,那只是因为盟主还没有显示出与将军对抗的决心。” 雷怒一怔,若有所思,抬首看着叶风:“叶兄可有什么提议吗?” 叶风正容道:“明将军布下了这个看似必死之局,便是要考验江湖上是否还有敢与之作对的人。要破此局必要出奇兵,以攻代守。否则以盟主这般抱残守缺、步步为营固是稳妥,但也让人觉得盟主全无对抗将军府的机会,纵是有意相助,亦要三思而行。” 雷怒耸然动容:“我应该怎么办?” 叶风手握碎空刀柄:“盟主应该让别人知道你非但不怕明将军,而且还要先发制人。” 雷怒沉思良久,才缓缓问道:“叶兄可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自保都大成问题,如何能够先发制人? 叶风眼shè精光:“五剑联盟现在就如被缠于茧中的蛹儿,动辄受制于人,却又不敢挣扎,只恐越缠越紧。将军府实力虽是强大,却只能织就一张包围蛹儿的网,我们只要寻一点破茧而出,便从此化蝶而遁,天空海阔。” 雷怒犹豫道:“我们若是先出手,只怕惹怒了明将军,立时便会有临头大祸……” 叶风凛然道:“盟主若就这样等下去,最后还不是有临头大祸吗?” 雷怒拍拍头:“且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叶风心下暗叹,雷怒从小得势,再加上这几年来创下五剑联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敢挡其锋。此刻突遇最大的危机,方才显出缺少百折不挠的信心与临敌的果敢,早已远非江湖传言中的那个敢作敢当、孤身潜入媚云教刺杀敌人的雷怒了…… 一人匆匆行来,正是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追风剑”杜宁:“门外有人求见叶大侠,并且身怀海南落花宫沈千千沈大小姐的信物,经我等辨认,确是落花宫的‘龙影玉’无疑。” 叶风一愣:“沈千千来了?” 雷怒眼望叶风哈哈大笑:“叶兄还不快去看看。” 江湖上有名的美女、落花宫沈大小姐一缕芳心系在浪子叶风身上,早已不成其为秘密,更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羡艳着有之,妒忌者有之,更是为好事之徒添油加醋说得极为不堪,只是当着沈千千与叶风的面自是谁也不敢提起。 叶风尴尬一笑,他飘泊江湖四海为家,只不过与沈千千有过一段的来往,何曾料到这个大小姐千里迢迢从海南找到了江南。美人恩重,虽是自己心中未尝对她有意,确也是有些感动。 杜宁含有深意地看了雷怒一眼,低声道:“甘七认得来送信使者是快活楼的人。” 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分别便是:“洪荒剑”江执峰;“擒天剑”关离星;“幻灭剑”刘通;“追风剑”杜宁;“流影剑”赵行远;“弄月剑”蔡荃智:“奔雷剑”方清平;“啸电剑”甘七,俱是五剑派中的掌教或长老级人物。 其中“啸电剑”甘七成名在苏州,对苏州的江湖人物极为熟悉,所以就算是快活楼一个送信的小喽罗,他也能一眼认出。 雷怒哦了一声,皱眉道:“像快活楼这样的大赌楼向来都是与官府暗中有来往,沈姑娘如何会与他们沾上联系?” 叶风对快活楼自是早有耳闻:“久闻快活楼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我早想见识一下了。” 雷怒道:“叶兄人单势孤,还是稳妥些好。” 叶风笑道:“谁说我人单势孤了,我们是整个五剑山庄拖家带口的十一人一并去。” 杜宁沉声道:“我们都怀疑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还请叶大侠三思而行。” 叶风扬首大笑:“若是敌人的诡计,我们正好将计就计,去和将军府斗一斗。” 杜宁看了一眼雷怒,犹豫道:“宴无好宴,只怕敌人是有备而来,要教我们来得归不得。” 叶风拍拍杜宁的肩膀:“杜兄这几日在做什么事吗?” 杜宁一呆:“这几天来整日提防,那还有闲心做什么事。” 叶风哈哈大笑:“杜兄想必嘴里与手里都淡出鸟来了,还不快随我去快活楼痛快一番。我们等的不就是与将军府的人马大干一场吗?” 杜宁恍然大悟,却还是目视雷怒,等他的意见。 雷怒终于放开心怀:“刚才见到嫣红下厨烧饭,我心也是不忍,这便去快活楼大吃一餐。若果真是鸿门宴,我们便闹他个天翻地覆。” 杜宁喜形于色:“我这便去通知其他兄弟。” 叶风叫住杜宁:“杜兄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杜宁停步:“叶大侠有何吩咐尽可直说,无需客气。”他虽久闻“碎空刀”盛名,却是第一次与叶风相见,感于他危难时相助的豪侠之气,言语间极是尊重。 叶风微笑道:“我便求你最好别再叫我什么大侠,我们既于五剑山庄同患难,便都是好兄弟。” 杜宁眼露激赏之色,轰然应诺,转身去了。 雷怒看着杜宁的身影走远,胸中涌起昔日豪气,一掌重重拍在叶风肩上:“那你这小子还要叫我盟主吗?” 叶风哈哈大笑,毫无机心地硬受雷怒一掌:“好,我们两兄弟这便演一出江南赌楼大破将军府的好戏!” 叶风与雷怒大步往风凛阁中走去,忽有所觉,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晨风中,一双清洌的双眸正在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五、*手* 散万金是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平日和世上大多数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说话慢条斯理,走路老态龙钟,甚至还有些罗罗嗦嗦,唠唠叨叨。 可是,当散万金坐到赌桌前时,他就不再像是一个老人,而像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运筹帷幄的谋臣,金榜题名的秀才、洞房花烛的新郎…… 那一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般,须发皆张、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慑与震撼。 他现在就坐在快活楼第三层仰天阁的那一张大大的赌桌边,所以他现在就给所有人以一种有若实质的威胁感! 所有的人见了此刻的散万金都是噤若寒蝉,生怕触怒了这个老人。 就连他的宝贝儿子散复来也不敢轻易招惹他,而是悄悄地站在散万金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脸上甚至是一副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模样。 只有三个人例外。 这三个人与散万金分坐在赌桌四面,桌中放着无数赌博的筹码,绝对可以让这个世界上最冷静的赌徒眼红心跳。 可这三个人都没有眼红,依然很冷静。 因为他们虽然坐在赌桌前,却绝不是在赌。 此刻如果有人往赌桌上看一眼,那么首先看到的不是那一堆足可以买下整个快活楼的筹码,而一定是四双手。 第一双手是散万金的手:盘根错节,生满老茧,极富张力。 那是很有力感的一双手,乍眼看上去仿佛那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双可以从虎狼的胸中掏出心脏的利爪,将一团钢铁生生击碎的大铁锤! 第二双手是一双可怖的手——手指粗短,青筋纠结,血管爆起,虎口极阔,仿佛这双手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握住什么凶器,然后插入到什么人的胸膛中! 看到这双手你首先便会想到,这应该是一双握着刀的手。 虽然,这双手上没有任何杂物! 第三双手是一双白昔、文气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边角上没有任何一点多余。 可是当这双手呈露在眼前时,人们的目光只能锁定在一个指头上…… 食指——右手食指! 虽然,这是一双很漂亮很秀气的手,可总让人觉得这双手完美得近于邪异! 第四双手是一双修长的手,柔软而充盈着弹性。 指节是娇艳的粉红,指尖略显夸张得微微翘起,再加上手掌间那种淡淡的嫩黄色,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怦然心动,想用唇来亲吻……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可惜这第四双手的主人却在大叫,而且叫得一点也不像女孩子:“散万金,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让你的快活楼从此夷为平地,让你父子俩去捡破烂。哼,什么苏州赌王,分明是个破烂王、无赖王……” 这当然就是江湖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 只是被点了穴道的身影是僵硬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笑容,虽然素手依然纤纤,但如果上面还有暗器的话,只怕散万金早已成了马蜂窝。 第二双手的主人皱了皱眉,第三双手的主人耸了耸肩。 散万金面容不变:“复来,叫人准备一些狗粪,只要再听到沈姑娘叫一声,就塞到她嘴里。” 散复来此刻就像一个最乖的孩子,无奈地看了沈千千一眼,垂头丧气地答应:“是。” 沈千千应声闭口,心中早是将散万金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一个声音朗然响起:“散复来,我和你赌一把,只要你能把狗粪拿上来,我就能塞到你的嘴里去。” 几个人的眼睛都亮了,叶风施施然地与雷怒并肩走了上来,身后是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和轻纱罩面的祝嫣红。 此时,一个快活楼的小厮方才赶到楼上,诚惶诚恐地通报道:“启禀楼主,五剑联盟盟主雷大侠与碎空刀叶大侠到——” 六、*赌* 叶风眼中像是根本看不见桌边旁人,来到沈千千的面前,一掌拍在沈千千的肩头,淡淡道:“一别两月余,沈姑娘一切都还好吗?” 沈千千觉得一直僵硬的脖子突然能动了,用力点点头,心中一酸,虽是努力要忍住,泪水却像断线的珍珠般从面上滑落下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叶风却是暗吃了一惊,他那看似无意的一掌暗中运起七成功力,却也只能解开沈千千上半身的穴道。只觉得沈千千内息中有一股阴寒之气,与江湖上的点穴手法俱不相同。 散万金大笑:“本来只想请来叶公子,却不料雷盟主也来了,看来今日的快活楼宾客满座,当真是要好好快活一下。” 雷怒眼蕴杀机:“散楼主的待客之道就是把沈姑娘点上穴道么?” 叶风劲力暗吐,仍是无法撞开沈千千的穴道,按下心中震惊:“封穴的是何人?” 坐在东首边的那人举起右掌,竖起食指,漠然道:“是我!” 叶风抬眼望去,那是一个高瘦修长的人,长而狭的眼中精光闪闪,最惹眼的就是他右掌中那一支竖起的食指。 那只食指就像是在下一道恶毒的魔咒! “食指点江山!”叶风微微一笑:“既然你来到此处,我亦就不必对散楼主容情了。” 听得叶风如此一说,雷怒与八护法俱是暗吃一惊。食指点江山既然公然为散万金的座上客,这已足以证明散万金投靠了将军府,这一次赴的果然是鸿门之宴。 明将军近几年发展势力,引入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除了总管水知寒与超级杀手鬼失惊外,另外最负盛名的是五个人,号称将军府的五只手指。 这五个人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小指挑千愁,至于五指中最隐秘的无名指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只能以无名称之。 叶风像是并没有将点江山放在心上,眼光又掠上西首那个有着一双可怕手的人。 那是一个根本看不出多大年纪的人,脸色古铜,容貌木讷,身材瘦小,懒洋洋地斜靠在椅上,就像是在享受早晨的阳光。 可所有的人在一刹那都能感觉到,如果他站起身来,必是威猛慑人;如果他动起来,必是势不可挡。 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且武功必还在食指点江山之上。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与那人目光稍一接触,便蓦然涌上一种连他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就像那人是他天生的对头、天生的克星,却又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散万金大笑:“叶大侠可要好好亲近一下这位先生,他可是专程赶到苏州会你的。” 那人淡淡道:“叶小弟你好!” 叶风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晚辈叶风,见过刀王!” 那人哈哈大笑,一张原本呆板的脸立刻因此一笑而变得无比生动:“好一个叶风,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老夫。” 叶风笑道:“刀王纵是隐忍锋芒,亦是袋中之利锥!” 刀王手抚长髯:“老夫本于十年前就已决意再不理世间诸事,专志武道,而这一次下山,便是要特意看看叶小弟的刀!” 刀、王! 这个看起来木讷,就像是一本沾满了尘土的书的人…… 竟然,竟然就是被誉为“江湖只此一刀”的刀王秦空! 刀乃百兵之父,在江湖上用刀的人何止千万。 也许每一代的江湖都有一个刀王,就像每一代江湖都有剑王、枪王、鞭王…… 可是在秦空之后,每个人都认定:以后再也不会有刀王。 刀王秦空刚刚成名时,江湖上使刀的人骤然多了一倍,可是一年后,江湖上再也很难找到使刀的人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能像刀王一样,将“刀”这种兵器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刀对于刀王来说,就像是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四肢他的感觉一般自然…… 当点苍长老吴宗留决定金盆洗手再不用刀时,有人问他为什么? 吴宗留想了良久,怅然回答了九个字:“因为我见了刀王的刀!” 而刀王秦空,此刻便赫然出现在苏州城中的快活楼上。 因为——他要看看叶风的刀! 叶风被誉为武林新一代中用刀的第一高手:“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十六个字实已道出碎空刀的精髓。 而刀王这一看,怕不是要看出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战! 叶风的行为让在场所有的人不解,他解下腰畔的碎空刀,递到刀王的面前:“前辈请看。” 刀王的行为更是出人意料,他紧紧盯着尚未出鞘的碎空刀,呵呵而笑:“叶小弟误会了,老夫是要看你的刀,但却不是现在!” 叶风收刀:“刀王要什么时候看?” 刀王不语,眼视散万金。 散万金油然道:“我想请叶大侠与我赌一把。” 叶风失笑道:“开赌场的最忌沾赌,散老爷子毫不避讳,不怕我将你的快活楼赢过来吗?” 散万金哈哈大笑:“可惜今天的赌注不是快活楼。” 叶风双掌一拍,状极悠闲:“我输了会怎么样?” 刀王秦空大喝一声:“好!” 叶风朝秦空微微一笑:“若是不好岂不让前辈失望!” 秦空仰天长笑:“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等了这许多年,等得刀也快老了,叶风你可千万不要是老夫的‘失望’!” 要知自从叶风等人进来之后,先是看到沈千千被制,再是食指点江山傲然现身,最后竟是刀王亲自出马,先不算身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楼主散万金的实力,任何一人都足以给局中人以庞大的压力,而叶风到此时依然谈笑风生面不改容,这份定力已远非常人可比。 至少堂堂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不发一言,已是心生怯意了。 而叶风直接问散万金赌输了的赌注,自是猜出了赌赢的赌注便是带走沈千千。是以刀王秦空才忍不住大声喝采。 散万金心中微凛,碎空刀叶风显然要比想像中的更难对付。 食指点江山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漠然,秦空则是豪气外露,再无初见时的藏拙! 散万金仍是一脸笑容,浑若无事地道:“叶大侠若是赢了,我们自然将沈姑娘和其婢女交出来,并且保证解去穴道,不留任何后患。但叶大侠若是输了,刀王便要看你的刀了。” 叶风沉吟不语。 食指点江山喝道:“叶大侠要是怕了,这便请回五剑山庄,我等绝不阻拦。” 叶风不理点江山,望向刀王秦空:“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问一下前辈?” 秦空呵呵而笑:“叶小弟请问,老夫知无不言。” 叶风朗然道:“以你们现在的实力,就算要留下我也未必不能做到,为何还要与我赌这一局?” 秦空大笑:“问得好!叶小弟可知这个赌局是老夫的意思。” 叶风奇道:“前辈这是为何?” 秦空傲然道:“叶小弟现在四面是敌,沈姑娘又落在旁人手中,老夫若是此时看你的刀,你必不服,再说刀王岂愿乘人之危?” 叶风恍然大悟,笑道:“前辈高风高节,既然不愿此时观我的刀,可是看好我会赢这一局吗?” 秦空豪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老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小子了。” 叶风此时心中再无顾忌,知道秦空应该是受人所托要与自己为难,大违这位隐居多年致力武道前辈的心意,是以才想出个这样一个点子,当下再鞠一躬:“待得此间事了,晚辈定然去忘心峰请教。” 秦空道:“老夫会在忘心峰等你三个月。不过你且莫太轻敌了,世事多变,谁知道我们下一次相会是什么时候。或许这局你一输,老夫就不得不看看你的刀了。” 刀王秦空正是隐居在苏州西南六十里外、太湖边上穹隆山中的忘心峰上。 叶风转过身来:“散楼主想怎么赌?” 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的面面相觑,脸色俱是极为难看,谁曾想请来个刀王秦空竟然会如此灭自家威风。 但刀王此次乃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亲自请出山来,更何况就凭刀王的威名,谁亦不敢得罪,只得强忍着。 散万金缓缓道:“我既然是开赌楼的,自然是无赌不精,可叶大侠未必精通各式赌法,所以我们就赌最简单的猜骷子。” “好!”叶风笑道:“楼主快人快语,不知何人掷骷?” 食指点江山冷然道:“我!” 散万金悠悠道:“若是两人同时猜,叶大侠自然是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或是做了什么手脚,所以只要叶大侠猜中骷子的点数,便是我们输了。” 雷怒等人都是一呆:这种赌法并不是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 猜骷子点数原是极难,一般都是三个骷子,猜中的概率不过十六分之一,但对于这等武学高手,自可听风辨器,听出骷子的落点。 叶风见食指点江山面含冷笑,知道此人既然叫点江山,自是指上功夫有独到的地方,这一赌无疑是赌自己能否听出他的手法,想到刚才不能解开沈千千的穴道,此人的功夫定是自成一家。 但事到如今,已然是骑虎难下,便爽然道:“好,就这样定了!” 正文 第三章:*解连环* ——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著。 一、*指:孤指敢将夸针巧* 三个骷子静静摆在桌上,散万金用手一指:“请叶大侠检查。” 叶风不敢怠慢,虽是明知散万金自不会使出在骷子中灌铅、灌水银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骷子的特点。 要知骷子六面各漆有不同的点数,在叶风这样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骷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声音。虽是相差极其细微,但总是有差别的。而高手只要听清了骷子的落点,大致就可分出是何点朝下,从而判断出骷子正面上的点数。 叶风面色微变,果然骷中涂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铁锈漆。 骷子用兽骨所制,自然是没有铁锈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听法,便会完全听错。 涂铁锈漆的骷子不是没有,但却极为少见。如此可知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于此小事上也绝不出差错,务求一举成功。 叶风喃喃道:“我上次赌骷子好象已是几年前了。” 散万金嘲笑道:“叶大侠可是要换种赌法吗?” 叶风摇头失笑道:“那我可否把令公子也加到赌注中来?” 散万金冷哼一声,再不敢说话。 叶风与将军府对抗从来不择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顾而去,再回过头来暗中对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雷怒等人眼见叶风纵是身处下风也不忘打击对手的锐气,俱是心中暗暗叫好。 沈千千见叶风嘴上调笑敌人,眉间却是蹙成一团,显是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替他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若是依着平时的小性子,定是要叶风不管是否解得了自己的穴道,先强行带走自己了再说。 可现在一来水儿还在对方手上,二来若是叶风输了,就要面对刀王秦空,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 半晌,叶风直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点江山:“请点兄掷骷吧!” 食指点江山一声大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轻扬:“叮”得一声,三个骷子被他扫入右掌中的骷筒中,举手平肩,摇晃起来。 骷子在骷筒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沈千千与祝嫣红从未见过人掷骷,尚不觉得什么,雷怒与八大护法这些精于赌技的老江湖却全是面色大变。 要知掷骷猜点全凭耳力,谁曾料到点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闻骷子与骷筒相撞的声音,这让人如何去猜? 叶风从刚才解沈千千的穴道时便已早知点江山的武技阴柔,此刻必是以一股柔力吸住骷子,令其与骷筒不发生碰撞。可知道归知道,要从这毫无声响的掷骷中猜出点数却是根本无从谈起,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乱猜一气了。 散万金面呈得色,却也不由心惊,以自己这样浸淫赌术几十年的人也无法猜得骷子点数,更何况是叶风!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叹,看来与叶风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这一赌,莫不是叶风有输无赢! 食指点江山一脸凝重,连换几种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紧紧贴在骷筒上,或曲弹或轻移,或捻缠或勾锁,忽然右掌一沉,骷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发出一声响动。 点江山面色惨白,看来也是用尽全力。 静。良久。 雷怒等人全被这种出神入化的摇骷手法所慑,又生怕影响了叶风的听觉,俱都不敢发出一声。 那支骷筒就像一个充满邪异灵气的宝塔,静静立在桌上。 点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从骷筒上慢慢移开,目光如刀般射向叶风:“叶大侠,请!” 二、*刀:宝刀缕切旋如割* 能坐到快活楼仰天阁赌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动辄就是万两白银的大赌注,是以仰天阁的气氛从来都是凝重的。 可仰天阁的气氛却从来没有凝重至此。 那张足有七尺见方厚实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个暗黑色的骷筒,就似是一个黑色的符咒,若是揭开了这道符咒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变数? 没有人敢把手放在这张桌上,那是怕防备有人故意用上乘内功借桌传力,影响骷子的点数。 如果骷筒一旦揭开,仰天阁会不会变成一个屠杀的战场? 如果叶风输了,他能不能敌得住成名四十年的刀王? 如果叶风伤在刀王手下,五剑联盟的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楼?沈千千又怎么办? 所有的人屏息静气,望向叶风。 叶风在沉思,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只要他嘴里吐出一个数字,也许就将决定这里大部份人的生死! 可他能猜对骷子的点数吗?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刀王秦空:“好一个食指点江山,若赌的人是老夫,这就便认输了!” 散万金嘿嘿一笑:“叶大侠却好象未必想认输。” 叶风轻轻扬眉,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水知寒打算何时来?” 点江山大笑:“对付区区五剑盟与一个碎空刀叶风,还需要水总管亲自出马吗?” 雷怒等人大怒,点江山如此说分明是不将五剑联盟看在眼里。 雷怒望着点江山惨白的脸:“不论今日叶兄弟是赢是输,我都希望能与点兄一战。” 点江山阴恻恻地笑道:“雷兄敬请宽心,届时我必第一个攻入五剑山庄领教雷兄的‘怒’剑。” 叶风转头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晚辈只是不解,若是晚辈与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由我抵住前辈,散楼主与元气已然大伤的点江山如何能敌得住五剑联盟的反扑?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莫忘了沈姑娘还在我们手上。” 叶风淡淡道:“左右是死,我们为何不能放手一博?” 散万金大笑道:“叶大侠可是打定主意认输后再耍赖以图侥幸吗?” 叶风两眼望向散万金,散万金一丝不让,目光锁紧,如刀枪相交。 众人全是暗暗握紧兵器,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时便是血光飞溅之局。 祝嫣红更是紧张,所有人中只有她是不通半点武功的,而如果大战开始,定是无人能顾及到自己。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犹豫自己怀中的那柄“求思剑”是应该刺向敌人还是应该刺向自己? 她无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她望向八大护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势待发,盘算着怎么样才可以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她望向沈千千,沈千千面色惨白,却仍是极有信心地盯着叶风…… 她的目光再沿着沈千千的视线转向叶风…… 她吃惊地发现,叶风笑了! 叶风笑了,一丝笑意慢慢慢慢地掠上叶风原本凝重的面容,先是浅浅地凝在双眼中,然后从眉瞳间扩散开,泛至脸孔、嘴角,最后才迸出一个怀着无比信心与魄力的笑容…… 那一刻,祝嫣红感觉叶风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阵从清晨新叶上吹来的风! 散万金看着叶风突如其来的笑容,亦有些捉摸不透其含义。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如叶风般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不由讶声问道:“叶大侠为何发笑?” 叶风面上仍是那神秘的微笑:“散楼主可知道你让我突然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么?” 散万金忽觉得局势似乎已全然操纵在叶风手上,刹那间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这般拖延时间有何用处,是个爽快的汉子就认输后再分胜负。” 叶风大笑:“谁说我输了?” 秦空眼中精光一闪:“叶小弟有把握赢下这一注吗?” 叶风笑而不答。 叶风……长啸、拔刀。 叶风嘴里轻轻喝出五个字:“十八点至尊!”碎空刀蓦然离鞘而出,一刀劈下! 骷筒应声而开,八仙桌亦是中裂而开,分为两半,一半端然不动,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烟尘。 半边桌子上,三个骷子完好无损,赫然全部六点向上,正是骷点中的至尊——十八点!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泪水,若不是穴道未开,定是要扑到叶风怀里,狠狠咬他一口。 食指点江山与散万金见到叶风蓦然拔刀,齐是一悸,不由心惊胆战地退至一边,状极狼狈。 唯有刀王秦空端坐原位不动,静静看着那一道迅疾的刀光从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闪而逝,再收回叶风的刀鞘中,消失不见。 点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这算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已拼尽全力出手,只能竭力让骷子不与骷筒相撞发出响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骷筒中到底能掷出几点来。 众人全都心知肚明,叶风此刀是先劈开骷筒,看清骷筒中原先掷出的骷点数,再借着刀劈在桌面的那一刹传劲运功,力震桌背,将骷子的点数全换了过来。 虽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谁又能证明骷点原来不是十八点的大豹子? 何况就算明知叶风用计,试问谁又能做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定下精准的判断,巧妙的用力,将劈开重桌的刚猛与影响骷点的阴柔合为一体,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刀王秦空愣了半天,方才仰天大笑:“终于让老夫看到了这把碎空刀,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言毕一闪身,轰然一声,竟已穿门而出,声音尚远远地从门外传来:“叶小弟这一仗赢得漂亮,老夫就在忘心峰再多等你一个月……” 刀王竟就这样走了! 叶风一面拍拍沈千千的肩膀,一面笑嘻嘻地望着点江山与散万金:“刀王业已说我赢了,两位可有异议吗?” 雷怒此刻方才从刚才那一刀中惊醒过来,哈哈大笑:“好一把碎空刀,我雷怒从现在起才真的服了你。” 叶风亦是放声大笑,回头与雷怒相对击掌,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正紧紧盯着自己,眼里尚有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泛起的泪光,心头蓦然无由地一紧,却兀自强笑道:“闲话休提,雷大哥还不快快带兄弟们去苏州城的大酒楼里痛饮一番。” 三、*拳:一拳辟易万古空* 京师华灯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而是一座比起官宦大户人家在气派上亦毫不逊色的建筑群。背依苍山,外环清池,虽是看起来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十足像一座亲王的府第,却是墙阔楼广,宽殿高亭,再加上外松内紧的防御,高手云集,分明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紫禁城。 这就是名震朝野、威慑江湖的将军府! 而在华灯阁中错落间关的建筑中,却有一间绝对与众不同的小厅。 那是一间黑色的小厅,整个砖壁瓦墙都被涂上了一层奇诡的黑漆,透着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味道,门、窗、柱、梁俱是大户人家典雅高拙的平常模样,但若是仔细观察下,便会发现那是融浑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 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帐幕,就连那隐隐透出的灯光,仿佛也带着一种惨淡的黑色! 这里,就是华灯阁的禁地,亦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练功的地方。 这间厅就叫做——将军厅。 水知寒缓缓走到将军厅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见将军。” 从厅内传来一个柔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知寒进来吧!” 水知寒每一次来到这间外表上绝对看不出异常的小厅,都会变得很小心。 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心做将军府的一个总管,不管他再怎么收敛锋芒,再怎么小心翼翼,总是要耽心会引起明将军的猜忌。 何况人言可畏,众口烁金。不管明将军是如何信任水知寒,总会有类似的流言传到明将军的耳朵里…… 如果明将军真是对水知寒有疑虑,就连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后果! 水知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厅的门。 明将军不是一个特别高大的人。但,就算明将军现在是坐在椅中;就算他只是一身平常的便服;就算他的脸目在模糊的灯光下全然看不清楚;就算他并没有运起那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也一样可以给人一种仿若要择高出击的可怕感觉。 “知寒可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外人,明将军从来都是直呼水知寒的名字,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明将军则是以总管相称。这一点有时会让水知寒很不舒服,总感觉到自己在将军的心里是有两种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在将军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将军府的总管,或者亦算是明将军的一个朋友。 他当然不敢去问明将军。 水知寒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明将军扑面而来的气势,仍是那么从容:“第二道将军令已传至五剑联盟,五剑山庄除雷怒与八大护法外均四散而遁。但送令哑仆为碎空刀叶风所杀,我已派食指点江山和中指行云生分头前去苏州,暗中监视五剑山庄的动向。” 明将军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再无问话,像是对这一切全然不感兴趣。 水知寒续道:“拇指凭天行去川西与龙判官传信,小指挑千愁在关中为刑部办事,不过无名指无名早已伏在苏州城内,历老鬼业已为我说动,亦要去苏州凑这一趟热闹。” 水知寒话中所指的历老鬼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湘西枉死城主历轻笙。 明将军微微一愣:“对付一个五剑联盟也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水知寒沉声道:“这一次名为对付五剑联盟,暗中其实是为了碎空刀叶风……” 明将军点点头:“叶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隐有大家风范,作事每每出人意表,机灵不失沉雄,张扬不失稳重,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材,假以实日,必是难得的一个好对手。” 水知寒心中暗惊,叶风一意视明将军为死敌,却能得到明将军的这一番评价,若是传于江湖,只怕叶风的声威立时会在任何一个后起之秀上。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明将军目光如电般扫来:“刀王只欠我一次人情,用他来对付叶风,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水知寒继续道:“刀王只答应要与叶风在公平情况下比刀,我怕其中尚会有变,过几日便会亲赴苏州城,京师的一切暂时我会让鬼失惊打理。” 明将军微一错愕:“知寒该有几年没有亲自出手了吧!更令我吃惊的是你宁可不派鬼失惊出马而要自己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水知寒冷哼道:“五剑联盟并不足虑,击溃雷怒无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叶风这几年风头强劲,更是处处与将军作对,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对将军的声威有损。” 明将军柔声道:“近年来江湖上的事我俱让你放手去做,此次将军令是三年后第一次现身武林,必不容失,你能想得如此万全亦不错了。” 水知寒谦然道:“知寒全凭将军的指点。” 明将军哈哈大笑:“知寒尽管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江湖在你雷霆万钧的手段下会是什么样子!” 水知寒听得明将军朗朗的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寒意。暗忖自己是否已然锋芒太露了? 明将军几乎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三年前与暗器王一战,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万物间自然难化的至理,无论你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什么春秋大业、什么名利权势,到头来莫不是一场空。从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见朝中大乱,乱党横生,定是脱手不管,专心致力于武学天道……” 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师中号称“八方名动”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极峰,故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明将军师叔巧拙大师用来克制明将军的一把偷天弓后,与明将军约战于泰山绝顶。 那一战驰名天下,亦是明将军出道以来惟一一次自承失利。 水知寒当然知道三年前一战的前因后果,却何曾想过明将军竟因此有这许多的想法。昔日往事浮上脑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决战可参见明将军系列正传:《偷天弓》) 明将军继续道:“我自幼身怀大志,有意一统江湖,那亦不过是希望开前人未有之创举,还世人一个平和秩序的江湖。而现在此心早已淡然漠化,只想把尘事交付他人,甩手而去,知寒既是有意,我手上的一切实力便会慢慢移交与你,希望你能继续我无心去完成的宏愿……” 水知寒心头狂震,他做了数年的将军府总管,从未确切把握到明将军的心意,更料不到此刻明将军会对自己坦露心迹,一时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明将军淡然一笑,抬手止住正欲分辩的水知寒,气度中自有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势:“我与你相交十余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辈,你若是不承认,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把明将军取而代之,可要说到争雄江湖的野心,又的确被明将军一语言中。 明将军不容水知寒答话,站起身来,背向水知寒负手望着后墙上的一幅字画,长吟道:“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知寒这便去吧!” 水知寒望着明将军沉稳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个从来不敢想过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时蓦然出手,能不能破了明将军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 ——他的寒浸掌在此时明将军似是全无防备的机会下,能不能一举奏功? ——若是不出手,明将军似已知晓自己的野心,他还会不会容下自己? 百千种想法在这一刹纷沓而至,全都攀上水知寒的心头,彷徨不去。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水知寒难以决断,一股内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间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望着明将军看似悠闲的背影,这一刻就像是明将军在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到底是明将军在试探他心意还是真的对他毫无防备? 他,是否应该出手? 他、不、敢!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军厅外,眼望漫天的点点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不由浮现出将军吟犹在耳的二句诗: 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 直到这时,水知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捏得紧紧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四、*剑:弹剑作歌奏苦声* 沈千千将一大碗酒一口饮下,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惹得叶风与雷怒哈哈大笑。 数人在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天元馆中,猜拳行令,把酒言欢,几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就连祝嫣红也忍不住陪着众人饮了几小口,面上一片酡红。 适才在快活楼中,刀王秦空既去,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不敢再有异动,遵丛赌约,将沈千千解了穴道,连同水儿一并交给叶风带走。 江湖上与将军府的诸次对决中,从没有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眼见天色已至午后,叶风再端起一碗酒,笑道:“各位兄弟要是不想让将军府今晚趁虚劫庄,饮下这一碗后就赶快找些醒酒汤来喝吧。” 众人纷纷应诺,举杯而尽。 沈千千却道:“本小姐可不管这许多了,今天晚上定要好好睡一觉,叶风你负责为我护法。” 水儿失声道:“那我今晚岂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诸人闻言俱是一番调笑,沈千千自知失言,急得直跺脚。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们回五剑山庄。” 沈千千奇道:“为什么?” 叶风柔声道:“落花宫主要是知道你在这风雨飘摇的苏州城,不定会多着急……” 沈千千抢着道:“有你叶大侠在,我怕什么?” 叶风心中着急,本想告诉她此地的凶险,又怕影响己方的士气,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落花宫主偷偷跑出来的是不是?” 沈千千得意道:“那你可错了,这一次是娘专门让我多行走江湖增添阅历的。” 叶风暗暗叫苦,沈千千虽是身出名门,武功不弱,但临机对敌的经验绝对不够,更是从未真正见过江湖上的血肉相博,加之面对的均是将军府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在这般局面下照顾她,只怕力有不逮。 可沈大小姐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说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赘,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几记粉拳。