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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十义》


第一章 密室里横死的大理寺书办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酷暑难耐,伏天的太阳烤得京城街头的树叶都焦干的,此时正值国丧,新皇即位忙于各式履新礼仪,无暇顾及朝政,各都司衙门的役吏趁机怠惰,酉时刚便就纷纷回家避暑。

锦衣卫北镇抚司也不例外,只是碍于天子直辖,责任重大,好歹算是捱到散堂鼓敲过之后才陆陆续续放班,只剩新调来的总旗越同舟带着几个不得势的小旗被安排晚上守衙。

日头已落,夜渐阑珊,暑气稍微降下来,几个小旗百无聊赖,或聚在一起吹牛扯淡,或两人一组下象棋,唯有越同舟倚墙独坐,长着张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却始终面无表情,只微偏着头看向漆黑的门外发呆,不知道的还以为外边地上有什么金疙瘩。

几个同僚过来招呼也不甚搭理,惹得旁边聊天的几个小旗直翻白眼。

“神气个屁啊,一脸臭样!”一个小旗低声嘀咕。

“哟,人家就是神气怎么地,你混了这么多年上头提拔过你没?瞧见人家,才调过来就是总旗!比你能耐你能咋地!”另一个小旗烧着阴火附和道。

“呵,也不过就是个军汉,在贵州那烟瘴之地他算个人物,可来了京城谁又正眼看他,总旗了不起,还不是跟咱一样撂屋子里守夜数星斗!这世道啊,人家爹勇儿好汉,你没钱没势活该遭人欺!”

那小旗一脸愤恨,不惜自嘲回怼,音调也故意放高了些,生怕引不起注意,末了还特地朝越同舟那边瞟了瞟,可偏生那发呆的人儿连身子都不曾晃一下,不由得更加生气了,继续骂骂咧咧。

突然哐当一声,衙门口铁打的院门猛地被人推开。

一盏渗白的灯笼打头,几个人影脚步匆匆的奔过来,越同舟眯起眼直直看着,身子稍微坐直了些,其他几个值班的锦衣卫慌忙起身拾掇了下现场,不用猜,这个点来的,决不是什么送关怀的,怕是上头哪位爷得了急令要差遣人。

出大事了!众人条件反射下心底惴惴不安的默念着。

脚步声近,一个魁梧的身影压进屋里,定睛一看原来是镇抚使徐幼康,几个小旗畏畏缩缩的看着一脸铁青的长官等着发话。

徐幼康睡眼惺忪的样子,只穿着红色便服,扫了一眼屋里,阴沉着开腔:

“大理寺个书办,人在屋里,门窗紧锁的就被人杀了,此事蹊跷,家属闹的厉害,眼下国丧,京城里不能出一点乱子,你们几个速随他去现场看看,越同舟,你领着人,得了情况明儿个跟袁百户碰下,他照应!”

“是!”越同舟低头抱拳应道,不等抬头再多问几句,徐幼康已经摇摇晃晃的走了,只剩那打着灯笼的老汉喏喏的陪着笑意。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大理寺死个书办不是该先去找顺天府报官么,没什么特殊情况,顺天府的案子轮不到锦衣卫插手,这怎么直接就甩过来了?!

几个小旗面面相觑,沉默几许后纷纷闷声骂咧起来。一旁的老汉佝偻着腰一边走一边忙不迭的解释:

“几位爷对不住,这事本不该惊扰锦衣卫,可那书办的婆娘是个厉害角色,家里男人死了,跑到顺天府去报官,顺天府只有个看门的管不了事让二天再来,那婆娘不乐意,就唆使左右邻里将尸体抬到大理寺少卿郑大人家门口喊冤,郑大人也没法,这事虽不归大理寺管,可毕竟死的是大理寺的人。这不眼下大理寺正卿尚未补缺,郑大人只好迎难而上,差小人去请徐大人帮忙,还劳各位爷随我去现场走一遭,我好回去复命。”

求人解围就求人解围吧,第一次听人把救难说的这么好听的,还迎难而上,呵!

几个小旗白了一眼心里一阵嘀咕。

那老头打马在前,众人跟着,一阵风驰电掣的就到了东城死者家。

几个家眷模样的人在堂屋哭哭啼啼的,见穿着青衣曳撒的锦衣卫进门,便呼天抢地的跪上前去喊冤,那老头见状立马两脚抹油溜回郑府去了。

越同舟左右腾挪,好算是抽开身,带着几个人赶忙闪到了内院。

北厢房的房门敞开着,不出意外便是男主人卧室。走近一看,门栓已经从中折断,室内家具陈设简单,收拾还算干净齐整,靠墙的黄杨木老架床上,帐帘散乱。

越同舟将帘子掀开一看,床单被褥都窝的皱巴巴的,床尾的雕花挡板已经被人蹬裂了。

跟着进来的小旗们也聚精会神的四处观察搜寻着。

忽然“嘎呀”一声响动,众人皆回头望着声源方向,其实声音很小,只是周围太安静了才显得有些突兀,弄出动静的越同舟有些尴尬。

“没事,被绊到了。”

越同舟面无表情的说完,伸出脚将床边儿的木踏拨正。

众人查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端倪,越同舟便打算回前厅跟家属细问一下,却陡然听到前厅传来阵阵尖锐的嚎丧声,原来是那老头儿回郑府报了信,这家的女主人便抬着尸体回来了。

掀开尸身上的麻布,死者面部很是可怖,眼珠儿像要瞪出来,嘴角鼻角有些许干涸的血迹,脖上显眼的一圈淤痕,很明显是被人掐死的。

家眷此起彼伏的喊冤实在有些嘈杂,一个小旗不耐烦的打断了,大吼着叫死者老婆出来答话,为首的女人便搂着一旁跟着抽泣的小儿,跪地上如泣如诉开始讲事情经过。

原来,死者叫张式衡,生前是大理寺书办。酉时放班跟着同僚一起去喝喜酒,被人灌多了些,回来就进房关了门自顾自睡觉。

他婆娘孟氏哄完孩子睡觉担心丈夫,就端了碗醒酒汤去,叫了几声没人应,拍门也不见开,一时心慌,便拿把劈柴的斧子将门栓砍断了,进去就发现丈夫已经被人掐死了。

孟氏大惊骇,连滚带爬的跑去喊左右邻里帮忙,周边的街坊聚了过来,横竖检查一番,钱财无失,窗户也是锁着的,屋顶的明瓦更没动过,封闭的房间里人就这么死了,一时都没了主意。

有人说去报官,有人怀疑是不是鬼怪寻仇,也没个主见,到底是孟氏自己寻思一番,邀着一干人先是去了顺天府,被那门房一顿敷衍,众人便怂恿着抬尸去大理寺管事的官儿家闹,硬是惹得郑少卿一脑壳包。

郑少卿眼巴巴盼着升职,压根不想挨着半点麻烦事,也想敷衍过去,经不住孟氏又哭又闹的,这才不得已差家里人备了厚礼去找了徐幼康了难。

越同舟又问了一阵,左右邻里和孟氏都一口咬定张式衡是个老实人,平素放了班就准时回家,绝对没什么结仇的事,不赌不嫖的,也没什么嗜好,夫妻感情挺好,就几乎没见着两人红过脸。

“你夫妻二人既然感情不错,为何你和你夫君是分房睡的?”一个小旗却是打开了新思路,盯着孟氏猛然发问。

一旁的同僚们齐齐看向他,颇有些意外,纷纷点头。

“大人有所不知,”孟氏抽泣着,断断续续回道:

“我夫君在大理寺兢兢业业,一次夜值处理完公务回家染了风寒,大病几日后就闹了惊梦症,夜里容易惊醒,为了他睡个安稳觉我便带着孩儿住到东厢房去了,非是不愿同居。”

“这惊梦症多久前开始闹的?”越同舟问到。

“十二年前。”孟氏答。

“好了,本司俱已了解,现场不要乱动,你们且守好尸身,待明日天亮,我们再来一趟。”

越同舟说完便招呼锦衣卫的人马打算先回衙门,众小旗原本就有些乏了,见越同舟如此善解人意,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纷纷附和。

前脚才出门,便有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跟上来,那老头将越同舟拉在一旁神秘兮兮的说道:

“大人,说不定是他婆娘谋杀亲夫,我跟你说啊,十几年前那女人刚嫁到张家,可是跋扈的很,两人打架,我可是亲眼见着张式衡头发都被拽掉过!”

“他婆娘闹的什么你可知晓?”越同舟上下打量着问道。

“听说是张式衡出去和人喝花酒被他婆娘晓得了,发了妒心,那以后张式衡可就老实了,嘻嘻…”老头颇有些看笑话般的接着戏谑道:

“也说不准真可能是什么脏东西寻仇来,毕竟张式衡整天耷拉个脑袋没精神气儿的样子,谁见着都眼晦。”

越同舟听完也不置可否,只告诫老头不要乱说话,便快马一鞭回了锦衣卫。

第二章 谁的脚印?

第二天大早,锦衣卫试百户袁宗达上衙了,昨晚值班的一个小旗大约是为了讨好他,一见面便小跑过去绘声绘色的讲起案件来,袁宗达打断道:

“徐大人既然是让越总旗领队的,不如叫他来详述比较好。”

袁宗达并非是给越同舟面子,他对这个新来的冰疙瘩也没什么好感,只是想借此让越同舟知道自己是他上级,明尊卑别身份而已。

越同舟应了过去,不紧不慢的把案情详细说了一番,袁宗达听完也不多话,只叫越同舟准备下,便带着一队人马又去了张式衡家。

才进门就发现现场热闹的很,原来,顺天府的人也到了现场,几个捕快装扮的汉子跑前跑后的,为首的捕快头儿插着腰不时吆喝几声,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早市的菜场开了摊儿。

那捕快头儿袁宗达很熟,正是人送诨号“黄泥巴”的黄捕头。

“哟,黄捕头来的早啊,可发现什么线索没有?”袁宗达拱拱手打着哈哈问道。

“哎呀,原来是袁百户,这下好了,来来来,夏画师,赶紧把你刚描的鞋样给袁大人瞅瞅!袁老弟,你仔细看看,就北厢房边儿的院墙内外各一双脚印,也不知是哪个砍头鬼的。”

黄捕头叫来画师,递上两张鞋印子的画样后便招呼其他捕快准备撤场。

袁宗达心里鄙视的不行,难怪都叫黄泥巴,果然是个和稀泥不粘事的主。

“黄捕头这么着急走干嘛呀,咱不一起看看?”袁宗达故意扬声召唤道。

“别介,你锦衣卫出马,还有什么事儿搞不定的!前几日府尹大人急令,这不还有几个江洋大盗等着缉拿嘛,查这种奇奇怪怪的案子我是比不上老弟你了,省的到时候还是要转去你那儿,兄弟你就帮帮忙,我先撤了啊,改天请你喝酒!”

黄捕头大嗓门撩开了嚷嚷着,赶紧带人跑了,撇下袁宗达拿着那两张图样直摇头。

袁宗达前后左右查看了一遭,也没什么重发发现,只顺着黄捕头讲的,在北厢房边墙上找到了两双大脚印。

里间墙皮上的脚印虽然清晰却不甚打眼,那墙粉本就有些泛黄,若不是白天里定睛去瞧,一时还不一定注意的到。

他翻墙出去一看,也有两双同样的脚印,估摸着兴许是凶犯留下的,可这脚印瞧着便无什么特别的样子。

那人鞋底当是有些凸痕,压出了些规律排列的印子,底中央还纳了一个“安”字纹,亦留下了痕迹。

可市面上卖的男鞋大多如此,倒也不见得特别,无非有的饰个“福”字,有的饰个“寿”字而已。

张式衡的尸体还停在堂屋里,袁宗达细细看了一下,忽然将脚头的遮尸步掀起,发现那鞋底的纹样和画上的一模一样,袁宗达仔细比对了一下,画上的鞋印却比张式衡的脚码要大个一号。

越同舟也注意到了,将那画样拿去一张看了看。

袁宗达快步走到孟氏面前问道:“你夫君脚上的鞋是你亲手做的还是买的?”

“奴哪有那个手艺,夫君的鞋向来是大理寺官配的,这几年都是如此。”孟氏低头答道。

不用说了,哪有什么鬼怪妖孽,不过是大理寺内鬼干的好事,我倒要抓住凶手问一问,这密室杀人是怎么个方法。

袁宗达心里冷笑一声,便吆喝众人一起去大理寺。

大理寺负责福利发放的库头叫褚平,和张式衡一样,读了几年圣贤书也捞不到个正经功名,年纪大了经不起耗,索性断了升官发财的念头,托了关系窝在衙门里专心混禄米。

平素那些入流的命官们何曾正眼瞅过他们,就是同屋的役吏们,相互之间也不大看得起对方,突然来了一大帮子锦衣卫专程找到自己,褚平一时有些紧张。

听明来意,褚平立马按着袁宗达的要求,屁颠屁颠的翻箱倒柜,找出了历年的官鞋发放记录。

褚平拿尺子量了下,图样鞋底的大小是记录里最常见的码数,这一年领出去的人大约有近二十个,如果算上往年那就更多了,假如有人当礼品拿去送人那范围可就更广了。

袁宗达琢磨着有些头大,也只好先叫来那些尺码相合的人,命他们将鞋子脱下来堆在一处且对比试试。

真这么做之后,袁宗达立马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因为屋里窜出的臭味简直可以把人熏死,最关键,还臭的层次丰富,臭豆腐味,死老鼠味,臭水沟味。。。交织相融,简直臭出天际。

袁宗达捂着鼻子退了几步,其他锦衣卫显然也被镇住了,一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要去靠近的。

这尴尬又煎熬的时刻,越同舟拯救了在场的所有人,他背对着众人钦佩无比的目光迎了过去,面不改色的拿着图样逐只鞋底进行比对,看的众人是既惊且叹。

当然还有鄙夷:

果然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汉,这么恶臭都闻不到!

手工做的鞋子,多少有些不一样,越同舟全部对比完并未发现有完全一致的。

“你的呢?”越同舟依旧面无表情的走到库头面前问道。

“哦,我忘了,我这就脱。”褚平一时没反应过来,慌不迭的脱下鞋子交给越同舟。

“就是他!”越同舟眉峰一扬,一双鹰眼死死盯着褚平。

袁宗达拍案而起:“拿下!”

一众锦衣卫一拥而上将褚平捆了个结实。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褚平连声喊冤“昨天白日里小的还见过张式衡,放了班就去了莱仙院,昨夜宿在莱仙院,今早才来衙门,那儿的窑姐红莺可以作证,小人着实冤枉啊!”

“先带回去,速传妓女红莺。”

袁宗达捂着鼻子赶紧出门,这鬼地方再不走只怕要中毒,袁宗达心里有些窃喜,案子这么容易就破了,虽说不是什么要案,可在舅舅登基的当口,如果新皇有心施恩,借机表功运作一下,自己从试百户升到百户也不是什么难事,心里想着顿觉胯下的马儿也快了许多。

“驾——”袁宗达得意的扬鞭长啸。

第三章 谁说了谎?

袁宗达回锦衣卫衙门没多久,妓女红莺也到了,褚平充满期待的看着红莺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声喊冤,被狱卒制止,袁宗达让红莺对质,不料红莺却扭头对褚平道:

“褚爷你昨晚干完好事子时就走了啊,你这死鬼都不肯多留一会,说是有要紧事要办,你这办了啥好事啊,怎么都到了锦衣卫大牢了啊!”红莺说完眼波流转对着袁宗达直抛媚眼。

袁宗达心里一阵厌恶,同样在莱仙院,这专门以色侍人的红客到底是红客,骚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干嘛的。

相比之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头牌青客雪三娘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只舞乐清谈从不曾露出这淫靡之态。

“行了,好好说话!”袁宗达喝道。

“大人,这娘们撒谎,我清晨出门的时候,后门的龟奴可是看着的,大人问那龟奴便知小人受了天大的冤屈!”褚平扣头如捣蒜。

好吧,既然不死心,那便叫那龟奴来问问便知道了。袁宗达只觉得褚平在做锤垂死挣扎,便让左右去找那龟奴来。

“慢着,大人,那龟奴儿白日是不在莱仙院的,毕竟白天没啥人寻快活谁养他啊,他白日里串接卖水,大人要寻他得让人去北城的三王井候着。”红莺一脸媚色柔声道。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小旗带着莱仙院的龟奴回来了。

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还挑着一副水桶,身形瘦削的像被风就能吹到一样,让人怀疑这水桶要是灌满这弱身板能不能扛得住,清淡的五官,眼神透亮,看上去怯懦又单纯。

“叫什么名字?”袁宗达陡然问道。

“大名不知,小名叫王四尾。”少年怯生生的回答。

估摸是个穷孤儿,不然长这么大连个正名都没有,袁宗达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他只关心到底是谁在说谎。

“昨夜可在莱仙院?见过牢里这人没有?”

“在,见过。”

“那人几时走的可曾知道?”

“知道,约莫子时从后门出去的”

褚平知道自己完蛋了,瘫在地上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袁宗达挥了挥手让手下将红莺和王四尾带了出去,继续盘问褚平的杀人动机和杀人过程,褚平一边尿裤子一边扣头只是喊冤,已经语无伦次了,一句有价值的话都讲不出来。

袁宗达只好作罢,却犯了难,按理说人证物证有了可以勉强结案,可褚平为什么要杀张式衡,那密室杀人的手法究竟是怎么营造的压根不知道,这强烈的激起了好奇心。

“大人不如查查褚平的为人和家里的情况。”一直不说话的越同舟冷不丁的扔出来这么一句倒是点醒了袁宗达。

一番调查下来,褚平的情况大致清晰,跟张式衡一样早年科举不中就托关系进了大理寺,一个做库头管出入库,一个做书办管案卷记录整理。

两人工作上平时没什么太多交集,私底下也没什么交往。

褚平妻子早死,家里只有老母亲和一个小儿子,其妻死后一直也没续弦,只是经常流连烟花之地。

那莱仙院因收费高昂,褚平只在每月薪水发放的当天晚上才能潇洒一次,而且固定都是点妓女红莺。

这些情况跟他交好的同僚都清楚,可除此之外褚平也没什么其他的嗜好或者异常。

袁宗达陷入沉思,张式衡家里并没有财物丢失,很明显不是图财,褚平跟张式衡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显然也非报仇。

难道褚平真是被冤枉的?可物证人证确凿,说冤枉也没道理啊,一个妓女一个龟奴能跟一个大理寺的库头有什么过节,还那么巧串通冤枉。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放班之后,袁宗达换了衣服悄悄溜到了莱仙院,他要问问自己的心头好雪三娘,看能不能得到些线索。

莱仙院号称京师三大青楼之首,背后老板从不现身,据说是太祖时候从龙起事后来退的一个老将的后人开的。

那老将退隐时得了免死铁券和世袭罔替的爵位,家族低调营生,深得朝廷敬重,年年赏赐不断,财力丰厚。

也因此莱仙院的场面最大,规矩最多,无数达官贵人争相前去采花猎艳,却从无一人敢做那些酒后撒泼强占名花的事。

坊间皆传莱仙院有三绝,红绝,青绝,食绝,意思是红客绝色,青客绝艺,宴食绝美。

莱仙院最大的特色便是将妓女分为青红客,红客是签了卖身契的,无论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皆可入幕,只要身材脸蛋姣好。

青客则多本是良家幼女,打小便签用工的契约,每月付予养身钱,差师傅调教诗书画艺,每三年一考,不合格的即便想留也要解约,若是有天赋的上品就是想走也须赔大笔银子方可。

红客专门供那些的登徒子,开价高昂,但给妓女的分成缠头也多,青客则专事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开价极高,但基本都收归院里,除非有嫖客自愿给小费,那些女子也只能靠院里养活。

若是有青客耐不住寂寞坏了规矩要么卖身转做红客,要么由相好的嫖客出资赔上大笔银钱讨回去做妾室,若是拖到年纪大了便直接扫地出门。

因此那些青客都很乐于接近各色人物,以期将来有个好出路。

唯有雪三娘是个例外,既不主动讨好客人索要缠头,也从不巴结客人盼着出楼阁登厅室。

真名姓无人知,因着天生肤如凝脂赛过冬雪,又顾盼生姿窈窕婀娜,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得了个“雪娘”的混号,原本莱仙院列为第一,那清冷的性子得罪了老鸨,硬生生的排到了第三,从此便被人称“雪三娘”。

可这丝毫挡不住来访者的热情,常常是外地的到了京城一进莱仙院便吵嚷着要见雪三娘。

今天又是门庭若市。

袁宗达偷偷给老鸨塞了些银钱,老鸨心领神会地带着袁宗达去了二楼的雅间,临走前老鸨开心的许诺,等雪三娘房里的客人出来,便带袁宗达先上阁楼。

袁宗达喝茶打发时间,却听到楼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袁宗达出了雅间翘首一看,只看到楼体的拐角一个红衣身影闪过,再往楼下看时,那人又极快的跑出了门。

袁宗达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正思量时,老鸨已经笑成一朵喇叭花似的来请人了。

“公子听曲还是清谈?”雪三娘柔声道。

袁宗达知道她的套路,极善揣摩人心,看出他是想聊点事了,不等雪三娘开腔找话题便主动开始问询起红莺和拿龟奴儿的情况。

雪三娘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只道和红莺交好,大概都是些平常身世之类的,袁宗达听得索然无味,只好作罢。

“公子今日怎么聊起这些了,莫非对我红莺妹妹有兴趣,贱妾倒是可以帮公子探探美人心底。”雪三娘吟着笑意调侃。

袁宗达连连摆手,爷的心在你这还不知道么,什么时候见我招惹那些红客了,袁宗达有些不悦,父亲大人去辽东办差也快到回来的日子了,袁宗达不敢逗留太久,找了个托辞便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莱仙院。

袁宗达走后,雪三娘便以头风发作为由跟老鸨告假不见客,寻到红莺那里,刚好红莺在化妆准备,便闲聊起来。

“姐姐放心,今日我和四尾那小子可是说的滴水不漏的,保管那登徒子吃刀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姐姐和那登徒子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如此作为?”红莺一边抿着口红一边问道。

“人死过烂,旧事不提了,我只告诉你那恶棍死的不冤。”雪三娘淡然回道。

“好了,姐姐不肯说我也不会问,那登徒子每次都粗野的要命,老娘也见他不顺眼,早想修理他了,正好应景。你开心就好!”红莺转过头拉着雪三娘的手笑嘻嘻道。

雪三娘看着她灿然一笑:“你果真是个知心的人儿,不枉我待你好,可记住以后不管谁问起只消原来那般讲便是,对我对你都好。”

“姐姐放心,当初我被人百般践踏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早寻死去了,这条命是你给的,就算是有人拿刀驾到我脖子上我红莺也还是那般说法。”

红莺心急着表白,作势还要发誓样。

雪三娘点了点头,撩起红莺散落的鬓角绾到她耳后嘱咐她小心些便回房歇了去。

袁宗达回到家里,听到花园里妹妹令安郡主放肆舞剑的声音,心知妹妹心情不好便低着头快步往里走,不想郡主已经瞧见了他。

“袁宗达,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最好小心些,那个妓女有什么好的,什么青客还不是个骚蹄子,你醒醒吧你……”

袁宗达装作没听见只是加快脚步任由这个不好惹的妹妹放肆奚落。

郡主见哥哥没点反应心情更加不美好了,手上的剑法开始没章法,劈的嫩绿的枝条窸窸窣窣的直往下落,一地狼藉。

第四章的疑点

越同舟带人去搜查褚平的家,一干锦衣卫翻箱倒柜的,吓得褚平的老母亲抱着怀里的孙儿连哭声都不敢发出,只是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找到了!”

一个小旗兴奋的拿着一张潦草涂画的纸片冲出来,得意的扬了扬交给越同舟。

金宝赌坊的押票,白纸黑字红印,明明白白,显然是褚平上个月在赌坊输了钱借了30两银子的高利贷。

大理寺福利虽优,可一个库头一年的俸禄加上灰色收入一年最多也不会超过50两银子,还要养家嫖娼,他哪来那么多银子还钱?

证据确凿,求财杀人无疑。越同舟带着手下准备回衙,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爹爹是好人,你们是坏人!”老妪怀里的小儿忽然挣脱了奶奶的怀抱冲过来指责道。

怒目圆睁,仇恨凛凛。

“他不是好人,希望你长大以后做个好人。”

越同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那眼神他非常熟悉。冷冷的扔下这句话,越同舟阻止了同僚准备理论的冲动,回衙将证据呈给袁宗达。

“可是张式衡家里并没丢什么东西啊,这个说不通。”

袁宗达听完越同舟的汇报依旧充满疑问。

“很简单,不是没丢东西,而是东西没来及被偷。”

越同舟笃定的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袁宗达大概明白了一些,试探性的问道。

“这样吧,我把事情整个猜想串一遍。”越同舟索性开始像讲故事般讲述起来:

“褚平上个月在赌坊欠了债,利滚利到两个月后的还款期他压根拿不出那么多钱的,为了还债决定铤而走险,他管大理寺库房,同僚的情况都比较熟悉,虽然跟张式衡没太多私交,但他知道张式衡老实,平素开销不多,家中肯定有所积攒。”

“当天大理寺有人家里有喜事,他也知道张式衡会去,便故意托人带了随喜钱,自己去了莱仙院鬼混,想利用妓女红莺制造不在场证据,哪知婊子无情,红莺出卖了他。”

“褚平翻墙进张式衡家里时候,张式衡还在喝酒没有回来,北厢房的房门自然没有上锁,褚平先是偷偷进去准备拿东西,不料张式衡到家了,进了卧室就上了门栓倒头就睡,后来张式衡发现褚平,因为是熟人,褚平担心报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掐死了张式衡”

“准备逃离的时候,张式衡的老婆孟氏端着醒酒汤来敲门,褚平见走不了就躲在床底下,等孟氏劈门进来,只看到张式衡的尸体,等孟氏出门呼救,褚平便走床底爬出来溜走了,就造成了好像是密室杀人的假象。”

越同舟一番推理下来,袁宗达豁然开朗,对这个贵州来的军汉有些刮目相看:

条理清晰、逻辑顺畅,这哪里是猜想,简直就像凶手自白好吧!

袁宗达点了点头,算是暂时性的认同,袁宗达拈起那张押票翻了翻,虽说看上去没啥问题,出于谨慎,还是例行公事传来了金宝赌坊的人问询。

来者是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半敞着怀,一双吊睛大眼挂在浓密的粗眉下,走路虎虎生风,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回大人,小的没大名人叫丐老四,是金宝赌坊的护院把式,小的仔细看了,这押票确是本坊出具的无误,这厮回回来回回输,让他回去还不肯,上个月输红了眼央求着借50两,我们怕他还不了只答应借了30两,这押票还没到期怎么到了您这儿了?”大汉瞪着护眼疑惑道。

“张式衡已经死了,你不用知道那么多。”袁宗达有些不耐烦打发他走。

“妈妈的,早知道不借给这死鬼了,亏了老子30两银子……”大汉不敢多问,骂骂咧咧的走了。

人证物证动机全部齐全,只等结案了。

徐幼康发来话,大理寺的郑大人知道情况后精神了,打着清理门户还逝者公道的旗号攘攘着要亲自公审,案子转到大理寺去判。

袁宗达心里鄙视,谁不知道大理寺的正职还没补缺,郑大人这是要拿铁板钉钉的死案做给活人看呢,好让众人知道他是个青天大老爷,等新皇忙完这阵子等着邀功升职。

是夜无风,袁宗达躺在床上热得失眠,想起白天的案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证据和逻辑看似天衣无缝,可好像都出现的恰到好处。是不是另有隐情?

袁宗达实在睡不着,便去了一趟诏狱的大牢,明天褚平就要拉去大理寺公审了,再问问看或许可以验证自己的猜想。

诏狱的日子不好过,褚平躺在地上已经不成人形了,见到袁宗达过来,立马爬上前大哭喊冤。

“别喊了,明天大理寺给你判案,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袁宗达呵斥道。

“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我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的,小的跟张式衡无冤无仇杀他做甚,着实冤枉,我死了不要紧,可怜我那老母亲和小儿子该怎么过活!”

褚平嚎啕大哭。

“无冤无仇?你赌输了钱借了高利贷,求财杀人还不算动机?”袁宗达哂笑道。

“小的的确欠了钱,可,可小的还有一个叔叔在外地做生意,就算是借也能想办法凑得到,不至于为了这30两去杀人,大人明鉴!”褚平说完又是重重的磕一个响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就凭你说的这几句鬼话?”袁宗达继续逼问。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人想让我死啊,报应,这都是报应啊!”褚平绝望的捶地。

“什么报应?”袁宗达忽然起了兴趣。

“十二年前,有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孩来大理寺上诉,状告宣府镇霍将军等人,霍将军当时刚平定了北方胡乱,皇上准备嘉赏,这案子谁人敢接,当时的寺卿陈大人打发她走了,可那妇人不死心一直在院外徘徊,直到放班了人还跪在那里喊冤。”

“我当天落了东西在寺内,等我折回去的时候,看到张式衡好像在跟那个妇人说什么,那妇人就跟着他往巷子去了,我一时好奇就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城外的破庙里,两人进了破庙以后就没出来,那小孩大被支开在庙外的水泊边玩耍,我疑心他们在做苟且之事,果然被我抓个正着。”

“也怪我一时淫心发作,就要挟张式衡帮着一起奸了那妇人,那妇人完事后居然央求张式衡记得替他做主,我才知是张式衡骗那妇人自己可以疏通关系替人伸冤,顿时觉得好笑就告诉了妇人张式衡不过是个书办,连自己都保不了的蚂蚁,哪知,哪知……”

褚平说着说着痛哭失声。

“然后呢,那妇人和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袁宗达追问道。

“那妇人很是绝望,后来听说上吊自杀了,那小孩貌似也投水自尽了。冤孽啊,都是冤孽!活该我遭此罪,活该!”

褚平一边絮叨一边狂扇自己耳光。

袁宗达隐约记得,听父亲说起过十二年前平叛的故事。

那一仗打的很漂亮也很惨烈,当时的宣府镇总兵都战死了,父亲带着效义营前去支援联手霍连山才取的大捷。

事后霍连山升任总兵,父亲因此封为渊国侯,自己的上司徐幼康当时也参与了就是那时升的百户。

可这里面能有什么冤情呢,霍将军的威名天下皆知,一等一的勇士,犯不着跟一个妇人结仇啊。

带着满腹的疑惑袁宗达离开诏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人之将死,褚平连老案底都讲了,犯不着这会还假装喊冤啊。

而且那个书办张式衡似乎也并不如听到的那么老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袁宗达就急匆匆的带人又去了张式衡家一趟,到了北厢房再次查看,想起越同舟的推测便命人将床挪开掀翻,床底的确有人爬动过的痕迹,验证了越同舟的推理正确。

观察床具时,袁宗达的目光赫然顶格,床下木板上上有一片黑色的麻布片,仔细一看,露出的木刺上还有一丝血迹。

袁宗达闭眼还原现场,越同舟说的没错,凶手的确当时藏在床底,可是从床底出来的时候一躬身被木刺刺到了,不仅刮破了衣裳还穿过麻布刺破了凶手的背心。

袁宗达大喜,忙让人抬着床板赶往大理寺。郑少卿已经开堂审案了,莱仙院的雪三娘、王四尾和金宝赌坊的丐老四都在,褚平带着镣铐伏地喊冤。

“本案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你狡辩!本官——”郑大人威风凛凛惊堂木一拍准备宣判。

“慢着!”袁宗达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身后一干锦衣卫抬着床板更是累的半死不活的。

“此案存疑,张式衡的床底下发现新物证,凶手,凶手的背——”

袁宗达已经气喘的说不上话。

郑少卿和一干陪审人员瞠目结舌的看着堂下,等着袁宗达把话说完。

“凶手的背上有伤痕,褚平是不是真凶,查看他的背后便知道!”

袁宗达终于喘过那口气斩钉截铁道。

第五章 嫌犯自杀了

坐在正堂的郑少卿一脸懵逼,不知道袁宗达这是闹的哪一出,越同舟反应过来,走过去扒掉褚平的上衣。这下袁宗达傻眼了,褚平的背上一道显眼的刮痕。

尴尬的气氛弥漫,褚平也愣了一下,复而又开始喊冤,意欲解释,这下袁宗达气不打一处来,深感丢了面子打断褚平:

“冤你大爷啊,死到临头还拿爷爷寻开心,有意思嘛你,活该你砍头!”袁宗达见失了礼只好拱手跟郑少卿赔罪示意他继续判案。

郑少卿心里暗自骂娘也不好发作,毕竟眼前的二愣子不是旁人,乃是当朝皇帝的外甥,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固宜公主的亲儿子。有妈真好,哦不,有舅舅真好。郑少卿不由心里感叹。

惊堂木继续拍,案子继续判,褚平没意外的判了东市斩立决,只是国丧期间,按例施恩准予亲属告别,三日之后再行刑。

袁宗达自知没脸回锦衣卫署衙,自己现在一定成了众同僚口中的笑柄,于是找借口开溜回家消气。公主一直在佛堂里念经,郡主正带着侍女绿柳在花园里喂鸭子,父亲还没回来。袁宗达散了一会步气消了些又打算溜出去找雪三娘解解闷。不料被郡主堵在了桥上,吵嚷着要和哥哥较量剑术,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兄妹二人拔剑对仗,因为心里不舒坦,袁宗达下手有些猛,险些,伤到妹妹。

“住手!”一个熟悉的冷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完了,父亲回来了。袁宗达暗自叫苦。

“大白天的不去办公窝在家里做什么,整天跟着韫仪疯疯癫癫,我袁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驸马都尉袁翼兴怒斥道,瞪了二人一眼便拂袖而去。

郡主看出哥哥好像有心事不快,等父亲走后便哄着袁宗达问缘由。袁宗达大概把情况讲了一些,郡主觉得哥哥做的是对的,一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凶手的衣服不是被刮破了嘛,那件衣服也是证据啊,你们找到没有?”郡主随口一问,倒是点醒了袁宗达。褚平家里到处都搜遍了只找到那张押票啊。

袁宗达扔下郡主,立马奔去大理寺,果然连守门的都在调侃今天的事,说袁宗达脑子有毛病自己办的案子钻牛角尖耍宝。见袁宗达前来众人慌忙闭嘴笑脸相迎,袁宗达进了大理寺的地牢,却发现褚平已经脱下裤子打成绳结已经吊死在牢门的柱子上了,牢头大惊失色慌忙跑去通知长官。

“这怎么回事?”袁宗达质问到。

“不,不知道啊,审完案后就押来了,适才越大人还来查看了一趟,人刚还好好的,这怎么就上吊了,怕是畏罪自杀吧……”狱卒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回道。

袁宗达有些没反应过来:“哪个越大人?”

“越同舟越大人,锦衣卫的总旗,您不是也认识的嘛!”狱卒小心翼翼的回道。

怎么偏偏越同舟来查看了一趟人犯就自杀了呢?越同舟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狱卒称当时不方便在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袁宗达只好硬着头皮回锦衣卫问越同舟。

越同舟只是淡淡然的表示并没有说什么,只告诉褚平他是罪有应得要诚心悔罪。

袁宗达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了越同舟,越同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淡然道:“身犯重罪怕被处刑示众乃是人之常情,禽兽不知廉耻但也爱自己名节,大人如觉有疑,我再去搜搜便是。”说完便出门了。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越同舟回来了,将一件黑色麻衣仍在桌上。

“院里挖到的。”越同舟说完便盯着袁宗达,袁宗达仔细看了看,衣服背后有破损,潮气浸润,粘着很多黏土,当是凶手当晚衣着无疑。

至此,袁宗达也无话可说了,心里也暗自纠结,我这跟自己较个什么劲啊,褚平死了,家属伸冤了,案子也结了,得,等着邀功吧。

这么想着时候,袁宗达拎着那件衣服准备让库房拿去存档,忽然灵光一闪,褚平身材清瘦,这黑衣的号是不是太大了些?寻常人穿着夜行黑衣盗窃为了干事方便都是紧身紧裤的,这褚平怎么挑衣服偏偏选个这么肥大的,有些说不通,兴许人刚好就是喜欢宽松的,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第六章 捡漏

旬月之后,新皇按礼守孝期满开始正式理政,大理寺郑少卿活动一番后便急忙上书奏事,果然如袁宗达所料,将这么一件普通的案件大肆渲染一番,明着是给锦衣卫的请功,实则是褒奖自己处置得当颇得人心。

皇帝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里面的道道,然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北边胡人一直反反复复的添乱,先帝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用兵百姓苦不堪言,既然四野称颂大快人心,不如就个人情,郑少卿顺势提升半级,得了个署理正卿的职衔,暂行大理寺上下事务,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半年之后通过例行考核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坐上正卿的位子。

郑大人很是开心,袁宗达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朝廷的任命敕令到了锦衣卫,皇帝确实提了一个百户,但不是他这个外甥而是新来的军汉,那个整天冰着脸的越同舟。

袁宗达想不开,十分郁闷,徐幼康却是知晓内情。

他那担任内阁首辅的爹早就跟他透露了消息,原本徐阁老和一干最早跟随永乐皇帝从藩王造反时候起就开始手握权柄的老臣们力推袁宗达,一来卖个驸马袁翼兴的面子,二来应了郑大人的成人美意。

不想新皇跟先帝性情完全不一样,是个谨慎的好名的主,担心一上任就封赏自己外甥怕惹人非议天子任人唯贤,干脆就压了下来。

正巧郑大人那奏章里也提到了越同舟办事得力,想着越同舟是贵州边军出身,想拉拢天下兵士的人心,索性大笔一挥,将百户的职位直接批给了越同舟,赏囚牛服,破例赐绣春刀。袁宗达则只进行了口头表扬。

这下袁宗达彻底成了个笑柄。

一时间锦衣卫上下都在议论,称皇帝贤明,不用关系户。

大理寺、顺天府、刑部则更是反应神速,为了跟上新皇的节奏表忠心,纷纷差人送来贺信祝贺越同舟。

袁宗达看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且不说案子存疑,破案了也不是他越同舟一个人的贡献吧,舅舅这是当了皇帝就不认外甥呢?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牢骚袁宗达也不敢发,犟脾气一上来,索性又把整个案卷翻腾了一遍,憋着一股气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朝野人称“李铁狗”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承瀚。

气不打一处来,说干就干,袁宗达直接把对张式衡被杀案的疑惑,重点是对褚平院里搜出来的黑衣尺寸不符的怀疑写成了案情汇报,带着信件快马加鞭就去找了李承瀚,想要借助李承瀚的力量进行搅局。

这李承瀚说来也是个奇人,说是个言官更像个无品的宰相,总之什么闲事都管,疯起来连自己衙门的人都喷。

他这性情更像是基因遗传,据说他爹以前更狠。

洪武年间,会王朱渠在宫里陪太祖喝完酒,得了一匹御赐的宝马,朱渠自幼在军队里长大性子粗野豪迈,刚出宫门就耐不住性子开始策马狂奔,结果一不小心踏死了街上商贩的一个小孩。

太祖知道后仗打了朱渠,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没想到李承瀚的爹居然发动所有平民出身的言官集体参奏会王,弄得太祖很是下不来台,舆论之下只好削了会王的爵位。

没想到会王也是个猛人,不管不顾的带人径直冲到李家将李承瀚的爹鞭死,末了还不解恨,直接将尸体扔到了粪坑。

这下百官不干了,纷纷闹腾,太祖为平息众怒,只好赐令会王自尽,下诏慰问李家,并格外施恩后人,恩荫李承瀚这个遗腹子,所以李承瀚成年后,便直接进入都察院也做了言官。

因为其父混号“李铁梗”,后来被李承瀚得罪的那些人便戏称李承瀚是“李铁狗”,像他父亲一样又臭又硬的疯狗。

李承瀚向来对皇亲国戚不大热情,袁宗达以为会吃个闭门羹,没想到李承瀚知道袁宗达来的意图后热情的将其请进屋,耐心听完后收下信件,据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的奏报呈上新皇。

袁宗达没有想到的是,李承瀚还夹了自己的私货。

这个激进的言官急于在新皇上任就进行劝谏,除了袁宗达提供的案件疑点之外还放肆抨击同僚,尤其是徐阁老罩着的那帮人的逢迎庸碌之风,这下打击面扩大,徐阁老指使众人又群起反击,一时间吵吵嚷嚷。

新皇下不来台,老子才刚上任你们就闹成这样,这是在给我下马威么?

朱高炽火冒三丈,但他毕竟做太子时就以仁德著称,不管怎么样还是要保持形象的,强压着火气,宴请了徐阁老、杨阁老等一帮老臣,好话说尽,大家也就给了皇帝面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朱高炽心里清楚,朝堂上的文官早就分了两派。

一派是以首辅徐阁老为首的,当初跟着永乐帝靖难的那帮功臣贵戚和依附他们的部分寒门出身的京官,另一派则是以次辅杨阁老为首的,洪武老臣及其后人和部分外放的地方官。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从先帝后期开始就不断有人参奏徐阁老一帮,可耐不住徐阁老一早就开始暗中扶持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权之下,忠诚和稳定才是第一位。

不久按例施恩,给徐阁老加了太子太师,杨阁老则加了太子太傅。可明眼人都明白朱高炽暗地里还是偏向徐阁老一方的,毕竟杨阁老是先帝指定的皇太孙的老师一直不曾给个荣誉,新皇才上任,徐阁老的加封却更恩宠一些。

总算是安静了下来,越同舟愈发低调,索性连惯例要开的升职庆功宴都不提了,只是先前一些对越同舟还算不错的小旗起哄的厉害,特别是几个同样是军汉出身的小旗更是故意当着袁宗达的面嚷嚷要给越同舟庆祝庆祝,仿佛越同舟升职也给他们争了光。

越同舟只好答应放班之后去京城名肆天恩楼请客,徐幼康不大想搀和,随了个大红包找了个理由开溜也还算过得去,袁宗达则直接甩脸,放班就走,完全不给越同舟面子,从前瞧不起越同舟的那些锦衣卫见袁宗达如此也一般照做。

几个小旗愤愤不平,越同舟赶忙阻止他们说闲话,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捧场的人就奔去了天恩楼。

第七章 郡主醉闹天恩楼

袁宗达闷闷不乐的回家,固宜公主向来过午不食,这会还在佛堂做晚课,满桌的饭菜只有父亲袁翼兴和妹妹令安郡主一起享用。袁翼兴从小对待袁宗达十分严格,只要父亲在家就必须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原本心情就不好还不能讲话,一顿晚饭吃的袁宗达味同嚼蜡。

袁翼兴大概也看出了儿子心不在焉,刚吃完放下筷子,一反常态的居然没有立马去花园散步,而是问起了袁宗达的工作情况。

袁宗达有一搭没一搭的答话,等仆人撤完食具就准备走,“啪”的一声,袁翼兴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带着愠怒。

“我跟你说话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知道皇上为何不让你做百户么,因为你平素鲁莽冲撞惯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上进,整天就知道做些蠢事到处浪荡,要长记性!”袁翼兴板着脸训道。

“我做了什么蠢事?徐幼康跟你说什么了?我怀疑那案子办得有问题不行么?我说不是您从小叫我要做个端端正正的人么,您儿子这么有正义感这么百折不挠您不夸我反而骂我。我就想不通了,那个军汉凭什么一上来办了这么屁大点案子就做了百户,您儿子受了委屈不帮着说话也就算了,还这么说我,我有那么不堪么!”

袁宗达也急了眼,索性怼了起来。

“混账东西,你那叫正义感?你那是少不更事!你知不知道你为了你那一点私欲,居然去找李承瀚上奏,闹的满城风雨,要不是徐阁老给老夫面子,你也早被点名了,身居险要之地不知谨慎处世,反而意气用事,我袁家迟早要被你害死去!”

袁翼兴针锋相对。

这下袁宗达更委屈了,自己是冲动了些,可朝堂两派吵吵嚷嚷也不是自己的错啊,那些老东西本来就势不两立。

“关我什么事,朝野党争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哪里知道他们这么能搅和,皇上不是挺英明的嘛,我看他也是个和稀泥!”袁宗达气极,口不择言道。

“你,你这个逆子!”

袁翼兴看了左右,见儿子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气得拿起桌上的茶杯就扔过去赶紧阻止他继续往下讲。

到底是亲生儿子,袁翼兴故意手偏了些,只擦着袁翼兴的眉角晃过去,可惜了那一杯陈年的老茶,伴着瓷器的碎裂声,还带着热气洒的满地。

袁宗达有些懵,郡主也吓到了赶紧拉哥哥准备走,袁宗达的倔强劲也上来了,偏生不走,看着袁翼兴和他怄气。

“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袁翼兴大概想和缓一下气氛,语调放低了些宽慰道:

“你只要好好干,我和徐阁老都会帮你的,你母亲自然也不会不管你,岂止是区区一个百户,日后镇抚使的位子都是你的,做错了事就要好好反省,明天从府里支些银子去,请新上任的百户和手下的兄弟们喝喝酒,走动走动,以后机会多得是。”

“人现在哪有空理我,在天恩楼开庆功宴呢,呵呵”袁宗达见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自嘲的笑道。

“是你不给别人面子不去吧,我还不知道你!”袁翼兴到底还是了解儿子脾气的,“你这不通人情世故的脑袋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子!”袁翼兴越说越气,狠狠瞪了兄妹二人一眼便自顾自的出门散步去了。

令安郡主等袁翼兴走后觉得哥哥也怪可怜的,好生安抚了一阵子,她也觉得哥哥没错,看袁宗达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干脆决定去帮哥哥出口恶气好了。

说干就干,郡主悄悄回房换上一身男装就准备出门,从后院溜出去的时候恰好被丫鬟绿柳撞见了,郡主把她拉到一边悄咪咪的讲了缘由后,赏了几两银子堵住她的嘴,便在街头租了辆马车往天恩楼奔去。

到了天恩楼郡主一阵观察,终于在二楼发现几个穿着锦衣卫制服的人在那喝酒,郡主寻思着怎么人这么少这么寒掺。得,人少也好,省的老娘一会打起来费劲。

郡主故意挑了邻桌的雅座,隔壁喝的尽兴,只要一叫酒,伙计从旁边一过就亮出郡主的牙牌拦截,末了还额外给小二银钱做小费,小二很有些为难,但也没办法。

天恩楼从不缺达官贵人光顾,可谁都知道令安郡主很受荣宠,原本公主的女儿是得不到郡主封号的,可当时的太子就是现在的皇上还在东宫的时候就帮着跟先帝给小外甥女讨了封赐。

不仅如此,先帝还特赐了这个外孙女姓朱,郡主十岁生日宴就是在天恩楼办的,整个天恩楼包了三天流水席,皇亲国戚人来人往,惹得人人都叹生男不如生女。

这事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这位小爷是令安郡主府上的哪位都不是他天恩楼惹得起的。

所以越同舟一起喝酒的兄弟等了半天不上酒怒把小二叫过去质问的时候,小二也只是苦笑着支支吾吾,暗地指着隔壁包厢只能附耳小声的道出实情。

越同舟见小二说完那汉子的脸色大变知道是有人拿他们寻开心,那汉子也纠结的问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喝。

“不了,我且去会会。”越同舟一向隐忍,这会大抵是喝多了也不问到底是谁作祟,径直大踏步往郡主那走去。

“这位,姑娘。”越同舟原以为是个男子,定眼看去郡主面若桃花肤白发柔的样子,心知是个男装女子,蓦然语气也柔和了些。

不等越同舟继续往下讲,郡主已然有些怒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郡主有些生气,难道自己这么英俊潇洒扮得不够像?这么快就看穿老娘了实在没味。

越同舟白了一眼,你当我瞎啊,长成这样穿什么男装都掩饰不住啊!越同舟懒得跟她理论这么无聊的问题,“在下越同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要拿我等寻开心,不如我们比试比试,如果你赢了,要打要罚随你处置,如果你输了,请姑娘高抬贵手别处用酒。”

“怎么比试?”郡主挑着眉颇有些寻衅的味道看着越同舟,身上的刀把子不由的握起来。

“就比这个,规矩你定!”咚的一声,越同舟拎起一坛好酒往桌上一放。

郡主觉得有些好笑,还以为是比试身手,不想这个二愣子居然要跟自己比喝酒,谁怕谁啊!郡主脑袋一热就答应了。

这下正中了越同舟下怀,不管什么问题,不就是兄弟们没酒喝了嘛,这下问题解决了,反正有酒就行了,至于输赢一会都喝醉了也没啥大事了。

不多时两人已经连干了两坛好酒,绿柳见郡主一直没有回府担心的不行,便急着跟袁宗达讲了,袁宗达生怕妹妹出什么事,便跟着绿柳一起赶到天恩酒楼。

二人才上二楼便看到郡主和越同舟正在划拳:

“全福全寿,兄弟好好,一帆风顺啊两树开花,三星高照啊四方大吉……”

“好,你狠,老娘又输了!”

“加油加油,喝喝喝!”

几个锦衣卫小旗还在旁边津津有味的起哄,郡主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了,酒杯都快拿不稳了,越同舟到底是军营出身的,划拳这种小儿科简直已经玩烂了,袁宗达见妹妹被灌的不行,赶紧冲上去夺下杯子,郡主还攘攘着要分个胜负。

“什么输赢啊,你都喝成这样了,再不回去,一会等着罚跪一宿吧!”袁宗达赶紧扯起郡主扛着就准备走。

“慢着”越同舟制止道,“袁大人这是要带这位姑娘去哪里?”

“回家,我带我妹妹去哪你管得着吗?!”袁宗达觉得好笑,自己来找妹妹居然还被这军汉当成登徒子了。

“这笔账记着,改天找你算!”袁宗达眼神已经喷火了。

几个小旗有些发懵,小二不是说是郡主府上的大爷么。

“我说怎么像个娘们呢,原来真是个女人……”

“这怎么好,我们是不是得罪郡主了?”一个小旗清醒了些接过话头道。

“要得罪也是我得罪,酒钱都有人买单了不是挺好的么”越同舟瞥了一眼手下,兀自端起一碗酒干完了才走。

第八章 御道遭盗

天恩楼一战,郡主醉的不成样子,好在袁翼兴当晚去皇城夜值了,郡主晚归并没有被发现,醒来听说自己当时的丑态懊恼的不行,顿觉是上了越同舟的当,人家酒也喝了,面子也有了,关键那几坛好酒全是自己买的单。

混蛋,下次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一定要你好看!

郡主心里默默发誓,有机会一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袁宗达丢了升百户的机会,白白让越同舟捡了个漏,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一心想遇着大事一雪前耻。

没多久机会就来了,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小陆公公陆林儿带着御笔亲书的手令来宣的旨。这小陆公公少时进宫,听说是个孤儿出身,不知道怎么走了狗屎运,被当时的势的陆公公收做义子。

新皇上任后跟着陆公公扶摇直上,就成了最年轻的秉笔太监,当下是炙手可热。只是性情十分温厚,甚至显得有些清冷,和越同舟那副冰块脸简直有的一拼。

“啊呀,陆公公辛苦,光临蔽卫,来人,快上好茶!”徐幼康已经满脸堆笑的迎上去了。

“徐大人客气,小奴受宠若惊,您别上茶,一会我还得回宫复命,眼下皇上办的急差出了点小乱子,万岁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您这,因此事关乎龙体安康不便大宣,您一会看看,时间紧迫还请徐大人想想办法!”陆林儿说完就是一个深揖,一脸谦卑的退去。

内廷广传大陆公公有手腕,小陆公公会做人,眼见为实,果然不虚。徐幼康也以礼相送,待陆林儿出门,徐幼康赶忙拿出手令一看,惊了一下:

“玉泉宫张青蟾徒子张浥尘奉敕来京,于山西会馆遗祖传针砭石匮,此事机要,不宜周知,但以锦衣卫之名悬赏百万钱追物,尔等全力捉拿盗贼,生死皆可自断。钦此。”

徐幼康不敢怠慢。

玉泉宫自太祖开国之时,即是皇家御封道场,那玉泉子张青蟾貌似都活了百多岁,神机莫测,人皆称其为活神仙,手下两个徒弟更是了得。

皇帝尚是太子时候便身体不好,多次病危都是张青蟾妙手回春,眼下急召其徒弟张浥尘进京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张青蟾近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估计是寻不到张青蟾,让徒弟张浥尘带着药箱应急来了。

可这药箱居然在山西会馆被偷了,到底谁会干这种事呢?

徐幼康有些犯难,虽说没有限定破案时间,可愿意拿百万钱来做赏赐找东西还是锦衣卫遇到的头一遭,恐怕皇帝等不了太长时间。

徐幼康原本想直接找袁宗达来办,可眼下越同舟毕竟新上任,虽说没什么背景,可毕竟人家有着军功还有新皇的嘉奖,面盘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徐幼康将越同舟和袁宗达一起叫来,给二人看了手令,问其对策。

“大人放心,这事交给我,我立马带人去查!”袁宗达不等越同舟开头先声夺人。

徐幼康一眼看出袁宗达这是在跟越同舟较劲想抢功,便望了一眼越同舟,示意越同舟也说说看。不想越同舟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的说道:

“既然袁大人有信心不如就让袁大人主持此事吧,我全力配合。”

好小子,难怪能从一堆军汉里跳出来,居然也不急不躁。

徐幼康对这个看起来粗糙的军汉有些刮目相看了,相形之下,袁宗达就显得冒失多了,这没头没尾的事,办好了自然是大功,可办不好皇帝要责罚也不是不可能。

“配合就算了吧,再过两个月就到了祭天大典的日子了,往年祭典的保卫工作都是我安排的,越百户还是好好操持一下祭天大典吧。”袁宗达冷冷的扔下这句话,以要去查案为借口就把越同舟抛在一边了。

徐幼康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祭天大典的保卫统筹历来是锦衣卫的事,一般都是提前两个月做准备,大典虽然隆重可毕竟是例行的礼仪,要干出彩很难,干不好倒是杀头的大罪,自己也不怎么想管,那就让越同舟负责好了。

越同舟听完徐幼康的安排回了个是字也不啰嗦一个字默默的就退下了。

袁宗达带人去山西会馆问话,山西会馆的管事因为此事已经被罚了半年薪水,一看锦衣卫来人了知道事情严重性,一脸灰头土脑的就来答话。

原来,道号玄凌子的张浥尘收到皇帝命令后,就带着祖传的装着药品工具的石匮赶到了京城。

因玉泉宫在山西,向来玉泉宫的道人到了京师,都是住在山西会馆的。朝中山西籍出身的高官不少,山西会馆的条件也算是各地会馆数一数二的,且不说房间设施齐全,光是看家护院的把式都请了上十个精壮汉子,日夜不停的轮班巡视,按理说,要从众人眼皮底下把东西偷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袁宗达里里外外查看了一次,基本没什么痕迹显示盗贼来过,可那石匮就是不见了,袁宗达蓦然有些头疼,什么贼人偷什么不好偏偏偷个破药箱子。

袁宗达想找失主张浥尘问问事情经过,管事的称就在袁宗达来的前半个时辰,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见过张浥尘后他就急匆匆的出门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袁宗达只好先回锦衣卫,才一进门就见里面热闹的不行,一群人围着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人七嘴八舌的争相发问。

那道士旁边还站着一个顾盼生姿亭亭玉立的侍女,只是不像寻常女儿家的媚态,青衣束发,拿着一把短剑,倒像个练家子出身。

走近一看,那道士掐着指头似乎在盘算什么,红唇皓齿念念有词,即便是斜坐着也看得出身姿极其雅致,生的倒是十分俊俏,五官清秀端正,眉眼里英气逼人,青色玉冠温润生辉,一把翠饰牙雕拂尘搭在素色道袍上,活脱脱出尘仙人一般。

难道这就是那个玉泉宫的道士张浥尘?

第九章 奇怪的道士

袁宗达近前干咳了两声,结果众人聊得起劲,喧闹里居然没一个人理他,尴尬的感觉让袁宗达十分不爽。袁宗达故意端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下然后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众人一愣,道士背对着袁宗达没察觉到异样,还在替人解命继续说个不停,旁边的侍女用手肘捅了捅他。

“壬秋,怎么了?”道士有些疑惑,扭头一看才发现袁宗达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那官府估计是个头,道士有些不好意思咧开嘴笑了笑,起身行礼准备打个招呼。

“你就是张浥尘吧?”袁宗达不等道士发问先自报家门。

“哟,您这是也会未卜先知啊,在下正是张浥尘,敢问大人是?”张浥尘抬起头也不管袁宗达是不是有些失礼,拂尘一甩,咧着嘴笑问道。

袁宗达瞥了一眼手下们,众锦衣卫悻悻然散去装作忙自己事的样子,袁宗达这才拱手自报家门道:“久仰张道长大名,听说您在会馆丢了东西,皇上命我追查,适才去了会馆找您,不巧您却在敝卫里,正是缘分啊!”

袁宗达想起父亲的责骂,这道士不管怎么样也是皇上荣宠有加的人,虽说不知道本事如何,客气些总是好的。

张浥尘居然大步上前,热情无比的就往袁宗达肩上一拍:

“什么缘分呐,可算等到你了,宫里的爷一通知锦衣卫管我的事了把我高兴的,我就奔你这来了,他们说管事的今天都不在出去办差了,我急的要命,耐不住那些小子一个劲让我给算下前程,这不就聊上了嘛,你来的正巧,来来来,我给你说说我那情况。”

张浥尘说完就把袁宗达往座位上摁,自己也大喇喇的就坐下来开始口若悬河。

袁宗达有些懵,这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怎么一开口就落到地上了,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跟他有多深的交情,真是个不矜持的怪道士,袁宗达默默感叹。

张浥尘一口气不歇的把事情经过讲完,袁宗达也大概明白了。

张浥尘才到京城,山西籍的那些官员们就不停过来拜访,一时会馆里人来人往,等到到了要入宫的时候才发现装着金针银针药石的祖传石匮不见了。

张浥尘一直醉醺醺的也搞不清到底怎么失窃的,只大约估算出发现的时候已经丢了有一个时辰,那石匮可是前朝皇帝就赐下的,盒子不值几个钱,但那些用具可都是真金白银打造的,如果换算成制钱,足够中等人家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最关键是玉泉宫几代祖师爷改良的心血,如果用其他工具,恐怕没那么好效果,也因此皇帝知道后也跟着着急。

这说了不等于白说么,袁宗达一脸黑线。啥时候丢的都不知道,张青蟾怎么摊上这么个败家的徒弟。

继续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张浥尘有些乏了,一个劲只是问袁宗达再现场有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袁宗达自然是没有的,只是敷衍着自己会继续追查。

恰在此时,越同舟也从外面回来了,满头大汗的样子,看是在外面晒了许久,越同舟瞟了一眼张浥尘也不说话,径直就往内院走。

“哎,等等!”张浥尘追过去,袁宗达和侍女壬秋一脸不解。

难道他们认识?袁宗达心想,接下来张浥尘的举动立马打破了袁宗达这个想法。

只见张浥尘端详起越同舟手上御赐的紫金玉饰绣春刀赞口不绝,直夸那刀柄做的漂亮,袁宗达有些无语,壬秋也在旁边觉得有些尴尬。

倒是越同舟面无表情,干脆解下来交给张浥尘慢慢看。

袁宗达有些不悦,假如不是这个军汉来锦衣卫,恐怕这把刀就是自己的了。

“张道长,咱们还没聊完呢?”袁宗达高声说道,意图打断张浥尘的唐突行为。

张浥尘知道自己失礼,回过神来咧嘴笑了笑,把刀还给越同舟跑归来继续跟袁宗达聊案情,袁宗达也实在问不出什么线索了,就借口一会要去查案打发张浥尘走了。

临走前袁宗达嘴贱的看着壬秋调侃道:“张道长真是艳福不浅,来京城还有如此佳人相伴,在下好生羡慕啊!”

“哟,感情袁大人府上全是些老妪丑妇?改天小道得空给大人算上一卦看哪儿的美女多,给大人开开眼光!”张浥尘也是嘴贱回怼道。

你府上才都是老妪丑妇呢,你全家都是!袁宗达心里骂个不停,嘴上没讨着便宜,赶紧送那不正经的道士出了门。

等出了锦衣卫的门离的远了些,壬秋有些担心的问张浥尘道:“二爷,你说刚那个袁大人会不会真的查出点什么啊?”

“查个屁啊,我没进京前就托江湖上的朋友找了京城的飞檐子儿,那朋友我救过他娘的命信得过,寻的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就算是查出什么,人转人的,也轮不到我这,你就安心等着数钱吧,那皇帝老儿也真好忽悠,说让他悬赏百万钱还真照办了,哈哈,赶明钱到手了给你添几件好看的衣裳,再买几件收拾啥的,你看你一天天的比我还糙。”

张浥尘说完还上下打量起壬秋,端详着要买什么首饰才好看。

“哎呀,二爷你能不能正经点,我不要什么首饰呢,能跟着你壬秋已经很知足了!”

壬秋故作嗔怒实则心里已经开心到飞起。

“你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啊傻姑娘,等我有钱了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在京城帮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好不好?”张浥尘开始调笑壬秋。

壬秋已经羞红了脸:“嫁什么啊,二爷这么俊,把二爷也嫁出去才好!”

“你这丫头,找打!”

……主仆二人欢快的在繁华的京城街道上打打闹闹,丝毫不避讳行人疑惑的眼光,见过不正经的道士,没见过胆子这么大公开在大街上调戏女子的道士,怕是个假道士吧,路人纷纷心里感叹,果然是世风日下。

第十章 赏金飞票

袁宗达大约是受了越同舟那把紫金刀的刺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手下都召集起来,故意在院内大声训话做案前动员。

“兄弟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锦衣卫承平日久,现在该是我们效忠的时候了!今儿小爷收到皇上手令接了一大事,谁能破的此案找到皇上需要的东西,咱们分了他百万赏金!”

越同舟说完志得意满的看着各位手下,本以为会群起附和,不料居然没人太大反应,袁宗达有些尴尬。

“我把话撂这儿了,要是案子破了,赏金我一分不要,首功拿70万钱,其余分那30万!”话音刚落,掌声雷动。

这些小兔崽子,眼里就只有钱!袁宗达暗自骂道,又有些后悔,百万钱呐,我咋不说给自己留个一成也好呢,摔!

众人得了许诺,果然激情满满的开始行动起来。

金铺银铺还有药铺这些地方都是重点,袁宗达带人在京师开展了地毯式搜查,东西失窃的时候京师各城门就接到了盘查令,按道理东西还在京城是出不去的,只要有耐心应该就能找得到。

事关自己前程,袁宗达甚至托人动用了江湖力量也帮着寻物,线索也慢慢的汇集出来,眼见着要找出那个偷东西的飞檐子儿了,这个点上,突然接到手下的汇报,称顺天府的黄捕头居然找到了石匮。

袁宗达这下傻眼了,老子翻山倒海都找不到的东西,顺天府的“黄泥巴”居然找到了?!

这不合常理啊,“黄泥巴”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的人,居然有这等本事,看来是小瞧他了。

带着满腹疑惑,袁宗达冲到顺天府去找了黄捕头。

黄捕头这会开心的不行正嚷嚷着要跟手下放班喝酒庆贺,见袁宗达前来一肚子高兴劲的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原来不是黄捕头找到了石匮,而是石匮找到了他。

外地一个镖局的镖师押了一批贵重药材到了京城,住在客栈里,不想半夜里遭了窃,镖师丢了货气不打一处来就找中间人到处张罗打听,付了好大一笔钱才赎回东西。

按道上的规矩,如果东西赎回来了,镖师是不可以再寻仇的,毕竟练家子不管是看门护院的把式还是四海为家的镖师乃至靠偷鸡摸狗为生的飞檐子儿,都是一个祖师爷传下来的功夫,各自为了吃饭而已,可偏生不巧居然在大街上又撞见了那个贼。

这下镖师来劲了,带着一群人直追到贼人落脚的地方,贼人见寡不敌众跑掉了,镖师搜那窝点,没发现什么值钱的物什,居然找到了藏在床底的石匮。

镖师记得进城门时候布告上的悬赏,因为折了财本就心痛,打开一看东西俱在,觉得是老天赐给自己的补偿,便抱着跑到顺天府报了案。

顺天府黄捕头也乐,觉得是老天爷赏给自己的机会,立马派人去宫里报喜提了赏金,那镖师因为坏了道上的规矩,自此也不能再在京师立足了,留下十万钱给黄捕头做酒钱,拿了剩下的九十万赏钱快马加鞭的回了老家。

黄捕头得了好处又立了功自然不为难,爽利的亲自送镖师一行走了。

袁宗达气的牙痒痒,推辞了黄捕头热情的请吃酒的建议,带着手下就往城外追,可走镖的人来的时候走大道,回去的时候向来只抄各种小路,这都离开半天功夫了,哪里还寻得到。

盘问客栈,终于找到接宿的店,可店老板也不知那些镖师的来头,毕竟他们做这种生意的向来口风极紧,甚至口音都会变化以求安全。

袁宗达吃了个闷头亏,只觉得自己运气真烂,到手的功劳就这么飞到了黄捕头那里,真是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

那道士张浥尘拿到失而复得的石匮一刻也不敢怠慢,替皇帝医治了一番。

皇帝很是舒坦了些,心情大好赐给黄捕头一柄宝刀不说还准备给其升职,若不是风评实在太差反对的人太多,黄捕头差点就以为自己可以高升了,作为补偿,皇帝特许其长子将来成年即可入宫做带刀侍卫,黄捕头好算是心里平衡了些。

至于张浥尘,皇帝大笔一挥就给了一堆赏赐,可惜那些赏赐都是差人送到玉泉宫去了,毕竟玉泉宫一直以来的规矩就是皇家封赏一律归公,理由是张浥尘的师傅张青蟾给的,出家人钱太多不利于修行。

张浥尘心里吐槽了师父一百遍只能无奈的接受这个结果,毕竟自己也早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

然而回到租住的小院里,只剩自己和壬秋的时候,张浥尘又乐开了花,镖师很守信用,戏也演得很逼真,除去给黄捕头的十万钱,给飞檐子儿的十万钱,拉线的朋友拿去十万,镖师分了二十万,还剩五十万悉数落进了张浥尘的腰包。

张浥尘爱钱在玉泉宫是出了名的,当然散财也散的多,自然人缘极好,上上下下都宠着他,可张青蟾常常教训张浥尘让他收敛一些,张浥尘简直怀疑那个外财归功的规矩就是师父专门给自己定的。

这也无妨,当初皇帝差人前来找师父,师父借故外出云游非逼着自己车马劳顿的上京城,张浥尘就盘算好了,给皇帝做事也不能白做的,总得赚些外快才好,打定主意的张浥尘和壬秋合伙想了这么一出监守自盗的戏,大家分了钱都开心,你好我好大家好。

张浥尘乐滋滋的就打算带着银票回山西挥霍。不想皇帝觉得用着顺手不想放张浥尘走了,要留他在太医院做个太医,张浥尘觉得呆在太医院不自由也不方便,好不容易讨价还价挑了个钦天监监副的闲职,只得硬着头皮留在了京城。

张浥尘思考了许久,这职位,一来自己是个道士容易对口,二来平时没屁事偶尔监测下天象就行,何况还有监正大人顶着,自己落得清闲。

张浥尘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看起来都很美。

可袁宗达却一点都美不起来,带着兄弟们忙活了几天不说,许诺的百万赏金一分没见着,还让黄捕头捡了便宜,手下都发牢骚,袁宗达只好自掏腰包在天恩楼请客安抚。

袁宗达心里万分委屈,觉着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舅舅总得给自己个安慰奖吧,然而屁都没有,皇帝正病着,压根没空理他。

第十一章 相认

袁宗达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三天两头偷偷摸摸的往雪三娘那里跑,解语花到底是解语花,每次都能说到袁宗达心里深处,得了好些安慰,袁宗达总算是打起来精神。

回过神来,就如同上回张式衡那案子一样,袁宗达总觉得哪里不得劲。

一日在街头赶路,不巧看到张浥尘那不正经的道士正带着侍女壬秋在外头闲逛,袁宗达本想过去打个招呼,却见张浥尘兴奋的带着壬秋流连各式珠宝铺子,一时兴起就跟踪起来。

玉泉宫的道士戒律之严是出了名了,号称天下第一道,钱财从来都归公去做善事,这破道士哪来这么多钱?

袁宗达心里一阵疑惑,悄悄的观察了好一阵子。

张浥尘浑然不觉,花钱花的十分的爽,壬秋也没发现后边有人跟着,被眼前的珠光宝气迷的眼神闪烁。

袁宗达稍一打听,才问了几家就发现张浥尘居然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花了十万钱了。

真是败家的可以!

袁宗达惊呆了。

袁宗达继续跟着,壬秋照镜子时候从背后发现了躲在后边大旗幌下偷窥的袁宗达,蓦然警觉起来,装作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样子告诉张浥尘被跟踪了。

张浥尘也很机警,并不回头去看,小声的告诉壬秋,一会怎么打配合。

结完账后,壬秋磨磨蹭蹭的出门了,张浥尘则从后门出去了。袁宗达见只有壬秋出来便跑到那家店里探情况,一见开着后门立马明白了,便急匆匆的从后门追去。

这巷道里岔路极多,袁宗达便叫来巡街的兄弟一起帮忙分头找,一个小兵发现了七拐八拐的张浥尘便跟了上去,不料追到一个胡同的的拐角的时候,张浥尘突然就不见了。

张浥尘跑的正欢,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院门突然打开,一只大手伸出来将他拉进去。

张浥尘心里一惊准备喊叫,另外一只大手立马捂上了自己嘴巴,然后自己就身不由己的被拖进了屋内。

那兵士见张浥尘失踪,只好沿着小巷子挨家挨户的敲门。

敲到一户人家的时候,越同舟出来开门了,那兵士问有没见过一个道士,越同舟称没有见过,兵士准备进去搜查,越同舟拿出锦衣卫百户的牙牌,兵士立马抱拳致歉走了。

张浥尘正躲在越同舟家里,见外边没了动静,就出来准备道谢,刚才一时慌乱,张浥尘没能看清越同舟的样貌,这会瞧见,立马认出来这是自己之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遇到的那个佩戴紫金刀的人。

“今日遇急,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敢问兄台大名啊?”张浥尘深深作了个揖,满脸诚挚的问道。

“你到底因为何事被人追查?”越同舟并不理会他的热情,盯着他压低声音问道。

张浥尘心里有些不爽,关你屁事,就算你不帮我我也跑得掉的好嘛。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

“兄台如不方便告知也没关系,这里有10两银子,足够兄台买点酒菜,我还有急事,就此别过。”

张浥尘拱了拱手轻弹手指,甩了一张银票扔桌上就准备往外走。

“越同楫!”

“哎!”

张浥尘听到背后传来这三个字本能的回应道。

那个哎字才吐出来便像是浑身触电一样呆在那里,原以为这世上知道自己真名姓的人除了师父其他都已经死绝了,却还有人唤这三个字,难道?

张浥尘满眼疑惑的慢慢转身死死盯着越同舟那双眼睛,却见那个有些黝黑的面庞上,一双有神的眼睛已是噙着泪的样子。

“我是同舟。”

听到这句,张浥尘再也忍不住了奔过去紧紧抱着哥哥泪如雨下。

十二年了,我以为你们都死了,夜半惊醒的梦境里,常常是满地焦土狰狞的回忆;十二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嬉笑怒骂看似平常,孤独却如同毒蛇般蚀骨铭心;

十二年了,我以为归去已无方,那个惊慌的小孩子,已经被我彻底埋进心头隐藏。

我是越同楫,亦是张浥尘,这世上竟还有人知我原来模样。

十二年前的惨剧,彻底在张浥尘眼前浮现。

永乐十年的腊月寒天,那时候张浥尘还不叫张浥尘,也不是什么道士,只是大明九边镇之一的宣府镇附近一个偏远小山村山荷沟的幼童。

父母亦是寻常的山民,忙时耕作,闲时打猎掏鱼,一家四口,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其乐融融,直到那一年冬天的到来。

山荷沟民风淳朴,只有越和王两姓居住,老人口耳相传说两姓本是一家,是越王勾践的后裔,不知道多少年前第一代祖先为了逃避祸乱,带着两个儿子迁居于此。

为了掩人耳目,一房易姓为越,一房易姓为王,在此定居,到了大明永乐年间,已繁衍出百余户人家。

越同舟和越同楫兄妹同时出生在一条船上,得知消息的父亲欣喜若狂,便以舟楫命名之。

稍大些,兄妹二人便帮着家里维持生计了,乡里人冬日无事,小孩子又大多顽劣,父母便送二人去村里老教书匠九叔公那里入了私学上所谓“冬课”。

一来可以跟着九叔公学点粗疏文字,二来九叔公还办了一个土戏班子,名曰“寿喜班”,专挑一些聪慧的孩子排些昆曲喜剧在周边演出赚点散碎银子。

越同舟身形灵活性格稳重,常常扮演些武行角色,越同楫记忆力极好大段唱词看一遍便过目不忘,二人深得九叔公宠爱。

一日九叔公收到外村一个乡绅的请帖,邀“寿喜班”出演堂会,为了办好这次堂会,九叔公专门拉来了已经出嫁的金嗓子越照花和其弟弟越照林、以及越同舟的堂兄越孝棠、同村的王寅龙、王涉川、越初荷一起排练。

因乡绅点名要听《观音送子》的曲目,还缺个婴儿,便证得村里一对夫妇的同意,将其刚出生几个月但是辈分极高的“太爷爷”也拉来做了临时演员。

乡绅出价很高,九叔公不敢怠慢,一行十人在堂会举办的前夜便赶了过去,三天大戏唱罢,等众人赶回山荷沟的时候,却只见焦土一片,山荷沟已经被夷为平地。

九叔公拖着年迈的身体赶到宣化县城报官,却反被当成逆贼遭到毒打,狱卒见其可怜悄悄的放了他,九叔公回来没多久便冻饿而死,剩下的人亦遭到追杀。

众人准备去投靠嫁在附近的女系亲属,却被好心人告知凡是跟山荷沟人有亲属关系的人家都已经全部被抓走杀掉了,连刚出生的小孩都没留下,剩下的逃的逃,也都不知去向了,这下“寿喜班”的十人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走投无路。

九叔公临死前刺破手指写下血书鸣冤,越照花当时年纪最大,刚刚失去父母和婆家亲人的双重悲痛让这个从未出过宣化县的弱女子变得坚强起来,她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孤身一人上京告御状,越照花的弟弟越照林当时只有八岁担心姐姐安危也执意一同前往。

大家将身上所有的食物和钱财都给了越照花和越照林姐弟做盘缠,而后剩下的人由年纪最大的越孝棠和身体最壮实的越同舟分别带队一路逃荒赶往京城。大家都没去过京城,为了方便汇合,越孝棠提议在九叔公常提起的京城香火最旺的香叶寺最大的那尊佛前汇合。

大家都以为还会再见面,阴差想错里,一别竟是生死茫茫十二年。

第十二章 命运弄人

“这么多年了,我扮成这样,你怎么还能把我认出来?”张浥尘擦了把泪好奇的问越同舟。

“昨日相见我只是看到你觉得亲切,又见你一副道士装扮还觉得疑惑,你刚才弹指扔钱那个动作我才愈发确定起来,何况你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妹,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外貌走路都像极了父亲的样子,可皮肤却是和母亲一样生的极好,我小时候还常常觉得不公平,为何我长得像母亲,皮肤却和父亲一样生的如此黝黑。”越同舟解释道。

“我扔钱的动作怎么了?”张浥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记得么,从小你就喜欢钱,大家都叫你小财迷,以前在寿喜班的时候,便叫你演善财童子,那末后你要赐财都是如此弹指一挥的动作,这个我怎么可能忘!再说了,锦衣卫衙门里你抓着我那紫金刀一脸财迷的样子,除了你越同楫还有谁做得出这样的事……”越同舟戏谑道。

“谁说我财迷,还从小就是,怕是你嫉妒我像母亲故意那我开唰!”张浥尘听完故作嗔怒白了一眼越同舟。

“怎么不是从小,听爹爹讲,你我周岁的时候抓周,满地的物什,我抓的木剑,你什么都不抓只哭闹着去抓母亲口袋里的铜钱,这事可不是乱讲的,连九叔公都知道!”越同舟一本正经的给妹妹举证。

“哼,要是爹娘、九叔公他们还活着我一定要去问个究竟,肯定是他们记错了!”张浥尘心知肚明嘴上却依然狡辩。

这话一说完,二人都沉默起来,埋在心底故事是兄妹俩共同的伤痛。

越同舟转移话题便问起当年逃难的路上张浥尘是如何走失又是如何成了玉泉宫的道士的。

张浥尘便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十二年前,越孝棠带着王寅龙、“太爷爷”一行,越同楫、王涉川、越初荷则跟着越同舟一路。

中途不停有人追查,一直捱到开春,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几个孩子东躲西藏饿的不行,越同舟和王涉川两个男孩子负责出去找吃的,暂居的草棚里只剩越初荷和越同楫睡觉。

睡梦里,年幼的越同楫梦到了许多大鱼大肉,醒来顿觉更饿,便壮着胆子出去找哥哥,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在一个小山林边闻到肉香味,便顺着香味在树林里东窜西窜,发现了篝火下埋着的叫花鸡。

越同楫一顿狼吞虎咽的吃掉,当她满嘴油星的抬头打嗝的时候,蓦然发现一个须发花白的道士站在他面前。

越同楫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哪里跑得过,就被那道士抓住了嚷嚷着让越同楫赔她的鸡。

“臭丫头,我才去添柴的功夫你居然就把我的鸡吃完了,也不给我留一口!”道士很生气。

“你是道士,道士不是出家人嘛,出家人不吃鸡的,那鸡压根不是你的!”越同楫嘴硬道。

“你说的那是和尚,我是道士,道士是可以吃鸡的!”道士更加生气。

“那我不管,反正我已经吃完了,要不我吐出来还给你?”越同楫假装要呕吐。

“算了算了,我跟你一个臭小孩计较什么,赶紧走,别妨碍我烤火!”道士有些不耐烦的把越同楫往外推,既然鸡被吃了,柴也捡来了,不如烤烤火算了。

“你扯我袍子干嘛?”道士装作很凶巴巴的样子瞪着眼前不走的小屁孩,自己都已经不跟她算偷鸡吃的帐了,这小屁孩不仅不走还可怜巴巴的瞪着大眼睛扯自己衣角。

“我不知道去哪里……”越同楫说完,也不管道士同不同意就蹲在一旁自顾自的烤起火来。

“你家在哪里,你找你爹妈去啊!”道士纳闷了,这小孩怎么就这么无赖呢。

道士转过身准备让越同楫走,结果越同楫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爹妈死了哥哥走了没吃没喝冷的要死又迷路了巴拉巴拉,哭的道士觉得自己好不善良,就开始讲笑话给越同楫听,直到把越同楫哄好。

道士准备走的时候,越同楫就一路跟着道士,她想反正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不如跟着道士还有烧鸡吃。

那道士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玉泉宫当家,道号玉泉子的张青蟾,张青蟾带着越同楫在周围寻了一阵子,后来终于找到越同楫原来藏身的茅棚,越同舟他们却早就不在那里了。

再后来越同楫就跟着张青蟾回了玉泉宫,因为玉泉宫从不收女弟子,越同楫便哄着张青蟾让她男装女装留了下来,改名叫做张浥尘,做了张青蟾的唯二的小徒弟。

张浥尘很聪明,又因天生俊俏身材高挑扮起男装很是风度翩翩雄雌莫辨,十几年来,除了师父张青蟾之外,只有大师兄玄阳子张介山和后来的侍女壬秋知道她的底细,玉泉宫的人都极其宠爱张浥尘,这些年张浥尘算是过得还算滋润。

越同舟得知妹妹的遭遇,稍微欣慰了些,张浥尘问起哥哥这些年过得如何,越同舟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敷衍过去。这些年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些经历他怕讲出来妹妹受不了。

当年和妹妹失散后,他无比自责,在周围找了许久。

越初荷染了风寒,追查的人又出现了,众人不敢耽搁只能继续前进。

终于到了京城,等了许久,越孝棠、越同舟、王寅龙、王涉川、越初荷和“太爷爷”终于在大佛下相遇,却怎么也等不来越照花和越照林姐弟俩。

香叶寺毕竟是皇家经常出入之地,寺里的管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衣衫褴褛的他们逗留了,众人哀求,寺里的方丈想留下越孝棠出家,越孝棠不肯执意要走一起走,方丈便告知他们可以去养济院看看,兴许有活路。

越孝棠带着一行人去了养济院,养济院的司院登记他们的年龄,等一群孩子报完年龄后,司正只留下了王寅龙、王涉川、越初荷、“太爷爷”四人,越孝棠和越同舟堂兄弟因为超过十二岁,司院说什么也不肯收留了,只能自谋生路。

二人在京城晃荡了一阵子,后来贵州几个大土司叛乱,朝廷急用兵,前线军饷给的丰厚,越孝棠和越同舟便去从了军。

大小战役几十场下来,越孝棠很是勇猛多次获得首登城门之功,一路擢升,还让给越同舟许多功勋,因着这些军功,二人才算在军队里立足下来。

不料,后来越孝棠偏生爱上已经投降的土司的小妾,那姑娘是被土司强行掠去的,连正式的婚礼都不曾举办,姑娘的家人也认可了越孝棠。

谁想这个节骨眼上,投降的土司想借机谋取朝廷更多的抚恤便打着雪耻的旗号又对抗起来,贵州行军的大将只得处罚越孝棠,让越孝棠要么离开那姑娘要么接受军法。

当时那姑娘已经怀孕,两人正爱的死去活来,越孝棠自然不肯,大将也舍不得杀掉越孝棠,后来在当地长老的调解下,越孝棠自愿削掉军功受了二十军棍离开军营,算是给土司赔礼。

越孝棠从此和心上人隐居在山里做个普通百姓,直到半年前越同舟调来京城任锦衣卫,在香叶寺无意中发现那里的知客师父元觉和尚居然就是越孝棠。

“孝棠大哥怎么会来京城呢,他的妻子呢?”张浥尘不解,越同舟同样也不解。他问过越孝棠,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被人追出手相助的呢?”张浥尘像个好奇宝宝连翻发问。

越同舟微微一笑指了指房顶。

第十三章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张浥尘仰着脖子往越同舟家屋顶一看,屋脊稍平坦处置有一方小桌,放着一只酒瓶和一只小碟,聪明如斯的张浥尘见此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越同舟应该是闲来无事在屋顶喝酒赏景,自然巷子里发生什么事都一目了然。

“哈哈,想不到哥哥如此雅兴”张浥尘赞叹道。

“我在京城没什么新朋友,大川、大龙他们也不方便来往,清静惯了。”越同舟解释道。

大哥和王涉川、王寅龙他们联系上了?张浥尘立马又来了兴趣,拉着越同舟一起上了屋顶,兄妹二人一边饮酒一边叙旧好不惬意。

才开始聊的起劲,越同舟忽然安静下来,示意张浥尘立马下去,张浥尘定睛一看才发现袁宗达带着几个人又往巷子口奔过来了,袁宗达正好也看见他们了。

原来袁宗达见找不到张浥尘便一路追到壬秋那里,问了半天话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听到兵士报告后觉得越同舟可疑便又带着人重新来搜。

袁宗达把越同舟家的院门拍的山响,见无人回应便更加笃定里面有猫腻,便卯着劲侧着身子准备撞门,结果越同舟开了门,袁宗达没受到力一下子摔了个人仰马翻。

越同舟伸出手准备拉袁宗达起来,袁宗达左看看右看看,旁边的兵士都在憋笑,自觉丢脸,便怒视了一眼越同舟,自顾自的爬起来了。

“不知袁百户前来所谓何事?”越同舟先发制人好整以暇的含笑问道。

“嗨,能有什么事啊,就刚在街上见着老朋友想去打个招呼,不想招呼没打成我那朋友不见了,我这着急啊就让兄弟们去找了,听手下的兄弟说,我朋友进了你家就没出来,我这可是担心的很呐,这不,带人来看看。”

袁宗达故意说得轻松,毕竟现在张浥尘还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手上没凭没据的也不好多说,一边讲着一边到处瞄。

“敢问你朋友是哪位啊?”越同舟明知故问。

“这人你见过,就是之前丢了石匮的张道长,如今皇上新封的钦天监监副大人,前阵子不是还在衙门里拽着你得紫金宝刀看过嘛!”袁宗达说着便兀自往屋内走去。

张浥尘心里一阵吐槽,这就见过一面,我就成你老朋友了,我呸,还担心我,明明就是跟踪好吧。

“哟,原来是袁大人啊,听说你担心我啊,我这挺好的,适才走到半路口渴,来这里讨口水喝,不想居然是你锦衣卫的兄弟,真是好巧啊!”张浥尘咧嘴嬉笑道。

袁宗达气得要死也只能陪着演戏:“张道长,你说你,要喝水兄弟我请你去吃碗东头铺的醴酪啊,前头碰到你跟人逛街,我正要打招呼呢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以为你被人劫持了呢!”

