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 xp1024.com
《明匪》


47覃氏(三)

赵当世对于西南地区的土司不太了解,唯一打过交道的便是当初罗尚文手下的那拨土兵。其众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吴鸣凤早年去过施州卫,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稍有了解。赵当世听他说了,暗思:“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土著捉了?”夜不收其余十九人带回的情报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赵营暂时未动,继续屯驻在达州等地。

小除夕前一日,那人却回了,赵当世单独见他,询问晚归之故。据那人供称,在施州卫查探数日,临走前一日于道旁茶棚歇脚,却不谨慎,为人所捉。说到这里,伏地磕头请罪,咚咚作响。赵当世宽宥了他。这二十夜不收虽为军中精锐,但说到底此前从未做过这类勾当,有些闪失也再所难免。反而,这人的如实禀报值得肯定。毕竟,作为特勤人员,对主帅的忠诚放在首要位置。

那人继续道:“小人后来才知,那茶棚是忠路覃氏的暗桩子,专负责打探搜罗消息。而抓了小人的,正是覃奇勋的长子,现任宣慰使覃进孝。”

“覃进孝?”赵当世在脑中检索了会儿,没关于他的印象,“覃奇勋”这名字倒略有所闻。

“你既被捉,怎么又回得来?”

那人听他问到这里,忽然又下拜,赵当世正纳闷,却听到:“亏得都指挥洪福齐天、声震川东,才能让小人捡回一条性命!”

“哦?此话怎讲?”

“那覃奇勋猜得小人来历,晓得俺赵营厉害、都指挥英明神武,就亲手将绳索给解了,还借了匹马给小人,让小人回来见都指挥。”

“嗯,如此说来,他必有话让你传给我。”

“都指挥神机妙算。那覃奇勋让小人带‘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这十三字给你。”那人一路回来,生怕忘了,反复念叨之下,滚瓜烂熟,就连字数也点计出来。

“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赵当世喃喃自语一遍。

那人其他物什都被覃氏收缴了,没更多情报可提供,赵当世将他打发下去,独自一人于房中思索话中意思。

又自言自语几遍,后一句还好理解,前一句仍是拗口。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人把吴鸣凤叫来。

吴鸣凤不愧有着“导游天赋”,一听就明白了。他解释道:“施州卫地方土人习俗与我汉家不同,除夕早一日过,是为‘过赶年’。聚云寺属下也去过,在忠州卫南方,香火不绝,里头一个吹万广真禅师是得道高僧,远近各州县信奉者很多,不乏官宦。瞧他意思,是邀请都指挥在正月初三在聚云寺相见。”说完,嘿嘿笑着补一句,“他却体贴,还怕耽误了都指挥过除夕元旦。”

二人又谈论一会儿,赵当世陷入了沉思。吴鸣凤见他不说话,自知没自己什么事了,躬身告退,随即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一齐被找来。

侯、徐自升任了千总,连日来是一刻也没得空,忙得焦头烂额,突然被召还以为赵当世要检验军务,路上过来还草草打了腹稿,一见面却是瞠目结舌,将什么军务都抛到了一边——听赵当世所言,他竟是要单刀赴会!

“请都指挥三思。覃氏虽顺我汉家已久,但终究难改蛮獠习性,凡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若信其而去,必为所害。”侯大贵说间,感到两鬓都几乎渗出汗来。他跟着赵当世也有好些时日,虽知这都指挥素有胆略,但也想不到胆大如斯。当下赵营良好的发展势头来之不易,绝不可因为赵当世出岔子而前功尽弃。

“我军与覃氏向无交集,彼忽然来邀,没有道理。且其身为明军,更是与我赵营势不两立,布下此会,绝不怀好意。”徐珲亦持否定态度,难得他与侯大贵还有看法一致的时候。

他俩的意见,赵当世一向重视不禁陷入沉思,屋内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他缓缓道:“二位是否清楚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的关系?”

“嗯?”侯大贵与徐珲相视一眼,满脸疑惑,他们不是川中人,纵然知晓些覃氏与马氏的事迹,但没有深入的了解,“不知。”

赵当世道:“方才我与吴鸣凤聊了一番,据他所说,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素有仇雠。”

“这又如何?”侯大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在谈覃氏,怎么莫名其妙又牵扯上了马氏?

徐珲锁眉低头,忽地想到什么,抬头道:“莫不是……”

他的话头被赵当世接去:“忠路虽小,佛学盛行。覃奇勋治下佛寺不少,他为何偏要邀我去聚云寺一叙,你俩不觉得有什么深意吗?”

聚云寺在忠州卫南部,距离忠路宣慰司也有百余里路。就算里面有个大禅师,于两方会面也无甚紧要。覃奇勋这么安排,实在蹊跷。

不过侯大贵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联系石砫马氏,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聚云寺地临石砫,若覃奇勋带大队人马入境,不说忠州谭氏,石砫马氏定会被惊动,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刀兵之灾,石砫兵强,天下皆知,覃奇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托大到主动招惹他们。”

赵当世点头道:“正是。吴鸣凤早年在重庆府轮过班,熟悉当地形势,不会胡诌。就说石砫前任宣抚使马千乘,他任上就不止一次进犯过忠路,此等事距今不远,找几个土著一问便知。”顿了顿,续道,“依此看来,覃奇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恐会因身处险境而拒绝赴约,他便也将自己置于相同境地,以此两边扯平,打消我的顾虑。我若不去,反显懦弱无胆。”

“照这般看来,这姓覃的还有些诚意?”侯大贵撇撇嘴,“老话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赵营兵士虽强,也未打到他忠路,他既然没什么坏水却屁颠屁颠来‘叙事’,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提前示弱好让咱们经过时手下留情罢了!”说完,轻蔑地嘲笑了几声。

“我看不然。”徐珲一脸正经,望着赵当世,“施州卫中,忠路覃氏为土司翘楚。其家族能坐大,定不可能是软弱之辈。更闻那覃奇勋与他老爹覃寅化曾在奢安之乱中立有战功,拼杀出身的,自也有一副硬骨头。彼等在我营未至时提前来邀,正体现了对我营的重视。”

侯大贵“哼哼”两声,似对徐珲的论断十分不屑:“我赵营名震川省,小到一村,大到一州,哪个听了不颤上三颤?这覃氏能提前来结好,正说明他们有些眼光。拥有如此见风使舵的本事,怕也是其家族能苟活至今的原因。”

谈话到这里,很明显,侯、徐两人已从一开始的不支持赴约转而倾向于去赴约。但目前还有个症结:覃氏到底想干什么?

排除了鸿门宴的可能,赵当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覃氏想要合作。

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实则并非不可能。不错,赵营是流寇而覃氏为官军,这天然的沟壑隔阂本来难以逾越,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有些微妙。覃氏虽名为官军,但其自治权极大,朝廷对他们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再者,川东各土司,除却一两个如石砫马氏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外,大部分名为官军实为官贼。他们看中的只是本族的发展与利益,外出剽掠邻近各州县,劫财掠人寻常事耳。被害州县忌其等顶着个“官军”头衔,又凶悍异常,隐忍不言之下对他们的看法实与流寇无异。朝廷又乐得看他们互相攻讦战乱,自也不多管,一来二去,造成了今日土司跋扈的局面。忠路覃氏,又是这些土司中的佼佼者。

一来忠路为土司中的翘楚,二来覃氏祖孙三代皆非庸碌暗弱之材,三来其众吞并侵略周围已有前鉴,综合判断,覃奇勋此邀,合作当是主题。猜到了来者之意,就能早做准备,对症下药。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赵当世越来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他正为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头痛,忠路覃氏若能提供协助,不消说,绝对是一大助力。不只他,侯大贵、徐珲也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中利益再大,赵当世到底是两营之主,以孤身赴约,风险太大。侯、徐二人再有能力,这当口让他们离了赵当世,也扑腾不起什么水花。

“要不,让属下替都指挥一行。”徐珲还是担心,故而主动提议。

“都指挥乃全军之主,不可轻动。属下也愿去一趟。”侯大贵怎么可能让徐珲单独表现,也赶紧请愿。

“不可!”赵当世起手一摆,断然拒绝,“覃氏父子,土司枭雄。他以诚邀我,我若不亲自去,其必深恨我之轻视,还不如不去。”顿了顿,看对面二人默然无语,再道,“覃氏主动前来,千载难逢。其视我为外援,我又安不视其为出路?实话说,咱们需要他们比他们需要咱们更迫切啊!”

“都指挥说得是,只是……”

“我意已决,聚云寺一会,我亲自去。”赵当世不给他们劝说的机会,“除外之外,只带夜不收中精骑,仅此而已。我不在时,营中诸事,你二人商议谋断。”

“我意已决”是赵当世常用语,此言一出,众将皆知其心志已坚,再劝无益。侯、徐二人又对看片刻,俯首道:“皆听都指挥吩咐。”

三人在屋中直商议到薄暮,除去一般安排,将赵当世不在时各种应急措施也捋了一遍,确定无虞之后方散。侯、徐二人各怀心事而去,赵当世无暇休息,又派人将夜不收百总周文赫叫来。

周文赫是军中老人,入川前就跟着赵当世的老弟兄,更细的说,在金岭川就追随左右的那拨人中就有他。因他资历、能力俱佳,性格也算沉稳,赵当世没选其他人,而是让他当了夜不收的头。

夜不收规模尚小,长官也不过百总。周文赫要是不来,完全可以和郭虎头一样捞个把总当当。但他没有迟疑,果断接受了夜不收百总的任命。一方面是因为对于赵当世知遇之恩的报答,另一方面也有他眼光较为长远的因素。他虽寡言,但城府深沉,知道这个特勤组织眼下草创,虽不起眼,但假以时日必得重用,与其与侯大贵、郭虎头等强人一池夺食,还不如另辟蹊径,另寻发展道路。

当得知赵当世将前往聚云寺的计划后,他内心一阵狂喜。此次护卫,只有夜不收,而他又是头目,只要能保得赵当世来去周全,少不得大功一件,自己在赵当世心中的地位也定会水涨船高。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同时亦擅长审时度势,只要有表现的机会,绝不会放过。

当然,在赵当世面前,他没有显露出半分喜色,依旧一副波澜不惊模样。赵当世将几项要点和他讨论清楚后,让他回去做准备。

布置完这些,赵当世才得以放松一二。此时已是酉时,早过了饭点。侍卫端来饭菜,他扒了两下,没有胃口。索性放下碗筷,出屋散步,边走边想。

诚然如他推测,覃氏寻求合作的可能性极大,但世事无常,在没有面对面确认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侯大贵与徐珲能瞧出此行的危险性,作为当事人,赵当世又何尝不知?实话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忐忑。

人一旦身居高位,考虑的东西便多了。要他还是个小小的百户,面前刀山火海,他反而不会有任何迟疑,侯、徐也不会一开始激烈反对。大家虽然各有想法,但归根结底都只是由于一个原因——赵营今非昔比。

这倒不是说赵营现在已成了气候,而是众人作为元老,是一步步看着赵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因为是自己一刀一枪奋斗出来的,故而格外珍惜;因为对赵营的未来充满希望,故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赵营,名为赵当世的营头,实质上,已经被绝大多数军将们看作了自己的归宿。

48覃氏(四)

约定的时间转瞬即至。

营中诸事都已安顿妥当,有侯大贵、徐珲主持,赵当世很放心。除夕夜,赵营中也有小规模的庆祝,他与夜不收中精锐共六骑夤夜而出,径投东南而行。快马加鞭,及至正月初三清晨,抵达聚云寺。

从达州到忠州,途经多个州县,一个不慎,就可能引起官军注意。赵当世对此早有准备,只带了包括周文赫在内的夜不收精锐五骑,规模甚小。他面容清秀俊朗,又着直裰、戴唐巾,稍加修饰,便如一个儒生般文雅,不知情者根本无法想象这位貌似文质彬彬的年轻郎君竟是手握雄兵、杀伐决断的流寇头目。

随从的五人照着他都打扮成苍头、马弁模样,故此六骑沿途虽多被哨卡盘诘,却并无一个官军怀疑眼前这个贵家公子的身份,更想象不到名震川东的大寇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从容过去。

往日,聚云寺内前来祝香祷颂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然而今日,山门紧闭,清净幽寂。外贴一布告,说是寺内整顿,但赵当世知道,必是覃氏提早与寺中主持打了招呼,回避外人。

几人下马,周文赫叩开门,一个小沙弥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一副不快神情,看来,他之前没少被人打搅。

“师父吩咐,今日寺内整顿,不接待外人。”

不等他关门,赵当世迎上去,温和道:“小师父,我等并非外人,而是应邀前来的客人,请你转告主持,就说达州赵弟子求见。”

小沙弥看上去顶多八九岁,自是不知战乱局势,更不知赵当世等人身份。听了“达州”二字,一拍脑门,睁大眼睛道:“哦!原来你就是师父所说要来的‘达州客’……进来是可以的,不过还需等我禀明师父。”

“无妨,劳烦了。”赵当世一直微笑着。

那小沙弥圆溜溜的眼珠又打量了赵当世等人一番后,躬身行了个礼,便复关上了山门。

赵当世听到有个手下不满地小声嘀咕句“黄口孺子,规矩倒恁多”,遂正色告诫:“佛门净地,不比俗园,入内后不可喧闹跋扈、面露凶相。”

众人皆道:“省得了。”

过不多久,山门“吱呀”开启,依然是那个小沙弥露面,双手合十朝赵当世礼了一礼道:“施主请进。”

赵当世也微笑回礼,众人拔腿要走,那小沙弥忽地慌起来,窜出门来,展开双臂阻拦:“且慢!”

众人不解其意,赵当世和颜问道:“小师父,可是有不妥之处?”

小沙弥回道:“施主见谅,师父所言,只让施主一人入内,余等可在寺外凉亭内等候。”

“这”周文赫等夜不收精锐闻言皱眉。寺院幽幽,不知底细,谁晓得里面候着些什么人。他们此来使命就是护卫,自不肯由赵当世单枪匹马进去。

看赵当世有所迟疑,周文赫凑到他耳边道:“不过个小儿,俺们一齐进去他岂能遮拦的住?”

赵当世不答,瞧那小沙弥,见他似乎觉察到了众愠,然而却一分半点儿没有后退的意思,还是堵在门缝口,暗暗称奇,转念一想:“是了。这寺里人若派个成年和尚看门,我自可闯进去。如今仅仅派这小沙弥面对,我再逞强,就会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坏名。”又想,“这时我也可以佯装大怒转头而去,嘿嘿,若这般,只怕正着了寺中人的道儿。事已至此,且不管他山上有虎没虎,必要一行。”

思毕,不顾周文赫等圭忿之色,对众人道:“既如此,你等便在外少歇。外面事宜,由老周你做主。我自去面瞻禅师。”

他这一句话,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浅显易懂,就是下了命令,让五人呆在寺外。这是军令,周文赫等纵有不放心,也只能服从。第二层,就比较晦涩了。那小沙弥自不知道周文赫本就是这五人中的头,赵当世此时再强调一句,周文赫机灵,当即明白这是提醒他们在寺外也要做足准备,一旦有变就要立刻反应。

那小沙弥放赵当世进来后就把门关上,还上了门闩。赵当世不以为意,朝前一看,只见松柏林立,草雪交杂,一条小径蜿蜒其间,通向幽处。那一边,又传来钟声,浑厚绵长,给人以庄严之感。

“请小师傅头前带路。”

寺内似乎僧众不多,赵当世跟在小沙弥身后一路走去,只见到一个中年僧人正在菜畦里薅草。他心想:“此地与别家寺院不同,既无多如牛毛的无事和尚,也没有占地千亩的膏腴田地。只是在清净之中自给自足、参研佛法。清修如此,怪不得会出个声名远扬的大禅师。”

这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赵当世长于陕北,又常年来回于川陕晋豫等地,对于当下各地寺田积弊是心知肚明。明代虽不似蒙元时期极为崇佛,但佛教依旧十分兴盛。早期,明廷对于度牒的发放颇为严格,通常进行类似科举的佛学考试验证资格。不过到了中后期,一来管理松弛、条目荒废,二来地方官有许多信徒,提倡佛教,三来每逢大饥荒、瘟疫等天灾,朝廷常以卖度牒来敛财救济,故而佛寺在全国各地不断生根发芽,招徕徒众,至今气象已不下前朝。

寺院僧人一般是靠善男信女的捐赠或打理小规模的田地自给,但随着人员渐多,往常的手段已经不能满足寺院开销。故而明初对于大寺“给田赡僧”的手段逐渐普及到了各个寺院。寺院凭借各种手段不断扩张名下寺田,多者万余亩,小者亦有数十百余亩,且多为肥沃土地。这些田产完全超出了寺院所需,甚至多到寺中僧人不能耕尽而产生了许多依附于寺院而生的佃户。寺院长老实际上成为了地主。他们有的甚至与官员勾结,不思精研佛学、除恶扬善,反鱼肉一方、极尽暴敛之能事,将寺院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有明一代,中央岁入少得可怜,其中固有地方绅衿、官员层层盘剥之故,而不纳税款的藩王属田、各地寺田也实为附骨之疽。只可惜,当局者不想着正本清源,反倒是加紧对百姓摊派名目繁多的税饷,本末倒置,却是饮鸩止渴,逐步走入深渊。

相比之下,这聚云寺虽也是由官府出资建立,但其主持广真禅师似乎是个洁身自好、不忘初心之人。世风日下,难得这这里尚能保持一份清真,覃氏将会晤场地选在这里,使赵当世对其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几分。

寺庙依山而建,正殿位于一个小山上。昂首看去,不远处,一座院落外敷白雪,古朴浑拙,一个正大的香炉稳立在门前,想来就是大雄宝殿了。

转过个弯,两株马尾松左右挺立,沿着其间的青石阶拾级而上,便可到达正殿。赵当世正欲起脚,猛然瞥见石阶上有一巨汉站立。转眼去找那小沙弥,其竟不知在何时已悄然遁去。

那巨汉发短着僧衣,目测就是寺中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下面,面目可憎。赵当世不吭声,只当没见,低首继续走,才上两阶,那巨汉陡然发声:“来者何人,报名与洒家听!”声起时,犹如半空中炸响个春雷也似。

赵当世惊想:“不防这小小寺庙,还有个鲁智深!”心下虽讶,故作淡然:“师父,在下达州赵弟子,向慕寺内吹万老人高名,与之相约,今次特来瞻仰。”吹万老人,广真禅师自号。

孰料那巨汉哼哧一声,叱道:“我家主持年高德劭,学问高深,远近想来瞻观的人多了去,便是州县里的明府、堂尊,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什么来头,这就要进去?”

赵当世面不改色:“在下非官宦,一布衣。”

那巨汉闻言,大笑两声道:“那便不能进。”

“我受禅师邀请而来,怎么就不能进?”

“你说邀请?也罢,取禅师手札来看。”

“手札落在家中,未曾带来。”

“那便不能进。”

“我若执意要进,你当奈何?”赵当世见那巨汉不依不饶,有些恼怒。

那巨汉乜视赵当世一眼,打个哈欠道:“你一副风中弱柳般样子,还想跟洒家面前撒野?奉劝你知难而退,莫作徒劳之功。”

赵当世身高五尺三寸,合后世一米八,加之多年军旅打熬,肩宽腰细,胸背厚实,放在常人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赵营内,郝摇旗掌旗手出身。掌旗者,多以身高体壮之人担任,故其高五尺五寸,在军中已经被视为“铁塔”。可阶上这个鲁莽和尚,端的长大,估摸将近六尺,更兼得一身横肉、膀大腰圆,几乎可用“小山”形容。他看不上赵当世体型,倒非狂言。

若要用强,赤手空拳,只怕要将周文赫等人都招进来才能制服这巨汉。赵当世恼火归恼火,绝不会傻到真个与之放对。他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瞧了眼那巨汉,又瞥了瞥其身后隐约可见的正殿飞檐,想道:“这巨汉无故阻道,定非一时起意,十有八九也是那广真禅师搞的把戏。硬闯绝非上策,正可利用这巨汉奉命而行这点,欲擒故纵。”

片刻之间,计划已定。只见他突然翻脸,戟指那巨汉骂道:“腌臜丑汉,最后问你,放不放行?”

那巨汉见他气急败坏,反而嬉笑起来,面带戏谑讥讽道:“呦,怎么,不敢上来倒开始学那妇人之态撒泼骂街了?”

赵当世大怒,疾步跃上石阶,欺到那巨汉身前,伸拳打去。那巨汉毫不为意,好整以暇地拿手一挡,就将赵当世震出两步。这一挡来势不大,暗劲十足,赵当世边极力稳住身形,边暗叹对方神力。

“尝到洒家厉害了吗?”那巨汉防罢,看赵当世急赤白脸,似要拼命,也不拿大,脚步一蹲,摆个不丁不八的起手式就要反攻。

赵当世当然不会接招,连蹦带跳退下石阶,口中叫嚷:“好丑汉,好气力,今番敌你不过,来日必叫你尝尝俺的手段!”一面叫骂,一面逃到了下面,转过拐角不见。

那巨汉见状,仰天大笑一阵,叫道:“无胆小儿,连一掌都消受不起,还有脸说什么来日。管多少人你来,洒家就在寺中候着!”

笑骂完,神清气爽,挠了挠头,心想事情办完,应当向师父复命去了。便头也不回走上正殿。

到了殿前,发现广真禅师就在香炉边,就兴高采烈走近,恭敬先行一礼后道:“师父,谨遵你命,弟子已将来人挡了回去。”

岂料广真禅师缓缓摇头,浅笑着向他身后一指道:“你瞧那是谁?”

那巨汉扭头,顿时惊愕,原来适才被赶走的那“赵弟子”正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向他。

“师父,这……”那巨汉又羞又恼,转身就要冲向赵当世。但被广真禅师拦住。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该来的终究会来。你已经输了,便不该再逞勇力。”

“是。”那巨汉显然对广真禅师十分敬佩服膺,一瞬间生生将脚步收住,也不再看赵当世,垂首退到了一边。

赵当世见他三言两语就收拾了这个力大无穷的巨汉,寻思:“这广真禅师看上去慈眉善目、矮小干枯,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得如此雄壮的徒弟。难道真是佛光普照,感化众生?”

心中纳闷,面上一点不怠慢,趋步向前,朝他行礼道:“弟子见过大师。”

广真禅师和蔼道:“赵檀越无需行此大礼。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当世暗自嘀咕:“你不设这些圈圈套套,就不必等多时了。”口上道:“大师名著川省,弟子倾慕已久,却一直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是巨释风范、名不虚传!”

广真禅师风平浪静,既没有推辞,也没有感谢,只听他说:“贫僧在此,实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带着。不知檀越想先听哪一个?”

赵当世眉头一蹙,暗思这下又有什么套路,道:“坏消息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广真禅师依他言道:“实不相瞒,覃公并未来此。”

此言一出,赵当世怒气顿起。

49活水(一)

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因为要与覃奇勋会晤,故前番只身入寺、路战巨汉等事都可忍了,最后却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纵赵当世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脸色一沉。

但他毕竟为一军之长,多年练就的忍耐力绝非常人可比,亦知徒愤无益,勉强按下躁动,问道:“好消息呢?”

广真禅师见他仍能和颜对己,嘴角一抽,透露出些许奇异之色,旋即转过身去指引:“檀越请看。”

赵当世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年轻人正从殿内走出,信步来到两人面前。

广真禅师介绍:“此为覃公之子,今代父来此。”

那夜不收说过,是替覃奇勋转达口信。覃公,不可能是覃寅化,指的当是覃奇勋。说是他的儿子,那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覃进孝了。

就算这样,赵当世仍然感到愤怒。自己的年龄虽比这覃进孝少了几岁,但作为赵营首脑,实际上为忠路掌控者的覃奇勋只有亲自前来才算是旗鼓相当。之前拒绝侯大贵、徐珲代行的建议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谁想却成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这先不表,但看那覃进孝昂首而立,鼻孔朝天,一派骄矜模样,哪有半点商量会晤的意思?

“尔便是赵当世?”赵当世半晌无言以对,那覃进孝冷不丁说道,目光依旧停在别处。

“是。”赵当世阴沉着脸,纵然不快还是出声答应。

“哼哼。我听闻阁下在川北混得狼狈,窜入夔西才得以苟延残喘,是也不是?”覃进孝终于将脸转了过来,但言语甚是咄咄逼人,眼神也凌厉异常。

“是也不是”

“哦?此话怎讲,倒要请教。”

“诚如少君言,我赵营乃过街之鼠,惶惶而入夔西。但敢问少君是否听说间道袭破剑州重镇、大获山下阵斩罗尚文首、新宁城外大败四地联军,如此讲来,狼狈二字,不知是更合适官军还是我赵营。”

覃进孝原意是当头一炮,打打赵当世气焰,岂知对方不痛不痒,回顶一句,貌似寻常实则强硬。他年轻气盛,自不肯就此作罢,睁目喝道:“你打得过那些土鸡瓦狗,就以为能赢我忠路吗?”

赵当世毫不退让,正颜振声道:“我赵营从不逞口舌之利,少君不信,来日在下整顿兵马,去你境中做客,再切磋一二可也!”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从殿中传出一阵长笑,所视处,一个锦帽貂裘的中年男子徐徐走出。

那男子年约五旬,中等个子,皮肤偏黑,脸上沟壑纵横,显是久历风霜之人,他眉宇间与覃进孝有些神似,赵当世心念一转道:“阁下莫不是……”

“哈哈哈。”广真禅师原本一直静静在侧瞧热闹,此时也捻须舒笑,拍拍覃进孝,又拍拍赵当世,“将军慧眼,这位就是覃公。”

“爹。”在这中年男子出来后,覃进孝的气势猛然收住,往侧里退出一步,让他进来。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朝赵当世拱拱手道:“赵将军,在下覃奇勋,不说别的,先给你赔礼了。”言讫,作势就要单膝跪下去。

赵当世眼疾手快,扶他起来道:“阁下长辈,行此大礼后生何以克当!”

覃奇勋微微摇头,赵当世不解:“覃公这是……”

边上广真禅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布下三试,到头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三试?”

广真禅师从始至今未变过的表情这时竟有些羞惭:“起初秀峰言及要邀赵檀越来敝寺一见,贫僧囿于门户之见心实不乐,便与之计议,定下‘试胆’、‘试谋’、‘试诚’此三试,承诺只要檀越能过这三试,自当心甘情愿。山门口仅容檀越一人入内是为‘试胆’;石阶上以弟子阻道是为‘试谋’;殿门口以少君挑衅是为‘试诚’。此三者无一不是折辱过甚、难以忍受之炼,而檀越却始终举止晏然,进退有度不失风范,不愧英才。反衬出贫僧修行尚浅,特觉惭愧。”

覃奇勋上下仔细打量了赵当世一番,不住点头道:“早闻赵将军事迹,只恨无缘得见,真是渊渟岳峙、势非常人。小儿适才言语不逊,你可别往心里去。”

覃进孝躬身道:“粗鄙之人多有冒犯,请将军见谅。”

赵当世不改谦虚,道:“在下粗人一个,覃公、大师的赞誉如何承受得起?覃公老当益壮、大师宝相丛生,才是真正的君子高人。蒙二位看得起,来此宝刹会面,心中当真是忐忑得紧。”

三人相顾,一齐笑起来。已而,广真禅师道:“二位肯赏光驾临陋仄小寺,贫僧不胜欣喜,此间风寒料峭,非谈话处,寺里早已准备了清净禅房供二位休歇,不如入屋细谈。”

覃奇勋谢道:“有劳大师了。”说着,亲切地把着赵当世的手,同携跟在引路的小沙弥后。那小沙弥也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见到赵当世与广真禅师、覃奇勋都是热络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快去备茶水。”广真禅师跟在二人后面,瞥见立在角落的那个巨汉,吩咐道。那巨汉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懵懵懂懂去了。

屋内有炭炉,两人相对而坐,手捧热茶,倒也不觉寒冷。

广真禅师安排好二人后,带着小沙弥与送茶巨汉掩门而出。

覃奇勋老道,轻呷了口茶,先起话端:“这是产自川西雅州的蒙顶石花,历来是朝廷的贡茶,老夫也是难得搞到了几饼携来。口味清爽,香气浓郁。饮之对脾胃很是有益。将军请尝尝。”

恭敬不如从命,赵当世轻啄一口,顿觉就像醍醐灌顶般全身上下陡然一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如何?”覃奇勋笑眯眯地看着陶醉的赵当世,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

“好,好,真是好茶啊!”赵当世不住赞叹,忍不住又喝了些,“覃公如此盛情招待,真让晚辈汗颜难当。”

等赵当世品完了茶,覃奇勋说道:“赵将军年纪轻轻,不想已海内知名。想老夫在这个年纪,尚不知世事为何物,每每思及此处,既叹年华虚掷也感自惭形秽。”

赵当世放下茶杯,答道:“覃公谬赞了。我赵某虽是苦哈哈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久闻覃公往年勋绩。在我这年纪,已经凭借战功升任参将,令尊更是荣膺都督。再瞧之前令郎作风,亦是英气勃发。真可谓是三代虎将,家风长存,叫人艳羡。”

覃奇勋摆摆手不屑道:“将军言重。我辈不过倚仗家世,但守成罢了。哪比得上将军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

二人一番相互吹捧,赵当世心道:“这覃奇勋话里行间并无半点瞧不起我的意思,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老练周到,都显示出相当诚意。这事,还能继续往下聊。”

覃奇勋则想:“从他的谈吐见识看来,其家定非世代地里刨食儿的主儿,十有八九祖上有些名堂。从贼原因虽不足为外人道,但有这份学问与胸襟,较之普通的流贼真不知强到了哪里去。无怪能在短短几月间迅速坐大。此人,或许可以结交。”

心意相通,话就可继续谈。

闲话说罢,赵当世不是那种遮遮掩掩之人,开门见山道:“不知覃公邀我来此,要指点些什么?”

覃奇勋读过书,甚至曾去武昌府考过举,但到底来说还是个武人性格,见对方单刀直入,也爽快:“老夫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保赵营一时无虞,不必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亦可壮大我忠路事业。”打开天窗说亮话,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这般行事,少了一分虚伪,多了一分真诚。

赵当世不喜欢打官腔,关系到利益方面就喜欢这样赤裸裸的开诚布公,他不但没有对覃奇勋的直接有什么不快,反而有种投契的惺惺相惜之感:“哦?还有这等妙事,请覃公明示。”

覃奇勋这时却有点怃然,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不知将军对我施州卫了解多少?”

“略知一二。”说“一二”还是多的,实际上赵当世之前连“忠路”都没听说过,只是最近从那夜不收与吴鸣凤嘴里听到了些皮毛。

“如此,有些事将军不可不知,容老夫先将施州卫形势简要说明一番。”

施州卫,洪武十三年置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隶属湖广都司,最初统辖一个大田军民千户所,施南、散毛、忠建三宣抚司。三宣抚司下又有东乡五路、金峒、忠孝、龙潭、大旺等安抚司。另统唐崖等七长官司、镇远等五蛮夷长官司。还有一个容美宣抚司,亦位处施州,不过相对独立。

这些个宣抚司、安抚司等,大多为当地土人豪强家族世袭,以血缘、奴隶等关系形成统治。不考虑容美宣抚司,施南宣抚司于嘉靖年间统计,户三百三十,口近三千,加上下辖的忠孝、东乡五路、金峒三安抚司,大约有六千人口,为三宣抚司之最强。一直是施州卫的主要话事人。

忠路尚为安抚司时,一直也是施南的下属,只不过风云突变,覃寅化父子一朝因功得势,不仅自身升官获爵,忠路也随之升格为了宣慰司,脱离出来,无论地位还是长官品秩都高了施南一级。再加上这些年来,忠路三代锐意进取,实力大为增长,已经隐有超过施南本部的意思。时任施南宣抚司宣抚使的施南覃氏第十四任家主覃福不是心胸开阔的长者,眼见忠路积极扩张,自有十分的忧患意识,不但与忠建宣抚使田京结为姻亲,更极力与施州卫指挥使邓宗震交好,达成联盟,明里暗里一齐压制忠路。

忠路在施州卫内四处碰壁,无奈下只能向旁省的重庆府、夔州府发展。但是这两年重庆石砫、夔州谭氏日益壮盛,加大了保边卫疆的力度,忠路的日子愈发难过。事业不景气,强敌虎视,忠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它再凶悍,人口也不到施南的三分之二,跟别提对抗常备兵员都有三千余的石砫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非覃奇勋主动抖出这些内幕,赵当世是万想不到为外人恐惧敬畏的忠路覃氏竟会陷在这样的泥沼中。可反过来想,赵营不也一样?或许覃奇勋等人看到的只有自己风生水起的一面,内中挣扎焦苦,也是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

“可气那覃福,与我家实为一脉,如今却同室操戈,相煎何太急!”一提到施南宣抚使覃福,覃奇勋的嘴角都颤抖起来,看得出,他心里对这个本家兄弟是既失望又憎恶。

亲兄弟阋于墙都不鲜见,更何况覃奇勋与覃福这十世祖前就分家的远亲。赵当世不以为然,安慰道:“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自古皆然。覃公自是顾忌亲情的大丈夫,然人心不古,族内出些宵小之徒也不可避免。”末了不忘加一句,“若有帮得上忙的,覃公尽管吩咐,力所能及,定效犬马之劳!”

覃奇勋动容道:“将军好意,老夫感激涕零。只不过,这事,却还要慢慢计议。”

赵当世不傻,他知道覃奇勋顾忌的是什么。忠路覃氏处事再跋扈不仁,终究还是朝廷承认的官军,若以此身份公然与流寇合作,不要说再发展壮大了,只恐石砫、施南等地第二日就要打将过来,将之族灭。所以双方的合作是见不得光的,要想个万全之策,让忠路在于共享利益的同时又不至于暴露身份。

对方有备而来,赵当世也不绕那花花肠子,拱手道:“覃公经纶满腹,定有高见。”

覃奇勋捋须而笑,先指了指赵当世胯边腰刀,而后用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施”字。

50活水(二)

赵当世在聚云寺呆了两日,第三日清晨便告辞出寺。

覃奇勋与广真禅师目送其等六骑绝尘而去,许久不语。身后覃进孝负手而立,问道:“爹,此人真的可信吗?”

覃奇勋摇头道:“这世上谁人又是完全可信的呢?只是形势逼人,我忠路覃氏退无可退,不得不信。”随即看向广真禅师,“大师,你道行高深、见解深刻,可有意见供俺父子参详?”

广真禅师双目似睁非睁,似假寐一般,叹道:“阿弥陀佛,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唉,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其间关窍,非旁人可妄言,秀峰睿智,只需记得思而后定,小心拿捏罢了。”

覃进孝懵懂不知所谓,覃奇勋嗟然道:“大师所言极是。我此举,确为火中取栗,徘徊于临崖的凶险之招。家族兴亡,皆系于此。此本下策,怎奈周遭贪狼饿虎汹汹伏伺,不出险招,无以制强敌。”

广真禅师闻言,默然无语。

花开三枝,话分两头。赵当世离了聚云寺,除了在忠州城外的铺子吃碗清汤面外,片刻不耽搁,埋头赶路。才离忠州境,行至蟠龙溪,周文赫策马过来道:“都指挥,后面有把点儿。”意思是身后有人跟踪。

赵当世并不回头,目视前方问道:“可看清楚了?”

周文赫肯定道:“属下在忠南铺子那里就觉着不对劲,特意留了个心眼。这贼撮鸟已经跟了数十里了。”

“嗯。你去办吧。”周文赫既能被挑为夜不收之首,自不会风声鹤唳,赵当世很信任他。说着,一夹马腹,当先蹿出老远。周文赫等他驰离,对其余四个夜不收道:“弟兄们,准备亮青子招呼。”

这些人精明强干,只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四散开来,隐没在了溪畔树林之中。

不多时,果有一骑涉水而来,那马通体紫黑、极为神骏,品类绝非当地矮小的西南马可比,周文赫藏在树上看得眼直,暗自称奇,想着能有如此宝驹,怎还来做这种偷偷摸摸的营生,想看看马主人样貌,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那马上骑士戴着个短幕离,四面有黑网遮住了大部分脸面,从他这里看不清楚。

“呸,真以为自己是江湖大侠吗?”周文赫最看不惯这般装腔作势之人,心想把这人打翻,拿他的马献给都指挥又是大功一件。

待那那骑士乘马走近埋伏圈,周文赫目视左右,正欲动手之际,那骑士忽地发觉了异常,拨转马头就要走。

周文赫怎容他走脱,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五个人身影晃动,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攻向那骑士。

那骑士显然吃了一惊,胯下骏马也不安跃动。他却很快冷静下来,扬手一鞭,抽在了冲在最前的周文赫脸上。他这一鞭势大力沉,更兼十分精准,不偏不倚击在双眉之间。周文赫脑子一昏,趔趄向后退两步,手上腰刀都几乎把握不住。

“好鞭法,是个练家子!”等周文赫反应过来,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时,那骑士早从破绽中跃马而出。那马不但生得雄劲,素质亦是超凡,骑士稍微安抚,就恢复精神,浑然不惧面前那些明晃晃的刀剑,愣是从一人的头上凭空跳过。

周文赫等本意是一击中的,将马都拴在了别处,步战围拢,岂料风云突变,竟是要被那骑士逃去。再想回身取马,却是来不及了。

眼见功亏一篑,一声呼喝猛然在脑后炸起,赵当世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挥舞马鞭,口中大叫着“闪开”,周文赫等情急中向两边扑去。赵当世马速极快,他们只觉衣衫都被风带了起来。

赵当世径朝那骑士追去,他的马是在李自成军中求得的,爆发力很强,单这一冲刺,并不逊于那骑士坐下的紫黑马。及周文赫等从从草堆中灰头土脸起来,两人两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追了半晌,一个仗着马速在前、一个拼死鞭策在后,距离始终没有拉近。赵当世自忖:“那马脚力惊人,不是寻常人家能有。马上那厮来头不小,说什么都不可轻易饶他去。”

又追一阵,紫黑马慌不择路,地势逐渐起伏起来,双方的距离也渐渐缩小。赵当世又想:“是了。那马虽骏,却是养尊处优惯了,不适应此等崎岖地形,没吃过苦,耐力也不行。”如此一思,更坚信马上骑士大有文章。

前边那骑士显然也发觉有些不妙,一边不住催马,一边尽挑些弯道曲径,意欲以此甩掉追兵。可赵当世已下定决心一追到底,半分退意也无。他流寇出身,连续一两百里的路也赶过,身体早已适应了颠簸,越追反倒精神越好。

两骑信马由缰,前后奔驰至夕,都不知跑了多久、离蟠龙溪多远,终究是那紫黑马脾气差,忍受不住,焦躁起来,开始原地疯狂跳跃。那骑士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极力安抚无效,正想下马,那紫黑马却赌气般将身子一挺,将那没防备的骑士直接甩了下来。

这一甩可要了命,不远便是山崖,那骑士在地上滚了几圈,意识模糊,忘了山崖所在,一个不小心竟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赵当世大惊下马,走到崖边一看,那骑士已然躺在坡底,其时红日西沉,坡面朝东,瞧不清那人死活。赵当世不打算一走了之,就牵着两匹马,沿着小路走下山坡探看。

坡面不是特别陡,坡上也有好些灌木树枝,那骑士的外衣被撕扯地破破烂烂,但好在这样,他的性命当无大碍。

赵当世站在他边上想道:“眼下天将黑了,得先找个地方过夜。周文赫老道,不会离开蟠龙溪。等天明了再去寻他们。”瞥了眼那骑士,“得把他也带上,醒了好问问来路。”

然而一将那骑士扶起,却总感有些不对劲:“这人怎么如此轻盈?”那骑士一路跌下来,挂拉拖带,头上戴的幕离竟是未掉,依旧遮着面庞。按理想,此人胆敢一追六,不说是郝摇旗那般的大汉,也得是个精壮的,怎么拎起来手感倒似个小姑娘般?然而此间夜幕即将闭合,赵当世急于寻觅栖身处,没再多想。将那骑士放在马上驮了,牵马离开。

所幸运气甚佳,很快便找到个不深的洞穴。穴口不远还有火堆灰烬,想来往日里此地应是本地猎户的休憩所。

多年的打熬令赵当世的野外生存能力得到了极大的锻炼。他拾了些干柴,用随身携带的松明点了篝火,还外出逮了一只野雉拔了毛洗干净架在火上烤。坐骑鞍鞯旁有水袋,赵当世自己喝了两大口,想到那兀自昏迷不醒的骑士,就拿过去想给他喝点。

赵当世将他抱到篝火边上,顺手撩开遮面的黑幕,这一下,反将他吓了一跳。在跳动火焰的映照下,迎入眼帘的不是如先猜想那般是个糙汉脸,与之相反,居然是一张少女秀气清丽的鹅蛋脸。

借着火光,赵当世瞪圆了双眼傻傻看着这张出人意料的面庞,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要干些什么:“这,这……”

好容易缓过神来,疑问潮涌而来:“这少女是什么来路,为何追踪我?”

这少女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十五六。赵当世注意到,她的皮肤很光滑,在当今时节,这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特征:此女家中非官即富。不提那些满脸痘斑、肤如树皮的普通民女,就是那日在闯营让大家为之惊艳的邢夫人,脸上也免不得有些风霜痕迹。成长至今,在他的印象中,此女的皮肤只怕仅有久居深闺、极重保养的马张氏可媲美。

赵当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瞧了瞧那张脸,只觉虽不比马张氏成熟妩媚、风情万种,也自有一番俏皮可爱的朝气。尤其是现在她眉头微蹙的表情,更是惹人莞尔。

同时思及周文赫倘若得知一路心神不宁、如临大敌到头来只是防备这小姑娘,不知该有怎样的表情,赵当世便忍俊不禁。

也不知是掀开了黑幕照到了光还是被飘来的烤肉香味所吸引,那少女先是紧紧皱了皱眉,而后舒展,紧接着嘴角啜嚅片刻,眼睑也慢慢打开。

卜一见到近在咫尺的赵当世,那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挣扎起来意欲继续逃跑。只是滚落山坡时,腰间有地方被荆蔓钩破,这时用力过猛,伤口被扯开,刺痛入髓,又不禁坐倒在地。

“你有伤在身,切勿乱动。”赵当世也不管她对自己有多抗拒,仗着力大,一把将她稳稳按住。

那少女扭了两下,自觉扳不过赵当世,也安分了下来,眼中带着些恐惧:“你待怎样?”

赵当世置之不理,反问:“老实交代,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不公平!”那少女小嘴一扁,“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两个!”

赵当世见她忽而就转惧为闹,哑然失笑,哄道:“好,是我不对。我只问你名字便是。”

“我若不答呢?”如果不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赵当世对人一向很和善,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他态度温蔼,那少女胆气稍壮。

“这小妮子不怕生,还有些刁蛮。”赵当世暗想,嘴上道:“这里蛮荒深谷、四野无人,只有咱俩相依为命。既然是共患难的伙伴,互通姓名不算过分吧?”

那少女撇撇嘴,嗔道:“谁要和你相依为命。若非你一意追赶我,我也不会摔下……哎呦,疼……”

“哪里疼?”见对方表情痛苦,赵当世反射性地关怀道,并将头伸了过去,“我对外伤有些心得,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便觉额头被点开,抬首看去,那少女竟有些羞赧,伴着忽明忽暗的焰火,一张小脸竟是说不出的清秀。

“不,不必。小伤而已,我自己带了药,会敷。”她推辞着,从怀中抽出一包药囊,拿手中在的赵当世眼前晃了晃。

赵当世见状点了点头,旋即叹口气道:“唉,是我不对,害你受苦。可话说回来,若非你鬼鬼祟祟在前,我又怎会将你逼下陡坡。”停了停,面容一肃,“为何跟踪我?”

那少女脸色登时大红,有些气急道:“我哪有跟踪你。只是恰好顺路罢了。你这一伙凶神恶煞的又不似好人,我怕给瞧见,当然要隐蔽!”初始她还有些慌乱,说到后来,自觉越说越有理,最后已是理直气壮。

赵当世也懒得戳穿她的谎言,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将手往脑后一枕,靠在穴壁上问道:“你饿吗?”

“饿……”那少女到底未脱小孩心性,本还想硬气几分说不,但着实拗不过暗自咕咕直叫的肚腹,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当没瞧见,眯着眼朝篝火上已被烤得油水四溢的野雉肉,自言自语:“好香的肉。”

赵当世烘烤技艺高超,那野雉肉已熟了七八分,四溢的肉香充斥着整个洞穴,闻之生津,那少女被追了一下午,枵腹难忍,着实无法抵挡这诱惑。

赵当世嘿嘿一笑,不等那少女反应,一把将野雉肉从架上抄下,在那少女面前摇了摇又嗅了嗅,满脸享受。又觑到那少女希冀满怀的模样,说道:“看你小小年纪受伤挨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你把名字告诉我,咱俩交个朋友,”

那少女涉世未深,经受不住赵当世一系列的威逼利诱,稍作沉吟,抿嘴道:“好吧,你说话算数?”

“大丈夫一言九鼎!”

那少女灵眸闪动,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覃施路。”

51活水(三)

覃奇勋有三子一女,长子覃进孝,次子早夭,幺子尚幼,现下与赵当世围坐篝火边的就是他唯一的女儿,覃施路。

覃施路,名源施南与忠路,比大哥小了十多岁,今年不过十六。但她自小读书,又兼修武艺,所以瞧上去,比同龄女孩多了几分睿智稳健。只是在比她年长且深谙世事的赵当世面前,才彻彻底底成了个只懂耍横玩赖的小女孩。

赵当世长相俊朗,身材高大,又因戎马多年,眉宇中更是透着一股子的果决坚毅。外形不赖,加之语言诙谐,不一小会儿,覃施路对他就已亲近多了。问出了名字,覃施路顾忌渐少,赵当世又问了她诸如为何女扮男装、尾随众骑等等后,她便老老实实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原来,覃施路自幼生性外向,她的母亲却掌管严厉,绝少许她外出走动。小孩天性‘爱玩,时间一长,她忍受不住,就偷偷溜出去。头前几次都很顺利,岂料一朝露馅,被逮个正着,母亲大怒,将她关了近一月的禁闭。数日前,她才被放出,偶然间听得父亲与兄长谈话,言语中似对一个赵姓男子颇为看重。

在她十余年的印象中,父兄称雄一方自负骄傲,极少赞誉他人,话里头这姓赵的便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再加之闷了一个月百无聊赖,心痒难耐下,她故技重施,趁人不注意再次离家,尾随父兄出门。

本以为他们只在忠路附近活动,孰料一路追随,直跟到忠州地面。途中她数次萌生退意,但都忍了下来。到了聚云寺,行踪却给大哥覃进孝发现。覃进孝怜惜她,瞒着父亲放她入寺。她才得以目睹赵当世真容。

但凡妙龄少女,多少会对英雄人物心驰神往。覃施路长于将门,对军旅兵戈耳濡目染,此念更盛。先见赵当世英武不凡,已有三分合意,后见他只身入寺、智斗巨汉、对父兄进退有礼,更添好感。

及双方告辞,她兴之所至,便撇下父兄,独追赵当世。虽想见,却害羞;虽害羞,却不想就此离去。这般纠结着追了一阵,眼见离忠州愈来愈远,本想到了蟠龙溪就回,岂料周文赫猝起发难,只得夺路狂逃。接下来的事,便不必说了。

当然,对于自己的小心思,她还是竭力隐藏,赵当世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微笑着听她讲完。说到最后,她冷不丁道:“原以为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不料反是个蛮不讲理的恶霸!”

赵当世苦笑不得:“我分你肉吃,怎生又成了恶霸?”心中摇头,只觉覃施路年幼可爱。

覃施路撕了一块野雉肉细细嚼着,道:“你就是。然而念在你还有心将肉分我,我便原谅你。”

她轻嗔薄怒间,双颊泛起潮红,双唇更是艳如樱桃,赵当世胸口一热,暗忖:“有此佳人相伴,这一夜耽误也是值得!”如此想着,转而却思及对方才及笄年华,天真无邪,自己若以男女之情面对未免龌龊,于是改正态度,笑着说道:“那可谢谢你。可你瞒着母亲出来这两天,想必已给知觉了。怎么办?”

提到“母亲”,覃施路忽地担忧起来,肉也不吃了,秀眉深蹙道:“我出来第二日怕是已经露馅。多一日,少一日结果都一般。”转念一想,脸色立缓,“倒不如在外多玩几日,也不枉此行。”

赵当世续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孤零零在外边,不怕被坏人欺负?”

覃施路嘴角一扬:“这倒不必你费心。我一个人跑出来十几次了,也碰上过坏人,无不是三拳两脚就被我打跑。在这一带,论身手,只有爹爹和大哥能胜我。”

白日里蟠龙溪畔,周文赫等五人皆为赵营中精锐,细心设伏,打个出其不意,却还是给她逃了去。这份武艺和机灵,也只有深得覃奇勋嫡传指点的覃施路才能具备。赵当世合计,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轻易将这个看似纤弱的少女制服。

正自想间,忽闻覃施路幽幽道:“没想到这次竟然栽在你的手里,你还真是,还真是……”接下来“还真是”什么,她却迟疑不说,而是怔怔盯着火焰出神。

“我有个好玩的去处。你想不想去?”赵当世心念电转,突然道。

“哪儿?”覃施路闻言抬头,直盯着赵当世,眼波流转。两人对目,赵当世竟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丑恶。

对于赵当世来说,现在放在首要的永远是赵营的利益,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形象或是儿女情长。与覃奇勋聊得投机是一码事,保证赵营不会被欺诈是另一码事。言清行浊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能把覃奇勋的爱女抓在手里,势必能取得关系中的主动。

覃施路自己游荡在外,将之带入营中后,只要做到严格把控消息,覃奇勋未必便能猜到女儿会在自己手里,只会认为她畏惧家法,依旧在外头漂泊,如此,于双方合作的关系并不会产生什么消极影响。一旦局势稳定下来,赵当世自会偷偷送覃施路回家。

不过对方毕竟只是个半大丫头,以她为挡箭牌于情于理都非大丈夫所为,如果不到山穷水尽,赵当世也不会将她搬出。

赵当世打定了主意,故作轻描淡写道:“赵营你要不要去?”

“赵营是什么地方?”覃施路手托双腮,怔怔地望着赵当世,“好玩吗?”

“可好玩了。”赵当世嘴角一扬,开始天花乱坠地描述赵营中的种种好处,直讲到口干舌燥,却见覃施路并未多少动容,心中叫苦:“糟了。这丫头生在将门,我赵营尽是些个兵甲器械、马匹勇士,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稀奇?只可惜她又是个女子,否则倒能以美色诱之……”

他一边担心,一边绞尽脑汁搜括记忆中赵营中的珍贵物什,心中已经开始准备一旦覃施路拒绝就直接用强。他心怀鬼胎,两眼不自觉地瞟向对方,恰好撞上覃施路的目光,勉强一笑,以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起伏。却见覃施路转看火焰,拿着一根木棍拨弄着篝火边上的灰烬道:“赵大哥,你若应允一事,我便跟你去。”

赵当世忙道:“你尽管说。”

覃施路粲然一笑,将木棍扔到火里,说道:“你答应我,到了赵营,再和我比一比骑马,看是我的阿紫厉害还是你的黄马厉害,如何?”

看着她纯真烂漫的模样,赵当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自责,心道:“这小姑娘清纯无辜,将她搅入这种事实是不该,但如果纵她去了,日后生变,免不得又要遗恨终生。”左思右想,久久定计不下。踌躇间,两人各自沉默无言,小小山洞内,只闻“噼噼啪啪”的草木焚烧声。

久之,终究还是公事占了上风,赵当世狠了狠心,道:“就依你,到了赵营,咱俩再比过。不过你可得有所预备,切莫又输了哭起鼻子。”

覃施路听他答应,欢悦非常,一张小脸便如芙蓉初放,观之令人心旌神摇,她清了清嗓子,学做赵当世声音,粗粗道:“你也可得做好准备,否则到时候是欲哭无泪。”言毕,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赵当世暗自叹息,微微低首,只顾瞧着篝火,言不由衷道:“那是,那是……”

次日清晨,二人踩熄篝火,吃了些干粮,出洞骑马,回去蟠龙溪。周文赫等人果未走远,一直在溪流两侧徘徊,望见赵当世,一股脑地围拢上来。但见都指挥使若无其事,正与一妙龄少女说说笑笑,惊愕的眼都直了。

覃施路的来历他们不知道,但她所骑那匹紫黑马,可显眼得紧。原来己方五个自谓精勇的汉子拿之不下的,却是个小小女孩。周文赫登时脸上犯热,其余四个见势,亦是好生羞惭。

“都指挥,这……”周文赫怏怏不乐地跟在赵当世身后,郁闷了近十里,终于忍不住出言相问。很明显,昨日在蟠龙溪遭遇的“把点儿”就是这个少女。可只隔一夜,赵当世怎么就与她化敌为友,如此热络起来?

赵当世在马上扭头,见他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好笑,但言:“她叫阿路,是我的朋友。别看她年纪小,却有名师指点,手段了得,我也不是对手。她这次来寻我,不想过多人知晓,你等回营后务必低调,不要提起她来。”

这时覃施路又带上了幕离,从外头瞧去,分不清男女。赵当世话中口气,不想再透露此女消息,周文赫唯唯以应,不敢再问。又听他说“我也不是对手”,总算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对方不过是个少女,击败了自己,按理说这口气不能不出。但就因为是女子,他周文赫若是一再不依不饶,反倒心眼小了有失男子气概,未免引起旁人鄙夷。转念再想,反正这丢脸事只有左右几个人知道,自己与弟兄们不声张,别人又怎知蟠龙溪边变故?如此思来,方才渐渐释怀。

赵当世不从原路返回,挑了条稍远点的道路。路上哨卡与来时一样,对他们轻松放行,唯独对幕离遮面的覃施路有些起疑。不过覃施路也是行走江湖多次,自有对付,摸出几两碎银,随意就将哨卡打发了。待一众人回到赵营,已是正月初七。

赵当世先差了两个体己人将覃施路暂送中营后司安置,再召侯、徐二人相见。侯大贵与徐珲见他无恙,各自安心慰藉。营中知道赵当世外出的本便寥寥,他俩又严格把风,故而全营上下运转一切如旧,并未生出什么波澜。只有昨日梁山涂家又一次差人央求放归涂原,他俩依着之前赵当世的吩咐,几句话打发了事。

涂原年逾耳顺,富有计略,然而在甘棠铺走之不及,为侯大贵所俘。他是梁山县的主心骨,杀了他势必激起梁山极大仇恨,不划算。似他这种硕德耆宿又不可能招降,所以还是看押着为上。赵当世怕他有闪失,死在军中,故而日供三餐,都是上好膳食给予,也不戴镣铐,还有专人服侍。好在他想得开,并不做什么过激之事,每日吃喝寝卧如常,加之身体健壮,无甚碍处,只是终日不发一语,却也在情理之中。

赵当世归营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转移,上下忙碌起来,开始聚集粮秣、兵甲、器械等等装车,自正月初九,各地人马开始陆续撤入达州集结。

这期间,赵当世心念覃施路,百忙里抽出空隙前往中营后司探望。才到后司驻地,最先迎出来的不是把总王来兴,而是马张氏。

说起来也有大半月没见她了,赵当世走到近前问候:“多日不见,夫人可还安好?”

“承赵爷挂念,奴家身子无碍,只是、只是染了病……”她今日穿了件素色罗裙,外包一件紧身小袄,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寒风轻飚中,她双颊微微泛红故意轻咳两声,虽未施胭脂,却比胭脂更令人心怡。

赵当世听她话里矛盾,问道:“染病?”

“嗯。”马张氏轻应一声,似有些羞涩,小脸蛋儿不自觉往袄领缩了缩,“是心病。”

赵当世愣了愣神:“什么心病?”

马张氏忽地满脸飞红,似嗔非嗔瞧了赵当世一眼,娇怯怯嘟囔道:“赵爷明明知道,还故意问奴家,好瞧奴家笑话。”

赵当世苦笑道:“我实不知情,若夫人之病因我而起,能做什么我必不推辞。”

“你必不推辞?”马张氏一抬眼,清澈的眸子里灵光闪动。

“请夫人先说。”

“唉,赵爷怎么仍是这般称我……”马张氏先是幽怨地喃喃,而后大着胆,走上前,轻轻靠在了赵当世胸前。

“夫人这是……”赵当世吃却一惊,当先转看周围,见不少兵士都放下手中活计,朝这里看来,“这里人多,夫人此举未免、未免有些不妥。”

他本想说“有些轻薄”,但终是说不出口,手上一使劲,将马张氏推离两步。

马张氏不防他如此动作,又气又恼,几滴晶莹的泪珠霎时间就滚落出来,她一面啜泣,一面道:“你手也摸了,抱也抱了,到头来却要将我一把踢开。我舍了姓马的,不顾艰难跟你到这里,图个什么?你当真对我一点情义也没有吗?”