一时沉吟,随口问道:“你娘就放心让你们两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吗?” 水儿插言道:“本来龙大伯是和我们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说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在金陵府中悄悄甩开了他。不然又怎么会让散复来那个小贼擒住。”言罢犹是心有余悸。 沈千千俏脸一沉:“谁说是被那小贼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诡计、误饮了那杯掺有迷药了茶罢了……” 叶风忍住笑道:“不错不错,沈大小姐只是一时不察,为奸人所乘。” 雷怒忽接口道:“水儿姑娘所说的龙大伯是什么人?” 水儿显是对雷怒这个五剑盟盟主颇为害怕,连忙恭敬答道:“龙大伯住在落花宫外三里的流水轩,他的功夫可是极高的,就连宫主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呢。” 雷怒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千千道:“我们平日都叫他龙大伯,也从未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名字。” 雷怒思索道:“他可是平日总是戴一顶蓑笠,喜欢凭溪垂钓么?” 水儿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旧识吗?” 雷怒一拍大腿,面现喜色:“若是他来了,再加上叶兄弟,我们便更有把握对付将军府的人了。” 看到叶风与八大护法等都露出疑虑之色,雷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人必是二十余年前以七十二招腾空掌法啸傲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八大护法齐齐动容,叶风因是年轻,反而对这老一辈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雷怒续道:“二十年前,落花宫主赵星霜以独门暗器流花飞叶行走江湖,加上貌美如花,被称为江湖第一大美女,追求者不计其数。然而赵星霜在江湖上犹若昙花乍现,三年后便回到海南落花宫。而那时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客龙腾空亦突然消失无踪,有不少人都认定……” 水儿顾不得身份,大声喝止:“龙大伯与宫主以礼相待,雷盟主不要信那些传言。”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传言罢了,不过名震江湖的龙腾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测。” 沈千千却是留上了心,听到雷怒提及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当年往事,怦然意动,大是神往:“我自幼便失了父亲,母亲更是不许我问起她的旧事,雷大哥可要好好将实情告诉我。”她居然也跟着叶风叫雷怒大哥了。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五剑山庄里小住几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盘奉上。” 沈千千掩嘴轻笑,目视叶风,一脸得意:“看看,这可是雷大哥请我去五剑山庄,与你无关。” 叶风心头暗叹,五剑联盟势若危卵,雷怒为求强援,将落花宫拉入对抗将军府的阵营中原也无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来了,自己于情于理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 刹那之间,他脑中一阵清明,已然知道了明将军的用意。 叶风痛下决断,虎目四顾,刚想强行制止沈千千入庄,忽见祝嫣红一边听着众人的对话,一面偷眼望着沈千千,一副喜忧参半的样子…… 叶风心中百念丛生,想到这个堂堂庄主夫人亦需要人保护,顿时已有了计较,扬声问道:“水儿你可会生火烧饭吗?” 祝嫣红身体猛然一震,想到早上在厨房中点火引炊的情景,不敢再看叶风。 水儿随口答道:“叶大侠问得奇怪,水儿从小就会呢。” 叶风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请水儿姑娘做五剑山庄的大管家吧!” 水儿喜道:“哇,原来我也有做管家的福气呢。” 叶风笑道:“这个管家可是只管我们大家膳食的。” 沈千千见叶风不反对自己入庄,早喜翻了心:“水儿定要给我们的诸位大哥做几道好菜,让他们也见识一下我沈千千调教出来的江南大名厨的手艺,嘻嘻。” 叶风心中忽涌起一股壮志,扬声长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这一句正是诗仙李白《行路难》中的句子,充满了不屈不挠不畏强权的斗志。 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明将军再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已也定要维护这干人的安全,生死不计。 五、*容:掩容敛目意牵愁* 傍晚。 夜色渐已四合。 一轮圆月挂于东天,在沉沉的薄暮里若隐若现。 叶风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一座假山上,躺在假山半腰一个石洞中,望着黯淡的天穹,思潮起伏。 沈千千与水儿连夜赶了几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惊吓,回到五剑山庄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雷怒则与八大护法在风凛阁中研讨对付将军府的对策。 叶风谢绝了雷怒的邀请,借口在庄中巡查,独自来到后花园里。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这次原本计划只是在江南逗留月余,游山看水,怡情养性。谁曾料想到将军令乍现五剑山庄,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亦匆匆赶到五剑山庄,助雷怒共抗将军令。 以往将军令五现江湖,所到之处血雨腥风,接令之人全无幸免。 但前五次将军令出现时,莫不是针对与将军直接为敌的人,而这一次,五剑联盟虽然渐渐势大,却远在江南一隅,绝对影响不到京师中明将军的实力。 此次将军府先后出动了原本并不公开投向某方势力的散万金,再加上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更是请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赶到苏州,看今日在快活楼上散万金镇定自如地面对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胁,应该是手上尚有还未现身的实力。 可是以敌人如此强劲的实力,却到现在仍是迟迟不肯发动,一任散乱的五剑盟重复元气,更是引来了自己和落花宫的沈千千,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在快活楼中,他已隐隐有所感悟,只是那时形势一触即发,根本不容他有时间细想。而现在回想起来,似已是有些恍然,暗暗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在叶风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样纤巧、优雅、慵懒、缄然的,满怀着一些沉郁心事、还略微有些惶惑的脚步,除了五剑山庄的雷夫人,还能有谁? 叶风没有出声,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祝嫣红,就直觉出一种异样。 那时他才踏入风凛阁,便从注视他的数道目光中分辨出了惟一一道毫无敌意的眼光,甚至,那眼光中还带着一些因为好奇所以研究的意味。 那时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因为在那剑拔弓张人人紧绷着弦的情况下,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在旁边悠闲自得、笑看风云的局外人。 那时的她,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澄澈如水、晶莹若玉的眸子…… 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祝嫣红不但秀冠江南,更是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听从父命嫁与了雷怒,不知令多少江湖中人羡艳不已。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军令一至,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她在此时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边,令人既是肃然起敬,亦是大有韶华终老、红颜薄命之感。 他有些钦佩她,一个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险恶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无争着,遗世独立着,似乎在坚持着、等待着什么必然的宿命! 她没有看到他,轻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尔遐思,忽尔浅笑,忽尔凝眉,忽尔螓首……良久,轻轻地,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似是来自天穹深处、从烟垂暮色中轻轻渗透出的叹息如同一块小石般投进了他的世界,在心湖间回荡着,宛若一声灵性的呼唤抽出了他灵魂内的低吟浅唱,擦亮了他生命中黯淡的阴凉…… 管它红荷绿柳,管它蝉鸣莺舞,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声雁过无痕的叹息,将她那丝幽怨狠狠捏碎在他掬起的掌心中,犹若捏碎一次扭曲后也能赢得欢笑的生命…… 他想到今晨在厨房中见到她的情形——为了一灶点不着的火而悄然落泪。 那时,他忽就很想为她拭去从眼角中流下的珠泪……或是,亦拭去她眼眉间的轻愁。 她似乎是浑忘了一切般呆呆看着天空,仿佛置身于一个旁人感觉不到的自我世界中,用漠然却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敏锐洞察着人情世态的纷扰变化,清妍而无矫饰,孤清而无寥落。 他在此刻立时体会到了她是一个如此矛盾的女子,似有些飘忽后的恍然,似有些轻率后的放肆,有些暗哑后的明朗,有些压抑后的拘谨……用一种出尘的、沁人心脾的至美情态毫无掩饰地渲染着一种强烈的内心情绪。 ………… ………… 月色将祝嫣红的面目轻轻划亮。 那时,在叶风的感觉中,祝嫣红就像,就像是一个华服女子在一间明亮宽广的大厅中,注视着一面孤单的镜子!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而坚决,并且不容他内心一丝不甘不愿的拒绝,从此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中。 如果他现在出声,她会不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远远飞走? 他不能打扰她,不敢打扰她,甚至——也不愿意打扰此时此刻在夜色轻纱的掩映下,美奂绝伦的她! 六、*计:解计连环漫迟留* 叶风踏入风凛阁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了。 雷怒依然在与八大护法商议着,一旁还坐着兴致勃勃的沈千千与哈欠连声的水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本小姐一觉都睡醒了。”沈千千见到叶风,眼睛蓦然一亮。 不知怎地,在叶风的感觉中,沈千千乍亮的目光就像一把光华四射的宝剑,刺得他心里发僵。 叶风淡淡笑了笑:“我去庄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流影剑”赵行远赞道:“叶大侠果然深明地利对交战的影响。” “洪荒剑”江执峰面有忧色:“五剑山庄处于平地,无险可据,若是将军府的人马从四面八方突然杀来,实在是很难抵挡。” 雷怒亦叹道:“叶兄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万一不敌,应该从何方撤退……” 叶风心中暗叫惭愧,其实他刚才一直藏在那假山上,直到祝嫣红回房休息后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幸好庄中闲杂人等俱已离庄,所以也无人知道叶风刚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力分则弱,五剑山庄只剩这几个人,自是时时都在一起,以免落单后被敌人所趁,叶风想到此处,心中一凛,不由问道:“雷夫人一人住在后堂中,如何不派人保护?” 雷怒一愣,尴尬道:“我倒是忘了这一点,嫣红喜静,从不让人打扰,以往都惯了,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倒应是不离她左右才对。” 沈千千道:“我这就去把祝姐姐找来。” 叶风心下微叹,举手止住沈千千:“也许这样也好。将军令出现五次,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少,除了将军令第一次现于长白,派中五百弟子俱亡外,以后凡是不懂武功的妇孺都是平安无事……” 雷怒道:“沈姑娘不妨与水儿去探问一下内子,嘿嘿,你们女人家总是可以聊聊的。” 水儿喜道:“早闻雷夫人是江南才女,我定要多问她些女红琴律等事,小姐你没有带我好好逛杭州城,这次可要领我去拜见一下雷夫人……” 沈千千虽是不想离开叶风,无奈不好违雷怒的意,更是被水儿软缠硬磨,强拉去了。 众人见到沈千千去得千百个不情愿,都是有会于心,暗暗失笑。 雷怒淡然对“幻灭剑”刘通道:“现在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亦来到五剑山庄中,且不说明将军会投鼠忌器,就是对江湖上一些与落花宫交好尚在观望的门派也有吸引力,你一向负责我五剑盟的消息情报,定要把这个信息广布天下。” 刘通应声称是。 叶风刚才便对雷怒似有意要支走沈千千略有所觉,如今更是恍然大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值此五剑山庄存亡之际,雷怒这样做原也是出于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让他的心中很不舒服。 雷怒当然知道叶风的感受,转头望向叶风,叹道:“兄弟不要责怪。我这亦是不得已,以五剑山庄的实力与将军府对捋实在不存胜望,只得借助多方的援助。” 叶风的嘴里就像嚼了一口沙子,涩然点点头。 五剑联盟的第一谋士“奔雷剑”方清平向叶风问道:“雷盟主适才说起我们应当先发制人,突袭挑了快活楼,叶大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叶风讶然看向雷怒,雷怒笑道:“我听了叶兄弟今晨的一席话,已决定让天下人看看我五剑联盟非是束手待擒、没有一博之力,以便团结各方对抗明将军的力量,若是能引得裂空帮这样的江湖大帮会插手,就是明将军怕也不无顾忌。” 方清平道:“我认为此事尚有待商榷,快活楼不管怎么说也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外人未必知道其与将军府已联成一气,若是我们贸然先发制人,江湖上或许只会觉得我们自不量力四处树敌……” 雷怒截断方清平的话头道:“可现在敌暗我明,将军府的实力隐而不发,我们根本找不到,唯有先拿快活楼开刀。何况快活楼掳走沈姑娘,引得今日叶兄弟大闹赌楼,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怎么回事。” 方清平还待说话,却被雷怒止住:“叶兄弟有何想法尽管说出来。” 叶风抬头望去,八大护法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 叶风心中忽然明白:自己今日一刀立威,已然让诸人心服,把他看做目前扭转不利形势的惟一救星。而雷怒一意下令出击,只怕尚有部份原因是怕自己功高一线…… 江湖传言雷怒虽然果敢豪义,遇强不屈,但也有其心胸非阔,刚愎自用酷爱面子一说。在这个讲究用实力说话的江湖,人人只服膺武力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这次锋芒毕露,恐怕真是已遭雷怒之忌。 可事已至此,面对这些信任自己的战友,他能一走了之吗?他能眼看五剑山庄血流成河吗?就算他能狠下心离开这个是非地,沈千千想必会跟他走。可是,总有人走不了…… 叶风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可知我今天与散万金在快活楼上对峙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众人想到叶风今日明明早想好了法子以刀劈骷筒赌赢那一注,却偏偏先是摆出欲破釜沉舟与散万金一拼实力的态度,果然觉得大有蹊跷。 叶风续道:“以当时的情形,若是我们强行出手,由我缠住刀王,那快活楼不过是一个赌楼,虽也不乏高手,却凭什么能敌住五剑联盟?” 众人俱在沉思。 叶风正色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散万金的神情吗?他凭什么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当时叶风故意露出赌不赢要与散万金以死相博之志,而当时食指点江山明显已掷骷耗去大半功力,可散万金依然是一丝不让,毫不畏惧的神色。 诸人回想起那一触即发、千钧一线的时刻,皆是暗暗点头,有悟于心。 散万金只要不是疯子,那么在快活楼中必然还另有奇兵! “若我猜得不错,快活楼中必然还藏有高手。”叶风叹了一口气:“若是我们贸然袭击快活楼,怕只会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雷怒终于动容:“既然快活楼已有吃下我们的实力,为何引兵不发?” 这亦正是众人横于心头的疑问。 叶风抬头望向风凛阁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明将军想杀的人是我!” 正文 第四章:*满庭芳*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浊杯酒* 最先来到五剑山庄的不是将军府的人,而是一个“老大”。 江湖上的老大是这样的一种人—— 有酒要先喝下;有事要先动手;有兄弟要先罩着;有刀子要先顶着;有麻烦要先挺着;有伤心要先藏着;有计划要先想着;有钱财要先散着…… 也许说起来做一个老大很不容易,也很悲哀,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大永远是要在困难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在享受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二位。 可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做一个老大也实在是很风光! “老大”就是一个很风光的老大! 说起江南神闲帮,也许有许多人不知道,可说起神闲帮的帮主——那个为了手下一个小兄弟的冤情而孤身闯进死牢、断了三根肋骨后仍是负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弟一路冲杀出来的老大,大多数人都会一挑大拇指,赞一声:“老大!” 神闲帮帮主的名字就叫“老大”! 老大还没有踏入风凛阁,他招牌式的豪朗笑声就先传了进来:“叶大侠、雷盟主何在?老大陪你们挨刀子来了!” 雷怒微微皱了皱眉头,叶风的名字竟然排在前面,自己这个盟主威风何存? 叶风大笑:“叶风在此,不怕醉死的就进来吧。” 但见两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当先那人身材极为高大健壮,昂胸阔步,虎虎生风,脸阔若盆,满面虬髯,最令人惊异的是那道浓密乌黑的眉毛,犹若刀削,直飞入鬓,仿佛那是两柄破鞘而出的宝剑。 他一笑,那两道宛若刻在面孔上的眉毛就上下抖动着,像是要极不安份地划面而出:“哈哈哈哈,好一把碎空刀,他奶奶的,比刀我比不过你,比酒我老大怕过谁来着?!” 这样的豪迈意态,这样令人见之如饮烈酒的人物,除了老大还能是谁? 雷怒亦是大笑:“好!让我看看醉了的老大是不是能多挨几刀子。” 老大先是一把握住叶风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他奶奶的,我还当碎空刀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令我不惜陪你们与将军府对着干,原来也就是一个娘们样的小伙子。” 叶风心中喜欢他的豪气,却故意叹道:“实不相瞒,将军府亦当我是三头六臂的人物,你老大若是将我的模样如实描述给明将军,保证不是砍你头问你欺瞒之罪便就是让你赚个盆满钵足。” 老大“呸”得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奶奶的,我老大是那种人吗?你小子再说一句我便与你拼了。” 叶风拍拍老大的肩,哈哈大笑:“拼刀可以,拼酒就免了,我还要留点精神对付明将军呢。” 老大亦是哈哈大笑:“我要是拼了你那把刀,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与人拼酒了。嘿嘿,老大我天不怕地不怕,对你那把刀却真是有点怕。” 叶风谦然道:“老大过奖了。” 老大后面是一个面容极为平凡的人,身形中等,窄眉淡目,瘦脸尖颚,唯一令人留下印象的便是那只丰隆的鼻子,犹若丘陵中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峰。 那人先对叶风深施一礼:“神闲帮军师欠三分拜见叶大侠。叶大侠快活楼上一刀立威,就连刀王秦空亦铩羽而归,且不说叶大侠一向的威名,仅是这一刀就足可令鄙帮帮主心服口服了。” 老大笑骂道:“他奶奶的,最多就是心服而已,可听说过老大我口头上服过谁?”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俱是轰堂大笑。 雷怒被冷落了半天,此时方才有机会插口:“神闲帮仗义来援,我五剑盟感激不尽。” “他奶奶的,雷兄弟和我客气什么?”老大一把将欠三分拉过来:“这位欠三分是本帮新来的军师,全是他一番说辞才让我痛下狠心和你们一并与将军府为敌,要谢便谢我家军师吧。” 欠三分不卑不亢的含笑拱手,面色依然谦冲平和,并不因老大的夸奖而稍有自得之情。 雷怒与八大护法均是老江湖,更是熟悉江南一带的武林人物,却是从未听闻过欠三分这古怪的名字,只得说上几句客套话。 叶风一向在关外飘忽不定,更是不知道这个人,当下问道:“欠军师如何说动老大,难道不怕明将军的势力吗?” 欠三分正要作答,老大抢着道:“我早就看不惯明将军的骄横跋扈,他奶奶的,江南离京师天远地远,管他鸟事,也要来苏州城里撒泼,要不是考虑我手下的几百兄弟,我早就扯起大旗和他对着干了。” 欠三分道:“帮主明令帮中,这一次支援五剑山庄不比以往,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令手下弟兄自愿前来。结果全帮上下无一人退缩,还是帮主强行让有家室的弟兄留下,这一趟共来了一百七十六人,除了五十名兄弟分头潜入苏州城外,其余一百二十六人全在庄外待命。”他的声音亦如他的人一般朴实,不缓不急,徐徐道来,既是井井有条,亦让人闻之可信,与老大的大嗓门倒真是各有千秋。 老大笑道:“我听得苏州城已然有官兵封锁,带着兄弟怒马快刀赶来,满以为会有一场好厮杀,谁知一路畅行无阻,半个官兵也见不到,想是被吓得他奶奶的逃之夭夭了。” 叶风闻言心中略微一沉,将军府让神闲帮如此轻松地赶到五剑山庄,必是有把握一举全歼,看来对方的实力定是极强,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雷怒乍闻来了这么多援手,心中大喜:“还不快快让各位兄弟进庄歇息。” 当下“追风剑”杜宁与“弄月剑”蔡荃智抢着出去迎接神闲帮的人马。 与将军府对峙这数日来,天天防备着敌人突然杀来,五剑山庄早已是人人精疲力竭,此刻忽来强援,俱是士气大涨。 方清平为人稳重,问道:“为何尚有五十人要分头潜入苏州城?” 老大哈哈大笑:“这就是欠军师名字的由来了,见敌均留三分力,他奶奶的,一次只使七分劲,务必不会给敌人一网打尽。”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此。 欠三分微笑道:“帮主过誉了,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一定要小心行事。眼下不但要直面将军府的实力,更要防备苏州城的其他江湖人物被将军收买,多派些弟兄预留后路总是不会错的。” 看诸人纷纷点头,欠三分转向雷怒:“不知雷盟主可知道目前明将军在苏州城内的实力吗?” 雷怒叹道:“自从收到将军令,我五剑联盟的弟子四散将尽,便若瞎了眼一般,对敌人的布置安排再无所知。” 欠三分胸有成竹般一笑:“这亦正是我让五十人暗中潜入苏州城的意思,两军对垒,最需要知已知彼,尤其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强敌,我们更是需要各方面传来的情报,从中做出比较取舍,方能判断出敌人的动向,方便及时应对。” 方清平一向胜长智谋,闻言颔首道:“欠兄心思缜密,言之有理,有空定要多多请教!” 雷怒一拍大腿:“我五剑盟便是差这样一个智计无双的军师,从现在起五剑盟正式解散,欠兄便是我们这个对抗将军府的联盟总指挥,清平兄为副手。要想三军用命,赏罚不可不严,此后就连我雷怒也要听你们的军令,做你们的马前小卒。” 叶风心下暗赞,雷怒能放能收,当堂结盟拜将,尽管江湖传言上多说其不能容物,但以此时的情景看来,雷怒亦当得起一方枭雄之名! 欠三分与方清平连忙谦让,老大亦道:“雷兄言之有理,这一次成立对抗将军府的联盟,各人的声望都在其次,关键就是要从明将军的势力下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明将军也知道我江南武林并非都是散万金那类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奶奶的!” 他似是深恐无人知道他的豪气般,每一句都要加一句“他奶奶的”。 欠三分思索一阵道:“千万不可如此,不知情者见我们临阵换帅,只会徒乱军心。不若雷盟主仍为我们新联盟的总盟主,老大毕竟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便做为副盟主,我与方兄便是联盟的左右军师,而叶大侠一向独来独往惯了,自不屑参与我们,便为我联盟的请来的第一客卿、第一虎将!” 大家轰然叫好,彼此再谦让几句,此事便这么定了。 “神闲帮、五剑庄。”叶风笑道:“不若便叫神剑联盟吧!” 忽然传来一声娇笑:“还有我落花宫呢?” 沈千千从风凛阁后门中走了出来,一衣粉红,映着雪白的肌肤,更增俏立,身后则是水儿与祝嫣红,看沈千千一脸神色飞扬却是双目微红的样子,想必三人昨夜谈得甚晚,此时方才起身。 祝嫣红一身白纱细装,盈盈浅笑而行,更衬得身形窈窕,脚步流韵。加上她本不适应于昨夜的迟睡,六分姿容三分慵懒中再加上一分故作的振作,更是显得气质绰约不群。 欠三分眼中一亮,随即隐去:“欠三分拜见雷夫人与沈大小姐。” “擒天剑”关离星对着沈千千失笑道:“若是加个‘宫’字,成了什么‘神剑宫联盟’,好象有点念得不怎么顺口。” 雷怒也对沈千千笑道:“你落花宫的名字天下谁人不知,若是与我们放在一起反倒是委屈了。” 沈千千歪头凝目,一想也是道理:“好吧,神剑盟便是神剑盟吧。”转头看向叶风,忽发奇想,满脸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若我们来成立个落刀盟?” 叶风一呆,苦笑道:“听起来怎么有点手起刀下、人头落地的感觉?” 沈千千一本正经道:“嗯,刀落盟也不错,很有些杀气呢!要不落空盟也好……” 众人看着叶风一脸哭笑不得的苦相,无不暗暗捧腹。 祝嫣红含笑轻声道:“不若叫花刀派吧,既风雅亦暗蕴锋芒。”众人纷纷叫好。 叶风刚才一直忙于应付沈千千的取闹,此刻抬首看去,方才注意到祝嫣红的神情。 但见她刚刚梳洗过的脸容中眉目如画,俏面迎春,颇有些游目骋怀的飒爽英姿;想到昨晚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个薄嗔浅愁的她,两者相差何止千里,一时神游物外,几欲窒住呼吸…… 老大大笑道:“我老大久闻沈姑娘与雷夫人的芳名,如今一见果是那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什么的,他……” 老大的声音嘎然而止,想到有女眷在旁,下面“奶奶的”三字想必是吞落肚中了。 叶风听老大说得不伦不类,按下一腔淡淡的心事,放开心怀大笑起来:“雷大哥还不快快把庄中所藏的好酒统统拿出来,大家杯酒言欢,共同商榷……哈哈,他奶奶的神剑联盟大计。” 二、*意难平* 初秋的八月,正是江南的多雨时节。 连日的几场大雨,将整个苏州城罩在一片雾霭中。 一地落叶,一窗风雨,一帘幔帐,一盏油灯。 杯酒已空,倦鸟已归,人已安歇,而豪气呢? ——豪气尚存。 叶风、雷怒、老大、欠三分与方清平静静坐在堂中,他们无疑已是新成立神剑盟中最重要的五个人,而这五个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着几百人的性命。 方清平咳了一声:“这几日秋雨不停,几步外人影难辨,加上风声雨沥、月黑风高,正是夜袭的最好时机。我们虽是外表一切如常,但内中却时时刻刻也未放松警惕。将军令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可为何直到现在将军府的人还不伺机出手?委实教人猜想不透。” 老大怪眼一翻:“定是将军府的人知道我们来了援手,不敢轻易发动。” 老大话虽如此,但他也知将军府的实力远在神剑盟之上,一直按兵不动徒惹江湖人的猜疑,定是事有蹊跷,就连他平日必挂在嘴边的“他奶奶的”也说不出来了,可见心里亦是不安。 雷怒望向欠三分:“欠兄有什么想法?” 这几日欠三分充分显示了其领导才能,兵员布置、庄中防御等安排的井井有条,已是深为雷怒所看重。 欠三分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雷怒道:“欠兄但说无妨。” 老大笑骂道:“欠老三你给大家出谋划策莫不是也要留三分?他奶奶的,看我不打得你头昏脑涨。”五人皆笑了,气氛稍缓。 叶风一直不语。 欠三分看了叶风一眼,神色奇怪:“叶大侠可对将军府的意图有所觉吗?” 叶风亦叹道:“我与明将军作对数年,对敌人的了解只怕比对自己还深。” 欠三分缓缓点头,欲语又止,面呈难色。 方清平奇道:“叶兄与欠兄看出什么了吗?” 老大更是不耐烦:“欠老三快说。” 欠三分面朝方清平:“将军府远在京师,且与江湖上第一大帮裂空帮正呈对峙状态,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寻五剑联盟的麻烦,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对此方兄可有何见教?” 方清平一呆,沉思道:“裂空帮身处河北,一向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人多势众,更是直接威胁到京师将军府,虽是目前只有一些小骚扰,但看此情景,只怕大战一触即发。将军府于此时来挑五剑联盟,只怕一是想在江湖上立威,二来是要掐断裂空帮南方补给,呈夹攻之势。” 欠三分一拍大腿:“方兄与我想的不谋而合,但有一个关键,就是南方有什么大的势力门派可能给裂空帮威胁?此势力不但是要与将军府交好,更是不惧裂空帮的反噬,几已呼之欲出……” 老大与雷怒面面相觑,忽有所悟,同声惊呼:“湘西枉死城!” 历鬼判官龙,南风北雪舞。 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段江湖上流转甚广的话说的正是黑道六大宗师明将军、水知寒、历轻笙、龙判官、雪纷飞与风念钟。其中历轻笙以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与“揪神哭”的音慑之术成名数载,率领门下数百弟子齐聚湘西枉死城,一向与将军府暗中有来往,但若是说其已与将军府结成联盟,只怕必会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 方清平道:“可是五剑联盟身在江南,并不能给湘西枉死城丝毫威胁,将军府要想与枉死城结盟对付裂空帮,大可用别的方法,不用一举引起江南各大门派的猜忌吧!” 叶风再叹一声:“历轻笙与将军府结盟的条件中必有一项是杀了我。” 欠三分面色不变,凝视叶风:“历轻笙为人护短,含毗必报。他有七子,幼子历明六年前死于魏公子之手,三子历昭却是死在了碎空刀之下。” 雷怒神情忽明忽暗:“那明将军大可直接找叶风的麻烦,为何牵上我五剑联盟?” 欠三分正色道:“碎空刀突现江南,将军令几日后便到了五剑联盟,这其中虽是看似毫无纠葛,但明眼人一望即知。叶大侠想必知我所言不虚。” 叶风叹道:“我虽是知道如此,但明将军令出必行,又怎能坐看五剑联盟成为牺牲品。” 雷怒轻哼一声,方清平忙道:“叶兄高义,我等均是须臾不敢有忘。” 欠三分再问道:“将军府为何轻易放沈大小姐回五剑山庄,又久久不发动攻袭?其中有何深意?” 老大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要让一向独来独往的碎空刀有所牵挂,不能一战即退,远走千里,他奶奶的,这条计策真是毒辣。” 江湖上人人俱知碎空刀叶风与将军府为敌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一击则退,既有硬抗任何一人的实力,又不怕被其围攻,所以才让明将军大是头疼。 若是叶风为沈千千所累,失去了来去如风的长处,只怕一不小心就陷身重围中。那时谁亦不能有把握从将军府众高手的眼皮下破围而出? 叶风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雷怒心中涌上一股怒火,看叶风的样子自是早料到事必如此。而叶风一来五剑山庄便是力慑众人,庄中八大护法都是服其武力,反而看轻了自己这个盟主。更何况叶风瞧起来只是一副为五剑山庄的安危而拔刀相助的样子,丝毫不提其中关键,何曾想过五剑山庄不过是将军府对付叶风的垫脚之石…… 雷怒越想越气,轻咳一声,正要发话,门口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幻灭剑”刘通直闯进来:“关大哥中了敌人的暗算!” 三、*语惊秋* “擒天剑”关离星静静躺在一张床板上,面门被抓得稀烂,生命已然离他而去。 刘通哑声道:“关大哥一早出去联络神闲帮城中兄弟,却忽然失踪,直到半个时辰前才被人发现倒在苏州城内一条小巷中,早已气绝多时了。” “幻灭剑”刘通与关离星平日交好,此时眼见兄弟身殁,而凶手早已无踪,虽是明知在此等时刻必是免不了伤亡,可事到临头,见兄弟死得如此之惨,仍是避不了心头伤感,虎目蕴泪。 雷怒沉声道:“可是有人伺机暗杀关兄吗?” 雷怒此问,大有深意。 暗杀,无疑是一种对敌非常有效的手段,化身于闲杂藏身于敌侧,待其不备一举杀之。或用毒、或用暗器,不择手段,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杀手事后均是扬长而遁,远走千里,让人摸不到一点头绪。 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当然是鬼失惊和虫大师,一个身为黑道百年来最为强横的杀手,一个身为白道上德高望众的贪官克星。 可看现在的情况,关离星面容被毁得如此厉害,若不是对方暗杀后故意毁容,那便是将军府不避实力正式与五剑山庄宣战了! 老大细细检查关离星的尸身:“身上其他各处再无伤痕,就只有面容上一击致命的那一爪,他奶奶的,历轻笙亲自出手了么?” 各人方才听了刚才欠三分对局势的分析,指出枉死城与将军府已然结盟,心中早怀疑是历轻笙的出手。此时听老大这么一说,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止不住心惊肉跳。 要知“擒天剑”关离星身为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之一,武功仅排在“洪荒剑”江执峰之下,如今却被人从正面一击博杀,且是未惊动任何人,直到晚间尸体才被发现,除了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叶风问道:“关兄今日去城中,可有兄弟跟着?” 方清平道:“关大哥出城暗中去联络神闲帮的兄弟是我与雷大哥的意思,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只带了两个兄弟随行。” 雷怒问道:“那两个兄弟呢?” 刘通强忍悲伤:“那两个兄弟亦是到现在也未回庄,估计亦是遭了敌人的毒手。” 老大恨声道:“他奶奶的,我老大定然不放过……” 老大话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以鬼王历轻笙的威名,若是不找他小小神闲帮的麻烦已是烧足高香了,饶是以老大的膘悍强横,亦是不敢再将大话说下去。 方清平分析道:“敌人为何要杀死关大哥,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给我等立威,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雷怒亦是沉思半晌:“定是关兄查出了什么关键,所以才迫得将军府不得不杀人灭口。” 老大非常难得的皱皱眉:“有什么关键?莫不就是发现了历轻笙的行迹?他奶奶的,我们既然敢和将军府对着干,多个历老鬼也算不得什么!” 欠三分道:“也许关兄是与历轻笙无意相遇,历轻笙此人反复无常,行事难以恻度,或者不喜有人暗中跟踪于他,于是才反过头来一击伏杀。” 叶风沉吟道:“关兄可见过历老鬼吗?” 雷怒摇摇头,却又道:“虽是没见过但也一样。就似我虽未见过历老鬼,但听闻其从来一身青衣,鬼气森森,他那个招牌式的打扮只怕想让人认不出亦难。” 叶风续道:“若是关兄知道所跟踪之人是历老鬼,必然不会贸然行事。所以我还有个设想,那就是关兄发现了什么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所以对方才派出历老鬼这样的超级高手,下定决心绝不让关兄回来报信。” 方清平道:“将军府巴不得让其实力明示天下,以便震服一些望风而观的帮派,像历老鬼与将军府联合这样的大事,只怕不出几天就会传遍武林。有什么事是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叶风凛然道:“据我想来,只有一件事。” 雷怒问道:“是什么?” 叶风不答反问:“将军府一副集结实力一举全歼我们的样子,才由得我们蓄势以待,可敌人凭什么如此有把握知道我们不会悄悄撤走,让他们扑个空?” 雷怒耸然动容:“你是说有内奸?” 叶风朗声道:“昨日我与方兄借庄中兄弟外出购粮之际悄悄尾随其后,却也未发现任何跟踪。将军府此举甚不合常理,除非是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敌人的算计之中,所以才不虞我等有诈。如此分析,多半就是我们其中有内奸,而此刻于无声无息中杀了关大哥,更是证实了我的想法。” 方清平缓缓点头。 老大眼中凶光一闪:“谁是内奸?他奶奶的,若要我知道了定是要他好看。” 雷怒道:“神闲帮一百多号人,谁能保证没有被将军收买的人,我们现在唯有静观其变,暗中查访……” 欠三分淡淡截住雷怒道:“雷盟主且莫惊慌,也许这内奸是五剑联盟的人,不然将军府如何能算定我神闲帮要来此处?” 老大亦怒视雷怒:“我神闲帮每一个人都是和我刀头舔血并肩厮杀的好弟兄,他奶奶的,雷盟主此话好象是说我们来错了!” 欠三分亦道:“雷盟主别忘了,就算是我们不来,五剑山庄恐怕照样是瓦砾无存。” 雷怒大怒,大喝道:“至少我们五剑联盟是战死在一起,胜过如此被宵小内奸所乘。” 欠三分冷笑一声:“雷盟主前几日才说五剑联盟再不存在,今天又出尔反尔了吗?” 雷怒脸上阵红阵青,想要翻脸又知实属不智,却也忍不下这口气。 一时气氛紧张,只怕一言不和,才成立的神剑盟就会土崩瓦解。 方清平惶恐道:“大家莫要如此,徒让将军府得计。且听听叶兄有什么看法?” 叶风深吸一口气,看着老大沉声道:“老大你来五剑山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与雷兄共抗将军吗?此时正当同仇敌忾,何必自家先闹起来。” 欠三分冷笑道:“我们来此为的是能有与叶大侠并肩作战的荣幸,可不是为了什么五剑联盟。” 雷怒再也按捺不住,便要发作。方清平大惊,死死拽住雷怒的衣袖:“大哥!” 叶风眼中惊疑一闪而过:“唇寒齿亡,五剑山庄若是倒了,下一个便是江南武林,像神闲帮这等从不买将军府帐的帮派,只怕就是首当其冲。” 欠三分眼光闪动,忽对叶风与雷怒长揖一躬:“欠某刚才为了神闲帮的声名,一时意气从事,说话鲁莽,请两位莫怪。” 老大哈哈大笑:“欠军师也错了一次,现在只有神剑盟,何来神闲帮,他奶奶的,该罚。” 雷怒终于缓过气来,悻悻道:“我亦是多有冲撞,大家这便揭过不提吧!” 一场风雨,总算平息。 可在每个人的内心里,是否真的平息? 叶风转换话题道:“大家可否想过,以将军府的实力既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关兄,为何又要让我等找到其遗体?” 欠三分略一沉思:“只怕敌人就是要我等互相猜忌,破我联手之势。” 雷怒亦是动容:“我们差点中了敌人的诡计。” 老大哈哈一笑,大力拍拍欠三分的肩膀:“他奶奶的,要不是欠军师提醒,差一点我们就先打起来了。” 欠三分谦然笑道:“我刚才也是一时糊涂,还亏得叶大侠冷静从事。” 叶风紧紧皱着眉,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引起了他的警觉,仔细思来想去,却又毫无半分头绪。 可那种迷茫而又仿似已猜破某些关键的感觉,在他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这一季,果然是一个多事之秋! 第四章:*满庭芳* 下 四、*种风情* 三天后,散万金在快活楼大宴历轻笙,枉死城与将军府结盟的消息传遍武林…… 五天后,密报京师方向又来数名高手,为首的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七日后,苏州府全城戒严,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五剑联盟一直不降,将军府已然决心大举入侵,一气挑下五剑山庄…… 而自从神闲帮一百多人进驻五剑山庄后,五剑山庄再无动静。 江湖上没有人看好五剑山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赌庄中开下的赌局是:碎空刀叶风能否从这一战中无恙脱身? 盘口赔率为一赔二十,面对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黑道宗师的联手,再也没有人看好这几年江湖中风头最劲的碎空刀叶风! 叶风真的躲不过这一劫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叶风在看天空。 叶风又躺在那后花园的假山中,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天,他在想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得天色又放晴,叶风便来到此处,面对即将到来避无可避的大战,他只想静一静,想一想。 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坚定,依然充满着自信。可是在他的心中,是否也一样的平静不波? 历轻笙结盟将军府,水知寒亲赴苏州城,雷怒显是对自己甚有顾忌,内奸又是何人?一切的一切在他心底翻来涌去,想得头似乎也疼了,索性不去理这些事…… 而莫名的,他的心中便浮现出那日在此地见到祝嫣红的一刻,那一道恻然的身影,那一声幽怨的叹息…… 叶风漂泊江湖这许多年,流连青楼、徘徊高院,可见过的许多女子从没有一个人能象祝嫣红这般给他以莫大的震撼,就似是心底埋藏多年的一个清甜美梦忽然地浮了上来——蹁跹蝶衣,荡然眼中,轻言浅语,回漾心湖…… 而他来到此处,是不是在内心深处亦想着能再次碰见她呢? 他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了一惊。 “叶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声大叫将叶风从思绪中惊醒。 抬头一看,沈千千步履轻盈地向他行来,满脸的慧黠笑意,后面跟来的正是水儿和祝嫣红。 他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如适才那般心不守舍,竟然连沈千千走近了也不知道,若来的是敌人,后果难料。 叶风爬起身来,先向祝嫣红点点头算打过招呼,这才微微一笑:“我在看天空。” 沈千千奇道:“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叶风道:“我不是看天空,我是看星星。” 水儿与叶风熟悉了,知道叶风为人随和,也敢开他的玩笑:“原来我们的碎空刀叶大侠打算弃武学理,要做相师开馆哩?” 祝嫣红也掩口笑道:“若是叶公子开个算命铺子,保证财源滚滚,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踩断门槛呢。” 沈千千对着叶风大叫:“不行不行,算命的都是瞎子,除非你先让我刺瞎了眼睛,不然一看就是骗财骗色的江湖骗子……” 叶风给她三人左右调笑,偷眼望去但见个个貌美若花,梅菊斗艳,各擅胜场,心中只觉得一阵惬意。 祝嫣红又道:“叶公子可看出了什么玄虚吗?” 叶风心神不属,脱口而道:“雷夫人上次可看出什么玄虚?” 