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妖冶,美人图 - xp1024.com
《明宫妖冶,美人图》


1、血火之夜

夜,静袅。天边一丝浮云,淡淡绕过白月边。

御街北条的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府,夜风倏来,吹动门上红灯。

“匡扶,先为匡正,再为辅佐。”岳如期的女儿、时年十三岁的岳兰芽在梦中依旧记着父亲留下的功课,喃喃说着梦话。

浑然不知,府门外正有一队人趁着夜色无声而来!

门启无声,锦绣衣裳在红灯飘摇之下现出诡异的华丽之色.

“小姐,快起身!祸事来了!”

兰芽猛地被乳母从梦中唤醒,懵然起身,惊见窗外已成火海!火光鲜红映满床帐,便似染满了鲜血一般!

“乳母,发生何事!”兰芽惊恐,却依旧能冷静问。

爹爹说过,越是遇事越要冷静,惊慌只会断送最后转圜余地。

“是,是紫府的人杀进来了!”乳母颤抖回答,手不停歇为兰芽收束衣裳,“夫人在佛堂等着小姐,小姐快去!”

“紫府!”兰芽听见,便如遭雷击。

虽只有十三岁,兰芽自幼便受父亲岳如期的教诲,颇知大势。紫府乃是太祖皇帝亲设宦官机构,代替皇帝暗查官民,可以不经有司,便缉拿官民。三品以下大员可以不经上报,直接刑问逼供。

近年皇族势微,紫府权势益发膨胀,俨然只手遮天。朝中不满之文武被他们动辄缉拿行刑,被活活打死者亦是不可胜数!

岳如期作为内阁大学士之一,屡屡上本弹劾宦官专权,便历来被紫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忌惮岳如期为官清誉,紫府一直未敢有所动作;却没想到今夜他们便这样直直杀入家中来!.

敛上长褛,兰芽不敢耽搁,被乳母牵着手奔出卧房。

抬头看,红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阖府中人奔跑逃生,悲号之声不绝于耳!

“别看!”乳母心痛,上来一把手捂住兰芽的眼睛,“快走!”

兰芽的眼泪顺着乳母的指缝流淌下来——她如何能看不见,她的家人都在悲号求救,而家人的身后是一个个锦衣之人,以及他们手上寒光毕现的绣春刀!

乳母拼了命扯着兰芽一径奔向佛堂。娘亲在佛堂等候的目的,兰芽明白。无论如何,佛前不是杀人之地,倘若杀戮便是不敬神佛。娘亲希望在那里能保她一条活命。

兰芽哭着,被乳母扯着沿着回廊向佛堂跑去。

她只是难过,她这样小,又这样无力,她没办法去解救家人,她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住!

“啊!”乳母忽然一声惊叫,脚步骤然停住。

兰芽收步不及,撞上乳母的后背去。

“求、求求你,饶了、饶了我的孩子吧!”乳母忽地绝望呐喊,在廊檐下跪倒下来。

“你的,孩子?”廊檐幽暗,兰芽被乳母护在身后,看不见眼前,只听见一把诡异的嗓音。

奇寒,却婉转;娇丽,却yīn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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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两年等待~~复更,前面会有微调,修正第一稿的部分节奏,大家从头来看啊~~】

2、香草美人

“公公,这就是奴家的孩子。求公公开恩,放过她吧!”乳母不管面前是青石地面,便磕头下去。

兰芽听着乳母哀求,明白乳母是要掩藏她身份来保护她。紫府之人痛恨爹爹已久,如何肯放过爹爹的儿女去!

“那,给我瞧瞧。”

那声音宛如少年,仿佛还带着笑意。兰芽却明白,这皆因宦官童年便阉割所致。并非他们年纪小,只是因为他们连变声的机会都被毁去。

“公公,别,别……”乳母依旧叩头,“孩子小,没见过世面,怕是,怕是……”

“你是怕我吓坏了她?我岂是那不懂怜香惜玉的人?”那声音诡丽一转,“若不给我看,那我直接杀了她!”那声音陡然一寒,yīn森顿现!

乳母抖如筛糠,却无奈,只得将兰芽从身后拉出来。以长褛风帽尽量遮盖她头脸,“孩子别怕,快来拜见公公。”

红火烧红夜空,偏只留着廊檐下的一段幽暗。兰芽抬头,隐约瞧见眼前的锦衣男子。三四个男子,皆着金黄飞鱼服,腰系鸾带,手执冰寒如泉的绣春刀。唯有为首锦衣男子手中空着,长眸微眯望着。

兰芽眼瞳一转,惊见那男子竟然还只是个少年。原来他方才的嗓音的确是因为年轻。兰芽不明,为何这样年纪的少年,便能成为此次为首之人!

“孩子,快行礼!”乳母惊惶扯着兰芽裙裳。

兰芽在衣袖里暗捏指尖,敛衽一礼,却不肯说话。

那宦官一笑,缓缓向兰芽走来。密织细蟒纹的膝襕在火光与幽暗里,如水波纹般暗生涟漪。几步,便已站在兰芽面前。他伸手,抬起兰芽下颌。

他的指尖冰冷。兰芽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

“你撒谎。”那人目光宛如燃着火的冰,落在兰芽面上,却在跟乳母说话,“她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敢欺瞒本官,真是该死。”

那几个男子已是朝乳母扬起绣春刀!

“住手!”兰芽扬声厉喝,向那宦官抬起眼瞳,“你要捉的是我。你放了奶娘!”

“惊讶。”那宦官眯起眼瞳,伸出修长如冰的手指亲自替兰芽解开风帽。风帽褪去,露出兰芽容颜。廊檐幽暗里,他的目光冷冷覆盖了兰芽面容。

“你叫,兰芽?”他凉凉笑起。

“是!”他们既然来诛杀她满门,自然早已知道爹有女儿名兰芽。

“兰芽九畹虽清绝,也要芳心伴小醺。”他笑,嗓音却如冰冷的丝,紧紧将兰芽缠绕。

“你不配!”兰芽咬牙。“滋兰九畹”本是屈原《离骚》中词,这阉人如何配说屈夫子的香草美人之辞?

“那你就该死。”他语气和缓,却说出残忍的话。他手下锦衣男子闻言无声而来,手中刀刃寒凉。

“不要!”乳母发疯般冲过来,一把将兰芽推向佛堂的方向去,“小姐快走,快走!”

兰芽慌乱回头,只见乳母背后寒泉刀落,一脉血红冲天而起!

“奶娘——”兰芽撕心裂肺痛呼。



【“香草美人”是屈原独创典型象征性意象。以香草、美人来比喻君子或帝王。表达的是一种遇明君得报国的情怀。专权阉人专权祸国,所以兰芽说他不配提“兰芽九畹”。】

3、摘心之痛

火光冲天里,奶娘双眼凝血,用力望着她,缓缓倒下。她身上的血流出来,凝成暗色血泊。

兰芽发了疯,想要奔回去!

她自幼吃奶娘乳汁长大,奶娘便似她另外一位母亲一般。可是今晚,为了护着她,奶娘竟然惨死阉人刀下!

“兰芽!”身子却被猛地抱住,用力拖拽向身后佛堂的方向去。

兰芽听得那嗓音——是娘,是娘啊。

兰芽转身抱住娘亲大哭,“娘,娘!我岳家何罪,缘何遭此大难!”

“擒住她母女!”廊檐下陡然寒声,便有锦衣阉人追杀而来!

娘不顾一切拖着兰芽奔入佛堂。大门洞开,娘先将兰芽猛地推进去;娘一个迟滞,背后便被锦衣人一刀劈下!

“娘!”兰芽痛呼!

娘却撑着最后的力气,猛地转身将佛堂大门推严!佛堂大门隆隆关闭,门外的锦衣人也不由得停在门外。

“兰芽,快随娘来!”娘捉住兰芽的手,奔向佛龛桌下。掀开神幔,下头现出一个密道入口。娘将兰芽推过去,用力嘶吼,“兰芽,走!”

“娘!”兰芽双泪跌下,“那您呢?爹呢?家人呢?”

门外已有冷冷如丝的嗓音缠绕来,“佛门境地,放下屠刀。嗯,那我们就放下刀。也用佛门的规矩,送高僧涅槃皆用香木之火。来人啊,放火!”

娘狠狠回眸,却坚定望向兰芽,“你先走,为娘要等你爹来!”

血从娘背后的刀伤涔涔流出。兰芽疯了样去看,只见一痕刀伤竖贯娘亲脊背!血肉翻开,深可见骨!

“娘!”兰芽心痛得无法呼吸。她明白娘为何不与她一同走了,是因为娘怕自己伤重,拖累了她!

“兰芽,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要,活下来。”娘已是虚弱倒地,一张脸金纸般的惨白,“为娘无法继续陪你……兰芽,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窗外噼啪,已有柴火点燃。火舌舔上窗纸,转眼佛堂便被红火包围!

“孩子,快走!”迟了,浓烟便会将地道封死,兰芽便再逃不出去!

兰芽狠狠回眸,目光穿过已经被烧毁的窗棂去望那夜色中的魔鬼。夜空彤红,天地之间金黄色的锦衣纷飞。一片片寒泉刀光里,那火光与血色映亮了那人妖冶双瞳!

她会记住这双眸子,她一定会记住!

“娘,我们一起走!”兰芽用尽全身力气托着娘,“兰芽一定要救您,一定要!”

她救不得全家,她眼睁睁看着奶娘为护她而死,她如何能再扔下娘亲,让娘去遭受那火焚之残酷!

血一直从脊背伤口汩汩流淌,娘伏在地上,轻轻推开兰芽的手,“记住娘的话,去找,去找,找皇孙,慕、容……”

火声噼啪袭来,兰芽用尽力气去听,却无法听清娘最后在说什么,更不懂娘说的是什么!

“娘,什么皇孙,什么慕容?是谁?他叫慕容什么?”兰芽惊慌地问。浓烟已经滚滚袭来,她屏着呼吸却也被呛得大声咳嗽。

“慕容、慕……”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入地道。然后,娘亲自关合了地道门,用她的身子覆盖住了那入口!

“娘!”兰芽在地道里痛喊!

娘盖住了地道口,就是为了不让她再回去,娘让她一定要逃离……

她转身,哭着跑向前方。

她一定要活下去,她发誓!她一定会记住那双眼瞳,她一定会回来报仇!

4、白月黑天

身后的声息渐渐悄然,追来的只有滚滚浓烟。

兰芽捂住口鼻,忍住想要回身去探看的渴望,拼了命一直向前。

不知奔行多久,终于推开密道尽头的一处遮蔽。

爬出来见已是出了城外,触目所及是一片农田。原来密道便掩藏在农田之下,以瓜秧菜蔓覆盖,怪不得如此隐蔽。

兰芽爬出洞口,只见天地黑夜如墨,白月钩残。

她立在这偌大而空寂的黑白天地之间,感觉到性命仍在的侥幸,却也更有行尸走肉的痛楚。

她想哭,她想爹娘,她想哥哥嫂嫂,她想那刚刚出世的小侄儿……

她将手指塞进口中,紧紧咬着。她知道在大仇得报之前,她都不能哭!

天空中有夜枭飞过,叫声恻恻。

她深吸口气,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在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窝棚。看情形,仿佛为守田农人所设。

她四下观望,确定并无人发现她,这才缩紧身子,快步奔向那窝棚。

此时更觉感激爹娘的慈爱,小时裹脚,她总嫌疼,更不喜欢如姨娘嫂嫂们的**于行,于是总是白天娘亲帮她裹上,熬不到夜晚她自己就偷偷将裹脚布给拆了。爹娘纵然知道也只是呵斥她两句,并不十分严格要求,才使得她到了十三岁依旧能留着这样一双天足。

便是娘亲逗趣两句,说将来这样天足的女儿可如何出嫁?她便逞强地说,大不了女儿将来嫁到外番去!草原骑马,也好过三寸金莲!

娘亲无奈,爹爹便也只笑说能有这样的心,也不枉生为他岳如期的女儿。

兰芽抹一把脸,将爹娘音容生生驱开,推开窝棚的门。

里面黑洞洞的,兰芽不及适应,便猛地被人捂住了嘴!

幸亏兰芽进窝棚前早有防备,将头上发钗攥在掌心,抬手便向那人刺去!那人一声闷哼,闷声低问:“可是岳家人?”

兰芽停住,小心问:“你是谁?”

月色迷离,筛入窝棚,隐约看见一个农人模样的汉子。那汉子也看清了兰芽,便扑通一声跪倒:“岳小姐……”

农人说着已是哭了:“小的受过岳大人救命之恩,多年前被岳大人安排在此处守着密道,只为不时之需。这么多年过来,小的一心祈祷这密道永远派不上用场,不想今晚……”

兰芽含泪而笑。原来爹爹早做了准备,是早就想到会有被紫府屠戮的一日。

农人急忙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头衣物、银两、关牒俱有。

农人说:“小姐趁夜速速远去!一路向西北,到了草原,紫府便鞭长莫及!”

兰芽将包袱中的银两略作计算,便将大半都放入农人怀中:“听我说,你带着你全家,拿着这些银子走吧!紫府必定会循着密道追来,便会发现你与我家的关联,到时候你们都将难逃一死!”

农人一怔:“那小姐,你呢?”

兰芽目光一寒:“我要留下来,报仇!”

5、非死即生

顺天府北门外的路上,骡蹄嘚嘚,农人听从兰芽之意,顾不得所有家当,只带上一家老小,套上骡车朝西北去了。

从京城一路向西北去,只要到了草原,便能逃出紫府魔爪。只是中间尚要通过数座州县,她便将自己的关牒与盘缠尽数都交给农人。惟愿他们一路顺遂,不要受到她岳家牵连。

而没有了关牒和盘缠的她,也等于亲手斩断了自己所有逃生的退路。

立在路中,迢迢目送。直到他们一家的骡车走远了,兰芽方叹了口气,独自转身。

天地偌大,终于还是只剩下她茕茕一人。

她自己也不敢耽搁,在农人家里留下的家什里,拣了一套男衣穿上。发也解开,梳成总角。

身上褪下来的衣裙,是家留给她最后的遗物。她百般不舍,却还是含泪全都投入灶膛,一把火烧了。

既然岳家已毁,她连一把纸钱都无缘祭奠,便将这些衣裙当做冥资,代替她,送爹娘兄嫂,以及全家老小——上路。

火光明灭,她将嘴唇几乎要穿。血腥一滴一滴淌进牙关,她却死死忍住,不准自己哭出来。

她发誓,定然有这样一日:她亲手点火将灭门仇人活活烧死,她到那时再伏地大哭不迟!

衣服焚化尽,兰芽伸手进炭灰,抓了一把抹在面上。

最后留恋地望一眼密道所在,以及农人的窝棚。最后将手中火把扔向墙外柴草……大火呼啦啦迎风而起,所有痕迹全被付之一炬。她毅然转身,朝着南向奔去.

晨光初起,京城顺天府南门崇文门外。

一身男装、面上抹着炭灰的兰芽坚定走到门外。她步不敢停,一路从城北的安定门转到城南来。

若是紫府循着密道追踪到了北门城外,定会以为她向北逃去,于是应当向北追踪;而她反其道到了南门,想来应能避过一劫。

距离开城还有一个时辰,城上守兵也都困倦得歪歪斜斜,只等天亮换班,好能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这一刻兰芽的心跳得激狂。

只等城开,她的生死也许便能就此定了!

若能侥幸逃过城门盘查,而顺利回到京城,那她便定要寻机会混入宫闱,直到亲手报了满门大仇;

反之,若在城门口便被守兵看破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她便只能与全家老小,一同赴死。

兰芽在心底默念:爹,娘,若你们泉下有知,或者等女儿一等;要么,就保佑女儿闯过这一关!待得女儿报了血海深仇,三十年后便来陪伴你们……

就在此时,城墙之上忽地有人影一闪!

灵黠如猴,飘逸而上。

竟然有人胆敢在守城官兵的眼皮底下,攀墙而上!兰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清晨的城外天地空寂,兰芽的抽气声惊动了墙上的人。那人停下攀援,朝她藏身的地方凌厉瞥来……

6、海岱瞻门

兰芽一凛,却也看清了那人的形容。

原来那如壁虎一般攀在城墙上的,根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从身量上估计,也就在十五岁上下。全身紧衣装小打扮,只在脖子上悬着两个大球,个个足有两三个脑袋那么大,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样隔着远冷眼望去,倒像是个什么九头蛇的化身成了人形一般!

见兰芽打量,墙上的少年也不示弱,手脚紧蹬住墙砖凹缝儿,扭身朝她呲牙:“嘶,你盯着小爷瞧什么瞧?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看得小爷脊梁沟直发毛!怎么着,想见面分赃不成?”

他说什么呢?

兰芽懒得理他,依旧只防备地瞪着他,却不说话。

那少年反倒恼了,可是碍着身子挂在半空,一时也不好下来,便用手抠下城砖上一小块来,朝着兰芽藏身的草丛便投过来。竟然力道精准,险些直接砸到兰芽脑门儿上!

兰芽一惊,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抬眼再瞄他,便忍不住朝他呲出牙去。

他们两个这一折腾,城墙上守卫的官兵便被惊动,有人便扶着城垛向下观望,见了那少年便是厉喝一声:“嘿,又是那背私酒的小贼!这回看不将你拿下!”

背私酒?

兰芽一愣神儿的工夫,那小贼已是从城墙凌空跳下。城墙上已是一片飞箭如林射来!

城下一片白地,只有护城河边兰芽借以藏身的那一片草丛,小贼情急之下,就地一个翻滚,便直朝兰芽隐身地挤来!

兰芽自身尚不敢确定是否安全,这时他又这么挤来!兰芽无奈,只得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臂,两人仗着身量还小,便沿着树丛草木向前逃去。

幸好此时尚不到开城门的时辰,官兵射了一阵箭,便也收兵。两个小孩儿窝在树丛里大口地喘气。那小贼瞄着兰芽的面容,上下打量,忽地停了喘息,露出雪白的牙齿:“行啊小子,你救了小爷的命了。以后你就是小爷的救命恩人,小爷什么都跟你见面分一半儿!”

兰芽紧瞪着那小贼,问:“你真是背私酒的?”

“是啊!”那小子生得虎头虎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滚。

“背私酒……是什么意思?”

“笨,这都不知道。”小贼炫耀地笑:“京城中不准有烧锅,京城里的酒都是从外头运来的。所有外来的酒都得从这崇文门过,过关缴税,才准送到京城里去卖。”

小贼伸手一指城门附近一座小寺:“那里面有个铁龟,你知道不?这个就是‘崇文铁龟’……不过呢说的也是这崇文门的税官!他们不过雁过拔毛,课的酒税可是宰人的钢刀!”

原来如此……

兰芽打量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几个“脑袋”,伸手捅了捅,软软的,里头有水体流动。兰芽便懂了,歪歪头问:“这就是你的私酒?”

小贼点头:“用猪尿脖装着!”

“只要爬过这道城门,进城倒手变卖,便是一钱银子的进项,可等于屠夫杀一口猪了!这般算来,我一个月便可存三两银子,一年便是三十两有余!嘿嘿,小子,你日后便跟着小爷,小爷包你吃饱穿暖!”



【背私酒这可是真事儿哟~~】

7、悄然注定

兰芽听傻了,伸脚就踹他一记:“你浑说什么呢!谁要跟着你呀?谁稀罕跟你吃饱穿暖啊!”

小贼被这一脚踢得有点傻,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兰芽:“嘿,我说小子你嘴硬个什么劲儿啊!瞧瞧你这身狼狈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流民!没爹没娘也没有家了,是不?”

兰芽想嘴硬:“不是!”

“不是?”小贼嘻嘻一笑:“那你带我去瞧瞧,你爹你娘在哪儿呢?如果你真给我看着,我就把我上个月的进项都给了你!”

兰芽心被刺了一下,扭过脸去:“我才不给你看!”

晨光如水,银蓝地洒满她周身。她面上抹着炭灰,看不真切面容,可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灵澈如水,微微一转,便仿佛拧到人心里去。

小贼这样望着她,不知不觉呆了,便也不再涎着脸笑谑,反倒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嘴硬,我明白。当初我爹我娘刚离世的时候,我也嘴硬,我也不肯向人向自己承认。仿佛只要嘴上不认,那我爹我娘就不是真的死了,这好荡荡的天地之间,就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用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跟自己大眼瞪小眼,我也不用饿了渴了却什么都得靠自己……我还是有爹教导有娘疼爱的那个孩子……”

兰芽听得怔住,忍不住扭回头来怔怔望他。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猴儿,她真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样深深的一段话来。

失去爹娘家人的疼,再次袭来,她按住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忙扑过来,拉开她的手,替她揉着:“哎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么?”

女孩子家的心口,岂是能给他毛手毛脚摸的?

兰芽窘了,狠狠推开:“我说你别管我,行吗?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城墙道,我过我的鬼门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他瞪了她一眼,“行什么行?当然不行!你是我救命恩人,既然也是没爹娘没家的了,我就不能扔下你。否则你要是饿死了,那老天爷得一个炸雷劈死我!”

方逢厄运,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碰上这样一个小子,兰芽虽觉唐突,却也心生隐隐温暖。

见她不再挣了,小贼呲牙一笑:“我叫虎子!你呢,你叫什么呀?”

“你叫虎子?”兰芽不由得再看一眼他脖子上吊着酒的猪尿脖,终是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名字,倒衬你。”

虎子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一转,退后两步,瞪大眼睛望她:“……嘿,小子,你不会是骂我呢吧?虽然小爷一时没听懂,可是小爷最会察言观色啊,你这副贼兮兮的笑脸,一准儿是骂我得逞了!”

兰芽哑然失笑。明白这个虎子虽然是个粗人,却粗得可爱,更难得狡黠之下还藏着一颗真挚的心。

兰芽便忖着说:“嗯我叫,兰,嗯,兰——伢子!对,我就叫兰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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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虎子补个精精神神儿的出场~】

谢谢蓝和亭子撒~

8、欲加之罪

卯时,城内击鼓,九门同时打开。

兰芽叹了一声,起身要走。

虎子便拖住,忙问:“你干嘛去啊?”

“进城。”兰芽妙目里闪过坚定。

“那我也跟你去!”

虎子说着起身就要奔着城门去,却被兰芽一把给扯回来:“你就这么去?你有几个脑袋!你真以为脖子上挂着的那玩意儿能当脑袋用?”

兰芽拖着虎子在树丛深处,将他脖子上的猪尿脖摘了,扔在一边。虎子便急了:“哎,你别动这个!这是我的命根子!”

兰芽啐他:“你难道还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城去?扔下藏好,以后再来寻吧!”

兰芽说完再从包袱里另外取出一套衫裤来,催着虎子换上。

虎子便笑嘻嘻盯着兰芽看,手上不停地脱衣脱裤,也不闪避。

兰芽急忙扭过头去,低斥:“你这人!去一旁换过!”

虎子非但没走,反倒更绕到她面前来,眼睛叽里咕噜地滚:“干嘛呀?咱们都是爷们儿,谁不知道谁长什么样儿?或者你真不知道的话,我倒要给你看看!”

兰芽想起自己女扮男装,只能咬牙:“谁稀罕看!”

虎子更觉有趣,故意抻开裤腰,作势要展示……

兰芽大窘,闭着眼睛险些哭了,狠狠咬着红唇喊:“你,你无耻!”

虎子看她真是要哭了,便叹口气将裤腰扎紧了,“哎看你看你啊,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就至于这样了!”

兰芽跺脚:“反正,你要是以后再这样,我就再不搭理你!”

虎子做了个鬼脸:“好吧好吧我的小祖宗!以后我不是小爷了,你才是爷!真是,难伺候。”

兰芽忍不住扭头:“我难伺候,我就是难伺候!那你别跟着我呀!”

虎子扭了扭有些松大的裤腰,伸手一抹鼻子:“我说你难伺候,我也没说我就不跟着你了!”

兰芽气得抬步就走。

虎子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笑了笑,便也拎着裤腰,跟着兰芽一起朝城门走。

晨雾氤氲,笼罩着城门关阙。城门内外人.流渐密,鱼龙样穿行通过。

忽地一声铜锣筛响,有两个官兵捧了榜文贴在城墙上。其中一个官兵还大声朗读:“罪臣岳如期,私结鞑靼,图谋不轨,已着满门问斩……岳氏漏网之鱼,若有擒获者报之官府,均论功行赏。”

兰芽一个摇晃,幸亏被虎子扶住。她小心地吸着气,抗拒着心房的剧痛。

私结鞑靼,私结鞑靼!原来紫府竟然为了掩盖罪行,而给爹爹扣了这样沉重的一项罪名!

自前朝草原皇室被赶回北方草原,却并未就此湮灭。他们西有鞑靼,东有瓦剌,皆与朝廷继续为敌。朝臣只要与鞑靼或者瓦剌有半点牵系,便是灭顶之灾!也难怪,紫府要寻上这个由头!

虎子惊奇,悄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兰芽摇头,寻了个借口:“许是饿着肚子的缘故。”

“原来是这个,”虎子便笑了:“莫急。等进了城,带你吃肉!”

9、冷瞳如碧

缓缓走向城门,兰芽小心提着气,垂着头,约略偏了头去看城门道另一边排起的长队。

果然如她所料,城门严查出城的人,宽进严出。

尤其是女眷,甚至要从轿、车中拉出来,细细比对着画影,又按着身高尺寸盘问清楚了,方准出城。

一时之间,城门过道处,不时传来女眷羞愧的饮泣。

兰芽明白,紫府这怕是正在缉拿于她。不知她已逃出城外,以为只藏匿在城中。

也正因此,她才要反过来回到京城。只因为此时纵然天地偌大,其他州县怕也早已密布紫府鹰犬,等着她自投罗网;也只有这最危险的京师,反倒成为唯一的相对安全之地。

她便紧紧抿住唇,脚不停歇向前去。

目光不经意滑过身边一同进城的一队人。都是奇怪的装扮,长衣大袖遮住头脸,前后的人都由绳子穿透手臂肌骨,残忍地拴在一起。每个人臂上都能看见淋漓的血色,让人触目惊心。

这般样子,只会是俘获的鞑靼或者瓦剌的囚徒,押解入京,等候发落。

整队人都脚步迟缓,仿佛因为痛楚而弓着腰行走。其中只有一个,高高地挺直了脊背。他头上身上皆蒙着白色的麻布,仿佛是披麻戴孝,又或者是戴罪之身。

兰芽行过那人身畔时,不由得扭头望了他一眼。

那人也回眸望来——却头脸都被白布蒙住,只隐隐露出一双眼眸。

兰芽一看之下便重重吓了一跳:只因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碧色的!

重重晨雾,哀哀如霜,他一双碧眸噙着冰冷,像是在晨间伺机捕猎的狼!

纵然绮丽如翠,却残忍冰冷!

兰芽一惊,急忙收回目光,低垂了头,抢先几步走向前去。

直到终于平安进了城门,方悄然吐了口气。

虎子却还在自顾嘀咕着榜文:“啧,若是擒住那岳如期的女儿,顺天府赏银二百两!二百两啊,小爷我一年不用爬城墙了!”

原来他还晃过去仔细看了那悬赏缉拿的图影,还真存了这个心!兰芽不由得转头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感觉兰芽眼神儿不对,虎子凑上来涎着脸笑:“你别不爱听。我要是得了二百两银子,少不得要分你一百两。到时候咱哥俩吃香喝辣!”

“我不稀罕!”

兰芽忍不住含恨,想这天地间定然还有多少人与眼前这虎子一样,不分忠奸黑白,只惦记着擒了她,好去跟官府换那二百两银子吧!

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原来在人心里,竟都抵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

人心冷暖,不过如是!