赵当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哭,马张氏一哭,他心立时就软了,只好靠近两部,柔声抚慰:“别哭了,是我莽撞,请夫人见谅。”

马张氏泣道:“姓马的至今杳无音讯,自是抛弃了我。我早便不是什么夫人了,只怕他早就拟好了休书,只要我一出现就将道儿划清,他这人、他这人,我最是了解……”说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

52活水(四)

当下马张氏哭得梨花带雨,赵当世苦劝无效,但见她楚楚可怜模样,又是尴尬又是怜惜,想劝却又言拙,心热间就将手搭上了她肩头,以示安慰。

手一碰触,马张氏便似收到了极重的刺激,小声惊呼,又带着几分喜悦,乘势扑到他怀里搂紧了他。

赵当世大惊失色,想要将她推开,却是越推越紧,死活也不撒手。她用头摩挲赵当世宽厚的胸膛,渐渐止息哭泣,似怪非怪:“既是众人面前,你怎么又轻薄奴家。”声音极尽娇糯甜柔,有若童音。

赵当世美玉在怀,只觉触碰处无不是柔软如絮,虽不免有些神摇意夺,但依然尴尬无比,又不好当众动粗推搡女子,只能不断自责:“是了,是了,我不该如此夫人你”

说话间暗中使劲,马张氏“嗯啊”一声娇‘喘,将身子贴得更紧道:“不,我要你抱紧我,永远都不撒手。”此刻她身热似火,若非睽睽众目下,恐怕当场就要求赵当世缠绵一番。

马张氏续道:“我要你答允我一件事。”

赵当世细嗅幽香扑鼻,若非心智坚定怕已然神魂飘荡,将双手向外伸开以示没有轻薄之意,沉吟片刻道:“你说。”

马张氏甜甜一笑:“从今往后,别人面前另说,只你我二人时,不准叫我什么夫人,要叫妙白儿。”

赵当世心想:“马乾的休书就在我手中,他那边实质上已经不把这张妙白视作家人。她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随我漂泊,不过是想要个依靠,我便收她在营中,也没什么不妥的。”又想,“今日不答应她,她终究不会松手。”如此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张妙白闻之喜不自禁,更添幸福,又娇嗔几声,气喘甚急。

便在此时,忽有一声传至:“赵大哥!”

这清若银铃的声线顿时将赵当世从困境中抽出,他顺势放开吃惊的张妙白,急视过去,说话的可不就是覃施路,如今正红着脸,怔怔地看向这里。

与她共来的还有王来兴,亦是面红耳赤,不敢直视赵、张二人。

外人到来,张妙白整了整衣衫,接着对赵当世与王来兴分别福了一福,乜视覃施路一眼,施施然而去。

王来兴等她行远,走上前来锁眉道:“当哥儿,你怎么和她混在一起。”张妙白的做派,他耳闻目见,又因为后司长官,平日里更是多与这个女人打交道,深知其能。他自从独领一司后,心智成熟的很快,自我主张也多了起来,现下见此光景,心里开始担心一向正直不阿的赵当世会被狐媚之术所迷惑。

他面有不悦,仍顾忌自己这个大哥面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赵当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微红着脸,半晌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覃施路,她也是神情复杂,却犹犹豫豫不肯挪到自己面前。

几人都在尴尬,一个破锣嗓子抽冷子飞了出来:“哎呀,都指挥大驾到临,属下未克远迎,罪过罪过!”只听这沙哑刺耳的公鸭嗓子,不看人也知,定是何可畏到了。

何可畏自辅佐王来兴坚守大获山后,自觉已在营中站立了足,这段时间来端的是意气风发。前些日子整编军队,他又带领一帮各地投诚的文士儒生大大出力,立了不小功绩,赵当世因此实事求是当众表扬了他,他便俨然成为了赵营中文臣第一人。除了侯大贵等少数几名高级军官外,营中兵将都开始对他恭敬有加,尊称一句“何先生”。

早前任职官府中,何可畏是下吏中的下吏,不要说差遣别人,衙门里只要有官身的,哪个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同僚小吏,欺他形单影只,也合起伙作弄他。反观现在,名义上他依然只是王来兴的副贰,但实质上,他已经成为了营中文士的领袖。赵当世入川以来,各地搜罗强迫,积累至今,后司中亦攒了有个近二十个儒生文人。这些人虽大多才不堪用、德行低劣,可好歹识字会使笔墨,这些工作,是那些武夫们万万做不了的。凭借这一点,何可畏开始逐渐插手军务,比如之前整编军队一事,若无他居中统筹,任命文员编籍造册,绝不可能进展如此神速。

赵当世深知其中关窍,一方面庆幸于自己坚持网罗文士的计划产生好的效果,一方面也开始隐隐担心营中文士团体内何可畏一家独大。看来有必要再提拔一人,不说与何可畏分庭抗礼,也得暗中作为掣肘牵制。

君王权术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慢慢磨练滋生的。赵当世身在其中,自不知自我的逐渐蜕变。眼下倚仗何可畏的地方还多,对他便也亲切些许,挤出个微笑道:“何先生,几日不见,倒是更显年轻啦。”

何可畏弯着腰,偏头摆手道:“老身子老骨,和‘年轻’二字全搭不上界喽。只是见都指挥到来,喜从心生,容光焕发罢了。”

“哎,都是老相识了,整那一套繁文缛节作甚?许久没来后司,今日特来看看。”赵当世说着边走。幸亏这姓何的出面,否则气氛还真难活络起来。

走了一阵,赵当世偷眼看到覃施路闷声不响远远跟在后面,有些懊丧,悄悄招近王来兴道:“你去陪陪她。切莫让她不开心了。这里只何先生作陪即可。”王来兴与覃施路年纪差不多,他俩相伴,当不至于寂寞。

赵当世吩咐完,朗声道:“王把总,你事务繁忙,不劳多陪。有什么事我问何主簿便可。”王来兴应命而去,领着覃施路转向他处。覃施路走时,不时回望赵当世,赵当世心中有些惆怅,狠心不顾。

何可畏不明内情,在他听来,赵当世打发把总,唯独留自己相随,那是大大的恩荣,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路引着赵当世,不断介绍讲述,煞是卖力。可赵当世神不思属,唯点头敷衍而已。

走到一处院落,院内有几个人站立,一众的文士打扮。只是有的一袭白衫上尽是油垢污渍,有的无衣可穿、以寻常服饰代替,头上却文绉绉还戴着个方巾,大有不伦不类之感,也可一管窥之在赵营中这些文士的地位有多低、待遇有多差。

这些文士赶忙迎上来,先拜赵当世,后拜何可畏。赵当世发现,拜他时,其等眼中多是畏惧恐慌,而拜何可畏时,却多了几分服气。

赵当世指着这几个落魄的文士,对何可畏道:“你掌管后司,怎么都不让先生们过的好些?我营中素来尊敬读书人,你这般行事,传扬出去,还有读书人投我营吗?”

何可畏躬身道:“都使教训的是。只是属下久处明廷官场,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感同身受。明廷积弊,始于党争,属下既明此理,自不敢重蹈覆辙令文士待遇跃居诸位军爷之上。我等文员,平时做事,最多动动口动动手指,无需费什么气力,所以钱粮省下,专供给营中健儿在阵上多杀敌寇。”

他此话柔中带刚,轻轻将赵当世的责骂顶了回去,倒与以往一贯的阿谀拍马作风大相枘凿。赵当世明白,这些文士都是他的下属,在下属面前,自不能一意曲意逢迎,否则将会招致他们的鄙视。

赵当世被顶撞有些不快,但扫眼瞥见何可畏眼中带有哀求之色,便不再折他面子,略一点头道:“你所言甚是。只是营中粮秣尚足,不必如此节俭。便调一些布匹、米粮过来也无妨。先生们为我赵营鞠躬尽瘁,日后还有大事要干,当先的身体要紧。”

何可畏连连称是,给几个文士使个眼色,他们也开始歌功颂德起来。

赵当世笑了笑,举步待走,不防门外走进一人,有些面熟,却是中营左司白蛟龙属下百总何师会。

何师会乍见赵当世,先是一惊,而后窘迫道:“卑职,见过,见过都指挥。”说是拜见,左右手反向身后藏去,一副扭扭捏捏作态,极不自然。

赵当世双眉微聚:“你身后是什么?”

反正掩饰不住,何师会也只能将手中事物提到前面。原来他左手一小坛酒,右手拎着一节熟羊腿。

“咦?你知道我要来,还特地备下了酒菜?”赵当世看似调笑,眼神锐利如刀,逼视何师会抬不起头来。

何可畏则不禁气窒,心中不住叫苦。他闻赵当世突来,情急下忘了与这何师会相约一事,这下可真是一头撞进鬼门关里了。

“卑职,卑职……”何师会想要辩解,但他方寸已乱,仓促间怎能想出什么好的借口,又想起军中颁布的军法之严,惶恐下抛了酒肉,“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卑职知错了,卑职知错了!”

赵当世昂首而立,面若寒霜,冷冷道:“你一个外司军官,没有通令就擅出驻地,还藐视军法,私带酒水,罪已当斩。念在你多有战功,快将事情始末原本道来,其中若有可原之处,我会考虑对你减免刑罚。”

何师会命在一线,无暇细思,将脑袋磕的“砰砰”直响,颤声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白蛟龙自当了中营左司把总后,因与侯大贵等宿将不熟,深感孤立,一次无意间与何可畏交谈,两人相见恨晚。

何可畏虽渐掌文事,但没有武力作为后盾,委实难以安心。而白蛟龙身在中营,怕受营中老人欺侮排挤,也想联络外援。恰好何可畏掌管中营后勤调配,若与他搭上线,往后军械粮秣自不用愁。赶巧了左司中百总何师会与何可畏是同乡,白蛟龙就暗中让他拜了何可畏为叔父,算是两方正式携手。这日,何师会正是受了白蛟龙指派,带来酒肉与何可畏联络感情。

事情上升到把总级别,赵当世也不好当场发作,他厉声呼叱:“你个贼子,自当罪便是,还胡口攀咬,陷何主簿、白把总于不义,怎能容你!”一声喝断,院外几名巡逻兵士闪入,听赵当世命令,立刻执拿何师会。

何师会瘫软如泥,口中哀呼:“这确实是白把总与何主簿的主意。卑职不过奉命而行,都指挥明鉴!”

赵当世不听他过多辨称,以目示意兵士,兵士们拿抹布堵了他嘴,他兀自“呜呜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目前即将开拔行军,赵营一切以安稳为上。事关白蛟龙与何可畏,赵当世自会拿捏轻重。何师会百总一个,慌乱间怎会想到如此复杂的情节,十有八九说的是实情。可何、白二人皆为营中骨干,听何师会一面之词,图一时爽快惩治他们,一来不能服众,二来于短期内发展不利。如今上策当是立斩何师会,借以敲山震虎,提醒白、何二人洁身自好,同时安插人手,监视他们,再有举动,拿得确凿证据,军法不迟。

何师会被拖走后,赵当世转视何可畏,发觉对方唇无血色、脸色煞白,好声安慰道:“何先生勿虑。你对赵营忠贞不二,这种宵小之言,我全不放心上。营中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有些心怀鬼胎之辈想借着先生牟取利益,先生日后可要多留一份心眼,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

何可畏何等精明,岂听不出赵当世言下之意,肃手而立,涔涔汗下,一个劲儿点头道:“是,是,属下知晓了。”此刻他威风全无,被打回了原形,缩头缩脑,甚是猥琐。

53借刀(一)

准备十日,这日天清云淡,正好出发。

军队开拔前,何师会被押上高坛,当着全军军将的面,细数罪过,斩首祭旗。全军见军法严峻如此,气氛为之一肃,何师会被斩前,偌大校场上,数千人无一声响,直到鬼头刀落下,方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白蛟龙面色微沉,阴云密布;何可畏胆战心惊,目不敢视。

此事告一段落,赵当世不愿深究。祭旗毕了,全军次第开拔。

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施州卫,取道梁山县、万县之间,从武宁镇过大江。涂原软禁军中,梁山县人马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万县谭弘小规模骚扰两次,但终归势单力孤,无法阻碍赵营。

全军在江南重新整队集结,而后直驱剑南长官司。有明一代,“土司皆不许立城”,施州卫所属土官“俱各寨居”而已,仅仅施州卫指挥使司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筑有城池。

剑南长官司兵力薄弱,不敢野战,徐珲率领前营攻寨,先推出数门虎蹲炮向寨内‘射了两轮,顿使寨内上下混乱恐惧,而后集中兵力,主攻西南。晌午刚过,剑南司即破。

赵当世在剑南司稍作休整,次日一早,兵士便报有人求见。

来人自称覃奇勋的二弟覃奇策,赵当世观他样貌,眉目间的确与覃奇勋父子有些相似,又见他出示信物,再无怀疑,与之密议。那覃奇策谈完事,便告辞而去,与他同来的还有十余人,都留在军中不走。赵当世着人给他们换了衣服,尽皆编在行伍内。

覃奇策走后一日,忽闻一枝兵马自南而来,旗上大书“忠路宣慰使覃”,乃是覃进孝亲自引兵到了。

赵当世着侯大贵带兵出战,两下略一交锋,覃进孝就不支而走,侯大贵知道底细,也装模作样追击一阵,回来满口胡吹,言说大战一场,杀伤甚多。赵当世与他配合默契,赞赏几句,严令全军戒备。

赵营在川中动静很大,施州卫也有所听闻,不意此番悍然入寇,指挥使邓宗震着实惊诧。自己这个施州卫土地贫瘠,远非善地,这赵营放着好好的川中不待,跑自己这鸟不拉屎的地折腾啥。

忠路覃氏的使者是覃奇勋的三弟覃奇功,他带来了剑南长官司失陷的消息,同时还报忠路正苦苦抵御来犯之敌,希望指挥使尽快发兵援助。这一下邓宗震倒犯了难,千叹万叹,心道这赵营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去岁陕豫地方平寇事急,前任湖广巡抚唐晖不断向各地土司卫所摊派兵力,要求助战,时至今日,湖广可调动的一万八千余机动兵力中倒有大半来自湖广各地土司,其中又以施州、镇筸等地出兵尤多。早前湖广巡按余应桂曾征调施州兵三千余专门临时守卫承天府钟祥的显陵,以免遭贼盗掘。这当口新巡抚王梦尹都上任了,还没有遣兵回来的打算,反而从中又调拨出两千人分守襄阳等地。

施州卫人口不多,凑出三千人精壮已属不易,眼下赵营又大举来犯,真可谓是雪上加霜。

邓宗震手下人手不足,而在这施州卫中向来是施南、容美、散毛、忠建、忠路五家最有发言权,现在全卫受到威胁,他独木难支,最先想到的,还是一如既往,去请这五位大土司家族的家主同商对策。

除了覃奇勋现在前线御敌,只派了三弟覃奇功代表外,其余四地土司均在两日内赶到了施州卫。这四土司中,又以施南宣抚司与容美宣抚司两家实力最强,因而邓宗震主要的商议对象是施南宣抚使覃福以及容美宣抚使田玄。

这二人表现又迥异:覃福焦虑,田玄恬淡。

覃福自不必说,赵营若攻灭了忠路,下一步就得进入他下辖的忠孝、金峒等地安抚司,他退敌的心思比谁都强烈;田玄则恰恰相反,容美宣抚司地处施州卫最东段,与荆州府、岳州府毗邻,在众土司中距离赵营最远。此外,因为与汉人比邻而居,自其父田楚产以来,倾慕汉家文化,汉化很深,田玄本人就很有诗名,其子田甘霖弱冠便补长阳县博士弟子员,几与汉家门楣无异。因着这个缘故,容美田氏对施州卫内其余的土司都不太看的上眼,关系也淡,此次若不是邓宗震一再恳求,田玄是不太愿意前来的。

会上,覃福喧宾夺主,视邓宗震为无物,一再要求各土司联兵抗战,忠建宣抚使田京与覃福是亲家,也赞成附和。忠路代表覃奇功当然也是极力怂恿进兵,散毛宣抚使是个没主见的,眼见五家中三家都已表态,力主出击,亦不反对。剩下田玄一个,只是安然品茶不发一语。

覃福早瞧田玄不顺眼,认为他刻意与汉人亲近,忘了根本,只是碍着容美势力不俗,田玄又较为年长,好歹忍着不发作,此刻姓田的又开始装模作样,他心中不忿,怪里怪气道:“田世兄,邓指挥召咱们来此,可不是品茶赏花的。小弟家中有些好茶,世兄爱好,我过两日着人给你送去。”

邓宗震也心急,知道这个田玄脾气古怪,素与覃福等不对付,好声劝道:“默颠公,赵营那边你意下如何?”默颠,是田玄的自号。

堂上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自己这里,田玄始才慢慢放下茶碗,连连摇头。

覃福大为不快,强忍怒意道:“田世兄有话直说,我几个都是粗人,悟不出你暗示的玄机。”

田玄接着他的话反问一句:“若说出兵,在下倒想问问,你施南还能出多少人马?”

出境作战的三千人中,施南、容美二个宣抚司出力最多,其中属于施南的就有一千余,实在是精锐尽出。但覃福不愿在田玄面前落了下风,咬了咬牙,硬声道:“紧巴紧巴,二千人还是出得起的!”话虽硬朗,可中气不足。施南本部加上辖下忠孝、东乡五路、金峒三地,总人口不过八千余,要从剩下六千人中再择两千兵出来,怕是连少年、老者都算上才够。

田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信,摇首道:“那我容美可没你施南这般大的能耐。”继而转问其余人道,“诸位手下,尚有多少兵丁?”

田京等知他话中之意,各自沉默不答。纵如覃福所言,往死里征召,总还能凑出些人马,可一来这勉强凑出来的人少经战事,战斗力不行,二来就算可以一战,这些人却是各土司唯一的家底。与赵营斗无论胜败,势必伤了元气。要知道,赵营并非施州卫诸路土司仅有的对手,岳北、永顺乃至石砫等地的外家土司,无不对施州虎视眈眈,一旦施州男丁折尽,怕是不等赵营扫荡过来,自家倒先给外地土司吞并了。

邓宗震觉他所言有理,恭敬道:“田公所虑极是。敢问可有什么主意,既能保我各路子弟,又能退却贼兵?”

田玄悠悠道:“主意是有,但恐各位不答应。”

邓宗震迫切道:“这个不妨,说出来,大伙儿一并参详参详。”

田玄收了晏然的表情,神色一肃道:“在下的主张,是向西,求援于石砫,向东,求援于周都司。得他二方助力,我等击退赵营不难。”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覃福首先冷笑:“我道田世兄睿智,想出什么神机妙计,原来是这等下策,田世兄想是茶喝多了老糊涂吧!”

不止覃福,田京、覃奇功以及散毛宣抚使都明显强烈抵制这个提议。他们与田玄不同,汉化不深,乡土观念极重,生平最怕的就是外人插手本地事务。以明廷之权威行“改土归流”政策,将世袭的土司改为流官,尚自遭到各地激烈抵抗,田玄不过个小小宣抚使,竟也敢当众说出这种话来。若非他年高德劭,只怕在场众人就要一拥而上,痛打他一顿。

田京更是愤然道:“咱们生死之事,不容外人染指,就算与赵营玉石俱焚,也不许那些蛮獠踏入我境一步!”

施州卫在诸路土司中算是比较开化的,相比之下,田玄刚提到的周都司周元儒手下两千人,有一千五百辰州兵,五百镇筸兵。这辰州、镇筸两地僻处蛮荒,打仗陷阵的本事人人俱服,可论起开化,就连“同属土人”的施州卫土司也看不上。

覃福应和道:“正是。那辰州、镇筸瘴气之地,人居于彼处,直与飞禽走兽无异。作战虽猛,性子也是凶狠难制。找他们来援,即便能驱走赵营,可不就是引狼入室?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想赶走他们,只怕不易。”

覃奇功一听到“石砫”,心头便紧,此刻也乘机说道:“石砫马氏数十年来日夜觊觎我忠路,只因我辈誓死抵抗,方才坚持至今。其白杆兵战力之强、流毒之广,想必诸位心知肚明。”说着,直视田玄,不快道,“真不知默颠公此计,是要救我忠路,还是害我忠路!”

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田玄早有准备,他脸上青白交加片刻即恢复常态:“在下说过,只是提议,办与不办,供诸君自选。”他见众人反应如此强烈,心中扼腕叹息,又是伤心,又是丧气,只想这些人乡土门户之见未免太深,今日再想说服他们已不可能。于是干脆再端起茶碗,自顾自喝起茶来。观其做派,已然自束高阁,不再参与商议。

他一退出,覃福的观点立刻成为了主流。邓宗震原本心向田玄,但他没有实力,觑得群情激昂,自也不敢公然反对。

当下覃福站起举手,高声道:“我施南出二千人!”

田京紧随着站起,同样举手呼道:“我忠建出一千人!”

覃奇功见出兵已成定局,暗自欣喜,不失时机道:“我忠路两千子弟,已在前线与贼寇死战!”

他三人一表态,散毛宣抚使也只能跟着,思忖片刻,道:“我散毛愿出五百人助阵。”

他话毕,众人又将目光聚向田玄。只见田玄缓缓起身,也不与众人说话,径直走向堂外,踏出门槛,方道:“容美力所不及,无人可出。但愿诸位马到成功!”言讫,转身不见。

覃福大怒,对邓宗震道:“这姓田的好生无礼,不把咱们几个放眼里也罢,就连指挥使的面子也拂了!不如将他捉回,押在此间,勒令容美出兵!”

邓宗震摇首道:“罢了,罢了。”他自知田玄与汉人交厚,在湖广甚至朝中多有臂助,在施州也是根深叶茂。自己一个小小指挥使,实在无法与之对抗。且其子田甘霖素有才能,贤名在外,即便扣下了田玄,容美宣抚司也未必就俯首帖耳了。

田玄虽触了众怒,但毕竟有些人望,没有理由,胡乱抓他说不过去。邓宗震想息事宁人,单凭覃福,也无可奈何,又恨又怒下,只好对着田玄的背影吐了几口唾液泄愤。

风波过后,余下几人重新坐定计议。此时讨论的,已转到了该如何对抗赵营。

邓宗震先道:“本卫所合上大田所尚有一千五百余人,加上诸位贡献,当有个七千,与赵营不相上下。”想了想又道,“不过听闻那赵营屡历战阵,鲜有败绩,当非寻常贼寇可比,我等新凑之兵,与之强对,胜负且不说,损伤必大,想来这也不是诸位愿见的。”

覃福等人皆称是,众人正想对策,覃奇功献策道:“指挥使,我这里有个主意。”

“请讲。”

覃奇功正颜道:“我忠路北端有一山,名曰七药山。山林耸峙,草木深邃。赵营现屯剑南司,若要南下我忠路,或远攻忠孝甚至此间,都得路过七药山,倘能出其不意,胜算极大。”

54借刀(二)

根据忠路方面反馈来的的线报,赵营自从攻下剑南司后因为受到忠路方面不断的骚扰袭击,尚自屯驻在原地未动。邓宗震将破敌希望寄托于七药山伏击战,深恐有利地形为赵营所得,一等各路土兵会合,便连夜催促出发。

各地土兵林林总总,勉强凑集了五千人,暂由覃福长子覃懋楶统制,在拂晓时分抵达七药山。

这些土兵来源庞杂,固然个人勇武突出,但彼此之间很少合作配合,在短时间内要他们做到整齐划一实非易事。是以他们虽到达的早,覃懋楶却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在山麓附近整齐行伍,直到午间,方才粗粗约束。

覃奇勋没有派人会合。他派了个心腹过来,只说忠路人马正在前线牵制敌军,让覃懋楶带人抓紧布阵。

前番摊派兵力支援承天府,忠路并没有出多少人,覃懋楶略微一算,料来其至少能动员千余人的机动力量。而且忠路兵的骁悍以及覃进孝的武勇他早有耳闻,有他们在前打头阵牵制赵营,自己当可安心照原计划行事。

覃懋楶今年已近而立,也是戎马多年,一向深得父亲倚仗。他先赵营一步,夺取了七药山险地,并不放松,一面布置阵地,一面派人往四周哨探,防备赵营突然袭来。

施州兵久历战事,一旦接收到明确任务,便即各司其职,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覃懋楶估计,至多傍晚,七药山阵地就当完全竣工。有这座山作为依托,控扼要道,将赵营阻挡在一隅的目的不难实现。

日头逐渐西斜,覃懋楶坐在小马扎上,开始构思下一步该如何勾引赵营入彀。才想了一小会儿,一个塘兵急急登山,俟近禀报:“有大队敌兵奔至,其数暂时不明。”

这个塘兵话音未了,又有一个塘兵赶至身前,神情间大显焦惧,覃懋楶听他道:“敌兵数目不下五千,已开始抢占山脚各处通路狭道!”

覃懋楶又惊又奇。自己明明慎之又慎,远近散布了许多快马塘兵,按理说二十里外便可知敌动态,怎么如今赵营都到了眼皮子底下,己方才猛然察觉?

他快走两步,向山下看去,果见自山脚到山顶,山腰间几道阵地上的十余面号旗都开始不住招摇。这是向指挥所报告敌袭已到的意思。当下再无疑虑,立刻派人召集各个主要权司、总理商议对策。

权司、总理、中军为施州卫土司中的上品官职,“上则资其辅相,下则任其指挥,非才德兼全莫任其职”,只不过当下时节,各司官职授命任人唯亲,德才什么的全都得让位于血缘亲疏,甚至有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享有高职的事例。而覃懋楶作为施南宣抚使覃福之子,在司中任“护印”一职,更为尊崇。

这些个权司、总理大多因亲得位,鲜有真才实学之人,临战在即,不思御敌之策,反有动摇之心。覃懋楶有经验,先言语几句,自述己方阵地虽还未完工,却胜在临高据险,赵营想要硬攻,也难占便宜,好歹稳住了军心。紧接着再接塘兵令,从中分析赵营具体攻击布划。

根据随后几名塘兵提供的军情,覃懋楶觉察到事有蹊跷。原来赵营不期而至,本可趁着己方阵线不备,猝起发难,抢得先机,可是数千赵营兵马,只顾争夺道路山径,洞窟垭口,夺下后便留兵严守,似无攻山之意。除此之外,塘兵还提到,赵营大概每队携有两副拒马,铁蒺藜、地涩、留客住等物无不计其数,眼下正加紧布置山下,瞧这架势,竟是想围困己军。

想到这一点,覃懋楶顿感不寒而栗。说实话,赵营若是扑山强攻,他并不怕,以他之见,胜负至少五五开。可要是对方围而不打,这就难办了。七药山山陡,不但上山难,下山也着实不易,且不说山上只有区区一点溪流泉水,绝对不够几千人饮用,倘赵营分兵袭击空虚的施州腹地,只此一项,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迟疑,急遣麾下总旗带人火速下山,先攻试探。很快,山下赵营阵中传来响亮的摔钹、唢呐声,旋即浑厚的鼓声“咚咚”震荡开来,想定是两下开始了争斗。

随着两阵清脆的铳响,青白的硝烟上升到了山头,与之共至的还有先遣部队的败讯,连那个带队总旗也中弹而亡。

那总旗是死在郭虎头部的铳下。

此次围困七药山,赵营人马尽数而至。徐珲受命,带领前营主要防御西北,而赵当世与侯大贵则统率中营,正在朝山东进展。

郭虎头初任把总,作为徐珲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自有心好好表现一番,以不负徐珲的举荐与赵当世的期许。

他脖子上的箭创已经好的差不多,同样变好的还有他训导指挥火器队的能力。徐珲将他视为一个可塑之才,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徐珲的孜孜教导。他悟性很好,又肯钻研、求教,在达州休整的那一段时间,一有空,便操持着各类火器或是苦思冥想或是动手操作。在这般努力之下,他如今已然能够熟稔运用火器队投入战场。

达州等地武备虽多,可火药等并不丰裕,所以自从大获山撤退后,赵营已经很少大规模使用火器进行拉锯战。更多的是将火器作为决定性的一击。适才施州兵下山猛攻,郭虎头开始以长牌手抵在前方,后配镋钯、长矛手阻击,拖延一阵,消磨了对方的锐气,待时机成熟,抓住机会,大胆将密集的鸟铳队摆到距敌十五步,放了两排铳,收效果然显著。施州兵总旗被当场打死,剩余的施州兵也溃回山上。

赵营的火器,多为鸟铳,大概有个五百来支,其余还有一些鲁密铳、迅雷铳之类的,因数量很少,徐珲并未将之入制。火炮类则以小型佛郎机、虎蹲炮为主,均有五六门。

因有着后世记忆,赵当世对于尚为火绳枪的鸟铳的性能并不是很满意。他曾经让徐珲做过实验,在火器队中挑出装填最为娴熟的几人强加训练,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大约一分钟射出三发弹丸,而要大规模操练火器队全面提升装填射击速度,按照时下赵营所处的客观环境,暂不现实。作为火绳枪,开槽、咬弹、倒药、闭槽、捅实、点火等一系列步骤看似繁杂,实则前人多加钻研,已经无法再精简,要想进一步提升,只能寻求质变。

若能研制出燧发枪,无疑是突破现阶段火器队战斗力瓶颈的有力一招。只可惜,虽然同时代欧洲早研制出多种燧发类火枪,且在十年前,已故南京户部右侍郎毕懋康业已提出名为“自生火铳”的燧发枪的制作思路,但囿于生产成本、条件,并未普及。赵当世一没人才,二无技术,三无材料,故即便有想法,也难以实现。

赵当世对于火器改进的执念,徐珲等并不理解。在他们看来,鸟铳无论射程还是杀伤力乃至于训练周期方面都远胜弓箭,成本更是远远小于各种弩,只有填装麻烦、射速不快的瑕疵,只要运用得当,威力无匹,堪称百兵第一。与其花费人力物力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性能,还不如扩大产量。

徐珲作为火器老手,眼界不是一般人能比,连他都有类似的局限,其他苦哈哈出身的兵士军将更难与赵当世想到一起去。赵当世在嗟叹之余,对于创新型人才的渴求愈加炽热。

这且不提,山上覃懋楶又派兵突了两次,无一例外均是打得灰头土脸。纵然这些施州兵身怀绝技,近战骁勇,但在徐珲的防备下,全然无法顺利贴身肉搏。运用火器队在川中经过大大小小十余仗,徐珲、郭虎头等对于火器的运用已有一定心得,他们将鸟铳手夹杂在镋钯、长矛、叉棍等长兵手中,比例大致三七开,能在缩短射击距离的同时有效抵御意图靠近上来的施州兵,左右翼再配以刀盾手,见机袭击施州兵左右,效果极佳。

几次无果后,山上施州兵的军心有些浮动。覃懋楶虽为覃福之子,可毕竟资历尚浅,风平浪静时大伙儿给覃福个面子,对覃懋楶还是客客气气的,现下形势紧迫,各地权司、总理中一些年纪较大的,就开始不满。

其中有两个阴阳怪气,埋怨说早不该上这七药山。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设伏七药山本便是各家的共同意见,要怪要不能全怪到施南覃氏头上,然而如今覃懋楶作为统领,有权利也有责任,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不比外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姻亲关系,覃懋楶听着众人指桑骂槐的冷嘲热讽,半是恼怒,半是无奈,不能贸然惩戒,只能好言相劝。

人善被人欺,覃懋楶越是温和对人,那些人就越加叫嚣。在最后一次向西北方面突围失利后,施州兵内部凝聚力开始崩溃,先是有人提议固守待援,而后又有人建议向东,最后甚至还有认为可以暂时诈降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阵,有去心,但没去胆。施州兵内各地势力十余股,单凭任何一股独立行动都无济于事,于是大家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被冷落多时的覃懋楶——毕竟他名义上还是一军统制,被他采取的意见,号召力无疑强上许多。

覃懋楶思来想去,感到还是向东‘突破这一意见可以尝试。七药山设伏一事已成泡影,形势逆转,当务之急还是保存己方有生力量为主。再派塘兵向东面探了探,了解到东面之敌尚未合拢,便不再迟疑,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小部分继续在西北徐徐拖延,大部队全转向东。

东面是赵当世与侯大贵负责的,他们未曾将这边包围结实倒非又使下什么计策,实在是此地施州兵异常剽悍,而中营又缺乏前营那么多的火器,唯一占优势的马军在山地难以驱驰,故而近战难占上风。

此刻,侯大贵正率军猛攻东山脚施州兵的一处阵地。这里是上下山的一条要道,施州兵的防御布置十分完善,中营前司攻了数次都没有进展。

赵当世的安排,后司守本阵,右司与马军司后备待命,前司与左司轮番进攻。

覃懋楶从西边赶来,从山上观察到了赵当世的布置,立即召集众人,道:“赵贼不知我等已至,尚聚兵攻大道,塘兵有言,左近有小径未失,可差一队人马沿之下山,侧攻赵贼,其仓促间必难抵御,我军便趁其顾此失彼之际从大道突围可也!”

众人惶惶间大多没了主见,闻言皆点头,只是具体到该派哪一支人马下山侧攻,却又全都沉默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侧翼偷袭,为了避免暴露,人数不能多,以轻兵陷阵,一旦赵营兵士重新反应,层层包裹上来,死之必矣。换言之,谁愿意去,谁就是在以自己的牺牲换取大军突围的希望。

军中的权司、总理,绝大多数没有战争经验,靠着关系获官,十分惜命,怎可能让他们舍生取义。覃懋楶见许久无人应答,又见山脚下己方阵地逐渐松动,心急如焚。他与这些尸位素餐者不同,既年轻又有胆勇。时不我待下,气血顿沸,毅然道:“既然诸位不愿去,我去!”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喜。惊讶于覃懋楶竟然如此奋不顾身,喜的是终于有人出来挑头,揽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中有几人假惺惺地劝说了覃懋楶两句,覃懋楶双目圆瞪,厉声道:“为我施州基业,我覃懋楶一条命算得什么!”说到这里,语调忽然转低,有若恳求,“如若各位顺利突围,还请不要责备我父,这七药山的罪责,覃懋楶一人承担。”言罢,再不听众人说些什么,头也不回带人离去。

55借刀(三)

覃懋楶引军忽至,着实打了赵当世个措手不及。

这支施州兵众不过二百,但端的是剽悍无比,侯大贵与白蛟龙带着前、左两司在数百步外,最近的右司、马军司吴鸣凤、杨成府部才刚刚调动,护卫本阵的后司就已被生生冲开个大缺口。

身处两百人中的覃懋楶已经忘却了生死。左右亲随数次求他居于靠后位置,都被他一口回绝,手绰一杆柳叶枪,步战杀在前方。他这种身先士卒的作战方式,在军队中极为少见,因为一旦主将出了意外,己方的指挥系统立时便会紊乱,军队亦会崩溃。可他自知仅凭这两百人,长时间拖延赵营绝无可能,心存死志之下,想着与其躲在后面慢慢等死,还不如趁着锋芒尚在,拼死一搏。

他手下这二百施南兵,也是世世代代为施南覃氏效命的勇士。他们与一般招募而来的兵士不同,视覃懋楶为主人,卖起命来自是格外奋力。再亲眼目睹覃懋楶都冲在前面,大受激励,一个个都红了眼,怒咆着犹如嗜血的猛兽。

赵当世自谓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眼前这支施南兵的状态,还是让他骇然。只见这些施南兵大多只着轻甲,疯了也似挥舞着手中的兵刃。手臂受伤,换手继续斗;腿脚被斫,则抱着眼前最近的赵营兵士一起滚倒。或伸手去抠眼珠,或下嘴撕咬脖颈,已经难以用通常的搏斗形容。王来兴本压着前部兵士死死稳固阵线,但很快就支持不住,阵型自乱,与施南兵混战在了一起。

后司一乱,覃懋楶顿觉有了机会。两军交战,比较的就是组织程度与士气。组织程度来源于平日的训练与军官的弹压,对于步兵尤其重要,哪一方的阵势先散,另一方就有机会取胜。他冲击赵营后司,兵士疾跑间阵型自乱,本是处了下风,谁料现观局势,赵营的人也乱了。陷入个人武勇为上的混战,施南兵大占便宜,又士气高昂,已经完全压着一倍于己方的赵营中营后司打了。

周文赫等二十名夜不收死死护在左右,赵当世暂时无虞,他正全神贯注于覃懋楶,却听到那边传来拼杀声,登时一凛,暗叫不好。抬眼转视,只见大道上正源源不断冲下施州兵。

侯大贵与白蛟龙两部前面见赵当世本阵受袭,有些动摇,山上施州兵突然迅猛而下,势若山洪,冲在最前头的,俱为施州卫内有名壮勇之士,侯大贵与白蛟龙部甲械虽精,依然挡不住对方这正当头的全力一击,阵脚立时便乱。

两端皆受袭,当中只有吴鸣凤与杨成府两部安然。

杨成府心怯,慌乱之下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吴鸣凤较为沉稳,与他道:“你去支援本阵,我去山脚!”情急之下,吴鸣凤也慌张,但他好歹有些见识,短短一句话也是经过考虑的。他与杨成府两部距离赵当世远而近山脚,且山脚敌众而本阵敌寡,杨成府率二百马军快速支援本阵,自己则带着五百步卒就近支援山脚,如此安排,万无一失。

覃懋楶兜鍪已掉须发皆张,一直冲在前头,身上也挨了几次刀枪,但都赖甲厚,只有些轻微的皮肉伤,而不时射来狙击他的羽箭,更是遇甲即弹,半点伤不到他。战正酣,倏忽背后响起喊杀声,他一呆,瞬觉前方有物,下意识地低头,两支破甲箭前后交替,就顺着头皮掠过,顺带走了几缕头发。

杨成府部及时杀到。

他带着本部兵士,先静候在不远处林中观察着局势,眼见战事胶着,遂当机立断,下令杨招凤等出击。不过他这一击,却分两拨。第一拨,大概十余人,乃是司中骑兵老手,之前多少有过斥候经验的老卒。这些人对于马匹的掌控相对来说较为精熟,故而杨招凤领着他们,率先出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施南兵阵后进行冲击。而第二拨,则是随后跟着、剩余下马步战的马军。这些人虽因有骑乘经验而被招募进马军司,但训练日短,技巧尚未娴熟。更何况此时他们所乘之军马,大多低劣更没有全身具装披挂,装备好的也不过是装了面帘或是当胸,确切的说只能算作轻骑兵,无法用作重骑兵那样对敌人进行冲击。杨招凤那拨马上老手还好说,冲击一阵,尚能凭借马技,拨转马头,穿插出来,不至于陷入包围而动弹不得,这些新手就不好说了。要知道,这二百来匹军马可是赵营马军的全部家当,来之不易。杨成府清楚赵当世对马匹的重视与爱惜,所以在对自己的手下没有完全的信心之前,他万不敢拿这些马做赌注、投入战斗。

饶是如此,施南兵也支持不住了。杨招凤当等十余骑先到,借着马速,立时在施南兵背后撕开一个大口子,施南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有胆大的见杨招凤等不过寥寥十几骑,又散而复聚,来围马军。杨招凤防的就是这一手,唿哨几声,十几马军就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一般,从斜里钻了出去,跳出乱阵。杨招凤再发命令,马军队绕着阵线顺时针兜圈,不一会就从这端转到了另一端,在背后苦苦追赶的施南兵一场徒劳,气喘吁吁不说还吃了不少沙土。

杨招凤一股马军虽少,但如鬼魅般在施南兵背后、侧面来回穿梭,搞得所有施南兵心里惶惶,总觉得背后大有威胁。心有顾虑,作战也没有之前那般毫无顾忌了。王来兴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明显感到压力一轻,咆哮道:“破敌就在此时,有种的都给老子上!”腰刀一挺,身畔几十个勇敢兵士翻身杀入施南兵阵中。

覃懋楶部下施南兵力战至今,全凭一口气才能一往无前,而今腹背受敌,有了顾忌,拼杀间就不如此前那么无畏。赵当世拿得机会,对周文赫道:“取弓来!”

周文赫此前暗中射了覃懋楶两箭,但没有命中,将手上弓递去,赵当世拉了拉弦,约是二石弓。明代二石大致二百二十斤。赵当世站在地上,搭上一支破甲箭,缓缓拉开弓弦,瞄向兀自奋战的覃懋楶。乱阵丛中,人影纷乱,一瞄不准很容易射到他人。赵当世凝神闭气,瞅准时机,“嘣”一声松开两指,那箭矢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

破甲箭并不能破甲,只因箭头加工细小,易于透过甲胄缝隙而称。赵当世有力气但并不善射,亲自出手只是一时技痒罢了。说来邪门,这一箭不偏不倚,径直从覃懋楶所披山文甲的披膊空隙处钻进,结结实实透入骨肉。

覃懋楶正自怒战,突觉左肩胛一沉,整个人都被破甲箭带来的冲力带着向后坐去。他赶忙将柳叶枪往地上一插,堪堪撑住不倒——在这等混乱的人群中,只要一跌倒,就再也别想爬起身来。

一击中的,周文赫喜上眉梢,没口子大呼:“都指挥一箭定乾坤,敌酋已被射死!”

王来兴闻知,亦接口呼喝,鼓震士气。他们跟随赵当世日久,这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自是驾轻就熟。

赵当世叹口气,将弓还给周文赫。这一箭本是冲着覃懋楶失去防护的头部而去,不想竟偏了这许多,好在创伤了覃懋楶,才不至于自堕士气。不过覃懋楶虽未死,其众已显颓势,前有王来兴部顽强抗击,后有杨成府步骑夹逼,施南兵人人心神不宁,再加之覃懋楶受伤,士气更沮。

这边覃懋楶已是强弩之末,那边山脚下,突围的施州兵在强烈求生欲的驱使下,不断撼动着由侯大贵、白蛟龙与后援上来的吴鸣凤三部组成的防御圈。

侯大贵偏头避开一个飞锤,吐口唾沫骂道:“贼蛮子,倒是厉害!”他偏安于阵后,本来无忧,可施州兵中真有些大力士,愣是能将十余斤的飞锤、飞斧掷出数十米,要不是左右还有些长牌手保护,侯大贵只怕难以幸免。

这一条道号称东面主径,可终究是山道,这一边赵营三司一千五百人,那一边下山的施州兵将近五千,这时候骤集一处乱哄哄的,山道上下顿时拥堵不堪。尤其是施州兵,前部一两千人因为接敌战斗,尚有秩序,后边两三千人不知前途情形,只想着逃命,建制几乎紊乱,前仆后继下,自相踩踏而死的就不知凡几。好在前部施州兵实在勇悍,才勉强稳住全军。

侯大贵与白蛟龙鏖战多时,手下兵士已疲,伤亡逐渐增加,阵线也不断后移。他俩见形势有些不对,私下计议,认为不宜再继续缠斗下去。正想联合吴鸣凤,三部一起向赵当世请求后撤,赵当世先派兵来传令:“放开小口,纵敌自去,后击即可!”

侯大贵大喜,通告白蛟龙,两部合着吴鸣凤部,稍稍向后方移动。

原来赵当世分观两路态势,瞧出山脚下战局焦灼,难以速胜。覃懋楶要控制伤亡,赵营更甚,尤其在这土司地界,兵员很难补充。目前侯大贵等虽能与施州兵分庭抗礼,但只要稍有眼光都看得出,赵营在面对人数占优、凶悍似虎且背水一战的施州兵时,渐无心力。

施州兵的战力超出赵当世的预计,他便因时制宜,使出这“欲擒故纵”之计。让侯大贵等放出口子,为的就是转移施州兵的注意力。施州兵求生要紧,既有活路可走,自不再拼死械斗,再略加把控,控制其逃出的流量,与传统“围三阙一”的攻城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苦斗中的施州兵见赵营兵马后退,有路可通,不暇多思,夺路便走。这时候,来源庞杂的坏处就体现出来了。各地土兵只顾自家逃命,全不管别家生死,困斗时尚能拧成一股绳,这下没了主心骨统筹,真正就像出了闸的洪水,恣肆而去。

下了山道,侯、白、吴三部分别将阵势展开,不时侧击施州兵,而不久前还在奋战的施州兵,这当口均是只想退却,竟是毫不还手了。

施州兵很快走了一半,侯大贵抓住机会,将其当中截断,白蛟龙、吴鸣凤分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逃掉的且不管,留下的这两千左右施州兵,是无论如何也得吃掉的。

退路再断,施州兵只得再次抵抗。但此一时彼一时,此前山道促狭,交战面不宽,双方在山地又难以结阵相斗,所以武勇出众的施州兵占尽上风。而下地势稍缓,侯大贵等重新列阵,三面围击,兀自一片混乱、全无阵势的施州兵自不可能再讨到什么便宜,况且他们的长官,有好些早已逃之夭夭,余下的部众不知听谁的调派,混在阵内,胡乱奔突。

一声高昂的唢呐响,赵营兵士摩肩接踵,如道道铁墙,缓步向施州兵贴上去。施州兵单人本事再大,这时亦是黔驴技穷,只见白刃如霜、剑光错落,一个个没有行伍序列的施州兵纵然舍生忘死,咬牙抵御,却依如螳臂当车,微不足道。又过不久,徐珲从山后引众来援,四面急攻下,施州兵再无反复可能。

喧嚣声,渐渐止息。

因着赵当世的指令,侯大贵等不留俘虏,两千陷入重围施州兵被杀了个一干二净,无一活口,七药山东山脚下遗尸遍野,血合成溪。

侯大贵等得手后,来归赵当世,却惊见那偷袭的一众施南兵至今仍未死绝,还在负隅顽抗,但看仅剩的十几施南兵聚成一周,当中一个年轻将领如沐血浴,周身都是血渍,不住呼喊。

赵当世心下佩服,传令罢斗,王来兴部兵士层层叠叠将施南兵围困当中,等着赵当世近前问话。

赵当世被亲兵簇拥着,问道:“壮士何人,请见告姓名。”

那年轻将领显然十分疲累了,先以枪头点地,粗喘几口气,而后声音颤抖道:“贼寇,问,问你爷爷姓名,你,你还,还不配!”他说完,极力昂首挺胸,强撑几次,还是忍不住佝偻起来。

赵当世面色弘毅,无半分讥嘲之色,侯大贵等厮杀出身,即便对方是敌人,但对于这种硬汉,心下也不由钦佩。这时,一人走近赵当世边上,说道:“此人乃覃福之子,此次出兵七药山的各路统制,覃懋楶。”

“嗯?”赵当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为一军统制,怎么会沦落到亲率敢死之士陷阵的地步?

不等他问,覃懋楶却先叫起来:“覃进孝,你、你怎么……”那与赵当世说话之人他认得,不是忠路宣慰使覃进孝是谁?下一刻,他想通了自己失败的原因,一张污浊不堪的面庞扭成一团,不知是哭是笑。

56借刀(四)

先以覃奇功献策,赚自己等人上山,再借道给赵营,让其能避开己方哨探,从容围山。直到此时,亲眼所见,覃懋楶才如梦方醒。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古话诚不虚也。

他嘿然片刻,目光陡如射电,眨眼间,将手上那把柳叶枪朝着覃进孝飞掷过去。覃进孝也非等闲角色可比,对方猝起发难,他反应迅速,起手顺着一接,转个身,就利利落落将覃懋楶用尽全力这一击化解了。

“覃大人好身手!”赵当世赞许一句,身后兵士也喝起彩来。

覃懋楶恨恨“呸”一声道:“好贼子,爹早说你包藏祸心,我还不信,嘿嘿,嘿嘿……”他话里冷笑,双目直盯过来似是蕴有无限的仇恨与鄙夷。

覃进孝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言语,迈步自去。覃懋楶突然怒咆:“贼子!你别走,与、与爷爷斗、斗……”说到这里,“哇啦”一下,满口血沫四溅,身子一歪,斜斜躺了下去。

他力竭之下怒气攻心以至于晕厥,但周围的施南兵却以为他被覃进孝给气死了,无不愤慨,嘶吼着向外冲去。赵当世摇摇头,转身离去。王来兴见势,挥了挥手,那十余名施南兵很快就被不断涌杀上来的赵营兵士所淹没。

七药山一战,施州兵死伤过半,活着退回来的仅剩两千五百余人。覃福本待接到喜讯,反闻大败,且自己的爱子下落不明,气得当场昏倒,众人七手八脚抚慰,又请了大夫过来,他才慢慢转醒。

不只他,邓宗震等人皆满面愁容,敛口噤声。在场每一个宣抚使、安抚使都多少有部众折在了七药山,已经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再提“战”字。久之,邓宗震想起一事,问道:“忠路方面如何了?”

覃奇勋父子与赵当世会晤合流一事,他们还不知道,有人接口道:“七药山五千余众,据山而战,尚自不保。想来忠路区区千余人马,也难支撑下去。”

邓宗震长叹一声,不复再言。时局惨淡,出人意表,接下来何去何从,还得尽早拿个主意。

七药山已为赵营所据,单凭一个忠路,实不足与之相抗,各地竭泽而渔,短期内再难重新聚集起兵马,施州卫指挥使司驻军与败军三千,加上忠路千人,满打满算,最多也不过四千上下。四千颓丧之军面对五千多新胜之军,再想以野战破敌,不太现实。

邓宗震的意思,最好收拢残军,凭借施州卫指挥使司的城垣再战一场,胜了最好,不胜,也可挫挫赵营锐气再弃城不迟——想赵营兵马不过五千,施州卫所城池虽不大,但仅五千人就想要困死城池,绝无可能。

然而,在场的宣抚使、安抚使少有赞成者。赵营从七药山打开缺口后,兵锋所向,可直指忠孝、金峒、施南、散毛乃至于大田、唐崖等处,未必会径攻施州卫所。这些地方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万万不可弃之不顾,与其跟着邓宗震坐困愁城,还不如回去自家地盘,各自守御,纵然战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各位土司的乡土观念,邓宗震理解,可若没了这些土司襄助,单凭他卫所里的人马,怎么抵挡赵营?故此他百般劝说,几乎哭将出来,希望能留下几个有识之士在城里,然而他的一片真心无法打动以本族利益为重的土司们。散毛宣抚使坦言本部减员惨重,带着一脸阴郁先行离去。继他后,各地土司接踵离开,不过半日,本尚有三千余兵的施州卫所,只剩二千不到。

施南宣抚使司在七药山之战中遭受的损失最大,出战的二千人马中,退回施州卫还能作战的仅余千人。午食罢了,众人归位,原先拥挤吵嚷的厅堂之上,只留了覃福以及依附于施南的忠孝、金峒、东乡五路等寥寥数家而已。

邓宗震将最后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覃公,你意下如何?”

覃福双目空洞,没了往日的光彩,听了问话没有反应。邓宗震一连问了三声,他才将脑袋转过来。看得出,战场失利还好说,痛失爱子对他的打击甚重。

邓宗震安慰道:“覃掌印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在别处突了围,现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话纯系慰藉,连他自己也不信。

覃福苦笑着摇摇头,没回应。邓宗震注意到,半日光景,昔日气势逼人、目光炯炯的施南覃公,竟似老了十余岁,暮气沉沉便如一汪经年不流动的死水。

他一半同情,一半忐忑,又将问题问了一遍。

覃福闷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指挥使,容我问一句,现今卫所内,兵数几何?”

这两人互相知根知底,邓宗震神情怃然,如实道:“适才同知有报,全城兵员只一千九百来人。”

“指挥使前言据城而战,赵营未必轻胜,彼时尚存三千众,时下仅有两千不到,复守城可乎?”他自话自说,全不睬邓宗震表情多么难看,“况且各部星散,再无头前齐心协力的气象,士气愈堕,再贪图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上策。”

施州卫指挥使司是整卫的首脑地带,在覃福说来,倒成了无足轻重的据点,邓宗震心中老大不高兴,但他认得清眼前局势,问道:“那么覃公也是要弃卫所不顾了?”

覃福闭上双眼,不允不驳,该是默认了。

“倘如此,请恕在下不能再陪坐此间。”邓宗震满心绝望,撩袍而起。既然得不到覃福助臂,他就不愿空耗下去。还是立刻去着手安排城防为上。卫所里本部兵还有八百多,再抓些民夫、乞丐之类的充数,千人还是凑得起来的。未尝倚城力战,终究心有不甘。

“指挥且慢。”邓宗震刚走两步,脑后覃福便说道。

“覃公有何指教?”

覃福看了看他,轻叹口气,也扶着椅子悠悠站起:“指挥,你听我一言,施州未必就成死局。”

往日里,覃福心直口快、雷厉风行,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也许是痛失爱子给他打击太大,亦或许是出兵大败给他阴影太深,如今言行举止,都有些婆婆妈妈的。

“覃公直说无妨。”

覃福负手而立,道:“卫所有城垣不假,但指挥岂不闻向年川中故事?赵营兵如貔貅,连剑州、达州那样的通都大邑都打得下来,施州卫城又岂放在赵贼眼中?”他话至此处,观察了邓宗震颜色,见他有些怫然,摇头往下说,“我知指挥骁勇,不惧赵贼。可指挥想想,徒死城中又有何益?施州中官兵已经不多,再白白损了这数百健儿,不是抗贼,而是助贼了!”