祝嫣红全身一震,抬眼望来,叶风自知失言,又不敢与她眼光相碰,一时手足无措。 沈千千拍手笑道:“原来祝姐姐也是喜欢看天的?” 祝嫣红也是莫名的脸红过耳,又生怕沈千千误会什么,故做淡淡道:“我常常来后花园中赏月看花,怕是让夫君当做笑话告诉了叶公子呢” 叶风干咳一声,心头却泛起一种与祝嫣红分享秘密的欣喜:“我倒不是赏月,只是看星罢了。” 沈千千笑着追问道:“我们的叶大侠可是从中又领略了什么武学至理吗?” 叶风道:“哪有什么武学至理,我只不过想看看第一颗星星是如何升起的。” 水儿奇道:“星星一出来就是一大片,如何分辨哪一颗星星才是最先升起的? 祝嫣红怕人见她脸红,以袖遮面,又觉得太做作了,勉强装做无事的笑道:“想是叶公子眼力特别好,自然是比旁人早看到了。” 叶风笑道:“我少年学武的那时,有一天忽发奇想,人的出世都有先后之分,而据说世间的人莫不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这天上的点点繁星中是否也有一个是最先出现的?可每每抬头,看到的都是漫天星辰,无从分别先后,于是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最先出现在天边的那颗星星。于是第二天我专门早早坐在一颗老树下,抬头望天,等着第一颗星星的出现……” 几女听他说得有趣,均是面呈微笑,沈千千更是追问不休:“你可看到了吗?” 叶风摊手一叹:“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是一转眼间,便发现其它的地方早有了一颗星星,是以从来也没有找出来过。” 祝嫣红心中微动,她本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叶风此语虽是无心,却又隐含至理,不由有些呆住了。 她一时但觉得天地万物间,随处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谛,人世浮沉,纷扰过境。昂首望向天穹,但见一轮如锯冷月,像是收割去了满空的执著与豪情,唯有数点小小的星子,在遥远遥远的天穹深处,闪着幽冷的清辉…… 那一刻的祝嫣红念及自身处境,只觉世事如棋,岁月轮番翻对弈于棋盘中,你来我往,最终不过收放于棋盒中,仍旧是黑白二子…… 惊乍为何?激赏为何?生死为何?名利为何?情性又为何? 沈千千与水儿倒是没有这许多想法,听得津津有味。 叶风续道:“我心中越是不服气,可数次都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有了闲余,便会找个地方静静看天,妄想找出那第一颗升起的星星……” 沈千千大笑:“你定是从小不好好练功,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去看星星,想来是挨了师父不少板子。” 叶风大笑:“我从小就在旷野中长大,每日相伴的便只有猛兽毒蛇,哪有什么师父?” 叶风的来历诡秘,从来无人知道他的师门,此言一出,沈千千与水儿等自是以为他不愿说出来。 祝嫣红并非江湖人,却是深信不疑,想到那日叶风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生火做饭,闻言更是一震。看看他威武的样子,谁能料到从小吃过这许多的苦头,想像着一个孩子独自在旷野中,时刻提防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猛兽毒蛇,再念及自己送回娘家的孩子,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又是怜惜又是唏嘘,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叶风想起一事,对沈千千道:“只怕敌人这几日就要出手,沈姑娘如果听我一言,最好尽快离开五剑山庄,免得陷入这场是非中。” 沈千千小嘴一噘:“又来了!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你叶大侠的杀敌大计的,只会在一旁给你摇旗呐喊,为你助威。” 水儿亦道:“何况连祝姐姐都不怕,我们身怀武功怕什么?” 祝嫣红抛却满腔杂念,幽幽一叹:“我倒觉得叶公子说得有理,嫣红出嫁随夫身不由已,便是陪夫君一起葬身于此,亦是心满意足了。” 叶风心中暗叹,将军府这次故意隐忍不动,表面上示弱,让沈千千这等从未见过将军府雷霆手段的人已然轻敌,自己总不能让人把沈千千绑出五剑山庄。 再说事已至此,将军府既然敢拿江南五剑联盟开刀,怕也不惧惹上落花宫这样的大敌,若是分派人手保护沈千千回落花宫,一来分散了自己的力量,二来将军府也未必会放其一马。 事到如今,自己只有随机应变,努力维护沈千千的安全。 可……若是祝嫣红遇上危险,他又应该如何呢?雷怒那时还顾得上自己的夫人吗? 叶风心中一片混乱,刚想再换个话题,心中忽有所觉,抬头望去,欠三分的身影出现在后花园门口,见叶风目光扫来,哈哈一笑:“呵呵,风雨欲来,叶大侠还有心在此陪沈姑娘赏花看月,卿卿我我,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沈千千脸上一红:“乱嚼舌头的家伙,你没见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吗?什么‘卿卿我我’的那么难听?”话虽如此,却是心中甚喜。 欠三分哈哈大笑:“沈姑娘与叶大侠早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一对,若不是正好巡察来此,我一定不要做那扰人清梦的不速客。” 叶风眼光闪处,却见祝嫣红神色略微一黯,而欠三分的眼中同时亦是精光一闪,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念头,沉声道:“欠兄有事请讲,我与沈姑娘清清白白,欠兄不要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欠三分摇手道:“我没有什么事。本是负责保护夫人与小姐,既是叶大侠在此,这便撤去守卫,免得……哈哈。”大笑声中,就此而去。 叶风望着欠三分远去的身影,良久良久,亦没有说话。 五、*照无眠* 欠三分的蓦然出现,似乎是破坏了一丝气氛,祝嫣红借口要回去休息,沈千千虽是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也是不好意思再留下来。 叶风推说自己尚要多留一会,便与三女告别。 加上欠三分刚才已然撤去守卫,此时偌大个后花园中,便只有叶风一人。 叶风又陷入了沉思。 几日前他就有一种对欠三分的怀疑,这个名不现江湖的人左右逢源,机变灵巧,考虑事情心思缜密,冷静非常,可有时却又会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一种急燥,显得甚是矛盾。 那日老大差点与雷怒翻脸,而欠三分在其中无疑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却又不把自己的想法明示于人,而是用一种巧妙的暗示让老大将话说出来。表面看来是尊敬老大,不愿给人引起喧宾夺主的感觉,可总是让叶风疑虑。 何况欠三分那日一语挑明,说神闲帮来到五剑山庄全是看在叶风的面上,分明是不将雷怒放在眼中,更是引起了雷怒的猜忌。事后虽是马上郑重道歉,可那一道心病却被欠三分看似在盛怒中无意揭开,再也挥之不去。 听老大才来五剑山庄的言语,神闲帮之所以要来此地助五剑山庄共抗将军府,多半是听从了欠三分的说辞。 神闲帮虽是逞一时之快,让江湖人对其百般赞赏,这到是符合老大的风格,但这种硬抗将军府的做法其实何异于以卵击石,老大思虑简单,一心只想大振其声威可以略过不提,但是欠三分从中又能得到了什么好处? 人在江湖,除了行侠世间和挣扎求存,无非便是为名、为利。 像欠三分这样的人,他像是为了一腔侠义而宁可赔上自己加上整个神闲帮性命的人么?若非如此,他图的是什么?像神闲帮这样插手各行各业只为求财的帮派自是不缺钱钱,那么,欠三分图的就是权吗? 叶风的心中怦然一震,他已知道为何他这几日总会对欠三分有一丝怀疑! 因为——他从未见过哪一个神闲帮徒是欠三分的心腹! 老大一个血性中人,不谙阴谋诡计,无疑已被这个军师暗中操纵在手上,但他想要从老大手中夺权首先还是要先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而这几日看来神闲帮众俱是对老大誓死效忠,毫无异心…… 而像欠三分这样一个掌管数百人帮派的堂堂军师,手上如何会没有自己信任的人? 那么,暗中潜入苏州府的那五十名神闲帮徒,会是什么人? “擒天剑”关离星去苏州城中联络那五十人,而这事情只是方清平与雷怒的主意,事先欠三分毫不知情。是不是关离星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五十人其实在与将军府暗中来往,所以才被历轻笙杀人灭口??? 而将军府杀了关离星后故布疑阵,弃尸不顾,乃为虚实相间之计,故意令五剑山庄猜疑不定。欠三分因是没有及时得到将军府的情报,所以才故做聪明地引起五剑山庄内部的矛盾…… 要知将军府既然明是冲着五剑山庄而来,暗里却是一心对付叶风,这几日不见一丝行动,必是希望叶风与五剑山庄情义日增,到时候舍不得弃众而去,立下与山庄共存亡的拼死之志…… 欠三分意在激化五剑山庄的矛盾实属不智,若是叶风一怒之下与雷怒闹翻,就此远遁千里,下次将军府再想有这么好对付碎空刀的机会又是谈何容易? 而这几日来,欠三分努力与自己和雷怒示好,显得全无芥蒂。而以欠三分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如何会分不清五剑山庄已是外和内分,各有异志,军心涣散。 这必是欠三分重新得到了将军府的指示,务必要叶风无法从五剑山庄中脱开身来。 适才在后花园中欠三分故意提及沈千千与自己的关系,更是要加重他肩上的责任。 而欠三分必然没有放过祝嫣红异样的表情,刚才叶风看到他眼中精光一现,说不定以此又定下了什么毒计…… 所有的疑问至此全部迎刃而解,而前提是——欠三分就是将军府派来的内奸。 也只有如此,方能解释欠三分种种令人不解的地方。 叶风的心中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欠三分看出任何端倪,五剑山庄与神闲帮要想顺利从将军府的虎视中安然脱身,只有先稳住欠三分,然后再将计就计,见机行事。 叶风心中计议已定,正要起身去找雷怒密谈,一声轻响传到耳中,抬头望去,蓦然一震。 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出现在花园后门,虽是背朝月色,脸目全然看不清楚,但仍可感觉到有一道炯炯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他。 那人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且只是平平常常地负手而立,却是稳若亭渊,给人一种潜在的威势。 叶风心头大惊,五剑山庄外松内紧,人人戒备,而此人通过好几道明卡暗哨,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像是无甚敌意,刚才分明是故意发出响动让自己得知。 心念转处,见到那人虽是毫无动作,就似要这般站立千百年。可他映在墙上的影子,竟似在微微晃动,给人一种他的身体仿佛在不停移形换位,却只是因为其速极快所以才欺瞒了自己眼睛的神秘感觉。 来人好象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柔声道:“如此良宵美景,同为不眠之人,叶少侠可有心情随我走一趟么?” 六、*同君酌* 叶风朗朗笑道:“若是我放声一呼,阁下可有从五剑山庄破围而出的把握吗?” 来人肩膀轻耸,似是毫不在意叶风的威胁。 叶风心中略惊,此人的那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定力还倒罢了,更可惧的是其耸肩作势,身形上却仍是毫无破绽,纵是以他之能也不敢轻易将碎空刀出手。 来人大步踏入后花园中,借着月色,叶风看见其一身黑衣,龙行虎步,一头束发迎风而舞,气势天成。只是面上蒙了一块黑布,见不到其中虚实,惟有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精芒闪动,目光刺来处如刀如枪,犹若实质。 便是以叶风的自甘淡泊、桀骜不驯,此时亦有种想后退几步避其锋芒的可怕感觉。 叶风冷哼一声:“兄台何须蒙面,既然见不得人,我又如何愿意陪你借地说话?” 来人仰天哈哈大笑,看似狂放,但声音却聚成一线,只传入叶风的耳中,若是此时旁边有人,定是不解他如何能作态而笑却全然不发出声音。 “叶少侠不需惊慌,我若是有心算计你,何用出此下策?” 叶风淡然一笑,运功化开对方强大的压力:“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算计我,可有人得逞了吗?” 来人目光转向花园入口,遥望五剑山庄的后堂:“叶少侠是怕一旦离开了此处,有人对沈姑娘不利吗?” 叶风心头剧震,并非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自问在这种双方气机交缠的时候绝不敢像他这般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来人若非是对自己毫无敌意,便定是对自己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的绝世高手。 那人像是猜出叶风心中所想的一样:“叶少侠错了,我非是对你的碎空刀毫无顾忌,只是我相信你不是猝然出手的人罢了。” 叶风心中稍定,却也分不清来人语意中的真假,勉强收住心神,呵呵一笑:“你倒是对我很了解嘛。” 来人轻轻一笑:“不过在我想了解的人之中,叶少侠却是排在最后一个的。” 叶风一面尽量让自己不为其气势所动,一面要保持谈笑自若,甚是辛苦,出道多年以来,倒真是第一次感觉如此窝囊委屈:“世间万物,俱能令人产生各种奇怪的联想,一生之中想要了解的人与事何止千万,兄台想必是说笑了。” 来人肃声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哪有这许多的功夫将心思花在闲人杂事之上。叶少侠亦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值得我了解的人一共只有五人而已。” 叶风紧守灵台一点清明,毫不为其泱泱大度所动:“茫茫人世中,人与人的相遇何等玄妙,若是偏差一线便可能是错身千里,能为兄台看上眼倒真是有缘了。” 来人眼露赞许之色,似是对叶风的不卑不亢相当满意:“你竟不想知道我所了解的五个人是什么人吗?” 叶风失笑道:“似兄台这般盘根问底何有半分的随缘而言,率性而为,分明就是落了下乘。” 来人抚掌大笑:“叶少侠此言甚合吾意。天机难测,所谓一些巧合机缘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士的生搬硬套,不过我偏偏就不要这些什么顺意天理合乎自然的相遇,说我率性又怎样,说我狂放又怎样,我来找上叶少侠,不管少侠是不是想见我亦要把话说完,这就是缘!” 叶风但觉来人口气之大,无以复加,偏偏其说话语出自然,天生一种令人颔首激赏的气度,自己亦非口舌笨拙之人,竟也对来人的话无从辨驳。心知惟有突出奇兵,方可扳得上风。 当下叶风哈哈一笑:“兄台的人我见了,话亦听了,这便告辞回床上睡他个昏天昏地去也。” 来人轻叹一声:“我执意来此,无非就是想看看叶少侠的风采,这一点薄面叶少侠也不给我吗?” 叶风笑道:“兄台值此形势微妙之际来找我,分明是想借助外界给我压力,不妨你给我些面子,待得此间事了再陪你通宵畅谈。” 来人大笑:“我来见你何须借助外力?只是适逢其会、一时心痒而已。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时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丈夫立身于世,正是要不惧挑战,方成大器,叶少侠此说岂不是徒然让我看扁了你。”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饶是你舌灿莲花,我亦不想与你多言。否则事事如你所愿,岂不更是让你看扁了我?” 来人虽是敌我难明,却是语意平和、从容不迫、风范淋漓、气度雍容,令人一见就大生好感。 可不知为何,叶风心中却总有一种对此人又熟悉又畏惧的感觉,似乎来人天生就是自己无可释然的大敌,是以才句句针锋相对,不留余地。其实已是有违心性,至少已是大异于他表面上一贯的谦冲含蓄。 来人淡淡称了一声“好”,再无言语,似是要等叶风转身走开。 就算叶风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如此不明底细的高手面前背过身去,眼光更是不敢稍离对方那双晶莹如玉的手,当下强做笑容:“兄台远来是客,这便先请吧!” 来人怅然半晌,忽道:“也罢,好歹我来了一次,且敬叶少侠一杯,过后转身就走,以后是否能再相见,那就全凭天意了,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笑道:“真想不到兄台随身还携有好酒!” 来人亦笑道:“酒不在我身上。” 叶风一惊:“酒在哪里?” 来人不语,却是左右前后各踏了一步,端然立定,双目凛然射来:“叶少侠准备好了吗?” 叶风但觉得对方只是随随便便地踏出四步,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就突然卷涌而来,后花园中霎时杀机四伏,满庭花树纷纷折枝而下,便若是下了一场花雨…… 叶风大惊,谁料想此人运功聚气让人没有一点感应,右手迅快地抚住碎空刀柄,便要拔刀拒敌! 来人忽就出现在叶风面前,一只右手如同从天外飞来般毫无痕迹地从小变大,按向叶风执在刀柄的右手,嘴上犹清吟道:“幸对清风皓月……” 叶风临危不乱,脚步略往后移,左掌骈指如戟,点向对方那只晶莹若玉的大手。 “苔茵展、云幕高张……”来人吟声不断,变招极快,右掌吞吐不定,或变爪如钩,或凝指若剑,将叶风的左指卸往外门,仍是向叶风按在刀柄的右手抓去…… 叶风执在刀柄上的右掌发力,刀鞘沿腰侧平平移开二尺,从左侧已然弹向右侧,右掌一招“清风徐来”,迎向对方右掌,左手化指为拳,划过一道弧线,似是要袭向对方太阳穴,却又中途变向,绕回身侧,仍是要以左手拔出碎空刀…… “江南好,千钟美酒……”那人嘴上丝毫不停,一口中气没有任何间断,吟得犹若闲庭信步般的潇洒。左手却突然出招,竟是蓄势以久的一拳,顺着叶风回握刀柄的左手击下,其势虽疾,却是快得不闻一丝风声。 看此势道,若是让他击实了,只怕叶风的腰亦会给他一拳击断…… 叶风一拧腰力,刀鞘便如活物一般扬天而起,直指向对方左拳虎口,若是来人不变招,等若是用自己的力道硬将穴道撞将上去…… “一曲满庭芳——” 来人继续吟哦,但这最后一句的每一字都是拖得极长。 念到“一曲”二字时来人已是化左拳为掌,一把就轻轻松松地抓住刀鞘,掌中使出一股强大雄浑的吸力,务让名震江湖的碎空刀不能出鞘…… 叶风左手按在刀柄上,却非是往后夺刀,而是集力往前推去,来人若还是内力回吸,定会给被刀鞘重撞在左手上,虽是无锋之刃,但上面附有叶风七成的功力,绝非易与…… 来人念到“满”字时,握住刀鞘的左掌蓦然一松,碎空刀竟然连鞘带刀滑入他的袖中。 叶风闷哼一声,力道错用,原本以为要硬拼的一记全然击在空荡荡的袖中,心头好不难受,身体也猛然一倾…… 但叶风身经百战,变招迅捷,左掌中指曲弹而出,正对来人的脉门…… “庭——” 来人左袖飑起,一股柔力连刀带鞘包容着碎空刀,似是要一举夺下叶风的成名武器…… 叶风大喝一声,借对方一挥之力身体转了小半个圈子,看似为敌所趁脚步虚浮,但右手却趁势再度握住了碎空刀柄,力贯刀背,全身功力破体而出…… “芳——” 叶风右掌回身握住刀柄,来人的右掌再无沮滞,直直拍向叶风的胁下,但碎空刀已在这一刻力碎刀鞘而出…… “砰”然一声大震,碎空刀刀鞘粉碎,一道雪亮的刀光从那人的袖中破袖而出,直点来人的咽喉,来人一声轻叹,已快要沾上叶风胁下的右掌再度变招,一指弹在刀脊无锋之处。 刀、指一触即分,二人内力相碰,来人如一片随风的柳絮般飘然荡了出去。 叶风全身一震,身形缓了下来。 他本意是要趁对方身退之际穷追不舍,但这犹若针尖破体的一指力道沉雄,已然化去他刚才集聚全身功力的满势一击,让他再也无余力出手。 叶风勉强扬起碎空刀,遥指八尺外浑若无事的敌人,心神几乎崩溃。 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见过的大敌,只有他知道,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几招相拼,已然让自己耗尽全力,几无续战之力! 来人双目下垂,盯着自己裂开了一道大缝的左袖,哈哈大笑:“好酒呀好酒!叶少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所谓杯酒乐生平,此杯酒已足够我回味数日了!” 言罢竟就飘然而去。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正是北宋大学士苏轼的名句,然则此人在两人生死相博之际吟哦而出,浑像是充满了与友相知相得把酒言欢的意味,谁能料想到刚才只要叶风稍有疏忽,便已是受制于人,动辄惨毙当场的结局。 叶风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人武功之高,实在是他之前从未想像到的。 他是谁? 叶风一面运气于丹田,以便尽快回复功力,一面心念电转,如此武功,又一副与自己颇有渊源的样子,他只能想到二个人。 一个自是随落花宫主归隐海南,二十年前就威震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或是为了沈千千,来看看落花宫的大小姐芳心所寄之人是否如名符实!? 而第二个人,叶风——不敢想! 正文 第五章:*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公,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一、*剑之决断在于利* 夜,更深了。 晚星斜落,山风晃枝,草虫微吟,鸟音渐静。 正是江南多雨季节,天气变换无常。但见远处一朵厚重的乌云慢悠悠地飘近着,势缓且沉,好像只需要等待一声熬煎了数日的呵欠出口,便会给原本宁静的夜色凭添一份风雨欲来的飘摇。 当头却是一轮明月挂悬中天,在五剑山庄高楼轩台的掩映下,照得整个大地苍茫一片,犹若白昼。 按照一般的情况,若是两军对垒,一方想要偷袭敌军,此刻应是最不利于攻方的天时,因为几里外均可见物,无从隐藏身形。 可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说,却是不利于五剑山庄这守御的一方。因为将军府实力明显要势高一筹,更是决意全歼五剑山庄的抵抗力量,如此天气正好可防备对方趁隙逃走。 将至的暴风雨更是仿似吐射出欲要横扫千军的叫嚣…… 叶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功运圆满,但觉得丹田中一股内气生生不息,像是无穷无尽般从四肢百骸流回再传涌而出,精神比起刚才更胜一筹。心知经与那神秘人尽力一战,对自己的修为大有好处,内力又再精进了一层。 回想起刚才交手的一刹,虽仅仅是几个照面,但其中凶险惊悸处犹胜以往任何一次大战,稍有不慎,便是败亡之局,而对方一副好整以暇游刃有余的样子,竟似还未尽全力。 想到此处,不由收起了斜睨天下群雄之心,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此次若能得脱大难,只有励精图治,再攀武学的高峰…… 叶风呆呆想了片刻,忽忆起本应去与雷怒商量欠三分之事,当下打整精神,重鼓斗志,往雷怒的住所走去。 自从将军令传到五剑山庄,身为五剑联盟盟主的雷怒便愁得再未睡上一次好觉。 也许是事务繁忙,也许是雷怒觉得对祝嫣红有愧于心——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完全有理由让祝嫣红先回娘家住些日子。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雷怒都没有回后院安歇,而是住在风凛阁边的一间小厅中。 叶风来到雷怒的住所前,但见其中黑沉沉的没有半分灯火,心中生疑。 恰好一位神闲帮徒巡查过来,叶风便叫住他:“雷盟主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帮徒奇怪地看了叶风一眼,似是不明白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报上叶大侠,我神闲帮在苏州城中的兄弟回来了几十人,大伙都去庄外前去迎接了。” 叶风心中一震:“此刻尚有多少人守庄?” “此时便只有几个巡察的兄弟,叶大侠放心吧,将军府的人早已吓破了胆,不敢来犯。” 叶风沉吟道:“他们何时出发的?” 帮徒答道:“已走了有一柱香的时间了。” 叶风心知不妙,虽然老大一向对手下宣称将军府的势力并不足虑,以便安顿军心。但各位兄弟听了老大的言语,自是深信不疑,再加上将军府这么久也不发动袭击,已令己方轻敌大意。 想到适才自己心中对欠三分的盘算分析,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此刻大伙一并去庄外迎接的那帮兄弟只怕就是将军府的精兵…… 怪不得刚才自己在后花园与那神秘人一场恶斗,竟然没有人知道。 叶风心中着急,却也不便对这个帮徒说出,只得吩咐他多尽心力,自己则飞速向庄门口赶去,希望能抢在雷怒遇敌之前揭破欠三分的毒计。 刚刚到了风凛阁,叶风猛然止步。 祝嫣红正站在风凛阁前,看来是在等雷怒回来,而她身后几尺处,正是那看起来面容木讷却是智计无双的欠三分。 欠三分看到叶风先是微微一震,随即笑道:“叶大侠来得正好,雷兄与老大去庄外迎接神闲帮的兄弟,沈姑娘喜爱热闹也跟着去了。” 叶风看到欠三分微震的神情心中已有了计较,欠三分定是知道那神秘人的出现,更是深悉那神秘人的厉害,所以才料不到叶风会若无其事的从容脱身。 当下叶风故做毫无戒心踏前几步,心中计算着欠三分与祝嫣红的距离:“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知我?” 欠三分笑道:“我见叶兄在后花园中静休,只怕是参详武学,不敢打扰。” 叶风装做心事重重的样子:“哪是什么参详武学,本不过是闲极无聊想睡一觉,谁知竟然有人找上门来给我试刀。”再行进几步,与欠三分的距离只有七尺。 他虽不知道欠三分的武功深浅,但想必非是庸手,在当前这个距离下他已有七分把握在欠三分以祝嫣红要挟自己前制住他,心中犹豫是否应该立刻出手。 欠三分一脸毫不似做伪的诧异神情:“何人敢来偷袭叶大侠?” 叶风正色道:“来人并非偷袭,而是要拖住我。他虽是没有出手,但却给我强大至极的压力,令我不敢略有分心。”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那神秘人并非没有出手,但的确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 欠三分问道:“什么人厉害至斯?” 叶风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若我猜得不错,来人就是水知寒。”他当然知道来人所施展的武功并非水知寒的寒浸掌,只是想试探出欠三分是否已与将军府通了信息,所以才故布迷阵。 欠三分似是毫无机心般,却有意无意间往祝嫣红踏近了一步,惊呼一声:“水知寒?!” 叶风点点头,皱眉道:“他只是对我说了几句话,却没有出手。” 欠三分肃容道:“叶大侠的武功令将军府大总管亦不敢轻易出手相试,仅此就足以名震江湖了。” 叶风摇摇头:“据我猜测,水知寒只不过是不想让我与他人会合,借此拖住我,好让将军府的其他人从容布置下陷阱……” 欠三分动容道:“你是说雷盟主他们这次出迎我帮兄弟会碰上陷阱?” 祝嫣红原本静静听着二人对话,闻言心切,不由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朝着叶风踏前一步。 叶风要的就是这个时机,一面朝祝嫣红迎去一面笑道:“夫人不必惊慌,我们自有主意……” 叶风话音未落:“砰”得一声响动,五剑山庄外约三里处飞起一朵斗大的烟花,直冲上天,在空中炸开,映得漫天皆碧…… 与此同时,一道夺人心魄的剑光从风凛阁中直穿而出,刺向叶风的右肋。 那道剑光沛然无匹。 那道剑意激荡狂暴。 那道剑势昂扬猛烈。 可那把剑却慢得就像天边悠悠飘来的一朵白云,在剑光、剑意、剑势都锁紧叶风时,那把剑却是待得叶风下意识乍然拔刀格挡后,先是缓了一线,避开碎空刀出手的锐气,方如洪水决堤般溃然而至…… 就连叶风身前几尺的祝嫣红亦被笼罩在这道极工心计、蓄势已久方才骤然发出的一剑下。 好快的一剑! 好利的一剑! 好决断的一剑! 好毒辣的一剑! 二、*情之惘然在于通* 这一剑击不倒叶风。 当他一见到欠三分与祝嫣红的时候早已暗蕴神功,细察左右,料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 但这一剑却难住了叶风。 在那短短的一刹,他的心中闪过了对这一剑的七种破法——可无论他拆招、闪避、格挡、反击都会不可避免地让祝嫣红在二人狂猛至极的对冲中受到影响…… 他应该怎么应对这一剑? 叶风临危不乱,右脚踏上半步,身形微侧,先抬起左掌将祝嫣红从战团中送出,掌落时如封似闭,沿着对方的剑路似是抚琴般五指齐弹,令对方剑势稍缓;右手再扬,碎空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堪堪撞上那把慢得不合情理的剑! 刀剑相交,如金石乍响。来剑被碎空刀卸往外门,漫天如雨的剑光纷纷碎裂,一道黑影现身于风凛阁前,闷哼一声,往后急退。 碎空刀如影随行般紧紧跟着那道黑影,似是不斩下对方的人头绝不空回。 黑影回剑格挡。剑折。碎空刀锲而不舍。 黑影背撞门柱。柱断。碎空刀穷追无滞。 黑影借力转向。尘起。碎空刀破雾而出。 黑影猛然立定。发掌。碎空刀急闪而过。 惊、呼! 一支手从半空中落下,掉在地上,弹起、落下,滚了几滚后,血水方才汩汩而出…… 好霸道、好惨烈的一刀! 欠三分刚刚扶住祝嫣红跌来的身体,大变之下再也来不及细想,左手抓住祝嫣红的肩头,右手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已然抵在祝嫣红娇嫩的面颊上,一脸悸容,呆呆望着手执碎空刀的叶风…… 叶风头也不回,眼睛仍是死死盯住那个正在捂着手腕踉跄退开的黑影,反手一刀指向欠三分:“欠兄最好不要妄动,我这把刀一旦出鞘了,有时连我也控制不了它的杀意!” 适才叶风在后花园中被那神秘人一阵猛攻,到最后才勉强出手扳回一点均势,真是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窝囊感觉。此刻一刀破敌,气势澎湃下傲气横生,重拾信心,当真是凛烈犹若天神。 那道黑影缓缓直起身,映着风凛阁前明灭不定的烛火,可看到他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迸出的滔天恨意,一任断腕血水长流,喃喃道:“好一个叶风,好一把碎空刀!” 叶风眼角望向那条断腕上最为显眼的中指上一枚闪着冷光的银戒,冷然道:“中指行云生!” 黑影满脸怨毒:“叶兄这一刀之狠辣,行云生誓死不忘!” 叶风不屑地一笑,脑后犹若长了眼睛般喝道:“欠兄是不是以为要挟住雷夫人就可以逼我就范?” 欠三分原本的计划是让行云生趁叶风不备时蓦然出手,料想叶风定是手忙脚乱,自己则是假装上前助叶风拒敌,抽隙暗算叶风。 何曾想叶风的武功如此霸道,最可怕的是叶风竟然未卜先知般预敌先机,似是早就料到有人暗算,是以出其不意下仅仅一招就让将军府五指里的中指行云生遭受重创……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从头到尾碎空刀看似只出了一刀…… 一刀断腕! 这一刀令欠三分所有的计划全都落空,更是对碎空刀产生了无边无际的畏惧,若不是现在手上还有祝嫣红这个人质,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一刻欠三分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武功却不在天下任何一位成名高手之下的碎空刀叶风,匕首紧紧抵住祝嫣红的脸颊,连话也不多答一句,只盼将军府的援兵赶快来到。 叶风心中暗叹,他虽是料到旁边必有将军府的伏兵,而且隐伏的敌人要想不让自己发现形迹,必然是个高手。可仍是没有料到来的竟然是将军府仅次于水知寒与鬼失惊下——将军五指里的中指行云生。 行云生那一剑力量、角度、变化都是绝佳,更是趁烟花乍起祝嫣红接近叶风的那一稍纵即逝的时机,加上欠三分窥伺左右,几成必杀之局。幸好叶风早对欠三分有所怀疑,时刻防范着任何异动,这才借了敌人的大意一招伤敌,可祝嫣红仍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欠三分的手上。 叶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欠三分,笑道:“不知欠兄是将军府何人,观你行事,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何必自藏身份,行如此下做的行径?” 欠三分对叶风的冷嘲热讽浑如不觉:“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叶兄过奖了。”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大悟:“原来是无名指无名,难怪如此了得。竟然能借得神闲帮来五剑山庄之际翻云覆雨,我若是不杀你,岂不是太对不起神闲帮将要战死的数百兄弟!”想到老大与一百多神闲帮众必然不能幸免,叶风眼中杀机大起。 欠三分心中一凛,叶风竟然能从自己的一句回话中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再加上刀气直逼而来,庞大的压力几乎让他崩溃。 行云生一面点穴止血疗伤,一面阴恻恻地对化名欠三分的无名道:“只要叶风有点动作,先杀了那个女人。” 叶风大笑:“雷夫人与我有何干?我今日已决意杀你二人,你可听说过叶风会对敌人手软么?” 无名渐渐回复冷静:“若是雷怒知道他心爱的夫人因你而死,不知道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兄弟?”他故意在“兄弟”二字上加重语气,便是要挑起叶风心绪上的波动,想要令叶风有所顾忌。 叶风冷然道:“雷怒生死未卜,我凭什么不能先拿你二人祭刀?” 无名嘿嘿一笑:“我也不杀死祝姑娘,只要在她脸上划上一刀,日后你二人相对时会有什么感觉?”他晚间在后花园中早看出了叶风对祝嫣红的一丝异样,此刻再故意不以“雷夫人”而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确是极工心计。 叶风心中踌躇,无名在此拖延时间,分明是想等水知寒等人伏击雷怒成功后再来算计自己,可自己真能对无名匕首下的祝嫣红无动于衷吗? 他知道,他不能! 祝嫣红一直没有说话,亦不见她面上有什么害怕惊恐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半倚在无名的怀中,对那柄面颊上的匕首视若无物。 自从嫁与了雷怒,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情就如古井般再也不起一丝波纹,丈夫雷怒整日只知道发展他的野心,纵对他软语温言,可她仍觉得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女人,一件附庸而已。 对于雷怒来说,她的美丽让他欣赏;她的柔弱让他呵惜;她的气质让他惊艳;她的家室让他骄傲。 或许,一切就仅此而已。 她有时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武者,只身仗剑,行走天涯。 那样,是不是会让她觉得生命会有趣一些呢? 她不知道,因为,她不是一个武者,亦永远不是。 幸好有了儿子小雷,她才可以放下从未对人说过的心事,安心相夫教子。可现在,儿子不在身旁,丈夫或者已遭横祸,而自己…… 她想到丈夫告诉过她:“我不要你落在敌人手中!” 那么就是这样吧,比起将至的侮辱,死算什么?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她还会怕什么? 更何况,她还可以死在……他的面前! 那个笑起来眼睛会说话的男人;那个可以为她不惜趴在地上吹燃一灶柴火的男人;那个会在天上找第一颗升起星星的男人;那个看似豪气冲天却总让自己觉得他像一个可怜的孩子的男人…… 如果她不死,那么他就会死吧! 虽然他们只相识了短短几天,却觉得他已为她做了许多事! 所以—— 她不要—— 她,不,要,他,再,为,自,己,死! 祝嫣红的手已偷偷握住了怀中的求思剑,无名的注意力全在叶风身上,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子怀中竟然会有一柄剑…… 她刚才不过是在犹豫,这一剑应该扎向自己的心脏,还是应该扎向身后那个一脸木讷却狡猾多端的无名! 行云生因为视线被叶风挡住,看不到祝嫣红的情况。而叶风却清清楚楚看到了祝嫣红的动作。 他的眼睛在刀光中舞动着;他的呼吸在剑影中急促着;他的肌肉在对峙中蓦然崩紧着;他的心脏在关切中骤然收缩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她,对一个别人的、甚至是自己兄弟的妻子会如此关心? 她给过他许多从未想到过的震撼——从她的巧笑嫣然中;从她的眉目矜持间;从她的款款清妍里;从她的绝代风姿里…… 记得第一眼看到她,她的眼神就像二支箭,一支射给他汹涌而至的快乐,一支射给他平淡悠长的忧伤…… 相识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恍然觉得认识了她很久, 所以—— 他不要—— 他,不,要,她,死,在,他,面,前! 当叶风看到祝嫣红的脸上突现出一种毅然的果敢,一种决绝的凄艳时,一种与祝嫣红之间仿佛略带些惘然的灵犀也攸然而通…… 碎空刀终于再度碎空而出! 三、*音之慑魂在于怖* 人的五指中,拇指胜于力雄,食指胜于灵动,中指胜于修长,小指胜于纤巧。 而无名指呢?无名指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无论你做什么事,无名指都是不可或缺的。 无名指就像是一个影子,你可以忽视它的存在,可你也不得不承认,它就是存在着的,而且往往是配合完成一件事情的关键。 无名就是这样一个影子。 作为无名这样一个无迹无形的暗藏者,必然是一个观察力很强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就只像是一个游离于人群外的影子,冷冷地察看着目标,掌握其性格、行动、喜好、习惯…… 然后他会把收集来的一切情报进行分析,判断出对手的弱点,然后在最适当的时机给目标最致命的一击。 碰上无名这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威胁的影子杀手,那怕再谨慎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露出破绽,而一个人只要还有破绽,只要他的破绽落在无名的眼中,那么迎接他的,也许只有一条路——死路。 无论成功与否,影子事后都是远遁千里,再无影踪。 在将军府中,对碎空刀叶风有过充分的研究,认定其虽然独行江湖飘忽无踪,对敌人更是辣手无情,但叶风最大的弱点也偏偏就在一于一个“情”字。 是以水知寒才定下缓攻五剑山庄,就是要让叶风与一帮战友产生感情、不能轻易脱身的计划。 无名已认定了叶风的破绽不是沈千千就是祝嫣红,而沈千千现在想来已然落网,祝嫣红又在自己的匕首下,叶风如何可以不就范? 可叶风偏偏仍没有给他丝毫投鼠忌器的感觉,面对无名与行云生两大高手的虎视,哪怕是祝嫣红刀刃加身亦是谈笑自若,不露慌张。 无名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了。 做为一个影子杀手,这一次无名的行动已是大违心性,由于怕引起他人的怀疑,要想顺利打入五剑山庄的内部,无名不得不扮演一个智计无双、对局势明察秋毫的角色——欠三分。 欠三分这个角色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你要注意别人,也就会引起人的注意。 如果一个惯于做影子的人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是不是就算是一种失败? 直到现在,无名也不知道叶风是如何识破自己的。 无名突然有些后悔,他后悔小看了叶风。 更何况,当碎空刀那足可晃痛任何人眼睛的刀光突然袭到面前时,任何一个人也会后悔的。 无名的心中更是充满着恨意。 自从第一眼看到祝嫣红,他就为她那绝世的风姿所动,可是那时他不敢表露出任何一丝异样,他只希望自己此次立下大功,就可以有一天让这个水般温柔的女子在自己的身下臣服…… 可是,今夜见到了祝嫣红望向叶风的眼光,他突然就知道,在祝嫣红的眼里,只有叶风这样的人才能让她的目光留连不去,甚至……让她有那么一丝的心动。 而现在,就算她现在被他挟持在怀里,他依然觉得,她离自己还是很远,很远。 如果得不到她,是不是就宁可毁了她? 无名没想到叶风真的敢出刀。 他自以为凭着祝嫣红这个叶风不得不在乎的人质,足以拖延时间待得水知寒赶来了…… 可是,叶风就是叶风! 碎空刀来势迅快,甫见叶风的右手一抬,雪亮的刀光顷刻荡至,含着壮士痛别易水般的一去不回之势,直劈无名的左肩。 无名开始犹豫了,此时他只要手上稍稍一用力,祝嫣红必是香消玉陨,他相信那会给叶风极大的打击,甚至摧毁叶风的斗志。 可是,他有把握再面对叶风这一如了断百世怨怼的一刀吗?就算他能躲过这一刀,若是此役叶风不死,他会不会要天天防备着这样一个可怕敌人的暗袭? 而就在此时,祝嫣红猛然拧身,一把明晃晃淬着令人心悸寒光的小剑直刺无名的小腹…… 无名大叫一声,心中发狠,左掌将祝嫣红推向叶风的刀芒,右手的匕首向祝嫣红的脸目上狠狠刺下,就算叶风要他死,他也要让叶风从此不得安心…… 祝嫣红一剑刺空,身体已然失去平衡,直向叶风倒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闪着幽光的匕首向自己的脸上刺下,心头忽就掠过一丝平日想也不敢想的念头——若是死在他面前,他应该会记得自己更久吧? 叶风心中大震,他这一刀含忿出手,无论无名接挡或闪避,他都完全有把握让无名饮恨刀下。 可是料不到无名竟然如此强横,宁可不顾碎空刀的威胁,也要先杀了祝嫣红。看此来势,就算他一刀能将无名劈成两半,无名的匕首也势必将刺入祝嫣红的身体…… 叶风暗叹一声,碎空刀劈至一半,忽又自然而然地变了方向,挑向无名手上的匕首。 无名但觉匕首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自己发狠而刺的一刀像是突然陷入了一个泥沼中,软绵绵地发不出半分力量,随即一股强劲的势道从碎空刀上传来,匕首堪堪在祝嫣红的左脸划过,便被碎空刀挑飞。 祝嫣红一声惨呼,面容上血光乍现。 碎空刀虽是立即变招,但终是差了一线,乃至祝嫣红仍为无名所伤。 “退!”无名一声大叫,飞身后撤,行云生亦在同时往反方向逃出。 碎空刀刹那间威凌刚猛化为绕指阴柔的奇诡变化已然令他们惊惧、令他们惶惑,再无半分斗志! 叶风悲啸一声,将祝嫣红跌来的身子揽入怀中,祝嫣红的左脸被无名的匕首划了一道长达三寸的口子,幸好入刀不深,未曾伤及筋骨,但匕首上蕴含的劲力震碎了面孔上的血脉,一片血肉模糊…… 祝嫣红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神智却仍是清醒,那一刻他只见到叶风眼中闪过深深的忧伤,心里不知怎么亦是一痛,浑忘了脸上的剧痛,只想伸出手来帮他合上眼皮,让他好好睡去,再不思及眼前的疼苦……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祝嫣红竟然笑了,笑容从不停流出的血液中挤出,像是在渲染着一种无奈的凄艳,她的手仿佛已然搭上了叶风冷峻的面容上,终又无力的垂下,嘴上犹笑道:“叶公子好威风,坏人都被你赶走了。” 叶风嘴角轻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眼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帮祝嫣红点了几个穴道止血,手触碰上她轻软的面颊时,心中微震,那一刻已是下定决心:决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阵阵疼痛此时方才从面容上传来,祝嫣红咬住嘴唇,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叶风解下外衣,先撕开一小块衣襟帮她包扎,再将外衣撕成长条,默默地将祝嫣红缚在背上。 祝嫣红有些恍惚。血液渗入了她的左眼,望见的任何事物都是带着一份惨淡的暗红。叶风的动作在那片暗红中似乎略有些慌张,少了他一贯的自信、从容。 她甚至没有想过他在做什么,一任他将自己缚在他宽厚的背上,她只是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甚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多过信任自己的丈夫。 叶风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这就杀出去!” 祝嫣红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在心里点着头,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信心,让人毫不怀疑只要他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叶风大踏步地向后院行去,边走边解释道:“将军府的目标在我身上,神剑盟的兄弟已然中伏,所以我现在若是赶去必然会落入敌人的陷阱中,请夫人相信我,先行脱身后我必会寻机去救雷大哥。” 他需要解释吗?祝嫣红呆呆地想着:沈千千又怎么办呢? 叶风已然踏出了山庄后门,续道:“敌人必是在庄外布下重兵等我前去,却绝料不到我会弃五剑盟友而不顾,所以现在从后庄走就是我们逃出重围的唯一机会……” 要是没有自己他是不是更容易脱身呢?祝嫣红想着,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一个人离开?可是,她有些舍不得伏在他背上的那份安宁的感觉,就像是幼年的时候摔了一跤后伏在父亲的怀里噘着小嘴撒着娇…… 叶风听不到祝嫣红的回应:“夫人不用担心,雷大哥吉人天相,必会化险为夷的。” 雷怒、丈夫!祝嫣红这才蓦然惊醒般,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叶风没有停步:“待我将夫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自会回来打探雷大哥的消息。” 