小小的她,裹在略微肥大的成人衣裳里,显得更是不盈一握般。这样小的她,在宽袍大袖里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仿佛含了泪一般,狠狠盯着他……虎子不知怎地,心拧着疼了一下。

他赶紧笑着凑过来:“哎,算我错了,小爷本也不缺那么点银子。走,咱去吃肉。”

“我不去!”兰芽伸手推开他手臂:“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哎你又怎了?我不要那二百两银子了,行不?”虎子只觉被她的话说得割心割肉地疼。

“总归,我不与你走在一处了!”

兰芽扭头遥望岳家的方向,情知前路凶险,她又何苦连累他?

兰芽便狠下了心:“……你是背私酒的小贼,我若继续与你为伍,我早晚被你连累!我不稀罕你与我见面分一半,我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我就此别过!”

虎子听见便急了:“你竟这么小气!”

“我就这么小气。”兰芽不再望他:“你既对我失望,便拆帮好了!”

兰芽说完,忍着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岳家的方向直奔而去。

10、再寻不见

兰芽一口气朝家奔去。

城门口悬挂缉拿榜文,除了是缉拿她,何尝不是说,家中并非只逃出了她一个,兴许还有活下来的人呐!

就算家里一定已是紫府鹰犬重重看守,她也一定要回去看看。但凡还有半点可能,但凡还有多一个人活下来……那么偌大天地,她便不会再是茕茕一人。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所有的疲惫与恐惧,尽可抛诸脑后!.

御姐北条各个街口已是戒严,官兵执着兵器,排着杈子,拦住去路。过往人等,全都要再经历一度严格盘查。

兰芽再看自己一回:她此时穿着男装,面上抹着黑灰,看上去应当已经完全没有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便咬了牙,行动姿势更刻意模仿虎子一点,朝着杈子口行了过去。

官兵拦住她,严厉盘问:“你要过去做什么?”

兰芽噎了口气,粗着嗓子答:“军爷,俺是要饭的!”

官兵便撵人:“要饭的?一边要去!去去去……”

兰芽趁机一把抱住官兵的胳膊,扯开嗓子便哭喊:“军爷你还俺的银子,还俺的银子!俺娘病重,还等着俺拿那银子请郎中去。军爷这么抢了,就是要抢俺娘的命哪!”

周遭围拢了人来看。看她还是个孩子,便都对那官兵指指点点。

那官兵便急了:“你说谁拿了你银子!小兔羔子,你冤赖本爷爷!”

兰芽哭得沉痛,指着那官兵的腰带:“军爷就是把银子塞在那儿了!军爷若说没抢,敢把腰带翻过来看看吗?”

兰芽之前早观望过,有商贩模样的人急于通过路口,便从袖口里塞了银子给那官兵。而那官兵就手便将银子塞在了腰带里……她是赖定了他,除非他让她过去!

官兵一听腰带,果然面上变色,气恼地指着兰芽:“不想活了你!”

此时人群中也忽地聒噪了起来,一个个老少不同的嗓音,此起彼伏地喊着:“我也瞧见了!官兵欺负小叫花子!”

兰芽也吃了一惊。莫说民不敢惹兵,抢银子原本是她胡诌的,竟然真的有人敢替她吆喝?

她诧异回眸,却只见人群寂寂,竟看不清是谁在帮她。

虽只有一两声,却已是足够,那官兵便涨得满脸地红,抬手就想打兰芽。

可是碍着这么多人围观,那官兵岂敢动手。遥遥望见远处有个跨刀的锦衣男子朝这边望来,那官兵也不想惹事,急忙甩脱了兰芽。

兰芽趁机向杈子口内一滚,趁着那官兵要集中精神应对锦衣郎,她便拔腿就跑!.

兰芽纵然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奔到府门口,按着记忆里的模样抬眼望去——却哪里还有府门,哪里还有家宅,只有一地焦土!

心便像被猛然抽走椽檩的房屋,轰然崩塌而下。

膝头一软,她扑通便跪倒在地。

哪里去寻找有可能存生的家人?哪里去找爹娘的遗骸?哪里,哪里去追寻过去一十三年里,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些记忆?!

墙内秋千,墙外声声语……墙已不在,笑语何存,秋千影又何处寻!

她想哭,喉头却干哑地只发出沙哑的嚎叫,仿佛夜色里独自飞过的孤枭。

她只能用手扒着自己的心口,用指甲去挖皮和肉。只有那生生的疼,才能让她将心里的痛转移出来;只有那样想要皮开肉绽的疼,才能让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依旧还活着……

可是她纵然是男装,可是她的样子太过骇人,还是惹来了守候在周遭的锦衣郎的注目——街口周围只是普通官兵,由一二锦衣郎为首;可是岳家焦土周围,却每一个都是身穿金黄飞鱼服的锦衣郎!

其中有一个,便抬步朝兰芽无声疾行而来。

11、君子报仇

随着锦衣郎的脚步,一道yīn冷的风袭向兰芽。兰芽猛地止住哭泣,抬眼望去。

可已经太迟了,根本来不及起身逃避。

就在那锦衣郎已迫在身前之际,打斜下里冷不丁窜出一个少年,猴儿似的灵活,一把拎起了地上的兰芽就走!嘴上还骂着:“嘿你个小王八蛋,哥哥不就欠了你一顿饱饭,你就跑这儿来哭丧!”

竟是虎子!

兰芽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哭。

那锦衣郎已经奔到眼前。冷冰冰一双眼,宛若鹰隼,用刀尖一指兰芽:“他,哭什么?”

再扭头yīn冷瞟一眼已成焦土的岳宅,声息缓缓地说:“难道,是在哭这宅邸里的什么人?”

莫非,她的身份已经被这锦衣郎识破!

兰芽刚想说话,虎子一把手捂住她的嘴,扑通跪倒在锦衣郎眼前,嘣嘣嘣就是三个响头!

“爷爷您误会了,他哪儿哭什么人啊?他是昨儿要了一碗剩饭,本想吃独食儿,我就给抢了,全吃了,一口都没给他留。他这不饿了一晚上的肚子,今儿就跟我发起急来,呼天抢地跟我没完呢嘛!”

虎子说着,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再瞄一眼那一地的焦土:“这不就一堆灰么,哪儿有什么宅邸?”

锦衣郎上下打量虎子,缓缓问:“你真的不知这是什么宅邸?”

虎子使劲点头:“爷爷说对了,我们哥俩是今早上才打崇文门进城的,头一回来到天子脚下。哪儿知道这有什么宅子啊?”

他说着还涎着脸凑到锦衣郎近前:“爷爷,不如您老教给小的,这堆灰竟是谁家的宅子?难不成,是火神爷爷的?”

“呵呵,呵……”锦衣郎缓缓笑开,笑声yīn冷,却点点散尽了杀机。

兰芽的心,终究缓缓放了下来。

锦衣郎抬脚踢了虎子一脚:“滚吧,别再到这边来。若本官再见着你们两个,定杀不赦!”

“哎,谢谢爷爷啦!”

虎子不含糊,趴地下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方一把扯了兰芽,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活活给扯死狗一样平地拖着就走了。

兰芽一身原本破烂的衣裳就更破烂,脸上被泪水冲开两道的黑灰又裹了尘土,便更加不堪入目,简直是叫花子里的叫花子。

一路被他拖过了两个街口,虎子仗着爬城墙的工夫,三步两步爬到一棵大树上去,左右瞄瞄再不见锦衣郎与官兵,他这才松了口气,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走过来一脚踢兰芽屁股上:“还怕小爷连累了你?今儿要是没有小爷,你先被咔嚓了!小爷我警告你啊,从现在起,乖乖儿呆在小爷身边儿,再甭说什么拆不拆帮!”

一肚子的委屈和绝望,被他这一脚给踢爆了,兰芽哇地一声便哭了,小野猫似的爬起来,纵身便向他扑来:“谁稀罕你救我!谁稀罕忍辱偷生!谁稀罕跟在你身边!”

忍看家宅被毁,她就算活下来又怎样!

仇人就在眼前,那狰狞的蟒袍、森冷的绣春刀,就近在眼前,她却无力扑上去报仇!

她不如死了,不如就那么死了!

“哎你别折腾了!”

虎子挨打,却顾不上自己,只死命箍住她手脚,将她困在他怀中,等她慢慢平静下来。他忍着疼,跟她吼着:“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明白你八成藏着秘密不想告诉我,那都没关系。不过你别这么莽撞,你好歹先活下来,慢慢再想法子!”

他一字一声:“总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12、银龙小轿

那两个小叫花子走得没了踪影,锦衣郎方走回自己的哨位。

前方街角处无声转来一顶小轿。银蟒罩顶,银缎垂帘,无声行到他眼前。

轿子前后除了两个看不清眉目的银衣轿夫之外,轿子旁还跟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锦衣郎懂这跟着轿子的“二爷”的规矩,便急忙叉手施礼:“卑职参见二爷。”

少年yīn柔一笑,用镶金坠玉的折扇遮住朱唇,傅粉的面容倾城一笑:“罢了。大人只问你,方才那么闹腾,究竟是怎么了?”

锦衣郎一警,急忙再施礼,这一回却是朝着纹丝未动的轿帘:“回禀大人,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叫花子。都是男伢子,并无岳家的女儿,卑职便打发走了了事。”

轿帘依旧纹丝未动,只是轿子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森然冷气给凝冻了一般。凝冻一直蔓延到了锦衣郎的身前……

锦衣郎一愣,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工夫,便猛然仿佛胸口被狠踹了一脚,就地向后翻滚出了几个跟斗,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饶是如此,锦衣郎停顿下来却还是连忙向上叩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他明白,只差毫厘,若那力道再稍微大那么一点儿,那他此时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具尸首!

冷风旋过,那银缎子的轿帘方微微泛过涟漪去。缎子上的银线,像是水中鱼龙暗舞。

轿子中,极缓极静地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奇寒娇丽,不可方物:“两个小叫花子?两个小叫花子出现在这儿作甚?嘁,卫隐啊卫隐,你说这昏话,真是,不中用!”

轿子边的“二爷”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儿,扇子遮着朱唇,再银铃似的笑开。

名为“卫隐”的锦衣郎便磕头如捣蒜:“卑职,卑职定将那两个小叫花子追回来!就算掘地三尺,卑职也绝不放过他们!”

“你又错了。”

轿子里的人再娇丽一笑:“捉回来处死?我要两个毫无用处的尸首做什么!”

“呵,让他们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本官效命……等本官厌了他们的时候,再要他们的命不迟。”

二爷听罢,收了扇子走过来,弯腰用扇子柄敲了卫隐一记:“别犯傻了!大人要了你半条命,给你留着半条命,就是要你用这剩下的半条命去给大人追命!去,跟着那两个小的去……”.

兰芽和虎子离了险地,虎子如约带着兰芽去吃肉。

他将大块的肉都搁进兰芽碗里,说:“吃,使劲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吃饱了才能长个儿,才能跟小爷我一样强壮!强壮了,才好去了了你心里的那个念想!”

兰芽被他说得眼底又是泪意迷蒙,便发了狠一般抓过肉大嚼。

纵然是肉,烹调的手法又如何比得上她们家的厨子?肥腻满口,难以下咽。可是她命令自己,抻长了脖子也得死劲儿往下咽!

虎子这才放心地笑了,柔声哄:“兰伢子,你得应我个情儿,以后再莫说拆帮的话了,行吗?——你今天,真是吓死我了。要是你也死了,我就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儿了。”

少年伶俐的眼瞳里转过一丝哀伤:“我怕了。”

13、跟着我吧

兰芽便转头望他。搁下盘箸,轻轻伸手捅了他一下:“哎,男儿有泪不轻弹。”

虎子急忙吸溜了下鼻子,故作大方地说:“谁哭了!小爷眼里进了沙子!”

兰芽便缩了手,轻轻说:“你爹娘和你家人,都是怎么没的?”

虎子瞪着她,不肯说了。

兰芽便垂首回去:“不说算了,当我没问。”

他便急了,趴过来非凑在她眼前儿:“哎,你是不是又要借这个说非要跟我拆帮啊?我告诉你,爷爷,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

兰芽耐不住他缠磨,终于忍不住,悄然勾了勾朱唇。

他低低垂下头,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倒是没看见兰芽那一笑。

“……是在辽东,被鞑子杀的!全家三十余口,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他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珠子,这一刻定定含泪,宛如流淌着血火之影。

兰芽忍不住伸手去按住他手背。

他含泪转眸望来:“我一路从辽东逃到京师,一路上都是靠讨饭为生,也一路都看穿了人情冷暖。没谁肯舍命救我,只有你。”

兰芽赧然摇头:“我也不是故意要救你!城上射箭,我自己也是逃命罢了。”

虎子抿唇:“就算那次不是故意救我,后来进城之前你bā光我衣裳,帮我藏了私酒,那还不是又救我一命?”

兰芽登时红了脸:“哎你怎又浑说?谁bā光你衣裳了!我不过是让你换一套衣裳罢了!”

虎子还来了执拗,反手一把握牢了兰芽:“总归,我就是认定你了。反正咱们俩都是孤单一人,就别再拆帮了,啊!”

虎子的孤单与恐惧,兰芽最懂。那种茫茫天地、茕茕孑立的苦,她也怕。

她便吸吸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住他:“实则,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且不说方才在那宅子门口;其实之前在街口,也是你躲在人群里,变换了声音装成男女老幼来帮我的吧!”

虎子眼珠子又叽里咕噜地滚,便笑了:“你猜着啦?真贼!”

兰芽忍不住又踢他一记:“你才是贼呢!你个爬墙的小贼!”

虎子展颜大笑,攥紧了兰芽的手,轻轻摇晃:“兰伢子,咱们两个这样,真好。”

兰伢子的手好软啊,柔若无骨,宛若冰肌玉肤。

兰芽便也忍不住轻轻一笑。

虎子便一声欢呼:“你答应了,对不对?兰伢子,你从今往后都跟着我了,是不是!”

兰芽悄然垂首:“……我之前有句话是扯谎的: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不怕的;我实则是怕连累了你——你跟着我,会掉脑袋的。”

“掉脑袋有什么好怕!”虎子仗义拍拍心口:“只要兰伢子能答应跟着我,将来不管遇上什么,小爷我全都慷慨以赴,绝没有一个字的怨言!”

14、穿好看些

从此兰芽便跟着虎子,他爬墙背私酒,她便在城内帮他当接应。

两人配合默契,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兰芽志不在此,始终念念不忘寻机为家人报仇。

这日两人到城内酒馆去卖了酒,结了几吊钱。虎子便扯着兰芽去逛市集。

市集扰攘,举凡吃的穿的用的皆有贩售,琳琅满目,看得兰芽目不暇给。

虎子一路领着她的小手,任凭她想要抗拒,却还攥得死紧地,粗声粗气地替自己解释:“看看你,眼睛都直了。道上这么多人,还有车马,撞上了可怎么办!必得让我攥着才行!”

虎子见她没挣开,便越加得意,忍不住回头瞄着她,笑眯眯地问:“你说你也是要饭的,怎么瞧你的样子,倒像是从没逛过这市集的似的?你要饭不到市集,又要到哪里去?”

兰芽没应声。

她打小在深闺长大,虽然爹娘开明,可是她却也没机会这样出来逛市集。从前都是听家里的奴婢丫鬟的说起市集上有多热闹,她都只能凭想象;这一回当真融入当中,可不眼睛都不好使了。

原本以为生在官家,自己的眼界也算不窄了;此时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民间呐。虽然未必镶金嵌玉,但是那些手艺和花样儿,却又分明是极尽精巧。

看她逛得高兴,虎子便也不追着答案,只是笑眯眯地,走几步,回头来看她一眼。

看着看着,他心里便有些不得劲了,寻着路边一家估衣的铺子,便使把力气,将兰芽给扯进去。

兰芽便愣了:“哎,你要干嘛呀?”

虎子从腰带里掏出一吊钱来“啪”地都摔在柜台上,嗓音洪亮地吆喝:“掌柜的,这吊钱你都拿去。给我这小兄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换一身儿新的!”

他要给她买衣裳?!

兰芽一窘,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还有穿的;包袱里也有能替换的,不用另买!”

“我说要买就要买!”虎子一瞪眼睛:“看你这上下穿得都破烂成什么样儿!再说,你包袱里那套替换的也不合身。是彪形大汉的吧,你穿上简直像裹着个口袋!”

这些衣裳虽然破烂,但也是极好的伪装。更何况,如果让个小子替她买衣裳……这,这算什么啦!

兰芽羞不可抑,便坚持拒绝:“没事,我喜欢穿成这样。你就别管了!”

虎子拍她:“不能不管!”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隐隐地仿佛有光彩流动:“……我想让你,穿得好看些。”

哦?

兰芽有点傻,再拼命摆手,故意瓮声瓮气地笑:“啊哈,都是爷们儿,衣能蔽体就行。穿得好看什么的,又有何用!”

“不行!”虎子坚持:“我就想让你,好看些!”

15、洗洗脸呗

着实拗不过虎子,店家也落力推销,于是兰芽被生拉硬拽着进内堂去换衣裳。

店家殷勤亲自拖着合乎尺寸的衣裤,帮兰芽穿用。兰芽便都给撵出来了,将蓝布门帘严实地挡起来,才敢更衣。

虎子在外头一把扶住被推住来的店家,看着那门帘,忍不住呵呵地笑。还替她向店家致歉:“我这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面子窄,掌柜的莫怪,莫怪。”

内堂里,兰芽为自己收束衣裳。

店里的衣裳虽然用料粗些,但是胜在尺寸合身。兰芽指尖拂过服帖的腰身,忍不住悲从中来——她也曾是爱美的女儿家,可是这些日子来竟也习惯了这样粗袍大袖地行在人前、一脸黑灰地不顾邋遢。

“好了吗?”虎子隔着帘子催问。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些摩拳擦掌地,心急火燎地想要看她。

兰芽便急忙绑好了腰带,掀开帘子出来。

没敢直接去看虎子,只是微微垂着臻首,羞涩望向一旁。

却半晌,听不见虎子的动静。

兰芽转头来望。却见虎子已是傻了。

兰芽羞愤不过,转身便背过去,急吼吼地喊:“掌柜,这衣裳我不要了!”

虎子便连忙凑过来,扯住她手肘,柔声劝:“干嘛不要了?穿着吧。还是这身好,合你的身量。”

兰芽咬唇扭头瞪他:“那你干嘛那副神情?”

虎子深吸口气,便笑:“还不是看着别扭呗!换了好端端的衣裳,却还顶着一脸的黑炭灰!”

虎子说着召唤掌柜:“麻烦店家借个脸盆,让我这小兄弟洗洗脸!”

掌柜的便也殷勤:“没说的!小客官,您里头请——”

兰芽捂住脸,“我不要!”

掌柜惊奇地挑挑眉,虎子便解释:“我这小兄弟哪都好,就一点拧脾气,怎么都不喜欢洗脸。”

兰芽捂紧了脸,拼命解释:“我,我小时候在脸盆里呛过水,好悬没死了!从此我便最恨脸盆,最厌烦洗脸!”

掌柜也善良,便提议:“原来是这个掌故。不过无妨,我这给小客官洗个巾子去,不用脸盆洗脸,用湿巾子擦干净了就是。”

兰芽看抵赖不过,只好双手捂紧了脸,抬腿朝外就跑!

衣裳可以换,所幸此时年纪身量尚小,还能勉强唬弄过人去;可若是连脸都洗了,她又该如何继续瞒过虎子去!

“兰伢子,你站下。别跑了!”

虎子追出来,在后头撵:“哎你别摔着,撞着!”

虎子是爬墙的猴儿,最利落的就是腿脚,兰芽如何能跑得过他!虎子三步两步撵上,却还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小心跟在后头,一壁走一壁劝:“小时候呛过水,也总不能一辈子不洗脸吧?你看你是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能容蹭一脸的黑灰?”

兰芽嘴硬:“我不爱干净!你瞎说!”

“还嘴硬!”虎子咬了咬牙,指着她腰带里放得登登实实的“刷牙子”和“揩牙粉”,嘻嘻地笑:“逛了一条街,就买了这些刷牙的玩意儿,还说不爱干净!”

“真不爱干净的,谁还惦记刷牙呀!”

“反正我就不洗!”兰芽急了。

就在此时,沿街走来一队装束奇怪的人。

兰芽一瞥之下,便望见了队伍当中那个始终站得最直的、绿眸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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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宋时代已经有了马尾毛植毛做成的牙刷,集市里已很常见,基本形状跟现代的几无二致~~刷牙子=牙刷;揩牙粉=古代牙膏】

16、虎子是啥

虎子也觉出兰芽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兰芽蹙眉,避过那碧色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那人也认出她来,只觉他的目光遥遥地始终落在她身上。

“没事。只是觉得那队人,奇怪。”

虎子抬眸望过去,便是咬牙切齿:“是鞑靼胡人!”恨不能扑上去的模样。

兰芽蹙眉:“你怎么了?”

虎子眼中渗出血色来一般:“……我爹娘,我一家三十余口,就是死于这样碧眼的鞑靼人之手!那晚上,他们放火烧了我家,天都被火烧红了,那帮畜生个个像碧眼的狼一般,见人就杀!”

虎子说着,已像魔怔了一般,一向总是对着兰芽笑眯眯的一张脸,此时变得狰狞可怖!

“虎子!”兰芽急忙扑上去,一把攥住虎子的手。紧紧握着,轻轻摇晃。

虎子深深吸气,缓缓躲开噩梦。眼中的戾气散了些,额头渗出涔涔的汗来。

那队鞑靼人正从两人面前行过去。

绿眸的少年仿佛微微偏头,碧色的目光从兰芽攥着虎子的手上滑过。

兰芽怕虎子再按捺不住,眼睛悄然瞟着那碧色眼瞳,边急急地说:“你那日不是问我,为何说‘虎子’这名字衬你?那是因为你那日脖子上挂着猪尿脖啊!”

虎子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地拉回来一些,他依旧摸不着头脑:“虎子,跟猪尿脖,有什么关联?”

兰芽便又忍不住嫣然一笑:“笨家伙。虎子是汉时的水器,其形如虎,壶口大张……”兰芽说到这里已是忍俊不已,垂首笑着说不下去。

实则她这么一脸黑灰地笑,绝对说不上好看。可是虎子却就是看得聚精会神,连对鞑靼人的仇恨也暂时抛在一边。一径垂首去寻兰芽的眼睛,眼睛也不自觉地笑弯了,追问:“那个虎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又不说是不是?一定是骂我的,快说快说!”

鞑靼人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那碧眼少年不知有意无意,还是回眸望回来。

兰芽清清喉咙:“嗯,便说那‘虎子’乃是——溺器。”

虎子又一眯眼:“啥是溺器?”

兰芽再忍不住,唇角笑出两枚小小梨涡来:“——尿壶!”

虎子怔住,随即便扑过去掐她:“好啊你,果然是拐弯抹角骂我哪!你个小坏蛋!”

兰芽扭捏着拼命躲闪。

两个小的打打闹闹,很是热闹,那闭眼少年的眼中,却全是冰冷。

押送的官兵瞧见了,扬手便是一鞭子抽过去,厉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赶路!”

皮鞭声凛冽,兰芽听了都是一抖,止了笑,扭头望过去。

却只能看见那闭眼少年的背影,因疼痛而凛冽地一抖。

兰芽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问:“虎子你说,他们会被押到哪里去?难道,是被杀头吗?”

17、岂能舍得

虎子远远觑着胡人背影,恨恨地说:“自然不是杀头!若是要他们的命,何苦还要押解到京师来这样费事!看样子,他们是被发给官伢子发卖为奴的!”

“发卖为奴?”兰芽也吃了一惊。

虎子咬牙切齿:“倒是便宜了他们。不过是仗着他们年纪尚小!若依我的,个个杀了才干净!”

这样的虎子,全然不似平日里那猴儿的模样,兰芽看着只觉心惊。

便也明白,定然是他家仇太痛,才会每每遇见胡人,便会变成这样狰狞的模样。

兰芽便垂下头去:“……他们,若被发卖,都会成什么?”

“那就难说了。”虎子冷笑:“好些的,可能被官宦人家买了当奴仆、小厮;而相貌好的,被人买了当小相公,或者卖入勾栏,也是有的!甚至于,还有被官员家买了,阉割之后,送入宫中的!”

兰芽听得心下惊颤,不由得想到那碧眼少年的绝世容颜……

兰芽便自顾回头,黯然说:“虎子,我们走吧。”

虎子这才觉察出不对,连忙回神,跟上来小心地问:“怎么了?我可又有哪里惹你不快?”

兰芽摇头:“没有。我只在想我也好想入宫啊。”

虎子便惊了,郑重其事当街扯住兰芽的手:“兰伢子,你疯了?你好端端地,想进宫做什么!”

兰芽便装作懵懂一笑:“好奇呗。听说很漂亮,想去看看。”

“你可别闹!”虎子认真地警告:“咱们男伢子,要是进宫的话,都得变成阉人!”

兰芽眼中缓缓升起寒意:“阉人也没什么不好。便如紫府阉人,如今可是权倾天下!”

虎子惊愣,一把甩开兰芽的手:“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紫府阉人纵然权倾天下,可哪里还是个人,都是畜生!”

看虎子认真了,兰芽颇觉欣慰,便连忙跳过来伸手来捂他的嘴:“哎你小声些,这是市集上,你不想活了!”

她的小手虽然也故意抹得黑不溜秋,可是触到唇边却是柔滑软腻。虎子便硬气不起来了,只盯着她一双如水的眼瞳:“……兰伢子,我不说就是了。你的话,我都听。”

兰芽烫着一般地连忙收回手,捂着脸颊害羞地一笑:“咳,赶紧走啦!”.

睡到夜半三更,兰芽轻声唤:“虎子?”

没有回答。

兰芽便爬起了身,悄悄儿抽走了自己的包袱。

她小心地将白天偷偷写好的一封信搁在虎子枕边。又认认真真看了虎子熟睡的容颜一眼,忍着不舍,悄悄儿从佛龛上爬下来。

她得走了。

出了破落的神庙,兰芽仰头看黑天白月,攥紧拳头叹了口气。

这里是虎子每晚藏身的地儿,后来有她跟着,虎子便张罗着花钱到城里去阻个院子住;说再不济,也可住店,总归不能让她跟着他受委屈。

却是她给拒绝了,情愿跟他一起还来睡破庙。

庙宇虽破,上有神佛庇佑,下不必担心紫府突然派人来缉拿。

这座小小的庙宇,承载了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所有温暖。

这么便走了,她心底宛如当年离开家一般地疼。

18、自卖自身

兰芽特地绕远,兜了个大圈子走回白天的那家估衣店门前。

从店门顺着碧眼少年所去的方向朝前走。

行不过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一带房屋,个个外头挂着旗风,上书有某某“牙行”字样。

兰芽抱着包袱站定。到地方了。

天色初开,牙行已早早打开门板,有工人出来理货。

兰芽觑着当中一间独独没有货物堆放的店家走了过去,向那当街站着的精瘦男子躬了躬身:“这位爷,敢问贵号是人牙?”

那男子手里端着把紫砂壶,正兹溜兹溜地喝水,听见兰芽问,便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也不急着说话。

瞧完了,方放下茶壶,点个头:“没错。”

兰芽被盯得不自在,觉着仿佛自己个儿是口猪,而那人牙子就是个屠夫,已然将她架到了砧板上。

兰芽微微垂首:“再敢问,贵号可曾收过鞑靼胡人发卖?”

那人牙子便乐了:“你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告诉你也无妨,正是如此。”

人牙子凑过来,仔仔细细打量兰芽,一双眼珠子仿佛想透过她面上的黑灰,看清她五官模样:“小伢子,你莫非也是来找个活路的?”

兰芽今天又换上了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裳。这衣裳便仿佛名刺,任谁一看便知是个没了活路的流民。

兰芽不由悲从中来,哽咽着点了点头:“大爷可给小的安排个好的去处。”.