最后一句实乃诛心之言,邓宗震浑身一震,口中反复咀嚼这一句“不是抗贼,而是助贼”,越想越觉得有理,再想到覃福又说“未必就成死局”,心中一股希望之火猛然烧起,走上来拱手道:“在下鲁莽,亏得公提点,否则枉自死了事小,害了卫所以至全州事大。”

覃福脸上难得露出微笑:“你能如此想,自是再好不过。”边说边收了笑,“我有一议,请指挥考虑。”

当下覃福说出他的提议,邓宗震半晌无言,思虑了许久,衡量各方利害,终无更佳方法,这才点头应允。

赵营因得忠路之便,在施州头次大战,便取得歼敌两千余的战果,大动官军筋骨,全营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此时雪势已逐日消弭,但春雪未融,川中官军听说已有几路到了顺庆府,不过要想跋山涉水追到此处,尚需时日。更何况,施州卫不属四川而属湖广,王维章好不容易送赵营出川,是否会派兵跨省追击,还在模棱之间。总的来说,在至少一两个月内,局面大有可为。

赵当世不想给施州官兵有任何反应布策的机会,在七药山之战一日后即兵分两路,一路自己与侯大贵带领中营,直取施州卫指挥使司,另一路则惯例由徐珲带领前营,向南攻击大田所。

之所以选择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原因有三。

第一,施州上下大多山地,土地贫瘠,筹粮不易。最为肥沃的两块地段就在施州卫所与大田所。施州卫所三个千户所屯田二百六十余顷,大田千户所屯田一百五十余顷,根据覃奇功提供的情报,施州卫所府库存粮两千五百余石,大田所二千余石,都是不小的数目。一般来说,在籍明军每人薪俸是日银三分,米一升五合,马则日草一束,为银二分,豆三升。赵当世注重兵士营养,或许银钱方面比不上明军,但粮食是竭力供给,赵营单兵每日份额有粮二升。若能尽取二地屯粮,足以支持赵营五千人马的消耗将近两个月。

第二,整个施州卫,仅有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筑有城垣。赵营虽强,屯驻在土司地界,难保不会受到偷袭。若有城墙庇护,防护能力无疑大为跃升。又施州卫山地广袤,佛郎机等炮铳机动困难,难有用武之地,若凭城而战,就算外地官军支援,赵营也可重施故技,据城死守一番。

第三,施州卫上下,多为土人,汉人不多。一因此地贫瘠,很难吸引外人,二也因各地土人宗族观念深,排外现象极重,尤其是对文化习俗甚异的汉人,更是排斥。似容美田玄、田甘霖父子这样亲近汉家的土人毕竟是少数。赵营能打下土司地区,却不定能轻易管理统治,相较之下,施州卫所、大田千户所汉人比例较高,掌控起来相对方便。

大破各地土兵联军的辉煌战绩,使得覃奇勋、覃进孝对于赵营又高看了一眼。因不能公然出手相助,期间,忠路方面暗派覃奇策送来施州卫南部各地舆图,有了这些,加之夹杂在各军中那些当地土著指引,施州卫全部的情形,已在赵当世的掌握中。

前营与中营先后出发。前营徐珲带着,清晨开拔。

这是赵营成军以来首次分兵。营中人数一多,就不能按照以往那样一窝蜂地自一处走。施州山道多,不宽且难行,五千人同行,行军队列势必拉得很长,不但于指挥不利,也严重拖延速度。前营、中营各两千余众,分别走,利大于弊。施州兵新败,短期内难以大规模卷土重来,两边两千人,足以应付情况。而且赵当世对于徐珲指挥能力有着很强的信心。诚然,组织指挥能力后天可以慢慢提高,但有些人就是天生能力强,在赵当世眼中,以徐珲现在的水平,指挥五六千人也并无不可。

中营在傍晚出发,战兵先行,辎重队迤逦随后。夜行数十里,于次日晌午俟近施州卫所。施州卫所其实不小,宋代就有雏形,以山为基,洪武十四年复筑,“东北带清江,南环溪水,五门四桥,城周九里有奇”,又是石城,最高处三丈五,其上串楼、警铺、女墙皆备。

这次攻打施州卫所,赵当世特意从前营调来几门炮,以备不时。又知城垣地形复杂,墙高壁厚,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哪料到了城外,才发现城中早无守军,唾手可入。

因为邓宗震撤退太急,城中居民不及逃散,大多还在城内。人人皆知来者乃是川中打到这里的巨寇,无不自危,家家闭户,暗自祈祷能避过一场刀兵之灾。

赵当世跨马入城。城中主道前,跪有五六人,看装束,均是儒生打扮。

赵营中最缺的就是儒士,赵当世秉承一贯作风,不以几人阻道为恼,反跳下马背,亲自扶起跪在最前头的一人,道:“先生是斯文人,何必行此大礼。”

那人一袭青衫,头戴网巾,年约三十,身子颀长,模样颇为秀气。他站起来后,身后的几人也站了起来。只听他道:“小可刘孝竑,领城中各族代表,恭迎赵将军入城。”嘴上恭敬,眼神却游离无光,明显神不思属。

施州卫所,土人居外,汉人居内。听这自称刘孝竑所言,竟是城内汉人家族一并来欢迎自己了,赵当世乍听之下,喜悦非常。

57雄雉(一)

施州卫汉人不多,卫所里的几家就算是本地汉人最大的家族。其中又以刘、偃、水丘三姓为冠。

这三姓祖上都是南直隶、浙江一带人。施州卫各地虽一直土人自治,但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正经官城,却多是外来人做主。明太祖朱元璋起于东南,所以立国后任用的各地卫所官也多江东桑梓子弟,其中有童氏者亦受封卫所官。至永乐年,童辅调任施州卫指挥,是为施州童氏之祖。其子孙世袭卫所指挥佥事,因立了战功,升任别处。这刘、偃、水丘三姓,便是当初随童辅来施州卫的幕僚之后。

刘孝竑的父亲德高望重,这两日偶染风寒,卧病在床。他还有个哥哥,继承家业,务农为生,不通权变,家族中事他便一力承担。与他同来的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都在五十开外。

这些施州卫的汉人虽久居“蛮荒之地”,与土人杂居,却并不自堕风骨甘与蛮獠同流。相反,为了标明自己的汉人身份以及彰显出汉家文化的高尚,他们与土人世家极力抗争,毫不妥协,聚集财力人力,置办学校,宣传教化。是以论起此地教育水平与文字普及率,甚至一些中原内地的一些县镇也比不上。

刘家自刘孝竑祖父起,一直是施州卫汉人首脑。不但兴办教学,鼓励开垦,周济贫苦汉人,甚至还组织了几次战斗,将那些敌视汉人的土人的袭击一一挫败。因着这份威望,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虽长,也还是心甘情愿跟在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刘孝竑身后。

三家既是汉家翘楚,当然行事作风也严格按照三纲五常来自我规矩,却怎么又会卑辞逊礼,不顾斯文气节,跪迎身为流寇的赵当世呢?

说到底,自保而已。

邓宗震走时,来不及带走仓癝存粮,怕遗留资敌,索性一把火将两千多石的粮秣焚烧殆尽。他一走了之,可苦了城内几家大户。众所周知,贼寇剽掠,无非两样:钱财与粮食。仓癝若在,贼寇得之,未必就会为难城内居民。可一旦发觉官府一无所有,对于居民的掠夺必然变本加厉,说不定恼火之下,迁怒于普通百姓,大肆屠城。这类事,近几年大家还听得少吗?

赵当世惊喜过后,也有怀疑。待与刘孝竑等坐下细聊,方知其苦心孤诣。刘孝竑血气方刚,按照他的本性,绝不会屈身与赵当世这等贼人交涉叙话。可他的父亲刘公则不然。施州卫的汉人家族们自先祖辈开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百余年,方才积累出今日气象。这份心血,刘孝竑年轻,无法全然感受,刘公辛苦大半辈子,自无人比他理解更深。

一个家族是否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不单取决于家族内是否出了人杰,光耀门楣,更重要的是能够通晓时势、顺势而为。施州卫刘家能立足百年,蓬勃发展,并非一味只靠强硬,更多时候还是凭着家主随机应变、灵活处事,才得以数次履险如夷。

在刘公看来,刘氏辛苦耕耘百年,家兴人旺,倘一意执着于忠孝节义,效蚍蜉之行,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偌大家业毁于一旦,终非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香火,往后有的是机会洗刷耻辱。降敌怎么了?唐代魏徵魏文贞公弃隐太子降了唐太宗,最后不一样得入凌烟阁,流芳千古?前汉李左车先事赵王歇,后归汉高祖,照样为人所称。所以,简单的效仿那些朽木雕虫,一死了之,只是徒然折了性命罢了。

刘孝竑纯良至孝,在父亲的劝说下终于屈服,低声下气主动迎接赵当世。会面是一码事,看法是另一回事。在他眼中,赵当世依然只是卑劣低下的流寇,与此辈只可虚与委蛇,绝不可半点深交。

儒生的成见,赵当世心知肚明。官军再残暴不仁,也是官,是值得信赖倚仗的;贼寇再仁德,到底还是贼,是万不能接触相信的。这些人却不知,不要说贼寇,就比起大部分的官军,赵营的军纪已算优秀。官军不能为百姓带来善政与和平,何异于贼?不辨忠奸,只会帮着官贼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又何尝不是助桀为虐、为虎作伥?只可惜,在儒家道统几百年深入骨髓的熏陶下,大部分的儒生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在他们心中,天下只有一个姓朱的皇帝,对于老朱家,自己能做的只有鞠躬尽瘁、克尽臣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妄。

刘孝竑向赵当世提出了三点请求: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羞辱读书人;三、不得纵火剽掠。作为回报,刘家并偃、水丘以及城中其他家族,凑集了米粮五百石,钱一百两作为犒军之费。

请求提出后,刘孝竑心中没底。眼前这个贼渠看似年轻,却透着一股稳重成熟,不时还有杀伐之气流露,与寻常想象中那种粗鄙无状的武夫形象相去倍蓗。因为有些出乎意料,对上他,刘孝竑竟然忐忑起来。

说实在的,中营两千余将士,五百石粮,一百两钱真还不够塞牙缝。赵当世侧耳分明听到侯大贵小声嘟囔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吗?”

他却微微一笑,道:“刘先生多虑了。我赵营名声虽然不好,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我赵营杀人,从来只在阵上,杀的也都是敌人。想城中百姓与我赵营又无仇雠,我等怎会下毒手?”

刘孝竑不言语,身边坐着的偃家家长忙不迭道:“是,是,将军仁厚,是城中百姓之福。”

赵当世接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姓赵的是土包子不假,可生平最敬重读书人。我营中就有好些个主动投顺的先生,皆好生养着,半分也没有委屈。若不信,待会儿我便带几位去见见。”

刘孝竑暗自冷笑:“什么主动投顺,说得好听。还不是给你强掳入营中的。”口上奉承:“这是最好。将军的人品,我等信得过,就不烦将军劳步了。”

赵当世对他笑了笑,续道:“我赵营不是无良之军,行为处事,向来信奉‘替天行道’。贪官恶绅的不义之财,我必取。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不要!”

赵营从川中入施州卫后,余粮不多,早先忠路资助了一批,依然杯水车薪。昨日何可畏来报,言称军粮告急,只够全营半月耗用。所以赵当世不是不缺粮,而是知道仅仅抢掠城中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粮饷。与其一拳打空,还不如做个人情,彻底收手。

此等内情,刘孝竑等不知,但听他说的掷地有声,便信了几分。其中偃家家长平日里做过些亏心事,听到“不义之财”四字,心中一震,汗都惊了出来,只顾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

刘孝竑顺势道:“将军深明大义,我等汗颜。将军既是答允了三条,我几家的薄礼,还请笑纳。钱粮诸物,都足数安置在院前。”

赵当世心知若不收下这些,刘孝竑他们始终难以安心,何况五百石粮秣虽少,也能用上十天左右,聊胜于无,大手一挥,侯大贵便下堂去院中结算。

趁着结算的空当,赵当世道:“我答应了几位的条件,还请几位也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才算公平。”

那偃家家长大惊,磕磕绊绊道:“那、那些钱粮,不就是……”

赵当世双眉一跳,故作诧异道:“咦?几位不是说那些钱粮只是见面礼吗?”

“这、这……”偃家家长讷讷无言,低头朝下。

刘孝竑见过场面,立马道:“是,是。偃公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一面为偃家家长圆场,一面想:“这贼渠果然狡黠,一个不防,倒着了他的道儿。且慢慢与他周旋。”补充道,“若能帮上忙的,我几个定全力以赴。”

赵当世摸了摸颌下硬硬的胡须,环顾在座的诸人道:“姓赵的条件简单。我营新来贵地,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请几位家里派些得力的子弟,来我营内指点指点。”说着,转向刘孝竑一人,“刘先生有大才,我营中人需孔急,还请屈尊一二。”

此言一出,不但偃家、水丘家等面面相觑,就连一直沉稳的刘孝竑也面露惊惶,说是帮忙指点,谁不知是索要人质?

面对堂中施州诸家,赵当世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刘孝竑等前来送礼,只是为了自保。双方没有半点信任可言。眼下他们看似委曲求全,唯唯诺诺,回去后私底下怎么做,实在难以揣测。数月前剑州城内,就出现过吏员联合大族暗中作梗之事,有前车之鉴,赵当世现在就不能不防备。

“几位若是商议不定,我这里备下了酒席,慢慢来无妨。”赵当世似笑非笑,加了一句。话中意思昭然若揭:你们不把人质送来,自己就别想走。

刘孝竑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万想不到赵当世会来这一手,之前准备的无数说辞这会儿都成了无用功。他低声恳求道:“蒙将军错爱,只是小可才疏学浅,实难当大任,恐误了将军事,还请另择贤良。”

赵当世哈哈道:“先生过谦了。你是癸酉年的孝廉,既能桂榜提名,怎么会‘才疏学浅’呢?”癸酉年即三年前的崇祯六年,孝廉则是举人的俗称。那一年刘孝竑与几个同学一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整个施州卫就他一个中了举人,名动一时。而后次年春季去京师参加会试,却赶上兵乱,误了行程,没考成,只得回家,继续读书以待再考。

刘孝竑心头一紧,不想短短时间,赵当世就已经将他的底细打探清楚,急道:“可家父有恙……”

赵当世挥挥手:“你兄长在家,可照顾你父,无须挂怀。你便安心来我营中,事办完了,我自有酬谢。”

“……”刘孝竑此刻真个是欲哭无泪,他自己性命事小,可一旦入了贼营,日后被人翻出来,影响了科举、仕途事大。赵当世看他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庞慢慢苍白无血色,只作不见。

赵当世等了一会儿,见堂上那五六人还没谈出个结果,不耐道:“天色不早了,几位若还没想好人选,便先吃饭吧。”

众人讪讪无言,既不说交人,也不答应吃饭。此时,侯大贵自外走来,才到门口便洪声道:“禀都使,有两个贼撮鸟公然违反军规,意欲欺侮妇女,已被正法。”说着,手一抖,两个物什就被抛到了地上。

那两个物什骨碌碌滚到堂上,众人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不就是两个人头?

两个人头恰好滚到偃家家长脚边,他大叫一声,触电般将双脚抽起,举袖掩面。整个人就如一只猢狲也似蜷蹲在椅上,十分滑稽。

赵当世立身站起,对着众人,朗声道:“我答应几位的事,必定做到,这就是明证。还请几位给个面子,也把我的请求办了!”昂首睥睨下,堂上诸人无不自惭形秽,坐之不宁。

斯须,水丘家家长起身,朝赵当世作揖道:“老身这就写信,着人过来。”

赵当世泛笑:“这就有劳水丘公了。”同时传令,“来啊,备下笔墨!”

有他起头,其余几人也都先后服软,就堂上起草书信。偃家家长浑身颤抖,无法动笔,便由他人代笔。信送出后,赵当世和颜悦色,邀请众人共餐,众人肝胆俱裂,哪还吃得下,连连推辞,赵当世便也不强求。很快,几家的人质都送了来。互相辨认无疑后,几家家长才能各自归家。

这些人质中,皆为那几个家长的血亲,大多是儿女,最小的才垂髫年纪。赵当世命人带他们下去安顿软禁,复回堂上。却惊见刘孝竑正拿着压衣刀,向自己胸口刺去。

58雄雉(二)

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想来是平日里说话太少,这时周文赫嘴里的话就如连珠炮一溜子跑了出来:“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指挥你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们杀到哪里,哪里便鸡犬不留,那些个平日里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乡绅、儒士,见了咱们还不是屁滚尿流?整日里念叨着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说,营里一个弟兄、一把刀、一匹马,都胜过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挥你现在却对那个小白脸低声下气,弟兄们看在眼里,着实不快!”

他与侯大贵等人一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想说“望风披靡”,出口却成了“鸡犬不留”;想说“高冠博带”,话到嘴边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银”替换。虽用词粗浅不当,意思却很明显,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赵当世为何礼遇读书人。

这样的想法,在赵营中并非个例。赵当世留意到,随着后营中收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委任给他们的任务越来越重,原先在营中处于权利垄断地位的军中老人中,已有许多人牢骚满腹。

数日前,因为清勾新兵的军务,侯大贵与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给何可畏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军中二把手侯大贵针锋相对,可赵当世有意偏袒,话里行间都向着何可畏,同时喝断了几次恼羞成怒意欲动粗的侯大贵。究其本因,纵是侯大贵无理,但这一场下来,诸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无不惊诧——何可畏是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刀都没拿过,靠着一张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贵头上去了。再这样下去,赵营岂不是要翻天?

侯大贵是赵营中武将领袖,以他为标杆,以下各级军官无不惊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营时的几十个老弟兄为甚。他们跟随赵当世最久,资历最老,也最受信任。赵营发展至今,里头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军官身份。可以说,赵营不单是赵当世的赵营,同时也是他们的赵营,一直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自然满意,可一旦出现威胁,他们的抵触情绪也最大。

周文赫,金岭川七个铁杆老兄弟之一,即便与侯大贵交情泛泛,涉及到团体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贵一方。他一番话,实质上代表了进川前入伙,如今在营中占主导地位的军将们的心声。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贵等,往上数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儿的主儿。不要说识字,书都没摸过,对读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官前崖岸自高,从不拿正眼瞧人;当官后则变本加厉,只会荼毒百姓,欺负他们这种“老实人”。

是以从贼后,遭过迫害的就将怨气尽数撒在读书人身上,也不辨对方品性究竟如何;没遭过迫害的,反正也对读书人印象不佳,乐得帮着迫害,顺带牟利。这样的风气蔓延开来,就算对读书人尚存尊敬、同情的人,也不敢吱声。与读书人站在对立面,似乎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周文赫说完话,依旧气鼓鼓的,呼吸沉重。赵当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听说过包公吗?”

说起其他人,周文赫可能没听说过,但包公是什么人?大街小巷说书都说烂了,秉公忠直的故事那是三岁小孩一清二楚。他点头道:“属下知道,是青天大老爷,为国为民的好官。”

赵当世“嗯”一声道:“你说他是好是歹?”

周文赫脱口而出:“自是大大的好人!”

“可他是个读书人。”

“不,不!”周文赫连连摇头,“不同,不同。他是好读书人,与其他人不一样。”

赵当世笑笑:“文天祥呢?”

周文赫闷声道:“也是好人。好读书人。”

接着赵当世又举了张良、诸葛亮、魏徴乃至本朝于谦、海瑞等一系列的人名。他特意挑选了这些民间耳熟能详的人物来说,周文赫目不识丁,倒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一叠声只顾说着“好读书人”,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赵当世看他愈加局促,乘机问道:“你且说说,从娘胎出来,见过听过哪些不好的读书人?”

周文赫神色一滞,徐徐报出了些人,除了秦桧等寥寥几个历史上有名人物,其余只剩什么“村西的李贡生”、“镇上的陈少爷”等等。说到后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黑黝黝的脸上难得浮出些红来。

“数数,是你嘴里的坏读书人多,还是我说的好读书人多?”

周文赫不服气:“都指挥见识广,知道的人多,属下山沟沟里爬滚出来的,当然比不了。”

赵当世依旧笑着:“如此我再问你,吕布、安禄山以至于本朝蓝玉等,是何等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将,都是……”周文赫啜嚅着,忽然反应过来,“全都是些歹人,算不得真好汉!”

赵当世这时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错,照前所言,武将未必忠直,文臣未必恶浊,就说时下,邓玘、贺人龙、左良玉他们比之洪承畴、卢象升如何?”

“大大不如。”

邓玘、贺人龙、左良玉等辈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周文赫没亲身接触过,在友军中听闻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说是官军,其实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贼,就如在金岭川与曹变蛟夹攻回营的都司白广恩,也是做贼出身。再近些,高杰、刘良佐两个不也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了吗?这时节,官贼不分家。

赵当世沉声道:“是啊,邓玘、左良玉之辈虽猛,不过匹夫而已。洪承畴、卢象升等总揽数省战局,才是我义军真正的劲敌。论单打独斗,洪承畴未必就是你的对手,可论起可怕程度,遍数敌我诸将有谁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视脚尖,敛声不语,赵当世沉声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用处,舞枪弄棒他们比不上咱们,可要说起读文走笔,咱们可是大大不及他们。”

“怎么比不上?”

赵当世答道:“军中一应粮草分摊供应、骡马调配,若无何先生他们尽心统筹谋划,只怕早便乱了套;部队整编裁汰、编录名簿,若无何先生他们在纸上一一列出,单凭号签与点数,数千人的规模,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结。故而表面上这些读书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实则攸关我军之存亡。”说到最后,不忘调笑,“周百总你现在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尚可记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后带个几百人,上千人,你不将他们记下来,只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还浑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顶,抬起头,双眼泛光:“原来如此,唉,属下目光短浅,若不是都使提点,岂能明白此中道理。”

赵当世温言道:“你手下人少,难免不觉。侯、徐两位千总现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这话半分不假。徐珲还好,想那侯大贵此前最是厌恶读书人,当众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如今,当上了一营千总,手底下也有了两千来号人,却突然发现,单凭自己以及几个老粗的百总,竟是难以胜任管理工作。不是说他们组织领导能力不够,实在是不通文墨,难以将军务系统化。面对繁多的人员,冗杂的事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赵当世早有准备,前营、中营百总以上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到三名文书,平日里就专门负责辅助千总、百总处理政务。侯大贵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后来,逐渐发现其中好处,这些日子反而半点也离不开那几个柔弱的儒生了。潜移默化下,对待其他读书人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两人又聊一会儿,周文赫心中块垒渐消,正想告退,赵当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这里还有一事。”

周文赫顿步,细听他道:“我方才说的尽是读书人的好处,其实如你所言,这些人私底下的腌臜勾当却也不少。咱们用他,但不可尽信他。”

“然则属下该怎么办?”周文赫没想到赵当世话锋突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当世低声道:“前面堂上自残的刘孝竑你也见着了,这些读书人入我后营,鲜有心甘情愿的,咱们若不时时提防,难保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你派些人,盯紧了后营那几个要紧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点监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显是出于真心,周文赫听出他话中对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欢喜,但想:“都指挥礼遇那些臭老九,为得不过是利用他们,哪比得上对咱们这些老弟兄的信任。”边想,一开始存着的不安与危机感随之灰飞烟灭,神色不动道:“属下明白。”

赵当世目送他远去,转回堂上,看着刘孝竑座椅下还残留的点点血渍,出神无语。

在施州卫所蹉跎二日,接应了辎重队入城,又安顿完上下事宜,赵当世才让侯大贵带领前、左二司继续南下。

原以为施州兵士气已堕,这支先行探路的兵马可以顺利开到施南一带,孰料向南过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极难行走,更兼关堡密布,隐匿于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断骚扰袭击,不分昼夜,侯大贵部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施南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侯大贵在东乡五路安抚司一带迁延三日有余,始终不能逼近施南宣抚司,粮道也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卫所整饬。同时传来徐珲那边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长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户所。

两边皆挫,形势瞬间困顿。

59雄雉(三)

赵当世有些急迫。自打七药山分兵,自己与徐珲两路人马所携军粮各自只供半月之用。邓宗震破釜沉舟,烧了官粮而去,现今施州卫所里的存秣顶多还能撑上十日。

不如弃了施州卫所去与徐珲部合军?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粮秣数目乃军中机密,除了赵当世等几人,营中兵士并不知底细。侯大贵虽出战无功,可到底也未大败,士气尚存。倘主动弃城而去,不就明摆着昭示己军困境?军心必乱。况且徐珲那边,深入敌境,却未曾占据有利地区,忠孝、金峒等安抚司依旧好端端的掌握在施州兵手里,若非各地兵力不济、组织不佳,恐怕腹背皆敌的徐珲部早便被围歼了。自己再拖家带口过去,自陷囹圄,有害无益。

一连两日,毫无进展,饶是赵当世这等沉稳,也不由坐立不安。再这般下去,待施州兵元气渐复,情况势必难制。

到了第三日,周文赫密报,覃奇策来晤。

覃奇勋两个弟弟,三弟覃奇功潜伏在邓宗震身旁,这二弟覃奇策则专门负责与赵营通气。赵当世请他进来,见他身披黑袍,脸上也遮掩的极为严实,不禁哑然失笑。

覃奇策卸下掩饰,瞥见他神态,解释道:“施州地方太小,人众之间多有熟识,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这么做无可厚非。赵当世道了声歉,与他寒暄两句,紧接着便说到了正题。

原来覃奇策此来,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问询赵营为何顿兵不前。赵当世如实与他说了,并问:“我军粮急,贵司可有增补?”

覃奇策面现为难之色,婉拒道:“非我司不愿支援,只是忠路贫瘠,支持本部千余兵马已属不易,实难再拨出余项。”这话也是实情。忠路近些年凭借着剽掠、掳劫才有所起色,论起家底,委实不能和施南等老牌强司相提并论。若非忠路兵战力不俗,面对周遭多是数千人马的强手,只怕早便覆灭了。

拒绝归拒绝,他却带来了一个计策。

赵当世听他讲毕,略有担心,道:“这法子虽好,只恐邓宗震、覃福一朝被蛇咬,不敢再来。”

“不然。”覃奇策抚了抚长须,“贵营困顿不假,都指挥却不知那施南也是跋前疐后,好不到哪儿去。邓宗震弃城失土,如不及早将卫所夺回,早晚要被朝廷下罪;覃福屡败,部众死伤,其部下有些人已经隐有不服之态,更兼其子陷于贵营。于公于私,他们都不能再做缩头王八。”话到这里,加一句,“反正贵营无路可走,不如一试,施南那边,自有舍弟出力。”

事已至此,赵当世惟有凝眉点头。

正如覃奇策所言,邓宗震与覃福的压力也很大。

邓宗震不提了,主动弃城烧仓已是下策,再不能将之夺回,铁定难逃失职问罪的下场;覃福手下一班小土司,也开始暗中涌动。施南覃氏能连续主宰本地十余代,靠的就是强大的军事实力。覃懋楶在七药山一战几乎打没了施南覃氏的家底,覃福在施南的根基已经开始动摇。这且不提,人生至恸,老年丧子。覃福再心狠,也是娘胎肉长,这几日是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萎顿,活脱脱老了二十来岁。

好在赵营前番几次攻势都被击退,但邓、覃两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他们看来,虽烧了卫所仓癝,可城中大户还是有不少余粮,赵营贼寇,必定剽掠,自己与兵精粮足的贼寇打持久战,难得便宜。

邓、覃二人商议了几次,都拿不定主意,这一日,覃奇功忽求见邓宗震,顺带将覃福也叫上了。

七药山一败,各地土司如鸟兽散,同来施南除了邓宗震与覃福的几个亲信,外人里就只有覃奇功一个。邓宗震心里感激,覃福也讶于忠路不计前嫌,是以覃奇功一个光杆司令,也颇受二人重视。

三人聚首,覃奇功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激动道:“二位,喜事!”

覃福面如死灰:“形势凋零如斯,何喜之有?”

覃奇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家兄适才有信来,言说进孝趁着贼营后方守备空虚,已经恢复了剑南司,司中留守的贼寇以及贼营大部辎重,已全数为我所得!”现任忠路宣慰使其实是覃进孝,但大家都知道主事的依旧是覃奇勋,所以言谈之中,还是把覃奇勋作为忠路首脑。

邓宗震大喜过望,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取过信,边看,边不住道:“好,好,干得好……”

“赵贼后路已失,不日必将大乱,又闻其众留守施州卫所者不过两千,二位从南击之,我忠路从北击之,必破之。赵贼既败,其在唐崖一带的残兵也将如春日融冰,不攻自消!”

邓宗震不住点头,拿着信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转问覃福:“公意如何?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切不可失。”

覃福先将信拿过,细细阅览,而后有些怀疑:“早闻赵贼前部先驱,辎重在后,几日前就已尽数入了城池,怎么还会留有余粮在剑南司?”

覃奇功回道:“覃公有所不知,赵贼骡马有限,又怕我忠路袭扰劫夺,所以此次进兵,只暂时先运了部分粮草入城。”说着冷笑数声,“他竟敢小觑了我忠路男儿的血性,以为龟缩在剑南司的小寨里就可保辎重无恙,却是给进孝里应外合一锅烩了!”言语中说不尽的自豪,胸脯也挺得老高。

覃福仍自存疑:“既是大胜,怎不见我塘兵来报?”

邓宗震闻此亦有些警觉,看向覃奇功。覃奇功丝毫不怵,但道:“我忠路得手后,第一刻快马加鞭将消息递来,想来二位的塘兵还在路上。”

忠路、施南两地世代仇雠,一意讨好覃福,未免使其生疑。覃奇功既能受命潜在二人身边,自也非等闲,当下以退为进,话里带上几分嘲讽。

覃福冷哼一声,不去理他,对邓宗震道:“指挥,若此消息确凿,再议进兵不迟。”

邓宗震点头称是。

覃奇功听他这么说,当即安心。三人又略谈片刻,便散去。到了晚间,果有塘兵跋涉前来,呈上火急军情:剑南司已被忠路兵收复。

邓宗震再无疑虑,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大会众土司。覃福本还有疑心,但架不住覃奇功在一旁煽风点火,见出兵之事已成定局,也只能默然。一番动员,直忙到清晨,邓宗震的人马与施南兵再加上其余些小土司,组成了约二千五百人,径往施州卫所。

邓宗震复城心思急切,不顾覃福劝阻,亲自带兵。兵势到达东乡五路安抚司北端,便听塘兵回禀言城中赵营一早便弃城北撤,现正城西十里处与前来邀击的忠路兵马缠斗。且看其去势甚急,不顾后防,恐怕还不知道己兵将至的消息。

忠路兵虽勇,毕竟人数劣势,邓宗震担忧其众久战难支,加紧催促部众赶路。

施州兵一路急奔,到得施州卫所城西五六里处,方开始整队。

邓宗震骑在一匹矮小的滇马上,大汗淋漓,正由随侍扶着下来休息。脚才着地,耳畔摔钹急响,自左右各杀出一票人马,惊视当中大纛,赫然都绣着一个红色的“赵”字。

两面大纛之下,又各有两杆小旗,左边绣着“白”字,右边绣着“吴”字。邓宗震不知,这两路敌兵正是赵营中营左司白蛟龙与右司吴鸣凤二部。

“不得惊慌,甲兵在外,弓手在内!”邓宗震神情恍惚,口不能言。还是几个机敏的手下帮着传令。

喊杀声轰然四起,充盈着整个天际。施州兵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当下来不及全部整齐,便按着营头所属,组成或大或小的圈子,各自为战。赵营人马在头一阵杀伤不少后,攻势逐渐减缓下来。

白蛟龙练兵水平不如徐珲、侯大贵等,就是比之吴鸣凤也有不如。吴鸣凤部尚能压着那边的施州兵徐徐‘向前推进,这边白部兵士,竟然开始有些被反客为主的态势。

阵后又传出急促的唢呐响,王来兴部增援上来,向侧方迂回。施州兵也见招拆招、随之变阵,向外分出不少兵力,牵制王来兴部。这样一来,纵然无法完成对施州兵的围击,但白蛟龙部面前的施州兵厚度瞬减,压力陡降。

邓宗震气急败坏,质问左右:“忠路兵去哪儿了?”最近一次塘兵来报,赵营分明还陷在混战中,怎么此刻全都来了这里?

左右哪里回答的上来,心知指挥使已然乱了分寸,建议:“形势不妙,不可恋战。当退回城中据战!”

邓宗震如同握到了救命稻草,没口子道:“正是,正是,前番城中世族也说贼人尽退,正好入内。有了城子,尚可回旋!”说罢立刻上马,传令全军向城池方向退却。

其时施州兵建制已乱,大部分只不过听从身边军官指挥,凭着一股子的骁悍各自混斗罢了。邓宗震的军令,只通传到了周身一小簇兵士。可形势逼人,性命要紧,他心里透亮,此地可战一时,绝无法支持长久,说不得只能自己先走了之。

二千五百施州兵当下分成了两股。一股未闻军令,仍自竭力死战,另一股不足千数,跟着邓宗震马不停蹄撤往城池。

五六里路很快走完,邓宗震喘息未定,还没让人叫门,亲耳听到城头号炮轰响,自城门洞子里顿时涌出多如蚁蛭的敌军。

邓宗震面如土色,驻马观之,道:“刘、偃等家曾报城中无贼,这些贼寇又是从何而来?”施州兵尚在行军路上,卫所城中就已有几家家仆来禀,言及赵营兵马皆已北去。他却不知这几家早便受制于赵当世,不得已而假传军报。那时他一意与忠路夹击赵营,心情激荡下全忘了甄别一二、路过城池也没有先遣人马入内打探。小小疏忽,终酿大祸。

几个手下切齿道:“定是刘、偃几家的老狗通敌,赚我等前来。”

一起一落,如处冰火,邓宗震苦笑不言,眼眶都红了。原想着一击而定乾坤,驱逐赵营,岂知命途多舛,今日怕真得一败涂地。

“指挥,贼寇列阵未稳,不如混战杀过去!”施州兵疾行而来,几无行列,但城内赵营伏兵才出,也没来得及布阵,指挥同知认为可以凭借施州兵的个体果勇混战取胜。

邓宗震颔首,今番就算可逃回施南,于自身于施州也无济于事,但看城下贼寇,数目不多,自己兵马背水一战,未必会输。只要重新入城,再收罗残兵,一切好说。

“儿郎们,扬我军威!”邓宗震扯辔疾呼,胯下坐骑也顺势抬起了一对前蹄。

这也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从他口中说出的最具血气的话了。

赵当世接到了两处施州兵负隅顽抗的消息,他并不担心。最困难的诱敌步骤已经过去,剩下的事情早有安排。

施州兵在七药山的表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明白,单凭自己两千来人的兵力,想要彻底打垮殊死血战的施州兵,不太现实。赵营成立至今也不过半年多,仅靠这么点时间,是无法完成彻底的军事训练的,更何况近期还掺入了白、刘两部战力不高的棒贼。所以,他现在对赵营的定义十分清晰,就是据守尚可、野战还欠火候。

有了这样的自我定位,赵营才不至于因疏致败。战局的演变方向也符合他的预期:城西五六里处的白蛟龙、吴鸣凤、王来兴与城外侯大贵四部,固占先手,却依然啃不下施州兵这块硬骨头。

现阶段的赵营要取胜,还得用老办法——奇兵。

60雄雉(四)

这次的奇兵不是别人,正是蓄势已久的忠路兵。

明军的正规军是有制式的兵械、甲胄的,但作为时常外出剽掠的忠路兵,却没这么讲究,不但装备各异、旗帜也是纷乱不同。往日出境若不提前打出旗号、通报行程,就被认作流寇也不奇怪。

覃进孝部千人,皆是忠路百战精兵,战斗力非同小可。他伺机半日,觑得机宜,在城西双方酣战至最高峰时,迂回横冲施州兵。

侧翼横冲,是战术层面最为有效的破敌手段之一。施州兵没有统一的号令,自不能提前探知敌袭。覃进孝作战经验丰富,先行帮助白蛟龙、王来兴两部解围,而后倒卷珠帘,自西而东,与赵营风卷残云般击溃了施州兵。

赵当世留下王来兴一部打扫城西战场,自与覃进孝、白蛟龙、吴鸣凤以及护卫周身的杨成凤等各部驰援卫所城。

侯大贵部乃赵营精锐,着实耐战,与人数占优的邓宗震相持,至今未处下风。邓宗震一时拿不下城池,已感不妙,待到赵当世大军抄后而至,所部兵马立时溃如山崩。他本人亦死在乱阵之中。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是役,施州兵当场战死三百,溃逃中被杀数百,走散无计,最后零零散散回到施南的,仅只六百不到。

覃福闻讯,颓然坐倒,双目浑浊,口干唇裂。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无情的被击破。天亡我施州,亡我施南?开始的一腔悲怆不久便化作了惊悸与恐惧。再这样下去,家败族灭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堂外小雨如丝,雨水顺着堂檐接连滴下,眼中的泪水也随之落地——他真的怕了。

一阵微风透雨而来,吹拂到他脸上,有些冰凉。厮仆走过,见他如此,忙上前扶:“老爷,地上凉,别坏了身子。”

覃福垂头丧气,轻轻摇手。那厮仆见他不肯,也不敢走,就侍立在侧,等他差遣。俄而,又是一阵凉风吹来,覃福长叹一声,拍衣站起,口道:“随我去书房,笔墨伺候。”

次日午后,赵当世接待了施南方面的信使。送信的是覃福的弟弟覃顺,他恭恭敬敬地将信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却发现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几分不甘。

信的内容无他,覃福等人一败再败,这当口已是摇摇欲坠,自知不敌,来认输请和。他请求赵当世不要再纵兵南下,作为回报,施南将会奉上钱粮、钱帛以及女子等助军犒饷。

覃福能主动认输,赵当世是巴不得。按照眼下赵营的情况,实不可能继续大动干戈。自家难处,赵当世当然不会透露半分,又装模作样与覃顺就物资方面讨价还价一番,就送他出城。

这厢赵当世刚取大胜,徐珲那里也传来了捷报。徐珲倒与赵当世、覃奇策等想到一处,同样借着覃进孝拿下剑南司的消息佯装败退,勾得周遭施州兵出城寨追击。大田千户所以及唐崖、散毛一带不比邓宗震与施南兵多,不用覃奇勋相助,单靠前营,就击败了各司联军,而且顺势拿下了唐崖长官司。

唐崖长官司小有余粮,徐珲部可赖之续战。施州卫所里虽没了官粮,但城中大户自被扣留人质后,又识趣地补贴了些,再加上几日后施南覃氏的战利品,这一段时期的缺粮问题倒不必再忧心。

战争就是这样,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胜败之数,变幻难测。

军务顺遂,几日来的愁容舒展,赵当世心情甚佳,在处理了几个杂务后,时已入夜。他索性从屋中走出,到后院散步。

雨消云散后的夜空格外璀璨,星月交辉下,踱步于后院小园,一点烛火都不需要。赵当世边走边盘算着等施南的物资运到,是不是应该去大田方面助徐珲一臂之力。毕竟己军在施州并无根基,若滞留日久,恐丧失主动。

那么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陷入了沉思,负手在后,低首徐行。穿过一道景墙,不防侧里一影掠过,赵当世警觉,伸手抓去,喝道:“什么人?”说话间却觉手里甚是柔腻。

那影暗呼一声,偏头看来,夜色下,却是覃施路。

赵当世一愣,立刻放松,覃施路将手抽出来,吐吐舌头:“还是给你瞧见啦。”

这么晚了,她怎么在这儿?

思及此处,不由又想到覃施路已经有半个月未曾回家了,一直扣着她也非长久计,眼下己军与忠路亲密无间,配合默契,留她在这里,反而会坏事。

“黑漆漆的,你在这做什么?”赵当世将脸一板,故作严肃。

覃施路神情有些忸怩,犹豫了许久才说:“我来玩儿的。”见赵当世将信将疑,又道,“这城里家家闭户,白天也不见个人,听说这小园里景色美,我就趁着卫兵不注意摸了进来。”

“园里黑乎乎的,你想玩儿,明日早些来。现在黑灯瞎火,风又冷,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孰料这句话出口,覃施路忽地怒起来,一巴掌拍掉赵当世伸过来的手道:“我想来便来,你又不是爹爹,凭什么管我?”

赵当世忙道:“我不是管你,而是担心你。”

“你、你担心我什么?”覃施路闻言,怒气立消,睁着明眸,怔怔瞧着他。

夜深人阑,小园无人,二人对视良久,赵当世却未再答。

“你说过要与我赛马,可都过了这么久,你就连看我一次也没有,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覃施路等不到他回应,好生失望,咬唇垂首,涩声埋怨。

赵当世无奈道:“这段时间军务繁杂,我的确抽不开身。日后得空,我必践诺。”

覃施路“嗯”了一声,忽地凑近过来。赵当世嗅得清香扑鼻,与昔日张妙白的幽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低首,却见对方也恰好抬首相视,柔和的月光散落在她的脸颊,勾勒出难以描述的弧线,那三分稚气在此刻与柔美混为一体,说不尽的清新脱俗。

“那日我跌落山崖,你为何救我?”赵当世正自屏息,她冷不丁问出这一句。

“我……”赵当世犹豫片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对面站着的是成百上千如狼似虎的敌人,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每每对上女子,前如张妙白、后如这个覃施路,他便心觉脑子不够用,“既为七尺男儿,怎可乘人之危。不管你是男是女,是敌是友,那一日我都会出手相救。”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正想解释,覃施路反浅浅笑了。她咬了咬下唇,对赵当世行了一礼后道:“夜闯将军住所,实在抱歉,小女这就告退。”说完,也不顾身后赵当世连声挽留,快步自去。

赵当世看得清楚,就在那一刹那,覃施路的眼中明显闪动着泪光。他叹口气,思绪万千。覃施路深夜来访,必有目的。再木的人也感觉得出,她对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

只不过,赵当世从未对她产生任何的非分之想。豆蔻年华的少女自然不免怀春,可赵当世却早过了沉溺于男欢女爱的青葱岁月。现在的他心中所想,只有“赵营”二字而已。

周文赫守在门口,突见覃施路从里头过来,莫名其妙,往门口一站,正想质问,覃施路一把将他推开,双手捂脸跑开。他还欲追去,后脚赵当世到了,起手将他阻止,摇了摇头。

两日后,施南的辎重送来,赵当世将接收事项交付给了王来兴。后司主管钱粮装备,何可畏又是行家里手,交给他们不会出什么差池。

点计清楚,米粮八百石、杂谷二百石,干草黄豆、薪柴伤药也有些,此外银钱绢帛若干。另还有些女子,何可畏问明后才知都是被各土司往周边掠来的汉人,有些可怜,上报赵当世,赵当世担心放了她们反而受土人戕害,便一并安置后司,干些针线梳洗之类的杂务。

这次负责押送的还是覃顺,只是陪同他一起的另有覃奇功。覃奇功的使命已经完成,邓宗震也死了,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施南,便以代替忠路先行试探赵营的借口躲了过来。

覃奇功被赵当世找去对谈,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覃顺忍气吞声,低眉顺目地听着何可畏操着公鸭嗓在他面前吆五喝六,心中着实不痛快,只想着赶紧交差,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身为败军之将,入城至今,大半天过去,赵营也没有提供饮食的意思。他又饥又渴,更兼腹内绞痛,好歹趁着何可畏点完了钱粮的空当,在赵营兵士的引导下匆匆赶去茅房解手。

王来兴的后司划分的驻地在城西,可最近的茅房却在偏东位置,他满头大汗绕过两个巷子,迎面却有两人说说笑笑走来。他不敢多瞧,拿眼一瞥,依稀看清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少女。

身后兵士拍了他一下,低声道:“这是我司王把总,还不快快见礼!”

他愣了愣神,那边王来兴先道:“阁下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覃顺未答,身后兵士禀报:“见过把总,这是施南来的覃权司。”

“哦,原来是覃大人,失礼。”王来兴话淡如水。跟着赵当世一路历练,他已然今非昔比,在最初身处“高位”的茫然后,他逐渐成熟起来,面对似覃顺这般的官员,也不再惶恐无措,“我正要去何主簿那里,覃大人这么急匆匆的是要……”

“这……”实话实说覃顺有些不好意思。

但兵士不管这许多,大大咧咧道:“覃大人内急,再不泄出来只怕要湿了裆。”言毕,与其他几名兵士窃笑起来。

覃顺脸色涨如猪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那名少女却“格格”笑将出来,戏谑道:“你瞧他脸色,可别再耽误了人家。”

这声音清若银铃,引得覃顺不由抬眼看去,这一看下,心中大震,印象中颇似年前曾见过的覃奇勋的幺女。那时邓宗震召集各地土司商量响应湖广上头摊派兵员的事宜,这小妮子就侍立在他爹左右。他站在覃福身后看她清楚,她却未必认得出自己。

他心中狂跳,不敢确定,再瞧这少女衣装同时回想适才口音,实在就是本地人,正自惊疑间,那少女见他一直盯来,有些不乐,拉了拉王来兴的手臂道:“咱们快走吧,你办完了事,可得陪我赛马。我那小紫可是多日困在马厩里,倦也倦死啦!”

王来兴憨憨笑道:“好啊,好啊。可是你的紫黑马那般神骏,我是输定了。”

那少女“呸呸”两声,刮刮脸颊道:“害臊不,没比就认输,还算好汉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笑着走远。

后边兵士看到覃顺一直傻在原地,轻推他一把,催道:“覃大人,你怎么了?远近可就那一处茅房,去晚了可还得等上半晌。”

覃顺连声应着,挪步续行,可脑中所思,早已不是解决腹内之急。素闻覃奇勋得了一匹良驹,人皆传言为“紫黑神龙”,莫不就是那少女与王来兴口中说的“小紫”、“紫黑马”?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觉得心惊,在这个甚是清凉的时节里,他的汗是愈出愈多,那几个兵士对看一眼,都怀疑眼前这个覃大人是不是憋坏了身子。

61惊雷(一)

覃福听到覃顺的回报后,呆若木鸡。

原以为赵营实力真个强劲,实非敌手,所以甘拜下风痛快投降,现今细细想来,一切都是因为有忠路覃氏这个内鬼作祟。

他本还端着一杯茶,边想边呷,可到了后来,几乎想通了每一战都被赵营牵着鼻子走、都会棋差一招的缘由,又想起自己的爱子也因此丧命,怒气盈胸下,大喝一声将茶杯摔了个粉碎。

“奇勋竖子,竟敢通贼,若非他屡屡从中作梗,我施南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境遇!”

覃顺跪倒在地,亦是涕泗横流,悲中带怒道:“兄长,赵营凶残、忠路狡诈,其二者所图,绝非小小一隅,我施南再卑躬屈膝,只恐将来难逃覃奇勋父子毒手!”

赵营,外人也,虽兵强势雄,终究流寇,没有根基,在施州地区站不住脚。示示弱,供其所需,俟局势变化,其众十有八九会转移到别处,那时施南还是他覃福的施南。但忠路截然不同,实可称心腹之患,吞并施州的野心彰明较著。若任其坐大,施南覃氏必遭灭顶之灾。

忠路、施南世代交恶,两方祖源同出覃氏,可事到如今,无不是欲灭对方而后快。覃福一想到覃奇勋那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既是恶心又是憎恨。赵营还好说,可知道了躲在背后坐收渔利的乃是阴险的宿敌,那便忍无可忍。

然而,就算窥知了背后虚实,仅凭现下兵残民弱的施南,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兄长!”覃福一时拿不定主意,闷声不言,覃顺着急,扯嗓呼号,“忠路勾结流寇,荼毒我民、侵占我土,更加害邓指挥,我施南与之但存死活而已,倘一味委曲求全,懋楶在天之灵想也难瞑目啊!”

别的不说,当听到“懋楶在天之灵”时,覃福心头就如万剑齐攒。覃懋楶昔日的音容笑貌复萦绕眼前,恍如昨日。这个施南的栋梁材、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振兴施南的希望竟就这么死在了狼狈为奸的忠路、赵营手里,作为父亲,不能雪耻,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好,好,好……”覃福气极反笑,只是那微笑中透出一种极为悲绝的杀意。

“兄长……”覃顺双目红肿如桃,轻声呼唤。

当日深夜,身处施州卫最东段的容美宣抚使田玄收到了急递而来的覃福手札。

“唉,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年届五旬的田玄性格沉稳平和,喜怒从不形于色,不过侍立身畔田甘霖却觉察到父亲此时情绪颇有波澜。

“爹,施南那边怎么说?”田甘霖今年不过二十四,生就一副儒雅气质,翩翩玉立,与一般土司子孙的形容大相径庭。容美地区汉化很深,田氏又几代慕华,他弱冠后常往长阳县的县学听讲,研习儒家经典,所以比起覃进孝、覃懋楶等,虽勇武远逊,才学却广博得多。

田玄很欣赏这个儿子,认为他的习性与自己很像,所以很早就让他参赞军务政务,着力培养,而田甘霖也的确不负父望,经常能展现出超乎寻常的眼界、提出一针见血的建议。

容美与施州内其他土司交情泛泛,当日田玄从施州卫所回来,述说不参与围攻赵营的决定时,田甘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左右不过是些流寇,还能成多大气候。与其纠缠到其中,还不如坐山观虎斗,谁知,事态的发展却慢慢超出了他的预期。

料峭轻寒,赵营不占天时;客场作战,赵营不占地利;人数劣势,赵营不占人和。此与战三者,赵营无一所得,当是必败,却怎能扭转乾坤,生生打出了有利局面?田甘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往日读过书的正确性。

直到今夜,他才恍然大悟,上兵伐谋,赵营早便“设间于敌”,无怪有恃无恐,势如破竹。

“施南请咱们出兵,爹爹,你意下如何?”田甘霖固然聪慧之名在外,可读过圣贤书,知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所以尽管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一样克己守礼。

田玄将信笺轻轻折好,摆到案上,徐言:“邓指挥都已战死,我容美若再隔岸观火,难免授人以柄。”眼睛斜看向案前跃动的灯豆,“然则此前出兵客地,司内驻兵已经不多,单靠一腔气血,怕也于事无补。”

田甘霖点了点头。容美是施州数一数二的大土司,尤其在田玄之父田楚产这一代始,大兴教化,招徕民众,吸引了不少汉人定居。到了当下,域内汉人比例之高,冠绝施州。也因着这个缘由,容美兵里头倒有很大一部分是汉人。兵源不单一,加之田地肥沃、出产富饶,容美的实力实质上已是施州卫第一。

但家底再厚,也禁不住层层摊派。田玄有意拉近与朝廷的关系,所以此前出兵援剿,很是卖力,如今大部兵士未归,屈指一算,司中可用于机动的兵力不足两千。赵营剽悍,加之忠路暗助,硬碰硬,讨不到便宜。

“特云,你怎么看?”田玄瞅得田甘霖眼神闪动,便轻呼其字。他心中已有主意,不过特地试探试探儿子的眼光。

田甘霖沉吟一小会儿,乃道:“孩儿愚见,现在施州局势已经糜烂,想从内活局,已无希望,只有引客军,从外治内,方有胜机。”

田玄听他一语中的,好不欢喜,抚掌笑道:“真吾儿。”寻即再问,“那么客军从何而引?”

“石砫。”田甘霖郑重道,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田玄颔颐,捋了捋胡子,表示默认。

可田甘霖双眉一凑,又摇了摇头道:“爹爹之前从施州卫归家便言众土司都是榆木脑瓜,墨守成规,宁死不肯求助外人,要说得覃福同意,只怕不易。”

田玄“哼哼”冷笑一声,傲然道:“此一时彼一时,覃福今惶惶如丧家之犬,御下兵力不足千数,自保尚可,外头的事还轮得到他说三道四吗?”

田甘霖不由惊讶:“爹爹的意思是?”

“邓指挥既死,新指挥未至,施州卫听谁的?以往可能听他施南或者忠建,现在是我容美当仁不让!”田玄长身而立,昂头负手。施南屡遭大败,实力大损,散毛稍好一些,但也在唐崖、龙潭一带焦头烂额,剩下个忠建,实力远不及己,说容美已成施州领头羊,毫不为过,“你记着,覃福的信是一码事,咱们出兵是另一码事。咱们出兵,打得是诛贼讨逆、为邓指挥报仇的旗号,他施南愿意相助也好龟缩也罢,半点也不能干涉咱们!”

田甘霖浑身一凛,连道:“爹爹说的是。”

“西面那些野人,别看平日里对咱们恭恭敬敬,心里可巴不得咱们早些败亡。若非忌惮咱容美兵力雄厚,恐早就联袂攻来了。嘿嘿,当初坐山观虎斗的决定,倒是没错。”

“爹爹,孩儿有些不懂……”

田玄双袖一振,靠近过来,用手搭着他的肩膀道:“孩子,咱容美田氏忍气吞声数十年,今朝便是振我田氏雄风的时刻。”

田甘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兴奋而红光满面、甚至有些狰狞的父亲,一时竟是有些恐惧。从小至大,父亲给他的印象一直就是平淡晏然、不争世事,他也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努力成为一个于外保境安民,于内诗书自娱、不求闻达的悠然人物,岂料短短须臾间,当初的父亲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看之下,与那些丑恶的名利之徒有什么两样?

只是田玄没有发现儿子显露出的奇异之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忠路可以借刀于赵营,咱们何尝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看着貌若癫狂的父亲,田甘霖心下戚戚,慌道:“爹”但一个字出口,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田玄不理他,似乎自话自说:“石砫马氏与忠路覃氏早有仇隙,请他出兵再好不过。嘿嘿,他若想要忠路,那便给他,咱们就算与马氏划清江平分了施州,也不是不可……”

“爹!”田甘霖再也忍受不住,脱口叫出来,伴随着的还有顺颊流下的泪水。

田玄这才有些清醒,皱眉道:“你哭什么?”

田甘霖咬唇硬声道:“朝廷圣恩,封敕咱们世镇容美,为的是希望咱们保育一方平安,造化为民。抵御赵贼、覃逆,本是咱们分内之事,可爹爹又说什么与马氏划江而治,孩儿真真听不明白!”

受了十几年儒家忠君爱国熏陶的田甘霖,自死也想不到,自己一贯仰慕的父亲,他的本来面目其实与覃福、覃奇勋等人无异,而且城府之深、心思之密,有过之而无不及。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昔日读的滚瓜烂熟的内容在这一刻全都在他的脑海里迸发出来,他感到自己有必要阻止父亲的行动。

“爹,不可引马氏进来,当速速派人通禀朝廷,请兵他处!”田甘霖急忙道。马氏属于四川,施州卫属于湖广,两方又是土司,一旦做下了事,四川、湖光方面短期内难以协调,到时候木已成舟,再难悔改。若请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方面调兵援助,田玄就难以作为了。

“你说什么胡话!”田玄勃然大怒,“抚台大人驻节襄阳,等派人送到信,黄花菜都凉了,哪比得上石砫就近灭火!”

湖广巡抚王梦尹新上任,按制应当驻节武昌,但因北部流寇猖獗,便暂时呆在襄阳附近,便于节制诸军。

“那便向周都司求助!”田甘霖不想放弃,他实在担忧父亲利欲熏心铸下大错,便如此提议。周元儒此时正在长阳一带整顿兵马,可以一请。

话音方落,田甘霖便觉头脑一晃,伴着右颊腾起火热,竟是给盛怒之下的田玄扇了一巴掌:“畜生,但教周都司进来,咱们还张罗个啥!你给我滚出去!”他此时已隐隐感到这个平时最为倚重的儿子似乎与自己不是一条心,愠怒中又骂了几句。

成长至今,田甘霖还是头一遭受到父亲责打,更听对方嘴里不断蹦出粗言秽语,昔年温文尔雅、彬彬斯文的形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内心绝望顿生,“扑通”跪地,重重磕了几个头,泪流满面:“爹爹!忠路已然背君忘恩,我等若效其行,又与贼寇、叛逆何异!”

“逆子,逆子!”田玄气得胡须乱抖,伸手要打,却知儿子自小体弱,怕下手重了,勉强按下冲动,转身过去,“你不必再说,宁赌上性命,我也不会眼睁睁坐视大好良机失去!”

田甘霖泪如雨下,膝行上前,抱住田玄的右腿不住哭求,但田玄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堂下厮仆闻声上来,见田玄眼色,知趣地一左一右将田甘霖拖下去。

“你年纪太轻,经验尚浅,难体谅爹爹一片苦心。”田玄黯然,怅然若失,“这几日你就不必出门了,待在房里,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出来。”说着不等田甘霖再言,一挥手,示意将人带下,“你几个照看好他,别再教什么流言蜚语迷了他心智。”

田甘霖的哭声慢慢消逝在黑暗里,田玄叹息数声,慢吞吞地走回案旁。此刻万籁俱寂,四野阒然,而他的心底,反似有千余面大鼓,同时擂响,端的是心旌神摇、激奋万状。

62惊雷(二)

这几日捷报迭传,覃奇勋心情大好。当然了,表面工作依旧得顾及。所以三天两会,大集司内人员,痛斥赵营的残暴行径,并张贴榜文,晓谕部民,陈说为国尽职、为指挥使报仇的决心。

户外天光明媚,他难得有闲暇,在起居室内布置棋盘,独自手谈。下了数十手,黑子占优,吃了下路白子好大一块。再拿起一枚白子,眯眼端详,神思恍而转到了施南。

“你施南再横,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吧。”一丝笑意浮现,带起眼角鱼纹,使他黢黑的脸庞更增几分沧桑。

将白子投入棋壶,覃奇勋撩袍起身。覃福的施南就如这枚棋子,已然出局,战略上已被判了死刑。剩下散毛、忠建两家,势单力孤,亦绝非赵营敌手。这大半施州想来已是自己囊中物。

再想想,还有什么疏漏?也有。

容美田玄那边,覃奇勋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从覃奇功那里了解到,田玄与覃福等意见相左,不欢而散,再联想其昔日为人处世,覃奇勋敢打保票,面对咄咄逼人的赵营。一向小心谨慎、只图自保的田玄不可能有胆逆流而上。

看来下一步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赵营了。狡兔死、走狗烹,赵营虽不是自己手下鹰犬,可借刀杀人完了,也得防着刀刃反伤回来。

覃奇勋锁眉思忖,在屋内来回踱步,无意间却听到侧室传来一阵低泣。

“好端端的,何故哭泣?”那哭声接连不住,覃奇勋有些气闷,转入侧室询问。那哭声正是自己的妻子所发。

“阿路已大半月不曾归家,难道你就半点不担心吗?”

覃奇勋闻言一呆。是啊,倒是许久不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幺女了。想想平日,日头初升,那丫头就会蹦蹦跳跳来给自己请安,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外事,竟是将她忽略了。

“她兴许又去哪里玩耍了。”凭着之前的经验,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与妻子。

“再爱玩闹,终究是个女儿家,这些日子贼寇侵犯,兵荒马乱得,谁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言及此处,覃妻失声痛哭出来。覃奇勋从不与她谈军务,是以他对丈夫与赵当世之间的勾结毫不知情,只知最近有一股巨贼入寇,连指挥使都战死了。所以极是担心那杳无音讯、至今未归的爱女。

忠路中,最近见过覃施路的只有覃进孝。可一来他连日领兵在外,二来怕父亲责备自己于聚云寺包庇妹妹,所以也一直藏着话。

覃奇勋脑袋里思绪冗杂,再掺入覃施路,有些头痛,宽慰道:“她虽是女儿身,但一身功夫不让须眉,胯下又有紫黑宝马,自保足矣!”说着,见妻子兀自涕泣不息,柔声复言,“等过两日内外事安稳下来,我便差人去寻找,就把忠路翻个底朝天,也不再教她溜了。”

他一面安抚忧愁的妻子,一面想叫仆人上些午食果腹,但话没出口,家中伴读跌跌撞撞跑入起居室,连鞋都忘了脱。

“放肆!”覃奇勋爱干净,瞄见泥灰脏了室内,恼怒呵斥。

那伴读却顾不得许多,扭着脸,带着哭腔:“主人!敌兵已攻入寨子了!”