自己再不是从前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了!祝嫣红想着,我已是人妇,已为人母…… “放我下来吧!”祝嫣红淡淡地坚持道。 叶风心中一紧,终于站住,这已是一片旷野,四周除了蛙虫夜鸣便再无动静:“现在四处虽然都可能有敌人,但我有把握带着你一起杀出去!” 他能吗?背上缚着自己,他还能像以往那样从容杀敌、破围而出吗?祝嫣红突然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武功,不能与他并肩杀敌,而只能做他的一个……累赘。 祝嫣红摇了摇头,声音里有着一种平静与坚强:“叶公子,请你放我下来!” 叶风忽然全身一震,却没有丝毫的动作,祝嫣红正要再挣扎下来,却惊讶地听到夜风中依然回荡着自己的声音。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并不是祝嫣红的声音,而是在这片沉寂的大地上传来一种空洞而凄厉的回音。 祝嫣红的身体猛然一紧,那声音尖利而嘶哑,就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咬噬着一具风干的尸体;就像是一把鲁钝的锯子在一块朽木上磨擦…… 那声音还像是一把细细的尖针直刺入她的心脏,在里面翻腾着、搅动着、徘徊着、嘶喊着…… 祝嫣红突然觉得全身发冷,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几欲要放声大叫才能驱逐这份突如其来的……怖! 叶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祝嫣红心神渐宽,一股令人全身放松的暖意从叶风的手上传来,让她很是受用。 然后,她听到叶风的声音从黑沉沉的夜色中朗朗直传出去:“历轻笙要替儿子报仇,也需要如此装神弄鬼么?” 第五章:*定风波* 下 四、*侠之豪情在于气* 烟花乍起,大乱立生。 雷怒与老大带领一百人马出庄迎接的确是神闲帮徒,但这群人却是用刀剑来欢迎他们的。 大变顷刻而至,仅仅一个照面,出庄迎接的神剑盟兵已然被砍倒数十人,对方毫不顾忌杀死曾经的战友,下手决不容情。 老大惊叫:“你们疯了吗?” 回答他的是当头劈来的二把钢刀,迎胸刺来的三柄长剑。 雷怒终于怒了,他与剩下的七名护法再加上沈千千和水儿结成一个圆阵,边杀边退,冲出战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神闲帮的火拼。 那五十人神闲帮徒虽然人数处在劣势,但个个武艺高强,又是攻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时老大率领的人马被冲得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惊慌中更是不知何人是敌,见人就杀,许多神剑盟的兄弟都不慎为自己人所伤,一时情景惨不忍睹,血流成河,皓月当空下的此处便如一个修罗屠场。 老大带领几个亲随杀出一条血路,已是血染全身,冲到雷怒面前:“他奶奶的,我们中伏了,快走!” 雷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躲开老大,这一刻他只觉得众叛亲离,谁知道老大会不会突然砍自己一刀。 直到现在,雷怒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他养尊处优,已是少有与人对敌。此刻横祸忽至,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那帮神闲帮众大多是攻击老大的人马,对雷怒等人的压力不大,这一切更是让雷怒疑惑。 老大见雷怒先是一呆,然后避开自己,知他疑虑自己,亦不及分辨,一面挡开几个袭向自己的兵刃,再一脚踢飞了一个神闲帮徒,却被一把大关刀挡住,抬头看去,正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的楼主散万金。 他们来迎接的竟然是暗中潜入苏州城的神闲帮徒与快活楼的盟兵,在此情形,谁都知道必是欠三分那里出了问题。 老大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欠三分你给我滚出来,水知寒你也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从后方响起:“老大既然召我出来,水某自当从命。你的欠军师实为将军府上无名指无名,大家各为其主,老大也不必太责怪他了。” 雷怒回头望去,一个中年人施施然走了出来,但见他一身青衣,面容清俊,浓眉剑目,颌下三缕长髯,负手长立,手无兵器,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如此来势,如此形象,除了名动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还能是谁?! 水知寒身后还有十几人,食指点江山赫然在列,其余想来都是将军府内的高手,各占周围高处要点,围成一个半圆形,已然断去雷怒与老大等人的退路。 雷怒恨声道:“水知寒!” “都停手罢!”水知寒从容摆手一笑:“雷兄从收到将军令的那天起,自然早料到会有今日的结果,为何还是如此一副吃惊的模样?” 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名震天下,他的出现无疑有着强烈的震慑作用,一时大家俱都停了手,个个虎目圆睁。 战局分为四方对峙着,一方是潜入苏州城的神闲帮众与快活楼的人马,在散万金与散复来的指挥下拦住神剑盟的前路;一方是雷怒与七大护法结成圆阵,将沈千千和水儿护在其中;另一方自是将军府的高手在水知寒的率领下截住后路;老大则是忙着吩咐尚剩余的五十多名神闲帮众互相包扎伤口,止血疗伤。 老大眼见手下兄弟虽是人人奋勇,却也大都脸有惧色,知道水知寒的威名已然让军心大乱,加上刚才的一阵突袭,折损严重,心中气苦,大骂道:“他奶奶的水知寒你好不要脸,用这样的阴谋诡计,有本事就……” 水知寒放声而笑:“所谓上兵伐谋,兵法中讲究迎敌始至、掩其不备、攻其懈怠,若是依你老大的话,孙武诸葛岂非都是不要脸面之人了吗?” 水知寒这番话侃侃而谈,语意中充满了镇静与自信,让旁人无从辩驳。 更可怕的是水知寒笑声虽是不大,每个人却都觉得那笑声就在耳边隆隆而至,老大余下的话被水知寒的笑声生生截断,众人虽见老大开口,却是不闻他的任何声音…… 水知寒名为天下六大邪道宗师之一,先不论以往的威名,单单这份内力就足以让人丧失余下的斗志! 雷怒眼见水知寒身后十几人个个眼中精光内蕴,气定神闲,俱是高手。心知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想来外面还有官兵重重围困,自觉已无幸理,把心一横:“五剑联盟从来只有战死的好汉,水总管若是够胆色,便请与我雷怒一战。” 诸人眼见水知寒显出如此精湛的内功,雷怒依然是毫不畏惧的当面挑战,更是含着哀兵之气势,不惜一死求仁,心中也是不由佩服。 水知寒微微一笑:“我本是有意成全雷兄,无奈雷兄早与点江山有约在先,我总要照顾手下的情绪吧?”水知寒这话虽是彬彬有礼,却又极不把雷怒放在眼里,暗示他远非自己之敌,更是明示雷怒与食指点江山之战中,他亦是不看好雷怒。 雷怒意外地没有怒,这一刻他已知道自己身陷重围,绝无可能杀出生天,放下苟全之心,不作他想,只求能多杀几个敌人,缓缓从肋下抽出他成名兵刃“怒”剑,双眼望定水知寒身后的点江山:“点兄,请!” 食指点江山正欲向水知寒请战,水知寒微一摆手,止住点江山,越众而出,呵呵而笑:“雷兄且莫着急,非我夸言,若是雷兄不慎战死,这里的人俱会心志失守,只怕再无一人能逃命。” 雷怒知水知寒所言非虚,却也是没有丝毫主意:“你待要如何?” 水知寒却不答话,森然的目光掠过沈千千,淡然道:“看在落花宫主的面子上,水某实不欲与故人之后为敌,沈大小姐可自愿留下吗?” 沈千千虽是一向胆大,却也被刚才的狠勇厮杀所悸,此刻心中尚是怦怦乱跳,但她一向不肯服软,接上水知寒的目光,嘴上犹是强硬:“事已至此,本小姐就和你拼了,反正我母亲总不会放过你的。” 水知寒一哂:“沈小姐千金之体,水某万万不敢得罪,只想留你盘桓数日,以尽故人之情。” 沈千千道:“我要是不愿意呢?” 水知寒冷然道:“沈小姐想是一向骄恃惯了,此时此刻还由得你作主吗?” 老大眼见兄弟死伤无数,再也忍将不住,一摆手上钢刀:“且慢,他奶奶的,欠三分你这个混蛋先滚出来。” 水知寒道:“无名此时应该是在照应碎空刀叶风,不若我请老大前去见他可好?” 沈千千哼声道:“就凭那种小人也想对付叶大哥……” 水知寒淡然自若:“一个无名自是不够,不过再加上一个中指行云生,沈小姐以为叶风能有几成胜算呢?” 沈千千斥道:“不过是将军府的二个手指头罢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一闪:“要是还有一个一心为子复仇的历老鬼暗伏在旁,碎空刀还有机会么?” 众人心中大震,沈千千更是花容惨淡。六大邪道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历轻笙竟然亲自出手对付叶风,再加上无名与行云生,叶风真是没有半分机会了。 老大豪然大笑:“这些年来,将军府处心积虑对付碎空刀也未见得能伤他半根毫毛,水知寒你可敢和我赌一把么?他奶奶的,我赌叶风绝计死不了,倒是各位以后晚上睡觉前最好先看看有没有被碎空刀盯上。” 老大此言一出,大增己方士气,叶风若不是那么难对付,也不会让将军府出动鬼王历轻笙了。 水知寒哈哈大笑,环目四视:“老大就是老大,死到临头还是有如此的豪气。不如来和我赌赌你能接我几掌?若是你能接住三掌,我们就立即撤回京师!” 水知寒的寒浸掌天下驰名,谁能有把握硬碰硬的接他三掌?他既然说得如此有把握,不问可知自是有十成的信心在三掌内击败老大。 更何况刚才水知寒显露出一手精深的内力,试问在场各人谁能有此修为?此刻他虽是口气极大,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信口开河。 老大立定,仰天大笑,扬手掷出手上的钢刀,蒲扇般的大手一拍:“他奶奶的,三掌就三掌!” 那掷出的钢刀端端钉在一棵大树上,深达二尺,半边刀身犹在树外不停颤动。 老大转头对着身边尚余的几十个帮众大喝道:“各位兄弟听了,若我不幸战死,你们能留得命就是最好,若是不能就和他们拼了,就是杀不了敌人也要狠狠咬上一口,要是坠了我老大的威风,他奶奶的,阎王地府里我可不罩着你们了!” 几十人热血上涌,轰然应诺,声震旷野,豪情万千。 老大哈哈大笑,眼睛死死盯住水知寒,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脯,一字一句道:“姓水的,往这来打!” 五、*拳之贯通在于劲* 水知寒双眼一亮,射出令人见之凛然的目光,也不见他身形有何晃动,略微一步踏上,已然移至老大面前,举掌横劈:“第一掌!” 要知老大刚才雄浑放言,已然将士气激到最高点,水知寒纵是满腹言辞,却也消不去老大那种舍生忘死的豪情、澎湃汹涌的气势。 所以水知寒当机立断,不给对方任何回气的机会,务要速战速决,在三掌内一举奏功,以示震慑之效。 这一掌似拙胜巧,没有任何花哨与规迹可寻,看起来就似是轻描淡写的一掌,虽是罩定了老大胸腹间各处要害,却又是轻飘飘地像是全无半分劲力,但若是说水知寒有心容让却又分明不像。 而且名动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的出手,纵是看起来毫无威胁,谁又敢轻视这一掌? 更何况眼见着水知寒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形同鬼魅山魈般的疾速,更增这一掌的奇诡。 老大不敢怠慢,大喝一声,吐气开声,须发皆扬,一拳迎出! 拳掌相交,不闻任何声响,水知寒退回原地,冷冷地看着老大。 老大但觉水知寒的掌力轻柔,触之如若无物,自己那集了十成力量的一拳竟如泥牛入海般没有半分感应,恍若击在空处,一时胸口空荡荡的好不难受。 正愕然间,一股质地怪异的寒凉之气蓦然反撞回来,循着经脉直袭心脏! 老大再喝一声,饶是以他的强横狂悍,也不得不后退三步,一时胸口如遭铁锤狂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泛将上来,霎时满脸充血,双目赤红,配合着他粗豪的面孔,状极凄厉。 老大强咬牙关,硬生生地将一口淤血吞下,眼睛死死盯着水知寒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中艰难蹙出:“还——有——两——掌!” 水知寒鼓掌而笑:“好一个老大!我给你十息的时间回气,第二掌便不是那么好接了!” 十息的时间便是十次呼吸,在这等生死相博的情况下任何一丝喘息之机都是宝贵的,而水知寒浑若无事般说将出来,既是一派泱泱大家风范,亦是显示了其强大的信心。 雷怒等人纵是与水知寒对敌,也不得不心中佩服——水知寒身为天下有数的高手,这份气度确是常人难及。 老大深吸一口气,调停半晌,左掌右拳护在胸口:“请!” 水知寒脸罩寒霜,右掌从小腹至胸口缓缓划了半圈,全身衣襟无风自动,众人离其数步开外尚可以感觉到一股寒流在空气中涌动,知道水知寒必是全力出手! 老大见水知寒的架势,已知这一掌必然威力无比,刚才那一掌已然让他身负内伤,虽是有十息的调解,仍是不能压下胸腹间的隐痛,眼角扫见众人对他既期待又担心的神色,将心一横,哈哈大笑:“水总管尽管放手出击,他奶奶的,天下竟然有这么邪门的掌力!” 水知寒动了,这一动却是威凌天下,犹如泰山压顶般一掌拍向老大,疾迅处犹胜第一掌,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暴起漫天尘土,就连几丈外的树木亦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枝摇叶晃,其势力不可挡、沛莫能御。 老大一脸凝重,左掌软软地垂落胸间,右拳却是携起一股风雷之声直迎水知寒,竟是要与水知寒以硬碰硬。 众人心弦骤然绷紧,连大气也不敢出。 “砰”然一声大震,飞扬起的尘土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包围,旁人再也看不清楚。 水知寒再度退回原地,老大却是稳立原处不动,须发皆张,双目圆睁,状极威武。 神闲帮众不知就理,见老大将水知寒再度击退,俱是欢声雷动。就连沈千千与水儿也是鼓掌为老大加油助威。 惟有雷怒眼力高明,心头剧震,一种恐惧泛涌而起。 水知寒这一掌不但威猛张狂,与老大掌力相接的一刹竟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坠之力,将老大的身体紧紧吸住,不允他退步化去掌力,这一掌竟然没有半分外泄地全然让老大承受了! 这,是什么样可怕的武功?! “哇”地一声,老大再也忍不住满腔似要沸腾的气血,张口喷出漫天血雨,这一掌已然彻底击溃了他,全身经脉尽被这刚猛无铸的一掌震断,就算现在立时疗伤能保住性命,武功已然全废! 老大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站立不倒,一张口鲜血狂涌而出:“还有一……” 那个“掌”字再也无力吐出来,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染红了整个衣衫。 水知寒长叹一声,拇指一挑:“好汉子!你若认输,我便让你离开此处!” 老大面露坚忍,咬住牙关,先望望自家兄弟,再望向水知寒,缓缓摇头!意思是绝不肯独生! 水知寒看着老大,眼中闪过一丝恻然:“我若放你手下兄弟一马,你可瞑目?” 老大不语,点头。 水知寒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好!” 老大闻声全身一震,双目大睁,五官中血液狂喷而出,竟然被水知寒以一声大喝引发内伤,就此毙命,身体犹是直立不倒! 静! 夜风徐徐吹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冰冷! 没有人能料到水知寒厉害若斯,只用了二掌一声便让刚才还威风凛然不可一世的老大败亡身死! 水知寒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对左右道:“让开一条通道,放神闲帮各位兄弟走,至于神闲帮主……”水知寒反手一指老大依然挺立不倒的尸身,轻轻一叹:“厚葬之!” 将军府的包围圈依言让开一条通道,神闲帮众纵是有心以死相拼,但见了水知寒的神功,均知于事无补。加上老大已死,帮中内乱,群龙无首,早是意冷心灰,当下几十名神闲帮众默然撤出。 老大犹睁怒目,已然失去生命的尸身似是还冷然地注视着这片残酷的战场! 水知寒面朝雷怒:“我并非嗜杀之人,老大若不死,这里必还是一片杀戮,雷兄当知我的无奈……” 雷怒见到水知寒绝世的武功,一腔心情早已被惊惧得冰凉,万万料不到水知寒还会和颜相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水知寒叹道:“将军只是志在碎空刀叶风,雷兄若是降我,可保不死!” 雷怒自忖必死,何曾料到能有如此转机,刹时心神终告失守。但当着这许多部下的面,如果应声降了这一世也休想抬起头做人。心下踌躇,嘴唇翕动几下,仍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清平大喝道:“我们决意战死,水总管再勿多言。”他与关离星最是交好,这几日又是与老大相交甚笃,此刻心伤好友惨死,更是被老大之死激起了血性。 水知寒淡然道:“五剑山庄发话的人好象应该是雷盟主吧?” 方清平怒道:“五剑山庄只有战死的好汉,绝无投降的懦夫!” 水知寒不睬方清平,转头看向雷怒:“雷兄怎么说?” 雷怒心中天人交战,勉强挣出一句:“我如何可以相信水总管能容我?”这句话已显出他大是意动。 水知寒叹道:“我连神闲帮的人都可以放走,何况雷兄这样有才之士,只要对将军忠心,我保你日后又是一番大好前程。” 方清平虎目蕴泪,嘶声吼道:“雷大哥!” 雷怒缓缓看去,手下七大护法表情各异,有的愤而紧握兵刃,不惜一死殉志;有的却是面现怯意,一脸期待。 沈千千见到老大惨死,早是泪流满面,娇呼一声:“我们拼了!” 水知寒冷然望去:“沈小姐明知我不会对你动粗,可是愿意眼睁睁看到这一干大好男儿命丧于此吗?” 沈千千闻之语塞,她自是不能让别人赔她送死,惟有擦干眼泪,手中扣着落花宫的独门暗器飞叶流花,眼视雷怒,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将奋力出手。 雷怒眼视地面,话语从喉间慢慢吐出:“各位兄弟跟我这些年来,一起出生入死,方才创下五剑联盟,我雷怒能有往日的风光,亦全靠诸位的支持。”再抬眼看着方清平:“方兄是我五剑联盟的智囊,我一向多倚重于你,可以说若是没有方兄弟,便没有今天的雷怒……” 方清平听到雷怒如此说,心中忆起当年时光,百感交集:“我本是一草莽剑客,终日只知坐气练剑、穷首皓经,原无大志。多蒙雷大哥的教诲,才知道人生在世应当成就一番事业,这才一心加入五剑联盟,若无雷大哥的指引,我方清平亦不会有今天……” 雷大哥唏嘘一叹:“我若是就此降了将军,方兄弟定会非常瞧不起我了!” 方清平挺胸道:“雷大哥若是降了,我会非常痛心,必将一死明志,期望以一腔热血唤回大哥昔日雄志!” 雷怒双目闪过复杂的神情,望向水知寒,就要说话。 水知寒不待雷怒发言,肃容道:“雷兄不必降我,将军府要的只是叶风的人头,日后江南五剑山庄亦只是将军府的盟友,绝非是我的手下,雷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方清平大喝道:“碎空刀为解五剑山庄之急不惜以身犯险,大哥若是出卖叶风定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水知寒负手仰望天空渐渐飘来的一朵乌云,漠然道:“叶风现在或许已死在历轻笙的手上,所以我更要雷兄一言而决,以免被我误认为雷兄仍在看风使舵。” 叶风!又是叶风!! 雷怒的心中涌起一种又是妒忌又是佩服的感觉,若是没有叶风,他现在也许仍是风风光光的一方大豪,可亦有可能完全没有被水知寒利用的价值,只得丧命于此! 水知寒再冷笑一声,补充道:“事实上现在留给雷兄的路亦是不多了!” 雷怒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水知寒的话威诱并用,却也是实情。若是叶风能逃出历轻笙的伏击,他自然还是日后对付叶风的一枚棋子,但若是叶风死在历轻笙手下,自己在水知寒的眼中只怕就是全无作用,杀之亦不足惜…… 可就算现在因为利害关系降了将军府,水知寒必然对自己仍有疑虑,日后最多也只是一个将军府上的门客,无法得到明将军的信任与重用,更是为江湖人所唾弃…… 这个决心,雷怒下得很难、很难! 雷怒怅然良久,走前几步,握上方清平的双手,叹道:“方兄弟定是怪我的优柔寡断了。” 方清平毅然道:“我相信雷大哥定会做出不让我失望的决定。” 水知寒冷笑不语,静等雷怒的决断! 雷怒眼睛慢慢扫过手下:“我雷怒能有今天,全拜诸位所赐。而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给你们什么,唯有舍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好让诸位避过此劫……” 方清平大惊,才要答话,但觉从雷怒的手上传来一股刚劲,扣住了他的脉门,全身一软,小腹一痛,雷怒的怒剑已然破体而入。 方清平双目怒瞪,缓缓倒下,犹听得雷怒凄声道:“雷怒自此便是将军府中的人了,杀门下逆徒以表心志!” 当啷当啷的几声乱响,剩余六大护法的兵刃散落一地。 水知寒哈哈大笑:“雷兄当机立断,水某定不负雷兄的期望。” 沈千千娇声怒吼,手上暗器就要出手,肋下一麻,竟是被站在身边的“流影剑”赵行远点中穴道,软倒在地。水儿惊呼一声,也被“追风剑”杜宁擒下。 水知寒双眼凛然扫来:“沈小姐不用惊慌,你的情郎叶风就会来救你的。”言罢哈哈大笑,得意至极。 天色蓦然一暗,一朵乌云已然罩住头顶,暴雨顷刻将至。 惊变再起,一道人影忽从快活楼的人群中电射而出,一把抓起沈千千,双脚蹬地,腾空而起,空中一个转折,回扑向散万金那一方…… 水知寒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掌拍去。 来人半空回身,硬接水知寒一掌,却是用上一个卸字诀,借水知寒的掌力在空中再度发力,身形变向,便如一只大鸟般投向茫茫夜空中,虽是带着沈千千,却仍是迅捷无比。 事发突然,水知寒这一掌只使得出六成劲道,被来人震落在地,惊呼一声:“龙腾空!” 那人身在空中,语声犹是漫若平常:“若不是水总管得意忘形之下,龙某也未必能一击奏功……”在树林间几个转折后,消失不见。 众人静默。 行云生一身血渍,右手捂着左腕跌跌撞撞地从后赶来:“报上总管,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任务。” 水知寒眼视行云生的断腕,眼中抹过一丝讶色:“无名呢?” 行云生道:“叶风带着雷夫人往西逃去,无名在后远远盯着。按叶风离去的时间计算,估计现在应该已遇上历城主。”历轻笙一向驻在湘西枉死城,是以行云生以城主称之。 水知寒默然半晌,点头示意让行云生下去休息,自己则是负手望天,陷入静静的思考中,再无言语。 咔嚓一声雷响,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将军府众人面面相觑,惟恐惹怒水知寒,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唯有雷怒一脸黯然,双手仍是紧紧撑着方清平已然冰冷的尸身! 六、*刀之风神在于光* 那旷野中传来的声音令祝嫣红心跳、目眩、头晕、眼花、恶心、惊怖,甚至还有一点……绝望! 那声音疯狂处像是一枚鼠牙啮食在心上,嘶哑处像是一把锈刀磨在石上,轻柔处又像是一片枯黄的树叶飒落在草荫间,迷茫处像是一弯潺潺的泉水滴落在古井里…… 祝嫣红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而她立即又惊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必然瞒不过将自己缚在肩上的叶风。 于是,在那片乌云罩住天空时,在那方黑暗淹没大地时,在那声雷鸣奏响时,在那道闪电袭来时——她的脸红了,她的眉开了,她的眼闭了,她的手紧了…… 在这仿似是一条弧线的暗夜里,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叶风紧紧抿着嘴,保持着不急不缓的速度在风雨中前进。 他的心亦跳动得很厉害。 因为,天下六大邪道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鬼王历轻笙随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声炸雷响过,天蓦然黑了下来,整个大地就像被吞入了一个怪物的腹中,眼前再不能视物。 叶风骤然停步,他已感觉到有人无声无息地接近。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能有几分把握击退历轻笙? 黑暗,亘古的黑暗。 空气中像是蒙了一层幕布般的黑雾。 冷风带着愤怒,在耳边呜呜作响。 雨点沙沙而下,就似一些幽寒的冰屑击打在脸上。 雷音轰隆响起,仿佛一方椭圆的印章从天穹中降落,重重砸在人的心脏上…… 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间刹然明亮,显露出一片惨淡的苍白。 祝嫣红一声惊呼,前面八尺处,一棵大树前,有一道高大、青灰、晦暗、阴沉的身影! 电光一闪而逝,又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可刚才的影像仍如一次乍醒的恶梦般在祝嫣红脑中勾留不去……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叶风的肩头,忽又醒觉这必会影响他的出招,那一刻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竭力放松崩得紧紧的身体,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着、探索着、等待着…… 这一刻,她知道她的心跳全都集聚在这可怕的黑夜中,亦集聚在叶风的身上。 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从黑暗中传来,她闻得到他的气息在漆黑中膨胀,她感觉得到他脑后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体在紧紧护住她…… 可是,她不知道:叶风能不能敌得住那道黑影,那道高大得令人惊恐的黑影看起来就像是从远古洪荒中窜来的猛兽! 她的心就快爆炸了,她知道他们都在等,在等下一道闪电,在等对方的身形出现在自己的期待中、视线里、怒吼处、刀剑下! 也许,这时所有的期待都不过是一盏灯光,一点星火。 或者,就是那一道灿烂的、决定胜负生死的……明亮! 第二道闪电炸起! 可那棵大树下再也没有那道黑影。 他在哪? 叶风猛然转身…… 祝嫣红立刻就看到了——明、亮! ——令人惊惧的明亮。 ——奇诡腥红的明亮。 二道妖异的红光像是一丛莫测的鬼火般从右首照来,入目处如中刀枪般令人一悸! 风声、雨声、雷声、电声刹时全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一种鬼怪般尖利的嘶叫,一双巨大的魔爪在空中张狂着,十指弹动,长长的指甲上泛着淡蓝的寒光…… 祝嫣红几呼要大叫出来,可她发现一点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她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可她发现她浑身没有一点力道。 耳中只有那凄厉的惨叫,眼前只有那漫天的爪影…… 揪神哭、照魂大法、风雷天动——这正是鬼王历轻笙的三大魔功。 历轻笙终于出手了,可叶风,叶风在做什么? 叶风在退。 边退边挡。 他的右手抚住碎空刀柄,却根本无意拔刀。 他的脚步虚浮,左掌完全是下意识地拆封着那双魔爪。 这时的叶风仿佛完全被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所惑,目光呆滞,定定地望住历轻笙那双腥红的双眼,仅能勉强格挡住对方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 他还能挡得几招? “叮”得一声,历轻笙右手食指一弹,那长达半尺的指甲竟然脱手而出,正正击在叶风的左手上。 叶风惨呼一声,中门大露,历轻笙的左爪直袭而来,若是让其抓实了,只怕立刻就是开膛破腹之祸。 祝嫣红心中一紧,奋尽全力将手探入怀中,握住了“求思剑”。 那一刻,她只知道,如果叶风死了,她必将用求思剑搠入自己的胸膛,她不知道自己去死是为了不能受辱于人,还是为了不愿在他死后独生…… 突然,便有一道凌厉的刀光划过黑沉沉的夜幕。 碎——空——刀! 那道刀光划亮了整个天穹,比狂雷更厉,比闪电更亮。 就像只开一次的花。就像只碎一回的玉。 那是一抹绚烂的银光,一道优雅的弧线,一种玉石俱焚的豪勇,一次空前绝后的进击…… 祝嫣红听到一声仿若虎豹遇袭孤狼长嗥般的吼叫,由近至远遁去,终不可闻。 刀光敛去,仍是一片暗空。 叶风又动了,继续往前走去,步伐坚决而沉稳,踏在黝黑的夜幕中,一往无前。 祝嫣红轻哼一声,胸口那一口郁气此时方才吐出,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叶风微微一笑,略带夸张地挺起胸:“夫人敬请放心,敌人已经被我杀退了。” 映着碎空刀上若隐若现的光华,祝嫣红这时才看见,叶风的左手有一抹蜿蜒的血痕,就着雨水,像一条暗红色的小蛇,沿着袖口,蹒跚流下。 正文 第六章:*锦缠道* ——听鸠啼几声,耳边相促。劝路旁、立马莫踟躇,娇羞只恐人偷目。 一、*一步一从容* “你受伤了?” “不要紧,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绽引历轻笙放手出击,怎能轻易击退他。” “原来你是故意呀,刚才可吓死我了。” “历轻笙总是太相信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这类惑人耳目之术,若是全凭真实武功,我决不会胜得如此容易。” “呵呵,你刚才装得真像,我真是以为你被他迷住了。”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历老鬼五天之内不能动手,这个教训够他受了。” “现在再没有其它敌人了吗?” “水知寒终料不到我会反向而行,应该是没有埋伏了。” “那……” “怎么?” “我……自己可以走。” “夫人莫怪,我们尚未脱脸,敌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我们……” “我……知道。” 雨依然在下。 初秋的雨,总是那么寒凉。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湿,叶风倒还罢了,祝嫣红却觉得经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战。 叶风立生感应,当下运功于背,助祝嫣红驱寒。 祝嫣红本是衣衫尽湿,紧贴于身,伏在叶风背上本已大是羞惭,这时但觉得一股热力从叶风背上传来,加之合着这个男子浑身刚强浓重的气息,更是芳心大乱,一时又想挣扎下地又是难以自禁地想拥紧这处温暖,不由满面通红,情难自控。 叶风却是浑然不觉,仍是大步前行。 “我们去什么地方?” “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才安全?” “穹隆山、忘心峰。” “刀王?!” “不错。” “刀王不是想杀你吗?”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罢了。” “可是……” “就算他杀了我,我也可以保证他一定会护着夫人的。” “…………”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哈哈,你这么相信刀王吗?” “不,我只是相信你!” “!”叶风心头微微一颤,一时胸口五味翻腾,酸甜相间。 祝嫣红努力想找些话语来说,却亦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想与叶风认识的这段日子,这个男子从一开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诚与强大的自信给了她好感,亦给了她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自从那日在灶边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就悄悄弥漫在二人中间,有些揖手作谢的客套,亦有相视一笑的灵犀;有些河汉迢迢的距离,亦有仅隔一线的默契。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给她的一种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纵然有当年的扬扬意气,纵然有床第间的款语温柔,亦让她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 看到叶风那道尚在滴血的伤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间露出的纤长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诗、涩涩的画,如浓墨焦涸后的笔意隐显出那份分明的脉络,不知怎地,祝嫣红的心中就是轻轻轻轻的一痛。 尽管他总是那么意态豪迈,神采飞扬,可有时,她就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一个藏着满心凄苦却还是在脸上努力装出倔强的孩子。 每当她从他坚固的外表下读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挂满是粒金碎玉的项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过的裂痕,那么憾然,那么疼惜,让她总想揽他入怀,容他安眠。 她在惊觉自己的越步,却依然有种暗暗偷欢的愉悦。 她在心头微微太息,涌起一片惆怅,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场终成幻灭的繁华,却宁可盼望在那场不得不醒却宁愿永不清醒的幻梦中为之失魂、为之惘然…… 如果有那一条只走一次的长街,掠起的是千姿梦影,你会不会为之撤足?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烛,惊起的是百般情怀,你会不会为之吹灯? 雨渐转细,轻轻飘洒在道边草丛林间,忽而沙沙,忽而沥沥。 叶风此时心中一片平和,从容行步。 他在想,若是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负着她沿着这条似是永见不到尽头的路上缓缓行去,管它周围树深草长,管它旁边车骑涌流,就这么一步步地踏破荣辱福祸,是不是就可以更洒脱? 是不是就可以更从容?! 二、*一杯一快意* 穹隆山地处苏州城西南六十里外,紧靠太湖。 而出了苏州城界后,叶风却转而向北。祝嫣红提醒他是否走错了路,叶风却是笑而不答。 眼见将要行入一个小镇,叶风将祝嫣红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栈中,休息半日,明天我们再继续赶路。” 祝嫣红默默点头,虽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为,却什么也没有问。自己衣衫尽湿,大是不雅,更何况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此刻方是黎明时分,小镇上的店铺人家却也起得甚早,当下寻得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眼见安顿好祝嫣红后,叶风道:“夫人不用着急,我先去苏州城内探问一下雷大哥的消息,个把时辰后便会回来。” 祝嫣红本想打趣问他是否也在担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卜,还是另有什么原因,终于一句话也未问出来。只是呆呆望着叶风露出略显涩意的一笑,扬长而去。 叶风走了。 祝嫣红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脸上的伤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条长满尖爪的多足小虫从面上踽踽爬过。 她翻身下床,拿过一面铜镜,那道丑陋的伤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结痂的伤口外散布着暗红的血丝,就如什么昆虫的触须;翻露出的肌肉撕咧着,就像一张狞笑着的嘴唇,恶毒而邪异…… 她惊叫一声,用手抚住脸上的伤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条丑恶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灭了夜空里的星火,凋残了月露下的朝衣。 当他给自己点穴治伤的时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颤抖,当他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时,他的心中会不会有嫌恶的念头? 她叹口气,放下捂在脸上的手,她或妍或丑,原本亦是与他无关。 她想到了命悬一线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学语的儿子,想到了白发苍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这半生无端的华年。 从小到大,从青衫韶龄到及钗华妇,总是有人倚宠着她,呵护着她,依顺着她,奉媚着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快乐…… 无论是书香门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纷扬意气的夫君,膝下顽皮的爱子,总是不能让她由衷的快乐,人生中总是缺少那么一线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对满桌华宴,总是差了那么一杯缓缓暖入喉间的美酒。 叶风呢? 他亦不能让她快乐,但她总以为他可以牵引她踏入快乐,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感应着内心的扰动。 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轩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个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许一沉而没,也许微澜不惊,可再怎么样,她亦愿意用他的冲击来敲碎自己这二十余年来的古井不波。 她呆呆地想:自己定然是个自私的女人,轻蔑着荣华富贵,淡泊着世态炎凉,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记震荡殿堂的暮鼓晨钟,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彻悟?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亦从来不曾对人说过这份心事。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应该知足,应该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点也不知足,一点也不幸福! 或许,人生都不过是一场寻欢,风烟交锁于一刻,扣响的不过是那微弱的一丝火星。 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挂下,耀武扬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么惊扰,迅快地沿着蛛丝往上攀去…… 祝嫣红的心情灌铅般沉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只蜘蛛般,一旦离开了蛛网,便只会在风雨里飘摇,稍稍一种惊扰便会让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打酒来!”她惊诧地发现这句话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 她从来是一个淑女,而这一刻,在这影投木墙、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卜、前路混沌不清的时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呛人的液体灌入愁肠,任那薰然的惬意解开心底的纠结。 房门应声而开,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属君当歌!如此良辰,夫人肯与在下把酒言欢,自是无有不遵。” 来人一身客栈小二的打扮,一脸阴沉木讷,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将军府中的无名指——无名! 祝嫣红大惊,满腹心事一扫而空,退后几步:“你……” 无名嘿嘿淫笑:“这一路来夫人与叶风肌肤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可惜了叶风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烧,我只好来帮夫人舒筋活骨了……”言罢哈哈大笑,其状极为不堪。 祝嫣红脸罩青霜:“你住嘴!” 无名纵身欲要扑前:“哈哈,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用动嘴的。” 裎嫣红竭力躲闪,心头恍然,无名定是一路跟踪叶风和自己来此,见叶风离去,这才出来与自己为难:“你这个背恩弃义的小人,我丈夫呢?” 无名长笑:“雷怒与老大早被水总管重兵围住,神剑盟全军覆没,夫人现在已是名花无主的自由之身了。” 祝嫣红心中一紧,当下抽出求思剑,心萌死志,静静道:“你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这里。” 无名眼见祝嫣红一脸正气凛然,却也不敢轻易上前。他亲眼见叶风远远离去,料想是去苏州城打探消息,时辰尚早,要擒这个自己早就心动的美人也不急在一时,眼珠一转:“夫人不想再见叶风一面吗?” 祝嫣红手中求思剑微微一震,已被无名说中心事。自己本欲要一死相抗,以保名节,可心中偏偏又希望叶风能及时赶回来迎救自己,心中充满了欲舍还留的矛盾。 无名叹道:“可惜江湖上人人都知叶风是雷怒的兄弟,加上夫人花容已伤,只怕叶风纵然想与夫人鸳鸯偕欢,亦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若便与在下……” “你住口!”祝嫣红心中气苦,虽明知无名句句是实,自己与叶风亦是清清白白,可那字字句句仍是敲在心上,长吸一口气,咬紧银牙,手上发力,便要自刎于前,但她一向娇弱,此刻虽是立心求死,手上却也是禁不住一颤。 无名说了这么多,等得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酒杯脱手而出,正击中求思剑柄,祝嫣红手一软,求思剑脱手飞出,耳边犹听得无名哈哈大笑:“夫人莫急,呆会定叫你求死不能……” 无名生怕酒杯撞剑会划伤祝嫣红,是以这一掷用得是一股巧妙的回劲,酒杯撞在剑上却丝毫无损,反而带着求思剑一并向回旋落…… 无名飞身冲上前来,伸手去抓向求思剑…… 一双手从旁边迅捷地伸来,一手接住酒杯,另一只手却抄起求思剑…… 剑光一闪,无名定在当场! 一个人笑嘻嘻地出现在祝嫣红的面前,左手将酒杯举向唇边,夸张地作了一个一口饮尽的势子,右手先是将求思剑在无名身上拭擦了一下,再递与祝嫣红:“夫人受惊了……” 叶风! 这般神出鬼没适时出现的人,除了叶风还能是谁? 祝嫣红这一刻再也顾不得庄重与矜持,泪水夺目而出,一下扑入叶风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一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无名仍是定在原地不动,喉间一抹红线在慢慢扩大,血水汹涌而出,手无力地指着叶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风轻轻拍着祝嫣红的肩,眼光扫过无名的咽喉,淡然道:“我早知道有你在跟踪,这才故意重返苏州城引你出来,却还是料不到将军座下堂堂无名指竟会化装成酒店的伙计,差点就让你得手了。” “你……偷……袭!”无名从喉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叶风双眼凝视无名,傲然道:“我叶风对付将军从来都是不择手段,欠兄现在才知道这一点岂不是太迟了!” 无名眼露惧色,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叶风的厉害。 而叶风直到此时仍是称他“欠兄”,更是莫大的讽刺! 叶风努力推开祝嫣红柔软的身体,心中亦是一分异样。当下镇定心魔,十足夸张地对祝嫣红躬身一礼,一手摊向门口:“我们还要赶路,此刻再无敌人跟踪,夫人敬请先行。” 两人从无名的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无名喉中咯咯作响,终于仰天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三、*一曲一温柔* 无名既死,两人心怀俱是大畅,当下再往苏州城西南的穹隆山方向走去。 苏州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以园林称著于世,是以人流来往颇密,道路繁多。料想便是以水知寒之能也轻易猜想不到二人的去向,更何况叶风选去穹隆山更是一步险棋,谁能想到他会主动找上刀王? 黄昏时分,叶风与祝嫣红终于来到了穹隆山。 穹隆山位于太湖之滨。那太湖自古便是江南的鱼米之乡,自给自足,衣食无忧,百姓均是面色平和,一副安居乐业的景况,令人望之再想不起刀兵与祸乱。 两人心知追兵已去,虽是仍有些牵念其余人的安危,但经过一夜的激战,分外珍惜此刻的从容,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浑然忘却了这几日的腥风血雨。 