这一大清早,刚开了门儿,没想到就有自动送上门儿来的生意!人牙子一时喜不自胜。

人牙子的眼力,可绝非虎子那半大毛孩子可比。他这么约略上眼,外加前后打量了身量,便已然料定这孩子在黑灰之下掩盖的,定然是一副绝佳的好相貌!

同时,她的嗓音若新莺出谷、金钟儿撞玉;态度不卑不亢,不娇不矜,正是上上的货色,绝壁能卖个好价钱!

人牙子连声称好,进内拈了一张印好的契文便出来,递给兰芽:“在家可还有父母?上头可还有兄嫂?若无父母兄嫂,可还有亲族长辈?”

兰芽哀戚:“都没了,只剩我一个。”

人牙子忍不住抚掌:“那便更好!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契文,若不识字,我便念给你听!”

兰芽只怔忡片时便毅然摇头:“小的不认字,爷念给我听吧。”

便当自己是睁眼瞎,眼睁睁看着那人牙子故意略去几点关要,只挑不要紧的给她听。他压根儿没提卖身钱几何,更没提那钱要何时给付……兰芽只轻声细语地说:“爷,小的只有一个要求:那买家定然得是小的自己愿意去的;若是不愿意的,爷莫强求。”

人牙子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一笑,问:“你小小年纪,还分得清人家呢?”

“能啊。”兰芽静静地笑:“小的在市集里要饭也非一二日了,寻常也听得市井中的人家讲说,城中哪家大人宽厚,待仆下甚善;哪家则严苛,稍有不如意便刑杖……小的怕死,也怕主人白眼,爷可担待?”

人牙子便乐了,呲着染满茶渍的大板牙点头:“你既然都提了,爷便照顾你些就是。”

19、月色太凉

谈好了条件,人牙子忙不迭回去取朱砂印泥,回来好叫兰芽按下手印。这身契便大功告成。

看他兀自忙得热闹,兰芽只垂下头去,用脚尖踢着门口青石阶下悄然孳生的青苔。

爹娘在天之灵若知她有这样自卖自身的一日,会不会为她心疼?

她在心内默默说:爹,娘,莫为孩儿担忧。

孩儿此去,纵然为女儿身,怕是无机缘潜入紫府手刃仇人;但是至少能借此寻到爹爹生前挚友,或者门生……不管是谁,只要是爹爹生前交好;只要是有可能为爹爹伸冤的,孩儿便跟随在那大人身旁!

终究有一日,定让我岳家冤仇得雪!

虽然养在深闺,可是自幼爹爹便格外宠她,时而允她以男装到前厅,参与会客,谈书论画。于是爹爹生前那些交好,她大抵也还认得些。当中不乏当朝股肱,借助他们的力量,总归好过她一个孩子单枪匹马。

鞋尖踢碎了青苔,鞋尖却也被染上了那潮湿的翠色。

兰芽又一转念,忍不住去想,这个时辰虎子怕是已然酒醒了吧?他现在会不会就正在看那封信?

那他此时,定然会开始记恨她了……

昨夜情景,浮上脑海。

她在那间破庙里,守着他没卖光的酒,好奇地说不知味道,想要尝尝。虎子便依了她。只是两人要划拳,虎子本以为自己是老手,却最终败在了她手下。

他也不起疑,一碗又一碗,痛快地吞下罚酒。

最后等那些猪尿脖都空了,虎子也扑通一声醉倒在神龛上。一张脸醉得像是大红布,捉着她的手腕一径唠叨:“兰伢子,我就惦念一件事:你明儿起身,洗洗脸给我看吧,啊。”

虎子醉死了,兰芽这才搬着纸与笔,凑在佛前不知谁供的长明灯下,给他写信.

虎子:

见字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已走了。

昨夜趁你酒醉,我再将咱们的将来好好想了一回。越想越觉不妥:你背私酒,每一回其实都是将脑袋拴在猪尿脖上。一回两回幸运逃脱,可是说不定下一回就被城墙上的官兵活活射成了个人肉靶子!

我不能再跟着你了,否则我也会死得很惨。

我走了。

我只劝你,也就此金盆洗手别干了吧。凭你的力气,哪怕是去给人家当佃农种地,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而我,只想去找我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的活法里,没想连带上你。

别再来找我,我真烦了。

就此拜别,永无再见。

兰伢子.

写完了,毛笔却从指间滑落,顿在地下。

天上的月色太凉,凉得迟迟晒不干满纸墨迹。像是迟迟,不忍说离别。她只望着纸上的墨,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与虎子,也许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却是相遇在她最无助、最孤单之时。

告诫自己过,她与他终究有分开的一日;可是私底下也并非没有过贪念,总想在他身旁多留一时。

总因虎子而想起自己的兄长,那年纪轻轻,便以文武才学惊艳天下的男子。兄长也总是这样陪在她身旁,忍让她、呵护她、陪伴她。

可是即便有缘生为一奶同胞,却也终有一日,yīn阳永隔……

兰芽将信折好,封进信封,便告诉自己:同样封存的,也有对虎子的这份依恋。

忘了他吧。

也愿他,比她更早,忘了她。

20、心尖点红

一转念间,人牙子已呲着黄板牙,端了朱砂印泥来。这一回还另有个胖墩墩、一脸横肉的婆子跟出来。看样子,便是人牙子的老婆,牙婆子。

牙婆子挤了一脸的笑,上下打量兰芽,跟人牙子无声交换目光。

兰芽便都当没看见,还向牙婆子施礼。

人牙子便殷勤地将兰芽带到桌边,“既然如此,兰伢子,你便按下手印吧!”

兰芽不计较契文上增删的文字,只偏头去看人牙子端来的朱砂印泥。

这红色的泥膏子,她原本最是熟悉。爹爹岳如期本是当朝一代丹青圣手,每日来府上求画的人总络绎不绝,每幅画画毕,爹爹总要亲手钤印上他的私家印章。于是在爹爹书房的案头,这印泥本是常备的物件儿。

爹爹说过,印泥看似简单,却是价值靡费。好的印泥,乃是以油调和朱砂、矿物、香料,然后以匠人手工揉制而成。

好的印泥,红而不躁,沉静雅致,细腻厚重。钤印在画上,色彩鲜美而沉着,历久愈新。

爹爹更以这朱砂印泥来比喻人品,教她做人当如是。她便爱上这小小泥膏子,每入爹爹书房便必定把玩。到后来,反倒比女孩儿家更该喜欢的胭脂膏子更喜欢,也曾淘气,就着铜镜,悄然将印泥涂在唇上,替代口脂。

爹爹撞见,便只笑,说真是合该她虽然生为女儿家,却偏偏比兄长更适合承继爹爹的书画衣钵。于是爹爹潜心教她习画,尽授所学。她十岁那年,所画的葡萄便曾以假乱真,被亲友当做是爹爹真迹,索求不休。

那时何曾想到,这小小一瓯曾经承载了她所有荣光的朱砂印泥,今日却成了她自卖自身的凭证。

她无声笑笑,伸手去蘸了印泥。膏体干涩,气味酸腥,绝非家中从前所藏的印泥可比……继而便向契文上,落下指尖。

天命如此,她认了就是。

却就在指尖落在纸上之际,打外头刮进来一股子“旋风”,桌上的契文被一把抢走,桌椅也被一脚踹翻,装印泥的瓷瓯子跌了个粉碎!

那一对人牙子都惊声尖叫了起来:“哎哟,这是要做什么孽哟!”

兰芽望过去时,手腕已是被牢牢捉住。

逆着光,虎子一身冷气儿立在门口映进来的晨光里,语气搀着冰也燃着火:“果然我没猜错,你竟真的是到这儿来了!你不愿跟着我,却愿意卖了自己给人当奴才去!兰伢子,你怎地恁般没有骨气!”

兰芽一颤,讷讷地只能问出:“你,你怎能猜到我到这儿来了?”

虎子咬牙:“昨日在市集上,你跟我问起那些胡人被人牙子能卖到何处去。我顺势答了,心里便隐约觉得不对!——你好端端打听那个做什么,原来你果然是存了这份心!”

“我今早醒来,看了你的信,我如何还猜不到你是到这儿来了!”

他死死掐住她手腕:“兰伢子,听我的,你跟我走!”

21、自入镬中

稍早前,兰芽走进牙行时。

与这一带牙行距离不过一趟街的一家当铺里。

一个眉眼如画的美貌少年,正伺候榻上的人起身。

忽地窗棂上扑簌簌地响动几声。那少年便连忙起身,到窗边去开了窗,捉进一只白羽红嘴的鸽子来。从鸽子腿环上拆下一卷字条。

看了,挑眉一笑。

便走回榻边去,依旧跪着给那榻上的人穿袜,口中旖旎婉转地说:“大人,卫隐来报,那个人果然自己走进牙行去了。大人这一招,果然高妙。”

榻上垂下月影纱帐,影绰绰掩着一副绝世的容颜。

外头跪着的那个少年也已眉目如画了,可是跟帐子里的一比,便登时只成庸脂俗粉;而帐子里的那一位,则如天工琢玉、雪山清风;冷到极点,却又美到了极点。

面对跪倒少年的谄媚,他只浅浅勾了勾唇角:“我当然知道,她会来的。”

这一间当铺名为“春和”,外表看似并无特别,实则却是一间皇家当铺。朝中但凡有抄没犯官家产,又或者是战争缴获等财物,除了拣选好的入贡大内,便都发由皇当折卖成钱物,入缴二十四衙门,专供皇族使用。

所有皇店也均由宦官打理。

跪在帐外的少年,便是那日陪在银龙小轿之外的“二爷”。

二爷便赔笑:“大人神机妙算。我倒是不明白那个人了,明明还有机会跑得远远的,怎么就自以为聪明地兜个圈子又回了京师呢?还以为能瞒得过大人?还不是乖乖地,自入镬中!”

帐内的却没说话,只微微闭了眸子,享受二爷的侍候。

不知怎地,仿佛忽地来了兴致,轻轻一哼:“……脚冷。”

二爷登时粉面桃花,忙不迭地将那人的袜子再仔细脱下了,放在一旁折叠好了,又将他自己的衣襟敞开,将那人的脚整个纳入怀中,足底贴在他心口窝的细皮嫩肉上。

那只脚缓缓辗转,夹住二爷心口小凸。

似逗,似罚。

那二爷便娇弱吟哦起来:“……嗯,大人。大人许久不曾,不曾疼小的;今儿,就再,疼疼小的吧……”

他哪里知道,帐内那人辗转于眼前的,都是那晚血色火光里,风帽乍褪时,那宛若幼兰新芽般的少女清丽容颜。

那么冷冽,却又那么娇艳。

二爷这一出声,便仿佛在平静水面投下石块。水面的平静散了,帐内的人怅惘地皱眉。遂一伸脚,猛地将二爷给踹开三尺去!

二爷那少年正自憧憬,身子满足地颤抖着,哪里禁得住这样冷不丁的窝心一脚!

他半晌喘不过气来,又是害怕,抖抖索索伏在地上磕头:“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知错了!”

为自保,他便拼命诉说旧情:“小的,小的只是思念大人。大人,大人许久不肯碰小的了……便有碎嘴的总跟小的嚼舌根,说大人又有了新的爱物。不想要小的了……”

月影纱轻轻一抖,便如月影翩然散去。

里头的人已经自行穿好了衣裳,走出来,在二爷面前微微躬身,抬起他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无声一笑:“再多嘴一个字——便自去割了舌头。”

22、失手犯错

牙行里,兰芽与虎子一时僵持不下。

兰芽最初的震惊散去,她用力甩手:“我就是这样没骨气,我就是想卖了自己去给人当奴才,你管不着!你松开我!”

“你撒谎!”

虎子深深吸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已是红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也不会非缠着你不放!”

他缓了一口气,眼中隐约仿有泪光:“兰伢子,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别总这么想方设法撵开我,然后一个人儿去,行不行?你有话,尽可说给我听,我必定能帮你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遂了你的心愿,又不必卖身为奴的,啊!”

兰芽狠着心:“你不懂!你更帮不上我!虎子,若想让我还记着你我相识一场,你现在就放开我,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偏不!”虎子反倒握得更紧。

兰芽挣也挣不开,便扑上去照着虎子的手腕便咬了下去!

虎子一时吃痛,下意识甩手,没想到这一扬手出去,竟然将小小的兰芽给甩飞了出去——

牙行后门外是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四周还有东西两厢小楼。听见前面有人吵嚷,两边小楼的二楼上都涌出几个半大的孩子来看。

那些孩子,原都是被人牙子收购了来,正等着寻找合适卖家发卖的。

兰芽被虎子失手甩了出来,没收住劲,砰地直撞上后院的一个水缸!

兰芽直直撞上去,水缸哗啦就碎了。虎子也没想到自己失手到这等地步,掉了魂儿似的一声巨喊:“兰伢子!——”

人牙夫妇也跟着奔上来。但见兰芽小小的身子已经被一大片瓦岗碎片埋住,缸里的水沿着她哗哗流淌而过。

两厢楼上的伢子们也都不敢言声了。这么一撞,不被撞死,也会被水呛死了!

虎子已是抖了,抢过去想将兰芽抱起来。却已有人抢先了一步,挡住虎子的去路,躬下腰去,小心仔细地将碎裂的瓦片一片一片拣开,然后将那兰芽小小的身子抱入了怀中。

白色的粗布麻衣裹不住通身风.流,无簪无冠的黑发自在垂下肩头,又是说不尽的一段情致……满院的慌乱,却未能扰乱他半分。

虎子从后面看不清面目,只颤声吼:“你放下兰伢子!给我!”

虎子过去抢,却被那人猛地一撞。

一声清冷嗓音,仿佛沁着寒冰:“你既如此对他,便不配再碰她!”

说罢起身,颀长的身子竟然高过虎子半个头去。他抱定了兰芽,缓步走向树下,不理虎子。

树上花影缤纷,淡绿轻红遮住他绝色眉眼。

虎子此时已然看清,那抱着兰芽的少年,正是曾经见过的那个碧眼的胡人!

虎子便越发暴怒,冲上来挥拳便打:“这是我欠兰伢子的,轮不到你管!你把她还给我,我等她醒来,怎么罚我也好……”看着那小小的身子冰冷地躺在碧眼少年怀里的模样,虎子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已是滚下来:“要是她这么死了,我也陪她一起去。”

他抹一把眼泪:“总归,她是我的。你还给我!”

23、玉色兰香

碧眼少年也不理虎子,径自将兰芽在膝头扣过来,帮她拍着后背,催她呕水。

“呕,呕……”两声,兰芽果然吐出了水,悠悠醒转过来!

小楼上的几个孩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醒啦醒啦!”

兰芽缓缓睁开眼,眼前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眸。

碧如翡翠,澄澈有波。

再看清他身上粗布麻衣,仿佛犯服,又仿佛重孝……明明是略带苦涩的衣着,却生生被眼前人穿出了别样的倜傥。

神智渐回,兰芽蹙眉,连忙坐起。见是生人膝头,便想挣扎着下来。

只问:“是你救了我?”

旁人都为兰芽的醒转而欢呼,偏就是救人者面上并无额外喜色,只是盯着她,看她自行起身,也不多扶。

听兰芽问,也只挑了挑长眉,算作回应。

兰芽颇觉窒闷,便按着喉咙,说一声:“多谢。来日,必定报答。”

他这才面上动了动,却依旧不客气:“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气他。”

说罢他朝虎子的方向淡然看过去。

兰芽便也随着看过去,却见虎子立在眼前,已是呆若木**。

兰芽蹙眉,轻声唤:“虎子?你怎么了?”

心想他怕是被她吓着了,于是便轻叹口气:“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喝了两口水。”

却见虎子还是呆呆傻傻着。

兰芽只得从碧眼少年的膝上挪下来。还是有些虚弱,站立不稳,身子朝虎子歪了过去。

虎子这才回神,伸手一把扶住兰芽。

却离奇地,手碰到兰芽手臂的时候,他一张脸竟然红透了。

兰芽蹙眉望他,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树影花下,碧眼的少年已然起身,背转身去,缓缓走回小楼。听兰芽问起,仿佛放慢了脚步,却没回头,只是略微偏了偏下颌,微微送过一缕目光来。

天光微漾,映着那浑身湿透的人儿小小的面庞。

她自己尚且不知,这一撞上水缸,面上的黑灰已然被水冲开。那一张容颜,宛如宝匣初开、玉光乍现;又像是长久守候着的幽幽兰草,终于在某个不期而至的清晨,绽放出第一朵娇羞而妍丽的兰花……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虎子依旧呆着,兰芽方意识到不对劲。目光再拂过人牙子夫妇,果然见他们面上更露出贪婪喜色。

兰芽便抬手按住面颊。触手唯有水痕细滑,已是不见了煤灰……兰芽便惊慌难已,慌忙抬眼望向虎子。

慌乱加上羞惭,她便连忙将衣袖都扯过来遮住面容。

倒是虎子终于回神,捉着她的小手,笑容满溢:“兰伢子,我从前只知道你的手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你的脸原来生得更好看!你既生得这样好看,何苦从前不让我看!”

碧眼少年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走回小楼。

走进他独住的房间,将房门关严,再没有半息声响。

24、誓言不悔

兰芽盯着碧眼少年的背影良久,只觉仿有一口气梗在喉中。

他既救了她,又为何对她这般冷漠?仿佛,避之唯恐不及。

她望着碧眼少年,虎子则立在她身后,只盯着她。

原来果然不是他多心,她对那人,果然太过用心。

从当日市集偶遇,他便觉得不对,当时却也只以为自己过敏,此时方都落到实处。

感知背上如芒目光,兰芽警觉回眸,迎向虎子铁青面色,蹙了蹙眉。

“虎子,我自己的路已是这样定了,别再拦我。你回去吧,来日若有缘,兴许还能相见。”

虎子踉跄一笑:“你还是要撵我。”

他展眉,仰头望过四角天井圈起的那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就这么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心湖,仿佛有小石投落,苦涩化作涟漪,澹澹漾开。

兰芽悄然拧紧衣角,只说:“我这条路满是荆棘,与人为奴,宁为**犬。可是这条路却是我别无选择。这样的路,我如何能邀你同行?”

虎子垂眸,目光细细逡巡过她静如幽兰的面颊,他的怒气便袅袅地散了。到后来,只化作释然一笑。

“兰伢子,你傻。这条路,不是你邀我同行;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愿意走!”

兰芽闻言便是一惊,扬声已是颤了:“虎子,你要做什么!”

虎子却慨然一笑,扭头望那人牙子:“烦请再为我也准备一份卖身契。今儿小爷我也自卖自身了!”

人牙子夫妇已是傻了,心说今儿的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怎地刚得了个比女娃子还妍丽的伢子,回头却又来了虎子这样一个身强体健的好小子!

兰芽便急了,扑过来一把攥住虎子的手臂,嗓音里已是带了哭腔:“虎子,你傻了吗?我不要你为我这般!”

虎子垂眸望她,目光轻灵滑过她手攥住他手臂的位置。她的手掐得登紧,力道透露出她的心意——若此,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便柔软一笑:“我哪里是傻,我做的这是对我自己个儿最好的决定——兰伢子,我不是为了你,你别为此自苦,我为的可是我自个儿。”

虎子微微仰头:“如果不做这个决定,你想我还能如何?或者是继续做背私酒的小贼,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守城官兵的箭下。”

他眸光一转,浓黑里燃烧满炽热:“或者如你信中所劝,要我从此罢手,安心去做个佃农……可是兰伢子,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巴掌大的天地,断不是我虎子所能甘心蛰伏!我想要的天地,或者风云四起,或者惊涛骇浪,方不枉生为男儿身,来这人世一遭!”

虎子藏在骨子里的豪气潋滟而出,仿佛晨风,纵然气势还不到火候,却也冲啸而起,拂动花叶,飒飒有声。

兰芽静静望着她,自知心中一点疑问,又已是得到了答案。

虎子定不是普通流民,他的家世定然不似他所说那般只是平民。

虎子凝望兰芽的眼睛:“陪着你,就算自卖自身,为奴为仆,可是却有机会得遇明主。到时,少不了一番惊天动地,总好过颟顸一世!”

“所以兰伢子,你允了我,好不好?”



【还有~】

25、隐起隔阂

人牙子忙不迭准备好了卖身契。

兰芽眼眶滚烫,忍不住趋上前,死死攥住了虎子的手臂。

虎子反腕,一把回握住兰芽小手。兰芽一惊,想要挣开,虎子却用实了力,兰芽根本就挣不开。

又怕挣扎痕迹过重,反遭人怀疑,兰芽只能忍住。

二楼的几个半大孩子都凭栏遥望,各自低声议论。

碧眼少年的房门,若有似无,也开启了细细的门缝。仿佛有一道碧色的目光,幽幽地飘下,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臂上。

虎子一直实实攥着兰芽柔荑,拉着她一同来到桌边,黑瞳染热,柔声嘱托:“我不会写字,你帮我签了这契书吧。”

兰芽面颊倏然涌起潮红:“这是你的终身,我如何敢!”

虎子展眉,豪迈而笑:“我说你敢,你还有何不敢?”

人牙子夫妇便忙跟着说合:“是是是,兰伢子帮他写了名字,他自己终究还要按下指印。时辰已不早了,咱们签妥了这契书,我们也好早早开饭。从此,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

虎子指腹轻轻从兰芽指缝滑过,眨眼鼓励地一笑:“写吧。”

兰芽赧色点头,忙抽回了手,走到案边,执笔在手。

这一回,不再是对她自己的契书的态度,转而细细读过,字里行间谨慎逡巡。落笔之前,又回头望他:“你自己,可还有什么条件?”

她的举动,全都落进虎子眼底。他便满足微笑,目光滑过她眼瞳,落在人牙子面上:“我也可以不要卖身钱。唯一的条件是:不管兰伢子去往何处,我总要跟她相同归处。”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忙呲着大黄牙应承:“好说,好说!”

虎子便转回,柔声说:“兰伢子,签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将虎子名字写下。虎子接过人牙子递过来的印泥,将指印又大又红地叠在兰芽的笔迹之上。

便如一枚封印,封印了此生。

人牙子夫妇手脚麻利地赶紧收起了契书,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亲自带着虎子和兰芽上楼,给他们安排了房间。又将二楼的几个少年都叫过来,彼此介绍,不掩热络之意。

虎子抱拳寒暄,兰芽躲在虎子背后,冷眼观察几个少年。

竟然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纵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都难掩那背后的气度华贵。

兰芽便不由蹙眉。

世上,岂有这么多巧合?

寒暄已毕,兰芽指着那扇始终没曾再打开过的房门,问:“……那这位如何称呼?他刚救了我的命,我好歹也该打声招呼。”

提起那碧眼少年,人牙子夫妇仿佛也颇有忌惮,都皱着眉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见兰芽眸色生疑,便解释:“他是鞑靼人,草原上没咱们中原这么多讲究的。咱们这些礼节,在他眼里,反倒都是啰嗦。所以罢了吧,啊!”

兰芽凝眸落在那门上,情知不是草原礼疏,而是那人自绝于人,硬要在自己与外人之间建起一道藩篱。

想想他的身份……倒也可以理解了。

兰芽只能轻轻一叹,点头略过。

两人进屋,虎子一双眼珠子隔着门棂,约有yīn晴:“兰伢子,你何必这么在意他?!”

26、皇孙慕容

虎子恨鞑靼人,他于是格外防备那碧眼少年,此中情由兰芽全都明白。

于是她只娇俏一笑:“……他是草原人,我好奇草原纵马,想听他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不行吗?”

如何能让虎子知道,她关注那碧眼少年,关注鞑靼人,为的实则是娘亲临死之前说的那个“皇孙慕容”。

慕容之姓,断不会是中原皇室所用。此时是朱家天下,又怎会出个姓慕容的皇孙?

唯一的可能是,那人是胡人的皇孙。

而此时天地偌大,草原部族虽然众多,但是唯一敢称皇的,只有鞑靼和瓦剌两部。而观碧眼少年的身份,怕是鞑靼贵族之后,以他身份定然有可能知道草原皇室……也许从他口中,能探知一二。

紫府冤赖爹爹私通鞑靼,她相信爹爹定然是清白的。可是又为何,娘亲临死之前却让她去找一个极有可能是鞑靼贵族的人?难道真的说,爹爹真的与鞑靼皇室曾有密不告人的结交?

种种疑团,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但凡有一点可能,她也一定要寻到答案。碧眼少年,可能是她此时唯一能找到的机会,她不能错失。

可是这些,终究不能对虎子说。

“你想骑马?”

虎子眼睛一亮:“那怎不早说。我教你就是。又何必理那鞑子!”

兰芽妙目一转,菱唇便是扬起。也不说话,只是盈盈地瞟了虎子一眼。

虎子便又傻了。

她此时情态,分明是当日以尿壶比他名字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便憋红了脸:“……你又捉着我什么把柄了?快说快说。”

兰芽有意岔开之前的话题,便故意藏着不说,只漾着唇角小小梨涡,眼神吊着虎子,盈盈地笑。

虎子又是窘,心下又是奇异的酥痒,他不耐,便大步躲过去呵兰芽的痒,边红着脸追问:“还不快说,还不快说?”

兰芽怕痒,又敌不过他身高力强,已是缩到墙角,娇笑连连。

隔壁就是碧眼少年的房间,冷不防那边厢极寒一声咳嗽。仿佛冰做的箭矢,穿墙而来,冷意森森。

笑容便凝固在兰芽面上。兰芽熄了笑,伸手推开虎子。

虎子不甘心地咬牙:“管他作甚!”

兰芽走回座边,轻轻摇头:“虎子,我告诉你就是。”

她悄然凝注墙壁一眼,仿佛想要透过墙壁看清对面那人面上神色,然后才压低声音,短促地说:“这些年朝廷跟鞑靼作战,战马尤其金贵。朝中廷臣都没有马车可坐,改乘牛车……而你却会骑马,由此可证,你根本就不可能是平民百姓的子弟——所以,你先前又是骗我来着。”

不光骑马,便是爬城墙,又岂是寻常小毛贼能做到的事?更何况那是京师的城墙,建筑与防守都是最高规格,如果谁都能轻易爬上去,将来京师一旦被围攻,那岂不是随便被敌兵就都能爬上来了?

由此可见,虎子非但师出有门,而且定是名门!



【还有~】

27、记忆中人

虎子的脸腾地红了:“……我,我小时候给将军家当过马童,不行吗?”

兰芽便又笑了,偏着头瞟着他。

胡说九道。

虎子面上的红便呼啦啦漾开,谎不下去。

他别过头去,幽幽地说:“兰伢子,我不是成心瞒你。等将来,我都告诉你。”

兰芽释然微笑,起身轻轻摇他衣袖:“我都明白,从未怪你。我自己也有事情一直瞒着你。只是这乱世,许多事不知道,反倒才是保全。”

虎子垂眸,望她黯然神色,柔声说:“你别怕,都有我呢。不管什么事,不论什么人,我断不会让它们伤着你便是。”

兰芽含笑点头:“只是虎子,就像我不过无意中救过你一次,你便这样舍命来报我;我对那人的心,也是一样。纵然他对我冷淡,仿佛并不将那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可是我却总归要记在心上。”

“自小爹爹便教我,受人点水,当报以涌泉。所以虎子你日后别再为此介怀,答应我,可好?”

虎子便一腔的不乐意都发作不出来了,只能呆呆望着眼前柔软的人儿,心跳了又跳,自点头:“你都说了,我又如何还有不应的?只是一点:你要防着他些。他突然跳出来救你,说不定就是故意卖你这个好,让你对他撤了防备的!”

兰芽妙目微转,便点了点头:“你放心。”.