“袁百户这是怀疑我劫持了张道长?”越同舟冷面问道。

“那哪能啊,这不是误会么,张道长没事我就放心了,哈哈”袁宗达打着马虎眼,张浥尘这边便想趁机溜走。

“那多谢袁大人关心,既然是误会,那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你们聊。”张浥尘赶紧往外走。

“等等!”袁宗达提高音调赶紧拦住张浥尘。

“袁大人还有什么事吗?醴酪我就不喝了吧,改天有空我请你!”张浥尘拱了拱手,脚下的步子也不停下。

“有件小事,鄙人有个疑问。”袁宗达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抖了抖,“看张道长买首饰买的痛快,正巧家妹生日也快到了,想着张道长的眼光应该不错,就去您逛过的铺子瞧了瞧,不巧没有散碎银子,店家给我找零,我怕那银子看不准成色就要了一张银票,可巧店家把您给的银票又找给我了,这银票是宝荣昌京城分号出的,我就想问问,张道长初到京城这怎么就用起宝荣昌的银票了呢?”

袁宗达直勾勾的盯着张浥尘。

“小道从山西来带了些盘缠,怕带着不方便,就去宝荣昌兑了银票,怎么袁大人连京城的财政闲事也管吗?”张浥尘神色淡然的解释。

“京城的财政倒是轮不到我管”袁宗达继续逼问“鄙人只是好奇,这样的银票旁边的铺子也收到不少,张道长的俸禄还没开始领吧,玉泉宫何时改了规矩,张道长出趟差带这么多盘缠,安全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袁宗达怀疑张浥尘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袁大人多虑了,玉泉宫的出家人可是向来都不爱钱的,不信你去问问山西的百姓就知道,前阵子皇上的封赏可是原封不动的就送去捐了灾,只是小道略懂得一些生财小术,京城米贵啊,无奈何就去了一趟赌坊,这不赚了一点小钱,虽说道士赌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啊,穷啊!”张浥尘不动声色的说道。

“敢问张道长在哪家赌坊赚的这十万钱的小钱,鄙人改天也去试试手气。”袁宗达不依不饶。

“城东的金宝赌坊,大人自可去试试手气。”张浥尘一脸坦然,“袁大人还有什么疑惑吗,小道真要走了,再不走误了事可就不好了。”

袁宗达没办法,只好摆摆手让张浥尘走了,越同舟已然进了内屋并不搭理袁宗达,袁宗达只好带着兵士离开。

金宝赌坊这名字袁宗达觉得有些熟悉,想起之前张式衡被杀案,那里的把式头儿曾经去锦衣卫做过证词,便径直奔去金宝赌坊找丐老四求证张浥尘说的话。

丐老四仔细回忆了一番,的确如其所言,张浥尘曾在金宝赌坊赢了好些银子,袁宗达到此只好作罢,只觉那道士大概真的会什么法术之类的吧,向来去了赌坊都是十赌九输,居然赢这么多钱,实在是不可思议。

张浥尘一回家便问壬秋告诉袁宗达些什么,壬秋只道是寻常对话并没有吐露什么,张浥尘方才安心。

这千算万算的没算到袁宗达是个这么较真的人,今日若不是和大哥相遇,只怕是难得解围了,还好越同舟在一起下屋顶的时候嘱咐过要自己低调行事,如若有人问钱财来源只需告之在金宝赌坊赢的钱便可,到时自然有人给她作证。

大哥怎么未卜先知就知道自己做的这桩监守自盗的买卖呢?难道自己做的还不够周密,张浥尘十分疑惑。

第十四章 天喜会拔头筹

夏去秋来冬又至,越同舟辛苦筹备了两个多月的祭天大典如期举行。这是新皇上任的第一次祭天仪式,自然是十分隆重热闹,大有普天同庆的意味。越同舟得赶在天没亮之前便到祭坛边检查守卫事宜。

张浥尘则全然不同,自打留在京城以来,连月没什么事,每日闲暇不是陪着壬秋买东西逛街就是在越同舟休假的时候摸去喝酒,日子过得好不惬意。祭天之事,虽说朝中都是极力参与,但钦天监的监正是个喜欢抢事做的官油子,再忙也轮不到她张浥尘上的,她只需在大典仪式上跟着一群司仪站在皇帝背后跟着磕头行礼即可,等典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和监正大人如同吉祥物一般,代表天上的星辰撒点纸扎的彩花以示祝福便完事。

袁宗达接连两次受挫,立功升职的愿望到底也没实现,垂头丧气了一阵子,到了祭天大典这天格外精神起来。没别的,他袁宗达毕竟是固宜公主的亲儿子,当朝皇帝的亲外甥,场面上的地位还是有的,天蒙蒙亮,袁宗达便精神抖擞的收拾起来和家人一起出发去祭坛,其他锦衣卫连同百户以下除非御赐,基本都只能着寻常吉服,锦衣卫里千户以上都少有能穿飞鱼服的,但他袁宗达却可以皇家外戚和渊国侯世子的双重身份破格穿金线绣制的蟒服。

从越同舟面前走过的时候,袁宗达特意看了一眼越同舟,本想用眼神将这个半路杀出的军汉比下去,不料越同舟穿着御赐的囚牛服器宇轩昂,虽说荣耀不及袁宗达,亦是英武非凡的神态。

越同舟像一棵劲松般立在那里,压根目不斜视,这有些惹恼了袁宗达,感觉自己一上午的精心收拾全都白瞎了。倒是平常常爱追捧袁宗达的几个小旗和力士建了袁宗达啧啧称赞,言语里尽艳羡之词,让袁宗达稍微好受了些。

大典结束后,照例是天喜会。这天喜会是自本朝太祖传下来的仪轨,原本只是祭天之后百官的小聚会,慢慢就演变成了一场内廷外廷全都参与的皇家娱乐盛会,天喜会上的高潮主要是两个部分,一个是由文臣参与的文赛,还有一个是由武臣参与的武赛,尤以武赛引人注目。因以投壶、骑射和比武等环节竞技性强比较有看头,甚至看到兴起时,皇帝都会亲自下注博个彩头。

武赛的比武环节则是包括锦衣卫、金吾卫等在内的所有亲卫侍卫最期待的了,因为夺得第一名的武士可以获得由皇帝亲手簪花的荣耀以及赏赐一袋银瓜子的丰厚奖励。这个赛事主要是针对百户及以下的中下层军官举行的,基本都是一些青壮年,个个摩拳擦掌想要拔得头筹。

皇帝朱高炽此时正坐在高台之中翘首以待赛事开场,不时有皇室宗亲前来拜见问安,固宜公主也循例去面见兄长,朱高炽自小便疼爱这个妹妹,特别地恩准其留在高台上跟自己一起看比赛。

郡主今日本是穿着裙装出门的,大典结束后便特意换上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飞鱼服,预备方便混进武赛的内场观看,本想先给母亲看一看这一身装扮,却一直寻不到母亲,听说在高台上便兴奋的拾阶而上。

固宜公主怕皇帝怪罪呵斥郡主乱着衣失礼,皇帝倒是觉得眼前一亮,摆摆手连胜称赞道:“无妨无妨,郡主若是按着身阶穿飞鱼服不过分呐,且她穿着甚是好看,这哪里是个女儿,分明活脱脱是个好校尉!”

郡主得了皇帝称赞心花怒放,行礼叩别之后就赶忙去了武赛的校场。

校场内外此时已经围了许多人,郡主一路挤进去为哥哥加油,袁宗达表现神勇,一连赢了好几场,众人喝彩。另外几组的成绩也出来了,越同舟也是决赛的入围者。

今天既然落到小爷手上了那就甭怪我不客气了,非得报那夺功之仇。袁宗达掰了掰手指,愈战愈勇,两人分别解决掉其他的对手后,最后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决战。

拳脚无眼,二人都挂了一点小彩,越同舟的发髻散乱了些,正了正衣冠淡定的看着袁宗达,袁宗达已经拉开了架势,裁判一声令下,袁宗达便冲上去一个虎爪掏心直接硬刚,越同舟向后躲了躲,侧身走位,抓住袁宗达的肩膀就准备抱摔,袁宗达迅速低身反制越同舟,二人你一招我一试纠缠在一起,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纠斗了好一会,袁宗达看准机会就下死手,越同舟差点就被踢出线外,越同舟摇摇晃晃的绕着走了几步,佯装攻击左路,袁宗达急于求胜中计,越同舟一个虚晃转过身来将袁宗达一把推出了线外,裁判立马敲钟,以示比赛结束,众人开始欢呼,袁宗达一时没反应过来跌坐在地上颇为尴尬,越同舟慢慢走过去,准备拉一把袁宗达。

郡主突然冲过去横在二人之间,袁宗达瞪大眼睛看着妹妹,越同舟也有些不知所以。

“慢着,我是皇上新封的校尉,比赛还没结束,你,敢不敢跟我比比?”郡主指着越同舟理直气壮的喝道。

观众和裁判都有些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高台上的皇帝和固宜公主也都注意到了异样。

“胡闹,这个令安简直是太胡闹了!”公主骂完就准备去阻止郡主搅局。这时裁判反应过来,径直奔来禀报皇帝,皇帝听完哈哈大笑:

“君无戏言,她那校尉的确是我亲封的,也罢,随她去罢,出不了什么乱子,若是赢了,教那一干军士都知耻后勇,若是输了,令安以后这性子也能收敛些!”

皇帝挥了挥手,裁判赶紧又跑回去宣布皇帝的意思。

围观的众人都来了精神,眼都不敢眨的盯着校场,一多半都想看越同舟这匹黑马的笑话,毕竟跟一个女人打,无论输赢都不光彩。另一些人则觉得郡主简直是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在家学的那点功夫就能跟堂堂锦衣卫比试了。

一通鼓擂过之后,比赛正式开始,从反应速度和身手技艺上看越同舟自然占优势,可毕竟打了这么久,体力透支的厉害,郡主一时半会竟然也没落下风。

围观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连皇帝都看的鼓掌,袁宗达则一脸黑线的在人群里看人们给妹妹吆喝。

越同舟心里已经骂了一万遍,这输也不好赢也不好的,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越同舟一边躲闪一边思索着,忽然计上心来。

趁着郡主越战越勇的劲头,越同舟故意连连后退,直把郡主引导圈线的边上后钳住郡主的双手,顺势一拉,两人同时摔出线外,郡主倒下去的瞬间越同舟用手扶了一下,被郡主撩开,不巧手一滑便从郡主脸上拂过去。

郡主羞红了脸,“你这死登徒子!”郡主低声骂着,躺在地上看着越同舟,拔出头上的发簪朝越同舟扔了过去,钟声想起,裁判宣布这一局平局。

“郡主胜,她还有一只脚在圈内!”越同舟大声示意裁判,裁判慌不迭的过来,发现越同舟已经全部摔出去了,郡主还有一只脚在圈内。这种情况裁判也没遇到过,但想着既然越同舟都认输了不如就这么着吧。

“郡主尚有一足在圈内,郡主胜!”

围观的人群继而又欢呼起来,郡主披着散落的秀发开心的站到领奖台上接受大家的庆贺,袁宗达有些不好意思没敢凑过去。

越同舟爬起来,人群已经都跑到领奖台了,越同舟发现郡主的发簪落在了草地上便拿起发簪走过去准备还给郡主,却被人群堵的结结实实压根走不进去,越同舟只好将发簪揣进怀里暂时收起来。

皇帝带着妹妹从高台也下来了,给郡主亲自簪花还送了一袋银瓜子,郡主高兴的去跟母亲炫耀,却被母亲批评了,还好皇帝舅舅帮着解了围,让郡主回家好生反省,郡主便赶紧跟袁宗达回家了。

徐幼康在一旁看戏,不知安了什么心,故意走到袁宗达面前笑道:

“恭喜郡主啊,袁兄输了还有妹妹报仇真是让人羡慕啊,哈哈”

袁宗达不悦的看了徐幼康一眼,也不理会他,赶紧带着郡主回府,心里对越同舟的嫉恨愈发强烈起来。

第十五章 胡言乱语的醉汉

天喜会结束以后,越同舟和一众锦衣卫回到北镇抚司衙门,虽说没得到赏赐,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越同舟让了郡主一局,于是不少小旗就借着安慰越同舟的名义,怂恿让越同舟请吃酒,还专挑费钱的天恩楼。

越同舟推辞不得只好答应,兄弟们也忙活这么久了,需要去放松下。

郡主虽然赢了,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回府的路上跟袁宗达谎称去买点胭脂水粉就下车去了北镇抚司。

众锦衣卫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看到郡主迎面走了进来,不觉愕然,这会郡主来干嘛啊。

“喂,别输了就不服气啊,这个给你!”郡主将一袋物什扔过去。

越同舟一把稳稳的抓住,原来是个钱袋,黄绢金线绣的煞是精致,越同舟有些不解。

“簪花我收着了,这袋银瓜子赏给你,别谢我,我不缺钱!”嘴上这么说,郡主心里其实很想越同舟能表达个感谢什么的,也好让自己觉得这头筹来的心安理得。

可越同舟偏偏面无表情,将银瓜子塞进自己怀里后,想起那发簪,便准备掏出来还给郡主。

不想郡主以为越同舟收下又后悔了,便赶紧转身就走。

“给你的就是你的,别让我下次再见到你!”

郡主说完快步走出去,越同舟有些无奈,银子我为什么不收啊本来就是我的,可这簪子你还要不要了。

越同舟想喊住郡主,其他锦衣卫已经围过来了。

“哎呀,人家给你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走走走,咱喝酒去!”

越同舟只好作罢。

酒足饭饱之后一些在京城有家室的锦衣卫都纷纷告辞了,只剩几个和越同舟同样出身军府的锦衣卫继续豪饮。

大约真是喝醉了,那几个开始相互吐槽起来,抱怨诸如锦衣卫工资低京城房价太贵买不起,工作太忙讨不到老婆,故乡的老母亲还等着寄钱看病等等,越同舟也不多言语,只是将那钱袋拿出来,将银瓜子分了几堆,将最大的那一堆给了最穷的那个锦衣卫,其他人也都多少分了一些。

众人推辞,越同舟便只道等他们日后发达了再还就是,众人感激不尽,心里默默认下这个大哥,一起给越同舟敬酒。

气氛大好的时候,却听见邻桌一个着蓝色道袍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拖着调子讥讽道:

“不知谁人如虫蠹,食人俸禄哟尤嫌苦,不知百姓无一物……”

“你骂谁是虫蠹呢!”一个锦衣卫嚯的站起来,借着醉意冲上去就准备揍人,其他人也跟过去准备修理这个不知趣的陌生人。

越同舟赶紧挡在前面圆场:“今日喝酒只图痛快,给我个面子,何必为旁人一句话就扫兴。”

其他人听完只好压着火气回到座位上,不料那醉汉居然又开始念叨:“这世道啊,谁手里拿着刀谁手里掌着权谁就是爷,几位爷呐,你们不是锦衣卫嘛,啊,这怎么也混成这样呢,你们怎么不去抢呢哈哈!”

那醉汉明显是喝多了,几个刚坐下的人又准备去开打,越同舟不想生事,赶紧打个哈哈让几个锦衣卫先回家,自己会会这个醉汉,众人毕竟受了越同舟的恩情便摇摇晃晃的拱手道别。

待几个兄弟都走后,越同舟拎了一壶酒端了一叠小菜往那醉汉桌上一放,自己满上一杯坐在醉汉对面兀自闷了下去,重重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瞪着醉汉问道:“敢问阁下何人,不知在下是否曾得罪于您,为何刚才要那般作为?”

“得罪?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得罪我,我是这的掌柜,小姓韩,单名一个光字,怎么这位爷您是要拘捕我还是怎么地?”醉汉盯着越同舟似笑非笑道,继续喝着自己的小酒。

原来这人叫韩光,天恩楼的掌柜,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熟悉,“敢问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韩进韩大人您认识么?”

越同舟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查过一些档案,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韩进貌似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韩启一个叫韩光,韩进病逝以后,两个儿子都不曾进入刑司或者言官系统,韩启做了国子监的教谕,韩光开了个酒楼,却不想原来这天恩楼就是韩光的家当。

坊间皆言韩光是个浪荡子,明明考取了功名,不图仕进开酒肆也就算了,还整天编些淫词艳曲跟一帮歌姬混在一起,几乎被当成了京城官二代负面形象的典型案例。

“那是家父,京城里人人皆知左都御史韩大人小儿最不务正业,专好饮酒唱曲,怎么兄台也想借家父之名来羞辱我么?”韩光晃荡了一下酒杯大笑道。

“非也,在下见韩掌柜是个豪爽人,恰好在下也会唱几句小曲,不如一起乐呵乐呵,来,喝酒!”越同舟打量着韩光,给其倒上一杯酒。

十二年前山荷沟全村被屠后,越照花带着越照林进京告御状无门,奇冤不伸,那旧案卷上明明白白的记载,当时三司会审,都察院左都御史韩进亦是主审之一,他昧着良心在调查书上也是签了字的,这个仇越同舟一直记在心里,如今和仇人的儿子相见,越同舟愈发想了解更多当时的情况。

听越同舟说他也会唱曲,韩光顿时来了兴趣,随便问了几个曲目,越同舟基本都不会,当时九叔公办的“寿喜班”毕竟是个土戏班,京城的这些戏他哪里会唱,便只道那些自己熟悉的,韩光竟也是闻所未闻。

借着切磋的名义,越同舟清唱了几句,童子功俱在,颇得韩光欣赏,说话口气便也亲近起来,聊得愈发深入起来。

这韩光是个愤青脾气,说着便不觉又开始讽刺起现实,越同舟引导着话题,不知不觉韩光就说到了父亲的旧事,句句都是替父亲打抱不平,从韩光嘴里说出来的,韩进当年是个正直的人,不畏权贵,作为言官的领袖很是受永乐皇帝器重。

“那令尊就没有曲意办过什么案子么?”越同舟抿了一口酒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有”韩进放下酒杯,脸上的神色蓦然变得峻厉起来,仿佛是戳到了什么痛处,“身处朝中总有不得已的时候,那是家父的心结,死前依然耿耿于怀!”

越同舟待要再问,一个厚实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谈话。

“这位朋友,不好意思,我弟弟喝多了就喜欢胡言乱语,您且先回,我送他歇去。”

想必这就是韩启了,越同舟只好起身拱了拱手,目送韩启带着醉的一塌糊涂的韩光离开。

一句不得已就可以开脱么,山荷沟那三百条性命就这样平白冤死么?越同舟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杯,眼中尽是恨意。

第十六章 张浥尘绑了太爷爷

越同舟醉意阑珊的回家,发现院门的锁头开着已被人从里面反锁了,难道有贼?

越同舟一个激灵悄咪咪的翻墙入内,只见张浥尘搬了桌椅在院内优哉游哉的饮酒,旁边的柱子上,王四尾被绑的结结实实,嘴上被块破抹布堵着一脸无奈的样子,二人都看到了越同舟,王四尾开始挣扎啊啊哦哦的叫唤。

“老实点!”张浥尘踹了一脚王四尾,眉眼笑开了迎向越同舟,“哥哥怎么们门都不敲下就翻墙了?”

我回自己家还要敲门么?越同舟心里一阵苦笑,兀自走过去先解开了王四尾身上的束缚。

“哥你干嘛啊,这是个贼,我正巧带了好酒来找你,你不在家我在一边候着,却见这人拿着钥匙开门偷偷摸摸的进来,被我发现了还说是你弟弟,你什么时候有弟弟的?你是不是丢了钥匙?这贼好生嘴硬死不承认!”张浥尘一口气忙不迭的解释道。

“钥匙是我给他的,他当然不是我弟弟。”越同舟一边解绑一边低头道。

“你干嘛把钥匙给一个外人啊,我都没你家钥匙!”张浥尘有些吃醋,愤愤道。

“他不是外人,是你太爷爷。”越同舟扔掉绳索淡然的瞥了一眼张浥尘。

太爷爷?张浥尘顿时有些凌乱,这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太爷爷,还这么年轻?记忆的碎片一下子浮上脑海,张浥尘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哪个小不点?太爷爷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居然还活着,哎呀呀,长这么大了,太爷爷真是失礼啊!”张浥尘绕着王四尾转圈上下打量起来,乐不可支。

当年山荷沟被毁后,一群人逃难,太爷爷那时候大名都没一个,大家都叫他小不点,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竟也长成一个清秀的少年。

王四尾一脸黑线,“我就跟你说了吧,我不是贼,虽说辈分在那里,可说是他太爷爷也没人信吧,只好说是他弟弟了,哪知我一解释你居然就把我绑起来了,哼!”

“这不是误会嘛,来来来,喝酒喝酒!”张浥尘尴尬的不行,只好赔罪。

“以后不准对太爷爷没大没小的!”越同舟板着脸道。

“好好好,太爷爷好,以后有好吃好喝的先孝敬太爷爷,太爷爷您就别生气了好不好?”张浥尘仿佛得了赦令,嬉皮笑脸的就开始拉着王四尾套近乎,弄得王四尾很有些不好意思。

越同舟往柴堆里走去摸索了下找出一卷藏在枯木里的线笺看了看,扭头对王四尾道:“初荷也知晓了?”

“前些日子已经告诉了,你看到的那些人也都通知了,没问题的。”王四尾点了点头。

张浥尘听着他们对话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情况?

“腊月初一,山荷沟乡亲的忌日,辰时在香叶寺相聚,孝棠大哥主持祭礼。”越同舟当然知道张浥尘疑惑什么,不等她开口问便解释道。

“刚听你们说道初荷,越初荷也去吗?”张浥尘有些惊喜,那些故人居然都还活着。

“当然,不止是初荷,我,你,太爷爷,孝棠大哥,还有大龙、大川、照林都在。”

越同舟看着妹妹一脸欢喜的模样不禁也有些动情。

“那照花大姐呢,她也来吗?”张浥尘急切的问道,上次一别没有细问,这会得知大家都在,简直要跳跃起来。

“照花已经死了。”越同舟的眼神黯淡下去,“十二年前进京之后就不在了。”

张浥尘和王四尾都沉默起来,“她不会白死了,我们会替她报仇的,还有死去的乡亲也是,我们都会替他们讨回公道!”王四尾猛然开腔,一字一句的道。

“什么时候报仇?”张浥尘红了眼眶望着哥哥。

“已经开始了。”越同舟神色恢复平静,抬起头望向长天。

假如这世间真有所谓地狱,那地狱便是十二年前化为焦土的山荷沟,在这朝野歌颂的大明盛世里,死去的贱民和活着的冤嚎都如同脚下的尘埃,匍匐在地表不能声张,迟来的正义称不上是正义,但如果连最后的正义都没有,活着的死去的都将被遗忘殆尽,连蝼蚁都算不上。

如果连围观提醒的人都没有,那便用比黑暗更暗的方式去争取,逼不得已也总比无所作为强。

越同舟狠狠的闭紧眼眶,逼退眼中的泪水,掏出怀中还剩的几颗银瓜子,分给了王四尾和张浥尘,“今天得的赏格,你们拿去花罢,买些衣服吃食,别苦着自己。”

又格外叮嘱张浥尘道:“你还是存起来吧,花钱别太大手大脚,京城物价贵,来日方长。”

张浥尘蓦然觉得哥哥傻得可爱,这不前阵子才得了一大笔钱嘛,居然怕自己没钱花,“哎呀,我说你就别操心我了,我不是才在金宝赌坊赚了银子嘛,你自己留着好了,锦衣卫能有对少俸禄啊,赶紧存着给我找个嫂子!”张浥尘将银瓜子塞还给越同舟。

王四尾也不要,“莱仙院的工钱够使了,白天担水也有钱进,你就放心吧。”

越同舟无法,将张浥尘那份也一起斗给了王四尾,“你带给初荷吧,莱仙院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她一个月没多少例钱,手上宽裕些不被人欺。”

“初荷怎么在莱仙院?”张浥尘听得有些发懵,莱仙院是青楼可是人尽皆知,越初荷当时不是和王涉川他们一起去了养济院么?

“说来话长,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呆久了有人瞧见不好,过几日香叶寺里会面,自然知晓。”越同舟担心的说道。

张浥尘只好收起好奇心又给王四尾道了歉才回住处,壬秋做好饭菜已经等得睡着了,见张浥尘回来立马张罗着去热饭。

满桌子都是张浥尘爱吃的,她却一口也吃不下,壬秋担心她是病了,关切的询问,张浥尘只道自己没什么胃口便回房歇息。

这一晚直到天明才睡着,梦里张浥尘见到许多死去的乡亲,仿佛还活着一般,在祠堂边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爹娘带着她和哥哥嬉戏,一直跑啊跑啊……

第十七章 香叶寺大祭

到了腊月初一,张浥尘换上一身玄色道袍便带着壬秋赶往香叶寺,在佛堂上过香之后便拐到了后院的客堂,一个小和尚问过之后进去通报完,张浥尘让壬秋留在课堂外室等候,便随着小和尚进了内厅,只见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了。

罗汉床上闭目打坐的白衣和尚自然是越孝棠了,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的妙龄女子当是越初荷了,许多年不见,张浥尘记忆里还是她小时候粗衣小辫的模样,如今出落成这样姣好让张浥尘着实有些吃惊。

王四尾她自然是认识的,还没有到,可屋里的三个男子却怎么也辨不清到底是儿时印象中的谁,一个块头粗大很像是混江湖的模样,一个中等身材眼神却是平和圆润,还有一个穿着暗纹缎衣的清瘦男子端坐在椅上仪态很是沉静安稳。

屋中的人亦和她同样诧异,张浥尘有些尴尬,找了个地方落座便主动问道:

“诸位都是来祭拜的么?”

“来这里的自然都是有缘人,敢问兄台是来做什么的?”大块头男子目光凌厉并不回答张浥尘的问题单刀直入。

“你眼瞎了啊,这明明是位姑娘,什么兄台。”越初荷放下茶杯白了一眼大块头又望着张浥尘含笑道:“你是同楫吧?”

这下那三个男人都有些不大自在了,大块头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额,还是初荷妹妹好眼力,我是同楫。”张浥尘讪讪笑道。

“姐姐眼力也不错,也认出了我不是。”越初荷有些欣喜的回道。

“你怎么一副男人打扮,怪我没眼力,他们也没瞧出来啊哈哈,同楫妹子也长这么大了,还这么高哈哈真好真好!”大块头快步走到张浥尘身边,蒲扇般的巴掌热情的拍在张浥尘肩上,张浥尘有些吃痛。

大爷的,这就是知道我是女的也没把我当女的啊!张浥尘苦笑。

“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和尚呢是你堂哥越孝棠,现在叫元觉,旁边那个呢是王涉川,现在叫童安,是个厨子,那个吊死鬼样的呢是越照林,现在叫陆林儿,在宫里当,当差。”大块头继续热情的介绍,又充满期待的问张浥尘“我么,你还记不记得啊!”

被唤作吊死鬼的陆林儿白了一眼大块头并不做声只是用眼神上下打量着张浥尘。

“当然记得啦,小时候你打架最厉害了,你是王寅龙对不对?”张浥尘回应道。

大块头很满意,“算你有良心,我现在叫丐老四。”丐老四说完又低声附在张浥尘耳旁神秘兮兮的说道:

“还记得金宝赌坊不,我是那的把式头,其实那赌坊就是我和哥几个开的,上次锦衣卫找了我,我帮你躲过去了,你要不要请我喝酒!”

“请请请,当然请,哈哈,啥时候你有空随时约我!”张浥尘当然记得上回被袁宗达追查巨额财产来源的事,要不是越同舟帮忙张罗,丐老四打配合,这事恐怕难过去了,欠了这么大人情,张浥尘自然答应。

忽然有人敲门,只见小和尚又带了一个人过来,原来是王四尾到了,那少年总是一副受了惊怯生生的模样,颇让人有些心疼。

丐老四又兴奋的给张浥尘介绍王四尾:“这小不点是你太爷爷,你原先见着时候是个婴孩,如今也长大了,只是那时逃难受了许多苦,如今总是病恹恹的样子,他现在叫王四尾,因我混号叫丐老四,小不点总是跟在我后面,大家都叫他老四尾巴,就给他叫了这么个名。”

张浥尘虽然认识王四尾还是耐着性子听丐老四介绍,不料丐老四看到王四尾准备坐陆林儿身边去一下子翻了脸,起了调子道:

“四尾,你过来,坐那吊死鬼旁边做什么!”

王四尾无奈只好往张浥尘这边来准备坐越初荷也就是雪三娘身边,陆林儿依然端坐,眼神闪烁并不理会,没想到童安也起了调子,颇有些不悦的又阻止:

“人家现在是莱仙院的头牌,你这脏不拉几的也不收拾收拾,就敢坐她边上去,不怕京城里的那些爷追着你打么?”

王四尾一时不知所措只好站起来走到张浥尘身边去了,张浥尘有些发懵,这乡里乡亲的十多年没见,演的哪一出啊,怎么还闹矛盾了。

张浥尘连忙劝解:“哎呀,这难得聚到一起,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啊,一会我哥要来了,大家喝茶喝茶!”

气氛有些尴尬,丐老四不依不饶:“你当年不在你是不知道,养济院的那帮混蛋是怎么欺负咱们的,四尾当年差点被打死,我带着四尾准备走,去找那吊死鬼,那吊死鬼居然不肯,说是呆在养济院有个清白户籍,以后要做大事,做什么大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进宫当太监认贼作父,我呸!”

这边丐老四怒火难消,那边童安也愤懑道:

“有人为了荣华富贵进宫当太监,那有人就为了吃香喝辣进青楼做花魁,你们可真是绝配啊,对得起死去的叔叔婶婶吗?”童安瞟了一眼越初荷,最后一句话故意说得很重。

“你们够了!”越初荷啪的一声放下茶杯,“你们都是男的,到了年纪可以出去成家立业,我一个女人,只能等着许配给不知道哪个麻子还是瘸子生一堆孩子,你以为我不想走,可那管事的会这么轻易放我走吗?!”

越初荷忽然扯开衣领,露出肩上的鞭痕,望着童安眼中含泪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寻了个好人家做了养子,养济院也得了银钱,可这世道谁会来领养一个女子做赔钱买卖,你以为我没逃过吗,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等着被人宰割不如我自己选好了,呆在莱仙院总比呆在养济院强,至少我不用卖身!”

童安这下有些后悔话说的太重了,一脸局促纠结,低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张浥尘很是同情越初荷,瞪了一眼童安过去抱住了越初荷安抚她。

这时越同舟终于来了,“吵什么,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今天什么日子你们忘了么?”

越同舟瞪了一眼丐老四和童安,招呼元觉和尚道:

“都准备好了,上去吧!”

元觉和尚终于睁开眼嘱咐了一下门外候着的小和尚便领着大家登上二楼,穿过光影斑驳的廊桥到了尽头的一间阁楼。

第十八章 强闯客堂

众人到了阁楼之后,童安拿出一个包裹,取出香炉、蜡烛和牌位等物开始布置。不多时烛光燃起,香火缭绕里,正中的祭台已经安排妥当。

祭台上一块硕大的黄杨木底黑字牌位显得异常醒目,“宣化县山荷沟殁难者长生之位”的刻字仿佛一把把刺刀捅在众人心底。

元觉和尚为首,带着一众遗孤行跪拜祭礼,礼毕后元觉和尚便盘坐于火盆便开始诵念超度经文,低沉的梵音里,伴着起起伏伏的啜泣声。

越同舟跪地一边往火盆里烧纸钱一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苍天悯我,厚土不弃,佑我孤儿,报此大仇,沉冤不雪,世世不息。”

“沉冤不雪,世世不息!”众人一起和道,俯首跪地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同舟,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丐老四红着眼扭头问道。

越同舟不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取出一把竹签,每支竹签上都写着血红的小字,越同舟将其一字排开。

张式衡、褚平、陈允直、廖训中、霍连山、徐幼康、袁翼兴……越同舟怔怔的看着这些仇人的名字,将张式衡和褚平的姓名签折断扔进火盆里,顿时一股小火苗窜起,化作一股青烟。

“上次多亏了初荷,不然计划才刚开始就暴露了。”越同舟起身扶起越初荷缓缓道,“下一步从长计议,四尾会即时跟打大家联系,务必要更加小心。”

“都怪我大意了,谁知道他婆娘突然敲门。”童安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陆林儿此时已是满脸泪水喃喃道:

“阿姊,那些伤害你的人终于报应了……”

张浥尘听得一头雾水,便问王四尾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才知晓之前张式衡案的原委。

褚平和张式衡当年趁着越照花孤苦伶仃一起合奸了她,致使越照花自杀,越照林不及给姐姐收尸就被追杀过来的人逼的跳水逃命。越照林逃过劫难后去了养济院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后来越照林入宫做了太改名陆林儿,趁着去大理寺传旨的机会,认出了张式衡和褚平,恰好越同舟入京的批文备份归档就是陆林儿负责整理的,引起陆林儿的注意,后来越同舟进宫值夜联系上了,便通过越同舟联系上王四尾,然后通知童安、丐老四和越初荷一起做了个局。

丐老四先是在赌坊故意让褚平输了银子借了贷,留下证据后,待褚平又按着习惯去找莱仙院的妓女红莺过夜的时候,越初荷已经提前和红莺、王四尾串通好。

褚平红莺完事后,王四尾借着巡楼的机会,提醒红莺熄灯,红莺借口挂在床尾的衣物需要洗涤让王四尾进屋拿衣服,悄悄的将褚平脱下的官靴拿走交给等在附近的童安。

童安翻墙进张式衡家在墙上留下脚印破绽,趁着张式衡还没回家,悄悄摸进了北屋卧室,藏在柜子后面,张式衡回家关了门倒头就睡,按照原来的计划本,童安拿了张式衡家财物之后会杀了他,然后将现场伪装成入室盗窃杀人的样子,只等嫁祸褚平。

不料张式衡醒了发现童安准备喊叫,童安情急之下只好掐死了张式衡,打断了计划,张式衡老婆孟氏恰好敲门送醒酒汤,童安出不去只好藏身床底,趁着孟氏劈开门栓后发现张式衡气绝出去喊人的空档,童安才悄悄溜走。

童安到了莱仙院将靴子还给王四尾,恰好被越初荷看见背上的伤口,越初荷心细,担心日后留下隐患,便在走廊装作醉酒唱歌暗示红莺事情有变,红莺听到暗号借口起夜出去找越初荷,按照越初荷的安排和褚平又颠鸾倒凤了一番,将指甲磨尖趁机扣伤了褚平的后背,才使得后来大理寺的堂审没有被袁宗达戳破。

而后案发,捅到了锦衣卫,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袁宗达质疑物证的时候,越同舟担心夜长梦多变去狱中探望褚平,暗示其当年罪恶之事当遭天谴,如其不死祸及子孙,褚平恐惧便自杀了才中断了袁宗达的继续调查。

听完王四尾的解释,张浥尘惊的目瞪口呆。

好你个大哥,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自己不在京城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么精彩的事!

那大哥怎么知道自己监守自盗赚了大笔银子的事呢,而且还提前安排好了丐老四打掩护。张浥尘解开一个疑惑又来一个不解。

张浥尘忍不住去问丐老四,丐老四微微一笑道:

“你还记得你进京前找的那个道上的朋友吗?那是我铁兄弟。”

原来张浥尘监守自盗和人一起分赏钱那事丐老四全知道,后来事情闹到锦衣卫引起越同舟注意,在北镇抚司衙门相遇时越同舟对张浥尘的身份起了疑心便多了个心眼让丐老四注意。果不其然后来张浥尘被袁宗达跟踪,差点露馅。

张浥尘顿时对大哥佩服的五体投地。

原本还想拉着大哥聊一会,越同舟公务缠身,陆林儿怕暴露也必须立马赶回宫里,众人才依依不舍的下楼。

还在廊桥上就听见楼下内厅里有打闹的声音,众人一下警觉起来,难道被人发现了?

越同舟首先快步冲下去,张浥尘紧跟在后面,眼前的状况让人哭笑不得。

只见壬秋立在进楼体的暗门口拔剑怒目而视,令安郡主则端着一个铁香炉作势要砸过去,二人并不真的动手,只用眼神相互拼杀,看门的小和尚此时缩在墙角望着两位女将瑟瑟发抖。

“壬秋!”张浥尘担心的唤道,壬秋扭头望了一眼张浥尘愤然道:

“二爷我没事,这不知道哪里来的泼妇,非说要上去找人,不让进还强闯!”

“见过郡主,失礼了,不知郡主要找何人?”越同舟饶过壬秋朝着郡主作了个揖冷冷的问道。

一听到越同舟如此恭敬的喊那女子郡主,众人一下子懵掉,张浥尘隐约记起好像确是在哪里见过这女子,终于想起来,祭天大典后的天喜会上那个夺得头筹的女子正是眼前这位。

“壬秋,不得无礼!”张浥尘反应过来立马装作斥责壬秋的样子用手肘捅了捅壬秋的手臂,壬秋这才有些不情不愿的收起了剑。

“哟,你们这是开会啦!”郡主扬起头瞟了一眼壬秋,慢慢将铁香炉放下,端着太久,甩了甩已经酸麻的手,故作端庄的抄了把椅子坐下。

越同舟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郡主,只等她发话。

第十九章 雪三娘被呛

令安郡主其实的确是来找人的,她一早被母亲叫醒要求来香叶寺进香还愿,便睡眼惺忪的带着绿柳到了大殿,上完香之后看到越同舟急急忙忙的往客堂方向赶,觉得好奇便让绿柳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去看看。

不想越同舟进去之后自己却被小和尚拦在门外说没有预约不让进,郡主趁小和尚不注意冲了进去,准备往楼上奔的时候被壬秋拦住,郡主好说歹说壬秋就是不放行,言语冲突之下二人就开打了,这下郡主更加怀疑越同舟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下决心要弄个究竟硬生生不走了。

“我呢没啥事,就是看到个登徒子准备讨之前欠我的酒钱,你们干什么勾当我不管,只要还钱我立马走人!”郡主故意看了一眼越同舟说道。

“在下并无什么勾当,不过是来参加元觉大师的法座而已,至于酒钱也不是在下欠你的,是郡主自己提过来让喝的,况且郡主当时输了,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越同舟毫不示弱解释道。

元觉大师也在一旁合十附和今日是他举办的法会,郡主下次预约亦可参加。

郡主气不打一出来,谁要听你和尚念经!讨不到便宜也就算了,那越同舟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暗示自己愿赌不服输。

有些丢面子的郡主气场顿时削弱,只好狡辩道:

“那不是我兄长来了么,谁说我不认账!”郡主顿了顿,话头一转“我可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说吧你要什么,再来一袋银瓜子?别害臊,喜欢钱就直说我出得起!”

越同舟白了一眼郡主拱了拱手:“在下并不缺钱,郡主记着便好,在下还有事,告辞。”

越同舟说完大踏步的出门。

见越同舟这么一副冷冰冰没生气的模样,郡主气急追喊道:“你这个冰坨子一样不识好歹的家伙,你给我等着……”

越同舟自然不会等她,,众人听得稀里糊涂的,也跟着散去。

越初荷从郡主面前走过的时候,郡主忽然觉得好生面熟,上下打量道:“这不是莱仙院的雪三娘嘛。”

又笑着对元觉和尚到:“大师真是法力高深啊,慈悲的连莱仙院的花魁可都收起淫心一心向佛了。”

元觉和尚并不理会,只是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越初荷听完也不恼,回首满目含春一脸媚态的故意调戏郡主道:

“唉哟,郡主生的好生俊俏,倒让我想起一个恩客,若是郡主换上红衣男装,定然是比他还要标致,只是那挨千刀的让我摸个小手就给吓跑了,可是浪费了老娘一肚子的心思!”

郡主听完憋了一肚子的气,不等她反应过来怎么回怼,越初荷已经扭着曼妙的身姿走远了。

我扮男装有那么差劲吗?那骚妇还骂我杀千刀?!

原来先前袁宗达那次去找雪三娘,在莱仙院看到慌乱跑出去的红衣身影正是自己的妹妹。袁宗达喜欢雪三娘郡主一直都知道,就是看不惯哥哥那个花痴的样子,卧室里都挂着雪三娘的画像,就打算女扮男装去会一会,看看哥哥喜欢的女人到底长成什么神仙模样。

不想好不容易砸银子给老鸨排上号,一进雪三娘的闺房,雪三娘就开始各种言语戏谑还动手动脚,还要给郡主脱衣,郡主没法怕被戳穿只好逃了出来。

郡主只当雪三娘是个骚货,并不是袁宗达认为的那般出淤泥而不染,回来便朝哥哥发了一顿无名火让袁宗达远离雪三娘。如今才知是那娘们早就看穿了自己故意调戏,还吃了一声骂还不了嘴。

郡主没讨到便宜吃了暗亏只好气呼呼的去找绿柳准备打道回府,正好撞见绿柳一脸花痴的望着张浥尘。

张浥尘并没注意到绿柳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一旁的壬秋发现了,脸上立马挂霜,朝着绿柳瞪了一眼,拉着张浥尘催她快走。

张浥尘觉得有些奇怪,侧身望了望,看到绿柳羞涩的偷瞄自己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本想不理会,但看到一旁刚刚无比嚣张的郡主远远的使唤绿柳,猜想绿柳是应该是郡主的侍女,又一下子起了玩心。

“这位姑娘”张浥尘走过去行了个礼,抬头直勾勾的打量绿柳,绿柳被她看得满脸绯红,羞怯的低下头,弯腰行了个万福柔声道:“公子何事?”

“无事”张浥尘故意凑近绿柳,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抬起绿柳的下巴笑道:“姑娘生的真好看,好似我一个朋友,却原来是看错了。”

这下绿柳心里已经是砰砰直跳了,换做平时一定是抬起一脚就踹死这个登徒子,但是张浥尘这张脸实在是太俊秀了,绿柳都舍不得眨眼了。

“臭小子,你干嘛!”郡主已然走近,怒气冲冲的朝着张浥尘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认识的隔壁孙大娘家的闺女,哎呀一时失礼!”张浥尘故作惊慌的连连道歉掩饰,说完便退走。

壬秋有些生气拽着张浥尘快步走,绿柳还依依不舍的望着张浥尘,张浥尘也故意扭着头不忘抛个媚眼。

“我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郡主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更气了,“绿柳,你是不是看上那个登徒子了!”

绿柳一脸羞涩,默然不语只是低着头点了两下。

“瞧你个没出息的!”郡主笑着敲了一下绿柳脑袋,“你羞不羞啊,看着人家长得好看就跟我哥一样犯花痴没点羞臊心!”

绿柳捂头吃痛直叫唤,末了郡主看着张浥尘远去的背影歪着头想了想,这人她好像在祭天大典上见过,不是那个钦天监负责仪式的道士么?

“好啦,别装啦,抬起头,人都已经走远啦!”郡主没好气的对绿柳道,“这小子我认识,是钦天监的道士,听说是玉泉宫来的,人家可不能娶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绿柳有些失落,郡主忽然一个激灵,这是香叶寺啊,佛门啊,他一个道士跑这里干嘛啊?!还这么放浪轻浮调戏姑娘?

郡主瞬间凌乱。

第二十章 床底的两人

张浥尘调戏完郡主的丫鬟心里乐的不行跟着壬秋回了家,一大早起来早饭没来得及吃,腹中早已闹起空城计,便让壬秋准备做饭,没想到壬秋并不答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张浥尘有些不解,只当壬秋没听见又带着撒娇的口气道:“好妹妹,我饿的厉害,你去做饭好不好?”

“我不饿,你自己去做!”壬秋转过脸并不正眼看张浥尘。

这下张浥尘知道壬秋是生气的,可她一时也不知壬秋生的哪门子闷气,只好继续撒娇:“哎呀,我做的饭能吃嘛,好妹妹你到底生的什么气啊!”

“我生气,我生气,我就是生气!”壬秋撅起下巴看天继续不理会。

“这,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啊,哦,我知道了,你被那个郡主欺负了,没事,等二爷有机会给你报仇,定要她后悔跟你打架!”张浥尘扳正壬秋斜着的身子哄道。

“你个呆瓜!”壬秋看着张浥尘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骂道。

“好了好了不气就好,你先去做饭,我真饿得不行了。”张浥尘见壬秋笑了也跟着开心起来,又觉得不够安抚,便补充道:

“你且做饭,我出去买点东西就回,今日你吃了这么大亏,定是要有个礼物给你顺顺脾气。”

“别出去了,我去做饭,你也饿得不行了,留点力气以后继续调戏人家姑娘了!”

壬秋把张浥尘扔在一边起身就往厨房里去。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张浥尘苦笑一下,这还不是故意给那个郡主看戏耍一耍嘛!

“没事,我去去就回,反正咱家里不缺钱!”张浥尘跳起来大声道,“别生气了啊,妹妹!”

张浥尘在街上溜达了一下也没看见什么中意的物什,一路寻着找到一家梳篦店,挑了一个银梳子就准备回去吃饭,店主包装的空档,张浥尘看着街外想起莱仙院似乎离着不远,便让店主又包了一个银钗准备顺便给雪三娘送过去。

到了莱仙院,好在上午来找姑娘的并不多,张浥尘打发了几两银子,老鸨便让她上阁楼了。

雪三娘一见是张浥尘就乐了:“我当是哪家的公子,原来是你。”

张浥尘跟雪三娘寒暄了一阵,只是叹息十几年不见人事变迁,道雪三娘过得不容易,好生安慰了一番。

两人少小关系便不错,此时更是亲热许多,想起壬秋的饭菜大约要凉了,张浥尘不好多呆,拿出银钗送给雪三娘让其好生照顾自己便告辞。

不料才下楼就见老鸨领着袁宗达走过来了,袁宗达正被老鸨缠着烦,在口袋里掏银子,也就没注意到张浥尘,张浥尘心知是二楼守着的龟公见自己出来提前就去报了信,这老鸨为了赚钱也忒心急了点,上一个还没来及出门呢就领着下一个准备讨赏钱了。

张浥尘心里问候了老鸨一百遍,只好转身又逃回了雪三娘那里,雪三娘见张浥尘急急忙忙的返回觉得奇怪,张浥尘只解释撞见个倒霉鬼避一下,聪明如雪三娘一下子领会,便挪开床榻,让张浥尘到床底躲一下。

袁宗达往常是不会在这个点来找雪三娘的,只是这段时间袁翼兴似乎没什么事,总是早早就回家了,所以袁宗达一直也没寻着合适的机会到莱仙院,只好趁着外出公办的机会,换了身轻便衣裳悄悄的摸过来看看雪三娘。

雪三娘照例是不冷不热的性子,袁宗达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尬聊,正听着雪三娘弹琴,不想门外有厚重的脚步声传来,雪三娘停下来,袁宗达才听清,门外男人的声音好像是徐幼康的。

袁宗达慌忙躲到床底,大气都不敢出。

外头徐幼康大喇喇的往雪三娘房里走,老鸨正满脸堆笑的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徐爷徐爷的叫。

“砰”的一声,徐幼康推开门,霸气十足的站在门口望了望,扭头对老鸨满脸不悦的道:

“还骗我说里面有人,有你妈的个头啊,爷出不起银子吗?”

老鸨吓得一哆嗦,赶紧解释道:

“刚刚的确有人啊,那个袁,员外爷就在里头。”老鸨一不小心差点说漏嘴,好算最后关头圆了过去。

“那位爷想起家里有事,怕是老婆看的紧,急急忙忙的刚已经走了。”雪三娘赶忙解释。

袁宗达吓得一身冷汗,要是徐幼康知道自己这个点来青楼,上班划水这还事小,如果被自己父亲知道了,估计身上千层皮都要被扒了。

袁宗达低头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余光瞥见后边好像还有个人,差点就叫出来,张浥尘赶紧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提醒袁宗达不要声张。

袁宗达不甘心的仔细看了看,觉得那张脸很熟悉,可光线实在太暗,床底空间也好不方便活动,到底也没看真切,只道是跟自己一样怕被人瞧见的来客。

我怕徐幼康看见,这小子是怕谁呢?难不成是我?

袁宗达心里嘀咕。

徐幼康倒也没什么事,只是闲得慌,来找雪三娘解解闷。袁宗达心里特别不平衡,有个得势的爹就是不一样,活儿都让底下的兄弟们做了,你能有个屁事!

雪三娘到底是解语花一朵,三言两语逗得徐幼康开心极了,末了雪三娘故意称一会还有几个徐幼康也相识的贵客要来,徐幼康一听知道这是暗示自己是熟人,瞧见了不大好,毕竟还顶着锦衣卫重臣的帽子,徐幼康也得顾忌一下,只好磨磨唧唧的走了。

“你们俩出来吧!”待确认徐幼康已经出门了,雪三娘关上房门坐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

袁宗达先爬出来,拍了怕身上的灰尘,张浥尘没法,只好也跟着出来了,装作低头掸灰就准备开溜。

“站住!”袁宗达大喝一声,快步走过去。

张浥尘只好抬起头望着袁宗达嘿嘿一笑,这下轮到袁宗达愣住了,这道士这么嚣张怎么还来青楼了?

难怪这么怕我瞧见。袁宗达心里鄙视了一番,有些尴尬。

“好巧啊,袁大人!”张浥尘不自然的打着招呼。

“嗯嗯,是好巧啊,张道长!”袁宗达也不自然的跟着附和。

张浥尘摆摆手便走了,袁宗达也不好意思再呆着,只好找了个理由跟雪三娘告别。

雪三娘装作喝茶的样子也不多言,等二人走后,忍不住狂笑,一口茶喷得满桌都是。

第二十一章 行贿笔记丢失

袁宗达自打那次在雪三娘屋里钻了床底之后,有一阵子没怎么去了,大约是又怕遇见什么人闹尴尬。

这么一来,倒是雪三娘开始有些隐隐约约说不出的感觉了,虽说明知是仇人不能回应什么情意,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是块石头经年累月的也多少有些记挂。雪三娘时常倚着栏杆有意无意的瞄一眼大门的方向,发呆的时候也会想起袁宗达一些发蠢的话,不觉失笑。

一天雪三娘难得一时半会的空档又发起呆来,王四尾端着一盘点心呈过来轻拍了一下雪三娘让她回过神来,雪三娘立马会意,端着点心回房关了门,拿开最中心那块酥饼,一方折成小块的纸笺露了出来,字不多,雪三娘看完拿火折子烧掉,心里只道,这登徒子恐怕是想来也没时间了,够他忙活一阵子的。

袁宗达此时的确头疼,徐幼康平素优哉游哉的也不怎么到衙门,不想一大早进门就借故发了一通火,弄得气氛紧张兮兮的,北镇抚司一干锦衣卫赶紧各自找事出门,生怕被逮住什么小辫子引火烧身。

八成是徐幼康自己摊上什么事了,什么德行,没事拿下属出气,袁宗达心想。

果不其然,徐幼康发泄完之后便将袁宗达悄悄的叫到里间,还小心翼翼的把门关紧了才说道:

“兄弟,有件棘手的事你得处理一下,事关你父亲的清白和我徐家声誉,此事只能你知我知。”

袁宗达心里一惊,虽说父亲平时严厉了下,但多年父子,他还是了解父亲的,袁翼兴向来行事保守谨言慎行的,能有什么事让他不清白的呢?

不等袁宗达发问,徐幼康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时下正是各地方要司衙门上京和户部对账的当口,本朝税赋尤重盐运,辽东煎盐提举司提举付荃带了账簿前来核销,不想昨夜遭贼人窃去,随身金银被偷了不说,合着账簿一起带走的还有一本手卷,这手卷若是落到有心人手中,咱们这个年恐怕过不好了。”

“什么手卷还跟我爹清白扯上关系了?”袁宗达满脸疑惑。

“那杀千刀的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估摸是想着升官,带了银子来准备给京城里的各位大人孝敬一下,可他偏生还记了账,一道带了过来,这下一齐丢了知道自己惹了大祸,跑去见我家老爷子求救,那手卷里不单有我徐家的故旧,你父亲名姓也在其中,不管这事有实没实,如果让李铁狗那帮吃饱没事干的言官知道,恐怕都是一场轩然大波。”徐幼康恨恨然道。

其实徐幼康没有完全讲实话,那手卷不单是记载了此次的行贿计划,往年的行贿情况也都在其中,徐阁老有份,袁翼兴有份,还有一堆重臣也都有份。他怕这会全讲出来,万一袁宗达嘴上一个不把风,可就全完蛋了。

“你想我怎么做?”袁宗达虽不知其中深浅,但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生为人子不可能坐视父亲有事不管。

“此事不能周张,只能你我二人配合,北镇抚司先前那些踏实的兄弟们你列个名单给我,我跟你分配一下人手火速去找,最多只有五天时间,钱财可以不管,账簿和手卷必须找到,实在不行只找到手卷也行。对外便称年关将近,突击巡查京城潜在动乱。”徐幼康皱着眉头嘱咐道。

袁宗达领了任务心情沉重的下去安排了,人员安排妥当后又从徐幼康那里得到仅有的一些线索。

原来那付荃好不容易把辽东煎盐提举司的账簿做好,粉饰的太太平平以后紧赶慢赶的到了京城,外地官员进京述职照例都是住在当地驻京会馆里,付荃便将随身的重要财物都放在了辽东会馆的库房押着。

离述职的截止日还有几天时间,付荃就削尖了脑袋结交京城里的大员,各处拜码头宴客喝酒,到了晚上准备去点下财物盘算第二天的行程,不想库房外全天十几个把式轮班看守着,所有的东西居然不翼而飞,最为诡异的是库房里没有一点贼人来过的痕迹,那些东西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在眼皮底下消失殆尽。

这下付荃慌了神,吓得两腿打颤,连夜跑去靠山徐阁老那里汇报情况,徐阁老父子自然知道里面利害,徐阁老甚至直接动手扇了付荃两个耳光,可就是老道如徐幼康到了现场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只好发动人海战术了。

付荃述职的最后期限就在五日之后,如果拿不出账簿,付荃这颗棋子也就保不住了,情急之下,还是徐阁老老谋深算,定了定神,让付荃先差人快马加鞭赶往辽东取备份账簿应急,五日之内或许还有希望补救一下。只是手卷就没有账簿那么简单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政敌手中的利剑。

徐幼康带人去京城各大贼窝黑场子盘查,袁宗达一刻也不敢耽搁,带人赶到了辽东会馆,上下都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的确如徐幼康所言,没有一点痕迹。

这不禁让袁宗达想起张浥尘在山西会馆丢失石匮的那桩案子,会不会是付荃自导自演的戏呢?一想这一没赏格二没好处的事,付荃没胆子也没理由做这损人害己的事。

既然是被人偷的,就一定会有痕迹。袁宗达屏退左右,打开库门透光,在库房里来回踱步,这库房建的相当结实,四面无窗,除了一道严守密防的铁门,有可能进入的就只有上天入地这两条路了。

天花板应该不可能,毕竟房顶上动静太大,屋外的守卫又不是瞎子不肯能看不见,那就只有地下了!

袁宗达盯着地面厚实的靑褐色石板看了许久,这石板名曰辽东墨,乃是坚硬无比的辽东特产石材,地面坚实度是不成问题的,也没有丝毫破损,用刀柄逐寸敲击,一直敲到装着空货箱的平板车下都没有丝毫回声,袁宗达奋力拉开平板车,又趴在地上继续敲,依然没有什么不同。

就当袁宗达准备放弃的时候,视线平行着地面看到一块石板边沿有些散落的碎尘土,如果不是贴的这么近看也不容易发现,袁宗达立马命人挖开那块石板,果然发现泥土是经过回填的。

这帮狡猾的奸贼!袁宗达心里愤然骂道,打地洞的偷技居然如此之高,石板顶开之后居然还能还原回填地洞,让人看不出丝毫痕迹。

袁宗达立马命人顺着回填的地道一路挖掘,一直挖到辽东会馆隔壁的一间小客栈的厢房里才算找到出口。

那厢房里还住着人,看到几个锦衣卫忽然从床底钻出来吓得直喊叫,惊动了客栈老板,接着更多的锦衣卫从屋外冲进来,客栈老板当场就尿了裤子。

一个锦衣卫拎起老板就问,那老板吓傻了,哆哆嗦嗦也说不出话,缓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道解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袁宗达估摸这老板估计也是代人受过,便让他将功赎罪去查来客的登记册子,这一查不要紧,立马就查出问题了。

不单是挖过去的这间房,连同旁边的两间之前都被人包了近半个月,老板也只能回忆起几个客人的大概模样,至于里面到底住了多少人也说不清了,甚至连口音都判断不出来,只大约像是北边的又像是京城的。

线索似乎又断了,袁宗达顿感失望。

第二十二章 就会忽悠

为了不让越同舟碍事,徐幼康借故打发其带人巡城抓言论忤逆的狂徒,越同舟当然知道其用意,也乐得清闲,每日带着几个兄弟喝喝小酒装装样子倒是自由许多。

王四尾那边也来了信,付荃的财宝和账簿现在金宝赌坊的密室里,手卷则让童安带走了,问接下来怎么处理。

越同舟只回信让他们暂时按兵不动,依先前计划行动,如果有变再联系。

袁宗达这边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徐幼康找了一些江湖上的眼线也不曾有什么实际线索,两人都有些躁郁。

徐幼康便拉着袁宗达去喝酒合计下一步的对策。

“你说这也真是奇怪了,那么小的洞挖完了还包回填,关键还处理的让人看不出痕迹,手艺这么好干嘛还去做贼啊,找份正经营生吃饭不好么?”袁宗达十分不解。

徐幼康则摇了摇头道:

“兄弟,你这就不知江湖水深了,手艺好的匠人遍地都是,可这干一票能吃几年的生意哪是做手式活能想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还要回填,怕是想拖延时间罢了,若不是你心细,恐怕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来,我先敬你一杯,干了!”

被徐幼康这么一夸,袁宗达道有些不好意思:

“这酒喝的我惭愧啊,虽说是发现了门道,毕竟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徐幼康已是一杯酒下肚,红着脸装作悲戚的样子道:

“查案追踪你在行,抓人审讯我在行,若是你我兄弟联手都破不了的案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你我两家恐怕是要遭一番不白之冤了,唉!”

袁宗达听徐幼康这么一讲蓦然有些伤感,自己本想去问父亲是否真的收过付荃的脏钱,到底也没有这个胆量,可如果那个所谓的行贿手册被人利用的话,恐怕父亲就是真的清白也说不清楚了。

“徐兄放心,我一定尽力,不抓到那些贼人我决不罢休,干!”袁宗达激起了心里的斗志,一饮而尽。

徐幼康见到袁宗达如此表态自然是欣慰的,便又难兄难弟的客套了一番。

酒过三巡,徐幼康仰着脖子感叹道:“这会要是有个能掐会算的神仙在世就好了,也省的你我兄弟这样奔波。”

徐幼康感叹完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袁宗达:“说到神仙,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那个新来的钦天监监副张浥尘,那道士是国师张青蟾的徒弟,兴许他能帮忙指点一下呢?”

开玩笑吧?那个淫道连青楼都逛的,能有什么法力还给你来破案?袁宗达一想到当时莱仙院那一幕就觉得膈应,连连摆手:

“你还信这个?”

徐幼康一脸认真道:

“怎么不信?玉泉宫可是道家祖庭,那张青蟾的故事我小时候可是听多了去,听说他就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玄阳子张介山,还有就是那个玄凌子张浥尘,这师兄弟二人各得了张青蟾一部分绝学。”

徐幼康抿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继续道;

“两人都不简单,张介山有三绝,道觉、风水绝、武觉,张浥尘也有三绝,医绝、占觉、文觉,你说要不咱去找找他打一卦试试?”

见徐幼康说的这么煞有介事,袁宗达忍不住笑道:

“我看那张浥尘不单是三绝,还有一绝,色觉!”

徐幼康听他这么一讲,立马满脸猥琐的凑过来问道:

“是么,兄弟是听到什么房中秘而不宣的道术么?”

袁宗达一脸黑线:

“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他生的一副好皮相,一个大男人红头粉面的活像个姑娘似的,成天竟干些勾三搭四不收清规戒律的腌臜事!”

“兄弟,你怎么知道的,你这是认识他咯?”徐幼康忙追问道。

“不,不认识,”差点说漏嘴,袁宗达赶紧圆场,“那不是祭天大典看见过一次嘛,后来听人说着臭道士不正经,我也是听说的。”

袁宗达说完心虚的低头吃了一口菜掩饰。

“不过也可以试试看,反正现在也没个头绪,不如我找个机会去拜访下罢。”袁宗达也是心急,觉得徐幼康讲的不管真假,说不定那个破道士真有点本事呢,况且同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化解一下尴尬也好。

二人又胡侃了一阵子,酒足饭饱之后便摇摇晃晃的各回各家了。

走半道上袁宗达寻思着手卷追查的事越发心急,这五日已去了两日,时间不等人啊!

袁宗达便调头赶往钦天监衙门找门房问到张浥尘的住址就赶过去了。

七拐八拐的好不容易摸到了张浥尘家门前,袁宗达拍了半天门也没见动静,估摸着怕是又去寻花问柳了,有些不甘心的绕着门前徘徊起来。

张浥尘并未外出,此时正和壬秋在家里数银子玩,二人数钱数的不亦乐乎,听到门外敲的山响,吓了一跳。

自打入京以来,张浥尘除了山荷沟的那帮故旧基本没什么来往,这夜里来人敲门的事还是头一遭,看着钱袋,张浥尘有些烦,难不成之前那个破事又被人找过来了?

壬秋抄起家伙就往外奔,张浥尘在门缝里瞅了瞅,发现是袁宗达,拉着壬秋转身便走,偏生这时候袁宗达又敲起门来。

吵死了!

张浥尘低声念念叨叨的到底还是去开了门,壬秋一见是袁宗达立马摆起架势准备防御。

“别别误会,我找张道长有急事!”袁宗达自知气氛不大友好,连忙解释道,又晾了晾手上提着的两坛好酒: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哟,这大晚上的,袁大人找小道所谓何事啊?”张浥尘没好气的问道,也没打算让袁宗达进屋说话。

“这事说来话长,来来啦,进屋咱慢慢说。”袁宗达拉着张浥尘就往里屋走。

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啊!

张浥尘忍不住心里问候袁宗达家大爷。

待袁宗达说完来访的真实目的,张浥尘倒是长吁了一口气,原以为是找自己茬的,却是来求自己办事的。

张浥尘心知是怎么回事,但是有心戏弄袁宗达,于是煞有介事的取出金龟铜钱摇了一阵子,看了一眼后装作犯难的跟袁宗达说道:

“哎呀,这卦象很是奇怪啊!”

袁宗达立马好奇的追问有什么奇怪的,见其上套,张浥尘又捻着手指掐来算去开始故弄玄虚:

“这盗贼恐怕有些难抓,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又好像都没有,怕是袁大人今日发问之心不够虔诚啊!”

我发心不够虔诚,怕是你这臭道士压根算不出来吧?

袁宗达有些垮脸,一脸丧气的望着张浥尘,张浥尘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把话头收紧了:

“我刚凝心聚力仔细把了卦,目前来看应该是往南或者往北最有可能,袁大人如果想进一步确认的话,建议今晚回去先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一番,然后对着南北方向各磕七七四十九个响头,等明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发心要找到这些盗贼,然后我再补个卦,肯定就能确定到底是南是北了。”

张浥尘说完无奈的看着袁宗达,袁宗达怀疑自己被耍了,但看着张浥尘一脸认真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先回家照做了。

待袁宗达走后,壬秋忍不住笑道:

“二爷,你这么作弄人不好吧?”

张浥尘扬起脸不乐意道:

“谁让他当初非要查我呢,活该!”

第二十三章 粥好凉啊

张浥尘虽知付荃之事并非无辜,但具体下一步怎么办,迟迟也未得到王四尾那边的消息,想到袁宗达他们追的这么紧,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大早上天刚亮的,张浥尘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急匆匆披上衣服就往外奔,在厨房忙活的壬秋听到动静急的追出来大喊:

“二爷,这大早上的你去哪里?饭快熟了啊!”

“我找下大哥,去去就回!”

张浥尘也顾不得解释扔下这没头没尾的话,在街头雇了辆骡车就往越同舟家赶。

越同舟向来起得早,趁着上班还有一会功夫,一个人在庭院里打拳打的风生水起的,陡然敲门声响起,也是吓了一跳。

门一开,张浥尘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倒让越同舟以为出了什么急事。

张浥尘跌跌撞撞的走到屋子里端了杯茶喝完缓了缓解释道:

“昨夜姓袁的那小子又来找我……”

“上次你骗赏格的事被发现了?”越同舟剑眉一挑急切的问道。

“不是,不是,再说那也不算骗好吧!”张浥尘白了一眼,“他这次不是为我的事,是来求我卜卦的。”

“卜卦?”越同舟一下没反应过来,略一思索便接着道,“莫非是寻不到盗物的贼人,找你问方向?”

“果然是我大哥!聪明!”张浥尘高兴的大声道,忽觉有些不妥,又捂了一下自己嘴巴,压低声音道:

“我不好回他,只是作弄了一下,却不知大哥你后续将要如何,他们现下追的十分紧,要小心些才好。”

“我明白了,我会让四尾通知他们小心些,此事再等两日自然见分晓,如果大川那边计划行不通,我会启动另一套方案,届时还需你相助。”越同舟拉着张浥尘进屋细细说道。

张浥尘才知这事早在香叶寺聚会之前便已经开始筹划了,陆林儿在内监帮忙整理奏章的时候看到付荃上表进京述职的折子,趁着越同舟每月例巡内宫的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香叶寺那次聚会不单是祭奠亡魂,更是联络散在各处的力量为下一步正式启动复仇计划做准备。

越同舟料定,付荃丢了手卷不敢声张只会跑到徐家求助,徐阁老是个老狐狸,断然不会动用面上的力量,只会让徐幼康私下运作找东西。

如果手卷和账簿同时找到,就只以账簿失窃之事向上邀功,如果都找不到,则先以辽东驿递过来的备份账簿让付荃先完成任务,再图后事。

账簿找不找得到对于徐阁老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本手卷,只要手卷出现在其他人手中,徐阁老一定会弃车保帅,亲自对付荃踏上一脚。

而越同舟要做的就是让最后一种情况出现,那份手卷无论如何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人面前,让徐阁老没有反应的时间。

张浥尘亦明白过来,想起袁宗达那个还没答复的卦词便问越同舟的意见:

“我先前给姓袁的算出确是逃向北边了,其实就在京郊,不知准也不准?”

越同舟笑了笑:“谁说我家妹子是个假道士呢?”,

末了又补充道:

“你尽可以告诉他你算得的结果,让他去追吧,就算是追到,也问不出什么的。”

张浥尘有些不解,听完越同舟解释才知,原来租下辽东会馆旁边客栈的只是丐老四一帮伪装过的朋友,真正干活的其实是传说中的“哑金”,所谓“哑金”,是江湖上对割了舌头的盗墓贼的称呼,这些人因为不能说话透露消息,反倒在这个地下行当里异常吃香,又加之打洞钻墙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佣金通常是普通盗贼的三倍以上。

张浥尘向来各色朋友繁杂,以前在山西倒也是听人说起过,那些“哑金”说来是既可怜又可恨,多半都是洪武年间被太祖治罪的京城说书人的后代,他们在幼时即被连坐割了舌头,长大后既不识字又不能说话,没法正常讨生活,只能靠出卖体力为生,后来就开始做起盗人祖坟夜半牵牛的勾当,尤其京郊一带的老百姓烦不胜烦。

这下张浥尘算是放心了,大哥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不等张浥尘开口拍马屁,越同舟起身准备出门了,拍了怕张浥尘肩膀叮嘱道:

“时辰不早了,我要去衙门点卯了,适才跟你说的切记不要漏嘴,做好准备,如果大川那边搞不定就靠你了。这只是个开始,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以后你我都要多加小心。安全起见,以后尽量不要直接来这里找我,如果有事让四尾递信即可。”

张浥尘点了点头。

“还有,明早你以钦天监名义上个奏折,就说你夜观天象,必须惩贪才能天下安宁,添完这把火,剩下的,自然有人替我们去做。”越同舟眯着双眼颇有些神秘的补充道。

张浥尘会心一笑,一只眼睛眨巴了一下,暗示大哥放心,便步履轻盈的出门了。

回家路上,张浥尘想起袁宗达来,隐约记得袁宗达父亲袁翼兴是当朝驸马,便跟车夫打听袁驸马府,车夫轻车熟路的就将其载了过去。

到了驸马府只道是袁宗达的朋友让门人通报,结果这个点袁宗达也出门了,张浥尘便打算让袁家的家人代为传话,恰好绿柳提着篮子准备出门采办些东西,看到张浥尘这会清风玉树般的立在门口顿时两眼放光,十分热情的问张浥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张浥尘有些疑惑,她怎么会在这?莫非上次香叶寺闹事的那个郡主也住这?

绿柳见张浥尘愣在那,又低头红着脸问道:“公子是来找我家少爷还是小姐?又或者是找别的什么人?”

张浥尘追问道:“你家少爷是袁宗达,你家小姐是令安郡主?”

绿柳红着脸点了点头。

张浥尘看着绿柳的模样,又想起壬秋的警告,颇有些尴尬解释道:“昨晚你家少爷向我卜卦问事,今日得真解,且向你家少爷告知,欲要拿人,向城北去百里内即可。”

说完也不好多逗留,拱了拱手便准备逃走。

“公子且慢!”绿柳满目含羞的望着张浥尘道:

“公子放心,一会我顺道去北镇抚司衙门传给我家少爷便是,只是这天气颇有些冷,你注意保暖……”

绿柳说完,也不等张浥尘反应过来,便将一个绣花锦套的小手炉塞到了张浥尘手上,快步钻进了一旁候着的马车里,催着车夫赶紧走了。

张浥尘只好带着暖炉回了家。

壬秋将张浥尘迎进了屋,原本准备去热饭菜的她看到那个漂亮的小手炉把玩起来:

“哟,二爷,你大哥还用手炉啊,来来来我看看,这绣工……”

“这,这不是大哥的东西,我刚路过朋友家,一熟人见我手冷送的……”张浥尘有些苍白的解释道。

“熟人绣工真好,还是对鸳鸯,哎呀,你熟人还留了名字,绿柳,哎呀这姑娘不得了,啧啧啧。”壬秋故意拖着调子瞪着张浥尘说道。

张浥尘忙仔细看了看,手炉绣套的边沿确实绣了两个小字“绿柳”,张浥尘眼前一黑,上次的事她还记得,郡主当时唤绿柳名字时候壬秋也在场,这下恐怕没有热饭吃了。

虽然解释是徒劳的,张浥尘依然强行无力的解释了一番,然后默默的吃了一顿凉水粥,算是又长了个记性。

“做道士的,不正经是要遭天谴的,哼!”壬秋没收了那个小手炉,自己捂着热热和和的斜躺在罗汉床上看着张浥尘直嚷嚷好冷,得意极了。

第二十四章 冬雷震震

张浥尘向来不需要去钦天监正儿八经办什么公,一整天的功夫就耗在家里思索着如何让付荃丢失手卷的案子再添把火。

可惜这时节一没雨二不旱,既无日食月食更无什么长虹贯日,该拿什么当理由做文章好呢?

张浥尘有些神神叨叨的没事就看天看地的,壬秋只当是她做了错事心里不安,也不大搭理她。没想到到了夜里,几声闷雷想过,张浥尘像疯了一样的跳到院子里手舞足蹈的大笑。

这可把壬秋吓坏了。

“二爷,二爷,你没事吧?”壬秋慌忙跟过去扯住张浥尘抚她的额头,看是发烧了还是脑门被夹了。

“没事,没事”张浥尘兴奋地望着壬秋,“你知道嘛,真是天助我也,我知道啦!”

壬秋一头雾水,看着神经兮兮的张浥尘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啥啊,我只知道你大半夜的发神经!”

“快回屋里睡觉!”

壬秋怒吼道,张浥尘嘿嘿一笑听话的回屋里了。

平静下来,张浥尘下笔如有神,游龙走凤般的就写好了奏章。末了,还无比自恋的看了又看,自言自语的赞叹道:

“我真是有才啊,第一次上书就写的这么棒,当道士真是可惜了!”

“你当道士的确可惜,不如还俗去当个骗子吧!”壬秋倚在门外没好气的接着话头说道。

“咦?你怎么没去睡觉?”张浥尘有些紧张的推开门看着壬秋。

“看看你呗,还能有啥?怕你突然失心疯呗?”壬秋说完,果如张浥尘所料,趁着张浥尘不注意,一个劲步闪进房中,快速拿起那本奏折翻看起来。

张浥尘也不好阻拦,这丫头从小就这样,就喜欢黏着自己看自己做什么事,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二爷,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这灯红酒绿的京城了?咱们是不是不回玉泉宫了?”壬秋大概扫完奏章的内容,有些失落的盯着张浥尘问道。

“谁,谁跟你说不回玉泉宫了,这不是皇帝要求的嘛,等过一阵子皇帝好转了我就带你回去。”张浥尘眼神闪烁的答道,并不敢看壬秋的神情。

“你一撒谎就这样,前阵子大师父来信了,说师尊出去前嘱咐过你,若是有人请你去京城三个月内必须回玉泉宫,到时候他自有安排。如今早过去三个月了,皇帝这连月来也并不常差你进宫医治,想必已经痊愈,为何你不愿意回去,还要搅和这些朝堂上的事?”

壬秋气的红眼,她从小跟着张浥尘,自然了解她的秉性,张浥尘虽说喜欢银子,但从不贪恋红尘烟云。张介山从玉泉宫发来几封急信了,壬秋每每提起返程,张浥尘都是敷衍,莫非她想留在京城?

张浥尘被误会,有些恼,声调也莫名大了起来:

“谁说我想搅和这些破事,这不是职责所在嘛!来了这么久总得交点差事吧?再说皇帝那还没痊愈呢,他只是暂时稳定病情,过俩月还会再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的事,你别管了!”

“好,我只是你的侍女,二爷的事,我哪有资格管……”壬秋抬头抹了把眼睛,哽咽着说完默默转身。

看到壬秋流泪,张浥尘有些慌了神,赶忙过去扯住壬秋的胳膊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的,我不是贪恋权力的人,我只是,我只是有我的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你可以说啊?我和师尊、大师父都会帮你的,玉泉宫都会帮你的,师尊既然要你三个月内回去,肯定是算到你再呆下去会惹麻烦,你为什么不听,还要写这惹事的奏章呢?我们明天就回去,好不好?”壬秋央求道。

自打进京以来,一连串的事让壬秋倍感不踏实,昨夜袁宗达突然造访,让壬秋更加生疑,虽说看不出张浥尘有什么异样,可她近来的举动越来越神秘了,以前基本什么事都会跟自己讲,自从去了一趟香叶寺回来,便什么都不肯讲了,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让壬秋越想越害怕,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玉泉宫过回以前的太平日子。

“我现在还不能说,请你相信我,完成一些事情,我就跟你回去。”张浥尘望着壬秋,痛苦的摇了摇头,眼神里尽是隐忍和不安,自己已是身在其中,不知后事如何,无论怎样她都不希望壬秋也卷进来,必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好,壬秋还可以回玉泉宫得到庇护。

壬秋不知道这些,她蓦然有些失落,松开张浥尘抓着胳臂的手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道:

“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希望你不要让我还有师尊他们失望。”

说完,壬秋掩上房门默默退出。

张浥尘有些难过,整理好奏疏吹熄了蜡烛,偌大的房间充满了孤独和黑暗。

生命不曾予我完整,既然带着哀痛幸存在这人间,即便只有一丝光明也要去争取,为了死去的人们,更为了活着的人们。

壬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第二十五章 两阁老当堂斗法

心里挂着事,张浥尘头一回天不亮就奔去了钦天监衙门,连值班的门房都吓了一跳,以为上头有人要来检查工作,连忙差人洒扫庭院。

张浥尘揣着奏折便去找监内的书办要求立马递进宫去,书办面带难色道:

“大人,这入宫的文书得有咱衙门开具的凭引……”

张浥尘气不打一处来:

“要凭引还不简单你赶紧写啊!”

书办的脸色更纠结了:

“写凭引容易,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可那上面得盖上咱的正官司印啊……”

这下张浥尘明白了,自己只是监副,往皇帝跟前递折子得监正大人审核,这书办早说嘛!

“就这么点事,你就不能直说嘛,真是浪费时间,凭引给我!”

张浥尘有些烦,这些衙门办差的人就是磨叽,说什么话总是含含糊糊的。

那书办心里更是不爽,来这么久规矩都不知道,我要是直说不是折你面子么?!今天这是抽的什么风呢!

天儿还早,监正窦老头还这会还在路上,张浥尘拿了凭引只好端坐大堂候着。

钦天监素来清闲,窦监正一向也是踩点上班,到衙门的时候正揣着块油饼啃得不亦乐乎,那门房赶忙去报告情况,窦监正心里也狐疑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估摸是皇上要派人视察了,窦监正想着,忙把吃了一半的油饼往边上一扔就往里奔。

看到张浥尘菩萨般的趺坐在大堂打坐,窦监正干咳了两声,张浥尘一看老头子立马起身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好模好样的作揖行礼,窦监正连忙寒暄:

“哎呀,张大人今天真是辛苦了,不知有什么要事需要老夫配合呀?”