“胡说八道,什么敌兵!”覃奇勋浑身一憟,下意识以为施南、散毛他们打上门,但立刻意识到自己与赵当世的关系他人并不清楚,稳了稳心神,乃问,“敌兵何来?”

那伴读应声道:“旗帜打得是‘石砫宣慰使马’!”

短短一句话,真如五雷轰顶,直教覃奇勋呆若木鸡。

“敌军前部鼓噪,说什么‘缉拿逆贼,违抗者死’,寨内健儿抵挡不住,五处寨门皆失,小人拼死才逃至此处!”那伴读瘫软于地,哭得稀里哗啦,覃奇勋这时注意到,对方裆部有些湿润,竟是吓得失禁了。

“为何现在才报?”

“那些石砫兵先遣人扮作民夫,靠近了寨子猝起发难,守寨健儿没防备,其大部队又接踵而至,实是变起突然,来不及反应!”

马祥麟不是还在京城,怎么来了,难道会飞?覃奇勋百思不得其解,侧耳细听,果然从外头传来交兵吵嚷之声。

石砫兵勇猛善战,早著名川、楚。万历二十七年,杨应龙作乱,时任石砫宣抚使马千乘带兵随川、楚、贵等地总督李化龙剿叛,与酉阳兵等协作,大破叛军,功居川南路第一。而后马千乘蒙冤而死,其妻秦良玉代职,并在天启元年主率西南土兵援辽,于浑河一役血战满洲兵,名震天下。同年奢安乱起,秦良玉归乡,募兵讨逆,最后得以平定地方,石砫居功至伟。再后来秦良玉、秦翼明等石砫将领又赴京勤王、参与剿贼等等,立下功勋不计其数,朝廷对于石砫诸将的恩荣也无以复加。可以说,石砫不论实力还是声威,都堪称西南诸路土司翘楚。称之为国之柱石亦不为过。

马千乘、秦良玉夫妻以及马祥麟均为汉人,对明廷忠心耿耿,绝不会因私仇罔顾国法,悍然来袭。覃奇勋嘴角微颤,只觉后背冰凉——难道说,自己与赵当世的勾结之事当真泄漏了?

覃妻此时也如泥塑木雕,傻傻撑扶地面。覃奇勋毕竟有城府,极力收敛心绪,沉声对那伴读道:“切勿惊慌,你快去召集寨内家丁亲兵。”忠路大寨分内外两寨,伴读所言,石砫兵不过突破了外寨,内寨范围小,更加坚固,拼死据战,尚有一线生机。

那伴读手脚并用地去了,覃奇勋疾步上去,揽起妻子:“事情紧急,我先送你去后门。”

覃妻抖如筛糠,双唇煞白,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二弟覃奇策从外头跳进来,大声道:“兄长快走,马氏小儿来得凶,内寨也快陷落了!”

覃奇勋浑身一震,转目瞧他,但见覃奇策满头是血,身上也中了两箭。血水顺着他的袍底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说话间,已积成了一小滩。

户外喧噪声不断迫近,覃奇勋无暇再思,抱起已然酥软无力的妻子就往外头走,覃奇策提着刀紧紧跟随。才走两步,木栅间几支羽箭猝然而至,全都射到了覃奇策胸口。覃奇策大叫一声,睁着血红的双目,喉头滚动,似有话要与覃奇勋说,可最后却是一口鲜血咳出,气绝倒地。

“啊!”如此惨状,覃妻生平未见,骇得尖叫起来,覃奇勋悲愤万分,但足不停驻,径往寨后而去。寨后有处暗门,直通后山,只要逃到那里,就有脱困的希望。

时下整个大寨乱成一锅粥,石砫兵从几处寨门分别冲入,大大小小的激斗充斥在寨内的每一处。覃奇勋熟知道路,专挑偏僻小道行走,纵然如此,几次若非亲兵舍身相救,也险些死在了刀下。

“近了!”

一路狂奔,覃奇勋脑海一片空然,所有什么阴谋阳谋、计划策略早便无影无踪,他想的惟有“活命”二字而已。

眼瞅着后门将至,不料脚下一绊,竟失足滚倒,覃妻也重重摔到了地上。

覃奇勋还以为有石头碍路,岂料身后笑声忽至,急目转视,一个军将打扮的中年汉子在众兵士的环簇下现身。他才看一眼,左右就被人抓住,身子一沉,脑袋亦被侧摁在地上。

那军将覃奇勋不陌生,乃石砫都司胡明诚,是沙场宿将,也是忠路的老对手了。

胡明诚粗放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将这反贼带回去!”

覃奇勋怒道:“我乃大明御敕忠路宣慰使,你是什么东西怎敢擅自拿我!”

话说出口,顿觉头发被人一扯,又紧又痛,胡明诚的呼吸在耳畔清晰可闻:“前宣慰使大人,你那个伴读的小书僮已经全招了,你还狡辩什么?”

覃奇勋不屈道:“那书僮说了什么话?一个卑贱的下人晓得甚事,不过胡言乱语罢了!”那个伴读聪明伶俐、细皮嫩肉,覃奇勋常带在身边干些研磨、揉肩的杂活,自己与赵当世书信来往时,也没避讳他,想是被瞧了些内容。

“难道……”

再一想,覃奇勋忽觉不对,心中一跳。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胡明诚又言:“你安心吧,藏在柜中的那些通贼的书信,他也尽数找出来上缴了,不会冤枉了你。”

覃奇勋霎时绝望,可还是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即便如此,没有朝廷朱批,你怎敢先斩后奏,擅抓朝廷命官!”

胡明诚放开他头发,冷漠道:“就算先斩后奏又如何?你忠路为患多年,人尽皆知,今日通贼,又人赃并获,纵现在灭了你满门,你以为朝廷还会不依不饶追究下来吗?”

成王败寇,自己勾结赵营之事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石砫素受朝廷荣宠,秦良玉更是得皇帝赐袍赠诗。忠路势力孱弱,在朝中也孤立无援,恐怕就如落水之飘萍,转眼就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覃奇勋再无声响,闭上了双目,身没死,心却已然死了。目前漆黑,脑海中惟有当日聚云寺广真禅师所说的佛家揭语沉浮: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忠路覃氏称雄施西近百年,竟旦夕被灭,消息迅速在全卫传播开来,在赵营内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事来得突然又蹊跷,唇亡齿寒,没了忠路的暗中策应,赵当世没来由的心生强烈不安。施州卫城池上下已被赵营全部控制,所以当斥候将消息带到后,赵当世第一时间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全城戒严,封锁消息。营中将士以及城中百姓此前对赵营与忠路的关系并不知悉,而石砫那边打出的旗号赫然就是“清剿勾结贼寇的忠路覃氏”,一旦消息传遍,众人很可能将之前取胜的原因推结到有忠路相助上,此刻强援猝失,军心可能会动摇,城内的大族、百姓也很可能暗起涟漪。

第二件,全力打探石砫方面动向。石砫兵强,驰名宇内,赵当世前世就有耳闻,己方战力、兵数乃至于后勤皆不及对方,就拿脚趾头算,对上后取胜的希望可谓渺茫。赵营才具雏形,还不具备打恶仗、消耗战的能力,对于如虎狼般强硬的石砫兵,能避则避。

第三件,立刻联系覃进孝。忠路虽失,覃奇勋等人或死或被俘,可覃进孝安然无恙。他手里可是有着一千二百忠路最为精锐的野战机动力量。目前两方的合作已被昭然于世,若不及早将其归并于赵营一处,其众必然难逃被击灭的下场。

安排完这些,赵当世马不停蹄,立刻召集侯大贵、杨成府、白蛟龙、吴鸣凤、王来兴等中营长官,急议处置事宜。

众人在听完赵当世简要的说明后,神色各异。

笼统的说,侯大贵吃惊,杨成府害怕,白蛟龙疑惑,吴鸣凤淡漠,王来兴茫然。

赵当世扫视环列的众将,抬高声音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各位以为,咱们接下去如何应付?”

众将尚自沉浸在对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的回味中,各怀思绪,良久无人应答。赵当世等了小一会儿,直接点人道:“吴把总,依你之见,我营对上石砫,可操几分胜算?”此人混迹川中多年,在多支军队里待过,经验丰富,由他先作判断,应当较为靠谱。

吴鸣凤应一声,低头想了想,方有些拘谨道:“都使,不是属下有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但照现在城里的两千来人,要想挡住石砫兵,胜算,胜算,咳咳……”别捏了一番,才说出来,“怕不足三成。”言讫,脸色微红,目光闪躲。

这个结果早在赵当世意料中,心知说“三成”也有夸张,面不动色,转问侯大贵:“侯千总,你的意见是?”

侯大贵性子爽利,有话直说:“属下早年也曾听人说起过这石砫兵的厉害。听说还在辽东打过鞑子、败过老奴,要真硬碰硬地怼上去,得不偿失……看来还是得操持起老本行,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过……”话倒最后,反意犹未尽。

“你说。”

“可徐千总与两千弟兄还在西南,咱们可不能弃之不顾。”说着,略带些嘲讽地看了看缩在一角,神情委顿的杨成府。

63惊雷(三)

地处重庆府东南的石砫,是与酉阳、乌蛮等地并称的强势土司,境内土汉杂居,人口繁盛,物产富饶。比起动员上下才勉强凑到千把人的忠路来说,其常备兵力就达三千,再加上马氏父子与秦良玉的极高威望与与对周边地区的强大号召力,每次召集兵马,一次性集齐近万人也非难事。

石砫精兵中最为人称道的有两种:一为白杆兵,二为僧兵。

白杆兵基本来源于石砫境内居民,少数时候也会招徕外地人补充。顾名思义,此类兵所用兵器俱为白蜡木为柄的长枪,枪长高人一头,枪头略似钩镰枪。除却锐利的枪头,还有带刃的短钩。枪尾端则铸重铁环。战时白杆枪可刺可砍,可拉可锤,战技极多。除了战斗作用,钩环相合,亦可作牵引攀缘之用,在山地作战时极为有利。

除了白杆枪,白杆兵阵中也广泛配有强弩、圆盾以及少量的利剑大刀。敌远,劲弩射之,敌近,换枪盾肉搏。兵器精锐的同时,白杆兵的防具亦极为到位,其兵内着铁甲,外披棉甲,刀剑不能入。当初不可一世的后金兵会在浑河受挫,也是因小觑了白杆兵所致。川楚交界土司不可胜计,但真有财力人力能支撑起如此精良装备的一支军队的,只石砫一家而已。

比起名闻海内的白杆兵,石砫僧兵的名气便小得多了,然而他们的战力也绝不可小视。土司多信佛,石砫富裕,境内寺院繁多,其中三教寺、东林寺、石峰寺、南城寺四个庙宇的长老智先、智发、智睿、智启本源出一门,皆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会五百僧兵协助石砫保卫乡里。人不多,可出战至今无一败绩。只因从未出远境作战,所以名声不显。

马千乘、秦良玉夫妇都崇佛,与四位长老以师兄弟互称。自马千乘亡故后,秦良玉此时也已六十出头,四位长老更是圆寂了三位。五百僧兵却因不断补充,仍然维持着昔日规模,由新一代的长老业恒领导。业恒年轻有为,坐兼四寺主持,是以这五百僧兵的凝聚力较此前尤强。

这次石砫出兵,打得虽是宣慰使马祥麟旗号,可实质上崇祯四年马祥麟随母亲秦良玉入京参与收复永平四城后,就与妻子张凤仪被崇祯皇帝留在了京师负责警备,故此间真正的指挥官乃是秦良玉——族中秦翼明等也被留下,或协助戍守京师或调往中原剿贼,独秦良玉一个回乡“专办蜀贼”。

秦良玉虽年老,但依然善战。其体甚肥大,勇武远超普通男子。她自小生长石砫,耳闻目见忠路对附近彭水、黔江等地无节制的剽掠屠戮,深恶忠路覃氏的贪婪残暴,故此一接到田玄的求助信,即刻便动员起了三千白杆兵。业恒与之交厚,也主动召集僧兵助战。

业恒甚有谋略,在他的提议下,秦良玉选出近百精明强干之辈率先潜入蛰伏于忠路寨旁,出其不意抢夺寨门,秦良玉与业恒随后大队掩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宿敌覃氏一网打尽。

秦良玉虽极厌恶覃奇勋,却因自小父亲教育熏陶,深明忠义之道,见了这个狼狈无言的阶下囚后,也没有公报私仇,而是差人将覃氏上下全都解回了石砫。她在出兵前曾与智先、业恒等人讨论过,认为忠路覃氏无非癣疥之疾,跳梁小丑罢了,在施州兴风作浪的赵营才是真正的硬手。

取覃氏,不过顺手而为,对赵营,绝不可因胜生怠。

早在赵营盘踞达州时,秦良玉就曾经向王维章传达过助剿的意愿,可王维章似乎有些忌惮石砫,不为所动,她也不能随意越境。等赵营进入湖广后,她就更没有希望出阵了。原还在嗟恨,不想机会反从天而降。

忠路的败兵也有些逃到了施州卫所,赵当世在与众将商讨完毕后,还是认为当务之急乃是与徐珲部合兵。石砫兵毕竟达三千五百,赵营集中主力,或许尚能依靠人数抗衡,但分为两处,势必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时不我待,赵当世在接到消息的次日就整顿兵马准备离开,孰料前部才开出数里,就闻敌情,竟是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兵马驻防游弋于施州卫所西南一线。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阻挠赵当世南下合军。

那边石砫才破忠路,这边施州兵便已策应到位,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军事经验,赵当世不会单纯的以为二者只是巧合,再想之下,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施州卫所西南一面山多林密,里头堡寨无数,路径也极尽险绝,施州兵分据其中,赵营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此前侯大贵的遭遇就是明鉴。如果自西北七药山绕路,则太靠近忠路,很有可能提前陷入与石砫兵的苦战,赵当世没把握取胜。

该怎么办?又一次,赵当世进退维谷。

赵营在施州卫所又踌躇了一日,期间,覃进孝带兵来合,沿路吸纳了接近三百的忠路溃卒,御下兵数也有一千五百,颇为可观。赵当世出郭相迎,与之携手入城。覃进孝面色哀愁,无心赴赵当世特意备下的洗尘宴,只去后司寻到了幺妹覃施路,二人相抱痛哭,旁观者无不嗟叹。

第三日,有哨骑归报,还带来一个使者。

那使者自称是受徐珲所遣。他全身泥血,蓬头垢面,若非穿着一身轻甲,又带着凭证,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行伍中人。据他所言,昨日晚些时候,忽有一军自北突袭,其时徐珲正与郭虎头等领着前部勘察地貌,仓皇交战,几乎全军覆灭,几名重要将领侥幸逃出,可也当场损失了近百名弟兄。徐珲得知是石砫兵来后,不敢野战,躲入唐崖长官司的土寨据守。石砫兵傍晚攻了一次,很快天黑,便收兵后撤了。他与另外三个被徐珲委派,来此传递消息,同时求援,怎料中间山区施州兵戒严甚慎,四个有三个被杀,只剩下他九死一生,千难万险摸到了附近,若不是恰好遇到赵营哨骑,亮明了身份,只怕此时也同样难逃被施州游兵擒杀的下场。

赵当世看他久未饮食,且心力交瘁,精神很差,又略问几句就差人带他下去领赏歇息。

军事蜩螗,随着赵营规模越来越大,赵当世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精力已经无法像往昔般沛然充盈。他固然比寻常人见识广,手段高,但一人之力再强,面对似乎无穷无尽,纷至沓来的问题与选择,终归会出现彷徨与无助。

他急需一个辅佐之才。

赵营诸将,在赵当世看来,现在比较出挑的仅有如下几人:侯大贵、徐珲、郭虎头、杨招凤。

其中杨招凤资历尚浅,只能说大有潜力,现在尚无眼界与能力参与到赵营最高层的决策中。郭虎头能力不错,且因其父为私塾先生的缘故,还是赵营高阶军官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才。他比杨招凤老练,可距离赵当世的体己参谋依然差些火候。侯大贵果断敏锐,组织能力很强,然则太过急躁严苛,在没有给他配一个合适的副手前,赵当世是不敢把军队交给他单独带领的。只有徐珲,能算作赵当世目前最看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赵当世才放心让他独领一军。

股肱外放,有利有弊,弊端当下就显现出来:赵当世想找他帮忙拿个主意都不行。

除了以上四人,吴鸣凤有些想法,经验也够,然而赵当世不信任。郝摇旗虽是历史上有名人物,但在赵当世这许久观察来,除了武力过人外,并未发现其人身上还有别的闪光点,也许他之所以能够在青史上留下两笔,仅仅因为是万千流寇中的幸运儿罢了。其余杨成府、白蛟龙、刘维明、王来兴等等,更不值一提。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覃奇功过来。覃奇功离开赵营后又去了覃进孝那里探视,没来得及回忠路,却幸运地逃过了一劫。他跟着覃奇勋做事多年,忠路内政外交、军务杂务都经过手,资历很深,又是本地人,听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

覃奇功能接下潜伏敌营的任务并圆满完成,全身而退,自有两把刷子。几次战斗的策划,他也出力甚多,对敌我态势是再了解不过,从赵当世口中了解到目下的势蹙格局后,他立马抛出了个办法。

办法很简单:利用覃懋楶,打开缺口。

覃懋楶自七药山被俘后,一直看押在后司。赵当世做事留退路,着人将他和涂原归置一处,好生供养着,这些日子下来,伤势恢复的很好。后来战事紧张,险情接踵而至,赵当世扑在军务上心无旁骛,一个不留意,就将他忘了。

具体而为,则是两步。第一步,派人与覃福交涉,而这个交涉之人,覃奇功自告奋勇。他混迹数十年,深晓沉浮之道。心中明白忠路覃氏现如今已是身败名裂为千夫所指,万无可能再翻过身来。既如此,不如径直效忠赵当世。赵营此刻与自己同舟共济,断无拒绝之理。如若还瞻前顾后,那么忠路覃氏仅存的血脉绝逃不出灭顶之灾。想通了这一节,覃奇功就打算以这次的出使作为“投名状”,立下功勋,让自己以及千余的忠路兵在赵营内站稳脚跟。

覃进孝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父从来都很服膺,认为他足智多谋,又不输胆勇。覃奇功在出发前一夜特意与他抵足夜谈。一宿论述争辩过后,覃进孝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不投赵营,复有路乎?”覃奇功这样一个问题问出口,覃进孝当场哑然。诚然,自小学文听史,他年轻的胸膛里向往的都是指挥方遒受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屈身事贼,实在是难以接受。可正如叔父所言,眼下除了赵营,自己和部下一千五百弟子兵还有谁可以依靠?不说被石砫歼灭,若无赵营慷慨拨付粮草供应,他在剑南司、七药山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人总得接受现实,再想起泪目盈盈,紧抱着自己抽泣的幺妹,他只能点头同意了叔父的建议。

覃奇功一身黑袍,裹得严实,在半道上为施南游兵所获,极力陈说,才免去一死,带来见覃福。

二人初见,覃福气冲斗牛,破口大骂,拔过佩剑就要当场斩杀这个“卑鄙不义”之徒,覃奇功岿然不动,镇定地出示一物,立马唬住了覃福。

那是一块翡翠,中带一点寒芒。覃福再熟悉不过,这是覃懋楶五岁那年自己亲手给他佩戴上的信物。一晃二十余年,记忆中爱子每一日都将这翡翠系在右腕上,贴身携带。日子如白驹过隙,雪泥鸿爪在这一刻都被这块小小的翡翠诱发出来,几日来刻意逃避回忆的内容,如同奔流的河水,瞬间在覃福已然满是斑白的脑袋里面翻卷涌动。

“哐当”一声,长剑坠地,偌大的堂上寂然,唯余剑身颤动着发出清利的响动,久久萦绕。

覃福老泪纵横,无端蹲下来掩面哽咽,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凄凉,一字不落传入覃奇功耳中:“你这人好狠,不,你忠路好狠,杀了我儿,还嫌不够,想再来添上一刀吗?”

覃奇功冷面相对,声音犹如利刃:“忠路狠,狠得过你吗?你不过失去了一个儿子,我忠路覃氏却彻底败亡,永无翻身之日了。”

“嘿嘿,嘿嘿……”覃福听罢,忽然不住干笑,目视青砖,眼里的泪水却不断涌出,形容煞是诡异,“斗来斗去,谁都没得个好下场……哈哈,好啊,好啊……”

“好什么?”覃奇功一听此言,怒气陡生。他与两个兄长感情笃深,家人也都住在忠路,竟尽数害在了覃福手上,恁的是极力压制,才不至于忘记使命与面前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搏命。

“灭你忠路,我自认还没那个本事。”覃福摇摇头,站起来,目光呆滞,“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咱们谁都讨不着好。”

覃奇功闻言一怔,联系上这几日忽然出现的那支来历不明的阻挠兵马,顿时明了,看着覃福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他嘴角微微一抽,将翡翠甩给覃福,冷冷道:“你儿子没死。”

64惊雷(四)

一步动,全局动。就在覃奇功离开后,赵当世紧锣密鼓地开始着手进行第二步计划。

同样还是覃家人,覃进孝主动请缨,揽下了差事——奔袭容美宣抚司。

当然,只是佯攻。

施州卫辖区很小,各个土司之间的地盘其实也是犬牙交错。就拿施州卫所与施南宣抚司来说,两者之间距离不到百里,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各地能相对保持独立单元,更多的是仰赖崎岖难行的山地。

赵营距离施南近,其实离容美亦无多路程,穿过几个垭口罢了。

在赵当世的授意下,覃进孝带本部兵马跨过清江,进驻到了镇远、隆奉两个长官司附近。这两地太靠近施州卫,里头的人马早便收缩到了施南。

再往前进,就进入了容美境内,有覃进孝这么一颗钉子楔在榻侧,赵当世不信容美兵还能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赵营的临时调整引起了容美兵极大的不适。容美虽强,此前说过,外驻之兵未归,在施州卫所西南进行骚扰堵截的这两千人已是田玄可调动的所有机动兵力。倚靠深山老林,容美纵然能如施南般,凭借密布的堡寨对赵营进行阻击,可越是阔绰,就越自珍,田玄绝对无法容忍一片欣欣向荣的自家地头遭遇兵灾,要知,被兵一次,此前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很是小心谨慎,通知前线兵马将防御战线向东挪移。

做事之前考虑再三,人之常情,本是好事。可是在战场上,一动一静,一尺一寸,皆有可能改变微妙的平衡,田玄坏就坏在实战经验不足。

诚然,他手段老辣,行事沉稳,读过的兵书,看过的战例或许比赵营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但战争,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纸上谈兵,往往容易与实际情况背道而驰。

就拿奔袭来说,田玄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甚至研究过的典型战役不说数十,十几个总是有的,看的越多,他的脑海里就容易形成固化思维,即认为奔袭是一种最为有效、低风险高收益的作战方式。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这些战例都是从上古而今,千锤百炼出来的经典,并非是一种常态。换句话说,在恒河沙数的战例中,有着远远超过这些成功战例的失败战例。成王败寇,胜利的战斗自然会被加以吹捧宣传,甚至有意美饰虚构,可若忘了它们背后那些早已湮灭消声、杳无音闻的失败,就会造成致命的判断失误。

奔袭,是出奇制胜的精华,收益大,风险更大。古来奔袭能够奏效的,一来靠将领的才华、组织协调能力,二来也很大程度上靠运气。而且,战略层面的奔袭往往比战术上的奇袭成功率要低得多。因为地域一广,时间空间两方面的协调统一就困难不少,更遑论内中难测会有多少突发情况。

实质上,就算是寻常的几路会兵,放在通讯条件极为简陋的中古时代,也是件很考验技术水平的事。譬如宋初作战,极为依赖几路兵马的同时抵达目的地。岐沟关战役,宋军兵分三路,二虚一实,可宋将田重进屡战皆胜,进展太快,达到蔚州,无法继续前进,只能退兵,失去了吸引辽军的作用;曹彬则过早挺进涿州,粮道纵深过大,运粮不济又受到辽军骑兵遮断粮道的危险,最终大败;最后一路主力潘美也因为前两路的不协调而受到波及,难逃失利。后来组织的满城会战,几路宋兵进展恰到好处,遂取得了胜利。

以一国的规模,同仇敌忾、上下动员,仍然难以保证会兵的成功率,再反过头来看实现难度跃升的奔袭,其达成的可能性也可想而知。

赵当世身经百战,早已熟稔战事,他以往用奇兵,也多在战术层面使用,而今头一遭分兵给徐珲,虽相距不远,但按现在赵营的组织协调水平,掌控起来已是感到力不从心,若非徐珲也有些能耐,想来两边很可能早就被官军分而歼之了。

所以,就算田玄胆略兼人,不为所动,赵当世也不会轻易就让覃进孝执行近百里的突袭任务。

这一点,赵当世知,田玄不知,战情就有了转机。

容美兵到底只有两千,防御起西南面,难免捉襟见肘,所以覃福也派了数百施南兵,配合协守一些山垭、谷口。田玄深恐赵营入寇境内,火速令人与覃福交涉,将偏西一块地段尽数交给了施南兵负责。

这就是赵当世想要的。

覃奇功半分不缓,璜夜归城,时辰已经不早,更夫都敲了三更锣鼓,赵当世却也未睡,外披了一件短袍,急切地询问覃奇功结果。

覃福能放覃奇功回来,已无悬念,但此事太过重要,赵当世只有在亲耳确认后,才欣慰地微笑起来。

“覃福救子心切,答允与将军合作。”覃奇功立了大功,又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可当面看去,除了些许风尘,没有半分自矜自傲,“但只能暗中相助。”

“我知。”

赵当世表示理解。覃福毕竟不是覃奇勋,与赵营的合作全不是出自本心,他能答应妥协,已是千般无奈,忠路殷鉴不远,要他为了儿子舍弃身家公然站到赵营一边是不可能的。

其实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覃福自知此间或胜或败,与弱势的自己再无瓜葛。所以他宁愿忍一时倾向赵营,也不愿容美从此坐大,长久主宰施州卫格局。

覃奇功还带来覃福的一个心腹。赵当世也接见了他,亲口承诺事成之后,赵营就立刻送回覃懋楶,且不会踏入施南一步。那心腹唯唯诺诺,又确认了一些事宜后,当夜便回去传话了。

那人走后,赵当世起身,紧紧握住覃奇功的手道:“掌印之功,赵某没齿难忘!”覃奇功之前在忠路充宣慰司掌印。

覃奇功轻轻挣脱赵当世的手,面有惭色道:“在下已不是什么掌印,无依无靠之人,哪里当得起都指挥抬举。”

“都指挥”是赵营中专称赵当世的用语,外人称呼赵当世,一般会说“将军”之类,可他口口声声学着营中将士,且故意提说自己“无依无靠”,题中之意不言而喻。

赵当世明白他的顾虑。覃进孝来投赵营,有兵马实力,话都不必说,赵当世自会给他个相当的地位名分。覃奇功虽说是覃进孝的叔父,此前也在司里任职,可说到底,效忠的还是长兄覃奇勋。他只比侄儿大几岁,讲两个人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当然不会甘心屈居在覃进孝的部下。可怎奈他没有实力,在忠路所做的事也都偏向于文职,要想在以拳头说话的赵营赢得一席之地,不是说说就行的。

是以他才决定以身犯险,以一个大的见面礼来博得赵当世的青睐。而他的表现,也的的确确打动了赵当世。

“覃先生此言差矣,官军无情,我赵营岂能无义?且不论今番这道大功赵某无以为报,向日七药山之战、卫所城外大战等等哪一个不赖先生出力?并间于敌营,扰乱敌手,为我辈传达消息,功劳更著!我有话直说,若无先生,我赵营、赵当世就走不到这一步!”

“都指挥过誉了。”覃奇功嘴上谦虚,脸上却隐现自豪神色。赵当世的话并没有错,这些事能成,都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劳。不是他的功劳他不抢,真是他的功劳他也不推让。

有智略,有胆识,有阅历,更有稳重缜密的性格,这些优点加在一起,让赵当世这些日子一直苦恼的一个问题引刃而解——参谋的人选有着落了。

正说间,墙边“吱呀”一响,习习凉风推窗而入,拂面生凉。赵当世抓住机会,一抖身子,将披在外头的白袍脱下,然后不顾覃奇功连连推辞,硬是将它披到了对方身上。

“都指挥,你这是……”覃奇功又惊讶,又感动。

对于人才,赵当世是十分渴望的,就算对方已经决心投靠,他也不会怠慢分毫,礼节一定要做到位。

“赵营草创,我赵当世也是穷瓜蛋‘子一个,其他的给不了先生,唯有一片真心实意请先生收下!”郑重说着,便向覃奇功行了一礼。

覃奇功原盼赵当世收留,随便给个职务,只要不是呆在把总手下充数就行,万想不到对方礼数竟然如此周全,言语行为也似出自真诚。饶是他久历人事,此时也不免胸口热流涌动。

“先生既不想为狗朝廷卖命了,我赵营顶礼相迎。现我身边亟缺参军一人,虚位以待先生,先生智勇双全,宽博有容,当是此职最佳人选!”

参军古来有之,想想便知道大致的职责,更重要的是与赵当世关系密切,而这就是覃奇功想要的。他明白,对于现在的赵营来说,这个参军,实质上就是军师。

是文职,有用武之地,地位也尊崇,覃奇功不是待价而沽的隐士大儒,他想干实事,有抱负要施展。赵当死提供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再装腔作势,岂非不识抬举?当下覃奇功双膝跪地,俯首贴额道:“都指挥大恩,覃奇功万死难报。但为都指挥鞠躬尽瘁,一尽愚力!”

赵当世洪声朗笑,将他扶起。

从覃福、田玄二人的反应来看,作为前期准备的一、二两步都进行很顺利,迟则生变,按照计划赵当世率军在次日夜间次第出城,投卫所西南。那里,覃福早有心腹安排,通道畅行。

覃福没有食言,中营的左、后两司先过了垭口,而后前、右两司也随后而至。这次动兵,赵当世存破釜沉舟之心,他只让每名兵士带二日所需口粮,其余的全都留在卫所里封存。而覃进孝部则不随军。赵当世与他约定,在吸引完容美兵后,他便带兵去七药山,一可以伺机南下支援,二也可以牵制容美施南。

在确保全部兵马通过最危险难行的地段后,赵当世依约送回了覃懋楶。

施南元气大伤,在战局中的作用已无足轻重,覃懋楶有才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造不成什么威胁。

赵当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徐珲那里的情况。

算来今日距离那使者来报已然过了两日,徐珲却没有再派使者前来,不合常理。最坏的猜测,唐崖长官司已被攻破;最好的猜测,石砫兵将寨子包围得很结实。

赵营偷渡西南,极为隐秘,又有覃进孝在北面虚张声势,不要说秦良玉,怕是田玄现在都不知道对手已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占得先机,就要充分利用起来。赵当世没有冒进,而是先进驻到了忠孝安抚司,这个安抚司与左近的金峒安抚司此前都被徐珲攻掠,里头兵民皆散,没有施州兵耳目。吴鸣凤这时主动请缨,愿带一百人先行去唐崖一带打探。赵当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这家伙明显有意表现,就暂且试试他也好。私下嘱咐了几句后,吴鸣凤即夜遁而去。

这时候天已渐明,赵当世在残败的寨内焦急等待着前方的消息。日头初上,有哨骑回报:唐崖长官司外敌我两方混战,局势不明。

赵当世弹身立起,侯大贵等闻之亦是惊诧,一向以沉着著称的徐珲,好端端的寨子不守,怎么出去野战了?

65云动(一)

东天红日喷薄,唐崖长官司外,石砫兵如惯例分为三部,两翼掩护,中路为主。

战场数百步外的旌盖下,一身材高大的妇人驻剑远眺。虽是一介女流,但盔甲鲜明,英气勃发,一双凤眼灼灼生光,左右伴护的军将目光偶尔扫过她脸,眼神里都不自觉含上几分钦服与敬畏。

她便是现任石砫宣慰使马祥麟之母,石砫都督佥事、二品诰命夫人,秦良玉。

秦良玉今已年过花甲,这个年纪,纵放在男将中,也该退职乞休,安享晚年了。此次出境击贼,都司秦篆、胡明诚乃至僧兵领袖业恒都曾劝她居司中远控,可她不以为意,不但拿出廉颇、黄忠的例子,更以副总兵张令、周继先相比,这两人一个年近七十,一个年逾八十,可都还奋战在第一线,不及卸甲呢。身为名闻天下石砫兵的一员,还有什么理由可推脱的?赵营残暴不仁,流毒川中,自己既在殿前受皇帝托付回乡办贼,那便是豁出命也要歼此丑类。

秉承着为国除奸、为君分忧的强烈使命感,秦良玉不但亲自带兵出境,而且眼下还亲临第一线督战。

围攻了几日,不想这寨内的贼渠倒真还有几分本事,细数大大小小十几波攻势,竟然没有一次能攻入寨子,由此可知,这赵营,还真非浪得虚名。对方越是难啃,秦良玉战意就越炽——这等凶残贼子,若任他流窜,不知还将祸害多少地方,多少百姓。

前一晚,她一宿未曾闭眼,与几个得力的军将彻夜讨论接下来的攻寨方式,注意没拿定,天尚未全明,岂料贼寇倒先一反常态自撞怀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贼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良玉都不担心。论野战,她对御下的石砫健儿们有十足的信心。

三千五百石砫兵,前线一千五,分三部分,正与出寨的赵营兵激战,其中左、中两路受胡明诚节制,右路则交给了业恒的五百僧兵。一千预备队由都司秦篆统制,在本阵与前线之间备战。剩下一千人则环卫本阵,中军秦永成负责。

唐崖长官司背倚玄武山,面对唐崖河,处于山坡之上。其下地势起伏,仅河岸两面狭窄地域略微平坦,而这里,就是两方目前争夺最为激烈的地段。

石砫的白杆兵擅长山地作战,其最小独立作战单元为旗,共十六人,从当先一人开始,自前而后以奇数递增,共四重,形如尖锥。其外部两侧兵士各持白杆枪,主责翼护,维持阵型,当中兵士在持枪的同时,也会携盾带弩,前排袍泽倒下,立刻补充跟进,且处在锥阵尖端者,无一不是通过严格筛选,百里挑一的勇士。

之前与罗尚文等对战时,徐珲以为那样的官军已算训练有素,可真的到了现下与这些名扬天下的石砫兵相斗,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精英。

开战伊始,他重施故技,下令炮铳齐放。照以前的经验,若棒贼那样的贼寇听闻这贯天彻地的巨响,士气已频临崩溃,好一点的官军即便能弹压住阵型,也不免有些动摇,哪像这些石砫兵,一个个便似泥塑石雕,半点不动声色,全军上下毫无波动,依然布阵如故,直让赵营众将士以为他们都是聋哑。

下马威不奏效,郭虎头带左司首冲下山,郝摇旗的右司则在半山腰策应。河道促狭,没什么阵势可布,也只能分成个个小单位作战,但这样一来,正合石砫兵脾胃。他们苦训经年,最拿手的便是山地混战,作为赵营前营刀锋的郭虎头连冲两次,对方阵线居然纹丝不动。

肉搏受挫,郝摇旗在后组织司中弓手、铳手向下射击。可一来距离太远,精度不足;二来对方以旗作战,目标分散;三来石砫兵人人皆有厚甲防护。放了几排铳,几轮箭,收效甚微。

前阵认旗摇曳,号声促响,业恒远观辨认道:“师叔,贼寇不济,非我儿郎对手。”他的师父与秦良玉互称师兄弟,他也从小叫惯了“师叔”。

秦良玉不置可否,俄而遥指:“你瞧,右路皂旗降半,看来贼寇还不死心。”说话间,军情寻至,果真是山上自小路又下了一股敌兵,想要抄截石砫兵阵后,但已被僧兵缠住。

业恒有些诧异:“弟子在川中有年,倒不曾见过如此耐战之贼。”石砫僧兵少出境作战,却也与几股流窜的大贼交过手,如赵营这样甲械既精,士气又高的,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良玉稍稍颔首:“是啊,不过几年,区区贼寇,竟已有这般战力,不说其他,就是京畿、中原等地的官军,又有几支几家能做到这一点呢?若非亲自会战,尚不知天下事已危险如斯。”

自小家学渊源,加之受崇祯帝当面嘉勉,秦良玉对于大明朝的感情绝非那些言清行浊、表里不一的明将可比。甚至丈夫被人陷害,朝廷定下冤案,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大半辈子征战,她对于各地明军的战斗力心知肚明。这支赵营兵马所表现出来的强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糜烂腐化的官军,虽不能和一些真正的官军精兵相比,但要知道,这赵营不久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寇,尚且如此难制,可想而知,纵横数省多年的闯王、西营八大王等巨寇,是有多么可怕。

国家素以经营关外为第一要旨,她原先没有异议,但当下,她认为,不说把镇压流寇置于抵御北虏前,也得将之并处于同一位置。内且不稳,何御外侮?流寇已不是昔日的小疮小疾,继续轻视,必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只出神了小一会儿,彼端忽然传来欢呼,业恒观道:“贼寇抵挡不住,退回寨子了,不如乘势掩攻上去?”

秦良玉摇了摇头:“不必着急,四面通道皆为我所断,这支贼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灭之易如反掌观纹,不急于一时。让兵士们先休整,做足了准备,午前再攻一次即可。”言毕,提剑回座。

正如她所说,徐珲现在确实有些进退失据。石砫兵强,他早有准备,但秦良玉行动的迅捷老辣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作为善守之将,一开始,他的计划是先据寨子,让石砫兵来攻,消其锐气,再图后举。哪知秦良玉惯战,一眼瞧出他的心思,以部分兵马佯攻山寨,吸引了注意,而后分遣余兵在几条道径修筑了防御工事。等徐珲反应过来,再想抢夺道径,已是万难,要攻要守,主动权全攥在了对方手里。

在石砫兵的严防下,山上就飞出一只鸟也要被射落,徐珲想派兵去赵当世那里求援完全不能施行,中途好歹抵挡住了几次攻势,寨内的形势却每况愈下。且不论粮草所剩不多,寨内伤病渐多,压力陡增,士气也开始堕落,再自困樊笼,不是长久之计。

坐守之军,最怕的就是与外援失去联系,秦良玉显然深谙此道。徐珲不能与赵当世通上话,心里就已自觉输了三分,在分析这两日双方的攻守态势、与郭虎头、郝摇旗、刘维明以及不久前来此打探,却为石砫兵所逼不得不上山躲避的吴鸣凤四名把总商议后,终拍板决定:突围!

他固知突围极难,但权衡利弊,徒陷一隅,两千兵马势必皮肉无存,只要能冲出一半的人马,也是好的。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他组织动员全寨上下兵士,晓以利害。从来都以沉默少言示人的他,居然也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所部赵营兵士借着黎明之际,忽然发动突围,本期能一举冲破篱障,怎奈石砫兵的守备实是密不透风,直到此刻日上三竿,寨中人马还是无计可施。

连他都没了主意,郭虎头等人更是束手无策,就像秦良玉在交手后才体会到赵营的坚韧一样,他们这才感受到石砫兵之强确非捕风捉影。

日不移影,石砫兵开始蠢蠢而动,徐珲于寨门伫视,阳光下,山坡下枪剑交辉,不计其数的石砫兵聚如星海,自小河围绕半圈,尽皆熙熙攘攘的人影。鼓声、号声乃至呼喝叫骂声重叠交织,军容甚嚣。

“千总,看来官军要玩儿真的。”身侧,郭虎头苦笑。

郝摇旗瞪眼挑眉,满脸褶子,上前道:“不如再挑拣些精干的弟兄,绕小路扰他一扰。”

徐珲努努嘴,拒绝道:“没用。之前咱们出其不意绕下山都被那群秃驴挡了回来,现在彼等有备,去了也是枉然。”摇摇头,好生无奈,“为今之计,只能固守寨子,拖一时是一时。”

郭虎头叹口气道:“却不知都指挥那里如何了。”

赵当世会来。而今支撑着他们还能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念只有这短短五个字。

山下,石砫兵正有条不紊地作战前的最后准备,秦良玉这边,一个急报却不期而至。

据报,一支兵马不知从何而来,现已到忠孝、金峒之间,与此相应,似乎还有另一支来历不明的兵马在向七药山方向移动。具体兵数还需再探。

施州卫就巴掌大点地方,不速之兵,一个赵贼,一个覃进孝罢了。秦良玉与业恒两人都洞若观火。

纵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业恒依旧摸不着头脑,奇道:“赵贼不是还在东北?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里?”

秦良玉心知定是容美那边出了什么差池,呼了口气,也不多说,只淡然道:“鸣金,让兵士们撤回来,先退。”身为沙场宿将,要的就是不计一城一池的得失,能进能退。赵营所来蹊跷,但目前也不是探索内因的时候。忠孝、金峒以及七药山皆在唐崖以北,若一意攻山,不但退路会被截断,腹背也将受到严重危险。置兵于险地,非上将所为,所以她不管其他,决定退避三舍。

临机应变不如不变,仓皇变招容易思虑不足,露出破绽。业恒熟读兵书,清楚秦良玉的意图,赵贼有的是机会收拾,不贪这一刻。

转眼间,唐崖长官司下钲铃齐鸣,石砫兵攻势戛然而止,分为几部,陆续后撤。

郭虎头、郝摇旗、刘维明等各自欣喜,嚷道:“千总,秦婆子退了,秦婆子退了!”

徐珲以手加额,顿觉浑身一轻,吴鸣凤这时候道:“千总,官军虽走,我等不可松懈,还是先占了那几处道径的工事为上。”

“有理。”徐珲看了看吴鸣凤,微微讶异。这厮新投赵营,虽顶个把总头衔,又出过些点子,但众人都知其不受赵当世信任,也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今晨来回攻守,他也闷声不响,神色莫测。徐珲私底下已经暗暗嘱咐过郭虎头,要他看着点此人,要发现一丝半点的不轨举动,先斩后奏。

而下众皆喜悦浮躁,他却能沉下心提醒要点,难道真个下了决心死心塌地跟了赵营?

徐珲思索了片刻,一时摸不清状况,便先将疑虑撇到一旁。不管怎么说,吴鸣凤这个建议很到位,趁着石砫兵离去的空当先将工事抢了,管他来的是敌是友,都可极大提升安全系数。

寨内的赵营兵士很快接手了唐崖长官司上下的防务,待徐珲调配妥当,已近黄昏。此时石砫兵马早已远遁,不见了踪影。喧嚣一时的唐崖长官司复又恢复了平静。

徐珲与众将立高远眺,夕阳下,烟尘骤起,一骑当先,手持一杆长旗。而后无数兵马紧随后现,霞云如火,红光满天,徐珲看着那熟悉的旗帜,不禁热泪盈眶。

66云动(二)

入夜前,赵当世全军在唐崖长官司汇聚。

众将入司内厅堂依次坐定,郭虎头笑道:“什么叫‘及时雨’,都指挥这才真叫‘及时雨’。我老郭差些渴死,都指挥一来,嘎嘣,又活啦!”

一言既出,众人皆笑,赵当世含笑摇头,对徐珲道:“老徐,此间幸得有你把控,才得无恙。这里,我赵当世先谢过。”

他此言并非过夸,能在与主军完全失联的情况下稳定军心,并抵抗住名满天下石砫兵的多次进攻,光看这两点,徐珲已经很了不起了。

徐珲轻叹一声道:“都指挥给属下攻城的任务,属下不但未曾做到,反受敌所困。若非都指挥及时来援,只怕这上下两千弟兄都要害在属下手里,请罪尚且不及,何当都指挥谢字。”

赵当世知他性格谦和,与侯大贵、杨成府等人迥异,亦不再多说。侯大贵这时道:“都指挥,石砫兵暂退,必会卷土重来,如何打算,还得早做决定。”

白日秦良玉引石砫兵向北退,赵当世在其侧方虚攻了几下,两方并未真刀真‘枪交上手,石砫兵既无损失,当然不会裹足不前。想这两日,其必会再度来袭。

赵当世环视众人,提声道:“我之意,明日一早,先南攻大田千户所。”

徐珲有些迟疑,道:“都指挥有所不知,早前属下曾攻打过一次大田。那里城墙包砖,守军也有上千,不是仓促可下。万一石砫兵乘虚而来,只恐……”

他话音刚落,侯大贵就道:“我等从施州卫所来此,仅带了两日口粮,迁延不进,军心必乱。”

“两日?”徐珲一愣。唐崖长官司里存粮亦不甚多,仅够原先二千人三日用,如此看来,取大田千户所内丰厚的存粮自给,倒真是迫在眉睫。

赵当世接话道:“明日一早,攻一次大田千户所,无论成功与否,都不滞留,全军北上,与忠路兵会合。”

然而徐珲还是持有保留意见,只听他道:“既是决意北上,不如明早直接动身。”

赵当世却问:“你之前如何攻城的?”

“蚁附。”徐珲如实回答。蚁附攻城是最简单粗暴的攻城手段,自己没时间置办冲车之类的器械,也不能围城,只能这么做。要非城内官军抵抗意志坚定,实际上那日他已几乎取下了城子。

“那么城内守军作何防御?”赵当世继续问。

徐珲不多想,道:“龟缩城中。”

“是了。”赵当世拊掌道,“守城中,能取得野外主动权为上;控制野外几处险要据点,分为犄角为中;单守孤城,不与外通为下。听你所言,大田千户所守将有勇气,但缺乏眼光,他自弃城下有利地段,不是坐以待毙是什么?”

“都指挥,属下愚鲁,还请点拨。”徐珲很疑惑。赵当世虽然带来了两千余人,可这些兵马条件和自己也差不多,不也得使用蚁附?

赵当世拿右拳轻轻在左掌上敲了敲,道:“这个法子你试过没?”

当下徐珲听他说出办法,原本灰暗的脸色瞬间焕发出光彩。他用力拍了拍脑袋,笑道:“不是都指挥提醒,属下就连老本行都差些忘了。”旋即又道,“这个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所谓“老本行”即是操持火器,而“这个法子”,则唤作“放崩法”。这攻城的办法其实并不新鲜,李自成就很喜欢用,其要点是将火药埋到城墙根部,爆破后使城墙坍塌,再攻进去。不过这有一定技术难度,第一是要求能摸到城墙下,如果城头火力密集或者守军还有较强的野外控制权,那就只能挖掘地道摸到墙根,费时费力。第二是要掌握好火药剂量,剂量太少无法撼动城墙根基,反而会使守方警惕,这就需要攻方对城墙的严实坚固程度作出较为精确的估计。

好在眼下大田千户所主动放弃了野外,婴城自守,那就不必大费周章了开挖地道。而徐珲对于火药的使用颇有些心得,由他出手,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天色初晓,唐崖长官司一支兵马先出寨而去。这支兵马统共千人,由侯大贵、吴鸣凤带领,赴北边忠孝、金峒一带游弋,作出赵营意欲进攻的姿态。从此前石砫兵的表现看,秦良玉用兵慎重,有着覃进孝与侯大贵、吴鸣凤两路人马周旋,在没有完全安排妥当前,她不太可能直接进攻唐崖。不过赵当世还是留了一手,让白蛟龙与郝摇旗两部守在唐崖,万一秦良玉看破疑兵计攻来,还能依托寨子与侯大贵他们配合对其进行阻击。

赵当世本人则与徐珲、杨成府、郭虎头、王来兴、刘维明带着剩余二千二百兵马去攻大田千户所。

四周被兵,连日战乱,大田千户所守备森严。前番徐珲攻城,千户所的掌印千户中炮身亡,两个副千户也不见了踪影——他们都是流官,在本地没有产业,爱惜性命,不愿与城子共存亡。目前城里管事的是一个比较有威望的镇抚。他出身本地大族,世袭卫官,有基础有胆勇,遂暂为主事。

城中的守军也大多是本地土著,他们扎根于此,家业妻子的安危全系于一城,自是同仇敌忾,舍生忘死。

那日徐珲退兵,这大田镇抚就急如星火向南部的散毛、忠建二宣抚司求救。可这两地土司贪生怕死,只推说部下兵仅够自保,无力外派。大田的使者一连派出五波,都被他们以各种理由搪塞回来。昨夜,这镇抚犹不死心,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信中声泪俱下,乞求奥援,岂料使者未及出城,赵营不期又至。

守军紧张备御,那镇抚登上城头观望,但见对面甲光耀日、军容肃穆,似比之前更难对付,心下骇然,妄自揣摩,莫不是北来的石砫兵败了?前两日为了激励士气,他曾召开集会,当众大肆宣扬威震四海的秦老夫人带兵亲至,赵贼旦夕可灭,这下不啻自扇耳光。自己戚戚,守城的兵士也流露畏惧之色——石砫兵尚且挡不住这群魑魅魍魉,何况自己?

未战先怯,乃兵家大忌。因有着这份恐惧,那镇抚的保守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郭虎头亲领赵营前锋逼近到距城垣二十步,他才幡然醒悟,手忙脚乱指示弓手放箭。

郭虎头这五百人是前营锋刃,皆带厚甲,几与中营侯大贵的前司不分轩轾,此时前排兵士大多竖立团牌,稀疏的箭矢打在团牌上,无力地朝一边掉去,偶有中的,面对甲胄的防御,杀伤也可忽略不计。

面对着甲率稍高一些的部队时,如不是格外训练的密集弓阵,其实杀伤率都低的可怜,主要的作用还是打击敌军士气、窒碍移动。这大田千户所的兵士有勇气,怎奈一是疏于训练,二是手中的小梢弓、猎弓也非强弓,一石力不到的弓占绝大多数,自难造成什么影响,城内又少强弩、铳炮,郭虎头事先已经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毫无顾忌,让手下急速推进。

因为有着上一次的经验,这镇抚提前让守军做好肉搏的准备,撞杆、檑木、狼牙拍乃至滚油粪汁都被陆续运到城上。赵贼人马貌似不比上一次多多少,倚城力战,尚有胜算。

几把简陋的竹梯依次架上了城头,那镇抚正准备照旧迎击,手下忽惊道:“大人,你瞧!”

那镇抚顺他指向往城下张望,只见城墙边,七八辆屋状小车正踽踽前行,隔着顶上木板,瞧不清下面情形。

“这是啥玩意儿?”守军有好些从未见过此物,注意力皆为之吸引。

“不好,快放火矢!”那镇抚心中咯噔一跳,猛然记起书中所载,这七八辆屋状小车虽简陋,其形制可不是与“洞屋车”类似?这洞屋车上抗矢石,兵士躲在里边,就是为了执行挖土破墙作业。他尚未摸清敌军意图,但有预感,这时候突现洞屋车,绝对是来者不善。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在镇抚急切的催令下,弓手们沿城头横排,各将身子探出女墙空隙,向斜下拉弓劲射。天尚未大明,依旧灰蒙蒙的,这些火矢密密齐下,在远处观看,犹如星火流瀑,异常亮眼。

战事激烈,远立的军将都捏着把汗,凝神屏息,赵当世冷不防叹一句:“兵者凶事,可若非亲目所睹,谁又能想到其外竟还有如此瑰丽之景。”

杨成府连连附和道:“是呀,这比烟花还好看。”从小到大,他只看过一次烟花,便是少时随老父去西安,恰好碰上元宵灯节烟花会。虽然那时他们父子二人只能在阴暗的巷角作为短工替人掘粪,闻声抬首时仅略瞥见光辉一角,但璀璨夺目的景色还是给幼小的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徐珲却冷冷道:“蛇皮越艳,蛇牙越毒。都指挥自是坐观成败,高枕无忧,可那些正在前线拼死搏杀的兵士们未必有闲情多愁善感。”

他这话如把尖刀,径直将赵当世戳了个透心凉。杨成府不满道:“徐千总此言,未免有些失礼。”

赵当世则改容换面,肃然起敬道:“千总之言甚是,是我失言了。小小一叹,非出本心,还望千总见谅。”能以诤言相劝,徐珲果不负“徐灵官”的绰号。人都爱听好话,杨成府的话听了令人舒服,徐珲的话听了则让人警醒。自己还只是稍有名气的小寇,侥幸赢了几仗而已,有什么资格嘘长叹短的?

徐珲看向他,赵当世发现,他的眼里比往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期许:“属下不敢,属下所想,只是为了都指挥,为了赵营。”言讫,收回视线,再度肃穆转向城池。

不过短短一句话,却似黄钟大吕,反复在赵当世胸中震荡。有些时候,老成练达如他,都会不自觉飘飘然,如若没有徐珲这样直言敢谏之人时刻提醒,免不了因胜滋骄。智不备于一人,谋必参诸群士,赵当世既惭愧,又庆幸。

城上守军竭力阻止洞屋车迫近,可发出的火矢射在车顶盖覆的油毡上,收效甚微,郭虎头不顾凶险,自己都冲到了守军弓矢的射击范围内,横刀呼叱。周遭队队兵士听他激励,也都呼哧呼哧发出雄浑的吼声。

为了掩护正在加紧作业的洞屋车们,郭虎头指示三门虎蹲炮不断向城上轰去。为了有效压制城头火力,郭虎头特地安排,三门虎蹲炮卸下大石弹,每次全都填装近百枚小石子,发散打击面。因此这三门炮虽然射程近,处于守军的打击距离内,可“刷刷刷”铺天盖地扫来的石弹还是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那镇抚束手无策,躲在墙垛后,动也不动,不时有激射而来的石弹尖啸着自他脸旁掠过,旁边一个兵士稍稍探头,想瞧瞧情况,猝然惨叫一声,左眼早被打了个稀巴烂,浓稠冻状的碎眼混着血水乱七八糟糊成一团。

又过好一会儿,虎蹲炮的轰鸣溘然而止,那镇抚惊恐失措,不知所以。虽欲一探究竟,可脚边那具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兀自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他实在没胆量将脑袋拿去冒险。

等了片刻,城下忽传来一阵高亢急促的喊声:“引线着啦,弟兄们快走!”同时而至的还有赵营阵中无数的嬉笑惊呼。

“怎么了?”他大声质问左右,身边的守军一个个蜷缩雉堞之后,你看我我看你,均是莫名其妙。终于有两个胆大的哆嗦着身子,贴着墙面偷眼朝缝隙外看,俄而喜悦大呼:“贼兵退了,贼兵退了!”