夜色漫去,星散月残。

在牙行的第一个夜晚,兰芽睡不安生。只颠簸在梦境里,梦回数年前,爹爹出使草原那一回。

她因自幼便习惯扮成男装,随爹爹前堂见客,切磋画艺,于是爹爹临行前夜,她便将爹爹的书童砸晕捆在她闺房床底下,她自己换上了书童的衣装,又以丹青之术将自己描画成书童的眉眼……竟然也成功骗过周遭众人,等爹爹发现的时候,已是出了京师。

那一年的草原,正是草长莺飞,花团如锦……

兰芽在梦里轻轻勾了勾唇角。她想起她跟草原孩子逞强斗狠,不想让他们看低了她,便硬生生爬上马背,结果被高头大马毫不客气地摔下来,拖着在草原上跑……她怕死了,却死死咬住唇,一声都没哭。

后来,是个锦袍少年飞马而来,救了她。她却没来得及问他是谁,便被随后赶来的爹爹抱住……之后,爹爹派人严格看着她,再也不准她私自出营;再然后,使团便离开了草原。

记得的,是那少年的锦袍,以及……一双宛如天青草碧般的眼睛。

兰芽蹙眉翻了个身。

也许是想多了,绝不会是他。鞑靼部族里,有那样碧眼的孩子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春和当。

“二爷”藏花端坐妆奁,细细为自己描眉。

夜深了,大人还没回来。

他却早已习惯了。大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永远猜不透大人何时来,何时走。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每一晚都将自己妆扮到最美。这是大人多年来教他的规矩,他早学会了无条件服从,从来不问一声。

为大人,不管做什么,他都无怨无悔。

门棂轻轻一响。



【大家七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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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不双生

藏花眉笔微停,心悄然提起,却又颓然放下。

不是大人。

若是大人,他根本听不见半丝声响。只能在全然懵懂之中,被大人裹挟入怀,那时才能闻见大人身上的兰麝之香……

而此时,却不用回头,便能笃定叫出那人名字:“卫隐,既来了,便坐吧。”

锦衣郎卫隐于夜色中现身,叉手向藏花一礼。却目光谨慎,扫向四处。

藏花掩口一笑:“别担心。我已提前将铺子里所有宫里人都给打发了。现下铺子里的都是些柜面和工人,凭他们的耳力,哪里听得见你的脚步。”

卫隐这才放下心来,朝藏花单膝一跪:“卑职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二爷救命大恩。当日如果不是二爷从中周全,给卑职机会替司大人效命,司大人怕早已要了卑职的性命!”

藏花便一笑莞尔:“不错,你果然聪明,更难得是知恩图报。”

卫隐叉手抱拳:“二爷若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藏花轻挑眉尖,眼波横漾:“你的命是我给的,我的命却是攥在大人的手掌心儿。所以只有大人安好,你我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藏花微顿,眼波一转而生凉:“只是大人日理万机,难免有些疏漏的。譬如有疏忽了的小事,或者——防备不够的人。”

藏花说着,目光掠过卫隐面颊。

卫隐微一蹙眉:“卑职愚钝。”

藏花咯咯一乐:“不是你愚钝,是你自己不想说破,要等着我来说。也罢,那我就说——给我讲讲那个兰伢子。”

“她长得什么样儿?她的身段可窈窕?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对谁人说了什么话,用的何样神色,我要你全都说给我听。”

卫隐微微蹙眉。却也不敢违拗,便将自己这些日子隐在暗处所看见的、听见的,一一都对藏花说了。

既是讲兰芽的事,虎子和碧眼少年便是避不开的。卫隐讲了虎子为兰芽而宁愿追随,碧眼少年虽然冷漠却在关键时刻救下兰芽的性命……藏花支颐听着,仿佛心思闪动,目光隐约颤了颤。

卫隐讲完了,也忍不住说了声:“这两个小子的反应,卑职都觉奇怪,却暂时摸不到内中缘由。”

藏花却不再看他,只回首盯着菱花镜,怔怔只望着自己那比女子还要娇艳数倍的容颜。

良久,才说:“我说过,这世上我在乎的唯有大人一人。卫隐,你可明白?”

卫隐面色一白,急忙叉手:“二爷,卑职懂了。”

藏花这才满意一笑,不再回首:“去吧。我要专心等候大人了。”.

卫隐出了春和当,立在巷子里,仰头望月,轻叹了声。

司夜染,御马监掌印太监。本是大藤峡余孽,却因伺候最得宠的贵妃娘娘,而能年少得宠。如今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却已隐隐然成为紫府二号人物,权倾朝野!

更何况年少,又仗着贵妃娘娘的撑腰,难保来日紫府督主的位子不是他的。

他身边又有“风花雪月”四大心腹,方才所见的“二爷”藏花便是其中的“花”。

因藏花貌美,是他心腹之余,又是他的娈宠。

藏花都说猜不透大人心思,那以他卫隐,又如何敢说能揣度那人心思?此番被司夜染捏在掌心,他不知自己未来是吉是凶。

左右思量,忍不住将心思落在藏花格外防备的兰伢子身上。

若以他自己论,那群孩子里该格外留心的还多着,甚或可说那些孩子个个都要小心提防才是!可是藏花却为何独独对那个最为娇小柔软,根本没有半丝力气的兰伢子格外提防?

再回想藏花端坐菱花镜前,痴迷地为自己描眉画鬓的情形……卫隐终于释然一笑。

他懂了。

藏花之心,当为争风吃醋。

他只是好奇,若以此时论,兰伢子又如何能入司夜染的眼!这个兰伢子,究竟有何样过人之处?



【1、御马监:听着像是跟弼马温似的,实则不容小觑。乃是秘密禁军。

2、年少而权倾朝野:这是真事儿。司夜染原型的太监,的确是十五六岁便已权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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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轻叩门扉

牙行的时光,滞涩而漫长。

本以为人牙子夫妇会早早为他们找好买家,将他们换了银子去。却没想到,仿佛那人牙子一点都不急。

兰芽纵然心急如焚,却又已走不出这小小囚笼。

虎子知道她急,这几日便都出去,跟早来的那几个少年攀交情。他拿出自己当小贼时练就的油滑口舌,从那几个口中倒也打听出些消息来。

虎子扭头回来便都告诉了兰芽,说人牙子从未带他们见过买家。

兰芽便一眯眼:“商家囤货不发,会有几种情由?”

虎子眼珠子一滚:“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兰芽迎向他目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兴许我们大家都将只卖给一个买家。”

虎子耸肩:“那又怎么样?”

兰芽却妙目一寒:“试问纵然官宦之家,谁家能一下子买下我们这么多人!更何况朝廷对廷臣宅邸蓄奴的数目早有规定,谁敢公然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家奴?”

虎子冷冷抬眸,望向天际:“奸阉当道,朝纲早已崩坏,还有几人肯守这些规矩?”

兰芽垂首思忖,再缓缓说:“……人牙子迟迟不出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许他们还在等另外一个或者一些货物的到来。”

虎子便也不做声,只蹲下来,望住兰芽的眼睛:“兰伢子,此时情形渐渐诡异。有没有后悔当日决定?”

兰芽想了想,却摇头:“没有。我早想到,这一路上必多荆棘。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虎子微笑,拢住兰芽小手:“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何事何人,我定然会护着你不受所伤。你放心就是。”.

午饭过后,虎子又出去找那几个少年攀谈。

兰芽眯眼假寐,待听得虎子出门了,方睁眼起身。

悄然竖耳听向隔壁。

极静。

静得,有几个时刻,她都忍不住怀疑隔壁已是无人。

她没有练过武,耳力自是比不上虎子。可是碍着虎子对碧眼少年的憎恶,她又不好频频向虎子求证。索性趁着此时,过去看看。

她轻轻敲门,悄声说:“赛白努。”

门内无人应答,却隐约有悉索之声。

兰芽便悄然挑唇——纵然依旧冷漠,可是他果然有了些许反应。

她便继续说:“把搭以地。”

这两句话都是蒙语,第一句是说“你好”,第二句是问“吃饭了么”。都是当年她随爹爹出使草原时,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幸好没忘,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房门忽然猛地一开,她手腕一紧,下一秒钟已是被拖入房中,房门无声却死死关严。

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回神时脊背已经抵在门上。

眼前白影虚幻如云气雾霭,影影绰绰,渐成实体。逆着光,恰制住她目光,让她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你如何会说蒙语?”

他声音美若琴弦,却漾满寒凉:“你又用这话叩我门扉,究竟意欲何为!”

30、投之木瓜

片刻惊慌褪去,兰芽只浅浅蹙了蹙眉:“我想问的,你都听懂了:向你问好,问你吃过饭没有。”

“况且我此时人在你手上,你该知道我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对于我这样一个手无缚**之力之人,你这样紧张,岂不反倒显得你心虚?”

她展眉一笑:“你既已将我带入门来,不如让我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好不好?”

碧眼少年仿佛在犹豫,可是手上力道已松。兰芽明白,她的激将,起了作用。

她便笑容更挚:“认识了这样久,我还不知你该如何称呼?你究竟叫什么呢,告诉我好不好?”

逆着光,眼睛却也终究渐渐适应了光线,隐约能分辨出他长眉蹙紧。

兰芽便知退后,更柔软地笑,“如果你不愿说,也罢了。可是我总归得有个称呼你的法子——你总对我这样冷,不如我叫你‘冰块’可好?”

他冷哼:“随你!”

兰芽心底小小欢呼,面上却忍住:“冰块,我叫兰伢子。我们就此便是正式相识了!”

冰块却依旧冷漠,只从齿缝间挤出:“我真后悔将你带入门来!”

兰芽一笑如铃:“不管。反正我已在你门中,你后悔也晚了!”

冰块冷哼一声,仿佛懒得与她计较。却也松开手,转身走回榻边去。径自坐下,撂给兰芽一个冷场。

兰芽也不敢妄言,只隔着一副桌椅望着他。

少年白衣孤坐,侧脸被窗棂漏入的阳光勾画成金。鼻梁高挺,薄唇点朱,美如雕画。

兰芽情知耳鬓生热。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溜过他指尖的一根茅草。

很简单的草jīng,仿佛只是随手从榻上草垫中抽出的一根,却因为他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细瘦,而显得那草jīng也因此而摇曳成姿。

兰芽咬了咬唇,轻声问:“你想家了,是不是?”

只有草原人,才会对普通草jīng怀有那样深挚的情感。

冰块原本不想动,却终究还是偏过头来,碧色目光横过她面颊。也不应答,便转回去。

兰芽明白,她猜对了。如果不是触动了他情肠,他才懒得理她。

兰芽心内悄然雀跃,便握紧双拳,试探着向他走近两步。

他闻声,再望过来,碧色目光里已是多了冷意。以目示杌子:“坐下!”

他不是请她落座,只是用这样的方式阻止她继续走近。兰芽明白,便直接坐下来。

他后脑抵着墙壁,转过来盯住她:“你究竟要说什么?速速说完,别再扰我。”

兰芽的问题几乎冲口而出——“我只想问,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兰芽却及时忍住,反而从容下来,凝着他一笑:“我想你那日你隔着墙壁也都听见了——我跟虎子说过的,我想听你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

一个答案不急于一时,她得耐下心来,与他斩断藩篱,才能有机会向他探问皇孙慕容之事。

以及求证,记忆里那个曾经救过她的、碧眼锦袍的少年,有没有可能是他。



【稍后第二更。】

31、奇货来居

冰块只是蹙眉,并不答话。

兰芽乘机跟进:“每天只需半个时辰,你给我唱唱歌、说说话,那我就保证其它时候再不来烦你——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每日都来敲你的门。”

他霍地眯眼:“耍赖?”

“嗯。”兰芽忍着脸红,下颌微抬:“反正被困在这里的日子这样寂寥,总该寻点乐子才能打发。我便跟你耗上了,除非你答应我。”

他的碧眼便眯得更紧:“竟如此不知廉耻。”

斥责如针,刺痛自尊。

兰芽仰首深吸一口气,随即却只一笑莞尔:“你骂不怕我的。冰块,我说到做到。”

“滚!”

冰块厌恶扭头,掷出一声,再不回眸。

兰芽手指绞住衣襟,眼眶里热痛转了转,却终究忍住,只起身:“好,我现在先离去。不过明日起,我便继续来敲你的门。你可以当没听见,可是却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冰块毫无反应,兰芽又立了半晌,才退出门去。

关严了门,她朝门板握了握拳。他再冷如冰,她也知道她绝对会攻陷他。

只因为她递向他的饵,是乡愁。

她不过用两句蒙语敲门,他便将她带入门中,可见他思乡情切。而她说要让他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更是让他有机会畅叙思乡之情。这样的机会,他抗拒不了的,妥协只在早晚.

人牙子夫妇等待的那件“货”,终于在次日揭开面纱。

那时天刚破晓,天色还未亮,后院关着的少年还都在梦中。兰芽和衣睡着,却听得虎子那边“咚”的一声。

纵然是以命相托的虎子,可是兰芽却还是不能不因男女大防而对虎子加着些小心,尤其是夜晚,生怕睡得死了,被虎子发现她是女儿身。

于是她不敢睡实,虎子那边稍有响动,她便也跟着醒了。

起身望去,却见虎子已然起了身,只穿贴身小衣,正立在门前,屏息朝外望着。

“怎了?”她悄声问。

虎子扭头,于唇前竖起手指:“嘘……,有人来。”

声响渐渐大了起来,然后就见人牙子夫妇带着几个人,将一个人抬上二楼来。

看不真切那人形貌,却只见钗裙,看样子竟然是个女孩子!

兰芽便一惊,忍不住追着望过去。

这一看才隐约看见,那个女孩子身上竟然满是血污……仿佛来之前,受过重刑。

少年们都被惊动起来,虎子便索性拉开门,领头出门去问究竟。

人牙子一把捂住虎子的嘴,低声说:“切莫张扬。等天亮,我自会告诉你们。”

兰芽眼尖,瞄见所有少年都出来了,唯独少了冰块。冰块的房门,依旧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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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大家可以猜一下“奇货”是谁,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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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人非草芥

终于捱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人牙子刘三儿揭开了谜底。说那姑娘是犯官之后,十三岁以上男丁皆被斩首,女眷都被充为军伎。她却是个刚烈的,抵死不从,还牙尖嘴利大骂朝廷……便被官家施了笞刑,足足抽了四十鞭子!

以为必死的,却没想到被扔到街口暴晒,却还留得一口气在。

刘三儿便使了点银子,将这个活口买过来。官家觉得她反正活不长久了,便乐得甩手给人牙子,还能赚上一笔。

兰芽便一口气哽住,死死咬住筷子尖儿。

人牙子回头跟牙婆子商量,说也犯不上单独给她找个丫鬟婆子的照应,就让后院的少年轮流看顾算了。

兰芽手指“哐当”一声撞上碗盘,她腾地起身:“交给我吧,让我一个人来照顾她!”

若那真的是个受尽了屈辱的女孩子,那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几个半大的男伢子照顾?同病相怜,她唯有出这一把力。

在几个少年里,兰芽生得最是温柔细弱,办事最为妥帖,人牙子夫妇便点了头。

虎子倒有些不快,怏怏地嘀咕:“我悄悄儿地看过了,只剩半口气了。你又何必讨这苦差?若是死了,刘爷免不得还要怪你头上。”

兰芽瞪他一眼:“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虎子面上腾地便红了,嗫嚅着解释:“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想见死不救……我只是,呃,不乐意让你日后只陪着她一个!”

兰芽哑然失笑,转眸去盯厨房的醋坛子。真心想捧过来都让虎子喝了算了。

她便换了柔声,哄着虎子:“我一个人,断断做不到。可是有你帮忙,我反倒有了几分信心。”

虎子的眼睛果然亮了,郑重点头:“我帮你!”

几个少年又互相望一眼,有两个显然是憋住笑。

冰块来得晚,却恰好撞见这一幕。碧眼森冷,一眼都没看向兰芽。

看见冰块来,虎子首先起身便走,另外几个少年便也都跟着纷纷离席。偌大饭桌,就只剩下冰块和兰芽两人。

虎子走到门边,停步回眸,叫道:“兰伢子,走了。”

兰芽不应声,只盯着冰块。

冰块倒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径自下箸吃饭。

兰芽隐隐蹙眉,只说:“虎子,我还没吃完,你先走吧。”

虎子愤愤跺脚,转身而去。

屋子里静下来,冰块方抬眼掠了她一眼,“你何必不走?我一人吃饭才清静。”

兰芽闭了闭眼:“冰块,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是不是将这个尘世,以及这世上所有人都视若草芥?早上来的那个姑娘,刚受过酷刑,满身血污……纵然不相识,总归同病相怜,你如何能冷漠到一眼不看、一声不问!”

“纵然这个尘世曾经亏待你,所以你就自以为有足够的理由,去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相同处境的人?”

冰块望来,目光无波。

兰芽也回望他目光,片刻不闪:“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你必定会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冰块却仿佛听得有趣,第一次朝兰芽勾起红唇:“你以为,我怕么?”

兰芽心寒:“兔死狐悲,尚且物伤其类。可是你身为灵长,竟然连飞禽走兽之仁心都没有了!”

“你纵不怕,可是你的父母亲友,就算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却会为你的冷血而悲痛欲绝!”

兰芽说完霍地起身,走向门口。立在门口停住,并未回头:“我今天不会去敲你的门了。第一天我便自食其言,你可以高兴了。”

说罢迈腿离去,再没回头。

后院的阳光倾天敝地,密密地筛落下来,罩住她小小、却挺得笔直的脊背。

冰块眯眼,碧色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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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姑娘诡异

兰芽去照顾新来的姑娘。

姑娘面颊消瘦、憔悴不堪。看不出她往日相貌,可是长长的睫毛轻轻垂落,依旧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一身钗裙全都被血渍粘在身上,不敢撕扯,只可用布条蘸水点点洇开了,方敢使力褪下。

待得褪时,兰芽先起身,狠狠瞪一眼门口。

因顾着这是个女孩子,她便将那几个少年都给挡在门外。就连虎子,也没让进门。虎子不放心,另外几个也都好奇,所以尽都扒着门,从门棂缝儿里往里瞧。

兰芽冷声驱赶:“再敢偷看,看我不一盆血水都扬你们脸上!”

几个少年坏笑着一哄而散。

虎子却还不甘心,扒着门说:“你不让我们看,那你自己却要看么?别忘了,你也是男伢子。”

兰芽便掐起腰发狠:“你再说!”

虎子无奈,只好走了,边走边嘟囔:“……凭啥只准你看,不准我看?”

兰芽气得乐,却也只能无奈摇头。

为防**外泄,她便用布单将门都遮掩,这才返身将那姑娘身上的衣裳褪下。

刚到心口,兰芽便觉不对。

姑娘的身量,比她还高大,甚至跟虎子都不相上下。由此推知,姑娘的发育应该比她还要明显才对——她自己都已要将布条狠勒几回才能抑平心口峰峦,可是这姑娘怎地这般平坦?

兰芽不由得想起嫂嫂陪嫁里的一柄白玉滚子。她当时年幼,曾经擎出来问嫂嫂是作何用的,当时竟让嫂嫂的脸红成了大红布……后来她只偷偷瞄着,终于发现嫂嫂是在沐浴时,用那白玉的滚子滚在心口,后来知它名为“推.胸”。

兰芽盯着姑娘平坦的心口,忍不住想,若替她也用那“白玉推.胸”给滚一滚,说不定,就好了……

想得出神,她手指在姑娘心口滑过时便略作流连,忍不住脸红。

再向下点点褪去——兰芽以为自己错觉,姑娘腿间仿佛有微微隆起……

兰芽只以为姑娘伤重,那里也许是有痈肿。于是在褪下她下裙之时,小心用手探查了一下。

触手高隆,隐有不对。

兰芽刚想掀开去查看,却冷不丁手腕被“砰”地一把攫住!力道之大,几入肌骨,疼得她险些叫出来。

猛然回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瞳。

漆黑的眼瞳之下,却是一张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那人黑瞳里仿佛闪烁过暗色的火光,死死盯着她,低吼:“你想干什么!”

“你醒了?”兰芽惊喜展颜。

姑娘却没有半点喜色,一径咬牙切齿,仿佛在拼命忍下什么,只问:“你是谁?”

兰芽明白她刚刚醒来的惊惧,便将前情向她简短说明。姑娘这才长出一口气,手上已是力尽,颓然松开手指,额角已是渗下密密的汗珠来。

她只粗声粗气地说:“谢你好意。不过我既然从鬼门关熬过来了,便不劳你照拂。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兰芽体贴地笑:“你别害羞,你就当我,呃,不是男伢子好了。”

姑娘一双黑瞳冰冷,里面仿佛又藏着诡异的羞涩,别开头去:“总之,我不用你再碰我!”

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受过伤的小兽,对周遭一切人都怀有防备甚至是敌意……兰芽便也不坚持,只起身微笑:“好,那你再休息一下,我也去知会刘爷一声。”

兰芽走出门去,那双漆黑的眼瞳一直追在她脊背上。



【咳咳,状元郎可以撞墙去了~~

那“玉推.胸”,故宫有实物哟。还有碧玺的,会有生物电,估计会有效果哟,厚厚。古人倒是比现在人只吃木瓜牛奶啥的更实际哟,咔咔。明天见~】

34、终为所动

瞧见兰芽出门来,几个少年都好奇追问:“兰伢子,那姑娘长得好看不?”

虎子半悬空地坐在栏杆上,长腿伸直,脊背靠着柱子,也用目光吊着她。

她眯眼望他们:“……我才不告诉你们。”

少年中脾气最为浑和的陈桐倚道:“兰伢子,我们这一院子都是男儿郎,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娇娥,你怎能吃独食,只自己看、自己摸,连说说都不给我们说说的?”

兰芽招手唤陈桐倚过来。陈桐倚以为兰芽要跟他分享“独食儿”,便忙不迭巴巴儿地凑过来。

兰芽忍俊,凑到耳边低低说:“你错了,这院子里并非只有一个女娇娥,还有另外一个。”

陈桐倚眼睛一亮:“谁?!”

兰芽晶晶一笑,目光掠过虎子去:“……还有,刘奶奶啊。”

刘奶奶便是刘三儿的老婆。陈桐倚一听是那矮粗胖的母大虫,登时惊得原地蹦起:“那个,还是算了!”

兰芽含笑下楼,行过虎子身侧,瞟着他:“你也想知道那姑娘好看么?”

虎子白了她一眼,作势要掐。

兰芽忍俊不禁,下楼冲向前堂去。

走过院子,才见原来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冰块竟然肯坐在石桌边。

兰芽忍耐着,故意就当没看见他,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一眼没看,一声招呼都没打.

刘三儿听说姑娘醒了,自是喜不自胜。

兰芽说:“刘爷先不忙高兴,正经先给姑娘请个郎中是要紧。”

刘三儿却为了难:“我不是心疼那几两银子,我是不敢请郎中来啊!她是犯官之后,是被当成了死人的……若是被郎中看见了,再说出去……”

兰芽咬咬牙:“那您好歹也去给她抓几服药!至少,身上的伤少不得金创散来医治。”.

兰芽回到姑娘房中时,发现虎子竟然就坐在里面,正给那姑娘按摩手臂。

那姑娘只是被她摸了几下,便一脸怒意;可是这会儿被虎子揉着,反倒没什么不自在……兰芽便立在门口。

虎子倒是淡然,只说:“我从城墙上没少了掉下来过,久伤成医,对付这点表面的硬伤,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救人要紧,兰芽便也略过男女大防去,细问虎子,姑娘可治得好。

虎子却说:“外伤我可帮忙,可是内里调养我却帮不上大忙。”

兰芽犯急,搓着手在屋子里环走。若不敢请郎中来,又该到哪里去讨一张药方来?

姑娘仿佛见好了些,没再继续昏睡,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兰芽,没漏掉她面上毫不掩饰的焦急.

傍晚兰芽亲自喂姑娘喝了一碗米汤,姑娘便睡了。兰芽筋疲力尽,回到房里昏睡了一场。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叫醒。她昏头昏脑去开门,门外却没人。她关门时才发现地上放着一张纸。

兰芽抓起一看,竟然是一张药方!

字迹宛如云龙遊走,洒脱不羁,而又俊逸不凡。

兰芽四处看了看,寻不到影踪。她便去问过虎子和陈桐倚等人,都说不是他们的。

兰芽便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了冰块的房门上——

一向清冷的他,难道这一次真的肯出手相助?



【还有~厚厚,看见大家都在抱团儿复习明史啦,嘿嘿,历史老师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学习……o(∩_∩)o】

35、情窦初开

兰芽虽然不大懂医理,可是却也识得那张药方上所列明的药材皆是贵重。她将药方给刘三看时,果见刘三额头的青筋蹦了几蹦。

兰芽便留了心,着意盯着刘三,若药物迟了一刻便去催问,逼得刘三不敢不去抓药。

每回抓回来的药,兰芽还要亲手捧去给冰块辨识,以确定药材没有掺杂使假。

兰芽因药材去敲冰块的门,并未说破药方来源,也没说两人自那日饭桌上闹了意气之后,现下是好了还是没好。她只强调说,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姑娘。

她面上微光宁静,让人不能直视。冰块虽则犹豫,却还是打开了门。

于是每天的那个时刻,他端坐桌边,细嗅药材;她则静立在畔。两人目光没有半点相撞,更不多说半句话。陪在两人身侧的,只有细腻而微黄的日光。

每回确定了药材无误之后,他也只微微抬首,目光若有似无从她身影上滑动而过,也不多言,只将药材推回。

兰芽也是捧了就走,却每每总要在走出门外之后,忍不住将药材按在心口上,仰头深深吸一口气.

这些贵重药材,普通百姓莫说消受不起,恐怕就连名字都没有听过。而冰块却可这样信手拈来,并深懂其中医理……足证,他出身贵胄。

若此,如果大胆猜他是皇室成员,也不为过吧?

兰芽目光随着日光落在楼梯踏板上的明暗影格,隐秘跳跃.

在兰芽这样的日日监督之下,姑娘被真材实料的药材补养之下,身子果然渐渐好转了起来。好转的速度,甚至超乎兰芽预期。

就连虎子也说,姑娘的根基极好。

唯有一件让兰芽窒闷:明明姑娘更适合由她来照料,可是姑娘却对她有些闪避;反倒不推拒虎子。甚至几番直言,说不必劳动她,只劳虎子兄便罢。

兰芽左右想不通,便忍不住提着虎子去嘀咕:“哼哼,虎子兄好艳.福。姑娘怕是情窦已开了!”

虎子又恼又窘,红着一张脸,恨不得想掐死她:“你莫胡说!”

她便白他一记:“我才没胡说。男女相悦,天经地义。我是替你高兴啊。”

虎子便急得死死攥住她手腕:“是不是要我把这颗心剜出来给你看!也罢,既然你多心,我便不再管她。任她死活,又与我何干!”

兰芽自知玩笑得过了,忙扯住虎子,诚意道歉:“是我错了。”

虎子目光流连于她绯红面颊,目光闪过惊喜:“……方才,你莫非是,莫非是——吃了味?”

兰芽扬眸:“吃什么味?吃谁的味?”

一声亮笑,陈桐倚摇着柄掉了碴儿的蒲扇走过来:“兰伢子啊兰伢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虎子自是说你吃了他的味,姑娘爱他不爱你啊!”

哪里跳出个乱和稀泥的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虎子恼得上前一把抢过陈桐倚的破蒲扇吗,两把给掰了:“你胡说什么!”

全给说拧了!