叶风从小在塞外长大,以往来江南都是走马观花般,这一路来听得祝嫣红巧语嫣然,指点风景,笑论风土人情,大增不少见识。他天性本是洒脱不羁,当下放宽心胸,游目骋怀,再拣些塞外的逸事趣闻讲与祝嫣红听,惹得祝嫣红亦是忘忧怡怀,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距离已是大大缩短。 入山先踏入一不知名的小谷,但见密林遮云,芳草连天,山崖峻峭,石秀泉清。 一阵清风挟着太湖水汽徐徐袭来,远山处一轮夕阳艳红欲坠,层林如染,百鸟和鸣。每跨出一步,就似离充满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残酷现实愈远一步…… 刹时间二人都涌上一种悠然情怀,真希望能就此隐居于世,终老山林,再不问人世繁复、岁月蹉跎…… 祝嫣红听得叶风的脚步放缓,一步步有节奏地踏在山阶碎石上,就如击节合拍般,忍不住开口轻唱:“万倾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後,台榭千古锁悲凉……” 叶风微笑不语,细品曲意。 祝嫣红继续唱道:“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 这几句勾起叶风的满腹心志,加上祝嫣红苏侬软语,檀曲轻唱,更是心结欲解难解,直想放声长啸,以抒胸怀。 “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叶风双手轻拍,心底早是跟着曲意和唱着。 “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叶风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双颊微红,隔着薄薄暮色中舒缓词调里,娇艳欲滴…… “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叶风目光触及祝嫣红左脸那一道伤口,恨自己不能及时保护她的安全,加上此刻玉人款款移步于旁,浅语低吟在侧,心头不由涌上了万千种怜惜,似黯然似畅怀,百念丛生…… 祝嫣红对叶风的情态浑然不觉,眼望秀丽远山,轻轻唱出最后一句:“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一曲既罢,曲意犹是绵绵不绝,在幽山空谷中渐高渐远,扣人心怀。 ——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祝嫣红心头暗叹,忆及自身,愁肠顿生。自己每日寻隙望天之际,岂不正是感怀无人解得心意,纵使此时与他携手同游,满目开怀,亦不过是昙花一现,便若那令千万人哀的悠悠一触,日后要分要离,终是无计稍做淹留…… 叶风胸中亦是百念横生,想到自己浪荡天涯,与她一个名门闺秀能有此时片刻之聚,足慰平生。在有情无情、若浓若淡间再也割舍不下对她的一缕遐思,心底犹在暗暗应和着那句“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 一时两人再也无语,只闻得细碎的脚步声踏在山径上,偶然偷眼望向对方,却又惊见对方的目光正适时飘来,忙又移开眼波,心潮翻涌,再也无休无尽…… 祝嫣红终耐不得此种微妙,开口打破僵局:“嫣红见此处风景和丽,一时忘形而歌,倒让叶公子见笑了。” 叶风淡淡一笑:“夫人唱得很好,我却从未听过此词,不免为之惊叹。” 祝嫣红掩嘴而笑:“此曲是宋人尹洙的水调歌头,叶公子不需自谦,像你这般江湖高手,能文武双修,才是让人惊叹呢!” 叶风道:“我小时做过人家的书僮,是以对词曲略知一二。” 祝嫣红奇道:“叶公子竟然还做过书僮,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叶风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祝嫣红心中暗暗失悔,叶风一意与明将军为敌,说不定便是身负血海深仇。这几日与他交往更密,观他行事,闻他支言片语中,少年时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何以从小长于荒野,又去做大户人家的下人…… 祝嫣红心中涌起怜意,见他鬓发被山风吹乱,直想用手帮他抚平,却又不敢,只听得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忽又惊觉,莫不是已然倾心于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与他这一路行来,仍是情不自禁地为他风神所动。 念起自己已为人妇人母,明明不该如此动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闺中的少女般难以自持,若是日后与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这二十余年尚还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这份滋味当真是令人永难忘怀…… 胡思乱想间,祝嫣红一张脸立时通红,心中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忐忑难平。 叶风忽然立定脚步,祝嫣红不虞有此,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叶风一把兜住,强拉了回来,一时心中大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却听得叶风冷然的声音飘入耳中:“出来!” 草林间一阵簌簌乱响,一人钻了出来,却是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宝贝儿子散复来。 散复来身上满是残枝败叶,狼狈不堪,想是在山腰上远远发现了叶风,急忙躲了起来,却不料还是被叶风发现。 祝嫣红此时方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低哼一声,觉得面上火般燃烧起来,幸好夜色已沉,料想别人看不到。 散复来先是躬身一礼,虽是努力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惊,那有平日的半分潇洒,嗫嚅道:“散复来见过叶大侠、雷夫人。” 叶风冷哼一声:“你来此做什么?” 散复来眼珠乱转:“晚辈奉水总管之命,前来拜见刀王。”也亏他能对着年纪相差不大的叶风自称晚辈。 叶风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祝嫣红,问道:“雷盟主呢?” 偏偏此时祝嫣红亦在问:“沈姑娘呢?” 两人皆是一怔,目光对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散复来如何不知叶风的狠辣作风,见两人一笑,气氛一松,连忙打蛇随棍上,谦恭答道:“老大战死当场,沈姑娘与雷盟主都被水总管擒下,此刻仍在苏州城。”他此语不尽不实,却是希望叶风为救沈千千与雷怒可以令自己带路去救,至不济也可以当他是人质用来交换,总好过被碎空刀当场劈死。 叶风听得散复来语意不诚,加上心中早想过会是如何的结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赌赌我劈你几刀才能听到实话?” 散复来大震,膝下一软,几乎跪了下来,心里尚存一丝侥幸,颤声道:“沈姑娘被擒是实,雷盟主已遭横祸……” 祝嫣红“啊”得一声惊呼,叶风想要伸手扶她,却见她虽是浑身巨震,却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只是娇躯微微地不停颤抖着。 叶风心中犹豫,散复来到此来见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误打误撞中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杀之,水知寒见之不归也必会知道是自己来此,于事无补;更何况见了祝嫣红心神俱碎的样子,心头怜惜暗生,再无杀意。冷然喝道:“滚吧!” 散复来绝未想到这般轻易就可脱身,心中犹在怀疑,出言试探道:“刀王应水总管之约,正要出山找叶大侠的麻烦,叶大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叶风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来此,祝嫣红就算托与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随口应道:“我自有主张,散兄此时还不走,不怕我改变主意吗?”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峰上传了下来:“叶风既然来了,我就决不会放他走。麻烦散公子回禀水总管,十日之后,再来给叶风收尸吧!”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刀王别来无恙?!”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隆隆作响:“来来来,这一次且让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叶风一整衣襟,也不理会散复来,带着祝嫣红向山上走去。一路扬声长啸,啸声直震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也不散去! 四、*一击一节奏* 穹隆山的顶峰阔达百丈,树高草长,迎风飘摇,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响。凭远望处,太湖壮澜平波尽现眼前,却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叶风与祝嫣红刚刚踏上顶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消褪在湖面上,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着绿水青山,缓缓起伏。 山顶上并无寺庙,只是简单地结了一座茅庐,庐前却是无人,唯听得倦鸟低鸣归巢、水泉潺潺作响,更有清芬的草气悠扬扑面。 整个峰顶就若是一个首次被打开的桃源洞府般寂无人声,令人疑真疑幻。 叶风环目四射,忽然一震。 山崖边一人背朝山顶,散发而立,背负长刀,凝望着苍茫暮色,虽是身材瘦小,却立若亭渊,就像已在那里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刀王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过头来,正正接住叶风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雾晴空般豪情尽露:“你来了!” 叶风示意祝嫣红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点头:“我来了!” 山风劲吹,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刀王满头白发随风而荡,洒脱飘然至极。 叶风全无顾忌地走到刀王身边,并肩而立,立时大讶,原来面前看似绝壁的山崖边竟然有一条铁链横空而去,直伸入迷雾笼罩的虚无中,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 刀王目光随着那条不知所向的铁链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叶风恭谨答道:“晚辈不知。” 刀王目光一凛,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与坏刀,没有前辈与晚辈。” 叶风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风亮节,亦并没有前辈!” 刀王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此处虽是名为忘心峰,却非忘心之地!” 叶风不解:“何处才是忘心之地?” 刀王再目视铁链的去处:“那里才是。” 叶风恍然大悟,此链定是通往对面一处险峰,听秦空的语气,那里应该是一代刀王练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向往,嘴上犹道:“秦兄错了,何处不可忘心!?” 刀王再愣,给这差了自己近四十岁的小子不伦不类地喊上一声秦兄,心头大大不是滋味,可刚才有言在先,却也是欲怪无从,加上叶风语意中隐含机锋,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叶风直到现在也不知刀王是敌是友,但总是从心底感觉到此老一片赤诚,一意只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执意唤晚辈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刀王反问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何非要看你的刀?” 叶风思索道:“听前辈那日在快活楼上的语意,似是为人所托,才不得不与我为难。” 刀王微一点头:“此不过是原因之一,却绝非最重要的原因。” 叶风心中略有所感:“请前辈明示。” 刀王却是答非所问:“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纵观现在的江湖,奇兵异器层出不穷,用刀的人虽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几个?” 叶风点头:“或许正是因为刀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兵刃,流派众多,反而让人多方求艺,不能专一,是以才难有大成。” 刀王身体微震:“老夫却没有想过这一点。叶小弟的刀法是来自何人?” 叶风心中赞赏,要知江湖上打探别人师门来历都是大忌,更何况是打探从无人知道来历的碎空刀。刀王如此问分明是对刀成痴,浑然不觉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问话般语出自然,不见丝毫芥蒂。 叶风淡淡一笑,望向云深处:“晚辈来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阳光均是我的师父。” 刀王抚掌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年纪轻轻便能以天地为师,总算不枉老夫那么看好你。” 叶风苦笑道:“不瞒前辈,晚辈自幼身怀血海深仇,想要练成绝技,却是无师可拜。后来意外得遇高人,传我内功,方才重鼓报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长叹一声:“那位高人却坚不允晚辈以师相称,更是不许提及他的名字,还请前辈见谅。” 刀王奇道:“老夫那日在快活楼见你以刚柔之劲碎桌震骷,内力别出蹊径,有如此良师何不求得一项绝艺?老夫更是想不通有什么人能看到你这样好的资质而不动心收徒……” 叶风眼中闪过无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说晚辈若是学他武功,必然会因专志练就某项绝艺而徒然荒费了大好资质,且日后成就也必会限于他之下,是以仅替晚辈打通经脉、传晚辈内功呼吸之法,宁任我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双目涌起一种复杂的神色:“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胸中似有无数言语,却再也说不出来。 叶风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谁,刹那间心中充满了相知相得之情。 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于从不能对人说起自己最尊敬的那个人,数年来的郁情在这一刻被刀王的三个“好”字尽道其中,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对着峭崖绝壁放声大吼,以舒胸臆。 刀王像是知晓叶风所想,拍拍他的肩膀,叶风坦然受之。 山风更烈更冽,二人并肩凭险而立,衣袂迎风飘飘,心中却俱是一片滚烫的火热。 叶风但觉此刻与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来刀王已不用看晚辈的刀了。” 刀王摇摇头:“老夫看你的刀非是为了还一个人情,实是另有目的。叶小弟可愿听老夫细细道来其中缘由吗?” 叶风不语,抬眼望向刀王,静待下文。 刀王思索良久,沉声道:“纵观武林各大用刀名门,五虎门人材不济,点苍派内乱丛生,终南派偏安一隅,神刀会意图治安。其余小的帮派盟会更是不成气候,纵是偶尔冒出个高手,亦不过是昙花一现。老夫一心致力将刀艺发扬光大,面对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叶风心中暗叹,知道眼前这老人已将“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会眼见刀道沦落,唏嘘至此。 刀王眼视远处:“再看江湖上几位大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无语大师的闭口禅功、水知寒的寒浸掌、历轻笙的风雷天动和鬼失惊的摘心揽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暂且不论;龙判官的还梦笔、虫大师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风念钟的飞絮环亦均为奇门神兵,而北雪雪纷飞天纵之材,用的虽非奇兵,却也是名为归心的一把宝剑……” 那夏天雷为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虫大师为专杀贪官的白道杀手,无语大师身为华山掌门,俱是白道上名动一时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对抗明将军的女侠封冰,合称为“夏虫语冰”,与黑道六大宗师分庭抗礼。 鬼失惊却是独来独往被称为百年最为强横的杀手,已然收在明将军府中。 叶风听到了这许多名动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将北雪雪纷飞的归心剑放在最后,话语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为自己打通经脉无私传功的正是北雪雪纷飞。 一念及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叶风心潮澎湃下放声长啸,声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收声。 刀王看着叶风豪情冲天,眼露欣赏之色。 叶风长施一礼:“晚辈一时情难自抑,请前辈继续说下去。” 刀王面含微笑,毫无不悦之色,浑若无事地继续道:“武林中名头稍响的门派中,海南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属于暗器,无双城的成名绝技是为补天针。就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诸如点睛阁的醉欢掌、翩跹楼的折花手、温柔乡的缠思索和英雄冢的霹雳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纵观茫茫江湖上,单以刀而论的英雄,便只有老夫与你了!” 叶风谦然一笑:“能得刀王如此推崇,叶风无悔矣。” 刀王眼见叶风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又是一阵放声长笑:“所以你现在应知老夫为什么要看你的刀了。不管有没有水知寒请老夫出山,这一看迟早都会发生。” 叶风胸中豪气上涌:“晚辈来忘心峰,便是要让刀王看刀的,何况晚辈也很想看看前辈的不老刃。” 刀王成名数载的宝刀正是名为“不老刃”! 刀王大笑:“哈哈,好小子,吾道不孤啊!” 叶风微笑,合掌为礼。 刀王笑毕。沉思、肃容、长叹:“只可惜这一看早了几年。” 叶风问道:“晚几年又会如何?” 刀王不答,冷然一笑,慢、慢、慢、慢地解下背上的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只见刀王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轻轻捧在手上,左手平端不动,右手一层一层地缓缓解开包在外层的油布。 那层油布已然陈旧,夹缝中还落有不少灰尘,看来已是有多年未打开了。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 刀王的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似在呜呜作响的山风中击打着节拍,低吟着、放歌着、舞蹈着…… 刀王虽只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动作,可在叶风眼中却看出了一种封王拜相般的庄重;抽茧剥丝般的细心;品竹调丝般的精致;研墨挥毫般的潇洒…… 那已不仅仅是解刀,而是有一种将生命供奉于高堂殿宇般的虔诚! 布尽、刀现。 那把样式古拙的刀仿若有生命般跳入刀王的右手,刀王执刀退开三步,目光锁紧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道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刀王?” 叶风缓缓点头。 那一刻的刀王瘦小的身躯蓦然显得高大起来,就像是那把不老刃给他注入了什么魔力,但见他神情肃穆,眉目怒睁,衣袂飘飞,须发皆扬,全身骨节格格轻响。 不老刃在刀王的手上仿佛重若千斤,一寸一寸地从腰间抬起,待得刀与胸执平,刀王抬眼望向叶风,目光如电般射来,一字一句地道: “拔、你、的、刀!” 五、*一刀一虚空* 什么时候的刀王是最可怕的? 当然是有一把刀握在刀王的手上时。 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块锈了千年的凡铁,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柄不经敲折的木器! 只要是被刀王握住的,就是一把千古神兵! 更何况,现在刀王手中的,正是他威震江湖几十年的“不老刃”! 刀光划亮了阴沉的暮色,在瞬息间似乎整个天地亦为之定格,整个穹空亦在为之屏息。 什么时候的叶风是最可怕的? 那是碎空刀尚未出鞘的时候。 不依常法进击的碎空刀如果不出鞘,就根本无从知道其刀路、刀意、刀气、刀势…… 没有人知道乍出鞘的碎空刀会从什么角度突然袭来,会从什么地方一击致命! 不出鞘的碎空刀能不能抵得住蓄满势道而全力出手的不老刃? 穹隆山顶上,江湖上最负名望的二大刀客相遇,谁能胜过谁? 那一刻在祝嫣红的眼中是许多缓慢而动荡的碎片,暮色下的叶风与刀王就像两道飘忽的影子,她睁大了眼睛,亦只能看到被闪电般的刀光所照亮的身姿,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她想,要不是为了自己,叶风还会不会主动来找刀王秦空? 然后她忽然担心起来,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然模糊了双眼,最后凝固在记忆中的,便只有初见叶风时那爽朗的笑,不羁的眉眼,执刀立于风凛阁的样子…… 当不老刃雪亮的刀光劈面而来时,叶风没有退让。他的右手尚搭在碎空刀柄上,上半身却急速地晃动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绳索将他在悬崖边来回扯动,每每从间不容发的缝隙中避开不老刃。 “好!”刀王一招势尽无功,退回原处,赞道:“老夫称雄江湖四十年,能刀不出鞘就破去老夫一招的,你是第一人。” 叶风眉尖一挑:“前辈第一招三分力实七分力虚,晚辈若是拔刀应拼,只怕会引出无数后着,索性寻险一博,何堪前辈如此称道。” 刀王傲然道:“叶小弟你有所不知,二十年来老夫苦穷心智,创出七刀,此招名为‘有间’,实为这七招之始,而你能看破其中刀意,从容避开,已足够老夫夸你一句了。” 叶风一笑:“无刃入有间,看来晚辈是在误打误撞上才破了这一招。” 刀王豪然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好一个无刃入有间!老夫将这七刀唤做‘忘心七式’,乃是老夫毕生刀艺的精华,只要你能接下这七刀,老夫立时便认输。” 叶风亦是大笑:“能与前辈力拼七招,正是晚辈梦寐以求。” 刀王大喝一声,双手缓缓举刀向天,臂间就如挽了千斤的重物;可脚步却是虚浮无根,就如踏在浮萍新雪上,落劲极轻。给人一种就要飞天而起,再凌空扑击的感觉。 叶风眼露凝重之色,稍退开半步,右手仍是握在碎空刀柄上,却仍是无意拔刀,而是纯取守势。 也不见刀王如何作势,仅仅踏出一步就已倏然而至叶风的面前,不老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闪电般迎头劈下…… 叶风再退半步,右手轻挑,碎空刀连刀带鞘往下疾沉,却是点向刀王踏前的右脚。 刀王大惑不解,若是让叶风的刀鞘点实了,纵然可废自己一足,可不老刃挟势而来,只怕要将叶风劈成两半!叶风这一招是何用意? 正思忖间,刀光一闪,碎空刀终于脱鞘而出,直迎不老刃,而刀鞘却仍是飞刺向刀王的右脚…… 刀王以左足为基点发力,身体就像一个陀螺般反向旋开,右脚正好避开碎空刀鞘,只是那劈头而至的一刀也失了准头,从叶风的耳边斜滑而过。 刀王再度退到原地,面上惊喜相交,点头道:“老夫倒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破这一招‘兜天’。” 叶风犹感觉到刀王这猛烈的一刀从眉间发稍前掠过的劲风,发根亦被撕扯得隐隐作痛:“前辈这一招太过霸道,若是不以奇招破之只怕必要溅血而止。” 刀王眼视浮上天边的一轮明月,静默良久,方才发话:“你可知老夫那日在快活楼第一次见到你的碎空刀时,有几成把握可以胜你?” 叶风皱皱眉:“请前辈明示。” 刀王叹道:“那日你劈向点江山骷筒的一刀,由于老夫身在局外,旁观者清,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刀力由心生,刚柔相济,实是半分胜出的把握也没有。” 叶风低头不语,静等刀王的下文。 刀王转头眼望叶风,厉喝道:“不过老夫现在却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杀你,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叶风脸色不变,想了想道:“前辈可是怪晚辈未出全力么?” 刀王摇摇头:“在老夫‘忘心七式’的催逼下,没有人敢不用全力。只不过用刀的人最重刀意,而你此时刀上全无杀意,在此动辄生死立决的时候,实与送死无异。” 叶风叹道:“晚辈明知前辈对我爱护有加,实是激不起胸中杀意。” 刀王再喝道:“你错了。若是你故意留手,老夫亦势必不能将刀意使足,届时只怕就是你我一同毙命于此!” 叶风浑身一震,他的刀法虽是无师自通,但悟之于自然天道,经刀王稍稍一点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微妙。 刀王此语大有道理,若是叶风有退让之意,刀王纵然能照样毫不留情,但在这般情况下心中必有一丝不甘,刀势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减。若是与一般庸手对敌自是无妨,但遇上叶风这般同级别的高手,如果不老刃击中叶风,刀势一挫下已然不能再敌住叶风中招后于本能下的反击,那样最大的可能便只会是两败俱伤。 只有对敌双方尽出全力,若是真能拼个势均力敌,才会在互相对峙的情况下渐渐化解对方的刀意,力争求得不胜不败之局…… 叶风想通其中道理,心魔顿解,右手碎空刀平指刀王:“前辈尽可放心,尚有五刀,叶风必将全力一博!” 刀王哈哈一笑,不老刃迅疾劈出。 这一刀又是与前两刀不同,刀势轻灵飘逸,身随刀走,刀路似流水般蜿蜒不尽,源源无穷,一刀就似化做了千百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旋劈而至。 在刀王连续数刀的催迫下,不老刃的刀意浑然一体,圆钝无锋,空气中就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而漩涡中心刀气最烈处,正正对着叶风。 那一刻叶风的耳中全是不老刃尖利的呼啸,眼中满是不老刃凛冽的刀光,几乎不能视物。 这看似轻灵的一刀,声势上却是如此刚猛。 叶风被人称为“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种看似轻柔实则浑厚的刀路正是其所长,如今被刀王这般循势攻来,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化解。 叶风大喝一声,碎空刀往前急挑,全凭一股超然的直觉,以强对强,以简化繁,以拙击巧,变化五次后终于击挡在不老刃的刀锋上…… “当”得一声大震,交手三招来,不老刃与碎空刀第一次相碰。 叶风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满刀王四十年功力的一刀,心口血气翻腾,知道功力上比刀王差了不止一筹,若是其它对手还可用招数上的变化来弥补,但碰上刀王这样招数上绝不逊于自己的刀术大师,实是败面居多。 刀王原地端立不动,一股笑意从嘴角逸出:“你能在那千均一发的时刻看出老夫这招‘虚空’的最强处,以硬碰硬而化解,果是不枉碎空之名。” 叶风只觉得右手酸麻,若是刀王此刻强攻而来,只怕立时便要处于下风,知道刀王是故意给自己留隙回气,苦笑道:“不瞒前辈,此招‘虚空’几乎将晚辈全身骨头击散了架。” 刀王却像是看穿叶风的心思般泰然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这三刀用尽全力,欲要再攻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叶风心中震撼,也不答话,只是抱刀微施一礼。 刀王眼望天空漫天星辰,语出奇兵:“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吗?” 叶风愕然,再也把握不到刀王的心意。 到了此时,他已是全然处于下风。 六、*一生一寻欢* 祝嫣红的声音从侧面响了起来:“美丽不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东西,所谓千古佳人、荷笠斜阳,最终都不过是红颜怅老、青山远归,真正能在心中美丽永恒的,唯有刻骨的一刹记忆而已!” 刀王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之色:“美丽从无实质,亦无标准,一切均是由心而感。正如俗世中的红颜在佛道眼中无非一臭皮囊,而佛道眼中的彻悟通透对凡人来说亦是痴人说梦。” 祝嫣红道:“按老人家所说,岂不是一切皆妄,一切皆空,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美丽?” 刀王呵呵而笑:“每个人心中的美丽都是不同的,如老夫一生都在追寻着那刀道的极致,每当看到寒光冶冶,刀芒碎入虚空的那一刹绚烂,心中的感悟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 祝嫣红奇道:“老人家心中的美丽就是如此简单吗?” 刀王对着祝嫣红说话,眼中却是紧盯着叶风:“为何要那么繁复?春来冬去,花谢花开,亦只有一次最盛。含蕊待放时最是诱人遐思,待得怒放枝头后,零落凋谢时,才惊觉一切不过如此,不外如是也。” 叶风心头一震:“前辈的意思是人生并没有完满无缺,所追求的不过是那遥不可至的、完美与盛极而衰间的一刹平衡?” 刀王含笑点头,祝嫣红若有所思。 若是此时尚有旁人,看他们谈笑甚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才的凌厉拼杀、生死一线。 叶风心有所悟,他的刀法妙悟天机,纯乎自然,却缺少理论上的指点,而此刻刀王正是在逐渐引他踏上刀道的第一步。 刀王蓦然动了起来。 但见他脚踩奇异的步法,似在花间草丛中穿插而行,左晃右闪,祝嫣红看得眼也晕了。 刀王身法再变,瘦小的身形突然稳若磐石般停立不动,不老刃护在胸间,目光炯炯望向叶风:“你且攻老夫一招试试。” 叶风一呆,刀王的身体看似随意而为,无端而立,却像是与整个穹隆山合为一体,自己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大山,欲攻无门。 刀王傲然道:“此招名为‘无咎’,是将自己化身于无,化无为空,与天地同存。不是老夫夸口,若老夫纯取守势,天下能近我身者不出五人矣。” 叶风心中一动,试着将自己的心神退出战团,浑忘了自我的存在。 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但觉双足踩在地上湿漉漉的嫩草上,凉丝丝的感觉从足心传上来,脚下的土地仿佛是有了生命的什么活物,身体蓦然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不老刃的气机牵动下,碎空刀斜斜扬起,在空中嗤嗤作响,却是劈向刀王侧身二尺的一片空旷处…… 刀王一呆,叶风这犹若天马行空般的一刀不露半分烟火气,后着若隐若现,看似无用,但自己势必不能任其展开刀势,只得抽刀往上迎去。 叶风的碎空刀突然上挑,刺向刀王的咽喉,自然而然,就似原本就是要击向对方的咽喉。 这一刀引发了“无咎”的无穷后着,刀王大喝一声,一脚踏前,刀光直劈而下,看其势道必能在叶风击中他之前先斩到叶风。 叶风一击即退,心神恢复平常。 对战几招来,这尚是叶风第一次掌握主动,而刀王的这一招“无咎”中固若金汤的防守已然被化解。 刀王大笑,刀光循着叶风的退势追击而来,口头犹是叫道:“痛快痛快。叶小弟天资之高,老夫平生仅见。且再看这一招‘凝变’。” 刀王这一刀却是古怪,不老刃攻至叶风身前时,蓦然放缓一线,却不收招,而是任由刀力将发未发,刀势欲断未断,灵动至极。充满了海阔天空、游刃自得、自由写意、不沾尘埃的超脱意味。 叶风但觉四围似是布下了一层刀雨,自己就像是在刀海的惊涛骇浪中一叶浮沉的小舟,又似在龙卷风的风眼中心,虽然海涛暴风尚未及身,却是远远牵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算暂时能保一时之安,却也绝不能持久…… 刀王身影在叶风周围游走不定,忽而出刀,却又浅试即止,没有一记虚招,却也没有一刀将劲道用老,刀意紧锁叶风不放,口中喝道:“虚实相间、动静相间、断续相间、击伏相间,正为此招‘凝变’之精要,小子可明白了吗?” 叶风闻言惊醒,加上刀王传以身授,立时便掌握了此刀法“凝变”中的精义,可明白归明白,如何化解此招却仍是一筹莫展,当下只有抱元守神,苦苦防御。 只见刀王的不老刃从四面八方攻来,叶风端立刀气中心,见招拆招,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 然而刀王的刀势就若海浪奔腾冲袭到岸边,纵然一条浪花激溅后消失在沙石之间,后一条浪花又紧接着追逐而来,无穷无尽。 更何况刀王每一招都不击实,所耗功力极少,而叶风穷于应付下必是先一步力尽…… 叶风凝神破招,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如刀王所说,此“凝变”定是虚招极多,而自己只要寻到那虚实相间处,在刀王虚招用尽实招未发之际插刀而入,必能破得此招。 叶风几次寻到刀王的一丝迟缓,却知道那是刀王引自己出手发力的诱招,如何敢试? 而刀王的动作极快,刀与刀的间隙不容一发,何处才是虚实相间的地方? 刀王的心中更是震撼,他封关于忘心峰上二十余年,专致刀道,这忘心七式实是他毕生武学的大成,虽是只有七式,但其中变化万千,比起天下任何一门刀法亦绝不逊色。 而现在堪堪第五式“凝变”已将使完,叶风却是守得极密,纵然稍落下风,仍是未露半分败相,单以刀法而论,自己实是不能占得半分上风。 刀王心中雄志大起,长啸一声,运起四十年的功力:“凝变”集结在叶风周围的虚实之招全面爆发,就像是磨盘碾豆般往中心的叶风挤压而去。 叶风但觉四面劲道突增,刀王所有的虚招蓦然化实,那份强大的压力几欲令他吐血…… 叶风终于移步了! 这一步似有龙虎之势,雄姿勃发,这一步在对战双方稍触即发的空隙中昂扬而出,隐然有气吞山河之势。 刀王眼中神光一现,这一步正是符合“凝变”中动静相间的意味,饶是以他之能,亦不得不稍退小半步,好保持对叶风的最佳攻击距离。 叶风终于抓到了刀王虚实相间的刹那,碎空刀划空而出。 他知道只要能与刀王一刀接实,纵是自己功力远及不上对方,但两刀相交的那一丝顿挫已足够脱出这招“凝变”的包围了。 在刀王的点拨下,在不老刃的重压下,叶风的潜能俱被激发而出。 这一刀怀着横贯长空一往不回的气势,已是他武功的极致。纵是以刀王之能,若不是鏖战多时,精、神、气都达到颠峰状态,只怕亦无法抵挡这被置之于死地时方才引发出来、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一刀……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碎空刀这一刀劈下,是不是就能分出胜负,甚至分出生死? 这一刀…… 竟然,竟然全击在空处! 刀王贯满的劲力在一刹那全然消失不见,刚才的作势竟然都是虚招! 叶风全力的一招击空,再也把不住势子,往前多冲出半步,心叫不好,而这一刻,他的身形已被刀王带动,几乎失去了平衡,再无一丝还手之力! 不老刃就像一道来自远古穷荒的符咒般从天而落,径直劈向叶风的天灵…… 祝嫣红本已看得心惊肉跳,此时再也忍不住悸呼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似乎这一切只要看不见就不会发生…… 良久。 祝嫣红听得刀王满怀疲倦的一声叹息:“这一刀是忘心七式的第六招——‘寻欢’!” 祝嫣红慢慢挪开双手,她会不会看到叶风颈折头断的惨况? 她一狠心,努力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一幅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一瞬间的景象是如此深深深深地印在了祝嫣红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场繁华陨落,散尽成烟,一切都不过是幻灭的布景…… 她大大张着嘴,惊呆了! 第七章:*水龙吟* ——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 一、*一语奇突揖别旧日樊笼*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冲,双手握刀下劈…… 他的面容如经了千年的风霜,在星辉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种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脉络尽显,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边,状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厉的去势,却正是劈向叶风的头顶! 不老刃在触到叶风头顶的那一瞬间停住了,叶风的束发金簪被沛然无匹的刀气劈为两半,尚被刀势紧紧压逼在头顶上;还未完全化去的刀气吹得叶风已散开的头发向后披洒着、飞舞着,荡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雳刀光中。 更可怖的是刀王虽是静止不动,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压之势,却几乎象是要把叶风深深地钉入地下。 叶风一脸死灰,头痛若裂,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刀王虽是及时收刀,但那挟势而来的刀意已然劈中了他,若不是头上的金簪化去大半刀气,只怕他再也不会看到这茫茫星光。 “我……败了!”叶风喃喃道,直承失利的沮丧令他万分痛苦,出道以来从未败过的碎空刀终于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叶风先是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中受挫于那个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而此时再败于刀王之手,一贯坚定的信心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刀王深吸一口气,收刀,静立不动。 叶风头上的两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压力,叮然落地。 叶风呆呆地看着刀王雄伟的身姿,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报仇大计,什么笑傲江湖,什么鲜衣怒马,什么意气扬扬。所有的美丽不过是一场人生的闹剧,只要适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劲,他就再也看不到满天繁星,红尘万相…… 好一招“寻欢”! 或许,人生不过就只是那一场不问结果的寻欢,欢倒尽头,仍是遍寻不至! 隔了良久,刀王轻轻问道:“何为性情?” 叶风茫然抬头,见刀王一脸萧索,毫无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脏的长箭般瞬亦不瞬地钉着他,蓦然间便是浑身一震。 少年时的艰辛悲苦与理想豪情在刹那重新回归,他已不是碎空刀叶风,他只不过仍是那个身怀血仇、用铿锵宣泄喘息、用嚣张毁灭狂热的惨淡少年…… “何为性情?!”叶风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声嘶叫着:“我管他什么是性情、什么是名利。我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人,我不要我的亲人在我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东躲西藏像一条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着‘报仇’一面痛骂自己的无用。我要做一个用刀说话的人,我要一个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对我毁家灭族的人付出应该的代价……” 叶风双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于疯狂的崩溃中迸泄而出,坠入黑黄的土地中。 他二十年来苦修武功,经过了那么多旁人无法想象无法体会的艰辛磨难,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报仇!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而他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无法望其项背! 刀王那一刀不但击碎了他的斗志,亦击碎了他的身心!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一刻,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叶风心中深不见底喷薄欲出的痛楚,曾经那么爽朗泰然的笑声已如过眼云烟般再不可闻,那么坚定固执的信心在此时彻底崩决…… 刹那间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隐隐牵挂的儿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着的“笑容浅浅身影纤纤”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脸上那一道只怕永难痊愈的血淋淋的伤口,忘了日后应该何去何从…… 可她还是记得初见他时满堂沉郁中唯一明亮的笑容,还是记得他伏下身躯将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潇洒英姿,还是记得他见到无名的刀下自己一脸血污时充满着忘形与怯然的关切,还是记得击退历轻笙时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红…… 这一刻,就在叶风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出的这一刻,就在叶风流着眼泪满面死灰、几无余勇面对人生的这一刻,祝嫣红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男人,她的心在为他而疼、为他而裂、为他而熬煎。 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去承受那虽未夺去他的生命却夺去了他所有斗志的一刀…… 只要,只要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就像初见他那一日绚然的阳光! 这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时! 刀王仰天长叹:“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愤才能完成?” 叶风猛然抬头,目光如火一般燃烧去残留的泪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现在不会这般窝囊,跪在地上等死!” 叶风眼中魔意渐盛:“我终有一天会击败你,击败我所有的敌人!” 刀王一把将叶风从地上提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要想击倒敌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叶风再是痉挛般的一颤,刀王的话如醍醐灌顶般令他如梦初醒。 