“也没啥大事”张浥尘看了看门外熹微的晨光,担心误了上书的时辰,连忙掏出了那张凭引扬了扬:

“皇上差我最近留意天象,这不简单记录了一下,正急着往宫里送呢,这不得要监正大人您过目看下有无疏漏嘛!劳您盖个章。”

窦监正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嘴上连连称好,心里却有些不悦,不是说好要我过目嘛,你这奏章都不拿出来我怎么过目?

见张浥尘无动于衷,窦监正也无法,心知这臭道士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自己得罪不起,万一搞得不开心,人直接跟皇帝要个监正当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好干笑着取出司印给盖了章。

张浥尘拿着凭引连同包好的奏疏一起给了书办,那书办一刻也不敢耽搁,打马扬鞭一溜烟就往皇城方向奔去了。

事情办完,张浥尘就溜回家睡觉了。

皇帝退朝之后开始批阅各处送来的文书,看到张浥尘写的,简直肺都要气炸:

“吾皇新祚,天降异声,夜闻冬雷,惴惴不安,四时之象反常当为贪淫遍地之怒,圣躬不应,恐国将不国,奸侵生民为患。”

合上折子扔地上就开骂:

“这什么意思?朕一上任就冬天打雷,就是贪官污吏横行,这不是诽谤朝廷无道,朕是昏君么?!”

这一发怒,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的皇帝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旁边的陆公公吓得赶紧过去抚背传太医。

皇帝缓过气来摆了摆手:

“无碍,不用太医,你赶紧把那个张浥尘给我找来,朕要当面问问他!”

陆公公只好让门外候着的陆林儿去传张浥尘进宫。

陆林儿领旨之后便动身往宫外走,却在半路上被首席秉笔太监陈公公叫住了:

“哟,小陆总管这是往哪儿去啊!”

“陈师傅早,您别这么叫,我只是个小黄门,这会帮皇上出宫办差,回见跟您聊。”

陆林儿不卑不亢的答道,躬身作了个揖后便急匆匆走了。

“帮皇上办差啊,那得赶紧的,办好了,将来你干爹的位置迟早是你的,可不就是小陆总管了嘛。”陈公公阴不阴阳不阳的拖着调子揶揄道。

陆林儿装作没听到,继续快走。

陈公公立在原处,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陆林儿的背影,待其走远了些,又低声愤恨嘀咕:“贼儿子,掌印的位子迟早是我,我的!”

不多时,陆林儿便带着张浥尘进宫面圣了。

皇帝自然是极为生气的质问了一番,奈何张浥尘巧舌如簧,从历史典故讲到民间传说,又把玉泉宫藏书阁那些星象相关的古书验证搬了出来,皇帝竟然被说的没了脾气。

目的达到,张浥尘自然也是极为知趣的,又拐着弯的赞颂了一番天子英明,直把皇帝那颗渴望流芳千古万民称颂的心挠得砰砰跳。

连门外侍候的陆林儿都忍不住笑起来,这张嘴不去讲相声真是浪费了。

皇帝心下也拿定了注意:“你且先退下吧,容朕想想,朕身为天子,自然是会顺应天意,岂会容忍宵小横行窃占民脂民膏!”

“皇上圣明,大明之福,百姓之福!”张浥尘高声应道,叩拜离去。

陆林儿送张浥尘到宫门口,二人相视一笑,张浥尘回头看了看陆林儿,陆林儿知道那眼神里尽是叮嘱小心安全的意味,便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待陆林儿回去,皇帝已经急不可耐的差人去宣召内阁重臣徐阁老和杨阁老了。

到这里,越同舟的计划一切顺利,好戏正式开始。

这徐阁老和杨阁老向来是政敌死对头,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徐阁老在先帝朱棣还是藩王的时候就已经追随左右了,“靖难之役”朱棣打到南京夺了侄儿的皇位,当时南京城里的文学名士有不少硬骨头公开反对,让朱棣很没面子,原本就是篡位总不能把天下读书人都杀光吧,既想要美名又不能动武,这让朱棣苦恼了很长一阵子。

当时作为谋士的徐阁老在军事献策上无甚建树,却瞅准这个机会毛遂自荐,一番走转腾挪之下,竟然让南京城的那帮文人基本都安静下来,老老实实的纷纷上表支持朱棣,极少数如方孝孺之类的硬茬,徐阁老则痛下杀手亲自监刑把他们都砍了脑袋,事后和朱棣又演了一把戏,让朱棣假扮慈悲博个仁君的美名。

这让朱棣极为高兴,面子有了,坏名声的事也有人背锅了,徐阁老自此崭露头角,以其罗织结营的天赋大放光彩,深得朱棣信任。及至到了迁都北京这事,朝廷阻力不小,又是徐阁老极力支持运作,让朱棣得以顺心如意,徐阁老的地位一时无两,徐家跟着红得发紫。

朱棣死后,徐阁老作为内阁首辅自然成为先帝留给太子的国柱大臣,拉帮结派搞党争自古就是文官政治的传统,徐阁老上台后更是长袖善舞运作的炉火纯青,有人得利自然就有人失意,那些失意者们联合起来聚集在另一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杨阁老那里,让朱高炽的朝堂变得无比热闹。

朱高炽其实很烦,但又不得不遵从这种政治惯性维持微妙的平衡,做个裁判总好过做个拔河选手。

了解情况后,两个老头同时陷入沉思的状态,心里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朱高炽等不急,直接开门见山就问徐阁老有什么看法。

徐阁老沉吟着开口:“老臣以为,皇上乃是天子,承天意,治苍生亦是天理所属,然钦天监所呈言过其实,我朝自太祖以来国运昌盛,吾皇践位之后更是河清海晏九州和乐,天下百姓无不感戴,这贪腐总是有的,查一查倒也无妨,总能抓出一个两个来,既无损于天威,也能起个警醒的作用。”

徐阁老到底是徐阁老,拍马屁从来都是拍到正点的,借着拍马屁也顺便批评了张浥尘小题大做,既然皇帝圣明,天下太平,也没什么贪官污吏,那就随便抓一两个做典型得了。

杨阁老自然是把他心思琢磨透了,大概除了眼前的皇帝,天下谁人不知徐家捞钱捞的最狠,真要惩治贪污,他徐阁老的门生恐怕有一大半都要砍头。

“徐阁老所言极是,总要顺应天意查一查,只是眼下清平,要逮得一两个不法的赃官还需费些功夫,不如让御史们放开言路举报,属实的那些挑几个罪重的往深里去挖以儆效尤,既不影响稳定又能杀鸡骇猴,如此,百姓更要山呼万岁了。”杨阁老接着徐阁老的话头悠悠道。

徐阁老斜眼望了一眼杨阁老,神情肃然,看不出什么变化,眼角却因为情绪的波动有些微微收缩起来。

“甚好!”朱高炽显得很高兴,“那就依两位阁老所言,让都察院忙起来!来人啊,拟旨!”

门外候着的陆公公赶紧推了一把擅长文书的陆林儿进去,和两位告退的阁老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林儿明显的注意到,杨阁老的腰板挺得比平日直得多。

第二十六章 “李铁狗”开窍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承瀚收到圣旨后颇有些惊讶,从先帝永乐爷后面几年到现在,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皇帝亲令广开言路的情况了。

吾皇圣明,真乃大明百姓之福啊!

李承瀚一边默默兴奋的感慨着,一边忙令办事的发邸报给六科给事中、地方监正等其他言官系统的衙门。

这下大家都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番了,李承瀚作为言官们的领袖自然不甘落后,放班回家后就窝在书房里,拿出收藏多年的上等徽墨细细研磨,拟好提纲后,游龙走凤不多时洋洋洒洒一篇奏章就写好了。

李承瀚端详着还没晾干墨迹的文字,捋着胡须频频点头,欣赏完自己的佳作猛一抬头才发现师公杨阁老已经站在眼前了。

李承瀚吓了一跳赶忙行礼,杨阁老笑了笑示意其放松,然后拾起那篇文章快速扫过,待看完时,杨阁老轻轻放下,踱步到一张太师椅里坐下慢慢启声:“此文刚劲有声笔力飒然,颇得尔父风范,不错不错!”

得了这样的表扬,李承瀚内心多少有些飘飘然,要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可是杨阁老的得意门生,单就作文这一项,可是给杨阁老脸上添了不少光彩的。

“哪里哪里,不过是心中有不忿,自然而发罢了!”李承瀚谦虚着,忙给师公亲自泡茶。

“可你参奏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有事。”杨阁老接过茶,用杯盖拂去沫子抿了一口后,淡然道。

“为什么?!”李承瀚脱口而出,又觉得有些失礼,声音低了些又接着到:“师公方才不是还说笔力到了么,我奏疏上列的那些人和事可是大家伙心里都明白的,只要皇上愿意彻查,保管一查一个准!”

“问题就在这里!”

徐阁老放下茶杯,笑眯眯的盯着李承瀚的双眼:

“这么多年这些人一直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可为什么就是动不了,难道皇上不知道么?先帝知道,当今圣上也知道,可不管是先帝爷还是当今圣上,这些人都在同一家的门荫下乘凉,眼下皇上还得用那棵大树,它那底下的花花草草说到底也是皇上施的雨露,你这么急着就去砍树斫枝,只恐伤了主人面子倒教自己砸伤。”

徐阁老说的是漫不经心,李承瀚额头惊出了一排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的给师公添茶倒水。

“好了,你也歇一会”徐阁老摆摆手,仰躺着望着天花板慢慢道:“你性子急,且不说这些,那圣旨里的言辞也需好好审视再下笔方才稳当,摆字面上是求进言,可你细看是平天怒,是叫你们逮一两个典型给老天一个交代罢了。”

“哈?”李承瀚也陪侍在一旁的躺椅里听到这么一说哂笑了一下,“皇上还真信这个?”

徐阁老扭头轻轻拍了一下李承瀚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呆孙,比你父亲还笨!皇上是天子,天的儿子不信天还能信什么?!不然你以为钦天监这样的衙门为什么存在。”

“说到钦天监,我就纳闷了,听说这次给皇上上奏章的就是钦天监新来的那个监副道士张浥尘,那个张道长自打来了京城就没消停过,不是丢了药匣子急的皇上掘地三尺,就是夜观天象说的皇上战战兢兢,可真是个惹事的主啊!”李承瀚突然想起这些,身子立直了些扭头对杨阁老说道。

杨阁老身下晃动的太师椅稍微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而后提醒李承瀚道:

“不管哪里来的,到了这京城,不是敌人就是朋友,如是朋友,则多加留意。”

“师公说的是,我谨记在心。”李承瀚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杨阁老起身,李承瀚赶忙扶住,“就不用送了,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抓紧把文章再改改,加点盐,放点水,和在一起,会是篇有味道的好文章的。”杨阁老意味深长的嘱咐道。

“师公放心,学生一定让它有味道!”李承瀚恭敬的站在门口,目送杨阁老缓缓离去。

经过杨阁老这么一点拨,李承瀚顿时开窍,将先前所作的文章撕了个粉碎,冥思苦想一番后,下笔如如有神助,甚是顺畅。

第一刀,自然是加点盐,砍向的是辽东煎盐提举司提举付荃;

第二刀,自然是放点水,砍向的是福建市舶提举司提举董师进;

第三刀,自然是和一和,砍向的是都察院几个老御史。

这第一刀、第二刀针对的都是徐家的财路子,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油水口子喝清汤也没人信的,第三刀则是借机清除几个内部掣肘的徐家遗留势力,还能博个连自己人都参的刚正美名。

这下李承瀚都忍不住拍案替自己叫好了,“很好,就这么办,不信这些混蛋不掉皮!”李承瀚拿起文章再次感慨道。

李承瀚沉迷在文章里的时候,其妻沈英娘正端着一碗羹汤走进来,听到夫君这么念叨,沈英娘皱起了眉头,看到李承瀚两鬓微霜的模样又舒缓了一些,将羹汤搅拌了几下递过去柔声道:“相公何事如此开心?快喝了,补补身子。”

“娘子辛苦了,朝廷的事罢了,你操心家里就好。”李承瀚接过羹汤有些欣慰,多亏这位贤内助,自己才能放心无碍的在外做事。

沈英娘似乎有些情绪低落,依然只是温温柔柔的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操不了朝廷的心,也只堪在家里张罗些细碎事情,可爹当年横死,娘去世前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你,咱们孩儿还不更事,这个家再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英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担心而已,你已经够辛苦了。”李承瀚觉察到妻子的情绪,放下汤碗拉起妻子的手解释道。

“可你还是让我担心了”沈英娘叹了口气,“我刚看到杨师公了,他平素不是重要的事不会来找你,你一回来就急着进书房,怕是又要惹那些人了吧?知子莫若母,还是娘最了解你,以前就跟我说担心她死后再无人能劝得住你了,的确,我也没这个能力。”

沈英娘说着竟落下泪来。

忽然“扑通”一声,李承瀚竟然饶过书桌跪在了妻子面前,沈英娘欲要拉起被李承瀚抓着胳膊阻止:

“英娘,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当年父亲遇难,人人都对我李家落井下石,唯有岳父大人和师公坚持伸冤,这份恩情承瀚一直记在心里,我家败落贫寒你依然愿意嫁过来,操持里外,才有今日,为夫知道你的好,也知道你担心我,可天下人皆知我是李铁梗的儿子,我必须继承父亲的风骨,不然父亲就真的死了再也无人记得!”

李承瀚有些哽咽:“当年宣化县山荷沟那几百条人命的冤情若不是母亲阻拦,我断然不会屈从那帮混蛋,那是压在我心底的耻辱,夜半想起难以为安,母亲已死,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若我今后有什么三长两短——”

“希望娘子替我照顾好李家,告诉孩儿也要像他翁祖一样做个铁骨铮铮的好汉!”

沈英娘流着泪将李承瀚扶起,摇了摇头低声道:

“娘当年也是不得已,那群人以你性命做要挟,她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只能在结案书上替你签字了,他们那些人是没有底线的,明知你是孝子,不可能去检举自己的母亲,你惹了他们这样的事恐怕不会少了。唉——”

沈英娘长叹一声。

“也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决心要做好汉,我也不能拖你后腿,真有什么事,我必不会苟活。”

看到柔弱的妻子说出这样的话,李承瀚内心像被石磨碾过一般沉重和难受。

“我死不足惜,万不可连累你,放心吧,今时不比昔日,我不会像父亲那然结局的,若是一定要你死我活,那就努力让死的是他们!”

李承瀚捏紧拳头红着眼睛重重道。

第二十七章 狗给骨头就会叫

言官们忙着在家写文章的时候,徐阁老这边也没闲着。

天下人皆道徐家势大,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靠着运气凭空得来的,想借着什么天象搞徐家的名堂,简直是痴心妄想!

徐阁老在家坐镇,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只等手下的人到齐了发话。

徐幼康在一旁陪侍,和父亲汇报这几日同袁宗达一起调查的情况:

“那些个‘哑金’什么也问不出来,说不了话就算了,大字也不识半个,咿咿呀呀的算是搞清楚了,找他们办事的人他们也不认识,听混江湖的那些人说,找‘哑金’办事的基本都是干大票的,天没亮前到‘鬼市’吹口哨,凭着手势接头,按着雇主要求办事,其他不问,事成之后拿钱便走,这一时半会还真没什么头绪,父亲,您说这该不会是个套儿吧?”

徐阁老扭头看了看有些忧虑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不管是套儿还是天象,这天下只要还是姓朱,它就翻不了什么大浪!徐家的长子,不应该为这种事担忧,就算是担忧也不可以让人看出来。”

“是,父亲。”徐幼康有些羞惭,低下头回道。

不多时付荃以及几个老御史都到了,全都恭恭敬敬的分列落座,只待堂上的徐阁老指示。

徐阁老让徐幼康简单的讲了一下情况,付荃知道自己捅了娄子,颇有些局促,大概想挽回些颜面,便献媚道:

“怪我太不小心,让徐阁老徐镇抚辛劳,多亏徐镇抚神勇,眼下那些贼子落网,真是大快人心,哈哈。”

徐幼康并不给他面子,白了一眼道:

“贼是抓住了,可手卷和账簿全未找到,若是落入奸人手中,付大人怕是回不去辽东了!”

付荃擦了擦额上的汗,袖子掩着面,不好意思的连连点头。

一个老御史接着话头道:

“徐阁老今日召吾等来,是担心手卷丢失和今日皇上下旨求言的举动有关么?”

到底是宦海沉浮的老臣,一语中的。

徐阁老摸着胡须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在下接到‘李铁狗’通知的时候就有些疑惑,这钦天监的窦老儿向来是个只报祥瑞糊弄皇上开心的主怎么一下子性情大变,一打听才知,原来是那个新来的道士捣鼓的,怕不是那道士和这窃案有什么关联?”另一个御史推测道。

徐幼康心中也是这样疑惑,只是转念一想,如果张浥尘真和这事有关系,也没必要告诉袁宗达那些“哑金”逃窜的方向,袁宗达正是循着张浥尘占卜的结果去搜查的,那道士似乎还真是有些本事。

“那道士向来有些疯疯癫癫不大正常的样子,听手下的人讲贪财好色的要命,应该不会这么有心思,付大人丢的东西里还有许多钱财,那些贼人许是顺手都拿了去,直到现在也没见到失物露面,应该没什么关联。只怕眼下皇上本是无心之举,让有心人当成了机会,付大人一直都是油锅里煎着的,这次又该是他们口诛笔伐的靶子了。”徐幼康顺着揣测道。

付荃已经是汗如雨下了,有些紧张的接着说道:

“徐镇抚所言极是,辽东那边备用的账簿应该今晚就到京城了,明日我即进宫面圣,只要户部核对无误,应该,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的,那些人要参奏就参奏吧,他们就很清白吗,真去查,谁屁股里没点颜色?!”

几个御史见付荃说的如此直白粗俗,颇有些不满的白了一眼付荃,付荃知趣的回避了下眼神,心里愤然道,看什么看,老子不过说句实话而已!

那些御史心里自然也很清楚,坐在这屋里的人,谁不曾伸手拿过赃银,辽东煎盐提举司还有福建市舶提举司两个地方衙门富得流油,每年“冰敬”、“炭敬”等等名目不断,得了人家孝敬,眼下就是再不满也是一条船上的,要是哪个被参倒了,恐怕都会湿一身污水。

众人七嘴八舌的跟着鼓噪起来,有批评杨阁老假正经实则觊觎首辅之位的,也有骂李承瀚不识好歹乱咬人的,小室里还是嘈杂起来。

“不管有没有关联,杨绍恭那边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徐某这些年仰仗各位大人支持,才算在皇上面前能说几句有分量的话,事已至此,还望各位大人先探个口风,莫让人占了先机,教他人捏住话柄。”徐阁老拱了拱手,期待的看着几个老御史。

“阁老放心,吾等身家性命俱系于徐家,必是同进同退,皇上要的奏折我们来之前都商量过了,保管‘李铁狗’他们不得安生。”一个御史应声慷然道。

其他几个御史都纷纷附和起来。

徐阁老甚至满意,颔首微笑。

徐幼康赶紧道:

“那就辛苦各位叔伯了,今日备了一些薄酒,还请各位叔伯赏光!”

那些御史们自然是赏光,装模作样的推辞一番,酒足饭饱领了厚礼之后便回家想法子参人去了。

徐阁老有些不放心付荃那边,宴席散后特地嘱咐付荃第二天的述职千万不要再出很么乱子,付荃拍着胸脯再三保证方才离去。

送走来客,徐家顿时又清静下来,徐幼康问道:

“父亲,那手卷没找到始终是个隐患,若是万一出现了,我们该如何应对?”

徐阁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儿子缓缓道:

“你以为礼是白送的?他们回去打开把里面的奏章重抄一遍就行了,今天的饭是吃给付荃看的,万一有事也怨不得咱们。他不过是一条狗,值得大家为他费口舌么?如果手卷没有出现,他们参付荃也没事,顶多让他降个职,大家也避了嫌,如果手卷出现了,这人跟咱也就没什么关系了,那也是他活该。”

徐幼康不由充满敬意的望着徐阁老点了点头。

“是条狗给点骨头都会叫,何必管他是姓付还是姓穷?”

徐阁老掸了掸衣袖望着远处花园里争食的两只狗慢悠悠的说道。

第二十八章 差点暴露

付荃回到辽东会馆,坐立不安的在门口徘徊,巴巴的望着外面的马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左等又等直到日头西下了,才看到几骑人马风驰电掣般的奔到,当下泄了气,腿一软,若不是仆人扶着当场就给跪了。

我的个祖宗啊,总算盼到了。

付荃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明儿个述职总算能应付过去了。

已经被偷过一次的付荃长了记性,不单是让押送备用账簿的差官一路都走官道,驿站的马匹也都提前检查备好,日夜兼程的护着那些宝贝疙瘩安全到达。

这回也不放在会馆的库房了,直接堆在床铺上,让几个仆人轮流在屋里睁眼候着,自己抱着那些账簿才敢睡着。

丐老四原本使了兄弟打算在路上给动手脚的,没寻到下手的机会,只好由童安夜半里想办法摸过去见缝插针。

论江湖道道,丐老四是如鱼得水,可这上梁爬墙开锁破窗的功夫,童安最在行,只因收养童安的人家是世代做流水厨子的,常常帮人料理红白喜事的宴席,那些丧礼上负责哭灵唱夜歌的艺人队伍里,多数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兼职“手艺”,和童安处熟了,都系数当交情传授给了他。

可眼前这状况,童安也犯了难。

账簿上躺着活人不说,屋里的灯都点着透亮的,里外都站着值夜的人,硬生生的让童安满身功夫没了用武之地,便蹑手蹑脚的从屋顶撤了。

只好按照越同舟交代的第二套计划行动了。

童安揣着手卷跑去了张浥尘那里,壬秋起初以为是贼差点干起来,童安赶忙示意是来找张浥尘的才作罢。

张浥尘接过手卷立马会意,童安走后跟壬秋撒了个慌,称钦天监有点急事需要去一趟便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壬秋当然不信,出门前叮嘱道:

“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管去哪,记得注意安全!”

张浥尘点了点头便租了一匹快马往皇宫方向奔去。

到了宫门前,张浥尘在寮房寄存了马匹后快步前行,果不其然被守卫的兵士拦下了:

“站住,干什么的!”

两个金吾卫将长矛一横挡在前面。

“两位军爷,我是钦天监监副张浥尘,前些日子皇上交代,宫里的观星台有些设备陈旧了,我得赶着去看看情况,这是官凭。”张浥尘轻描淡写道。

两个金吾卫检查了下官凭牙牌又问道:

“官凭不假,可大人为何一定要晚上进宫?”

张浥尘一笑:“两位军爷有所不知,这观星台本就是夜观天象所用,自然是晚上看才知道问题所在啊!”

大概是觉得很有道理,两个金吾卫便不再盘问,只是示意搜身:

“那得罪大人了,宫里有规矩,只要夜间出入必须搜身,请大人见谅!”

张浥尘顿时紧张起来,妈妈的,哪来这么多破规矩,让这两个爷们搜身,老子不就露馅了么?!

“啊,搜身啊,我身上没带啥,就这几本星象书,两位爷看看!”张浥尘想蒙混过去,故意把怀中揣着几本书掏出来让卫兵检查,当然藏在最里面的用旧书皮蒙着的手卷自然是没拿出来,好在天气尚冷,衣服穿得比较厚,夜里倒也瞧不大真切。

兵士楞了一下,反正也不识字,略微翻了一下,就还给张浥尘了,张浥尘松了一口气准备进门,不料那两个兵依旧横着长矛不让走:

“大人,请理解小的难处,必须搜身,这是规矩!”

张浥尘有些烦躁,压着性子周旋道:

“两位军爷,我堂堂朝廷命官,难道要进去谋害皇上不成?我是个道士,道士是出家人,你们搜身会坏了我修行,如果是我师傅张青蟾张仙人在此,你们也要如此么?!”

两个兵士自然是听过张仙人的传奇故事的,颇有些敬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相互瞠目望着犹犹豫豫。

这时,正在巡夜的袁翼兴循声踱步过来,“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袁翼兴厉声喝道,两个金吾卫立马站的笔直朗声道:“回袁将军,这位钦天监监副大人想要进宫,小的搜身,可,可道长说他是出家人不让搜。”

张浥尘一听来人名号,观其面相和袁宗达颇为相似,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袁宗达父亲袁翼兴乃固宜公主驸马,金吾卫指挥使,八成眼前这位就是了。

“贫道见过袁将军!在下是令公子袁宗达的朋友……”

“敢问张道长夜里进宫所为何事?”不等张浥尘说完,袁翼兴拱了拱手客气的问道。

“这不皇上要求嘛,说宫里观星台设备老化了,要我抽个合适的时间过去检查检查,这不今晚天气好,我就来了么,连星象书我都带来了!”张浥尘见袁翼兴盯着自己手上的书本看,便扬了扬,朗声回道。

“原来如此,”袁翼兴点了点头,“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放张道长进去!”

两个金吾卫赶紧侧身让路,张浥尘松了一口气,弯腰行礼道:

“谢谢袁将军行方便!”

“小事而已,”袁翼兴回礼,“还要多谢张道长指点我儿擒贼,以后还请道长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张浥尘摆摆手,连忙转身往里走。

“等下!”袁翼兴忽然叫住。

张浥尘立在原地不敢转身,额上的汗都出来了,难道又有什么幺蛾子?

“张道长下次入宫办事记得跟司礼监备案拿勘符,外宫即可免搜身!”袁翼兴叮嘱道。

张浥尘长吁了一口气,“多谢袁将军提醒!”

好算是进了宫门,其实张浥尘并不知道观星台在哪里,只是初到钦天监听那个窦监正说过,外宫有这么个地儿,放些观星设备供皇帝娱乐,之前和越同舟合计的时候,提了这么一茬,没想到童安没处下手,这招还真用上了。

晚上宫里很是安静,除了值宿的侍卫和太监基本没什么人走动,张浥尘只好硬着头皮随便找了个路过的老太监问观星台在哪。

那老太监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被陆林儿干爹陆公公斗败的首席秉笔太监陈公公,多年深宫生活带来的敏感性让陈公公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人,才开口回道:

“道爷这会去观星台办事么?”

张浥尘隐约觉得这个太监不简单,一瞬间的功夫才开口就拿捏的这么到位。

“对,皇上让办点差,我才到钦天监不久,劳烦公公带个路。”张浥尘担心他看出什么,先解释道。

那老太监点了点头,便带着张浥尘去了观星台。

按照原计划,张浥尘到了观星台后,以点亮火把为暗号,届时在内宫门外巡夜的越同舟便会过来接应,将包装后的手卷交给越同舟自己的任务便完成了。

可那老太监到了观星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不远处笼着袖子似乎在观察的样子,张浥尘只好冲着老太监道:

“这里暗得很,有劳公公给找个火看一下,时辰不早了,累到您了,火来了您安生歇下,我忙会就走了。”

陈公公应了下来,知趣的走开了,一会来了个小太监举了个火把递给张浥尘。

越同舟一直在等信息,自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装作巡查的样子过来探情况。张浥尘一唱一和的演起来,然后趁机埋怨天象书里太多谬误,一把扔在地上。

“宫里不得乱扔东西!”越同舟没好气的提醒。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也是窝心,这书用不上了,有劳您找个地帮我扔了吧,宫里规矩太多,一会扔错了地方又给您添麻烦。”张浥尘笑嘻嘻的回道。

越同舟顺势就捡起了地上的书册假装继续巡查去了。

路过陆林儿值夜寮房的时候,越同舟将那书册随手就扔了进去:

“宫里有人乱丢垃圾,有劳公公处理了,拿去取火也好。”

陆林儿接住书册,心领神会的看着越同舟点了点头。

九叔公,我们要替你报仇了!

苍穹之下,三人不约而同的望着静默的星辰露出一丝微笑。

第二十九章 户部尚书被吓瘫

次日早朝,百官奏事。

李承瀚整肃衣冠,揣着奏折时刻准备着。

眼瞅着大殿里侍立的陆公公才拖着调子唱完流程,一个老御史居然率先跳出来截了胡。

“臣有事启奏!”

那老御史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洪亮,把付荃参的人神共愤。

不等李承瀚接着来,第二个老御史又跳出来了。

这回声音更洪亮,骂的也更惨。

紧接着第三个,比前两个还夸张,不重样的把付荃用舌头钉的死死的。

然后李承瀚就懵逼了。

这是闹的哪一出?自己还要不要跟着参了?李承瀚打开自己的折子看了看,忽然觉得跟那些老家伙骂人的本事比起来,自己的确还有点差距。到底是老御史,人家骂了一辈子,已是化境了。

徐阁老不动声色,杨阁老亦是沉着气一语不发。

皇帝大概是听得有些累了,也着实气到了,龙椅的把手都挨了几下巴掌。

陆公公是个伶俐人,赶紧附在皇帝身边耳语一番,皇帝反应过来:

“诸位爱卿如此秉直正言,朕心甚慰,国事繁多,还有奏本可退朝后呈,所言之事,朕必细察再议!”

“退朝——”陆公公立马宣布。

李承瀚只好跟着其他同僚将本子递给在角落侍立的老太监,随着人流缓缓退下。

徐阁老和杨阁老则被陆公公召进了内廷赐食,皇帝气的着实不轻,两位阁老吃完茶点见到朱高炽时,他还在气喘。

一番讨论的结果,君臣三人达成一致,先等付荃汇报完辽东盐政的事再说了。

付荃早早已经进宫候着了,怕一会面圣内急,一个多时辰里硬挺着连口茶都不敢喝。等得口干舌焦望穿秋水的时候,终于有人来通知他了,付荃兴奋的整了整官袍,迈着小碎步就急不可耐的去见皇帝了。

三跪九叩完,皇帝忍着阴火给赐了座,先照例答话。另一边一墙之隔的屋里,户部温尚书领着一干侍郎排成一列端坐在小案几旁等着核对账簿。

陆林儿带着一个小太监将贴着封条的小木箱子抬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开箱验视后,趁着小太监分发账簿的功夫,陆林儿佝偻着腰假装整理剩下的账簿,悄悄将藏在衣袖里的手卷混了进去。

第一拨账簿核对完,到了第二拨的时候,一个侍郎忽然抬头脸色骤变,顾盼左右之后,又将自己桌上的一本册子若无其事递给了旁边的同僚,那个同僚阅完亦是脸色大变,而后默不作声的传给下一个,直到递到温尚书的手上。

温尚书才翻开便赫然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还都是比自己官还大的人物,那一串名单后面标注的事儿看的他是心惊肉跳,竟一时愣住了,几个侍郎都扭过头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该死的,你们递给我,我又该递给谁?!

温尚书心里骂道。

虽说户部里杨阁老门生故旧居多,可平素也只是顺水推舟向着杨阁老处理一些事情,这会如果将这本行贿手卷递到皇帝跟前,那一定是要被上面载着名字的人直接记恨的,头一个惹不起的就是徐阁老。

温尚书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那些侍郎们等着头儿发话,见其青着脸一直低头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嘈杂了一小会,文人终究是文人,一番你推我挡之下,最终达成合议:

一起去汇报,温尚书负责递东西。

付荃察言观色的功夫确实不一般,眼看着进门的时候皇帝不大高兴的样子,硬生借着汇报辽东民生事儿的机会,拿出说书般的功夫劲,把皇帝逗乐了。

这会君臣几个还在笑着,温尚书领着一帮人捧着手卷跪了过来,朱高炽有些不明所以,问道:

“这是何意?”

跪着的几个人都不敢大声应话,温尚书抬头充满期待的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陆公公,小心翼翼的回道:

“臣等核对账簿,发现有一本内容出入较大,不知真假,还请,请圣上明鉴。”

付荃眼尖已经注意到温尚书手上的东西了,那熟悉的轮廓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膀胱,裤裆里顿时一股暖流划过。

“有出入就有出入嘛,你们不能先记着么,非要朕现在看个什么?!”朱高炽抱怨道,抱怨归抱怨,毕竟在外臣面前,怎么样都得显示自己乾纲独断的威严的,事儿还是要处理的。

陆公公接过手卷之后,温尚书立马垂手匍匐在地,像是扔掉了一只搁在掌心的开水壶。

皇帝没说话。

皇帝还没说话。

皇帝依然没说话。

皇帝终究没有说话,但是,付荃的脸上开始流血——朱高炽瞪着被怒火烧红的双眼,一把抓起跟前的紫檀镇纸赏给了付荃,将他的酒糟鼻砸歪了。

朱高炽急火上心,将那记录行贿的手卷扔在两位阁老面前,唤人将付荃拖去了诏狱后便被陆公公扶去寝宫歇着了,两位阁老看完手卷都一言不发,气氛颇有些尴尬,温尚书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小声的问道:

“皇上走了,咱们是不是先退了?”

“徐大人,你说这可真是巧啊,早上才有人参了付荃,这会就出这档子事,本朝太祖以来还是头一遭。”出门的时候,杨阁老意味深长的看着徐阁老感叹道。

“是啊,大概是我活得太久了,这等奇事也看的到,杨大人,您这白发也不少了,咱们还有多少安生日子呢?只怕这天底下的奇事怪事还会往眼皮底下撞,您就等着瞧吧!”徐阁老眯着眼似笑非笑的回道,转头又对跟在杨阁老身后的温尚书一瞥:

“温尚书真是立了大功啊!”

温尚书不敢直视,低尴尬的咧嘴笑了笑,身子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杨阁老拍了拍温尚书的肩膀不再搭话。

站在不远处屋檐下的陈公公拢着袖子端立,望着他们行走在宽阔的御道上,眼里满是阴沉。

第三十章 公主挨巴掌

“滚出去!”徐阁老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掷到地上,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起来。

从未见过主人发这么大脾气的小僮吓坏了,赶忙捡起那些碎渣躬身退了出去,他不明白,主人才到家,按例上了杯刚沏的热茶,只不过是烫了一下而已,至于么?

“父亲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气?”徐幼康从外面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随口问道。

徐阁老冷眼一横道:

“那手卷今早被户部的人核对账簿的时候拎出来了,皇上这会气病了。”

徐幼康心里一惊,只觉父亲昨天那一手真是准备的及时,由衷得赞叹道:

“还好父亲大人深谋远虑,这手卷到处找不到,怎么会到宫里的?难道是户部动的手脚?”

“现在还不知道,温尚书应该没有那么大胆子,杨绍恭那老贼肯定脱不了干系!”

徐阁老想到早上面圣的情景,愈发憎恶徐阁老。

“眼下这种情况,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是吃亏了,但至少是搞清楚了,付荃遭窃这件事不是巧合,处心积虑做这么个局,恐怕不止针对辽东盐政这么简单。”徐幼康分析。

徐阁老起身背着手望着窗外思考起来,而后缓缓道:

“这是要断我徐家的财路啊,你赶紧通知市舶司那里,让董师进当心些,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纰漏,以后进京不要那么频繁。”

“是,父亲。”徐幼康眼珠一转又接着问道:

“你说皇上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付荃怎么都是一个死字,剩下的就靠为父这张老脸了,皇上优柔好仁慈之名,等气消了我再进宫一趟,想来不会扩大,只是李承瀚那帮人恐怕会借着所谓天意不依不饶,我们也得准备准备了。”徐阁老不无担忧的说道。

“那父亲您觉得,钦天监那个姓张的道士会不会也是杨绍恭那边的人?”徐幼康盯着徐阁老的背影问道。

徐阁老略一思索:“现在还不好说,也许是,也许不是,眼下皇上旧疾又犯离不开他,若是这时他再说点什么不利的话,人在病中容易犯迷糊,保不准又生事端,你找机会捎点东西去见见他,探探情况,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父亲放心,孩儿自会办好。”徐幼康应下来,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的请柬递给徐阁老:

“兵部员外郎宋衍过阵子要成亲了,今早父亲出门没多久宋家差人递过来的,孩儿在想,宋衍成亲,赵王肯定会来道贺,赵王来了,汉王也会来,父亲觉得,孩儿是不是要去走动走动?”徐幼康话里有话的问道。

大明太祖成例,藩王不经皇帝允许不得入京,永乐皇帝朱棣篡位以后更是对此三令五申,赵王朱高燧和汉王朱高煦却是例外,仗着曾经为朱棣夺位立下的战功不时挑衅当时身为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登基后更是屡次三番违背祖制进京和内臣结交,天下人皆传二王有反心,可朱高炽不仅不理会,更是纵容优待。

宋衍父亲乃是赵王的启蒙老师,有着这么一层关系,朱高燧肯定又会借机上京,朱高煦是凡事都跟着朱高燧行动的,徐幼康自然知道这顿喜酒不是普通的喜酒,可他心底一直有个想法,既然先帝能从侄子手上夺走天下,那当今皇帝的宝座会不会有天也被他两个兄弟弄去,到那时他徐家的恩宠还能延续么?

徐阁老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徐幼康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过。

“为父老了,年轻人的事就你们年轻人去了,礼金多备些,至于汉王麽,以礼相待便是,切记不要有过多往来,尤其文字之类。”徐阁老转身坐下,望着徐幼康认真的嘱咐道。

徐幼康点点头,准备退下。

“还有,那几个‘哑金’不要留活口,记得处理干净。”徐阁老叮嘱道。

徐幼康心领神会,便赶去了诏狱。

固宜公主府上,袁翼兴这时也拿着请柬陷入沉思,去还是不去都是个问题。

不去吧,宋家势大,自己这么多年来始终呆在金吾卫指挥使的位置上不动,日后需要支持的地方还多,更何况宋衍还是兵部的人。

去吧,汉王、赵王肯定也会到,说不准宣府镇总兵霍连山那些边镇要员也会到,谁也不知这以后是成为被人清算的把柄还是恩宠加身的事由。

袁翼兴在庭院里踱步,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去,并且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那就是把当今圣上的亲姊妹自己的老婆一起带过去。以后就是真有什么事,还有人挡一挡。

然而,固宜公主在佛堂听到丈夫的邀约后并不买账,直接一口回绝了,称自己只想清静。

袁翼兴并不放弃,为了自己的万全之策,口水说尽,难得拿出当年哄骗公主嫁给自己的本领舌灿莲花,极尽温柔颜色。

固宜公主还是不买账,一眼看穿眼前男人的虚伪,平静地用略带讽刺的口吻劝道:

“袁郎口才真是不减当年,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朱玉莲了,你大可以找那些辽东女子陪你去沾沾喜气,何必守在我这费尽心思,你要的,不过是冠以公主名号的枯槁之躯,好成全你那荣华富贵的黄粱美梦,而已。”

袁翼兴听着渐渐变了神色,眼里带着被戳中内心阴暗处的隐痛和怒火。

见他如此,最后两个字,公主便故意说得很重,仿佛一把匕首,将裹着败絮的锦缎被面割开,密密麻麻的虱子一只接一只的跳将出来。

袁翼兴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公主,因为压抑愤怒,粗大的喉头不断上下滑动着,袁翼兴咽了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厚重的巴掌划过满是檀香味的空气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巴掌落下,公主原本趺坐在蒲团上清瘦的身姿开始倾斜,并随着惯性向前滑动,额头磕在了供佛的案桌上,渗出了一缕血迹,脸上伴着火辣辣的疼痛感开始浮肿。

她只是笑,有些喘气的笑,并不管自己脸上的伤,用绝望和不屑的眼神看着这个衣冠楚楚却气急败坏的男人。

“娘,你怎么了?”令安郡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惊恐。

公主赶紧坐正了身子解释:“刚不小心摔倒了,不碍事。”

“啊,对,对,我正准备扶你娘来着,”袁翼兴清醒过来,赶紧上前抱着公主安抚,“夫人你没事吧,磕头这么急干什么,你向来虔心,菩萨怎会不知。”

令安郡主看到母亲的模样自然不信,糊弄鬼呢?摔跤能把脸都摔肿了?还他妈的带着五个手指印?

不等郡主发问,袁翼兴赶紧借口要去找人处理伤口快步出去了。

郡主想要继续问母亲,公主便以头晕为理由挡回去了,郡主没法只好先回公主回房歇着了。

等袁宗达回来,郡主便急匆匆的将母亲受伤的事告诉了他,袁宗达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父亲会打母亲,毕竟当年他们二人誓死相爱的故事可是轰动整个京城的,甚至还有好事的说书人编成了段子在茶馆歌唱。

这些年袁宗达隐隐约约觉得父母关系似乎确实淡了一些,但绝对不至于动手,袁宗达一脸痛苦的道:

“父亲虽说待我们严厉了些,但到底也是为我们好,他一向以君子自持,行事谨慎端正,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郡主不知如何作答,她亦不愿相信父亲会做这样的事,然而,事实确是如此,难道父亲和母亲之间藏着什么秘密么?

郡主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第三十一章 送礼

袁宗达一向心里藏不住事,看望完母亲,即便固宜公主一再坚称自己只是摔倒磕到了,对父亲的怀疑还是不时涌上心头,遇到袁翼兴的时候,袁宗达忍不住问道:

“父亲,母亲真的只是摔倒了么?”

望着儿子一脸便秘般纠结痛苦的神情,袁翼兴顿了顿,淡定的反问道:

“你觉得我是和那些市井小民一样随意欺辱老婆的人么?”

袁宗达摇了摇头。

袁翼兴随机转换话题,语气缓和了些接着说道:

“这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手上的事处理完了么?”

“那些贼子都是哑巴,到底也没问出什么,孩儿回家之前,听狱卒说都已经畏罪自尽了,付大人丢的那本手卷还没找到,父亲,您和孩儿说实话,您到底有没有收过他银子?”袁宗达鼓起勇气问道。

“没有!”

袁翼兴不假思索的答道,估摸着儿子这会应该还不知道付荃已经被抓了,“你觉得,堂堂大明驸马,先帝御封的渊国侯,金吾卫指挥使会缺钱么?”

“我就知道您是清白的。”袁宗达听到父亲如此肯定的回答,神情顿时轻松起来。

“不管怎么说,能抓到那些人已经很不错了,父亲很满意。”袁翼兴拍着袁宗达的肩膀欣慰的说道。

“说起来,也是托钦天监张道长的福,他卜卦确实厉害,若不是他指明方向,孩儿现在还在漫山遍野的搜人!”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赤裸裸的夸奖自己,袁宗达有些窃喜,也稍微谦虚了一下。

“哦?你是说玉泉宫张青蟾那个徒弟么?”袁翼兴颇为惊讶的问道。

袁宗达解释了一番,袁翼兴忽然想起昨夜里的情景略一思索点点头道:

“想来那张道长必不是一般人,受人之恩岂有不报之理,达儿,你且备些礼,一会我们去他家坐坐。”

“父亲也去么?”袁宗达有些惊讶。

“这样不显得咱家客气么?怎么为父不方便一起?”袁翼兴打量着儿子问道。

“没,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就去准备。”袁翼兴这么一问,袁宗达倒是有点担心了,想起上次在雪三娘那儿和张浥尘一起躲床底儿的事,那道士应该不会这么多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袁翼兴带着袁宗达找到张浥尘家,壬秋开门的时候却让袁宗达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那姑娘化的什么妆容甚是滑稽,结果往院子里一看才发现,张浥尘慌慌张张的在收拾什么,桌上还散乱着一些女儿家脂粉玩意。

“张道长好闲趣,没想到闺房的妆容手艺也是如此精道!”袁翼兴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趣的笑道。

“哎呀,袁侯爷取笑了,这不是闲来无事消遣消遣么哈哈,袁公子也来了?二位快请里面坐。”张浥尘尴尬的解释道赶紧招呼袁家父子。

壬秋白了一眼张浥尘,老娘就这么好消遣么?!待她去茶房煎茶舀水的时候对着水缸照了照,才发现为何袁宗达一进门就笑了,心里不禁问候起张浥尘来。

三人闲扯了一番,袁翼兴替儿子道谢,张浥尘也回谢昨夜入宫行方便的人情,聊着聊着,袁翼兴便借机要求张浥尘帮忙打卦问问禄位。

袁宗达此时才明白父亲的用意,原来是为他自个前程操心了。

张浥尘倒也不拒绝,取来金龟铜钱摇了一卦,合了合,便试探性的问道:

“侯爷可是有心事挂念?”

“诚如道长所言,近来确有小事不决,敢问在下禄福厚薄还有几分?”袁翼兴盯着张浥尘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回道。

张浥尘也盯着他看,猜解着袁翼兴的心思,按理自己还欠着他人情,就算是帮了他儿子一点小忙扯平了,实在也犯不着他一个驸马侯爷,金吾将军亲自登门送礼的,这会还问的是禄位,只怕是还想更进一步,却又有所顾忌。

以袁翼兴的身份地位,能让他顾忌的恐怕只有皇权了。

想到这里,张浥尘又看了一眼卦象,对袁翼兴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退而结网,便可食鱼么?”袁翼兴意味深长的问道。

“不单食鱼,将来令公子亦可食十万户!”张浥尘收起铜钱含着笑意缓缓道。

袁翼兴十分满意,自己是食邑万户的侯爵,儿子将来能有十万户的公爵封禄,这不是说自己可以位列公爵传给他么?

退而结网,很好,是该自己主动出击创造机会了!

袁翼兴以茶代酒举杯致谢:

“多谢张道长吉言,我袁家如有这一日,必不忘你指点之恩!”

“哪里哪里,此乃袁侯爷府上的功德所然,贫道也是略窥天机而已……”张浥尘连连拱手示以谦辞。

三人又清谈了一会才罢。

张浥尘将袁家父子二人才送走没多久,院门又敲将起来,报称是徐家朋友,张浥尘心里一阵紧张,哪个徐家?难道是权倾朝野的那个徐家?

张浥尘让壬秋去了里屋,自己先去开门看看情况,一开门就被眼前的场面闪瞎了眼,两美女花枝招展的抱着两个精致的食盒,后头跟着一辆马车,车夫掀开帘子,车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色锦缎和细瓷坛装着的好酒。

“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徐幼康,张道长来京城许久不曾有机会一晤,今日冒昧登门还望见谅,区区薄礼以表愚兄拳拳仰慕之心,请笑纳!”徐幼康拱拱手自报家门,后边的仆人十分机灵的,不等张浥尘开口就开始往里搬东西。

我的乖乖,这得花多少钱啊!徐家居然这么有钱!

张浥尘眩晕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平白无故的这徐幼康为何送这么重的礼?

“额,久仰徐镇抚大名,这这,无功不受禄,贫道受之有愧啊!”张浥尘推辞道。

“小小心意而已,张道长不必挂怀,既已见面咱聊就是朋友了,张道长不会让朋友一直站门口说话吧?”徐幼康笑道。

张浥尘亦觉得失礼,赶忙将徐幼康迎进了屋里,让壬秋去备茶水。

徐幼康倒也不啰嗦,寒暄之后,径直表达了自己对张浥尘上书之事的看法,自然是胡天海地的吹捧了张浥尘一番,然后开始盘起交情来。

张浥尘这下明白了几分,怕是徐家已然有些怀疑自己,只是暂时闹不明白情况,先来做个人情好让自己日后安生些。

搞清楚情况,张浥尘也不忐忑了,顺坡下驴的也配合徐幼康盘交情,整的来送茶的壬秋几乎以为二人是多年不曾见面的故交好友。

徐幼康到底是有意而来,见张浥尘如此上道又收了礼物,心里安了很多,坐了不多时便欢喜的别去了,临行前还煞有介事的叮嘱张浥尘以后在京城遇到麻烦尽管可以找他。

“二爷可是跟他投缘的很呐,何时交上这般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送走徐幼康,壬秋满腹疑惑的问道。

“哎呀,什么朋友,今天才正式见面,快看看这些料子,可以给你做好多衣裳了!”

张浥尘摩挲着那些锦缎两眼冒光的回道。

“第一次见面就送这么重的礼物?你也敢收?”壬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张浥尘沉醉在柔软细腻的手感里,头也不抬的回道:“因为我有面子呗!”

说完便一把拉过壬秋一起欣赏起来,直叹道,今夕何夕,这上门送礼的全来了,要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好日子该多好啊,舒坦!

费了好些力气,二人才将那些礼物搬到了里屋收纳好,准备歇口气的时候敲门声又想起来。

不会又来个送礼的吧?

二人对视一眼,立马跑去开门,却是王四尾担着两桶水立在门外,瞬间有些失望,王四尾看着两人表情变的这么快,倒是纳闷起来。

王四尾当然不是来送水的,他捎了越同舟的信来,悄悄的塞给了张浥尘后到厨房倒完水后便走了。

原来是越同舟担心妹妹安全,特地嘱咐近段时间不要去找山荷沟任何一位故旧联系,以免引起注意引火烧身。

张浥尘看完纸条烧掉的时候,突然壬秋推开了房门,

“二爷可是有事瞒着我么?”

“没,没有。”张浥尘心虚的回道,赶紧把剩余的纸皮全焚完了。

“刚那个送水的小孩我见过吧?上回在香叶寺,你说要去和友教交流修行法门,后来那劳什子郡主闯进来,当时从楼上下来的便有这个小孩,后来咱家的水便是由他来送了,你跟他很熟么?”

“不熟啊,你刚不是说香叶寺的事么,那时候才见的,看他可怜给口饭吃罢!”张浥尘慌忙解释道。

“那以后换个力气大点的吧,那孩子看着可怜。”壬秋立马接着说道。

“不,不要吧。”张浥尘下意识的说道。

“为什么?”壬秋逼问。

“不是说那孩子看着可怜么,让他赚些工钱。”张浥尘说完低下头。

壬秋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自己向来在壬秋面前不会撒谎,总被识破,张浥尘自然是知道的,她看着壬秋的背影,只希望岁月永远这般安好,收收小礼打打闹闹,不是神仙日子又是什么?

第三十二章 付荃受刑

付荃被抓以后,惶惶不可终日,直到皇帝清醒过来,指定了主审官,狱卒把他提出监牢带到刑讯室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正中端坐的主审官当时就昏死过去。

能把官场老油条都吓成这样的,除了刑部尚书陈允直,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明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陈允直望着一身脏兮兮倒在地上的付荃并没什么反应,只望了一眼行刑的狱卒,那狱卒立刻会意,端着凉水硬生生就将付荃泼醒来。

付荃睁开眼扑腾了几下恢复意识就开始哭着求饶,陈允直依旧没什么反应,这时两个狱卒又架来一个不知犯了什么罪的半死不活的犯人,那犯人绑上柱子以后,行刑的狱卒便抡圆了胳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开始猛抽,直抽的那人哭爹喊娘的叫唤。

狱卒打累了以后,又搬来一堆奇形怪状的刑具,开始朝那犯人身上使唤,直到那人一身都成了血葫芦连声都吭不出来了才拖走。

这顿操作下来,付荃看的心惊肉跳的,大概是惊惧过度,屎屁尿当场就泄了,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狱卒捏着鼻子嫌弃的啐了一口唾沫,拿桶水又劈头盖脑浇下去。

“大人饶命,饶命,饶命……”付荃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努力扬起头乞求道。

“付大人不必惊慌,陈某也是受皇命来照顾下您,说到底付大人也是朝廷命官,陈某怎会像对待刚那贼人一般的对待您呢?”陈允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这番话说的付荃更怕了,要知道陈允直出身刑名世家,他初入官场时,在大理寺当差那会就以酷烈闻名,人送别号“阎师”,意即就是阎王见了也得叫师父,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他。

付荃瞪大眼睛直杵杵的望着陈允直,脸上开始扭曲。

“不过,陈某的心意恐怕只是一厢情愿,毕竟付大人可是凭着一本手卷诬陷了不少好人啊,这随便哪个苦主一声令下,您这颗脑袋都得晃一晃,叫在下可如何是好?付大人,您家里那百十口人又该如何是好呢?”陈允直眯缝着三角眼慢悠悠的说道。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不要杀我家人,我认罪,我认罪!”付荃爬将过来,抱着陈允直的大腿连连扣头请饶。

‘行吧”陈允直顿了顿,“本官也还有事,就请付大人稍作忍耐,不要让本官为难,你家眷衣食自然有人照应。”

陈允直一把扯起官服的袍角起身,扬腿甩开付荃后叮嘱狱卒道:“可别把手打坏了,具状让他自己写好呈给本官就是。”

“是!大人放心!”狱卒躬身慌忙应道。

陈允直迈开八方步晃悠悠的走后,背后便传来阵阵惨叫,陈允直弹了弹肩上的灰尘扭头望了一眼,轻蔑一笑。

不多时一封付荃亲笔书写的罪状便送到了陈允直的案前,陈允直接过状纸左右扫了一通点点头,只是瞥见画押的尾款处几点血痕皱了下眉头,旁边的侍从慌忙解释道:

“这是最干净的一封了,已经写了好几遍,再写下去只怕更脏。”

“就这样吧,马刑头他们出发了么?”陈允直不耐烦的收起状纸问道。

“户部那边耽误了一点功夫,他们临时加派了人手,所以准备时间稍长了些,刚已经全部出发了。”侍从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陈允直满意的点点头,付荃的亲笔罪状已经有了,只差和户部的联合调查结果了,待户部取证回来,把证据处理一下,走个过场,这桩差事也就完成了,陈允直甚至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伸了伸懒腰便瞌睡起来。

马刑头跟着户部的几个衙司到了辽东后便开始活动起来,查账押人,一切如出发前预计的一样顺利,当然对于徐家一干人不利的证据自然都处理了,那几个衙司收了好处费自然也不多事,吃吃喝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有一事却很是蹊跷,马刑头发现,辽东煎盐提举司的库银全部寄存在当地的一个钱庄里,此举虽然不合朝廷法度,却也是各地暗行的潜规则,本不足为怪,只是每月孳息并未流入付荃口袋,而是由付荃的管家黄叟定时领取后便不知所踪。

黄叟一口咬定银子都交给了付荃,可马刑头翻遍上下都没找到这笔银子的去向,付荃向来有记账的习惯,连送礼行贿都给拉清单,何况每月这么一大笔例钱。

马刑头直觉这事有问题,想趁机敲一笔竹杠,黄叟始终不松口,家里送了一笔钱来把人先赎出去了,马刑头觉得还有的好处可捞,放了人后又趁着黄叟不在摸到人家门去了,结果一去就发现,黄家似乎也不像富裕的样子,难不成把财产都转移了?

这下马刑头更来了劲儿,一番连蒙带吓,黄叟老婆招了,说自家老头子每月都会去趟武将军府送东西。

马刑头一听,打起了精神,准备去查那个武将军府,马刑头前脚刚走,那黄叟后脚回来知道情况,拿根绳子就上吊了。

黄叟自杀更让马刑头觉得里面文章不简单,向周围人打听了一番,却都不知武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只知道他门第高大,一般人进不去,常有操着京腔穿着锦衣的人不定期来访,偶有见到一些年轻貌美的女人带着孩子出门,其他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一听到还有美女,马刑头眼睛都放光了,这下好了,不仅可以讹笔钱说不定还有点什么福利。

马刑头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带着几个喽啰就寻到那武将军府去了。

那门头着实气派非常,雕梁画栋,斗拱飞檐,进门的牌匾上“武府”两个烫金大字晃得人眼都要瞎掉,马刑头腰牌一亮,雄纠纠气昂昂的就准备往里冲。

假如他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估计肠子都要悔青,横行这么多年,马刑头这回却是栽了。

第三十三章 驸马藏着外室

武府门前家丁见马刑头是刑部来的,一时不敢阻拦,任由马刑头往里头冲,只有一个门房慌慌张张的跑去报信。

还没走到厅堂,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壮汉袒着右胸提着一把马刀快步迎了过来,马刑头一哼声,跟着的几个喽啰立马扑上前去干起来,不想那壮汉彪的吓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左右给收拾了。

马刑头有些心虚,后退了两步,那壮汉是打红了眼,一刀背劈下来,马刑头拿剑一挡,手臂被震麻了,那铁剑哐当一声落下,厚重的刀背应声落在了胳膊上,咔嚓一声脆响,马刑头捂着断臂立马痛的嚎起来。

“我若是想杀你,刀锋所向,你人头便已落地了,念你是朝廷的人,今日我放你一马,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放肆!”那壮汉收起刀,冷眼相看,一边说着掏出一块印符晃了晃。

“渊国侯袁”四个大字无比醒目,登时把马刑头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吃痛慌忙道歉,连滚带爬的带着手下就逃了。

知道自己惹了事,马刑头也不敢多逗留,办完了事立马奔回了刑部。

一到刑部,马刑头就去找陈允直伸冤:

“大人啊,小的受了欺负,求大人做主啊!”

马刑头吊着绷带扯起嗓子嚎,陈允直有些厌恶,耐着性子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堂堂刑部的刑头,居然伸冤?”

马刑头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讲了一通,一来是真的委屈,二来知道自己得罪了驸马爷怕陈允直怪罪,先上演一番苦情戏好开脱。

没想到陈允直听完居然笑起来,倒让马刑头惊了一身冷汗。

“砍你的汉子脸上可否有刺字?”陈允直问道。

马刑头搞不清楚他为什么问这个,惊讶的反问到:“大人如何晓得?他脸上确实有个青色的印迹,当时不曾细看,如今回忆起来,真是刺墨的样子。”

“好了,本官知道了,此事也怪你自己莽撞,多的话就不要讲了,切记莫跟其他人再说起,本官自会处理。”陈允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马刑头摸不着头脑,但听陈允直的话并没怪罪自己意思,心里豁然又轻松下来,也不敢再说什么,慌不迭的就退出去了。

陈允直思索了一会便决定去拜访袁翼兴,马刑头只当是袁驸马的家奴嚣张,可陈允直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早年间便有秘闻说驸马都尉袁翼兴偷藏外室,暗享齐人之福,因着固宜公主未曾表露过什么,宗室也不曾有过调查动作,这事也只有少数几个人传着,便没有公开来。

如今照马刑头所说,当时确凿的事,那壮汉自然是当年袁翼兴的忠心死士武魁无疑了。

陈允直不想惹是生非,袁翼兴讨几个老婆跟他没没关系,他只想利用这个事情跟袁翼兴套点交情,身在宦海,兴衰无常,不管怎么样,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何况袁翼兴还顶着皇亲国戚的头衔。

到了袁府,门房通报,袁翼兴颇有些意外,虽说同朝为官,陈允直的大名倒是如雷贯耳,可平素除了礼尚往来,交情并不算太深,这会居然亲临拜访,袁翼兴连忙吩咐左右准备迎接。

两人晤面后客套寒暄一番,陈允直看出袁翼兴的急切,也不遮着掩着了,开门见山道:

“袁兄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突然来访?”

袁翼兴尴尬的点点头回道:“陈大人不嫌陋室茶淡,亲临寒舍,愚弟很是惊喜。”

“前阵子付荃那案子交待在刑部了,愚兄便差人同户部的一起去了趟辽东,办差的刑头回来折了一只胳膊,说是在武魁府上吃了刀子,愚兄思来想去,是那刑头不对,所以今日特来道歉,还望贤弟见谅,只是——”陈允直顿了顿,望着袁翼兴并不往下讲。

袁翼兴听到“武魁”二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自然明白陈允直是知道什么了,顿时有些慌乱,袁翼兴强行镇定下来,带着笑意道:“贤兄尽管说,如是家奴伤了人,必会给个说法。”

见袁翼兴默认了,陈允直心里更加有数了,缓缓道:“伤人不伤人都是小事,不过一个贱吏而已,只是惊了贤弟的如夫人们,愚兄实在有愧,那厮回来我便训了他,以后断不可再去叨扰,也不可到处乱说坏了”

陈允直故意将“如夫人”三个字说的轻慢,袁翼兴脸色骤变,复而又强起笑颜道:“如此,真是劳陈兄费心了,袁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以后陈兄的事就是袁某的事了,还望陈兄多加照顾,感激不尽!”

袁翼兴起身作了个长揖,陈允直赶忙一把扶住:“都是兄弟,贤弟这般就是见外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人谨慎惯了,才忍不住要来跟你叨扰一番,这朝堂上的经纬,我陈某人不及贤弟,今后还要贤弟多多提点才好!”

见目的达到,陈允直面露喜色,袁翼兴也只好陪着笑意,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待送走了陈允直,更是忐忑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固宜公主那边为了皇家颜面不曾在外挑明过这事,但如今却被陈允直意外抓住证据,如果真的捅到皇上面前,宗人府的那帮老顽固也不一定会给自己面子,这些年自己辛苦经营的场面恐怕龙颜一怒都要灰飞烟灭了。

好在陈允直也不是多事的人,主动登门献好已经表明了态度,官场里那些九九,袁翼兴自然清楚,以后若是陈允直犯了什么事,袁翼兴都必须无条件的站在他那一边,是福是祸亦是难料。

袁翼兴思来想去愈发心乱如麻,按理,出了这样的事,武魁应该第一时间先来跟自己汇报的,到现在辽东那边还杳无音讯,难道武魁出了什么事?

正在袁翼兴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武魁喘着粗气进来了,撩起衣襟就是一拜:“恩公!”

“正想念你呢,来的正好,快坐下歇口气,来人啊,送茶!”袁翼兴喜出望外的扶起武魁说道。

武魁坐下,待仆人上完茶,端起还烫着的茶汁抿了一口,定了定神就说起辽东的情况来,跟陈允直方才讲到的并无差别,只是一直自责没能料到马刑头居然查到门前,一时暴露了身份。

袁翼兴倒并不怪他,付荃出事也是突然,黄叟递银子那事一直都很隐蔽,原本料想刑部户部的人过去也主要只是对官账,官银放在钱庄也是各地普遍的做法,毕竟送往迎来都要钱,单凭任上主官那点俸禄怎么会够支出,没人会去细究。可谁也料不到马刑头那厮居然锲而不舍的追着查。

“小的原本打算当时就赶来京城,不料陈娘突然腹痛,寻医瞧了,却是说已经怀上身孕。”武魁说道。

“你是说敬言又怀孕了?怀了我的骨肉?”不等武魁说完,袁翼兴兴奋的问道。

“是”武魁看了一眼袁翼兴,又低下头有些歉疚的说道:“可是孩子没有保住,大夫说那是个死胎。”

“死胎?怎么会又是死胎?”袁翼兴极为痛心又不解的望着武魁。

“我也奇怪,逼着那大夫问了,他才说出实情,陈娘是私自服了堕胎的药,之前两次也是这样,知道自己怀孕后都是借着风寒的名义叫大夫来,给了银子让开了堕胎药,然后借口身子虚弱骗过去了,这是这次那大夫良心不安让我瞧出问题,才讲了实话。”武魁说着,已然有些怒气。

袁翼兴已是气急,一拳砸在墙上,重重的说道:“这个陈敬言真是冥顽不化不知好歹,我待她还不够好么,想当初她跟着那个匹夫有什么好日子,我让他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甚至她跟那个匹夫的野种我都不计前嫌的收留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要如此恩将仇报!”

武魁正想安慰几句,突然门外传来绿柳的声音:“小姐,您在这儿站着干嘛啊,怎么不进去啊!”

袁翼兴心里一惊,“哐当”一声,令安郡主便闯了进来。

第三十四章 被撞破的密谈

“父亲跟人谈话,你就这么进来吗?不成体统!”袁翼兴半是心虚半是震怒的吼道。

令安郡主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武魁,又直勾勾的盯着袁翼兴,只是沉默。

对于武魁,令安郡主还是认识的,父亲的下属也是挚友,小时候经常来家里串门,自己还坐在他膝上撒过娇,后来听说是犯了事,被发配到边疆去了,并再未听过消息,如今再见,虽是苍老了些,脸上也多了罪犯的刺字,和小时候的印象却并无大的区别。

联想到刚刚听到的内容,令安犹如被雷击一般,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母亲这么多年为何要如此隐忍,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夫唱妇随阖家幸福的样子。

女儿的沉默让袁翼兴更加心虚也更加愤怒,“我在跟你说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袁翼兴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

“武叔叔刚说的都是真的么?”令安郡主终于回过神来问道。

“你都听到了什么?”袁翼兴反问。

“我都听到了,您不用解释了。”令安郡主盯着父亲失态的神情冷冷的回道,转身走开。

其实她只是听到袁翼兴骂陈敬言的那番话,固宜公主那次挨打磕到头后便落下头疼病,偶有发作便痛苦不堪,适才固宜公主又发病了,郡主想来告诉父亲让他去宽慰下,不想却听到袁翼兴骂声,便偷听了下,竟发现父亲在外还养了女人的秘密。

袁翼兴不知,只当郡主知道所有的事,以郡主的性子,只怕会寻到辽东去闹个天翻地覆。

武魁也不敢再逗留,听了袁翼兴的安排,火速往辽东赶,尽快处理掉知道这事的所有人,将武府上下转移。

袁翼兴回过神来,觉得郡主是个隐患,便暗自吩咐下去,搜集京中适龄未婚公子哥们的情况,赶紧将郡主嫁出去,以防再生事端。

令安郡主思前想后,念及母亲还在病中,不好再去刺激,只好找到哥哥袁宗达商量,上次母亲受伤的事,袁宗达还是持怀疑态度,如今听到郡主这样说,愈发痛苦起来,两件事联想起来,原本心中那个高大的父亲形象顿时震碎了一地。

他不愿意相信,却没法再说服自己。

酒一杯一杯的灌,袁宗达喝的酩酊大醉,只觉得这个家如同冰窟一般冷。

袁宗达第一次不顾袁翼兴的禁令,在他还在家的时候出门寻到莱仙院去了。

大约是喝了酒,袁宗达见着雪三娘越发觉得眼前的美人可爱,许久不见的相思和着心事一吐为快,雪三娘依旧是温温柔柔却不过分亲昵的样子,只是一直耐心的听他诉说心中的痛楚,好言相慰。

“公子舒畅些了么,不如听奴一曲吧,此乃前朝遗曲,会的人不多,听的人也不多,姑且为公子一奏,博您一乐。”雪三娘此时全无媚态,只是颇有些同情的看着袁宗达,轻轻道。

袁翼兴听着听着,放松下来,慢慢的眼前开始模糊,醉意可侵人脑,情意却侵人心,他却是脑醉了,心也醉掉。

待他醒来时,是被背上的刺痛惊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见袁翼兴抄起一根藤条甩在自己身上。

“逆子,喝醉也就罢了,居然还醉死在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让人送到家门,不怕人笑话么?逆子,你是要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这幅丑态么?!”袁翼兴骂一声便抽一鞭,依旧不解恨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宗达忍着痛意,既不辩解也不闪躲,居然望着袁翼兴咧嘴嗤笑起来。

“我让你笑,我让你笑!”袁翼兴被这笑声激怒,手下力道加重,下起死手来。

袁宗达依旧笑着,难忍的疼痛让这笑声变得扭曲,鞭声伴着诡异的笑声越来越大。

“住手!”令安郡主一路小跑过来准备抢袁翼兴手上的鞭子。

袁翼兴惯性一甩,那鞭子抽到了郡主的肩上,郡主吃痛,脸上都抽动起来,她忍着疼痛死死抓住袁翼兴的手道:“父亲这是要打死哥哥么?!”

“打死最好,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早知道就不该把你们生下来,孽种,孽种,全是孽种!”袁翼兴青筋暴起,梗着脖子恨恨道。

“那就请父亲打死我们吧!”令安郡主松开了袁翼兴拿鞭子的手,跪在地上冷冷的说道。

袁翼兴见状,将鞭子狠狠甩开往地上一抽,一声脆响传来,“你不要以为你封了郡主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再不肖也是姓袁,只要这家里还是老夫当家,他就得老老实实当好儿子,你不同,你得嫁人,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等你嫁出去,这家里就清静了!”

袁翼兴咬牙切齿的说道,将手中的竹编用力一扔便摔门而去。

阵阵寒风伴着木门的吱吖声吹来,袁宗达躺在地上仍旧笑着,却已然如同哭声般阴郁,郡主跪在冰冷的地上,抚着肩上的伤痛,只是失神般望着袁翼兴离去的背影,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第三十五章 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那日袁宗达在莱仙院倒是醉的畅快,虽说语无伦次的一番话,雪三娘听了去却是别有思索。

正巧红莺无意间的吐槽给了雪三娘进一步的判断,向来谨小慎微的袁翼兴并非是无从下手的铁疙瘩,那光鲜圆满的表象后面,不仅藏着从前造过的罪恶,更包裹着一颗贪婪且猥琐的膨胀的心。

原来马刑头在辽东吃了一记武魁的瘪后,见陈允直不仅不给自己半点安慰,还替人家说话,马刑头很是愤恨不平,他自打傍上陈允直鞍前马后以来,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偏偏陈允直还不准他跟别人讲,马刑头憋着气,寻到老相好红莺那里撒欢,一番温言软语好不舒服后,一股脑就跟红莺全吐出来了,红莺亦讨好着跟起痛骂了那个武将军和渊国侯袁翼兴。

马刑头顿时解气,心情畅快下,颠鸾倒凤的本事使尽,弄得红莺苦不堪言,拉着雪三娘狠狠咒了马刑头一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雪三娘当下明白几分,便封了一纸短笺让王四尾速速给越同舟递去。

越同舟收到雪三娘密报之前,一直匿在袁翼兴府上当厨的童安也递来一条不寻常的消息,他怀疑固宜公主和袁翼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和谐,固宜公主受了伤,下人们都传是挨了袁翼兴的打,且不知何故,府上的少爷和郡主也挨了袁翼兴的鞭子,袁翼兴正急着给郡主寻婆家。

这些线索拼在一起,让越同舟顿时来了精神,下一个计划渐渐清晰起来。

越同舟迫不及待的跟同僚换了班,提前入宫值夜,趁热打铁和陆林儿商量更为周密的方案。

借着巡查的机会,越同舟几次路过陆林儿值班的寮房,终于在下半夜等到陆林儿的出现。

“初荷和大川那边来消息,袁翼兴应该是在辽东有外室,正是付荃拿银子养着,给袁翼兴照料外室的是一个姓武的将军,我打听了下,当年跟着袁翼兴在军中效力的的确有一个叫武魁的游击将军,还是他老乡,后来因为犯了军法被刺字流放,袁翼兴疏通关系将他赎了回来,那以后武魁不知所踪,如今看来,当是被安排在他辽东的外室做护院无疑。”越同舟抓紧时间开门进山道。

“所以,你打算下一步把袁翼兴拉出来,只是不知道袁翼兴背后到底深浅几何,他毕竟顶着皇亲国戚的头衔,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恐怕日后更难下手。”陆林儿靠在椅背上望着越同舟轻声说道。

越同舟会心一视,点点头。

“这里面最大的变数是固宜公主的态度,早些年就有传闻袁翼兴背弃公主,后来公主亲自出面表态,那些传言也就平息了,现在看来,固宜公主只是顾忌皇家颜面而已,毕竟他们二人当年私定终身的事是闹的朝野皆知的,公主不能伸手打自己脸,还让皇家蒙羞,袁翼兴那样的人,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再会掩饰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只是这等丑闻,如果公主坚持不表态,皇上也必不会刻意撕破。”

陆林儿沉吟着分析道。

“所以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越同舟听完觉得所言极是,压低声音问道。

“譬如生疮,虽然已经肿起来了,但不等到脓破的时候去挤弄,那些恶毒恐怕还会潜伏。”陆林儿点点头,继续分析道。

“除却公主的态度,袁翼兴这些年经营的势力错综复杂,稍一牵动便是连锁反应。徐幼康一家势力盘踞在锦衣卫、吏部、刑部、大理寺这些要害有司,地方上的油水衙门也多有瓜葛,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深受器重;霍连山掌着边镇宣府大军,连着几个地方军府要员和汉王、赵王他们也不清不楚的,就是皇上也忌惮几分。当年山荷沟的事,徐幼康、霍连山、袁翼兴三人手上一起沾着血,如果袁翼兴有事,徐、霍二人多半不会坐视不理,如果没有公主的支持,难以为之。”陆林儿叹道。

“还有陆公公。”越同舟补充道。

陆林儿微微颔首,他没说完的越同舟也想到了,二人之默契,真是心有戚戚焉。

越同舟调到京城以前特地回过一趟山荷沟祭奠先人,顺道寻访了一番,知道内情的人本就不多,基本都是三缄其口,唯有一位当年在宣化县驿站当过驿卒的老人,背不住良心的折磨告诉了越同舟当年悲剧的经过。

永乐十年,胡人进犯,霍连山和袁翼兴大胜之后和监军赵公公以及当时奉命传旨的徐幼康一道回京领赏。

那队伍原本不会和偏僻的山荷沟扯上半点关系,当时正值冬月,山荷沟人有冬祭游山的传统,男子簇拥着神像按照路线漫游,女子则盛装在后一路歌声相和,不巧游行的队伍和霍连山的马队狭路相逢,山里人淳朴,见是刚刚的胜的王师,发自内心感戴不已,不仅主动让路,还改变了巡游的路线,跟着马队一路唱着赞歌直护送到宣化县城的驿站去了。

不曾想那霍连山在接风宴上几杯酒水下肚后居然生起邪念,打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些妙龄女子的主意来,便要当时陪酒的县令付荃去拿人,付荃不敢怠慢,又惧怕山荷沟彪悍的民风,便唆使驿站的差役们拣那些寡妇家的女儿下手,差役们骗山荷沟的人说将军想听他们的山歌,要带几个女孩子去表演下就送回来,山民们原本不大愿意,耐不住差役们大义凛然的指责,便让其选了五个女孩子带走了。

那五个女孩子唱完歌后,分别被霍连山、徐幼康、袁翼兴、付荃给带回了房,连赵公公也领走了一个。

再后来那老驿卒半夜里只听得声声惨叫,一个女孩子逃了出来,披头散发的就往外冲,结果被霍连山追上来一刀砍了脑袋,县太爷付荃听到动静,连鞋袜都没来及穿,便亲自将驿站内的差役都召集起来下了封口令。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五个女孩子全部死了,当晚知道实情的所有差役都被派发了一大笔银子然后遣散。

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当年赵公公一个太监居然也参与了,赵公公虽早已告老还乡,其义子陆公公如今依旧得势,而赵公公和霍连山还带着一层关系,霍连山的养父霍公公当时在东宫侍候,大火之时为了救太子被烧死,赵公公因是霍公公在宫中一手培养起来的,便沾了光一朝得势起来,霍公公那一支从赵公公传到陆公公这里,从来都是站在霍连山这一边的。

如果要动袁翼兴,只要牵扯到霍连山,陆公公必会搅和伸进兵部的势力插上一脚,确是十分复杂。

越同舟沉思着,陆林儿一席话更让他茅塞顿开:

“为今之计,袁翼兴且先放在一边,先集中精力解决付荃,我担心付荃的事还会有变化,等付荃那边尘埃落定后,可以找霍连山身上的机会,袁翼兴、徐幼康到底仰仗的还是皇家,霍连山不一样,他仰仗的是边军,一直和两个藩王暧昧不清,我这边有确切的消息,徐阁老和太子他们也在关注霍连山,不如等风乍起,顺势而为。”

这番话完全折服了越同舟,他打心眼里同意陆林儿的意见,还想再多聊一会,担心逗留时间太长被人怀疑,越同舟也只能心领神会的朝陆林儿使个眼色,便疾步向着明晦参差的夜色走去。

第三十六章 皇帝的“仁慈”

付荃的案子终于到了三法司会审的时候,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付荃杀头,结果也没出多大意外,贪污罪确是证据确凿,然而付荃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给任何人贿赂,手卷上的记录只是自己为了保命故意拉人下水的后手,户部和刑部一起联合调查的结果直接验证了付荃的解释,这下李承瀚不干了,杨阁老也是颇为意外,审讯前杨阁老还特意关照过户部的温尚书,当时温尚书陈述的情况和堂上展示出来的却大不相同。

李承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再进谏,杨阁老思索一番却是回过味来,不出意外的话,温尚书怕是被徐阁老给收买了,虽说自己门生不少,眼下不投靠在徐家的其实没有几个,温尚书能坚持摇摆到现在,已经算是难得了。

杨阁老认了这一茬,也按住了李承瀚的脾性。十年寒窗,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奈何徐家通天,也怪不得人人都想攀附,所谓师生之义,大抵也不过是糊墙上的窗纸,捅破了也无甚意思,倒不如留点颜面,日后风水流转总还是需要有人做事。

“承瀚,既然有人一定要付荃死,不如想办法让他活。”杨阁老温言道。

“这,恐怕不妥吧,先前参他的也是我们,现在如何还要救他?”李承瀚一脸不解的看着杨阁老问道。

“户部和刑部交代的结果,我们都能瞧出问题,你觉得皇上会看不出来么,但皇上还没表态,你也知道先前他气成什么样,倘若真想深挖,这会已经降旨了,但是皇上没有,你知道为何么?”杨阁老并不作答,一脸忧思的反问道。

“难道皇上并不想杀付荃?”李承瀚音量陡然提高有些愤懑道。

“非也”杨阁老摇了摇头,“老夫打皇上还是太子时便在东宫侍候了,皇上的脾性老夫还是知道的,其成也仁,其败也仁,眼下这样的局面,他在犹豫,如果就这么杀了付荃,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影响他圣明之名,如果深究,那手卷上的名单都处理,恐怕朝堂都要空出一半,难啊!”李承瀚叹息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救付荃?”李承瀚追问道。

“因为付荃不死,好成全他的仁慈,且我等口中说来,便也解了他的围。反过来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付荃不死,便是徐家心头一颗钉子了,如是日后时节变幻,兴许他还有用。”杨阁老见李承瀚还是不明白只好说穿。

这番话仿若一股飓风直接将李承瀚向来能刚则刚的执念掀翻,想起父亲当初的死,李承瀚心里顿时凉意四起,这庙堂之上的水深终究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度量的。

李承瀚只好按照杨阁老授意的,带着言官们调转船头,又开始替付荃说话了,奈何付荃名声太差,实在搜罗不出太多贴金的东西,只好想了个馊主意,替付荃想了个合适的出路。

朱高炽还在养病,看到三法司联合审讯出具的报告后的确如杨阁老料想的那般纠结不堪,这会看到李承瀚他们呈上的奏本后立马就同意了。

付荃呢,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狱中恐惧不已,看到宫里来人,更是吓破了胆,却不想并不是宣布自己何时砍头,太监宣旨时前面那些赞颂皇帝仁慈的长篇大论他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只听到后面的处理意见顿时欣喜若狂。

原来皇帝同意了言官们的意见,我朝以仁义治国,为了挽救更多的朝廷命官,饶付荃不死,让其以身说法,押解到全国各地巡讲忏悔。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付荃喜极而泣,伏地狂扣头。

丐老四在赌坊里听到了这个消息震怒不已,一直忍到日头落了在童安家门口等到童安回家便奔到越同舟那里去了。

丐老四和童安到达时候,张浥尘已经在越同舟屋里了,原来张浥尘也想不通跑来找越同舟了。

几个人痛骂了一番,泄完火便齐齐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越同舟,问他怎么办。

越同舟却只是道:“也并非是坏事。”

“不是坏事?兄弟你不会再锦衣卫当差脑子当坏了吧?这怎么不会是坏事,付荃不死对得起山荷沟的乡亲么?”丐老四急了眼发飙道。

张浥尘见哥哥挨骂,连忙过去劝丐老四冷静,让他听越同舟把话说完。

“他迟早会死,你觉得徐家会让一个被擒的走狗活得那么安生么?”越同舟一字一句的说道。

丐老四也转过弯来,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我刚心急了,我是个粗人,哪有你们这么想的这么深呢,对不住了。”

童安白了一眼丐老四,继续听越同舟讲。

越同舟并不往心里去,对丐老四接着道:“大龙,你道上的朋友多,打听一下付荃第一站会被押到哪里去,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让四尾告诉我。”

“这个容易,你要知道这个干吗啊,未必你还要去听那贼娘养的讲什么狗屁道理。”丐老四实在不理解越同舟想干嘛,脱口而出。

“这个你过些日子自会知道,”越同舟顿了顿,环顾三人复又道,“以后没有急事不要一起过来了,太招眼。”

“哥哥说的是,我也是心急了,我们以后都会注意,走走走,赶紧回去。”张浥尘当然知道越同舟的意思,上次夜半进宫递手卷那事以后,袁翼兴和徐幼康都找到家里去了,指不定已经怀疑上来了,张浥尘可不想毁了逍遥日子,刚忙拉着丐老四和童安撤了。

不久丐老四果然打听到确切的情报,偏生不巧,付荃第一站竟然是他曾经当过县令的宣化县,眼下新年将至,皇帝格外开恩,待过完年便要打发他上路。

越同舟沉思一番,计上心头。

第三十七章年的花火

北风刮过几层尘土后,街上的年味渐渐浓厚起来,京里的各都司衙门渐次封了官印放假,张浥尘原本就闲,这下更闲了,带着壬秋疯狂逛街采办,不单把自家的年货办齐了,还带着把越同舟的那份也都添置妥当。

自打进玉泉宫以来,张浥尘从没在别处过过新年,京城到底是京城,各式花样简直让张浥尘迷了眼,所以雪三娘让王四尾带话说,年三十一起去香叶寺参加花火大会的时候,张浥尘高兴的手舞足蹈,便一直翘首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终于挨到了年三十,匆匆用过晚饭后,张浥尘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便拉着壬秋出门了,壬秋一改往日的素净装扮,不单描眉上妆、贴额簪髻,还特意着了一身花色艳丽的裙装,让张浥尘好生赞叹一番。

这花火大会向来是年年人山人海,待张浥尘到时已是热闹非凡,几个人很默契的在供着大佛的正殿前徘徊,终于都找看到了彼此,为了不引起注意,便隔着不远分散着闲逛。

张浥尘一直关注这越同舟的身影,趁着越同舟也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使了个眼色,便和越同舟走到一处角落短暂一会。

“喏,给你的!”张浥尘将手中用红布带扎在一起的两个竹盒子递给越同舟。

“这是什么?”越同舟接过来小心翼翼的翻看了下,包装很是精致,却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

“包心酥啊,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的嘛,那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肉馅的,你一个人就能吃上十几个,今天管饱!”张浥尘开心的笑道。

越同舟怔怔的望着妹妹,心底一股暖流浇的他眼眶微热的,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尝过包心酥的味道了。

“那也不要这么多吧,哪里吃得完,你啊,就是爱花钱。”越同舟嘴上却是有些傲娇,故意责怪道。

“谁说给你一个人的,你不是会进宫值夜么,另一份你给照林捎去,他不能出宫,也得吃上年味。”张浥尘白了越同舟一眼嘱咐道。

越同舟笑了笑,点点头,“说的是,正好我跟兄弟换班了,一会要赶去宫里接替他守下半夜,这包心酥就一起带过去。”

“你为何要跟人换班,你不跨年么?”张浥尘觉得大哥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时节,谁都希望歇着过节,他倒好跟人换班。

越同舟轻描淡写的回道:“毕竟人家都有妻儿,也不容易。”

这是什么道理,你没妻儿难道还没妹妹么,张浥尘简直想拍飞越同舟。

“我得走了,还有,过几日我会出京一趟办点事情,记得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不等张浥尘怼他,越同舟兀自叮嘱一番便揣着竹盒转身走了。

“真没良心!”张浥尘望着越同舟远去的背影小心嘀咕道。

壬秋这会见越同舟走了便凑过来问道:“那人好像上次也在香叶寺见过,就是你说老乡聚会那一次,怎么这么巧今天又碰到了?”