陈桐倚也不恼,哈哈大笑,伸手攀住虎子肩头:“我可没胡说。虎子,替我也引荐引荐呗,我直到今日还没见过姑娘的芳容呢。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兰芽一酸,搓着手臂趁机避走开去。

她其实很想让虎子明白,她不吃他的味,更不吃那姑娘的味。

被关在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都迎着未知的命运,求生已不易,岂有心情去荡漾年少情怀?可是看样子,或许只有她自己这样想,如陈桐倚者,并不想放弃这青春的特权。

当真是满园**关不住。十五六岁,果然是到了动情的时节。

沿着廊檐走过,偶尔垂眸,恰见冰块又坐在石桌畔。头顶花树,落英缤纷,不知他有意无意,恰恰抬头,目光与她相撞。



【人已凑齐,接下来就该离开牙行,兰芽也将与司夜染正式见面了……明天见。】

36、人同此命

姑娘渐渐大好,这一日已能下地。虽然还是憔悴,却已经没了大碍。

这日晚饭,刘三儿竟难得大方地添了几个荤菜。甚至还拍开了几坛子酒,让在座的少年每人都干上几碗。

虎子、陈桐倚等人本就是好酒之人,便开怀而饮。

就是冰块,也扬起草原之豪迈,连干三碗。

只有兰芽没喝。原本就不胜酒力,又怕泄露身份,只学着猫儿样,伸舌头舔了舔,然后将酒顺着袖管,都给偷偷倒到了地下。

地砖吸水,一时便都给吸尽了,只剩一渍水痕。

却还是让虎子瞄见了,面上连连暗示可惜。

他是舍命背私酒的出身,对酒格外爱惜。兰芽虽然明白,却也得暗暗掐住他手臂,不准他喊出声儿来。

虎子低低哀求:“唉,紫了紫了。别掐了。”

兰芽偷瞟刘三儿夫妇一眼,低声告诫:“少喝点。今晚怕是有事。”

果然,看在座的少年都干了酒,刘三儿这才呲着黄板牙起身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晚,我就带你们去见买家。如若顺利,明早天亮,你们就都有了前程了!”

兰芽一笑:“刘爷,怎么好端端非要夜晚去见?”

刘三儿目光在他老婆面上驻了驻,仿佛在寻找力量之源。然后才清了清嗓子答:“……还不是因为我要带你们见的,是大有身份的买家!想大人物白天要上朝,要见客,哪儿有工夫管买个家奴的?总归到了晚间,人家忙完了,歇下了,才有那个闲来亲自瞧上你们一眼。”

“这可都是你们的造化,啊,造化!”

虎子、冰块等人各有矜傲,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所以没有出声。

兰芽再问:“我们都一同去?那,姑娘呢?”

刘三儿呲牙一笑:“自然也一同去!从前就是碍着她没好全,如今已无大碍,当然同去。”

兰芽忍不住冷笑:“我们这一群男伢子,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刘爷竟是给她安排了个怎样的去处!”

虎子抬眸望了兰芽一眼,仿佛欲言又止.

饭罢,众人各自回去收拾东西。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家当,不过一两套替换的衣裳,随便挽成个包袱就成。

兰芽边收拾边问虎子:“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虎子蹙眉:“……你直到此时,还以为那是个姑娘?”

“嗯?”兰芽掌心忽然滚烫了起来……

她用力一摇头:“你别胡说。她当然是个姑娘,毋庸置疑必须只能是个姑娘!谁再说她不是个姑娘,我,我就跟谁急!”

她这样近乎执拗的语气,虎子便只能将话憋回去。

兰芽逃命似的先抓着包袱出了房门,下意识扭头,却见冰块穿着怪异地立在门前。

褴褛麻布披盖头脸,面上覆白纱,遮住容颜。

兰芽忍不住问:“冰块,你这是?”

冰块偏头,只望向檐上残月:“有些时候,我最恨的就是自己这张脸。”

兰芽心下一抖。她懂了:以冰块姿容,买家定会盯住不放。以色事人,也许是冰块从此逃不脱的厄运。

她的心被紧紧揪住,疼痛无声漫延。只能悄然走在他身畔。这一段路不算长,刘三儿的马车已经等待后门外的巷子里,可是她只希望能用这短短的陪伴,能让他平复些。

她尽量平心静气地笑:“别担心,还有我们呢。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

他偏头看她,月色轻拢在她鬓边,柔软如纱。

37、风动不止

皇宫大内。

暗夜幽蓝,九重宫阙斗拱飞檐,仿佛潜伏的兽,向夜空伸出嶙峋头角……

紫府,檐角红灯照耀大堂之上供奉的岳飞画像。灯影凄迷,却怎么也映不清大堂前所立牌坊上那四个大字:百世流芳。

此时的紫府哪里还有岳飞的忠义,更哪里还配提“百世流芳”四字!

紫府督主公孙寒却还是照着老规矩,带领手下向岳飞上香,以此为自我标榜。

香毕,公孙寒一张白脸上藏不住倦色。

他干儿子仇夜雨急忙扶住他坐下,亲自奉上香茶,跪在他腿边替他敲着腿。

公孙寒不服岁月,面上纵然时时涂抹厚厚白粉,却也终究藏不住褶皱。

仇夜雨挑好听的说:“爹爹此番亲办几桩大案,相信万岁定会龙颜大悦,到时候又将有颇多封赏。”

“哼,哼……”公孙寒yīn阳怪气地笑,面上尽现老态:“到了你爹我这个份儿上,品秩已经无可再加。皇上就算封赏,不过多给些食米罢了。可是你爹我又岂缺少那么点散碎银子?”

公孙寒望向仇夜雨:“我终究老了,这个督主之位,保不长久了。皇上需要这个位置上安置能替他监察官民的、年轻有力的人,你爹我总得让位。”

仇夜雨皱眉:“爹爹难道甘心将尊位让给司夜染那个黄口小儿?!”

公孙寒一声怪笑:“不甘心,又怎样啊?谁让你不争气,竟然总也比不上那个黄口小儿!”

仇夜雨面色顿暗,伏地叩头:“爹爹放心,儿子定不会让那黄口小儿称心如意!”.

春和当。

幽夜冷星,映照着身着金黄飞鱼服、跨刀而来的锦衣男子。

男子身形修长,面色冷冽。

藏花卧房外值守的内监也慌忙跪倒,口称:“参见息风将军。”不敢拦阻。

男子径直推门进房,向藏花寂冷而问:“大人安在?”

藏花此时正作女装,对着官员孝敬来的几匣子的宫花,一朵一朵地向鬓间试戴。从镜子里见息风冷不丁进来,面上略有不豫,却也强自忍住了。

起身回转,嫣然而笑:“你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大人一走多日,怎地难道不是与你在一处?”

司夜染有风、花、雪、月四大心腹,来人名息风,便是当中的“风”。排名在藏花之前,藏花也不得不留三分忌惮。

息风微微蹙眉:“收到消息,仇夜雨方面正有异动,他的人已经布满牙行周遭。我担心,他正是冲着大人的谋划而来。今晚,他极有可能动手。”

藏花妙目微寒:“仇夜雨?自不量力的小人!真以为凭他之力,真的就能继承他干爹的督主之位?督主之位,只该是大人的!”

息风道:“我只担心牙行之事被人走漏风声。事不宜迟,该早早动手,免生后患。”

藏花也顾不得那些宫花,面上尽抿娇柔,伸手抓过佩刀来:“若仇夜雨真敢动手,我便活斩了他!”

息风伸手拦住:“总归,要先听大人号令。大人不在,我们不能冒失!”

扑啦啦,窗棂传来声响。

藏花一喜,急忙走过去打开窗。一尾白羽信鸽飞入。

藏花从信鸽脚环上拿下字条,却是蹙眉:

“大人有令:按兵不动。”

息风、藏花二人四目相对。

大人,这是何意?

难不成大人真是怕了那仇夜雨,而不敢跟仇夜雨正面为敌?

难道牙行这一场谋划,就尽数东流了不成!



【明天见~】

38、踏破铁鞋

夜色四笼,几辆青布马车急急行着,随着地面的坑洼,青布车厢一径抖动。

这般夤夜赶路,四野无声,总觉诡异。车中的少年面面相觑,最初的好奇也都冷下去,化作对未来的担忧。

刘三儿夫妇车头并坐。矮粗胖的刘奶奶望车厢里,低声警告,“都安生些。城中夜禁,若是被官府拿了犯夜,可是要受笞刑的!”

兰芽、虎子、陈桐倚、冰块等几人一辆车。

姑娘需要躺着,所以她自己一辆车。

另外的几个少年分在其它马车内,另有牙行的伙计名为照应,实则看管。

实则兰芽不放心那姑娘,要跟姑娘同车。是虎子非要也跟着,车厢小挤不下,虎子又不肯甘休,刘三儿便哄着兰芽放弃。只应承,会让刘奶奶亲自好好照应姑娘,说绝不会有事的。

车内,兰芽便对虎子生了气,任凭他说了许多句,也不肯搭理他。

倒是陈桐倚依旧锲而不舍地摇着他那柄豁牙漏齿的破蒲扇,给兰芽扇风,说:“消消气,消消气。”

虎子看着便更来气:“你这破扇子,我分明给你撅了!”

陈桐倚呵呵笑着说:“我给捡回来,又粘补好了。”

兰芽本心下沉重,此时却也被陈桐倚给气乐了,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他。

陈桐倚在几个少年里不算出众的,唯独脾气特别好,心特别有韧劲儿。此时看来,这份乐天何尝不正是他所长。

兰芽便索性向陈桐倚挨近些,让他能更像个奴才似的,方便给她打扇。

陈桐倚也不以为忤,手上打着扇子,眼睛却没忽略缩在角落里,从头到尾始终蒙面假寐、一语不发的冰块。

兰芽是一路不知该怎么跟冰块开口,虎子是不屑,只有陈桐倚半点思想包袱都没有,便径直开声:“慕容兄,别再睡了,睡得着才怪。不如也跟我们说说话。”

陈桐倚说什么?

——慕容?!

兰芽猛地起身,头砰地一声撞上车顶。

虎子救护略迟,兰芽被撞得眼前一片萤火虫飞舞。她却都顾不得,不知道疼,只觉心如炭烧。

虎子痛得伸手来揉,一个劲儿嘀咕:“你倒是小心些。疼吗?”

兰芽却一双眼睛只盯着冰块,眼中已是涔涔有泪,颤声问:“冰块,原来你,果真姓慕容的?”

冰块终究微微一动,面上搭着的麻布滑落,露出一双凄冷的碧眼。

目光滑上兰芽面庞,隐有微波。

陈桐倚好奇打量两人,笑呵呵说:“兰伢子你和虎子来得晚,故此不知慕容名姓,亏你还一直用‘冰块’相称,呵呵。”

虎子不知慕容典故,可是却被兰芽的神情惊到,隐约明白其中当有关窍。更何况兰芽此时竟然这样泪眼含情地相望……虎子便懊恼,一把扯住兰芽手腕,迫使她转眸来只望着她:“终究是个鞑子,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差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冰块清冷一笑,反唇相讥:“君为族类,奈何也落得这般下场?”

“你!”虎子炽怒,扬拳便要打。

39、缇骑四出

牙婆子听见了动静,便在外头骂,“哪个不想活了!道上处处是锦衣郎,你们还叫嚷!”

牙婆子话音未落,拉车的马匹就是一声惊嘶!

隔着青布车厢,只听得外头道上,沙沙,宛如爆豆子急雨一般袭来一片马蹄声。

兰芽紧张地抓住虎子衣袖。虎子便低声安慰,“兰伢子莫怕,有我呢!”

马蹄声来得急骤,却也停得急骤。随即车外静寂无声,车厢内少年们紧张的喘息声便缠成了一团。

良久,外头静寂里忽然扬起一个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哪?”

那嗓音yīn柔冷魅,仿佛在冰屑里开出的血花.

兰芽便更是一抖!

只从这嗓音,便能辨出是紫府的阉人!

“哎哟,哎哟哟。”刘三儿忙不迭跳下车去,打恭道:“草民拜见公公。岂敢惊动公公!”

“嗯。”那宦官只是轻轻一哼,“看着你倒也面善。”

人牙子忙殷勤回话,“小的叫刘三儿,在府中供奉。许是小的有幸入过公公法眼?”

“刘三儿?”

旋即那宦官身边便有人上来附耳解释。宦官便也一笑,“原来是你。”说着瞄瞄那几辆大车,“这样说来,这回又送了些好孩子来啊?”

刘三儿的嗓音里便生了些得色,“自然,自然。给府里办事,哪里敢不尽心拣选好的!这些孩子,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

“怎么回事?”虎子在车厢里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忍不住跟兰芽嘟哝,“怎么听着不似他们从前跟咱们应承过的,说要送我们进大户人家当小厮和书童的?怎地还与那阉人扯上关联?”

果然,牙婆子也仿佛赶紧跳下车去拦着他男人,“低声些!别让他们听见!”

陈桐倚也附和:“如此听来,倒似是要送咱们进紫府的!”

兰芽也是面色一白:“如此看来,刘三儿竟然是专给紫府送人的!”怪不得,牙行里的尽是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车里的少年都惊动了,一听便都要炸开!送进紫府的男孩子,必定是要净了身去当阉人的!哪个男孩子愿意自己从此断子绝孙?

“他竟然骗咱们,咱们跟他拼了!就算饿死,也不能变成不男不女的!”便有几个鲁莽的,伸胳膊挽袖子就要反抗!.

车内这一折腾,外头的宦官便听见了。他瞄着马车,“打开,让本官先行验看。”

刘三儿不敢怠慢,连忙并婆子和后头几辆车的伙计,挨个将马车打开车帘,叫少年们下车。

夜色幽暗,外头锦衣马队的每匹马头都悬着一盏羊角明灯。灯笼在夜风里摇曳,散出刺眼的明光,照得少年们一张张脸无可遮掩。

兰芽紧张地扯紧虎子的衣袖。虎子便也将兰芽藏在身后。

这一躲一藏,便被宦官瞄见。宦官甩镫离鞍,眯着眼睛朝兰芽的方向走过来。

“本官奉朝廷旨意,沿途缉拿犯官子女。这些孩子的身份可都查清了,都干净么?若有身份不清不楚的,送进了府去,刘三儿你的脑袋可不必留着了!”

40、风华绝世

“哎哟,看公公您说的!”刘三儿赶紧作揖,面上已是变了颜色,“草民岂敢!”

宦官一步一步走到兰芽眼前儿,原本想看清兰芽,却被虎子打横里一挡。

暗夜静寂,锦衣郎马头上羊角灯独明。灯影摇曳里,锦衣宦官眯起了眼睛,细瞧虎子形貌,“哎哟,这孩子生得倒是英伟!若好好调.教了,难说将来不是沙场猛将!”

如今宦官无孔不入,朝廷派驻各地的驻军里,都有宦官身为监军。眼前这位宦官叫冯谷,就曾在辽东做过一任地方监军的,因此对武将资质倒也有些见识。

灯光幽幽,面对冯谷一张没有人色的大白脸,虎子倒是丝毫不惊。只是手臂拢着背后的兰芽,不让她被冯谷给吓着,“公公抬举。若来日小的真有这个机缘,倒是要跟公公谢恩的。”

“嗯~~,好小子!”

冯谷也没想到这个不过十岁来大的小子非但不怕他,反倒进退有度,而且很有知恩图报的义气,“你叫什么名儿?将来说不定本官抬举了你!”

虎子口齿伶俐,“小的没家,爹娘早在逃荒路上饿死了,便也不知自己名姓。只知道从小有个小名儿叫虎子。”

“虎子。嗯,好。”冯谷点头,“名儿取得甚好!”

冯谷说着,却没放松眼睛,一径还在拐着弯儿地瞄虎子背后的兰芽。

兰芽越发慌张。

“你还往哪儿跑!”冯谷猛地一伸手,虎子护卫不及,兰芽被冯谷一把给提了出去!

“啊——”兰芽一声惊叫!

“放开兰伢子!”

虎子激了,小老虎一样上来就厮打。怎奈冯谷手下几个锦衣番役挡着,他竟然救不回兰芽!

“哎哟,啧啧啧。”冯谷一连串地咂舌,一双眼睛在兰芽面上绕来绕去,“好孩子,你怎么生了这么副相貌哟。真真儿的,叫爷心痒痒!告诉爷,你叫什么名儿?爷定好好儿地疼你,啊!”

宦官虽然被阉割,可是有些掌权的太监却也没少了干坏事。面貌娇美的小男孩,自然是他们的最爱。

兰芽在冯谷掌中辗转惊叫,“放开我!”举目四望,谁能救她?

虎子却被那几个番子隔着,救不得她。

陈桐倚等几个少年也被这遽来的变故惊得面无人色,哪里还敢上来救她!

就在此时,寂静夜色里忽然扬起一线声音。凉,却有诡异的绮丽。仿佛漫不经心,却能直刺进你心底去。

“若论以貌取人,大人何苦选他?”.

周遭的人同时一静,都不由得循着那声音去望。

只见一堆破衣烂衫一摆,冰块缓缓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步一步,他自己摘下覆面白纱,露出一张脸来。

这一瞬的星月风华、锦衣明灯,都不及他轻轻一瞥的万分之一。他不笑亦不恼,仿佛眼前事都与他无关,却万事都逃不过他凤目那旖旎一转。

从不知究竟什么才是人间“绝色”,那是因为从前没见过他。

兰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41、疏帘碧影

“你?你是谁?”

冯谷见了那少年,仿佛一惊,都顾不得掌中擒着的兰芽,便松了手,只专注凝神走到那少年眼前去,眯着眼睛细细打量那少年。

冰块别开面颊,眸子凝望路边暗寂树丛:“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兰芽忽地明白冰块想要做什么!她嘶声惊呼:“冰块!不要!”

冰块微微顿了下,回眸望来,眸色清寂如天边残月。

却终究,缓缓向她勾起唇角,妖冶一笑。

他笑了,他竟然冲她笑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此情此景,何等残酷!

兰芽便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攥住冰块的手,已是满面眼泪:“冰块你别这么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要明白,此一去将意味着什么!”

“冰块求求你,不要为了我这样……”

冯谷见兰芽要坏好事,便向手下番役使了个眼色。几个锦衣郎便走上来,左右制住兰芽。

冰块只淡然将衣袖从她指间扯出,清冷一笑:“以色事人,本是我今生命运。迟与早,又有何分别?”

说罢,冰块便迎着一脸yin笑的冯谷走过去。冯谷急忙迎上来,伸手搭住冰块肩头,状极狎亵.

两人一同进树丛深处去,兰芽的指甲已是抠入掌心。恨不能自己此时死了!

虎子瞄着兰芽面上的神色,忍不住哼了声,“故弄玄虚!他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咱们说,非要进那树林说?”

“虎子你闭嘴!”

虎子竟以为,冰块与那阉人进路边树丛去,真的只是说几句话?!

兰芽却一张小脸儿绷得如同寒冰,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火焰,直直瞪着那树林深处。却怎奈夜色太深,她穷尽了目力,也看不出一二。

虎子瞪着眼睛站在一旁,震惊又委屈地盯着兰芽良久,“兰伢子,就为了他,你竟与我吼?”

灯光里,兰芽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他是为了救我。”

虎子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也是拼了命地要救兰伢子啊。只不过他笨,他没能救下来!虽然都是为了救兰伢子可以拼了自己的命,可是在兰伢子心里,他却怎么都比不上那冰块了。是,他不该怪兰伢子,他只该怪自己笨!

“此时此境,你们自己还在闹?”旁边一声冷寒,敲醒昏头胀脑的两人。

兰芽循声望去,便是一怔。她也没想到,方才发声的人,竟然是那位重伤初愈的姑娘。

她不知何时竟然已能独力下车,立于车前,身姿挺拔。竟不似重伤初愈的模样——气度更不像个姑娘。

兰芽便一眯眼。虎子曾经提点过的话,沸水样地滚过心头。

情知避不开兰芽目光,姑娘面上滚过一丝尴尬,却依旧气度不改,朝向一众少年,铿锵而言:“这样时候咱们不齐心合力趁乱脱难,难道真的都等着被送进宫去,被断了命根子去?”

虎子面上一红,越发囧了。

“说得对!”兰芽霍地回身,眸子里清光流转,“趁着他们都盯着树丛,暂时没防备咱们,咱们便都打散了,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都跑吧!”

“此地山高林密,又借着夜色,只要能跑得进去,即便他们有人有马,却也都追不着!”

“正是这个道理!”姑娘特特望了兰芽一眼,面上露出赞赏之色,“兰伢子,我叫秦直碧!”

42、不离不弃

秦直碧?兰芽向姑娘点头微笑。

之前几番探问姑娘的名姓,姑娘都只不说。终于在这即将各自东西之时,告知了她。

也不枉这样相识一场。

已无暇寒暄,兰芽扯了虎子的袖子向马车的方向聚拢,同时望着大家,“一声呼哨,大家转身便逃,可听清了?千万记得,不要挤到一处去,而是要分头四散开!”

少年们有的坚毅点头,有的稍有迟疑,有的则是露出惧色。

当着人牙子跑,还好说,大不了捉回来一顿打;可是这却是在紫府的人眼皮子底下逃走,若是被捉着,怕是生不如死!

秦直碧冷静望大家,“大家别怕。若不逃,便只能被送进宫里去,去了势,从此不男不女地当奴才!不如拼这一次,总归比那样生不如死的强!”

少年们这才都点了头,“说得对!”

兰芽回头望了望情势,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低低一声唿哨。少年们倒也齐心,转身便向着黝黑的山林,四散奔逃!

秦直碧黑瞳染火,向兰芽这边望来。

兰芽却只轻轻摇头,无声抱拳。

秦直碧一跺脚,转身率着那几个少年向山林奔去,走得远了,却还是停步回眸,深深地望了兰芽一眼,方猱身而去。

兰芽收回目光,对虎子喝令:“你快走!”.

“兰伢子,你这是何意?”虎子一把扯住兰芽的手。

兰芽小手柔腻,轻易从虎子掌心滑脱。只借势向前推了虎子一把。

“你待怎样?!”虎子急了,停在原地瞪着兰芽。

“我不能走……”兰芽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树丛,坚定摇头,“他是为了救我。我不能撇下他,一个人跑了!虎子你走!来日若有缘,还能再会!”

人牙子并活计,和紫府缇骑都杂沓追了过来。锦衣郎马头上挂着的羊角灯的明光都已经照在了虎子面上。若再不走,便再走不了!

虎子看了看那些追来的人,再扭头望兰芽面上坚毅容颜,终究狠狠叹了口气,“好。你不走,那我便也不走!”.

“你何必不走!”兰芽急得跺脚。

“我在外头原本也没了亲人,何时生何时死都不知道。好不容易遇见兰伢子你这样个人,我喜欢跟你说话,也喜欢听你说话……我觉着,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没了亲人之后,最美好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若是走了,兴许这一辈子就再看不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虎子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再说,从你我相识至今,你撵我也远不止这一回。每一回暂别,都让我摧心断肠……所以这一回,我宁愿死在你身边,也是决计不走的了!”

兰芽怔住。一张小脸儿越发苍白。

虎子便一笑:“你也别忒当真。我原本也是赖上你的。你当初扒了我的衣裳,看见了我的光腚,这辈子除了我爹娘,你还是第一个!你说我岂能轻易就放过你?早晚还是要讨回来的!”

兰芽果然面上大红,“你胡说八道!我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话音未落,兰芽却只见虎子面上悚然一变!他望向她背后,厉声嘶吼:“兰伢子,快跑!”

43、太真天香

兰芽还没回过神来,背后夜色里霍然伸出手臂将她圈住!她的嘴被死死捂住,而身子便被拖向背后的丛林!

她看不见自己身后的人,却看得见虎子身边的人。几个黑衣人用长绳,宛如绊马索一般将虎子绊倒在地。紧接着便扑上来,将虎子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

虎子力大,不肯屈服,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一刀把砸在后脑……

兰芽想要惊呼,却被捂紧了嘴,喊不出声。想要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入树丛!

是谁?难道是冯谷手下的阉人,或者锦衣郎?

终究还是逃不出紫府掌心,她岳兰芽今晚便也注定葬身于此了,是么?

闻听此处有动静,冯谷手下的锦衣郎也急急奔到了林边。却不知发生何事,马匹全都惊声哀啼,接下来一片人仰马翻!

“哼……”兰芽隐约听得背后人一声冷哼,写满自负与不屑。

可是那人的冷哼并没有顺利结束,而是半途中止。

兰芽心中一动,便也蓦地抬首望向人丛外。

——只见隔着一箭地的距离,那林子的外头,原来不知何时那冰块已经出来,正站在那灯影地儿上瞧着她的方向。

那样明昧不定的灯影,那样清清冷冷的目光。

他可安好?

他可曾为了她,已然受了那阉人的伤害?!

却做不得声,只有满眼的泪。而他的身影,在她泪眼中渐渐模糊……

此一别,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机会问出口……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猛然加了力道,她眼前一黑,软软倒下.

兰芽再醒来,身已不在那山野丛林之中。

眼前是宫阁俨然,触目煌煌。亭台巍峨高峙,却落影森森。

隐约,耳畔还有云板余响;鼻息间,隐有太真天香之气。

兰芽再阖上眼帘,让自己冷静。

既非佛家的旃檀之香,便应为道家宫观。

本朝历代皇上都崇敬道家,朝中权臣亦有不少原本身为道长之人,所以宫中特立修道之所。由眼前宫阁规模可以推断,怕此时置身之地便正是大内,道宫!

如此说来,她还是落入紫府之手。旦夕生死,都在阉人掌控!.

“你醒了?”

耳畔传来yīn柔旖旎的嗓音。

兰芽本.能一颤。却分辨得出,那声音并非来自那晚灭门之人!

她便微微放松下来,转眸去看。

只见一锦衣少年,绛红的麒麟服华贵耀目。眉目如画,一双含笑的眸子里却漾着令她毛骨悚然的森然。

地砖yīn冷,硌疼了兰芽的骨头。兰芽一晃手臂,“松开我!”

“咯咯……”那阉人竟然是银铃般地笑,走过来蹲下,伸手抬起她下颌:“好倔的脾气。”

兰芽深吸口气,眯眼回望:“在树丛里劫了我的人,便是你吧?”

那人显然一惊,微微眯眼:“你怎知道?我分明从没让你看过我一眼。”

“你身上的气息。”兰芽微微抬起下颌:“脂粉花露,公公原来有此雅好。”

这锦衣少年,自是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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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本不畏死

藏花居高临下睨着兰芽:“牙尖嘴利,我早晚一颗一颗把你的牙都掰下来!”

事已至此,还有何惧!

兰芽便扬声而笑:“那又如何?紫府的手段,剥皮、刖足、炮烙、车裂……公公不妨给我上个全刑!”

只求速死,早早与爹娘家人团聚。

“你当我不能?”

藏花被激怒,扬起一脚直踹兰芽心窝。兰芽登时喉咙一股腥甜,她强自忍住,却只还给藏花一个轻蔑的笑。

藏花大怒,伸手扯开腰上的软鞭,抬手便抽来!

鞭子在空中旋起唿哨,却没有落下,半空便被人截住。

藏花恼怒低喊:“息风,你又待怎样!”

息风将鞭子收回,蹙眉向藏花:“大人钧令,你敢不遵?”

藏花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息风的脸,呼吸嘶嘶有声。半晌,不甘地将鞭子掷在地上:“息风,你若不说,便是她死了,大人也不会追究!”

息风长叹一声:“你那些暗里杀人的手段,哪一样能瞒过大人的眼睛!大人说要留的人,你又何必非要拂了大人的意!藏花,你原本是最顺从大人的,这一回怎地就为了这么个人,这样地拘泥!”

兰芽静听二人言谈,心念频转。

他们口中的“大人”,是否就是那晚灭她满门的妖孽少年?!

而那人既然擒了她,缘何吩咐留她命在!

——莫非,家中还有侥幸生还的亲人,于是那妖孽要以她为饵?

——又或者,是当日她的痛骂,让那妖孽想要让她活下来,也好生生折磨于她?

兰芽便抬眸一笑:“那位公公想叫我死,我偏死不成;这位大人不想让我死,可是说不定我却可随时了断我这条性命。”

息风松手推开藏花,趋近,森冷瞪住兰芽双眼:“你说什么?”