那镇抚一怔,还没来得及高兴,耳畔忽起震耳欲聋的巨响,身子随着颤抖的城垣也是猛然一震,几乎将他颠倒。

“这……”他大惊失色,想要奔走,脚下踩着的石砖却如海上孤舟,竟是开始浮动起来,立足不稳,目及处,土石皆崩,砂砾飞扬,整个人就似一杆芦苇,带着惊恐的表情湮灭在了轰然坍塌的城墙中。

67云动(三)

没有意外,大田千户所的东城墙的一段在“放崩法”下瞬成一片石砾。

这时节,火药尚为黑火‘药,比起后世化学提取出的黄火药,其弊端明显,一是不稳定、易燃爆,二是固体杂质多,威力小。为了保证能完全炸塌石墙,赵当世搜罗上下,勉强集中了几百斤的火药。

徐珲对这个数量不是很满意,赵当世心里也没谱,征战多时,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钱粮上,不想从高杰营中以及各地武库里搜刮来的火药只剩这么点了。战前,徐珲明言,没有上千斤火药,他没把握能炸坍大田千户所并不高的石墙,不过赵当世还是决定试一试。

以火药炸城,密封技术一定要到位,否则埋于地下的黑火‘药无法顺利爆炸,单向燃烧,反而会从缝隙爆出成为“地底烟花”。赵当世从营里找了一些棉被严实裹在制成坛坛罐罐的火药外,再于荒冢挖了些棺材盛放密闭,内浇上桐油。

郭虎头率军攻城时,这些棺材就全都置放于洞屋车内。挖掘小队在墙根奋力挖出坑洞,将它们集中埋入。大田千户所素以肥沃著称,城下土壤多为粘性强的黑土,密闭性能相对较好,无形中为爆破提供了有利条件。

再加上大田千户所非是纯粹的砖墙,而是外向包砖,内中夯土,同时地基因为有小溪河水流经,土层也有些疏松,所以在区区几百斤黑火‘药的爆炸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坍塌了。

没了城墙防卫,加之被“放崩法”的骇人威力吓破了胆,守军们基本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东窜西逃,胡乱奔走。赵当世志不在此,并不遣人搜杀,而是第一步抢到了城中仓癝,粗略一点,里头果然有着超过一千石的粮秣。

一千石太多,赵当世下令只让每人各携三日需额,而后众军士饱食一顿,胜利伴着腹实,畅快淋漓。所有这些做完,还没到正午。

赵当世与侯大贵有约,两边塘马传递消息不断,从北方传至的军情来看,秦良玉当真未曾挪动,即便如此,赵营在此处也不能再有片刻耽搁。

且不论大田千户所东墙已是面目全非,修葺费力,就单看位置,夹在北面石砫兵与南面散毛、忠建二宣抚司间,东、西两面又是群山难行,对赵营很是不利。最好还是另辟蹊径,改换战场。

邻近晌午,赵营拔军离去。侯大贵接到命令,就在前江畔砍伐粗木,装出制造鹿角拒马等物的样子,秦良玉那边知道了,很有可能因此误判赵营会决定在此间布置野战。

赵、侯两军在午后会合,全军快马加鞭立刻转向东北——根据覃奇功提供的施州卫山河地势图分析,赵当世认为应该将与石砫兵决战的地点放在施州卫卫所西南的一处地段。

到底要不要与石砫兵打一仗?赵当世认为有必要。

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施州卫。施州卫土地贫瘠,所居又多土人,更毗邻石砫、忠州卫以及南部诸多蛮獠,实非可安居之所,离开此地,势在必行。然而客观条件是,石砫兵虎视在西,容美兵蠢蠢于南,将背后让给他们,就是在自掘坟墓,不解决这两个后患,赵营就别想安然离开施州。

对于石砫与容美,不需要歼灭他们,赵营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必要,只需一场胜利,确保全军能顺利撤出施州卫即可。

覃进孝的人马在施州卫卫所西北融入赵营。这一仗关乎存亡,赵当世不喜欢将全军置于刀尖上行走,可有时事不由人,恶仗不得不面对。

赵营全营四千余,覃进孝一千五百;石砫兵三千五百,容美兵二千。两方人数旗鼓相当,这仗还是有的打的。

军令迭出,赵营以及忠路兵没有去施州卫所,而是在野外扎营。时已快黄昏,天色渐暗,塘马多次报讫,均言石砫兵尚在观望,以此可见,明日才当是决战之日。

作战会议一直开到夜半。与会军将人人皆知明日决战的重要性,会上气氛空前严肃,一人发言,全都凝神细听,无半点吵扰喧哗;两人相争,也点到为止,不牵涉其他。

月影朦胧,荒野悄然,诸将一个个确认完自己的任务分派后,各自离去。赵当世心有郁垒,感到胸闷,在会后独自漫步营后。

当下已至三月中旬,春寒渐退,不时山风轻吹,给久处闷热气浊营帐内的赵当世带来丝丝清爽。原本涨红了的双颊也慢慢缓了下来。

这在施州卫的最后一战,当会作何结局?虽作了周密安排,可一想到这里,赵当世的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从金岭川至今,他都在做着决定,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决定。有时他也会判断错误,造成些损失,可总的来说,还是正确占了绝大多数,这才有了赵营能从刚开始的几人逐步发展成数十人、数百人,乃至如今数千人之谱。

但愿这不是一个让人后悔的决定。

赵当世如是想着,向路边几个问好的执勤兵士点头致意,转过头,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身影陪伴了他,或者说陪伴了身体原先的主人十余年,是再亲切不过了。赵当世微笑着看着他的后背,这才发现,原先瘦小孱弱的身躯现在竟是长大了不少。

那身影闻后头响动,回看过来,脸上浮现笑意:“当哥儿,咋啦?”

望着王来兴那张青涩稚气的脸庞,赵当世忽生感慨,笑了笑,还是将汹涌的情感忍了下去,走近道:“没事,四下看看。你怎么也不睡?五更就得开始布阵,怕是只能眯两个时辰不到,明日硬仗,精神可得先养足喽。”

王来兴还是憨憨的样子,咧着嘴,露出两排凌乱不堪的黄牙,轻轻摇头:“当哥儿,我不累,也不想睡。”

临战在即,还能心宽体胖,毫无顾虑入睡的整个赵营数千人没有几个。赵当世戎马多年,所说的“睡”也仅仅只是希望王来兴能小憩一二,闭目养神。他自己会在深夜散步徘徊,也因全无倦意使然。

赵当世哼哼两声,转到王来兴身侧,拍了拍他日渐厚实的背膀,道:“好个‘我不累’,这些日子的把总做下来,体格倒是精壮了不少啊。”

王来兴基础太差,就算长了些个子,身量还是远逊赵当世、郝摇旗等人,不过纵向比较,已经达到了川陕一带成年男子的平均水平,看上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弱不禁风。

两人闲谈片晌,王来兴问道:“当哥儿,咱们是不是要离开这儿?”

对他,赵当世从无隐瞒,应声道:“对头,打完明天的一仗,咱们就走。”

“去哪儿?”

赵当世还没来得及回话,王来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哥儿,我来晚了。”

听声音,竟是覃施路。

王来兴似乎是才想起自己还约了覃施路,立时大窘,尴尬地看向赵当世,赵当世斜嘴坏笑:“你个瓜娃子,看不出,还有这一手。”语带调笑,却不知怎地,心底却有一丝落寞。

在这个世上,除了王来兴早已不在人世的双亲外,仅有赵当世一个以“来哥儿”称呼他,而今,不想却又多了一人。

覃施路看来也没料到赵当世会在,等看到了他,稍显局促,吞吞吐吐道:“赵大哥,你也在。”

赵当世故作坦然,双臂向后一展,抬首望天道:“营帐顶上空空荡荡的,哪比得上外边星空这般绚烂。”说着,扫了二人一眼,“你俩也是为赏这星空而来?”

覃施路知他意有所指,腆着脸不作声,王来兴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是阿路,不不,覃姑娘有东西赠我。”

赵当世的双眼顺着他的目光滑到覃施路手上,在微暗的星光下,一件物什莹莹生辉。

“这是?”

覃施路也不再遮掩,将那物什展示给赵当世。原来,这竟是以狼牙雕成的一件小坠子,坠子虽不大,但胜在质俭古朴,配合王来兴这样敦厚简单的人穿挂正合适。

“这是我自己雕琢的牙饰,咱们忠路以狼为勇,有了这个坠子护身,明日大战,来、来哥儿一定安然无恙。”言及“忠路”,想到遇难的家人,她眼角一湿,几乎哭将出来,然而接着说到“来哥儿”,那几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竟又生生止住。

“给,给我?”这东西倒出乎王来兴意料,他不禁愣住,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给你!”覃施路蓦然有些恼火,粗暴地将牙坠塞进他怀里,之后抬眼看着赵当世,“赵大哥,希望你也平安无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来兴好生为难,又口讷,结巴道:“当、当、当哥儿,我、我……”

赵当世拍拍他肩头,和颜道:“她给你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用事事问我。”

王来兴这才放心,将牙坠放入衣中。

“明日你可别露了怯,辜负了她一片期许。”赵当世看着他,目中带笑。说完这个,又嘱咐几句,迈步离开。

走时昂首阔步,内里却有点心酸。但他不知道这心酸从何而起,看王来兴与覃施路这般表现,或许成了一对儿。王来兴是自己弟弟,覃施路也没有依靠,两人年纪相当,又在后营时常相伴,既是情投意合,再适当不过,理应高兴才是。虽这么不断安慰自己,可那一阵阵的孤寂之情却依然久久不退。

赵当世一路想着,思绪繁杂,不知不觉,居然又转回了自己的营帐前,寒风倏至,刺得他打个激灵,帐边战旗迎风哗哗作响。

凝望为风拂动的旗帜,呆伫半晌,随着一声长长的呼气,也不知怎地,赵当世刹那间觉得释然了。

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休整了一日的石砫兵今朝整装待发。

昨日,唐崖一带赵营动向扑朔迷离,秦良玉行事谨慎,没有亲率移军,而是以不变应万变,瞧赵营能耍出什么把戏。直到大田千户所城毁兵散的消息传至,她才有点后悔,不过那时赵营早已出了唐崖,向东北移动。她判断赵营应当会进入施州卫城池守御。攻城不比野战,准备需做充分,加之天色已晚,她与众人商讨后决定次日一早再行动。怎料这又是一个误判,据斥候回报,赵营竟然没有入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野外,早知如此,便该趁着彼等立寨未稳冲他一波,可战机转瞬即逝,后悔已无用。

业恒提议夜袭,被她断然拒绝。夜袭之计,说上去简单,其实对于军队训练素质以及将领组织掌控能力要求极高,一个不慎,反而会玩火自焚,更何况是在坎坷曲折的山地。业恒作战经验不如她,所以会如此提议,她历经百战,自知演义、传奇中的计策的实际可行性其实绝大部分都很低。她对石砫兵的战斗力很有信心,认为不必兵行险招,只靠堂堂之阵依然可以碾压赵营,故此虽对遗失战机有些嗟叹,可也没那么放在心上。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下来时,石砫兵全军上下就已经埋锅造饭。秦良玉吃完饭,就接到了容美那里提供的军情,与自家斥候刚刚来禀的一模一样:赵营全军已在施州卫所西南的山地布下了阵势,观其架势,似乎是想一战定乾坤。

山峦如聚,霞光初现,秦良玉毫无畏惧:区区贼寇,再怎么厉害,终究是群泥腿子,要面对面打阵地战,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三声令炮响毕,石砫兵拔寨而行。

68云动(四)

施州卫所西南,是一片山地,林木繁盛,地势逶迤。往这里翻过两道山岭,即可抵达七药山北麓的一小块平原坝子。

这两道山岭不高,自西南向东北斜斜延伸,几乎平行。当中有条狭窄地带,不宽,但好在地形缓和,还有一条小河稍稍偏东,与两山岭同向流淌。

赵营的阵地就布置在此。

北面山岭,自西南向北沿麓,侯大贵中营前司五百人首当其冲,驻云雾山。其后吴鸣凤的中营右司分为两支,一支三百人,一支二百人,依次暂屯磨角塘与刺竹坪。

南面山岭,前营右司郝摇旗与中营左司白蛟龙各率五百,驻守在紧密相接的寒婆坳、九拐子二地,他俩阵地较之侯大贵还要略向外些。

而后向北四里,南面山岭坡度渐小,来到平地,前营后司刘维明部一分为二,三百人在杨柳池,二百人在苏马趟。距杨柳池不远,前营前司徐珲五百人布防鸦丘坪,与之刘维明的三百人互为犄角,据守道口。其中杨柳池与苏马趟之间有道小山阻隔,小山也是东北走向,其北边尽头有小河蜿蜒而出,小河至一处而至,是为小河口。

小河口有着前营左司郭虎头的五百人,附近杉木洞一带还有中营后司王来兴五百人,此二地与杨柳池与鸦丘坪的路程皆四五里。于此在向东北数里,就到了凉水井,那里,是赵当世的指挥所,中营马军司杨成府领二百马军与夜不收周文赫共同护卫。

覃进孝的忠路兵没有在此处,实际上,一个时辰以前,他就带着一千五百人南下抵抗容美兵了。他尚不属于赵营,赵当世不好指挥,加之信任他的能力,让忠路兵单独承担起对付容美兵的任务,赵当世还是放心的。

凉水井的临时小棚屋内,赵当世与覃奇功正襟危坐,屋外杨成府与周文赫来回奔叱,指挥兵士四处布置。血战将至,没人能安神定心,覃奇功偷瞄赵当世,也发现他抓着刀柄的手紧得连青筋都清晰可见。

今日是个艳阳天,这种日子,约上三五好友,踏青访古,吟诗作对是再好不过,只可惜,一切的一切,都要给生与死的抉择让路。只有身处漩涡之中,覃奇功才能体会到,赵当世这个人是有多么坚韧与顽强。

云起处数声炮响隆隆传来,赵当世眼神一闪,弹身而起,须臾间,一名塘兵奔入屋内单膝跪地,大声道:“敌兵已至,山口已经开战!”

赵当世微微颌首,扬手要他退下,嘴角忽起笑意。接着回身复坐,神情却是放松了不少。

覃奇功奇道:“都使,强敌逼来,你为何不紧反松?”

只听赵当时缓缓道:“敌若不至,我倒惊疑彷徨;如今敌已入彀,我人事已尽,胜与不胜,非在我,而在前线将士,如若一再忧惧,徒然自恐而已。”

覃奇功讶然,呆视赵当世,竟而无语。

石砫兵斥候四处,秦良玉很早就打听到了赵营的部署。听说对方主阵当中在后,两翼分占南北山岭,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模有样。

“这赵贼倒有些棘手。”业恒抬首,望着对面山头上迎风飘摇的赵营旗帜,“他这分明就是想以夹击之势钳制我军。”

秦良玉不答,对方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可她也不会因此退兵自折锐气,她知道,自己若退,赵营很可能就会辗转远去。石砫世受皇恩,她为人的立身之本就是忠君爱国,因此不愿坐视赵营逃离,继续祸乱他地,况且,就这点浅显的布置,还不至于令浴血多年的石砫兵犯难。

一声炮响,伏军尽出,敌军便丢盔弃甲,大败亏输。似此类演义之言着实为害不小。早年流寇尚在雏形,没打过仗的居多,最多听说过三国、说岳、杨家将之类的评传,很多都以为书中所言皆为真理,可是在实践后才逐渐明白,那类的战争,实在是有如神话般遥不可及。当初在金岭川,赵当世等人之所以大溃,也是拜那个迷信演义、崇尚设军埋伏的千户所赐。那千户以为自己突然杀出,官军就会乖乖乞降,殊不知官军未乱,他的部众先乱成一锅粥,那些官军抽出一些兵力阻挡混战,而后的大部分从容转换战斗序列,之后凭借着有素的训练以及精良的装备轻而易举反败为胜。

再说的广一点,如今流寇中,能有所气象,做大做强的,其首领原先皆是边关官军出身。早期,延绥以北,逃兵响马出身的流寇起事多成,例如高迎祥,其最开始便是边塞响马、王嘉胤与王左挂,最初皆为边兵逃卒;而延绥以南,流寇成分多以农民、手工业者为主,如王二、王大梁,皆从饥民而来,其等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至今多兵败身死或泯然无闻。

赵当世幸运,百死余生,有些事,亲身经历后感触最深。他从不断的征伐中总结出的一个道理就是,凡战,实力为上,奇谋终究可遇不可求。所以,他今日与石砫兵对战,就是光明正大两下硬碰硬见个真章、就是比军士的素质与临阵的调派水平。

凭借往日的经验,秦良玉明白,不能在南北山岭的守兵身上费太多精力。自己三千五百人,若给个几百人拖住,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在她的号令下,石砫兵阵中认旗四起,各自摇动,各队、各哨长官、塘兵前后疾走,各种哨声、号声、锣声此起彼伏。

侯大贵站于山头,向下张望,亲兵指着纷乱的石砫兵道:“千总,彼等自乱,何不下山一战?”

“不可。”侯大贵右掌一立,锁紧眉关,“石砫兵看似杂乱,实则井然有序。你瞧他外侧数百长枪手,侧身朝外,其后一排插枪取弩,分明就是防着咱们浑水摸鱼。我等人少,据守骚扰尤可,在其他各部未动之前还是不要轻易出手。”

几句话的当口,石砫兵已然逐渐改行归列,重组阵型,秦良玉将三千五百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分,都司胡明诚领命带前锋一千人先行,他才走几步,立刻遭到了南面郝摇旗与白蛟龙两部的激烈阻击,这些赵营兵士在早已布置好的简陋土墙、拒马前后不断抛射飞矢、飞锤,并派小股游兵出来骚扰。胡明诚侧翼受到威胁无法顺利前进,之后秦良玉亲带一千五百人自后增援,从南迂回,将郝摇旗与白蛟龙逼退些许。胡明诚遂借着掩护,脱离而去。

任敌兵在后,乃是下计,从斥候的禀报来看,两座山岭间的狭长地段并不长,十余里罢了,秦良玉不太担心几部分因为乱战失去联系,特意留了后部一千人,由都司秦篆统带,专程抵御北边侯大贵以及南边郝摇旗、白蛟龙三部。

胡明诚进展神速,一连推进数里,在杨柳池遭到刘维明部三百人的阻挠,他并不慌张,以五百人稳固中线,右翼固守,左翼三百人朝左后方包抄过去。

刘维明觑得胡明诚动向,急令人摇旗,中军旗摇曳,七八面丈余认旗紧随着大肆摇动。很快,附近的徐珲就带兵赶到,他这支部队乃是赵营中坚之一,火器极其精锐。昨日在大田千户所,消耗了大部分的火药,如今剩下的基本全部分摊给了徐珲、郭虎头。

当下意欲侧包的胡明诚部兵马耳边忽地震耳欲聋,接着地动山摇,天地似乎为之一暗。徐珲部前头三台佛郎机伴随无数鸟铳轰然起声,白烟于炮口腾起,三百石砫兵侧翼霎时糜烂。

佛郎机原型为葡萄牙制的鹰炮,用途是作舰炮。口径小,炮身轻,属于小型炮种。说小,也有三百来斤,由人强行搬动不太方便。当初赵当世从高杰那里弄来这些佛郎机,仅仅只是其本身,携带起来颇为困难。后来入川得空,徐珲按着之前在明军中的所见,召集了些木匠,制作了相应的炮车,将佛郎机置于其上,移动起来就简便了不少,甚至有时以马拖运,有了马拉炮的雏形。

这类炮最大射程平射半里左右,仰射近一里,有效射程在一二百步内,在明廷炮种中射程不算很好,可有一点好处,就是射速极快。它是后装炮,母铳与子铳分离,将火药与炮弹装好后,再将子铳装入炮膛,最后以带链的铁砖插入炮尾固定。置换事先装好的子铳,有效避免了炸膛,同时缩短了冷却炮管、清膛的时间,加快了换弹速度,熟练地炮手一分钟可发三次,比起大将军炮、红衣大炮等中大型火炮快了数倍不止。

虽说佛郎机因炮壁与子铳较薄而无法发射开花弹之类的大威力炮弹,但就算用铁弹、铅子,在较近的距离内,其效力已是十分惊人了。

石砫兵冷兵器为主,铳炮不多,胡明诚部更是一无所有。三门佛郎机被徐珲安置在百米内,轰鸣两轮,原先的三百石砫兵已是满地狼藉,十余人当场被炸死,其余受伤者不计其数。

徐珲出其不意拔得头筹,再接再厉,指使部分兵力往侧后游走,意图将胡明诚部反包围起来。胡明诚毕竟沙场宿将,依旧沉得住气,首先召回左翼兵马,向中收缩,同时抽兵补充,组织弩手进行反击。

徐珲有备而来,二百铳手抢先放铳,两下距离不过五十米。当先二十来名石砫兵闻声而倒,后排弩手赶忙放弩箭回击。那弩箭破空而出,齐刷刷贯入徐珲部中,也当场射死十余人。

弩箭放毕,胡明诚想要近战,发挥己方优势,当前数十名白杆兵挺枪冲了起来,岂料徐珲早有准备,他在唐崖与胡明诚交手多次,对他的手段也有些了解,那二百铳手后,还有近百名抬枪手伺伏待命,此刻见对方果然重施故技,那百名抬枪手从前排镋钯、长枪手缝隙中钻出来,点火齐射。

这一次,石砫兵就没有防备了,他们又冲得急,脚快的都已距不足三十米,刹时间枪响清脆,尚在急奔的石砫兵前头风吹麦倒,哗啦啦伏尸数十人。

“日你先人板板!”胡明诚吃瘪,气得直跳脚。石砫兵前列的皆为军中翘楚勇士,每战御敌格外凶悍,他原意本是以此为矛头,先冲徐珲个立足不稳,重新夺回主动权,岂料事与愿违,反倒白白折了这好些个精锐。

不过好在还是有十余名白杆兵抢到了徐珲部前头,已与格挡出来的枪盾手等厮杀在一起,机不可失,胡明诚忍下怒气,陆续增兵过去,靠着强大的战斗力,左侧重新稳固起来。

赵营兵士作战也是拼命,战了多时,双方难分伯仲。胡明诚有经验,对战局一目了然,知拉锯下去,赵营未必是自己对手,可他为先锋,志不在混战,然而眼下所有兵力都被赵营死死缠住,短时间内再想从杨柳池、鸦丘坪这里突破推进,不太现实。

秦良玉很快接到了胡明诚的求援,她尚自思忖,身旁业恒主动请命道:“师叔,斥候报杨柳池右侧有小路,可绕山而行,弟子愿带寺兵,绕其腹背。”杨柳池右侧有座小山,从那里绕,是可以通到徐珲、刘维明阵后。

此前因为优柔寡断而丧失了一些大好的战机,秦良玉这时没有什么疑虑,对业恒道:“那就有劳师侄了。你带人先行探路,一有不妥,立刻回军。”僧兵的战斗力不在白杆兵之下,她相信业恒能处理突发情况。

业恒领命,立刻便走,五百僧兵在他的指挥下很快脱离秦良玉部,向杨柳池赶去。

胡明诚苦战多时,见他到来,大喜:“主持来助,贼必破矣!”

业恒向他说明来意:“此间山道狭小,正面添油,收效不大。我已与师伯通禀,绕小山右侧,迂贼兵背后,与都司前后夹击。”

胡明诚也颇懂兵事,考虑斯须,点头道:“那主持自己小心,一有不妥,可退来此处,我右侧兵马时刻支援。”

战事紧急,两人无暇多谈,业恒振臂一呼,五百僧众齐声呼应,气势非凡。

69故人(一)

粗陋的棚屋内,气氛肃穆,赵当世按剑而坐,仔细听着面前塘兵的讲述。

“徐千总、刘把总与敌军相持,自后又出数百敌军,从杨柳池右侧小山绕行。”

“那数百敌军作何模样?”

“内带罩甲,外披灰袍,似是僧衣。”

覃奇功闻言对赵当世道:“这数百人当便是石砫僧兵了。这些和尚熟谙行伍,尤过官军,逢战常居于队前先登,不可小看。”

赵当世应声道:“徐千总日前也提起过他们,所说彼等不但善于结阵,个人武艺亦是极其了得,着实难应付。”

和尚当兵,古有少林兵加入唐军共破王世充,近有东南诸寺庙助官军抵御倭寇,皆名盛一时。徐珲也没少在业恒的僧兵手下吃过亏,心有余悸,特地提醒过赵当世几次。

“苏马趟仅有刘把总部下二百人,决计不是僧兵对手,请都使尽早发兵支援。”

刘维明部隔山二分,一部三百人现正与徐珲并肩作战,另一部二百人驻守苏马趟把扼小径,虽说据险,可覃奇功仍不认为他们会是战技出众的僧兵的对手。

“小河口郭把总、杉木洞王把总二部兵皆未动,可尽早调拨兵马驰援,苏马趟当不至于易手。”郭虎头、王来兴为后备,此时正好派遣。

“青庵稍安勿躁。”赵当世从容不迫,轻呼他号,温言抚慰。覃奇功脑筋不错,运筹于帷幄之中适合,可临战经验毕竟太少,看他言语急切,说不得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都使,此事非同小可。僧兵锋芒似刀,意在戳我后肋,稍纵一二,遗祸不小,决不能等闲视之,郭、王二把总之行,迫在眉睫!”覃奇功不清楚赵当世有什么打算,但他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就是要第一时间提醒主公己方的不足和危险。

赵当世招招手,左右取来山河地势图,他将舆图摆到案上,供二人参详。覃奇功满腹狐疑,听他言:“你看,过了苏马趟就到了小河口。”

“正是。”施州卫地势覃奇功了然于胸,不用看也知道。

赵当世的食指顺着右侧小径一直滑到小河口:“苏马趟既然守不住,那就不守了,我前已着杨把总差人去传令了。”

覃奇功咋舌道:“可若如此,徐、刘二部的后背不免为僧兵所袭。”

赵当世哈哈笑道:“青庵聪明一世,也不免糊涂一时。你且细看,僧兵若从苏马趟小径走,其左侧是什么?”

“这是……”覃奇功聚焦于舆图,仔细查看地势图,见赵当世食指所点,猛然醒悟,不禁拍手,“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僧兵却未必就能得趁!”

那食指所点之处,正是之前所提从小山北面流出,东北走向,一直流到小河口的那条河水。

此时,业恒与五百僧兵,正在此间犯难。

按照原计划,绕过小山,到了苏马趟,就可抄到徐珲、刘维明二部后头,可现在,左侧的小河却成了巨大的阻碍。这河水其实不深,人走进去最多没到膝盖,但有了附近苏马趟二百赵营兵士的袭扰,这小小河水竟而一时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业恒估计,只要自己人一下河,那二百赵营兵士就会半渡来袭,己军行动不便,免不了伤筋动骨,若是分为几部分过去,说不得,还有可能遭到河对岸赵营兵的夹攻。正面对敌,僧兵伤亡从未有过高伤亡,若因为渡河而害了僧兵们的性命,也太不划算。

不如沿河而行,等到了浅滩再行过河。

这条河不大,业恒相信,走个一二里,水势就会减弱,那时候再渡,就有把握多了。然而前路未卜,他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过深入敌后。从这里再向前,皆为赵营封锁,里头的情况塘兵打探不出来,虚实难测。

他还在踌躇,那厢赵营兵却大声呼喊起来,几个僧兵奉命跑到前面听了,满脸通红着跑回来,一声不吱。

业恒问道:“他们喊些什么?”

僧兵低首耷眉,满脸羞惭:“弟子不敢说。”

“此乃军情,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业恒身为石砫四寺主持,声势不凡,别人与之相处时常觉其不怒自威,这僧兵素敬服他,涨着脸,只得将听到的话说了出来。

业恒不听则已,一听登时勃然怒起。原来那些赵营兵口口声声,竟污蔑秦良玉不守妇道与自己的师父通奸,还背着丈夫马千乘生下了自己。

出家人名利皆空,却也难以忍受如此污词,更何况业恒少年得志,一帆风顺惯了的,哪容旁人这般诋毁。说他也罢,还牵扯上师父与秦师伯,如何能忍?他清楚赵营这是激将法,但古来激将法人尽皆知,中招的却依然不少,内中原因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他是可以忍,但忍了又怎样?战事紧迫,没工夫瞻前顾后,与其冒险过河遭受可以预料到的损失或回胡明诚那里添油,不如继续前进,没准就能成功。且此时忍气吞声,这污蔑之词传扬出去,免不了为居心叵测之徒所利用。要知道,自己虽暂时安坐主持之位,各地寺院中觊觎嫉恨的人可着实不少。自己此间示弱,难免授人以柄,落个心中有鬼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指摘。更重要的一点是,业恒对自己手下五百僧兵有着极强的信心,纵然前进不胜,他也不觉得赵营能阻止自己人突围。

思量定了,五百僧兵立刻急速向前推进。那二百赵营兵把住苏马趟抵抗了一阵,僧兵派出手持刀盾的轻兵,捷足而上,两面夹攻,终于将之击溃。赵营溃兵弃了苏马趟阵地,山下重新集结,且战且退,僧兵们则紧随其后。

有时候,小小的疏忽就会造成及其严重的后果。其实,石砫的斥候已经将此间地势十分详细地传达给了秦良玉与业恒。不过战局突起,还是有些遗漏。这小河毫不起眼,但若当时斥候能将其深度乃至长度都准确汇报回来,那么业恒就不会为了渡河而愁,也不会现在追着赵营兵,一直深入五里多路。

五百僧兵终于走到了小河的尽头小河口,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可供迂回的通路,而是郭虎头的五百精兵。

郭虎头等候多时,阵前早就竖起了栅栏、土垒等物,业恒浑然不惧,高声传唤几名得力干将,布置进攻。

二百赵营溃军此刻也重新抖擞精神,钻入郭虎头部中,协力抗拒。僧兵多用强弓,当下二百僧兵在一百二十步外取弓搭箭。他们的弓俱为长梢弓,比起短梢弓,初速要小,然而手感极佳,更适合射重箭。

僧兵弓手分列前后两排,一排‘射完,第二排紧跟而上,接连不断的箭雨密如飞蝗,“扑扑簌簌”落在阵地内的赵营兵身边。郭虎头没料敌军远兵如此厉害,虽及时将长牌手顶上去,也还是损失了三十余人。

僧兵的箭雨就像下不完也似,压制得赵营兵完全抬不起头来,其配合之紧密,衔接之顺畅,超出了郭虎头平生所见,他猫腰躲在几名长牌手身后,听着头顶长牌外“笃笃叭叭”的撞击声不绝如缕,暗骂:“贼秃驴,手劲倒大,且容你逞逞威,看你能射到何时!”

借着弓箭掩护,僧兵的枪盾手在前,刀盾手分布两翼,飞脚朝前逼近,眨眼间,数十名僧兵已在五十米内。僧兵弓手臂力再强,近十轮箭放完,也是手臂酸麻,节奏渐缓。郭虎头感觉敏锐,立刻号令反击,他手下没有铳手,但却有着五门虎蹲炮。

赵营兵早有计划,观察出业恒派出打头阵的僧兵分为两拨,头前一拨已在咫尺,而后一拨则尚在百米开外。几面三角小旗随着摔钹声而动,尚自奔走的僧兵只觉脚下一晃,地面竟然都颤动起来。

五门虎蹲炮初次试炮,全部打空,郭虎头并不在意,先急令手下近百人向前。其中长兵器的隔着栅栏向外刺戳,短兵器的则从左右分而杀出,很快就和第一拨僧兵混战在了一起。

后一拨僧兵渐进,几名炮手满头大汗,调拨瞄准,郭虎头一声断喝,摔钹再起,“通通”数声,那五发实心铁弹依然没有伤到一人,不过却打在了前后两拨僧兵中间的空地上,迸溅起无数泥石。

那些僧兵再骁勇,也到底是肉身凡胎,面对气势异常的虎蹲炮,终究畏惧。在前的数人生怕为炮所击中,生生刹住了步子。

业恒大怒,拔刀厉声弹压,很快,前排的僧兵再次跑动起来,而后排的僧兵也卸下弓箭,取出短兵随后。除了最前方已在战斗的近百名僧兵外,其余四百僧兵皆开始冲锋。

郭虎头气喘如牛,十分紧张,目测僧兵距离,当先让两炮先放。两枚铁弹飞空而过,只擦点边,几名被砸中的僧兵当即血肉模糊。这两弹并未造成多大杀伤,可僧兵们见识过其威力,有所顾忌,闻声后还是下意识地停步张望。

就在这么短短的空隙,后三炮大响旋起,这一次,来的可不只是实心弹了。虎蹲炮射程不远,可靠性也有些差强人意,但作为迫击炮,它前装弹药,先填入火药后,可将铅子与实心弹一起放入。赵营兵的这些炮手受到徐珲与郭虎头的严厉训练,熟悉各种炮弹装填,但见旗语翻变,立刻着手将铅子混以泥土倒入再以实心弹压实,所以这炮打出去乃是无数的凌厉的散弹配以厚重的铁弹。

虎蹲炮最大射程近一里,郭虎头故意等僧兵进入近百米再下令放炮,自是有意提升可靠度,发挥炮的最大效力。僧兵一起冲锋,阵型密集,三枚铁弹与数不胜数的铅子同时扑面而来,覆盖面极广,僧兵们还不及反应,立时血肉横飞,倒毙近百,受伤者更不可数。在后的侥幸躲过,无不震悚惊骇,冲锋再一次停滞。

业恒征战至今,没遭到过这般打击,亦是惊诧万状,甚至忘记了继续督战。俄而侧翼震天的呐喊声传来,又有数百赵营兵马撞入阵中。

僧兵不及应变,侧方混乱。郭虎头见势,拔刀怒吼:“弟兄们,王把总来了,咱们两个打一个,怂了的不是好汉!”说完,数面战旗同时指向前方,他手下近五百兵士并着刘维明部下近两百人皆踊跃而出,与支援过来的五百袍泽将僧兵夹在当中。

事起仓促,业恒临阵指挥,先以一翼抵住郭虎头部猛攻,另率主力疾攻王来兴部。这僧兵士气着实高昂,接连遭到变故,还是未曾堕尽,王来兴的人不比郭虎头精良,一时间竟有败退迹象。

郭虎头在后看出王来兴势蹙,立刻将刘维明的二百人调拨往他那里,同时抽遣锐卒,不断向僧兵阵后渗透。

赵营兵的意图业恒心里透亮,当前形势是,僧兵受到夹击,虽能靠着士气与战力力撑不败,可兵力终归有限,赵营一个劲儿向后包抄,己军绝难长久阻止。一旦后路被截,情况可就难以挽回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业恒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他咬紧牙关,传令突围,同时暗悔自己不该小瞧了这帮贼寇的能耐。

王来兴兀自苦苦抵抗,前线压力陡然一降,他正纳闷,郭虎头派人寻到他道:“僧兵不支,开始向南退却,把总可及早抽身,支援前线。”听了这话,他才舒了口气。

业恒想走,郭虎头却不轻易饶他去,死死粘住不放,业恒急于脱身,壮士断腕,留下数十僧兵断后。其时北面山岭刺竹坪的吴鸣凤二百寻至,急袭其右翼,僧兵又抛尸数十,总算摆脱了追击。短短几炷香的时间,他手下僧兵数量只剩三百不到,竟是超过了此前十余年伤亡的总和。

70故人(二)

僧兵孤军深入,其实出乎了赵当世的预料,但他因势利导,改变了原有的作战计划。郭虎头与王来兴在小河口击败业恒后,立刻分开。王来兴带五百人往西南杨柳池、鸦丘坪支援徐珲、刘维明的正面作战,吴鸣凤的二百人没有回刺竹坪而是径直往磨角塘集结,而郭虎头则领着本部人马与苏马趟刘维明的部分兵力合计近七百沿着业恒来时路反攻回去。

秦良玉自派了业恒出去后就在胡明诚阵后几里观望动静。前线胶着,道口又狭窄,自己人上去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反自乱了阵势,徒然消耗锐气。她对业恒的行动抱有极大期望,知道其只要得手,这局就盘活了。

怎料天不遂人愿,先是胡明诚来禀赵营又添援兵,而后业恒带着残兵仓皇出现在了面前,尾随其后的还有六七百赵营兵。

郭虎头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胡明诚部的恐慌。他们刚感觉正面对手增加,背侧又来了敌军,心理素质再好也不禁动摇。赵营兵在中截断了石砫兵前、中两部的联系,作用显著。

业恒神情颓丧,秦良玉也没有责备他,收拢兵力,还有一千三百左右,她正欲击退郭虎头,自后军情迭至,原来就在方才,正在南岭寒婆坳、九拐子与郝摇旗、白蛟龙两部相持的秦篆发现北面岭上赵营兵有异动,特来通知。

负责断后的秦篆部千人,郝摇旗、白蛟龙二部亦有千人。石砫兵虽强,但郝、白准备充分,据山死战,一时也讨不着便宜。侯大贵待机多时,这时候从云雾山下山,就是为了配合郭虎头,阻断秦良玉与秦篆。这样一来,石砫兵就将被分成前中后三段,首尾不能相顾。秦篆看得清局势,但他的人被南面赵营兵死死缠着,实在分身乏术,故此求援秦良玉让她早作行动。

然则时下秦良玉也有些退进触篱,一千三百人不到,既要阻止郭虎头,又要拦截侯大贵,前后两边距离又有数里,再行分兵,搞不好会进一步为赵营分化。

她一犹豫,北面山岭磨角塘的吴鸣凤率本部集中完毕的五百人下山,直接就到了胡明诚左翼侧后。胡明诚左翼遭到徐珲、吴鸣凤近千人的打击,正面又在刘维明、王来兴的顽强抵抗下毫无进展,士气急剧下降。

此时赵营、石砫两方所有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已陷入了鏖战,共计七千余人在十余里的狭道各地争斗,自寒婆坳至杨柳池声势鼎沸,绵延不绝。

形势紧迫,就是秦良玉如今也不由焦躁起来。她知赵营耐战,却也没料到剽悍如斯,再往深处一想,对方早有成算,自己没准在踏入狭道的哪一步起就已经落了后手。

起先,她是想凭借石砫兵杰出的战斗力一下子将主动权给抢回来,但当业恒一败,她方明白,这支名唤赵营的贼寇的作战素质其实较之石砫兵不说毫不逊色,也是相差不远,胜机绝非简单可以夺回。

为将者,料敌机先,秦良玉这个“料”字已然大大失策,更别提占得“先”字了。石砫兵,今日已经再难作为。

可是迢迢远来,就这样退去?秦良玉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石砫”二字,那退兵的命令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业恒心灰意冷,神情委顿,百战皆胜的石砫僧兵在他手上旦夕间折了近一半,他没脸回去见仅存的师伯,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主持之位是否还能坐得安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良玉自忖石砫兵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尚欲殊死一搏,她招来亲兵,最终还是决定分两路驰援前后。

军令尚未动,几名斥候紧急来报,这几人是专门散出去侦查东南的,秦良玉心中一紧,暗思:“莫不是容美兵那里有了结果?”

石砫兵与赵营兵在此间相争,而容美兵在南面与忠路兵对阵,如果容美兵赢了,即刻北上,无疑能使微妙的战局再起变数。

可是,那斥候面有凄色,哀道:“容美兵在东南为覃进孝所破,折损过半,已退过清江了!”

“噫!”秦良玉喟叹一声,脸色无限惋惜。容美兵败,唯一的希望也被打破了,这还不算,覃进孝既然大胜,说不得此刻正引兵急速北上增援赵营,再蹉跎下去,危险更甚。

一时间,从石砫兵中部开始,数里间,清脆短促的钲铃此起彼落,数千石砫兵开始分段突围。

善战者,定也善退。石砫兵训练有素,不单指得是前进有序,撤退也很紧凑有度。监阵官四处弹压,一如往前作战。后部的秦篆转为前部,分出兵马抵住郝摇旗、白蛟龙,主力向外退却。郝、白二部极力阻止,可侯大贵见秦良玉部锐卒突来,不敢死战,放出通道,石砫中部接上抵御寒婆坳的赵营兵,秦篆部全队安然撤离。

业恒知耻后勇,带着僧兵抵死在前,侯大贵侧袭两次,都被击退,知困兽犹斗,也不再追。当是时,赵当世的军令已传遍上下,石砫兵凶横,要尽数歼灭不现实,只要能吃掉一部分便达目的。而这要吃的,就是落在最后,还未曾摆脱徐珲、刘维明、王来兴、吴鸣凤等部钳制的胡明诚部。

秦良玉与秦篆先后退出山口,也损失了部分兵马,回头观察,见胡明诚部尚不见踪影,不禁夷犹。石砫兵在狭道口子外头徘徊半晌,终于离去——郝摇旗、白蛟龙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狭道口上下,出而复进,几无可能。加之覃进孝动向不明,此地不宜久留。快刀斩乱麻,只能舍小保大,弃了胡明诚。

胡明诚也知自己成为了弃子,他所部只剩数百人,腹背皆敌,遭到侯大贵、郭虎头、徐珲、刘维明、吴鸣凤、王来兴等部从各个方向的猛攻,胶着的战线上,都堆起了不少小尸堆。

不过,他并不准备投降。人皆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石砫兵忠义满天下,他不愿这样的光辉因为自己的乞降而蒙上污点。受困的石砫兵中,大部分也是心怀忠烈,抱有必死之心,当是时,石砫兵上下吼声如雷,通彻山谷,这是在决心一死的荣誉感驱使下发出的最后呐喊。

赵当世与覃奇功、杨成府等也率人到了前线,居高处俯视,目及处,石砫兵个个犹如癫狂,有攻无守,招招搏命,赵营兵人数占优、形势有利,却还是节节后退,难以寸进,乃摇头道:“如此猛士,围之何益?但自伤耳。”

覃奇功亦叹道:“此言甚是,石砫兵元气已伤,我军目的达到。人心苦不足,再拖战下去,恐贪多嚼不烂,反坏了唇齿。”

赵营之所以横下心打这一仗,为的只是能够从容撤退。而今胡明诚视死如归,纵能将之全灭,己军也不免再付出数百人的代价,这对于赵当世来说有害无利。是以他当即传令全军,打开缺口,放这些石砫兵离去。

侯大贵等在前线,对于石砫兵的厉害比赵当世更有体会,厮杀至今,虽占优局,也皆身心俱疲,颇有些力不从心。实际上,不久前秦良玉若是定心分兵策应,侯大贵他们未必就遮拦得住。可身为主帅,即便走一步想三步,也不免为各种因素影响,陷入当局者迷的境地。所以,赵营这一仗能胜,运气也占了部分作用。

有了赵当世的军令,胡明诚部很快就突破了重重围困,剩下还有五六百人在郝摇旗、白蛟龙两部的注视下迤逦远去。

此战,从清晨开始,到如今早过午后,尘埃落定。

赵当世于凉水井召集军将,综合各部粗略估计,石砫兵伤亡当在千人。近三分之一的战力报销,秦良玉再勇,再忠,也不可能继续穷兵黩武,十有八九会带人回石砫休整。反观赵营,损伤最大的乃是徐珲、郭虎头两部。这两部正当石砫兵锋芒,加在一起得有近三百死伤,其余各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赵营一共损失了近五百人。一换二,换的还是石砫兵,对于这个结果,赵当世还是很满意的。

赵营人马没有在山谷里多待,大概收拾完战场,全军转向施州卫所,在卫所西面遇到了增援来到的覃进孝,遂同入城。及至晚间,所有兵员甲械,尽数安置完毕。

据覃进孝所说,他带着人马在施州卫所东面遭遇容美兵。容美兵精锐多出外省,与之对阵的二千中老兵寥寥,训练也不到位。容美田氏提倡文化,在军事上难免就懈怠轻视,加之久独立于施州东端,少参与卫内各地征伐,兵将的实战能力亦差。忠路兵分出一路向右后绕行,就引起了容美兵极大恐慌,秩序几无,覃进孝适时领主力掩杀,一举便将其打垮,追斩近半,自身不过折了百人。

忠路已破,覃奇勋等不知下落,覃进孝无所依靠,就在夜间宴席上正式表达了希望加入赵营的意愿。此事赵当世也听覃奇勋提起过,心理准备充分。能有如此一帮骁勇之士入伙,赵当世怎会拒绝?但考虑到忠路兵世为覃氏家丁私兵,如果立刻拆散打乱,一来会引起覃进孝疑虑,二来对于忠路兵的管理也不好掌握,所以赵当世决定,还是暂时让覃进孝独领一营,即在原先中、前二营的基础上分其为左营,人事职务,不加干涉,一如忠路从前。

覃进孝拜谢,赵当世温言抚慰,当着众将面敬酒三碗,并道:“从今而后,忠路的弟兄便是我赵营的亲兄弟,我等得此熊罴之士相助,何愁敌军不破?来,弟兄们与覃千总浮一大白!”他原想说“何愁大事不成”,但话到嘴边生生收住。自己尚未可以真正随意纵横捭阖,自保不暇反说大话,不但有好高骛远之嫌且太露行迹。为人处世,还是低调为上。

众军将在施州卫历经多战,均对土兵的骁勇服膺,并无一人有不快之情。刚强自矜如侯大贵也跟着众将上来,与覃进孝对饮了好几碗。

几碗酒下肚,覃进孝归位坐下,赵当世透过觥筹交错的席间看他,只觉其人虽故作淡定,眉宇间仍是愁云密布。内中也许有着亲人失陷不明的原因,但未尝没有委身于贼的勉强。忠路兵多达一千五百,人数颇众,如果无法将之彻底拉拢过来,赵当世始终就无法释怀,对于赵营,也是一大隐患。

可拿什么拴住覃进孝呢?

赵当世转视覃奇功,此时他正与几个军将猜枚斗酒。他从文职,但因为忠路军政密不可分,是以也频繁接触军事,对于军队里的那一套是再熟悉不过,几句话下来,就让侯大贵、郭虎头等人心花怒放,相谈甚欢。

他与覃进孝名为叔侄,实为“兄弟”,一个没有长辈的架子,另一个也从不以小辈自居。他俩之间,还是竞争为多。覃奇功之所以坚持要与忠路撇清关系,直隶赵当世,一方面是为了明哲保身,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屈居于覃进孝之下。

要让他作为自己与覃进孝增进感情的中介,赵当世觉得并不合适。再向堂下扫视,目光却不由自主停在了王来兴脸上。

王来兴酒量浅,郝摇旗最喜欢拿他寻开心,胡萝卜加大棒几碗酒给他灌下去,此刻已是摇摇欲坠。看到他,赵当世就立时想起了覃施路。

覃施路与他情投意合,不如顺水推舟,撮合了他俩?

王来兴不比他人,是赵当世最信任亲近的人,这一点,赵营全军皆知。让他娶了覃施路,覃进孝不会觉得折了面子,同时也可借此加强双方关系,将忠路兵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当世深觉此事可行,不过这类大事,不能贸然提出,还得分别探探覃进孝与王来兴等当事人的口风,否则反受其咎那就不值当了。

席上推杯换盏,赵当世则似乎置身事外,满腹心思。覃奇功斜眼瞥见他一个人喝着闷酒,端着碗小步上前,想要敬意一二,话未出口,堂外一个卫兵先至,抢到赵当世面前附耳说了几句,赵当世脸色陡变。

71故人(三)

在堂上聚会的都是军中高层将领,而那些儒生降吏,尽数安排在侧堂。

覃奇功见赵当世色变起身,问道:“都使,有事?”

赵当世笑笑道:“不妨事,你们先饮,我去去就来。”言毕,离席而去。当时各位军将兴致正酣,却无人留意,偶有瞥见的也只以为赵当世尿急解手。

那卫兵引路在前,不多时便入侧堂,一进堂,便见席间乱成一团,二人滚在地上,死死缠在一起,而其余儒生,则面带惶恐,都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不知所措。

众人一见赵当世到来,均躬身行礼,人群中走出一人,走近道:“都使,刘兄命在旦夕,还望急救。”

赵当世拿眼瞧着地上二人,可不就是何可畏与刘孝竑两个?也不知为何,不顾斯文扫地,居然扭打成一团,疑道:“这是?”

出来说话那人是与刘孝竑同质入赵营的施州卫所大族偃氏子弟,赵当世记得名字,叫偃立成。偃立成面色戚戚,苦着脸道:“何主簿与刘兄桌上起了龃龉,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并哀道,“刘兄旧伤未愈,若斗之太急,只恐撕开伤口,性命有虞。”

刘孝竑自戕被救,经过治疗,养了几天,恢复不错,但终究日短,绝对经受不住如此折腾,赵当世心里有数,大喝道:“二位,可以收手了!”

何可畏与刘孝竑全神贯注于厮斗,连赵当世入内都不曾注意。这时忽闻喊声,何可畏心中一凛,触电般反应,撒开双手,连滚带爬起来,不住道:“不知都使来到,卑职失礼,失礼了!”说着,双唇微启,鼻翼开张,惊慌地往上偷瞧。

他放手后,刘孝竑匍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也缓缓起身。虽浑身灰尘,一身白衫近半脏污,却依然雍容有度,不紧不慢地拍了拍上下,徐道:“小生见过都使。”

赵当世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定无恙,舒口气,乃问:“二位有何仇隙,不能和气解决,却效市井匹夫之行?”

何、刘二人闻言,攒眉相对,各自冷哼一声后都抿嘴不言,还是偃立成替他俩解释。赵当世听罢,哭笑不得。原来此前将这些儒生聚在侧堂的目的,就是怕他们与正堂上军将话不投机,反受欺侮,谁知就是他们内部,也嫌隙颇多。

何可畏为营中首席文官,有意在刘孝竑、偃立成等新来者前立威,借故与两个心腹朝他们寻衅发难。偃立成圆滑,唯唯而已,刘孝竑却是个宁折不屈的主儿,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何可畏虽老成,但毕竟不比刘孝竑文采斐然,两下唇枪舌战,很快就丢盔弃甲。刘孝竑一时得势,这些日子的愤懑一涌而出,又鄙视何可畏城狐社鼠,依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骂到兴头上,纵偃立成苦劝亦无效果。何可畏今非昔比,怎容他一再刁难侮辱,骂又骂不过,气急之下索性撸袖动粗。

刘孝竑伤后身子尚虚,仗着年轻体壮,也只能堪堪抵挡住何可畏。若非赵当世早一步到来,那结疤的伤口恐怕已经破了。

照众人看来,何可畏是在后司任职,更掌管中营钱粮调拨等重职,地位远超还是人质身份的刘孝竑,赵当世既到,说不得就要给何可畏撑腰,重责刘孝竑。偃立成想到这一节,都不由心惊胆战,斜睨刘孝竑,却见他仍像个没事人般,傲然而立。

“都使,何主簿。刘孝竑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理当重罚。但念他重伤初愈,不宜严惩,还望都使容情一二,将这罪责压到日后处置。”偃立成深知自己这个同窗挚友的骨鲠性格,料他宁死也不会低声示弱,所以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出言为他求情。

何可畏趾高气昂,乘胜追击,戟指刘孝竑道:“既然有伤,为何还与我动粗?可见说有伤在身不过托辞。你无官无职,就敢如此乱来,不是瞧不起我姓何的,而是瞧不起我赵营!”

此言一出,那些以刘孝竑为首的施州儒生都惊惶地看向赵当世,生怕他听信谗言,一怒之下就将刘孝竑拖出去砍了。

作为当事人,刘孝竑反而一派淡然,不言不语。偃立成心急如焚,暗示他数次无效后准备跪地求饶,谁知赵当世先道:“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主簿与刘先生均是我营中栋梁大才,何必执意分个上下?要我说,二位各有千秋,并驾齐驱。为了区区小事怄气,岂不是自降格调?”说着,走两步上来,左手把住何可畏,右手把住刘孝竑,微笑着将他俩的手凑在一起,“二位既同营做事,免不得会有些分歧。往后能协商的自己协商,不能协商的,尽管来找我,我自会秉公处理。今日事,就当二位不打不相识,饮了一碗和气酒,冰释前嫌,从此同心共力一起为壮大我赵营努力。”

何可畏与刘孝竑睁大眼对视,各自惊异。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可畏不忿,刘孝竑不快,此情此景下,都无法说出口。偃立成眼疾手快,马上斟满两碗酒端来,恭敬道:“有都使为证,刘兄与何主簿吃了这一碗,前隙一笔勾销,日后只一意为赵营效力!”

赵当世笑着接过酒,塞到了二人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赵当世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偏袒刘孝竑。刘孝竑初来乍到,无根无基,拿什么和何可畏作对?殴打军中高层,能侥幸活命已是特赦,再听赵当世话里行间,什么“均是我栋梁大才”、“并驾齐驱”等等,明显将二人放在同一等级对待,搞不好再过不久,刘孝竑在营中就能得一重要实职,不下何可畏了。

何可畏希望落空,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赵当世并未折辱于他,两方面子给足,他也不敢再出言违拗;刘孝竑刚直,倒也不是不谙世事的二愣子,有机会从容抽身,自也顺坡下驴,按下气忿。故此,二人稍一停顿后,都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互示空碗,赵当世大笑,再次牵过二人,低语嘱咐数句。何可畏十分认真,连连点头;刘孝竑眼神飘忽,默声不答。

偃立成在侧,见此事如此了结,好不欣喜。他不比刘孝竑,是族内明珠,他只是家中次子。其父重长爱幼,他这个老二从小便爹不亲娘不爱,备受冷落,所以对于赵营,他没有刘孝竑那么抗拒。为了得到更多资源,受到重视,他多年练就的察言观色、为人处世的本领不是刘孝竑等辈可比。眼下被禁锢于赵营已成定局,他也想通了,与其抵死抗拒,不如适应环境,主动配合。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他始终相信,即便厌恶贼寇,也不会喜怒形于色。因为只有忍耐,才有脱身的机会。

波折告一段落,何可畏与刘孝竑心有芥蒂,不愿再同席,相继告辞,偃立成等也随之离去,留下的儒生寥寥无几。

此事能如此处理,赵当世已经尽了全力。儒生脾气大多孤傲,刘孝竑更是当中典型。赵营的后勤现在就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但脾气差的人来掣肘何可畏。再看那个偃立成,很是练达,有他在刘孝竑身边谋划调剂,何、刘二人关系再差,也难越过雷池,出大岔子。

刘孝竑即便抗拒赵营,也只能接受现实。赵当世盘算,接下来要给他个什么职务,好让他真正有资本与何可畏一党分庭抗礼。边想边走,耳边忽有两人声道:“见过都使。”

赵当世抬眼一看,是白蛟龙与刘维明,随口问道:“你俩怎么在这里?”

刘维明嘿嘿笑道:“我两个斗酒太快,一时间都有些尿意,便同去茅房。路过这里听到动静,就看了看。”

赵当世心里有事,嗯了一声就迈步自去。

刘维明等他走远不见,低声道:“方才情景,你看到了吗?”

白蛟龙看他一眼:“咱俩不是在一起看了。”

当下四周还有些人走动,刘维明扯着白蛟龙拐到一个暗巷旁的小池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意是你可见都使对那姓刘的态度?”

白蛟龙不傻,微微颔首:“嗯,都使有意偏向姓刘的,何可畏倒是碰了一鼻子灰。”

“是啊。比起何可畏,都使明显看重那刘孝竑。”刘维明眼珠直转。

“那又如何?”

刘维明四下看看,乃道:“你我在赵营,名为把总,但瞧那侯大贵、徐珲等,哪一个把咱俩放在眼里?这把总的位置,坐的安稳吗?”

白蛟龙觉他话有深意,也立刻改容,压低声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想,单凭咱俩,还是不免有些势单力孤,刘孝竑是都使红人,若能拉拢他过来,大有裨益。”

“不可,不可!”没等他说完,白蛟龙就有些慌张,连声拒绝,“我岂不知这些?但之前何师会的下场你也见着了,再偷偷摸摸搞那一套,下次被鬼头刀砍的,只怕就是你我了。”

刘维明头摇似拨浪鼓:“兄弟此言差矣,好生认不清形势。”

“都使睿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把戏,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就错了。我且问你,这两日营中一件大事是什么?”

白蛟龙生怕引火上身,其实有点想要走开,但刘维明到底是过命多年的兄弟,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打石砫。”

“这是外事,我问的是内事。”

“……”

“兄弟怎么这么糊涂,不就是在诸将身旁安排文员?”刘维明责备般瞅着他。

“哦,是,是……”白蛟龙恍然大悟。这的确是一件要事。之前为了帮助各位武将协理军事,赵当世尝试性的在侯大贵、徐珲等帐下安排了几个文职僚佐,事实证明,效果良好,他们处理军务的效率较从前大大跃升。由此,在打石砫兵前,赵当世就开始在全军把总以上各司设置僚佐,目前郭虎头、郝摇旗等司都已经安排好了此事,白蛟龙与刘维明等几司慢一点,还没挑好人。

刘维明右手搭在白蛟龙肩头道:“兄弟你想,你之前瞒着都使,私自结交文官,当然不妥,可现在都使自己定下条陈,让咱们从后司选择辅佐的儒生,名正言顺,还怕什么?”

白蛟龙点头道:“此言在理。”

刘维明趁热打铁:“刘孝竑现在还不显山露水,咱们从他那里挑几个人过来,合情合理,若是等他得势了,反倒不好办。”见白蛟龙深以为然,续道,“这样一来,有着他的人居中牵线,咱们办事时再加些小心,还担心会重蹈覆辙吗?”

“看不出,兄弟还有这般深谋远虑。”

听了白蛟龙的赞赏,刘维明有些得意,接着道:“因为何师会那蠢材,你还是不要动何可畏的人好。我看刘孝竑身边那个小子机灵,你就试着调那人到身边。我去何可畏那里找人。咱们两边有备,互为声援,还怕他什么侯大贵、徐珲?”