“嗯。”张浥尘点点头,想着怎么跟壬秋讲,自己凭空冒出来这么个哥哥。

“嗯什么啊,咦,你手上的包心酥呢,你不会送你老乡了吧?”壬秋看了看张浥尘空着的双手疑惑的问道。

“额,其实吧,他不单是我老乡,还是我亲人。”张浥尘慢吞吞的道。

“亲人?师兄弟们都说你是个孤儿啊,师父捡回来的,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还有亲人呢?”壬秋更加疑惑了。

“怎么说呢,我跟你直说吧,他其实是同胞哥哥,这事说来话长,这里不便讨论,你知道就行了,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跟你讲,现在还不便相认,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张浥尘低声快速解释道。

壬秋瞪大眼睛,更加懵逼了,为了阻止她继续刨根问底,张浥尘只好拿出惯用的那张,一脸真诚的盯着壬秋的眼睛道:“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你肯定理解我的对不对?”

壬秋果然吃这一套,看张浥尘那深情满满的样子,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了,张浥尘趁机拉着壬秋就往人潮里钻。

“当当当……”正子时的钟声敲过,寺里的大和尚站在高台上将写着各式祈福字样,裁剪成花瓣形状的红纸片撒下的时候,早已伫立在台下的人群立马欢呼起来,纷纷举起手来接应,以求来年的好运气。

而后第一发冲天炮带着呼啸声划破长空,开启了众人最为期盼的烟火大会,夜幕的景致姹紫嫣红,时时变幻出如同春花般灿烂的光影,每个人都抬头仰望着,憧憬着下一刻的璀璨。

越同舟伫立在皇宫的廊亭下,亦痴痴的望向长空,陆林儿斜倚着廊柱,隔着越同舟不远,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惬意,花火的光芒映射在是夜的两双瞳眸里变幻着模样,也将二人脸上的泪水染成多彩的颜色。

许多年前山荷沟也曾这样热闹过,虽不及彼时繁华光景,却满满皆是人间温情。假如命运没有安排当时的残酷,退却这一身锦缎衣裳,谁又愿意匍匐在高墙之中,遥望苍穹,背负黯然的噩梦?

再盛大的景色也会落幕,花火燃尽之后,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人潮渐渐散去,香叶寺的和尚开始出动清扫。

元觉和尚一脸落寞的看着慢慢清冷的院子,从怀中掏出几缕彩色丝线,缓缓系在了万年青的枝桠上。

一声阿弥陀佛,愿尔等早赴西方极乐;

两声阿弥陀佛,愿生者平安无咎遂愿;

三声阿弥陀佛,愿世间睁眼皆是净土。

第三十八章 罪己书

过年那阵子,张浥尘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平素大手大脚的还有些不安,可这年里,花花的银子洒出去便是十分心安理得了。

越同舟却是几乎没闲着,主动接着同僚们的换班,一口气替几个兄弟将宫里夜值的任务全揽下了,只为了在正月十五后名正言顺的请假,寻着付荃的动向好跟过去办事。

王四尾则被张浥尘的银子攻陷,心甘情愿的帮着干起跑腿的活儿来,忙着帮张浥尘给丐老四雪三娘他们送各种吃食玩意,越同舟那儿更是几乎每天都有特别关怀,即便越同舟屡次要求这个好妹妹消停下,张浥尘依然我行我素,好像不花钱就浑身不舒服似的。

临去宣化县前,越同舟整理好行囊,担心妹妹开销过大陷入贫穷,特地将储蓄的俸禄拿出一大半来让王四尾给送去,结果把王四尾都看呆了,张浥尘拉着王四尾大吃大喝一番,不单拒绝了大哥的好意,反倒让王四尾给越同舟带了大笔的银钱过去,曰:我张浥尘啥时候穷过,哥哥留着银子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才是正事!

如此炫富,越同舟倒也安心下来,笑骂道,这个小财迷,上辈子一定是穷死的!

越同舟打的是调休报告,徐幼康并无觉得不妥,批的很痛快,算上往返时间,倒也十分充裕。

付荃到达宣化县驿站的前一天越同舟便已经在周边候着了,因付荃身份特别,既是朝廷重犯又是皇帝钦点的戴罪教谕,驿站里别有关照的给安排了一个单独破房间算是付荃的临时住处,外边的守卫却是一点都不放松。

白日里付荃便坐着囚车前往县衙公开悔罪,讲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饶是如此,也免不了围观的老百姓们臭鸡蛋烂白菜糊脸上的伺候,到了晚上便又被囚车载着回到驿站歇息。

如是两天,付荃倒也习惯起来,比起杀头,被人谩骂算的了什么呢。

第三日夜里,一直显得闷沉的天空陡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瞬间袭来,能见度变得极低。

看门的衙役禁不住风吹雨打,索性拿根铁链将木门锁上了回房歇去了,付荃蜷缩在小房子里百无聊奈,忽听得门外铁链一阵抖动,“吱吖”一声,大风卷着潮气铺面而来,将破木桌上的一点烛火扑熄,一个带着斗笠的高大身影闪进来。

黑暗里,付荃看不清人脸,一时惊慌起来,那人却以极快的速度将门关起上栓,然后掏出火折子吹亮,待付荃要叫出声时,一块亮澄澄的紫铜腰牌递到了跟前,付荃强压着精神借着火折子的亮光看了看,赫然是锦衣卫的牙牌。

“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黑衣人压低声音呵斥道。

付荃一时不知所以,惊恐的望着眼前的大汉,越同舟将那油灯点亮,吹熄了火折子放进随身的铁盒中,不紧不慢的摘下尚滴着雨水的大斗笠,一双鹰眼透着光盯着付荃有些扭曲的面孔。

“知道你项上人头是谁留下的吗?”越同舟冷冷的问道。

“徐,徐阁老……”付荃哆哆嗦嗦的回答道。

越同舟有些鄙夷的望了一眼付荃,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认为是徐阁老在保他。

“你觉得你活着对徐家还有用么?”越同舟冷眼相向反问道,“徐家原本想置你于死地,皇上仁慈,饶你狗命,你竟然还如此执迷不悟,白瞎了圣上一番好意。”

付荃联想到陈允直狱中威逼之事,此时越同舟锦衣卫的身份自然让他好不生疑,立马伏地泣道:

“原来是皇上救的我,罪臣不知,罪臣该死,敢问皇上差大人前来是要罪臣如何?”

“很简单,皇上知道你也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才犯下那些糊涂事,但徐家上下实在嚣张,意图拿你人头息事宁人,得亏圣上英明,留你一命,待你离开京城安全了,便要我秘密前来拿到切确罪状,只要你配合,日后重返辽东也未可知。”越同舟盯着付荃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写罪己状?好好,我这就写。”付荃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应承道,就准备找笔墨。

“不单是行贿的事,十几年前你在宣化县任上杀人的勾当也要写清楚!”越同舟强压着恨意补充道。

“杀,杀人勾当?……”付荃听到这里,陡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的颤起来,长大嘴巴望着越同舟。

“山荷沟,记起来了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有一女子侥幸逃脱上京告了御状,那时圣上还是太子,兼摄国事,此事圣上一直了然,奈何当年掣肘,如今你再不说实话,任你有九条命也不够杀了!”越同舟眉目含威的提点道。

付荃当真吓破了胆,这事藏了十数年,原本以为风头已过,神不知鬼不觉了,听越同舟这么一说,付荃更加相信皇上是要对徐家动真格了,连忙翻箱倒柜的找纸笔,战战兢兢的在油灯下写起来。

不多时,就写了密密麻麻一大张纸的罪行,付荃搁笔,将罪己书恭恭敬敬的呈给越同舟,越同舟快速阅过,读到山荷沟旧案细节处简直头皮发麻,深呼吸了几下,将怒火压下,越同舟点点头,让付荃盖个手印。

付荃咬破手指,满怀期待的按下血指印,末了还不放心,在脏兮兮的枕头下摸出一枚小印章蘸了血压在末尾,方才交给越同舟。

越同舟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快速折好用油布包裹着塞到怀里,端起斗笠便准备走,却被付荃一把拉住,乞求道:

“付某犯下的罪行确实该死,可身在官场,我也都是不得已,万望大人一定要跟皇上解释清楚,小的知罪了,还望皇上顾念我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妻子幼儿,如能再有机会报答皇恩,付某一定万死不辞!”

越同舟甩开付荃,回头冷冷的望了一眼,哼了一声便快步出门,将那铁链复原后,踩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的消失在风雨夜里。

现在知道要顾念你的妻子幼儿,谁又顾念当初山荷沟那几百条人命,他们又是谁的老母亲又是谁的儿?

皆言报应不爽,可天地不仁,从未睁眼,淫人者妻妾成群,杀人者富贵无边,既然没有上天,那我便是地狱的星火,不管多大的代价,势必要将你们,引来烈火烧成灰烬。

第三十九章 罪臣“自杀”

拿到付荃的罪己书后,越同舟特地赶去了一趟山荷沟故地,十几年过去,残垣断壁上还残留着当年罪恶留下的焦黑,曾经平整过的土地上已是荒草丛生,相较于远处袅袅炊烟的安宁,更显得怆然凄凉。

一杯酒祭天,这天不语;

两杯酒祭地,恁地不言;

三杯酒祭人,斯人已去。

山风尤带着料峭春寒,声声呜咽而过,仿佛亦与徘徊在这旷野的人同悲。

越同舟兀自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再看一眼身后的满目疮痍,一鞭起落,马儿嘶鸣一声,带起一道尘泥飞驰而去。

越同舟不知,就在他返京的时候,徐幼康的人也赶到了驿站,得亏那一场暴雨拖慢了来者的脚步,不然他面对的将是死去的付荃。

苟延残喘了些日子,付荃终究还是不免一死,徐幼康的人夜半潜入的时候,付荃以为还是越同舟,满怀期待的问道,大人怎么又来了?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接着手起刀落,割断了付荃颈上的大动脉,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涂的满屋都是。

“晦气!”

黑衣人嫌恶的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掏出一把短刀放进付荃的手里,伪装成自杀的样子,便马不停蹄的回去复命了。

徐幼康听完杀手的汇报,当下便起了疑心。

难道之前还有人找过付荃?

百思不得其解下,徐幼康跟徐阁老推测起来,徐阁老想了许久,怀疑到老对手杨阁老头上。

“这个老狐狸,怕是已经得手了。”徐阁老皱眉道。

“得手什么?”徐幼康不知所以的问道。

“你呀,动动脑子,付荃就是一条落水狗,这时候还有谁会去搭理他?不在刑部大牢里去见偏偏到了宣化县去找他,还能为什么?怕是付荃说了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再细想,恐怕是太子授意,这朝堂怕是不太平了。”徐阁老不由得焦虑起来。

“太子向来不插手这些,一贯只是姓杨的老狗他们上蹿下跳,怎么,太子沉不住气了?”徐幼康不解的望着父亲。

“眼下皇上多病,你觉得太子还能安生装八面佛?况且汉王赵王借着喝喜酒进京的事,现在都知道了,杨绍恭那个老匹夫毕竟是太子的蒙师,不可能不帮太子出主意,他们先前留着付荃你以为真是救他?”徐阁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

“是儿疏忽了。”徐幼康低下头,接着问道:“您说付荃会告诉他们什么?”

“我徐家有关的他一件都不会落下,饿过的狗,只要有人许点吃食,什么都会都出来,这些由头拿来发难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徐阁老微微叹息一声道。

徐幼康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自己造了多少孽心里门清,不由得也担心起来。

“儿是不是也该会会汉王了?”徐幼康话里有话的问道。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么,你想什么我清楚,不管是上游的河还是下游的河终究都是朱家的河,你要保证河上的船不翻,就要时时看好风向,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徐阁老转过身意味深长的说道。

“孩儿明白,父亲放心!”

徐幼康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有了另一番盘算,父亲大概是老糊涂了,倘若杨阁老他们真心得势,还有徐家的路可走么?就算是顾念旧情,富贵不减,但门下那些阿猫阿狗们还会像今日这般趋附么?

这偌大门庭,已然不是一人可以支撑的,院里的花红绿柳亦是多少仇敌化作肥料方才育成的,徐幼康头一次生怯,他怕夜里偶尔梦到的那些冤魂哪一天真的从地里爬出来,寻他索命。

越同舟回到京城之后,思前想后良久,将那带着血痕的罪书小心翼翼的用桐油纸糊上京漆封了起来,差王四尾送去了张浥尘处,让张浥尘好生藏好。

张浥尘虽不知是何物,但见如此密封,也知道不是寻常物事,便按照越同舟的意思,藏在了隐秘处。

越同舟摸出枕头底下的布袋,拿出写着仇人名姓的竹签一把仍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今日之后的每一日都将是群兽四伏的黑夜,危险不知会在哪一刻降临,他要确保即便是自己死去,还有人能带着全部真相秉着烛火前行,直到漫漫长夜过去,光明重现。

第四十章 不寻常的喜酒

正月底里,兵部员外郎宋衍成亲的日子终于到了,雕梁画栋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里到处都贴着大红的囍字,屋檐下飞扬的彩缦,门前铺的老长的细羊毛地毯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品味。

就连打下手的仆役们也都是衣着光鲜神采得意,前来道贺的嘉宾络绎不绝,隔着屋前还有几百米远便有人相迎了,牵马的、递毛巾擦脸的、端漱口水的,井然有序,待客之周到,即便是京里见惯了场面的官爷们见此也是啧啧称赞。

更让来宾无不艳羡的是,宫里居然也来了人,两队太监前后脚到,分别代表皇帝和东宫太子过来送礼,宋家人得了这样恩宠,大为长脸,叩拜之后小心翼翼的将礼品用红绸缎包起来,直送到正厅堂上和祖宗神牌摆在一起供奉起来。

宫里的队伍走后不多时,偌大的庭院眼见着就站满了人,婚礼开始前只差一炷香功夫时候,宋家门外忽然万鞭齐发,霹雳扒拉响了好一阵子后,一直敲敲打打的乐班子更加得劲的演奏起来,在场的客人心知这是宋家的贵客到了,纷纷身长脖子想瞧个究竟。

烟雾弥漫里,众人翘首盼了片刻,方才看清了来者。

只见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并排乘着双抬的乘舆前呼后拥的频频挥手致意,后面还跟着几辆装饰豪华满载礼物的马车,那阵仗那派头,让不少人惊掉了下巴,还有一些人暗地里捏着一把汗。

按例,藩王纵是不妥,也没人敢说道一句,出行乃是僭越,即便汉王赵王玩了一点巧手段,将天子所用的四人抬减成了双人抬,可于礼于法都是不合规矩的。

不管怎样,人家就是这么干了,还坐的理直气壮,来道喜的人群里自然是不会有李承瀚这样不识时务的硬茬的,既然藩王进京皇上都默许了,他朱家的家务事犯不着下臣们来修理,都这么想着,纵是看着不妥,也没人敢说道一句。

倒是意图巴结的涌上去了一大群,问安的叫好的围着两位王爷团团转。汉王脸方面黑,身材魁梧,颇有先帝遗风,见此情景,挥着蒲扇大的巴掌示意朗声大笑道:

“各位兄弟朋友,本王可是念你们念的很啊,今儿逢着恁大的喜事可更是开心!”

说完爽快的从乘舆上跳下来,拉着一脸傲娇的赵王应付了下周围的人便向一旁恭恭敬敬候着的宋家主人走去。

新郎官宋衍一身红袍插着帽花挂着绣球立在厅前,因搀着垂垂老矣的宋老爷子不便行礼,惶惶恐恐的歉着身子鞠了个躬,旁边的家人纷纷跪了一片,宋老爷子作势也要磕头,赵王汉王双双一把扶起。

赵王不比哥哥汉王那般高大,也是一介武人的气质,只是神态上更为傲慢,此时却端出少见的谦和样儿,温声道:

“我虽是天家之子,也懂尊师之道啊,先生不必拘礼,今儿是衍弟大喜日子,我乃是客,咱不论尊卑只述师生情谊!”

一席话说的宋老爷子暖上心头,直道自己走运有这么个好学生真是祖坟冒烟。

汉王赵王既已来,宋衍的婚礼便趁着吉时开始了,一番大吹大奏三拜三叩之后,终于开始宴饮。

宋衍在前院里招呼着,汉王赵王等贵客自然是请进了后院小花园里格外关照了,徐幼康、霍连山、袁翼兴、陈允直等上宾则被跟着请去作陪。

徐幼康来前就做好了准备,席间插科打诨,惹得汉王、赵王十分欢喜,待酒过三巡之后,趁着桌上的人都喝得七荤八素的,便瞅准时机借着敬酒的名义进一步去跟汉王套近乎:

“王爷气度非凡,像极了先帝爷,徐某好生敬仰,奈何相见的机会少,这肚子里酿有千杯万盏的话,可这热闹的光景里,竟然是吐不出一句了,权以薄酒,先干为敬。”

汉王酒量惊人,这会脑袋可是清醒的很,听出徐幼康话里有话,笑了笑,也跟着喝了一杯酒,使了个眼色道:

“还想多陪老弟你喝几杯,可咱这肚里闹的欢,我先去下茅房,一会咱使劲的喝!”

徐幼康赶紧附和自己也想如厕,便起身跟着汉王离了席。

陈允直在隔壁桌可是看得明白,一边应酬着一边盯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袁翼兴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虽然也极力讨好二王,却并不想像徐幼康那样直白示好,虽然顶着驸马的头衔,可毕竟自己出身微薄,眼前的富贵得来全靠取巧,实则没有半分根基,经不起太多闲言碎语。

他只想抓住能看的分明的机会,好让这十来年没什么大动静的职位有点突破性的提升。

赵王酒量不似汉王,已然是醉了,张牙舞爪的全不似人前端着的样子,倒像个市井的无赖一般,开始胡言乱语。

隔着座儿的霍连山还在拉人豪饮,不时色眯眯的打量周围伺候着的宋家丫鬟们,每逢有姑娘过来倒酒夹菜便凑过去吃几把豆腐,要不是宋家主人在场,那眼神都能把她们给吞了。

趁着旁边人离座去讨好赵王的空档,袁翼兴将身子挪了挪,挨着霍连山开始攀谈起来。

二人称兄道弟了一番,好不热乎,霍连山本就和袁翼兴交情不错,这会黄汤灌了一肚子,更是不设防,大嘴巴没消停,不管袁翼兴问什么都是哗啦啦甩开了讲,倒是袁翼兴谨慎,不停提醒他小声点。

聊了一会,袁翼兴倒是真的打听到个感兴趣的消息,霍连山告诉袁翼兴,北边最近不大安生,老可汗死了以后,境外的胡人起了内讧,分裂成几个部落,有些胆子大的就开始骚扰边镇,其中最强势的那个部落则意图跟大明交好,才递了表书托他上奏天子求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袁翼兴细问了一番,当下便有了主意,如今这位皇上跟先帝大不相同,不仅不好战甚至是厌恶打仗,不出意外,霍连山带的信一传上去,皇帝立马就会答应和亲,好借着联姻不动兵马平息边镇的骚动。

家里不正有个待嫁之龄的宗室女么,还是正儿八经御封的郡主,倘若自己主动跟皇上请求赐婚,一来解决郡主的婚姻大事,二来把喜欢惹事的女儿送的远远的,三来自己借此可以获得荣恩,真是再好不过了。

袁翼兴这么想着便向霍连山试探了下,却正合了霍连山的心意,北地贫瘠,普通人都不愿长住,况且还是皇家贵女,这表书递上去简单,怕是皇帝也要发一番愁。

这下好了,有人送上门来,他霍连山不单可以充当和亲使者,连着皇帝的后顾之忧也给解决了,一时大为高兴,连后面大得封赏的情景都开始联想起来。

二人趁兴痛饮,直喝的酩酊大醉。

汉王和徐幼康那泡尿撒的有点久,直到桌上倒了一大片方才姗姗回来,汉王一回,又掀起了一波小高潮,短暂的热闹过后,吃吃喝喝的也都差不多了,方才散去。

第四十一章 送谁和亲

霍连山心里揣着事,夜半酒醒后想起袁翼兴的话就开始琢磨,前思后想的琢磨透了,直等到天亮就奔去了皇宫。

朱高炽自打上次气坏了之后,虽经太医院和张浥尘好一顿疗理,却始终病病殃殃时好时坏的,好些个事不那么重要的也就不再亲自过问了,交给内阁商讨着办,要臣来京也多半是推到太子那边,这会听说是霍连山来了,竟拖着蔫蔫的身子打起精神来。

北境不安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先帝后边几年沉迷于仙术,边防之事已显松弛之态,到了朱高炽接手的时候,不巧宣府镇外胡人的可汗暴毙,那帮胡人分了好几拨,个个心怀鬼胎蠢蠢欲动,三番五次骚扰让朱高炽是操碎了心。

这会子听霍连山汇报说那胡人里居然还有心向大明的,顿时龙颜大悦。

朱高炽接过和亲的文书,详细看了一通,眉眼舒展了好一会,接着果如霍连山所料,又陷入了忧思。

看那胡酋的诚意,倒也可以赐个婚,想来那帮臣子会说点闲话,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比起打仗,送个女人能换来点消停毕竟还是划算的,可自己的女儿断不能去的,打太祖起就没这个规矩,总得选个旁支的闲散宗室女才好。

够资格的未必会甘愿,甘愿的未必够资格,派谁去好呢?朱高炽纠结起来。

“皇上,”霍连山瞅准了功夫,敞着嗓子亲热的唤了一声,待朱高炽抬头,便接着说道:

“末将来京城前就寻思着,这和亲的事非同小可,可得选好喽,昨儿一到歇了会脚,正巧碰到些老人叙叙旧,我就打听了下,听说袁驸马家的令安郡主正当待嫁之龄,袁家正满城的寻乘龙快婿,我就自作主张找袁驸马合计了下,可巧,袁驸马十分的乐意,当时就拍着胸脯急着替皇上分忧,您看这事成不成?”

朱高炽一听是令安郡主,有些迟疑,这外甥女什么脾性他还是知道的,天喜会上那舞枪弄棒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袁翼兴能做得了她的主么?

“令安也确实到年纪了,受着天家的宠这么些年,也该她效点力了,万般都合适,可去北地她能愿意么?”朱高炽又犯了难。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您刚也说了她还是皇家的人,先帝爷也好,您也好,这些年俺们这些做臣子的都看在眼里,对郡主那是隆恩浩荡啊,袁驸马也说了,只要皇上答应,郡主的事他来安排,想那大唐,文成公主的前事,这可是要名留青史的啊,保不准郡主心里乐开了花呢!您说是不是?”霍连山满脸堆笑的说道。

既然霍连山这么说了,朱高炽心里也安生许多,点点头,也就同意了,少不了给霍连山一顿海夸,把霍连山乐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出了宫,霍连山便差人去袁翼兴那儿送了信,袁翼兴看事情妥当了,也大为高兴,想找郡主说道一番,却听绿柳说郡主跑外边去了。

袁翼兴把家人散出去满世界找郡主,好不容易在胭脂铺子将郡主找到了,郡主以为家里有什么急事匆匆的就跑了回来,袁翼兴也不兜圈子,开门进山的就告诉了郡主这个“好消息”。

郡主当时就垮了脸:“谁爱嫁谁嫁!我大明天子守国门,打太祖爷爷那会起,就不曾跟胡人和过什么亲,您真觉得这是个很光荣的事么?怕是您想贪功升官卖女儿吧?”

见郡主戳了脊梁骨,话说的难听了,袁翼兴大为不悦,耐着性子拿忠君爱国那套又说教了好一会,磨了半天,郡主脸色更加难看,直怒道:

“父亲别拿这套对付我,您自己都不信吧?要忠君爱国您怎么不自己上阵杀敌去?想我汉家百万男儿,如果个个都像您这样贪权图利、负妻卖女,这大好河山恐怕早就葬送完了吧?”

袁翼兴听的脸色煞白的,一巴掌就呼了过去:

“放肆!既然好说你不听,那就别怪为父心狠了。来人啊!”袁翼兴大声吆喝道。

门外候着的几个家丁便涌了过来,毕恭毕敬的站在身后听令。

“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郡主出门,如有闪失,我饶不了你们!”

袁翼兴青着脸吼道。

“是!老爷放心!”家丁们齐声喏喏道。

袁翼兴拂袖出门,走到门口,转过头恨恨道:

“这就是你身为宗室女人的命,你同意得嫁,不同意也得嫁,除非你嫁过去或者你死了,否则别想出这个家门!”

郡主也怒了,抄起墙上的剑就准备杀出去,袁翼兴赶紧跳开,让家丁们锁了门,只留郡主屋子里又踢又打的。

听着屋里东西乱摔的声音,那些家丁们各个缩着脑袋,生怕一个不小心什么砸出来飞身上去,直叹道,这真是个烈女子。

软禁了郡主后,袁翼兴趁热打铁的就奔去了霍连山那里商量下一步。

袁宗达回家吃午饭,固宜公主仍旧在佛堂用斋,这会没见着父亲也没见着妹妹,袁宗达有些好奇,便叫住绿柳询问。

绿柳支支吾吾的眼色慌乱,袁宗达心知不对劲,将绿柳拉到僻静处道: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说,我可就要叫人上家法了啊!”

“少爷,少爷,您别这样,我说我说……”

绿柳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细说了下情况,言语里满是心疼郡主,这会子郡主还在偏厅里不吃不喝的闹腾着。

袁宗达有些懵,他当然不舍得妹妹嫁到北方去,接着便是一肚子火,怎么摊上这么个鬼迷心窍的爹,先前妹妹说的那些他总归不大信,处处为袁翼兴找借口开解,总觉得父亲有自己的难处,可眼下这样情况,他也实在忍不住了。

袁宗达跑去找母亲商量,固宜公主听完也气得不行,一把将佛珠往桌上一拍,便带着袁宗达奔到软禁郡主的偏厅去了。

守门的家丁见了公主忙不迭的行礼,可在开门这事上纷纷摇头犯难:

“奶奶,您就饶了我们吧,爷爷走前吩咐过,这门要是开了,我们可都承不住啊!”

“你们承不住他,难道就承的住我么?这家可不是他袁翼兴一个人的家,今天你们要是不开门,我就叫人砸了这门砸了你们脑袋!”公主瞟了一眼众人,眉眼里尽是威严。

那些家丁平素从没见过公主发怒,只当是好说话的活菩萨,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顿时吓没了魂,哆哆嗦嗦的就开了门。

袁宗达一脚刚迈过门槛,一个拆烂了的挂架就扔面前了,差点就砸身上,袁宗达缩了一下,定睛一瞧,瞠目道:

“我说妹妹,你要砸东西好歹看着点啊,我是你哥!”

旁边的丫鬟家丁们也看傻了,屋里已经一团乱了,大概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砸了,郡主居然把墙上的挂架硬生生给掰下来了。

公主进屋,平复了神色,对着下人们吩咐道:

“你们做事去吧!”

那些人一听赶忙就散了。

袁宗达心领神会的去关门,郡主这会还在找东西掰,公主压着声音呵斥道:

“堂堂大明郡主,遇事就是这样气量么!”

郡主被这么一说,泄了气,一脸不快的僵在那里。

“你们两个过来,听为娘说。”公主拎起一把倒地上的矮凳扶正了坐下命令道。

袁宗达和郡主只好凑过去,公主小声嘀咕一番,郡主顿时开心起来,袁宗达却颇为担忧道:

“这样行么,妹妹她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事到如今,我不能看着你妹妹往火坑里跳,就这么办吧,往后也只能靠她自己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公主果断的说道。

郡主脸上顿时舒展,一脸崇拜的望着母亲点点头,“还是娘有见地!”

“放心吧哥哥,用不着担心我,有我搞不定的么!”郡主洒脱的拍拍袁宗达肩膀开心的说道。

袁宗达一脸黑线,母亲大人什么时候这么硬气果决了,想想也是,以妹妹这性子这身手,她不惹别人事已经是佛祖保佑了,自己担心还真有点多余。

第四十二章 妄砸佛身

袁宗达按照母亲吩咐赶紧备了车马,郡主便去挑了些金银细软带起,绿柳不知何故,但见郡主行色匆匆的像是要远行,也不敢多问,只是抹泪,郡主却是看了绿柳一眼,笑的神秘。

固宜公主和袁宗达各自乘车出门,贴着袁翼兴的那些家人们自然不敢阻拦,只悄悄的跟在后边,两辆车不知驶向何处,兜兜转转的穿过曲曲折折的街巷,把跟在后边的人都绕晕了头。

到了一处客栈,但见郡主和绿柳从袁宗达车上下来,在柜前询问一番,像是订了一间房,郡主便往楼上去了,而后绿柳下来上了固宜公主车赶往皇城方向去了,袁宗达则在店门口一直守着。

跟着的家丁头便遣了一人回去报信,剩下的都窝在客栈前后门的侧墙边候着,直等着家里老爷回来得了信来处置。

“一会进宫,我先去问问守门的金吾卫,如若你父亲没进去,你便随我面圣,这事还有转机,若是你父亲已然去过了,只能先委屈下你了,往后一段日子只能靠你自己了,这个你权且拿着,身上没点长物,为娘不放心。”固宜公主摘下随身的佩玉递给一旁换着绿柳衣裳的郡主一脸忧思。

“娘,这个是皇外祖父送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收着吧,您能这么帮我,女儿已经很知足了,我带了银子,够使,您放心,我自己能料理好。”郡主拉着母亲的手朗然道。

到了皇城门口,公主先是下车探问一番,方知这袁翼兴不仅刚进宫了,还带着霍连山一起的,公主心下明了,以袁翼兴那舌灿莲花的功夫,恐怕郡主见了皇帝也是于事无补了,只好折转走了。

郡主在车内换了一身轻便男装,乔装一番,还打趣道:

“娘,您看我俊不俊?”

公主此时哪有闲情跟她开玩笑,眼睛红了一圈,千叮万嘱的,才在僻静处将乔装的郡主放下来。

郡主溜达着好不开心,平素家里规矩多,出门多有不便,如今虽是不得已避出来的,却像是过节一样的心情,眼下再没人管着自己,更成了撒欢的野马骝,穿东街,逛西巷,大呼过瘾。

那袁翼兴拉着霍连山进宫后,自是好一阵谄前媚后,惹得朱高炽高兴的不行,只觉得自己办了件万民称颂皆大欢喜的大好事,信口就封了霍连山为护亲使、袁翼兴做送亲使,全权负责筹备事宜,只等次日早朝跟百官们正式宣布。

霍连山得意极了,袁翼兴亦是喜形于色,从宫里出来后便一溜烟的打马回府,不料才到家门,便听得家丁告之,郡主逃了,匿在客栈里,立马脸色一垮,召了一干人便掉转马头跟着报信的家丁去寻郡主。

袁翼兴到了那客栈,虎着脸将坐在一楼大堂慢条斯理喝茶的袁宗达凶了一顿,盘问了客栈老板一番,客栈老板吓坏了,脸色煞白的就给带路上楼了。

拍了半天门不见人声,袁翼兴急了,使个眼色,旁边跟着的家丁便齐齐撞上去,门栓断了,一干汉子叠罗汉般的跌在地上摔了个狠。

众人一瞧都傻了,那床上却是坐着换了郡主衣衫的绿柳,绿柳战战兢兢往地上一跪大呼老爷饶命,袁翼兴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众家丁们便挟着绿柳带回去处置。

袁翼兴想去问问袁宗达把郡主藏哪了,袁宗达这会早没了人眼,袁翼兴气得不行,回复之后,亲自执鞭,将绿柳抽了个半死,绿柳自然说不出个一二来,只是不停求饶,心知郡主这是用了障眼法铁了心要逃了,就是打死这个丫鬟也于事无补,便命人将绿柳逐出了家门,兀自去佛堂找公主质问。

任凭袁翼兴好话说尽,公主只是闭目合十念佛,不搭理一句,袁翼兴像泄了气的河豚,一脸颓唐,咬着牙恨恨威胁道:

“不要以为你是公主,我就不能把你怎样,这个家我才是当家的,皇上已经封了我做送亲使,明天可就要昭告天下了,你不交出韫仪,驳的可是你朱家的颜面,我要是不得善果,你也休想安生!别忘了,还有你儿子的前程!”

袁翼兴已是气急败坏,抄起桌上的铜香炉将堂上供着的佛像砸了过去:

“我让你念佛,我让你念佛!”

“哐当”一声脆响,佛身的金漆顿时秃了一道,露出褐色铸铁胚底,煞是刺眼。

袁翼兴叮叮当当的砸了一阵子,香案上几无完物,方才愤愤离去。

固宜公主睁开眼睛,望了一眼,两旁金刚依旧怒目,正中佛陀依旧低眉。

佛祖呵,当年我守身30多年,寻寻觅觅,以为他是天赐良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要嫁给他时,您为何不指点迷途?

佛祖呵,他身居下流只为荣华富贵哄我欺我骗我,待我上当便冷落我,让我这二十年来泪全流干,您为何不开眼看看?

佛祖呵,他人前一面,人后一面,从来作恶多端,如今为了封赏又要害我女儿,还猖狂辱您金神,您为何不示现报应?

公主垂首一拜,伏地泣诵不已。

第四十三章 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绿柳因为郡主的事被袁翼兴鞭打的伤痕累累,被家丁们赶出家门后身上无半点银钱,也无处可去,只好强忍着剧痛拖着身子漫无目的的前行。

有个乖张的门丁暗恋了绿柳好多年,只是碍于郡主颜面,平素从不敢造次,眼见绿柳被逐,身上又带了伤,便起了坏心思,悄咪咪的跟着绿柳走了一段。

到了暗处,便嬉笑着出来口出不逊,调戏绿柳做他婆娘,绿柳自然不依,躲闪不过,那门丁竟然就想硬来,拽着绿柳就要带走,绿柳大声呼救,偶有路过的侧目,那门丁便恶语相向,称是自己家里事,将人呵斥走。

绿柳心急咬了那门丁一口,那门丁勃然大怒,松了手,劈头盖脑的就扬着巴掌扇过来:

“你这蹬鼻子上眼的臭娘们,爷爷要讨你做婆娘,那是瞧得起你,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贱货!”

绿柳挨了几巴掌,发髻都散了下来,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

“住手!”一个中等身材却魁梧结实的汉子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兴你这么欺负人么?!”

那汉子三步并两步的冲过去,猛的推开了那门丁,力道之大,直将那门丁推的跌地上。

那门丁定睛一看,原来是府上的副厨童安,立马爬起来指着童安鼻子大骂道: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破落孙子,你当掌个勺就以为自己登了天?还想学人英雄救美,看爷爷今天不打死你个夯货!”

童安一把将绿柳护在身上,对着扑过来的门丁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毕竟也是打小的练家子出身,功夫虽然不敌丐老四混江湖的本领,对付这种登徒子绰绰有余。

那门丁平时跟童安照面不多,一向见他温温吞吞的,以为是个老实好欺负的,不想吃了大亏,挨了好一顿打,立马怂了,骂了一声你等着,便掩面落荒而逃。

“你没事吧?”童安歇了战,这会得了空,便关切起身后的姑娘来。

绿柳并不应答,许是吓坏了,身上又痛着,便蹲在地上捂着脸一个劲的苦,直哭的童安心生恻隐万般同情起来,他这会子还没瞧见绿柳正面,绿柳衣裳也是脏兮兮的,并不曾认出来,只是站在一边干着急。

说来也是绿柳运气好,同厨的一个伙夫突然家里有急事要开下小差,便央了童安帮忙去买点东西,童安懒得走路抄了个近道,不然也不会碰到,绿柳后边遭什么事就说不好了。

大概是伤了元气,绿柳哭着哭着便倒在地上没了声,童安赶紧去掐人中,慌乱里拂过覆在脸上的散发才看清了,原来是才赶出门的绿柳,这些日子道是听后院的人讲了些主子们的闲言碎语,可一时半会还没弄真切,眼下见绿柳如此,心道不好,忙背起绿柳便先安顿在家里。

因养父母俱已过逝,家里没人照应,童安便央了邻家大娘帮忙出出主意,大娘倒也心善,一口应承下来,忙前忙后的,煎汤喂药,童安记起身上还有差事,待绿柳缓和些了便又匆匆赶了回去。

等童安放了班回家,谢过邻家大娘,绿柳也清醒过来,见童安嘘寒问暖,心里顿生感动,便要起床磕头拜谢,被童安一把拦了下来。

“绿柳姑娘不必如此,想你我也曾共事袁家,今日这般相遇也是缘分,区区小事,哪有见危不救的道理。”童安好言安慰道。

“唉,话虽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像童大哥这般热血心肠的,今日若不是你,恐怕奴身已遭横祸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绿柳伤感道。

“你别再想那些了,好生养病,我这家里也只剩我一人了,如不嫌简陋大可在这先调理身子,其他的,待你联系上家人再说。”童安继续安慰道。

听到家人二字,绿柳的眼泪顿时又忍不住流下来了:

“我哪里还有什么家人,我自小父母双亡,家里舅舅在郡主府上看门,便将我带到京里来,舅舅病死后,公主便收留了我给郡主做贴身丫鬟,这些年我只当郡主如亲生姐姐一般,也把郡主府当成了家,谁知道,谁知道……”

见惹到了人家伤心事,童安颇为自责,一个劲的道歉,道惹得绿柳不好意思起来。

“绿柳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就出来了呢?”童安道完歉,赶紧转移话题。

绿柳叹了一口气,见童安是个好人,倒也不隐瞒,据实说了来龙去脉,童安顿时清晰起来,原来还有这事,心想着应该给越同舟递个消息,先前还愁不好揪袁翼兴的辫子,这不是正好的风口么。

童安一时沉默,绿柳只当是童安怕惹到麻烦,便作势要起:

“童大哥你是不是怕被牵连,我受郡主之恩,此乃我心甘情愿,可你还在府里当差,要是让人知道你收留了我,怕是不好,你别为难,我这就走。”

“不不不,你想什么呀,绿柳姑娘,我既然救你就不会怕惹事,你先歇会,我去给你做饭!”童安忙不迭解释道,赶紧起身准备造饭。

“等下!”绿柳忽然叫住道。

童安应声回头一脸懵逼的望着绿柳,“咋啦,绿柳姑娘?”

“以后别叫我绿柳姑娘,加我绿柳就好……”绿柳低着眼睑颇有些羞怯的柔声道。

“哦,好……”

童安二脸懵逼的继续望着绿柳,摸了摸头。

“哎呀,别看了,你不是要做饭嘛……”绿柳脸埋进了被子,嗡嗡着轻声提醒道。

“哦,好……”

童安三脸懵逼的,挠着头便走便纳闷。

这天儿倒也不热啊,我怎么脸上这么烫呢?

第四十四章 郡主无处投宿上青楼

自打郡主逃走后,袁宗达便也不着家门了,一来怕遇上袁翼兴问罪,二来心里也堵得慌,向北镇抚司里塞了个由头后,也不怎么上衙了,偶尔在莱仙院找雪三娘打发下时间,多数时候便打马去京外东郊找原来家塾蒙师吴老先生下棋喝酒,顺便蹭吃蹭住。

吴老先生向来疼爱郡主和袁宗达这兄妹俩,虽说好多年不教他们学问了,还是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逢年过节的,那兄妹俩也从没忘记过他,吴老先生打心底里将他们也看成了自己亲生孩儿般对待,袁宗达这般赖着不仅不嫌弃,还好饭好菜的款待,袁宗达也就这么继续赖着了。

可郡主就没这么舒坦了,起初获得自由的兴奋已经被东躲西藏的生活磨的碎碎的了。按照原计划,郡主下了马车后便出城,循水路到江南燕子坞投奔公主幼年的乳母家,结果郡主一时贪玩放飞了自我,待她逛街逛累了赶到城门时,发现袁翼兴手下的金吾卫已经守在那里开始盘查了。

好在郡主乔装了,那些人隔着还算远不曾发现她,郡主看情况不对,拔腿又往城内跑,天黑以后,郡主才急了神,没地儿去了。

路引没有,郡主的牙牌又不能示人,城里的客栈本就被袁翼兴派人挨个告示了一遍,这下更加不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郡主白天辗转于苍蝇馆子里,点几盘小菜吃完眯一会,晚上就躲在庙里供桌下睡几个小时,害的人寺庙的和尚还以为闹鬼。几日里过去,从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实在是要崩溃了。

没奈何,郡主在路边摊上啃了几个包子潦草祭了五脏庙,便左思右想该找什么地儿去投个宿,京城里的故旧都认得她,这会主动上门肯定会泄露,想来想去,她灵机一动,哎,有主意了!

郡主开心的跳将起来,大腿一拍,把那包子摊的小贩吓了一跳。

磨蹭到了夜渐阑珊的时候,郡主抖了抖衣袍,潇洒的将手中芸竹雪花扇一挥,打开扇面悠悠摇着阔步走到了莱仙院前。

只见眼前楼台屋檐高挑,红纱粉帐随风摇曳,香脂靡靡之气随之开合亦隐隐袭来,上上下下里,灯火辉煌一片,旁边巷里已然人稀,这门口却是香车徐来徐往,三五个招客的佳人斜倚着栏杆,温言软语相唤,辞色颇多轻佻,形态甚是绰约,可寻音瞧去却不见半分庸俗。

如此风情尤物,我见犹怜,怪不得我哥那些个男人会被迷了魂儿!

郡主上下打量一番,心里不由感叹道。

那老鸨儿眼尖,打屋里远远看见郡主踱步过来,便疑心是个人物,小碎步趋前,眯着眼睛盘算了下衣衫质地、扇面款式、身上饰物,一顿盘算下来,乖乖,这是个财神爷!

立马的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朵花,迎了上去,一边拉人一边嚷嚷左右道:

“瞧你们这些歪七扭八的贱生子儿,还愣那里干嘛,等着吹风饮露啊,赶紧把这位爷接进去!”

复而又谄笑着对郡主道:

“哎哟,这位俊大爷,我瞧着您是不是来过啊,好生面熟啊,这是念着哪位姑娘啊,您先进去歇着喝杯茶,给我说说,保管屋里女儿给您伺候舒服!”

那门口的燕燕莺莺一见老鸨发了话,自然知道郡主有钱,便一拥而上将郡主围着给带进了门。

郡主方才的豪气没了,这会有些心虚,莫非上次乔装来找雪三娘被这老鸨记下了?一想不对,这莱仙院每日里客人流水一样的,老鸨许是对谁都这么讲,套近乎罢了。

“哎呀,我这第一次来呢,好多规矩不大明白,妈妈可多担待!”郡主试探着说道。

那老鸨是个伶俐人,立马回道:

“瞧爷您说的,这第一次来,我们自然更要好好伺候了,莱仙院规矩虽多,有妈妈我在啊,您怕啥,只要您是个男人,想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红的青的闺女,这多得是,就看您好哪一口!”

郡主听那老鸨这么一说算是安了心,可眼下又觉得有些不得劲。

毕竟自己是女儿身,只想找个能住的上的地儿,可这毕竟是青楼啊,不干点什么吧人家难道不怀疑?可找个姑娘陪着吧,莱仙院的规矩,青客不留宿,红客又要陪床,万一不小心被瞧出什么可就麻烦了。

老鸨见郡主不大热情,径直唤了楼上一排红客姑娘下来,个个花枝招展的站在跟前,让郡主尽情挑。

郡主犯难之际,正巧雪三娘送了客下楼来叫茶点,居然就认了出来,雪三娘有些疑惑,待上前去确认,郡主也发现了雪三娘,赶紧打起扇面遮了脸,将姑娘们叫到跟前窝一堆,假装调戏着。

雪三娘不傻,心知这人有问题,在旁边打量几下,故意撩拨道:

“哎,妈妈也,这大爷好生面熟啊,奴瞧着好是热乎样!”

老鸨堆着笑应承道:

“可不是嘛,我说也瞧着面熟,可这位俊大爷说他是第一次来,这不,富贵之人眼光高嘛,这么多姑娘还没看对眼儿的,可把我急的!”

雪三娘心下明白几分,好小子,不,好丫头,上回扮男装来寻我开心,香叶寺里还存心羞辱我,这是扮男人扮上瘾头了啊,今儿个落到我手上了,教你没处说去!

眼珠儿囫囵一转,计上心头,雪三娘趁着郡主一个不注意,拨开前面挡着的姑娘,一把按下郡主遮面的扇子,换了副神情,调戏道:

“原来是你啊,爷~”

郡主一时惊了下,不知要怎么好,这个死女人,怕不是要拆穿自己吧,想起之前在香叶寺的过结,郡主好生懊悔,怎么偏生得罪她了!

不想雪三娘接下来的话,让郡主差点吐血,得罪女人真是要出人命的……

第四十五章 有钱真好

“我说爷,您上回不是跟我打听我妹妹红莺嘛,这不红莺刚好得空,您要不去瞧瞧?”雪三娘促狭的望着小白兔一样神情的郡主接着说道。

那老鸨子是个人精,一听这话,立马拥着郡主就要去找红莺:

“原来您是惦记着红莺啊,咋不早说呢,走走走,我带您去找她去,红莺丫头,你贴心窝子念念不忘的俊俏大爷找你来啦~”

老鸨子满身肥膘攒着劲,推着郡主不由自主的就往前面走了,郡主头昏脑涨的急得连连回首张望,对着雪三娘不停的使眼色求救。

雪三娘看出郡主眼神里透着一丝哀求,心里也道奇怪,原本想把她吓跑得了,怎么这会倒搞得好像自己逼良为娼的似的呢。

不对劲。

那老鸨子见郡主不大利索,以为是新来的雏儿客怯场面,竟推的更加用心了,还吆喝起来:

“这一回生,二回熟,您得了这里好处,往后啊来的勤了可就熟络了,不肖妈妈带路,您自个儿可就闻香知味儿了,我的爷~”

郡主这会子都要哭了,我只想睡个觉啊天!

“妈妈,等等!”雪三娘终于开了腔,望了一眼郡主,将老鸨叫住。

“我说到底也是我旧相好,何不先与我那里添杯茶再去寻红莺耍,反正我知道这位爷可不是吝惜银子的主,爷,您说是不是?”雪三娘故作娇气道。

那老鸨一听,是啊,这反正人都来了,得想法子多弄点银子出来啊,心里乐滋滋的,只道还是雪三娘聪慧。

郡主此时仿佛得了救赎,立马应道:

“好好好,如此甚好,我正这么想着呢,银子我有,我有,三娘,咱上楼说去?”

雪三娘蓦地心里直觉得好笑,好整以暇的望着郡主道:

“行啊,爷,那就先进咱房里说呗。”

郡主忙塞了一锭银子给老鸨,那老鸨笑眯眯的接着连声恭维,郡主只觉得她聒噪,白了一眼赶紧拉着雪三娘就上阁楼去了。

跟着雪三娘回了房,郡主累的透了,往罗汉床上一躺,抄起坐垫塞到头下当枕头就不起来了。

雪三娘纳闷了,憋着声音调侃道:

“这位公子,您可是使了银子的,是要听个曲啊还是聊会天啊,您怎么倒把我这当旅店了,来了就睡上了?”

郡主听了,也不动弹一下,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道:

“我好累,您爱弹琴就弹琴您爱跳舞就跳舞,银子我给了,让我歇会先……”

雪三娘看她状态不对,不比以往意气风发样儿,一时来了兴趣,便想探她实话:

“我瞧见您不像来找姑娘的,倒向是来投店的,虽说您银子多,可万一我这淫心贪婪,一会把姐妹们都叫唤过来,不知郡主有多少银子可以打发啊?”

一听雪三娘这话,郡主心知雪三娘是故意的,一个激灵做起来恼火道:

“你这话里夹枪带棒的,还记着香叶寺的误会啊,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小心以后遭报应!”

雪三娘这下断定郡主是出了什么事躲出来避难了,微微一笑,端起茶喝着斜眼道:

“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谁让你女扮男装调戏我不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淫心,你得给我道歉,不然我就跟妈妈说了,叫你撵出去!”

郡主气得不行,抱着坐垫脸都涨红了辩解道:

“谁想调戏你了,那不是我哥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么,我来帮他看看,看看就看看,你还动手动脚的,能怪我埋汰你吗?这会子我遭了事,没个去处,你就不能善良点,让我歇会么?!”

说着说着,郡主愈发觉得委屈,想到自己最近一肚子窝心事,现在居然沦落到无家可归的田地,不禁红了眼眶,低着头,泪珠竟止不住的往下落。

雪三娘原本还想挤兑几句,看郡主居然哭了,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至于嘛,我这还没说什么,怎么就给弄哭了呢?

“喏,拿着。”雪三娘近前递了个帕子,郡主翻了个白眼,接过帕子擦起眼泪来。

“行了,你堂堂郡主,金贵之身,别跟我这装可怜,说吧,这大晚上的你不回家,怎么跑这来了,别跟我说你是来找你哥!”雪三娘端了一盘糕点放郡主跟前,没好气的说道。

“我刚不是说了嘛,我遭了麻烦事,我现在回不了家,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家里事可烦着呢!话说,我哥最近常来找你不?”郡主敷衍道,听雪三娘说起他哥,便转移话题问道。

“别给我转移话题,你哥潇洒着呢,隔三差五的就来,我还就好奇了,你一个郡主,谁还能难到你,把你逼成这样?”雪三娘看出郡主心思,一时来了点脾气。

郡主听着,只是苦笑:

“郡主怎么了,也大不过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世道啊,我爹逼我嫁给胡人,皇上同意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只能逃啊,你说这大明怎么了,那些臭男人成天嚷嚷着忠君报国,可轮到事了,就要把女人送出去了?我去你大爷姥姥祖宗十八代!”

郡主骂的痛快,雪三娘听完噗嗤一笑:

“你生在富贵人家,自然不知那些孬男人向来如此,面上衣冠禽兽诗书礼易,心里宅子银子婊子。行了,我知道了,你今晚先在这歇着,老鸨那儿我去想办法。”

雪三娘见郡主说的真切,也同情起来,便寻思着贿赂下老鸨,找个由头,留郡主在这房里先住下,自己到其他不得意的青客处挤一挤。

郡主心里自然大为高兴,面露喜色道:

“真的吗,今晚我可以跟你睡?”

雪三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想得美!我自己找地方去,你就别管了。”

“那我可以多住几天吗?”郡主丝毫不管雪三娘的白眼,扑棱着一双大眼睛充满希望的望着雪三娘。

“你够了啊,我们有啥交情啊,你大爷……”雪三娘简直觉得自己是摊上个无赖了。

“我有银子,嘻嘻,管够!”不等雪三娘说完,郡主掏出一袋银子爽利的扔给雪三娘。

“大爷阔气,行,成交!”扒拉开绳结,纹银成色极好,那光都闪人眼睛,这生意绝逼不亏啊,雪三娘一口答应。

有钱真他妈好啊!

郡主舒了一口气躺下来,雪三娘掩了门下楼,两个女人同时感叹道。

第四十六章 郡主不见了

自打郡主出逃以后,袁翼兴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私人力量四处打探,不单是满城的搜索,连城郊也不放过,却始终没觅得半点有价值的消息。

一来郡主总结了先前的乔装经验,外形上变化太大,二来袁翼兴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一个女儿家会跑去青楼藏着。

因着雪三娘打掩护,那老鸨儿也乐得收银子,郡主在莱仙院很是潇洒了几天。袁翼兴眼见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霍连山那边也催得紧,便知道瞒也瞒不住了,便只好硬着头皮进宫跟皇帝说了实话。

朱高炽听完,大为光火,当即训了袁翼兴一顿狠的,便召来徐幼康当着二人的面下令,在确定和亲的正式日子之前务必将郡主带回来,倘若失了大明颜面,必定要拿二人是问。

从宫里出来后,袁翼兴灰头土脸的又是道歉又是拜托的,还千叮万嘱不能扯上袁宗达,怕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弄得徐幼康也是压力山大。

徐幼康这才弄清楚,难怪最近没见着袁宗达那小子人影,感情是在家里闯了祸,不敢见人了,你袁家的事儿凭什么拉我下水啊?!甩!

徐幼康暗地里好一通抱怨,抱怨完也只能安排人去找郡主,原本找了个自己人,北镇抚司里为数不多的侦查缉拿经验极其丰富的范总旗,不料范总旗领完任务头一次面色犯难,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徐幼康颇为奇怪。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知道,你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怕事的人。”

徐幼康发了话,范总旗便小心翼翼回道:

“大人素知我,恁些年小的跟着大人刀山火海去也不曾皱眉的,今天您跟我说的这事,确实不同寻常。我寻思着,这差事既是天家亲自下的令,自然是极为重要,可这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没找着,那不用讲,铁定得吃一记乌龟王八憋;还有一种就是找着了,可找着了以郡主那烈性子能保证一定活着带回来嘛?这不管是找着还是找不着都是极麻烦的事,怎么都不讨喜,依我看,这事得找个不讨喜的人办才好。”

范总旗说完,意有所指的望着徐幼康。

徐幼康掂量了下,觉得这范总旗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事袁宗达去办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办得好办不好都是他袁家的过错,可眼下袁宗达已经事先告了假,说去外地办差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

略一思索,徐幼康眼前一亮,这不讨喜的人咱衙门不正好有一个嘛,越同舟!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范总旗会心一笑,他琢磨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只等着徐幼康表态了。

出身低微没背景,社交单纯京里也没谁照应,先前捡漏升了百户可是让不少同僚眼红,办这差事简直是不二人选,不管办得怎么样,横竖也只有他自己受着。

对于越同舟,徐幼康其实说不上反感,毕竟平时办事还算得力也不给自己惹麻烦,甚至很多时候还有几丝欣赏的感觉,可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先把烫手山芋扔出手要紧。

徐幼康让人去唤越同舟,越同舟心理一惊,还以为是自己之前去宣化县找付荃的事被发现了,听完徐幼康的要求后,越同舟安心了些,也不多言语,便应承了下来。

他心里是有打算的,毕竟前几日童安和雪三娘那边都来过消息,袁家出了什么事,他非常清楚,本想坐等袁翼兴捅了娄子被处置,可这会他已然陈情,想用皇帝的力量替他补锅,还不凑巧,任务到自己手上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行吧,也不用等到皇帝出手了!

越同舟沉着脸冷笑一声,已然生出一个想法,自己这个百户的头衔本来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倘若这次没有完成找到郡主的任务,顶多也就是削个职位,可大明天子失了信用,袁翼兴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打定主意后,越同舟每日里也就让手底下的人做些漫无目的巡查的工作,自己则每日窝进对着莱仙院阁楼的一处茶馆里盯着,自己虽无意拿郡主交差,可袁翼兴定然不会放弃查找,得看着点以便随时联络雪三娘让通知郡主转移。

接着几天没什么进展,袁翼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索性请了皇帝的手谕,调来京畿防卫的部分兵丁连同自己家宅的私丁,打着清检城防的名义来了个地毯式搜查。

越同舟在茶馆里嗑着瓜子正犯困,打了个哈欠,一抬头,远远就见着离莱仙院不远的临街铺子一队兵丁正在盘查,当时就打起了精神,朝着对面莱仙院后门倚着的王四尾扔了颗泥丸使个眼色。

王四尾摸了摸脑袋,点点头,立马闪进了屋里报信去了。

雪三娘这会房里有客,王四尾不好进去,便先去找郡主。

这些日子,郡主在莱仙院靠着白花花的银子和粉嫩嫩的面子可是混的如鱼得水,白天包个雅座,点几个能说会道的姑娘打茶围,晚上就回雪三娘的房里睡到日上三竿,简直都要当成自己家了。

因着越同舟的要求,王四尾近来白天也留在莱仙院里帮工,专门照应,郡主的活动规律他很清楚,可楼上楼下转了几圈,所有的包厢雅座都寻遍了,也没见着郡主的影子,这下把王四尾弄懵了。

王四尾赶紧又到后门给越同舟打手势,越同舟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啊,难道郡主自己跑出去了?

第四十七章 跳崖

郡主的确是跑出去了,还是恢复了女装跑出去的。

原来今天一个员外郎待客,想叫莱仙院的姑娘去侑酒充充门面,那员外郎素来喜欢红莺,便差了车马来叫红莺出外局子,这段时间,郡主在莱仙院也闷得慌,因着雪三娘的关系,才跟红莺混熟了些,便使了银子让红莺带她出去耍一耍。

红莺纳闷道:

“我说爷,你这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您自个走出去就行啊,要我带什么啊!”

郡主眼珠子一溜转编了个理由:

“唉,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那父亲霸道的狠,非要我娶他看中的女子过门,可我一心只想着三娘啊,这不就偷偷躲到心爱的人儿身边了么,我这大喇喇的一出去,万一被人瞧见了告诉了我爹,我跟三娘的幸福不就完了嘛!”

红莺居然也就真信了,还默默的感叹了一把,到底雪三娘是命好,难得有情郎啊!

然后任由郡主一阵安排,给郡主换上了女装,梳成丫头髻子,莱仙院的人只道是客人家的丫鬟,门外的马夫则以为是红莺的侍女,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混出去了,那员外郎家也是忒大,郡主在小花园里玩了一遭还蹭了顿饭才跟着一起回来。

路上红莺瞧着郡主粉面红唇的看了许久,疑惑道:

“我说爷,你这生的一副美人胚子,换了衣裳倒教我一个女人都看迷了眼,你这做男人真是白瞎了老天爷赏的这张脸啊!”

郡主得了这夸,心里一阵欢喜,内自窃笑又不好表明身份,只是油腔滑调的有打着哈哈混过去。

一路上两人好生调笑着,就到了莱仙院。

越同舟这会正祈祷着,别回来,别回来,忽地见莱仙院后门停了一辆马车,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下来,越同舟仔细瞅了瞅,那后边跟着的分明不就是郡主嘛!

越同舟不淡定了,估摸着那些兵丁应该已经快搜到莱仙院了,赶紧结了茶钱,一溜烟的跑下了楼。

才到楼下,还不及跟王四尾接头,莱仙院的前后大门已经被两拨人马守住了,屋里的人顿时有些慌乱,特别是一些客人,不少公卿之流,诧异不已,毕竟本朝明例,吃皇粮的不得逛青楼,虽然都不大当回事了,可万一皇上哪根筋烧坏了,非得做个正经来查,到底也是极不体面的。

老鸨儿反应的快,立马迎上去开始周旋,那领头的校尉说来也是这里常客,自然知道莱仙院的背景,也不想惹事,当即回复只是奉命查防而已。

老鸨儿吁了一口气,叫人上了茶点好生伺候,便上上下下的解释一番,让那些爷们姑娘们继续乐呵。

郡主已然上了楼,瞧见大堂阵势当下明白几分,回了房竟也顾不得换衣,开了窗户左右探看一番,见下边后门也站了人,只能暗自叫苦,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楼道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又传来。

完了,他们已经上楼了!没时间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碰碰运气,就算是死了也好过当做礼物一般被人送到北方去。郡主深呼吸了一下,下了决心,立马抄起床上的被褥往身上一裹,径直从窗户跳了下去。

好在被外墙上的窗户披檐挡了下,两声闷响后,莱仙院后门的士兵们只见院里天降一床被子,纷纷瞪大了眼,接着里面便爬出一个女人,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后冲到马厩里抢了一匹马,策马狂奔出去,那些士兵起初没反应过来,愣了一小会,忽然有个兵大叫一声:

“抓人呐!”

这一嗓子把前后的人都惊动了,纷纷过来追。

郡主骑着马打越同舟身边风一般闪过的时候,越同舟也吃了一惊,他先前张望,看着郡主裹着被子往窗外跳,还暗自捏了一把汗,不想这女人真心命大,居然还抢了马跑……

越同舟心里叹道,赶忙从茶馆那儿也牵了马出来,跟着一起追。

那些追兵跑出来的时候没顾得上带马,行脚追了许久终于跟不上了,等准备去城门报信的时候已经晚了,郡主不要命的策马狂奔,已然强闯城门往郊外去了,越同舟拿着锦衣卫印符过了关,也不要命的跟着。

人会累,畜生自然也会,莱仙院的马匹毕竟只是民用,稍比骡子驴子那些好一点罢了,出城不到三十里地,便口吐白沫,累瘫在地,无论郡主怎么拖拽就是不肯起来。

越同舟坐下乃是北镇抚司精养的军马,耐力要比寻常牛马强上许多,郡主落地鞭马的功夫,越同舟便赶上来了,不料郡主一看越同舟,便撒开脚丫子往旁边山包里钻去。

山地崎岖,不能跑马,越同舟只好也下来,牵着马往里面钻,这会,身后的马反倒成了个累赘。

两人拉开一定距离你追我赶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四目相对。

“你再前进一步,我就跳下去了!”郡主发髻散乱,娥眉高蹙厉声喝道。

越同舟便不再前进,站在原地观察着,前边势低,目测不是很高的山坡,但如果郡主真的下死心跳下去,难保摔个半身不遂。

“你先冷静点,我是得了令要来拿你,但——”

“等等!”

越同舟话没说完,郡主仰天一望竟然就跳下去了,越同舟赶忙跑过去,只见郡主已经滚到了坡下一动不动,生死未明。

第四十八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啊额,好痛……”郡主苏醒过来后,动了动身牵扯到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强忍着痛楚环顾了下周围,貌似自己躺在个山洞里,洞口不大,掩在草堆里隐隐有光照进来,旁边有个火堆,貌似还在烤着什么东西。

“嗯嗯,好香啊!”郡主嗅了嗅被勾起了馋,挣扎着准备起身过去看看,才发现自己左侧肩膀和胳膊交接处根本没法用力,绕着几圈布带还渗着血,只好勉强用右手将自己撑起来。

“别动,虽然你走运没伤着骨头,但不好好呆着,难保以后不留下什么毛病!”

郡主循声望去,只见越同舟拨开洞口的杂草猫着腰,瞪着一双鹰眼走了进来。

“哼!”郡主也没好气,闷哼一声算是知会。

她现在还搞不清楚眼前这人到底什么意图,但见越同舟衣摆处缺了一块,心下明白,这伤口的绷带是越同舟所为。

害自己估计是不会的,但跳崖前听他说是来拿自己复命的,多半也只是想带着自己回去讨赏罢了。

“臭不要脸的,想带我去买你的官阶便带我去罢,干嘛救我装好人!”郡主想先探探口气,撩起嗓子骂道。

哪知越同舟并不理会,一脸没表情,自顾自的忙着加柴,翻动剑上串起的烤鸡,全然把郡主当空气。

这下郡主真的恼火了:

“你哑巴了啊,我跟你说话听到没啊!”

越同舟还是不理他,郡主气得不行,单手撑起身来挪到那火堆前,就要抢烤鸡,越同舟眼疾手快挑过去一闪,白了一眼:

“想吃东西就直说,犯不着跟人抢啊,有本事你自己找吃的去!”

“哎,我说你,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我身上有银子,拿银子跟你换吃的总行吧?”

郡主颇为不满,开始翻找银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顿时有些尴尬。

“我银子大概是丢了……你可不可以分我一点,下山了我想办法给钱。”郡主气势矮了三分,弱弱的问道。

越同舟听完,竟然笑起来。

郡主心里却是一阵骂,这登徒子,那冰块脸居然会笑,他嘲笑我?!

“笑什么笑,我有那么好笑吗?”郡主气道。

“我笑你变脸简直比变天还绝,哟,不是有钱嘛,拿银子来换嘛,像先前一样扔我一袋银瓜子,我呀,反正不要脸,只想升官发财,你拿钱过来,保证这整只都给你!”越同舟撕着香喷喷直冒油的烤鸡,故意戏谑道。

为了表现鸡肉的可口,越同舟故意大口大口吃着,其实烫的要命,又不好哈气,只能梗着脖子硬生生的吞下去。

郡主也不好受,只当是越同舟揶揄她以前的事,心里蓦地有些后悔,早知今日有此一劫,又何必当初跟他为难呢,可这再有仇有冤的,他越同舟也没吃亏啊,天恩楼喝酒,那顿酒钱是自己付的;天喜会,虽说自己捡了个头筹,可赏钱自己是一分没要啊。

“你这人太坏了,真是小气!”

郡主气不过,嚷嚷着,想着面子还要的,便撇过脸去咽了咽口水不断暗示自己,我不饿我不饿,我一点都不饿。

“我是坏,我就不该救你,知道你在莱仙院那会就该把你报官拿去领赏钱,你都不知道你现在多值钱,皇上满世界找你,你爹也四处搜罗,任凭我把你交给谁,我这下半辈子酒钱可不用愁了吧?白眼狼!”越同舟抹了抹嘴上的油星子,颇为不平的回怼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莱仙院?”郡主忽然觉得不对劲,立马问道。

“你瞧我这身衣服,我干什么的,想找人很难吗?”越同舟心知说漏了嘴,随口掩饰过去。

郡主想了想倒也是,“可你一早知道我在莱仙院,为什么不来抓我?”

郡主又是灵魂一问。

这女人哪有这么多问题!

越同舟心里叹道,朝郡主望了一眼,回道:“你就当我懒,行了吧?”

这个答案显然没法让郡主满意,她直觉越同舟应该不是跟他父亲一伙的,但是显然越同舟也在跟踪他,毕竟哪有那么巧的事,自己一出来就碰上了他。

和越同舟算是有过几次照面,而且每次还不是那么愉快,越同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郡主并没有底,心里怀疑着,眼神自然也不遮掩不住。

越同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来郡主并不买账,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

“喏,我吃不完,你填下肚子吧!”

越同舟装作漫不经心的把手上的烤鸡递过去。

这招还是管用的,跑了这么久,郡主早就已经饿慌了,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反正有吃的就行。

三下五除二的,待越同舟把藏着的马匹牵过来,那只烤鸡只剩一堆骨架了。

“走吧,你已经歇了这么久,该出去了!”

越同舟在洞外唤道。

“我不走,要走你走,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带我回去!”郡主以为越同舟是要拿她回去交差,硬着脾性回道。

“我要真是这样的人,还用带着你藏在这里?城里的追兵都搜过几回了,你再不走等他们反应过来杀个回马枪,谁也帮不了你了!”越同舟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怎么不早说啊,害的老娘还去跳崖,唉哟,痛死我了……”

郡主拖着身子慢慢朝洞口挪。

“我怎么不想说啊,我还没说完你就跳下去了,自作自受!”越同舟真是一肚子委屈。

妈的,个大男人说话不能先说重点么?

这崖,感情老娘白跳了?

郡主心里一万个亲切问候,一脸不爽的出来,那脸色臭的越同舟简直不想多看一眼,亦是无比嫌弃。

郡主:

“去哪?”

越同舟:

“去我兄弟家。”

郡主:

“你还有兄弟?”

越同舟:

“不然呢,未必我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郡主:

“我觉得像是的。”

越同舟:

“滚……”

第四十九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郡主和越同舟下了山后,越同舟让郡主上马试了一下,结果马颠的厉害不时牵动伤口,实在难以成行,越同舟便和郡主一起徒步走。

“你这么进城也难办,不如想办法乔装一下,只能委屈下你了。”越同舟回头打量了下郡主说道。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又要进城?”郡主以为是到什么乡下去避下,听到这句差点叫起来。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这会所有人都以为你出城了,如果你再混回去,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太大动静。”越同舟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郡主想了想,觉得好像还是那么回事。

可这乔装要怎么乔装,又没带衣服又没带银子的,难不成还去偷?

结果还真是去偷。

郊外多的是看菜地的茅棚子,越同舟悄悄观察了一番,在一户茅棚外顺走了一套粗布男短装并一顶遮阳的毡帽,扔了一小块碎银子后,火速潜到旁边洼地里藏着。

那棚里的农夫听到外面有动静,以为是来了偷菜贼,出来一看晾在外边的衣服不见了破口大骂,骂累了端起破碗准备喝水,见到里面的碎银子立马高兴的不行,对着苍天拜了又拜,老天开眼了啊,给我送银子来了!

郡主和越同舟猫着腰躲在洼地里看到这情景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这人是不是傻啊!”

越同舟赶紧嘘了一声:“小声点,听到就麻烦了,你赶紧把衣服换上!”

郡主没做声,越同舟一回头看到郡主脸色绯红的。

“怎么了?”越同舟问道。

“你会让老娘在这里换吧,登徒子!”郡主瞪了一眼怒道。

“哦,我忘了你是女的!”越同舟低头解释。

“滚……”郡主脸上更红了。

找了个僻静处,郡主换了衣服,毡帽一戴,活脱脱就是一个山野村夫的模样。

“瞧我扮的像不像?”郡主有些不好意思的转了一圈问道。

“像,可好像还缺点什么?”越同舟盯着郡主的脸思索着。

“哎,你干嘛???”郡主见越同舟从地上抓了一把就往自己脸上抹,慌忙道。

“行了,这下像了!”越同舟拍拍手上的灰,得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郡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手心,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这会自己脸上有多脏了,你大爷的,越同舟!

然后郡主扮成马夫顺利混过了城门,越同舟不消说,锦衣卫的印符除了皇宫进哪个门都是随意的。

进城后,越同舟领着郡主到了张浥尘家,壬秋听见敲门声赶紧来开门,张浥尘正在院里浇那些花花草草,看到越同舟带着一个马夫牵匹马站在门口,惊得手里的水壶都差点掉下来。

这平时自己去找大哥都是被训的,怎么这会子倒是大哥主动登门呢,还带着一个脏兮兮的马夫,什么情况?

张浥尘心里冒着无数个问号。

“大哥,你这是?”张浥尘问道。

“先进来,待会再说。”越同舟拉了郡主一把,火速掩上院门,将马拴好后扯着张浥尘就到里屋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这个是郡主,上次你在香叶寺见过的,眼下她被她爹逼着要嫁到北方去和亲,城里城外正在找她,她不能露面,又受了伤,先在你这里呆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说,此事不宜其他人知道,切记。”越同舟叮嘱道。

“什么郡主,令安郡主?那个,袁宗达的妹妹?”张浥尘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个人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越同舟点点头。

“我说大哥,你不是脑子烧坏了吧,你帮她干嘛啊,她要嫁给胡人干你什么事儿啊?!我这又不是养济院,你这不是坑妹妹嘛?你……”张浥尘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音量陡然高起来。

越同舟赶紧拿出一锭银子让她打住,“这是她的食宿费,不够你再让四尾找我拿。”

“得,有银子就成,反正多双筷子嘛,可不能住久了啊,我这儿地小,嘿嘿。”张浥尘见了银子蓦然心情好了很多,收下银锭笑嘻嘻道。

“知道了,小财迷。”越同舟也跟着笑道。

不想郡主呆在院子里觉得脸上糊的难受,壬秋便去帮她取水洗脸,郡主觉得好奇便偷偷的附耳去听,前面隐隐晦晦的听不大清楚,后面张浥尘嚷嚷坑亲妹妹那几句却是听清楚了。

郡主一愣,眯着眼仔细想了想,莫非这个臭道士是个女人?难怪香叶寺那会看着就觉得不对,青眉俊眼的,模样好的就不像个男人,原来如此。

“水来了,你过来洗脸吧!”壬秋亲切的唤道。

郡主有些尴尬,赶紧装作东瞄瞄西看看的样子走了过去,越同舟和张浥尘也赶紧打住了话头出来。

洗把脸后,郡主顿时觉得清爽许多,把毡帽一卸,头发也散开透透气,连呼吸都畅快起来。

正抬头扭着脖子一脸轻松的郡主,眼角余光里瞥见好像有人盯着她。

微微侧头一看,没错,壬秋此时眼里正闪着火星子,用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你,你别误会,我这次是来借宿不是来打架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郡主心知,这会自己卸了装扮被壬秋瞧出来了,赶紧认怂求和。

上次香叶寺那事,壬秋可是憋了一肚子火,郡主仗着身份大闹一番,究竟也没分个胜负,这会居然还敢送上门来,壬秋觉得郡主简直是来送死的。

越同舟和张浥尘也看出来了,他们几乎也都忘了香叶寺二人开战的故事。

“好妹妹,我这肚子饿了,咱们先去做饭吧,走走走,我陪你烧火去!”

张浥尘赶紧过来搂住壬秋肩膀,强行拖着壬秋往厨房去,壬秋不做声,算是给张浥尘面子,只是虎着脸一步一回头的用眼神狂射郡主。

院里只剩越同舟和郡主了,气氛有些尴尬。

“你照顾好自己,先在这里住着,张道长是我拜把兄弟,已经答应了。北境胡人向来反反复复,朝廷里眼下说法也不一,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和亲的,听说太子坚持要备战,也不知日后如何。你不要太急,等一等,说不定有转机。”越同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言安慰道。

无家可归的感觉他很清楚,虽说郡主三番五次跟他过不去,但打心眼里他觉得郡主不坏,一个女孩子这会无依无靠的,想必心里很难过吧。

郡主觉得有些酸涩,点了点头,认真的望着越同舟问道:

“我先前那样对你,你为何还要帮我?”

越同舟去解马缰绳,转身向门外走去:

“也为了帮我自己吧。”

郡主跟上前两步又忽然停住:

“还是,谢谢你了。”

越同舟暂停一下,微微回头一眼:

“不客气。”

一阵风吹过,院门轻启又闭上,郡主发丝被拨的缭乱,站在原地望着背影不见的方向,直到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消失,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会热一会冷的从脸上划过,断线一般滚下来。

第五十章 厨艺

自打郡主在家里住下了,壬秋是一天好脸色都没给过张浥尘了,虽然张浥尘舌头抹油强行解释一番,说郡主如何如何可怜,又到东市里淘了许多好玩意百般贿赂,一想起香叶寺里,郡主当时砸场子的霸道劲,壬秋的无名火就往上蹭。

郡主也不省心,身上有伤不能练剑,也不便到处行走,大喇喇的直把张浥尘的院子当自己家花园了,每日无聊时候就搬个小板凳,捻着碎石子往闲置的花钵子里扔,要么就是在张浥尘打坐的时候拿须须草戳她鼻孔逗弄,搞得张浥尘叫苦不迭。

见过会玩的,没见过这么折腾的,比我还能折腾!

张浥尘心里抱怨,嘴上也不好碎念,毕竟拿了大哥银子,也不好赶人出门,反正这丫的住几天总会走的,忍忍算了,还劝着壬秋一起忍。

终于一天吃完饭的时候,壬秋爆发了。

壬秋(一脸得意):

“开饭啦!尝尝我今天做的新菜,粉皮焖河鳝。”

张浥尘(浮夸大赞):

“嗯嗯,好吃好吃,简直舌头都要吞进去了。”

郡主(表情丰富):

“嗯嗯,的确好吃,不过——”

“不过什么?”壬秋已经一脸黑线了。

“不过,这河鳝的嚼劲够了却不够顺口,你看这皮都卷起来了,和肉分离了,下菜的火候可能不对。”郡主不知死活一本正经的品评道。

张浥尘看看壬秋再看看郡主,赶忙给壬秋夹菜打圆场:

“哎呀,这吃到肚子不还是河鳝嘛,皮卷不倦有什么关系,来来来,菜凉了,快吃快吃!”

然而壬秋并不买账,将张浥尘推开,望着郡主一脸不爽道:

“呵,郡主说的是头头是道啊,也不知您自己做过菜没有,这纸上谈兵的功夫,却是站着的不如坐着的高啊!”

张浥尘急了,赶紧又给郡主夹菜打马虎眼:

“哎呀,郡主你是大餐吃多了,这嘴巴叼的,有的吃就赶紧吃,再不吃菜真的凉了!”

郡主却也不买账,将张浥尘推开,望着壬秋针锋相对:

“谁说我没做过菜,我家府上的童大厨子可是远近闻名的,打小我就爱吃,还真跟他学过阵子,虽说久了不做,料想做出来也不会比你的差!”

两个人四目相对,瞅着对方谁也不让谁,张浥尘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说话,只好装空气默默扒饭。

“行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可巧厨房里还有材料,那就有劳郡主屈尊了,请——”壬秋满脸不信的指着厨房说道。

郡主笑了笑,“行,就是我这手不大方便活动,能劳你打个下手么?”

壬秋嘴角一扬:“郡主都下厨了,我这不帮忙说不过去啊,我倒要看看你能炒出什么花来?!”

两人起身对视,张浥尘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了一眼,那凶煞之气简直火光四溅,吓得赶紧接着扒饭。

二人哧溜哧溜就往厨房去,一阵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响动后,郡主单手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粉皮河鳝一路跑着上桌。

“唉哟,真烫……”郡主赶紧把手指捂在耳朵上。

张浥尘一看那菜,形色上确是好看一些,闻着也是喷香的,就准备下箸尝一尝,结果看到壬秋那眼神,又尴尬的缩回来了。

壬秋满脸不屑的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后便不言语了,只是端起眼前的饭碗大口扒饭。

“怎么不说话了?”郡主满脸期待的望着壬秋。

张浥尘壮着胆子尝了一块,又尝了一块,尝的简直停不下来筷子来了。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见壬秋不做声,郡主又问张浥尘。

张浥尘嘴里还咽着东西,含混不清的道:“好吃,好吃……”

壬秋一个白眼翻上天,嘴上犟着道:

“哼,既然会做菜,还做得这么好吃,不如以后都你来做吧,成天在这里蹭吃蹭喝的也不害臊!”

郡主这下到不生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着自己现在也的确没处去,便厚着脸皮笑道:

“哎呀,只是这道菜还行吧,你说我这身上还有伤,哪能天天做饭啊,再说了我可不白吃白喝,等过阵子我自由了,给你们送一百两银子就是了。”

“说得好听,银子呢,现在就给,谁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赖账!”壬秋放了碗筷,伸出手回怼道。

“哎呀,你这人,我刚不是说了嘛,等我自由了……”

郡主嘟囔着,赶紧低头扒饭。

门外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三人都愣了,面面相觑。

难道是来抓人的?

张浥尘赶紧让壬秋带着郡主藏到后院柴堆里先躲一下,自己整了整衣冠回了一声“来啦!”,便慢慢悠悠的向院门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

张浥尘一边走一边滴汗,郡主藏在柴垛后透过缝隙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亦是紧张的不行。

难道我的命运注定就要被作道具一般任人摆布么?

书上尽然说那些从前和亲的皇室女子如何荣耀,可这所谓史册不全都是男人们写就的么?

荣耀的不过是女子家人和主张和亲的文武大臣,那远嫁的女子多半都是命运凄惨孤独终老,要不然汉代被送到乌孙国和亲的公主刘惜君何以会作《悲愁歌》?

大不了就拼了吧!

郡主攒紧拳头暗下决心。

第五十一章 袁宗达借钱,郡主砸挂

“张道长,喝酒不?嘿嘿”袁宗达进门拎着一坛酒摇摇晃晃道。

张浥尘原本还提心吊胆的,结果开门一看,居然是袁宗达,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道:

“袁大人,你敲门怎么都没不说话啊!”张浥尘抱怨着,赶紧将他迎进里屋。

“这不听着屋里有响动知道你在家嘛,莫非张道长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吓成这样子”袁宗达醉眼鸿蒙的戏谑道。

张浥尘私底亲切的问候着他大爷,心里道,我做什么亏心事,还不是把你妹妹藏家里了么,吓死个人!