息风周身都是冷肃,藏花都要忌惮三分,兰芽却不为所动。只莞尔一笑:“咬舌自尽、以头抢地……只要我想,总有公公们看不住的时候。”

“倘若我死了,大人又如何向你的主子交差?”

息风眯起眼来:“你竟胆敢要挟于我……你以死相胁,究竟想要什么?”

兰芽赞赏一笑:“大人带我去见与我一同的那几个少年。我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息风蹙眉:“你如何敢确定,他们也在这里?”

兰芽笑得俯仰:“二位大人也是紫府的人,却要以黑衣蒙面出现在丛林当中。我如何还不明白,你们就是想不被人认出来,就是打好了埋伏要从同僚手里抢人的!”

“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又怎会只带我一人回来,而放弃其他的人?”

不说别人,虎子便也被黑衣人扑倒。兰芽猜,那个亲手砸晕了虎子的黑衣人,怕就是眼前这个冷冽的锦衣郎!

息风未置可否,向藏花使了个眼色。

藏花恨恨瞪兰芽一眼,尾随息风走向外去。

45、魔掌难逃

两人站定,藏花瞟着息风:“怎地?别告诉我,堂堂息风将军,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息风蹙眉:“……她竟然猜到我们是要从冯谷手中抢人。消息若传到仇夜雨耳中,只怕要为大人惹下麻烦!”

藏花冷笑:“所以便更要杀了她!”

“不要轻举妄动!”息风负手思量:“大人要留着她,自然有大人的安排。你我且不忙自作主张,还是交给大人来定夺吧。”

藏花顿足:“大人,大人!我就不明白,大人要留着她,究竟想要怎样!满朝百官,大人最恨的就是岳如期,大人又何必对岳如期的女儿,这般地妇人之仁!”

息风盯了藏花一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颀长身形穿过层层宫阙,锐步无声.

此处乃是灵济宫,供奉二徐真君。其地位,便如兰芽所测,堪为皇室道宫。

息风直奔大殿去。

大殿之上,数十道士齐声诵经。人丛之中,一个少年鹤氅羽扇,如醉如歌,凌虚而步,身形于香烟缭绕之中,缥缈若仙。

息风便立在门口,未敢打扰。

倒是那若醉若痴的少年,忽地止步,星眸微张,朝息风凌厉望来。

正是司夜染。

并不等息风禀告,他偏头轻笑,声色冰寒:“她要看什么,便带她去看。这点小事,难道也不知该如何料理!”

息风心底一凛,没想到大人早已猜到,便恭敬叉手施礼:“遵命!”.

兰芽终于在另外的院落里,看见了虎子。

虎子依旧还没醒来,昏迷里还被捆着手脚。兰芽扑过去,手指从虎子后颈摸到粘腻血迹……兰芽痛极,冲息风大吼:“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息风眸中一片寂白:“这是他应得的!”

兰芽愤愤瞪他:“若要杀,便给他个痛快的!若不杀,你总归要给他好好医治!”

息风忍不住眯眼。在这灵济宫中,除了大人,谁敢吩咐他做事!眼前的小东西,倒是好大的胆子!

看过了虎子,兰芽又被带到另外的院落里。

房门一打开,兰芽便惊呼一声。

只见几个少年被捆着,一圈儿坐满了地下。竟是以秦直碧、陈桐倚为首,那几个已经逃走的少年!

兰芽忍不住颤抖:“你们不是都逃了么?怎么竟然都没能逃脱!”

原本心下有小小的希冀,他们这一帮人里,哪怕有三五个逃脱的,那也好啊!

陈桐倚嘴角淌血,却还努力朝兰芽掀了掀唇:“兰伢子,原来你也来了。虎子呢?他也来了么?”

兰芽点头,不想多说,目光便都落在一身狼狈的秦直碧身上。

兰芽刚想慰问,秦直碧却一口啐来:“还问我们怎么没能逃脱?兰伢子,你当真问得好!我们又如何能猜到,你指点我们逃走的方向上,分别都埋伏着黑衣人,正好守株待兔,将我们一一拿下!”

兰芽一晃:“你以为,是我出卖了你们?”

秦直碧冷眸如箭:“我也希望是自己冤枉了你!”

此时他们几个都被绑着困在地下,个个面上身上都挂了伤;反观她这般自由自在地站着,而且浑身上下完好无缺……

也是,如果换了是她,也免不得猜疑。

再说秦直碧从入牙行的第一日,便格外警觉。她也不怪他。

兰芽便淡然一笑:“至少,我们还都活着。那就都好好活着,然后还得卯足了劲儿,继续活下去。”

46、东西二宫

紫府大堂位于东安门北,位于皇城东端。

灵济宫则位于皇城西侧。

灵济宫与紫府,一西一东,隔着整个皇城。

虽然出自同门,却已俨然分为两家。紫府纵然手眼通天,可是灵济宫中这一宵所发生的事,紫府却也无从知晓。

紫府,清晨。

白忙了整夜的仇夜雨气急败坏地直奔进公孙寒的卧房,顿足捶胸地非要他干佬儿给他一份手令,授权他亲手宰了冯谷那老小子!

公孙寒的靴子刚蹬上一只,便问:“竟是为了何事?”

仇夜雨气得眼圈儿发红:“城中有一间人牙,近来频频买进少年。牙行的位置恰恰在‘春和号’前街……儿子便觉事有蹊跷,怕是与司夜染有关。”

“儿子便安排了人,昨晚要将那些人都拿下,仔细盘问清楚。原本已将收网,谁知冯谷那老小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抢先一步拦住了人牙的车队!他这一搅合,等儿子的人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车上已是空了,那些少年全都四散奔逃而去!”

公孙寒听完便蹙了蹙眉。他老奸巨猾,自是不至于如仇夜雨那般沉不住气。他只安然伸出另一只脚,伺候他的小太监忙不迭跪着把他另外那只靴子也穿妥当了。

公孙寒这才起身,鹰眼冷寒:“冯谷在辽东监军三年,日前方奉调回京。他哪里知道你与司夜染的龃龉!”

公孙寒说的没错,冯谷昨晚不过循例办差,做的都是分内之事。他只不过出现的时机不对。

仇夜雨略一冷静,便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过是被司夜染利用了!”

“呵呵,呵……”公孙寒笑声如夜枭,“不是他,还能有谁?他表面输你一局,实则那些人一个都没能落到你手上!”

仇夜雨咬牙:“我不会放过他!”

公孙寒森然一笑:“既有了昨晚的过结,你日后就算再想捉人,却也师出无名。否则昨晚的事,就成了你先挑起事端……若是闹到皇上和贵妃娘娘眼前,左右全成了你的错处!”

仇夜雨顿足:“那儿子难道就吃了他这个哑巴亏?”

公孙寒笑声恻恻:“急什么,来日方长。”.

晨光既起,宫墙四合。

兰芽为虎子敷好了药。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忍不住随着一只纤尾碧蓝的蜻蜓儿,翩跹而去。

虎子、秦直碧、陈桐倚等人她全都见着,偏不见了冰块。她几番追问,息风默不作答——可是她绝对不信他们没见过冰块!

难道,冰块竟然已经被他们给……

虎子无声醒来,正是望见这样一幕。

后脑依旧闷痛,他却只问:“兰伢子,你——没事吧?”

兰芽赶紧回眸,敛住神伤,只摇头一笑:“你醒了?头还痛不痛?”

虎子一把攥住兰芽手腕,再急急追问:“告诉我,你没事吧?”

兰芽一笑:“你担心我会寻了短见?——嗯,你醒来之前,有那么一瞬,我的确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我此时,已是改了主意。我现在想要活下来。而且,是好好地活。”

她面色宁静,浅笑轻睐。窗外宫墙红影,透过纱窗,落在她面颊,竟仿佛染就一抹胭脂。

虎子却反倒看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谢谢lily的闪钻~】

47、我意听兰

灵济宫乃为皇家敕建,规模盛大,前后共有房舍三百余间。

兰芽被安置在“听兰轩”。

息风亲自带兰芽到来时,兰芽的目光在门外楹联处略停。

楹联云:“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兰芽轻哂。

息风如一道影子跟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盯着她。

兰芽便转身来:“你家主子以唐太宗自比,未免太自不量力!”

此楹联原是摘自唐太宗李世民《芳兰》诗中两句。以唐宗功绩,采兰说是豪情;可是以他小小阉人之身这样说,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息风眸中漾出冷色。

兰芽笑意不改,环望宫阙高台:“更何况,此地为明宫,你家主子竟然还惦念唐宗——怎地,难道他不满当今?”

息风怒喝:“休得放肆!”

兰芽一笑迈入门槛去,眸色渐冷。

她讨厌这一切。无论“听兰”之名,还是那楹联之意!

她就像是被扣进了瓷罐里的蛐蛐儿,而他则隐在罐子外,只伸进一根草苗,逗弄着她,让她焦躁难安!.

环视雅室,兰影静香。镂雕的紫檀落地花罩,将房间隔成三间,两明一暗。

最西边加了个暖阁,隔着碧纱橱,隐为内卧。

外头两明间,东为见客,西为书房。都精巧雅致,既有男子书房的规制,却又隐隐还有女子闺阁的秀美。

她的眉心便蹙得更紧。

索性走到书案边,抓过笔来,却空对着展开的宣纸,不知该如何落墨。

“公子要写字么?奴婢来侍墨。”冷不丁,门口处传来清凌凌的嗓音。

兰芽抬头望去,在门口光影里,立着个石青袍服的小内监。竟也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白明净。

见兰芽望他,小内监深施一礼:“回公子,奴婢叫双宝。公子的衣食寝居,便尽可交付奴婢。”

兰芽暗惊。她怎么能容一个小太监来贴身伺候她?

她遂笑:“小公公说笑了。我在此间不过囚犯,怎敢劳动公公?”

双宝眼珠子琉璃样闪动:“公子过谦。大人吩咐得明白,要奴婢好生伺候公子,必不让公子受半点委屈。”

妈蛋!

口蜜腹剑,说得好听!

兰芽面上却只一笑:“那与我同来的几位公子呢?大人是否也如此吩咐?”

双宝诡黠,避重就轻:“大人具体如何安排,奴婢没有资格知晓。”

双宝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一笑,压低了声音:“奴婢只私下听说,那几位也被各自安排了极好的住处,都有专人伺候……公子且放宽心。”

兰芽盯着双宝,忍不住咯咯一笑。

——司夜染挑来“伺候”她的,果然聪明伶俐,左右逢源。既似乎透露给她一些事,以取悦于她;可所说的却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让她依旧如被困雾中。

还没跟司夜染当面较量,却要与身边儿这小太监先斗上一番了?

兰芽坐下,伸手抓过书案上一个钧窑的笔洗,猛然扬手,将那笔洗脆生生砸碎在地下!



【谢谢咪.咪的鲜花、小七的红包、亭子的花。】

48、故意陷害

陶瓷声碎,兰芽朝门外扬声:“大胆双宝,竟敢当着我的面摔碎笔洗!你既然不耐烦伺候我,不妨直说!”

守在门外的锦衣郎闻声,便都冲进门来。

双宝大惊,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向兰芽。此时已明了,兰芽根本是故意陷害于他!

双宝却也只能急忙撩衣跪倒,颤声乞求:“公子恕罪,奴婢岂敢!”

息风无声走进来,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

兰芽这才寒声而笑:“将军,敢问这位小公公是你们大人派来伺候我的,还是监视我、折磨我的?这‘听兰轩’里,究竟我是主子,还是他是主子!”

双宝叩头如捣蒜:“公子折杀奴婢,奴婢万万不敢!”

息风长眸里并无半分波澜,只冷冷问:“你想怎样?”

兰芽冷笑:“若真听我的,先将他拉出去打!杖责四十,打完了再说!”

双宝一听,登时魂飞魄散。膝行上来一把抱住兰芽脚踝:“公子饶命,饶命!”

当真杖责四十,他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兰芽却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双宝只能转向息风,哀声求:“将军……救命。”

息风额角青筋直蹦,却只寒声:“拉出去,打!”

双宝被锦衣郎拉出去,哀哭之声响彻宫阙。不多时,墙外便传来皮肉凛然之声。

兰芽稳坐,只抬眸望向息风。

息风亦不动静听。

兰芽心下月默数过廿,隐约听得双宝已是没了动静。这才起身朝息风抱拳:“将军,就打到这里吧。若真给打死了,将军怕也不好交差。”

息风盯着兰芽,黑瞳无温,一抬手:“止!”.

双宝挨打时的哀声,早已飞跃宫墙,传到了花园中去。

司夜染斜卧胡床,听着,不过眉梢微微一动。

藏花细心为他剥着一只石榴。榴红染满指尖,更显娇艳。可惜,他却看得出,这一刻大人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这里。

他便忍不住说:“那丫头真好大的胆子!待属下去教训她一番。”

司夜染却笑,伸手扯住藏花皓腕:“你急什么?她急着立威,急着跟我抢人,不过是因为明白自己已站在悬崖边儿……她害怕了,才会这样急。”

他眯眼望着藏花:“而你,又何必这样急?难道你也在害怕么?”

藏花骨子里压不住的轻颤而起,面上只恭顺地笑:“大人说的对。藏花还有大人,藏花又怎会害怕。”

说得容易,却终究意难平:“只是,大人,难道双宝就被她白打了?”

司夜染略一思忖:“你亲自去给双宝家送二十两银子。就说那孩子在宫里一切都好,本官会亲自照应。”.

夜色阑珊,听兰轩大门落锁。

兰芽这才亲自走入双宝卧房。

在宫里,小太监没资格请太医诊治。息风午后来扔下一包药,便也走了。

那孩子独自在夜色里疼得呻.吟,又不敢大声,只能抽噎着吞下眼泪。

兰芽不声不响抓过药包,到廊下凑近小炉子吹开了隔火的灰。火苗重新燃起,彤红的光照亮兰芽面庞。



【谢谢蓝的大红包、irenelauyy的闪钻、晶晶的红包。】

49、抢你的人

双宝一见是兰芽,登时满脸惊惧,想要从榻上滚下来施礼,却疼得不敢动。一时急得都要哭了,只哀求:“岂敢劳动公子!公子请回吧,双宝自己来。”

兰芽也不搭理他,手脚利落地煎药。

待药香渐起,白气氤氲了眼睫,她才盯着火苗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我今儿原本就是故意冤枉你,故意要让你挨这顿打!”

没想到兰芽自己说破,双宝倒是一怔。

兰芽咬唇:“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既然到我身边儿来,你就得与我一条心。否则,就算你是大人派来的人,我也一样有办法要了你的命去!”

双宝不敢吱声。情知今天如果不是打了廿下就停了,而是结结实实打满了四十板子的话,他此时早已不在人间!

……自然也听说,原是她中途喝止。

兰芽熬好了药,捧过来扶着他喝。

映着炉子里的余光,兰芽幽幽说:“我明白,你惧怕你们大人。他手段毒辣,倘若你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让你死;可是我要你知道,其实我也一样狠,若你想向你主子出卖我,我一样有法子让你死得无比凄惨。”

双宝捧着药碗,手指头都颤了。

兰芽盯着他:“你若想活,就得跟我一条心。否则我明日就去找你主子,告诉他我不满意你这奴婢,让他调了你走。”

一听这话,双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吓得将药碗都撂下。

兰芽便点头一笑:“看你这样子,已是明白了我的话——你主子既派你到我身边来,便是给了你任务;倘若你被换掉,便等于是没能履职。若这么走了,你从此在你主子心里就也成了个废物。一个废物,以你主子的性子,又何必还留着?”

她说的没错……双宝忍不住哽咽,深深点头。

兰芽紧盯着双宝的眼睛:“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一条心。若你答应,你我便相依为命,我跟你发誓,倘若你将来因为我而遇见半点危险,我一定拼了自己这条命去设法救你!”

“而你也可以再想想你的主子——他手下爪牙众多,你实在是靠不上前的。便如今天我这么冤枉你,你主子也绝不会亲自现身来救你……孰重孰轻,你自己不难想明白。”

双宝哭出来:“公子,你在逼奴婢!”

兰芽承认:“没错,我就是在逼你。此时我就是淹在水里的人,你就是我急需的救命稻草。我注定攥死了你,你若不帮我,那我便将你一同拖入水底,陪我同死!”

此时此境,她实在势单力孤。她只能这么豁出去一拼,从司夜染手里抢过来一个是一个!多抢过来一个人,她也许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便多一分将来报仇的希冀!

双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趴在榻上向兰芽叩头:“公子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背叛大人!”

兰芽缓缓起身:“既如此,你便好生将养吧。”

兰芽抬步便走。门外,暗夜幽蓝,恍有一只黑翼大鸟,从白月前凌空滑过。



【大家都在急着看两人的对手戏……内个,别急,已经开始了,后面全都是,大家又何必急于一时内?嘿嘿~以司夜染的性子,他必定要充分考验和观察对手,只有当对手符合了他的标准、通过了他的考验,他才肯面见的……如果随随便便就出来了,那就不是本文里的司夜染喽。好戏每天继续,大家耐心细品。】

50、是我错了

心内苦寂,夜色便显得更加漫长。

兰芽跌坐在座中,闭上眼,都是星光灯影里,冰块若近若远望来的目光。

他为了救她,什么都能豁出来。可是她竟然无从知道他下落,甚至都不确定他究竟是生是死……

她此时宛如被锁在笼中,无法探知身外半点消息。双宝是她目下唯一的机会。

她急,于是她使出的是最刚烈的手段。却忘了,冰块是命,双宝何尝不是一条命?

她叹息一声,又再起身,走出门外。

双宝那孩子,在夜色中压抑的哭声更加悲惨。

兰芽轻轻走过去,把着门棂轻声说:“双宝我收回前言。今日的事,总归都是我错了。连累了你,对不住了。”

月色如水,潸然而下,淋湿她脚下地面。

兰芽疲惫转身,只觉脚步千钧沉重。

廊外花影、空中楼阙,尽数在她心中都化为家宅那一片倾颓焦土。

背后,双宝却止住了哭声。

院落里静静的,只有风声掠过花叶而去,宛若衣袂翩跹.

接下来的日子里,兰芽专心照顾双宝的伤,每次煎药换药,兰芽都只沉默做事,再没说过什么话。

双宝反倒更有些局促不安,日甚一日,望她的目光越发闪转。

幸好双宝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却都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兰芽情知,打板子的锦衣郎手下都有分寸,没照实了打。

半月之后,双宝已经能下地。双宝好了,兰芽自己倒熬得瘦了一圈儿。

兰芽看他自己走两步,身形还算稳当,便笑笑点头,沉默转身离开。

前脚方出门,后脚还在门内,却忽听得双宝低喊:“公子!公子想知道什么,双宝告知公子就是!”

兰芽霍地回眸。

双宝蹙眉:“只是奴婢在这灵济宫中,年纪尚小,人微言轻,所以得知的也不多。奴婢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公子便是。”

兰芽便周身都轻颤起来,已是分不清是疲惫还是欢喜。

她把住门棂,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与我同来的,本还该有个鞑靼少年。”她用手比划着:“他这么高,穿一身白色麻衣。尤其有一双碧眼!双宝,你可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此时处境怎样,也不管天涯海角……她一定都会找到他!

双宝蹙眉,却只是摇头:“奴婢只在内宫伺候,没机会到大门外去。至少内宫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颗心高高提起,却又重重跌落。

兰芽用力闭上眼睛,只觉眼底酸胀滚烫。

双宝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兰芽深深吸了数口气,才勉强睁开眼,苦涩勾起唇角:“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说罢转身,抬步沉重地走出去。腰身都仿佛被沉重坠着,低低佝偻了下去。

双宝看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51、竹影深处

双宝伤势初愈,便已恢复听差。

他断断续续为兰芽带回些消息来。

譬如:虎子住在狮子林,由小内侍双喜伺候。伤势已大好了,这些日子来已然下地练举石锁。

陈桐倚等几个少年合住“水镜台”,由小内侍双福、双禄伺候。这些日子都在调理身子,最是安宁不过。

兰芽听得安心,等着双宝接下来说到秦直碧。却只见双宝停顿住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悄然打量她神色。

兰芽便一摆衣袖:“秦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双宝蹙眉:“那位……曾咬舌自尽,幸被救了下来,却又闹着绝食。”

兰芽急问:“已是绝食了多久?”

双宝垂下首去:“已是五日水米不进,奄奄一息。”

兰芽起身推开双宝,便向外去。

看门的锦衣郎横刀拦住。

兰芽扬声喊:“叫你们息风将军来!若他不在,便请你们家大人来!”

锦衣郎不由仗刀冷叱:“你好大的口气!”

兰芽趁势猛地攥住锦衣郎手腕,将绣春刀抬至她自己颈上,唇角微抬:“……那我今日便也血溅三尺好了。”

红墙夹道悠长,息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像是一阵暗色的风,黑瞳冷然:“你又闹什么?”

兰芽见息风来,便不闹了,反而一笑。

息风在这灵济宫里地位高卓,他既然肯来,便证明她的要求已经得到了他主子的首肯;否则,他又岂肯出现?

息风蹙眉:“你又笑什么!”

兰芽莞尔:“烦请将军带我去一趟‘修竹廊’。”

修竹廊乃是秦直碧的住所,方从双宝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兰芽心底竟然隐隐轻叹一声。直碧对修竹,做出这样安排的人,竟有如此一段风骨——只可惜,那是个阉人!

息风面无表情:“那已是要死的人,怕已活不过今晚。你又何必要去?”

兰芽仍然微笑:“我去了,她就能活。”

她妙目轻转:“将军费心费力捉来的人,如果就这么轻易死了,将军和你的主子岂非白忙了一场?”

息风挑了挑眼帘:“你确定?”

兰芽嫣然而笑:“将军难道不想试试看么?”

息风眸色又暗了些,冷声吩咐:“退!”.

修竹廊,果然如其名,修竹掩映,环抱画廊。

只是一进门,便是迎面的森凉。

修竹深处传来困兽般绝望的低低嘶吼。兰芽闻听,便不顾一切朝那声音奔去!

竹影入窗,床榻上的秦直碧已经瘦成了一副骷髅。已经这样的人了,却还被左右两个小内监按着肩头,嘴上、颌下、前襟,竟然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兰芽尖叫一声扑过去,发疯般推开那两个小内侍,一把抱住枯瘦如柴的秦直碧,一扭头已是跌下泪来:“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修竹碧影,筛落窗棂。这房中便似挂起一垂帘栊。

那里背光坐着一个人。

皮弁雁翅,锦袍华艳。却因逆着光,看不见面目。

52、流水浮灯

寒意从灵魂深处而来,沿着四肢百骸横行而过!

兰芽只觉周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离,全部的命力全都汇聚到双眼上来,让她忘却了周遭所有,只死死盯住那方向那人!

不,她根本看不清那面目。甚至就连衣冠也不能直接说明什么——原本宦官与锦衣郎的服饰形制,人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她仅从衣冠轮廓无从分辨的才是!

可是却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那里坐着的是那个人!

一宵间灭了她满门,在佛门净地斩杀了她娘亲,又将她岳家烧成一片焦土的妖孽!

她在明,他在暗。他虽然一动未动、一声未出,可是她就是知道他正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

被细密的目光上下逡巡的滋味,仿佛万千虫蚁踽踽爬行……兰芽渐难以支撑,只觉细细的汗沿着发丝,蜿蜒而下。

“你倒以为,我们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等到天荒地老,又或者不过只是片刻须臾,竹影深处传来悠缓嗓音。

恍若琴弦慢挑,又分明白雪冰风,不可思议的绮丽却混着无法耐受的冷。

这嗓音入耳,已不啻九天轰雷。

她就算化成了灰,也绝不会忘记这把嗓音!

兰芽惊栗不止,却死死咬紧牙关强忍住。

此时此刻,她自己的仇只得暂时放在一边,她得先救秦直碧!

她深吸口气,不想让自己的狼狈过多为他所知,只鼓起义气:“这满口满身的鲜血,难道还不是明证么?公公若想杀她,又何须心急若此!她绝食已然五天,熬到此时怕也熬不过今夜——公公又何必动这残忍手段!”

紫府手段,兰芽生为女儿家,爹爹不忍让她听闻;但是宅中丫鬟仆妇的偶尔论及,她也略有耳闻——便有一种酷刑,将沙袋重物压到犯人身上,若沙袋不够,紫府番役甚至亲自坐上去……直至将犯人五脏六腑都压破了,最后血水由口中流出而亡。

她方才进门时,秦直碧所经受的不正是如出一辙!

竹影深处,却只传来恻恻笑声。

绮丽婉转,却声声如针。

又是良久,他悠悠言:“你是说,我是要一个一个杀了你们的?”

“我也曾经以为不是!”兰芽狼狈之下,急呛出声:“我曾以为,若公公想杀,那我们早就没了命了,又何必留到今天!可是眼前所见,或许竟都是我错了!”

竹影深处那人依旧纹丝不动,笑声更为妖娆:“为什么?让我猜猜——是因为你认定我心狠手辣,绝无心慈手软之可能。”

“不错!”兰芽妙目含冰,死死瞪向那方:“你根本没有心。”

“嘁……”又是悠然一声笑,凉可斫人:“你又骂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依旧没动,不过声调微微扬了扬,兰芽便只觉有一团氤氲的玄色雾气,猛然从他那方式升腾而来,渐渐包绕满整间房子!

兰芽也被这气势骇到,却不屈服,反倒明眸晶璨,清媚一笑:“奸人,来杀我呀!”

冰块生死不明,秦直碧又活不过了今夜……也许那阉人就是想一个一个将他们折磨至死!既如此,不如此时拼个鱼死网破,死个痛快!

“这么想死?那我就满足你!”

那人突妖冶扬而笑,猛一挥手:“来呀,便将之前所为,也让她尝尝!”



【咳咳,有尖叫声么?】

53、水岸风堤

左右立时奔上两个内监,一左一右掐住兰芽手臂,按死了她两边肩头!

榻上已是奄奄一息的秦直碧也瞪圆了眼,拼命向兰芽伸出手去,喉中如困兽哀鸣……却,无力相救。

兰芽索性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将她按跪在地,扯住她头发,将她头向后仰。

她只仰望苍天,面上浮起微笑。

终于可以去和爹娘家人团聚,也好。

她含笑闭上眼睛,等待刀刃斫上咽喉,或者重物压下……却都没有。

只觉下颌猛然被冷冷捏住!

而那只手,冰冷而干燥,指节修长而有力,动作之间没有半点的迟疑。

鼻息之间,冷香缭绕而起。似兰似麝。

是那妖孽!

兰芽本能躲闪,宁死也不肯被他触碰!

却无论怎样,竟然甩不脱他手指。他捏着她下颌,居高临下,目光逡游,仿佛在欣赏一条鱼在砧板上做最后的挣扎。

兰芽愤而睁开眼睛,张口便要骂——却只来得及张口,便被他捏实了下颌,另只手擎过一只瓷盅来,将内中物向她口中猛灌下去!

一股液体冲下咽喉,一股腥气则直冲头顶!

兰芽想躲,却被死死钳住下颌,被迫全都咽了下去。然后便是惊天震地的咳,连涌出的泪仿佛也都带着血腥!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如月色薄凉。

“我不过让人给他灌了些鹿血,也值当你这般大惊小怪。真是,愚蠢至极。”

说罢,锦衣轻掠,人已走向了门外去。

门帘一挑,哗啦筛落进来大片的阳光,那般耀眼.

“你……”兰芽一时回不过神来。

双臂却还是被两个内监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门外日朗天青,那人抬眼,微微眯起,约略望了望。

他指尖上还染着从她唇角滑落的鹿血,嫣红一段。

身旁小内监连忙递上纯白丝帕。

他却伸手挡开,微微挑了挑眉尖,抬手将指尖递入唇内,吮净。

眼波,微微一荡。

那躬身托着丝帕的小内监瞬间石化,周遭的锦衣郎也忍不住目光相对。

他却随即恢复了清冷,抬步径去.