白蛟龙连连道:“兄弟说的是,兄弟说的是。若真能和何、刘二人交厚,咱今后就不怕姓侯,姓徐的他们以势压人,对日后发展,也是大大有利。”他既然舍了袁韬来投赵当世,要的就不是庸庸碌碌。营中文官势力渐涨,他也有所察觉,且很明显,何可畏一派独大的格局很快将被刘孝竑打破。不管他俩最后斗成什么样子,自己与刘维明分结二派引为奥援,都是有退路的。赵营中的川派今后未必就在侯大贵他们陕派之下。

月明星稀,藻荇交横的小池边,白、刘二人相对捻须而笑。

72故人(四)

石砫、容美失利后,施州卫内已无势力可对赵营造成威胁。赵营全军在施州卫所从容准备整饬两日,于三月下旬开拔。

施州卫内储存最富裕的卫所城、大田千户所先后陷于赵营手,其余地界多山地也贫瘠,逗留无益。川中戒严,更兼石砫兵堵在要道,不可能再去,赵当世与众将商议后决定北上入建始县,再向东过野三关。出了野三关,就到了巴东、长宁所南部,跨过大江再向北,可到郧阳境内。据斥候搜罗消息,郧阳一带这段时间形势复杂,在那里很可能遇到友军。

赵营转移要紧,军令传下,不可节外生枝,军入建始县,县令紧闭城门,就也不攻,留下断后部队,径投野三关。野三关关口险峻,但守军不多,赵营破关而出,寻即引军向北。

巴东县与长宁所背靠大江,但江水于此二地甚是湍急,赵营在白狗峡附近击溃了几队小股官军,沿着黄牛峡、西陵峡而下,来到南津口。南津口是古渡口,历史悠久,蜀汉刘备攻吴,即在此屯驻水军,以扼守峡口。此地是交通要道,官军有百余兵力防守汛地,赵营前锋侯大贵部先到,打散守军,抢了渡船。全营正渡江,上游长宁所与下游夷陵州两处水寨官军联合出动,走舸、艨艟数十艘分道袭来,截断渡口,不断来回巡防,赵营兵无战船,也不擅水战,无计可施。

拖延一日,赵当世意欲南下先打长阳县以为落脚点,郭虎头提出江面不足百米,可尝试以佛郎机对付官兵江船。

他聚集营中六门佛郎机,分两拨在南岸相距百米设置,事实证明,利用铅子,以佛郎机的爆发力完全可以封锁江面,赵当世同时令弓弩手射火矢相辅佐,官军抵抗不住,仓皇撤走,赵营连夜渡江,终于在次日隅中时分有惊无险全军跨过天堑。

过江后,赵当世听从覃奇功之策,下令将所有渡船拴在一处,塞入茅草干柴,纵火焚烧,登时间,百米长的一段江面上火光冲天、黑烟蔽日,江南官军再想从此地渡江追击,一时半会儿是完全行不通了。

大江既过,前路多为坦途。赵当世意在郧阳,直接越过兴山,闯破猫儿关。未几,来到博磨坪,打听下,已是郧阳南端保康县境内。

这些天,赵当世在路上陆陆续续听到些风声,知晓郧阳现在有大贼盘踞。但是敌是友尚难判定。赵营愈盛,他的作风也比以前小心谨慎得多,并不贸然深入腹地,而是在博磨坪结营,先派杨招凤等率马军斥候在前探路。杨招凤才出营门,赵当世与周文赫等夜不收也跟了出来。原来全军扎营,赵当世无事可做,不耐寂寞,所以此番特意参与侦查。

主帅亲自勘察地形,无论文武,自古便有,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出身的将帅尤喜此道,一来寻个刺激,二来较之听人传报,不如亲身查看来得真切。因见得多了,杨招凤也没多话。

数十骑奔出数里,天空却黯淡下来,灰蒙蒙的,细细的雨丝夹杂在凉风里不时飘落。

赵当世从贼多年,这类风云突变的情景早就见怪不怪,丝毫不在意。

雨逐渐变大,赵当世等骑一直驱驰到宝康南部近郊。路上有些奔走的百姓,周文赫拦下盘问,得知不久前有两股流寇自北袭来,焚掠宝康县城,知县杨境畏敌如虎,弃城逃遁,不知所踪。这两股流寇名号不明,赵当世差杨招凤数人先去北面打听,自与余下数十骑进入常平堡避雨。

常平堡本为宝康南部一处大的屯堡,墙高壁厚,甚至还有一两门土炮。世道不宁,远近村寨的百姓也多有举家依附求存者。然而近两年诸路大寇屡次辗转经过,多有进犯,数遭打击下,至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瓦砾遍地。堡民或逃或死,残留无几。

天地间劲风响雷不绝,不断有雨丝夹杂在风中呼啸而过。赵当世走近屯堡口,扑面而来俱是浓重的腥臭之气,伴在左右的两名兵士都忍不住掩上了口鼻。

赵当世等骑从破墙而入,沿途皆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惨不忍睹,显然此地已受刀兵之灾。他们寻了个较为完好的院落,牵马过去。门口本有两个身着短褐的汉子蹲着,见状大惊,转身便逃。周文赫举弓要射,被赵当世阻止,众人在外栓了马,提刀入院。

进了院子,院中靠墙边整整齐齐摆放了七八具尸体,内室中隐隐传来哭泣声,很快,惊叫声也传了出来,当是先前那两个汉子入内通报了消息使然。

赵当世使个眼色,周文赫带着夜不收七八个弟兄大跨步先去,入屋后不久,十余人就被赶鸭般赶了出来。

这十余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襟残破,面目憔悴,在大雨的不断冲刷下浑身湿漉漉的,更显狼狈。赵当世环顾一圈,发现除了那两个骨瘦如柴的汉子外,这些人里面竟已无一个壮劳力,就有,也是缺胳膊少腿,命在旦夕。他还注意到,内中有一对母子,少妇三十左右模样,孩子身量甚矮,当不足十岁。

其时天气还是颇冷,那少妇一件青罗裙早已残破脏污没了模样,胳膊、腰肋间也多有露出,冻得瑟瑟发抖。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撩起裙底,将孩子的一半罩在里面,以供其御寒。可这样一来,不说寒风冷雨不住从此侵袭,就大腿肌肤也暴露多有。

身后几个赵营兵隐约见那少妇肤白胜雪的大腿以及颇为娟丽的容貌,都不住心猿意马,咽起了口水,赵当世却似不见,问道:“你们都是些这里的堡民?”

那十余名百姓被问话,面面相觑,许久,才由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出头说道:“回禀头领,小的们都是这里的百姓。”想了想,一下子跪在泥泞中,哀声道,“小的们不敢违逆头领,只求头领留条生路,来世必当牛做马报答!”

赵当世不理他,转问另一个汉子:“之前此处被兵了?”

另一个汉子明显老实不少,唯唯诺诺:“是。”连正眼都不敢瞧赵当世一下。

“什么旗号?”

两个汉子摇摇头,皆说不知,赵当世正待吩咐,旁边那孩子却叫了起来:“龙有爪,人有足,胖子骑龙自北来。”一连唱了两声,有些音韵,倒不像临时胡编。

他才唱完,那少妇脸色顿慌,嗔怒般在那孩子耳上一扭,意甚不安。赵当世心头一荡,靠近那孩子,蹲下温言问道:“孩子,你方才唱的曲儿是谁教的?”

那少妇忙道:“这孩子有些古怪,脑袋坏了,头领不要当真。”一句话出口,竟是字正腔圆,声音婉转,与乡野之民大为迥异。

赵当世疑心瞬起,却先不管她,继续问那孩子:“孩子,你说,说出来叔叔给你糖吃。”

那孩子闻言喜悦非常,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我许久没吃糖啦。爹爹府里的荔枝膏、五香糕,我最爱吃,你有吗?”

此话一出,那少妇脸色登时大变,一把扯过那孩子,想要以裙褶遮挡,但赵当世把她手扒开,将那孩子牵了出来,并抱起来道:“好孩子,只要你告诉叔叔那小曲儿的来历,这些叔叔都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孩子黑溜溜的眼珠儿骨碌一转,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他话音刚落,那少妇却“扑”一下跪在了泥水中,凄声道:“头领,孩子不会说话,胡言乱语,请头领发发善心,饶了他,奴、奴奴做什么都愿意!”说着,匍匐下去,丰腴的臀部被罗裙包裹出圆润的曲线,看得一帮赵营兵士眼睛都直了。

那孩子兀自不觉,瞪着大眼,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作此姿态。“荔枝膏”、“五香糕”之类的蜜饯甜食,这时节寻常人家吃一次也难,只有佳节或逢红白喜事才拿出手招待,到了这孩子嘴里却成了随意打牙祭的零食。且其言住在“府中”,全都表明此子定是出身官宦家庭,而这跪伏着的少妇,也定非寻常民女。

周文赫瞧见赵当世对自己略点了点头,立时招呼两名兵士拨开人群,复入里屋搜寻。不多时,一声哀嚎传来,周文赫将一人从内拖出。不防撞上门槛,那人痛呼一声,瘫软在门旁。

众人凝神看去,见那趴在地上之人虽是遍体灰尘,可衣服材料一看就不类寻常质地,更兼肥头大耳,绝不是食不果腹的堡民该有的体态。

那人浑身战栗,显是怕极了,周文赫“呸”一口道:“这肥猪躲在床后,倒是装得了死,若不是细搜,还叫他躲了去。”

赵当世移视那少妇,此时她已经站起,神情颇有些踌躇,双唇却是抿得紧紧的,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大声问道:“此人是谁?说出来,咱们进屋说话。”

大雨如注,在场众人个个都成了落汤鸡,可并无一人出声。赵当世连问两遍,无所回应,正要耍狠,院外忽有马鸣人闹声透过滂沱的雨势传来。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赵当世,来者不下百人。

对方来得太过突然,赵当世尚未下达应付命令,早有一帮人鱼贯而入。最前数人张弓搭箭,凶神恶煞:“都老实的别动!”赵营数十骑的马都留在外头,想是给他们瞧见,已有了准备。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当世刚强,可并不是不通权变之人。对方先发制人,一味逞强只是自寻死路。他没有犹豫,乖乖应命,一声令下,在场所有赵营兵士都将兵器丢到了地上,将手举在胸前。

随后一汉穿过雨雾走到近前,看了看场面,疑道:“兄弟坐的哪座山,插的是哪杆旗?”这一句是陕西黑道中惯用切口,赵当世等人有马有兵器,打扮却不像是官军,没准是自家人马。郧阳现下诸寇繁杂,可别误伤了友军。

来人不是官军,赵当世放心不少,随口应付了两句黑话,并道:“大哥是姓张还是属龙?”在之前对话中,那孩子已经透露出了不少消息。“龙有爪,人有足,胖子骑龙自北”这一段,外人听来也许一头雾水,可在赵当世等老寇耳中,是熟门熟路。

陕豫等地流寇多如牛毛,能单独拎出来称为“龙”与“胖子”的,只有九条龙与张胖子两家。这龙、胖两人都是崇祯元年就从了贼的老革命,只不过一个陕西人,一个山西人。出生地不同,经过多年的打熬,最后却殊途同归,都成了小有名气的一方头领,同时也都成了处处不受待见的杂牌军。

赵当世出闯营前,这九条龙与张胖子就依附于闯王高迎祥,赵当世闻名却不曾见面。不过,这并不妨碍两方的相认,因为赵当世斩杀曹文诏的名声传遍了流寇各营,高迎祥作为李自成的好拍档,也是不遗余力在军中宣传赵当世的“光辉事迹”,以减少部下对于官军的畏惧之情,如此一来,想必龙、胖二人不会不认账。

那汉子怀疑赵当世打肿脸充胖子,又说了两句高级切口。这等切口,只在一些势力较大的头领间流传,级别较低的流寇听不懂。好在赵当世在李自成身边待过一阵,耳濡目染,这些高级黑话也不陌生,随口对付过去,那汉子这才卸下警惕,咧嘴笑道:“原来是斩了曹总兵的赵兄弟,久仰久仰,在下九条龙,倒是冲撞了。”说着,挥挥手,底下那些蓄势待发的兵士全都收了刀弓。

赵当世亦笑道:“多事之秋,谁不多个心眼?就死在九哥这等英雄豪杰手下,我姓赵的也没啥遗恨。”

那九条龙很是粗豪,大笑数声,续问:“老赵,我听人说起,你进川了,怎么又到了这里?”

赵当世摇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有机会,再向九哥细细道来。”

九条龙拍拍他肩膀道:“老黄也在不远,你经历川事,他想来会感兴趣。”接着补一句,“咳咳,老黄叫顺了改不过口,就是黄龙,你听过吧。”

摇黄十三家,来源之一正是这个“黄龙”,谁人不知?

73螟蛉(一)

姚天动与黄龙,川中摇黄贼昔日的大哥,皆曾是名动一省的强寇,不想当下也在此间。赵当世还想问问姚天动的情况,九条龙突然眼神闪烁,箭步上前,一把将那瘫在门槛边上的男人连拖带拽出来。

“爹,爹!”那孩子被赵当世放下后,一直被那少妇紧紧捂着嘴。可当下那男子倏遭九条龙拿住,那少妇心慌下手掌松动,那孩子憋不住,便大叫起来。

九条龙一手攥住那男子衣口,一手抓起他的头发,掩饰不住的兴奋,细视下,口中不住喃喃:“是了,是了”

“爹!”那孩子又喊一声,目中带泪,再想叫时,却已被那少妇死死控住。

“他是你爹,姓杨名境是不是?”九条龙无比欣喜,五指上也使足了劲儿,手里头那男子痛不欲生,“哎呦哎呦”叫唤出来。

赵当世本就对这体态臃肿的男子存疑,经九条龙这一提醒,当即明白。路上斥候曾报保康县遭焚,知县杨境逃亡,下落不明,原来是藏到了这里。

这时有两个兵士受召,到九条龙面前辨认那男子,一看便道:“正是姓杨的狗官,不会有错。”说毕,一人一口唾沫,吐在那男子脸上。

九条龙大喜,口言:“你个肥猪,脚程却快,若让你从容遁去,往后爷爷的脸面往哪个搁儿。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你再逃也逃不出爷爷手掌心!”

那杨境抖如筛糠,唇口直颤,喉头咕噜咕噜直响,大恐下,连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九条龙笑了几声,也不拖延,拔出刀道:“你这狗官,知我大兵在侧,还敢负隅顽抗。哼哼,瞧你肥头大耳的,平日里定没少鱼肉百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你性命!”手起刀落,“刷”一下就将杨境的头砍了下来。他手下的兵士甚是伶俐,几乎同时欢呼助威。

这一刀干净利落,实非经年刀头舔血之人所不能为,众人目光聚去,那颗大脑袋坠在泥水里,双眼睁着,嘴巴兀自一张一合,冒出气泡。想是这一刀来得太快,杨境都还不及反应。

残躯内喷溅鲜血,在雨水冲刷下,向院内四涎,不一会儿就遍地殷红。赵当世见惯了杀戮,无动于衷,那些堡民大不一样,基本都吓得双腿发软,就连那两个年轻汉子,也是面无血色,胆战心惊。而那少妇,早已捂着孩子的双眼,转过身去,只听呜呜咽咽的声音不住从孩子的喉中发出。

那脑袋过了片刻,终于没了动静。九条龙弯腰将其拾起,扔给兵士道:“插到旗杆上示众,就说本头领斩此狗官,为民伸冤!”

众兵士又是齐声道:“掌盘子忠义无双,为民除害,实是我等再生父母!”

赵当世则暗自摇头。在流寇眼中,只要是官,就是无恶不作的狗官,杀官吏、杀乡绅,天经地义。实则在这些刀下鬼中,也有不少冤魂,也有一心一意想为生民立命的有志之士。就说这杨境,就算没有过错,料到头来也还是会被九条龙不问是非一刀切了。

九条龙接受了部下的赞扬,煞是威风,左右睥睨间瞄到那对母子,心下一动,大跨两步,挟过那少妇,喝道:“你是姓杨的什么人?”

那少妇惊魂不定,早便魂飞魄散,又嗅到对方嘴中喷出的熏人恶臭,几近晕倒,根本说不了话。那孩子这时却一反常态,竟将双手用力向九条龙腿上打去,口中不住尖叫:“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孩子的力道虽不大,可连连打来,九条龙也吃痛,怒道:“小畜生!”将腿向后一抬,就要朝那孩子踹去。

那少妇大惊失色,奋不顾身扑上来,抱住了九条龙的腿,苦苦哀求:“当家行行好,饶了我母子性命!”

先前注意力全在杨境身上,九条龙并未注意那少妇,这时候满脸怒容低首瞧去,却见她戚容之下却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与如樱红唇,不禁一呆,再感到被抱住的腿部触感异常温暖柔软,色心立起,也不管那孩子了,吃吃笑道:“这娘们倒生得标致,不错,不错。”接着转头吩咐身后兵士,“将这些堡民都杀了,留下这娘们。”

那少妇双颊通红,闻言急道:“求头领放过奴奴的孩子,你让奴奴做什么,奴奴就做什么。”说话时,眼眶里已是噙满了泪珠。

九条龙咧嘴大笑,顾视众人道:“听到没,她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嘻嘻,听起来倒像是个活儿好的。”

众兵士哄然大笑,那少妇脸红到了脖子根,垂首无语,但那抓着腿的双手依然半点不放松。

这是那孩子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开始疯狂捶打九条龙,嘶声喊着:“放手,放手!”

九条龙很是恼怒,啐道:“小畜生,找死吗?”边说,边扬起了手里的腰刀。那腰刀刃上尚带血渍,想下一刻就得招呼到了那孩子头上。

那少妇见势,凄声惨叫,但无济于事,刀光一闪,眼见那孩子便要尸首分离,在场众人有些心善的,都不忍直视,别过头去。

刀锋劈下,那少妇登觉眩晕,眼前云天雾地一片迷离。她心中自言:“若是孩子死了,我也不活了。”却不防一声怒喝暴起,将她一瞬间拉回现实,定睛望去,九条龙的刀竟在距离孩子头顶仅有三寸的地方被人截了下来。

她木然扭头,出手的,正是先前那个年轻的头领。

九条龙的刀被架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刹那间,他就把刀收了回来,睁着牛眼质问眼前那人:“老赵,你这是干什么?”

赵当世也收了自己的腰刀,对着九条龙躬身行了一礼道:“九哥见谅,不是小弟有意为难,而是九哥此举,未免不太合宜。”

“怎么就不太合宜?”

因敬着赵当世杀了曹文诏,在各营中有些名气,九条龙此前多多少少都给他些面子。可要是姓赵的当真不识抬举,顺杆往上爬,那管他是哪路神仙,阻了自己,都一概贼他娘的剁成肉泥。

“九哥,你我皆是义军,然而这‘义’字何来?”赵当世双目直视他。

“嗯?”九条龙愣了愣,一下语塞。如今世道,官民嘴巴上说的都是流寇,就各营之间,也多以流贼、山寇之言相互戏谑贬低,所谓义军,只能说是各位当家的自褒自美之词,谁会当真?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竟一时答不上来,想了许久方试探着出口,“是不是替天行道?”

“九哥所言甚是!”赵当世立刻点头,但同时沉着脸反问,“那么何为替天行道?”

“这……”九条龙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半辈子,肚里是真没货,但他看过戏、听过书,多多少少还是能说道说道的,又绞尽脑汁半晌,乃应,“杀狗官,为百姓做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当世竖起拇指道:“九哥不愧是我义军中的榜样,这份自悟难能可贵,小弟自愧弗如。”

九条龙摇摇头道:“你有话就说吧。”

屋檐下,赵当世与九条龙对峙,院中大雨下,周文赫等赵营兵士也全神贯注,他们都已经拾刀在手,大气也不敢出。时下双方虽貌似一团和气,可风风雨雨这许多年,谁不知道,江湖间,这一刻的相安无事完全不代表下一刻的刀兵相见。因一句话、一件事反目成仇以致血溅欢宴的事,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杀过人的人,对于生命的漠视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见,这九条龙能在虎罴横行的流寇中存活至今,那些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事自没少做过。指望凭着一面之缘就能让他对赵当世忍气吞声,拿脚趾头想都不可能。故此,他们屏气待机,不欲再一次落了后手,受制于人。

赵当世先将刀缓缓插回刀鞘,以示自己没有敌意,而后沉声道:“诚如九哥所言,我辈之所以为义军,重点皆在一个‘义’字。‘杀狗官’,‘为百姓做主’,这些你都已做了,若另行杀戮,岂不是有悖初心?”

九条龙嘴角微抽:“可这娘俩是姓杨的狗官家人,我不杀她们,难以服众。且这院中堡民,与我义军交攻多日,亦不可轻饶了去。”

“不然。”赵当世轻轻摇头,正颜以对,“杨境一人为虐,罪不及孤儿寡母。我义军为生民立命,一向秉承锄强扶弱的信念。我且问九哥,这母子俩是不是弱者?”

“是……”九条龙无言以驳,没奈何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给这母子一把刀,两个齐上也未必能伤到你我分毫,既无威胁,再图欺虐,可不就是恃强凌弱?”

九条龙不忿,很想说一句“就是恃强凌弱又如何”,可赵当世不比他人,还是有点实力名声的,既然占据了道德高点,再无理取闹只会在众人面前突出自己的无知与蛮横。

赵当世见他沉默,继续说道:“而这些堡民,也大多老弱病残,杀了他们,不但于九哥无益,反而有损威名。更何况我义军遍布天下,人心所向,从前的敌人未必就不会变成你我袍泽。小弟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定会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加入你我。”

放嘴炮,九条龙不是赵当世对手,一番说辞下来,他耷拉个脑袋,就似犯错受训的小孩也似。然而他毕竟性格狠辣阴损,自知口头上不是敌手,便想从其他方面找补找补。

“老赵,你所言有理。可兄弟我带人来回奔波,劳累不说,这淋雨也煞是苦寒。你一句话就把咱们都打发了,恐怕有些不妥吧。”他说着抬眼,眼里寒光芒芒,蕴有杀意。左右兵士听他话语,都握紧了兵刃,院内气氛重新凝固。

赵当世知其以武力相迫。说实在的,此时候周文赫他们都有了准备,争斗起来,赵营这边未必就落了下风,赵当世甚至有信心将九条龙连同他的近百名兵士全数歼灭于此。不过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大事化小。毕竟,郧阳不比川中,这九条龙也不是棒贼可比。这里强寇四布,他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自己在没有落定脚跟前,实在不宜把局势给搅混了。

思定,低声问道:“九哥什么打算?”

九条龙拿眼朝前一看,努努嘴:“我卖你个面子,放了这孩子以及院内的堡民,你把这婆娘让给我,咱俩还做兄弟。”

赵当世冷笑道:“九哥把我姓赵的当成什么人?救不了所有人,我还揽这事作甚?”他知九条龙已经动气,再和颜悦色只是徒劳。流寇还得按流寇的规矩办事,比拳头、比实力。

“兄弟当真不给面子?”一滴水珠从九条龙鬓角留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的右手抓着刀柄,左手也缓缓向右侧挪移。

眼看火并之势一触即发,赵当世却还是晏然不慌,紧到极处反而微笑出来。

九条龙双目通红,压声翻眼:“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赵当世哼一声,就在众目睽睽下俯首与他低语一阵,九条龙的脸色立马缓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将刀收回,转身向外。众人看去,他的脸上,半是恼火,半是无奈。

“咱们走!”九条龙黑着脸,疾步向院外走去。他手下一帮兵士本待厮杀,形势突变,无不困惑。但忌其性格喜怒无常,自也不敢多嘴,依次跟着去了,不到半刻钟,院外人吆马蹄声复起,九条龙部走得一个不剩。

周文赫等人同样惊疑,不知这都指挥使用了什么神通,竟将一场迫在眉睫的厮杀消弭无踪,想问赵当世,赵当世却先走下阶来,对他道:“将这些人先带回营安置。”走过身边,稍稍停步,又说了一句话。

待他话毕经过,周文赫才回过神来,先应一声“是”。之后不断思量他适才低语的那一句“闯王果然就在郧阳”,愕然无语。

74螟蛉(二)

当初在陕西与李自成的八队分别后,赵当世就基本失去了与陕豫等地大寇的联系,其中虽只经历了短短数月,可形势已与之前大相径庭。

去年九月,也就是在赵营入川不久,闯王高迎祥为了打破受困关中的促狭局面,组织了一次大行动,不但顺利东出朱阳关,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等会合,蝎子块拓养坤甚至还俘虏了宣府总兵张全昌,大挫官军锐气。

众寇麋集于河南阌乡、灵宝,众达数十万,官军畏其势,皆不敢动。之后高迎祥计议分兵,李自成带八队等再次进入陕西,而高迎祥则与张献忠等东去。

中原剿寇不利,朝廷忧心如焚,为了协调各地兵事,先在早些时候擢郧阳巡抚卢象升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数省军务,兼湖广巡抚。三边总督洪承畴办西北,卢象升办东南。不久,又应卢象升要求解除了他的巡抚职务,进兵部侍郎,加督山西、陕西军务,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围剿流寇。除此之外,以贼势披猖,调辽东副总兵祖宽为援剿总兵,领关宁军三千于十月间抵达开封助剿。

祖宽手下三千关宁军战力颇强,先与左良玉合作在焦村击败了风头正劲的张献忠,而后又在灵宝逼退了高、张二部的联军。其军皆重甲重盔,多带火器、马匹,非河南、陕西等地毛葫芦兵等可比,流寇四走惊呼“何来此铁帽子军”。可见其部犀利不下昔日曹文诏部。

因为畏惧卢象升、祖宽、左良玉等,高迎祥与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等巨寇连战连却,一直向东流窜,最远以至于抵达徐州,但前锋扫地王部作战失败,且江北江南官军合拢甚急,被迫再度西返。

众寇屡战皆败,在河南境内又分出数支,各自逃窜。其中闯王高迎祥与曹操罗汝才、一字王刘小山、扫地王张一川等在归德府为关宁军祖大乐部设伏击败,又为陈永福所截杀,死伤惨重,部众星散。高迎祥骑兵出身,擅长骑战,其营中在汝州时尚有近四万精锐骑兵,可归德之战后,仅剩不足两万,祖大乐也因功进援剿副总兵。

卢象升协调多省战事,运筹甚为得力,高迎祥东奔西跑,几无所循形,接着在汝州、登封、南阳等地数败,更在裕州陷入卢象升、祖宽、陈永福等的重围,二万精骑死伤殆尽,只余七千不到。

这说起来还有个缘由,便是早前围剿的官军,多是陕豫一带人,与流寇可互通有无,纵之而去,称为“打活仗”。而祖宽等部皆为边兵,当中有着许多边塞各部番夷降丁,言语习俗与中原不通,故而交手便杀,绝无通融可能。

高迎祥等在卢象升的追剿下实力大减,在河南已无立锥之地,是以在本年三月惶惶窜进郧阳,想伺机再入陕西老巢。新任郧阳巡抚宋祖舜手里兵有五千,但孱弱不堪战,难以抵挡,竹溪等县皆沦陷,无计可施。讽刺的是,此人自幼喜读兵书,之后还写下《守城要览》这样的书册,却终究不过纸上谈兵。

闯营为流寇渠魁,赵当世在陕地时也受过其节制,曾得高迎祥在众将前的亲口赞誉,且部下三营有着近六千精锐,以这个资本去依附他,应该是比较妥当的。

四散的斥候也多回营禀报,通过汇总他们搜罗的消息,赵当世已了解高迎祥目前的势蹙之态。这倒也好,于闯营蒙难之际去投,自有雪中送炭的效果,容易得到对方的重视。赵营发展至今,赵当世的气量已非昔日可比,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要做一个能在闯王边上说得上话的人。

跟随闯营一同屯驻在郧阳境内的还有不少营头,其中有些是出陕时就追随的,也有进入河南、南直隶等地后陆续来附的。总体来说,除了闯营本部,有这几家算是第二梯队的掌盘子:扫地王张一川、蝎子块拓养坤、闯塌天刘国能。再接下去,就是整齐王、张妙手等了。至于常平堡相遇的九条龙以及那个张胖子,都只能算整齐王的小弟。而此前合兵的西营八大王、曹操、老回回等营,有的在襄阳,有的在河南,都各自为战,以分官军兵势。

郧阳、襄阳、南阳三角地带官军游弋,为数甚众。赵营再锐,也无法直接面对这么多的敌人,审时度势下,赵当世决定及早与高迎祥取得联系。

现阶段,闯营等部屯驻在郧县舞阳河、均州沙陀营以及光化羊皮滩一线,赵当世从常平堡回营后,立刻从博磨坪拔军北上,在房县、竹山各击退一股前来骚扰试探的官军,行到板桥山,却遭遇一大股人马。

这股人马为数三四千,不是官军但盔甲鲜明,军容严峻,有异于一般流寇。赵当世先命前军戒备,而后差人前去递话。那人回来,言报来者乃是闯营刘哲与黄龙二部。

赵当世登时宽心,只带了夜不收去见刘、黄。说起这刘哲,实在是老相识了。七八个月前,赵当世随大军围攻澄城县,统制各部杂牌军的那个闯王将领就是这刘哲。刘哲待人和气,当日赵当世不但主动请缨作为配合里应的外合先驱,更送上美姬换来了刺头郝摇旗,一举为他解决了两个难题,是以他对这个有担当、知进退的年轻将领很是看好。若非赵当世入川太快,这刘哲都准备自为担保将他推荐给向高迎祥了。

黄龙更不必提,他受袁韬所逼,无奈出川,心中势必恨极了那个白眼狼。在这一点上,赵当世可以说和他是统一阵线。数月前大败袁韬,算是替他出了口恶气,有白蛟龙与刘维明两位故人为证,想来他不会故意与赵当世为难。

刘哲是高迎祥亲信,这几月硬仗血战不绝,原先和他相等地位的兄弟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一跃成了硕果仅存的老本营大将。今日他正是受了高迎祥指派,与黄龙带精锐马军三千南下扫除附近一些游击官兵的据点。

“赵当世”这个名字,在曹文诏死后两三个月就传遍了流寇营中,端的是如雷贯耳。随着时间推移,这股热潮虽然渐渐冷却下来,但旧事重提,刘哲还是一瞬就想了起来。

赵当世驱马近前,在刘哲面前滚鞍下马,拱手敬礼:“小弟赵当世,见过刘大哥!”他故意以“小弟”、“大哥”相称,自是有意拉近与刘哲的关系。

刘哲爽朗一笑,翻身落地,扶过他道:“原来是赵兄弟。澄城一别,不想已过大半年,这些日子真是想煞了哥哥!”适才斥候言报,说赵营兵马甚壮,他便留了心眼,知道赵当世实力已然天翻地覆,决不能以当日的态度有所轻慢。

赵当世低头故作生涩道:“唉,当日奉闯王钧旨入川联络各家弟兄,虽幸不辱命,可也没多大成果。仓促来归,颇是惭愧。不知营中还有没有位置供小弟苟延一二?”

当日入川,和高迎祥毫无关系,但这样说来,反似是受了高迎祥指派,回来交付任务。刘哲什么人,怎听不出语中试探,用力拍拍赵当世肩头道:“兄弟威名在外,实在给闯王挣足了面子,闯王平日里与我交谈,也多提到兄弟,只恨山高路远,不能立时招来。如今兄弟以雄兵来助,闯营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赵当世舒气笑道:“既如此,那小弟就放心了。”

二人正热络,又有几匹马从后驰来,当先一人驻马跳下,边走边问:“老刘,这位是?”

刘哲笑道:“这就是我时常与你提到的赵兄弟。”说着,给他使个眼色。

赵当世有眼力见,抢先致意道:“小弟赵当世,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身材矮壮,打量了赵当世一番,回礼道:“在下黄龙。”

原来他就是黄龙。赵当世暗喜,再次执礼:“黄大哥,小弟在川中久仰大名。”

黄龙多在川中,对于赵当世不太熟悉,又因为出川与赵当世失之交臂,自不知对方在川中的诸事,但见刘哲对这个年轻将领很客气,也就不怠慢。此时闻“川中”二字,疑道:“兄弟在川中待过?”四川棒贼,多系出其与姚天动麾下,可他实在对赵当世没印象。

借着这个由头,赵当世便简略将自己在川中的经历讲了一遍,当然,些许地方也适当夸张了点。一说起川事,黄龙的兴趣立刻就被带起来,当他听到赵营在袁韬、罗尚文的加夹攻下还能扭转颓势,夺取胜利,心情激荡下不禁叫起好来。

“痛快,痛快!”袁韬大败之事在黄龙听来无比畅快,但欣喜下仍有些惆怅,“可惜教那姓袁的贼子跑了!”

赵当世安抚道:“黄大哥无需嗟叹。想那袁韬背信弃义,倒行逆施,早已人神共愤,可残喘一时,久之必然自灭。再不行,来日小弟替哥哥再入川一行,剪除此奸人!”说着,面现义愤填膺,与黄龙同仇敌忾之相。

刘哲“呵呵”直笑:“赵兄弟义薄云天,是我义军楷模,往后咱们哥几个当同心协力,辅佐闯王。”言语之间,似已将赵当世当成了自己人。

只要是与袁韬为敌,就合黄龙脾胃,他对于赵当世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点头道:“正是,赵兄远道而来,想必疲惫了,此间距离老本营尚有一日路程,贵营要赶到,恐得入夜。后续拜见闯王、安排扎营,势必来不及了,不如暂时在此间扎营歇夜,明日一早我等再派人来引。”

刘哲亦道:“黄兄说得是,方才我两个踹了一个官军营寨,还没来得及烧,赵兄不如率军进屯,暂且过夜。”

他们倒没有其他意思,其所带皆为马军,来去如风,自可当日回营,但赵营大多步军,要想在夜前抵达闯营,就得竭力赶路,不免太过劳累。既然决意引荐赵当世去见高迎祥,不如就将事情做得漂亮些。

有现成的营寨利用,见高迎祥也不急于一时,赵当世答允下来,刘哲便找个机灵的亲信给赵当世引路。赵当世邀请二人同去饮酒一叙,但二人借口还要回禀闯王,委婉拒绝了。

刘哲与黄龙没有久留,很快离去。看得出,郧阳情形险恶,他们受命而出,半点也不敢懈怠。

这片官军营寨不大,赵营略微扩建,在夜幕降临前全军整顿完备。赵当世与众将吃完饭,小议一会儿,感到有些疲乏,就散会回帐休息。明日要去见高迎祥,纵然有刘哲与黄龙信誓旦旦的保证,可对方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大寇,赵当世多少还是忐忑不安。他静坐榻上,思虑良久,反复揣摩了次日可能会遇见的各种情形,感觉万无一失后,方侧躺欲睡。。

刚闭眼,闻帐外周文赫禀道:“都使,有人求见。”

一般军将来访,周文赫都会直通姓名,可现在说“有人”,那这求见之人当是外人无疑。

因为一直想着闯营中的事,这时赵当世很容易想到会是刘哲或者黄龙甚至高迎祥的人来见面,弹身而起,快手披了外衣道:“见。”

周文赫“唔”了一声,似有话说,可踯躅片刻还是将话噎了下去。赵当世有些狐疑,整衣站起,只见帐幕掀开,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了进来。

借着灯火之光,赵当世发现,来的竟是白日救的那个少妇。此刻她换了一身衣裙,头脸也洗了干净,梳了一个简单的云髻,不见了憔悴惊惶,换而是风韵万种的姿仪。

“你怎么来了?”赵当世愈加奇怪,走近她,细视之下,见她领口微开,露出若隐若现的柔肌,更兼面目秀美,在垂首含羞下,几令人神晕目眩。

“奴奴楼娘,见过将军万福。”她一边说,一边抬眼瞧赵当世。昏明的灯火下,她睫毛微动,一张杏红小嘴娇艳欲滴,成熟的脸庞与婀娜有致的身躯显露出迷人妩媚,“奴奴此来,是为了报答将军救命之恩。”

赵当世一呆,俄而道:“这是该当的,无须多礼。”

“这怎么成。今夜,奴奴就是要报答将军。”楼娘嘴一撅,露出媚态,嗔言如若撒娇。说着,走两步靠床,竟开始脱衣除带。她仅仅着罗裙一条,眨眼间便已一丝不挂。成熟的胴‘体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分外诱人。

75螟蛉(三)

这一幕,实在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一下,也还是猝不及防,无所适从。

那楼娘慢慢靠近赵当世,将身子倚着赵当世。赵当世只觉所触之处滑腻无比,更有一股清香,勾魂摄魄。

“让奴奴服侍将军安睡。”楼娘慢慢抱紧赵当世,将他慢慢向床边引,那声音细若游丝,缠绵悱恻,内藏无尽挑逗。

赵当世嗅着微香,困意愈浓,有些意乱情迷,正缓步挪动,不想脚下一绊,俯身跌到了床上,楼娘也趁势娇呼一声随着扑到了床上。

她本待这一下就将事情办了,孰料这一跌却起了反效果。赵当世一震下脑袋廓清,忽地生出警觉。这些时日,他算计别人,也不止一次遭人算计。一个不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他不是少不更事的雏儿,也不是嗜色如命的糙汉,有赵营这一个重担压在肩上,他做事前都会掂量几分,不再随性为之。

眼下这楼娘来意诡异,赵当世醒悟过来,兴趣瞬减,推开她,站起严声道:“你且起来,再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休怪我不讲情面。”

楼娘没料到他态度陡变,怔怔半晌,偷眼瞥见赵当世不怒自威的神情,心里戚戚,知今夜事已不可为,只得悻悻起来。

赵当世有些怒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身为一营之主,统率半万人马,竟被这少妇如此小觑,以为只凭色诱便可将自己拿下。赵当世不是不近女色的石男,可也受不了被人当色中饿鬼般戏弄。

他脸色变换都被楼娘看在眼中,没了之前的气势与信心,重新变回了害怕恐慌的可怜人。

“我赵当世为人处世,一向遵循个‘义’字,若以为我救你母子只是贪图你的美色,那便太小瞧我了。再者,你要报恩,又何必肉偿?在后司帮忙浣衣缝补,一样可行。”赵当世原还气愤,可说到后来,见楼娘惊恐无助的神情,又是心软了下来。

楼娘闻言,羞惭满面,扯过罗裙仓皇遮掩。帐外周文赫听到异常响动,掀幕入内,见此情景也是呆了。

“都使……”周文赫暗自扶住刀柄,目视赵当世,只等他点头,便将楼娘拖出去砍死,而赵当世却摇了摇头,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周文赫又看了楼娘两眼,头也不回地去了。赵当世等她穿好衣裙,复问:“你深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对方不过是个弱女子,按说能捡回一条性命,从此躲在后司,不受人瞩目是最好结果,可她却反其道行之,不惜冒险勾引自己。如此表现,不可能仅仅为了报恩。

他现在口气已不似刚才般严峻,楼娘稍稍大胆了些,低着头,话未出,泪水却先涌了出来。

赵当世愈加怜惜她,柔声道:“别哭了。你有什么请求就说,我不会责怪你。”

楼娘听了,眼泪如决堤之水,止也止不住,她转回离床数步处跪下,呜咽道:“将军真是大大的好人,奴奴,奴奴对不起将军。”

面对赵当世,她再无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向述说了出来。

这楼娘确实是被杀的宝康知县杨境的家人,不过她出身贫寒,一开始的地位甚至不如张妙白、仅仅只是杨境妻子随嫁时的媵婢。她虽是婢女,但因为姿貌艳丽,颇受杨境宠爱。杨境的正妻没有生育能力,她却为杨境诞下一子,故而后来杨境便纳她为小妾,以传宗接代。可杨境妻子生性悍妒,见不得楼娘受宠,明里暗里不断打压她,甚至还从外头买来另一个俏丽的婢女当枪使,与楼娘争宠。楼娘无根无基,自非其对手,时常受到虐待,而那杨境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既惧内,又得新欢,自是慢慢将楼娘冷落了。楼娘有时受辱不过,找他哭诉几次,反倒给他又是一顿责打。若非惦念膝下幼子的安危,只怕早便投缳自尽了。

前两年,那个后来的婢女也为杨境生下了男孩,又与正妻一条心,在家中地位直线上升,楼娘待遇处境更差,甚至一连两三天都吃不上饭。这种日子一过就是数年,不止一次,楼娘都想一死了之,但每每看到天真烂漫的孩子,她都狠不下心来留他一个孤零零在世上。

九条龙、张胖子焚掠宝康,杨境胆小如鼠,弃城携家口而走。楼娘死乞活求,好歹带着孩子搭上一辆载货的牛车,逃出城池。可路上被乱兵冲散,混乱中,她被几个官兵救了,与杨境一起逃到了常平堡。

杨境在常平堡一连躲了两日,楼娘多次建议他去襄阳府避难。杨境极为怕死,宁愿苟且于破院,也不敢走出一步。左右官兵见他丑态,也没什么指望,陆陆续续先后散去,捱到最后,杨静身边只剩楼娘母子相伴了。

可他犹不知爱惜,在外大气不敢出一个,在内却依然欺侮楼娘如旧。为了安心避祸,平日里只要不是出恭,他都躲在床后,寸步不离。饮食、洗漱还都要求楼娘按从前伺候,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楼娘忍气吞声,早想离他而去,但孩子一口一个“爹爹”叫着,她心头一软,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当牛做马这许多年,这几日更是连牛马也不如。与杨境同躲一院的也有些堡民。知道杨境失势,又见楼娘生的娇俏,内中亦有几个汉子不时对她进行猥亵,摸胸掐臀已是常态。倘不是几次凭那尖锐的发簪拼死抗拒,楼娘恐已被这些“共患难”的邻居侵犯了个遍。

直到杨境的头在九条龙的刀下掉落,那一刻,楼娘竟然有了一种解脱之感。她对这个负心薄幸之人早已没了半分感情,有的只是憎恨与鄙夷。

再被赵当世拯救后,她念头一动,感到想要活下去,依附这个年轻的将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她自己倒无所谓,一如飘萍,是死是活,都无足轻重。然而孩子始终是她心头难以放下的巨石。她一介女流,在后营里自可以干些杂活乞食度日,可孩子怎么办,她自顾不暇,怎能保他安然?不说官贼交战频仍,就说在军中,她可是听说不少丘八都喜好娈童,那样的情形,一想来就使人不寒而栗。要让孩子遭到凌辱,那还不如直接将她们母子杀了好。

左思右想,她最终决定冒险一试。依她所想,这些当兵做贼的,只要不是先天有缺陷,哪个不好女人这一口?自己其他的不会,这使媚勾诱的一套还是驾轻就熟的。且自己不过二十七,对于相貌与身体,她还是很有信心。只要能在赵当世身边占个位置,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她母子二人,当是无虞。若赵当世败亡,再另当别论不迟。

打定主意,才有了今夜这一场闹剧。赵当世的坚定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是无地自容,二是觉得计划无望,愧恨交加,只能泫然泪下。

赵当世神色凝重待她说完,轻叹数声,趋步上前,将她扶起,安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不过这也是我的疏忽了,你母子势单力孤,没有照拂,的确难保不受欺负。”

这样温柔的话语,楼娘多少年不曾听见了,更何况竟是出自一个贼寇头目的口中,她错愕看去,朱唇微启,两道泪线一直延伸到颌下。面对这样一个年轻而又和善的流寇头目,她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孩子几岁了?”久之,赵当世忽问。

“八、八岁了。”楼娘脑袋一片空白,神情木然。

赵当世点点头,忽然笑了笑,对她道:“楼娘,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允?”

“什,什么请求?”楼娘磕磕绊绊地问道,反应过来,赶紧补上一句,“不管什么请求,奴奴都答应。”说话间,发现自己装束有些不整,领口依旧大敞着有失观瞻,连忙将之捂紧了。

心态变了,羞耻心自然回归。赵当世当没看见,道:“那便好,我想收那孩子为义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楼娘乍听下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戏谑之言,乃结巴道:“将、将军所、所言当真?”

虽想到自己的孩子要认贼作父,心中多少有些不愿,然形格势禁,当前能活下去已是不易,那还能挑三拣四?再者,这赵当世名为贼,可姿态气度比起那个为官的杨境不知高到了哪里去。自己的孩子跟着杨境,不受待见,十有八九只能庸庸碌碌苟延一生,而跟着这个年轻的头目,说不定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作为一个女人,楼娘脑袋里没那多忠君爱国的大义,有的只是保全自己母子的小愿。

“我赵当世不是什么人物,但平素也是言出必行之人。那孩子可爱,虎头虎脑,更有不畏强暴的胆勇,甚合我意。我膝下尚无子嗣,带他在身边,当如亲子。”赵当世振振有词,言语中透露出一股严肃与认真。

“谢,谢谢将军!”事情的结果峰回路转,楼娘喜悦下又要下拜,但立马被赵当世止住。

“你是孩子生母,我是他义父。从此以平礼相见便可,无需下拜。”

楼娘唯唯诺诺,眉宇间好生欢喜,早不见了适才的惊惶:“孩子的名字是……”

“不必说了。”赵当世出声打断他,“姓杨的名字再无需提,从此他就姓赵了。”

楼娘哪敢违逆,不住点头道:“是、是。”

赵当世笑了笑,边思索边道:“我也是个粗人,没读过啥书,若明日正式见礼想不出好名字反倒成了笑话。正好现在有一个。”

“将军请说。”

“这孩子历经劫难,不同寻常孩子,要以此明志,时时提醒他不可松懈。不如就叫他‘元劫’吧。”

“元劫,元劫,赵元劫……”楼娘轻声念叨,这名字的确与先前那个儒雅平常的名字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

赵当世又道:“行,你若没有异议,这事就这样定下了。明早你就带孩子来见我,正式相认了。往后我让后司的人多多照顾照顾你,孩子就留在我身边,如何?”

“谨遵将军之言。”楼娘激动着又要拜下,旋即想到赵当世的嘱咐,收了姿势,改为了一福。那泪中带笑的模样在赵当世瞧来,既是心酸,又是欣慰。

赵当世没有多留楼娘,再温言安抚几句后,就让人送她回去。他本很有些困意,但经此一事,顿时精神百倍,睡意全消。

乱世离人如草芥,这段日子赵营蓬勃发展,使他几乎忘却了尚在回营时的感受。那时候,自己与这个楼娘有什么区别?受张雄飞鞭挞的场景亦浮现眼前,没有实力,就没有选择。

他庆幸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利。

刘哲果然说到做到,次日天才蒙蒙亮,赵当世就见到了他派来领路的人。

来人统共十骑,由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带着。那汉子中等身材,剑眉星目,还有着两撇八字胡,颇为英武,见了赵当世行礼道:“在下韩衮,在刘掌盘营内充个马军营头,特来接应赵将军。”

闯营军制,营头一职带兵上千,是高层军将了。而这韩衮是带马军的,地位更尊,着他来,刘哲的诚意表露无遗。

“闯王的老本营驻扎在舞阳河南岸,那块地方众营团簇,想已无贵营屯驻之地。刘掌盘吩咐我带赵将军去吉阳关北面扎营,那里还有九条龙与张胖子两部,将军不会介意吧?”韩衮话虽恭敬,可骨子里透着一种傲气,也不知是因为自恃闯王嫡系还是怎么。

赵当世浑不在意,笑着道:“刘掌盘费心了。此去吉阳关还得有劳韩兄带路。”

他态度好,韩衮也回报以一个微笑:“在下糙汉一个,赵将军不必多礼,若有不周处,还请多多担待。”说着,跨鞍上马,动作之娴熟流畅,远超赵营马军司的任何一人。

赵当世不必说,陪立在身后两侧的侯大贵、杨成府等对着韩衮的矜傲态度本还有些不满,见了他来这一手,无不暗自敬服。就凭这身手,只怕挑出夜不收精锐十人,也抓他不到。

一叶知秋,闯营中兵马之精锐由此可见一斑。

76螟蛉(四)

九条龙与张胖子俱为整齐王的小弟,两营屯扎在吉阳关北路。郧阳小小一隅,流寇有若沙聚,实力强的自可占得好地段,而如他二人这般,不过三四千兵马的,就只能安营在这较差的地方。

刘哲虽为闯营头面人物,但短时间内也归置不出什么更好的地方以供赵营盘桓,且在高迎祥没有明确表态前,赵当世在营中的地位还是个未知数。赵当世能体谅刘哲的苦心,也没和韩衮抱怨什么。

韩衮一路上都在观察赵当世,他是闯营中一等一的好手,骁勇善战,极受高迎祥与刘哲赏识,眼界自也高于常人。赵当世原本籍籍无名,只靠运气拿了曹文诏首级,旁人佩服,他可不佩服。大丈夫挣功名,就得一刀一枪拼出来。闻这姓赵的一直跟在刘宗敏身后,不过捡了个漏子,侥幸罢了,不值得买账。

他不是陕豫一带人,而是辽东的逃兵,还是宁远中左所大兴堡的夜不收,军事素质很高,受不了上官压榨才逃亡出来。从关外历经千难万险翻过边墙来到了山西,正赶上崇祯五年闯王等为乱晋中,遂入了伙。此后战功卓著,硬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成了刘哲最为倚重的悍将。

因在边关擅长马术,也算是一个夜不收的小总旗,加之天赋使然,韩衮对于骑兵的运用能力很强。高迎祥也喜欢用骑兵,“三堵墙”战术屡试不爽。韩衮在这里实在是如鱼得水。

这次来接应赵营,除了带路,他还背负一个任务,就是窥测赵营虚实,评估其实力高低。通过仔细观察,赵营的情况既有在韩衮预料之中的,也有出乎他预料的。

预料之中的。首先,赵营规模不算大。根据经验掐算,五千上下。这放在遍地近万乃至于数万的流寇中算少了。不说闯营,就扫地王、闯塌天、蝎子块,每营从南直隶撤来,都是减员严重,可各自还是有着二三万人马,单看下一个级别的整齐王、黄龙、张妙手等,也有近万人。论兵数,赵营只能和九条龙他们列为一等。

再者,赵营多步军,少马匹,也是流寇中常态。时下陕西、河南等地官马、民马大多为流寇们搜括一空,固然为数颇众,可这类战略物资,大多被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几个大寇掌握,寻常小寇并没有多少骑乘,若有,也是驴骡居多。昔日初见张雄飞时,他对赵当世的八匹马都起了心思,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也是那些老寇战斗力强横的一个重要因素。赵当世从李自成那里得了五百匹马,而后又沿途搜罗了些,林林总总大概有个六百匹,马军司一人三马。这种数量在韩衮看来,自然不足一晒。

预料之外的。首当其冲就是赵营的火器。自打在高杰那里捞了一笔后,赵营的火器就足够完全配置一个单纯的火器司,而后也是不断抄掠各地武库,至当下,大概有鸟铳五百支,虎蹲炮五门,佛郎机六门,其余抬枪等等各式炮铳也有好些。这数目,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韩衮估计,就扫地王营中,恐怕也没这么多火器。

其次,赵营兵士的精神面貌着实令人吃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外观。流寇间,弱肉强食,单只看自家,亦是同理。只要是营中的杂牌,待遇方面与嫡系老本部队真可用天差地别来形容。赵当世等在李自成的八队中对其前中后三营的观感非常直观,更别提那些个临时抓来充当添油炮灰的老弱病残了。遍看诸营,强如闯营,也不免绝大多数饿殍形状,仅有类似韩衮的部分骨干兵马可称龙精虎猛。赵营人少,却个个富有朝气,体态结实,浑没有半分苟且暮气之色。韩衮经历丰富,自问从辽东一直来到山西、陕西、河南等地,也从未遇见过这等气象的军队。

光看表面,韩衮给赵营下了初步的结论:人少但兵精。

因为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他无法对赵营进一步估量,但有这短短五个字的评价,韩衮对于赵当世的看法已完全改观,能治军如此,主帅自也非杂鱼,故从一开始视其为九条龙之流,转为抬高到几乎与闯塌天等同阶的位置。

韩衮这人性子直爽,看不上的人,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倘若是真正有能耐的人,也会真心存敬。赵当世不知他心中思绪,交谈中,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态度有了改变——一开始的傲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豪爽和气。

路过坍圮破败的吉阳关后数里,连成一道的九、张二营赫然在目,韩衮一拉辔头,兜马并近赵当世道:“赵兄,你不熟九、张二人,若与他们相处,恐有些不适。”

“此话怎讲?”

韩衮摇着头道:“这二人生性怪僻,所好极为残忍,纵我等见之,也不忍卒睹。是以其他营头鲜有愿意与二人结营比邻者。”

“竟有此事。”赵当世有些纳闷。流寇出身乡野,不通礼教,很多人都有残暴的嗜好,就拿川中摇黄贼来说,其中有喜欢剖人腹,用肠子将受害者本人绑在树上或是高抛婴儿摔烂在地等等恶事的。难道这两人的行为,还能比这更加恶劣?

正在此时,从远处奔来二人,在两人马前跪下禀道:“小人受掌盘子之命,来请二位往营西观戏。”九条龙、张胖子营中多有数丈高的望楼,想是他俩提前知悉了赵当世与韩衮的到来,所以特命人相邀。

韩衮苦笑一声,顾视赵当世道:“说曹操,曹操到。耳闻不如目见,赵兄想不想见识见识?”

赵当世听他说得玄,也有些好奇,说道:“二位大哥既然来请,我初来乍到,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不知这‘观戏’具体何指,还请韩兄稍作提点。”

韩衮挥挥马鞭,先对那人道:“你去吧,就说我和赵将军马上到。”看那人走了,转对赵当世,“这二人花样百出,每次都不尽相同。他们既是特意为赵兄备下了这份表演,那想必更是别致,不同往日。”

他说话悠然,可嘴角的苦涩都被赵当世收在眼中,自思:“倒不知这九条龙与张胖子耍什么把戏。但观这韩衮神态,想必不会是好事。罢了,先看一看,也不打紧。”纵横数省经年,赵当世也是见惯了各种场面,虽对彼方二人的邀约狐疑,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赵当世找来侯大贵与徐珲二人,把择地安营扎寨的事宜交给他们。这二人熟谙兵务,这点小事还用不着赵当世担心。简单交待几句后,赵、韩二人便带着十余骑绝尘而去。

在大营西侧临河,有一块较平的草甸子,现在正被上百兵士围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有人瞭见赵、韩,早迎上来。他俩牵着马,被引到九条龙与张胖子面前。

“啊呀呀,韩兄、赵兄你们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体态微胖的汉子走在九条龙身前笑道。赵当世观此人样貌,个子中上,大光脑袋,金鱼眼,当便是张胖子了。

九条龙也随之上来见礼,两下相认,不出意料,那微胖汉子果是张胖子。这二人虽独立成营,可对闯王嫡系的韩衮还是毕恭毕敬,完全是下属姿态。

“二位这是……”四人闲扯几句,赵当世转视嬉闹的人群,疑问。先前韩衮说过,九、张二人有好戏要演给自己看,不消说,“主角们”当在被人影重重遮挡的圈内。

张胖子笑盈盈的,是个自来熟,热情张罗开来,拉着赵当世的手道:“赵兄初来,不知我营习俗,每逢贵客到,我与九兄都要办节目以示欢迎。”

九条龙附和道:“这一次为了赵兄,我两个广布人马,苦苦搜寻,端的是辛劳无比,总算是找到了这几个稀罕货,供赵兄取乐。”

“什么稀罕货?”赵当世一头雾水,越听越糊涂。韩衮则一声不吭,静立在侧。

“赵兄一看便知。”张胖子拉过赵当世,对着人群,笑容一收,高声呼喝,“都给老子滚开,让赵将军欢喜欢喜!”

众兵士闻声,吵吵嚷嚷着让开条道,张胖子与赵当世在前,九条龙与韩衮随后,通过空道入圈。

目光所到,赵当世勃然色变。

只见偌大的草坪上,立有两个大圆木柱子,柱子上拴有铁链,铁链延伸一步出去,连着的居然是两个赤身裸体的妇女。那两个妇女身上均是伤痕累累,手臂、腰腹、背肩乃至臀部一下无不是皮肉翻开,印疤交横,真可称是体无完肤。想看面部,她们却披头散发,瞧不清模样。然而不断有着脓汁血水从凌乱潮湿的毛发内渗出,可以想见,她们的面庞应该也已被摧残得血肉模糊。

“这是,这是……”赵当世只觉一阵反胃,怒气陡生,“这有什么好看的?”