“瞧你说的,这不正吃着饭嘛,袁大人用过饭没,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一起吃吧?”张浥尘扶着袁宗达进了堂屋问道。

袁宗达一屁股坐凳子上摆摆手:

“我吃过了,谢谢张道长。”

不经心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袁宗达煞是奇怪的瞄着四处问道:

“张道长家里有客么,怎么桌上三只碗?”

张浥尘心里一顿,哎,这怎么忘了收饭碗呢,家里只有壬秋和自己,要是真有人来查,不就露馅了吗?

“额,今日是小道母亲的忌日,想着追思故亲,特意多摆了一副碗筷。”张浥尘抚着额头扯谎道。

“哦,可祭奠先人,怎么碗里饭菜好像动过啊!”袁宗达又一问。

哪有那么多问题!

张浥尘心里已经暴走了,嘴上还是陪着笑意继续扯谎:

“袁兄不知,那是我老家的规矩,祭先人饭,孝子可都得亲尝第一口的。”

“原来如此,张道长真是孝心可嘉啊!”袁宗达点点头赞叹道。

“话说,袁大人前来可是有事?”为防这货又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张浥尘赶紧转移话题。

“唉,我这,我说不出口啊……”袁宗达兀自拎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一脸颓然惆怅道。

有什么不能说的,别不成是来找我借钱的吧?袁家那么富有,应该不会吧?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来,张浥尘看他那副便秘的表情心里默默祈祷着,说啥都好千万别要我拿钱,银子可是我的命!

“额,什么事,袁大人这么为难?”张浥尘忐忑的问道。

“张道长有所不知,近来家里出了点事,我跟我父亲闹了矛盾出来,身上银子使的差不多了,又不好回家去取,所以,张道长能不能行个方便,周转我几两银子用用,待我这边缓和了,立马连本带利奉还。”

袁宗达说的言辞恳切,张浥尘听着却像是挨到了毛毛虫。

大爷的!真是来借钱的!

“那个,袁大人乃是富贵之人,小道这儿素来清贫,如何就想到来小道儿这了呢,还真是惶恐啊!”张浥尘暗戳戳的就想往外推。

听到这儿,袁宗达更丧了,一脸衰气道:

“唉,张道长有所不知,这京里人人都是一双富贵眼,我这朋友虽多,难保不向人抖漏出去,遭了笑话事小,万一让我父亲知道了,我这可就更麻烦了,您是出家人,慈悲济世,想必不会如那些人般世故,我这才舔着脸开口来着。”袁宗达满脸期待又信任的望着张浥尘解释。

这番话下来,张浥尘高帽子戴上了,推也不好推了,只好心里黄连嘴上甘甜的应承下来:

“行吧,既然袁大人都这么说了,小道也只能尽一点薄力了,您也知道,我这俸禄寒微的,眼下手里也紧巴,姑且可以凑个五两出来,多的也无能为力了,见谅见谅!”张浥尘拱拱手强颜欢笑道。

袁宗达虽有些醉了,脑袋却还是转着的,一想不对啊,这道士刚进京那会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流水般的使,这会怎么才五两呢?

“唉,张道长,您看我这堂堂一试百户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您再想想办法,五十两,市利双份驴打滚,不出仨月我准还,成不成?”袁宗达继续卖惨加利诱。

市利双份驴打滚,三个月后,就有13两的添头,行啊,这买卖划算!

张浥尘翻着眼皮快速心算一番,眯着笑眼道:

“行,你等着,我拿银票去!”

袁宗达收了银票,眉头也舒展了些,趁着兴头又央着张浥尘给他卜卦,说是许久不见妹妹消息,也不知人在哪里有事没事。

张浥尘只想赶紧打发他走,看他那发愁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只好拿出金龟排算起来装装样子好歹给安慰一下。

堂屋里袁宗达和张浥尘正忙着打金钱课,壬秋避在房里直觉得烦,郡主躲在柴垛里尤其不是滋味,被虫蚁叮咬的实在熬不住了,想着这么久了也不见人来,八成是没什么事,就算有事,与其被虫子咬死不如出去撞死算了。

推开草垛,郡主蹑手蹑脚的出来,只听堂屋里有人谈话,伏在墙边仔细听了会,跟张浥尘对话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大哥?他怎么来了!

郡主终于辨出来,心里一惊,这许多日子没见着家里人,忽然想到更是酸涩不已。

“哥,你上这来干嘛了?”

郡主一脸欣喜的进屋唤道。

袁宗达侧头,张浥尘也侧头,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这会子出来,我这正跟人忽悠说你不在京城呢!这不是砸我招牌嘛!

我去!

张浥尘此刻心里已经咆哮的排山倒海了。

第五十二章 什么叫耍流氓

“你怎么倒在这里了?”袁宗达酒劲顿时都消弭了,也顾不得张浥尘的胡说八道了,径直奔过去拉着郡主一脸惊讶的问道。

“你怎么也来了?”郡主更是惊讶反问道。

“哎呀,这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你先说说你的情况吧!”袁宗达将郡主迎过来坐下,摆开架势就要听故事。

旁边屋子里壬秋憋不住了,冲出来道:

“你们兄妹要说事上别处说去,借银子的借银子,蹭吃蹭喝的蹭吃蹭喝,把这里当什么啦!”

张浥尘赶紧示意壬秋息声,壬秋瘪了一下嘴一脸不情愿。

“你借人银子啦?”郡主眼神灼热的盯着袁宗达问道。

“唉,这不是帮你跑路以后没办法回家嘛,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你倒是说说后面什么情况啊,我偷偷跟听家里人打听过,说娘都快哭瞎眼了,燕子坞那边回信压根没见着你人影,还以为你遭了什么难了!”袁宗达挑过郡主话头焦急的诉说道。

“我出去以后没出得了城门,以后再跟你细说,你那相好雪三娘帮我躲了一阵子,后面遇见姓越的那个冰坨子救了我,把我送到这儿来了,张道长一直照应我在。”

郡主简明扼要的说道。

“如此,真是谢谢张道长了!”袁宗达倒头便要拜,张浥尘一把扶起,傲娇道:

“没事没事,这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儿嘛~”

旁边壬秋听了,可不这么觉得,轻哼了一声表达不爽。

兄妹二人唠叨了一会,袁宗达一再拜托张浥尘务必照顾好郡主,方才辞去。

一番折腾,屋里三人也都乏了,便准备归寝。

张浥尘也收拾了衣服准备去后院寮房洗澡,虽说烧水废柴,可张浥尘这每日一沐的习惯从进玉泉宫便保持到现在。

“里个啷呐里个啷……”

张浥尘愉悦的哼着调子搓着澡,忽然发现桶里的水不大够使了,向来洗到一半缺水的时候都是壬秋帮着照料的,这会听到厨房脚步声,张浥尘照例叫了一嗓子:

“帮我加点水来!”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家里多了一个人,厨房里的人其实是郡主,因着身上还有伤,厨房里还熬着补身子的汤药,这会郡主正准备去倒药喝,听张浥尘这么一嚷,以为是叫自己,便将灶上的热水舀在桶里兑了凉水送过去。

张浥尘将寮房门推开半截,接过水桶。

“哐当”一声,那水桶就掉地上了。

张浥尘尖叫一声赶紧拿毛巾捂住胸口,郡主愣在原地。

“都是女的,你叫什么啊!”郡主费解道。

她先前偷听张浥尘和袁宗达对话已然心知张浥尘本是女子,潜意识里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看到张浥尘反应这么大,倒吓了一跳。

“你,你这个流氓!”张浥尘蹲在寮房里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只语无伦次说出这么一句。

搞得郡主哭笑不得:

“我说爷,是你叫我给你递水的,这也能叫流氓?你要是心里不舒坦,要不我也给你看看?”

郡主没好气的呛道。

屋里收拾的壬秋听到张浥尘这样惨叫,赶紧跑过来,看到郡主站在寮房前辩解,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走开!”壬秋真的动了怒气,猛地将郡主一掀。

郡主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在地上。

张浥尘赶紧擦干了身子穿好衣服出来,只见郡主一脸委屈懵逼的倒在地上半撑着身子,壬秋站在一边怒目如火。

张浥尘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过去拉了郡主一把。

“我先回去睡了,你们也歇着吧!”

拉起郡主,张浥尘低着头,像个受伤的孩子一般望了一眼壬秋便转身回房了。

“以后二爷洗澡你不许靠近!”壬秋抄起水桶警告着也走开了。

郡主低声喃喃道,对不起,便也悻悻的也回了房。

那以后,三人保持着莫名的默契,绝口不提那晚撞见张浥尘洗澡的事。郡主也自觉的开始帮壬秋忙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算是表达歉意,壬秋也不拒绝,只是不大像以前那般总是朝郡主怼人了,反倒让郡主觉得生疏了许多。

张浥尘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爱开玩笑,只是不像以前放得开了,多了一些距离感,眉眼里时常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忧戚。

伤口好的差不多以后,郡主亲自全程操刀做了一桌好饭菜,张浥尘也拿出陈年好酒助兴,喝的半酣的时候,郡主忽然举杯道:

“谢谢你们照顾我,之前我不小心做了些莽撞事,我跟你们道歉,对不起!”郡主低着头,继续道:

“我没什么朋友,你们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希望我们能好一辈子,我,我,这杯酒我干了!”

郡主傻戳戳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兀自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浥尘看了看壬秋笑了笑,“切,说的这么认真,一杯酒怎么够,再喝一杯!”

“对,你这家伙这会说这么扫兴的话,该罚,再喝两杯!”壬秋脸上带着酒晕大声附和道。

“好好,我喝,我喝……”郡主忙自灌了几杯酒。

屋里更热闹起来,三人酩酊大醉,歪七扭八的窝在一起又笑又闹。

“我们都是好朋友,干杯!”

第五十三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郡主在张浥尘家里藏匿了这些日子,外边都是急疯了一般。袁翼兴是做梦也想不到女儿就在京城里,合着徐幼康的人马里里外外搜遍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推着,霍连山没了耐性,皇帝也没了耐性,送郡主去北境这事自然也就黄了。

朱高炽动了火气,袁翼兴罚了一年俸,霍连山马屁没拍到也领了半年罚俸,至于徐幼康,他原本就是隔岸观火不心急的态度,自然是把越同舟给祭出来了,巧言令色的结结实实坑了下属一把,好在朱高炽虽然优柔婆妈到底也不是昏庸的主,只叫人收回了越同舟的紫金把绣春刀当是警醒。

一顿棒槌挥下来,朱高炽虽然泄了火气,可又发起了愁。北边的胡酋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大明天子允了和亲的事却迟迟不定日子,便伙同其他几个小部落,将扰边掠夺的勾当干的更加放肆。

这哪里是要求亲,摆明了逼亲啊!

朱高炽这会算是看清楚了,那些胡人都是一路子货色,所谓和亲献好压根就是幌子,图的是大明陪嫁的嫁妆和拉虎皮做大衣的政治资本。

霍连山受了罚心里极度不舒坦,观前瞻后的好一阵琢磨,觉得和亲的事不能说令安郡主不见了就这么完犊子了,毕竟北边胡酋那里,可是许了自己事成之后三成嫁妆分赃的好处。

眼下朱高炽头疼的是面子,毕竟北边和朝廷里都知晓了令安郡主就是和亲对象,倘若塞个其他人去,万一郡主哪天回来了,有好事的给递了消息出去,闹不好就是外交事件。

那令安郡主永远回不来不就得了?

霍连山打定了主意就进宫献计去了,朱高炽也听懂了他的暗示,却不置可否,只是抚额叹道:

“她可是朕的亲外甥女啊!”

“比之于天下,她也只是大明臣子,皇上何拘于一臣子而忍弃万民于不顾?”霍连山顿首,继续给朱高炽宽心。

朱高炽依然纠结不已,霍连山继续加码:

“皇上,北方胡人猖獗彪悍,先帝爷把都城由南迁到北,这天子戍边,万民莫不鼓舞,可这挨着前线真的也就太近了些,万一一个闪失,臣等可就是千古罪人啊,不能不仔细思量!”

霍连山这番话着实撩动了朱高炽的心弦,打从朱高炽还是太子时,对于朱棣把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这事就是不支持的,太不安全了。朱高炽登基为帝之后,更是多次筹划再把都城给迁回去,这回轮到自己的太子反对了,加之不少朝臣的产业已经稳定在北京,迁都这事是一拖再拖。

论文,自己治国无庾,论武,自己真的比得上先帝爷吗?万一胡人果如霍连山所说杀到北京又该如何?

朱高炽皱着眉头思索许久,终于点头:

“依你说的办吧,这事做的小心些,朕不想伤了固宜的心!”

霍连山喜出望外,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次日,壬秋上街买菜,便听到满大街都在议论的新闻,说是令安郡主将在月底启程,由袁翼兴做送亲使、霍连山做护亲使料理和亲事宜。

听大家说的有模有样,壬秋赶紧回家跟郡主说道一番,郡主一脸懵逼,我这人还在藏着,哪来的郡主和亲?

张浥尘踱步思忖一番,沉吟道:

“怕不是找不到你人,拿别人代替了去,这么一来……”

张浥尘望着郡主,剩下一半的话欲言又止。

“这么一来怎么啦?!”壬秋性子急,追问道。

“这么一来,我就只能消失了。”郡主和张浥尘对视一眼,淡然道。

壬秋明白过来,快人快语又说道;

“这,这不可能啊,你毕竟是郡主,谁还敢杀了你不成?”

郡主苦笑:“郡主大得过皇帝吗?”

“这,这不行吧,你毕竟是皇上的亲外甥女啊!”壬秋听得心惊肉跳。

“李建成还是唐太宗的亲弟弟,结果呢?也罢,这也是我的命,要不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呢?皇上也也有他的不得已吧!”郡主强忍着难过叹了一口气。

“因为不得已,就可以让亲外甥女消失?因为不得已,就可以让几百条人命枉死而无动于衷?这就是天家,这就是皇上?”张浥尘瞪大了眼睛突然恨恨的说道。

这情形倒是把壬秋和郡主都吓了一跳,向来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知为何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还带着万分的愤恨之意。

壬秋和郡主便一齐望着张浥尘,颇有些不解。

张浥尘大约也知道自己失态,缓和了些,解释道:

“我只是为你不平而已,这自古以来藏在底下的事多了。往后你可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露面了,我这里也不知道还能藏你多久,既是大哥带你过来了,我也要同他商量一下,看怎么才能像个完全的法子,让你平安脱身才好!”

郡主只当是张浥尘怕她连累,接过话头道:

“我在这里已经烦累你们够久了,等晚上天黑了我便走,如此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张浥尘赶忙拉住郡主:

“你快别这么说,现在走不是时候,我不是赶你走,我是怕京城里太扎眼,一旦和亲的事定了,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再出现了,下一步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你先安心呆着。”

郡主点了点头。

“爷,您家的水该满缸啦!”门外忽传来王四尾的吆喝声。

张浥尘赶紧去开门,将王四尾迎进来,王四尾悄悄的掏出一张小纸条塞给张浥尘,便挑着水桶去了厨房。

“没事,来送水的!”张浥尘对着里屋朗声道。

背身拿出纸条一瞥,只有一句话,果然越同舟也已知道郡主处境。

“请客稍安,不日自当解围。”

这是让郡主继续呆着的意思么?

不日自当解围,眼下这情况,又如何解围呢?

张浥尘有些疑惑,虽说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她了解越同舟,非是有十全把握,断然不会如此传话。

“放心吧,会过去的!”

张浥尘回屋安慰郡主道。

第五十四章 太子请战

自打和亲的事铁板钉钉以后,朝堂上也是一刻也不曾歇停,霍连山和袁翼兴串联了一帮人对和亲的事是大唱赞歌,原本或是观望或是议论的一些言官和暗地里依附太子的势力这会都活跃起来了,简直是火力全开。原因么,无他,杨阁老带头表态了。

“皇上,和亲之事,万万不可,此乃关乎我大明国威颜面,此端一开,置洪武年间浴血奋战之英烈于何地?让先帝迁都北京以天子戍边之举又何堪?”杨阁老顿首,以从肺腑之间发出的声音重重的说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排乌纱帽迅速出列,跟在杨阁老身后跪下。

“皇上,臣以为,以区区一女子换万千人之性命实乃是仁义之行,我泱泱天朝何惧北方胡夷,不过是悲悯我边境生灵,可怜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杨阁老之言,实乃危言耸听!”徐阁老上前,也撩开嗓子顿首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另一排乌纱帽也一起出列,跟在杨阁老身后跪下。

朱高炽本被杨阁老说的脸红难堪,见徐阁老如此开解,心里稍安了一些,连连点头。

定睛一看,堂下除了少数几个大臣瞻前顾后的,其他的基本都跟着分成了态度鲜明的两派,吵吵嚷嚷,嚷嚷吵吵的,几个回合下来,朱高炽也听腻了。

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平息,门外一声尖利的嗓音传报:

“太子求见!”

“宣!”朱高炽抚着额头道。

“宣太子着见!”又一声尖利的嗓音传报。

议论声迅速消弭,低头跪着的那些朝臣匍匐在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那些人则赶紧侧过身张望着门外。

踏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太子朱瞻基身着朝服阔步而来,朱瞻基肤色颇黑,身长而魁梧,一身华裳层层叠叠的却束不住洋溢而出的英豪气度,眉眼之间,沉静如山。

朱高炽看着太子,恍惚觉得像极了自己的父亲朱棣,蓦然想起朱瞻基年幼的时候,朱棣时常抱着他称赞:“皇太孙像我!”

这样的赞誉却从未给过自己,的确,自己跟父亲实在太不像了,性格上,一个粗豪一个敦仁,一个黝黑壮硕,一个虚胖且矮,不仅胖,身子骨从小就弱,腿脚还有些问题,因为这些,他甚至差点被废。

众人有说,他这皇位得来全是因为这个儿子,先帝不忍废他,皆因皇太孙之故。

如今看,这孩子确是越长越像先帝,模样像,气质更像,那个从来高高在上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自己的父亲,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慢慢向自己走来。

“儿臣见过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瞻基行礼拜道。

礼毕,朱瞻基望着正盯着自己出神的朱高炽摸不着头脑。

朝堂上安静的一根针都能掉下来。

“皇上,皇上……”旁边侍立的陆公公一声高过一声提醒。

朱高炽这才回过神来:“平身,平身!”

尴尬的咳嗽两声算是掩饰。

朱瞻基有些尴尬,起身抖了抖衣袍,陈告道:

“父皇,儿臣昨夜梦见皇祖父倚墙长叹,直指太庙,晨起记忆犹新,便沐浴更衣去太庙上香,不料那香枝无论如何竟也点不着,儿臣思来想去,觉得不安,想我大明,在父皇治下盛世无疆,有何可堪叹息者,亦不过区区北胡有零星骚扰之事,皇祖父既梦会孙儿,料想当是要儿臣为父皇分忧,故,”太子顿了顿,坚定的望着朱高炽续道:

“故,儿臣特来求战,愿亲披金甲为父皇为大明安北靖边!”

太子言罢单膝跪地,拱手相向。

朱高炽望着神情坚定的太子颇为犹豫,目光扫向乌压压一片跪在旁边的主和派大臣们,方才还激动着的那帮人这会全都俯身低头死一般的寂静。

另一边打头阵的杨阁老以及李承瀚那帮言官们却是沸腾起来,附和之声,啼泣之声此起彼伏。

徐阁老额头开始冒汗。

鬼才信你昨夜做梦!

太子一向谨慎,为避免日月失和,未经皇帝授权或者亲允的事从不先行表态,也因此为众臣称道贤德。

今天杨阁老率先开火,徐阁老本就觉得不大寻常,原本只是想站在皇帝这边撑个人脸,岂料这个节骨眼,太子居然亲自跳出来,这场面要怎么圆?

储君也是君啊,公开跟未来的君王呛,徐家人头又多?!

徐阁老跟着纠结片刻,到底开了腔:

“既是先帝所示意,太子又如此英武,实乃我大明之福,万民生息全赖天家恩露,老臣惭愧啊!”

这番话下来,虽说解不了围,却也给了龙椅上的朱高炽一个台阶下,他何尝不想像太祖先帝那般征伐四方开疆拓土,无奈老天给了他最高贵的血统却没有给他相匹配的健康身体。

年轻时候被战功卓著的兄弟们笼罩的阴影始终都是他的心病,他渴望胜利,但他更害怕失败。

既然太子愿意亲征,倒不妨让他去磨磨心性,如是胜了,这青史上可是他朱高炽的圣明,如是败了,也不妨碍他自始至终的仁慈。

“太子孝心可嘉,朕心甚慰,北胡之乱由来多年,边民苦甚,朕每每念之无不锥心,原念胡酋有追悔归化之意,方教众爱卿议论,是和是战,皆为黎民,不须有惭愧之说,今日到此为止罢,着户部兵部协同太子即日备战,不得马虎!”朱高炽强打起精神说道,算是给了个明确的说法。

这会堂下的臣子们声音终于一致了。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山呼里,朱高炽退了朝。

太子则被人簇拥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层层丹陛上走下,侍立在汉白玉栏杆边的陈公公低着头,待太子路过时极力将眼睛的余光向上瞄,直到确定太子含笑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佝偻着腰缩了缩肩膀,头低的更厉害了,嘴角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第五十五章 太子的算计

“殿下忍了这么久,为何这次却不忍了?”杨阁老不解的问眼前的得意门生。

此时二人已换了轻便衣裳,担心宫里耳目繁杂,便惯常那般到了太子奶娘家宅里相聚,虽说不比宫里金碧辉煌,却也是庭院幽幽,轩明几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安全。

太子端坐,轻描淡写道:

“我也是昨晚才改的主意,霍连山和我那两个叔叔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人尽皆知,恐怕只有我父皇还相信什么兄弟情义,父皇就是太仁慈了,这次和亲本就是个笑话。霍连山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么?老可汗死了,后边辈的那些胡酋压根不买他的帐,北境乱了,如果朝廷出手,他和胡人勾结,私贩马匹、坐地分赃、黑吃空饷、指使逃兵入藩的那些事可是一件都兜不住了,桩桩件件都得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里,太子有些情绪了,压着声音继续:

“所以,他压根不敢打也不会打,合着胡人演这么一出归顺的戏糊弄鬼,一来掩饰宣府镇的坑,二来逼着朝廷要钱再发一回财,这一石二鸟的计可真是高明啊!原本以为郡主跑掉了,会闹出点动静,可霍连山胆子大了天,竟然说服父王拿宫女顶替,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想这么快修理他,但他太自以为聪明了,竟然打着胡人献贺礼的名义,上奏折要求朝廷出钱买马填他的窟窿,国库有多少钱?父皇会自己掏腰包?算盘都打到苑马寺了!我还能忍吗?!”

太子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说完。

一席话听得杨阁老脊背发凉,难怪太子今天早朝那般直接,这霍连山真是聪明到头作死了。

大明虽大,可天下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啊,户部管着国库,这些年虽说风调雨顺的,税收尚可,实际还在填补先帝后面几年掏下的洞,压根没多少盈余,再就是皇帝的宫库了,不到万不得已时断不会有先动之理,东宫用度,光靠詹事府调拨的那点俸例也就够个衣食了。

若是逢上些喜事,东宫需要散钱的,便只能去借了,国库不能借,宫库不好借,只能向有闲钱的地方借了,满足条件的只能是苑马寺了,这得感谢太祖朱元璋的定下的祖制。

朱元璋灭了大元以后,心里依旧不踏实,时刻担心北边的骑兵再给打回来,中原的马匹储备有限,为了保障战略需要,便设了苑马寺专司养马事宜,开国之初即存了大把银子在里面,谁料常遇春那些开国老将太生猛,连着几战打得那些蒙古残军胆战心惊,那些银子竟也派不上用场了。

所以打从朱高炽开始,苑马寺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东宫的备用小金库,到了朱瞻基这会,自然也承袭下来。

霍连山以为自己聪明,却是动了太子的金库,储君,储君,毕竟还差那么一步才是君,没有钱的皇帝还有权力,可没有钱的太子,拿什么争取权力?!

“如此,真是难为殿下了,可老臣还有一事不明,殿下又是如何突然知晓此事的呢?”杨阁老更是不解。

太子耐人寻味的笑了笑,“杨先生可曾注意到退朝时那栏杆下站着的失意人?”

杨阁老恍然大悟,抚掌也笑:“原来如此。”

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直把备战的诸事细细谋议的清清楚楚了方才散去。

太子胸有成竹,他不是朱高炽,也从不相信仅仅靠着仁慈就可以让天下咸服,不然他皇爷爷朱棣当年的皇位怎么来的呢?

忍了这许多年,汉王和赵王,这两个居心叵测的叔叔差点就真的相信自己是个懦弱的人,直等着朱高炽驾崩好趁乱起事,再来一场“靖难”的戏码。

这些年里,太子银子没少花,事情没少做,九大边镇尤其霍连山那里,基本都渗透了自己人,他要的不仅仅是预备不测的力量,还有将来自己睥睨天下的绝对资本。

太子这边兴奋着,宫里的陈公公也是兴奋的,早上得了未来天子一顾,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锦衣华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情景他都想象出来了。

自打当年自己倚仗的老李公公被现在的红人陆公公斗败,整个宫里的太监都变了脸色,连些嫩崽子都开始不大瞧得起自己了,陈公公每日每夜里都在咂摸着当年得意的滋味,就如同冰天里舔着蜜汁刀口的熊瞎子,越痛越舔,越舔越痛。

对于权力的渴望让他癫狂,他一直惦念着向东宫示好,可循丝扒缝的搜罗,也不曾得到什么拿得出手的大料,直到昨夜,陆林儿的一个小小失误,方才让他如愿以偿。

他缩在阴暗的寮房里门窗紧闭,独自沉浸在想象的幸福之中,兴奋着,也暗自嘲笑着陆林儿的愚蠢。

殊不知,这只是陆林儿设下的圈套,他只不过是做了一回信使而已。

第五十六章 脸红的巡夜人

太子朝堂请战的前夜里,陆公公年事已高,照例安排陆林儿在御前值夜。

朱高炽身体弱,不能及时处理各地奏报,有些没法发给太子或者臣下的只能等到他精神好些时候突击处理,也因此常常熬夜,竟成了恶性循环。

陆林儿则因此职务之便,能第一时间得到许多消息。

霍连山假借胡人献礼之说报请买马的奏折其实前几日便已经呈报了,掺在一堆奏本里等着批阅,孰料朱高炽身体不便压了几日,那些奏本已然按照程序进了内廷,只好由陆林儿封箱悉数锁到柜子里了,那空档上,陆林儿自然知道了霍连山的主意。

待昨夜皇帝批红完,那些奏折便按规矩归档暂存,待发内阁通过,陆林儿便动了心思,路过陈公公的寮房时假装跌了一跤,陈公公向来好事,自然去帮忙捡拾,陆林儿暗地里将霍连山的奏折留下,假装不知。

等陆林儿掐好时间寻回去时,陈公公已经窥探完霍连山的奏本,意识到这事对太子的影响,他只当是陆林儿太不小心让自己捡了便宜。

当天晚上陈公公就屁颠屁颠的赶到东宫去报了信,送了太子这个人情,太子笑纳,也少不得给陈公公一些许愿,这才有了第二天朝堂上的好戏。

其实杨阁老也是早朝前才得了太子暗信让表个硬态的,具体为何当时竟是杨阁老也不知道的,徐阁老才弄了个一头雾水,搞得左右为难。

“你这么做,值得么?”越同舟担忧的望着陆林儿道。

“值不值得你比我更清楚,换做是你也会如此罢!”陆林儿淡淡笑道,仿佛这是件极为轻松的事。

越同舟不这么想,伴君如伴虎,宫里向来只许得意生,不教失意活,陆林儿这么做,几乎等于是自杀,有了太子的支持,陈公公翻身只是迟早的事情,陆林儿先前只是告诉他太子一定会亲征,他才给张浥尘递了信。

却原来,是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

你傻不傻?!

“你姑且不须担心我,一时半会还不见得有什么,我们蹉跎了这么久,始终也没有突破,袁翼兴那边有空子却下不了手,陈允直死贴着徐家又极为谨慎,廖训中更是皇上将来准备留作太子辅臣的要害之人,哪一个都动不得,如今霍连山自己漏了马脚,不抓住这个机会,更待何时?”陆林儿神色凝重缓缓道。

道理越同舟也懂,他也曾想到过,将来跌入更深的黑暗里,跌跌撞撞难免会有流血,甚至离别,可他不能面对这样的现实,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这么快就张着血盆大口,贴的这样近。

越同舟也不知如何开解,喉头滚了两下,只道一声: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他们才会安心,你明白吗?”

陆林儿点点头,凄然的神色不经意抹去,又是淡淡一笑,复而突然问道:

“郡主现在如何?”

“挺好的,开始还打打闹闹的,脾气挺大,也不晓得后面怎么了,听四尾说她在同楫那居然还做起了饭,堂堂郡主,真是意想不到……”

越同舟说着,眉眼舒展开来。

“你喜欢她?”陆林儿打断他猛然发问。

“嗯呐!”越同舟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没有的事!”越同舟意识到陆林儿故意作弄他,赶紧解释,脸上跟着烫起来。

“你脸红了。”陆林儿斜靠在椅子上,脸上难得轻松的神色。

越同舟下意识便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更烫了。

“喜欢人又不是丑事,何必遮掩呢?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人向来不大理会旁人的事,如果不是喜欢,何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特意调班来见我,就为了帮她问如何脱身的主意?”陆林儿好整以暇的望着越同舟。

越同舟却并不正眼回应,颇像个做了调皮事被人拆穿的孩子。

“我先走了,一会还要巡夜,呆久了叫人看见不大好。”越同舟低着头闷哼出这么一句,便躲了出去。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越同舟也不知道。

兴许是天恩楼喝酒的时候,醉眼里她笑的好看;

兴许是天喜会过招的时候,草地上她怒的可爱;

兴许是香叶寺打架的时候,客堂内她狂的率性;

兴许是京郊外偷衣的时候,田埂下她嗔的娇媚。

……

总之,越同舟心里有些异样的变化,他说不出来这滋味,只觉得好像之前几十年的沉闷里似乎多了一抹鲜活的颜色。

回家,他会不自觉就拿出那根遗落在校场上不曾得机会归还的簪子端详;

路上,他经过张浥尘家附近总想进去坐坐好奇那双手做出的饭菜啥味道;

白天,偶尔不经意间会想起她头发上的香味清清淡淡的怪好闻;

晚上,也有那么几次梦到这个自己以为讨厌的女子嚣张的模样。

这就是喜欢么?

越同舟低头念着,肩膀擦到过路的人也不曾察觉。

我也会喜欢人么,那她喜欢我吗?

越同舟问自己。

第五十七章 宣府镇施障眼法

朱高炽的主意改的太快,霍连山完全没有填坑的机会,原本还在等着那笔买马钱下来盘算大赚一笔,兵部的通知和皇帝的圣旨就马不停蹄的送来了。

完蛋了!

霍连山心里又惊又慌。

这他妈是闹的哪一出?!

霍连山手足无措,胡酋那边自然是连哄带骗的又是送钱又是送粮的安抚了,自己那一屁股屎如果被抖搂出来,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太子万一找茬,怎么办?

找汉王求救!

霍连山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这会直接修了书就心急火燎的派人送到乐安州去了。

汉王的回信还没到,太子一路急行军便带着禁军三万精锐到了宣府镇驻扎,霍连山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迎接。

霍连山小看了太子,这才刚站稳脚,各营兵士已经开始安营扎寨了,搭哨楼的搭哨楼,安拒马的安拒马,就连伙房都开始埋锅造饭了。

旗纛迎风飒飒作响,校场上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霍连山心底有些发虚,让人将劳军的大群牛羊赶进去,又亲自从三大车好酒里拎出一坛,抱在怀里便惴惴不安的去见太子。

太子一身戎装,端坐在帅案前凝视演兵的沙盘,身后几个兵士蹑手蹑脚的忙着加固帐篷、挂地图。

“末将宣府镇总兵霍连山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霍连山放下怀中的好酒赶紧纳头一拜。

“霍将军辛苦了,快快请起!”太子语气恳切,站起来,却并不打算去扶霍连山。

霍连山爬起,笑的热烈扯起嗓子道:

“殿下真是带兵的圣手,末将还没来及给您接风洗尘,您看您,这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太子摆摆手:“霍将军哪里话,这带兵我怎么比得上您这老将,见笑了,哎,你还带了酒来?真好,留着庆功宴咱一起喝!”

“这个啊,是末将专门给您准备的开战头酒,这庆功宴的酒啊我那边已经备足了,今天您就放开了喝,咱驻地的兵啊正好和王师一起先热闹热闹!”霍连山忙不迭的抱起酒坛子往帅案上一放陪笑道。

太子看了一眼酒坛子,正色道:

“碰头酒虽是惯例,可我行军时即下了禁酒令,不到收兵不可饮酒,这酒先存在我这里,等仗打完了,我们一醉方休。”

“好,好,太子所言极是,以战事为重,这酒咱以后再喝……”霍连山强装的热情一下熄了半截,喏喏的附和道。

“霍将军别站着啊,坐,坐。”太子皮笑肉不笑的抄来一把短凳示意道。

待霍连山落座,太子又问道:“宣府镇现在情况如何?”

“宣府镇常备守军合编是三万人,八千匹马,实际在列是二万八千人,五千匹马,殿下可随时检阅。”霍连山小心翼翼的回道。

通常边防守军的编制都是不会满额的,毕竟老病还有逃逸这些多少都会流失一些兵力,两千人的缺额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缺失的三千匹马。

霍连山已经尽力了,在接到通知的那刻,就到处搜罗流民充数,还不容易才七拼八凑在人员上看上去数据不那么难看,至于打仗么,毕竟是在草原上,事后那些流民逃了报奏被俘虏即可。

可战马就没那么好忽悠了,通常还有繁殖补充,马匹数量基本可以维持平衡,太子来之前实际宣府镇只剩三千匹马了,补上来的两千匹还是他私自找民户和商队借来充数的,压根达不到军马的标准。

霍连山等着太子发问,不料太子压似乎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安慰道:

“边镇维持辛苦,人马流失总是有的,等这仗打完,我替霍将军报请增派可好?”

“这,这,真是太感谢殿下了,殿下真是体贴边镇,末将心里感激不尽!”霍连山松了一口气,拱手激动的说道。

演,继续演,等仗打完就怕你没这个福气消受了!

太子脸上挂着笑意,心里暗骂。

霍连山却是真觉得太子想立功扬威所以拉拢自己,这会蹬鼻子上脸了:

“敢问殿下,这会王师到了多少人马啊?”

“三万,剩下的七万人过两天就会到。”太子一本正经的回道。

霍连山安心了些,自己刚借着送劳军物资瞅了一圈,看那阵势和伙房的用具,确实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万人,既然大军未到齐,这两天肯定不会大举进攻,那自己的部队也不会全部派上去,不然暴露的太快了,汉王那边还没回复,自己可就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太子此刻心里却在发笑,他是清楚的,这次确实只带了三万人来,剩下的七万人按照兵部的通知本该在两天后从各驻守地汇合到宣府镇,但实际上其他两路人马刚出发他就开始行使战时大帅的权力了,为了防止后方起火,他已经下令那两路人马驻扎在北京和宣府镇之间了。

一来防止霍连山狗急跳墙冲到京城去,毕竟京城离着宣府镇实在太近了,二来万一汉王有什么动作,这两路精锐完全有时间立马回师拱卫京城。

唯一的变数就是对面的胡人,兵贵神速,只要自己今晚发兵,霍连山的人马都不用上,自己这三万人足以先打开局势,等自己军威一立,控制住霍连山,原先埋伏在宣府镇的暗线们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等汉王他们反应过来,仗已经打完了。

霍连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时候太子在施障眼法,对即将撒下的天罗地网一无所知,从太子营帐出来后,便叫人暗通了和自己勾结的胡酋,称两天后宣战,让胡酋保存主力,到时候派小股人马应和一下即可。

胡酋自然乐意,就当配合大明演习一下了,反正折腾一阵子等大军回去,该抢还抢该拿还拿。

他们不知道,噩梦将在今晚降临。

第五十八章 奇袭额勒部,智擒霍连山

北境白天温度虽然不高,但至少冷的还没那么刺骨,日头落下以后,狂风肆虐,简直锥心。

太子召来几个心腹将领交代一番,迅速集结出三股奇袭势力。

侦查骑兵队由禁军宿将万海龙带领负责摸排胡酋额勒部主力分布。

前锋骑兵突击队由自己小舅子大将李忠虔带领负责冲乱敌军布阵。

左翼、右翼各安排势力,从敌人后方包抄,让其退无可退。

还有弓弩、火器分队殿后,防止敌人困兽之斗从前线撕开口子突围。

因为对敌情况掌握其实还不够充分,三万人马全部压上去必胜的把握微乎其微,此战的目的不在于歼灭敌人有生力量,而在于心理威慑力和对方战备物资的破坏。

一番排布下来,八千人马发动,太子带着剩下的两万余人镇守驻地,一旦前方失利,迅速疾驰救援。

负责侦查的队伍一出发,太子便在大帐内燃起特制的香枝计时。

一炷香过后,一声响箭拖着刺耳的尾声从前方传来,侦察队完成任务。

半柱香过后,沉闷的号角声大奏,突击队开始冲锋。

再半柱香后,鼓声雷鸣,左右翼包抄合围封了敌人后路,前锋队伍撕开口子深入敌营,开始点火,烧粮草,放牛羊。

两炷香后,弓弩队、火器队发动,硝烟弥漫。

再半柱香后,后围的兵马主动放开一道缺口,大量敌兵且战且退向北境更深腹地逃窜。

鸣金收兵。

太子在大帐里盯着香枝,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边若隐若现的金鼓声,帐外值守的裨将亦是提心吊胆的看着星子稀疏的天空,幸运的是,那要求驰援的孔明灯始终没有升起。

待所有香枝燃尽,太子吁了一口气。

八千人马折损了不到一千人,赶着无数牛羊浩浩荡荡的回来了,额勒部的粮草损失大半,胡酋带着剩下的物资和族人不知所踪,不出意外,他们将在不久后的某天被其他虎视眈眈的部落进攻,不管是哪方胜利,对于太子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事。

烹牛宰羊且为乐,何须痛饮三百杯。

军中人人喜笑颜开,首战告捷,且带回了大量肉食,从上到下莫不对太子感佩至极,即便被要求不能饮酒,他们也是服气的,大口撕着冒着油花的烤羊腿,就一口北地清冽的河水,笑谈方才战斗的险峻,那滋味,简直不能再美。

太子心里也美滋滋的,他还不能休息。

闻着肉香,看着帐外的篝火,太子眯着眼睛静静等着那只土鳖入瓮。

霍连山没有把太子的禁酒令放在心上,他以为还可以放松两天,所以惯常的喝了几杯助眠,被手下晃醒的时候,他正鼾声大作,做着下流的美梦,也不怪他,毕竟接到兵部通知开始,他帐里的美人就不能留了,那些女子被送走后他实在太寂寞了。

“贼娘养的,大晚上的做什么?!”霍连山揉了揉眼睛,从被窝中爬起,一股起床气上来,开口就骂。

“将、将军,前面好像打起来了!”副官怂怂的报告道。

“什么?!”霍连山彻底清醒,赤着脚就跑出去了。

仔细听了听,的确是战鼓的声音。

难道?

霍连山心里一惊,赶紧让人去探探情况。

一队派出去不回来,两队派出去还是没回来。

太子早已在霍连山的营地前安排了暗哨,那些人一出去就被拦回了太子那边。

等霍连山准备亲自带人出去的时候,太子已经派人来传信,说前方失利,请霍连山前去商讨应对之策,霍连山稍微放心了些,穿戴好赶赴太子营地。

手起刀落,几个人头落地。

一直潜伏在霍连山手下的太子暗线们拿着东宫印绶纷纷跳将出来,擒贼先擒王,将霍连山的心腹们斩杀殆尽。

宣府镇改头换面,树起皇旗。

等霍连山一入营房大门,埋伏在左右的刀斧手便杀出来,将霍连山压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送到太子行营。

一路上看到兵士们载歌载舞庆祝,霍连山便知上当,蔫了下来。

“里通外国,意图谋反,霍连山,你可知罪?!”

太子怒目而视,大声呵道。

“这,这,殿下,末将冤枉,末将冤枉啊!”霍连山努力挣扎着扬起头嚎呼道。

“死到临头还嘴硬,带上来!”

一个年轻的裨将应声而出,片刻即差人押上来一个胡人装扮的俘虏,用生硬的汉语求饶。

太子结果年轻裨将递来的信件往地上一扔:

“需要我给你念出来么?!”

霍连山看了一眼那个眼熟的胡人和信件的笔迹,一脸便秘的神情。

完了,全完了。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是我霍连山也算是为朝廷立过功的好汉,请你放过我的家人!”霍连山梗着脖子要求道。

他心里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并不打算央求太子,只寄希望于皇帝朱高炽会念这一份旧情,兴许一家老小还能留几个活口,毕竟对于他这样级别的边将,就算是谋逆,太子也断没有擅自处置的权力。

太子笑了笑:

“你也算好汉?不用再等了,你底下那些兄弟的人头这会已经悬在哨楼上了。”

太子一眼看穿,霍连山还以为他底下的守军会有人来救他。

这下霍连山彻底泄了气,两眼一黑,心里凉透的栽倒在地。

第五十九章 神威侯之死的真相

额勒部被袭后,果如太子所料,在逃窜的途中又被几个小部落联合起来压在地上摩擦了一番,本就损失惨重,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直接元气大伤,短时间无法恢复了。

剩下的那些小部落没了老大牵掣,相互倾轧起来,根本没法形成气候。加之春意渐浓,水草慢慢丰沛起来,到了游牧的最好时节,胡人的劫掠欲望相对也降了下来。

太子还不放心,为了万无一失,趁着士气高涨又痛打了两个相对强势的部落,这下胡人彻底消停了,戍边的将士更是信心大增。

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北地的决战迟早会来,等他登基以后。

只不过,眼下他不能恋战,用这一战换来三两年的安宁,他已经如愿了,现在他得回到帝国的权力中心去,解决他安稳坐上龙椅的那些更为麻烦的事,既然已经开始了,不是完全的得到,就是所有的失去,他必须行动起来了。

回去之前,他得弄清楚一件事,给宣府镇的那些老人儿一个交代,把刚收拢的人心死死钉劳了,此行才算是真的圆满。

永乐十年,宣府镇老总兵、神威侯殷弛之死的真相。

那年冬天奇冷,北方草原上大雪连着下了四十天都没有停歇,大量牛羊冻死,边境的贸易完全停止,胡人部落因为缺粮开始相互抢劫内战。

临边的几十个府、县当年夏天又遭了旱灾,到了冬天同样缺粮缺的厉害,冰天雪地里,寸步难行,就连边军的军粮都难以及时供应。

殷弛,这个开国功臣之后,因为功勋卓著而被御封为神威侯的老将,敏锐的意识到大乱将至,连着几封奏报递上,一面要求朝廷协调边防线密切注意胡人动向,一面强力整顿内务提高警惕积极备战。

殷弛的判断是对的,深冬凛冽的时候,边乱爆发了,宣府镇因为地势扼要成为进攻最凶猛的战场。

天气太过恶劣,援军、粮草迟迟都未到。

数万将士在他们心目中的战神殷弛老将军的带领下死守阵地,每日只有粥食依然斗志昂扬。

然而,身体健壮、智勇双全、身先士卒、宽以待人,如同阳春暖脚的殷弛却在战事最为胶着最为艰难的时候,竟然在一次混战中从马上跌下,惨死在敌人的乱箭之下。

等士兵们拼死将老将军的尸体抢回来,殷弛早已被射成了马蜂窝,观者无不落泪,而后协守副总兵霍连山按例接替殷殷弛,成为战时代理总兵,直到后来驸马都尉袁翼兴带着效义营的精锐率先赶来参战,才扭转局势。

这场惨乱平息后,永乐帝朱棣宣召功臣进宫受赏,龙颜大悦之下,霍连山受封为定边侯,领宣府镇总兵。

袁翼兴受封为渊国侯,领金吾卫指挥使。

霍连山的“义叔父”、监军太监赵公公更是躺了光,不仅特赐玉带,还领了首席秉笔太监。

就连负责传旨奏报的徐幼康都被拔擢为最年轻的千户。

唯有死去的殷弛,除了一封追谥的诏书什么都没得到。

因为活着的那些人将功劳据为己有,朝堂上的部分文官则因为私心,添油加醋的将殷弛的死抹黑成年迈体衰发病坠马。

假如只是这样,还不够寒心。

霍连山回来后,甚至清理掉了殷弛留下的一切痕迹,无论是死的制度还是活的人,都改变了原有的生存轨迹。

十几年来,黄尘被朔风吹过一层,又覆上一层,青草枯了一茬又长上一茬,知道真相的热血男儿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被罢黜远方,剩下还在原地蹉跎的人,只是忍辱苟且着,期盼将军冢中的枯骨有朝一日能洗刷清白得到应有的荣耀。

那少数苟且着的人,如同夜中的点点星火,虽不知彼此的存在,却倔强无比,一旦有心人找到他们,便迅速蔓延成熊熊燃烧的烈火,只待厚重的铁幕重新开启。

太子理所当然成为那道铁幕的开启者。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太子阴冷着脸问道。

“阶下之囚,有何可以交易的。”霍连山一脸颓然。

“用你几句话换你全家性命,划算不划算?”太子笑。

霍连山愕然。

“告诉所有的人,殷弛是怎么死的。”太子一字一句道。

霍连山没有拒绝,这笔交易实在太过划算,他想不明白,为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将洗刷冤屈,太子图的是什么。

人心。

离着京城那么近的边军的人心。

帝国里所有旧体系下被边缘化被漠视的绝大部分人心。

那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决定将来旧体系分崩离析的时候,他的龙椅能否稳稳当当。

寒风萧萧,旗声招摇。

偌大的校场上,上至金盔金甲的将领,下至黑布裹头的兵士,全都肃穆跨立,向点兵台行注目礼。

“带上来!”新上任的副总兵万海龙站在太子身边威武一喝。

“告诉大家,殷弛将军是怎么死的?”太子微微抬起手指向人群。

“是我害死的。”披头散发全然没有往日威风的霍连山面如死灰的挤出这几个字。

人群里开始骚动。

“大声点,说清楚。”太子轻蔑的令道。

“这不能怪我,谁让他杀了我的女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我……”霍连山梗着脖子大声嚷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狗东西,殷将军带你视如己出,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杀,杀,杀!”

人群躁动,喊杀之声不绝于耳,有些老兵抽泣起来,站在前排的军官们则忍不住摘下头上的铁盔,纷纷掷向霍连山。

鲜血糊满了跪地的罪人,依然不能消减人们的丝毫仇恨。

万海龙担心人群失控,赶紧挥手示意冷静,望向太子。

待怒吼声稍微平息些,太子才气沉丹田的训道:

“军中私藏女眷按例当杖责削职,当年殷将军仁厚念及你前程,仅仅只是训诫一番并未上报处置,没想到你居然以怨报德,使人在殷将军马蹄铁上动手脚,陷殷将军于死地,还到处造谣抹黑试图掩盖真相,如此狼心狗肺,你对得起宣府镇偌些大好男儿的忠肝义胆么?”

霍连山闻之,如雷灌顶,伏首不言。

校场将士闻之,群起雀跃,山呼千岁。

“且留你狗命到京,听凭圣断,今日以发带头,祭慰殷弛将军在天之灵,殷将军千古!”

太子拔剑而起,一道寒光闪过,被风吹起的大束长发瞬间脱离霍连山的头顶,在校场上空盘旋散落。

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六十章 迟来的密信

在校场为殷弛正名之后,太子又趁热打铁的肃清了一批霍连山的残余势力,余下将士莫不称赞英明,尤其是殷弛旧将翻身之后,更是个个扬眉吐气,争相为太子牵马执鞭。

太子十分满意,命万海龙和李忠虔两个功臣宿将继续维持宣府镇,待班师回京之后即上表为二人请赏,分别让领总兵和副总兵之职,二人也是千恩万谢,感戴不已。

此时,距边镇千里之遥的汉王却是如鲠在喉,辗转不安。

收到霍连山的密信后,汉王起初颇为忌惮。

他是了解太子朱瞻基的,朱棣靖难成功之后,封立太子时即立了这位皇太孙,恩宠如斯,还觉不够,不仅任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杨绍恭为太子蒙师。

待太子稍长,还时常亲自带着他上前线历练,这样的待遇,哪怕是他这个所谓出生入死战功赫赫的宠儿也不曾得到过的。

朱瞻基绝不是温室里的花、绣花的枕头,他是真能打的,毕竟他十七岁那年亲自带兵孤军深入敌营的故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汉王思索再三,决定冒一下险,霍连山死不死他不关心,可如果太子趁机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失去宣府镇的势力,他的皇图大业可是一大损失,以后可就没有便宜马便宜兵可以占了。

果如太子先前担心的那般,汉王照会了赵王,串联了跟自己勾结的几个军门把总,便回信让霍连山继续撺掇胡人做内应,一旦太子前线失利,则动员兵部等自己人鼓动增兵,将朝廷有生力量往北方押,自己则可相机北上,届时霍连山即可带着边军南下呼应。

计划很完美,这一切假设的前提是太子要等到大军汇合才动手,而且不会在战前对付霍连山,毕竟风险太大。

可惜太子并没有按照常理出牌,一到宣府镇就奇袭成功,大战之后还就立马瓦解了霍连山的势力,行云流水风驰电掣一番操作下来,汉王的回信到达宣府镇之前,大盘已经稳下来。

汉王紧盯着北方动向,收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有些错愕,得知主力还分兵了七万人马卡在北边和京城之间,彻底凌乱了。

我爹当年是怎么造的反啊,怎么这么难啊!

汉王郁闷至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霍连山成了刀俎上的肉,不及回味肉痛的感觉,赶紧让跟着的伙计们熄火,疏通朝堂上的势力准备给自己擦屁股。

太子一顿生猛扫过之后,终于腾出手来。

“殿下,这密信怎么处理?”万海龙头疼的望着太子道。

汉王的那封回信,霍连山自然是无法亲自开启了,可如何处理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公开吧,坐实汉王反意,可现在汉王手里还有势力,万一逼急了就是一场内乱,无视吧,只会助长汉王他们的嚣张气焰。

“烧了吧。”太子沉吟一番发出指示。

“这,这不要给皇上呈看一下吗?”万海龙觉得,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压下来至少也要让皇帝知晓吧?

“父皇身体不好,看了恐伤龙体,何况——烧了吧!”太子话到嘴边噎了下去,只是重复刚才的决定。

万海龙只好照办,他不知道,太子没说出的那半句话,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和无奈,当年朱棣册封太子,汉王强行留京不愿就藩,还屡次三番陷害朱高炽,朱棣察觉以后欲要严惩,朱高炽不仅不踏上一脚,反倒百般为汉王求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养虎为患,乃至于斯。

今天就算是把这封信送到朱高炽面前,他除了生气恐怕也只会自己安慰自己,都怪当年先帝为了鼓励儿子们死战,给了汉王太多许诺,结果皇位旁落,换谁也不服气啊,兄弟总还是兄弟,他又没真的造反。

说到底,朱高炽其实是对自己身登大宝不够自信,心理上觉得亏欠了无论从能力还是身体素质都数倍于自己的弟弟。

可天下一人的位置,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论资排辈啊!

太子心里明白,这会只能忍着将证据烧了,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按兵不动,就让这暗流再汹涌一阵子,待到天降暴雨,所有的泥沙都会涤荡干净。

事情都处理完了,太子这才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的班师回朝。

到了京城郊外的时候,大部分的部队按例已经回防原卫所了,只剩部分请功的将领和东宫近卫军等待朝廷的礼遇。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日前线的奏报让他心情舒畅极了,早早就让礼部准备好了,在太子的队伍离京只有几里地的时候便披挂齐全,用最豪华的仪仗亲自迎接他们凯旋。

是为天子“郊劳”,上一次还是洪武年间。

“儿啊,好生做!”朱高炽抚着太子的肩膀端详一番,笑眯眯的鼓励道。

此刻他只是如寻常父亲一样,看着征战回来的儿子,露出难得的温情。

太子亦有些感动,束发以来,头一次像小时候那般,可以不顾君臣礼仪和父亲同载回宫。

假如你不是皇帝,只是我父亲,那该多好。

太子望着身旁那个脸上闪着和蔼且兴奋笑意的虚胖老男人,眼里的神色淌出一丝残酷。

第六十一章 暗流涌动【急求投资啊朋友们】

郊迎之后,等待封赏的功勋们被礼部安排在京城的会馆里待诏,太子则回宫和朱高炽细细汇报了一番,顺便奏请了之后的封赏计划,朱高炽兴头之下,无不一一应允,唯有霍连山的处置,朱高炽却未决断,只是让押在天牢里,等封赐功臣的仪式完成后再行计议。

太子有些不爽,但也只能如此。

杨阁老听闻太子回宫,早已束冠整袍的入宫候着了,借着拜贺的名义前往东宫见太子。

太子从朱高炽那回来后,看到老师十分高兴。

“这次多亏了老师出力,粮草输送赶在前边了,不然我那快刀斩乱麻的劲头也使不上来。”太子由衷的道谢。

“殿下言重了,老臣分内的事罢了。”杨阁老谦恭道,看着太子脸色不大对劲,话锋一转,又问道:

“殿下何以忧心,莫不是霍连山的事?”

“知我者先生也,正是为此,所有计划都顺利,汉王那边到底也没生出太大动静,他跟霍连山勾勾搭搭的证据我也压下来了,原想,单是害死殷弛这一遭罪,也够他死了,可父皇似乎另有考虑,眼下并无裁断。”太子颇为不满的说道。

“殿下有所不知。”杨阁老顿了顿,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继续道:

“北境大捷并着霍连山垮台的消息传来后,京里伏着的那些牛鬼蛇神可没消停,兵部的人开始上下其手,给圣上吹耳边风,大抵是那些顾念旧功的陈词滥调,倒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可永乐朝宫里的那些老人竟也跳出来了,将当年老霍公公的事儿搬出来,着实让圣人左右为难。”

“你是说赵公公也掺和了?那老东西不是在保定老家修佛堂办义庄么,这会心思还没消停?”太子立马猜到所谓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这里头藏着一桩旧事,当年朱高炽还只是燕王世子,朱瞻基尚不到三岁,燕王府夜里突发大火,乳娘带着朱瞻基跑出来,可朱高炽身体太弱行动不便被困在寝屋里,当时混乱不堪,大家都忙着救火,一时间竟无人发觉,朱高炽被烟熏的几近昏厥,还是打小便伺候朱高炽的随身太监老霍公公貌似将他拖了出来。

朱高炽得救了,可他那巨大的身形硬生生把瘦弱的霍公公压的吐血,加之在火海里辗转吸了太多火毒之气,没过多久霍公公就病死了。

霍公公是个幼年就被拐卖阉割的太监,自然也不知家族所在,和他亲近的唯有一个养子一个徒弟,那养子是他外出从难民草棚外拾到的弃婴,花钱托人养在了外边算是为养老做个后路,那徒弟便是太子所谓的赵公公。

霍公公一死,朱高炽便将恩思之情转移到这两位身上来,特别地,朱棣靖难成功做了皇帝把朱高炽封为太子之后,二人的地位更是直线上升。

有了储君的照应,加之赵公公从小就跟朱棣身边,本就颇为朱棣喜爱,很快就在宫中蹿红,霍连山自不用说,永乐十年一战封侯更是春风得意,那一次,正是赵公公监军,沾着光也得了不少荣宠。

霍连山在宣府镇天高皇帝远的,算是顺风顺水滋润无比,赵公公在宫中也是好不得意,上蹿下跳的,简直红得发紫。可再红也耐不住天意,许是年轻的时候下边手术没做好落下后遗症,正当年的时候,赵公公三天两头的生病,别说伺候皇帝了,就是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奴才无论怎么得势终究也是奴才,不可能像皇帝一样哪怕再羸弱也始终是一国之君,内廷的争斗波云诡谲,稍不注意,便立马有人补上来。

一直被赵公公和其徒子陆公公压制的另一派势力蠢蠢欲动,便是先前向太子告过密的陈公公和其义父李公公,开始趁虚而入,取得朱棣的信任,一时风光无限。

就当都以为李公公即将替代赵公公掌印司礼监的时候,形势陡转,李公公不知何故突然被朱棣赐死,陈公公也受了牵连由首席秉笔降为经厂的掌司,自此再未翻身。

最后当然是赵公公一派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的赵公公留下接班人陆公公,亲手将其扶上掌印的位置后请辞回乡养老,这些年在保定老家颐养天年,人前人后都是潜心向佛一派善人模样。

“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说霍连山跟他还有那么一丝旧情,里面的关节太多了,就说兵部,如果被霍连山攀咬,当年赵公公的那些脏事怕也是纸包不住火了。”杨阁老感慨道。

他说的这些,太子怎么会不懂,只怪赵公公装的太像了,他几乎差点真的以为那老东西只想安度晚年。

可尝过腥的猫怎么会忘记鱼肉的鲜美?

“那徐家呢?”太子皱起眉。

“现在还不大有动静,只是几个小角色象征性的叫几声罢了,他这样执两用中的老狐狸怎么会轻易的下注呢,霍连山于他不过是隔岸之火罢了。”杨阁老轻言哂笑。

太子点点头:

“李承瀚那边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先且忍一忍,看老霍公公的面子在父皇心中还有多少分量,只要不大出格都可以接受,毕竟霍连山那条狗命对于我来说无足轻重,我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差不多就行吧。”

“请殿下放心,老臣必会安排好。”杨阁老拱拱手应承道。

太子当然放心,无论如何,霍连山是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扎在边镇最危险的钉子已经拔出来了,可自己每夜栖身的皇宫里尽是那些卑躬屈膝却暗自盘算的阉人,怎么才能睡的更加踏实呢?

太子阴郁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第六十二章 包子好吃(求收藏求投资)

北境打了胜仗,虽说朝堂里暗流涌动各有心思,不大见得都高兴的起来,可京城里的百姓却是个顶个的欢喜。

听说皇帝要给功臣们封坛拜将、论功行赏,全都津津乐道,连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喝高了都开始讲故事,更遑论那些说书讲演义的人,直把北境大捷传的神乎其神,尤其是智擒霍连山的段子更是说的天花乱坠。

路边扎着羊角丫子的小孩纷纷开始唱童谣:

胡人长,胡人短,

收拾胡人是早晚,

早上出门捡个驴蛋蛋,

晚上杀得胡人驴球完,

大明天子不和亲,

只拿刀剑守边关,

小儿郎莫学那霍连山,

人模狗样养边患,

要学那忠勇万将军,

杀的贼人心胆寒……

郡主在张浥尘家憋了好些日子,憋的都快长青苔了,张浥尘和壬秋出门了,郡主百无聊奈只好在院子里伸懒腰晃悠,隐隐约约的就听到门外传来的童音,趴在门缝里仔细听了一会,郡主兴奋不已,猛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来来来,小孩,告诉姐姐,你们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那些小屁孩一边踢藤球一边唱的正欢,猛然看见那院门敞开中缝露出一张脸,登时都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一个小孩壮着胆子回道:

“你是谁啊,怎么都没见过你,这歌街上人人都会唱,你是不是从乡下来的?!”

“你才是乡下来的呢!”

郡主做了个鬼脸,把门关上,仔细想了一下,这明显的是说边关打了胜仗不用和亲了嘛,也就是说自己不用躲躲藏藏了?

可这么重要的事,张浥尘和壬秋竟然没跟自己说,难道她们出门上街都自动关闭听觉的嘛?!

好气,真的好气!

不管了,我要出门,必须出门,哪怕呼吸下外面的空气都好!

郡主立马换上先前在京郊偷来的那套农夫装,斗笠一扣锁上门便开心的溜达出去了。

路边上包子摊上飘来的味道是那么香,脂粉店里隔着的瓶瓶罐罐是那么靓,裁缝铺里挂着的裙裳是那么的美,一摸口袋,没有钱。

唉……

郡主长叹一声。

“谁?”郡主猛不丁被人拽到了角落,下意识喊道。

一只香喷喷的肉包递到跟前。

原来是正在巡街的越同舟。

“你这人,吓死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郡主拍了拍胸口平静下来,拿过包子幸福的嗅了嗅,才开始吃起来。

“我跟着你好久了,警惕性这么低,就不怕再被逮了去么?”越同舟倚在墙根看着大快朵颐的郡主说道。

“这不是好久没出来太高兴了嘛,你说你,跟着我这么久,就给我买个包子,那水粉啊、裙子啊你怎么不给我顺便带过来。”郡主打趣道。

“我这俸禄低,也就凑合给你买个包子了,包子好吃不?”越同舟抱着胸口翻了个白眼。

“好、好吃,就是少了点……”郡主满意的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吃完没?”越同舟问道。

郡主抹抹嘴边的面屑狂点头。

“那走吧!”

不由分说,越同舟拖着郡主就往张浥尘家方向去。

“别,别啊,我这还没逛够呢!”郡主嚷道。

“不想再惹麻烦,你就快点走,回去我跟你细讲!”越同舟命令道,口气却是十分温柔。

到了张浥尘家,壬秋一脸焦急的开了院门,张浥尘从里屋跑出来,看到郡主回来了,赶紧让二人进屋。

“祖宗啊,你跑哪里去了,我这才上街买个菜的功夫你怎么就跑出去了?大哥,你怎么跟她在一起啊!”张浥尘责怪道。

“你问她。”越同舟警惕的望了望外边,抄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大杯水。

“我这不是憋坏了嘛,这街上都在说北边打了胜仗,和亲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就想出去嘛,你们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郡主满腹委屈的解释。

“我让她们不要说的。”越同舟坐下来,望了一眼郡主,接着道:

“你好歹也是堂堂郡主,用脚趾头想一下,这事能这么轻易过去么?”

郡主不解:

“未必皇上一定要拿我再去跟谁和亲不成?”

“和亲谈不上,也不是皇上要如何,是你爹,满京城都吹了风,今年的殿试,谁要是夺了状元,就要把你嫁给谁!”越同舟没好气的说道。

“有没有搞错啊!他这么喜欢嫁人怎么不把他自己嫁出去了,横竖这是不想要我回家啊!”郡主气急了抱怨道。

“这会你别说这些,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不觉得有问题么?”越同舟别有深意的问道。

郡主一时没想到有什么问题,张浥尘反应过来:

“郡主这人还在我这,他爹怎么就敢保证状元出来了,郡主一定就能嫁过去?”

“不错,”越同舟瞟了一眼郡主,那眼神让郡主觉得他在怀疑自己智商。

郡主颇为不满的哼了一声。

“他这是故意放风,找了这么久不见你人,他在赌你还在城内,他更知道以你的脾性,多半是耐不住会出来惹事的,我就是怕你憋不住,才没让她们讲的。”越同舟一口气说完。

这小子还真是了解我,郡主暗自感叹,要不是在街上碰到越同舟,一会她知道了,气头上保不准真的回冲回家大吵一番。

“你最近就安生呆着吧,反正只要你不出现,这也就是个空头话,他总不至于到时候等人家状元上门提亲拿只母鸡去拜堂吧?”越同舟说完,起身便准备走。

“你骂谁是母鸡呢?!”郡主怒道。

“我们老家的规矩,如果逢上订婚的女子家里有丧,到了婚期是不能亲自过门拜堂的,只能先用母鸡代替,等服丧期满才能进婆家。”越同舟回头望了一眼郡主一脸认真的解释。

倒把郡主逗笑了:“这什么山脚旮旯的,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山脚旮旯,山荷沟可美的很,你京城又有多好!”张浥尘听完十分不乐意抢白道。

越同舟明显脸上神色一变,望了一眼张浥尘。

说漏嘴了!

张浥尘张着嘴巴,正想着怎么圆场,郡主悠悠道:

“行吧,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清楚,你们是亲兄妹,别演了,还什么好朋友把兄弟,走吧,别误了你公事,越大人。”

暴露的信息太多了,越同舟强行消化了一下,确认了郡主大概知道他们关系也晓得张浥尘是个女子的事实,一时竟也不好说什么。

“别多嘴。”

越同舟冷冷的扔下这么一句,大步流星的走了。

“你说这人真的是,才好那么一会,这就又成冰疙瘩了!”郡主自言自语道。

壬秋在张浥尘背后沉默着,若有所思。

第六十三章 窗外的人影

宫里的夜静谧而幽森,除了巡逻的队列发出的深深浅浅的踏步声,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说话。

又是一个进宫入值的夜晚,越同舟熟稔的避开巡逻的视线,闪进陆林儿的寮房。

轻轻关上门,陆林儿似乎很是疲惫的坐在粗粝的木案之后。

“你脸色不大好?”越同舟轻声急切的问道。

“不碍事,近几日睡的不踏实,勾起了旧疾而已。”陆林儿语气平常稀松的说道。

实则并非如此,当年越照花上吊后,陆林儿被人追杀跳了湖,受了惊吓,寒气伤了内腑,多般调理总不能痊愈,这半年来忧思过多,竟又发作起来,哪里是睡不踏实勾起旧疾,其实是旧疾复发则心如刀绞压根无法入睡。

越同舟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不由更加担心起来:

“何不如让同楫给你看看,兴趣她有治的法子。”

“也好,过阵子皇上如果有宣她进宫看病,我便问一问罢。”陆林儿捂着胸口蹙眉道。

“霍连山怎么处理里面有消息么?”越同舟望了望外边,抓紧时间问道。

“赵公公剪了一束头发差人送到宫里来,这意思很明显,倘若皇帝要杀霍连山,他这个义兄愿意代替他去死,呵呵,这个老狐狸怎么会舍得死,不过是仗着当年老霍公公的恩情逼皇帝做决定罢了,陆公公自然也是帮着吹风,加之兵部那帮人搅和,恐怕是治不了死罪了。”陆林儿无奈的说道。

“所以,皇帝最后的决定是?”越同舟有些失落的问。

“不出意外,应该会贬到长陵去给先帝爷守墓了,富贵是到边了,至于活不活的长,得看太子的态度。”陆林儿喘了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完。

说到太子,越同舟沉默了片刻,道:

“太子怕不会容易放过他吧?”

“不见得,”陆林儿略思索下,继续分析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太子已经完胜,霍连山死不死对他意思不大,他现在头疼的是兵部和徐家的势力,在没有整肃完内部掣肘之前,汉王始终都是个威胁。”

越同舟默然不语,叹了口气,望向门外的方向,眼角的余光扫过窗户却陡然脸色变化。

“嘘”

越同舟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示意,便蹑手蹑脚的准备开门。

循着越同舟的目光,陆林儿瞥了一眼,窗外的影子已然消失,只有若隐若现的沙沙声,慢慢又消失了。

“不用猜,那是个阴魂,盯上我很久了,这窗纸糊了七层,放心他听不到什么。”陆林儿笑了笑,全然不当一回事。

越同舟心知他说的是陈公公,见陆林儿如此说,便又折返回来弃了出门看看的心思。

“以后没有要紧事尽量不要碰面了,这宫里的局势是一天比一天迷,有什么事,你看着办就好,我会料理好的。”陆林儿接着叮嘱道。

越同舟点点头。

“落水狗可以打,你相机行事,注意安全,下一步,轮到陈允直了,刑部的官他也当到头了。”陆林儿明显气息有些乱,夹杂着胸口的噪音缓缓道。

越同舟想多关心些,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你不要紧吧?”

陆林儿依旧是笑,却是有几分悲凉的意味:

“我这残躯之人,又有何惜,你也不必多问了,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既然当初没死成,老天留着这条命总归还要做点事的,如果万一,我说万一,我这里有什么意外,你要记得我们当初一起发过的誓。”

“怎么敢忘。”越同舟报以坚定的目光。

“好。”陆林儿轻轻应着,眉眼舒展好似吃了饴糖一般愉悦。

越同舟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担心陈公公作妖,原本还有一些话想问,这会也都噎进去了。

再三叮嘱了陆林儿保重身体便匆匆归了队列。

偏殿的角落里,陈公公拢着宽大的袍袖站在墙根下,翘首望着寮房的方向,见越同舟的身影出了门,不有嘴角微微抽动。

那眼睛里的歹毒如同乱葬岗坟茔里的野火,明晃晃却又冷森森。

“欢儿,你可系过玉带?”陈公公阴着嗓音幽幽问道。

隔着两步远侍立在身后的一个年轻太监哈着腰身喏喏道:

“阿爹这不是问着孩儿了么,那玉带岂是我这等贱身能用上的。”

“我系过,你将来也可以系上。”陈公公微微侧头打量了一下那名唤欢儿的小太监。

欢儿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义父,假如不如陈公公的语气如此笃定,他只会觉得这老头儿是心里着了魔。

“今天帮我办件事,慢慢来,相信为父,将来咱爷俩一定也可以系上玉带。”陈公公招招手示意欢儿近前。

小太监向前一步,陈公公将手半拢附在其耳上私语一番,那小太监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听完,点点头便转身向着东宫方向快步走去。

第六十四章 深林夜笑

陆林儿的消息是准确的,而且十分及时。

霍连山的确没有死成,朱高炽到底没下的了手,一道圣旨下来,虢夺了他所有的荣誉和爵位,杖责百下示众三天后打发到长陵去守陵,家眷人等则一律流放到西南瘴地不予衣食任其自生自灭。

如此重大的打击,霍连山来不及哀怨,囚车颠簸里,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躯体也只是暗自庆幸,好死不如赖活着,总算是捡了一条命。

李承瀚等言官碍于太子意思,也只是象征性的表达了不满,并未产生什么影响,这会太子还不想和汉王他们撕破脸,况且内宫里,赵公公耳目众多,得罪了赵公公于他并无什么好处。

长陵很是气派,最前端三进深的陵殿里除了最北住着司陵的祭祀官,其余明室皆为陵兵所住,越过松柏常绿的直道,几对高大素白的翁仲石像矗立左右,威严而肃穆,拾阶而上,最顶上是供奉永乐帝英魂的神庙,左右皆有碑亭,分列文武百官及海外藩国所呈赞词。

神庙后不见阳光的密林中随意搭着几间半地下室的茅棚,大部分已经坍塌,看管的守陵兵不客气的踹了霍连山一脚,示意其向前挑一间,霍连山睁大眼睛望着守陵兵:

“爷爷,这,这能住人么?”

“少他妈废话,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罪人,还想住哪里?难道把爷的卧房让出来给你?!”守陵兵挥着马槊厉声道。

霍连山心里窝火,若是从前在边镇,这种口气,那兵早死八百回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霍连山强憋着怒气,赔笑:

“哪敢哪敢,行吧,我就选这间吧!”

霍连山挑了一间勉强还没塌掉的茅棚凑了过去。

“啊,什么东西……”霍连山捂着脸惊恐的叫道。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伸出尖利的爪子挠了一把霍连山,唰的一声从茅棚里钻出来。

“哈哈哈,你这还上过战场的,胆子真你妈的小!”守陵兵拄着马槊哈哈大笑。

霍连山战战兢兢的往茅棚里再靠近了些,立马侧脸掩鼻开始呕吐。

什么味!

兵士看了一眼笑的更欢了,然后转身不耐烦的催他快点跟上,霍连山心里已经苦不堪言了,暗自直叹,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保命呢,一刀下去还痛快些!

“知道晚上窝哪里了吧?亥时打完头更后就回去老老实实呆着不要乱跑,卯时初刻听到第一声锣响就要上神庙洒扫,撒扫完就跪在先帝爷灵前忏悔,不到午间饭食不得起来,听见没?”守陵兵带着霍连山一路指指点点道。

“明白了,明白了,我说爷爷,这晚上饭食是哪个时辰啊,是不是也可以起身活动活动?”霍连山没指望还有早饭,只盼望晚上还能续上一餐。

守陵兵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霍连山:

“你活着都是浪费粮食,还想吃晚饭?”

霍连山悻悻的缩起头,心里最后的一点幻想也彻底泡汤了。

兵士大步走着,霍连山背上还有伤走的很慢,免不了又被骂几声,兵士骂着,霍连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厚着脸皮继续追问守陵兵:

“爷爷,刚我看那边好多个茅棚,怎么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状况已然如此不堪,霍连山别的都不奢望了,只想如果有个伴儿能说说话也好。

不料兵士一席话让他如坠冰窟:

“先帝爷还没崩之前倒是有几个偷粮食的山民叫我们给逮住了,为首的拿去垫了地基,其余的都罚没为工,就住在那些棚子里,最长的活了三年半,病得半死叫野猫给撕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兵士颇有些嫌弃的回道。

霍连山不答话,沉默下来。

依着守陵兵的安排,霍连山勉强捱过几日,饥饿摧毁了他的意志,趁着一个人在窝棚的时候,甚至开始捕捉老鼠填腹,林子里自然是不许生火的,霍连山龟缩在阴暗潮湿的茅棚里,撤掉老鼠灰色的毛皮,闭着眼睛,像一个野人般啃咬着,直吃的胸口原本就脏兮兮的衣襟淌成一片暗红。

“吃的真香。”茅棚外黑漆漆的,传来人声,还伴着嘲讽的两声笑,轻轻的,却听得分明。

“谁?”

霍连山警觉地停下来,竖起耳朵辨别,却回忆不起究竟是谁,稍微探出头向外左右瞄了瞄,外边实在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远处山上的神庙里,长明灯隐隐亮着。

似乎还有些闷闷的惨叫声,扑腾扑腾的轻微撞击声,说不上是什么的声音,霍连山心里开始打慌,寒毛直竖,额上的冷汗慢慢滴下来。

是人是鬼?

“出来啊,你出来啊!”

霍连山越想越怕,彻底崩溃了,大声嚷嚷道。

“嘿嘿,嘿嘿……”

这回,笑声更加清晰了,也更加肆意了。

霍连山抖着身体准备往外冲,已经来不及了,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带着两颗荧光扑咬过来。

掉在地上的死老鼠瞬间被啃噬殆尽,接着就是霍连山的手,再接着就是他的嘴巴喉管、再接着是他的胸口他的胃……

“嘿嘿,嘿嘿……”

外边的笑声又传来了,还伴着几声清脆的掸灰的拍掌声。

“啊,啊,救命啊,救……”

霍连山撕心裂肺的喊着,一声弱过一声,直到彻底没了声息。

漆黑处的笑声变成了长叹声,复而又变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消失。

“什么声音?”神庙的长明殿里,正敲着铛子诵经的当值道士忽然停下来,跪在蒲团上扭头问外面守门的兵士。

那兵士昏昏欲睡,陡听得道士这么一叫,强打起精神答道:

“这里还能有什么声音,野猫呗!”

道士不再言语,继续敲敲打打,一声又一声,林中的风带着一丝血腥味,穿过大殿,撩起吊在屋顶的幡旗起起落落。

殿内正中供奉的真武大帝神像,持着宝剑,俯瞰四野。

第六十五章 滴水不漏的太子

霍连山的死状极惨,以至于守陵的司官差人去收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最后还是长陵常驻的道士出面作完法,才有人硬着头皮奉命把那具皮肉残缺几乎只剩骨架的遗体给拖去埋了。

浅坑一洞,草席一卷,黄土三抔,曾经不可一世的定边侯就此消失。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霍连山的那些旧党故交无不惊骇,却无一人有哀悼之色,褪去光环护佑的,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鬼,都是不值得再去扯上关系的,那群人深谙此理。

倒是东宫里蓦然多了一些前来送信示好的臣僚,版本却是不尽相同,有说是恶鬼现身活活吓死被野猫吃掉的,有说是饿极了生吃老鼠引来野猫撕咬的,还有说是殷弛的亡灵不散驱使野猫复仇的。

总之霍连山是被野猫吃掉了。

太子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了一遍又一遍,毕竟现在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霍连山好歹也是军曹出身,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野猫给吃了呢?莫不是汉王他们下的手?”密宅里,杨阁老提出疑问。

“他死不死对汉王还有什么价值,犯不着这会还去惹一身骚,何况是放猫去咬,这到底是有多大仇恨?”太子不以为然。

杨阁老觉得有道理,微微颔首:

“不过,既然老臣有此疑虑,恐怕外边那些看着汉王动静观风使舵的人也不免做此想了,这对于殿下,也是好事啊。”

太子笑:

“先生所言极是,怪不得最近来我宫里讨茶水的人多起来了呢,原来是都畏惧卸磨杀驴,感情这霍连山死,还是送了我一个便宜人情,可惜啊,他远在长陵,我不能亲自祭他一祭。”

太子说的风趣,把杨阁老逗得也笑起来。

师生二人心情确实不错,汉王那边确是气急败坏。

杨阁老说的不错,既然他会这么想,天下人基本也都是这么想的,谣言飞到乐安州,汉王百口莫辩,硬生生就背了这么一个锅,一些墙头草这会都开始不安起来。

从乳娘家的宅院里出来,太子没有马上回宫,而是特地去锦衣卫转了一圈,前些日子陈公公吹的那些风,让他对越同舟这个上任没多久的小小百户长有了些兴趣。

内廷宦官和外臣武官,尤其是地位特殊的锦衣卫夜半密谋,他们到底有何企图呢?

太子穿着便衣,只带了一个车夫出来,到了北镇抚司门口,当门的门房见识浅薄,并没有认出来,大喇喇的就要看名刺,太子也不恼,玉符一亮,那人吓得脸色煞白,立马倒头就拜,把后面守门的校尉看到惊呆了,直杵杵的捉着刀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太子径直走进去,有一个老校尉正路过认出了太子,准备大呼,被太子制止:

“莫声张,我只是来喝杯茶。”

那老校尉赶紧跑到后庭去通报。

镇抚使徐幼康一向不常来,这会不在,镇抚使以上的要员都在别处有专门的办公点,这会只剩越同舟顶头了。

“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越同舟带着一干属下纷纷行礼。

“平身。”太子上下打量着道:“你就是越同舟?”

“正是。”越同舟起身,视线下移应承道。

“别低着头,你是个好汉,我知道,也别紧张,我只是出来走走,顺便来喝杯茶。”

太子笑眯眯的说。

一听太子要喝茶,有几个机灵的锦衣卫立马反应过来,纷纷拥过去将太子请进屋,拿茶叶的拿茶叶,去煎水的煎水。

越同舟只好跟着太子也进了屋。

太子让大家坐下,有一句没一搭的问了些家常话,让一众锦衣卫倍感温暖,纷纷称赞太子仁爱贤德,太子很是受用,稍显粗涩的茶水也喝的津津有味。

越同舟不知说什么,只是问则答,不问则缄口静听。

太子虽说一直在跟旁人聊天,余光却不时观察越同舟,见越同舟毫不攀附也十分谨慎,心知是个心思细腻能藏事的人,也不打算多磨了。

出门前太子拍了拍越同舟的肩膀:

“衣服旧了,该换换了。”

等太子走后,有人兴奋不已,继续谈论刚才太子的关切,有人妒火中烧,觉得太子话里有话是要提拔越同舟,还有人觉得越同舟要倒大霉了,估计太子看他不顺眼想要剥掉他这身官服。

越同舟不以为意,只觉得太子不简单。

他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别有用意,可以解读为关照,也可以解读为赏识,更可以解读为警告。

滴水不漏,只看听者怎么想。

难道那夜陈公公去东宫告了密?既然陆林儿说他不可能听到谈话内容,那必定就是添油加醋了一番,陈公公那样忌恨陆林儿,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宦官和锦衣卫关系密切,总归是件不让人放心的事,自己还是小心些为妙。

越同舟蓦然有些后悔,自己太不谨慎了。

不知道陆林儿会不会有麻烦。

第六十六章 天子打脸

一时还没有人找陆林儿麻烦,他自己却惹了麻烦,还是让皇帝丢了大脸的超级麻烦。

天蒙蒙亮,文华殿内,天子亲策于廷。

待陆公公一嗓子宣过之后,早早已经分列在两侧,等候多时的贡士们鱼贯而入,对着堂上皇帝三跪九叩之后便按序落座。

士子们都十分紧张,十年寒窗尽在此时,这场比试结束,是龙是鱼立见分晓。

第一笔下去,白纸黑字,相得益彰。

第二笔下去,霞光晕彩,不明就里。

第三笔下去,雾里看花,大惊失色。

大殿内开始嘀嘀咕咕,慢慢声音大起来,有些士子已经急哭了,紧张兮兮的望着前面。

“安静,安静。”陆公公抖着拂尘指着堂下小声提醒道。

正扶着额头翻书打发时间的朱高炽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抬起头,威严的问道:

“怎么了?”

众士子你看看我,我看你,都不敢答话,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士子扬了扬手中的卷纸,见其他人纷纷点头,心里有了底,起身跪伏在地低声诉道:

“回,回圣上,这卷纸不大利索,并不着墨。”

朱高炽一听,愣住了,这帮书呆子,我这殿试提供的可是内廷亲自采办的上好纸张,哪有天家的纸还不如你一个穷书生用的的道理?