门内。

那两个内监只在确定兰芽将每一滴鹿血都咽干净了,这才松手放开了她。

他们都走干净了,兰芽才连忙起身去看秦直碧。

秦直碧一双眼直直盯住兰芽,眼中滚落泪珠,仿佛有万语千言,却没力气说出口。

兰芽只向他一笑:“你别急,我没事。你若有话要跟我说,那就好好养着身子,快点好起来。”

《本草纲目》载: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欲危者饮之立愈。

自古以来只有皇亲贵戚才生饮得起。秦直碧虽然已是奄奄一息,但是喝了鹿血,相信定能续命。

可是提到活下来,秦直碧眼中的光芒却又灭了下去。

兰芽明白,他是自己一心求死。

兰芽却轻轻一笑:“秦公子,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到时,若你依旧一心赴死,我绝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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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天降大任

秦直碧大骇,死死盯住兰芽,“你,已知我是男儿身?”

兰芽点头。

她早就猜到了,不过碍着头一回见面曾“失手”摸了他,她死撑着不肯承认。

说实话,这世上的易装,绝没有能长久瞒过人眼去的。男女言行举止总归有别,假以时日,便都不是秘密。

实则,这也正是她自己所担心的。这般男装,能瞒过几日去?

她尽量淡然道:“道理实则很简单:若公子真是姑娘家,怎肯让虎子摸来摸去?”

许是鹿血真的神效,本来奄奄一息的秦直碧,竟然脸红了。

兰芽也怕他辛苦着,便道:“此事日后再说。公子先听我把故事说完。”

兰芽平缓下语气,抬眼望向窗外流云,将自己推回旧日时光里。

“……我五岁开蒙,先生第一课不讲圣人训、弟子规,却给我讲了一个名动天下的神童:三岁吟诗作对;五岁被万岁钦点入文华殿经筵;七岁评点进士文章;十岁已然名动天下,被笃信必定是来日的状元之选。”

秦直碧枯瘦凹陷的眼眶里,仿佛流淌过一串星光。

兰芽偏头,静静凝望秦直碧眼睛:“……这样的人,百年难得一个。上天独厚,也必定有大任相托,这样的人合该不独为自己而生,他是为天下苍生而生。可是如若这个人还没绽放光芒,便早早夭折了呢?那岂非辜负了上天,让天下皆为之绝望?”

秦直碧暗寂的眼瞳,无声一凛,望住兰芽的面庞。

兰芽轻轻叹息:“我明白你此时的绝望:斯为乱世,求生艰难。紫府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你如今又落入阉人掌心,生不如死……死也许是最简单之事,死了便是所有苦难的解脱。”

“只是,你我所处的困境,并非天地之间只有你我经受。这个世上,这般绝望挣扎的人还有许多。在他们心底也许还在寄希望于那人,希望他学成而立于朝堂,用他经天纬地之才来重整朝纲,救万民于水火!”

兰芽迎着秦直碧的目光,恬淡坚定:“就算死,也死得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万民,中对得起自己这颗良心。秦公子,你说是么?”

秦直碧黯然阖上眼帘,沙哑问:“你早已知道我便是那人?”

兰芽默然点头。

秦直碧眼帘未动,长睫仿佛随风轻颤:“……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兰芽轻轻舒了口气。

“只是,”秦直碧无声睁眼望来:“你究竟如何猜到?”

“还有,文华殿中事,绝非市井中人可以随便听闻。你又从何处知晓?”

兰芽当真被问住了。

本以为秦直碧此时都虚弱成这样儿了,脑力也当不济。于是她只想着如何劝他活下来,便于字眼细处没有多加斟酌,脱口便说出文华殿来。

文华殿……她爹爹岳如期正是文华殿大学士!当年秦直碧被钦点入皇帝经筵的盛况,正是她爹爹口传。

险些一个词便泄了她的根底。

55、论功行赏

她闭了闭眼,避重就轻,只回答头一个问题:“实则我原来也没想到。如若不是公子那晚告知了名姓,我又恰好知道那位神童乃是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秦大人的公子……那我还真一时猜不到。”

其中有些推理的环节,兰芽没有直言,是怕触痛了秦直碧的疮疤。

——翰林院学士秦钦文,号为清流之首,因屡屡弹劾宦官专权,被紫府陷害,残忍杀害……死时先剥皮,皮中填充稻草,悬挂城门示众;而肉身则再被凌迟而死……

秦夫人得知丈夫惨死,便大骂昏君无道,奸贼误国。秦家满门亦祸连,十五岁以上男丁全被斩首;阖府女眷皆被没入教坊司,永世为乐籍。秦夫人与秦家二位小姐甚至送至边关,实行最残酷的“转营”,轮流受各处兵营官兵的糟蹋!

那时再看秦直碧的男扮女装,便不难明白内中情由——男丁皆被斩首,女装也许还能侥幸留下一条命。秦夫人定然想用这样的法子,为秦家保下直碧这一条血脉来。

只是后来,女子却也要遭受凌辱,于是秦直碧才誓死不从……

兰芽不敢望秦直碧绝望目光,只搪塞说:“我也只是胡乱猜,幸而猜中罢了。”

秦直碧阖上眼帘,只轻声说:“兰伢子,能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么?”

兰芽明白,便起身说:“你先歇着,午后再来瞧你。”

出门去,伺候秦直碧的双寿忙作揖。兰芽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便狠了狠心将从小贴身戴着的长生玉锁扯下来,交到双寿手上,柔声拜托:“秦姑娘身子弱,劳累小公公你多费些心。”

双寿急忙躬身:“公子放心,奴婢自当尽心。”

那长生玉锁虽不甚贵重,但却是自打下生便一直戴着的……是爹娘的一片心意。此时却只能送给了那么不相干的一个小宦官……可是若能换得秦直碧性命,便也值了.

双寿得了好处,接下来的日子里极为用心。双宝也不时来报,说秦直碧复元很快。

又过了数日,双宝说秦直碧已能下地,想见兰芽一面。

兰芽立时搁下手里的笔墨,也顾不上洗濯,便急匆匆奔到门口去。

以为守门的锦衣郎定然又要拦阻,免不得还要再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门口空空,原本严防死守的锦衣郎竟然撤得一个都不剩!

兰芽倒愣在门阶上,有些进退不得。

双宝跟上来,抿着红唇笑了笑:“公子勿虑。是大人吩咐撤了门禁。”

“为什么?”兰芽转念,便忍不住冷笑:“我懂了。实在是因为这宫墙重重,我就算能逃得出这道门,却也逃不出这庭院深深的灵济宫去。”

双宝思索了下,答:“大人只说,公子劝说秦姑娘活下来,有功,当赏。”

她劝秦直碧活下来,又哪里是为了那个阉人!亏那阉人还说要赏她的功……只等将来,他必定有为这句话而嚎哭的一日!

兰芽想到这里,便平静下来,只莞尔一笑:“走吧。”

行入“修竹廊”去,双寿竟然没有如往日般殷勤接出来,兰芽倒有些意外。

好歹吃了她的好处,对秦直碧也尽了心,怎么还是不待见她么?或者是嫌那礼轻了?



【咳咳,双寿这是为何内?乃们一定能猜到的伐?o(∩_∩)o】

56、整冠相见

兰芽惦着秦直碧,急忙忙推开帘子进门,迎面望向那立在榻边的人,便愣住。

打从在牙行里第一眼看见秦直碧,他就一直是女装。

更何况,彼时秦直碧先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进了灵济宫之后又因绝食而枯瘦……她纵然知道他五官轮廓生得甚好,却还无从正式看过他容颜。

而此时,榻前那身姿宛如芝兰玉树的蓝衫公子,又是谁?

兰芽忍不住揉了揉眼,被他面上灼灼玉光惊艳住。那般的眸若点漆、唇不点而朱;那般的鬓若刀裁、顾盼而神飞……

兰芽只觉窗外清风掠过修竹,飞入窗棂而来。鼻息之间竹香清逸,视野里修裁竹叶翩然轻坠。

原来他是正式换过男装,于是邀她来看的!

见她呆着,秦直碧长眉微蹙,尴尬地咳嗽了声:“……对不住了,或许我不该叨扰你来。”

“说什么呢!”兰芽含笑奔过去,上下细细打量了,“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秦公子,你真好看!”

从小到大,夸赞过他相貌的不知凡几。秦直碧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能处之泰然,却没想到脸颊便这般失控地滚烫了起来。他便不敢看向兰芽的眼睛,蹙眉垂首,轻咳两声:“不知我这样,是否会吓坏虎子、小陈他们。”

“不会不会!”兰芽尽力摆手:“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不过眼珠子一转,她却又否定了前言:“……虎子一定是高兴的,不过陈兄怕是要小小失望一番的。”

秦直碧愣了一时才想明白,脸登时更红了,“兰伢子,你莫胡说!”

兰芽开怀大笑:“秦公子,你该多笑。你这样,可真好。”

秦直碧望定兰芽,红唇薄启:“这一切,皆因有你。”

秦直碧的目光定在兰芽唇边、指上的两处墨迹上。本想当做没看见,奈何那两点墨越看越碍眼,碍眼到让他无法忍耐……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竟已然伸手出去,先揩净了兰芽指尖黑迹,接下来——长指轻柔滑过她唇畔。

异样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震。

秦直碧慌忙澈开手,蹙眉别过脸去。

兰芽傻了傻,又不能跟着秦直碧一样别扭开。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切莫这样说。我们既然同路,自当同命。我只相信,若换做是我,秦公子定然也会这样做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言笑声。

帘子一挑,竟然是虎子与陈桐倚两个走了进来!

见此微妙,那两人都是一怔……



【这样的场面,只能咳咳呀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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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黄雀在后

稍早前,兰芽离开“听兰轩”后。

没有了看守的大门,无声走入一人。

听兰轩里,双宝是贴身伺候兰芽的,屋外头洒扫还有个小内监三阳负责。

趁着兰芽和双宝都不在,三阳偷了个懒,窝在廊檐下打瞌睡。耳畔隐约一股无声的风袭击上眼睫,三阳也机灵,一个猛子就站了起来。

睁开惺忪睡眼,果然见眼前无声立着锦衣的男子!

廊檐将阳光隔开,幽暗里只见大人那张傅粉的脸,仿佛挂满了寒霜……

三阳便一个头叩下去,口中连呼:“大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却没想到司夜染只上下打量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径自走入兰芽房中去。

三阳忙不迭跟上去伺候,堆着笑脸跟司夜染禀告:“大人,兰公子不在房中。他方才带着双宝一起出门了。大人要是找兰公子有事,那奴婢现在去把兰公子叫回来去?”

三阳到底只是八岁大的孩子,自知司夜染没罚他,这便使劲儿表现一下。

却没成想,司夜染无声回头,yīn测测盯了他一眼。

息风上来一把拎起三阳后脖领,将他丢到阶下去,心说“大人就是要趁着兰公子不在时才来!”却当然不能明白说给三阳听,只能冷盯那孩子一眼,把那孩子吓得再也不敢多嘴。

兰芽走得急,画了一半的画就扔在案上。上面不过简单盖了一幅白绢。

司夜染无声走过去,伸手缓缓揭开白绢。

那是一幅人物,先从脚下起,渐露出那人的脚。白衣素淡,却飘逸若云。

只看到这里,司夜染便是皱眉。

息风小心地也望了一眼,心中也有了答案。小心觑着大人的侧面,不敢揣度大人此时心境。

司夜染接下来的动作反倒加快,霍然揭开整幅白绢。画面尽数呈现在他眼底。

白衣男子眉眼清冷,却衣袂流风。纵然千万冷意,都掩不住他一双碧眼刹那间的芳华。

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需细看,便能看得出作画人的用心之深。

她在思念画中人,苦苦地。

司夜染凝望着那幅画,许久不做声。

倒是息风无声走到门外,点手唤过三阳来,问:“你家兰公子这些日子来,都在画这幅画?”

三阳想了想,“兴许不是画了这一幅,也另外画了好些幅,不过画完就亲手给焚了。纸灰倒都是奴婢处理的,奴婢看着残迹,画的好像都是同一个人!”

三阳翘脚儿瞄着房间里的画,跟息风嘀咕:“就是画上那个绿眼睛的人!”

息风回到房间,立在司夜染身后,轻声说:“兰公子原来不光挂着虎子的伤、秦直碧的生死,原来她心里最为记挂的倒是画中这个人……”

她纵然不说出来,可是她却用最为擅长的画笔,一遍一遍勾画下那人的形容。

息风跟兰芽几次照面,也知道兰芽的性子了,便小心地说:“……不让她见一面,她总不肯作罢。”

“嗯。”

司夜染只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58、清珠蒙尘

修竹廊。

兰芽惦记着秦直碧,没跟双寿计较。双宝却有些看不过去。

待兰芽进了屋,双宝便将双宝拎到一边,低声质问:“我们公子竟是有哪里对不住你了?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公子将贴身儿的玉锁片儿都给了你了!”

双寿讪讪地:“没那玉锁片儿还好些,就因为那劳什子,我可惨了!”

双宝也纳闷儿:“怎么说?”

双寿苦了脸:“昨晚管事儿的爷爷也不知怎地来查房。那玉锁片儿我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管事爷爷给瞧见了!那爷爷就一口咬死了,说我手脚不干净!我被罚到前殿去跪了整晚……”

双宝一听也急了:“那锁片儿呢?”

双寿一摊手:“管事儿的爷爷拿走了!你当我还敢要回来么?”.

再说房内,虎子和陈桐倚虽则愣怔,但是两人都不是只知目瞪口呆的主。

不过转瞬,两人便各自行动。

陈桐倚奔过去扯开秦直碧,虎子则攥住了兰芽的手腕。

终究是秦直碧面皮薄些,红着脸解释:“……虎子,桐倚,女装非得已,二位莫怪。”

虎子只是淡然轻哼了声,垂眸只望兰芽:“我早提醒过你,你却不信。”

兰芽也尴尬地咳嗽两声。非她不信,是她掌心太烫。

陈桐倚却一双眼珠子都掉到秦直碧身上似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手仿佛忘了从秦直碧腕上拿下来,只一个劲儿地咂舌:“啧啧,只以为女装的你已是绝美,却没想到,换过男装更是惊艳!”

秦直碧窘极,轻甩衣袖:“桐倚!”

陈桐倚这才脱开手,一双眼睛却还是笑眯眯地盯紧了秦直碧。

虎子原本一腔的怨怒,却活活被眼前的一幕给泄了,倒忍不住噗嗤一乐。

陈桐倚明知故问:“小虎,你笑甚?”

虎子嗤了声:“桐桐你原本定是个浪荡子!花街柳巷里走,姐儿倌儿都不忌那种!”

陈桐倚那把破蒲扇又摇摆起来:“哟,姐儿倌儿的,敢情小虎你都知道啊!如此看来,你当初当小贼的时候,也没少了去那些地方哪?”

兰芽听得脸红,转身便走向外去。

虎子连忙跟上来,低声解释:“我真没有。兰伢子,你莫听信桐桐瞎说!”

兰芽忍住笑,瞟他一眼:“真的?”

虎子的脸红了红:“……就一回,一回。是好奇京城教坊司里的美人儿,就偷偷溜进去,使了二十两银子,抱着个美人儿,就着红酥手喝了一盏酒。”

果然!

兰芽跺脚出去,恨恨地说:“教坊司的女乐只承应官家奏乐演舞,你个小贼竟敢混进去抱着美人儿喝酒,你真好大的胆子!”

“傻瓜……”虎子叹气:“说什么女乐,仿佛只是乐工,实则不过是官家的女伎,是要用身子来给官家换银子的!”

虎子为了讨好兰芽,还偷偷嘀咕:“……里头还不光女子,也有相公。个个美的哟,啧啧,倒胜过那些女子去!”

出得门去,双宝跟上来,仿佛欲言又止。

兰芽便撵走了虎子,问:“还不直说?”

双宝面上变了变:“公子日前问过的鞑子……是被大人送入了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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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对不住了

这**,兰芽无眠枯坐。

眼睁睁,看黑夜变成了幽蓝的晨光,星光亦由盛转黯。

她在心底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杀了司夜染,一定!

双宝清早起来伺候,冷不丁看见兰芽恨意灼灼的眼睛,愣是吓了一跳,跑过来低喊:“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枯坐,兰芽眼底生出大大黑眼圈,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兰芽没哭没闹,只拢着双宝的手臂,问:“双宝给我讲讲你们大人。”

双宝被问得一愣。

兰芽淡淡问:“他姓司么?名叫夜染?他究竟凭什么以如此年纪便能在宫内宫外覆雨翻云?”

双宝为难:“公子,擅自议论大人,这是重罪!”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继续说:“是不是在他眼里,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过草芥?他想杀谁就杀谁,他想怎么折磨谁就怎么折磨?!”

“公子?”双宝这一刻才发觉兰芽不对劲。

兰芽却恍若未闻,兀自说着自己的话:“他今生最得意之事,是不是看所有人都在他掌心挣扎?抑或,听见尘世哀嚎,才是他耳中最动人的旋律!”

双宝急得扑通一声跪倒:“哎哟我的公子,请回神,回神啊!”

兰芽的嘴却停不下,积压在心底的痛和怨,顷刻全都宣泄而出。她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双宝,唇舌一刻不停地低吼,再低吼。

双宝急得要哭了,按着兰芽喊:“公子且等等。奴婢这就去回了大人,请太医来给您瞧瞧!”

双宝想,公子这是急痛攻心,被迷了心窍了!

他明白公子那是被大人给逼到了绝处,不得已的。

双宝扭身就向外跑……

却只来得及迈开一步,后脑上冷不防“锵”地一声儿,双宝眼前一片金星冉冉浮生,接下来又沉入黯灭。他毫无防备之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兰芽手里还攥着花瓶的脖子,起身走过来翻双宝眼皮。

花瓶身儿都碎了,就剩下个脖子还完整着。

她豁出全身力气,将双宝拖到榻上去。将他的衣裳都给扒下来,再将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上。摇身一变,她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内监。

圆领蓝袍,窄袖细腰,曳撒逍遥。

临走还没忘以丹青天赋,借助铅粉眉黛,将自己按着双宝的五官涂抹一番。

临出门去,还是转身走回榻边,将塞到双宝口中的帕子向外松了松,生怕真让他昏迷之中喘不过气。

她歉然:“双宝对不住了,我是必须得出去一趟……我必须,要看他一眼。”

“你对我好,才会受我骗——前儿你总念叨城东马家饼店的粘糕好吃,我今儿一准儿给你带回几块儿来,让你好好解解馋。”

天色不等人,几句话之间又亮了些。兰芽不敢耽搁,连忙奔出门去。

实则这法子她早已轻车熟路,当年爹爹出使鞑靼,她便是用这样一招敲晕了爹爹的书童,她自己冒充了书童的。

彼时脚步欢快而出,是因为奔着爹爹的身影去;而此时……

天大地大,她只剩一人。

60、单枪匹马

三阳那孩子才八岁,没双宝警醒,平日里又是干的粗活,于是这个时辰还睡得黑甜。兰芽轻易便出了听兰轩。

这些日子她没少了以探望秦直碧的理由,在这灵济宫里左冲右突。不时还小心地跟双宝探探路。

双宝绝想不到她敢这么单枪匹马往外闯,于是也未曾防范,有问必答。

兰芽昨晚悄然将这些日子来的路线汇总了一下,用她所擅长的丹青墨笔大致归拢描画了一番。轮廓虽尚粗糙,却也大致弄明白了从听兰轩通向灵济宫后门的路线。

灵济宫正门只准皇帝大臣们进出,如双宝这样的小内监只能走最不起眼的后门。

借着晨光幽暗,兰芽一路急行。

竟也顺利,眼前便是后门。

门边有两个老宦官把守着,并无她担心的锦衣郎,兰芽的心稍定。

她攥紧了双宝的腰牌,猫着腰向后门去。

双宝今年十岁,她虽然比双宝大三岁,可是双宝好歹是个男孩子,骨架比她大,于是这身儿衣裳穿着倒也不局促。再加上与双宝共处多日,双宝的一些小习惯,兰芽自忖也能学得个七八分。

借着晨光尚暗,骗一骗睡眼惺忪的老内监,当有胜算。

这灵济宫中,上下内外的宦官不下千百,一向都只认腰牌,未必认得人。

老内监接过兰芽的腰牌来,掂量着细看。腰牌没问题,便再瞄向兰芽,嘴里嘀咕着:“……听兰轩,双宝。啧,我仿佛倒有些印象。”

一听这话,兰芽心下便是轰的一声。

本来指望,内监的岗位也是内外有别;再加上双宝年纪小,面貌一天一个样儿也是有的,希冀看门的不认得才好。

另外那个内监闻言倒是笑:“哟,你惯会攀高枝儿。听兰轩的双宝,听说可是双字辈里顶顶得大人心意的。从没听你说认得,怎么今儿就认得了?”

宦官到了这个年纪,若还没机会升迁的,已是等于混吃等死。若有可能寻得半点门路,那也一定会死死扯住不放的。

那内监面上很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说:“我当真认得的!双宝这孩子当初刚入宫,被领去西华门外的厂子里净身,拿不出孝敬刀子匠的六两工钱,刀子匠死活不给他动刀。急得他娘边磕头边哭,说实在没活路了,就指望这孩子挨这一刀,好能给家里谋个出路的……我正巧去办事,不忍心,便给担了个保,先让刀子匠给动了刀,等孩子日后有了食米再还不迟……”

兰芽听到这儿,扑通便给跪下了:“原来竟是爷爷您!小子当日害怕,已记不住爷爷的音容,这些日子也没短了悄悄打听,只希望能还爷爷个情……不想爷爷竟然在此处当差,今日可让小子给找见了!”

说罢放声大哭,眼泪一对一双地流下来。

那老太监一时乍惊,一时乍喜,忙扶起兰芽来:“唉,唉,好小子。你出去这是见你哥哥嫂子去吧?我倒是昨儿听伺候二爷的小子回来说,大人赏了你家银子,你哥哥嫂子便跟着二爷进京来给大人磕头谢恩的。你这么一大早贼眉鼠眼地往外去,就是要偷着见一见你哥哥嫂子的吧?”

哦?

老内监叹了口气:“哎,那就快去吧,快去!不过可早点儿回来。”

兰芽没想到竟然这么痛快就出了门,立在门外,迎向宫外自由的清风扑面吹来时,竟有些恍如梦里。

倘若此时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就此逃脱了司夜染的魔爪?!

61、衣冠走狗

眼前自是绝大引惑,可是若这么跑了,别人还不说,双宝就头一个得受她连累,说不定得丢了性命。

兰芽摒除杂念,小心朝本司胡同走。

幸赖虎子曾为小贼,对京师内纵横的街巷都熟,她旁敲侧击地问了,这才不至于迷路。

到了本司胡同时,天色早已大亮。她不知教坊规矩,便小心地向周边商贩打听。

见她身上的内监服饰,绸缎行的伙计没敢得罪,说教坊总归要入夜才热闹,这个时辰都刚入睡不久呢。

那伙计面上虽则恭敬,可是眼睛里却没藏住鄙夷。兰芽知道还是这身儿衣裳的缘故。

如今内监横行宫外,监察官民,无孔不入。于是这商家自然不敢得罪。可是实则在老百姓的心中,有谁会真看得起这些没根的人?

兰芽索性扬脖挺胸,伸手一拍柜面:“跟你们掌柜的说,我跟他借二十两银子!就拿我这身儿衣裳当抵押!”

虎子说进教坊花了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也得带同样多的银子进门才稳妥。可是身上连玉锁片儿都送人了,这么多银子?也只能使横,先借用了再说。

伙计没敢怠慢,一扭身儿赶紧去请掌柜的。

掌柜的是老.江湖,听见就深深叹了口气:“他哪儿是来借,他就是来明抢的!他说要二十两,咱们足足加上十倍才能抵得过!”

伙计也有些傻:“掌柜的,墨公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咱们至于也得这么孝敬?”

“你懂什么!”掌柜的连连:“这个年纪的自然还都不该出来办差;不过既然已经是出宫来的,那就必定是极为得力的。”

掌柜的望望四周,压低声音说:“别人不说,单说宫里那位司太监……也不过十五六岁,可比皇上还厉害!”

司夜染凭借春和号等皇店坐地收税,行商的人都间接打过交道,自是提到便是色变……伙计忍不住嘀咕:“我倒是只知有司太监,不知有万岁爷。”

掌柜的进了店堂,连忙堆起一脸的笑,打躬作揖。

兰芽故意拧眉立目地逞威风:“你也别担心我借了钱不还,我这身儿公服可是押在你这儿的!我就是有两个脑袋,也不敢不赎回这衣裳去!”

绸缎行的掌柜,自是辨识绸缎的行家,一打眼便知这位身上的用料和绣工的的确确尸里的,便连忙奉上银票。

兰芽便也痛快地脱衣,脱到一半才尴尬说:“掌柜的,还得麻烦你借我一身儿衣裳……”.

捏着扎手的二百两银票,穿着贵重的丝绸做就的湖色直裰立在街市上,迎向青天白日、攘攘人群,兰芽只觉心乱如麻。

没想到痛恨宦官的自己,竟然也要借由宦官的那身儿衣裳,向人打秋风。

浑浑噩噩在街市中游赚只等待日暮到来。心中亦不免悬心双宝是否已经被人发现,司夜染是否已经知道了她逃离灵济宫。

再回想虎子、秦直碧几个,便更觉坠坠于心,不能释怀。

于是竟连那个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一道身影,都没发现。

62、绣春刀冷

终于熬到夕阳斜坠。

兰芽绕着本司胡同周围的几条街巷已是绕了几十个来回。

周遭的店铺赶在宵禁之前关门闭户,原本还熙熙攘攘的小街,倏然就肃静了下来。长径幽幽,转瞬只剩下她一个人。

跟在她身后二十步左右的那个人影,也迅速点脚尖儿上了房,伏低身子从房上无声跟着她。

她自己尚不觉,那人却已确定,跟着她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两个锦衣男子无声从转角处跟上来,各自悄然拉出佩刀,环视四周无人,便要抽刀向她挥去!

房上人身如鹞鹰,一长身斜掠而下!

身子尚在半空中,手中长刀已然出鞘!刀锋更在错手之间,一分为二,分别斩向两人头颈!

那两人也不是易与之辈,遽然之间已是向后跃出数步远,更是因那一分为二的刀锋大为惊骇!

这是绣春刀的秘密,锦衣郎之外的人都无从知晓。外人只知锦衣郎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却极少有人知道绣春刀本是连体双刃!

那两人凭此便可断定来人是锦衣郎中人,竟是他们的同僚。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飞掠而下,也是已然看清了那两人手中的长刀。

三人成犄角之势,竟是面面相觑。

那两人先看清了来人模样,蹙眉对望一眼,连忙抱拳:“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可是卫隐卫将军?”

卫隐蹙眉,冷一颔首,促声问:“你们二人,受谁人指使?”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抿嘴不说。

卫隐心底晃了个圈儿,压低声问:“难道是,花二爷?”.

终于熬到掌灯时分,后头那三个诡异的人也没跟上来,兰芽立在教坊司门外。

借着灯影煌煌,往里头望去,只见紫裙娉婷,袅袅娆娆;而院中男子,皆身着皂衫,头上裹着绿色头巾。

绿色头巾一向为下贱之色,官家有令,凡乐籍男子,或者是倡优亲属都必须要头裹绿色头巾,以示低贱。

兰芽只觉眼中又胀又热——慕容既然也身在其中,便也必得裹着这样的头巾。想他以皇室贵胄之身,却要遭受这般凌侮,该是何等悲愤!

她心中对司夜染的恨,更添一层!.