张胖子嬉笑如常,先道:“赵兄不要急,精彩的在后头。”说完,拍拍手,指使左右,“快,开始吧,让赵将军乐呵乐呵。”

左右兵士显然早已熟稔操作程序,应声上前。赵当世惊愕地看着他们取过两个状如鱼钩的大铁钩,然后绕到两个妇女身后,强行将钩子分别硬塞入了她们的后门。那两个妇女立时发出哀彻天地的嚎叫,闻之令人心悸。

“放!”不等赵当世反应,张胖子下达了下一步命令。

兵士们乖巧地忙碌起来,转眼间,绑在两个妇女身上的链条被除下,但同时,那两个大铁钩连着的链条被很快绕到了柱上。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出了赵当世的认知。但见那些兵士提来一块烙红的大铁头,二话不说,突然贴到了其中一个妇女背部。只听刺耳的“滋滋”声起,白雾从血肉之躯上散开,刹那间皮焦肉烂。那妇女尖叫一声,痛楚无比。她之前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当下只凭本能,条件反射般朝外急奔出去。可那铁钩仍旧死死钩在她后边,才跨出半步,“噗嗤”一响,那妇女的肠子瞬间被拉扯了出来。那妇女如癫似狂,浑然不知,又大跨两步,那肠子青白的肠子也被带出一米多,她方才闷哼一声,栽倒而亡。身畔血水、污秽之物流的满地都是,极为惨烈。

这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数秒,可在赵当世感觉,犹如熬过了数年。

“哈哈哈,我这铁钩乃是特制,连有倒刺,一经塞入,绝无脱出可能。怎么样,痛不痛快?我这就叫他们招呼另一个……”张胖子眉飞色舞,看上去对自己的发明甚是得意。

“不,不必了。”赵当世强忍作呕之意,摆手连声拒绝,再扫眼见张胖子与九条龙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时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哦?想是赵兄不喜这一套,没事儿,兄弟是贵客,除了这个,我与龙兄另外准备了好礼……”

“是啊。”九条龙走上前接过话茬,“我手下散出百人,历尽千险万苦,好不容易在山里抓了两个孕妇,嘿嘿,不长不短,肚里孩子恰好都怀了有七八月了。”

“如何?”赵当世看在韩衮、刘哲的面上好歹顾念着“袍泽”之谊,虽倍感恶心愤怒,可依然强压着不发作。

九条龙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极为污秽的牙口:“赵兄不知老张的绝技,恁的厉害,就是可以事先猜出孕妇肚内婴儿情况。猜完后破肚取出验看,是男是女从无差池。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

“住口!”赵当世双眉一竖,再也捺不住冲天的愤怒与恶心,当着数人惊诧的面孔,一拳将九条龙打翻在地。

77阳春(一)

掐指一算,自打崇祯三年家破人亡,不得以投身流寇后,赵当世顶着一个“贼”字过活,已近六年。可说到底,他是为了生计,或者说是为了生存。做的每一件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道义,都问心无愧。

反之,对于九条龙、张胖子这种纯为取乐而摧残折磨,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他发自心底的憎恶。在赵营中,通过军令强力约束,也绝不会允许有滥杀无辜的行为存在。

这一拳势大力沉,蕴含了十成的力道。若非九条龙实战经验丰富,眼疾手快偏头一闪,那么他现在就不止是被打落三四颗牙齿那么简单了。

九条龙满口是血,趔趄着扑倒在地,张胖子赶紧去扶,韩衮则第一时间挡在了两人之间:“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人非禽兽,岂可行此丧尽天良之事?还以此自耀,换作平时我必杀此丑类!”赵当世怒填胸臆,双拳紧攥,硬如钢铁。

韩衮无言以对,没等他说一些劝和的话,附近二营兵士全都聚拢上来,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张胖子一直嬉笑的脸此刻也转为铁青,他架着不住痛喘着的九条龙,冷言:“赵兄好大口气,就闯王相见,也不会如此为难。我哥俩儿好意招待你,你却恩将仇报,装模作样的悲天悯人起来,不知是真的可怜这几个妇女,还是刻意在我俩面前立威?”

赵当世未答,韩衮抢前一步道:“误会,误会。赵兄是真性情,瞧不惯二位的把戏,一时失态。二位是大哥,为长,还请给个面子。咱们这就回营去吃酒。”

张胖子哂笑一声:“我老哥俩虽没混出什么名堂,可生平也从未在人手底下吃过亏。姓赵的辱我兄弟在先,屁都不放一个就想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以为自己是谁?闯王吗?”

他左一口闯王,右一口闯王,貌似尊敬,实则暗蕴揶揄。韩衮火爆脾气,能为了赵当世说上两句和气话已是极限,这时也忍不住叫起来:“闯王的名头也是你这厮时时挂在嘴上说道的?瘪犊子的嘴放干净些!”

九条龙、张胖子两个为杂牌,寄人篱下数年,心态早便失衡,只碍着闯王等实力强,不好声张。过的憋屈,心理多少也有些变态,报复心起来,当下竟是有了杀意。

赵当世与韩衮都是厮杀出身的,感觉很敏锐,两人互看一眼,已觉不妙。

这时候,九条龙咳嗽两声,呸了几口血,狠声道:“赵兄,我且问你,那日你将那婆姨从我手里抢去,说是要献给闯王,你献了吗?”放眼看去,他的双目犹如饿狼,泛出点点寒意,配着鲜血淋漓的大口,模样有若索命厉鬼。

“我连闯王面尚未见,何来献人?”赵当世鄙夷道。这九条龙枉为一方知名大寇,都这当口了,竟然还心心念念着那一个女子,其人贪色如斯,不足论也。

九条龙见他昂首跨立,压根不正眼看向自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都是托词。你托言献女为假,看不起我兄弟为真。我两个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人物,怎容你一再轻慢!”

赵当世岿然不动,负手在后,傲然道:“堂堂正正,那却未必。我话放这里,你将奈何?”在无数次的艰险打磨下,他待人接物其实已经很圆滑老练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遇到自己着实忍不了,看不下的事,他原本刚烈耿直的个性就展露无遗了。

团簇在营西草甸子的龙、胖二营兵士有上百,赵当世合着韩衮也不过二十余人。韩衮见势不利,放缓了脸色,再次打圆场道:“几位都是耿直脾气,一言不合,有些口角也在情理之中。所谓不打不相识,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兄,你道个歉,陪个礼,九兄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愉快就随他去了。咱们回营里把酒言欢,岂不妙哉?”

九条龙与张胖子闻言,气呼呼地拿眼看向赵当世,可赵当世紧抿双唇,愣是不发一语。当初在张雄飞手下时,他就因为执拗刚强的性格受了一顿鞭挞,今下怒气上来,这状态在周文赫等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这副态度,落在九、张二人眼里,相顾一愕,旋即暴戾之色在他俩脸上腾起。周文赫眼明手快,提前拔刀,呼喝左右夜不收:“保护都使!”

“使”字才出,九条龙大吼:“砍了他们!”声落刀起,立时间,营西草甸上兵士潮水般各举兵器,涌向赵当世等人。

韩衮也被困在其中,一时也是左支右拙,但他的念头在一瞬间做出了抉择——救赵当世。

作为闯王手下猛将,九条龙与张胖子手再黑,也不敢害他。他完全可以往人群里一钻,逃出生天。事后只推说赵营与九、胖二营不和火并,这类事在流寇中司空见惯,半分责任也赖不到他身上。可他之所以最终决定与赵当世并肩作战,将生死置之度外,保对方出来,仅仅只是一个原因——意气相投。

但凡性情中人,最容易受“意气”二字摆布。惺惺相惜之情上来,就抛头颅洒热血也毫不为意。韩衮能在短时间内就在人生地不熟的闯营占下一席之地,真性情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还在辽东时,他这种骨鲠的性格经常得罪上官,一个不慎,就容易受到牵连。是以虽在辽东效力近十年,多立战功,他却不受上官待见,原地踏步。而在闯营中,就没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大家都是野路子出身,有的只是一腔热血豪气。有本事,大家就佩服。

一样米养百样人,他直爽的个性在前官看来是忤逆桀骜,可在高迎祥、刘哲看来,却成了单纯没心眼的好处。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因此得以在闯营重获新生,找到能体现自己价值的真正舞台。

对于赵当世,他本瞧不上眼,然一路谈来,赵当世的气度豪情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有时候,心有灵犀一点通,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他此前还没完全意识到这点,直到赵当世受难,他才猛然发现,就这样失去一个同气相求的朋友绝不是自己能够接受的结果。

轻生一剑知,面对刀枪错落、步步紧逼的二营兵士,韩衮反而热血贲张,绰刀在手,长喝:“海东青在此,近者有死无生!”海东青是辽东特产的一种猎鹰,凶猛冠绝鸟类。韩衮因为辽人,又骁悍无匹,故而人以“海东青”喻之。

张胖子皱眉低语:“这姓韩的怎么来搅局?”

九条龙冷哼数声,肆无忌惮道:“他有能耐,就让他来。若是死在圈里,也有整齐王为咱俩撑腰。”

九、张计议已决,便不再缩手缩脚,大声呼叱,调布兵力围攻赵当世等,四面兵士一时围攻甚猛。

韩衮扬手挑翻一人,背靠赵当世道:“不可恋战,当速去!”

赵当世知他意思。此处距离两营不过咫尺,现在九条龙他们很可能已经派人去调兵。以二十人对抗上百人还成,再多敌人,只怕难以突围。同时,他又对韩衮来助一臂之力极为感激。然非常时刻,也不好多谢,心情激荡下竟是长啸数声。

二营兵士见他毫无惧色,各自惊疑。周文赫觑得空当,左劈右砍,打开一条缝隙,疾呼:“都使,从这走!”

自从入川后,赵当世已经很少亲自上阵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因此懈怠。不管在行军还是屯驻,他每日清晨必要打上两套拳或是耍一些兵器套路。打熬筋骨什么的则更不在话下。军中也有好些角抵摔跤的高手,譬如郝摇旗,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赵当世时常与这些人对练讨教,每每都能学得一些新的战斗技巧。这些技巧诀窍有些是军将们劫后余生领悟出来,有些却是门派帮会的不传秘技,极少透露给外人。可赵当世因着身份之便,多少能打破些桎梏,窥探一二。积少成多,加之勤练不辍,他的个人武勇亦是水涨船高。

近身肉搏,刀剑为先。百兵之中,赵当世最擅长的就是使刀。现在他手里这把刀,正是当初在回营中左金王贺锦所赠的宝刀,真个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手起处,寒光四射,血沫横飞。

除了赵当世,周文赫也武勇不凡。他不比郝摇旗天生神力,走的乃是灵活的技巧流,更兼其人心思缜密,下手狠辣,实战格外厉害,军中送有绰号“十人不近”。这也是他为什么能成为统率夜不收精锐的把总的原因之一。

有赵当世、韩衮以及周文赫三把利刃在前,余下二十来人也俱非善茬,都是千锤百炼的硬手,故此人数劣势,这时候,逞着一股子锐气,居然生生将密如铁墙的人群冲开条缝出来。

九条龙与张胖子立在远处观望,情知有恙,生怕赵当世逃了去,急忙集中了近十名弓弩手,不顾敌我,向乱阵中抛射。他俩想的很清楚,流寇中的风气,就是谁赢谁有理。只要能在这里将赵当世杀了,纵然闹到闯王那里,无亲无故,闯王也不会为一个死人作主。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赵营再有能耐,不过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自己两个本身不值一晒,身后可是有着整齐王撑腰。为了一个无主的赵营与大寇整齐王撕破脸,闯王只要不是失心疯,都能掂量出其中轻重。

十几支利箭破空而出,坠入人群中,赵当世等人无一命中,正自围攻的兵士反倒死伤数人。

箭来突然,二营兵士们大为惊诧,直以为是敌军来袭,扭头顾视,踌躇之间,攻势不由一滞。夜不收们就趁着这个空当将赵当世夹在当中,奋力向外突去。二营兵士人多,可作战素质不高,几番拉锯后,围圈已然开始变得稀稀拉拉。

九条龙与张胖子心如火烧,虽在远处张望,浑身倒也大汗淋漓。焦急归焦急,却是没胆子亲自上阵,当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便一咬牙,秉承着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的原则,没口子的催逼弓弩手劲射。

随着乱矢不断射出,无辜受戮的二营兵士登时大乱,赵当世等无一中箭,很快就挤到了接近最外围的区域。

周文赫劈倒一人,转头正想请赵当世先出去,岂料目光到处,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了后头的韩衮大腿。韩衮当即痛吼一声,右腿一软,几乎跪下。可他明白乱阵中倒下即死亡的道理,赶紧将刀往地上一插,硬是撑地不倒。

几名夜不收死死护着赵当世,本待从缺口出去,赵当世却义无反顾,振声大喝:“彼以义待我,我受之不报,安是大丈夫所为!”说罢,一个鹞子翻身,重新杀入了人群,去救韩衮。

韩衮竭力坚持,怎奈所伤处实在要害,凭着意志,只能堪堪支撑,要想再动一步,却是万难。四周的二营兵士本为他的骁勇所折,只顾挥动兵戈,不敢上前,过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丧失了机动能力,才有三五个胆大的叫嚣着朝他扑了过去。

一兵士先至,提刀发力,斫向他颈部,不防他右臂下藏有防身的袖箭。机括触动,短小的三支箭“噗噗噗”激射而出,那名兵士瞪圆双目,应声而倒。

老实说,这袖箭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发出,韩衮此前从未用过,带在身上也只是为了加一分安全感,此刻性命攸关,便也不暇多思。然而这一发出去,击毙了对手,那边又有两刀前后而至。韩衮挥刀挡开一击,另一刀已是近在咫尺,说什么也不可能避开了。

他暗叹一声,皱眉待死,孰料眼角刀光一晃,赵当世不知何时赶到这里,出手将那兵士逼开了去。

“赵兄!”

韩衮叫了一声,甚是感激,赵当世将刀插在地上,一把将他背到背上道:“没空多说,我背韩兄出去!”周遭兵士势若群蚁般涌杀过来,亏得周文赫等夜不收抵死挡住,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张胖子双拳紧握,嗤笑道:“瞧不出,姓赵的还有几分义气,本想今日会被他逃出生天,可他又自陷死地,藐视我二人为无物,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出去。”

九条龙轻蔑道:“不自量力,以为真靠那几个人就能逃出我的手心?看那姓韩的与赵当世有些投契,留着他,以后难免会多生麻烦,便叫兵士们一次性将他们全都青了省事。”

张胖子抚掌道:“我正有此意……”话到一半,突然看到不远处旗帜飞扬,大喜过望,“九兄你瞧,援军来了。哈哈,这下赵、韩二人必死无疑了!”

不单他俩,赵当世等人同样望见了二营的援兵。赵当世尚未回头,就先听到背上韩衮发出几声苦笑。

78阳春(二)

不远处烟尘骤起,粗略估计,从两营方向赶来支援的人马不下千人。赵当世与夜不收众人再骁勇,被这么多敌人包围,也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韩衮心知今日死局已定,叹气道:“赵兄,你放下我吧。反正不免一死,我宁可拼杀而死,也不愿趴你背上当个窝囊废。”

赵当世不答,左手边周文赫高声呼道:“弟兄们,保护好都使,就死,都使也得是最后一个!”

夜不收们不但个个精锐,而且对于赵当世亦是无比的忠诚。凶局之下,人人皆知终究难逃战死,可他们却没有半点动摇畏缩,闻周文赫大呼,也都纵声吼了出来。这吼声合成一股,雄浑震撼,听在赵当世、韩衮等人耳中,端的是心旌神摇,勇气倍增。

赵当世热血冲霄,偏头道:“韩兄,你腿脚不便,与人交手只能挨打,如何能痛快?与其如此,不如借我脚,我攻前,你策应左右。”

韩衮闻言先笑道:“妙啊,妙啊。”后一手搂紧了赵当世,一手举刀,“好让这些杂碎开开眼界,死前能杀十七八个垫背,也是快活!”

话音方落,一名兵士抢上前,劈头盖脸向赵当世挥出三刀,赵当世身负一人,躲闪不易,勉强拆了两招,到了第三招,眼见身形不稳,右肩就要中刀。

电光石火间,韩衮及时送出一招,正好将刀锋点开,赵当世抓住时机,手腕一抖,腰刀斜斜撩出,逼那兵士下意识后退两步。而后不等招式用老,疾跨上前,将刀头一挺,不偏不倚,从那兵士喉头贯穿了出去。

这一套配合极是流畅默契,二人回过神来,均是惊喜,韩衮笑赞:“好俊的杀招。”

赵当世收刀回赞:“好俊的拆招。”

此刻赵、韩虽处重围,凶险万状,但在一种惺惺之情的渲染下,居然全无惶惧,反之皆是一副快意淋漓的表情。

当下赵当世驮着韩衮,看上去迟缓不便,然而只要有人敢去撩拨,无一例外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周文赫等夜不收余光瞄见二人怪态,生死之间也不由失笑。

九、胖二营的援军很快汇入了包围圈,赵当世竭力抵抗,终免不了体力不济。韩衮听他呼吸渐渐急促,动作也开始迟滞起来,摇头道:“这下怕是真的要栽。”

赵当世挑翻一人,百忙中抽闲回一句:“死便死矣,死前能结交到韩兄这般义气深重的兄弟,也不枉然!”

韩衮大笑:“说得好,我姓韩的几年前就该死了,能磨到现在,与赵兄并肩力斗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说话的当口,九条龙与张胖子下达了死令,二营兵士在接连不绝的催逼下不断围拢过来。赵当世抬头望去,眼前密密匝匝,黑压压的都是攒动的人身。这些人身一道接一道,一层挨一层,犹如拍击过来的海浪,似乎永不停歇。

他实在筋疲力尽了,脑子开始有些恍惚,外头的声音也不知怎地愈来愈小。一张张人脸不断闪动变换,很快,那些人脸慢慢模糊,到最后,似乎全都融为了一体,再难分辨。

“呼……”赵当世颓然坐地,重重喘了口气。身后立刻爆发出韩衮响雷般的巨吼。再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耳畔突然“乓当”一声脆响。他浑身一凛,反应到这是兵戈相交之音,猛然间抽回了所有思绪,脑袋里的空明状态也被打破。

“赵兄!”韩衮复又大叫,赵当世聚神急视,面前一个兵士正挺枪再次向自己刺来。

没了韩衮的负担,赵当世立觉轻快,重整精神,便要迎击。身还未动,孰料侧畔“哗啦”一阵风当先掠过,那名兵士连人带枪,瞬间被撞飞了出去。

定睛一看,黄影跃动处,一名骑士劈波斩浪般分开数道人墙。紧接着,劲风又至,这次,无数骑士飞驰而过。这些骑士似一把榔头,沉沉砸到了重重叠叠的乱阵中,马到处,枪刺刀挥,在眨眼间就冲得二营兵士崩如沙坍。

赵当世连滚带爬,及时避开马势,“隆隆”的蹄声骤若雷震。他抹一把脸,呸了口飞扬入口的砂砾,隐约瞥见两骑先后而至。那两名骑手在他面前下马,拱手道:“见过都使!”

这两人,一个杨成府,一个杨招凤。

赵当世没应声,首先昂首环视四周,但见二营兵士在骑兵的冲击下乱如浆糊,早已失去了编制约束,个个无头苍蝇也似,惊嚎四散,不可能再次组织起成规模的阵仗,这才定心道:“战况如何?”

杨成府龇牙裂目,义愤填膺道:“属下得斥候告急,带马军司为前部先来援救,侯、徐二位千总正在路上!”不忘加一句,“早知这九条龙与张胖子不是好东西,却不想胆大如斯,连都使的主意也敢打,这次不将他二营踹个卵朝天岂不堕了都使威名!”

待他说完,杨招凤补充道:“我营马军分三路,左、中为虚,右路为实,彼等本无阵势,又猝不及防,此间我军已是稳操胜券。”

赵当世点头,左右牵来马匹,他与周文赫等跨上马,又将韩衮找人护了,沉声问询:“九条龙与张胖子人呢?”

杨招凤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可是那站在不远处小土丘上的几人?”而后向后招手,一个斥候回禀:“禀都使,那几人此刻已无踪影。”

看情况,九条龙与张胖子见势不妙,已趁乱逃之夭夭了。

杨招凤有点尴尬,道:“都使,属下救援心切,却是疏忽了,让他俩逃了去。”

杨成府歪着嘴,露出一副凶相,恶声恶气道:“哼,就逃了又怎样?犯我赵营者,哪个便能逍遥法外?老侯他们顷刻便至,咱们聚拢人马,掩杀过去,好叫这些个贼怂的晓得我赵营厉害!”

“不急!”赵当世出声制止,顺着杨成府等人疑惑的目光转向几名来回通报的塘兵,“你等火速回去找到侯、徐二位千总,让他们撤回驻地,就说我已无碍,随后就到。”

“都使!”杨成府一张脸扭成苦瓜状,“这二人欺侮你在先,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不给人看扁了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自小混迹市井的杨成府奉为圭臬的信条。他畏惧赵当世,粗话不好开口,但心里对这类打不还手的举动很不理解,甚至有些轻蔑。

“快去。”赵当世充耳不闻,几名塘兵接令而去。

杨招凤眼光长远,猜到其意,说道:“属下这就收拢马军。”言讫,兜马自去。只留下杨成府看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赵当世瞅了一眼杨成府,也不多话,只简简单单道一句:“咱们先撤。”话虽短,自有一种威慑。杨成府哪敢违逆,只得捺下困惑与不爽,闷头跟在后面。

有些事,不多说,聪明人自会理解;同样的事,就再说一百遍,有些人还是无法通晓。陕豫一带流寇大大小小无数,山头也是多不胜数。九条龙与张胖子看似杂牌,实际上也是依附于大寇整齐王。打狗还得看主人,在没有摸透整齐王的根基以及关系网前,每对九、胖前进一步,都与踩地雷无异。赵当世初来郧阳,不说如履薄冰,至少在见高迎祥前,他不想出任何岔子。再说了,九、胖二营虽弱,加起来也有数千人规模。赵营远道而来,未及休整,就与之放对,不说白白折损人马,初来乍到就火并友军这事被其他营头瞧在眼里,会怎么想?杨成府保守且目光短浅的缺点赵当世心知肚明,是以他不愿多费口舌在这种人身上。

军令如山,侯大贵与徐珲已经习惯了服从与遵守纪律,接到指令后无半点迟疑,立刻改换队列,掉头后撤——这实在是得益于军法的约制。在达州制定的军纪于路陆陆续续补充修正,现在已较为完备。出乎赵当世的意料,其中刘孝竑竟是居功至伟。

军纪的框架最早是由何可畏搭建的,但他毕竟长于实务,短于学问,对律法方面也只是半吊子。但刘孝竑不同,其家学渊源就是精钻律法,祖上出的人才里多有任职推官、按察司官乃至出仕刑部、大理寺。故其十岁就熟谙《大明律》,成年后更是研习《九章律》、《唐律》等历朝历代的律法,功底之深厚绝非何可畏之流可比。

他迫不得已为赵营裹胁,本不愿合作,可赵当世看透了他的想法,故意以修编军纪的工作委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孝竑不是出家人,可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自小便深植其心。儒家仁义礼孝,救生民于水火义不容辞,他考虑再三,觉得通过这个法子可以变相约束身为贼寇的赵营,对国家与黎庶做出贡献,所以抵触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加上偃立成在身旁煽风点火,他自思也无事可做,便在原来的基础上开始潜心编纂赵营的军纪。

行家里手做事的效率自不比常人,在短时间内,赵营军纪的完善程度较之从前有了质的飞跃。刘孝竑既然以“规劝”流寇为己任,那做起事来就不遗余力,他的才能在这件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就举一例子,因为考虑到赵营兵士江湖习气重,已藐视法纪多年,故在制定条令上,他会依照自己在赵营的所见所闻,设身处地修改内容,在不触碰底线的原则上力求最大限度做到让军将接受。同时,为了让文盲为多的大老粗们能尽快理解军纪的内涵,他还殚精竭虑,几乎在每条军纪后都举出古代的例子作为解释。这些例子也多选取耳熟能详的人物、典故加以修改,军将们对此不会感到陌生,也有利于记忆与接纳。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赵当世自忖手下没有似诸葛亮、桓温这种集军政才能为一体的全才,他能做的,就是居中调控,将每个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这种开始有选择地将人才分类的举动,也是他最近才慢慢开始领悟出一些行政管理原则的结果。

二百马军风驰电掣,不多时就与步军合流,赵营复回驻地。形势微妙,赵当世暂时没有动身去高迎祥那里,而是一面安营扎寨,一面分出部分人马时刻保持戒备,防止九条龙等报复暗算。

韩衮腿上的箭被取出,万幸不是药箭,伤口包扎后他感觉好了很多,不过难以骑马。赵当世对他心怀愧疚,觉得当着九条龙与张胖子拂了他的面子,过意不去。韩衮一笑置之,绝口不提方才时局多么凶险,满口直道与赵当世并肩斗了个酣畅快活。众军将本担心闯营中人对自家看不上眼,更借题发挥,却见他与赵当世似乎心意相投,内里都安定不少。

赵当世不想轻动,就差人用肩舆抬了韩衮,将他送回闯营,就今日之事为自己说上几句公道话,孰料还没出辕门,在外警戒的郝摇旗引三骑到来。其中一个赵当世认识,是黄龙,另外两个经过介绍,一个是刘哲的心腹,另一个则是高迎祥身边的伴当。

原来赵当世与九条龙、张胖子相斗的事已然传到了高迎祥耳里,现下整齐王与九条龙、张胖子已在闯营的老本营中,黄龙三个受命,就是来传唤赵当世去见高迎祥。

黄龙面色诡异,不知是喜是忧,对赵当世道:“赵兄,闯王要你尽快赶到老本营,一来见个面,二来也为了罢斗。”

赵当世点点头,表示知道,黄龙犹豫一下,还是凑近了说话:“有一事当哥哥的不得不提醒你。我来时,闯王似乎颇为愤怒,兄弟此去分寸,自己拿捏。”说罢,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敛声沉默。

思虑一晚上,赵当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去见高迎祥。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也只能对黄龙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79阳春(三)

帐内昏暗的几盏油灯下,一名大汉雄踞上首。他肩膀很宽,体态魁伟,坐下的大椅上披着两张虎皮,一张轮廓明显的国字脸在灯影下依稀可见。虽瞧不清面目,但想想也知,拥有此等身躯与脸型的人,也定然拥有硬朗弘毅的五官。

这间军帐不但占地极阔,隔光效果也是极佳。掀幕入内,一线之隔,便从光明跨入黑暗,黑白交会处微尘浮动,直令人以为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除了那当中坐着的大汉,他的身边,还分列十余人,站在两边。虎背熊腰、整齐排列的是侍卫,位置稍微靠里的几个则身形各异。

赵当世一进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浑浊厚重的气味,像极了放置多年的木材、皮草等所散发出暮气,不刺鼻,可令人神思为之廓清,更为这幽暗的大帐增添了几分肃穆。

引路的兵士很快退到了黑暗的角落里,黄龙从赵当世的身后快走几步到前头,在距离那大汉还有五六步处猛然收住站定。他知道,再往前,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闯王,赵当世来了。”黄龙半佝着身子,姿态十分恭敬,语气也字字透着小心。

与其他各营首脑不同,因为名头太响,高迎祥一直以来都没有被称呼为“掌盘子”。因为在众人眼里,只要他还活一日,他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闯王”,是整个流寇集团最为强大的力量与凝聚核心,是实实在在的“王”,远非其他营头的头领可以相提并论的。直到近两年,随着回营与西营实力渐涨,“老回回”马守应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等也开始被一些手下或依附者单称绰号,但比起闯王高迎祥,认可度自然低了不少。

“嗯,我见到了。”

赵当世侧耳细听,从上首座上传来的声音浑厚低沉,中气沛然。就如同城楼上的晨钟暮鼓,宽厚绵长,却又撼人心扉。

他依着来前路上匆匆打过的腹稿,站立原地躬身道:“小人赵当世,见过闯王神威无敌。”

“瞧不清你模样,走近些。”高迎祥雄浑有力又带有磁性的声线再度传至。

赵当世心细,留意到了黄龙的举止,明白在这帐中尊卑有别,不似他营般随意。应一声后,挪了两步,来到黄龙身侧,就不再前进。

借着乍明乍暗的灯火,赵当世偷眼瞄了瞄前方,先看到九条龙与张胖子两个,而后在更远处又发现了刘哲。和刘哲并列一处的还有两人,一个体态健硕,另一个偏瘦削,都面生。

“数月前,你与闯将一道斩杀了曹文诏,大壮我军威;其后又协助刘哲攻下了澄城县,分了官军注意。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赵当世立马谢道:“为闯王效力,份当所为。区区绵薄之力,不足为挂。”

“哈哈。”高迎祥笑了起来,那笑声亦是撼人,在寂静的帐内有若滚雷,“刘哲在我面前提到你多次,我也一直想见见你,怎奈战事频仍,抽不出空闲。待到后来,你又入川去了,唉,关山阻隔,实难相见。”

语音未了,刘哲插话道:“闯王,你有所不知。赵兄弟去川中,正是为了替咱们闯营收拾兵马。也亏得赵兄弟才俊非凡,短短数月,就搜罗练就了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且个个精锐,有他来归,我闯营实如虎添翼。”

“哦?怎么个精锐法儿?”

刘哲瞥了一眼赵当世,示意他不必说话,自替言道:“赵兄弟以孤军入川,连破关寨,就连剑州、达州等亦无法当其锋,罗尚文、罗文垣要么兵败身死,要么狼狈奔窜,云阳前锋营更惶惶如丧家之犬。这还不算,就连名扬天下的石砫兵、秦良玉在不久前也大败于赵营。立有如此煊赫战绩,精锐二字名至实归。”

川中的经历,赵当世此前只和刘哲与黄龙说过,高迎祥在陕西也曾和川兵交过手,深知其能,而石砫兵之悍,人尽皆知,自己尚无把握击败其众,这赵当世竟然以孤军败之,着实令人惊诧。不只他,九条龙与张胖子闻刘哲之言,同样暗自心惊。他俩对视一眼,愕然无语,心中均有些庆幸没有与赵营真个交上手。

高迎祥本来大马金刀据坐虎皮太师椅,这当口端正了姿势,点头道:“果真是青年俊彦,不愧我义军后起之秀。”

赵当世忙不迭谦虚道:“闯王、刘掌盘言重了,小人不过顶着闯王威名,狐假虎威,侥幸赢了几仗,实在称不上什么精锐。”而后徐徐喟叹,“可惜川中官军逼之太急,未曾有足够时间搜罗各家各营同出川来在闯王帐前效力。”

高迎祥不以为然,淡淡道:“川、陕、晋、豫、楚、淮、东乃至南直隶,我姓高的哪里没去过?又有哪里拦得住我铁骑驰骋?要入川,往后再择一机会去便是,何须挂怀。”

他的口气平淡,可越平淡,越反衬出内容的豪壮。话语间几视各省官军为无物,更无新近失败的颓丧之气。赵当世明白,这是一个如高迎祥这种地位经历的的人才会有的气度与器量。输了又怎样,谁没输过?只要尚存一口气,希望与热血就不会衰减半分。这份沉着与淡定,自信与骄傲,赵当世自比,与高迎祥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高迎祥是崇祯元年起事的元老级流寇。昔年与他齐名一时的王嘉胤、神一魁、张存孟等巨寇皆如过眼云烟,先后覆灭,只有他输过败过,始终未曾灭亡。不但如此,还不断发展壮大,更数次组织众寇打破官军的包围讨剿,堪称整个流寇集团的最高决策者与官军最强有力的对手。有他在,明廷就不会认为流寇真正消弭。

众人附和着称赞几句,高迎祥话锋一转,突然道:“赵兄弟,适才九兄他们来报,说你不顾我义军情谊,相起抵牾,可有此事?”

恶人先告状,自古皆然。赵当世已有准备,不慌不忙辩解道:“小人虽然愚鲁,可初来乍到,并不是不识抬举之人,若不是九、胖二位大哥欺人太甚,小人怎敢与其冲突。”

话音未了,九条龙抢着呵责他道:“一派胡言,我兄弟二人好意邀你观赏把戏,你以怨报德,痛击我在先。瞅瞅,这三颗牙难道是我自己打落的?”众人循声瞧去,果见他左脸颊肿起犹如小山,所言非假。

赵当世冷言道:“仁义之道,贯穿始终。大明无道,我义军人心所向,才得以所向披靡。但看你二人所为,行事与禽兽何异?害无辜之人性命事小,坏了闯王威名事大。倘我等皆效你二人兽行,世人将视我义军为恶魔,又拿什么救万民于水火,拯天下于不公?”

九条龙理屈词穷,没话反驳,只能切齿道:“你这厮凭着一张利嘴,每每巧言令色,闯王,你可别给他骗了。”话虽如此,众人听得出他说话底气不足,又对其人平日作风多少了解,大致也猜出了其与赵当世火并的原因。

人都有良心,即便为贼为寇,下意识的,也会倾向于占据道德高点的一方。九条龙与张胖子的行为处事本就变态,超出常人的接受范围,只不过一来事不关己,二来碍着他们背后有人撑腰,所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多管闲事。然而,改变个情形,让他们在二者之间做抉择时,毫无疑问,他们基本上都会站在言语中大义凛然的赵当世一边。

高迎祥是枭雄,眼界自非寻常流寇可比。他能长盛不衰的原因也自非一味靠着好勇斗狠。把握人心,掌控舆论有时候的作用比击败一股敌军或占领一座城池要大上不少。坐大后,闯营中也裹胁了许多儒生,一有空闲他就会召来他们为自己讲书。书中故事不外乎忠孝节义,听得多了,他也感到仅凭打打杀杀是绝对无法长久支撑下去的。只是地位一高,考虑的方面就要更多、更周全,他也见不惯九条龙、张胖子此类残暴的行径,想要惩处他们,周围的掣肘却如影随形,牵绊着他完全撒不开手,加之外敌虎视,他实在没有机会动手廓清内部。但当下,不消说,赵当世的话甚合他脾胃。

“非但如此,这二人还丧心病狂,以千余兵力围攻我二十余人。韩营头义气深重,出面阻止,他俩竟想将韩营头也一并杀在阵内。若非我营中马军及时赶到,恐怕不单小人,就连韩营头也要无辜遭戮,成了刀下鬼。”赵当世朗朗而言,目光如炬,一直逼视九条龙。九条龙心中有鬼,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若只是九条龙他们与赵当世的恩怨,高迎祥自可秉公处置,这时竟闻爱将也卷入了此事,还差些为人所害,神色不禁一变。

刘哲是韩衮的直系上司,视之为臂膀,哼一声,绷着脸道:“若是他出半点岔子,必不相饶!”

赵当世接口道:“韩营头为了劝解,不惜以身犯险,可是这二人犹不知收手,可惜韩营头如鹰猛将,竟为这二人所害!”

刘哲大惊失色,奔上两步,一手搭在赵当世肩上急问:“韩衮怎么样?”

赵当世摇首回道:“韩营头没有大碍,只是髀上中了一箭。可惜没伤在敌军阵内,却栽在了自家弟兄手里。黄兄与我同来,也见到了,可以为证。”

他刻意在“自家弟兄”四字上加重语气,掩盖不住的气愤与鄙夷,刘哲转目去黄龙那里求证,黄龙颔首,意指此事为真。

“哈哈,九兄与胖兄两个果然勇猛非同凡响,能把海东青干成这样,好威风,好厉害!”刘哲知韩衮无性命之忧,微微安心,可他到底是高迎祥手下首席大将,怎容旁人如此欺侮?何况还是给两个杂牌骑到了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干笑着,表情里的狰狞与嘲讽清晰可见。

当初九条龙与张胖子所想,就是将赵当世与韩衮一并处理,来个死无对证。然而变起突然,赵营马军倏至,他们实在来不及反应,不但顾不上杀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危在旦夕。事后回想,只要那时能除去赵当世与韩衮任何一个,局面都不会似现在这般被动。

“韩营头的手段,你我皆知。几番从官军手里逃出来,他居功至伟。现你二人做下这等无义无耻之事,伤了韩营头,接下来出战打头阵,都你俩上吧。”刘哲满腔愤懑,青筋暴起,若非碍着高迎祥,他醋钵大的拳头早便招呼过去了。

九条龙与张胖子不敢与他顶嘴,各自垂首无言。赵当世三言两语,已是完全将风向逆了过来。

刘哲不依不饶,对高迎祥道:“闯王,这两厮所作所为着实可恶,不加以严惩无以示我闯营军威。”

高迎祥未答,侧里那个体态健硕的汉子说道:“刘兄息怒,此事不可武断。”

“武断?”刘哲右眉一挑,大为不快,“言之凿凿,铁证如山,何谓武断?”

那汉子复道:“我听过九、胖二人的讲述。他俩以众欺寡,确实上不了台面,可讲到底,还是这位赵兄弟先动的手。”说着,扫一眼赵当世,“咱们行伍中人,哪个不是暴脾气?受人欺负了打回去再正常不过。九条龙的性子大家也知,急红了眼脑袋容易糊涂。他会以千余兵马围攻赵兄弟,也不过是一时激奋所为,绝无残杀赵兄弟与韩营头的意图。试想,以上千人打二十人,真想杀人害命,怎么可能拖到赵营马军来援?”

赵当世等人的骁勇,以及在绝境爆发出的潜力,高迎祥、刘哲等没有亲身体会,自无法理解,这时听那汉子款款而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情绪稍稍平复。赵当世见此人为九、胖二人开脱,共首先行个礼,问道:“不知掌盘子如何称呼?”

那汉子答道:“我反前为僧,俗家姓王,名字不提也罢。弟兄们给面子,称呼一声‘整齐王’。”

80阳春(四)

现阶段一些实力比较雄厚的流寇,很大一部分都是崇祯元年起义的“黄金一代”。身为陕西人,整齐王王和尚也没有例外搭上了扯旗反明的顺风车。

头几年,他混得比较惨,在官军的剿杀下仓皇如过街之鼠,直到崇祯五年依附了当时头等大寇紫金梁后才咸鱼翻身,逐渐坐大,与紫金梁王自用、满天星周清、蝎子块拓养坤等并称“陕西二十四家”。

王自用覆灭后,整齐王一时间比较迷茫,他实力强,但不算太强,在环伺的官军下没有能力单独行动。故此他先跟着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陕豫交界处混,到后来又与老回回马守应合军。数月前的崇祯八年十一月,他在九嵩被援剿总兵祖宽击败,转而投奔了闯王高迎祥至今。

在崇祯元年起事的掌盘子,能捱到现在的,基本上都有些规模。他虽近期内与高迎祥等人一样在官军步步紧逼下伤亡惨重,可横向比较还算过得去。还因为姚天动在滁州城东五里桥战死后取而代之,跻身进闯营几名高层掌盘子的行列。

整齐王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小弟就是九条龙与张胖子。有这两营的支持,他才能继续稳坐闯营前几把的交椅,与扫地王张一川、闯塌天刘国能等同阶而论。

九、胖二人吃亏,第一时间找到了他,作为大哥,他自不会坐视不理,刚好高迎祥这两天在营中休养,他便带着两个小弟上门理论。

出营时走得急,九、胖二人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整齐王一个疏忽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原先以为九条龙身为受害者,自己这边占着全理,所以站立在边,一直静观其变。谁料赵当世几句话就把九条龙噎了回去,他感到如果再不出手,今天这一局,自己这一方就将一败涂地。

“原来是整齐王,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赵当世知道,九条龙、张胖子无足挂虑,眼下这个整齐王才是真正的硬茬。因为摸不清对方底细,他决定还是对整齐王、九条龙与张胖子的关系故作不知。

整齐王微笑着,看上去挺和善:“臭名昭著罢了,不过跟在闯王身后捡些吃食,怎比得上赵将军斩曹总兵之威,败石砫兵之名?”

刘哲听出他话里带着敌意,嘿嘿道:“谁人不知这两个泼才是你王和尚的伴当?你这是给他们出头来了?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你和尚营,可是闯营。自有闯王秉公执法,没你虚张声势的地儿。”

自从王自用死后,就没人再敢直称整齐王为“王和尚”。这当口刘哲余怒未消,又仗着高迎祥在场,说话恁是肆无忌惮,极为挑衅。

整齐王倒不着恼,对他的讥嘲一笑而过,摇头道:“刘兄此言差矣。我等皆为闯王效力,哪还分什么伴当不伴当的?闯营大哥就一个,我也只认闯王。”一句话,就将刘哲顶了回去。

赵当世闻言暗想:“这整齐王倒有些城府。”耳边听到刘哲小声嘟囔:“装什么蒜……”

高迎祥现在有三个主要的合作伙伴,论实力,整齐王紧随前三个排名第四。时局艰难,正是需要各营同心共策的时候,高迎祥气归气,却没有糊涂到真个拂了整齐王的面子致使两方关系破裂。

他面沉如水,思量了片刻,对赵当世道:“赵兄弟,如你所言,我义军行事当以义气为先。我与九、胖二位兄弟相处多年,熟知其为人,虽性格有些乖戾,可到底还是重义知分寸的好汉,与你相斗,也只出于一时冲动,绝无相害之意。当前外敌逼近,我等若还兄弟阋墙,败亡可期,赵兄弟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斤斤计较。”

赵当世还没说话,那边刘哲脸色一黑,似要发作,高迎祥瞪他一眼道:“刀剑无眼,乱阵中谁又能保得韩衮周全?各位都是厮杀出身,受些皮肉伤算什么?躺个几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连高迎祥都这么说了,刘哲再不爽,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气呼呼吐了几口气,将头扭了过去。赵当世见状,清楚高迎祥和稀泥的意图,只能道:“闯王说的是。”

赵、刘两个没了异议,高迎祥复对整齐王等道:“赵兄弟初来我营,有些规矩不清楚,与营中弟兄起些争执也在情理中。三位兄弟都是度量大的豪杰,也给我姓高的个面子,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闯王的面子谁人不给?九条龙、张胖子犹自不忿,整齐王却识好歹,先答应了高迎祥,接着对赵当世道:“我这两个兄弟脾气暴,多有冒犯,望赵兄弟海涵。”

事成定局,赵当世再有理,也还是比不上整齐王叶茂根深,自忖事情到这一步已算最好结果,再争无益,乃挤出个微笑答道:“言重,言重。是小弟不知深浅。”又对九条龙说了两句好话,九条龙把眼一翻,压根不看他。

强行劝和,看似皆大欢喜,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没有一方会心悦诚服。赵当世本来对于高迎祥很有些钦佩,可通过这件事他发现,高迎祥威势有余,权谋似乎略有不足。他记不起历史上高迎祥最后是因何而死,可他清楚,高迎祥并不是唯一的闯王。

这且不提,事已至此,双方都不好多说什么,整齐王与九条龙、张胖子没有其他事,看着赵当世又别扭,敷衍几句后一并离去。刘哲郁怒难宣,后脚气呼呼的也出了大帐。黄龙小心谨慎,找个借口跟着刘哲去了,黯淡的帐内,眨眼间只剩下赵当世、高迎祥以及另一个瘦削汉子。

烛影飘忽,赵当世抬眼向上首瞧去,高迎祥刀削般的侧脸显示出硬朗的线条。正是这样一个男人,承受着远非一般人可以体会的压力。赵当世忽而又想,若是设身处地,自己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正思量间,凝结的气氛却被椅边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瘦削汉子打破:“赵兄弟,瞧你你低头不语,可是对方才的决断耿耿于怀?”

赵当世忙道:“不是,不是。不过想到韩营头的伤势,有些顾念。”

高迎祥缓道:“哦,忘了介绍。这位兄弟姓刘,诨号‘闯塌天’。”

“闯塌天”刘国能,现今闯营三大干将之一,实力虽不及扫地王、蝎子块,名列第三,但其人颇有谋略,通文墨,是流寇中不可多得的全才。又因他与闯将李自成、曹操罗汝才等都交情莫逆,所以真正的能量或许还在扫地王等人之上。高迎祥十分看重他,常召他商议对策,他与闯营的联系也比其他几营更加密切。

赵当世以前听说过此人作风正派,部众军纪也相对较好,所以对他在客气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尊敬,规规矩矩行一礼道:“小弟见过刘大哥。”对整齐王等,他没有任何想要结交的意思,言谈间只注意礼貌得体。但对刘国能,则真心实意,想要拉近关系,称呼也转为“大哥”,以示亲热。

刘国能笑了笑道:“赵兄,别的不说,单说你仅凭一营,就击退了石砫的白杆兵,这份能耐,着实令我辈佩服。”说着,目视高迎祥,高迎祥也随之微微点头。

石砫兵不比寻常官军,山地作战能力拔群。各路流寇之所以屡剿不灭的一个重要的战术层面原因就是官军很少敢于进山追剿。众寇一旦势蹙,经常就会躲入深山老林之中,而官兵“视山若阱”、“兵屯日久,所需米豆,日益腾贵,至不能支。是逼贼于山,不能窘贼,反以自窘”,惧山如虎之心态可见一斑。而祖宽等边军虽猛,止擅宽阔地野战,对于山地战,亦是视之畏途,所以称石砫兵为明廷不可多得的特种精锐并不为过。可就是这样一支部队,还是输在了赵营手下,刘国能这一赞,实在出自本心,别无他意。

赵当世略显羞愧道:“能得刘大哥赞许,小弟荣幸之至。但那一战多靠运气,着实不足挂齿。”

刘国能知道他在谦让,但道:“赵兄年纪不大,却不轻狂,反而谦卑克己,沉稳练达,远超我等。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义军有此后继,大事必成。”

高迎祥为人沉默寡言,早前说了两句后就一直端坐椅上,默不作声。刘国能显然深谙其秉性,干脆代其说话,安静的帐内一时间只听到赵当世与刘国能交谈的声音。

二人闲扯一阵,刘国能似乎想试试赵当世的战略眼光,问道:“赵兄自入川后一直独立带营发展,能在各地官军的联剿下蓬勃壮大,眼界想必不同凡响。在下冒昧,想听听你对现下局面的看法。”

赵当世来之前,这一块的准备工作是做得最足的,更兼他往日里便时时刻刻留意大势,刘国能猝然发问,他并无半点慌张,泰然道:“小弟不才,便斗胆胡言乱语几句。”

刘国能咧嘴浅笑:“赵兄只管昌言,这里但有我三人,不必顾忌。”

在他说话的当口,赵当世偷偷观察了他两人,只见不但刘国能,就连高迎祥此刻也正襟危坐,一脸严正,心知今日之行到了最要紧的时刻。若自己所想能与二人对上路子,那一切好说;倘相去倍蓗,那么想得到高迎祥的认可,恐怕再难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了。

如此想着,赵当世深吸一口气,首先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接着沉声静气道:“二位想来都已知道,眼下我义军情形十分险恶。在淮有漕抚朱大典并刘良佐、杨御蕃、倪宠、苗有才等部;在豫有豫抚陈必谦并左良玉、牟文绶、陈永福、陈治邦等部;在郧有郧抚宋祖舜并秦翼明、雷时声等部。总理卢象升统筹全局,祖宽、杨世恩、王进忠、周维墉、李明辅、刘肇基、罗岱等人往来无定,四处截杀围堵我义军兵马。我义军虽分数部各自突围,可面对凶残如狼的官军,依旧力不从心。且闻近来陕地闯将、过天星、满天星各营亦在总督洪承畴并左光先、柳绍宗、曹变蛟、马德功、贺人龙诸军的追击下损失惨重,说现今乃我义军数年之最危急之时刻亦不为过。”

一气说了这么多,赵当世口干声竭,只能暂缓话语。眼到处,高迎祥与刘国能对视一眼,神色颇有惊异。这时节,能对时局把握如此精确的流寇掌盘子没有几个,就把扫地王、整齐王这个级别的渠帅叫来,他们没有准备,也未必能似赵当世这般娓娓道来。很明显,这当头一炮,成功引起了高迎祥与刘国能的重视。

刘国能凝眉,露出额头几道横纹,靠近赵当世两步道:“官军步步紧逼,危机四伏,赵兄既能对此了如指掌,想必也有应对之策。”

赵当世不改谦虚:“‘应对之策’不敢当,只有些愚见,还请二位指教。”

刘国能肃声道:“赵兄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官军四面围拢,郧阳偏僻一隅,难以纵横捭阖。且豫、楚、淮等地官军密集,严阵防备,不可逾越。为今之计,只能再回陕西,重归老本。”

陕西是流寇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基础雄厚。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曾上疏分析,言道:“向来贼势,张则四处,困则归秦,贼之地利在秦明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流寇赖以生存恢复的基地所在。流寇多为秦人,不但熟谙陕西地理,对于当地风土人情以及兵马招募也驾轻就熟。且目前官军集中分布于陕、豫、楚三省交界,卢象升虽然组织协调能力很强,可一旦流寇们乘隙逃出包围,复窜陕中,他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一时半会儿也是难以重新布置调配兵力。流寇们趁着这个空当,回到了家乡,就有机会喘气,重整旗鼓。

赵当世说完,刘国能并未立刻说话,不过看他双眼放光,赵当世相信,自己的话十有八九打中了他的心坎。

稍过片刻,高迎祥那低沉的声调从上首处响起:“我闯营要的就是赵兄这样的英杰。往后军议,赵兄得暇,也可参与。”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重归陕西,就是高迎祥定下的方略。赵当世一语中的,已经得到了他的肯定。

刘国能在之后也爽朗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赵兄与闯王想到了一块儿去,不是投缘是什么?”言毕,再俟近些,轻轻拍了拍赵当世的右臂。

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个初见,高迎祥虽与赵当世意见相合,却也没有长留他的意思。具体到行动部署,也还需日后军议上等待其他几位掌盘子讨论赞成方可。不过对于赵当世来说,这第一个坎,算是被他迈了过去。旗开得胜,受到了高迎祥的赏识,他已经很满意了。

又过一会儿,高迎祥言说有些困乏,有送客意,赵当世便知趣告退。

半个身子刚探出帐幕,脑后便传来长叹一声,他向后斜睨,借着余光瞥见高迎祥原本端正的上身随声一软,斜斜靠在了椅背上。

那叹气声在赵当世听来,既蕴含着惆怅与失落,同时也含有疲惫与无奈。他心中一震,脚步却不停,头也不回地离去。

81连环(一)

平地风起,卷起飞沙缥缈,几匹马健步飞驰,背部虬结的肌肉一松一紧,马上的人也随之上下起伏。

不远处连营在目,那几匹马的脚步随着距离的迫近也逐渐放缓。辕门口站了一人,望见当先那名骑士,喜不自禁,隔着十几步高呼:“黄大哥!”

几匹马在那呼叫之人身前停下,当先骑士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就与那人紧紧抱在一起,许久方道:“一别数月,本以为今生再难与兄弟相见,岂料造化弄人,这说见就见着了。”

“你我兄弟情深,小弟那时便深信,有朝一日必能再见。唉,只可惜老白今日出勤,不在营中。不然我等三人,当好好聚上一聚!”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前营后司把总刘维明,而他口中的这个“黄大哥”,就是川中“摇黄十三家”奠基人之一的黄龙。

黄龙是汉中人,刘维明虽非其乡党,可出生地距离汉中不过咫尺,实如同乡。二人自幼相识,后同落草为寇,又共投张献忠。在张献忠出川后,刘维明跟着黄龙留在川中经营,一直十分亲密。直到袁韬巧立名目,逼走姚天动与黄龙,他那时中计在外,待回来后却是木已成舟,想再找黄龙已无希望。

因着这个缘故,刘维明与白蛟龙对袁韬时常怀有怨恨,也才有了后来一见赵当世,就毫不迟疑改换门庭的举动。

刘维明拉着黄龙的手走入大营。他后司的屯驻地距离其他各司较远,又处于边缘,是以黄龙的到来除了事先得到通知的刘维明外谁也不知。

“要不我派人去找老白,让他向都使告假,过来同聚。”刘维明在赵营待了几个月,职位高,可心情并不与之成正比。他总觉得受到侯大贵等人轻视,不忿已久,今次见到故友,端的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不不不,不必了。”黄龙连连摆手,“军务为先,怎可因私废公。当哥哥的这次来,不是来给你添堵的。只要见着了面,就心满意足了。”

刘维明没多想,点头道:“还是哥哥思虑周全。”

二人一路交谈,联袂走到刘维明的大帐。刘维明留卫兵在外,只与黄龙两个走入帐内。

一入帐,左手不远处的床上一阵蠕动。帐顶开了几个小窗,阳光投射进来,黄龙走近了一看,两个男童正慌乱起来。

“这是……”

刘维明先呵斥那两个男童:“贵客来了,还不快滚起来,茶水伺候。走慢一步,小心敲烂你俩屁股!”待他们连滚带爬去了,回顾黄龙,“哥哥不是知道小弟习性,怎么离开几个月就忘了?”

黄龙一经提醒,猛然回忆起来。这刘维明不喜女色,只爱男童,以前还在川中时,他就喜欢四处掳掠良家子弟颠‘鸾倒凤,被他糟蹋过的男童数不胜数。再略一瞧那两个男童,俱唇红齿白,长相清秀,是其人喜欢的类型。

“你家掌盘子准你养着他们?”

通过观察与自己的接触,黄龙认为赵当世不是一个御下宽松的人。加之不久前刚目睹了赵当世与九条龙他们的争执,想来这娈童之事也不会在赵营的容许范围内。

刘维明扬扬手,好些不以为然:“赵营的确有些个乱七八糟的劳什子军纪。可我不过找两个服侍的人,他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

黄龙察觉出他话语里有些怨气,心中一动,拉他到旁边坐下,问道:“不知这些日子贤弟过得可好?哥哥听说你在赵营当了个把总,有些实权地位,心下甚慰。”

对他人,刘维明也许还会隐瞒伪装,但黄龙与他过命十几年的交情,恩若兄弟,从无隔阂。他早想找人倾诉,此刻恰到好处,当即用力一拍大腿,道:“好什么好,哥哥不知,小弟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黄龙往他这边探了探身,疑道:“这却是为何?”

这时,一个男童缩头缩脑端了两碗茶水进来,恭恭敬敬跪在二人面前供奉。二人取了茶,刘维明满脸慈爱,拿手在那男童粉嫩的小脸上刮了一刮,那男童顿时流露出媚态,小猫也似偏头在他手背处蹭蹭。

“哥哥,你看小弟调教手段如何?你不知,床笫之上,这些男童之妙,几不可言,我少时也接触过女色,两下比较,远远不如这些男童。哥哥若看得顺眼,我择一个送去哥哥营中,给哥哥尝尝鲜。”刘维明又揉了揉那男童的脖颈,转头说道,语气里甚是得意自豪。

黄龙对此没有兴趣,敷衍道:“不必不必,我那几个老婆都够我焦头烂额的了,贤弟是怕哥哥我太闲了吗?”

刘维明哈哈笑了出来,不再多说,俄而问道:“哥哥前面问了什么?”

“哦,贤弟不是说过得有些不舒心吗?你我兄弟,一向无话不谈,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哥哥给你拿拿主意。”

刘维明闻言,登时改颜换色,一反嬉皮笑脸之态,双眉微聚,嘴角紧抿,面宇间神情复杂。黄龙心中一紧,但听他道:“哥哥可知赵营掌盘子的来历?”

身为赵营把总,他却口口声声说什么“赵营掌盘子”,态度浑如外人,黄龙好生狐疑,自不肯放弃这个打探底细的机会,乃道:“听说之前在闯营待过。”

刘维明续道:“是,在投闯营前还在回营干过,说来说去,都是陕人。”

“我也是陕人,这又有什么不妥?”

“陕人自是无碍。只是他入川前的那些老弟兄一路跟他,如今大多都是营中将官,且极为抱团,又凶狠霸蛮,处处与我和老白不对付。”

“请贤弟细言。”

“每战缴获,陕派必占大头;营中军议,也从无我川人插嘴的地方。各种军需调拨发派,我与老白每每只能捡他们挑剩下的破烂。若只是这些,尚可忍耐,斗不过他们算我无能。最可气那姓赵的是个偏心鬼,处处向着陕派。这般,我还有什么指望?”刘维明越说越激动,唾沫不断下咽,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哥哥知道,我与老白先前虽上不了台面,可到底每人手下也有着数千人的队伍,规模不在赵营之下。我二人真心追随赵营,孰料姓赵的却暗使手段,将我二营瓦解,名封我二人为把总,其实兵权尽失。这还不算,他怕我川人得势,竟而将小弟我打发去照管粮草……”

刘维明言及于此,圭愤之情不见,取而代之是苦涩的笑容:“小弟不成器,也是半生厮杀出来的,几千弟兄,说投靠就投靠。他以此职相待,岂不是辱人太甚?”

“那么老白?”

“老白也好不到哪里去,旬月血战不断,营中减员严重,其他主战各司都因为于路招募兵力渐渐恢复,他的司到现在还是残破不堪。此外他手下一个老兄弟也无缘无故给姓赵的杀了祭旗,这不是向我兄弟立威是什么?”

黄龙一怔,旋即摇头嗟叹:“竟有此事。唉,人心难测,若非贤弟亲口述说,我还以为那姓赵的是个真豪杰。”

刘维明悔恨道:“我头前也是被他表象给骗了,太早交心。然而覆水难收,陷在这营中,左右为难,实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自处。”说完,看了一眼黄龙,脑袋向一边略偏,满是不快。

话说到这里,二人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中途一个男童伸头进来探看,见气氛凝结,亦不敢入内,悄然遁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维明似乎情绪平复不少,恐怕自己失言过多,讪讪道:“我待哥哥一片赤诚,今日所言,全出本心,还望哥哥切勿泄露分毫。”

黄龙摇头,先是连叹数声,然后道:“贤弟能以肺腑相见,做哥哥的甚为感动。也亏得你剖露衷肠,哥哥才敢以实言相告。”

刘维明抬眼大疑:“‘实言相告’?小弟不懂,请哥哥明示。”

凭着自己十余年对刘维明秉性的了解,黄龙已经完全没了后顾之忧。他其实有备而来,只是此前尚在观望,不好就说,这时候宽心下来,有了把握,凑近刘维明,低声道:“贤弟可知,哥哥此来,并非孑然,身上还带着一人的嘱托。”

“一人?什么人?”刘维明眼里满是疑窦,全身不自觉朝前靠了靠。

黄龙拿手指在案台上敲了敲,轻声道:“扫地王。”

“扫地王?”刘维明大惊,几乎叫出来,“扫”字高起,好在及时收敛,将“地王”二字生生压了下去,“哥、哥哥怎生与扫地王有了交情?”