“呈上来!”朱高炽唤了一声。

陆公公立马下去将那书生桌上的卷纸递上。

朱高炽接过一看,纸张是既定的款式,烫金云龙纹暗底低调又奢华,纸面顺平,可那纸上的字迹晕散的厉害,虽说勉强看得出字形,却失了笔法,上下透光翻看,那纸竟又不是画作用的宣纸,虽说表面和往年用的御纸相似,质量却如糊窗用的裱纸一般。

“你们都是这样么?”朱高炽强压着火气问道。

众人纷纷称是,群起哗然。

“安静,安静!”陆公公声音已经变调,赶紧压制。

真是岂有此理!

朱高炽心里已经炸毛炸翻天了,脸上却还端着肃静威严,只是皮笑肉不笑的道: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英才,天家如何会用劣纸招待贤士,陆公公,朕要打你的板子了,怎么把安南进贡的裱纸给拿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去换掉!”

陆公公听完赶紧喏喏赔不是,三步并两步跑出去,亲自奔到库房里让人找了些上好的祥云银纹纸张。

因为不是特制的,所以尺寸并不相符,陆公公只好硬着头皮凭着记忆的尺寸让人匆忙给裁好了才送到大殿去。

殿试继续进行,有些聪明的士子看了一眼尺寸和纹路都有变化的纸张,加上新裁的毛边,更加确认了刚才并不是什么出了差池,而是原本就准备的劣质纸张,只道天子抠的这样厉害,皇家轻慢读书人。

封了试卷,朱高炽受了礼下殿便黑了脸。

陆公公脸上碾子碾过一般没了血色,如丧考妣的跪在青砖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朱高炽坐在软榻上怒不可支。

“回万岁爷,臣,臣也不知啊,前半个月已经让林儿去办了,他也验了,说没有问题,往年也是他操办的御纸,臣也闹不明白……”这会子,陆公公知道大事不妙,为了自保就往陆林儿身上推。

其实殿试的御纸是分了三步的。

第一步,陆林儿负责跟京城最大的纸庄——华素堂采购尺寸合规的特级白纸;

第二步,陈公公负责的经厂接收后负责印制皇家御用的云龙金纹;

第三步,样品递到陆公公跟前,由陆公公试笔后,所有成品封存入库备用。

只是第三步,陆公公跳过了,觉得从没出什么问题,样品也没试用就让人放到仓库去了。

这会他无比心虚,只希望陆林儿不要再推到他身上来。

朱高炽听了陆公公的辩解,自然宣了陆林儿来对质。

陆林儿跪下后,陆公公抢先发话:

“孽障,这殿试御用的纸张你办了这么多年,怎么今儿出错了,那纸劣的跟草纸一般你怎么把关的,是你选错了还是被人掉包了,今天不说清楚……”

朱高炽嫌恶的打断道:

“住嘴,你让他自己说!”

陆林儿心里跟明镜一样,这事就是他故意整出来的,陆公公想把责任往他身上推他知道,陆公公暗示他嫁祸给陈公公,他也知道。

陆林儿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道:

“万岁爷息怒,这纸确实是小臣从华素堂采办的,可入了经厂印花之后也没细看,不知是经厂出了纰漏还是华素堂出错了货。”

这么一来,陈公公自然扯进来了,陈公公是个油的发光的老油条,陆林儿明白,他一定在当初那批劣纸送过去后就发现了问题,也一定会秘而不宣暗自留下工作痕迹,然后等皇帝问罪再来个自证清白、落井下石。

陈公公来了,不慌不忙的行完礼,听完皇帝责问后,又不慌不忙的辩解:

“万岁爷,这原纸送来的时候我是当着小陆公公的面解的封条,随同的库丁和经厂的老师傅也在现场,一问便知,再者,按例原纸都会多出些量来,小臣不敢私用,印完底纹后,多出来的白纸和成品一道都给小陆公公送去了,假如小臣私自掉包,犯不着连送过去的原纸也换掉,查下库房便可还小臣清白。”

“来人呐,去库房,把殿试御纸多出来没印花的原纸拿几张过来!”朱高炽冲门外喊道,远远的有人应了一声。

不多久,一沓白纸呈上来。

朱高炽抄起一支笔就要试验,陆公公跪在地上昂起头心里直念阿弥陀佛,陈公公腰背直挺着拭目以待,陆林儿则低着头面如平湖。

第六十七章 抄检华素堂

朱高炽悬腕随手划拉了几笔,静静等待着,很快,那墨迹便开始发糊,陆公公见状瘫软如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公公一脸委屈的望着朱高炽,那双浑浊的眼球里甚至开始闪光。

陆林儿则装作无辜的样子大声喊冤:

“华素堂乃是京城文房店头一号,这么多年从无差池,定是那掌柜的将货出错,小臣罪该万死,可小臣也是冤枉啊,万岁爷明鉴!”

听到陆林儿又如此推脱,自然愈加愤怒,冷笑道:

“华素堂那边朕自然会去清查,可你们两个难辞其咎,从今日起,你们二人禁足听候发落,直到事情查清楚为止。都给我滚!”

陆公公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出了门,陆林儿也退了出去。

陈公公却不走,继续跪着趁机献媚:

“皇上息怒,此事虽无关经厂,但毕竟也是没能担住天家的差事,小臣自责不已,愿替皇上分忧,此事究竟在哪里出了差池,小臣斗胆自荐负责彻查,尽快理清,一来避免人多嘴杂再生闲话,二来小臣熟稔纸墨算是分内事,请皇上准允!”

朱高炽原本想派到南镇抚司去料理这事,一想陈公公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毕竟是丢了颜面的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动静越小越好,便依了陈公公的奏请。

陈公公得了差遣,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这次你们犯到我手上,就不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折腾就怎么来。

华素堂么,陈公公就喜欢打听各种秘闻,可是清楚的很,有背景,掌柜的只是个名头,暗股东其实是刑部尚书陈允直的小舅子;也很有钱,毕竟有陈允直撑腰,强行入股各大纸庄,让他们必须从自家造纸厂进货,几乎是垄断了京城纸业售卖。

那就先吓一吓那掌柜的,让华素堂吐点银子出来,这些年陈公公可是太憋屈了,得先充实充实钱袋,钱给够了么,等陈允直出面,就给个面子,把由头全部扣到陆林儿头上,再告陆公公个玩忽职守之罪,末了,既交了朝中权臣的朋友,又杀了心头大患的威风,简直不要太完美。

陈公公就这么干了,华素堂的掌柜也很上道,见陈公公拿着皇上手令气势汹汹而来,吓得半死,先是塞上一笔银子,陈公公不满意,银子收了,没有抓人,却叫差役将整个店面前后都给封了,还扬言要查华素堂造纸厂。

这下果然逼出了陈允直的小舅子,那造纸厂可查不得,京城卖纸墨的都知道华素堂有个大纸厂,可从没人知道那纸厂究竟在哪,无他,那纸厂并不合法,竟隐藏在京郊一个采石场的地下,里面的劳工全是长期羁押在刑部的罪犯。

陈允直也有些慌,自打自己主管刑部以来,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刑狱自然是吃原告和犯人。

原告的钱好挣,拿了钱判了案,两下相清,可那些犯人榨不出油水的还得在牢房里养着,一来二去,陈允直动了脑筋,既然朝廷管着饭,可不能让这些劳力白费啊,于是打着改造犯人的名义申请调那些犯人外出干活,一来给朝廷创收,二来让他们接受劳动洗礼。

朱高炽自然批准了,朝廷每年都能从中收取一大笔银子,便无人非议此事,即使是监狱的死亡率十分不正常也没人过问,犯人嘛,谁会在意。

就这样,这么多年,造纸厂隐藏在石料场下日夜不息的生产,源源不断的为陈家的富贵输送巨额银两,朱高炽不知道,那石料场只是个幌子,刑部送上的盈利其实都是造纸的收入,还不及陈家收入的一个零头。

陈家的好日子到头了么?陈允直暗自捏一把汗,把小舅子推出去,开始运作起来。

陈公公拿出钓鱼的精神,第一次,拒收,第二次,还是拒收,第三次,陈允直出钱在城中买下一座大院子,让他小舅子将陈公公迎了过去,还附带送上一堆丫鬟佣人,另几车马的用度物资和礼品,陈公公这才点头笑纳了。

陈允直心里那块石头才算卸下来。

陈公公中饱私囊,又送完顺水人情,差不多要给朱高炽复命的时候,陆林儿那却出了纰漏,搅乱了他的计划。

陆林儿虽不能出门,却借着他人之口到处声张,华素堂本就是黑店,仗着陈允直的势力胡作非为,还强用犯人做奴工,所以压根产不出好纸,往年的特供纸都是从京外调入的,这次是华素堂失手将自家产的劣质纸张送进宫内,才导致自己犯错的。

这下宫里宫外都传遍了,等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朱高炽也知道了,一封来自都察院御史的奏本摆在了朱高炽面前。

朱高炽叫来了陈公公,责问他调查的如何。

陈公公这会盘算起来,恐怕这个人情是送不成了,银子也收了,总不能完全不替人说话,不然朋友交不了,仇怨可是要结下了。

“回万岁爷,因此事稍有些复杂,小臣才弄清楚,正准备跟您汇报着,华素堂的纸张没有问题,也没有出错货,当时小陆公公拿货的时候私要了一批裱糊纸张,许是他送到经厂的时候弄混淆了,而老陆公公又没有校验抽查,这才出了差池。”

陈公公谨慎的回道。

“只有这些?”朱高炽显然极不满意,将那奏章扔到陈公公面前:“自己看!”

陈公公略一审视即明白:

“万岁爷啊,这华素堂造纸厂的事,小臣有所耳闻,可那掌柜的咬死不说货源,只道是他们家商业秘密,小臣不得而知,华素堂的纸质小臣抽查过,各等样式都有,先前送进来的那批劣货就是裱纸,恰好就是最差的那种。”

陈公公推的一干二净,矛盾又集中到华素堂自己那了,朱高炽心里大概有数了,那御史参奏的估计八九不离十了,原本只是殿试出篓子,现在竟演变成刑部要员的官司了,朱高炽简直觉得这朝堂已经乌烟瘴气的不成样子了,又急又气,竟气喘起来,几乎要闭过气去。

陈公公赶紧叫太医,朱高炽却抖着手喃喃道:

“叫张道长,张道长……”

第六十八章 搭个顺风马车

朱高炽点名要张浥尘进宫,陈公公不敢不依,平素这活可是陆林儿去办的,这会随侍的老太监也搞不清张浥尘住哪里。

陈公公只好硬着头皮去问陆林儿,陆林儿这会正呆着自个房间里翻书,见陈公公前来,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

“小陆公公,万岁爷病了,须马上去请张道长,你可知张道长住哪里?”陈公公开门见山道。

“这个不难,晚辈即刻去就是了。”陆林儿心知陈公公是想他自己去好邀功,可又担心陈公公第一次去,张浥尘那边出什么差池,说着便准备强行动身。

“慢着,您这可正被禁足,我可不敢违令让你出去,你告诉我便可,若是误了万岁爷诊病,你我可都担待不起。”陈公公语带威胁道。

“您说的是,地方告诉您容易,可您得知道规矩,张道长深居简出,向来不大见人,进门前得先敲一声,再敲两声才会应声,合诚坊三王井巷子南头倒数第三家,您辛苦了!”陆林儿故意说得玄乎,却将那敲门暗号给改动了。

陈公公不知,只当真是如此,一溜烟奔去了。

到了张浥尘家门口,按照陆林儿说的一短两长的敲着门,张浥尘在堂屋里打坐,这会听到敲门声却感到奇怪,素来陆林儿来访都是一短三长的敲的,刚才分明却是只有两声结尾。

敲门声又起了,这次听得更加真切,确定不是陆林儿的敲法,可寻常人也没这么敲的,张浥尘便蹑手蹑脚的凑近门口想看清楚门外究竟何人。

郡主不明就里,先前才央求了壬秋去给自己买好吃的,这会犯馋,以为是壬秋回来了,听到门敲的不停,也不细想,一个箭步从里间冲出来,就抢先把门打开了。

“哎呀,我的南弘斋烧鸭是不是来了?!”郡主脱口而出。

张浥尘站在后边看到门前是一身宦官打扮的陈公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郡主脸上的笑容也冻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这公公看着眼熟,张浥尘快速回忆着,眼里一亮,猛然想起先前夜半进宫往观星台递手卷的时候,给自己带路的就是这个太监!

他来干什么?!

陈公公也注意到郡主了,颇为惊讶,立马行礼:

“小臣拜见郡主,郡主不是移步江南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额,那个,我又回来了,怎么了,你是来张道长的吧?”郡主反应过来,这公公大概是知道自己的事,故意把逃跑说的那么好听,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应付,就后退一步,把话头推到张浥尘那里了。

“小臣正是来找张道长的,皇上欠安,急宣张道长进宫,张道长请!”陈公公也顾不上郡主了,急忙对张浥尘说道。

“你稍等,我去拿石匮针砭!”张浥尘拉着郡主进屋,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进宫。

等张浥尘提起石匮准备出门,郡主一把又扯住张浥尘道:

“带上我!”

张浥尘急眼了:

“别闹,你还嫌事不够多啊,等我回来再商量,赶紧先躲起来!”

郡主不撒手:“我认真的,我不能总这么躲着,我得见皇上!”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这会去皇上不一定清醒着啊,赶紧撒手!”张浥尘忙不迭的扯开郡主。

“见不到皇帝也没关系,我找皇后娘娘也行啊,求你了!”郡主不依不饶跟在后边乞求道。

张浥尘回头看了一眼郡主快哭了的可怜样,无奈的点头默许了。

陈公公见郡主也要一起前往,不由面带难色,还是郡主自己出马开解道:

“舅舅生病,我这做外甥女的能不去瞧瞧吗,怎么,我堂堂郡主不配搭个顺风马车?”

郡主摆出架势朗声问道。

陈公公只想快点送张浥尘进宫,这会也不想节外生枝,赶紧低头闭嘴就让宫里差役快马加鞭的往宫里奔。

朱高炽的病是老毛病了,张浥尘很快就施治完毕,给开了药方子。

张浥尘在屋里治病的时候,门外张皇后和太子、妃嫔们也都焦急的候着,郡主也在其中,打了个哈哈称自己出去了一趟才回来,正准备给舅舅请安,虽说大家都不信,可这会也都没心情搭理郡主的事了,只盼着张浥尘赶紧出来。

张浥尘出来后,众人围成了一片,七嘴八舌的问。

“皇上旧疾复发,眼下已经无碍,只是需要静养,建议暂时不要惊扰为好。”张浥尘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

张皇后松了一口气,打发太子和众人都散了,让陈公公送张浥尘出宫,却悄悄的拉住了郡主,示意郡主跟自己回坤宁宫。

第六十九章 皇后面前卖惨

郡主跟在张皇后身后,低着头就这么一路无言的走着。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一路的浅绿鹅黄煞是鲜明,郡主宅了许多日子,若不是此刻心里紧张兮兮的,真想像旧时那般陪着舅母游园观花,好好欣赏一番。

穿过深深浅浅的御门,花团锦簇里,坤宁宫终于到了。

“跪下!”张皇后落座后对着有些丧气的郡主喝道。

郡主自知有错,但也颇为委屈的跪下了。

“说说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张皇后见她这般委屈巴巴的,声调蓦然温柔了些。

郡主心里明白,一向慈柔的舅母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娘娘您听我说,”郡主语转哭腔,开始卖惨:

“先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当了一阵子乞丐,后来连乞丐都当不成了又进山里讨食,差点被虎狼给吃掉,好不容易逃出来,差点病死,被张道长好心施救,这会才缓过气儿来,小女子那个惨啊……”

郡主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越想越难过,居然真就哭起来。

仿佛之前在青楼阔绰潇洒、在张浥尘家躺着当米虫的人是另一个人。

“好啦,好啦,别演了,我还不知道你么,后边的我信,前边的你跟谁说谁都不信,你是那种会被虎狼吃掉的人吗?你这胆子能量天大了去,只怕虎狼都被你吃掉!”张皇后差点笑岔气,丝毫不给郡主面子戳穿了。

我演技不好么?

我表现的很拙劣么?

我真的就这么一眼被人看穿了?

郡主好不甘心,心里发出直击灵魂的三道审问。

气氛有些尴尬,一看这招没用,郡主赶紧擦了擦眼泪,开始诉苦:

“娘娘啊,虽说是稍微夸张了那么一点点,但我真的是过得很心酸啊,如果不是有奸臣兴风作浪,我也犯不着要被逼着去北方啊,没人逼我去北方,我也犯不着这么凄凄惨惨的到处流浪啊,娘娘,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娘娘……”

郡主一声一声喊着,倒把娘娘喊得跟亲娘似的。

张皇后心里还是同情郡主的,看着郡主这样,终究还是动了疼惜之心:

“你受苦了我知道,可你也不能就这么跑了啊,好歹也要跟皇上说清楚啊,你这一跑自己落得轻松,差点把皇上气病了,你是皇家的人,还赐了国姓,这说出去于理不容于情也不通啊!”

郡主立马见缝插针:

“娘娘您关心我,我知道,可我能怎么办,我之前压根就不知道,我爹一告诉我就把我关起来了,我刚逃出去那会是想进宫说清楚的,可那第一道门关就是我爹的人守着,我压根进不去,您也是女人,北境胡地那是女人能去的地方吗?恨只恨,我身为女子无能报国还恩,若我是男儿,就算是战死沙场我也愿意啊!娘娘……”

郡主一口气说完,眼中含泪望着张皇后,这会是真动情了。

张皇后听此,长叹息一声:

“我怎会不知,身为女子,为父、为子、为君、为民,为哪一个都不能为自己啊,怪只怪你生在这富贵家里,却没有给自己做主的命。就算是这次我帮你开脱了,你回去,你父亲定然也不会饶过你!”

“那我就不回呗,这辈子我都不回去!”郡主硬气的回道。

“你这孩子,不回去你在外面怎么养活自己!”张皇后轻言训道。

“怎么不能养活自己,我会武功,可以卖艺啊,我还会写字,可以去书坊给人抄写啊,再说了,要是遇到意中人,我也会有自己的家啊,怎么着也比回去被我爹逼着嫁人好!”郡主昂着头振振有词。

“这越说越离谱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随意儿戏!你这,唉……”张皇后又叹了口气,接着道:

“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了,不管怎样你得先回家,张道长虽是出家人,可毕竟男女有别,你住在人家那里说出去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皇上那边你放心,等他身体好一些,我自会帮你去说,剩下的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郡主一听忍不住乐了,什么男女有别,女女有别好吧,张浥尘这个不正经的道士装的还真挺像的,居然都没发现一点不对的。

张皇后见郡主偷笑大为迷惑:

“你笑什么?”

“没,没啥,我只是高兴,高兴,可娘娘,能不能别让我回家啊,就留我在宫里给您捶捶腿捏捏脚当个丫鬟什么的也挺好的呗,我这身手好着呢!”郡主赶紧解释,趁机过去黏着皇后给捶背耍赖。

“不行,必须回去!”张皇后很是受用,眯着眼睛享受着郡主的手法,却断然拒绝。

郡主正想着怎么继续周旋,忽然,殿外一个小太监疾步跑了进来,纳头一拜:

“启禀娘娘,万岁爷醒了。”

“好,我这就去!”张皇后喜出望外,赶紧准备出门,大概是想到郡主,又回头不容置疑的道:

“你也随我去,只不许说话!”

“好吧……”

郡主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心,这会更忐忑了。

第七十章 代价

郡主跟着张皇后到了朱高炽病榻前,朱高炽方才醒过来,头上裹着防汗的毛巾,半倚在床头,眼袋几乎都要垂到鼻翼了,看上去状态很是不好。

皇后简便的行了个礼便拥上塌前,郡主十分知趣的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朱高炽和皇后交流完注意到其身后跪着的郡主了,刚动了愠色,皇后赶紧说道:

“这孩子在外头受了好多苦,说是思念舅舅心里过意不去,自己跑进宫来了,可巧赶上您病了,一直候着都急哭了,这不哭的眼睛都红了,劝也劝不住,您消消气,该骂就骂,一会我送这孩子回家。”

这话说的十分爽利,倒让朱高炽不好大动干戈了,只是有气无力的道:

“算你有孝心,还知道有我这个舅舅,你呀,太野了,得找个人管管你了,前边的事,我后头再给你算账,打小都疼你,先帝更是疼你疼到心眼里了,今年的新科状元也快放榜了,北边你不愿意去,这天下一等一的才子你总归满意吧,咳咳……”

朱高炽陡然浓痰堵了嗓子眼,剧烈咳嗽起来,郡主原本想张嘴分辩,张皇后一边安抚皇帝一边使眼色,郡主只好乖乖的继续跪着。

“就这样吧,朕无碍,你先回去罢!”朱高炽缓过劲来,摆摆手,慢慢躺下了闭上眼睛休息。

郡主只好又扣了个头,跟着张皇后出去了。

这一出去,郡主就想骂娘,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袁翼兴。

郡主扭头就想走,被张皇后拉着。

难道是皇后娘娘报的信?

“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正想着,袁翼兴已经近前给皇后行礼了。

“免了免了,说曹操曹操到,这可赶巧了,刚皇上还说要让你带令安回家,你这就来了。”皇后亲切道。

难道不是皇后娘娘通风报信的?那又会是谁呢?

郡主突然灵光一闪,瞟了一眼门外侍立的陈公公,陈公公做贼心虚将头一低,这下郡主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死太监,真是多管闲事!

袁翼兴问过皇帝病情又跟张皇后道了谢,换了一副慈父的模样对郡主嘘寒问暖的,就要带郡主回去。

郡主内心自然是无比抗拒的,但眼下也没有办法,毕竟是在宫里,不比大街上还能来个上房揭瓦、院里抢马的,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袁翼兴出宫了。

这父慈女孝的戏码才刚演完,郡主踏出了宫门,袁翼兴即唤了几个心腹校尉来,厉声道:

“劳你二位辛苦一趟,一起送趟郡主!”

“是!”

那两个校尉心领神会,客客气气的将郡主“请”上了马车,袁翼兴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边,神情警惕,生怕一会郡主又跑了。

这到底是接女儿回家还是绑架啊!

郡主心里已经炸毛炸的排山倒海了。

我不能就这么随着他们潦草的决定我的人生,逃,赶紧逃!

郡主心里一横,先是大叫一声:

“唉哟”

让车夫受了一惊,顿时车速缓下来,等袁翼兴勒马停下还不及下马,那两个校尉不明就里准备凑过来的时候,两记重拳猛地挥出去,那两个校尉本能的后退了两步,郡主从车厢内一跃而出,作势飞跑。

袁翼兴冷笑一声,却并没有打算去追。

事出反常必有妖,郡主心里一沉,觉得不对。

果然没跑两步,后边几个便衣的壮丁从人群里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小包围圈,将郡主拦下。

“父亲一定要如此么?”郡主立在原地,回头绝望的看着袁翼兴道。

“不然呢,我袁翼兴如果连自己的女儿都带不回家,恐怕要被天下人耻笑了吧,你也闹够了,你娘也病了,不要让为父难做。”袁翼兴冷冷道,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辆马车。

郡主知道这回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一听母亲生病,心里万分难受,仰头望了一眼偌大的天空,叹息一声,在那群壮丁的目视下还是上车了。

回到家,袁宗达并没有出现,这会他还不知道妹妹已经回来,仍旧在吴先生家避着。

袁翼兴原本打算立刻就将郡主禁足,郡主悲愤难抑:

“我既已跟你回来,便是念着这生养的恩情,父亲何必待我如仇寇一般?若是我死了,你关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又有何用?”

兴许是郡主的话触动了袁翼兴仅存的那点为父之情,便屏退了左右,只交代一声“好生照应”便铁着脸走了。

郡主三步并两步的奔到固宜公主房中,公主正在床上静卧,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日夜相思的女儿,不禁撑起身体,摩挲着女儿的脸颊泪如雨下。

“是儿不孝,娘……”

郡主才开口也是哽咽不能再言。

“什么都别说了,娘都知道,你哥哥偷偷和我说了,你受苦了。”公主抱紧女儿,生怕她再从自己身边离开。

袁翼兴在窗外悄悄的站着,透过窗纸的小孔看到这番景象,不禁也有些动情,片刻便又恢复如初,眼里的神色愈加复杂起来。

假如自己当初处心积虑的谋划没有得逞,大概还是个给兵油子们写家书的营中杂吏,或许会像寻常百姓般讨个半斤八两的媳妇,生几个拼命才能养活的儿女,然后攒点小钱,老了回乡守着三分薄地终了余生。

这是自己想要的么,不是。

所以,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吧。

毕竟,命运虽是这样的不公,却并没有规定只能循规蹈矩的等死,那么,我又有什么不对,又有什么不能舍去的?

袁翼兴自问道。

第七十一章 女人的簪子

张浥尘被张皇后打发出宫后,即刻找王四尾去知会越同舟,越同舟一时半会也进不了宫打听不来消息,便叫王四尾找童安问问,果不其然,童安那边给两头发来手信,郡主被袁翼兴带回家了,貌似还被皇帝指了婚,等传胪礼举办后,殿试放榜结果出来,那榜首状元郎便是郡主的御赐良人。

越同舟不禁有些担心其郡主的处境,郡主这次回去,袁翼兴必定加强防守,怕是难以脱身了,思来想去,这会可能只有袁宗达能派的上用场了,可袁宗达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很有些日子了,要怎么去寻他?

张浥尘思虑良久,人毕竟是从自己这里带走的,相处这么久,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郡主往火坑里跳,想来想去竟想出个绝妙的法子来。

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了,张浥尘急冲冲的就摸到了越同舟家里,越同舟这会刚放班回家,正盯着郡主先前在天喜会是落下的发簪犯愁,听到有人敲门便随手塞到了衣襟里去应门,见到张浥尘来,正好就把自己想找袁宗达的想法告诉了张浥尘。

“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张浥尘抚掌笑叹。

“问题是,怎么找到袁宗达?”越同舟皱起眉头问道。

“容易啊,那小子前些日子还借了我几十两银子,叫我不要与别人说,我如果把这事扬出去,外边肯定都要笑话他的,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会在找我问罪,等见了袁宗达,我把郡主的事告诉他,待他回了家,郡主算是有了帮手,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张浥尘一脸轻松的打着包票。

“就算是袁宗达回去了,下一步怎么把郡主带出来也是个难题。”越同舟沉思着。

张浥尘摇摇头:

“不是,哥哥你不会是打算让袁宗达带郡主出来吧?这可真是难为那小子了,他爹这次可不会那么好对付了,如今只能先应眼前的急,先前和亲的事算郡主运气好,给化解了,这会皇帝赐婚,人家状元郎可不是北地的胡人,再来个太子去修理,只能让那状元郎知难而退,后边的事也只能靠郡主自己了。”

这一席话,却是提醒了越同舟,对啊,现在郡主的麻烦是被她爹逼婚被皇帝指婚,如果指婚的对象能自己主动退出,也就等于解了郡主的围,至于后面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袁翼兴没法再控制郡主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顺着张浥尘的思路,越同舟联想到之前掌握度的袁翼兴的情况,一个既能帮到郡主又能绊倒袁翼兴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

“大哥,你在想什么?!”张浥尘伸出手在出神的越同舟眼前晃了晃。

“我在想,”越同舟回过神来继续道:

“之前大川和初荷那边确认过一个消息,袁翼兴在辽东还有外室,藏了不少事,公主可能也知道,之前原本想借此先捅掉袁翼兴,照林的意思是,袁翼兴那边,如果公主不愿站出来,恐难成事,如今这般情况,倘若郡主和袁宗达能说服公主,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张浥尘听懂了,这么大的猛料,如果真能如此,袁翼兴这个刽子手的面具恐怕要被撕下了。

“真是太好了!袁宗达那边我来搞定,要吓退那状元郎还得初荷配合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少不了要去莱仙院放浪,得让初荷讲个故事才好,哈哈……”

张浥尘笑道。

越同舟心领神会:

“你这个假道士这么多鬼心眼,不怕你们祖师爷夜半过来训你么?”

“才不怕呢,祖师爷宠着我嘞嘿嘿。”

张浥尘俏皮的打趣道。

夜幕愈发深沉起来,张浥尘准备先回去捋捋思路,越同舟将其送到小院,张浥尘却停了脚步,鼻息嗅了嗅,环顾着小院的些花花草草道:

“我说大哥,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些小女儿家的情趣,来的时候太急,还没发现,恁多花儿可都是你亲手种的?”

这一番调侃倒让越同舟有些不好意思,他虽惯常冷眼看人,性里却是极爱养花,尤其爱那些难伺弄的花草,院里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那些瓶瓶罐罐是他刚入京时就种下的,一直等到现下开了春,才绽放出各自颜色。

“许你爱钱,就不许我养花么?”越同舟开解道。

张浥尘兀自眼里闪着光,在夜色中借着屋中烛火泄出的微光,凑近去观摩那些幽香的来源。

“这白花开的真好看,这是锦带花吗?”张浥尘对着一株造型煞是好看的小盆栽饶有兴趣问道。

“不是,是海仙,锦带可没有白色的,说来这两花本是一源,实在是太相似了,有些时候也是不那么仔细分的。”

越同舟像个教书先生俯下身去一本正经的解释:

“你看这花茎,其实有一点区别的……”

忽然一个条状物从越同舟怀里掉出来了,弹到张浥尘脚边,越同舟猛然意识到,赶紧伸手去捡,不料张浥尘离着更近,一把拾起。

“还给我……”越同舟急切的道。

张浥尘见大哥如此慌乱的样子,更加好奇,快速起身后退仔细端详了片刻,样式是个常见的直簪,但那簪头却是女人常用的青蝶扑花的造型,顿时笑出猪叫:

“我没看错吧大哥,你怎么倒揣着个女人玩意,你别告诉我你准备送我的!”

“嘘!”越同舟急眼了示意她小声些:

“这是别人的,怎么会是送你的!”

“别人的?”张浥尘收起了笑,一头雾水,“莫非是大哥你的心上人?”

张浥尘实在是想不出,寻常女人的物件,大哥这个榆木脑袋居然会塞着怀里贴心窝揣着。

也不对啊,平素也没听说大哥喜欢哪个女人啊,更没见过他除了自己这个妹妹,还有跟哪个女人说上超过三句话。

哦,好像还有一个女人是个例外。

“大哥,我知道了,这,这个不会是郡主的吧?”张浥尘豁然开朗。

怪不得大哥对郡主的事这样上心,前头给钱让自己照顾郡主不说,这阵子频频关心也是够够的了,自己心大以为真就是来自正义和同情的关怀,却原来是烟塘曲柳的虚里藏实。

“你该回去了!”越同舟有些恼,一把夺过簪子赶紧往屋里走。

“记得把院门带上。”

越同舟关了里间的屋门,却趴在门缝悄悄看着张浥尘。

“喂,我说大哥,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喜欢就喜欢呗,犯得着这样遮遮掩掩嘛,真是的,哼……”

张浥尘知道越同舟是不会出来了,哼哼唧唧的关了院门走了。

越同舟这才自如了些,深深闭了一下眼,头轻轻的磕再门上,活像个犯错的小媳妇。

第七十二章 钓鱼上钩

张浥尘回去后立马行动,先是跟钦天监的窦监正放风,窦监正是个大嘴巴,很快就传到锦衣卫那边去了。

最狠的还是雪三娘,跟几个熟客公子装作闲谈时无意吐露出去,加上红莺那个好姐妹助阵,不出一日功夫,满京城都知道了,袁驸马的儿子欠了张道士五十两银子赖着不还。

袁翼兴自然也知道了,听着旁人议论,语中讥讽,心里十分不爽,只道这小子出去躲着不敢回家就算了,居然还在外面借银子给自己砸脸,直盼着袁宗达回来好好问个究竟。

袁宗达拿了张浥尘那五十两银子也花的差不多了,正寻思着回城想想办法在哪里应个急,路上不巧碰到几个熟人,皆是打听那欠钱不还的事。

“袁兄这是怎么啦,手头要是紧,怎么不找兄弟啊,居然去找个道士借钱,你说你……”

“我怎么知道?哎呀,你这是到哪里潇洒去了?满大街都知道了,袁兄,你是出了什么事唉……”

各种哔哔哔,简直让袁宗达气得心血逆流。

这个臭道士!答应了不要外传不要外传,不就五十两银子嘛,真是小气!

袁宗达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就往张浥尘那去兴师问罪。

张浥尘正等着他上门呢,一见袁宗达来者不善气鼓鼓的样子,知道上套了,开始装大尾巴狼:

“袁大人,你这怎么突然就来了,不是来还钱的吧?不急不急,区区五十两,还没到日子呢!”

“少废话,说清楚,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跟你借钱了,你这让我以后怎么混?!”

袁宗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怒目而视。

“消消气,消消气,我这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咱们先别说这个,说说你妹妹吧。”

张浥尘赶紧扯正题。

刚在气头上,袁宗达这会清醒了些,猛然想起,对啊,妹妹还在这里,便扫了一遍屋里屋外,问道:

“蕴仪呢?不会是她说出去的吧?”

张浥尘趁机将郡主如何进宫、现在又被皇帝指婚给新科状元郎的事说道了一番,袁宗达不禁为妹妹担忧起来:

“这怎么办,我自己都着不了家,就为了帮她逃出来,这下我父亲肯定不会那么轻易让她跑了,她铁定不会愿意嫁给什么状元郎的,我真怕她想不开啊!”

到底是亲兄妹,袁宗达知道这个妹妹性子极烈,如果逼急了,她不能自救肯定就是自戕。

张浥尘见缝插针:

“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可管郡主一时无庾,怎么说她被逮回去我也有责任,贫道愿意帮你这个忙,只是袁大人不能再在外边呆着了,你得回去,才能帮郡主。”

袁宗达一下子反应过来:

“好你个臭道士,感情是你故意到处嚷嚷,逼我来找你是吧,你这,你太过分了!”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妹妹的事犯得着这么说我么,这能怪我嘛,你告诉我还能怎么找到你?”张浥尘索性也不遮掩了,反怼道。

“行了,行了,这事过去了,咱不提了,你刚说你有主意,你倒是跟我说说。”袁宗达被说的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

“这啊,”张浥尘卖起关子:

“等皇上把那传胪礼办完,新科状元公布了,合着你那老相好雪三娘支持支持,然后你回家来个里应外合!”

“哎呀,你倒是说具体的啊,怎么个里应外合法……”袁宗达急眼,蹭的站起来追问道。

张浥尘便细细将计划说了一遍,袁宗达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张浥尘:

“这事还能这么办?!”

张浥尘白了一眼:

“怎么不行,你不愿意,不愿意算了,反正你家的事,我打坐去!”

张浥尘作势要走,袁宗达赶紧一把扯住:

“别、别、别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觉得这样子,以后我妹妹还嫁的出去嘛!”

张浥尘心里一乐,嫁不出去正好啊,反正我哥相中了,做我嫂子得了呗。

“你笑个屁啊,未必我妹妹嫁不出去,你这么开心,哦,你这个臭道士,不会是看上我妹妹了吧,你这登徒子,说,你是不是存着私心?”

袁宗达见张浥尘奸笑居然就给想歪了。

这误会大了去!

张浥尘顿感不妙,是说存了私心不错,可那是因为我大哥啊,关我什么事……

“你别急,别急,我哪能打你妹妹的主意啊,且不说我是出家人,就算不是,也不能跟你妹妹有啥啊,我只是笑你想太多了,消停消停,赶紧先去找你那老相好合计合计吧!”

张浥尘说着就把袁宗达往外推。

“那你得再给我借点钱!”袁宗达挺在那里不动,憋了会直愣愣来了这句。

“为什么啊?!”张浥尘有些懵,“你这是借钱借上瘾了吧?!”

“你这样抹黑我,我就是回去家里能饶过我吗,去莱仙院未必不要钱啊!”袁宗达理直气壮的说道。

“得得得,我欠你的,十两银子,照旧市利双份驴打滚,限仨月内连本带利还清,少一个子儿我敢向皇帝那儿去告你!”张浥尘不耐烦的掏出银票甩过去。

“五十两!”袁宗达不接。

“二十两!”张浥尘又掏出一张银票。

“三十两一口价!”袁宗达咬牙切齿。

“成交!”张浥尘再加一张。

“好~”袁宗达乐滋滋的接过银票。

“麻溜溜的滚!”张浥尘恨恨道。

第七十三章 投毒

袁宗达拿着从张浥尘处借的银子回家后,不出意外的袁翼兴大动肝火,严令账房不许再给少爷支钱花,让袁宗达自己从每月的俸禄里省下来还账,袁宗达也早料到这结果,只得乖乖的回锦衣卫当差。

郡主那边知道袁宗达、张浥尘他们的计划后喜出望外,饭也肯吃了,也不砸东西了,每日就在房里拿条凳子腿当剑耍,名曰强身健体,除了有些无聊倒也觉得还好,只是思及绿柳,心里总觉得愧疚,便央着袁宗达寻找绿柳的下落。

她不知道,绿柳这会就在自家大厨童安的家里养着,对她也是无比思念。

童安心细,又烧的一手好饭菜,比起先前在郡主身边的日子,绿柳竟然胖了许多,绿柳也是不时向童安打听郡主的消息,听闻郡主安全回家心里安生了些,便要童安想办法给郡主递消息。

之前郡主一直不肯吃饭,童安呆在后厨一时也没什么辙,眼下郡主吃嘛嘛香,童安就在郡主爱吃的红烧鱼里塞了条子,郡主一看,绿柳还在京城,顿时欢喜无比,怕绿柳受苦便让袁宗达送些银子去。

袁宗达很是头大,我这欠了一屁股债,自己银子还不够花呢,又不好辜负妹妹的嘱托,只好硬着头皮从那借来的三十两里,硬生生的挤出十两来去慰问绿柳。

这事童安自然是不知道的,袁宗达寻到童安家里的时候,童安还在公主府忙着做晚饭。

和绿柳寒暄了一番,袁宗达准备回家,绿柳准备送一送,见她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袁宗达婉言谢绝了,偏生不巧,这会王四尾身上带着越同舟递给童安的私信来送水了。

为了避嫌,袁宗达进门的时候刻意把院门开着的,王四尾是知道绿柳住童安这的,但因袁宗达还在里屋没出来,一时也没有声响,便向往常那般挑了水便向厨房水缸走去。

袁宗达出来恰好只看到个瘦小的背影转进了厨房,以为是来了贼,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但见王四尾倒完水后又鬼鬼祟祟的从怀里掏着什么,因为背对着袁宗达,袁宗达看不真切,怀疑王四尾要下毒。

袁宗达一个箭步跳出来,疾步上前锁住王四尾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

王四尾吃痛,疼的直咧嘴,那只手却一直挣扎着,袁宗达将其反转过来,果然是一张叠成薄薄小方块的纸片。

“你这小奸贼,还敢下毒,看我怎么收拾你!”

袁宗达怒不可遏,就要抢那纸块,不想王四尾突然拼死晃动起来,袁宗达抓不住,王四尾身材小,反倒灵活,趁袁宗达去抢纸块的时候,迅速弯下腰竟将那纸块吞了进去。

袁宗达一时愣住了:

“你还想畏罪自尽!”

王四尾没搭理他,舀了一瓢水一口灌进去,咕噜咕噜几声下肚,这下纸块彻底销毁了。

两人在厨房的动静太大,里边的绿柳也听到了,拖着身体来到厨房。

“你们在干吗?”

绿柳一脸懵,不晓得自家少爷和一个送水的吵什么。

“这小子想投毒,被我发现了还自己吞了证据!”

袁宗达抓住王四尾瘦削的肩膀用力扣住防止他逃跑,大声解释道。

“怎么可能呢,他是莱仙院的门子儿,白日兼着送送水,童大哥说他都已经送了好几年了,都是老熟人,这无冤无仇的下什么毒,少爷,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绿柳和颜悦色的解释道,大概是可怜王四尾,又过来帮忙扯开了袁宗达扣在他肩上的手。

“如果不是投毒,刚才那个纸包又怎么解释,你自己说,这到底怎么回事?”袁宗达将信将疑的仔细打量起王四尾。

方才绿柳说道莱仙院的门子儿,袁宗达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盯着王四尾看清楚了,总觉的无比眼熟。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先前大理寺张式衡被杀案那个作证的龟奴!”

袁宗达指着王四尾恍然大悟道。

王四尾扑腾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单纯的眼神里满是怯意:

“我只是想就口水吃包糖,那包糖是前头的大娘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吃……”

看着王四尾一脸无辜委屈巴巴的样,袁宗达有些崩溃:

“你吃糖就吃糖,你干嘛吞了啊!”

“我怕你跟我抢,我就只有这一包糖。”王四尾弱弱的回道。

我堂堂一个锦衣卫试百户,我,我跟你一个卖水的小孩儿抢糖吃……

袁宗达心里一百个亲切问候。

好吧,大概是我多心了。

“少爷大概是在锦衣卫呆久了,警惕惯了,这孩子可怜,听说还是个孤儿,见着甜食稀罕,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绿柳见状赶紧笑着打圆场。

袁宗达瞪了一眼王四尾,“我不跟你这小屁孩计较!”

王四尾便也不再辩解,收起扁担桶子默默离开了。

从绿柳那里离开,袁宗达一路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尤其是王四尾的眼神,看上去澄澈见底,却总有一股莫名的隐忍感,那不是一副小身板应有的成熟。

投毒的话,应该不大可能,不然王四尾自己吞了就会有反应,难道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害怕别人跟他抢糖吃么?

袁宗达百思不得其解。

第七十四章 陈允直的小舅子

从童安家里出来,王四尾心里也不踏实,他不识字,也不知道那纸条里到底写的什么,原本是打算塞在水缸底下的坑里的,童安回家看到水满自然会去摸缸底看信息,这会纸条被自己吞了,他心里着急,担心误事,又怕袁宗达回过头起了疑心跟着自己,一时也不敢去找越同舟。

王四尾索性跟莱仙院的其他龟奴换了班,一直等到夜半才悄悄的摸到越同舟那里去告知情况。

不想童安竟然也在。

童安从公主府放班回家,听到绿柳说起白天的事情,心知是怎么回事,打了个哈哈附和绿柳一番,到了晚上趁着绿柳睡着才到了越同舟这里。

王四尾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商量事情。

白天那个被吞掉的纸条其实是关于陈允直的事情。

朱高炽被气晕以后,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候少,也因此原定的传胪礼也被推迟了。

迫于言官们的压力,陈允直也只是暂时停职,那一摊子烂事却暂时被搁置起来,不出意外,应该在传胪礼结束后才会处理,毕竟国家取士是大事也是喜事,不能被搅和了。

这样一来,陈允直就有了毁物灭证的时间,越同舟目前掌握的情况是,京郊的采石场已经关闭了,不出意外,那个地下造纸厂也已经被填埋了。

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罪证会被人为消灭,等皇帝那边处置起来,恐怕陈允直已经成功脱身。

所以越同舟在确定情况后,急着想从陈允直的小舅子,也就是华素堂背后真正的大掌柜那里入手,摸清楚那个造纸厂现在转移到何处了,毕竟城中各大文房店的供应还正常运转。

原本最擅长此事的是路路通包打听的丐老四,可奇怪的是丐老四自从去了长陵,“猫决”了霍连山之后,竟然不知去向,越同舟借着机会几次到金宝赌坊打听,都没有丐老四的消息,实在等不下去,这才让王四尾去找童安。

“你来的正好,我们正说起你呢!”童安见王四尾跟着越同舟进屋,倒了杯茶递到王四尾跟前。

“你们都在啊,那封信被我吃掉了。”王四尾也不接茶水,有些惭愧的低头说道。

“不碍事,你做的很好,也是我没料到大川家里还有来客,先喝口茶吧。”越同舟轻言相慰,端起茶碗递到王四尾手上。

“大龙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童安看着越同舟,担忧的问道。

“我开始也是担心这个,所以等了这些日子,以大龙的身手和通江湖的本事,要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应该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果真有事,从长陵到京城只有这么远,早有风吹过来了,他兴许是遇到什么要紧事被扯住了。”

越同舟思索了一番沉吟道。

“那现在怎么办?”童安问。

“陈允直那边不能再拖了,我打听了下,传胪礼这个月底就会办了,接着才是陈允直的调查,我们得赶在这之前确定华素堂新的造纸厂位置,才有可能置陈允直于死地。”越同舟语气坚定的回道。

“我明白了,可从哪里入手呢?”童安有些犯难。

“华素堂的大掌柜是陈允直的小舅子郝仁义,所有的供销和资金都掌握在他手上,造纸厂也是他一手操控,但是这个人极其低调谨慎,平素不与外人结交,就连锦衣卫里知道他底细的人都没有,只知道郝仁义底下有个姓庞的管家很得势,人唤庞二爷,那庞管家在京郊有座别院,你想办法到那里去探一探,看能不能得点线索。”

越同舟把事情做调查得到的确切消息都悉数说了出来,希望能帮到童安。

这入室听墙、开锁掏窗可是童安除烧菜外的得意本事,倒是不难,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童安心里踏实很多,问题应该不大,只看能不能顺藤摸到大瓜了。

王四尾在旁边边喝茶边听他们闲聊,这会却“噗嗤”一声笑起来,茶水都喷了出去。

见王四尾这么乐,越同舟和童安都十分奇怪,纷纷一脸疑惑的望向王四尾。

“不,不是,我刚听到那个什么小舅子叫郝仁义,这种人居然叫郝仁义,嗯,郝仁义……”王四尾重复着那个名字,笑的更厉害了。

越同舟和童安头顶飘过几道黑线,两人互望一眼觉得好冷。

这有这么好笑嘛!

“只是我还有个疑问,”童安经王四尾这么一闹,脑袋凉了一会,蓦然想起一茬:

“想找到新的造纸厂位置,盯着刑部那边不行么,陈允直一直拿犯人当劳工,看刑部把犯人运到哪里去不也可以么?”

越同舟摇摇头:

“不行了,采石场已经关了,陈允直这会如惊弓之鸟,定然不会再这么明目张胆的拉犯人去做活了,多半是用了别的一些什么手段先维持着,我注意了一阵子,刑部大牢那边基本没什么出入动静。”

“他们应该是拐骗了城里的乞儿和孤儿们。”王四尾突然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

“因为跟我一起卖水的几个朋友这阵子都不做了,说是经人介绍有了好差使,他们都是跟我一样从养济院出来的,无依无靠,还有我常去送食的几个老乞丐也都说有人找他们做伙计,就是最近的事。”

王四尾眼里有些哀伤的说道。

“这么说,我明白了,事不宜迟,大川,看你的了,新仇旧恨,我们得尽快把他们解救出来。”

越同舟说着,走过去,轻轻拍了怕王四尾瘦弱的肩膀,希望他能好受些。

“放心,包在我身上,等我的好消息。”

童安拍着胸脯,大踏步回去准备了。

王四尾大概还在难过,越同舟知道他这些年跟着丐老四吃尽了苦头,十分珍惜那些同病相怜的朋友们,便劝慰道:

“放心吧,他们会没事的。”

“你说,这世道会好么?”

王四尾扬起头眼里竟是超龄的沧桑,这样的话从这样弱小的人儿嘴里问出来,让越同舟也生起几分悲观。

“会好的吧。”越同舟挤出一个笑容,怕王四尾觉得不够笃定,接着道:

“你看你小的时候饿坏了,大家都以为你活不成,不也照样长大了,还这样聪明,我们都一样,还活着,老天既然让人活下来,那他就有活着的意义,就算是牛牯,也踩不死蚂蚁的,是不是?”

“嗯。”王四尾点点头,终于露出了孩子该有的笑容。

第七十五章 不该出现的官银

王四尾在童安家里被袁宗达撞见这事,让越同舟更加小心起来,尽量避免和已经正常上班的袁宗达碰面,可同在一个衙门,进进出出的,再怎么躲还是碰上了。

越同舟正出门,袁宗达刚从外边进来,一把将越同舟拉到附近一个巷子里:

“我正找你呢,你最近好像躲着我啊,是不是心里有鬼?别以为你救了我妹妹,我就会感激你,我跟你说,我可是知道你心里藏着鬼大了去!”

袁宗达突然这么一说,越同舟没反应过来,难不成因为怀疑王四尾,他又纠结起去年张式衡那个案子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越同舟也不正眼看袁宗达,转身就准备走。

“你看你,我就说吧,你心里肯定有鬼,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袁宗达拉着越同舟不依不饶。

越同舟回过味来,以袁宗达的脾性,如果手上有证据早扔出来了,刚那没头没尾的话就是诈他的。

越同舟甩开袁宗达,站在原地拍了拍袖子嫌弃的道:

“大男人拉拉扯扯干什么,你要是觉得我有什么问题,拿证据说话,不然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袁宗达眼睛一瞪:

“嘿,我说你,还来脾气了,先前大理寺那个冤死鬼还记得不,就是帮你赚了这身官服的那个,有印象吧,我就觉得那个作证的龟奴有点奇怪,前阵子还真就让我撞到了,他鬼鬼祟祟的在别人家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我寻思了好久,那小子绝对有问题,你难道真就这么心安理得么?”

“如果那小孩儿有问题你大可去找他,我告诉你,我很心安理得,请袁大人不要浪费我时间,我得办事去了!”越同舟没好气的道,又要离开。

袁宗达见越同舟如此笃定也没法,赶紧拦在他前边和缓了些口气:

“这事咱先不提,你得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小的忙。”

“在京城还有什么事能让袁大人为难的,你这不是折煞我么?”越同舟不知他有什么要求自己的,揶揄道。

“听我妹妹说你跟那个张道士关系不错,他既然能答应你把我妹妹藏着,他肯定听你的话,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不要逢人就说我欠了他银子,就跟大家说这是误会,银子我早还了,他记不清了,我这天天在街上我抬不起头啊我!”

憋了半天,袁宗达竟然是说这个。

越同舟蓦然觉得这个贵公子也是有些可爱,心想自己妹妹果然是个绝世财迷,担心袁宗达欠钱不还居然还在释放舆论压力。

“我跟他关系一般,只是他心善愿意给你妹妹治伤而已,别想太多,”越同舟冷冷道,“再说了,就算是他肯听我的,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我觉得张式衡的案子有问题!”袁宗达耍起无赖。

越同舟看白痴一样的看了一眼袁宗达,扭头便走。

“哎,你这人,算我求你了,千万记得跟那个臭道士说清楚啊!”

袁宗达跳起脚追喊。

越同舟没空理他,他得再去金宝赌坊问问,丐老四有消息没有,丐老四没回来,始终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到了金宝赌坊,越同舟站在门口探了探,依旧没见着丐老四的影子,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丐老四的家门口,藏在巷子角落的一个破落门庭。

漆色斑驳的旧门板上,两幅已经褪色的门神残纸随风摇曳,很是萧条。

越同舟伸手准备将那破片残边扯下,却隐约听得屋子里似乎有人声,贴近听了会,确定里边有人,越同舟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盯着,便一个健步向院墙冲去,好不容易扒住墙头,翻身跃了进去。

“谁?!”丐老四粗重的声音从里边传来,紧接着刀尖划地的滋啦声传来。

丐老四抄着一柄大刀捂着胸口冲出来,见是越同舟,吁了一口气,把刀拄在地上撑着身体,捂住胸口好一阵喘: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他们追过来了!”

“他们?”越同舟眉峰一挑,“好了,进屋里歇着慢慢说。”

越同舟担心丐老四身体,一把上前扶住他挪进了屋。

“你先看看这个。”丐老四把大刀往边上一放,从满是灰尘的上衣里,掏出一锭亮澄澄的银子拍在桌子上。

越同舟拿起银锭仔细端详,上边的四行铭文很清晰:

洪熙元年月日

福建市舶提举司奉督银五十两

知州王进库官何英

银匠白永祥

“福建市舶提举司的官银?”

越同舟辨清楚了,却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官银在市面上虽不常见,却也有流通出去的时候。

“这银子有什么问题么?”

越同舟接着问道。

“不是银子有问题,而是他出现在汉王府的人手上,而且,还不止这一锭,是一大包银子!”丐老四解释道。

越同舟听出里面问题,按例,藩王封地内是不可以流通官银的,以避藏金谋反之嫌,可刚丐老四那般说法,让越同舟大为吃惊。

丐老四见越同舟不解,赶忙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奇遇和盘托出。

第七十六章 长陵“换火”

原来,丐老四在长陵“猫决”了霍连山之后在附近逗留了几日,一来会会道上的朋友,二来打听打听霍连山死后作何说法,差不多准备返程的时候,却发现一群操着不知哪里土音的人,鬼鬼祟祟打听霍连山之死的细节。

丐老四生疑,便跟踪了一阵子,看那些人到底什么主意,不想却意外的发现,为首的探子拿着大包银子跟当地黑市头“换火”,所谓换火,是句黑话,就是不方便出手的带标号银子或者其他值钱物什,以折价的方式换取可以顺利流通的现银。

长陵那一带可是出了名的“换火”地儿。

那交易的黑市头跟丐老四颇有些交情,丐老四称想见下世面,反“换火”拿了其中一锭银子回来,起初见到那银锭的标号,丐老四也是一头雾水,又跟梢了一阵子才闹明白,探子们都是乐安州汉王府的人,那银锭是探子头借着任务的名头夹私过来的,专门洗白了拿回去花。

“这就奇怪了,福建市舶司的官银怎么会落到汉王府的家奴手上,还是一大笔,况且,就算是拿着这一大笔银子不好开销,外地银匠不敢融铸,本地找个相熟的银匠融了便是,何必要这么麻烦不嫌重的专门带去黑市换火呢?”

知道细节后,越同舟反而更加想不通了。

如此反常,必有隐情。

丐老四听着也思虑起来,但见越同舟踱步一会,忽然道:

“我明白了,这官银来路不正,那探子头也是吃黑弄到手的,乐安州竟是他熟悉的人,所以不能找本地银匠融掉,外地的又不敢接活,这就能解释,为何一定要趁着外出的机会夹带处理了!”

“哎,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圆了!”丐老四一激动,厚实的巴掌拍在破木桌子上砰砰作响,大概出力大了,引得他一阵咳嗽。

“那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越同舟担忧的望着丐老四问道。

“嗨,别提了,这不知道那探子头身上有货嘛,本想打点秋风,哪知他身手还可以,不留神被发现了去,把我跑的都快吐血了!”

丐老四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越同舟太了解他了,说的这么轻巧,跑吐血,指不定捶的多重呢。

“小心点养着别伤了筋骨。”越同舟叮嘱。

“放心,放心,这点小伤算个屁啊,想当年……”丐老四嚷嚷着,又想来上一段独身单挑京城“九条龙”的老黄历。

“行了,行了,你那英勇事迹我们都知道,要我给你背背?”越同舟赶紧截过话头。

“额,我只是说事实嘛!”丐老四有些扫兴,一把邋遢胡子跟着嘴型都撅起来了。

“你没暴露身份吧?”越同舟忽然想到,如果丐老四暴露了,恐怕回京也不得安稳。

“没有,没有,他们近不了我身,我蒙着脸呢,不然我哪里敢逃家里来。”丐老四解释。

“那就好,你先养着,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去金宝赌坊了,多等些日子,也不要再跟四尾交接了,有事我会想办法找你的。”

越同舟似还有心事,扔下这句话便打算走。

丐老四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觉得怪怪的:

“金宝赌坊怎么不能去了,四尾那边怎么也不能接触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你别瞎想,我只是觉得谨慎些好,最近有些不大安生的碎事,让我心里不踏实,以后再跟你慢慢聊了,你千万要把身体养好了!”

越同舟拍了拍准备追问的丐老四的肩头,拈起桌上的银锭放到他怀里把衣襟掩好:

“收密实了,勿要再让第二个人见到,切记。”

越同舟出了门,一路都在想刚才丐老四讲的那些事,越想越觉得,不只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汉王在霍连山死后派探子过去,肯定是因为被大家怀疑杀人灭口想去弄清真相,那些探子头到底弄清楚没有?

探子头手上的大笔官银又是怎么来的,不管怎么个吃黑法,如果是在乐安州之外搞到的,犯不着在自己势力范围内还不敢出手,极有可能这笔银子黑的就是乐安州不敢惹的人,乐安州最不能惹的人就是汉王一家。

会不会是汉王的银子?

越同舟心底总是跳出这个想法,直觉十分强烈。

可如果是汉王的银子,那探子头在汉王底下受差遣又如何敢侵占?福建市舶司的官银又是怎么饶过禁令的?

还有霍连山死了,汉王

一重又一重的迷雾袭来,越同舟不停的假设又不停的推翻,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件事迟早会引起更大的动静。

越同舟想着想着,抬头才发现天已黑了,脚步不由的加快,一头扎进夜色里。

他得回家等着。

今晚,童安那边的消息该出来了。

第七十七章 尤居

京郊,入夜三分。

浅月蒙灰般的挂在幽云乱抹的长空中,和周边低矮的青瓦小宅隔着一断距离,庞二爷的别院显得很是不同。

院墙高筑,外围还植着生长多年的竹林,几乎将整个屋组围合起来,门头不大,檐下悬着两盏布灯笼,灯笼里渗出的光将上悬的门匾照的亮堂,龙飞凤舞的两个松石绿大字“尤居”十分打眼。

“尤居”?不应该是“庞居”么?

童安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打量着,心中犯疑。

待了一阵子,陆陆续续有些衣着锦绣的男子牵马而来,基本都是一人一马,也不见随从,只立在门外吹一声口哨,即有人开门迎进。

时间慢慢过去,等得童安都有些困意了,几声野鸮啼过,一个老者佝偻着腰身将大门半启开,侧身出来,举着一根长杆将门头灯笼挑下,各自灭了又挂回去。

“吱吖”一声,大门轻轻合上,兽形辅首上衔着的大铁环叮叮当当一阵响过,许久再没动静。

差不多了,童安小心翼翼的半蹲起伸了个懒腰,稍微活动活动筋骨,转移到靠后院的墙根处。

童安脚底轻功不错,挑了一根粗壮的山竹,攀援而上,直到刚好可以看见院内的情况才停下来,挂在半空,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向院内探望。

院子不大,只有两进出,靠前半边的院落烛火稀疏,后半边的院落则明显亮多了,尤其是中轴线上一间大屋里,简直是灯火通明,男女混杂的嬉闹声和嘈嘈切切的丝竹声隐隐传来。

一、二、三、四……

童安默数着,东南西北合计四个护院把式,松松垮垮的晃荡着。

小意思,童安暗笑,从怀中摸出一块石头用力向上抡,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划过,“扑通”一声落在了后门方向的竹林里。

因为抛的高,且那些护院把式都不大警觉,皆以为是后门那边有动静,一窝蜂的就往后门方向奔去。

“哪里来的朋友,都是吃的祖师爷的饭,且留一口给朋友,北边莫来南边相送。”

其中一个护院把式朗声道。

声音不大,许是怕惊着主人,但在竹子上挂着的童安听得明白,这是行家的黑话,那些人大概以为是有小偷,所以打个招呼希望自己走。

趁着他们去了后门的空档,童安立马窜到了院中,轻轻翻了几个跟头,猫着腰绕到大屋旁边低矮的茶水间偏房下,蹭蹭几下,爬上偏房,踩着瓦片快速跃上大屋屋顶,那瓦片居然丝毫没有碎裂位移。

童安趴下来,挑开一片瓦,将耳朵附在瓦缝上,眼角余光观察着屋内情况。

正中一张大的八仙桌坐了几个人,边上角落里几个眉眼还未全开的小娘子或弹琵琶或拉弦,咿咿呀呀的唱着小调,声音不大,却是颇为婉转动听。

聊个听还搞个乐班子,还净是漂亮小姑娘,难怪这宅子不叫庞居叫尤居,屋藏尤物,庞二可真会享受。

童安心里暗道。

八仙桌的上座只有一人,是个山羊胡眯缝眼的精瘦老头,形容很是猥琐,长得颇像钟馗打鬼年画里的饿老鬼。

另三边,坐着五个中年男子,其中两个比较引人注目,一个满脸横肉眉毛很浓几乎连成一线,还有一个脸上疙疙瘩瘩满是坑洞又像肉瘤,不知是不是被火烧过,很是狰狞。

余下三个人像是商人模样。

几个人聊着什么,若隐若现的,隔着距离加上乐声干扰,童安极力分辨也听不大真切,突然,童安听清了。

大概是吵起来了,三个商人中最胖的那个对着上座的老头嚷道:

“庞二爷,我们可都是死心塌地跟着您吃饭的,入伙又最早,可眼下这纸的质量越来越差还总是缺货,穷书生们倒是习惯了也还将就,那些大爷们出得起钱将就不得,再这么下去,咱们这生意迟早要完蛋,您别怪我们坏规矩从外边拿货,我们也是不得已啊!”

另两个纷纷相和也跟着嚷起来。

原来那饿老鬼就是庞二爷,童安看了一眼庞二爷,他听完也只是板着脸,并不说话。

一线眉的大汉瞄了一眼庞二爷的脸色,“啪”的一声,猛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碗都颠起来,边上的歌姬们吓到了,停了手上嘴上功夫,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庞二爷摆摆手,示意那些歌姬们退下,这下童安听得更清晰了。

那三个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闭了嘴,不说话。

“有你们这么跟庞爷这么说话的?之前银子赚的轻松的时候怎么不说?老子累死累活帮你们把厂子保住了,又累死累活的帮你们找工人做活,老子说什么了吗?”一线眉大汉不耐烦的吼道。

庞二爷点点头,捋着山羊胡看着那个肉瘤脸汉子。

肉瘤脸汉子会意,看着粗犷却是一副温和语气:

“大家消消气,求财求财,这会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一起扛一扛,等郝员外那边张罗清楚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庞爷,您说是吧?”

肉瘤脸堆着笑,庞二爷看那三个消停了些,终于开了腔:

“亨三子说的不错,大家求财而已,当然大家有压力,我能理解,郝员外也理解,外地货可以放开到三成,不够的话各家调一调,严格控制只给那些大户,至于造纸厂的本货,价格可以略微调低一点,那些穷鬼得了便宜还有什么好说的!”

“庞二爷,如此,我们谢谢您,可运纸的车马费能不能也降一降,或者我们自己差人去拖货,也省的亨三爷的人马劳累。”那胖子拱了拱手,脸色缓和了些,顺口又提了要求。

这会唤作亨三的肉瘤脸顿时也没了好脾性,立马翻脸道:

“龚老板,我那边累不累不要你操心,车马费降了我手下的弟兄们吃什么?况且,你带人去造纸厂,可没有这规矩的,郝员外能答应你?”

那龚老板大概也知道犯了忌讳,只好丧气道:

“我也只是提一提,不行就算了。”

其他人见庞二爷做了让步也赶紧打圆场,议完正事又散谈了一番这才散去。

大概是得器重,庞二爷送走其他人后却单独要留宿亨三,亨三婉拒道:

“庞爷客气,今晚还有一批货得出,您刚也听到了,那几位爷都抱怨货紧,我得帮您把事办齐了心里才踏实,那小娇娃您帮我照看好,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他。”

庞二爷见亨三如此卖力,连连笑道:

“好好好,你放心,我帮你看着,谁也偷不去。”

亨三那张丑陋的脸这会笑的异常猥琐,摆摆手也牵马从后院出了门。

童安合上瓦片,观察着周围,那几个护院把式这会明显比先前警觉了,四处张望着,童安一时寻不到合适机会脱身,只好故技重施,又往前门方向抛了一块石头。

庞二爷正转身回屋,听到响动一惊:

“来人啊,去前边看看!”

东西两头的护院听到主人命令,赶紧往前头跑,童安这才得了机会翻出墙去,装作野猫叫了两声。

护院的前头没见到人影,便回了声:

“没啥,野猫晃着呢!”

庞二爷才安心回了房。

童安赶紧追过去,悄咪咪的一路尾随亨三。

第七十八章 跑马场

童安从“尤居”出来,到了一个分叉口,亨三开始上马疾驰,童安跟不上,只好作罢,只大概知道是往北边去了。

越同舟在家一直候着,待童安返回时,得知大概经过,心里有些底了,劝童安先回去歇着了,一直琢磨着刚童安偷听到的消息,估摸着这事还得丐老四出马,先把亨三的情况问清楚再说。

丐老四人养在家里,江湖上的朋友眼线可还在,收到越同舟的要求,立马央人打听,没两天,那亨三的八辈祖宗尿裤裆的事都翻出来了。

说起那亨三,原先跟丐老四其实还有段交集。

丐老四当年从养济院带着王四尾被赶出来没地儿去,全凭着双拳两脚在街头混出来,后来去了金宝赌坊当上护院把式,硬生生混到台面上来,那亨三亦是当年街头一霸,后来不知被谁收罗去,从此改头换面不在乞儿堆里混,原来竟是跟庞二爷干起了这些勾当。

亨三的情况一弄清楚,剩下的就好办了,丐老四直接派了一帮小兄弟出马,顺藤摸瓜,总算是搞清楚了造纸厂的新地址在哪里。

“跑马场?”越同舟听到丐老四的答案几乎惊呆了。

“是,就是跑马场,开始我也不信,后边再三确认,就是跑马场,这帮混蛋,胆子天大了去!”丐老四斩钉截铁的道。

越同舟这才明白,为何一直找新厂址就是找不到,居然被陈允直搬到跑马场去了。

跑马场可不是什么野地方,那是大行皇帝之前最爱去的闲时跑马打猎的地方,算是皇家的圈地。

先帝爷崩了以后,现今皇帝朱高炽身体弱也不爱骑马,跑马场就闲置下来,后来发归兵部做近卫军演兵用地,除非皇帝点头或者兵部同意,绝无外用可能。

“简直是匪夷所思!”越同舟不禁感慨。

“我也是觉得啊,你说他们这怎么混进去的,莫非皇帝老儿准允的?”丐老四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不可能,就算是皇帝有意放过陈允直也不会借跑马场给他用的,被那些言官知道还不要吵疯了,皇帝最爱面子,断不会准允这种事。”越同舟立马否定这个猜测,思忖一番,又接着道:

“那就只可能是兵部了,可兵部怎么会跟着陈允直一起胆大妄为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呗,谁知道他陈允直塞了多少黑银子?”丐老四接过话茬嚷道。

“不对,还是不对,我再回去想想,你先歇着,暂时不要再查了。”越同舟说完匆匆的又要走。

“你这茶都没喝,兄弟别急啊,有啥事还再找我啊,包打听!”丐老四冲着越同舟的背影叮嘱。

等到了上衙的时候,越同舟立马到档案室要了一幅《京城要地图略》,这玩意说白了就是锦衣卫进出要地备忘手册,正面标着归重点衙司管理的要害地面以及部分王公大臣的家宅所在,背面详细补充着一些提醒说明。

跑马场赫然在地,再看说明,已经更新过,明明白白写着,先前是宫内管理,后划归兵部,上个月才被金吾卫暂借去演练新兵。

金吾卫借去的?也就是说现在跑马场那块地的临时使用权归了袁翼兴?

袁翼兴为什么要帮陈允直?

一连串的问题浮上来,越同舟更迷惑了。

我明白了!

越同舟忽然反应过来,联想起之前袁翼兴在辽东外室的事情,当时是刑部和户部一起去的辽东调查,袁翼兴和陈允直没听说过有什么过硬交情,极有可能是陈允直意外发现了袁翼兴的秘密后瞒了下来,作为日后政治资源。

眼下陈允直需要一个隐蔽处,便通过袁翼兴打通关节将跑马场要过来,任谁也想不到新的造纸厂会搬到那里去,就算是知道了,一来绑架了皇帝,二来也没人敢进去搜查,真是绝顶聪明!

想明白这些,越同舟想了想,合上地图,立马去找袁宗达。

袁宗达最近缺钱,没事也不敢上街溜达,正在后院里躲跟手下的人下棋玩,见越同舟大踏步来,以为是来找自己茬的,赶紧站起来先声夺人道:

“姓越的,我下棋你可管不着我,别扫我兴啊!”

越同舟瞥了他一眼:

“你先前不是要我帮个小忙么,我帮你了,有事跟你说,你要我当着人面跟你捯饬清楚么?”

“别别别,算我怕你,你过来,过来。”袁宗达生怕越同舟讲出自己欠钱的事,赶忙将其拉到一边。

“说吧,什么情况,那臭道士不会还在担心我赖账吧?!”袁宗达急切的问道。

“你那银子他不会催了,放心,我是跟你说别的事……”

越同舟正准备讲,被袁宗达打断:

“别的事我也帮不了你,我现在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满城的人都知道我跟我爹闹掰了,要钱没钱要势没势,有什么事啊你别找我,我……”

越同舟微微笑盯着袁宗达:

“袁大人这是翻脸不认人啊,我才帮完你,你就不思图报?行,放心,我也不会提了你欠了人……”

越同舟故意将“欠了人”几个字说的大声,嚷的旁边的人纷纷侧目,袁宗达赶紧捂住他的嘴:

“好好好,算我怕你,你说吧,什么事要我帮你?”

“帮我约李承瀚李大人出来,天恩楼,这两天,时间他定。”越同舟轻声道。

“我没听错吧?你约他?”袁宗达眼睛瞪得像头牛。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你听清楚了,就是约他,其他的你别管。”越同舟没好气的说道,又补充了一句:

“你帮还是不帮?”

“行行行,你是大爷,我帮,我帮,话我可以去传,但是人家愿不愿意出来,可就由不得我了,到时候要是人不给面子,你也别怪我!”袁宗达没奈何的道。

“你就说跑马圈地,他一定会出来的。”

越同舟扔下这句暗语便走了。

“跑马圈地?”袁宗达小声嘀咕着,摸不着头脑,待要再问,越同舟已经走远。

第七十九章 传胪礼后

袁宗达果真还是约了李承瀚,李承瀚收到邀约时,也是一头雾水,且不说他跟越同舟没什么交情,抖起底子来,因为大理寺张式衡被杀案的分歧还算是结了点小梁子,他搞不明白,越同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袁大人辛苦,请回越百户,我这一跟他没交情,二又不沾亲带故的,还费他一顿饭钱心里过意不去,有什么要办的差事发个公文来便是了,不必如此周折。”

李承瀚从来都不是轻易肯给人面子的人,硬生生的就给拒绝了。

袁宗达见被拒的如此干脆,想起越同舟留下的那句话,便试探道:

“那小子央我来请您时可是留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只‘跑马圈地’四个字,托我捎给您,说是您听了就会去。”

李承瀚一愣,他也搞不懂这句话啥意思,但凭着多年言官的直觉,这四个字里面肯定又隐情,能跑马的必是能食肉者,能圈地的必是有禄位者,莫非是想给自己递送什么信?

心里想着,李承瀚面子拉不下来,毕竟刚话已经说出口了,便还端起从前模样道:

“什么跑马跑狗的,说了不去就不去,你回去告诉他我不得空,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明天就算有空也得半夜了!”

袁宗达听完心里偷笑,感情这“李铁狗”的混号真不是浪得虚名,说不给面子还真就不给面子到底了。

“行吧,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强人所难,我也是受人之托,您放心,回去我就告诉他去!”

袁宗达拱拱手,欲要走。

“对,你把我原话带到,一个字也别少,我李承瀚明人不说暗话,他要是不喜欢且由他去,莫让他怨你!”

李承瀚竖着眉作古正经又强调一番。

袁宗达回去后见了越同舟,照着李承瀚的话居然真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话里还不忘嘲弄越同舟:

“我跟你说了吧,这人忒倔不给面子的,大概是瞧不上你呗,你说怎么办吧,他就这么回的,你别怨我,我就是个帮你跑腿的,多的我一句话都没说。”

袁宗达摊摊手,一脸无辜。

越同舟却不这么想,这老头真是个怪人,明明已经答应了,还要耍清高,今天没空,明天没空,后天晚上有空,还是半夜。

越同舟望了一眼袁宗达嘴角挂着笑意:

“我知道了,你辛苦了,不怨你。”

袁宗达觉得那笑里不怀好意,简直带着一股莫名的智商优越感,难道自己又说错什么吗,人家不给你面子关我屁事!

“你也别往心里去,那老头是这个脾性,要是觉得伤了面子呢回去多吃吃卤猪脸补一补,说不定啊面子就厚了不是,别拿这眼神看着我,我瘆得慌……”

袁宗达叨叨着,越同舟笑的更肆意了,他并不想跟这个呆子再多聊,意味深长的看了袁宗达一眼,扔了个嫌弃脸华丽丽的转身走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安慰你来着……”

袁宗达在后边气得跺脚扯起嗓子吼道。

次日,一推再推的传胪礼终于办了。

礼仪结束后,朱高炽很高兴,按例邀请这些天之骄子们进宫享了琼林宴,琼林宴酒足饭饱后,袁宗达和越同舟一起当值,给新科进士做打马游街的前导。

蝉冠簪花,红袍挂紫绦,高头大马状元来,金锣开官道,前拥后簇撒香屑,好不热闹,好不逍遥!

越同舟骑马在前,摇摇晃晃的看着大街上争睹状元风采的人们,有些恍惚,想起旧时候冬至,乡民们祀神游街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象。

假如自己能一直跟着九叔公读书,兴许也有这样的机会,混个功名什么的光宗耀祖,谁又能想到,他今天竟是以武官的身份帮这些读书人打头阵。

命运于人,到底不可捉摸。

袁宗达心里则完全是另一番作想,他不时的回头偷瞄新进的状元郎,那个看上去憨憨胖胖的白面书生完全不是妹妹的菜,别说妹妹嫌弃,自己也好生嫌弃这个未来姑爷。

叮叮当当的闹腾一阵,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唯独状元郎在借宿的会馆前下马后,即被袁翼兴遣来的车马迎走了,越同舟朝袁宗达使了个眼色,袁宗达会意,嘴角一扬点点头,一勒缰绳,调头飞速奔回了家。

“状元郎到!”迎客的家丁在状元郎下车后,对着府内大声唱道。

立马几个丫鬟壮仆出门相迎,簇拥着得意洋洋的状元郎进门,就连府中一向低调的老管家于伯也奉令在前做引导。

架势可真大啊,我爹这是多想把女儿嫁那劳什子状元郎!

衣服也没换,脸上抹着些青石粉的袁宗达藏在院中假山后观察着,暗自叹道。

眼看着那白胖书生越走越近,袁宗达装作出门的样子低着头出来。

状元郎果真注意到他:

“咦?兄台不是方才前边督阵的将军么?”

读书人果然会说话,还故意抬高自己说是督阵的将军,明明就是压阵的马前卒嘛!

袁宗达听了很受用,抬起头,故作惊讶的笑眯眯道:

“哎呀,状元公果然是好眼力,正是在下,哟,您这是上我家做客了,蓬荜生辉啊,我爹真是的,居然也没告诉我一声,这要不是衙门里有急事,我真得陪您喝两杯沾沾喜气沾沾才气!”

那状元郎听了也很受用,看到袁宗达脸上显眼的两团大乌青,顿觉好奇问道:

“兄台这是怎么了,前边可没见着您有伤啊,这多大会功夫,您,您还好吧?”

“唉,别提了!家丑不可外扬!”

袁宗达故意长叹一声,卖着关子又摆摆手:

“我回衙门还有事,改天请您喝酒!”

袁宗达也不再搭理状元郎,径直出门,眼角余光却瞥见他频频回头看,便故意装作训示下人,对着门口的家丁道:

“叫你们把郡主看紧点看紧点,我就说了一句不中听的,瞧把打的,你们这帮饭桶!”

门口的家丁突然遭了这么一通骂,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吓得只好缩起身体直点头。

袁宗达演完轻飘飘的走了,倒把那状元郎弄糊涂了,心里直打鼓:

未必我将来的妻子这样厉害?她连自己哥哥都打成这样,我这身板能受得了?

于伯在一旁猜出内情,也只是笑。

那状元郎心里顿生悔意,若不是已然进了门,当下就想回会馆,跟一帮同榜年兄弟们去莱仙院好好喝顿花酒。

袁翼兴客客气气的接待了状元郎,因为早已将许配郡主的话头放风出去了,看状元郎欣然赴约,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到了面前,那状元郎经前面袁宗达一搅和,这会已经打了退堂鼓,绝口不提提亲的事。

任袁翼兴百般试探,那状元郎都是答非所问,就是不接茬,末了还道自己在老家早已订婚,头杯茶还热着便告了辞。

袁翼兴一时搞不清状况,仍不死心,送了状元郎出门,还修书让家人去请吏部尚书廖训中做说亲人,毕竟廖训中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那状元郎算是他的门生了,总会卖个面子。

他不知道,袁宗达早就去莱仙院跟雪三娘交代好了,历来新科进士放完榜都回去莱仙院喝花酒庆祝,等状元郎去了,就放话出去抹黑郡主,说的越凶恶越好。

那状元郎到了莱仙院,众人称贺,果然四处向人打听郡主情况,结果莱仙院的姑娘们厉害极了,直把郡主描述成了一只武功盖世脾气暴躁的母老虎,还添油加醋的讲了许多只在传奇小说上出现的故事桥段,把那状元郎吓得,拍着胸口直冒虚汗。

第八十章 烈酒烧喉

给郡主许婚的事情,经过袁宗达这么一折腾算是彻底黄了,袁翼兴一时还不知所以,刑部尚书廖训中本想仗着师生的情分去做个媒,没想到那状元郎连夜赶回了老家,连要紧的任职走动都不管不顾了,简直是逃命一般的逃走了。

听说还有更夸张的,那状元郎临行前给皇帝上了陈情表,称自己三代单传,因父亲病危,奉母命回家成亲去了,就连皇帝指婚这条路也结结实实给堵上了。

“你知道吗,听说那小子跑的比兔子还快,回去就成亲了,笑死我了,真是……”

袁宗达乐不可支跟越同舟笑道。

“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越同舟挑着眉问。

“我怎么就过分了我,我妹妹那脾气你不知道?要是这事没弄好,她寻死觅活不说,我这也得被她削死去我!”

袁宗达停了笑,以为越同舟是同情那个状元郎,一脸认真的回道。

“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现在大街上都是怎么说你妹妹的么?身怀绝技,善使两把雪花剑,凡人只要多看上两眼,轻者胳膊脱臼,重者废掉双眼,你这让她以后怎么嫁人?”

“哟,我说,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我妹妹嫁不出去关你啥事?要你娶她还是怎么地?”

“你胡说什么呢,怎么是我要娶她……”

“我这么一说,你脸红什么呢?”

“你……”

两个大男人一番置气,越同舟懒得理他,想起晚上跟李承瀚还有约,早早的就去天恩楼订了座。

上回不骂不相识,天恩楼的掌柜韩光算是交了越同舟的朋友,一听他要订座,立马给安排了个上等雅间。

因不知李承瀚几时会到,戌时初刻,越同舟换完衣服便早早过来候着了,一时半会也闲着,那韩光大抵也是无聊,见越同舟等人,便叫人烫了壶好酒招呼越同舟一起边喝边等。

“越老弟这是等谁呢?”韩光给越同舟倒酒随口问道。

“一个朋友,兴许你也认得。”越同舟含糊答道。

韩光无心打听,只是笑:“这京里我认得的人可不少,管他是谁,到了我天恩楼便都只是客,我随口问问,你别多心,来来,陪我这散人尝尝新酿的薄酒。”

越同舟小酌一口,烈的烧喉,便是他向来不怕烈酒的也被呛了一下:

“韩老板这酒可真够烈的,这怎么卖的出去?”

“哈哈,这酒我可不卖,酿着只是自己喝,我这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不是这样的烈酒怎么浇的灭,你不懂,哈哈哈。”

韩光闷了一大口,眼皮也不眨的笑道。

“韩老板这不合时宜,在下不认可,你只是看透了罢,不然单凭着家声你都可以高居庙堂,又岂会这般闲散陪我这小小锦衣卫藏在酒馆里清谈。”

越同舟盯着韩光的眼睛缓缓道。

“算你有眼力,来,再喝一杯。”韩光点点头,接着劝酒。

越同舟举杯倒了酒却并不喝,将酒杯放在一边道:

“既然是烈酒浇怀,我倒想听一听,韩老板心里的丘壑究竟是哪样的不平,上回喝到一半,我没听尽兴,今天有幸尝了你这好酒,得有好故事下菜才好。”

韩光仰头一笑,“你这人,跟别个还真不一样,我既拿你当朋友,也就跟你说段故事,我兄长胆小总怕我惹祸,我不怕,白日青天的,有何不可以说的,他们能拿我怎么着,我以不食朝廷俸禄,二不沾家里的光,我怕个啥?”