有绿巾龟儿上来招呼:“哥儿,进来,进来!”

看兰芽衣饰华贵,却年纪尚轻,那龟儿便附上耳来:“公子莫担心,小的定给公子找个知疼知热的姐姐来,管保叫公子你自管酣畅着就把事儿了了!”

兰芽听得面红耳热,举袖掩面,只低低说:“……我不想找个姐姐,也不须妹妹。我只想找个,咳咳,找个知情知意的哥哥。”

那龟儿眼珠子一转:“那也简单!公子坐,小的这便去给公子唤几个俊美的哥哥来!”

兰芽也顾不得羞,一把扯住龟儿的衣袖,“我要找的总归要与众不同些。你这里可有碧眼的鞑子?”

孰料那龟儿眼珠子又一转:“哎哟,那可对不住了。咱们没有这样的人。”

63、纵使千红

全属扯蛋!

兰芽心内虽急,却反倒耐下心来,点头微笑:“那就算了。劳烦就帮我找几个标致的哥哥来便罢。”

反正身上有钱,她心里有底。只随便剪了块银角子扔给龟儿:“总归要冶艳些的。中规中矩的,小爷我不喜欢!”

得了银子,年儿自是更加殷勤。不多时便引着五个眉清目秀的碧衫少年来。个个细腰柳肩,目带风.流。

兰芽随便扫了一眼。

个个都比不上……

龟儿殷殷问:“公子可看好哪个了?”

兰芽耸肩轻笑:“既然都来了,何必还独独哪一个?索性就都坐下吧。”

“哎哟!”龟儿真真儿没想到这位哥儿还是个这样大方的,忙不迭引着那五个少年绕着桌子都坐下来。压桌的果子点心忙都摆上来,说马上还有舞乐献艺,若不忙着上楼进房,不妨先娱乐一时。

兰芽轻摇纸扇,淡淡应了。

待龟儿离开,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身边一个杏眼蜂腰的少年说话儿。她语音柔缓,逗着那少年说家乡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儿,进教坊几年了……虽则,明知道那少年说的未必都是实话,也不打紧。

少年之间难免拈酸吃味,另外四个便都坐不稳了,主动靠上来,喂果子的喂果子,端茶盅的端茶盅。一时莺莺燕燕,巧语暗香。

兰芽本不善此道,可是这一刻却都豁出去,竟也应对自如,没有半丝紧张。

她便佯作醉倒在这芳丛中,捏着他们的脸蛋儿拐着弯儿问:“你们几个都已是绝色,可是我怎么倒听人说,你们还不算最标致的?”

那几个便都有些慌神儿:“公子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兰芽眯了眯眼。

便点头拐了弯儿问:“我是想,这里毕竟寿家的教坊,是不是总有些顶尖儿的是寻常不见外客的,只承应官府大人们的?”

“不过……在我眼里,你们几个就已经是桃李芳菲、人间四季。”

几个少年被哄得高兴,便将什么话都说给她听。

“公子说的也有理。虽然那些个未必是怎样顶尖儿,不过总归有些刚来的、新鲜的,总要先留给那些大人们享用。陈了腻了的,才能这么开门迎客。”

兰芽心底惴了惴。

“那么今晚,有哪些大人来捧场?”.

兰芽中途借出恭离席。

行至廊上,回头看一片笙歌弦乐,姹紫嫣红开遍。

她却没有丝毫留恋,直奔后院莲池水榭而去。

那几个少年说,今晚礼部尚书邹凯会同几位司部大人前来饮宴。

礼部虽则在六部当中仿佛存在感最弱,可是教坊司却是直接隶属礼部。既然是礼部尚书来,那教坊司自当奉上最好的人去。

如未猜错,慕容当在彼处。

纵使万艳千红,她都只为那一碧而来。

64、花气袭人

后院门有跟差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兰芽绕着门口走了几圈,都不得其门而入。

远远瞧见那绿巾的龟儿捧了酒菜往里走。兰芽一横心,伸手给拦住。

不等那龟儿嚷嚷,兰芽急促掏出双宝的腰牌,在龟儿眼前晃过,沉声说:“帮我装扮一下,我得进去!”

此处为教坊司,那龟儿自然认得宦官的腰牌,看了便是一惊。

本朝以来,皇帝担心臣属私有二心,于是无论大臣府内,还是各种饮宴,必定都有紫府的密探混入监视,将官员所有言行都上报皇帝知晓。此时此地见这腰牌,应属理所当然。

龟儿忙带兰芽入内厢,取过碧衫、绿头巾,帮兰芽收束停当。兰芽便迫不及待地端了捧盒进园子去。

她年纪小,身量幼细,把门跟差横了她一眼,也并未多看,便任凭她一径走上前去。

水畔花木扶疏,水中月影浮沉,星光月色拱出一座亭榭,宛如硕大一朵莲花,娉婷在夜色中绽放。

花木之下,众人闲坐。画屏宫灯,矮榻胡床。博山炉里暗香如龙,营造出醉生梦死之乡。

兰芽小心将捧盒放在几案上,目光小心逡巡。方想着该如何不落痕迹地找见慕容,却不成想,不过随便一扭身一回眸……便整个人冻僵在袭人花气之中。

当中主客的位置上,坐着的那长胡子老头儿就是邹凯,兰芽在家中也曾见过。

就在邹凯的怀中,竟毫不遮掩坐着个人。白衣若月色染就,长发迤逦而下垂在老头儿的膝头,面上白纱轻遮,可是一双碧色的眼瞳却盈着水色,滟滟向她望过来!

他竟然,毫不躲闪!

一时之间,又是惊讶,又是怨恼,又是安慰,又是欢喜……全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让她只能木然回望他碧色瞳光。

她以为他会悲愤欲绝,她以为他会向她含恨控诉……她为了他,说不定肯自不量力地扯着他杀出这教坊司去;就算杀不出去,她也陪他一起死了罢了。

却哪里想到他这般悠然自得,仿佛乐在当中。

她这一愣怔,便惹来跟差的不满。有人便上来扯他,呵斥道:“发什么呆?速速下去!”

邹凯也转头来看。

慕容倒一笑:“我面上还遮着巾子,都能让他呆成这样儿~”

邹凯便抚掌大笑:“慕容啊慕容,怎消得你风华绝代!”

慕容笑,便如月华轻坠。半分没有怒色,半点不想反抗!

兰芽便站立不住,一扭身,撒腿便冲入花丛中!

邹凯等人觉得有趣,竟都轰然大笑。他也跟着笑,笑声更高。原来她的反应,在他眼中全成了可笑?!

怎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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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我带你走

不知过了多久,水榭中丝竹声起。

慕容妖冶而言:“各位大人稍坐,待慕容更衣,为各位大人抚琴一曲。”

“好好!”邹凯带头鼓掌,“慕容要快些,不要让我们等太久哟。”

众人各种含义地笑,慕容也含笑离席。

兰芽只觉鼻息之间旃檀悠远,便猛然抬头望去。如轻袅月色,慕容已立在身边。

他隔着面巾,静静却也冷冷地看她:“既然后悔见我这等模样,你又何必要来!”.

不管怎样,他还是来见她……

兰芽抑住心头微漾,一把扯住他手腕:“慕容,你这些日子来,可好?”

“好?”慕容碧眼含笑,可是那笑容之下却千古的寒冰:“不如我告诉你,我每晚要陪几位贵客!”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他们怎么敢!你是皇孙慕容,你是前朝蒙古的皇孙,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慕容咯咯冷笑:“就因为我是鞑子的皇孙,就因为我身份贵重,所以他们才争相来睡!”

慕容凑近些,附在兰芽耳畔:“不止睡,他们还想尽了一切办法折磨我……仿佛只要这样,便能尽数宣泄了对前朝的恨和蔑视。”

慕容盯着她的眼睛:“我开始也想反抗,可是越反抗就换来越残忍的折磨……我只能放弃抵抗,我只能乖乖忍受——到后来,你知道么,我竟也尝出几分快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这身份这相貌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我既然无力反抗,不如认了。”

他凄清目光冶艳非常,却让兰芽只想哭。

她扯住他手腕:“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

隔着白纱,看不全他面上神色,只见他碧眼一寒:“就凭你,如何走得出去!”

“我能!”兰芽握紧腰间的腰牌:“你听我说,我带着宦官的腰牌。教坊司的人必不敢拦,待得他们发现有假,你我早已逃出去了!”

计划未必不可行,就算城墙高险,但是凭着跟虎子学来的爬墙功夫,未必就没有搏一搏的机会!

只要能逃得出这京师,她就送他回西北草原。届时,他就又是草原上的小王子,不用再忍受这般屈辱!

虽然蒙古人不该姓慕容……不过既然是胡人皇孙,此时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蒙古的血裔了!

慕容却是一声讽笑:“兰伢子,你太不知量力!你真以为你能这样轻易逃脱?”

慕容目光掠开,望向水中,曳曳水光映上他的脸:“你手中腰牌是叫双宝的,那就是你偷的。你又是何时离开灵济宫的?”

“清晨。”兰芽据实以告。

“清晨!”慕容又是一声凉笑:“你也不算算,从清晨到现在,已是过了多少个时辰!他们早已发现你不见了!”

慕容上下打量她衣着:“你本该穿着宦官的公服出来……脱哪儿了?”

兰芽面如针扎:“……押给绸缎庄掌柜了。”

慕容又是凄冷而笑:“你好聪明!绸缎庄如何敢收宦官公服,他们必定早早将此事上报给了灵济宫!如此,你的行止早已泄露!”

慕容冷笑:“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么?”

66、人为刀俎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我也知道,我在这里从清晨等到掌灯,只为见你一面,早已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样的时间过去,他们必定早就发现我不见了;甚至,双宝此时说不定早受了我的连累而受了罚……”

不光双宝,还有虎子他们……

兰芽踉跄一笑:“我不过,还是想要看你一眼……然后回去,哪怕就算要被他们杀了,我也才能放心。”

她仿佛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慕容碧眼幽邃,深深凝望她……不过却只片刻,便别开,清冷一笑:“兰伢子,你不必再如此费心。我此时已是残破之躯,在此不过图一时苟活。你别再来找我,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说罢,抽袖而去。

兰芽想要追过去,绝望地喊:“慕容!”

冷不防,斜下里于暗寂处横出一道黑影,语声如刀:“你若还想让他活着,就收回脚步来。否则,只要你脚步再一动,我便立时取他项上人头!”

兰芽心颤欲裂,却也只能艰难地收回自己的脚步,眼睁睁看着慕容白衣的背影在视野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从曾经的近在眼前,渐渐,远至天边,再不可及……

进退之间的选择,竟像一柄刀刃,切开她的心她的魂,让她每一条经络都因疼痛而颤抖。

她咬紧了牙关死死控制住,扭头望向那人,凄然冷笑:“息风将军!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伤他分毫!”

息风冷冷道:“你不如先担心自己!”

“自己?”兰芽仰头轻笑:“不过一死耳,有何惧之!”

息风融在夜色里,冷笑:“那就是你太不了解大人……死,实则是大人给予的最大恩惠。而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兰芽一颤:“你们大人,他,他要怎样?”

息风无声走过来,一把将她手臂反剪向后。尖利的疼痛让兰芽额角渗出汗来。

息风:“大人就在门外。走!”

息风毫不留情地反拎着她,纵过院墙。院内笙歌,院外天地却是夜色笼罩,一点灯火都没有。

宵禁的夜晚,天地冷寂。

只有一点孤明,是挂在一顶轿子门棂上的羊角灯笼。

那是整根粗壮的羊角制成,内里被反复扩撑千万次,将羊角撑成薄如纸张,然后在内里点了灯烛,方能让灯光丝毫不遗地都映照出来。同时,可避风扰。

兰芽定定望那明灯,只觉自己也是一柄羊角,正待被残忍扩撑千万次,才能换得最后的光明加身。

或者自己也禁不住那些折磨,中途便断了废了,直接被弃之垃圾场,从此湮灭罢。

心念俱灭,兰芽一声不吭被息风按跪在地,也不说话,只定定凝望着那盏灯。

银龙小轿,银线门帘上,暗波游弋,仿佛鱼龙舞。

宛如暗夜里倏然绽放血红妖冶的花朵,帘内传出一声:“你,不逃了?”

兰芽依旧盯着那灯笼,仿佛没听见,更懒得回话。

“不说话?”那声音竟然轻袅而笑:“那我们便都不说话,只听着罢。”

息风随即向墙内一个唿哨。

不过片刻,墙内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67、还想逃吗

那惨叫声如透骨的钢钉,一根一根直直钉过来。

兰芽渐无法呼吸,死死攥住胸襟,朝轿子嘶吼:“你杀了我!”

轿帘彼端,却只有森冷笑声:“你有功时,我说赏,撤了听兰轩、修竹廊与水镜台的门禁。这是你这回有罪,那就自然当罚!——只不过,该如何罚,权柄只在我掌心,半点由不得你。我说罚你,又不是杀你,你求死亦无资格!”

墙内惨叫声高亢之后,渐次低回婉转,越发诡异!

兰芽便更是惊恸,“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情愿是酷刑,廷杖、鞭笞,或者是其它的什么都行,千万不能是,不能是……那种折磨。

那叫她如何忍听?叫她如何活啊!

轿帘内,笑声yīn怖:“……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然猜到我给他用的什么刑。不过是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儿郎,让他们逐一与他亲近罢了。”

“司夜染,你不是人,你是个妖孽!”

兰芽撕心裂肺大喊,想要扑上去,却被息风从后面狠狠按住!

“妖孽?”轿内人缓缓将这个字眼吞吐过一回,笑意更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妖孽!将你们所有人心都捏在掌心的妖孽!”

墙内惨叫声刚刚低缓了些,稍顿,却随即又是一串高亢的惨叫!

轿内人还含笑解说:“嗯,又是换了个人。”

兰芽心神俱裂,朝暗寂夜空仰头嚎哭:“我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你全都施加在我身上吧!……”

“施加在你身上,岂有这样疼?我要你记住,敢于背叛我,就是这样的下场~”

“司夜染!”兰芽怒吼,唇都撕破,涔涔流出血来:“既然不肯杀了我,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你说——”

轿帘无风而动,帘上银线刺绣的龙仿佛振须摆尾,眼珠子霍地转过来,仿佛在冷冷盯着兰芽!

“……倒也简单。我要你对天、对你死去的家人发誓,从此臣服于我,再不逃了~”

他做梦!

家门血海深仇,她岂能不报!

兰芽嘶嘶粗chuan,轿内人也不急,“没关系,我给你时间让你想清楚。如此良宵,听得这般动听声响,倒也不倦。”

此时天地幽寂,耳际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只有那一声惨似一声的呼喊……兰芽恨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再也无法听下去,再也不忍听下去!

“司夜染,你放过他!我跟你发誓就是。我再也不逃了,不逃了!”

爹,娘,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孩儿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人遭受这样的凌迟!

“好~,好极了。”他在帘内轻轻鼓掌,言笑之间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得意。

他就知道她逃不了,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屈服!

兰芽仰天,用力用力地哭,却不准自己哭出声来。

今日的耻辱她会好好记着,等来日定要百倍千倍都加诸他身!

轿帘内静了片时,等第二轮的惨叫终于止歇,他才慢条斯理地吩咐:“我也听够了。风,止吧。”

息风随即又是一声唿哨,墙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兰芽膝弯一软,整个人仆向地面。

“戏听完了,我们也回去吧。”

四个面孔遮于夜色中的轿夫无声转身,抬着银龙小轿便走。

由始至终,他竟连轿帘都没挑开过。

68、五石攻心

回到灵济宫。

息风亲自押送兰芽回“听兰轩”,并派手下得力的锦衣郎监管。

他自己走入司夜染居住的“观鱼台”。

房中已经垂下重重帘幕,上夜的小内监初礼已经将大灯都熄了。息风隔着帘幕立在外间,沉声禀告:“回大人,看守后门的牛金已经上吊死了。”

隔着帘幕,司夜染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死了,也好。”

息风欲言又止,只能叉手施礼:“是。”

息风告退,刚走到门口,司夜染却又说:“明日你亲自到城外的安福寺去捐块地,将他葬了吧。”

息风心中一暖,“属下替牛金谢大人恩典!”

司夜染再不出声,息风深吸口气走出门去。

牛金便是后门那个看守的年老内监,因私纵了兰芽,便已获罪。以牛金资历,死后也只能葬在乱葬岗,可是这回竟然也算因祸得福,竟得大人替他在寺院捐地,便是他的造化。

走出门去,却不想正见藏花立在廊下。花色浓郁,便显得藏花的面色也极为yīn沉。

息风蹙眉:“你是来伺候大人的,怎么还不进去?”

藏花目色yīn暗:“大人今晚并未召我。初礼说今日是大人陪皇上服药散的日子,大人要彻夜发散药力!”

皇家笃信道教,便也有道士向皇帝进献各种药石丹散。司夜染陪皇帝一同服用的便是魏晋以来颇为风靡的五石散。虽则唐时孙思邈都曾说过此剂乃毒,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但是皇帝迷恋服用之后的若仙若死,于是宫内再度盛行。

司夜染作为皇帝近侍,每次都要陪皇帝共同服用。息风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无计可施。

息风蹙眉:“嘱咐初礼、初义等人小心伺候。我这便去唤太医来,候在堂下,大人若有半点不适,也好救治。”

息风说着抬步而去,却还是稍停了停,目光冻在藏花面上。

藏花面色一变:“你又待怎样?”

息风冷哼:“你这般心虚,便是不打自招——牛金是被你勒死的!”

藏花面色变了几变:“我便认了又怎样!他私纵那小贱婢去,论罪当死!”

息风眸色一冷:“可是这灵济宫里,总归要大人下令。几时大人允许你动私刑?”

“大人整日入宫陪皇上服散,并不在啊!”藏花走近几步,挑衅睨着息风的眼睛:“再说,就算我有小错,大人又岂会舍得罚我?息风,我虽排名在你后,可是大人对你对我,总归是不同的。”

“是么?”息风冷笑:“那也希望你不要恃宠生娇,做出大人不欢喜的事来。”

“不会的!”藏花双眼一冷:“我做的,都是为了大人!”

息风抬步即去。

藏花黯然立在廊下,望着窗口灯影映照出的剪影,目光痴迷。他低声呢喃:“大人,你今晚不见我,定是罚我。我不过趁着她逃跑,想要结果了她……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大人你!”

“她是朝廷钦犯,是皇上下旨满门抄斩,大人窝藏了她,终有一日要连累大人!可是大人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她,不让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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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总有轻重

兰芽回到“听兰轩”,先去看双宝。

不出所料,那孩子又被打得满身的伤……

兰芽愧疚不已,便在榻边给双宝跪倒:“都是我连累你,是我该死。”

双宝忍着疼说:“公子别自责,大人已给我哥哥安排了官职。奴婢这点伤,值了!”

兰芽悲愤:“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他不过邀买人心!”

双宝嗫嚅:“公子……,你不要怨恨大人。责打奴婢的,并非大人。”

“那又是谁?”

双宝垂下眼帘:“是二爷。”

“是那妖精!”

兰芽记得,就是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将她劫持而来,而且一见面就恨不得剥了她的皮一样。她真不明白,她究竟有哪里得罪了那妖精!

兰芽帮双宝敷药,也顾不得害羞拉下双宝裤子。伤都在p股上,皮肉翻卷,血色淋漓。不敢隔着布,兰芽只好用手来敷药。

双宝迭声婉谢:“奴婢是残缺之人,怎么敢这般劳动公子……”

残缺之人……兰芽便又想起慕容,想起他也曾对她这般说。手便越发坚定,轻声说:“在我心里,你与旁人一般无二。甚至,你总要重过旁人去的。”

双宝自从净身,总被人看不起,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便忍不住咬着枕席,呜呜地哭了出来。

双宝睡了,兰芽却怎么都睡不着。日间种种,从心头呼啸碾过。

却明白,今夜之后她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岳兰芽,不能再宁折不弯,否则只会连累身边人。她必得学会委曲求全,学会静待时机.

翌日一大早,虎子和陈桐倚便奔进门来。门口昨晚加的锦衣郎拦阻,两方还动了拳脚。

虎子仗着一身功夫,竟是将锦衣郎打翻在地;最奇妙的当属那陈桐倚,就拎着把掉了渣的破蒲扇,竟然也闪转腾挪地没有吃什么大亏。

等息风听报,亲自来调停,他们二人才得以进了门。

兰芽这才看见,陈桐倚到底是眼圈被打了个乌紫。

她盯着陈桐倚乐,虎子却奔上来一把将她抱住,上上下下地将她看全了,“你可吓死我了!就算要逃,你也该先告诉我一声儿!有我护着你,怎么至于再被他们捉回来!”

兰芽不好意思地想要挣开,陈桐倚倒是摇着破蒲扇坏兮兮地笑:“虎子,差矣!她逃出去是为了见旁人,怎方便身边带着你?”

“谁?”虎子一怔,瞪大眼睛盯过来。

兰芽蹙眉,暗骂陈桐倚多事。

陈桐倚还是不知愁苦地摇着破扇子——“兰伢子此时一颗心,怕都系在慕容兄那里了。”

兰芽懊恼握拳:“陈兄,你别乱说!”

目光一错,却见一个蓝衫公子,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门口。

兰芽便更是心虚气短,攥紧了手背过身去:“……我们几个,总归是一处的。我不想扔下任何一个。”

陈桐倚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在兰伢子心里,慕容兄总归要重过我们去的。从前在牙行里,兰伢子看慕容的眼神、对慕容说话的语气,总归与我们不同。”

秦直碧依旧站在那里,没离开却也没说话,静静听着。

兰芽便更觉懊恼,跺脚上去掐陈桐倚:“桐桐你胡说什么!我们,总归都是男伢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歪门道!”

打闹间,有蓝锦袍白中领的小内监手执廛尾,清净恭立于晨光里,恬淡出声:“兰公子,大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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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要画什么

来的这个小内监,兰芽并不认识。只见身量比双宝又高些,气度更多一分娴雅雍容,便知当是年纪身份都比双宝、双寿这一辈更高一阶的。

倒是陈桐倚摇着扇子过来咬耳朵:“你认得他吗?他是司大人贴身伺候的,叫初礼。”

兰芽盯陈桐倚一眼。这家伙看似不正经,不过却的确是消息灵通的。

陈桐倚晃晃脑袋:“大人身边的四个,名以‘礼义忠信’。”

礼义忠信,呵,凭他也配!

兰芽掩住轻蔑,亲下台阶,向初礼一抱拳:“小公公辛苦了。小公公先回,奴婢更衣便去。”

兰芽“奴婢”之词一出,门内的三人都是一愣。

初礼一甩廛尾,清静点头:“公子径去更衣,奴婢在此等候。”

兰芽走进门去,迎向那三人惊愕目光,只淡淡说:“你们三位也请回吧。”

秦直碧隐忍不发,陈桐倚不好多言,虎子却按捺不住了,一把攥住兰芽手臂:“你方才,自称什么?”

兰芽用眼尾余光扫了一眼垂首肃立的初礼,淡然说:“我等自然都是大人的奴婢。”

“兰伢子!”虎子不可置信。

“你回吧。”兰芽抬眸,平静无波。

若是从前,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可是此时,已无半点犹豫.

兰芽在后堂再小心将束身布条再勒紧些,将发也散了重新束起,不再是孩童用的总角,而是总于头顶,用木簪束住,外面再加了乌纱网巾。

望向镜中,还是玉面少年,这才深吸口气,随初礼行去。

初礼却没带兰芽至“观鱼台”,而是到了“半月溪”。雅致园林,因院中一弯碧水形似半月而得名。花木亭台俱小巧而别致。

初礼将兰芽让至屋里,只躬身指着书案,说:“请兰公子先行作画,奴婢这便去请大人来。”

“画什么?”兰芽问。

“大人说,请公子将那晚在教坊司的见闻都画下来吧。”

兰芽忍不住冷笑:“那夜那样多人,那样大的地方,又是那般繁杂的亭台轩榭,大人竟我画下什么来!”

初礼依旧娴静雍容,不卑不亢说:“这便全凭兰公子自行决定。”

兰芽略忖,便笑:“大人的意思,竟是用这幅画来做对我的考察?画得好了,大人便会现身;画得若不合大人的意,大人便不会见我?”

初礼也不避讳,只静静躬身:“公子聪慧。大人一向最喜蕙质兰心之人。”

初礼说罢便走了,“半月溪”静了下来,所有无形压力都凝聚到了她笔尖。

她明白,司夜染一向强调,所有都只握在他掌心,从不由得她来求得。她死都不能,她想曲意趋奉,却也不得被立时接纳,总要合了他的心意才行。

可是想想,那晚所有,他究竟想看她画什么?

71、你竟7是谁

实则一闭眼,眼前唯有一人。月光水色,白衣独染……却因为她,遭受那般际遇!

所以,司夜染想看的定然不是她画那人。

可是那晚除了那人,她还能记住什么?

兰芽立在桌边,屏息凝神,让自己的心暂时脱离慕容——终于,那晚都隐于夜色中的其余众人,缓缓地清晰起来。

比如水边饮宴众人:礼部尚书邹凯,左右列席的司部官员,彼此喁喁耳语,仿有不可告人;

比如她独拥五男高坐时,俯首即可看见的楼下众人:当中有三两个,仿佛曾是爹爹故友。既是官员,却微服而至,似有所窥……

官场纵横,人间风云。

那个夜晚的教坊司,渐渐汇总成为一幅画卷,立体展现在她脑海中。哪里是集中的主题,哪几个人当重点勾勒,一时间竟都已分明。

她微一思忖,便下笔画去。

她方才太过凝神,不知背后暑假彼端,早已有个人在无声打量她的一思一动。

心定,笔快,兰芽笔走游龙,不多时便一气呵成。纸上水墨淋漓,她长舒口气,小心吹干墨迹。

于细节处,略一思量,情知在画面当中早已暗暗有所取舍:那些曾与爹爹交往的熟悉面孔,她故意没有细细勾画;倒是水边饮宴的那几位官员,她索性毫不留情地都画了个栩栩如生。

谁让他们那般轻慢慕容?她便也不留情!

墨迹渐干,她的感官也苏醒过来。她便定住,身子不敢动,只微微转头望去。

心底却已兢兢如电光窜过。

竹帘轻挑,一袭月白蟒袍的司夜染缓缓走出。那袍子丝质玉润,光华皎洁如月;偏身上通肩刺绣的金色蟒龙狰狞如魔!

兰芽警告自己平静,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盯住那蟒龙暗夜般的双眼。随着他的步幅和呼吸,那蟒龙的眼珠子漆黑冷肃,仿佛紧紧盯着她。

那夜灭门的噩梦又来了。

那夜他就是穿着这样的蟒袍,就是用这样缓慢却迫人的步速向她走来!

眼前不再是花影扶疏的半月溪,而又是岳家,又是那个夜空被火光映红的夜晚,她眼前耳边又是家人奔逃的惨叫连声!

她踉跄一步,急忙伸手向后扣住桌沿,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今日,她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的异样来。

她便努力地笑,隐起所有的痛楚和悲愤,一脸谄媚。

扯着麻木的唇角,扬声:“奴婢参见大人。”

他语声平静,却冰冷;慢条斯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你,是谁?”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奴婢是兰伢子。”

他走得更近,她更加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张傅粉的脸,宛若天山飘雪;一双底色略淡的眼瞳,宛若深潭寒冰。这样凄冷的面孔上,却偏是双唇浓艳火烈,像是燃着地府的火、淌着未干的血!

yīn曹鬼判,也不过如此。

偏偏,这样森冷可怖的面容,却是那般惊艳绝世的眉眼!

绝美却yīn森,妖冶却可怖!

他一步一步走来,周遭空气便都被他凝冻,一层一层向她席卷而来,让她无法呼吸!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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