叶风缓缓站直身体,一指一指地扳开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来,用我自己的力量!” 刀王长笑,一指崖边:“你看,这些草木纵然经过风吹雨打,纵然经过几百代的荣枯,最后总会留有一片迎风挺立!” 叶风循着刀王的手势看去,长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平常。 他能忍,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他还可以继续苦练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斩下仇人的头颅……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刚才为何要拼尽全力,不顾损耗真元亦必要让你败这一场?” 叶风讶然抬头,却见刀王似是骤然老了好几岁,才知道这一战刀王亦是胜得绝不轻松。 刀王缓缓道:“老夫不过是要你知道,既然败过一次,便再无所惧!” 败过一次,再无所惧! 当你履险若夷地走过了嵯峨长崖,当你摇摇欲坠地经历了险死还生。当你将击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脚下、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尝胆。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后生! 直到此时,叶风才终于明白了刀王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长长叹了一声:“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刀在手,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浩瀚无尽,纵然穷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窥至境……” 叶风沉声问道:“他是谁?!” 刀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还能有谁让老夫叹服至此!” 叶风心头一紧:“前辈方才说此次出山是应人之邀,是他吗?” 刀王道:“是水知寒传他之命。” 叶风冷哼一声:“明将军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让刀王出山。” “你错了!”刀王长叹道:“老夫这一生快意恩仇,却只欠过他一个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个机会让我回报,老夫必是耿耿于怀,郁志难解,只怕还会影响日后在武道上的修为。” 叶风冷笑:“前辈似是对明将军毫无敌意?”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一个敌人!” 叶风讶道:“敌人也可以感激吗?” 刀王道:“武学之荆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个如此强横的大敌,老夫亦创不出这忘心七式了。” 叶风心中有所感应,想法脱口而出:“不错,要不是有此强仇,我亦不会练就今天的武功。” 刀王大笑:“叶小弟是否想在武道上再进一步?” 叶风刚才话一出口,已是有了一丝悔意,闻言不答,只是缓缓点头。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红,对着叶风问道:“你喜欢她吗?” 叶风心神狂震,何曾想过刀王于此时石破天惊般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侧头看向祝嫣红,但见她娇艳容颜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垂首不语,颊侧尚挂着残存的泪渍…… 刀王似是毫无留意到两人的惊慌与尴尬,再问向祝嫣红:“祝姑娘,你是否喜欢叶小弟呢?” 祝嫣红身躯微微发抖,蓦然抬起头来,眼中表露出一种异样的坚决,冷静的声音在空中娓娓飘散:“嫣红适才见到叶公子遇险,心神激荡难抑,在那一刻嫣红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发问,我只好实言作答,虽明知有违妇道,嫣红却也知道心中实是牵挂着叶公子……” 刀王再度畅怀大笑,声震云霄,仿佛已然洞察了所有红尘世情。 二、*二音震谷啸望天涯长路*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气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叶风万万没有想到祝嫣红会在刀王面前直承心事,登时手足无措。 反到是祝嫣红轻拂晚风吹乱的秀发,意态从容。 刀王眼视祝嫣红:“你如此坦白,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祝嫣红昂然答道:“嫣红莆柳之姿,明知配不上叶公子。但所谓人有窍要,心有所思,我既有所思,为何不敢坦白?何况我与叶公子间冰清玉洁,及礼而止,世人有何资格嘲笑我?老人家刚才既然说起人生的美丽无恒,稍纵即逝,与其待得百年后痛悔终身,不若及时坦露心音,纵执迷沉陷亦是无尤无悔,哪还管得了旁人的叽笑讪语!?” 便是以刀王对世情的洞悉明察亦料不到自己的一句问话会引来祝嫣红这番回答,听得痴了。看到叶风亦是一脸迷茫,呆呆盯着祝嫣红,就似是初次认识她一般。 祝嫣红转身朝山顶上那小茅屋行去:“嫣红言尽于此,现在夫君生死未卜,不便与二位多言,失礼莫怪!” 叶风与刀王一直呆看着祝嫣红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叹了一声:“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叶风默然不响,但他的心中已如海潮般翻腾汹涌,诸多念头纷沓而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叶风:“你可知老夫忘心七式的由来。” 叶风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几句祝嫣红,又是希望能及时转开话题,一时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梦。听刀王如此问,随口答道:“所谓忘心,自是有种先避情于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刀王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夫尚未窥天道,实还做不到忘心,但经这几十年的参悟,老夫却终于明白了要忘心先要忘情,要忘情先要移情的道理…… 叶风神志略有些清明了,喃喃道:“尚未种情如何移情?” 刀王肃容道:“叶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无情?人有七情,喜怒哀乐仇怨悲欢何不是情?如你这般自幼立志报仇,几十年念念不忘,种情之深,岂是他人可比?!” 叶风终于恢复常态,失笑道:“前辈的意思莫不是让我移仇情于感情上?这种事亦可勉强么?” “老夫非是勉强你。”刀王大笑:“老夫这一辈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风流,若还瞧不出你对祝姑娘暗种的情根,岂非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呵呵,久闻你与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叶风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与沈千千实是江湖闲言碎语生造出来的一场误会,纵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却是未必有心。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前辈莫要误会。再说雷夫人与晚辈相见亦不过数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晚辈也……” 刀王打断叶风的话:“你心中可钟意祝姑娘吗?”他倒是坚持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 叶风一时语塞,自问其实对祝嫣红不无情意,但她早为人妇,于情于礼都是说不出口。 刀王冷笑道:“枉你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妇道人家的爽快。” 叶风大急,脱口道:“就算晚辈承认喜欢她又如何,她早是名花有主,晚辈更是应该尊她一声嫂子才对……” 刀王眼中目光闪烁,双掌互击,再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痛下了什么决断:“这便行了。世俗礼法于老夫看来全是一纸空文,别说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纸休书便什么事也解决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么说又干你何事?” 叶风心中怦然意动,嘴上犹是嗫嚅道:“可是晚辈身怀血仇家恨,原本不应陷身情海,误已误人……” 刀王咄然大喝:“你有家仇又如何?她已嫁人又如何?谁说英雄就无儿女情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要把握苦短人生的每一刻欢娱。大丈夫立身于世,所求的非名非利,便只是那一份滚涌于胸口的痛快!” 刀王的声音犹如当头的一记棒喝,叶风贮满胸中的血气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握拳大喝:“对!叶风苟存于世间,不为名利,不求闻达,哪怕惊世骇俗,哪怕为人不齿,要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痛快’!” 刀王见得叶风豪勇复生、斗志重振,双眼间闪过一丝欣慰,忍不住放声长啸。 叶风心结已解,闻声意有所动,亦是长啸相应。 一声雄浑,一声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回响,良久方始散去。 刀王按下如火情怀,沉声道:“水知寒武功既高,为人又能屈能伸,心思缜密,极是难斗。他既知你来此,必不会罢休,老夫虽让散复来转告他十日后再来此处,但以水知寒的城府心计,虽是不愿直接违背老夫的意思,必也是远远派人守住穹隆山各个出口,你可想过脱身的办法吗?” 叶风点点头:“水知寒怎么也料不到前辈会对晚辈如此眷顾,更是以为晚辈有雷夫人这个包袱,必然轻敌。加上穹隆山虽然不大,但分兵围山其力单薄,就算水知寒、历轻笙亲至,晚辈也有把握寻隙而出。” 刀王见叶风重拾信心,轻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却又挤挤眼睛:“你叫祝姑娘叫嫣红都好,可不要再叫雷夫人了,哈哈。” 叶风脸上微红:“晚辈正是有些不放心她……” 刀王道:“你可以把她留在我这,届时我亲自送她回娘家,过些日子你去嘉兴会她好了。”祝嫣红的父亲江南大儒祝仲宁正是住在嘉兴。 叶风暗下决心,想到纵然自己未对祝嫣红动情,就凭雷怒惨遭身死,日后亦要好好维护于她。 刀王似是看出了叶风的想法:“先不要去管那许多事,老夫知道你还惦记着要去救沈千千,但她身为落花宫少宫主,借水知寒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最多就是扣留着她引你入彀。” 叶风缓缓点头,知道现在生死关头,必须放下一切,才有望逃出重围,再斗强敌。 刀王笑着安慰道:“到时我们新老刀王一齐出马,叶小弟在明老夫在暗,就算沈姑娘被困在明将军的华灯阁也能救出她来。”他竟然已封叶风为新刀王,听得叶风摇头失笑。 叶风心神放宽,却想起一事:“明将军要是知道前辈放过晚辈又会如何?” 刀王豪笑:“明将军心意难测,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斗一场好了。不过老夫可不是要放碎空刀一马,而是要你真正击败老夫,从容而退,那样老夫可以再不欠明将军这个人情。” 叶风抬眼望去,见刀王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心头一震。 刀王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冒险非要将你留下十日吗?” 叶风垂头寻思,已有所悟,却是在心潮起伏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刀王缓缓续道:“老夫便是要你在这十日之中忘记你的深仇大恨,移情于祝姑娘。等你悟通老夫的忘情心法,再接下甚至击败老夫的忘心七式,你就可以下山了。从此后任凭天空海阔,再也无人能小觑于你。” 叶风眼眶一热:“前辈放心,叶风定然不负重望!” 刀王手指那根直通往雾霭深处的铁链:“对面沿铁链过去十余丈便是一座无名山峰,四面悬空无路,唯有从此链才可回到忘心峰,那便是老夫练功坐道的地方。老夫已备下了足够支持一个月的清水干粮,这十日你便与祝姑娘去那里吧,不过可要用心学习老夫的忘情大法,十日后若是还不能接下忘心七式,便干脆在这等死好了!” 叶风眼望铁链尽处,迷雾层层围绕下,饶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不能看出对面的玄虚来,知道那里定有刀王留下的对武学刀道的慧悟心法,这份大礼可谓弥足珍贵。 刀王欣然道:“这十日老夫便留在此处给你做个护花使者,纵是水知寒与历轻笙齐来,也不会让他们讨得好去。” 叶风心知刀王恩重,喉头一哽,千言万语亦难说出半个字来。 刀王见了叶风的样子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上叶风的肩头:“老夫这二十年来眼见刀道沦落,一直是郁志难解,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痛快!小子可知你虽惜败于老夫之手,却令老夫仿佛见到了日后如何重振刀道、笑傲江湖的碎空刀,足慰老怀矣!” 叶风心怀震荡,只觉面前这个老人对自己实是有再造深恩,忍不住热血翻涌,倒身下拜。 刀王侧身避开,竟是不受叶风一礼:“你且莫拜,难道要老夫自认刀王秦空的气度比不上雪纷飞那老儿吗?!” 叶风一呆,胸口犹若被灌入了一大碗暖暖的老酒,一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刀王抬首望天,似是对叶风的动容视若不见。胸口却亦是急剧起伏着,双拳紧握,就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般,口中犹是大笑道:“你小子不是叫过我一声秦兄吗?再叫一声试试,哈哈哈哈……” 三、*三滴珠泪好梦留人安睡* 刀王秦空凭立山崖边,满面傲寒,静静看着叶风重又负起祝嫣红,一步步踏上那条铁链,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似有似无的叹息凝固在他胸口,欲吐还收的声音徘徊在他唇边,却终于化为一眼暗哑顾盼,投向惟馀天地…… 叶风负着祝嫣红踏上了那根细长的铁链。 夤夜深沉,天空浑蒙,铁链刺穿青穹的野渡,秋寒掐灭山火的余温。 碧澈苍郁中,荒野青草间,拶指断痕里,这一刹尽皆独步于记忆…… 无常的命运是否必有这一次无怨的重合? 他的心里再无傲世的骄横、沸扬的仇焰、失血的惨淡、殆尽的野性。 唯有暴风醉眼中天堂的余韵、妩媚招纳里精致的诱惑。 赤臂与素手相握,一任乳雾在脚下缭绕;一任夜鸟在耳边哼唱;一任嵯峨险崖的狰狞窃笑;一任万丈深渊的偷眼沉沦…… 他……掩闭视听,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践踩在山风晃荡中,如同踏上一条毅然难返的不归之路。 她……关上睫门,只是一次一次让心跳激扬于铅帐低空下,犹若慢弄轻拨流火岁月的空箜之弦。 情怀在灰烟中呼吸,在山谷间踯躅。 逆风与漩流共合谋,在眼界中清瘦。 这一路,好长! 可就算苍黄的故事被风掀过之后,谁又能忘得了这一刻放任心音的唿鸣,这一刻放胆纵情的嚣张?! 铁链不过十数丈,终至尽头。 叶风放下祝嫣红,二人并肩立于山崖边,不由回头望向来路。 但见夜色沉沉,山雾萦绕,再不见对面忘心峰上的刀王,唯有夜幕在眼中层层翻涌,山风在耳边呜呜轰鸣。 二人回想适才在那根细若小指的铁链上,那牵扯一线的忐忑情思溶尽夜色中,沉淀晚风里,恍然若梦。两颗扑腾乱跳的心脏便如掉入了一杯浓浓的蜜汁中,既是甜得畅快,又是滞然欲停…… 这短短的十数丈,便若是已踏过了人世轮回的数载春秋。 那无名峰顶不过二丈见方,一座青石小屋静静伫立着,云锁雾蒸下,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祝嫣红刚才虽是在忘心峰顶的小屋中,但夜深谷静,对叶风与刀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得知叶风亦是直承欢喜自己,心思恍惚下,既觉得配他不上,却又有着初恋情怀般的欲舍难离,心事全被这薰然晚风吹得凌乱飘零,俏面上早是一片酡红…… 经过这一路来与叶风的生死相依,心悬意通,什么教义礼法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多年的幽幽怨怼似乎全有所值,两滴情泪终于冲破眼眶的羁绊,堪堪丢在胸前…… 叶风心有所觉,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一张侧面似嗔似喜,本已嫣红的脸更是红得通透,在夜色的掩映下清丽不可方物,偏又有两滴珠泪盈盈欲落,忍不住心头一紧,双拳轻握…… 祝嫣红此刻方惊觉到一双纤纤素手仍在与叶风相握,心头一震。这才记起自己早已为人妇的事实,再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垂髫少女,更何况乍闻丈夫雷怒的死讯,此刻因情醉而忘形实是大大的不该,连忙从叶风掌中抽出手来,颤声道:“嫣红未亡之人,实难堪公子错爱。只盼能助公子练功有成得报大仇,心愿已尽。” 一股冲天豪气夹杂着似水柔情直撞入叶风的胸口:“叶风原本只是一流落天涯的浪子,只知快意恩仇,不懂温柔滋味,忧苦实多。这几日与你有缘相处,更能得佳人垂青,方知人生亦有快乐。刀王说得对,人生便犹若星升月落般美丽无常,我不过是一介武夫,自幼便少有人教我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生在世,跌宕浮沉,有多少想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求能牵子之手,与子偕老,放任一把痛快,此生更有何憾!” 叶风这段话语意铿锵、掷地有声。 祝嫣红望着他凛傲不群、生死不渝的风慨,心中激起滔然巨浪。但觉人生如絮搦风,如萍凌渡,一般的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百年之后,哪还顾得什么俗尘嗔怒,若能与他相依一世,守住静好的此生,呵住安稳的现世,更有何求? 祝嫣红静默半晌,痛下决心般幽幽道:“公子莫要说了。待得你神功大成,嫣红便自回家为夫服丧守节。日后公子若无嫌弃,可到嘉兴来会,嫣红虽是莆柳之姿,亦愿荐枕席。” 叶风胸口剧震,祝嫣红如此明示心迹,更是深恐有损自己的声名,这才宁可不顾江南大儒千金小姐的身份,暗示他并不需明媒正娶,实是对己种情极深。心中感动,再次抓住她纤纤柔荑:“叶风再不识好歹,也知道嫣红对我的一片深情。何况刚才闻得刀王言语,世俗礼教都是一纸空物,我才不会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这尚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嫣红”。 祝嫣红轻挣了一下,亦由得叶风牵住自己的手,叹了一声:“莫忘了你尚身负血恨家仇?” 叶风扬声长笑:“你若是担心你父亲不肯见谅,不若陪我去塞外,我可先将你安置在揽幽谷,届时得报大仇再来接你,日后并缰驰骋大漠草原中,再不问江湖仇杀。” 揽幽谷正是北雪雪纷飞所在之地。 祝嫣红低头不语,适才情怀激涌,脱口说出心中对他的一份情谊。此时方想起家中的年事渐高的白发老父,不过三岁的呀呀孩儿,自问如何能洒脱地陪他去塞外,纵是老父见谅,孩子又怎能抵得住塞外苦寒…… 但这一切却又何忍明告叶风,一时柔肠难解,心知前路茫茫,唯有先放下一切,助叶风练成神功,亦算给他一个交待…… 叶风哪知祝嫣红心中这诸多的念头,见她垂首不语,只当她已默认。心中高兴,牵她来到那青石小屋边,笑道:“且先猜猜这里面有什么?” 祝嫣红强做笑容:“可不要只是一个蒲团,一面墙壁。” 叶风大笑,推门而入:“你以为刀王是得道高僧吗?” 屋内极是简单,仅有一张石床,一副石桌石椅,角落边摆放着一些干粮清水,除此外再无他物。 祝嫣红惊叫一声:“竟然连锅灶都没有呢。” 二人同又想起那日灶边引火的情景,一时相顾而笑,心中都是无限旖旎。 叶风眼利,先见到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册,划着火石点燃桌上的明烛,拿起一看,封页上四个大字——“忘心七式”。 想到日后若要想与祝嫣红牵手同骑于塞外,必要先渡得此时难关,当下更不迟疑,翻书而看。 但见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且有各式图样,心中大喜。 叶风的内功传自北雪,刀法却是得于自己对天地间的顿悟,少得就是明师指点,现有了刀王几十年慧悟的亲授,自是大不相同。 祝嫣红识趣不再多言,但眼见此处只有一张石床,若是二人独处一室,虽是信任他,却也心中忐忑不安。当下静静坐在石床上,心中思潮起伏。 叶风忽然惊觉,面上泛红:“嫣红且先安歇,我从小就习惯在野外露宿,便是去外面练功一夜也是无妨的。”微微一笑,转身出门。 祝嫣红听得叶风说从小习惯在外野宿,心口不由一酸,想到他从小吃过的苦头,又怜又爱,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留他在室内的话,只得任他去了。 回想这些日子里的担心受怕,惨遭横祸的丈夫,又是挂牵远在嘉兴的老父幼子,柔肠寸结,几不能寐。听着窗外的风声,又是挂念门外人的寒凉,直苦思到三更时分,几日的身心劳累终于沉沉袭来,这才在迷糊间睡去…… 叶风在石屋外盘膝而坐,抱元守一,按着刀王的“忘心七式”修习,在心中比划着刀法招式,浑不知时辰早晚。 叶风功运数周天后,心中已是记牢了忘心七式的心法。 忘心七式虽只有七招,但变化繁复,博大精深处实不亚于任何一门大成的刀法,更有许多匪夷所思与常理不合之处。 好在叶风从未练过任何门派的武功,胸无成法,是以学起来事半功倍。但饶是如此,也不可能一夜尽通,只能将招式口诀与运功法门尽数记下,待得日后在实践中慢慢领悟。 抬眼间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是天色渐亮。 百思千虑涌上脑海,想到与祝嫣红终于放下一切羁绊,直承心事,叶风心中不由一荡。 从门缝中偷眼望去,但见合衣熟睡中的祝嫣红不知做了什么好梦,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而一颗尚未干涸的泪珠却还挂在脸颊上,泫然欲滴…… 四、*四海眼空昂奋铁马赤鬃* 忘心峰顶的小茅屋前,摆放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桌上唯有一壶清茶,几个茶杯。 刀王正端坐在桌边,可他的掌中却不是一杯茶,而是将不老刃抽出鞘中,端于手上细细察看。 刀有两面,一面锋锐,一面鲁钝。 人生在世,做的每件事情,下的每个决断,是否亦如这一把刀,既可助人,亦可伤人? 十天之约转瞬即过,现在已是第八天了。 这八天来他虽对叶风与祝嫣红不闻不问,但心中却实是牵挂。 凛冽的山风将他一头白发扬起,亦扬起了一怀心事。 他强迫让叶祝二人真情流露,绝非他一向做人本性。 那日在快活楼见到叶风一刀立威,出手之巧,应变之奇,天资之高,均是生平仅见,早已动了传功之念。约叶风来忘心峰,实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希望他能领悟自己的忘心七式,再创神功,将刀道发扬光大;但如此一来却又必是得罪明将军,福祸莫辨。 自从明将军二十四年前与京师神留派关睢门主包素心一战后,流转神功威慑天下,这数年都被稳尊为天下第一高手。除了三年前与暗器王林青那次名传千古的泰山绝顶一战自承失败,面对其余对手皆是无往不利,武道上的威望已至颠峰。 这些年来明将军执意一统江湖,掀起了武林中的血雨腥风,许多追求名利的武林人士亦都投靠将军府,现在连湘西枉死城主鬼王历轻笙亦与将军府结为联盟,只有裂空帮等有限的几个大帮会苦苦支撑着白道武林…… 眼见武道未落,生灵涂炭,刀王心知无论是出于江湖道义或是武道修为,自己都绝不应坐视不理。 但刀王秦空虽是眼高于顶,但亦自知武功尚在明将军之下,自己年事渐高,虽然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研究出了忘心七式,但能否敌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却是没有半分把握。 叶风或许就是日后能制住明将军的惟一人选。 可叶风年轻气盛,终于因将军令传至五剑联盟而遭将军府的全力围捕。而以叶风此刻的武功,纵使能逃过将军府的追杀,亦难免会受到重创,日后在刀法上能否再有大成更是未知之数。是以刀王才在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出此下策迫其移情于祝嫣红身上,务要叶风在十日内练成自己的忘心七式…… 可自己二十年才悟出的忘心七式,叶风能在短短十天中掌握吗? 更何况…… 刀王忽有感应,蓦然起立,眼视山道。 “二十年不见,秦兄别来无恙?”两人缓缓踏上峰顶,当先一人长笑道。 刀王闻言抚掌大笑:“龙兄这二十年来踪影全无,老夫整日挂念,安能无恙?” 来人约是五十余岁,身形高大,容貌清隽,却是虬髯满面,豪勇无双。竟然就是二十年前忽然消失于江湖与落花宫主同隐海南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龙腾空身后跟着一位少女,虽是一脸轻愁,却依是身影纤纤笑容浅浅,可不正是落花宫的大小姐沈千千。 龙腾空大马金刀地坐在刀王对面,自顾自地再倒上二杯茶,缓缓道:“这二十年来,虽然无缘相见,但往日的交情却是时刻不敢有忘。” 刀王举杯而饮,想起岁月匆匆,转眼间旧日时光已成昨日黄花,大家都已是白发苍然,心头唏嘘有感。 不待两人叙旧,沈千千抢先问道:“叶风可是在此?” 刀王心中暗叹,叶风此刻与祝嫣红在一起,沈千千突然来此横生枝节,不知是福是祸?只好点头应道:“叶风此刻正在修习神功,一时不便与姑娘相见。” 沈千千大喜:“我们这一路来听到许多传言,有人甚至说他已被将军府擒下,甚至当场战死,现在可算放心了。” 龙腾空对刀王摇头苦笑:“此时江南战乱丛生,凶险至极,我本是想带着大小姐立刻返回落花宫,无奈……” 沈千千抢道:“水儿尚未救出来呢,我们可不能这样回去,实在不行便让母亲出面向将军府要人。” 刀王亦是摇头苦笑,若是落花宫主赵星霜公然对将军府宣战,凭着落花宫的号召力,必能集结大批武林中人,只怕江湖上再无宁日。 龙腾空正容道:“将军府已与枉死城联手,我们必得从长计议。” 沈千千闻得叶风无恙,心中欢喜,一张绷了一路的俏脸早是云开雾散,娇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水知寒与历轻笙未必敌得住龙大伯与刀王,何况我们还有一个碎空刀呢。” 刀王轻叹一声:“水知寒与历轻笙倒还罢了,若是惹出了明将军,只怕……” 一个声音淡淡接道:“明将军的武功真有那么厉害吗?” 三人转头,叶风与祝嫣红并肩立在山崖雾霭中,晓风吹得衣袂飘飘,男的俊朗,女的娇艳,直如一对神仙侠侣。 沈千千眼睛一亮,这一路上的挂念与委屈此刻全都重重翻腾起,泪水几乎都要涌将出来,凄声道:“叶大哥!” 叶风微微一笑:“我还想着应该如何去救沈姑娘呢,想不到你早已逃出来了。” 沈千千本想反驳自己是“杀”出来而绝非“逃”出来,但这些天来耽了许多的心事,此刻终又重见叶风,咽喉一哽,只是傻傻地望着这个“呆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奇道:“你怎么出来了?” 叶风垂手恭谨道:“有劳刀王无私相授,叶风已然悟得忘心七式的精髓。” “好!想不到老夫二十年的苦思冥想被你八日通透。”刀王大笑:“老夫只是想不通,为何这般伤面子的事情,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欣然呢?” 叶风眼中涌起感激之色:“刀王大恩,叶风终身难忘!” 刀王眼中怅意一闪而逝,大笑道:“老夫来给叶小兄引见一下,这位便是二十年前以七十二路腾空掌法和一张潘安玉貌名震武林的龙腾空龙老爷子,想当年落花宫主亦对他青眼有加,让我们大是妒忌呀,哈哈……” 叶风这几日与祝嫣红相对,虽无越礼之处,但两心相悦,旧日执迷报仇的心结早已淡薄,听得刀王开龙腾空的玩笑,也不免少年心性,先是对龙腾空深施一礼,大笑道:“秦兄快快将龙老爷子的旧日轶事挑些有趣的说来。” 众人听叶风称刀王秦兄,而刀王脸上一副哭笑不得却又不无得意的样子,俱是一呆,只有祝嫣红知道其中关键,忍不住掩嘴偷笑。 沈千千大觉好奇,连声询问刀王。 刀王只得细细解释,说到那一场忘心峰上的六招大战,更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更加上叶风在旁边的会心而笑,祝嫣红又不时从局外人的角度插言解说,直听得龙、沈两人心中痛悔没有早来几天,错过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龙腾空尚是初见叶风,但见其丰神俊朗,眼中神光忽隐忽现,显是身怀绝世武功。虽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神情里却是潇洒不羁中又略带一份薄薄的落寞之色,更难得没有半分年轻人的骄狂之气,说话甚有条理却又不疾不徐,神态稳重而不乏锋芒锐利,心中暗赞。 可他久经尘世,见到叶风与祝嫣红有意无意间的眼神交汇,暧昧难言,不禁暗暗失惊,一时沉吟不语。 刀王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大力拍着叶风的肩膀:“老夫这一生阅人无数,却实是第一次见到叶小弟这样的人物,年纪轻轻武功已趋大成,而且静中有动,每每在平稳中屡有奇兵妙手,更是难得不骄不躁,灵机变通,假以时日,必是武林中的一个奇迹。” 叶风谦然笑道:“若无秦兄的指点,叶风尚不知天高地厚呢。” 刀王瞠目以对:“好小子,真就叫我秦兄呀。” 龙腾空亦笑道:“叶小弟不用谦虚,你秦兄这老家伙从不服人,今天破天荒地这一番称赞,只怕才真是心中得意的不知天高地厚,哈哈。” 刀王再是一掌拍向龙腾空:“你这老不死的家伙也敢开我的玩笑,来来来,让我见识一下这些年你的腾空掌法有什么进度,能敌住我的忘心七式吗?” 叶风身处两大绝世高手中间,却依是不紧不慢,丝毫不见拘束:“忘心七式与腾空掌法是留给明将军的,现在露了底岂不是让敌人笑话。” 龙腾空再是一阵豪笑:“我这些年天天守在落花宫,无人练功试掌,手上几乎都要长青苔了,明将军若是来了,我才好一舒这些年的郁气。” 叶风虽对龙腾空的威名少有所闻,但先有闻雷怒对其的推重,此时再听得刀王的言语,加上龙腾空相貌清俊,神态自若,对明将军这样的人物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心中钦服他的气度,忍不住亦是放声道:“明将军是我的,秦兄与龙兄你两人就瓜分水知寒与历轻笙吧!” 龙腾空再被叶风称了一声“龙兄”,先是一怔,旋即释怀:“水知寒当然是我的,嘿嘿,我姓龙,他姓水,且与他奏一阕‘水龙吟’,以壮我武林正道的声势!” 刀王故意苦着脸叹道:“算是历老鬼倒霉,先是挨了一记碎空刀,又要接老夫不老刃,只是老夫如何好意思欺他旧伤未愈呢?” 龙腾空这才知道叶风竟然独力击败了历轻笙,忙再问起当时情景。 叶风想起那日与历轻笙的一战,心头犹有余悸:“历老鬼的魔功果是厉害,先是趁着雨夜暗伏一侧,再以揪神哭迷我视听,最后用照魂大法慑我心智,这才发动风雷天动的爪功痛下杀手,伺机报他的杀子大仇。只是他料不到我根本不受他这些迷魂之术的影响,假意中彀引他轻敌发招,这才一击破之……” 龙腾空大笑:“历老鬼一向自誉武功诡秘,更是痴迷于慑魂邪术,这一次万万料不到叶小弟有如此坚强的心志,无功受创而返,只怕更是大大打击了其在心境上的修为。我断定以后六大宗师中历老鬼已可除名了。” 叶风心中暗叹,若不是他年少时受过那许多非人的苦难,早已练就坚不可催的意志,又岂能在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下不为所动?可见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刀王笑道:“将军府这些年如此锋芒毕露,横视武林,但此刻碰上我们三兄弟联袂而出,亦绝讨不了好。” 龙腾空大笑,顺着刀王的语气道:“不错,这一次且看我们三兄弟的本事。” 他竟然也是以兄弟相称小他几近三四十岁的叶风。听得祝嫣红与沈千千俱在心底偷笑。 叶风抬眼望来,二老均是对他一脸的期待之色,知道深恩难言谢,唯有紧握刀柄,振臂举天以明心志。 三人六目相望,胸中俱是一份气吞山河的铁马豪情,心想就算是将军府大兵齐至,明将军亲自出手,只怕亦有一拼之力,不由齐声大笑。 沈千千见叶风与龙腾空一见如故,心中欢喜。她女儿家毕竟面薄,不好直接对叶风说话,只得先找上祝嫣红:“祝姐姐这几日可是担惊受怕了吧。” 祝嫣红这几日与叶风终日相处,一颗芳心早是千缠万绕在他的身上,此刻乍见沈千千,一份自卑突然涌将上来,更是觉得对沈千千有愧于心,虽是不好明说,亦只得话中有话的淡然道:“事由天定,多想无益。嫣红一介娇弱女子,不求为报夫仇,只想安渡余生,再无他求……” 沈千千奇道:“雷大哥又没有死,你报什么夫仇?不过,哼!……” 忽然惊悉雷怒尚在人世,叶风与祝嫣红心中剧震,面色齐齐大变。 叶风转眼望向刀王,满腹问话在喉边徘徊良久终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但见刀王扬首望天,适才的一脸笑容忽变得冰冷:“老夫早就说过,忘心七式若要大成,移情后尚须忘情,你现在可懂了么?” 正文 第七章:*水龙吟* 下 五、*五味心事更与谁人诉说* 叶风见到刀王神态,心神震荡,颤声问道:“前辈竟是早知此中缘由吗?” 刀王脸上泛起痛苦之色:“若非如此,怎能让你悟通忘情大法。” 叶风瞧向祝嫣红,但见她双唇紧抿,一脸惘然,似是在为雷怒尚在人世而欣慰,亦像是在为这惊天巨变而黯然神伤。 龙腾空精通世故,早已看出了端倪,沉声道:“秦兄亦是为了叶小弟好,不然在此四面受敌的境地里,若不早日练成武功只怕……” 叶风截断龙腾空的话,大声质问道:“刀王你这般岂不是害苦了嫣红?”事到临头,他再也无心用秦兄来称呼刀王了。 刀王冷然一笑:“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叶风胸中就像被泼了一杯冰水,怒气却再也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这几日在想像中与祝嫣红把臂并肩,在大漠草原上相守一世的等等念头突然间全成泡影,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好梦乍醒,荡然无存,一时心头气苦,口不择言:“你要如何给我交待,去把雷怒杀了吗?” 刀王长叹:“若是杀了雷怒,你的忘情大法岂不全废了?” 祝嫣红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刀王无需自责,嫣红早知配不上叶公子,有了这几日的缘份心愿已足。日后只会安心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绝不会再见叶公子一面。” 叶风大叫一声,望向祝嫣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却是冷静无比:“你早定下了如此主意是不是?” 祝嫣红接触到叶风火一般的眼光,慌忙垂下头去。 那一道目光就像求思剑般刺入她柔软的胸膛,细细地切割着她的心,一寸寸磨损着,一滴滴淌着血,耳边犹听到叶风大声问着:“是不是,你回答我是不是?” 祝嫣红抬起头来,盯着叶风的面容,心中酸楚,面上却竭力保持着一份平和,柔声道:“叶公子敬请见谅,就算夫君已亡,可嫣红家中尚有老父孩儿,本是万万不能陪你去塞外的……” 叶风闻言先是浑身一震,呆了半晌,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唉!”沈千千终于看出了一丝苗头,怅然一声悠悠长叹。 但见祝嫣红面呈坚忍,满目苍然;沈千千脸现惊容,愕然无语;叶风却是双目赤红,唇裂龈血,直如疯了般笑个不停。 刀王与龙腾空面面相觑,都不知要如何劝解。 叶风的笑声良久方歇,缓缓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面上已是恢复到一惯的宠辱不惊,就像是已立下什么决心。 叶风先是对刀王深深一躬:“叶风知道前辈对我用心良苦,所以心中决不会有所怪责……” 刀王长叹一声:“你不计较也罢,怪责老夫也罢,反正你已学会忘心七式,亦算是老夫的一份补偿。” 叶风冷然一笑,寒声道:“刀王错了,若真要有所忘,叶风宁可忘记前辈所传神功亦不忘情!” 刀王诧然望来,却见叶风深深看向祝嫣红:“若是我现在仍是不顾一切的执迷不悟,你可愿再陪我一起,去做一对离经叛道的疯子吗?” 祝嫣红娇躯一震,如何想到叶风对自己情深至此,芳心里已是一团乱麻,纵有千语万言如何回答得出口。 沈千千再也忍不住满腹的悲伤,“哇”得一声哭将出来。 叶风对沈千千满面泪痕的情态浑若不见,仍是望定祝嫣红:“我非是迫你,雷大哥想亦是通情理之人,只要你愿意,我去亲自向他负荆请罪。” 祝嫣红双目盈泪:“嫣红实不是公子良配,沈姑娘品貌皆优,才是……” 叶风毅然打断祝嫣红,柔声道:“这些年来,我的心中全为仇恨所填满,每日只知苦练武功,一意雪恨,从不知快乐为何物。直至遇见你,有了与你相处的这几日,才觉得以往的自己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一任快乐从身边流走。就算你就此与我辞别,我的心中日后亦永是只有与你在一起的快乐!而现在只求能再与你每日共对……”叶风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纵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又何足道哉!”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扑至叶风的怀里,大哭道:“公子放心,我便回去对他明说,若是不能求得一纸休书,嫣红最多便是一死还君之深情!” 刀王与龙腾空听得目瞪口呆,叶风一向是江湖上的无情浪子,祝嫣红更是名门闺秀,却何曾料到这二人竟然情痴至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将这份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示之于众! 叶风轻拍怀中祝嫣红的肩膀,双目射出异彩:“我不许你死,我们一起去见他好了。” 沈千千呆然伫立,既是心伤,又是妒忌,更是为他二人的这份痴情所感,泪水如决堤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龙腾空正容道:“世间男女,何为良配?我看你们亦不必去见雷怒,他此刻已降将军府了。” 刀王惊问:“散复来对我说是雷怒遭水知寒亲手擒下,可是不尽不实吗?” 龙腾空长叹一声:“雷怒亲手杀了方清平降了水知寒,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如此,我对雷怒就更无歉疚了。”话虽是如此,但雷怒毕竟曾是与他并肩抗敌的兄弟,心中那份不安怎也挥之不去。 沈千千强忍悲伤:“雷怒还想擒下我,幸好龙大伯一直藏身于快活楼的人马中,这才趁水知寒不备救了我。” 刀王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意帮叶风练成忘情大法竟然会发生这许多变故,看叶风此刻的情景哪有半分忘情的样子,不由心中懊恼沮丧至极,颓然坐下,郁然长叹。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端起茶杯:“叶小弟性情中人,老夫且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言罢一饮而尽。 叶风万料不到龙腾空会表示支持自己,举杯饮了,心下却是一片茫然。 刀王喃喃道:“性情中人有什么用,学不了老夫的忘心七式,迟早都被人杀了。” 龙腾空道:“刀王执迷刀道,只道忘情方窥至境,我却大不以为然。” 沈千千胸口起伏,也是端起一杯茶一口饮下,一腔怨气也尽皆发了出来:“人若真是忘了情,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还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言罢大声咳嗽,却是被那杯茶呛住了。 刀王望向龙腾空:“老夫苦思二十年方悟得此忘情心法,你轻轻巧巧一句‘不以为然’就给否定了,老夫如何能服?” 龙腾空肃容道:“人的本性俱不相同,凡事应有变通,因材而教。以叶兄弟这般痴情之人岂能练好你的忘情大法?” 刀王一呆,无言以对。 龙腾空双眼大有深意望向叶风:“以武功心法而论,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一任炽热痛烈,或许反是别有天地。” 叶风双目一亮,若有所思。 龙腾空眼望沈千千,忧色划过面容,抬眼望向刀王:“秦兄可知我这些年为何流连海南么?” 刀王没好气应道:“我怎么知道,定是你对落花宫主还念念不忘。” 龙腾空怅然长叹:“你说得不错,却只想出了一半。因为我知道星霜对我亦是念念不忘的。”他言中的星霜自是二十年前艳慑武林的江湖第一大美人、落花宫主赵星霜了。 沈千千惊呼一声,绝料不到龙腾空竟然自承母亲亦钟情于他,以龙腾空的身份,此言应是不虚,但观他这几年行事,与母亲见面都没有几次,若是说他们暗中私通款曲,却是无论如何也难相信。 龙腾空再饮一杯茶,眼望空杯,似是陷入回忆中,良久才道:“我在落花宫外三里处的流水轩一住便是二十年,若不是她对我曾有过浓情厚意,我又如何耐得住这整整二十年的寂寞!” 龙腾空二十年前随落花宫主一并消失,早有好事者将之四处宣扬,而且龙腾空无论品貌才学武功见识亦均是落花宫主的良配,许多追求者皆是望而却步。 但后来落花宫主下嫁海南沈家,又生下了沈千千,谁都再无怀疑,只道全是江湖误传,谁料到今天龙腾空竟然煞有介事地将这段情史说了出来。 连叶风与祝嫣红都屏息静气,专心听龙腾空的下文。 沈千千颤声问道:“为何母亲从不对我说起?” 龙腾空眼中愁结横生:“落花宫隐为岭南武林盟主,其名为飞叶流花的暗器手法更是武林一绝……唉,这也不算什么,怪只怪星霜自幼便是落花宫的少宫主,身怀家门重望……天意若此,天意若此啊!” 刀王奇道:“赵星霜身为宫主又如何,你龙腾空的名字也不至于辱没了落花宫。” 龙腾空惨然一笑:“落花宫之所以以落花为名,便是得自于其武功心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若是落花宫女子嫁与了她钟情的男子,一旦男女欢好,便是经脉错乱,武功尽废的结局……” “啊!”沈千千与祝嫣红同声惊呼,这才明白为何龙腾空住的地方以流水为名,而这落花宫最大的秘密竟然连沈千千亦是第一次得知。 “啪!”刀王一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闷声长叹:“龙兄与我相知数年,当年更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但我对你不辞而别的行径却是一直颇有微词。到得现在,我才算是对你心服口服。” 要知赵星霜身为落花宫主,就算肯为龙腾空甘废武功,可她若是有了什么意外,不但关系到落花宫的名声,更涉及到数百人的安危,而龙腾空也势必不肯她做如此牺牲。 最可敬是龙腾空明知苦恋无望,仍是宁可舍弃所有,一意陪着赵星霜隐居海南,这二十年来定是饱受相思煎熬,其种情之深更是远非旁人所能臆度。 叶风举杯倒茶,对着龙腾空恭敬奉上:“晚辈敬前辈一杯!” 龙腾空哈哈大笑,与叶风尽皆干了杯中茶:“叶少侠现在知道了——别说是雷怒杀友求荣,为人所不齿;就算所有人都骂你们大逆不道,有违礼教,我亦是决意支持你的。” 叶风对龙腾空深行一躬,眼望向祝嫣红,二人相视含笑。 毕竟相比龙腾空与赵星霜的情形,他们之间的阻力要小得多,这一刻二人的心中再无滞碍,心想纵是有着天大的困难,只要两情相悦,紧守不渝,也必是可以克服的。 龙腾空眼视沈千千,再是一声长叹:“千千,现在你应该知道龙大伯为何执意不让你去找叶少侠了吧!” 沈千千的心中早是一片紊乱,刚才看到叶风对祝嫣红的如火情焰,心中尚在幻想若是他有一日能对自己如此,自己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暗下决心,心想只要精诚所至,或许总有日能感动他,哪怕与祝嫣红二女共侍一夫也未尝不可…… 何曾想自己竟是如此苦命,就算叶风对她有心,她亦是与他无缘无份。一时心火上涌,再也抑制不住,捂面直朝山下冲去。 几人不虞沈千千失神若此,龙腾空连忙起身去追。 变故在此刻忽生,一道黑影从山道侧面直冲而起,在空中与龙腾空擦身而过。 砰然一声大响,那道黑影与龙腾空对了一掌,飘然落在山道上,傲然长笑:“这一掌是奉还给龙兄的。” 龙腾空落地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一道血丝从嘴角流下,眼望来人,恨声道:“水知寒!” 六、*六马仰秣水龙音催神夺* 水知寒悠然负手而立,却是以一人之力守住道口,一副有恃无恐瓮中捉鳖的神态:“龙兄不必心中不忿,若不是瞧在刀王与你兄弟情深,我决计不会让你上到忘心峰顶与他相会的。” 龙腾空不理水知寒的嘲讽,闭目运功,刀王伸手握住龙腾空的手,助他疗伤。 适才变生不测,加上众人全都失神于龙腾空所说的旧事中,这才让水知寒不知不觉地潜身暗伏于侧,趁龙腾空去追沈千千的空隙,一击奏功。 山道上人声鼎沸,陆续上来许多人,点江山、行云生、散万金、散复来等赫然在列,其余的想来俱是将军府的高手。另有一帮黑衣人,面色冷漠,眼目无神,行动快捷,看来应是枉死城的弟子。 上山的数人分占要点,对叶风等人完成合围之势。 