“人人都说我爹是个好人怎么就养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我是不争气,可我不用受气啊,我爹是好人,可好人顶球用?还不是被人逼得辞官回家,自个人心里头不痛快到死都抑郁。”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哪一领官袍不是别人的血染红的?我爹当年主持都察院的时候,左都御史的名号天下钦佩,他以为他可以独善其身做个千古诤臣,可偏偏那些人就是不让他遂愿,临近老退了,摊上一桩奇案。”

“宣化县里一个民妇带着还没成年的小兄弟,把御状告到了大理寺的堂上,大理寺的主事你道是谁?就是如今被停了职的刑部尚书陈允直,那人是个王八蛋,见那妇人告的是宣府镇总兵霍连山、大太监赵公公、徐阁老亲儿子徐幼康,还有当朝驸马袁翼兴,怕的啊,连状纸都不敢接就给撵出去了。”

“后来那妇人上吊,她那兄弟也跳水死了,可这事传开了,止不了悠悠众口,永乐爷让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咱皇上亲自审理,这审理来审理去,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合着也没个敢下结论的。”

“后来如何?呵,那陈允直好不容易借着徐阁老爬上大理寺卿的位子,他能得罪徐家么,刑部么,不用说,现在的吏部尚书廖训中那老小儿就是当时的刑部尚书,他是徐阁老的门生,还能说什么,和稀泥呗。”

“可偏偏我老父亲拧了一根筋,就是不肯签字,觉着里面有问题,他们就趁我老父生病进谗言说他老不堪用,逼着我父亲提前退休,还拿我兄弟前程要挟逼着我老父亲签字了字,没想到,”

“没想到还有比我老父亲更拧的,我父亲退休后,右都御史李承瀚就补了缺,成了左史,李承瀚你知道嘛,就是当年斩了会王的李铁梗的儿子,这小子可比他爹更疯,上了手死死咬着不放,他们哪里知道这人居然比我老父更难对付,哈哈哈”

韩光一口接一口的烈酒下肚,一口气说开了,这会笑的惬意,简直停不下来,越同舟轻轻含了一口酒,慢慢咽下去,追问道: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也不知怎么地,好像那李承瀚也签了名,三法司头头全部署名认定这是桩诬告案,苦主也都死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呗,能有什么意外?难不成还能再出点稀奇子来?”

韩光许是喝多了,面颊透红的接着道:

“说来也有意思,这霍连山啊居然也遭了报应,前边太平渡劫,后边居然就给皇上贬到长陵去了,听说还被野猫给咬死了,陈允直也没好报,现在不正停着职嘛,这人在做天在看,好一个报应不爽!爽!来来来,别光听我讲故事啊,喝啊!”

韩光很是尽兴,一个劲的给越同舟劝酒。

“你怎么就不好奇,那来告御状的妇人为什么告他们呢?”

越同舟抿着酒,突然,韩光盯着越同舟问道。

“你刚不是说了么,三法司都下结论说是诬告了,至于告什么有区别么?”越同舟强忍着内心的波澜淡淡道。

“那可有区别,她告的状啊可不止她一家的,她是替几百条命讨公道啊,那案卷上白纸黑字写的密密麻麻,惨的……”

“你怎么会看到案卷的?”

“没,没,我老父没死前我听他说的。”

韩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马虎眼。

越同舟却觉得不是,正准备再多问点的时候,背后传来两声咳嗽。

第八十一章 夜宴

越同舟和韩光聊着的时候,李承瀚已经到了,隐隐约约听到韩光说起以前的事,便伫立在楼梯口的屏风后听了一小会,越同舟背对着楼梯口自然不知,韩光一时也没注意屏风后还有人。

原以为真要等到深夜,不想这李承瀚居然早早到了。

待李承瀚咳了两声示意,越同舟循声望去,只见李承瀚背着手昂头挺立,身着一领青色棉布道袍,脚蹬麻香色单脊布鞋,腰围一条松垮系着的双穗绞股布带,一副寻常老学究打扮,朴素至极,却又傲气凌人。

不等越同舟招呼,韩光却先开口:

“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左史居然光临敝店,您是听个曲儿啊还是招个茶啊!”

“我应了人约,不劳韩二爷费心。”

李承瀚瞟了一眼越同舟,并不正眼看韩光。

越同舟心道,这二人说起来应是旧交,李承瀚老上司韩进乃是韩光的父亲,不该这样淡漠,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为防尴尬,越同舟也顾不得探究这些,向韩光交代一声,忙迎了李承瀚往订下的里边雅间走。

“我这边有事,改日再陪韩老板痛饮,失陪。”

“你等的客竟是他,哈哈,行,你们好好聊。”

韩光嬉笑着回道,并不在意李承瀚的冷淡。

进了里间,李承瀚也不客气,大方落座,环视一番,只见此房装修甚是雅致,全木精漆围合成单独一落,天顶一盏青绿色细纱八棱仿宫灯,里边不知燃着什么蜡烛,既不跳火也不生烟,烛光透过薄纱熠熠生辉,四周角还有一圈小灯,光线稍暗些,那灯笼皮上还画着各式山水,小灯映衬着大灯,犹如星辰拱月,煞是好看。

当口一扇推门竟也绘着工笔花鸟,门上半截垂着一卷竹帘,既照顾隐私,又方便通风透气,门边的角落里闲置几方矮凳,除却盆栽花卉,还搁着一座镂空小香炉,熏香四溢,李承瀚轻轻闭目深吸,只觉这气味竟比自己平素私藏的上等檀香还要好闻,当真是个回客的好地方。

跑堂小二殷勤的拿着点菜的册子过来伺候,越同舟示意李承瀚点菜,李承瀚扫了一眼册子,那上边的菜竟是大部分他也没正经吃过,便摆摆手道:

“我向来轻衣蔬食惯了,对吃的也不大研究,今既是你请客,不如你全做主罢。”

越同舟便应承下来,随手点了几道下酒好菜,还特地嘱咐小二拿些好酒来。

上菜的当口,李承瀚打量了下越同舟,单刀直入道:

“你这么费心思约我出来,定然不只是吃饭喝酒,我不像那韩二爷有恁多故事说与你听,有什么你就直接讲吧。”

越同舟却不急,轻轻摇头:

“越某一介武夫,从贵州来京大半年,期间无所作为,却是久闻李大人声明,今天李大人能来,是我荣幸,您也难得清闲,一会好酒好菜吃着,咱们慢慢聊。”

“聊?聊什么?聊前边张式衡的案子还是聊今天韩二爷说的旧事?”

李承瀚颇为防备的盯着越同舟,又接着道:

“张式衡的案子是个糊涂案,我也没看出个究竟,你若是心中有愧,今日可以放言,我只当是听个故事,出门就忘,你大可放心,只是我提醒你,那韩二爷虽处世不羁,却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算起来他那老父还是我前辈,总归是故人之子,你若是听得什么,也不要瞎起什么心思,这里边的水可比你贵州的河深。”

越同舟这下是明白了,李承瀚一直对之前大理寺张式衡的那个案子耿耿于怀,且把自己当成了四处打探消息以求告密求荣的寻常番子。

“李大人若是真觉得越某是心中所想的那等人,今天这顿饭不吃也罢。”

越同舟故意作势要走。

李承瀚见此稍微缓和道:

“且慢,你说我心中所想的那等人,究竟是何等人,我倒想听你说说。”

越同舟正欲解释,门外传菜的小二吆喝起来:

“里间的贵客,酒菜全齐,劳驾贵手推门。”

越同舟开了门,那小二将酒菜上齐,“慢用”,哈腰致意退了出去。

将李承瀚面前的酒杯斟满,越同舟给自己也满上一杯,道:

“不如这样,我先说说看,如是我说对了,李大人便喝一杯,如是我说错了,我喝三杯,如何?”

李承瀚捋须笑道:

“你且先说说看。”

“李大人是觉得,我从贵州出来上京任职,一定是急着展头露脚,所以把张式衡的命案当成我上升的台阶,适才我跟韩老板喝酒打发时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多打听些悖逆之言,好去跟上边邀功请赏,反正我一没家世二没靠山,求官心切,也只会做这些下流腌臜事。我说的对也不对?”

越同舟一口气说完,神色淡然望着李承瀚。

“哈哈哈,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见越同舟如此自贬,李承瀚倒生起几分好感来,他向来觉得锦衣卫里多狂徒,不屑交往,把自贬的话说的这么风轻云淡的,也不见得真有多么奸恶。

李承瀚不语,端起酒杯一样脖子咽了下去。

“行,酒我喝了,因你说对了一半,可后边那半我不认可,你说你一没家世二没靠山的,宫里当红的小陆公公不是你的靠山么?”

越同舟心里一惊,缘何自己和陆林儿的关系被说成这样?这话自谁起,又是怎么传到李承瀚耳中的。

“越某不知李大人从哪里听到的这等谣言,这三杯酒我可以喝,但您刚说的我全然不知,小陆公公也只是办差的时候有些照面,如何变成我的靠山了?”

越同舟一样脖子,三杯酒接连下肚,微醺着问道。

“你别管我从哪里听说的,你既说不是,我便当真了,你三杯酒也喝了,是个爽快汉子,今天既是你找我,这会总该说你的正事了。”

李承瀚抿了一口酒,扒了几口菜,方才温温吞吞的道。

看样子,李承瀚是不愿意说了,十之八九也是那陈公公作的妖,越同舟心里道。

“还是那四个字,跑马圈地。”

越同舟一字一句的说出来。

李承瀚来了兴趣: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看这回我说的对不对,如果对,你照样喝三杯。”

越同舟点点头,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承瀚分析:

“跑马的多半属兵,圈地么,城内无人敢圈,既要圈地,多半是做些藏污纳垢的事,所以应该是,跟兵部有关系的京郊之处,你发现了什么,需要我这个李铁狗揭一揭。是么?”

这番话下来,听得越同舟心里一惊,人人都道“李铁狗”嗅觉如狗,草里觅针,果真是如此,不禁生起几分钦佩。

“我喝。”越同舟心里服气,接着又是三杯酒下肚。

“好酒量!”李承瀚也举杯相和。

两人算是打开了心结,李承瀚不再对越同舟有敌意,越同舟也知道李承瀚是个明白人,便将陈允直在兵部所辖的跑马场私设造纸厂一事和盘托出。

“我听懂了,这事我身为左史责无旁贷,可我有一事不明……”

“你想问,我为何要告诉你,不为别的,只为苍天说人话,如此而已。”

“好一个只为苍天说人话,好!”

李承瀚红光焕发,眼里闪着兴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越同舟亦报以一杯干脆。

两人相视一笑,直喝到杯盘狼藉。

第八十二章 一石二鸟

得了越同舟的独家线索,李承瀚立马报告了杨阁老,杨阁老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又火速传报到太子那里。

太子今日起的稍晚了些,这会正在用早膳,听到有人通报说杨阁老家来人问安,便知是有急事,刚呈上来的一碗素八鲜雪米粥一勺子都不动,连着桌上的三碟九碗全部都赏给了侍女,便匆匆去了乳母家。

杨阁老已然素人打扮恭候在花园里幽处的小轩厅了。

“免礼,杨先生请坐,慢慢说。”

太子一到,袍角一撩便落座。

“殿下,李承瀚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今早天亮便找老臣,说陈允直借刑部大牢的犯人私做自家造纸厂奴工之事属实,先前皇上令陈允直停职自省,那造纸厂便已转移到京郊跑马场,目前还在运作。”

杨阁老言简意赅的述道。

“哦?这陈允直胆子竟这样大?父皇有意放他一马,让他在家内省,实则是让他把那些私底下的勾当都给了结了,好从轻发落,他如何还要维持这造纸厂,究竟是有多大的利,值得他冒如此风险?”

太子不解。

杨阁老也不甚解,只听说过京里纸业基本都被陈氏一族垄断了,这里边还有宫库的一份息头,所以皇帝也不大希望拆穿,如今陈允直藏着捏着心窝里的脓创发了溃,皇帝只好勒令他停职,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顶风作案,实在是匪夷所思。

“许是他利令智昏罢,确实不大合常理。”

杨阁老只能如是理解。

“利令智昏,这里头的利恐怕不是一般的大,陈允直向来急官求权,心性如此贪婪,就算不是这桩事出来,恐怕也难得善终啊。”

太子感叹道。

“殿下说的正是,老臣急着找您,也是想跟您商量后策,皇上那边想必又是着落到您这边督审了,三法司也不过走个过场,殿下是要法办呢还是人办呢?”

杨阁老问。

太子不发话,只是望着杨阁老笑,杨阁老竟也是笑。

“先生起个大早找我,如是要我人办,今早我那碗热粥就该喝完再来,我倒是想问问先生,如果法办,徐家会作何反应?”

太子心知,这老头大早上急着来说事,铁定是已经拿稳主意要整一下陈允直了,这会故意这么问自己,也只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殿下明察秋毫,老臣惭愧。”

杨阁老拱拱手,接着道:

“皇上有意纵容陈允直,自是有皇上的难处,可陈允直如果不严办,恐怕日后再难觅此良机,刑部、吏部、兵部,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吏部廖训中是死死跟徐家绑在一起了,可陈允直要是出事,兵部也脱不了干系,一石二鸟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太子挑眉:

“一石二鸟?”

顿了顿,太子回过味来:

“我想起来了,跑马场是皇爷爷用过的地儿,后来归了宫内,再后来给了兵部,他陈允直能进到跑马场去,少不了兵部一份功,可兵部怎么会允许陈允直在它辖下地盘上干这种事的?”

“老臣也不知,我问过承瀚,承瀚的意思是一个朋友给的信,那朋友并没有告诉他,只说时候到了自然便知。”

杨阁老据实以告。

“哈哈,还有这事……”

太子不禁失笑,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杨阁老。

“殿下这是笑?”

杨阁老一脸发懵样。

“你几时听说李承瀚李大人他还有朋友的?”

太子一针见血的点破。

“这个,的确是没听说过。”

“所以,还是小心些为妙,我担心有人利用李承瀚借我等的手圆他人的愿。”

“那会是谁呢,谁会跟陈允直、徐家他们过不去呢?”

“暂时还不明了,不过,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应该也不会是敌人,你问过李承瀚没,是何人跟他说的这些?”

“问过,一开始就问了,可他不愿意说,只说答应了别人,不想背信有损清誉。”

太子听罢又是一笑,这个李铁狗,真的是绝世的一根筋死性子,如此珍惜名声,生怕污了他一根羽毛害他不能流芳千古。

太子也不再问,点点头:

“他不说也罢,李承瀚不是个轻浮的人,他既然确信这消息可用,那便信他了,不管陈允直是用了什么法子混到兵部的辖地,捅开去,怎么也逃不脱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届时再让李大人他们发发力找找其他毛病,也够他们消停一会了。”

“正是。”

杨阁老听罢很是高兴。

“还有,你给李承瀚带个话,让他转告他的好朋友,等马不跑了,风也过了,如果他愿意交更多的朋友,可以出来喝个茶,一个人,多孤独。”

太子意有所指的叮嘱道。

“额,老臣明白了,殿下准备何时关门打狗?”

“今晚。”

太子抬起头,望向窗外,树上的雀儿正跳的欢腾,一阵阵风拂过枝头。

第八十三章 关门打狗

京郊,跑马场。

林木幽森,四野寂静的只有偶尔几声野狗吠叫,连鸟都不大啼鸣,偌大平整的空旷场地上尽是一块块斑驳的阴影,那是久无人至,新割了一茬荒草,耐不住春天的雨露丰润,又生出来的新草簇子。

三个黑衣人从东边头的山包上慢慢摸索着靠近跑马场,等到了拦人的铁蒺藜网跟前,悉悉索索的掏出一把特制精铁钳,将蒺藜网剪开一个大豁口,三个人顺着就猫腰穿了过去。

贴着跑马场边上的灌木丛摸了大半圈,也没瞧见什么动静,几个人忍着性子,蹲在一块刻着御笔大字的巨石后观察着。

直等到下半夜才看见一队人马轻手轻脚的走来,除了哒哒的马蹄声,几乎听不到别的什么大响动,待他们走近了些停下来举起火把,才稍微看清楚些,原来那马头上都带着竹编的嚼子,随从的汉子们除了为首的基本都衔着止语的木棍儿。

这保密工作做的!

为首的黑衣人暗自叹道,一双利索眼四处打量,也没见着什么可疑之处,正寻思着他们怎么接货,只见为首的壮汉走到角落一处碑亭里,对着石碑用木棍敲了几下,那石碑竟然自己挪开了,石碑座子那里竟然出现一爿亮光。

紧接着,一批又一批封装好的木箱被吊了上来,刚来的那队人马对于运货的活计早已是驾轻就熟,不多时已经将半数马匹都挂上了货箱。

事不宜迟,为首的黑衣人一挥手,身后的两个手下立马会意,按照预定计划,猫着腰转身快速摸到方才剪开的口子那里,拿出铁钳奋力剪出一道更大的豁口,等差不多的时候,一个人奔赴密林,另一个人留守原地。

亨三正带着底下伙计忙的热火朝天,也没大注意周边情况,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亨三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示意大家安静。

亨三仔细听了一会,火把上的松油荆条烧的哔啵作响,脸上还淌着汗的壮汉们一个瞪大眼睛,全都屏息不语,一动不动的盯着亨三,现场仿佛被人施了法术定格一般。

“嗨,没事,我听恍了,夜鸮子叫呢!”

一群人听罢全都长吁一声,觉得亨三真是大惊小怪的。

“你们先忙着,我去尿个尿!”

亨三嘴上说着,步子一刻也没落下,小跑几步之后变成没命快跑,等有人觉得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四面八方,仿若天兵天将一般的黑衣人全部围了过来。

“点火!”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令下,一支支火把渐次立了起来,将一群呆若木鸡的运货壮汉照的眉毛有几根都清晰可见。

“报告大人,少了一个人,快看前边,就是他!”

刚撤回去报信的那个黑衣人指着亨三逃窜的背影大叫道。

为首的黑衣人眼睑微微抽动一下,冷笑一声,搭弓放箭。

“嗖”的一声,长箭飞向前方,亨三应声跌坐在地上,一脸痛苦不堪的捂着大腿,指缝间鲜血淋漓。

“好疼啊!好疼啊!”

整个跑马场的上空响彻亨三的惨叫。

为首的黑衣人扯掉上衣,露出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大声喝道:

“东宫近卫,有胆敢擅动者,立斩!”

最后那声立斩力若千钧,重重的砸在现场的每一个人心头,运货的壮汉们已然吓得双腿打颤纷纷跪倒在地,将手抱在头上接受捆绑,亨三远远听到这句,也是骇破了胆,一脸土灰色呆呆望着火光,连痛都不敢喊一声。

碑亭下,一个一字眉的男人,此时正站在地下室的石阶上,双手扒着石碑座边沿,眯着一双小眼睛大气不出的盯着外边,听到这句霸道凶狠的话,顿时脸色大变。

他听到了,那些胆子大点的跟在后边凑过来的衣衫褴褛的工人也听到了。

“官家来人了,官家来人了,他们要完了!”

瞬间,地下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还夹杂着许多人的抽泣和嘶吼。

乱了,全乱了。

一字眉男人瘫倒在地如一头带宰的死猪,大声嚎着。

天网四布,终究是一个没有逃掉,一字眉男人被捆绑拖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懊悔,早知有今日,当时就不该为了防止有人逃走连个小洞也没开,这会自己也逃不了了,真是栽!

东宫近卫毕竟不是稻草扎的,一出手,全收拾干净,太子很满意,重赏了众军士,又将那领头的将军召到跟前亲自嘉奖。

“殿下放心,一个也没跑,全按照您说的装到刑部大牢了!”

“好,很好!”

“只是末将不明,殿下将他们关在刑部大牢就不怕,不怕他们徇私么?”

“这叫以毒攻毒,若是有人敢徇私,不是自证其罪么,放心吧,那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最重要的是,得让从前的犯人们瞧明白了,等他们出去,不是添个好说道么?”

“这,末将愚钝,殿下真是英明。”

太子得此赞誉,受用极了。

而事实,也果如太子所料,从前被陈允直压榨过的那些犯人么见一字眉和亨三都下了狱,跟自己一样吃上牢饭,打听到时东宫做主还了他们公道,一个个喜极而泣,仰天大呼,苍天有眼太子英明。

陈允直被停职以后,代理刑部主事的左侍郎樊舜明,原本还如履薄冰的观着风向,眼见陈允直要垮台,这会精神抖擞,拿出主官的威风来,吆五喝六的严令狱卒严加看管。

陈允直那边,东宫的兵士到他面前的时候,据说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良久,待兵士要去拿他,他竟像疯了一般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极,好极……”

第八十四章 好生做

跑马场被陈允直私设造纸厂的事,飞也般的也传到了朱高炽的耳朵里,朱高炽很是不悦,太子却也不慌,他早就做好准备,先斩后奏,等人也抓了,证据也确凿了再去向老皇帝交代。

“吾儿干的好事,你是让朕出不得声啊!”

朱高炽也不掩饰心里不满,冷着脸对太子道。

“父皇放心,里边利害儿臣已然掂量过,只是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传胪礼后,要办陈允直的案子朝野上下皆知,您让儿臣督办,也是都知道的事,有人把这奏疏递到了儿臣的跟前,为了您的圣名,为了大明脸上的光,儿臣只能这么办啊!”

太子眼里几乎是含着泪的,跪在朱高炽跟前,将一本奏折递过去。

朱高炽不解,打开扫视一番,左右又翻动仔细瞧了又瞧,发起飙来:

“这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咳咳,朕怎么会是陈允直的东家,朕,朕是天下之主,还稀罕陈允直的脏钱?!”

老皇帝气的要命,旁边已然上位的陈公公的赶紧过去扶住老皇帝,轻抚着背脊,生怕又憋过气去。

缓过气来,太子陈告道:

“此是儿臣遣人摘录的一部分,如是原件,只怕父皇盛怒之下有伤龙体,儿臣不敢,父皇若执意要问是谁,儿臣往后替父皇督办什么,恐怕再无一人敢直言,父皇,上书的人固然是危言耸听以求沽名钓誉,但陈允直不除,人心难安啊,父皇……”

此番说道,太子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父皇仁慈,四海咸服,如陈允直等奸小损您圣誉,儿臣心如刀绞,这天下第一人的难,如何是外人能懂的,可儿臣明白,父皇不过是希望天下太平,刚出了一个霍连山,再出一个陈允直,如何看得……”

太子一边痛哭,一边余光瞟着眼前的老皇帝,老皇帝一下子被太子的话戳到心坎里了,简直是直击灵魂的痛。

老子累死累活的为这个天下撑着,你们说先帝暴烈,那老子仁义给你们看,让你们体面点也乖巧点,可一个个竟比先帝那会还不争气,老子还有什么脸去跟先帝比?!

朱高炽捂着胸口痛了一会,心里叹道,不管怎么样,这个儿子到底还是亲生的,知道自个老子哪里疼。

“罢了罢了,陈允直何物,值得朕去护着他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朕老了,你好生做,好生做!”

太子顿首,老皇帝颤颤的直起身子,由陈公公搀扶着又去歇着了。

一直到朱高炽的身影彻底不见了,太子才爬起来,凝神看了一眼朱高炽消失的方向,低头掸掸袍角的灰,提了提衣领,甩着大袖子昂首离开。

陆林儿还禁着足,外边的情况却是门清,太子见过老皇帝后,即刻便有一个小太监借着路过,左看看右看看从门缝里塞了张条子,那小太监初进宫时差点被陆公公害了,得亏陆林儿护着才保全下来,因此陆林儿就是遭了难,那小太监也是不离不弃的。

“直已捕,子见父,法办”

短短一行字,陆林儿看完则吞了下去,像吃了蜜般笑了。

又解决了一个,

接下来,下一个也快了吧,

越同舟,加油。

陆林儿心里默默期盼着,循着小黑屋的气孔望向外面的世界。

阳光从气孔里穿过,明暗交错着在他脸上形成影迹,陆林儿仰着头紧闭双眼,细细体味这丝丝阳光的鲜活味道,只觉得,要是能有片刻的自由去接受这神圣光辉的沐浴,该有多好。

突然,眼前的光影全部暗淡下来,陆林儿睁开双眼,一张阴沉而耷拉的面皮横在阳光和他之间。

陈公公微微弯腰,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屋里的陆林儿道;

“小陆公公好兴致,这闭目养神呢,啊?哈哈哈”

那个啊声故意拖着上扬的调子,配着一副犹如老朽棺材板里传出的阴冷调子,寻常人猛然一听,定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陆林儿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笑,盯着陈公公的那双死鱼眼一直笑。

“你高兴什么,小子,我可告诉你,刚皇上可跟我透了底儿,你啊,连着你背后那棵大树可彻底茶凉喽,哈哈哈……”

外边的老太监笑的放肆,里边的小太监也笑的放肆。

“哼!”

陈公公怒目一眼,拂袖而去。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陆林儿一脸慌张,至少也该有些丧气的样子,可他没想到,那家伙居然只是笑,仿佛一切都还在他掌握中的一样,陈公公想不通,在这个吃人的内宫里,居然有还有太监听到自己要失势了,既不怕也不求饶的,真是个怪胎。

陆林儿只觉得扫兴,自从那张脸出现过以后,连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一股酸朽的味道,这样好的天气,真是可惜了刚才的好心情。

他确实不怕,也一点不急,无非就是那点手段么,

尽管来吧!

只要不死,就还有故事可以继续。

第八十五章 保哪个

陈允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靠着刑狱赚钱到底哪里惹到了太子,连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不容易把造纸厂藏到跑马场去吧,结果还是一篓子被端干净了。

在昔日自己主政的大牢里,陈允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连带着明白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关键时候,小舅子是靠不住的,他很气很气,那郝仁义居然连个板子都没挨着,自己噼里啪啦居然就全招了,更别说那些底下的喽啰,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过全推到自己身上来。

杨阁老没有给陈允直一点运作的机会,除了李承瀚等一干言官,那些曾经受过陈允直迫害的乡绅里老们也全都发作了,奏状雪片一般的飞到太子跟前,太子呢,一封也不看,径直全让人依次传给了三法司会审的大佬们慢慢看。

兵部耐不住性子了,找人道太子跟前求情,直把袁翼兴给抖出来了,说是迫于金吾卫公干有正当理由,且袁翼兴毕竟是当朝驸马,所以没奈何出借的土地。

袁翼兴也不是蠢蛋,早在兵部告状之前,就把所有的批文手续转到太子那里,意思是自己按程序借了土地而已,并不负责现场管辖,跑马场下边有猫腻,他白天里练兵可是从没发现,晚上的事,自然还是兵部的责任。

就这样推推搡搡的,整个乱成一锅粥。

终于等到三法司会审的日子,陈允直虽曾是朝廷要员,到底是皇帝恨极了,特别交代要上械具以示羞辱,因此,他到了堂上的时候不仅被按着下跪,还披枷带锁叮叮当当的,全然没有一点子士大夫的优待,最难堪的是,主审地还是他任上的刑部大堂。

“大胆罪逆,辜负圣恩,可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端坐一旁静听,堂上三位主审,头上悬着一方烫金大匾,上书“明察秋毫”

四个大字,当中是代理刑部主事的左侍郎樊舜明,多年媳妇熬成婆,他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这么突然就垮台了,因此特地率先拍个惊堂木,以出口经年憋屈的恶气。

万没想到陈允直压根不买账,这场面他见多了,只是以前堂上坐着的是他罢了,陈允直望着樊舜明轻蔑一笑,并不作答。

本指望给自己涨涨威风,这会樊舜明脸都涨红了,只好左望望才转正的大理寺卿郑大人,右望望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承瀚。

李承瀚会意,接过惊堂木用力一拍,气震山河的斥道:

“陈允直,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横行多年,终得报应,现查明……”

精彩,太精彩了!

樊舜明听罢李承瀚一口气不歇仿若相生贯口般的绝技,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李承瀚用他特有的正气之声,一桩桩的把要命的罪全给说的死死的,那气势着实压住了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陈允直。

陈允直低下头,掌管刑律多年,他知道还有哪些手段在后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要太子不撒手,就是地狱他也必须进了,不由得他认罪或不认罪。

“我招,我全招,都是我干的。”

陈允直抬起头清晰的说道,那神情淡定的,倒教郑大人产生一种错觉,现在受审的是他们几个。

“你简直枉为人臣,罪大恶极!”

郑大人看案子这么轻松好像就审理完了,而自己一句口都还没开有点不得劲,为了显示自己不是来陪座儿的,郑大人也拍了一回惊堂木,说出这句脱裤子放屁的话头来。

太子将端在手上的茶轻啜一口,仿佛在茶馆般安然,浓香的红茶顺着略有些干涩的喉头滑进胃里,很是滋润,太子再喝一口,终于润好了嗓子。

“完了?呵呵”

太子似笑非笑的望望堂上,又瞅了眼陈允直。

樊舜明直点头,郑大人也陪笑,李承瀚则面无表情的闷着。

陈允直亦是似笑非笑着:

“殿下,给罪臣个痛快吧!”

“放心不会拖着你一直蹲牢里的,该怎么判,我只是做个公证,你得问这几位大人,我看啊,你还是先回牢里呆着,既然你都招了,也不肖你再过堂了,等判词拟好了,你就该去哪去哪吧!”

太子起身提提腰带,说完这些回顾一眼三位主审官,便阔步出去了。

陈允直被带走,堂上的三位主审也不傻,听得这里面话里还夹着话,一时犯了难,这到底是何意呢?

“等着吧,判词还没出来呢!”

李承瀚终究是会意了,太子那边肯定是还在等什么。

“这,不是要我们来拟……”

樊舜明最后那半句话还没出来,被反应过来的郑大人一瞪,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太子的确在等,他在等徐阁老的抉择。

是保袁翼兴这个盟友呢,还是保兵部这块心头肉。

第八十六章 不按套路出牌

太子早就料到,陈允直东窗事发,袁翼兴和兵部一定会互相推脱,徐阁老一定是想替兵部求情,可万一太子向着袁翼兴非得把事判到兵部头上,那徐阁老一定会白白得罪袁翼兴,以及袁翼兴背后那些平素牢骚就多的近亲宗室们。

所以徐阁老一直也在等,等太子的风声再做判断,无论怎样都得让太子做得罪人的那个。

太子就是不动,徐阁老也不动。

终于,徐阁老按捺不住了,因为出牌的套路完全打乱了。

陈允直突然攀咬兵部,说是兵部默许的,兵部则一脚踢给袁翼兴,袁翼兴自然是由踢回给兵部。

只是如此一来,得罪人的变成了陈允直,兵部成为了焦点。

“父亲,您看有没有必要去见下太子?”

徐幼康向徐阁老建议道。

“不必了,是老夫万万没有料到陈允直如此不堪,本以为他铁定是不敢得罪兵部的,毕竟他还有家眷老小,可他竟然连家人也不顾了,为了保命居然和太子做交易,这是能够这样便宜就交易的事情么?想不到啊!”

徐阁老自知已经错过了最佳谈判时机,太子来了个釜底抽薪,眼下就是自己去求太子也是于事无补了。

“如今要保住兵部,只有一个办法了。”

徐阁老叹了口气悠悠道。

徐幼康也在寻思,这时试探的问道:

“袁翼兴?”

徐阁老点点头,“正是,吾儿和我想到一处了。”

徐阁老和徐幼康两父子打的主意是,如果袁翼兴自己认了圈地给陈允直,兵部的围自然也就解了,而且也算作半个自首,如此算来,两方都划算,袁翼兴和兵部主事各打五十大板,也就谈不上多疼了。

可袁翼兴怎么会自愿找事呢?

轮到徐幼康上马了,他一早就知道袁翼兴在辽东有外室的事情,当初付荃为了递投名状可是透了不少老底儿给徐家,只是这一茬轮不到他徐家来管罢了。

眼下这事用的上,徐幼康也很清楚袁翼兴之所以会愿意帮陈允直出借跑马场,无非就是手上这点把柄被他捏着,可怎么就捏上了呢,这个不难想,之前付荃的案子,上辽东那儿的人马里可有刑部他陈允直的心腹——马刑头。

马刑头被徐幼康找到的时候,正在莱仙院和红莺鬼混,鞋儿袜儿衫儿都去了,姑娘家的领扣儿也才松了,拴着的门就被敲的震天响。

“谁啊,你妈妈的不长个眼睛啊,老子马大爷的春觉也敢来搅和,怕是活腻了……”

马刑头一揭被子盖住了床上的女人,套了短裤头光着膀子就骂骂咧咧的开了门。

“袁大人,你,你……”

后边“怎么来了”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锦衣卫的头头,晚上的来青楼拍门逮人,这,这特么是出了什么事了!

马刑头尿都要吓出来了,怔怔的望着徐幼康。

徐幼康一笑,即刻又垮下脸来,一巴掌呼到马刑头脸上:

“龟孙,刚才骂谁呢?!”

徐幼康扇完马刑头的脸,心里舒坦多了,将手臂打成半圈勾住马刑头脖子就往楼下带,还冲着里间道了一声:

“里边的姑娘得罪了哟,你家汉子这会有事,你跟别人玩去哈……”

接着一阵喧闹。

“徐大人,轻点,我这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跟我出去再说……”

出了门,马刑头就被蒙了头,塞到一辆马车里,给带到了一个暗室,待灯烛亮起,马刑头扯掉蒙头布,定睛一看,铁链子、型架、老虎凳子、牛皮鞭搁的到处都是,这不是自己常来光顾的老地方——刑室么?

马刑头还没开始就怂了,双膝一软跪下就嚎:

“徐大人,徐爷爷,我知道陈大人他犯事了,可他犯的事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啊,我也就是个堪合校验跑腿打杂的,您千万别动刑啊!”

“我说了要动刑吗?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甭管是啥,您尽管问,要是有半句假话,叫我再也亲近女人不能……”

……

没三两句话,马刑头恨不得掏心窝子什么都给抖搂出来,只求不要给他惹上麻烦,陈允直这会要是知道,铁定又要填上深刻的一笔,平时听话的狗腿子不一定就是忠诚的。

马刑头把袁翼兴的事卖的渣都不剩,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讲的清清楚楚,徐幼康极为满意。

于是,第二天事情就出现了神反转,袁翼兴居然亲自跑到东宫去请罪,太子是明白的,也不多问缘何之前责任不明时候还要狡辩推脱,这会陈允直指认了兵部,却反倒自己认罪来了。

“你回去罢,我知道了。”

太子仍旧只是笑,袁翼兴垂头丧气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路上都在愤恨的低声咒骂该死的徐家父子。

他没有办法,自己毕竟比不上比兵部的势力,放着不大受皇帝待见不说,自己手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跟徐家抗衡的牌面出手的,袁翼兴认了这个栽,只求不要受什么大牵连,平安渡个劫罢了。

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太子可不这么想,他觉得有点受到侮辱的意味,既然徐家这么应招,不如玩的更大一点吧!

于是,第二天日头刚落下的时候,关于陈允直的案子,三法司的判词便出来了:

陈允直贬到宣化县当主簿

兵部尚书罢黜回乡,兵部左右侍郎,一个革职,一个罚俸一年。

袁翼兴则被停职在家自省

这个结果一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杀人的降个职,磨刀的丢了官,这是什么个情况?

第八十七章 晦暗

在朝野上下一片看不懂的声音里,陈允直的案子就这么了结了,徐阁老闻之大怒,欲要串联一番人等再去皇帝耳边吹风,百般劝诫无用,最后还是自己亲自上了。

朱高炽是一句也不听,连连摆手:

“就这样罢了,以后休得再提。”

徐阁老一时颓然,抬头但见皇帝边上侍立的陈公公,已然挂上掌印太监的牙牌绶带,瞬间一切都明了过来。

这是兵部自己人捅了窝,不然怎么会这样办。

徐阁老揣测的不错,袁翼兴找了太子陈情后,陈公公那边便找上了早就勾勾搭搭的兵部其他势力,里应外合的就从内部拿出了兵部尚书乃至侍郎失职枉法的若干证据,不单是这次跑马场的,还是其他,甚至于还有不能公开的。

当然这些证据直接就呈上给朱高炽了,并没有扩散,朱高炽看了头痛不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声接一声的叹,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净养了一帮这样的贼臣。

为了脸面不要更难看,朱高炽自然应允了太子关于判令的决定,从朱高炽的角度看过去,无论是陈允直、兵部的三个主官还是袁翼兴都是从轻发落了,尽显天子仁慈。

所以徐阁老来求情的时候,朱高炽很不耐烦,他真的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陈公公的升职给了徐阁老一记重锤,是他太大意了,他几乎就没想过陆公公会下台,因为一次失误就下台了。

自先帝爷进京坐上龙椅后,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无一不是有着兵部的支持,二者相辅相成,从前是陆公公,这会变成陈公公,兵部的风向转变有点大。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陆公公失势了,陆林儿却没事,因为他在路上分明看见陆林儿带着一帮小太监还在忙前忙后的,这一系列措手不及的变化,让徐阁老及至出宫的时候都没缓过神色来。

是的,陆林儿自由了,因为他跟陈公公做了一笔交易。

出卖,哦不,应该是大义灭亲,检举揭发了陆公公的斑斑罪迹,然后趁势扶了本就要上位的陈公公一把,加之背后还有太子暗中支持,陈公公腰上挂着的那块掌印牙牌可是得来几乎全不费功夫。

陈公公还算守信用,放了陆林儿出来,却没有按照约定恢复陆林儿的旧职,只打发他去做了管仪仗的活计。

陈公公心里盘算的亮堂,皇帝只是迁怒于老陆公公的昏聩失职,对于能写会画的陆林儿到底还是惜才的,他不过是做了个顺着皇帝的意思罢了,但要恢复他的职位是万万不能的,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另外那只虎还比自己厉害。

陆林儿并不介意,只要能把陈允直拉下马,做个什么样的太监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像陈公公那般,执意把做个牛逼的太监当做自己的毕生梦想,有些人只要当上太监就永远是太监了,但他陆林儿不是。

他努力适应着掌管仪仗卤簿的活儿,在交接完成后,一个人回到昏暗的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躁郁情绪中,陆公公的失势让他舒畅了一小会,但很快一种压抑至极无处发泄的愤恨和痛苦又涌上心头,屈辱,是这十多年一贯的主题。

没有人知道,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夜里,一个孱弱如猫狗般的小身躯光裸着蜷缩在角落里哀嚎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和癫狂。

陆林儿按着头,倚靠在墙上,汗如雨下,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颅,试图用生理上的痛感来驱逐心头噩梦般的回忆,然而并不能,他挣扎起来,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擦干脸上的汗水,要去见那个他喊了十几年“师父”的阉人。

浣衣局。

还没到里间,已闻到皂角和火碱混合的清香却又刺鼻的味道,吵吵嚷嚷的,不时还有呵骂之声入耳。

陆林儿推开小木门,只见里边满地污水横流,到处都是蓬头垢面作业的太监宫女,最角落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池,衣物都堆得山高,一群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的中老年太监在那山包下拿着棒槌使劲敲打着,稍有停歇便遭到年轻的监工鞭子伺候。

大抵里边太吵闹,一时间竟没有人注意陆林儿的出现,直到一个小管事头儿望见了,认出来他。

“哎呀哎呀,小陆总管怎么来了?”

那小太监赶紧整了整衣冠小跑过来。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很快,但浣衣局明显是个例外,这天不收地不顾的犄角旮旯,和权力中心隔的太远了,且送过来的基本都是已经彻底完蛋的罪人,从无拎出去的例外,关心外边如何实在也没有必要,所以这小太监并不知道陆林儿已经调离司礼监了。

陆林儿也不过辩解,只是点头笑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衣服山下一个人:

“我来找他!”

小太监会意,立马换了脸色叫陆公公下来,陆公公脸上一惊望向陆林儿,接着又是一喜,他以为陆林儿念着以前的“恩情”,来看望他来了。

这是跳出苦海的唯一的救命稻草,陆公公这样想着,随着陆林儿去了浣衣局后院的一个偏房。

陆林儿转过身去关门。

“小林子也,师父没有白疼你哟,快给师父拿点吃的,我这饿的慌……”

陆林儿转过身来,将一把破椅子搬到小窗下,他撩起袍角落座,老朽不堪的旧椅子吱吖吱吖的晃荡着,像极了从前晦暗时刻的发声,黄昏的光从镂空的窗格中投进来,照得陆林儿半边面孔明亮,他红着一只眼睛,嘴上噙着笑意。

“衣服脱了,爬过来。”

他轻轻说着,踢掉鞋子,又摘掉袜子,光洁的双足踏在肮脏的泥地上,一半冰凉,一半刺痛。

陆公公脸上错愕的扭曲,怔怔的望着半边身体隐在黑暗里的陆林儿,他终于记起来了,这样的情形从前也发生过很多次,只不过坐着的是他。

那时候的陆林儿,清瘦漂亮的像个小花雏,起初小花雏还反抗,他命人给教习了一次,从此小花雏再也不闹了,总是低眉顺眼熨熨帖帖,让他很是受用。

如今,小花雏已经养成了一匹小野狼,他要嚼碎自己。

陆公公看着陆林儿的眼神,恐惧渐渐涌上来,陆公公顺从的剥光了自己,跪下来,像只阿猫或者阿狗一般匍匐着向小窗方向爬行。

陆林儿晃动着双脚,摩挲着地上的头颅,他并不觉得享受,只是睁大眼睛,望着窗棂上的微光,一眨也不眨的透出更深的空洞,笑的愈加癫狂。

第八十八章 清算

陆公公被羞辱之后本打算鼓起勇气继续赖活下去,陆林儿也无意取他那贱命,浣衣局那种地方,不需要他安排什么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然而,陆公公还是走向了绝路,这回是朱高炽要杀他了。

起因是赵公公。

自打替霍连山求情成功后,赵公公是知道自己在老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重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的师父,老霍公公毕竟在大火里救过皇帝的命,这样的功勋,值得自己多用几次。

于是,赵公公在自己的徒儿陆公公被扔进浣衣局后,斗胆又差人进了一回宫,这次他送来的不是断发,而是血画,一幅用鲜血绘制的“火中负帝图”。

这下拨开了朱高炽的逆鳞,赵公公不明白,大恩如大仇的道理,向人施过的恩惠反复的拿出来说,受恩的那人到最后一定是如鲠在喉,要把恩人当仇人的。

“大胆逆臣,竟敢屡屡携恩相逼、妄干朝政,这天下是他姓赵的天下吗?!真是岂有此理!”

朱高炽看到那副血画,怒火中烧,一挥手将那副画掀翻在地,气的连连喘息,陈公公在一旁提着心眼凑过来赶紧安抚: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这赵公公不是退养回乡了么,怎么总是让万岁爷如此为难呢,真是一头喂不饱的白眼狼啊!”

阴火烧的滋滋作响,朱高炽怒不可遏:

“就是一头白眼狼,这老贼,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陈公公一听,赶紧接话:

“他这可真是该死啊,听说老陆公公那会可不止是干了些霸占小孩儿、侵吞宫银的龌龊事,他还帮着他师父赵公公做了好多该死的坏事啊!”

“你怎么不早说?!”

朱高炽上钩。

“老臣这不是听说嘛,这事啊,陆林儿应该是清楚的,老臣寻思着去问问他,有万岁爷您给撑腰,兴许那孩子敢说。”

陈公公说着,打量着朱高炽的神色,见朱高炽动了心思,便下定决心要陆林儿再大义灭亲一回,帮着把赵公公那些事也给坐实了。

陆林儿知道陈公公的意思后,只是轻蔑一笑:

“陈师傅这是摸头了圣上的心思了吧,赵公公是怎样的人,您比谁都清楚,怎么这会倒来找晚辈求证,是不是有点曲折了?”

陈公公不置可否,只是威胁道:

“我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了啊,甭说陈师傅我没提醒你,注意你现在说话的态度和身份,我现在可不是来求你的,你愿意得做,不愿意也得做,总之我的意思你都清楚,交一份手书上来,给我写清楚喽,哪年哪月什么事陆公公怎么说的,赵公公又是怎么做的,明白了吗?!”

陆林儿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应和,却将眼神望向别处:

“陈师傅还有事吗?”

“尽快给我,越快越好,哼!”

陈公公走后,陆林儿取来纸墨,奋笔疾书。

“永乐十五年,赵贼并陆贼以巫蛊之事,构陷故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良臣,按律当斩~”

“永乐十四年,赵贼使陆贼向朝鲜使节索贿,并私言惑上,按律当斩~”

……

“永乐十年,赵贼督军北地,班师途径宣化县,与霍连山、付荃等数人残害幼女、杀良冒功,指使三百余条性命化为冤魂,按……”

陈公公按照陆林儿的手书一条条念着,本想先为自己义父李公公平反,故此专门按照时间倒序来念,没想到皇帝对于前几条罪状都没啥反应,念到永乐十年的这一条,皇帝却突然打断了他:

“停停停,永乐十年这条也是陆林儿证实的?”

“没错啊万岁爷,这条怎么啦?”

陈公公这会拎不清情况,按照他的理解,这罪状越大越多时间隔得越久是越好的,因此收到这份手书的那会,陈公公高兴坏了,他不明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本就是欲加之罪的事情,皇帝这会干嘛突然这么较真了。

“陆林儿哪年进的宫?”

“老臣没有记错的话,陆林儿应该是永乐十二年初春进宫的,和老臣的义子欢儿正是同一批来。”

“那如何,他十二年进宫,竟能证实这永乐十年间发生的事?”

“许是听说的罢?”

“听说?这种事情赵良臣居然还有脸再提?真是该死透顶了!”

看到朱高炽动了怒气,陈公公意识到这事不大对劲,似乎别有隐情,他赶紧试探的问道:

“那万岁爷,这条咱还要不要?”

“这条抹掉,其他全部保留,拿去拟旨吧!”

朱高炽不耐烦的指示完便又要去歇着了,陈公公赶紧使个眼色,让他义子欢儿来搀着,欢儿一脸诚惶诚恐的跑过来,他现在扶着皇帝,心里是一万个敬服他的阿爹陈公公,因为这会子,他真的系上玉带了。

陈公公在后边苟着腰,上下打量着皇帝的身影,确认他是越来越虚弱了,几乎已经不堪行走了,更加确信自己早早的在太子那里准备是多么的正确,这富贵得来不易,千万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来,得把掌印的位子坐的稳稳当当,最好做到死才叫带劲。

陈公公这么想着,不禁在心里头乐滋滋起来。

有了皇帝授意,陈公公这趟差办的叫一个行云流水,先是拿着降罪的诏书去浣衣局扑杀了陆公公,又差人载着陆公公惨不忍睹的尸体,和降罪书一道送去了赵公公那儿。

赵公公观之大惊,又看了降罪书,只好哀嚎着悬梁自尽,赵公公死后,他那些侄儿们更是懂得做人,立马上了一道谢恩的奏折,直恨不得把和赵公公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一切发生的太快,利落无比,满城的人,或者说满天下关注着权力最核心处的人们,都隐隐觉察到,春风即消退,又一个酷烈的夏天将要来了。

第八十九章 富贵险中求

如果说付荃只是一条狗,霍连山只是一个盟友,那陈允直则算得上徐家的左膀右臂,陈允直仕途的终结,带给徐家的打击是巨大的,因为巴着眼看着徐家的所谓门生故旧们,这会在信心上都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赵公公和陆公公的死,更是雪上加霜,犹如一把利剑捅到了徐阁老的心头。没有了兵部的支持,即便是贵如当朝首辅,也不过是个寻常老勋旧而已。

徐阁老从未料到自己亦有今日的窘迫,从前千万的劲敌都被推下高台,如今触手袭来,轮到自己竟然连半分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徐阁老甚为不甘。

“父亲,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徐幼康蹙紧眉头道。

“大事?什么大事?你是觉得你爹老了不中用了只能任人宰割么?”

徐阁老强压着不断涌出的惶恐,厉声训道。

“父亲,你怎么还不明白,从付荃出事开始,到现在陈允直被贬,根本就是计划好的,有人要置我们徐家于死地,一步一步……”

“我怎么会不知!”

徐阁老一掌拍在太师椅上,怒发冲冠:

“可你还当现在还是先帝爷时候吗?!眼下皇上不知天寿几何,有人嫌我这老骨头碍眼了,还有人觊觎我这身冠带,是我大意了,斗了一辈子,到老竟然不敌,我果真老了么……”

徐幼康望着白须颤抖的老父亲,心里蓦然觉得虚空,假如没了老父亲的庇佑,他又将如何?

“我早跟您说过,有些事要早做准备,可您瞻前顾后的,总怀着那么一丝幻想,就算是百姓家里造房,新立门庭,往日的柱石也总有更换的时候……”

“你是在教训我么?”

徐阁老感觉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戳刺,不假思索的问道。

“怎么会呢?”

徐幼康赶紧给徐阁老斟上一杯热茶,接着道:

“儿子不敢,只是觉得不能再这么忍着罢了,您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这到老了却越来越仁慈了,人家要砍叶斫枝的一步步将您这颗大树移走,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可是我得提醒你,这险滩绝壁的,走错一步都是深渊啊,你顾着你的前程,你做什么为父管不了了,为父只求你,万分小心,万分小心啊!”

徐阁老平生第一次对着儿子用了求这个字眼,让徐幼康心里好一阵难受:

“父亲的心意儿子明白,可富贵险中求,您从前也是这般求过,不然我徐家哪有今日。”

“罢了罢了”徐阁老闭目摇头,“你且去活动下,兵部已然如此,不能让刑部那边再顺他们意了,樊舜明可比不上陈允直,就说我的意思,教他们去办吧!”

徐幼康会意,便按着徐阁老的意思去运作了。

不久,关于樊舜明的各色恶劣风评都涌出来了,甚至还有刑部旧僚属亲自上书攻讦,关键时候,徐阁老的得意门生,吏部尚书廖训中则趁机递了折子,给樊舜明的晋升评议划了个下品不合格。

杨阁老那一边,自然是力挺樊舜明,眼见着内火又烧起来,身体本就不安的朱高炽,这会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只当做看不到也听不见,不置可否,吵来吵去,刑部主官总不能一直空着吧,最后只好各退一步,樊舜明既不晋升也不贬斥,原品级留用,暂以署理之名代为行事,在权力上做了诸多限制。

刑部主官评议的事情,看似两边都没占到便宜,实则徐阁老已经落了下风,换做往常,皇帝定然不会容忍口碑如此之差的人,但樊舜明还坚挺的坐在刑部大堂上,明眼人都知道,杨阁老终于威风起来了。

于是,徐幼康再出门的时候,有些人有些话头便有了变化。

这些变化让他觉得失落又愤懑,恭维的话听多了,以前常听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悦耳,可一旦这种声音少了,便觉得异常不舒服。

他终于还是决定要亲自跑一趟。

徐幼康借着出京暗访的名义去了乐安州,也不知道汉王是不是故意的,听闻徐幼康来访,居然出其不意的给安排了大排场的接风宴,宴饮中人皆是汉王麾下亲故,无不对汉王唯唯喏喏。

徐幼康知道,这一来,再也无法洗白了,就是想要谨小慎微,也做不到了,老父亲所谓的小心些,他终于明白是何意思。

喝的酒气熏天的时候,汉王极给面子,当着人群的面,拉着徐幼康坐到自己身边,并将身上外衫脱下亲自批到徐幼康身上,嚷道:

“此乃吾兄弟是也!”

“无疆无疆无疆!”

众人附和着欢呼道。

如果说这口号喊的教人直冒冷汗,那汉王内袍的服色则足以让人心惊肉跳,那件团花金蟒袍并非是藩王当用的杏色,而是近乎御用的明黄色。

徐幼康并不瞎,抹了一把冷汗,很快平静下来,跟着众人继续干杯尽饮。

等他两日后打马返京的时候,汉王拍着胸脯赠给徐幼康一个巨大而美好的梦境,而徐幼康则彻底将徐家余下的家底都托付了去。

富贵险中求,他一路疾驰都在念叨。

第九十章 癫狂

徐幼康前往乐安州求富贵的事,甚是隐秘,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甚至连太子的眼线都避过,却被丐老四这个不起眼的江湖老油条捕获了消息。

王四尾将讯息递到越同舟那里时,越同舟便知徐家已经开始找后路了,再一思索,料定徐家这会还没怀疑到自己这边来,心里安定一些,近段时间起起伏伏的,他心里最放心不是的还是尚在深宫的陆林儿。

又是一个巡守夜,越同舟借故又路过陆林儿值夜的寮房前,瞥了一眼,但见门窗紧锁,窗纸里透出烛光,他咳了两声,亦不见陆林儿像往常般开门。

疾步趋过,迎面遇上陈公公拢着大袖悠然而来。

“越大人在此徘徊,可是在寻什么人呐?”

陈公公抬起头,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道。

“多谢陈公公关心,今夜风大,在下只是提醒自己多加警觉,如是而已,并无寻人之意。”

越同舟微微欠身冷冷回道。

陈公公剜了一眼越同舟:“哦,那是,越大人辛苦了。”

“嗯”

越同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欢儿开门,为师来看看你。”

陈公公故意拍着门大声召唤,一个小太监应声开门,将陈公公扶了进去。

越同舟侧身回首,瞟了一眼,心里开始发沉。

及至转遍了自己能去的地方,始终没看到陆林儿的身影,越同舟有些丧气,站在屋檐下放空。

对面廊道里来了一队太监,依次更换廊下的灯烛。

“啊呀,陆公公你白日忙着打理仪驾已经很辛苦了,这大晚上的还要帮着俺们更灯,真是难为您了。”

“不碍事,往常夜值习惯了,不到下半夜也睡不着,正好你们也缺人手。”

“这真是太谢谢了。”

……

陆林儿忙着手上的伙计,眼睛不停的四处打探,似乎在寻找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了站在对面的越同舟。

二人相视一笑,越同舟弯着食指和中指,轻扣廊柱,陆林儿点点头,也弯指在廊柱上轻扣几下。

越同舟明白了,他暂时是安全的。

越同舟转过身,向着陆林儿那边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林儿垂下手晃了晃,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中藏着的纸条,越同舟微微侧身借着身体的遮挡,从袖子底下将纸条接了过去。

走到无人的角落,越同舟借着宫灯的余晖展开纸条,却见上面只有一个字:

“袁”

越同舟明白,终于轮到袁翼兴了。

陈允直的案子了结后,陈家势力基本沉沦,连同他小舅子在内的族亲故旧基本都被整肃了个遍,收监的收监,流放的流放,只有陈允直自己,因为太子和徐阁老的的较劲,反倒落了个便宜。

陈允直乖乖的滚到宣化县上任了,在那边陲小县苟且,袁翼兴被停职在家反省,却是极为不甘,日日辗转反侧,咬牙切齿的只想寻个机会扳回来。

他恨自己的妻子,固宜公主,若不是当年他向朱高炽诉苦痛斥自己,凭着自己的运作,这些年早该爬到封疆大吏的位置了,他恨徐阁老,自己一向小心翼翼不妨碍徐家任何利益,到了头,却被徐家如此威逼,他更恨当今太子,为了打击异己,就轻易摧毁了自己半生的功业。

仇恨让人癫狂,自打袁翼兴归家之后,全府上下都开始战战兢兢,近身伺候的仆人无论男女基本都被袁翼兴鞭笞过,就连他的亲儿子袁宗达,也极力避免和他碰面,以免被无名之火迁怒。

“母亲,父亲已经疯了。”

袁宗达急冲冲的跑到佛堂向母亲禀报。

“您一心念佛,可您知道吗,这家里已经变成了地狱,连于伯这样忠厚的老人都被打了,再这么下去,这个家要完蛋了,所有人都会走光了!”

袁宗达跪下来,拉着固宜公主的手臂,试图阻止她继续拜佛。

公主停下来,睁开眼睛,看到儿子那哀求的眼神,不禁心疼起来。

“这个畜生,连于伯都敢打了么?”

于伯是个孤老,从袁翼兴和公主成婚立府后便被聘了过来做管家,几十年来勤恳老实,帮着府中上下操持,从不提一点条件,也从不多一句嘴,连这样的中仆都打,袁翼兴到底要哪般。

公主长叹一声,隐忍道:

“儿啊,为娘当年糊涂,以至于斯,若不是为了你们,我早该和他一刀两断,可无论如何他是你们父亲,若我真下狠心,这家就真的散了,你日后又如何在朝中立足,在人前抬头?”

袁宗达拉着公主胳膊仍旧不肯放手:

“母亲,儿子知道你难,可这样的家,跟没有家有什么区别,如果母亲无法狠心,那就让我带妹妹离开吧,我不能眼看着蕴仪被关起来一天天消沉下去,他迟早会拿妹妹随便嫁给什么人去换取他的宏图伟业的!”

“蕴仪,蕴仪她怎么了?”

提到女儿,真如割了公主的心头肉,她不知道,为了能出来,郡主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

“她都快饿死了,她又不是犯人,她只是想出去而已,父亲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袁宗达眼里闪着怒火。

公主抚着儿子的头,眼泪如断线的珠玉般落下。

公主终于决定离开佛堂了,他要去找袁翼兴谈判。

书房里,袁翼兴满脸焦虑的正在踱步,突然敲门声起。

“说了不要来烦我!”

袁翼兴抄起桌上的砚台扔过去,大声吼道。

门上被砸了一个小坑,墨渍顺着坑上淌下来,滴滴答答流的满地都是。

“是我。”

公主一身旧时素衣轻挽发丝,立在门外冷言道。

袁翼兴迟疑了一下,过去开了门,见到公主如此打扮,顿时有些吃惊。

“怎么,记不起来了么,从前我偷偷出宫去和你相会便是这般模样。”

公主幽幽道。

袁翼兴蓦地回忆起一些旧事片段,不禁有些怅然,他怔怔的望着公主,不知她要如何。

“你我夫妻一场,蕴仪和宗达都是你的亲骨肉,不管你现在心意如何,骨肉亲情总该顾上一顾,你当初是为了功业骗我也好,还是真心也罢,我都认了,也忍了,当初我没去找父皇揭穿你,只是和皇兄诉苦,也是念着这一丝半缕的情义,这些年来你不曾上进,也是你应得的,如今你丢官回家也是你自己弄得的,怨不得我们母子半分,如果你还有半分亲情在,请你放过我们的女儿。”

公主坐下,红着眼睛柔声道。

袁翼兴冷笑一声:

“我心里已经不当她是我的女儿了,她就和你一样,见不得我好,你所谓的亲情,不就是希望我能满足于一个驸马的虚伪称谓,安安心心做个贤夫贤父么,可你不知道我从草莽走到这京城到底花了多少气力,凭什么,你的那些兄弟子侄们就可以什么都不做身居高位,而我,费尽心思也难以企及,如果我是这样甘心被打发的人,怎么会当年冒着杀头的危险还要拼命靠近你?”

“你终于承认了,你用尽手段靠近我只是因为我是公主而已,我真后悔,当年一定坚持要找一个爱的人,我真后悔,当年信了那个老太监的蛊惑,我真后悔,以为从宫河中流来的红叶诗就是天意,你可真是有心啊!”

公主的眼里已满是哀伤。

“别扯这些闲话了,说吧,你找我什么事?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请你继续回你的佛堂念经去!”

袁翼兴不客气的转过脸去。

“好吧,既是这样,我跟你做个交易,我们不谈恩情,只谈交易。”

公主顿了顿,冷冷的说道。

“交易?”

“是的,交易,若你放蕴仪离开,并且答应不再打府中任何人,我可以替你去求情,让你重回金吾卫。”

“呵,你是去求皇上么,就算皇上答应,太子未必会放过我,现在这时局可是不大一样了,你在佛堂里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管我怎么办,只要我能帮你回金吾卫就可以了,你必须告诉我,我刚说的你办不办得到!”

“可以,当然可以,那丫头反正呆在家里也只会坏事,出去正好,我若是官复原职,才没空跟那些下人计较呢,倒是你,可不要食言。”

“你等着罢。”

公主冷眼看着袁翼兴的嘴脸,感到无比悲哀,既是为他也是为自己,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呆了,只想赶紧离开。

“且慢。”

袁翼兴突然唤住公主。

公主停下脚步,欲要回头又打住,她等着袁翼兴下面的话。

“宗达毕竟还在当差,不该说的话不要多说,不然他以后怎么做人。”

袁翼兴叮嘱道。

公主抬头将眼泪逼回去,决然地出了门,一步也没有回头。

第九十一章 好香的饭菜

为了帮郡主恢复自由,公主不得不将万般委屈吞进肚子里,她进了宫,在朱高炽面前为那个早已陌路的枕边人说尽好话,朱高炽看着妹妹这般隐忍,心里颇为不平,却终究拗不过妹妹的心意,便答应恢复袁翼兴的官职和爵位。

从皇帝那里出来,公主想起袁翼兴的话,还觉不放心,又去了东宫一趟,借着想念侄儿的名义和太子亲谈了一番,太子是个心里敞亮的人,见向来不干涉政事的姑姑绕着弯的为袁翼兴说清,自是知道肯定是袁翼兴求官心切,也不好驳了姑姑的面子,毕竟小时候得到过她颇多照顾,便也默认了公主的请求。

一番周转下来,很快见效,宫里来了圣旨,将褫夺的一切都返还给了袁翼兴,袁翼兴无比高兴,在府中摆了几天的宴席,恨不得昭告所有人,他袁翼兴并未失势,皇上的恩宠又回来了。

然而,可悲的是,外边那些所谓的朋友似乎并不那么看,只道是他仗着老婆的面子而已,天子并不信任他了。

因而亲自前来的人其实并不多,基本都是派家人送个贺贴了事,宴席常常空着坐位,让袁翼兴很是不爽。

在客人散去,仆人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喝了酒的袁翼兴又开始打人了。

一个小丫鬟因为失手摔了盘子被袁翼兴一脚踹倒肚子上,昏厥过去,袁翼兴昏昏沉沉的觉得她是装死,于是更加用力的踹。

公主收到下人求救,铁青着脸赶过来。

“住手!”

公主呵道。

下人们赶紧七手八脚的将那小丫鬟抬走救治。

袁翼兴摇晃着身子指着公主道:

“一个下人而已,你犯得着对你夫君吆喝?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三纲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即便你是公主也要遵循,知道么?!”

“你真是醉的不轻,我帮你醒醒酒!”

公主一把端起擦桌子的铜盆,便将满盆污水泼到了袁翼兴脸上。

被冷水这么一浇,袁翼兴清醒了些,回过神来,说道:

“你能保她一时,能保她一世?我要她死,她就得死,这个家是我做主,不是你!”

这番话听得公主心惊肉跳,她忽然明白了,只要这个男人还在一天,她就不可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她连一个下人都保存不了,又如何保存自己的女儿。

“我要让蕴仪离开这里。”

公主剜了袁翼兴一眼,铿然道。

公主带人破门而入的那一刻,郡主正躺倒在床上,她已经饿得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本以为禁足一阵子就可以自由,不想父亲竟那样狠,像对待仇寇一样将自己囚禁的死死的,丝毫没有要放自己出去的意思。

她只觉得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便以绝食鸣志,她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哥哥一定会去求母亲的,母亲也一定不会不管的。

终于她等来了母亲。

“儿啊,娘亲来了,娘亲对不住你……”

话才开口,母女二人已抱作一团哭成泪人。

公主不想再让袁翼兴伤害郡主,她从袁宗达处知道绿柳尚在京城,便让袁宗达悄悄通知了绿柳,打点好金银细软和公主一并送出去,绿柳和公主汇合,主仆二人亦是抱头痛哭,袁宗达将二人安顿在蒙师吴老先生家,自此也城中客栈长租了一间房,再也不回家了。

吴老先生见爱徒投奔也是颇为欢喜,这是个十分可爱的小老头,每日里竟是奇思妙想的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譬如自己会飞的木头鸟、可以爆出彩光的烟花等等,每日和郡主玩的不亦乐乎。

倒是绿柳,之前住在童安家里,受了童安悉心照顾,突然离开总觉得像少了什么,每每想起童安憨憨的模样,总是痴笑。

犯痴的时候多了,引起郡主注意,于是郡主便套她话:

“死丫头,你一个人总是傻笑什么呢?”

“没,我没傻笑啊!”

“还说没有,昨晚我还听到你说梦话来着,说什么,什么,我想想?”

“我说什么了,你快点想?”

绿柳一脸急切娇羞的样子,便让郡主明白几分,她多半是把童安放在心里了,便咋呼道:

“你一直念叨着童大哥童大哥,你说,你是不是喜欢童安那小子了!”

绿柳大羞,捂着脸道:

“郡主你别瞎说,我一个姑娘家,我还要嫁人呢!”

这下郡主更清楚了,故意大声嚷嚷:

“我偏要说,绿柳有心上人了,绿柳又心上人了……”

绿柳捂着脸简直羞得不能见人了。

突然郡主远远的看到一个身形有些熟悉的人影慢慢向自己走来。

待那人近了些,她才看清,好像是自家厨子童安,啊,这不是绿柳的心上人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郡主感叹道。

绿柳闻言觉得不对,悄悄挪开一条指缝眯着眼睛循声细看,她也看清楚了,确实就是童安。

“你,你怎么来了!”

绿柳惊的站起来指着童安道。

童安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大门牙,扬了扬手上的两个食盒:

“听少爷说你们躲在这里了,我,我担心郡主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所以做了点吃食来看下。”

郡主啧啧几声道:

“唉哟,我说童安,在府上时候你可是低调的很啊,就是见面也不跟我说几句话的,这会这么有心,居然带吃的来看我,我瞧着啊,你这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绿柳姑娘的吧,是不是呀?”

童安有些羞涩,只是憨笑着低头不答。

郡主打开食盒,又是啧啧几声:

“你看,你看,红烧鳊鱼、酱肘子、芝麻团子、酥麻鸭,这,这除了一个酥麻鸭,哪有一个是我喜欢的啊,再说了,这河鱼我向来都不怎么爱吃的,露馅了吧,哈哈哈?”

绿柳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在拼命遮掩:

“哎呀,这鳊鱼我也不爱吃啦,他记错来,记错了。”

童安悟过来,赶紧接茬:

“就是,就是,我记错了,郡主莫怪,下回我重新做点你爱吃的。”

“别下回啦,你现在做的就挺好,行啦行啦,喜欢人又不丢人,我又不会跟你抢绿柳,我可不是那种霸着心爱的丫头让她一辈子不嫁人的那种人,啊,好香啊,来来来一起吃!”

郡主拉着绿柳和童安坐下来,准备大快朵颐。

突然后边传来几声咳嗽,大家望去,原来是吴老先生那个老顽童咽着口水过来了。

“你们这几个小没良心的,有好吃的就忘了先生了么,怎么都不知道尊师重道的礼仪呢?”

吴老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食盒里的吃食,眼珠子都快盯掉了。

“你不是喜欢吃素么,先生?”

郡主故意逗那老头道。

“谁说我喜欢吃素,那不是我这郊外的请不到好厨子嘛,素菜容易做好下口呗,这谁不喜欢吃肉呢,我这牙还好着呢!”

大家都被老顽童给逗乐了,赶紧给吴老先生腾个空处出来,将食盒的好菜一一端出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便都席地而坐,也不顾什么形象了,吃的好生欢快,不多时就风卷残云,连盘子都差点吞进去。

“额,额……”

吴老先生放下筷子,躺在草地上摸着肚子晒太阳,舒服的连打了两个饱嗝。

第九十二章 弦音三翻

自打搬出家以后,袁宗达也觉得自由了很多,特别是去莱仙院找雪三娘方便很多了,白天他得处理公务,不见得能抽开身,到了晚上,时间就自由了,他便接二连三的去找雪三娘清谈,当然他也想能跟进一步,可莱仙院的规矩在那里,他也没银子替人赎身,也只能是清淡了。

更何况,雪三娘似乎总对他有些隔膜的感觉,不管他怎么百般讨她欢喜,那女人似是含情,却又止乎礼,她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他觉得,可她在想什么,他总猜不透。

“公子最近可是来的勤快,怎么家里不管着你了么?”

雪三娘端起琵琶,欲要弹奏前柔声问道。

“我,我住出来了。”

袁宗达解释。

“哦?放着偌大的驸马府不住,怎的要住出来,公子可是跟家里闹别扭了?”

雪三娘微笑道。

“唉,你不会理解的,有家也不能回那种感受。”

袁宗达有些惆怅。

“是么,那公子也一定不会理解无家可归那种感受。”

雪三娘轻抹一下,弦音急促的划过。

“无家可归?你是说你么?”

袁宗达欲要探知更多。

“嘘,听曲。”

雪三娘将食指贴在唇边,眼里滑过一丝清冽,复而又恢复动人的神色,随着琵琶音色开始吟唱起来:

“东有青山兮,云出岫

南有松柏兮,鹿呦呦

西有人家兮,酿新酒

北有清泉兮,水长流

生有涯,

却是雨打浮萍疾,

命无踪,

总是伶仃不可期

故人与我长相忆,

只合梦中眼迷离,

若得来生再相逢,

莫问奴家何处栖。

若得来生再相逢,

莫问奴家何处栖。”

将最后两句唱了两遍,青葱之手已然停歇,而那弦上犹然余音不绝。

歌者哀戚失神,已是泪花了容妆。

“你,你还好么?”

袁宗达心里有些慌张,赶紧近前去,捧起衣袖准备拭泪,又怕那外边的袖子脏,便小心翼翼的卷上一层,用内里软布准备去擦。

不想这时雪三娘回过神来,歪头躲了一下,见袁宗达拎着袖子忍不住发笑道:

“你这个痴人,怎么能拿袖子往我脸上招呼呢,小心我这胭脂脏了你衣裳!”

“不碍事,不碍事,我这衣裳本就脏,已经穿了几天了!”

袁宗达慌忙开解道,忽而又觉得好像不大对。

雪三娘的头躲得更厉害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会洗衣服啊!”

“不会……”

“好吧,你这种贵公子怎么会洗衣,你搬出了也该找个人照顾你,不然再过几日要臭死去。”

雪三娘打量了一下袁宗达,建议道,自己掏出手帕子将泪痕拭去了。

袁宗达赶紧捧起衣袖左闻闻右嗅嗅:

“不臭啊,还没臭呢!”

“你真是个痴人,非要等到臭了才换么?!你这怎么找得到老婆!”

“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找得到。”

“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雪三娘长看了一眼袁宗达,又低下头来,手指绞着帕子默不作声。

忽然就这么安静下来,气氛很是尴尬,袁宗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一定觉得自己只是寻常浪子,意欲撩拨她一番却并无心思的那种人,可若是自己去求母亲,能拿银子换得她赎身,她会愿意么?

袁宗达思量着,坐在雪三娘身边也低着头,他不想她太难受,便率先打破这尴尬:

“你刚刚哭是因为这首歌么?”

“是。”

“那歌里讲的可是有什么故事?”

“那是我家乡,回不去的家乡。”

“对不起……”

“没关系。”

雪三娘已经平静下来,神色变得清冷,脸上的妆容已然被泪水洗净,露出本来肤色却更显少女的鲜明亮丽。

“今天是我生日,儿女生日即是娘亲痛日,我只是想起故去的娘有些感伤,搅扰了公子兴致实在抱歉,还有一刻时辰,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尽管点就是,三娘自当从命。”

雪三娘抱着琵琶起身一欠,音色温柔如初。

“你生日不是大年初一么,你从前告诉我的。”

袁宗达眼睛瞪得大大的狐疑道。

“我骗你的”雪三娘看了袁宗达一眼,眼里颇为寂落:

“我只是怕那天一个人太孤单罢了,才散出去这等谎话,好让你们能在合家欢聚的时候能稍微记起我来,给我送个拜贴也好。”

“哦,我们,看来我与别人都是一般了。”

袁宗达一边心疼,一边又很是计较这“你们”二字。

“袁公子!”

雪三娘忽然加重了音色道:

“你是皇家贵胄,着锦衣挂宝刀,而是只是这逍遥场子供人戏乐的贱女子罢了,你不是第一次来这烟柳地,我也不是初迎客,何必作这般儿女情态,教人平生希冀,你知道比在这围栏之中更绝望的是什么吗?是期待,眼巴巴盼着而又屡屡被玩弄的期待!”

袁宗达也动了性情,肃然道:

“你怎知我就是矫作真心,如果我真就是要你呢?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出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去想办法!”

“呵呵,就算我愿意又有何用呢?下个月十五,我就要出阁了,此身再非我身,倘若你不嫌弃,等十五一过,这花枝开败跌了价你再来赎我,兴许要少一半的价钱。”

雪三娘眼中着泪道。

“你什么意思?”

袁宗达一时有些懵,恍如惊雷一炸。

“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到了年纪要出阁,莱仙院的青客也不例外,只是个类比罢了,说得好听,不过是将新鲜意思卖出去而已,下一拨的新姑娘们都长大出师了,这阁楼的主人当然也要换一换了,等十五一过,袁公子有心也可来做做我的夫君。”

雪三娘红着眼睛诉道,竟是怆然还带着笑。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去找老鸨儿!”

袁宗达咬着牙转身欲奔出。

“不必了,袁公子。”

雪三娘扯住袁宗达,抬头望着她,眼色颇为动情。

“这是什么地方,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你若真有心,下个月十五前赎我出去罢,我问过底细了,出到二十万现银,老鸨儿就会松口,你现在就去问,那老鸨儿只会坐地涨价,弄不好还以为有许多人跟你一样钟情于我,还会生出更多事来,你只管去凑银子,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袁宗达叹了口气,坐下来,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若是凑不到,我也不会怪你,毕竟,毕竟我这样的人……”

“不要说了,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想办法,相信我。”

“好。”

雪三娘将微凉的手心覆在袁宗达的手背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再给你唱个曲子吧。”

琵琶弦丝上下翻动,小兽金炉的熏香随着青烟腾起,缓缓递送幽芳,浅吟低唱里,两双眼睛互凝,直把快从胸口跳将出来的心,勾地排山倒海般跌宕。

第九十三章 只是路过

袁宗达一个人回到租住的客栈后,想起雪三娘的那些话,心里梗的不行,便到客栈一楼点了两样下酒菜就着老板自家酿的粗酒独酌起来。

几杯烈酒下肚,烫的心肠都是滚热的,他盘算着,如果去求母亲,母亲会同意给他银子么?即便母亲同意,不计较雪三娘的出身,家里的银子光母亲同意能拿的出来么?父亲向来把家里财政捏的死死的,这会要是能有个法子让父亲松口就好了。

袁宗达越想越愁,越愁越喝,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假如把父亲的丑事公诸于众呢?只要母亲申诉,皇帝是一定会按照祖制,将父亲罢黜并且流放的。

不行,不行,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这个家就彻底散了,何况,无论如何他都是自己的亲爹,做老子的可以不仁,但做儿子的岂能不义?

袁宗达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线,准备继续倒酒,发现坛中已然空了。

“老板,续酒!”

“干嘛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嘛!”

一个熟悉的声音嬉笑着从背后传来,袁宗达正欲侧身,张浥尘已然从柜台拎了一坛酒坐在他对面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了?不会是来催我还钱的吧,这时间还没到呢……”

“得了吧,你那银子我就没指望你能按期还了,别把我想成那种人,我只是路过而已,看你一个人喝酒好惨,顺便陪你喝一杯。”

张浥尘白了一眼袁宗达,从桌上自己取过一副杯盏碗碟,满上一杯先干为敬。

“啊,这酒怎么这么涩!”

张浥尘砸着嘴感叹道,赶紧夹了几筷子菜压了压酒气。

“我可不是欠钱不还的人,我这不是遇上麻烦了嘛!”

袁宗达抿了一口酒嘟哝道。

“我就不明白了,你堂堂一个锦衣卫试百户,又是皇上的亲外甥,你爹还是渊国侯,这怎么就这么缺钱了,说出去谁信啊!”

张浥尘打量着袁宗达奚落道。

“我家里有钱不代表我有钱啊,你别说了我这会正烦着呢,钱钱钱,唉,我要是能变出一堆金子都好了,啥事都解决了。”

袁宗达抱怨道。

“你不要告诉我你这会又想着跟谁借钱吧,你去借,跟谁都行,别跟我借,我那点家底都不够我自己花的,你看我这衣裳都洗的褪色了我都没换,自打来京城我是穷的啊……”

张浥尘抖着青灰色袖子直哭穷。

“打住,别在我面前哭穷,我不会找你借的,二十万两银子找你你也拿不出!”

袁宗达瞅了一眼张浥尘,继续道:

“再说了,你那衣裳本身就是这个色,不洗也是这样!”

张浥尘惊道:

“你刚说多少银子来着?二十万两?你这是要圈地建园子啊还是要造巨船下西洋啊,你要这么多钱干嘛啊你!”

“别说了,我烦!”

袁宗达吃着菜继续喝酒。

“让我猜猜,锦衣卫的俸禄够你过个逍遥太平日子的,你也不是没地方住,肯定不是花自个身上,你不会是想给你那相好的三娘赎身吧?!”

张浥尘托着腮一边说道一边观察袁宗达。

“嘘,小点声!”

袁宗达听罢急了眼,赶紧左右探看一番,打住张浥尘话头。

“看来我是猜对了!嘻嘻。”

张浥尘有些得意,挑着眉抿了口酒。

“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讲,不然那二十万可就要变成三十万了,知道的人越多越麻烦。”

袁宗达想起雪三娘的嘱咐,不由担忧道。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说你可真是的,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个小娘子,盯着她的可不止你一个人,这二十万两你多半是凑不齐的,就算是凑齐了,保不准那些豪强巨富随便出手就给你截胡了,我觉得你还是现实点吧,回去跟你爹认个错,别在外边晃荡了,啊~”

“你怎么知道我住外边了?”

“我,我当然知道啊!”

张浥尘显然被问住了,转了下眼珠,又道:

“刚柜上老板说的,你看你这衰样,惶惶如丧家之犬,整的跟流浪汉似的,一看就是无家可归!”

袁宗达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狐疑,我看上去真的那么落魄?

“我不会回去的!”

袁宗达梗着脖子硬气道。

“那你这二十万两银子铁定没着落了,现而今,除了你爹,还有谁能给你这二十万两,不信你去找你从前那些朋友借借看,他们要是能给你借来,我把张字倒着写!”

张浥尘说完,袁宗达情绪更差了,一个劲的灌自己。

“再说了,就算你爹能给上这二十万两,他也未必会接纳雪三娘进你家大门,除非你爹不当这个家了,不然你横竖都是个难,唉,难啊!”

张浥尘继续戳着袁宗达的心。

“啪”的一声,袁宗达重重的放下酒杯,眼里血红的望着张浥尘道:

“不用你说,我知道!”

“行行行,你知道,你知道,你慢慢喝啊,我也不讨没趣了,只是怕你想不开,其实我也能理解你,这雪三娘确实迷人,也不怪你动真情,只是她无福于你啊,你消消气,我走了啊,酒钱我给你结了,你慢慢喝……”

张浥尘见状赶紧开溜,走到柜台前扔了一锭碎银给掌柜的,低声道:

“酒钱我付了,一会他要是问你跟我说了什么,你就说你告诉我的他在这住着,其他别管,这银子甭找了啊!”

掌柜的很是识趣,收了银子,慌不迭的喏喏着点头。

袁宗达喝完剩下的酒,心跳的厉害,便想回房歇着了,起身走了两步看到柜台上忙活的掌柜像是想起什么,便摇晃着过去问道:

“是你告诉刚那个臭道士我住这里的?”

“是,是,是的!”

掌柜的欠身笑道。

“下次别多嘴,不然爷不付钱了!”

袁宗达不悦道。

“是,是,您放心。”

第九十四章 算是欺骗么

辗转反侧几天,袁宗达终于还是狠下心来,决定去找母亲谈一谈。

趁着袁翼兴晚上再皇宫值班的时候,袁宗达悄悄的溜回了家,上了佛堂。

固宜公主在做晚课,袁宗达便安静的跪在一边的蒲团上一直等母亲将经文念诵完。固宜公主见袁宗达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道:

“你今天突然跑回来,是不是有犯难的事?”

“没,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就是……”

袁宗达迟疑了一会,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说吧,你这孩子向来不遮掩什么的,这会倒结巴了,母子心连心,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事,母亲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固宜公主慈爱的望着儿子道。

“孩儿,孩儿喜欢上一个姑娘了。”

袁宗达终于还是说了。

“哦?”

公主有些惊讶,仔细想了想,复而面色又凝重起来。

“你担心喜欢的姑娘不受我待见是不是?”

“娘,你都知道了?”

“为娘怎么会不知,从来没听说过你喜欢什么人,只有你妹妹从前跟我念叨过说你爱去那莱仙院,你不会是对欢唱女子动了真情吧?”

“娘,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她很好的。”

“不管好不好,你都不该动这样的念头,就算是娘答应,你爹也不会答应的,即便是爹娘都允了,皇上也不会答应,你将来是要袭爵的,那个女人不能见光。”

公主叹息一声。

“如果我不要这爵位呢?”

“这由不得你,自有朝廷法度。”

“如果这爵位没有了呢?”

“你想干什么?”

固宜公主警觉起来,望着眼前眉头紧蹙的儿子问道。

“娘不要误会,我并非要做什么忤逆的事,这些年爹做了什么您都清楚,这个爵位本就不该有的,您大可不必这样忍着,这样的日子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像妹妹一样,有一天突然被安排着随便跟什么人配婚,如果是那样子,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袁宗达含着泪诉道。

不想公主却发怒了,抬手扔了一个耳光过去,不重,却几乎将袁宗达的心都击碎了。

他捂着脸,委屈又怨恨的盯着余怒未消的母亲:

“娘为何打我?”

公主侧过脸去,哽咽道:

“你以为我就愿意忍受这样的日子?我隐忍至今,不过是顾着你的前程,蕴仪的将来,可你竟然为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就说活着没有意义这种话,真叫人伤心。”

袁宗达不想母亲竟是这样想的,蓦然觉得自己太无担当,难过的低下头。

公主将眼泪拭去,转过身来,摩挲着儿子半边微红的脸庞,心疼的道:

“都是我当年造的孽,害的你们也受苦了……”

“娘,你别这么说……”

“你当真是一定要那女子么?”

公主忽然认真问道。

袁宗达坚定的点点头。

“这个家,已经不成家了,为娘也尽力了,当年,娘也是像你这般去求先帝的,只是娘选错了,所托非人,才有今日这样的结局,爱人的心是怎样油煎火烤的滋味,娘都懂,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像我一样后悔现在的决定。”

公主颇为艰难的说出这些话,半是自嘲半是开解。

袁宗达努力对着母亲挤出一个笑容:

“可你收获了一双爱你的儿女啊,而且,在我和妹妹看来,母亲当年的选择依旧是值得尊敬的,父亲辜负了您可不代表您的选择就是错误的,假如时间倒退,我相信您依然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那就是您啊,一直勇敢和纯粹的您。”

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公主心里好受了很多,一直以来,她都在责怪自己,不停懊悔着,甚至借由这清冷的佛堂来逃避生活,她始终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

“做母亲的不能让儿子背上忤逆的声名,如果真要面对,那就由我来做吧,也是时候了,你们也长大了。”

公主下定决心道。

“只是有一条,你可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但她不能进家门。”

“为什么?”

袁宗达紧张的追问道。

“因为做母亲的,也不能让儿子背上行为不检的声名。”

公主坚定的回道。

袁宗达出了府,却并没有回客栈歇着,他一路疾驰,到吴老先生那里找了郡主,将母亲的决定告诉了她,却刻意隐瞒了给雪三娘赎身的事情。

郡主听完很是好奇,母亲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终于做了这样的决定。

“哥,可真有你的,我劝娘,娘总是不听,你是下了什么迷魂汤,才让娘松口的。”

郡主狐疑的问道。

“没,没有什么,是觉得母亲太苦了,她没有必要这样忍着。”

袁宗达避开妹妹的直视低头道。

“要是爹能理解娘的心情该有多好,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要一个人面对以后了,皇上会削掉他的爵位,将他流放去远方,想一想,还是觉得很难过。”

郡主蓦然难过起来,袁宗达也觉得心酸无比。

至亲骨肉,何以到了今日?

兄妹二人都在心底不停的诘问。

袁宗达返城的路上骑在马上整个人都松垮下来,看着茫茫夜色无尽彷徨和神伤。

夜色的另一边,雪三娘斜倚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里亦是彷徨神伤。

他真的会来赎自己么?

如果真的来了,

这样算是欺骗么?

她一遍遍的在心里质问自己。

第九十五章 谁家的孩子

袁翼兴复职之后,开始还算收敛,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关系打点上,期望消弭上次跑马场风波对自己的仕途影响,日子一天天平静下来,眼见着两个忤逆的儿女都出了府门,公主也愈发疏远起来,不能说没有些许懊悔,但更多的是对于自己奋斗多年的地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欢喜。

家里越来越清冷,他那颗躁动的心也愈发寂寞起来,去信几回给在辽东的武魁,得知老别院已经处理掉了,新的快活府邸已然安顿完毕,心情好的不得了,他急不可耐就想去放松下自己。

一切安排妥当后,袁翼兴借口养病带着一干必要随从就去了辽东,原本童安不在其中,但是临出发前,童安做了一点技术处理,应差的主厨就闹起了病,上吐下泻的不能成行,只好安排童安顶了缺,管事的还单独给童安塞了一笔银子,算是封口费,童安心里会意,装着千恩万谢指天发誓的表了忠心。

袁翼兴出发去辽东的时候,固宜公主便进宫向皇帝陈情,声泪俱下的将这二十多年来的满腹辛酸和盘托出。

朱高炽听罢仰面长叹:

“阿妹也是天家之女,何苦糟践半生以至于斯!”

长叹之后,复而又道:

“他已是罢了又用,如今以家事嫌隙只凭怀疑再罢之,只恐天下人以法令为儿戏。”

朱高炽说完,眼含无奈的望了公主一眼。

公主心知,自己上次为了女儿替袁翼兴求情是众人皆知的事,皇帝担心如果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如此反复,恐怕会遭来非议。

“可否差人去辽东一探?”

其实按照公主本意,她是想让袁宗达亲自去取证的,负责宗家事务的宗人令向来和袁翼兴交情不错,她并不能放心,然而考虑到儿子将来名声,她还是将真实想法吞了下去。

皇帝沉吟片刻,点点头: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然而,在朱高炽召来礼部尚书,将此密令转达出去后,礼部尚书在传达给宗人令以前,首先就将消息悄悄送到了东宫,朝廷形势变化以前,礼部一直都是明面中立,暗自贴近杨阁老一方的态度,如今太子雄姿英发,礼部尚书便也铁了心的投靠过去。

太子收到消息后,人前面色不改,待报信的走后,却在殿中抚掌大笑:

“真乃天赐良机!”

从前他一直顾忌姑姑的颜面,对袁翼兴这个滑的跟泥鳅一样的老油条总是避让几分,现而今姑姑自己站出来推墙了,他正好顺势放一把火,将自己的人顶上去,金吾卫乃宫禁重兵之一,总有一天,能派的上用场。

太子的密探和宗人令带领的密探几乎是同时从京城出发的,也几乎是同时到达的,而在这两拨人马到达之前,丐老四早已尾随童安找到了袁翼兴新的别院所在。

丐老四在辽东呆了几日,很是费了一些功夫,却始终问不出什么名堂来,正一筹莫展之际,混进府内的童安却意外的找到了突破口。

大抵是藏着的女人太多,加之之前武魁和马刑头交手被暴露的事,新别院的防卫格外之严格,选址上,便是后靠山前面湖的,闲人很难随意靠近,平素家仆外出也需严格报备,除必要的衣食采买外,几乎很难出的了门,纵是如此,也需武魁的心腹跟着才能成行。

尤其是女眷的内宅,深深隐在最后一落屋院中,和前庭泾渭分明的隔开,除了袁翼兴和武魁,其他男子一概不许进入。

然而未成年的小男孩却不在此列。

童安每日在后厨准备饭食,在开饭前总有一清瘦烂漫的小男孩偷偷潜入厨房,趁着忙活的大人不注意顺个鸡腿猪肘什么的,宅内老厨却从不加阻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所为。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生的这般无礼?”

终于有一次,童安忍不住抱怨。

“这里还能是谁家的孩子,你这痴小子,那也是不过个可怜的小人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随他去吧。”

老厨佝着腰不以为意的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那以后童安便格外留了心思,趁着那小孩又在厨房附近流连的时候,将他悄悄的拉到角落无人处,塞给其一个肥美的大鸡腿。

那小孩犹豫着接过去,却又还给童安道:

“娘亲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吃!”

童安有些不解,将鸡腿放进纸包里:

“那你平时还去厨房里偷吃的!”

小孩眨巴着大眼睛:

“那不叫偷,那叫拿,本来就有我一份的,可是娘亲不许我跟其他小孩一起吃饭,所以我总是饿着肚子吃娘亲带回来的剩饭,我饿……”

童声稚嫩又委屈巴巴的,说的童安很是心软,他忽然想起,这府宅的规矩却是小孩与大人分开用餐的,估摸是小孩的母亲怕人下毒害她孩儿才这般的,谨慎如斯,必是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还真如老厨所说,是个可怜的小人儿。

“嗯,真香啊……”

童安明白过来,掏出鸡腿小小咬了一口用力咀嚼着,故意馋那孩子。

小孩咽了咽口水,摸着小肚子更加委屈了。

“呐,我都吃过了,没事,想吃就吃吧,叔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还能吃呢!”

童安见小孩这般,也不再逗他了,笑眯眯的递过去。

这会小孩不再犹豫了,接过鸡腿就是一阵猛啃。

“慢点,没人跟你抢,别噎着!”

待小孩吃完,童安问道:

“你多大了,是一直都住这里吗?”

小孩子放松了些警惕,低声道:

“七岁了,之前不住这里住在另外一个大屋子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武叔叔一定要我们搬家,然后就来这里了。”

“那你叫什么呀小家伙?”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叫我袁宗直,但是娘亲叫我虞弘詹……”

小孩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头低的更厉害了,声音也愈发小起来。

童安正准备安慰下他,一阵喧闹声传来。

“奶奶,奶奶,您不能出去,这要是让武将军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

“让开,我找我孩儿,他到前院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以前从来没这样的……”

“奶奶,您放心,小少爷只是在前院玩会,要找小的们给您去找,您别为难我们啊,哎,奶奶……”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后院那边传来。

一女子提着裙摆急冲冲跑过来。

“儿啊,儿啊,你在哪里?”

那小孩听见了,立马向声源方向跑去。

“娘,娘,我在这里!”

“你这孩子,可急死娘了!”

童安远远看着,但见那女子一把将小孩迎进怀中抱得死死的,一边训着一边举着巴掌,临到落下时,却又只是轻轻一拍。

“你刚才干嘛去了?”

女子放开孩子半蹲着帮他擦嘴。

“我饿了,那个叔叔给了我鸡腿,他吃过我才吃的……”

小孩回头指着童安道。

那女子直起身子来牵起孩子,打量着童安,童安这才发现,那女子身形瘦弱的几不胜衣,一袭白色纱裙好似撑在衣架一般,衬得姣好的面庞更显柔弱,眼睛却是和那孩子一般大的而亮,饶是三分病怜,七分空渺。

童安点头一笑。

那女子低头浅浅一福,便拉着孩子走了。

“哎,哥几个真是倒霉,这三奶奶怎么总是这样使性子呢!”

待女子走后,一边紧张兮兮候着的门丁怨气十足。

“你要生的人家那般好看,老爷宠你,你也可以这么使使性子。”

另一个门丁挤眉弄眼。

“你这杀千刀的扒拉嘴皮子,爷爷就是女人也不要享这等福,天天呆里边跟坐牢的一样,有什么好的,我也真是搞不懂老爷,一个二手破鞋,还带着个野种,竟然吃了迷魂药一般,真是……”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武将军叫你们去他那儿领赏!”

忽然一个壮汉疾步而来,呵斥二人,那二人当然知道领赏何意,屁股一紧,又要挨板子了,赶紧闭嘴求饶跟着去了。

自那以后,童安再不见那小孩过来觅食,也不知是他母亲护的更严实了,还是武魁加强了门丁看守。

后来,他借着混熟些了,跟人打听了下,终于是弄明白了,当日那门丁所说“二手破鞋,带个野种”究竟是何意了。

那小孩的确不是袁翼兴的孩子,他是当年辽东大明鼎鼎的香脂商虞世贤的孩子,童安那日所见的白衣女子便是虞世贤的发妻杨敬言,亦是现在袁翼兴外室的第三位如夫人。

第九十六章 团聚

辽东广宁城大街,人潮如织,午时的太阳正照,看着热烈却是温暖适宜,男女老少用过饭都抖擞精神出来,或是结伴散步或是闲坐墙头,享受着阳光的润泽,好将一身霉气除去。

丐老四走的有些饿了,随便挑了一家苍蝇馆子进去,要了半斤烧肉就着几个馍头大块朵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吃急了,等觉得有些发撑,桌上还剩了几片肉躺在酱汁里,另一个白白胖胖的馍也还没动。

肉贵馍贱,还是先把肉干掉吧。

丐老四继续努力一把,硬生生将那几片烧肉囫囵一吞塞进五脏庙,剩下的那个馍,他瞪着虎眼看了半天,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想着路上当零食也好,便将那馍塞进怀里付账走人。

挺着个大肚子,丐老四摸了摸虬须,觉得很是满足,忽听得一条夹巷里传来小儿嬉闹声。

“赖癫子,快点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

“哎呀,他听不懂的,他是个疯子,我爹说了离他远点!”

“赖癫子,你给我唱歌听,我给你吃的,快唱!”

……

一群小屁孩正围着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逗弄,那乞丐面色脏污,黑的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了,头发沾满油垢结成一缕一缕的,身上的衣服自不用说,破烂的不成样子,他昂着头咧嘴笑着,开口模糊不清的唱着什么小调,那涎水却是顺着嘴角流了一地。

一小孩见他唱歌,很得意的扔了半块小米糕过去,乞丐立马拾起往嘴里狂塞,也不管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多少灰尘,另一个个子高些的小孩很是一副痞气样,见乞丐吃着东西,竟当着众人面就解了裤带,一泡童子尿下去,滋了那乞丐一身。

那撒尿的小孩哈哈大笑,众小孩也跟着哄笑,丐老四那边看去,正对着一个白花花的小屁股,他气不打一处来,就阔步过去,打算踹上一脚。

临近了,那些小孩却突然都不笑了,好似看见野兽一般四散而逃,那撒尿的小孩正好跑向丐老四这边,丐老四伸腿就是一脚,将那小孩绊倒,那小屁孩摔了一嘴泥一边爬起来一边叫骂,回头瞥见丐老四威武的身形顿时怂了半截,缩着脑袋赶紧走了。

丐老四大笑:

“你这有娘生没爹养的小犊子。”

骂完,丐老四有些好奇,向半躺在墙根的乞丐望去,却见那双眼睛积攒着怨怒瞪的吓人,正好和丐老四的眼神对上,又赶紧收敛回去,撑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着准备离开。

丐老四起了疑心,一路跟着,那乞丐仿佛有意避开,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死角,丐老四迅速包抄到前面拦住:

“别装了,这里没人,虞世贤。”

那乞丐剜了一眼丐老四,忽然手舞足蹈的又发起疯来,意欲扑向丐老四。

丐老四却并不躲闪,只是钉在原地直挺挺的死死看着他。

半步之遥的距离,那乞丐停下来,也望着丐老四,平静的问道:

“你是何人?”

“跟你一样苦命的人,来救你的人,你就不想和你老婆儿子一家团聚么?”

听到老婆儿子,乞丐忽然捂着脸缓缓蹲下,肩膀一抖一抖的啜泣起来。

“为了找你,真是废了我老大的劲,别哭了,去换身衣裳弄点吃的,好端端一条汉子,怎么成了这样……”

丐老四也蹲过去,拍了拍乞丐的肩头。

“我为何要相信你?”

那乞丐强忍着悲痛,抬起头警觉的问道。

“你还有其他办法么,我跟你一样也没了家,只是你还有机会重聚,我没有机会了,我的亲人都死了,因为姓袁的。”

丐老四颓然说道。

那乞丐点点头,跟在丐老四身后慢慢从巷弄离开。

第二天晚上,袁翼兴的新府宅小花园忽然失火,大片精心栽植的名贵花木被烧,里边的连廊轩榭也都燃了,全府上下乱成一片,鸡飞狗跳的忙活了大半夜终于将火扑灭了,善后的门丁忽然惊报:

“后院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三奶奶和宗直少爷不见了……”

武魁气得当场将看门的童子一脚踹倒。

袁翼兴瘫在椅子上,还没来及喝上一口的热茶随着杯盏跌下,撒了一地。

此时,广宁府城门下,城门令得了三两银子贿赂,心满意足的命人将城门开出一缝,一辆马车趁着夜色疾驰出城。

丐老四赶着车驾,鞭子抽的连声响,身后的车厢里,虞世贤搂着着流泪的妻子和一脸困惑的儿子喃喃道:

“老天有眼,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夜色如涂墨,前路崎岖,天快破晓的时候,野地里三两人家袅袅炊烟升起,曾经困住他们的城池终于被远远的抛在身后。

第九十七章 血状

太子派到辽东的人密访一圈后终于找到袁翼兴外室新家的下落,等到他们赶过去时候,武魁在袁翼兴的授意下,已经差人将府中一众男女疏散,或是安置在乡下,或是给了遣散费打发,除了一座空宅,什么证据也没捞到。

宗人府的干脆敷衍了事,辽东半月游后载着当地土特产磨磨蹭蹭的回来了,宗人令呈给吏部尚书曰:

“遍查无迹,莫须有。”

武魁带人找遍了广宁城,也无人知晓杨敬言母子去向,广宁城门令自然也撒了谎,这下袁翼兴彻底慌了神,立马带着武魁和一干随从逃回京城,半带威胁半是收买的发给每人一笔辛苦银子,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篓子。

他只期盼杨敬言只是想要自由,所以才趁乱带着那个小野种离开,如果那女人还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对于他必是一场浩劫。

袁翼兴还在路上,他不知道,京城里一张天罗地网早已张开,只等他回来往里钻。

清晨,都察院的大门才打开,正擦着惺忪睡醒的门子老头就被震天响的鼓点吓了一跳,虞世贤怀里藏着血书正在奋力击鼓。

“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

被李承瀚请进大堂的时候,虞世贤展开血书举在头顶,一路呼号。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李承瀚正襟危坐,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

“启禀大人,草民虞世贤,辽东广宁府人,原以经营香脂为业,永乐十七年,渊国侯驸马都尉袁翼兴冶游辽东,见草民妻美,毁我家业,强占我妻,使我夫妇作参商之别,小儿尚在妻腹,强以改姓,使我父子不得相见,我装疯卖傻行乞避仇才得苟活至今日,死里逃生到大人堂下,只为青天显灵,此恨不昭,天理难容,请大人为我做主!”

虞世贤举着血书的状纸朗声陈告。

差役将那状纸递上去,李承瀚细细看完,简直怒发冲冠。

原来,十多年前,付荃升任辽东煎盐提举后,又凭着手中特权大肆低价强征辽东本地好货,然后占用盐运便利带到京城,为了高价倾销,替袁翼兴在辽东置办外宅,购买仆役姬妾,以贿赂袁翼兴,袁翼兴便为付荃在京城生意上下活动,二人一起谋了不少暴利。

此后袁翼兴常往辽东小住,永乐十七年,袁翼兴在虞家铺内见到给虞世贤送饭的杨氏,惊为天人,便唆使付荃陷害虞家参与私盐贩卖,强占了虞家家产,还将虞世贤关入大牢。

虞世贤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帮衬,杨氏营救无力,念及腹中胎儿,为了保住虞世贤性命只能委身于袁翼兴,虞世贤出狱后本欲寻死,得知真相后装疯卖傻四处行乞逃难,袁翼兴见其已疯才算作罢。

“状上所言,可是属实?”

李承瀚强忍着怒火问道。

“如有半句假话,教我千刀万剐!”

虞世贤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石砖上一声闷响传来。

李承瀚微闭着双眼思量了一下,此事非同小可,如果贸然发动,那袁翼兴也不是吃素的人,搞不好这案子又得弄成先前付荃、陈允直案那般虎头蛇尾的,略一沉吟,便睁眼一拍惊堂木,向左右唤道:

“来人啊,将堂下之人押至监舍,严加看管,待本官查明之后再行处置!”

几个差役闻声跳出,架着虞世贤就准备拖到后院监舍去,虞世贤以为李承瀚和那个贪官污吏一样是想压着自己报功,拼命挣扎起来,大声嚷道:

“你这狗官,不分青红皂白,怎的还将苦主下狱!”

李承瀚扶额朝虞世贤使劲摇头使眼色,虞世贤心知有戏便安生下来,任由差役带走了。

退堂之后,李承瀚到了后院监舍,屏退左右,对虞世贤呵道:

“虞世贤,你可知你告的何人?”

“当朝驸马,渊国军侯,那又如何,大人若是怕了,尽管可以拿小人项上人头去邀功请赏,只怕这乌纱帽上夜夜冤魂哀嚎,大人睡不着觉!”

虞世贤箕坐于地面不改色铿然道。

“好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李承瀚抚掌大笑,复又道:

“我不是那贪生怕死之人,方才堂上耳目众多,为保你性命,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虞世贤瞪大眼睛望着李承瀚,

“大人真愿为我鸣冤?”

“不是我愿不愿意,是老天也容不得那样的恶人恶事,我尽力而为,即便是丢了这顶乌沙也在所不惜!”

李承瀚取下官帽,郑重的说道。

虞世贤喜极而泣,连连扣首:

“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

第九十八章 下马威

和虞世贤了解细节后,李承瀚心里有了数,便整理好冠带亲自进宫向皇帝呈报,不想皇帝犯了头晕病,一直都在昏睡中,直等了数个时辰才等到宣见。

朱高炽脸色苍白的半躺在龙椅上,膝上还搭了一条薄毯,当季温度已渐渐高了起来,殿内又门窗紧闭的,李承瀚一进去就感到一股热气,这会看到皇帝这副模样,心里隐隐有些难以名状的滋味。

考虑到朱高炽的身体状况,李承瀚言简意赅的呈报了一下情况,原以为朱高炽会动怒,不料老皇帝听完异常的平静,昏沉沉欲闭上的眼皮抬了抬,只是吩咐道:

“朕知道了,按国法办吧!”

李承瀚出了宫心里倒有些不踏实了,前去杨阁老问究一番,杨阁老这时候已经得了太子指示,看着李承瀚大惑不解的样子,笑道:

“你真是个迂的厉害的老秀才,皇上能这么讲,必是公主已经心寒至极,你放心去办就是,有什么问题老夫给你担着!”

听了老师公的解释,又得了这样的允诺,李承瀚便再无顾忌,小心翼翼的将虞世贤保护起来,只等袁翼兴到京便行法办。

此时惴惴不安的除了尚在路上的袁翼兴,还有徐幼康,他从回来的宗人令那里听说了袁翼兴的事,联想起先前付荃偷偷倒卖辽东土货的时候,他也是入了暗股的,如果袁翼兴在辽东养外室的事情东窗事发,弄不好这桩旧事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究竟要不要帮一把袁翼兴,他纠结无比。

知子莫若父,徐阁老见他整日心神不宁的便问道:

“袁驸马那边你没掺和什么吧?”

徐幼康很是心虚:

“我跟他也就那半斤八两的交情,他在外边养女人可不关我什么事!”

“最好是这样,眼下咱家也不清净,你少跟他勾搭。”

徐阁老叮嘱道。

徐幼康松了一口气,眉头又皱起来:

“父亲,你说袁翼兴这回要是真栽了,会不会牵扯起先前付荃在辽东的那些烂摊子事?”

徐阁老何等敏感,一听徐幼康这么问,料定徐幼康心里藏着鬼,便质问道:

“付荃?他不是已经死了么?除了贪墨之事,就是往年强征民货进京了,你不会也跟着袁翼兴一起拿了他的钱吧?!”

“拿,也就拿了那么一点。”

徐幼康缩着头低声道。

“一点,一点是多少?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种蝇头小利你就不要伸手了,咱们徐家这么大的家业还不够你开销的么?你在外边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就算了,什么荤的素的都敢收到身边,可你吃相不能太难看,因小失大可就得不偿失了!”

徐阁老动了怒气,胡子都跟着颤起来。

徐幼康强辩道:

“这也不是我跟他要的,是他非拖着袁翼兴塞给我的,我拿的可不多,大头都让他们给赚了,再说了,要不是您当年非逼着我跟莱仙院那娘们断了绝我钱粮,我至于看得上他们那点银子?”

“逆,逆子!”

徐阁老额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老褶都气得撑开了,站起身来抬手欲打,那手抬到半空扬着却突然开始猛烈的颤动,一口气噎在胸口吐不出来,憋的眼睛凸起。

“父亲,父亲,来人啊,来人啊,快叫大夫!”

徐幼康慌了神,赶紧一把扶住徐阁老,下人们闻声七手八脚的涌进来,整个乱成一团。

等大夫施治完,徐阁老终于清醒过来,却一时也下不了床了。

“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徐幼康追着大夫问道。

“阁老怒火攻心,邪气侵脑,乃有此疾,所幸发现及时,若是好生调理,旬月之后自会好转,只是用药期间不可再受刺激了。”

大夫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徐幼康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出了什么问题,他可真就麻烦了。

徐阁老病倒,徐家上下一片混乱的时候,袁翼兴也终于到了京城。

只是他才进屋,马都还没入厩,都察院的差役便闯了进来。

“奉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令,因有一案涉及侯爷辽东旧事,请侯爷随我前往与苦主对证!”

呈报的差官说的隐晦,算是给足袁翼兴面子,袁翼兴望了一眼四周,道:

“我才到京,一身尘浊,且让我先换件干净衣裳,再去与你家大人喝杯闲茶。”

说完,对着武魁使了个眼色,武魁便随着袁翼兴进后院了。

那几个差役以为袁翼兴要跑,急着准备去拦,袁翼兴回头一努嘴,几个吓人围将过去,袁翼兴冷眼呵道:

“我可是大明功劳簿上在册,皇上御封的渊国侯,都察院左都御史算什么东西,叫你们等着你们就等着,若是造次,这杯茶我可就不去喝了!”

一席话震住了那几个小差役,当头的差官无法,只好合着手下站到一边干等起来。

进了内院,袁翼兴不慌不忙的换好衣裳出来,对在门外候着的武魁道:

“我思来想去,那个贱人怕是进京了,这事麻烦了,你先等着,我去找下公主,再来跟你商量对策。”

然而等袁翼兴到了佛堂,却发现门锁的死死的,任凭袁翼兴怎么敲门,公主就是没有半点回应。

袁翼兴无法只好又找武魁令道: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若是今晚太阳下山还没回来,你就拿着这个来找我,到时候你再按照我说的做就是。”

武魁点点头,接过袁翼兴递来的一块铁牌,那铁牌他很熟悉,正是袁翼兴受封渊国侯御赐的符印,那符印自打上次在马刑头面前亮过后便不敢再用,上次返京即还给了袁翼兴,不想再派上用场竟是这般境地。

“恩公小心!”

武魁捧着铁牌,不禁有些黯然伤感。

袁翼兴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轻声叹气,便出了内院,随着那几个差役去了都察院。

到了都察院,只见李承瀚正坐堂上威风凛凛的样子。

袁翼兴气不打一处来,四处望了下,按例以他的身份到了堂上是可以坐着的,可那李承瀚分明是故意要来个下马威,竟将四周的闲置座椅都撤了去,袁翼兴只好硬生生的站着。

这样也就算了,李承瀚不等袁翼兴开口质问,便作古正经的拍着惊堂木吆喝升堂,两班衙役声如洪钟的喊起“威武”,直把那套官威仪式做足了,这才将苦主提上堂来。

待虞世贤出来的时候,袁翼兴简直惊的下巴都掉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疯了么,自己可是亲眼看着他连自己的屎尿都往嘴里塞的啊!这不可能!

袁翼兴有些喘不过气来,后退了两步。

虞世贤缓缓走来,眼神亦死死盯着袁翼兴,见他那副惊恐模样,莫名笑起来,眼里满是嘲弄。

第九十九章 谁能负责?

虞世贤的出现完全出乎袁翼兴所料,他蓦然后悔当初听信了杨敬言的哀求,一时心软让武魁放弃追杀,更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装疯卖傻到这种程度,而今,报应终于来了,他心里十分不甘。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虞世贤,辽东广宁府人。”

“因何至本院堂前击鼓?”

“因有天大冤枉,来此状告驸马都尉渊国侯袁翼兴!”

“袁翼兴在此,你所告几何据实呈明,如有半句诬陷,咸与所告同罪。”

“所告有三,第一,伙同原辽东煎盐提举付荃强买强卖,使得广宁商贾破产者十之有三;第二,见色起意强占吾妻,致我父子分离,家业尽失;第三,多次差人追杀小人意欲灭口,小人装疯至今才得活命。以上所告,句句属实,如有虚言愿与同罪!大人明察!”

“袁翼兴,虞世贤所告俱已呈明,血状在此,你有要解释的么?”

李承瀚问完虞世贤,将状纸递给书吏转呈到袁翼兴面前。

袁翼兴接过状纸,冷笑一声,径直揉成一团,掷向李承瀚道:

“真是满嘴胡言,就凭这个不知哪里来的疯汉几句话,就想构陷本侯么,李承瀚你当大明律令是你家糊窗的草纸么?!”

“袁翼兴,袁驸马,袁侯爷,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来人啊,带杨敬言母子上堂!”

李承瀚惊堂木一拍,大声呵道。

杨敬言牵着幼儿从堂侧进来,缓缓走到虞世贤身边跪下,夫妇二人相视一眼,杨敬言凄然轻声陈告:

“民妇乃虞世贤发妻,如夫君所言,当年袁翼兴霸占我家业,强行拆散我夫妻,本欲与夫君相殉以保名节,奈何当时已有身孕,可怜我那未出生孩儿,遂不得已委身苟活,袁翼兴答应保存我儿性命放过我夫君,却暗地遣武将军追杀我夫君意欲灭口,我儿出生后,又多次遭人下毒,如此丧尽天良禽兽所为,天不诛之,要天何为!”

杨敬言伏首捣地,已是泣不成声。

“娘……”

旁边小儿见母亲如此,拉着母亲衣袖亦是泪眼汪汪。

虞世贤心疼妻子,靠过去紧紧抱着,一家三口跪在地上哭作一团,煞是可怜。

此情此景,饶是旁边的书吏衙役看了,都觉不忍,心生恻隐,纷纷带着怒意瞪向袁翼兴。

袁翼兴昂着头更是不屑,哂笑道:

“李承瀚,李大人,你搞这么大阵仗叫本侯来不是叫我来看戏的吧,感人,真是感人,可惜,我不知道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将这些臆想出的故事安在我身上,没真凭实据的话,本侯可忙的很,没工夫跟你瞎聊!”

袁翼兴转身欲走,门外的守卫赶紧架起刀矛拦住。

“你背后有一处火疮,脐下还有拇指大的赤红胎记,这个算不算证据?”

杨敬言转过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羞愤挂上一层红霜,这个柔弱的女子指着袁翼兴的背影怒不可遏的斥道。

顿时堂上衙役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又是一声惊堂木,四周安静下来,袁翼兴转过身,脸色铁青。

“你敢不敢到后院一验?”

李承瀚厉声发问。

袁翼兴依旧咬紧牙关:

“即便真是如此,那又怎样,我不过是酒后曾遭此贱人勾引,不料如今竟被她诬告相挟,李大人,你可要拎得清轻重,袁某名誉事小,公主可是皇亲宗女,失了颜面你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我负的起!”

一声轻柔但不失威严的女声传来。

固宜公主带着管家于伯、厨子童安走向堂内。

“小人于道,乃是公主府上管家,袁侯爷与付荃当年做生意时,所进款项秘账在此。”

“小人童安,乃是公主府上厨子,前阵子与袁侯爷同去辽东,其外宅之事略知一二,愿为佐证。”

“袁侯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李承瀚笑道。

“你,你们,你们都疯了,都疯了,全是诬陷,诬陷!”

袁翼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公主和于伯他们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啊,将嫌犯袁翼兴押下,待秉明圣主后交予礼部宗司同审!”

“慢着,还没定罪之前我仍旧是大明的军侯,你不可以将我押监!”

袁翼兴推开左右差役,强端着威风道。

李承瀚微微一笑,展开一道手札:

“确实不能将你押监,但是我有皇上手令,如你涉罪,本官可以将你圈起来,以防你逃窜外地。”

早在进宫请示的时候,李承瀚就料到袁翼兴不会那么轻易伏法,为了绝其后路,李承瀚特地请来这道手令,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此令一出,袁翼兴彻底泄了气,原来据以护身的特权瞬间都瓦解了,不安和恐惧冲击着他的内心。

他不甘心的瞪着双眼,被衙役带着,走向专门在后院为他准备的“奢华”厢房,房前房后都是捉刀带斧的官兵,他仰望长天,看着渐渐昏沉的日头,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多谢公主仗义执言!”

李承瀚走下案台,对着公主深深一揖。

“李大人不必如此,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他活该。”

公主点点头肃然道。

言罢,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地相互安慰的虞氏两夫妇,步履沉重的走过去,蹲下来,抚着满眼怯弱的小男孩柔声道:

“孩子,你受苦了,吾家对不住你。”

小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往娘亲怀中躲,杨敬言搂着小儿盯着眼前这个稍显憔悴的女人,心绪很是复杂,谈不上怨恨,毕竟同为女人,此中苦楚虽然有别,也是感同身受,对于她能站出来为自己一家说话,到底还有几分感激。

公主转头望了一眼于伯,于伯立马小跑过来弯腰奉上一纸字据,公主轻轻拉过杨敬言冰冷的手,将字据放在她手上,颇为歉疚的说道:

“这是昌平县三十亩良田的地契,是我的私产,和姓袁的无关,算是一点补偿,我一直都知道那畜生在外胡作非为,奈何身为女子,又腆着皇家的头面,有苦也不能言,你们落难至此,虽非我亲手所害,却有纵容之过,一点心意,莫要嫌弃。”

杨敬言深感公主深明大义又如此仁厚,倒不好意思接下这份重礼,便推辞道:

“妾身所求,不过一家团聚而已,如今心愿已了,怎敢奢求其他,公主不必负疚,待大仇得报,我与夫君就是讨饭也是甜的,这礼太重,恕妾身不能消受。”

“公主,小民虽然家道没落,幸而还有娘子不离不弃,今后就是卖力气活也当养活家小,今日您能相助,已是感激,还请您收回。”

虞世贤说完和杨敬言对视一眼,落难夫妻此时眼中尽是默契和欢喜。

公主看着那夫妻二人这样敦厚恩爱,感动之余,心里亦十分羡慕,古人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吗,大难临头各自飞,人生富贵贫贱皆有命数,但得如此,又有何求啊!

“这是我给孩子的,你们夫妻带他保管罢。”

公主带着笑意慈爱的摸了摸小孩的头,将那地契塞到孩子的小手上,不管虞世贤和杨敬言如何推辞,起身径直出了门。

方才一幕,李承瀚看在眼里也是感慨万分。

“拿着罢,以后这孩子还要读书进学,我这个做老师的,还要束脩呢!”

李承瀚捋着胡子望着小孩儿笑眯眯道。

虞世贤一愣,杨敬言反应过来,赶紧将孩子抱到李承瀚跟前,道:

“詹儿,还不快拜见先生!”

“先生好……”

小孩依从母命赶紧一拜,稚气的童声柔软清脆,令威严的空间陡增几分人间生气。

旁边负责清场的衙役差人们也都受了感染,纷纷拍手叫好,一向肃穆的都察院大堂顿时响起一片难得的欢笑声。

第百章 你是猪耶

袁翼兴去了都察院“喝茶”后,武魁一直听命守在府中,直到公主带着管家厨子出门后,武魁觉得不对劲,便也一路跟去了,见公主从都察院出来,袁翼兴却一直不现身,武魁心道不好,在都察院附近徘徊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拿着袁翼兴的封侯印符强行闯了进去。

正在羁押处急的团团转的袁翼兴,听到外边的动静,心里登时一亮,拍着房门大呼:

“本侯封号未经圣上褫夺,尚在优尊之列,告诉李铁狗,如果不让我见客,老子就算是掉了脑袋也要喷他一口血水!”

武魁一身蛮劲,搅的都察院上下顿时大乱,李承瀚听到骚乱声赶紧出来瞧看,见他捏着军侯印符,按照律令,以李承瀚品秩是不能用强的,那袁翼兴叫骂的厉害,恐遭人非议,李承瀚只好示意左右放武魁进去和袁翼兴相见。

武魁进房后,欲要关门,李承瀚不许:

“这大明律法可没有哪一条写着涉罪的军侯见人一定要关起门来的,你们好自为之!”

这个当口,袁翼兴也没心思和李承瀚缠搅,将武魁迎进来,急急说道:

“你手底下还有什么人没有?”

武魁一脸丧气:

“从前的旧人您回来前都让散了,我这到了京城哪里还有什么朋友。”

袁翼兴低头沉吟片刻,将武魁拉近附在耳边轻言几句。

武魁点点头,长看了一眼袁翼兴,跪地磕了一个响头:

“恩公保重。”

袁翼兴红着眼百感交集,只是转过身去,摆摆手:

“我给你的恩,你其实早已还完了,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难为你如此忠良却跟错了主,若是我逃过此劫,你便回老家去罢,若是我在劫难逃,你也回去罢,如有乡亲故旧问起,你就说袁家三儿已经死了。”

武魁点点头,爬将起来,转身恨恨地瞪了一眼门外偷听的差役,阔步离开了。

监舍的大门又重重关上,袁翼兴瘫坐在椅上,脑海中蓦地闪现从前的各种回忆,饿死的亲人,屡试不第被退婚时遭受的羞辱,在军中做书办替人写信的场景,刀光剑影里鲜血淌进嘴中的咸腥……无一不扯痛他的心。

他辛苦得到的,却如此轻易就要失去,他那样不甘,他现在只希望徐幼康能如愿捞他一把,如果不能,那就一起下地狱,毕竟十几年前,在那个偏远的山村,还埋着他们共同的秘密。

武魁找到徐家的时候,徐幼康很是讶异,如今徐阁老尚在病中,他一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慌乱之下,只好嘱咐下下人打发武魁先走,自己换了一身简便装扮,才赶到一处慌丘与武魁碰面。

四野寂静无人,稍高处山坡上,野草横生,一座快要坍圮的凉亭摇摇欲坠,不远处,武魁一身短衣,怅望前方,背手长立。

“武将军好久不见。”

徐幼康走过来,皮笑肉不笑的寒暄道。

武魁徐徐转身,上下打量徐幼康一眼,脸上横肉稍微动了动:

“袁侯爷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徐幼康状做惊讶:

“你是说?”

“少跟我装蒜!你小子到处安插了多少眼线,怎么会不知,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跟你叙旧的,何况你我也没什么交情,只是我家主人现在落难,请你务必想想办法!”

徐幼康很是恼火,就算是请人帮忙,也不兴是这样的态度,但他心里也虚,怕激怒武魁,便压着火气道:

“我父亲现在病在床上,你让我想办法,我哪里能有什么办法,徐家已经不比从前了,我日子也是难过,你回去告诉袁翼兴,不是兄弟不愿意帮忙,我也自身难保啊!”

“你还知道你自身难保?哈哈哈”

武魁一阵粗粝的笑声,惊的徐幼康心里发憷。

“付荃当年从辽东倒货到京你赚了多少钱?宣化县山荷沟那几个美娇娘还有几百条人命,你手上没有沾血?你觉得哪一件哪一桩你能撇的清?嗯?”

武魁一字一句道,步步逼近,直逼得徐幼康连连后退。

“你想怎么样?”

徐幼康立定脚跟,直勾勾盯着武魁咬牙道。

“借我几个人。”

“就这么简单?”

徐幼康简直觉得儿戏,然而事实证明,的确不是就只有这么简单而已。

武魁到底是一介武夫出身,袁翼兴央他去找徐幼康,不过是寄希望于徐阁老的势力,能帮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眼下徐阁老卧病,武魁便只有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了。

徐幼康将手下范总旗和几个死士交给武魁,又打听了虞氏夫妇驿馆所在,徐幼康以为武魁会暗着来,不料武魁心急,见虞氏一家迟迟不现身,就准备来个杀人灭口。

武魁一声令下,几人趁着夜色突破李承瀚设下的重重守卫冲杀进去,却发现虞氏一家压根不在,原来李承瀚早料到这一出,悄悄的已将那一家三口转移到自己府邸保护起来了,这下武魁傻了眼,原想着杀了苦主,自己替袁翼兴抵过,现在人没杀着,倒弄得不好收拾。

徐幼康也气不打一处来,摔着东西就跟武魁大骂:

“你是猪耶?你怎么能这么明火执仗的干?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你要杀人灭口,弄不好还会牵连到我!”

“你也是蠢材,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重要的事得先跟我商量,跟我商量,他蠢,你也跟着一起犯蠢!”

徐幼康劈头盖脑又骂起旁边的范总旗来。

“不是大人您说的,凡事听他调用么,我……”

范总旗低着头很是委屈。

徐幼康简直要气到爆炸,这种当着武魁讲的场面话,居然也当真了。

武魁受不得这种羞辱,瞪着一双牛眼道:

“事已至此,多说何益,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你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你担着,你担着,你但得起吗?该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徐幼康暴跳如雷,将几个人赶了出去,吩咐他们一时不准再轻易碰面,只将武魁安顿在隐秘处,自己静下来想办法。

李承瀚得了这么一个切实的把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纸奏疏递上去,指名道姓的就将武魁列入嫌疑人,袁翼兴的罪状上自然又加了一条,唆使家仆杀人灭口,这下袁翼兴的侯爵自然被剥夺了,朱高炽下令三法司会同礼部宗司速度发审裁决。

袁翼兴得知,暗自哀叹,真乃天丧予,天丧予!

徐幼康搜肠刮肚一番,一个更恶毒的计划浮出脑海。

第百一章 团圆饭

郡主那边,袁翼兴被押后,袁宗达便赶去京郊吴老先生家接其和绿柳回府,一同陪着的还有童安,自然又是捎了一堆好吃的带过去。

吴老先生得知郡主要回家,很是失落,一脸不开心:

“拿走拿走,谁要这些吃食,就这么几个菜,还烧的净是难吃的要命,就要骗走我家两个姑娘,真是可恶至极!”

童安横遭迁怒,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看着绿柳只是干搓着手。

袁宗达笑着哄道:

“先生,她们俩在这里叨扰你太久了,得回去了,你放心,以后她们还会常来看你的!”

袁宗达使了个眼色,郡主赶紧接茬:

“是啊,是啊,我们只是暂时会去做做样子,毕竟离开这么久了,我娘亲要说道了,你这个死没娘心的丫头,就知道先生对你好,不知道回来看看你亲娘!”

郡主模仿着公主说话的口气,倒逗得吴老先生白胡子颠颠的笑起来。

绿柳也上前安慰道:

“吴爹爹可是比我亲爹还亲,绿柳也会常来看你的。”

“真的?”

吴老先生像个小孩子似的眼巴巴的看着两个丫头。

大家都小鸡啄米般狂点头,老先生才算心安。

“还有你,也得常来给我烧菜!”

老先生指着童安道。

童安突然被点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扑扑的问:

“我?您刚,刚才还说我烧的菜难吃呢……”

“我说了难吃吗?我说了吗?我什么时候说了?”

老先生拒不承认连连抵赖。

“没说,没说……”

袁宗达、郡主和绿柳异口同声的肯定道。

老先生很满意,情绪终于好起来。

不依不舍的送走四个年轻人,偌大的宅院顿时空落了不少,老先生一边感伤,一边就着童安送来的鸡鸭入肉消遣惆怅。

“唉,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唉……真好吃。”

离家许久,真个是归心似箭,郡主一进家门便抱紧母亲不撒手。

公主也是痛到了心里,轻拍着女儿背心口中直唤道: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绿柳在一旁见此也是感叹不已,想起自己早亡的父母,眼泪直往下掉,童安瞧见了,悄悄的凑过去,手指尖小心翼翼的触了触了绿柳手心,低声道:

“我也是你的亲人。”

这番表白,弄得绿柳面红耳赤的,心里又感动不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低着头哭的更厉害了,惹得童安像做错事一般手足无措。

公主见绿柳哭的伤心,又将绿柳唤来,这下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哭成一团。

难得的一顿团圆饭,童安准备的很是用心,做了一桌子佳肴。

公主将于伯、童安和绿柳也都叫来一起上桌吃饭,三人很是惶恐,连连推辞,公主劝道:

“几位在我家也都很多年了,不唯是主仆,更是家人一般,这些年,我一直隐身在佛堂之中,许多事也不曾管,你们都受了委屈,也难为你们尽心尽力操持,就不要推辞了,一起吃顿暖和饭,不然我们母子三人多清冷难堪。”

众人见公主如此诚挚心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都落座纷纷举杯相贺。

自打公主成婚开府以来,用餐之时还是头一遭这样热闹气氛。

饭罢,公主称想去散步,袁宗达、郡主兄妹欲要相陪也被婉拒。

公主在小花园中流连一番,此时惯看的景致竟是别样滋味,袁翼兴无论多么罪有应得,一时真的离别,几十年的夫妻清分,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另一边,袁宗达伫立在石桥上,看着池中游鱼,也是暗自神伤,他知道母亲心里难过,他也难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去求母亲到底对不对,不管怎样他都是为了自己私欲,陷自己生父于不利。

“大哥可是有心事?”

郡主凑到袁宗达身边,趴在石桥栏杆上,觑着哥哥问道。

“并没有。”

袁宗达欲言又止的敷衍道。

“切,说吧,我还不知道你,从小一起长大,可没见过你这样子。”

“我想娶她。”

“谁?”

“雪三娘。”

你疯了么?郡主一句话噎在嘴里,到底没说出口,老实说,之前被逼着和亲躲在莱仙院那一阵子,郡主对于雪三娘印象改观很多,但是大哥要娶这个女人,她还是非常震惊。

“你哪来这么多钱?”

郡主最终也只是从现实角度出发,发出疑问。

“母亲同意了,现在父亲那边也不会阻止了,可是……”

袁宗达停了下来,缄口不言。

“可是她不能进门。”

郡主替他说完,轻叹一声。

“所以,”郡主表情复杂的看着袁宗达,“娘才会下定决心站出来的,是么?”

袁宗达点点头,眼里满上一层雾花。

“只希望,她也是跟你一样的心。”

郡主沉默半晌,轻轻拍着袁宗达的肩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大哥,作为妹妹,只希望如此艰难的走到这步,再没有无妄的期盼和辜负。

夕阳沉重欲坠,一池残红被晚风吹皱,夜幕渐渐拉下,新的罪恶悄然上演。

第百二章 乱葬岗的烛火

“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各家各户,闭门安窗。”

夜色欲浓,巡城的更夫敲着梆子点有一搭没一搭吆喝着,一匹快马从城中疾驰而过,直奔至北外城门,守城的兵士将那一骑拦下,马上的男子丝毫没有下马受检的意思,一言不发的掏出腰牌往地上一掷,守城的兵士惯看此等,耐着性子拾起那腰牌一看,便恭恭敬敬的双手奉还,开门,放人。

范总旗将乌帽正了正,收起腰牌,又是一阵疾驰,穿过深深浅浅的野林荒丘,终于在一片坟冢之后的矮房前停了下来。

真是见鬼,哪有人住在乱葬岗的!

范总旗啐了一声,心里暗骂,眼睛警惕的向四周瞄了一通,除了野草还是野草,不时还有几簇幽幽的磷火擦着地皮乍现,叫他一时脊背发凉。

那矮屋的一窗,正透着昏昏然的烛光,范总旗循着烛光慢慢靠近,正欲叫门时,里边传来一声喑哑浊滞又含混不清的话语。

似是询问,又似是抱怨。

范总旗壮着胆子回道:

“可是两脚书王府上?”

破木门吱吖一声开了,一个矮小的异常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范总旗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那是个枯瘦如柴的老叟,只有上半边身体搁在一个垫着布巾的破木盆里,眼眶深陷,显得眼睛异常突出。

要不是范总旗见过些场面,这般情形换做常人定然是要尿裤子了,范总旗见那老叟没什么反应,欲要再问。

那老叟眼珠突然转了转,如同闷牛声般嗤嗤笑起来:

“只有书王,没有两脚。”

范总旗算是明白了,为何这怪老头叫两脚书王了,书王不假,这流通南北的书画赝品几可以假乱真者多半出自他手,凡人都是两只脚,唯独专门用两脚给他做绰号,想必多半是同行嫉恨,以这无腿之故,特地将其剩下的双手代足以示蔑称。

怪不得这老头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冒犯到了,范总旗也很无辜,徐幼康让他来寻时,可没解释过这一茬。

“在下有事相求。”

范总旗开门见山,那老头点点头,双手撑着地转过身,半边身体跟着木盆拖地的哒哒声徐徐前进,范总旗跟着进了屋。

刚进屋,一股霉味、墨臭味、死老鼠味就挤进了鼻腔,范总旗几乎要呕出来,强忍着不适,掏出一纸旧信扬了扬:

“你且看看这个,就照着这般笔迹去做,至于内容,一会有份例文,你誊一张就是。”

那老头伸出干巴巴的手接过那张泛黄的信纸,略看一番便还回去。

“你不用摹一下顺手么?”

“不用,例文呢?”

那老头正眼也不敲范总旗冷冷道。

范总旗心里生疑,只得依令将例文递了过去,那老头又是扫了两遍,就将例文还回。

范总旗想骂娘了:

“老家伙,你不要拿我寻开心,钱可是一分都不会少你的,今天要是……”

那老头并不理会范总旗,已然将笔墨准备齐当开始挥毫起来,借着昏暗的烛光,范总旗瞟了一眼开头的一行字,对比下旧信和例文,无论是笔迹还是内容竟然无差。

真的是个怪人,奇人!

范总旗心里叹道,赶紧闭嘴,跑到门外去透透气,安心等候起来。

等了些时候,老头唤了一声好了,范总旗赶紧猫腰钻进屋里,那老头正对着半干的墨迹呵气,待纸上干的差不多了,范总旗拿过验货,对比一下,一字不差不说,连落款的花押都一模一样。

范总旗很满意,扔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到其案前:

“规矩你是知道的,嘴巴严实些,保你性命!”

那老头并不理会此等威胁,却叫住范总旗:

“慢着!”

“怎么?嫌钱少?可是按着老价钱来的,你莫要欺我不知。”

那老头竟是从抽屉内掏出一杆小秤,将袋中银子悉数倒上托盘称起来,仔细看了看称星数字,又拿着银锭认真摩挲了一番,这才满意的说道:

“你走吧!”

范总旗睥睨一眼,心里十分不悦。

“你这棺材板都半闭的人了,要那么多钱干嘛!”

范总旗懒得跟他浪费时间,赶紧翻身上马抽了几鞭往城里赶。

徐幼康收到货后仔细查看,纸张是旧的,笔迹合辙,行文无误,连连叹道:

“果然是两脚书王之手,真名不虚传也!”

范总旗也连连附和,徐幼康拍着其肩膀嘉许道:

“差事办得不错,你可真是屈才了,等着罢,阁老好一些,自有你的好处。”

范总旗得了许诺,心里欢喜无比。

依着徐幼康的吩咐,火速带上一干人换好衣裳,抄起家伙就奔去了李承瀚家。

敲开李承瀚家门后,范总旗浑身是劲,带着一帮人士气如虹的冲了进去,挨个房间搜查起来。

范总旗亲自堵在了李承瀚的书房,让人将愤怒不已的李承瀚按在了椅子上,自己翻箱倒柜起来,片刻,一纸罪证拍在李承瀚的书案前:

“李大人,你可真是满口仁义的伪君子啊,你与霍连山狼狈为奸不说,居然还栽赃袁侯爷,证据确凿,看你如何狡辩!”

李承瀚欲要拿那书信,两侧的锦衣卫却按住他的双手,范总旗抄起“罪证”展开在他眼前,李承瀚挣扎着看完信上的内容,仰天大笑:

“笑话,笑话!”

范总旗劈面赏了他一耳光,李承瀚嘴角淌下一丝血迹,却仍是高昂着头笑的狂放,一个小旗跑进来,附在范总旗耳边言语几句。

范总旗脸色一变:

“搜仔细没有!”

“搜仔细了,确实没有……”

那小旗畏缩着回道。

“你别费力了,人已经不在我这里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翻天了,真是愚不可及!”

李承瀚大声嘲讽道。

“带走!”

范总旗一声令下,李承瀚被押着起身,却看见自己老婆疯一般的光着脚跑过来,推着几个锦衣卫哭嚷道:

“你们凭什么带走我夫君,凭什么?”

“凭什么?凭他徇私枉法陷害忠良!带走!”

李承瀚被强行架着往外拖,其妻已是疯癫一般的追过来,李承瀚频频回头对着妻子大声喊道:

“我无罪!娘子,你等我回来,照顾好孩子,等我回来!”

哭声并着喊声,响彻夜空,久久不息。

第百三章 当年曲折

范总旗将李承瀚拖到锦衣卫诏狱后,徐幼康立马上报,称接到密报,有人检举李承瀚乃是霍连山同党,阴藏霍连山旧眷并使人构陷渊国侯袁翼兴,且买凶杀人贼喊捉贼,证据确凿。

而所谓证据,便是从李承瀚家中搜出的霍连山亲笔密信,信中以霍连山行将倒台之时的口吻写就,大意是其自知大势已去,放心不下爱妾及私生子,已托忠仆护送转移,希望李承瀚念在多年交情,收留他们,自己则以罪状相呈,让李承瀚亲自弹劾,以成就李承瀚直臣之名。

那爱妾和私生子直指杨氏母子,虞世贤则变成了所谓“忠仆”,言辞之中还多有暗示李承瀚暗地曾收受诸多好处。

如此一来,整个事情真相完全搅浑。

此奏一报,此信一出,整个朝堂炸开了锅,太子及杨阁老一党自然是知道李承瀚被栽赃了,但李承瀚平素得罪的人太多,即便是心里也不相信的那些人,此时也和盼着李承瀚遭殃的仇家一样,等着李承瀚身败名裂。

皇帝知道很是头痛,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德不配位,这才理政多久,就出了一茬又一茬的破事,还竟是扯着功臣名将高官的,自己的颜面何在,大明的国威何在!

加之那些李承瀚得罪过的大批同僚,不依不饶跟着添油加醋,朱高炽被烦的不行,不假思索的就下了命令,让徐幼康严审李承瀚,至于袁翼兴,朱高炽原本只是打算给其点教训,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一时也不好下定论,只让仍旧押在都察院看视。

徐幼康得令之后,沾沾自喜,回到北镇抚司即安排刑讯李承瀚,袁宗达见李承瀚被抓来,直觉其中有蹊跷,为搞清状况,主动请缨要亲自审讯李承瀚,徐幼康自然不让,二人争执之时,越同舟站出来了:

“属下从前被这姓李的参过,如今故人相逢,倒想跟他叙上一叙!”

越同舟冷言说完还颇为不忿的瞟了袁宗达一眼。

袁宗达果然上道,他以为越同舟是记恨着之前,自己和李承瀚一起因为张式衡的案子参奏过他,所以想公报私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姓越的,你什么意思?想挟私报复是不是?心眼这么小,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么?!”

徐幼康眼珠子一转,原本他是想派范总旗去的,被袁宗达这么一说,他倒是觉得越同舟真是个合适的人选,便阴戳戳的打圆场:

“哎呀,他是不是个男人,未必你跟他睡过?这争的个什么劲,都别说了,我还是镇抚使,这事听我的,越百户去审挺合适的,至于你么,我觉得还是避嫌为好,毕竟李承瀚可关了你亲爹!”

这番话说的袁宗达一下子噎死了去,论避嫌自己要避的可比越同舟亲的多,这道理摆在了正中心,袁宗达没法,只好作罢。

徐幼康放心的让越同舟去了诏狱提人,原本就是个走过场的事情,他也懒得再去啰嗦,任那李承瀚如何辩解,两脚书王的手笔摆在哪里,不死也要扒掉他那身官服,由越同舟这个所谓“仇家”代劳,他也能少点风言风语。

越同舟让人把李承瀚提到了刑室,往站架上一绑,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猛抽,那鞭子使的上下翻飞,看得旁边的老手都心惊肉跳的,李承瀚却是一声不吭憋的脸上红如熟虾。

实际上,看着虽然挺猛,那劲道落到肉上可就轻了许多,伤皮不伤骨的,片刻,戏做足了,越同舟对着李承瀚斥道: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李承瀚摇摇头,只是咧嘴笑的肆意。

越同舟装作被激怒的样子对着旁边几个伙计道:

“你们权且出去,待我出一口恶气先!”

那几个帮手闻言担心越同舟将人打死,便劝道:

“大人可得留神些,好歹留他一口气在,不然我等怎么跟徐大人交差。”

越同舟不做声,厉眼一瞪,几个人只好缩着脑袋出去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鞭声。

越同舟也累了,扔了鞭子,向门外定睛看了两眼,确认没人偷听,便往李承瀚那边凑近了些,附耳低言道:

“适才多有得罪,人多眼杂,也是逼不得已,还请原谅,我知道你是被冤的,只是在下不明白那封信……”

不等越同舟说完,李承瀚挣扎着扬了扬头,打断道:

“那封信是假的,姓徐的安排人放的,我也好奇,那信上笔法确是霍连山的,莫非姓霍的没死,还是他姓徐的早料到今日,提前做了准备,真是奇也!”

越同舟自然是清楚霍连山确是已经死了,提前准备也断无可能,毕竟虞世贤夫妇可是丐老四亲自从辽东救出来的,信上所说压根就是子虚乌有的,徐幼康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袁翼兴会有这么一遭,所以他断定这封信是被人伪造的。

可谁有如此高超手法能把他人手迹做的如此逼真呢?

越同舟也觉得神奇。

“虞世贤一家现在何处?”

越同舟抓紧时间问道。

李承瀚似有所虑的看了越同舟一眼,沉默不语。

“你担心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越同舟说出李承瀚所想。

李承瀚上下打量了一下越同舟,道:

“先前陈允直案,你我也算有一顿饭的交情,我打心眼里愿意相信你,可这会我身在这腌臜之地,也不能不顾忌几分,你别怨我多疑,我要是告诉你了,万一那一家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越同舟听他这么讲,心里还是理解的,也不多解释什么,只是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承瀚苦仰天一笑:

“你应该问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本就无罪,又有何可担心的,想我李某清白一世,从未屈心作恶,我就不相信白的还能叫他们说成黑的!”

“李大人好风骨,从未作恶越某还是信的,至于有没有屈心帮凶,恐怕只有李大人自己知道了。”

越同舟冷冷的回道。

李承瀚听出他这是话里有话,立马急了,声调也高了些:

“你什么意思?李某不敢妄比先贤,可也绝不是为虎作伥之辈,要说屈心帮凶,也只有十几年前一桩旧案,宣化县一民妇叩阍求告,那妇人告的正是霍连山、徐幼康之属,若不是他们下作,逼着我老母亲替我在具结书上签字,我也绝不会低头,可怜我老母亲担心我这遗腹子一根独苗断了香火,身为人子也只能认了。”

李承瀚声音愈来愈低,似是羞愧难当,又接着道:

“我只做过这一件违心的事,奈何平生得罪的人太多,竟落得如此下场,想必朝堂上也没有什么人会帮我说话了,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连叹两声,李承瀚不由得闭眼皱眉起来。

话说到这里,越同舟算是解开了一个心结,他先前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若不是今天激将他说出真相,那李承瀚也必要算在仇人之列,单凭这近一年来在京的见闻,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总对李承瀚恨不起来,如今看来,这事确实也非他本意,终于释怀。

“假如找到武魁呢?”

越同舟突然问道。

李承瀚有些惊讶:

“你知道他?看来你本事比我想象的大,你到底还知道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像我看到的你那么简单。”

“只是听说过,何况我来审你不可能不做课业。”

越同舟掩饰道。

“不可能,当日有人欲要去驿馆杀人灭口,我只是据虞杨氏所言怀疑是武将军所为,奏报上也只书武将军其人,但武将军真名姓,虞杨氏也不知情,我也是在来这里之前才刚调查确定武将军便是袁翼兴旧属武魁,而你刚才,是十分确定的就说出武魁的名字,徐幼康跟你不是一路人,他不可能告诉你这么多,你到底是谁?”

李承瀚一字一句的拆解,逼问道。

越同舟并不理会,只是淡定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帮你的就可以了,当然,我帮你是有目的的,是为了我自己,总之,你只要清楚这个就可以了,至于其他我也不想多管。”

李承瀚苦笑:

“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了,我都这步田地了你还能图我什么,如你真能帮我找到武魁平凡我的冤情,只要是合情合理之事,在下若是能活着走出这里,定不推辞。”

越同舟点点头,“那还请您配合一下,得罪了!”

越同舟拾起皮鞭又是一顿抽打,边抽便唤外边的手下进来带李承瀚回狱,李承瀚会意,开口就是一通痛骂,直将戏份演的逼真动情才算结束。

第百四章 寻找武魁

越同舟在徐幼康面前糊弄一番,便出门想办法联系上了丐老四,虞世贤一家暂时不知所在,要扳倒袁翼兴,救出李承瀚是关键所在,如果能找到武魁,这事就好办多了。

丐老四收到消息后,立马动员了道上的兄弟们四下散开了去寻人,他本就在街头活下来的,那些江湖朋友们也多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白日不到处,最是暗地里百花齐放,各有各的能耐,丐老四很有底气,只要武魁不出京,不出三日,必然能将他揪出来。

就在丐老四钻墙打洞的找武魁的时候,杨阁老也没闲着,得知多年宿敌徐阁老卧病,心里顿时轻松很多,趁着徐阁老还不能活动,便进宫使足了功夫,直将耳根子软的朱高炽说的动心,将这桩搅成浆糊一样的案子争取到了刑部处理。

此时刑部主官正由刑部左郎樊舜明署理,经过陈允直一案后,樊舜明是彻底站在了杨阁老一边,眼巴巴的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翻身转正,名正言顺的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

李承瀚、袁翼兴的案子一到了樊舜明那里,樊舜明便按着杨阁老授意,拿着内阁的签令带着衙役,先是将原先软禁在都察院的袁翼兴直接提到了刑部大牢,紧接着又理直气壮的冲到北镇抚司要带李承瀚走。

徐幼康不傻,若是李承瀚到了刑部手上,先前的那些折腾可就全白费力了,徐幼康仗着自己人多势大,以诏狱所押除非皇帝亲令否则不可放人的借口,硬生生将樊舜明的人打了出去。

樊舜明不敢硬拼,只好又蔫着脑袋回去找杨阁老诉苦,这会功夫,徐幼康已经进宫请示朱高炽了,朱高炽正虚弱着,被这些小事扰的实在烦透了顶,连他人都没见便传出话来,随他去办。

徐幼康得了朱高炽口令,立马气焰高了三尺,派人到刑部传话,说皇帝已经说了,不许转移李承瀚。

杨阁老往陈公公处一求证,确乎如此,也不好再去惊动朱高炽,只好让樊舜明又去北镇抚司以刑部的名义照会徐幼康,在事情真相明了之前,不许对李承瀚动刑。

徐幼康得了便宜,也不想再多生是非,想着李承瀚也吃了苦头,便不再继续折磨李承瀚。

杨阁老原本打算让李承瀚老婆沈英娘进去探一下话头,看能不能问出些有价值的线索来,不料徐幼康将李承瀚看的死死的,说什么也不让进,杨阁老没法,只好去找太子商量。

太子思索一番,觉得李承瀚家里搜出的这封信实在太过于蹊跷,但只凭怀疑也拿不出证据,便一面派人再去辽东调查,另一边调动都察院的言官为李承瀚鸣冤造势,在舆论上给徐幼康施加压力,以确保李承瀚人身安全。

事情到了这一步,暂时陷入僵局,徐幼康欲想欲觉得不安,武魁还在京城,虞世贤一家也不知所在,不管是武魁还是虞世贤一家,迟早都会是个把柄。

徐幼康亦开始加大暗查力量,到处找虞氏夫妇,至于武魁,那就很好解决了。

范总旗带着几个力士找到武魁藏身的暗室时,武魁已经不见了踪影,密不透光的小房间里,一盏油灯倾覆在地,桌椅散乱着,地上有些滑腻的液体,范总旗用手一摸,竟是血迹。

还未凝却,想必是不久前才发生了打斗,到底是谁找到这里来了呢?

武魁究竟是已经遭了死手还是逃命了?

范总旗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去报告了徐幼康,徐幼康听完脸色大变。

就在他惴惴不安的满屋子走来走去焦虑的时候,门丁来报,说有人从后门求见。

待那人进来,徐幼康赫然大惊,只见武魁将一块破布捂在腰身上,脸上污糟不堪的已看不出血色,一双牛眼光泽尽失,他蹒跚着走过来,用尽力气说了一句:

“有人要杀我。”

便一头栽倒下去。

徐幼康疾步上前欲要扶起,挨近了却又停下来。

等范总旗再次赶过来的时候,武魁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地上,心口上多了一道醒目的伤口。

“不要多问了,去处理了。”

徐幼康喝着茶吩咐道。

金宝赌坊不远处的一个巷角里。

一个壮汉站在丐老四身边压低声音道:

“四哥,现在怎么办?”

丐老四皱起眉头:

“你们三个人居然都抓不住他?”

那壮汉面色惭愧:

“原本以为没问题的,谁知道那小子真还有两下子,腰上吃了一刀,竟还能强撑,我已经让兄弟们去找了,四哥,对不住。”

丐老四摆摆手:

“算了,你们也尽力了,他往哪个方向跑了你们知道么?”

“不知道。”

那壮汉头压得更低了。

丐老四无法,只得如实告诉越同舟,不料越同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不用找了,他要么永远不会出现了,要么出现了大家都会知道。”

丐老四不解,等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越同舟的判断多么准确,武魁的确出现了,还弄出了大动静。

第百五章 菜地的死尸

清早,昌平县西,佃户王初三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就着老婆腌制的咸菜头喝了两碗稀粥便去菜畦下地了。

他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日头,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多干点活了。王初三心情很好,还哼起了小调,虽说日子清贫,一直靠租田种菜为生,但主家很仁厚,连着好几年都没涨过佃租,因此生计到底也还维持的下去。

对于主家他一直都怀着感激的,只要是收上新菜,他都会留一份挑拣好的进城的时候顺便送过去,但最近一次送菜,却听说男主人犯了事被抓进了大牢,至于犯什么事他不知道也帮不上忙,只觉得李大人这么好的官,真个是可惜了。

想到这里,王初三心里默默感叹了一番。

忙活了一阵子,王初三有些累了,便扛着锄头走到田埂边的野树下歇歇脚,刚一屁股坐上去,地面的草皮就陷进去一块。

王初三有些不爽,挪开身子拍了一下草皮,却发现异常的松软,用手轻轻一揭,那草皮就起来了,再一看旁边的草皮也是这般,都断了根系,像是被人挖过一样。

带着满腹疑惑,王初三抄起锄头翻了翻土,才几锄头下去,青色的布料便露出来,王初三手开始发抖,将杂土用手拨开,一个带着伤口的人形腹部露出来,王初三吓得连滚带爬的大叫:

“来人啊,来人啊!有死人!”

昌平县县尉接到报案后带着一帮人赶到,将尸体挖出验完后,便带着王初三去见了县太爷。

昌平县县令不敢怠慢,人命案子他见得多了,只是这死人埋在都察院左史李承瀚的俸田里,这会子李大人又摊着不明不白的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那县太爷左思右想了半天,为了不得罪任何人,最后决定所有相关衙门都通知一遍,还有李承瀚的妻子沈英娘那里也一并都通知了。

沈英娘很震惊,

樊舜明也很震惊,

唯有徐幼康,接到通知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将尸体接到了北镇抚司看管起来,同时还让范总旗赶到之前虞世贤夫妇住过的驿馆,将老驿丞请了过来。

一切准备妥当,徐幼康带着一帮人抬着尸体气势汹汹的就奔去了刑部。

徐阁老那边还没有回复,樊舜明见到这阵仗一时发了懵。

“樊大人,徐某收到昌平县县令来报,称在李承瀚俸田里发现尸体,经查此尸为利刃所伤致死,徐某将李承瀚通贼诬告渊国侯案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发现这事可不简单啊!老头,你来说!”

徐幼康趾高气昂的唤来身后的老驿丞。

那老驿丞畏畏缩缩的报说:

“小人乃是都察院属驿馆的驿丞,前些日子,李大人将来叩阍的虞世贤一家三口安置在我这里,托小的好生照顾,孰料,没几日一群黑衣人夜闯进来想要杀人灭口,小人当时躲在马厩里不敢出来,后来他们没找到虞世贤一家就走了。今日徐大人让小的去北镇抚司辨尸,这人,身形确乎很像当时领头的刺客,只是当时夜里太黑没看清人,所以也不能完全肯定……”

“行了行了!”

徐幼康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

“在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舜明听完依然一头雾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杀手是去杀虞世贤一家的,刚那老头也说了,这尸体和当时领头的刺客很相像,可巧的是,这人还埋在他李承瀚的俸田里,加上之前在李承瀚家里搜出的密信,所以,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命案!”

徐幼康说出自己的判断,见樊舜明还懵着,继续慷慨陈词:

“我非常怀疑,李承瀚因为受人指使或者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阴谋陷害渊国侯袁翼兴,而恰好之前投奔于他的霍连山旧眷也是个麻烦,于是李承瀚便让那所谓的一家三口假装伸冤,又让这死人装作刺客杀人灭口扰乱视听,将戏演足之后,因为遭人告密到我这里,被搜出罪证,所以就将那一家三口藏起来了,又杀了这刺客埋尸灭迹。樊大人,你现在清楚了吗?”

樊舜明算是听明白了,但他这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额头上淌着汗应道:

“徐大人也只是怀疑,这,这,现在徐大人是想要如何?”

徐幼康摆起调子道:

“现在不是我想要如何,是你樊大人该要如何,皇上不是点了你的名要你来审这个案子么,我北镇抚司也就是个协作,这证人证物我都给你送过来了,你好好思量一下,想想怎么陈奏吧!我走了!”

徐幼康说完带着手下人就撤了,倒是樊舜明一个头两个大。

杨阁老赶过来亲自看过武魁尸身后,认出了他,虽说武魁很多年不在京城活动了,但杨阁老还是记得,这人当年是跟袁翼兴混过的,后来犯了事被流放出去了,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再怎么解释,袁翼兴都不会认账的。

人肯定不是李承瀚杀的,袁翼兴已经被控制,也不大可能杀他,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徐幼康,这姓徐的到底和袁翼兴什么交情,至于这样为他卖命?

杨阁老心底生起疑问。

樊舜明见杨阁老心事满满,小心翼翼的探问道:

“阁老,现在该怎么办?”

杨阁老轻轻一叹:

“报吧,只说事实就行,至于那些猜测就不要写了,他徐幼康闹这么一出不就想让大家都怀疑么,不管你说什么,这事已经弄的乌七八糟的了。”

樊舜明顺从的点点头。

徐幼康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刑部抬尸之后,满城上下都开始议论起来,各种阴谋论满天飞,加上李承瀚那些仇家的推波助澜,这件事的源本已经不大有人关心了,不知情的老百姓甚至被鼓动着半夜偷偷往都察院门口扔砖头,好些个说书唱曲的也都开始编故事,直将李承瀚描成一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如今武魁已死,虞世贤一家三口不知所踪,李承瀚人在诏狱又被看的死死的,半点消息都无,杨阁老心里隐隐的开始为李承瀚的命运担忧起来。

第百六章 喝茶上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了袁宗达的预料,固宜公主也没有想到,本是家事却将都察院、刑部和北镇抚司全部牵扯进来。

袁宗达很想弄清究竟,他心里知道父亲肯定是有罪的,但徐幼康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李承瀚,他心里觉得异常不安,先前张式衡案,他和李承瀚打过交道,虽说不是很好相处的人,但也算是难得的直臣。

无论如何,事情是自己家里整出来的,坐视不管,他对不起自己良心。

越同舟是不是知道什么?

袁宗达没法靠近李承瀚,但是越同舟可以,袁宗达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去找越同舟,他不是隔岸观火的性子,事情到底怎样了,他要弄个究竟。

郡主心里也正纳闷,远远的在庭院见袁宗达低着头急匆匆的往外走,便叫住了袁宗达:

“大哥,你一门心思的是要往哪里去?”

袁宗达微微侧头,随口敷衍道:

“我出去半点小事。”

说完便径直出了门,郡主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便悄悄的跟起来。

直到了越同舟家门前,袁宗达便扣起门来,几声敲门下来,也无人应,估摸着越同舟不在,袁宗达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干等起来。

郡主在不远处的街角也悄咪咪候着。

大哥来找他做什么?

郡主暗自嘀咕。

直等到薄暮,越同舟才出现,见袁宗达坐在门前,一脸讶异:

“你有何事找到这里?”

袁宗达扶着腰拍拍灰尘,顾左右而言他:

“也没什么,这不知道你今天休差么,寻思着来跟你喝个小酒,怎晓得你竟出了门。”

越同舟自然是知道他可不是来喝什么小酒的,也不拆穿,开了门自顾自先进了屋,到厨房里烧一壶水准备沏茶。

袁宗达掩了门跟着进去,大喇喇的就在堂屋里抄把椅子坐下了,刚落座,却听见院门吱吖一声开了,郡主出现在面前。

“你怎么也来了?”

袁宗达颇有些尴尬,越同舟听见声音扔了柴火也跑出来,见到郡主,也是倍感意外。

“你们兄妹这是越好了么?我这屋里简陋,可没什么好招待的。”

越同舟瞟着郡主轻言道,默默转身又进了厨房伺候茶水。

郡主笑:

“这好久不见的,你就不许我自己想来瞧一瞧么?干嘛一定要越好,凑巧,凑巧。”

郡主说完赶紧闪进堂屋扯起袁宗达低声道:

“你告诉我,你来办什么事?!”

袁宗达支支吾吾的:

“跟你一样来讨茶喝啊!”

“呵,我信你?说,你找那个冰坨子是不是因为爹的事情?”

袁宗达见瞒不住,只好说了实话:

“李承瀚李大人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他人现在关在诏狱,徐幼康那小子不让我靠近半分,事情是我家搞出来的,现在李大人受了冤屈,总不能不管,他晓得情况,所以就来问问。”

郡主立马明白过来,这会越同舟的水也烧好了,提了一壶茶进了堂屋,给袁宗达兄妹倒上,也不言语,只是喝着茶静等他们开口。

袁宗达吹了口热气,就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开门见山: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爹做了什么我清楚,现在李大人被牵连,我想你帮我救他出来。”

越同舟看了一眼袁宗达,面无表情:

“凭什么?”

“张式衡那件事你不会忘了吧?那件……”

“打住,你不要以为凭着莫须有的猜测你就可以拿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我,如果真有证据你就去告我,我悉听尊便!”

“那件从张式衡院子里挖出来的夜行衣撒过降皮水吧?当时瞧着好像是埋土里呕烂的样子,可你现在去看,已经全部化成灰了!”

“这能说明什么?他自己想尽快摧毁罪证不行么?”

“难道直接烧了不是更方便么?”

袁宗达直勾勾盯着越同舟: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是我跟你提凶手那晚的衣服没有找到,然后你就去他家给我整出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赌坊的押票、莱仙院的龟奴、呕烂的罪衣,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要不要我再去找那几个证人问一问?”

“够了!已经过去的事情,况且他死的不冤,你如果想救李承瀚,大可以去问问你父亲当年还做过什么,只要他肯认罪,大家都可以消停消停!”

越同舟摁着茶杯,脸上动了愠气。

“这怎么又扯东扯西了,大哥,你是来找人帮忙的不是来吵架的,你会不会说话!”

郡主听二人话头不对,赶紧打圆场,凭着对越同舟的基本信任,他愿意相信越同舟是有苦衷的,而且大哥这样威胁的口气,确实不大妥当。

袁宗达缓和了下:

“行了,其他的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越同舟也冷静下来,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徐幼康从中作梗,李承瀚现在也不敢说出证人所在,武魁死了还埋在他的俸田里,事情到了这一步,除非证明那封信是假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封信现在在哪里?”

郡主问道。

“北镇抚司的库房。”

越同舟看了一眼郡主,颇为疑惑。

“你们谁可以把它弄出来?”

郡主急切的追问。

“你想干什么?”

越同舟和袁宗达异口同声的问道。

“你们只要把它弄出来,我就能证明它是假的!”

郡主自信满满的回道。

“我去吧!”

越同舟应下来,一抬头便与郡主的目光合到一处,二人对视一眼,忽而都觉得脸上有些温热,越同舟低下头来,郡主干咳了几声,赶紧端起茶掩饰。

“你们怎么脸都红了?”

“这茶太好喝了,有点,有点上头……”

“嗯,上头。”

越同舟附和道。

袁宗达认真捧起茶杯嗅了嗅,暗自嘀咕不已:

这喝茶居然还能上头?怪事!

第百七章 偷出密信

北镇抚司库房,看守的库头百无聊奈的翻弄着手上的登记簿子,一个高大的身影贴过来,冷不丁的吓了他一跳。

“越大人,您怎么来了?”

库头脸上堆着笑谄媚的问候道。

“查个事儿,找点东西,需要登记么?”

越同舟轻描淡写道。

库头连忙双手奉上登记簿,越同舟抄起桌上的笔随手划拉两笔,库头摊上册子忙不迭的做个请的手势,欲要带其进去。

“不用了,一会万一来人你还要接应着,你忙吧,我自己找找。”

越同舟谢绝了好意。

那库头也很知趣,便赔着笑意缩了回去,心道,这越大人真是没架子,自己也省省心。

越同舟进库房后,很快找到李承瀚案的档案格,只是所有的资料都被一个木箱子锁起来,越同舟环顾四周,其他档案格似乎都是露天盛放的,并无此特殊待遇,心知必是徐幼康心里有鬼专门安排的。

正摩挲着箱子上的铜锁头,思量怎么弄开他,突然一阵脚步声传进来,倒让越同舟一惊,回头一看,却是那当值的库头。

“越大人,小的忽然想起来,有些个档案是被锁着的,我这有钥匙,您看需要不?”

那库头扬着手上一串钥匙弄得叮叮当当作响。

越同舟点点头,伸手欲接。

库头却稍微缩了一下手,欲言又止。

越同舟以为他起了什么疑心,不料那库头却哈着腰道:

“小的在此当差十多年了,也没什么建树,比不得大人们为朝廷分忧建功立业,小人只愿在大人面前混个脸熟,还请大人青云之上别忘了小人这等尘泥枯木,若是将来有机会能为大人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也是小人莫大的荣幸。”

库头说的极为恳切,想来是看中越同舟这棵“大树”,期望能谋个晋升之道。

越同舟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我记得你,辛苦了。”

那库头听罢极为高兴,立马将钥匙串奉上:

“钥匙片对应着锁头编号,您自取用就是,小的就不打扰了。”

待库头退出去后,越同舟找到开锁的钥匙,将那木箱子打开,翻开厚厚的卷宗资料,在箱子最底下终于找到那封“密信”。

越同舟将那“密信”火速揣入怀中,锁好箱子,便出门还钥匙,将要出门时,门口的库吏却将其拦下来,客气道:

“大人请留步,徐镇抚前些日子训令库房要整肃进出,所以……”

越同舟心里咯噔一下,先前都没有这规矩的,摆明了这是徐幼康做贼心虚,迟疑一下,便刻意板起脸来剜了一眼库头,伸展双手道:

“我这百户想来也没什么可说道的,搜吧!”

那库头有些尴尬,赶忙凑过来,扬起手呼了门口的小吏一巴掌:

“眼睛瞎了?!上头说的是严防闲杂人等,越大人是闲杂人等?!一边去!”

库头说完赶忙哈着腰做个请的手势,越同舟点点头赶紧走了。

揣着“偷”来的证物,越同舟不多耽搁,和袁宗达碰面后使个眼色,擦肩而过时,悄悄的就将那信笺传了过去。

袁宗达拿到东西后便立马转手给了郡主,郡主打开那纸泛黄的旧信,仔仔细细扫视一番,低头沉思着,好一会沉默,让袁宗达有些心急:

“你这倒是说句话啊,瞧出什么没有?!”

“没有!”

郡主很实诚的回答道。

“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只要能把它弄出来,你就能证明它是假的,你现在跟我说……”

“我搞不定,有人能搞定啊!”

“谁?”

袁宗达赶忙凑过来追问道。

郡主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神秘兮兮的一笑。

京郊,吴老先生草堂里,郡主恭恭敬敬的说明来意,呈上那封旧信,袁宗达则捧着一大盒美食端到桌上,还刻意撩开食盒一角,用手煽着上方使劲赶着香气,笑嘻嘻道:

“孝敬您的,您先忙手头上的,拜托先生了。”

吴老先生觑了一眼食盒,咽了咽口水,捋捋长须咳了两声,飞快的扫了一遍那旧信,而后又是抖动纸张又是对着光上下翻看的,看着看着似乎犯起了难。

袁宗达脸上浮起失望的情绪,郡主也有些忐忑,莫不是吴先生也搞不定?

两人互看一眼,就在郡主准备开口的时候,吴老先生忽然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信纸抬起凑近,袁宗达和郡主赶紧也凑过去,没想到吴老先生伸出舌头向着上边的墨迹用舌尖轻轻的舔舐了一下,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将一旁的二人弄得瞠目结舌。

舔完墨迹也就算了,老先生还闭着嘴好一阵咂摸,袁宗达正准备询问缘由,老先生挥挥手示意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等了片刻,吴老先生突然放下信纸抄起一边的竹如意,开始上下挠起痒痒来,看着老先生脸上渐渐起了红疹,袁宗达兄妹都有些惊讶。

“先生,您,您这是怎么了?”

郡主惊呼道。

“咳,没事,弄清楚了,这字儿啊是你师叔的手笔,错不了!”

“师叔?”

郡主摸不着头脑,可从没听说过自己有个师叔什么的啊,完全弄不懂吴先生到底在说什么,袁宗达更是一脸懵逼。

见二人不解,吴老先生挠了一阵子舒坦些后闷了一口茶解释道:

“你们不知道他也正常,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师从王弘老先生学书法,他是同门里最天才的一个,也是王先生最器重的学生,琴棋书画样样都漂亮,可惜后来犯了事,自此行事乖僻半人半鬼的,竟落魄到靠给人抄抄写写的过活,真是让人痛心。”

郡主闻言,更加弄不明白了,师公王弘她还是知道的,书圣王羲之的后人,大明第一手笔,能拜在他门下的绝非凡品,可这个师叔如此才华横溢,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呢?吴先生又是怎么判定这伪信就一定是他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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