水知寒的寒浸掌何等厉害,更是蓄势已久,而龙腾空匆忙应战,最多只使得出五六成的功力,硬拼之下,这一掌伤得甚重。此刻龙腾空只觉得一股寒气在经脉中来回游走,欲驱无门,就连助他行功的刀王亦分不得神,苦苦运功与这丝质地怪异的寒流相抗。 叶风尚是心不守舍,是以让将军府的人从容完成包围。 由此亦可见水知寒心计之深,仅凭一掌之力便牵制住三大高手。 最后踏上忘心峰顶的是一个青衣人,手中却是捉着沈千千。 那青衣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风,桀然怪笑道:“叶风你还没有死,很好、很好!”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就如同一把锈刀刮过瓷盘般的嘶嘶暗哑,语意中更是充满了一股怨毒之气,令人闻之不由心中起了一阵寒意。 来人正是湘西枉死城主、黑道六大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 叶风对历轻笙犹如不见,只是眼视他怀中的沈千千,嘴上却是哈哈大笑:“历老鬼的刀伤好得倒是迅快,早知我那一刀砍得再重一些,让你多躺几天。” 历轻笙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要是多躺几天,只怕你的沈大小姐的贞洁就难保了。”手上略松,一任沈千千在怀中挣扎扭动,若不是当着这许多手下人要维护宗师的身份,只怕早就动手相欺了。 沈千千神色凄然,双目隐含惧色,两手虽被历轻笙紧紧抓住,双腿犹在空中乱蹬。历轻笙竟是故意不封她身上穴道,由她挣扎以惑叶风心智。若不是沈千千被点住了哑穴,只怕早就是破口大骂了。 叶风怒视历轻笙,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地对水知寒道:“水总管与此卑鄙之徒齐名,不知有何感想?” 水知寒眉头微皱,将军府实是不愿与落花宫为敌,但亦不能直斥历轻笙,伤了自家的锐气,当下呵呵一笑:“刚才龙兄不是说落花宫女子不能嫁于心爱之人么?我看若是沈姑娘委身下嫁历城主,倒也是件美事。” 历轻笙哈哈大笑:“最好将赵星霜一并娶过来,不然我还得叫她一声岳母岂不是太过无趣!” 龙腾空集气疗伤,耳目却仍是灵敏,闻言闷哼一声,全身一震。 叶风冷眼看去,知道水知寒与历轻笙故意激怒龙腾空,影响他运功疗伤。却不知对方为何不趁现在出手袭击,如今只凭他与刀王之力,纵是能勉强脱身,其余人也必无幸免。 水知寒亦是大笑道:“看来今日碎空刀叶风想护的还不只一朵花呢!” 叶风心中一动,对水知寒的计划已然明白。水知寒定是意欲全歼,所以才由得历轻笙侮辱沈千千,必要激起各人的血性,拼死相抗而不寻隙逃出。 当下叶风心中已有计议,望着历轻笙哈哈大笑:“却不知历老鬼还剩几个儿子来认继母?” 历轻笙大怒,他的三子历昭正是死于叶风之手,旧仇新恨涌将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沈千千往空中抛去,腾身而起,双爪如钩,直向叶风抓来。 碎空刀瞬间出鞘,叶风身随刀走,腾空而起与历轻笙硬拼一记。 叮叮叮叮几声脆响,历轻笙十指乱弹,指气纵横,尽皆击在碎空刀上。 二人势尽,各自翻回原处。 沈千千人在空中一声轻叱,落花宫成名暗器飞叶流花刚刚握在手中,却忽觉得一股阴力此时方才撞中手肘穴道,再也把持不住满手的暗器,身体一软,从半空落下,重又被历轻笙接在手中。 众人心中暗暗惊悸,历轻笙的魔功果是非同小可,竟然能隔体凝力缓发,令人防不胜防。 叶风落地时却连退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碎空刀遥指历轻笙,恨声道:“历老鬼你倒是恢复得快。”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见此情景,不问而知自是历轻笙占了上风,俱都鼓掌打气。 历轻笙放声狂笑,状极得意:“上次你背着雷夫人,这次我抱着沈小姐,倒真是公平得很。” 祝嫣红道:“雷怒呢?” 水知寒含笑道:“若不取得叶风的项上人头,雷盟主无颜相见夫人。” 水知寒此话极是阴损,更是暗示叶风与祝嫣红有了苟且之事。饶是以叶风的灵变,虽是与祝嫣红仍是清清白白,亦是无言以对。 龙腾空的声音隆然响起:“雷怒杀友降敌,人所不齿,只怕将天下人的首级都放在他面前,亦是无颜相对。” 叶风转头看去,龙腾空已然功运圆满,睁开双目,终于放下了一番心事。 水知寒却是望向刀王:“今日之事不知刀王做何立场?” 刀王大喝一声:“老夫说了十日后必给总管一个交待,总管竟然如此信不过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水知寒轻声道:“碎空刀一向诡计迭出,我只是怕刀王有失,特来接应。” 刀王毫不买帐:“水总管趁着人多势众,既是暗算龙兄在先,又是挟着沈姑娘在后,老夫自是看不惯,若是要杀叶风,先问过我的‘不老刃’吧!” 水知寒皱眉道:“我与龙兄的过节暂且揭过不提,将军府与碎空刀却是势不两立,再加上历城主的杀子大恨,就算我对叶兄有惜才之意,但若是就此收手,手下亦必然不服。刀王可知我苦衷?” 刀王沉声道:“将军府若是公平与叶风一战,老夫绝计不会插手。可观目前形势,分明便是持众凌寡,老夫便是第一个不服。” 水知寒抚掌大笑道:“刀王快人快语,如此便可一言而决。我既然好不容易才将碎空刀逼入绝地,总要有个交待,这便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他能击败我,我立刻下山,从此只要叶风不找上将军府,我们便绝不去沾惹他,秦兄意下如何?” 刀王顿时语塞,水知寒此话合情合理,更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要求公平一战,若再是出言反驳倒失了风度。 心头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水知寒的毒计,若是自己与龙腾空叶风三大高手合力突围,天下谁能抵得住?是以水知寒先用言语挤兑住自己,宁可与叶风单打独斗,就算叶风能胜过他也必是强弩之末,再想要突围也是有心无力了。 可是以江湖规矩而论,在水知寒这番说辞下,叶风无论如何亦是不能怯战不出的。 水知寒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叶风能敌得住他吗? 刀王心念电转,已有定计,此法双方各有利弊,亦只有先耗去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高手的战力,己方才有可能全体突围…… 由此可见水知寒亦来了不久,不知道叶风与祝嫣红已是情深难解,不然叶风为了祝嫣红,必也不肯独自杀出重围。 当下刀王点头道:“水总管既是如此说,老夫决无异议。”心中却想好了若是叶风不敌水知寒,自己再寻机出手。 水知寒转头望向叶风,仍是一副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样子:“叶少侠可准备好了吗?”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正欲上前迎战,龙腾空接口道:“水知寒你也好意思向小辈挑战?且让我来接你的寒浸掌。” 水知寒漠然道:“龙兄此举可是代表落花宫向将军府宣战吗?” 龙腾空大笑:“水总管说笑了,以将军府的仗势欺人,若是想与落花宫开战,还用得着找这样下三滥的借口吗?” 叶风等人听龙腾空骂得意态淋漓,心中俱都是无比痛快。 水知寒面容一冷:“龙兄这些年来寄人篱下,变得只会讨口头上的便宜了吗?” 龙腾空哈哈大笑,龙行虎步,越众而出,双掌当胸而立,意态豪迈至极,咄声大喝:“炙阳腾空,冷月寒浸,忘心峰顶,水龙长吟!我们若再是这般婆婆妈妈,岂不徒让小辈笑话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一闪,语中犹是一团和气:“龙兄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幸好我刚才那一掌志在阻截,尚未出全力。” 龙腾空豪然大笑:“水知寒就是水知寒,达观通透!如此敌手,世所难求,水总管尽管痛下杀手,我早已是等不及了!” 龙腾空这些年来隐居流水轩,心智恬定,自甘淡泊。此时方遇到可以一拼的敌手,不由重振当年壮志,气势凌压而来,豪情盖天! 水知寒岂是易与之辈,眼见龙腾空声势惊人,身边手下眼露惊容,虎目一睁,也是放声大笑:“好一个水龙长吟!如此水某便恭敬不若从命了!” 龙腾空也不多言,大喝一声,沉腰坐马,一掌击出。 腾空掌源自少林一派,掌力刚猛。但经龙腾空多年苦修,去芜存精,化繁为简,七十二招腾空掌法脱胎换骨,实是至刚至阳的名震天下的内家功夫。 这一掌的冲天掌势倒还罢了,可怖的是掌力中带着一股高温热气,犹若炎阳烈日般,将军府靠前站立的人均抵不住那股席卷而来的热浪,纷纷后退。 水知寒举掌一扬,竟然隔空将那石桌上的一杯清茶吸入手中,力透掌间,石杯粉碎。寒浸掌力运至十成,那杯中之茶冲杯而出,化为一道水箭,直刺龙腾空的双目,口中犹道:“水某先敬一杯,以舒龙兄二十年的郁气!” 水箭在空中蓦然一滞,在水知寒的至寒掌力催逼下,竟然凝水成冰,化为一支冰剑,转刺向龙腾空击来的右掌。 神乎其技,莫过于此! 龙腾空右掌忽收忽放,左掌一式“行云从容”从侧面击向那支冰剑。 水知寒长笑一声,身形一侧,冰剑变向再挑向龙腾空的肩头,左掌已与龙腾空左掌接实。 砰然一震,二人各自退开二步,再猱身斗在一处。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龙腾空身形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掌力更是威猛无伦,一丈见方的范围内尽被其笼罩住,气势惊人;而水知寒身形灵动,冰剑变化诸多,巧妙横生,贴身寻隙,每每从不可能的地方刺出,攻敌之所必救。 将军府的人何曾想过以寒浸掌法成名的水知寒竟然以茶水化剑,使出如此精巧的剑法,不由均是彩声雷动。 斗至酣处,却见那支冰剑越来越短,长剑变为短剑、短剑化做匕首,竟然是抵不住龙腾空掌中的热浪,正在一点点融化。 将军府的人终于哑然无声,水知寒身为将军府总管多年,加上近年来明将军深居简出,实已是将军府的第一号实权人物。以往出手不多却从未败过,可这一次,莫非水知寒会败给龙腾空吗? 只有历轻笙脸色不变,频频点头,有悟于心。 这两大高手的决战,旁观者均是受益匪浅。 刀王与叶风均是暗皱眉头,水知寒以掌成名,却是用剑法便堪堪敌住龙腾空,若是弃短扬长伺机发出他那名动天下的寒浸掌,却又是如何局面? 龙腾空却是心中暗暗叫苦,他本已受到水知寒刚才偷袭重创,虽是及时压下伤势,但斗得久了,终是内力不济。而水知寒不与他硬拼,一味缠身游斗,正是要引发他的伤势,待得自己成强弩之末,方才会一举强攻。 而眼见冰剑越缩越短,知道待其化尽,贴身而斗,便是水知寒的寒浸掌满势而出的时候。 但此刻势成骑虎,若是就此停手认输,一世英名倒还罢了,却如何对得起落入敌手的沈千千、相知数年的刀王、一见投缘的叶风…… 龙腾空眼角略扫,望见沈千千关切的眼光、刀王一脸的紧张,再看到叶风满目的担心,祝嫣然惊现的忧容…… 他自知这一生为情所困,早已是生无可恋,若是能拼着一死救下心爱之人的女儿沈千千,再能让叶风与祝嫣红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愿已足…… 想到此处,不由将心一横,就算自己死在水知寒的手下,亦要让其再无余威! 再斗数招,水知寒成竹在胸,发出一记虚招,直刺龙腾空的胸膛,料想其无论如何必得闪避,便让已短至二寸的冰剑化去,以水点击其脸目,使出寒浸掌欺身博击…… 谁料想酣战中忽然瞧见龙腾空双眸神光一闪,现过一丝痛烈决断之色,心知不妙。但见龙腾空对自己的发招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上冰剑,趁冰剑入体一滞间的功夫,右掌含着残余的几十年精修内力全势击出…… 水知寒脸上惊容乍现,却如何来得及变招。 幸好他身经百战,应变迅快,临时勉强将身形一侧,避开要害,但龙腾空来势何等迅捷,更是含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勇。水知寒眼睁睁见着龙腾空的右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自己右肩上,大叫一声,往后飞退…… 众人齐声惊呼,刀王与叶风一左一右扶住龙腾空,但见冰剑深入胸腔,瞬间已为热血化为无形,但上面附着水知寒霸道的内力,不仅已震断了龙腾空的心脉,更将整个胸膛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一任血水从胸前伤口中汩汩喷出:“水知寒,我要你这一生也忘不了我这一掌!” 水知寒亦是连吐几大口鲜血,惨白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龙兄舍生成仁,水某决不敢轻言相忘!” 龙腾空那一掌含着几十年精纯的内力,自是非同小可。水知寒虽是避过了心腹要害,但右肩遭此重创,此刻全然无力,心知自己数月之内再也不能与人动手。 龙腾空再是大笑数声,忽然僵住,双目怒睁,气息全无。 穹隆山上,忘心峰顶,一代英雄,就此陨命! 正文 第八章:*点绛第唇*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後,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一、*大好头颅,不过一刀碎之*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 穹隆山忘心峰顶上,水知寒与龙腾空两大绝世高手的一场剧斗,竟是一死一伤惨烈之局。 叶风胸口起伏,虎目蕴泪,与龙腾空虽仅是初识,但见他坦荡磊落,谦然大度,一派前辈风范。更是为他数十年无改的痴情所动,心中早与他肝胆相照,认做是生平知己。 原本叶风今日乍闻巨变,得知雷怒未死,自己与祝嫣红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这份孽缘绝难容于世情,早已是黯然神伤,心灰若死。幸得龙腾空及时出言支持,更是将自身际遇直言相告,才重令叶风鼓起余勇,紧守斗志。 而此刻叶风亲眼见到龙腾空惨死当场,虽是与水知寒公平一战,但若不是水知寒偷袭在先,无形间耗去了龙腾空的战力,这一战的胜负尚在未知。 叶风心中一口怨愤之气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啸一声,双眸射出寒光,罩定历轻笙:“历老鬼,可敢与我决一死战吗?” 历轻笙面色不变:“叶风小儿死到临头还是这么嘴硬,我就让你速行一步,好赶上龙老头一起作伴,哈哈!” 刀王按住叶风的手,目光冷峻:“这一战关系重大,千万莫要急燥!” 叶风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身的荣誉生死,更是关系到祝嫣红与沈千千的安危。 历轻笙将沈千千交与身边枉死城弟子,随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杀了你的小情郎后再与你亲热。” 叶风望向水知寒,朗声问道:“若是我胜了,水总管能保证沈姑娘的安全吗?” 叶风此语大有深意,要知将军府与枉死城的结盟亦是权宜之计,双方各怀异志,现在水知寒伤在龙腾空手下,将军府众人无首,若是历轻笙趁机显示实力,慑服众人,保不定日后又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 何况水知寒目前重伤,既不能强压历轻笙,亦不好示弱于众,这个问题实是不好回答。 历轻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龙老儿一死,叶小儿便乱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惭,妄想击败本城主,何异于痴人说梦?” 叶风不理历轻笙的冷嘲热讽,目光仍是锁定水知寒:“若是我杀了历老鬼,水总管能不能保证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众人听得叶风如此放言必胜,俱是大声聒噪,替历轻笙助威。碎空刀虽然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对成名数载、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鬼王历轻笙,显然没有人再看好叶风,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 水知寒正在运功疗伤,明知不应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叶风出言挑拨。何况他亦绝不信叶风能击败历轻笙,当下强压下伤势,涩声答道:“沈姑娘为历城主所擒,我对此并无权过问。但历城主一代豪雄,自不会与小姑娘为难。” 刀王终于将眼光从龙腾空的尸身上移开,冷然道:“若是叶风胜了仍有人伤害沈姑娘,我刀王发誓天涯海角亦要此人的性命!” 众人静声,刀王此语一出,试问谁能没有顾忌?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口不能言,但见到叶风与刀王一意维护自己,仍是止不住泪水涟涟而落。 历轻笙眼见己方气势减弱,怪笑连声:“叶风你既将后事都准备好了,还不快来送死?” 叶风大笑:“我早已发招,历老鬼还懵然不觉吗?”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凛然,众人静默。 历轻笙一呆,方知叶风如此作势实是战略上的神来之笔,不但化去水知寒击败龙腾空的余威,更是增强必胜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刚为碎空刀所伤,心理上已是输了一筹。高手对战,攻心为上,看来叶风此人虽然年轻,却实是不可小觑。 历轻笙再不多言,越众而出,沉势运功,原本瘦削的身体蓦然膨胀起来,一身青衣无风自动,如波浪般起伏。 虽是光天白日下,在场众人亦无不感觉到一种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叶风长吸一口气,将诸般心事驱出胸中。一个箭步以凛傲之势跨出,手中碎空刀擎天高举,似缓似急、似放似收,先在空中略微一凝,骤然加速迎风斩至! 刀王心头大定,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见到叶风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轻柔,已是掌握到这一招的精髓。 历轻笙目露异光,双手一扬,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对攻。但听得呜呜怪声不绝如缕,似狼嗥鬼泣般令人闻之悸然。 刀王定睛看去,原来历轻笙每个指头上俱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指环,想必是指环中空,迎风而发出怪响,竟是将其“揪神哭”的音慑之术藏于爪影掌风中传送而出。 那指环红得通透、红得发艳,令人想到的就只是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 原来历轻笙上次受挫于叶风,便是缘自轻敌之下全力使出“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而此等慑魂之术必要全心施术,乃至不能尽力展开武功,谁料叶风心志坚定全不受惑,反而趁机故布迷阵,假意装做心神为魔音所慑,引历轻笙发招,方才寻隙重创了他。 经那一役,历轻笙早已收起对叶风的轻视之心,是以此刻一上来便是尽出全力,使出压箱底的绝技。 那指环经过精心打造,其音各异,且不同的方向、速度、角度、风力下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若金石、若风啸、若磬鼓、若裂帛,一时偌大个忘心峰顶上只闻得鬼哭神嚎,悸人心魄;阴风阵阵,令人恍觉坠入了地狱冥府里,陷身于百世轮回中…… 而历轻笙对这些异响却是置若罔闻,何况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慑之术,一时将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发挥的淋漓尽致。 几十招下来,就只见漫天枯瘦的爪影将叶风围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尔一现,便蓦然隐去。 刀王紧皱眉头,看着叶风只能苦苦防御,有时明明有机会出刀扳成平手,却是时机一晃即逝,转眼间又困在历轻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将军府与枉死城众人都看出历轻笙大占上风,但在历轻笙全力催动的魔功下,更听见那指环发出令人心浮气躁、烦闷欲呕的声响,心头俱是一片森然寒凉,连打气喝彩的兴致也没有了。 叶风的武功来于天地自然之道,纯走精神一路。这几日再得刀王点拨,又是新习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进,此刻就算与刀王相较亦是不遑多让,和历轻笙亦不无一拼之力。 他知道历轻笙成名多年,心中早就认定碎空刀绝不是其对手,上次苏州城外只是失手于骄狂。是以刚才先与历轻笙硬拼半招时故意示弱,亦是惑敌之计。 可是今日叶风先是惊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乱;再是目睹龙腾空的惨死,激起了内心的血性。何况他本性非是无情之人,所以此刻虽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渐渐娴熟,却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再加上惊变之余,在历轻笙的指环魔音的催动下,心头百念丛生,灵神失守,武功更是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平日的五成,一时竟被历轻笙攻得险象环生。 历轻笙本是成名数载的武道宗师,若是不能尽快拿下一个后生小辈,虽胜亦是面上无光,是以出手更急,务求在数招内击毙叶风,以报杀子大仇。 叶风出道以来,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几经波折后方趋大成,余力绵长,后劲十足。是以虽是渐呈败象,仍是毫不慌乱,有几次更是全凭本能的应变堪堪逃过历轻笙的杀招。 历轻笙身在局中,如何不知叶风的心魔正胜,一边加急攻势,一边放声调笑:“叶小儿还不速速就死,龙老头都等不及你了……” 叶风心志坚忍,闻言丝毫不为所动,但脑中仍是禁不住回想起龙腾空的音容笑貌…… 心念电转下,龙腾空的寥寥数语重又在耳边回响起,想到他与落花宫主原是一对人人羡艳的江湖爱侣,却是因落花宫的武功限制而咫尺天涯,只能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自解心结。再思及自己与祝嫣红的境地,黯然神伤…… 历轻笙眼见叶风神色凄切,招法散乱,更是运足十成魔功,攻势更如狂风暴雨般披洒而至…… 叶风于此刻生死交关下,自知再难敌得数招,心神摇荡下,脑海中诸念翻腾。 ——儿时血泪家仇、少年的报仇大计、苦练武功的艰辛、纵情江湖的豪情…… 历轻笙招法又变,左掌气度雄浑,右爪指力纵横,眼露绿火,嗫唇长吟:“揪神哭”与“照魂大法”再度施展,指环在十指上旋转不休,凄厉的啸声不绝入耳…… ——雪纷飞的慈祥亲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龙腾空的语重心长…… 历轻笙的身形冲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冲天,犹若恶魔再世…… ——眼角间最后掠过祝嫣红的面容,柔若春水,沁若夏冰,郁若秋红,暖若冬阳…… 历轻笙已如一只大鹰般凌空扑击而下,掌力吞吐,十指如钩…… ——“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龙腾空的那句话蓦然送入耳中,犹若故人重临…… 历轻笙怪喝一声,十只指环脱手而出,竟是分袭叶风十处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为二只,一只剖向胸腹,一只抓向面门…… 祝嫣红的惊叫犹若从天穹云深处悠悠传来…… 叶风身在惨烈战局中,仍是不由全身震荡! 这几日与祝嫣红相处,虽是修习忘情大法,但心中何曾有半分忘情,却反因强迫自己忘情而怀着那一分的不休不甘,投入得更是彻底、更是痛烈。 那些相处的零星片段如海潮般涌卷而至,与她执手互看,与她相视一笑,与她并肩眺望,与她灵犀相通…… 既然有过了那段时光,日后的艰难险阻算得了什么?世人的唾弃辱骂算得了什么?相思的惆怅憔悴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生死一线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刻,叶风蓦然悟通了龙腾空的话! 反正这几日相处过来,与她早是轻蔑过凡尘世俗,奋身过离经叛道! 反正这一路生死过来,与她早已踏践过明灭剑火,迸溅过雪亮刀光! 若不能忘情于刀,何不陷情于刀!!! 十只指环携着悸人心魄的呜呜声响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带着撕心裂肺的沛然内劲狂涌而至…… 那么红艳欲落的指环,仿佛是来自冥府鬼灵默吟的恶咒! 那么阴浓胜墨的爪影,仿佛是渗着黄泉冰冻千古的冷冽! 而在这一刻,而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刹那,碎空刀终于破空而出! 那么凛傲兀立如泼墨线条般的刀意! 那么狂猛奔腾如沸烫长河般的刀气! 那么简练明洁如诗之平仄般的刀风! 那么璀璨绚丽如匹练银河般的刀光!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天地,亦为之一黯!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妙到毫颠的一刀如天马行空般在空中一划而过,再无影踪。 历轻笙大叫一声,触电般退出战团,就此静立不动! 十只指环中的九只被分为齐齐整整的两半,叮当落下。 叶风杵刀于地,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垂首不语。 他的胸前衣襟全碎,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中,嵌着一枚暗红如血的指环! 谁胜?谁负?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么?那一刀到底命中了么? 谁也不知道,整个忘心峰顶静闻针落! 叶风身体轻轻摇晃几下,终于站稳,缓缓抬起头来,竟已是满面泪痕,口中犹是喃喃道:“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碎之!” 与此同时,历轻笙仰面朝天重重倒下。 在他的面门上,一道纵横直下的浅红色刀痕由浅至淡、由淡转浓、由浓再深、由深终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喷涌而出! 二、*忘心之风* 静! 没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枉死城主历轻笙竟会败给碎空刀叶风。 而且,不是败退,是败亡! 叶风身体轻震,嵌在胸口的指环蓦然飞出,落地叮咚有声。 叶风捂胸、剧咳,连吐出好几口鲜血。祝嫣红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但见叶风面若淡金,呼吸急促,胸前的伤口流出的尽是黑血! 历轻笙临死前拼力一击,亦几乎击溃了叶风。 幸好,他还活着! 枉死城的人马这才骚动起来,几人冲上前去查看历轻笙的尸身,更多的人则是手执各式兵刃朝叶风冲来,场面混乱不堪! “住手!”刀王执刀上前,神威凛凛地一声大喝。众人应声止步,刀王秦空几十年的余威,谁敢轻捋? 刀王双目紧盯水知寒:“水总管的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水知寒亦万万料不到叶风竟然能在公平决战中杀死历轻笙,听得刀王问起,方才勉强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声道:“叶风击败的只是历城主而已!” 刀王一怔,适才水知寒提议是由他出手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叶风能击败水知寒,将军府的人马立刻下山,从此不找叶风的麻烦。 而水知寒却是先对上了龙腾空,虽是叶风击毙了与水知寒齐名的历轻笙,但水知寒若要这般强词夺理,刀王亦是无法。 好个叶风,奋力推开祝嫣红,站稳身体,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总管请下场再战。” 水知寒心中一寒,他自问已是全无战力,谁料想叶风击毙历轻笙后还是如此狠勇! 将军府中除了水知寒地位最高的点江山朗声道:“我愿代水总管与碎空刀一战!”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叶风现在只是强弩之末,绝计抵不住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 刀王脸罩寒霜:“好一个将军府,如此卑鄙的行径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么?” 水知寒冷冷一笑:“事既至此,我与叶风之战就此作罢。可无名指无名死在碎空刀下,中指行云生亦遭断腕之痛,食指点江山心怀丧友之痛,要单独挑战碎空刀,在情在理,我亦是无法阻止。” 刀王豪然大笑:“那老夫要先挑上点江山,想来水总管也是无法阻止了?” 水知寒瞳孔骤然收缩:“刀王可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刀王大喝:“我们约好老夫与叶风公平一战以报明将军的一份人情,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趁人之危。” 水知寒漠然道:“看来刀王已决意维护叶风了?” 刀王不语,不老刃已擎在手中,望着水知寒,重重点头。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将军府众人听着,谁杀了刀王,就可以接上无名的位置。”再望向那个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杀我一个人,便砍去落花宫大小姐的一只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脚趾砍完了斩耳挖鼻……” 将军府的众人齐声应承,更有几人已跃跃欲试,若不是碍着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冲了上来。 刀王大怒:“水知寒你还有高手风度吗?”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毁诺在先,我还要什么风度?”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应诺而轻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说起来毕竟是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亦不能让叶风被将军府的人所害。 刀王一摆不老刃,心中已有计较:“老夫自会给明将军一个交待,不过要想杀死老夫可不容易,却不知水总管能不能活到那一刻!?” 水知寒亦是心中一凛,刀王若是不计生死全力来杀自己,只怕空有这许多将军府与枉死城的高手亦未必抵挡得住。 但水知寒久经大风大浪,如何会被刀王吓住,淡然道:“刀王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内!” 刀王长吸一口气,眼望叶风与祝嫣红,但见叶风面上一片沉静,与祝嫣红双手紧握,四目对望,在此生死关头,两人全然放开一切,唯求能再多相聚片刻。 叶风感应到刀王的目光,抬目望来,淡淡一笑:“秦兄不必为我俩生死担心,只须放手杀敌,若是能拉上水知寒陪葬就是最好不过了。” 刀王听到叶风再叫自己一声秦兄,心头一酸,知道叶风早原谅他故意隐瞒雷怒未死之事,更是当他是兄弟,才不会出言求恳他卖友求生。 刀王刚见好友龙腾空之死,再睹叶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涌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转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尽管叫人来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轻饶!” 水知寒眼见叶、祝两人的神情,心头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声,发令道:“雷夫人务要活擒,送给雷盟主发落。” 祝嫣红听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扫来,纤纤素手一翻,已将求思剑执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将随叶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将我的尸骨还给他吧!” 众人眼见祝嫣红双颊赤红,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韵,虽是面上一道丑恶的刀痕犹在,却仍是被初尝的爱情滋味浸润得清妍绝俗、不可方物…… 更难得她身为女流,不通武功,看似孱弱娇小,但在刀枪面前娓娓轻言,视生死如无物,更是令人耸然动容。诸人一接上她翩翩飘来的目光,无不自惭形秽,俱都垂下头去。 叶风微微一笑,抬手拂开祝嫣红被风吹乱的秀发,再轻轻取下她手中的求思剑,望着峰下的万丈深渊:“我何忍让这些刀剑来碰你的冰肌玉骨,若是刀王力战不支,我们便跳下去可好?” 祝嫣红笑道:“你可要抱紧我,最好摔做一体,让他们连我们的遗骨也分不开!” 一阵山风劲袭而来,叶风身形一晃,终于紧紧拥住祝嫣红,放声大笑:“嫣红放心,我定会如这般抱紧你的。” 祝嫣红亦是紧紧抱住叶风,相聚数日来,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肌肤相接,不禁心摇意荡,魂飞神驰,喃喃道:“我们跳下去时,必也会有这一场忘心之风……” 众人全都呆住了! 眼见叶风与祝嫣红在此乱军中意态从容,真情流露,执手相拥,毫不避他人眼光,这份孽情虽是有悖世俗,却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灵便,刚才亲眼目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龙腾空战死,此刻再见到叶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泪人,只觉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红尘这一遭…… 刀王虎目中竟然也暗蕴泪光,不由放声长啸,以抒心志。 水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无比的神色,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发令动手。 一声叹息,飘飘然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叹息声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轻柔,却又来得如此深慨,每个人就觉得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气般,有几个人不由都惊跳起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现在忘心峰顶上,正在刀王身后二丈处,背向众人,面临险崖,负手望天。 那是一道令人觉得突兀、矛盾的背影。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边缘处,出现得那么无由,却又站立得那么自然;有种登高振臂统领三军的狂傲,亦似有种暗夜长灯独行千里的萧索…… 忘心峰顶上,风起、地动、云深、雾锁,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执神来之笔绘下的图画,所有的拼死残杀、血雨腥风在这一刻都变得那般不真实,俱都化为无形。 而那道身影,却似嵌入了这泼墨写意的图画之中,与整个山岭景色浑然一体,无从分割。 劲冽的山风吹起他青白色的长袍、拂动他淡灰色的流苏,在乱风中流漫着、舞摆着,给人的感觉就若昂然立着一个神话中人,直欲随风羽化登仙,飞天而去…… 但更令人惊诧莫名是,他那一头垂肩的长长黑发却丝毫不乱,似乎那狂啸着的山风只能吹动他的长袍,却不能将他那头黑发撼动半分! 刀王没有回头,但他已感觉到有人出现在他身后,脸现惊容。此人无声无息地从众人的虎视中突然出现,这份功力,这份神秘,天下还有谁能办到? 叶风因是侧面而立,眼角已扫见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紧。 他认得这个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见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敌! 将军府诸人一阵骚乱,早有几个伏身跪下。 水知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亦是有些发颤了,拱手一揖:“知寒见过明将军!” 三、*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明将军!!! 叶风心中一震,这个神秘人果然就是朝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公认的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大将军! 他对此人的身份虽是早有怀疑,此刻得水知寒的证实,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心神骤然失守下,新伤旧恨一并涌上,几乎再吐出一口血来。 明将军没有回头,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端立山崖边,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云层翻滚、雾霭迷蒙的景色中…… 水知寒颇有些迷惑地望着明将军的背影,许是负伤的缘故,忽觉得将军的身影越来越淡,直欲化为山风中、遁入无常间。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突兀的感觉,明将军仿佛已溶入那片风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余韵,如画之留白。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着,百年后也依然存在着…… 整个忘心峰顶再无半分声响。 “留下沈千千,总管这就带人回京吧。”良久后,明将军似威严似平和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水知寒一愣,他的心中纵然对明将军的乍然出现有了千万种的猜想,也万万料不到明将军一开口就是让他回京。 侧目看向左右,众人脸色阴晴不定,皆是犹豫不决。 水知寒沉声问道:“如何处置叶风?” 明将军淡淡道:“我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他来一次了断。无论结果如何,日后总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叶风的事。我说得可明白么?” 水知寒闻言语塞,他跟随明将军这么多年,自问极少能真实地把握到将军的心意,而此刻听明将军的口气,竟然是打算要放叶风一马。 水知寒心中一横,躬身恭谨道:“此子武功已趋大成,刚才更是于公平决战中令历轻笙败亡,尚请将军三思。” 明将军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若非叶风能杀了历轻笙,我亦不会出来了。” 水知寒道:“将军意欲如何?” 明将军低首沉思,不答。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将军想要亲自出手,知寒愿为将军掠阵。” 明将军蓦然转身,一头长发如匹练般挥洒开来,目光炯炯盯着水知寒:“总管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命令吗?” 水知寒垂下目光,心中蓦然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此时抗命不遵,有多少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年来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养自己的实力,此刻将军府的来人中大多都是只对自己效忠的,可以说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将军…… 可是,在明将军多年积威下,又有几人敢公然对抗,加上自己已负重伤,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不明心意的刀王! 在这种情况下,水知寒如何敢公然违抗明将军的命令?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声,痛下决断,抱拳道:“知寒从命!”转头对众位手下道:“诸位都听到了,将军有令,从此以后,只要叶风不犯我等,将军府与碎空刀的旧怨便一笔勾销!”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终于全退下了山。 叶风与祝嫣红双手紧牵,心道反正最后大不了就是一死,再无所惧。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阴晴不定,明将军的出现实是太过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脑中一片迷惑。 已解开穴道的沈千千呆呆站着,一任山风吹乱心绪,茫然而无助。 明将军目光闪烁不定,似是在打量叶风,又似在想着心事。 整个忘心峰顶上,鸦然无声。 刀王长吸一口气,打破僵局:“请问明将军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明将军不答反问:“刀王以为我为何要来此?” 刀王豪然一笑:“你是来向老夫讨债么?” 明将军淡淡道:“我本来是很想看看刀王这些年来有什么进步,可事到临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随时可收,何必来讨!” 刀王冷哼一声,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来试试!” 明将军抬头迎视刀王凛冽的目光,柔声道:“你可知道我二十年前为何饶你不杀?” 叶风心头一悸,何曾想刀王所说欠明将军一个人情竟然是如此生死大事。而将军此刻当着几人的面前明说出来,竟是不给刀王留丝毫的情面。 刀王一震,面色变得惨白,不老刃遥指明将军:“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现在如要想杀老夫泄忿,敬请出手!” 明将军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举止从容,浑不因刀王的刀势而有半分失措,声音仍是柔和有韵:“你为何做不到?” 刀王目光如火,掷地有声:“因为老夫根本不想做!” 明将军大笑:“我那时不杀你,不过是以为你经过二十年的卧薪尝胆,能给我一个惊喜。可惜如今看来,刀王已然老了。” 刀王大喝一声,“谁说我老了!” 明将军锐目如针:“见了碎空刀劈中历老鬼的那一刀,我心目中的刀王已然不是你了!” 刀王呆了半晌,执刀奋然道:“无论如何,老夫决不许你伤害他。”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给你二十年,为何不能给他?”转头望向叶风:“以你的天资,日后当是可与我一战的劲敌。可惜我不能给你太多的时间,七年后我们再约战于此,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心头一震,何曾想到自己最大的强敌竟会如此看重自己,一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刀王亦是动容:“为何是七年?” 明将军叹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后便已是花甲老人,这七年亦是给我自己一个期限、一种压力,让我不致于寂寞之余浑忘了进窥武道的极峰!” 寂寞! 也许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凛傲,也许那是一种弦断无知音的萧索。 叶风朗然道:“既然如此,将军何需让水知寒放过我,安知我不需要这样群敌环伺的压力?” 明将军闻言不怒反笑:“好!我倒真是小觑了你,你养好伤后尽管去找水知寒的麻烦,不过可别未等到七年之约便让他杀了。” 叶风冷然望着明将军:“不用你开口,我也决不要你这份人情,不然日后对战岂不是缚手缚脚,未战先败!” 明将军抚掌,再度放声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时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我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叶风强按住心潮,问道:“你在等什么?” 明将军轻声道:“我等的东西届时你自会明白!” 祝嫣红淡淡道:“明将军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触手可及、却又宁任盼待一生的美丽吗?” 明将军一愣,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祝嫣红与叶风,眼中大有深意:“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之事如雌雄相峙、阴阳莫辨,从来都是只有极端,没有中庸。男欢女爱间如是,空名虚利间如是,富贵荣华间亦如是。那虚空之中,什么才是永恒?到头来,你应该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想不明白便怎么也不会明白。” 几人静静听着明将军这段话,心头均是一片茫然。既隐隐觉得他说话含有至理,但其中亦是空泛浮华,虽让人若有所感,却是依然不明所以。 叶风暗叹一声,何曾想过明将军会在此忘心峰顶有这一番言语。既像是在点化自己,又是浑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头一阵恍惚,一时只觉敌友难辨,再也分不清这个生平最大的敌人的用意了。 刀王低首不语,他从来轻生死重应诺,刚才虽觉得自己一力维护叶风理直气壮,但此刻见明将军毫无敌意,不提他违诺之事,又觉得对明将军有愧于心…… 明将军目光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我言尽于此,这便告辞诸位。”竟然作势欲走。 叶风心中忆起一事:“明将军留步,叶风有一事相询。” 明将军应声止步:“叶少侠请问。” 叶风回忆起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与明将军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将军那日说起这世上只想了解五个人,又说我便是第五个,不知另外四人是谁?” 刀王、祝嫣红与沈千千都大为好奇,屏息静气等待明将军的答复。 明将军略微错愕,抬头望天,似是勾起了往事。 良久后,明将军才微微一笑:“说与你听也是无妨,这第四个人亦是一个少年英雄,便是京师中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为人轻疏狂傲,但却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众人早闻过凌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单从他的名字中便读出那一抹骄狂,想不到明将军居然对其如此推崇。 刀王点头道:“何其狂的武功变幻莫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实在不枉将军的看重。却不知第三个人是谁?” 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第三个人是一位女子,我却不想说她的名字。” 几人心头释然,明将军这些年威名太盛,江湖中人都将其视为神话,却忘了他亦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喜欢的女人,一时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大大接近了。 明将军见到诸人脸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个人你们刚才已见过了。” 叶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水知寒!” 明将军缓缓点头。 众人恍然大悟,水知寒一代宗师,这些年却甘为将军所用,到底为得是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惟有水知寒自己明白了。 明将军静默半晌,眼闪精光,望着叶风道:“你的碎空刀纯走精神之道,凭的就是一份不滞于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却是刀’。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往了。” ——“刀不是你,你却是刀!!!” 叶风闻言一怔,明将军此语如金玉良言、晨钟暮鼓般点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却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抬头向他望去。 明将军微微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叶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对我有了一丝好感,深怕这会影响到我们七年后的决战。” 叶风愕然,心中思索一番,昂然答道:“敬请放心,我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却尚存一线怀疑,只怕叶小兄见我放过你两次,届时不能尽力而战。难以发挥碎空刀的精髓,岂不是让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决意再给你加上一份仇恨……” 叶风此时再也把握不到明将军的心意,失声发问:“你要如何?” 明将军转头冷冷望向刀王:“刀王一向是我看重之人,可敢让我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么?” 刀王心头一凛,已隐知其意,将心一横,放声大笑:“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夫敬谢不敏。” 明将军冷哼一声,转身飘然而去。 沈千千毕竟少女心性,一时浑忘了刚才的悲痛,追声问道:“第一个却是什么人?” 明将军的声音从山腰传来,却是答非所问:“刀王还记得欠我的情吗?” 刀王眼光一黯,仍是朗朗传声道:“老夫看到刀道有继,生平心愿已了。你想老夫如何?” 明将军去得好快,这一次的声音已是从山脚下传来,却仍似近在身旁般没有丝毫减弱:“好!既然有了新刀王,你以后便不用再使刀了吧……” 刀王垂头沉思良久,忽然扬首向天,放声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总是要还!” 不老刃刀光一亮,刀王左手挥刀,可那一道如灿胜日华的刀光——竟是斩向自己的右臂…… 叶风大惊,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伤,一个踉跄,竟是眼睁睁看着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着一份壮勇的凄凉。 几人同声惊呼,血光迸现,刀王已是自断一臂。 “沈姑娘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刀王虽是痛得脸色剧变,却犹对沈千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将军最想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四、*最急是晚风,最瘦是黄花* 这一夜,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天明。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虚空,右也是虚空。一双空蒙的眸子,又能看到什么?感应到什么? 祝嫣红本不想流泪,她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坚强得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可这一刻,她直觉着沉沉的黑夜将她软软地包围着,心头莫明地泛起一丝柔弱,一滴温热的液体怯怯地滑下脸庞,被皮肤吸干,留下一小片泪渍。 夜凉如水,晚风最急。 听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撑了这么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脱吗? 忘心峰上,龙腾空身死,刀王断臂,叶风重伤,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红…… 她执意下山孤身来见雷怒,无论如何,她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叶风没有留她,但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会留在那无名峰顶上,在那曾共同生活过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来。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顾着重伤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这一路来,她的心时如朝阳般灿烂,时如夕阳般迷惘,时而似青天如洗,时而似乌云齐聚。 可每当想到叶风,每当想到他阳光破晓般的一笑,想到他在万军丛中抱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份世态难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这么多年来,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坦然洁净的情怀、欢跃清纯的心灵、多情赤诚的双眸、生机奔涌的血脉…… 她,更有何求!? 五剑山庄尚余下的六大护法将她迎进五剑山庄,昔日的弟子也陆续回来了不少,五剑山庄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豪气。可经过这么许多变故,在祝嫣红的心中,这殿堂依旧人亦依旧的五剑山庄里,总是仿佛凭空多了一种寥落与沉闷,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而雷怒,今晚就将回来。 今晚,她将面对丈夫雷怒的责骂、呵斥?还是一份沉痛、悔悟? 她不知道。她只想静静地解开这份心结,她只知道,无论雷怒是否原谅她是否理解她,她都会随着叶风海角天涯,相顾平生…… 除非,雷怒杀了她! 但,这份心事她如何能与叶风明说?她不欲让他知道她已深爱着他,再也离不开他。如能求得一纸休书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舍得让心目中的英雄为流言所扰,消磨意气? 如果是那样,她宁可为雷怒于狂愤中所杀,她宁可叶风从此忘记自己…… 所以,在那忘心峰顶上,她才离开的那么果敢、离开的那么决绝。 她不要叶风再为此负疚,不要他再为自己做些什么,虽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损着她的脚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牵扯着她的身影,几乎让她钝重地迈不开步子……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足声,打断了祝嫣红的思绪。那是丈夫雷怒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怯怯地推开,雷怒静静地站在门边,就着铺洒满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红的身边,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你回来了!”祝嫣红习惯性的站起相迎。 雷怒不语,仍是端立在门口,也许是庭院中的婆娑树影,也许是房室内的流离月光,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不停地颤抖着。 “我……”祝嫣红蓦然慌乱起来,想好的说词全然无踪,不管怎么说,他亦是与她同床共枕数年的结发夫妻啊! 想到那些为他侍寝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妆画眉的闲事,再想到娘家中不过三岁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雷怒长长叹了一声,嘶声道。 他都知道了吗?他真的能明白吗? 祝嫣红复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为了那些字画那些虚名将自己嫁给雷怒,恨为何不能在云英未嫁的时候遇见叶风,恨命运捉弄的无常,恨红尘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为何就不能爱上自己的丈夫? 雷怒的声音涩然而暗哑:“我本还以为留下一条命,以后便可与你隐居山间田园,终老一生,从此不问江湖争斗……” 祝嫣红心中一震,垂首不语。曾几何时,这不正是她对他的期求吗?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难以找回来了。 雷怒抬眼望来,目中涨满酸楚:“我知道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时我以为做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会让他的妻子欢喜。而我现在知道了,嫣红要的并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开世间的纷争和烦恼,去领悟一种名利中人无暇体会的美好……” 祝嫣红心神震荡,原来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发软,一转念间方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你却万万不该杀了方清平,即便是为了我,你亦不应该行如此卑鄙行径……” 雷怒眼中闪过一份愧疚:“那时我已被迷了心窍,一意苟全残生。可是,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绝没有再与将军府的人来往,就连快活楼的人向我通报消息亦被我赶走。我这几天都在暗中联合师门,加上历轻笙已死,水知寒重伤,只要时机成熟,借助雷家霹雳堂的力量,我必要给将军府反戈一击,给我错杀的好兄弟报仇。” 祝嫣红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说你反复无常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可以不要尊严,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雷怒长叹一声,潸然落下泪来:“你可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已错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们孩子的份上,亦不要离开我……” 祝嫣红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关键处,只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坚强刚定的丈夫哭泣,一时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长叹:“你要我怎么做?” 雷怒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负责亲自去和叶风说项。毕竟我与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应该知我苦衷。” 祝嫣红叹道:“你尽可直接找他说,如果他愿意……”她的语音戛然而止,若是叶风真的放弃她,她又能如何?她还会继续与雷怒合好如初吗? 这世上真有能重圆的破镜?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吗? 雷怒眼中闪过喜色:“你同意就好办。只是这几日再也寻不到叶风与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断臂下山后亦再无踪影……” 祝嫣红这才明白,刀王断臂下了穹隆山,叶风与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顶那无名崖中,因为那条铁链形迹隐秘,上山搜寻的人眼见山头无人,料想叶风定是另寻藏身处,是以便忽略过去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诉我,这便去动身找他。” 祝嫣红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关键。雷怒既然说再不与将军府的人联系,连快活楼传讯的人亦赶走,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雷怒一点没有注意到祝嫣红的脸色逐渐变冷,尚在继续道:“其实我对叶风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祝嫣红轻叹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刀王断臂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时为人所见……” 祝嫣红再问:“历轻笙之死与水知寒身负重伤,这本是极为隐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雷怒无言,脸色变了数下,由红转青。 祝嫣红哽咽道:“你杀了方清平还不够吗?为何还想杀叶风?” 雷怒眼中寒光一闪,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剑山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祝嫣红摇头道:“就算没有他,日后你迟早也会与将军府冲突,不过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雷怒望向祝嫣红,慢慢地道:“他有什么好?可以让你这种人都不守妇道?” 她从那双阴冷的眸子中读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惊肉跳:“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顶上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做了什么?” “狗男女?!”那一刹祝嫣红的心如若坠入冰窖:“你不要胡说,我对天发誓,我与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势欲抓向祝嫣红,手却终于停在半空:“你那时当着许多人的面与他拥抱的时候可想过我吗?我雷怒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颜面无存,祖上蒙羞……” 祝嫣红大声打断雷怒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次回来,惟求一纸休书!” 雷怒哈哈大笑,状若疯狂:“好呀,你让叶风那小子亲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给你写下一封休书,顺便公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有你们这样没有礼义不顾廉耻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会嫌弃你这种连孩子都不要的贱货……” 祝嫣红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门口走去,大声道:“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仍将会去找他,与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这一世也不会!”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双充满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杀了我吧!” 祝嫣红经过雷怒身边时,感觉到他动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却终于没有…… 这一步跨出房门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阔天空? “嫣红!”雷怒凄然叫了一声:“你……瘦了!” 满庭落花飞舞,而她是不是就是众花丛中,最瘦的那一枝? 祝嫣红没有停下脚步,但鼻中一酸,双目终于淌下泪来。 五、*青丝之媚* 叶风躺在无名峰的那间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娇蛮,静静坐在床沿,陪他说话。 这几日来,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顾下,他的伤势终于不再恶化。 历轻笙临死前钉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环还且罢了,那开膛破腹的一爪却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当时历轻笙收招而退,爪间劲力内收,只怕碎空刀已与鬼王历轻笙同归于尽了。 可那爪上尚蕴有剧毒,又是正中心脉处,幸好叶风当时陷情入刀,胸中充注着浑忘天地、生机勃勃的浓情。心意高远下,从而将那份毒素的灭绝之机化解为无形,才不至于当场毒发身亡。 此刻外伤虽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内伤却还待慢慢调理。 沈千千看着叶风发呆的样子,柔声道:“又在想她了?” 叶风赧然一笑,转开话题:“这几日辛苦了你,我现在伤已好了大半,你暂时先去休息一会吧。” 沈千千这几日明知叶风对祝嫣红一片情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而自己偏偏身负落花宫的武功,与他有缘无份,心中凄苦,收起绮念,却仍要处处强做笑颜,加上已足有数日未眠,早已是疲惫不堪。但亦只是轻轻一笑:“不碍事,我不累。” 叶风心中对沈千千有愧,却也想不出说什么话,只得闭口不语。 沈千千幽幽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叶风点点头,面含微笑:“那时你一副凶霸霸的样子,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得紧。”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时光,娇笑道:“那时我与水儿女扮男装,去挑那岭南七恶的山寨。却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恶统统被你点了穴道,倒了一地……” 叶风哈哈一笑:“七恶虽是恶名在外,却也非是伤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理他们呢,可巧你就来了。” 沈千千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见你对着躺了一地的七恶皱着眉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喃喃道:‘你们且告诉我你们身上的哪块肉最适合给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叶风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吓唬一下他们,好让他们以后不再作恶。谁知你与水儿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说腿上活肉最香又说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惊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块肉被你看中了……” 沈千千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道:“你还说什么舌头下酒最是爽口、脸上皮厚加倍有咬口什么的,听得人恶心死了……” 叶风大笑:“若非如此,怎么能让一向为霸一方的岭南七恶自此弃恶从善……” 看着叶风一脸欢容,沈千千的心仿佛重又回到那一天,只记得那个满面毫不在乎却又似带着一点薄薄郁色的年轻人,见到她先是俏皮的眨眨眼睛,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位公子,可要分一块人肉尝尝么?” 于是,她便坠入了他那好似深若无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二人说起旧事,谈笑甚欢。 沈千千忽想到生死未卜的水儿,担心道:“也不知水儿怎么样了,定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叶风正色道:“水知寒好歹亦是个人物,加上对落花宫亦不无顾忌,应该不会为难她。待得我伤好了,就去将军府大闹一场,将水儿救回来。” 沈千千摆手道:“明将军不是说了,只要你不去惹将军府,便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这事我让母亲出面好了。” 叶风叹道:“我倒无妨,只有在与将军府的斗争中才能进一步提高武学上的修为。只是龙前辈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亲若是去了将军府,定还要引起诸多风波。” 沈千千想到龙腾空,不由黯然神伤。 叶风忙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是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不妨给沈千千看看,逗她开颜。伸手入怀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到沈千千给自己治伤时外衣都除去了。 沈千千误会了叶风的意思,从桌上拿来一张纸卷,放于他手上:“是不是找这个?” 叶风一呆,下意识接过来,却是心有所寄,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千千抢过叶风手上的纸,展开慢慢读道:“冰雪肌肤,靓妆喜作梅花面。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秋风便。雾收云卷。水月光中见。” 那正是叶风与祝嫣红相处的几日中,祝嫣红在纸上记下的宋人旧词。 ——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 叶风念及那几日的旖旎风光,仿若重又翻开时光的扉页,心中便充满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那一刻,与她携手并肩,傲立峰前,指点风景,从容谈笑。 素笺情深,心事似乎全让这墨笔毫尖一一说尽。 那份浓浓深情就这般随着纸卷的展开,奔腾于纸首、弥漫于稿末、闲遣于掩映,满溢于案牍。 沈千千见叶风怔怔的样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语。 叶风见状收起情怀,支撑起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沈千千这几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扶叶风出了小屋。 正是个清爽秋日,无名峰上草气弥漫,山风习习。 叶风精神一振,暗中运气,内力竟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心中开怀,正要说两句话逗沈千千高兴,忽有所觉,来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铁链前。 果然山风中隐隐似传来了祝嫣红的声音。 叶风大喜,再也顾不得沈千千的情绪,运功跃过铁链,来到忘心峰上。 祝嫣红亭亭立于峰顶上,见到叶风盈盈一笑,身子略微动了动,似是想扑入他的怀里,却又勉强忍住。 以往见到她时,叶风总会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一种淡淡的“郁”。 而这一次,灵光闪烁的眼睛点缀着她的脸孔,就似一股清冽的流泉,表面上的冰雪冷傲的情态却抑压不住的于心底翻腾下透出来的一种喜悦…… “你猜我带来了什么?”祝嫣红喜孜孜地道。 叶风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祝嫣红:“我什么也不猜,你来了,就已带来了全部!” 祝嫣红面红过耳,与他分别几日,仿若千年。加上怀中揣着雷怒的休书,再无顾忌,心底只想任由他轻薄,好解几日的相思之苦…… 沈千千的声音从对面无名峰上传来:“祝姐姐来了吗?” 祝嫣红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虽是迷雾中定然看不清楚他与叶风相对的情景,却仍是耐不住娇羞,挣扎推开叶风,扬声道:“沈姑娘好,我来看你了。”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来强迫自己将叶风当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离。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份情意怎能说忘就忘,涩声应道:“叶大哥还不快将祝姐姐带过来。” 叶风细察周围山下,并无人跟踪,放下心事,摆开架式,一蹲马步:“请!” 祝嫣红眼见必又是要被他负于背上,以往尚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来有沈千千看到,二来求得雷怒休书后,心情似重又回到旧日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娇怯与矜持一并涌来,再也不敢伏在叶风的背上。 叶风哈哈大笑,重又抱起祝嫣红,腾身踏上铁链。 祝嫣红低呼一声,但觉身体像腾云驾雾般直飞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觉疲倦至极,当下闭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欢喜爬上眉梢,忆起那日伏在叶风背上哼着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轻声而唱…… 叶风眼视怀中的祝嫣红,见她双目紧闭,眉角含春,满面嫣红,脸上那一道伤痕亦是淡淡隐去了,心神畅美难言。只觉得能有这一刻,再无所求…… 山风将祝嫣红的发丝卷起,直送入叶风的鼻端。 一股异样的清香蓦然传来,叶风大吃一惊,细看祝嫣红的脸色,内中果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暗灰色,心中一颤,双足用力,一蹬而至对岸! 沈千千见叶风抱着祝嫣红过来,心口一酸,却又见叶风一脸沉重之色,诧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祝嫣红听到沈千千的声音,睁开眼睛,却见到叶风的神情,不由一呆,想要挣扎下来,那份疲倦却挥之不去般牢牢缠住了自己。 叶风对祝嫣红沉声问道:“你可觉得心中有很倦的感觉吗?” 祝嫣红点点头:“可能是赶路急了,休息一会便好。” 叶风眼中闪过怒火:“雷怒给你下了毒!” 祝嫣红心中一惊,旋即释然。怪不得雷怒留她写下休书时的表情那么古怪,怪不得临走前雷怒强行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她本就觉得欠了雷怒许多,此刻心里竟没有半分难过,反而因此而大大减少了对雷怒的一份疚欠…… 沈千千问道:“什么毒?可有解吗?” 叶风恨声道:“如果我没猜错,此毒名为‘媚青丝’,是从发稍间毒入皮肤,本是历轻笙的独门毒药。此毒非是无法可解,但此毒最厉害的不是其毒力轻柔令人难以觉察,而是下毒之人可以通过此毒的异味跟踪而来……” 沈千千惊道:“那我们快走吧,你的胸伤还未痊愈,不能与人动手。” 叶风迟疑一下,叹道:“这下毒人必是高手,从苏州到此足有六十余里,竟然到现在才发作。而此毒名为‘媚青丝’,便若那紧缠着情人之心的一缕青丝般,让人难舍难弃。一旦发作,便绝不能移动中毒者的身体,否则毒入脑部,便是极难解救了。” 沈千千嘴中喃喃念着“媚青丝”这三个字,竟似痴了。 祝嫣红皱眉道:“我想起来了,出五剑山庄时有一个黑衣人好象故意碰过我一下,他左脸上有一颗黑痣,极是好认……” 叶风痛心道:“那必是历老鬼的四子历映,此人最精于下毒!” 祝嫣红看着叶风脸上的神情,忽觉得有他如此关切过自己,便是此刻死了亦是值得,可又舍不得就此与他阴阳相隔,柔声道:“或是将我留在此地,谅雷怒不会任我毒发身亡;或是带我即走,便是死在你怀里嫣红已是很满足了。” 叶风刚毅的面孔若古井不波:“不!我要将你留在这里,不过我亦绝不会离开!” “啪啪啪”,掌声徐徐传来,从铁链上相继跃过十数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雷怒,五剑山庄六大护法、散万金、散复来等人紧随其后,最后是十位面相冷漠的黑衣人,隐隐认得有几人正是枉死城主历轻笙的弟子。 鼓掌那人左颊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叶风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丝’!” 叶风对雷怒视若不见,双眼紧紧盯住此人:“历映,拿解药来,我可留你一命!” 历映哈哈大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的恨意:“忘了告诉你,此‘媚青丝’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种绝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绝难打救。” 叶风低吼一声,目光转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剧毒?” 雷怒脸上痉挛了一下,却仍是冷冷道:“我不要的女人,自然也轮不到叶大侠!” 六、*那一场无涯的生* 叶风努力将心情平静下来,默察形势。 敌人共有十九名之多,除了雷怒、六大护法、散万金父子外,其余十人加上历映俱是枉死城的弟子。此刻敌人各占要地,远远围着叶风,且看这些人毫不费力地通过那道天险铁链,便可知全是一流高手。 除了六大护法外,人人面上俱是仇怨甚深的模样,只待雷怒一声令下,便是一场群殴。 雷怒与历映占据铁链来处,想来是敌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是以守稳这无名险峰的唯一退路。 祝嫣红拼着全力将怀中的一个锦盒取出,望着雷怒问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雷怒看着动作艰难的祝嫣红,心头一紧,答不出话来。 历映哈哈大笑:“里面亦有我布下枉死城的毒药,可惜叶风再也没机会打开了。” 祝嫣红惨哼一声,却仍是望着雷怒:“你告诉我好吗?” 雷怒见旧日爱妻命在旦夕,心中亦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低头答道:“里面实是一封休书。” 祝嫣红居然呵呵笑了起来,望着仍抱着自己在怀里的叶风道:“那便行了,叶公子你带着沈姑娘突围吧,嫣红此刻已是你的人,做鬼亦是叶家的。” 叶风决然摇头:“你放心,我定然能找出解毒的方法。” 雷怒终是心有不忍,更是不忿叶风抱着祝嫣红,缓缓抽出怒剑,低首望着剑脊的花纹:“若是让叶风活着出去,我雷怒从此还能抬起头做人吗?” 祝嫣红轻笑道:“你还是那么爱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雷怒胸口如遭雷击,掌中的怒剑几乎都拿不稳了。 叶风的碎空刀法浑若天成,此刻寻得雷怒的一丝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挥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铁链道口的历映。 历映那日见到叶风出手一击,连父亲历轻笙亦死在他的刀下。虽是明知叶风重伤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岂是非同小可。眼见这一招势道凌厉,犹若风卷残云般扑面袭来,加上一边的雷怒心神不守,势难相助,一时心悸,如何敢独挡这一招,急忙闪身退开。 雷怒心惊之下,加之对祝嫣红有愧于心,亦是惊慌闪到一边。 众人发一声喊,仗着人多胆壮,除了五剑山庄的六大护法外,全都同步冲上,七八种兵器齐齐向叶风袭来。 叶风一招得手,已占据铁链要道,欲要飞身退走,却被众人缠住,当下想亦不想,一招划出。他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对祝嫣红的关切,这一招正合陷情入刀的心意,只听得叮铛几声乱响,众人合力的这一招尽数被他挡开,一个黑衣人退得稍慢了些,左腿已给碎空刀划中,痛得闷哼几声,滚倒于地。 一时众人为叶风威势所慑,只是远远瞄定,再也不敢冲上来。 历映却是盯住被围在战团中的沈千千,冷然道:“叶风你要舍得沈姑娘便走吧!” 叶风一招退敌,心口却是怦怦乱跳,知道自己重伤未愈,实不宜动手。但又如何肯弃沈千千而走,何况以他现在的功力,只要带着祝嫣红一上铁链,脚下虚浮,身体悬空,也必然抵不住敌人的追击。 沈千千武功并非庸手,但此刻陷入战团,敌人个个都是高手,如何能敌,勉强挡得几招后,已是汗浸香额,心跳气喘。 叶风冷然喝道:“停手。你们若是伤了沈姑娘,我叶风发誓定要生离此地,再将你等尽歼!” 众人心头齐齐一凛,想到叶风对付将军府鬼神莫测的手段,知他非是虚言恐吓,当下俱都停手。 沈千千大叫:“叶大哥快走,不要管我!” 散复来对沈千千最有好感,偷望父亲散万金一眼后,壮着胆子道:“我们只要叶风的命,绝不想得罪落花宫。” 雷怒回过神来,他的眼力最为高明,已看出叶风重伤未愈,绝难带着祝嫣红从铁链而逃,当下沉声道:“只要叶风束手就擒,我保证绝不会为难沈姑娘。不过叶风你若是要逃,我们亦只好拼着先杀了沈千千。” 祝嫣红虽是毒力已隐隐发作,胸腹间异样的难受,但听得叶风怦怦的心跳,一份怜爱还是忍不住泛上心头,竭力伸手拭去叶风额上的汗珠,转头看向雷怒,柔声道:“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请你先放了沈姑娘可好?” 雷怒与祝嫣红相处这许多年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相求,想起旧日温情,心中更痛,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了他。 历映冷声道:“叶风你能保证不逃吗?” 沈千千斥道:“枉你们这些人平日以英雄自居,竟然如此卑鄙,乘人之危!” 历映冷笑一声:“若是叶风养好伤势,便是我们的末日,性命交关,还有什么英雄?” 祝嫣红仍是望定雷怒:“我死在你手下,丝毫无怨,我可以代叶风答应此后不来找你们复仇……” 叶风痛声道:“嫣红,不要求他……”眼见祝嫣红面上渐渐泛起一片死灰色,知道再不及早救治必无幸理,心头凄楚,竟已哽咽。暗握她的纤纤素手,将残余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只盼能再续她一时之命。 雷怒垂首不敢望向祝嫣红,语气间却仍是无比的坚决:“我与叶风有夺妻之恨,今日必分生死!” 祝嫣红惨哼一声,奋起余力,先是甩开叶风的手,再将怀中求思剑拔出,指在自己的心脏上,大声叫道:“雷怒,你若是不让沈千千走,我必先自尽于此,好让叶风死心离开,日后你们这些人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嫣红,不要……”叶风想要出手夺下祝嫣红的剑,但见她面色坚忍,加上一手抱她,一手执刀,夺剑时动作稍慢反会令她加速求死,一时竟不敢妄动。 雷怒与历映齐齐一震,祝嫣红如果横心一死,叶风再无负担,若是就此远走,日后谁能保证逃出那一把鬼神皆惧的碎空刀? 祝嫣红目光盯住雷怒,轻叹一声:“这柄剑本是你送于我,你可要我死在这柄剑下吗?” 雷怒想起旧日恩情,鼻端一酸,再也敌不住心中的疚歉:“嫣红,我答应你!” 历映想再说什么,见到雷怒扫来的眼光,终于叹了一口气,当先给沈千千让出路来。 无名崖上,天阔地广。 浮云游动,晨雾漫野,山风凛冽,鸟鸣高昂。 浮云最纯,晨雾最浓,山风最激,鸟鸣最亮,。 而情怀、情怀最醇! 望着沈千千一步一泪地终于消失在铁链尽处,望着雷怒与众人虎视的目光,望着叶风含泪的双眸,祝嫣红终于亦忍不住泪流满面。 雷怒此刻亦有些哽咽,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与叶风约战无名峰顶,他多想让将死的妻子知道他绝非贪生怕死的懦夫…… 可是,看着叶风冷峻得近于可怕的神情,他终于不敢! 历映数次想下令出击,但生怕叶风弃下祝嫣红退走,唯有静等叶风忍不住踏上铁链的那一刻,众人一起出手,才是十拿九稳! 局面就如此僵持着,而祝嫣红的生命亦在一点点的流逝着…… 叶风心中气苦,他虽一向是洒脱之人,明知此时放下祝嫣红全力退走是最佳选择,但又如何放得下这心中牵挂至深的人,只得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祝嫣红的体内,几已枯竭…… 祝嫣红暗中轻叹一声,心知如此下去他与叶风都是必无幸理,已是痛下决断。 她轻柔如秋水般的目光深深地望入叶风的眼中:“你知道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遇见你到底为得是什么?是不是生命因为见过了你,才有了苏醒,才有了尽头?” 叶风迎住祝嫣红的目光,只觉得那双幽怨的眸子就像碎空刀般深深地扎入了心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重重点着头……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祝嫣红竟然笑了,未执剑的左手努力抚往叶风的面容:“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着……”右手一紧,求思剑已然穿入胸膛…… 叶风与雷怒同声惊呼,雷怒冲上半步,呆了一下,终于止步。直到这一刻,他才忽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竟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竟是如此的空虚、如此的茫然…… 众人全被祝嫣红的贞烈所动,六大护法更是泪水横流,就连历映亦是忘了发令进攻…… 叶风紧紧将祝嫣红贴怀抱住,无言的眼水从眼中迸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面上,心痛得几乎麻痹。 这些日子与她共度的情形一幕幕地在脑海中狂乱地涌现着。一切的一切,便恍若一场碎空的梦,那么的不真实,又那么的清清楚楚刻在血肉中…… 在这一刻,他浑忘了周围的敌人,低伏下身子,将祝嫣红轻轻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捂着祝嫣红胸前的伤口,但血浆汩汩从指缝间涌出,再也停止不住…… “这无涯的一场生啊……”祝嫣红喃喃念着,已失神彩的眸子仍是定定望着叶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缕情思仍是紧紧缠在这个让她爱得如此痛烈的男人身上…… 叶风再将真气源源地送过去,祝嫣红却已是香消玉陨,回天无术! 历映大喝一声:“杀!” “追风剑”杜宁与叶风最是交好,早是虎目含泪,毅然拦在叶风身前,挡住了几个枉死城弟子的兵器,眼望雷怒:“大哥,我今日对不起你了!” 雷怒怔了一下,竟似呆住般不发一语。 “洪荒剑”江执峰也持剑掠到杜宁身边,助杜宁共同接下历映的几记杀招,护住叶风。 其余人都为此刻变化所惊,均是静观其发展。 良久,叶风缓缓立起身来,双目犹若射出火来,望着雷怒众人,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诸人全都为他可怖的神情所慑,俱都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叶风蓦然大叫一声,状若疯魔,碎空刀一挥而过,那条通往忘心峰顶的铁链应声而断。 众人大惊,此处四面悬空,铁链一断,除非把叶风杀了,不然谁能在碎空刀的虎视下攀崖下山? 这无疑是叶风决一死战的宣言,这份冷狠,这份豪勇,这份决断,这份激昂,怎不令人心悸? 站在忘心峰顶翘首盼待的沈千千只听得起初兵器砰然相交的声音,更有叶风一声嘶哑的大叫,再忽觉那条铁链荡了回来,极目眺望,云遮雾绕下,仍不知对崖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叶风遇险,急得大叫起来,忍了良久的泪水终又溃堤,再度崩决…… 叶风放声大笑起来,碎空刀遥指历映,神威凛凛。 众人虽是明知他重伤未愈,但那份余勇尚在,一时竟是谁也不敢逼近。 叶风笑了良久,眼中终于收住了泪:“这无涯的一场生呀……”他呻呤着,冷冷看着雷怒和六大护法,轻轻一扬碎空刀,声音中充满了悟破天地后的疲倦。 “你们一起上吧。”叶风淡淡地道,脸上犹带着一种恸断肝肠后的凄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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