黄龙闻言,突有点伤悲,道:“月前姚大哥在滁州战死,部众星散,其他各营趁火打劫,闯营中从那时再无我姚黄二营说话的地方。哥哥没本事,为形势所迫,只能先找棵大树攀附。正好扫地王来召,便私底下投了他。”

刘维明喟然道:“时也命也,姚大哥旦夕而亡,我却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短暂叹罢,急问,“扫地王嘱托哥哥何事?”

黄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这闯营目下的情况,贤弟可知?”

“不知。”

黄龙再次靠拢过去,面对面仅仅相隔一指,低声道:“贤弟初至,有些事不可不知。如今的闯营已非昔日的闯营了。”

刘维明心中咯噔一下,迷惑道:“此话怎讲?”

当下二人窃窃低语,黄龙便将闯营的情况大概与其说明了一番。

在早前,闯营实力冠绝诸寇,可谓一家独大,连张献忠、马守应等巨寇亦对闯王马首是瞻,然而事情随着近几个月的战事有了转变。

作为诸营的头领,高迎祥有义务担负起对抗官军围剿的主要职责,是以出陕向东,再由东转回郧阳这一路辗转,每逢硬仗、血战,基本上都是闯营出人出力,与官军死磕。千军易得,精锐难得,闯营的主力经过屡次消磨,损失泰半,所剩无几,老本营赖以为柱石的数万铁骑至今只余数千。虽说相对于其他各营,闯营的实力依然稳居头位,可此消彼长,高迎祥当初的一言堂现在也渐渐转向了要与几位大掌盘子商榷的局面。

之前提过,几位大掌盘子,无非扫地王张一川,蝎子块拓养坤与闯塌天刘国能。这三营中,又以扫地王最强。

扫地王张一川是西安人,崇祯元年起事时就在义军才勇十头领中名列第三,也是后来紫金梁王自用三十六营大头领之一。总之,资格很老,兵力也一直非常雄厚,基本上遭遇过什么大的打击。他很有应变能力,在数月间的流动作战中,从未出过死力,正月被高迎祥逼着充当攻打徐州的先锋,也是十分消极,能划水则划水,稍一失利,就夺路狂逃。

官军逼得紧,高迎祥也拿张一川没办法。自从转进郧阳后,张一川不遗余力招兵捉丁,黄龙就是近期内被他拉拢过去的。眼下,不论良莠,光看人数,张一川的人马已经比其他几营加起来还多。

高迎祥因为指挥失误,威望下降很快,已不复当年的声势。张一川野心素大,又听信了营中几个卜卦道士的言语,私心认为闯营气数将尽,自己应当择机取而代之。

想归想,风雨十余年,张一川还是懂的些进退之道的。在没有完全的信心前,他对高迎祥依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高迎祥为人豪爽少心眼,竟是至今未曾察觉他的豺狐之心。

为了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实力,张一川对进出郧阳的每一支军队都很关注。赵营入郧阳,他其实早也知道,本还打算派人接洽招引。可没想到赵当世与刘哲有交情,抢先被高迎祥看上了,而且还和自己手下整齐王的小弟九条龙、张胖子有了仇怨,所以他立刻改弦易辙,转换方针——既然无法拉拢,那也不能白白就让给了闯营。

他布下的对策,很简单,就是离间。

82连环(二)

扪心自问,黄龙其实并不想充当张一川的爪牙来挖赵当世的墙角。可是,有些时候,事不由人,为了自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他也不得不昧着本心,来找刘维明沟通。

赵营军容甚壮,赵当世豪气干云,他瞧在眼里,也颇受震撼。来之前,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在他看来,刘维明与白蛟龙现在混得还算不错,实在没有必要冒着性命之虞以及背主的骂名转投张一川。

故此,一开始,他压根就没打算开口引诱,只是随便试探两句。但刘维明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个兄弟对赵当世会有着如此重的怨念。

刘维明能弃了袁韬投靠赵当世,再改换门庭半点心理压力也没有。何况抛出橄榄枝的还是声震数省的大掌盘扫地王。与其憋屈着继续受尽侯大贵等的白眼、在后营似个老苍头照看草料,还不如就此抓住机会,再搏一搏。

机不可失,刘维明有叛心已久,正愁没地方去,黄龙这一来,当真是令他拨开云雾见青天。

从刘维明营中出来,一阵风吹过,黄龙在马上不禁一阵哆嗦,回想起方才刘维明眉飞色舞的神情,他只觉有些陌生,隐约还有些嫌恶。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与自己这个贤弟过命了十几年,直到今天,他才看清楚其人的真正面目。虽说他的使命就是替张一川说服刘维明,可事情进展太过顺利,暴露出对方急不可耐、反复无常的脾性,还是让原本就有些不快的黄龙更加感到鄙夷。再想到刘维明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说得白蛟龙同来投靠,供扫地王驱策,他开始暗自思量,今后是不是该与这个兄弟保持点距离。

一连驰出十里,远近荒莽无人,黄龙有些内急,驻了马,想找个地方解手。谁知几人才下马,从斜里撞出一彪马军,不下百人,当先头目高声道:“对面可是黄龙,黄掌盘子?”

黄龙见对方不似官军,只怕刻意隐瞒为同袍所误伤,如实道:“正是,不知兄弟有何见教?”

那头目面无表情,以目示意左右,转眼间,上百骑就将黄龙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黄龙惊道:“兄弟何故如此做派?”

那头目回道:“刘掌盘子请你去营中一叙,有要事相商。小人怕黄掌盘子以他事推脱而走,不得已如此为之。还请你给我家掌盘个面子。”

能一次出动上百马军,“刘掌盘子”不可能是刘维明,也不太可能是刘国能。在细细观察这些骑士的衣胄后,黄龙敢肯定,派出这些人的就是刘哲。

上百骑士皆绰刀在手,黄龙不敢违拗,只得应了,受众骑裹挟而去,手下七八个伴当,也无一人走脱。百余人狂奔数十里,遥望见清澈的舞阳河,黄龙暗自叫苦,不知自己的行踪怎么就给刘哲那厮抓了个正着。

刘哲显然蓄谋已久,早便端坐在营帐内等候。黄龙极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拱手行礼:“刘兄,你找我?”

“哈哈,黄兄,最近风大,你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不怕冻着?”刘哲倒像个没事人儿,和往日一般热络。

黄龙听得出他话里有话,闷哼一声道:“刀山火海都走了无数遭,害怕这点小风不成。刘兄若无他事,我先告退了。”

“黄兄且慢。”刘哲抬手阻止,帐门口两个卫兵应声往门口一堵,“有几件事,兄弟疑惑,想问问你。”

“说。”黄龙有点能猜出他想要问什么,心中实则非常忐忑,但在多年经历的谆谆告诫下,还是努力维持一个平淡的表情。

刘哲顺手拿起桌案上一把牛骨小刀,也不看他,道:“第一件事,黄兄早上,从哪里出来的?”边说,边开始剔指缝。

“嗯?我自然是从自己营里出来的。”

“啊呀,黄兄这不是答非所问吗?我当然知道你是从自己营里出来的,你营分东西,兄弟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昨晚睡在东营还是西营罢了。”黄龙惧内,众人均知,可他老婆又多,为了避免她们吵架争斗,只能将她们分别安置在两个营中。刘哲听了他的回答,故作惊讶,但手上动作却一点不停。

黄龙看他怪里怪气模样,着实不爽,忍气吞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话刚出口,暗觉不妙,但想:“糟,他问这一句,难不成是探听到昨夜我在扫地王营中过夜的事?一时不察,反倒有些露了痕迹。”

正在担心间,刘哲再度发问:“前一件事算兄弟我花搅,这第二件事我却不明白了,黄兄没事,又跑东边去干啥?”赵营位置在东,而黄龙扎营在西北,两边相隔甚远。若不是为了去找刘维明,黄龙不太有理由到那一带的莽原转悠。

“这,这……”黄龙再沉得住气,一时间答不出所以然,这当口儿也不免脸上发热,苦思良久,方急急解释,“这不近段时间东面官军动向不明吗?前些日子我俩巡视东面,似乎漏了几个地方,我放不下心,就带人前去探看。”

刘哲嘴角一抬,面色颇峻,将刀往案上一丢,摇头道:“闯王早便有意入陕。你也不是不知道。既然西去,还管他东面哪些个无足轻重的小据点作甚?”

黄龙立时大窘,还想辩解,刘哲叹一声道:“我把你当兄弟,孰料你却一再瞒我。也罢,念在你往日也为闯王立过不少功勋,就不刁难你。这几日,就好生待我营中休息,别再出去了。”

“这……”黄龙闻言,拔腿就要走,刘哲见势,拍拍手,刹时间,三五名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子就将黄龙死死摁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凭什么拿我?姓刘的,我好歹也有数千人,你敢放我回去,与我真刀真枪比个胜负吗?”黄龙不服,更兼心中凄苦惶急,连声高呼,可身子被几名大汉死死把控住,半点也动弹不得,“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别使阴招,老子单挑也随你!”接连大叫数声,见刘哲只作不闻,心下登生绝望。再想叫骂,刘哲一挥手,一大团脏污不堪的破麻布就将他嘴巴塞了个严实,他呜呜咽咽,一面奋力挣扎,一面无助地被人拖了出去。

刘哲看着黄龙被架走,短吁几口气,神色怃然,这时,侧里帷幕后,一个身影转出来,走到他面前道:“这姓黄的果然与扫地王暗通款曲。”

“先生请坐。”刘哲搬起脚边一个小凳,示意那人坐下,“若非先生慧眼,一早瞧出此人与我闯营貌合神离,我怎么想得到安插桩子监视其动向。”

那人缓步坐上凳子,帐顶几缕阳光当头洒下来,一张清癯有容的脸庞熠熠生辉。他叫穆公淳,今年还没到三十,不过心思缜密,学识渊达,是刘哲现在最为倚重的谋士。

“主公,黄龙与扫地王勾结一事确凿无疑,扫地王野心勃勃,如不尽快遏制,难保日后不会生变,祸害了我闯营。”穆公淳将右手摆了摆,将袖子甩到一边。

刘哲颔首道:“此事我知,闯王新来气运不佳,这扫地王一向跋扈,会起异样心思再正常不过。然而,黄龙此去赵营,所为何事?要说想拉拢赵当世,赵当世已投我闯营,怎会中途变卦。扫地王不会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吧。”

“非也。”穆公淳摇着头,不以为然,“据卑下所知,赵当世在川中曾经收编了两支部队,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这二人与黄龙是故人,扫地王很可能是想借着这层关系,去撬赵营的根基。”

刘哲闻声咬唇道:“若他奸计得逞,表面上祸害的是赵营,实际上针对的还是我闯营。”

“主公明鉴。”穆公淳点头道,“闯王为人宅心仁厚,不明御下诸位头领的虎狼心思,一味纵容下去,危难可期,这就需要主公你暗中助力了。”

刘哲将胸膛一挺,振振有词道:“为闯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责无旁贷。闯王不屑做的,我替他做;闯王不想管的,我替他管。”

穆公淳拜服道:“主公忠心,天地可鉴,卑下敬服。”随后又说,“卑下不才,倒想了个驱虎吞狼的法子,既可阻止扫地王吞并赵营,也可进一步削弱扫地王等人的实力。”

刘哲很感兴趣,身子前倾,问道:“哦?什么叫做‘驱虎吞狼’?”

“狼,张一川也;虎,拓养坤也。”

蝎子块拓养坤是经年老寇,资历完全不下扫地王张一川,而且其人与张一川有一点不同,就是胆气过人,擅长与官军打硬仗。先前在陕中时,高迎祥就几次倚仗他独立作战,分散官军实力。从表现上看,早在崇祯四年,他就能占据中部县,据城力抗官军围攻两个月,直到曹文诏、张福臻等部俱至,还能安然撤走。而后不久又与宁武总兵孙显祖大战于万泉,平分秋色。近期内甚至还俘虏了宣府总兵张全昌。其部悍勇敢战,由此可见一斑。

从古至今,老大能与老三和睦相处,却鲜见能与老二把手言欢的。闯王麾下三巨头,张一川与拓养坤关系也非常恶劣。好在刘国能一碗水端平,没有轻易偏向任何一方,所以至今二人仇隙虽深,可凭借着微妙的平衡,倒也没有真正脸红脖子粗过。

“你的意思是,挑拨他俩?”

穆公淳微笑道:“这二人势同水火,要让他们打起来,还用得上‘挑拨’?”说着脸色一正,“卑下愚见,只需派出二人,分别往刘维明、拓养坤营中各说上一句话即可坐观争斗。”

“先生请细讲。”

“方才据那边的暗桩说,在路上黄龙透露出些许风声,刘维明似乎有意归附扫地王。我等便加把火,派个人去,就说他的行动受到闯王的支持。刘维明地位卑陋,弄不清形势,这一句话足安其心,让他能从容准备与扫地王配合的事。”穆公淳咽口唾沫,神采奕奕,“拓养坤那边,也只需说一句话,就说张一川因为部下整齐王的事很快要与赵当世刀兵相见,让他做好准备。他一心要压过张一川,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哲有些担心道:“那若是拓养坤怂了呢?”

穆公淳直接答道:“这个无妨,主公找个机会,透露给刘国能些消息。就说张一川与拓养坤仇恨爆发,近期内很可能自相残杀,让他盯梢着点,一方有异动,就随机应变。刘国能迂腐,但不是不明形势之辈,能削弱这两个对头,他何乐不为,若一方得势,他自也不会坐视不理。”

“要是刘维明怕了或被赵当世察觉,张一川计划落空怎样?”

穆公淳拊掌道:“主公多虑了。若是这样,那赵营不就归我闯营了?且刘国能平日里最与闯王亲近,让他坐收渔利,于我闯营无害。我闯营半个手指不用动,隐身幕后,作壁上观即可,旁人也怪不到闯王头上。”

刘哲听了,想了一会儿,终觉可行,道:“你这‘驱虎吞狼’之计甚妙,说是一石二鸟也不为过。只要能让张一川与拓养坤两败俱伤,那么入陕后会合了闯将,闯王的权威就会重新稳固。”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有些惋惜道:“不过照此计行来,未免将赵营架在火上烤,陷赵当世于危局。”

穆公淳目光坚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当世虽然归了闯王,可观其为人作风,不像是能久于人下之辈,况且他人虽少,可异常精悍,用来削弱张一川再好不过。能借张一川手杀了他最好,不成,也可令其大伤元气,日后彻底吸收进我闯营,当也轻松便捷得多。”

刘哲似有些不忍,可后来蓦的又想起高迎祥,乃道:“此言在理,此计当宜速行,一旦落后于张一川,悔之无及。”

83连环(三)

崇祯九年的三月底,小小的郧阳府境阴云密布,不论官军还是流寇,均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场大战,将会在何时突然爆发。

因为及时入川,赵当世幸运躲过了高迎祥与李自成两边连败的影响,势力有增无减。不过现在,融入了闯营,一切行动都得听从上头统一指划,赵当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将对自己乃至赵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种忧愁,这些天始终弥漫在他心头。

一连休整数日,这期间,整齐王那里没有再来骚扰挑衅,闯营里也送了些兵甲作为资助,赵当世又四下抓了些流民百姓充军,原先在施州卫损失的兵员,慢慢补充恢复起来。

入川前,只有五百人时,赵当世就对部队的训练十分看重,往后战事不绝,但只要来得及喘一口气,对兵士的军事训练他一刻也不会耽搁。对于训练,他不需要事必躬亲,只对侯大贵、徐珲等人提出两点要求,即简单、实用。

赵营兵士来源庞杂,每个人的先天素质也不尽相同,光靠少部分人精锐对于整体的作战没有大的作用,全体兵士都能做到整齐划一、进退协调才是重中之重。古来对于兵士的训练,早有章法,徐珲就很会练兵。赵当世与他商议讨论后,去芜存菁,极尽简化,定下了初步的练兵之法,力图做到每一名兵士都能够快速掌握技能。事实证明,这种练兵方法行之有效。

在单兵能够快速掌握的技能的前提下,要想发挥其最大的威力,就得让他们通金鼓、明号令,做到临行禁止、行伍有度。赵当世为了这方面的训练,没少花心思。然而,赵营所部兵士,除却入川前从李自成那里要来的数百人是善战的老行伍外,其余有的是流民,有的是溃军,后来还有棒贼等等。指望这些纪律散漫,素质低下的兵员在短时间内掌握步伐,统一合作,实在困难。

不过所幸赵当世运气好。

首先,这些人不是一次性加入,而是在流动中不断吸收的,所以有着数百老兵打底子,赵营一路上来,每个时期,老兵与新兵的比例都维持着一个接近合理的水平线,不会出现因为新兵过多而使部队战斗力严重下滑的事。

其次,除了在汉中使诈赢了小红狼,赵营的对手实力一直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川内棒贼素质极其低下,平素根本不训练,比起陕豫等地流寇差远了,拿这类敌手练兵,积累实战经验,再合适不过。而后虽然遇到了罗尚文等战力较强的官军,赵当世也没有浪战。自侯大贵野战失利后,就一直采取保守的作战方式,以弹性防御为主。如此一来,纵然刚开始依旧伤亡很大,但好歹不会坏了元气,还是将大部分的兵力保存了下来。

最后,就得归功于徐珲、侯大贵等人的拼死练兵了。一直以来,赵营始终处在危难中,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愿意束手待缚,每个人都拿出吃奶的劲儿鞭策御下兵士训练。加上不断作战积累了临战经验,到了与石砫兵对上的那一天,赵营上下才稍稍可称能战。

凡精兵,大多都是九死一生出来的,赵营固然还称不上精锐,可至少凝聚力与战斗力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的杂牌流寇。赵当世善于减少作战成本,而且随机应变能力强,所以在他的领导下,赵营从未遭到过严重的打击。也因此,这一批近六千从川中浴血而出的兵力,才能在如今成为他说话的底气,行动的后盾。

这几日天气晴好,闯王那边又没有动静,赵当世自觉想得太多终归枉然,也就按下心绪,放下外事,一意扑在了内务上面

一段时间来,赵当世除了睡觉在自己的大帐,去的最多的就是营东边的空地,因为侯大贵等军将经常带着兵士在此间训练,他可以一边观摩一边发现当中的不足之处,加以改进。今晨他吃完饭,照例踱步过去,正巧碰到了郝摇旗与覃进孝。

空地上没有很多人,只有数十个百总以下的低级军官,他们和普通兵士一样,在号令下排列整齐,遵从着训导。当初赵当世立下训练条陈的最重要一条就是要求作为领导者的各级军将,训练强度不能比兵士差上半分,除却侯大贵、徐珲、郭虎头等这一级的军中高层因为军务繁杂可以稍稍宽宥外,其他军将严禁松懈。因为耳濡目染惯了,赵当世对于领导层腐败堕落的现象深恶痛绝。上行下效,没有铁血的领导者,哪里来铁血的军队?往后的事他管不到,至少现在,他不会允许军将因为职位上升就开始骄惰。

覃进孝的忠路兵个人勇武很不错,引得赵营中许多军将佩服羡慕,郝摇旗也不例外,此时他与覃进孝二人皆面对行伍,不时交头接耳,很明显,他俩是在交流练兵心得。

论武力,赵营里几乎没有能与郝摇旗放对者,他一开始自视甚高,颇为矜傲。可连连征战过来,他也逐渐发现,单凭自己一个人厉害,对于部下的兵士作战水平的提升,实在是于事无补。他眼睁睁看着郭虎头、杨招凤等一步步从下层慢慢爬上来,以至于与自己并肩而立,心眼再大,亦是有些震动,开始反思自己往日驾驭兵马的缺陷与劣势。

赵当世表面无所谓,风轻云淡,可实际上对于营中每一个军将的变化他都无时无刻观察在眼里。人是会变的,他坚信这一点,杨成府尚能因为触动而改头换面,郝摇旗怎么就不行?但看他此前的诸般表现,并无甚出彩的地方,可赵当世相信,此人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自也绝非甘于平庸之徒,只看他当下有意识地向覃进孝请教练兵之道,足见其还是个可塑之才。

郝摇旗与覃进孝全神贯注于训练,赵当世也不想因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而打乱了他们的操演,又小站一会儿后悄悄离开。

随意兜转不久,赵当世想着,是不是该去看望看望楼娘。她的儿子改名换姓,当着众军将的面,拜自己为义父,成了赵元劫。这些天相处下来,赵当世发现自己这个义子很是聪颖,性情也与自己很像,更增喜爱,对于楼娘的处境,因此上心不少,是以想去瞧瞧她现在状况。

他快步走了一段路,快到中营后司时,却又想到了张妙白与覃施路,不禁犹豫起来,她二人也被安排在后司,也不知怎地,他脚步居然就这样硬生生收住了。

对于这类情况,赵当世从前嗤之以鼻,但当他真正成为当事人,才无奈发现,此时此刻,自己也不免陷入风云气少、儿女情多的境地。以往的杀伐决断,在两个女子面前,竟是半点也施展不开。也不是说他害怕,而是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后司营帐在望,他却徘徊起来,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候,一队巡逻的兵士经过,当先的那人见到赵当世,赶紧行礼,道:“属下见过都使。”

赵当世看他一眼,有些眼熟,可愣是记不起名字。那人似乎瞧出赵当世的难处,主动道:“都使,属下白旺,今日轮班执勤,在营中四处督查巡防守备工作。”

“哦哦,对头,对头。”赵当世一经提醒,马上记了起来。这白旺说起来也是当初李自成从各营头调拨给自己五百人中的老弟兄了,相貌平常、为人低调,但作战勇敢,这几个月因功直升到了百总,现在侯大贵手下做事。

白旺打了声招呼,就要带兵告辞,走不两步忽地想起一事,转回来对赵当世道:“都使,适才属下路过中军大帐,看到白把总在帐外等候,似乎有事要找都使。”

赵当世询问道:“他怎么说的?”

“属下问了他,但他没有多透露,只让属下路上若遇着都使,代为通告。属下瞧他神色不宁,当有要事。”

赵当世听了,暗自奇怪。白蛟龙外出探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几天,要有情况早就该报告了,怎么会拖到今天?白旺等人走开后,他完全没了去后司的想法,一步不停,走回了大帐。

到了帐外,却无人影,自狐疑间,一个身影从角落里闪出来,口道:“属下见过都使。”正是白蛟龙。

赵当世睃他一眼,看他眉宇里愁云惨淡,神色果然大异平常,没多说,先屏退了随身侍卫,与他入帐相谈。

一到里边,还没等赵当世开问,白蛟龙竟膝盖一软,径直跪倒了。

“你、你这是何意?”赵当世口里这么说,手上并没有去扶他。白蛟龙素称硬汉,当日斩首何师会他也没有这副模样,说不得,定是摊上了极为要紧的事,“有情况就说吧。”

“属下死罪!”白蛟龙咬牙先道,继而“砰砰砰”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死罪不死罪不是你说了算。”赵当冷哼一声,回身来到上首大椅坐下,双目似刀,令人不寒而栗。

眼见白蛟龙膝行到前面,脸上说不尽的苦楚,赵当世看不下去,皱眉道:“到底怎么了?直说,别婆婆妈妈的。”

白蛟龙伏地言道:“刘维明要反叛。”

赵当世闻言,“哗啦”一下惊而立起,言道:“你再说一遍!”

两道泪水顺着白蛟龙面颊留下,他哀声再道:“刘维明谋反,属下不识人,竟为赵营引入此等狼子,罪当军法。”

赵当世震惊过后很快稳住心神,命令道:“你与刘维明一同引兵来投,算不上是你引荐的,这里不必揽罪。你且起来,将事情原委详细道出。”

白蛟龙死活不肯,赵当世劝了几次无效,只能由他跪着说话。

“属下前几日奉命外出探查军情,昨日汇报完方归,刘维明就着人来请,说他已在帐里备下了酒菜。营中军纪,无恩赏不可擅自饮酒,属下本不欲去,可架不住刘维明极力邀请。都使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兄弟,总不好拂了面子……”

赵当世挥挥手道:“这我知道,先不管此事,你接着说。”

“在刘维明那里,属下惴惴不安,不敢多饮,亦不敢多留。本见他没什么要事,就想离去。孰料刘维明这时拉住了属下,还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具体的属下复述不出来,总之,他先是痛骂了都……都使,又将侯千总、徐千总他们骂了个遍,而后大言炎炎,只说已与扫地王接上了头,不日就要弃了赵营归附过去。”

“扫地王?”

“是。属下起初也不信,但听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由信了几分。都使想,我赵营何等厉害,刘维明的性子我晓得,胆子再大,这种话也是不敢随便说的,十有八九真是有了退路。”

“你怎么说?”

此时白蛟龙浑身微颤,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属下受都使大恩,本意自不会答应。可那时,属下瞥见帐外人影闪动,心知刘维明早已布下了伏兵,说不定属下‘不’字一出口,就将给他乱刀砍死,也不能再来此处通禀。”说着顿了顿,暗自观察了赵当世脸色后,接着道,“因此,属下暂时答应合作,并与他歃血为盟,如此,才得以逃出来。”

赵当世面色铁青,听他讲完,思量许久都没有出声。白蛟龙脸皮紫涨,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低首跪候。

大难临头各自飞,白蛟龙与刘维明虽是多年的老兄弟,选择却不同。看白蛟龙如此表现,赵当世不会认为他的话是在扯谎。相反,刘维明平日里的怨言他早有耳闻,只是他没想到刘维明会变得如此快。人心不足蛇吞象,赵当世自忖对刘维明的待遇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再不满足,只能说是太贪婪使然。

要刘维明找的外援是整齐王,赵当世还不会如此担忧。然赵营虽强,到底不过数千,要想挡住兵力最称雄厚的扫地王,忒不现实。

“刘维明是怎么和扫地王搭上的?”白蛟龙脑袋一团乱麻,呆滞望地,正在出神,赵当世忽而发问。

“这,这属下就不知了。刘维明只说与扫地王有联系,其他方面口风很严,探听不出什么虚实。”

赵当世缄默无言,果然不出他所料,郧阳流寇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想只是得罪了个小小的九条龙,到现在,竟然连扫地王也惊动了。

84连环(四)

能撇下多年的交情,坚定地站到赵营这一边,白蛟龙本身定也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如果不是他主动来告,赵当世现在还完全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流寇之间江湖气重,多讲连襟之谊,因一人之叛变进而牵连无数无辜者的事,赵当世与白蛟龙都见过不少,故此白蛟龙才会自危到这般地步。

赵当世恩怨分明,不是那种随意株连之人,说实在的,首告者有功无过,实在没必要担心担负连坐之责。也许是早前斩杀何师会的事给白蛟龙心里造成了太大的阴影,没有赵当世亲口的宽恕,他想必是绝对是无法安心的。

赵当世好言抚慰了两句,白蛟龙这才慢慢起身。同时,他得到指示,继续与刘维明周旋,直到赵当世进一步命令下达,其间切不可被觉察出半点异常。白蛟龙本身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心绪平复下来后,神气很快恢复起来,指天誓日,坚决保证绝不辜负使命,一有新消息立刻来报。

他走后,赵当世立刻派人找来覃奇功。作为名义上的参军、实际上的军师,不但要作战时为主帅提供有效建议,更要在这种时候为主公分忧。

覃奇功在自己帐内看书。军队一段时间以来不停流动,马不及歇、人不及喘,他也只能随波逐流。可到底嗜书,这两日扎营得空,他就抓住机会赶紧看上几眼。这时闻召,并不迟疑,放下书,趋步而至。

在听完赵当世的叙说后,覃奇功仅是短暂惊诧,很快,就陷入了深思。

赵、覃二人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俩都是聪明人,都早已看穿这件事的本质并不在于与九条龙的恩怨或是扫地王想要拉拢刘维明,而在于郧阳一片整个流寇集团中的势力角逐。

事关重大,覃奇功也良久拿不定主意。赵当世首先道:“青庵,我之见,刘维明势单力孤,扫地王兵力数万,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关紧要,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来勾诱他。若说他是为了给九条龙出头,一个统领数万兵马的人物,怎会只有这点气量,所以更无可能。内中必然另有隐情。”

覃奇功一点头,顺着他话往下说道:“都使说的是。郧阳诸军,明面上共遵闯王号令,实际上各拥山头。扫地王、蝎子块、闯塌天是其中大老,听说这些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水深得很。”

赵当世沉吟片刻道:“刘维明要反,我不奇怪,可他一直在川中活动,这些日子又未曾出过营寨,扫地王是怎么知道他在我营中,又如何与他搭上线的?”

覃奇功亦忖思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咱们新来,四处营头连都使你尚不熟悉,怎么会先与刘维明接触?且刘维明出身四川,从未在陕豫等地活动过,要说与扫地王或其下将领有旧,也不甚可能。”

二人按着这个线索想下去,一时半刻都捋不出头绪,兵士送上晚食,他们也只作不见,任它晾在那里直到冰凉。

烛影摇曳,赵当世与覃奇功相对沉思,帐内寂然无声。俄顷,覃奇功咳嗽两下道:“此事牵扯太大,妄自揣测恐有偏颇。为今之计,还是得主动出击,寻找线索。”

赵当世搔首道:“可郧阳这么大,就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怎么找线索?”

覃奇功看了看他,不答反问:“都使在这郧阳的各家掌盘子中可有熟人?”

赵当世道:“没甚特别熟的,也就与刘哲略有些交情。”话落,又想起一人,“黄龙也算是吧。”

覃奇功右拳抵在鼻下,状若沉思,旋即轻声道:“若是如此,可先差两拨人分头去刘哲、黄龙处试探试探风声,再派些人,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名为赔礼,暗里观察。倘能得些情报,也比现在胡猜乱想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刘维明那里,暂且不要动作,只让人在外围盯梢,以免打草惊蛇。扫地王既然决意延揽刘维明,那便是准备好了与我营撕破脸,极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我营踹了,永绝后患。刘维明想来当时候会是他的一颗重要棋子。此外,白蛟龙虽然自首,可对他还是不可有半点掉以轻心,该监视还是得监视。”

“这些我心里都有数。”赵当世一派俨然,面若凝霜,“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扫地王想一举端了我营,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日后,三路使者次第回归,赵当世一一接见。

首先到来的是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的使者。这二营距离赵营最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罢了。听使者说,二人收了礼物,却不肯见面,对赵当世的歉意也置若罔闻。这二人是整齐王的小弟,而整齐王则与扫地王过从甚密,赵当世本来也没指望从他们那里能探听到什么,对这个结果也不以为意。

去刘哲那里的使者第二个到来,据他说,刘哲这两天偶染风寒,略感不适,无法见客。送去的礼物也被他尽数退回。这个属于突发情况,赵当世也没办法。

最后回来的是去黄龙营中的使者。赵当世本来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听了他的汇报后,心是直接凉了半截。原来黄龙前日出营,去向不明,至今未归,部众也不知道其人去了哪里。只是后来闯王那里派了人来,说黄龙奉命去东面探查敌情了,营内军务暂由二当家过手,众心安稳,是以也没出什么乱子。

三路齐出,却全都碰壁而归,赵当世无可奈何,再次找来覃奇功,眉宇里颇是沮丧。

了解完情况,覃奇功的态度却与赵当世截然相反。

赵当世本好些灰心丧气,见他表现如常,质疑:“三路皆无果,青庵缘何不忧反喜?”

覃奇功缓道:“说三路无果为时尚早,属下愚见,当中有些文章。”

“请讲。”

覃奇功从椅上站起,额头微仰:“九条龙、张胖子那里不必费神,他俩紧闭口风,情理之中。至于刘哲,虚实难测。但黄龙那里,决计反常。”

“反常?”

“正是。都使你想,黄龙营寨驻扎在最西端,又没什么马军,更因为多在川中,对此间地理未必熟悉。闯王部众广博,无缘无故挑他这么个最不合宜的人去打探东边,不似常理。况且刘哲营在东面,要去,也是他的人去。”覃奇功负手侃侃,唇齿不停,“再者,闯王已经定下西入陕中的方针,不日即将开拔,东面现在又有刘国能等部防守汛地,黄龙去打探什么东西?”

赵当世边听边想,琢磨小一会儿,深觉有理,乃道:“若非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没注意此节,这般想来,黄龙的情况确有几分可疑。”覃奇功见微知著,心细如发,能从细节推出一番道理,这个本事,赵当世自忖没有。

覃奇功接着说道:“不仅如此,想那黄龙乃是刘维明川中故人,属下斗胆揣测,是否从中给扫地王牵线搭桥,进而策动刘维明的就是他?”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反而有些迟疑起来:“可黄龙那人我见过,虽称不上枭杰,但也有几分豪气,与我相聊,也甚为投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祖狄、刘琨尚因各为其主而对立,黄龙与都使不过点头之交,更谈不上有什么情谊。都使此言,未免太过……迂腐优柔。”

最后的“迂腐优柔”,覃奇功原先不打算说,可若不说这四个字,“妇人之仁”四字就立刻会破口而出。两权相较取其轻,他与赵当世相处了有一段时间,心知这个主公不是暴桀酷烈之辈,反而肚量极大,很能虚心纳谏,故此这种听上去有些刺耳的话,他也敢说出来。

赵当世果真没有因他的直言不讳而有丝毫气恼,他此时的心思都扑在刘维明的这件事上,闻言还顺口自嘲一句:“咳咳,青庵教训的是,是我自作多情了。”尴尬一笑带过,在覃奇功看来,没有窘迫,反倒洒脱如意。

自打投了赵营,在赵当世手下做事,覃奇功其实是越来越为赵当世所折服,早前尚有的几点矫情,至此早已风流云散。因为在兄长覃奇勋身边呆久了,一开始,他对年轻的赵当世其实有点看不上,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城府,绝不在自己那个年已知天命的兄长之下,而且沉稳、谦虚乃至果决擅断犹有过之。主择臣,臣亦择主,覃奇功现在很确定,赵当世就是那个值得自己倾心侍奉、鞠躬尽瘁的主公,纵然对方现在还只是一个大部分人都瞧不上眼的流寇。

“可拿什么去验明黄龙是否真的是扫地王的眼线呢?使者可是说,连黄龙身边的体己人都不清楚他现在的下落。”

覃奇功兀自出神,赵当世这一句话猛地将他拉回现实。他讪讪应了两声,马上整好姿态,回味了一遍适才的话,徐徐回道:“这并不难,找到了头绪,接下来只需顺藤摸瓜罢了。”顿了顿,续言,“从使者的话里可推知,现在与黄龙失踪有关联的有两方人。一是扫地王,二是闯王。但扫地王并没有这个必要隐藏黄龙的踪迹,多此一举只会露出马脚,故而据此推测,闯王那里应该是目前与黄龙失踪一事最为紧密的方面。”

“可要是黄龙失踪真与闯王有关,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覃奇功短时间也考虑不出太远,只能道:“属下此番言语也只是臆测,里头究竟牵扯到多少瓜葛,现下也难定断。”

赵当世锁眉点头道:“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然而闯王那里,我也没甚人脉,唯一有个刘哲,不早不晚,却这两天病了,却是奈何?”

覃奇功淡淡一笑:“都使糊涂,怎么把韩衮忘了。”

赵当世摇首道:“我没忘,只是他腿上中箭,想来这几天也只能卧榻在床,找他也不济事。”

“非也,都使派个人,以探视送药为名,找到他,只需在他那里了解一件事便足矣。”

赵当世一头雾水,但听覃奇功随后言语,不禁豁然开朗,抚掌道:“这样一来,黄龙失踪一事,大有可能水落石出。知道了是哪些人在从中作祟,咱们也好对症下药。”

翌日拂晓,赵当世就派了几人,赍礼携药,偷偷往韩衮营中去。闯王的营寨在舞阳河沿岸连绵数里,严加掩饰,行踪为他人知觉的可能性很低。那几人才出辕门,周文赫引着数人突然火急火燎求见。来者都是夜不收弟兄,这几天赵当世心神不宁,散他们四处查探情况。

这些夜不收来自各个方向,依次汇报。内容不尽相同,但赵当世听了禀报后敏锐发现,他们提供来的情报无一例外,都有一个显著特征——郧阳周遭的诸多营寨,或多或少,居然在短时间内不约而同向一个地点聚拢过来,而以这些营寨为圆周,大致处在当中的圆心的,赫然就是赵营的所在地。

这其中,不但包含扫地王,甚至蝎子块、闯塌天也有所动作。依附于他们的整齐王、一斗谷、自来虎、黑煞神等等这三家的党羽亦随之挪移。除了闯王老本营外,说是郧阳诸寇一夕皆动也不为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上赵当世心头,他愈加感到,郧阳的暗流正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很不幸,自己以及赵营似乎就身处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

85红袍(一)

去韩衮那里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赵当世心寒的结果。之所以心寒,并不是因为韩衮,而是刘哲。

使者谨遵赵当世吩咐,沿途注意隐蔽,来去皆未为他人所察觉。韩衮听说是赵当世派来的人,好生热情,要不是腿伤实在疼痛,恨不能都站起来倒履相迎。使者一字不差,将要打听的问题转述给韩衮:“闻刘掌盘近日小恙,不知情况尚安否?”

韩衮的回答却是:“刘掌盘昨日还来探视过我,何来小恙之说?”

人心不古,覃奇功一语中的。

赵当世虽有准备,可对此,一会半会儿还是难以释怀,阴着脸,闷声不响。覃奇功在侧等候许久,终于没了耐心,劝道:“都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然时尚自尔虞我诈,更遑论处在此间汹汹四伏的境地。刘哲是闯营大将,他对都使未必就完全无情,只是军队利益当先,也只能舍轻求重。”

“嗯。”赵当世听他言,眉头略微舒展,又想了想,叹息一声,“你说的是,沉湎阴霾而难自拔乃小人之态,我不可为也。”

“重情重义豪杰本色,都使人杰之名当之无愧,属下佩服。”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覃奇功最看好赵当世的地方。人的心胸开阔,眼界自不会拘泥于一隅。胸怀这类个性不是后天能练出来的,往往出自本心。

赵当世想通后,精神复振,平静而言:“刘哲欺我,黄龙去向必与其有莫大关联。”

“然也。”覃奇功接过话,“联系到这两日诸营动向诡异,似乎全都隐隐指向我军,属下以为,这与刘哲也脱不了干系。”

“可就算我等知道了刘哲作祟,又有什么法子应对目前局面?”赵当世不明白刘哲到底想干什么,但眼看着自家慢慢给无边无际的军队所包围,他再稳健,处在矛盾中心,也不由自主的沉不住气。

覃奇功想了想,面色凝重:“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刘哲那里的幺蛾子,咱们一时半会儿弄不清,可眼下局势是一目了然,还是得先破了当前的困局,再慢慢搜括线索不迟。”

赵当世苦笑几声,一抬手道:“且慢,先让我捋一捋脉络。”想了半晌,复言,“首先是刘维明受了扫地王蛊惑,想反水。再是黄龙失踪与刘哲不轨。最后乃各营向我方向聚拢。”

覃奇功深以为然:“诚如都使所说,按此下来,现阶段咱们首当其冲,还是先得将扫地王与刘维明的事儿应付了。”

赵当世边想边说:“刘维明我倒不担心,他早已暴露,只要让咱们的人盯梢得紧些,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扫地王,我可真没啥好法子对付。一力降十会,他人多势众,硬碰硬干起来,我营没有胜算。”

话说到这里,赵当世踱步来到椅边,坐下却又立马站了起来,看得出,他实是有些焦虑不安。

帐中安静了好一阵,赵当世苦思冥想,依然计无所出,正要看向覃奇功求助,覃奇功就像提前预知般咳嗽两声,在他开口前道:“都使,属下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参详。”

“青庵快说!”赵当世喜上眉梢,想这覃奇功果不负赵营智囊的身份,还是很能够为自己排忧解难的。

“下策无他,与扫地王正面决战。然则都使你刚才亦提到过,扫地王人马众多,我军虽锐,可寡众悬殊,实在难以力敌。不过万不得已下,此策可以考虑。”

赵当世直摇头道:“罢了,你接着说吧。”不要讲打不过扫地王,就算是侥幸赢了,这胜仗的代价也必然惨烈。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这点微末本钱,赵当世舍不得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打了水漂。

“中策,撤出郧阳。扫地王现在尚未动作,抢在他前及时将人马转移,可避无妄兵灾。”

“这……”赵当世闻言,沉吟不决。这个计策比上一个要稳妥不少,但所说的稳妥,只是针对火烧眉毛的当下而言。撤出郧阳去哪里?闯王那里又怎么交待?赵当世从未想过,也想不出。河南、江淮官军围如樊笼,一层又一层的包围圈赵营根本无法突破。再南下湖广,楚抚王梦尹此间早已在大江两岸集结部署了重兵,严加防卫。要想再次跨江,很不现实。单独入陕,则更无可能。思来想去,这一策只能说是望梅止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困境。

“下、中二策说了,那么上策呢?”能名列最上,想来这最后一策定然有独到之处。赵当世急不可耐,撇下先前二策不顾,径直追问。

然而覃奇功却有点难色,踌躇道:“此计名为上策,仅仅是对于收益而言。比起中策,都使或许很难接受。”

赵当世坦然道:“我营实则已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纵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过。你只管说,具体是否执行,大伙儿再议不晚。”

帐中不止赵、覃二人。关乎到赵营生死存亡的问题,赵当世还是希望群策群力。所以同在一起的还有侯大贵与徐珲,周文赫也侍立在旁。这时候,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覃奇功。

覃奇功听了这话,点头答应,和着严峻的表情,随之道出了思虑已久的上策。

他说了一席话,颇有方寸,桌案旁侯、林二人甚至周文赫都各自沉思揣度起来。赵当世离开桌案,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不住道:“太险,太险!”

老实说,赵营发展到今日这种规模,赵当世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久赌必输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本买卖他可以毫不犹豫一锤定音,但要说把现在的赵营作为筹码再次推上赌桌,实在是举棋不定。

上策的凶险,覃奇功亦是心知肚明,所以他说完后就沉声不语,等待着赵当世最后拍板。其余侯、徐等同样知晓此事的重要性,故此,在赵当世没有表态之前,他们也不会出声。

中军大帐中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赵当世背着手,从大椅边走到帐幕边,又从那里走回来,来回一连八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面有喜色,时而又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反复揣度掂量,脑海里的思绪就如同午夜刮起的狂风暴雨与呼啸的海浪不断撞击,激荡狂乱。

终于,他忧色一消,恢复常态,神色之自然,几乎让人瞧不出他刚刚还备受煎熬的痛苦。但诸将与他相熟,自是适应这种情况。因为他们知道,每次赵当世变成这样,那定是他的胸中已有了主见。

“我已想好,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听听各位的看法。”赵当世朗声道,顾盼众人,“赞成下策的举左拳;赞成中策的举左掌;赞成上策的举右拳;认为应当再行计议的举右掌。”

刚说完,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乃至周文赫在第一时间不约而同举起了右手。

赵当世看着他们,不禁莞尔,他也慢慢将右手举起,然后与诸人一样,捏掌成拳。

右拳,行上策。

三日后,赵营前营,后司。

刘维明已经连续失眠三个晚上了,自从黄龙来过后,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而白蛟龙的承诺,更是给他的亢奋添上一把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个人,他还有些惧意,可有白蛟龙共同起事,两司合计千余人,他自忖就算赵当世察觉发难,他二人也有把握突围而去。

就在昨日,扫地王的使者暗度而来,他接到指令,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扫地王要求他在明日作为内应,响应从外席卷而来的大军;喜的是,扫地王承诺,只要踹了赵营,他就能成为扫地王帐下看座大将。

所谓看座大将,顾名思义,就是在军议时有坐着的资格。此等荣耀,非嫡系、亲信大将不能得,以此允诺,扫地王算是给足了刘维明面子。

扫地王部众将近十万,就能成一个小渠帅,手底下的人马也比现在多上数倍不止,更何况看座大将?在听到这一条时,刘维明甚至直接就在使者面前激动地颤抖起了身子。

激动归激动,赵当世的手段他见识过,对于这个人,他很忌惮,认为单凭自己难以对付,因此在送走扫地王的使者后,就一刻不停将白蛟龙找了过来。

白蛟龙也非常欢喜,欢喜过后,还开始埋怨刘维明不讲义气,不让自己也瞻仰瞻仰扫地王的“天使”。刘维明见他如此,拍着胸脯保证,将来到了扫地王面前叙功,绝对不让好兄弟受了冷落,白蛟龙这才转嗔为喜。

两人合谋,刘维明深感赵当世防备森严,不知该如何下手。白蛟龙却提出一个主意,道:“兄弟久在后司消息不灵。我这几日在中军执勤,却嗅到些风声。”

“什么风声?”

“这个嘛……”白蛟龙却不直说,拿眼奇怪地瞟了瞟刘维明

刘维明起先不解,但很快了然,叹口气道:“都这时候了,兄弟还不信我?我俩兄弟之情重于泰山,我姓刘的有好处,怎么会委屈了兄弟你?你将消息说出,我俩联手擒了赵当世那小子,扫地王面前,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当兄弟的不会龌龊到居功为己有。”

白蛟龙听了这话,才释容笑道:“嘿嘿,兄弟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接着将身靠近过去,小声道,“上午得到的消息,明日清晨,有个叫韩衮的将来这里,赵当世会亲自出营迎接。”

韩衮这个名字刘维明没听过,之前韩衮来赵营他也没见着面,韩衮受伤的情况就更不知道了,疑道:“这姓韩的什么来头,能让赵当世都亲自出迎?”

白蛟龙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闯营里的一个骑将。听说赵当世在闯营被整齐王怼了一顿,在闯王面前十分难堪,闯王这该是派人来安抚。”

刘维明咧嘴笑道:“赵当世铁齿铜牙,不想也有吃瘪的时候,哈哈,有趣,有趣。”

白蛟龙陪着他嘲笑了赵当世几声,后道:“这是个好机会,赵当世出营迎接,身边人马不会很多,顶尖了不过周文赫那几个老兵皮,咱们提前准备好,抓住时机杀他个措手不及,大事可定。”

他说完,直勾勾看着刘维明。刘维明寻思半晌,一拍手掌:“此事可行。扫地王曾言其前部就在赵营不远处潜伏,要我起事前派人通知,即刻就来援助。纵然我等抓不住赵当世,也可扰乱其军,策应援兵。且有扫地王庇护,也不必担心没有退路。”

白蛟龙冷笑道:“兄弟好生胆小,扫地王是什么人?他大兵一来,赵营还不是顷刻间就被踏成齑粉?扫地王他这是刻意给咱们个表现的机会,让咱们有了功勋,归附后不至于被人轻视。赵当世明日合死,我俩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懂吗?”

刘维明受他一阵责问,连声诺诺,脸上却是喜悦无比,直道:“亏得老哥点拨,这般我就放心了,我就放心了……”

白蛟龙继续道:“所以说,咱们这次起事,十拿九稳。唯一有个难处就是要拿住赵当世。只要能拿住赵当世,自是大功一件,你我兄弟往后再扫地王帐下,也能挺起腰板做人。”

利令智昏,刘维明一面对扫地王的实力很有信心,一面对于白蛟龙这个患难与共多年的弟兄极为信任。他再将事情想了一遍,感觉完全是滴水不漏,这才浮现出安心的笑意,举起酒盅道:“兄弟,为咱们弃暗投明,再图锦绣前程干了这一盅!”

白蛟龙与他对饮一盅,随即告辞,道:“明日就要行动,今夜务必做好万全准备,切不可自以为高枕无忧,乐极生悲。待真个擒了赵当世,在扫地王前占了一席之地,你我兄弟再痛饮一番不迟。”

刘维明听他言语谆谆,肃然道:“老哥所言甚是,是小弟不晓事。”

白蛟龙朝他点个头,再约了明日行动的一些事宜后半刻不多留,掀幕而出,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86红袍(二)

军旗猎猎,今晨风大。

周文赫咳了口痰,狠狠吐在地上,迎面走来个军将,是个相识的,前营一个叫白旺的百总。

白旺身量不高,体格也不健硕,但为人勤恳谦和,待人友善,周文赫虽说与其交情泛泛,但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周百总,都使起了吗?闯营那边刚来了几个报信的,正主儿距此间不过十里了。”

周文赫一张嘴,一股风刮来,卷起鬓角几缕发丝带到他口中。他“呸呸”几下,骂了句娘,方道:“都使昨夜没睡,现在正在小憩,不过甲束在身,到时候抹把脸就是了。”

白旺微微颌首,抵近了周文赫两步,小声道:“待都使醒来,请代为传报,就说姓刘的尽在掌握,不会有岔子。”

周文赫一愣,而后应了声。白旺又对他笑了笑,匆匆离去。

当日布下的计策,除了赵当世,只有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以及周文赫知道。作为赵营头号肱骨,侯大贵也被安排了任务。侯大贵为人倨傲,能将如此重要的事交出手,想来受托之人必然也深受他的的信赖。而这个白旺此前从不显山露水,可谓籍籍无名,光看体态性格,也不是那种骁悍之徒,怎么就得到了以挑剔严苛著称的侯大贵的重用?

周文赫望着白旺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帐内赵当世的传唤声响起,他便抛下疑惑,入帐候命。

闯营的使者络绎不绝,一连来了五拨,待白旺打发了第五拨人,盔明甲亮,意气风发的赵当世穿过晨雾,跨马出现在他面前,身后周文赫等二十余名夜不收也是各据健马,昂首跟随。

白旺抬头仰视英姿勃发的赵当世等,暗暗赞叹,带着仰慕的心情恭敬道:“属下见过都使。”说完就垂首看脚,竟是再也瞧也不敢瞧上赵当世一眼。

赵当世笑呵呵的:“都是老弟兄的,还这么拘谨做什么?又不是凤子。”

杨招凤年纪小,且生性腼腆,纵然几次作战都立下功勋,逐渐得到了营中众将的认可,可有时候还是会在人前不自觉的羞红脸。因为关系亲密,没有什么顾忌,故而平素里大伙儿都爱拿这个事作为典型,互相挤兑挪揄,开开玩笑。

白旺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实际上,今年他已经三十出头了,因为皮肤黝黑,脸上多皱纹,就说是四五十岁也有人信。一般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八队跟出来的老弟兄,稍微能混点,处境都不会太差。可他因为少时家境极为贫寒,天生内向,自卑心很重,不太会表现自己。若非在施州卫最后几仗中豁出命来,砍了几个官军将官的脑袋,他现在连百总也当不上。

赵当世不过打趣说个两句,活络活络气氛,在白旺听来,则有如圣旨。他闻言立刻挺起身板,十分认真道:“是,属下明白!”

周文赫等见状,都私下窃笑,赵当世笑着打量了白旺一会儿,道:“交予你的任务,可能完成?”

白旺异常严肃,洪声答应:“属下誓死完成,如有半点差池,自提头来见!”

赵当世道了声“好”,也不再多言,与周文赫等打马自去。

等他们驰远,白旺立刻传令上下:“严加把控营门,无我命令,不可放一人出营!”

众兵齐声应命,一时间,赵营北大营辕门刀枪森森,里外戒备。

这且不提,那边出营后,赵当世一马当先,周文赫催马从后跟上,透过风声问道:“都使,把北营大门交给那个木头,恐有不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目视前方,只说一句:“侯千总定下的人,我信。”

二十余骑奔出数里,来到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这里,就是赵当世定下等候闯营人马的暂驻地。闻报,闯营的人距离此间不过五六里路,须臾可至。

周文赫取过水袋,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喝了一口,以手加额,看了看天,似是自言自语:“他们也该到了吧。”此言一出,周文赫等皆浑身一战,下意识的都将腰刀拔了出来。这些夜不收作为赵当世的护卫亲兵对于他口中的“他们”,皆心知肚明——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

正如赵当世所猜测的那样,此间刘维明与白蛟龙正全力赶路。

昨日黄昏,刘维明又接待了一个使者。比起之前扫地王的人,这个使者的来头更大,自称是闯王身边的体己人。他的到来,给对于前路还有些彷徨的刘维明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彻底坚定了反赵的信念——连闯王都暗地里支持自己,想来姓赵的命数已尽,不灭亡天理难容。

那使者离开后,白蛟龙也派人传来最新消息,言说今日赵当世将出营亲自迎接闯营来的贵客。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刘维明无比确信自己放弃赵营的正确性。同时他认为自己或许成了闯王、扫地王等巨头之间博弈的棋子。然而,就算是成了棋子又怎么样?能给这些人看中摆布,他甚至感到十分荣幸,心想地位低下如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站到风口浪尖,参与顶层的争斗。跟在这些大人物屁股后边,就算捡一口残渣吃吃,想必也是撑肠拄腹了。

他昨晚也没睡,一大早仍是精神抖擞。赵当世没动,他也不敢动,在营帐内坐卧不安,口干舌燥。临阵的恐慌与憧憬的兴奋不断交替袭上他心头,胸腔内的那颗心,一直猛烈激荡,几乎要冲破出来。

焦虑许久,终于,心腹来报,赵当世与夜不收出营而去,他一把将脸从捂着的手掌中抬起,声音都有些震颤:“好、好,咱们走。”

营外早已预备好了一支近百人的兵马,这些人都是他这几天精心挑选出的棒贼出身的兵士。只有这些老部下,刘维明才有信心在最危急时也能指挥得动。他带着人,急急出动,在半路与白蛟龙相逢,两下合兵二百余,径投东大辕门。

今日负责把守大营几处辕门的是侯大贵。没有军令,刘维明本来担心行动受阻,但白蛟龙很早就胸有成竹向他保证,已借着与何可畏的关系搞到了一张饬令,可以借着军事任务的名义出营。

白蛟龙与何可畏早有联系,只不过中途给赵当世敲打过一次,大为收敛。但藕断丝连也在情理之中,刘维明对此没有怀疑。到了东大辕门,侯大贵居然亲自守在那里。换了别人刘维明不会担心,但面对侯大贵,他没来由的心虚,登时大为恐慌,好在白蛟龙沉稳,不露形迹,将饬令交上。

侯大贵本不愿意开门,只说要派人去找赵当世确认。白蛟龙软磨硬泡,一边说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一边好言哀求,软话说了个遍,如此一番,侯大贵才勉强答应放行,可言语中透露出日后索要补偿的意思。

刘维明哪顾得上往后,一听有机会,赶紧应了,又怕侯大贵反悔,辕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带人鱼贯而出,白蛟龙紧紧跟上来,颇为怨愤道:“这姓侯的贪得无厌,好生可恶。”

“罢了,且容他嚣张这一时,待咱们砍了赵当世,端了赵营,必将这婢养的杂种剮碎了喂狗。”刘维明亦是不忿,不过想到自己大功将成,很快转为得意。愤恨之情也随着消弭无踪。

按照先前得到的消息,赵当世将会在营寨北面的一处土地庙歇脚。刘维明与白蛟龙带着人马,全速向那里赶去。同时,他不忘扫地王的嘱咐,抽出几个精干,按着约定,即刻去向扫地王那边早便候着的兵马报信。

兵行数里,遥望见远处逐渐清晰的土地庙,刘维明激动地咽了咽口水,拔刀高呼:“弟兄们,贼人就在前方,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按常理,即将接敌,都需转换作战序列,可一来太过激奋,二来轻视赵当世身边人数,三来在川中混斗惯了,刘维明依照往日的习惯,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军令才下,手下近百名兵士不及歇息,就立刻加速狂奔起来,转眼间,刘维明身边就只剩下了十余个亲兵。他瞥见白蛟龙按兵不动,问道:“兄弟有啥好迟疑的?”

白蛟龙摆摆手道:“赶路太久,部下兵士疲惫。刘兄先上,我在后掠阵。”

刘维明暗自嘀咕:“就你事多,那些兵士又不是你老婆,要那么怜惜做甚。”虽这样想,对于拿下赵当世还是信心满满,更想白蛟龙不上也好,如此一来,这首功就没人来分羹了。

那百名兵士奔出百余米,到了土地庙,并不见一人,全都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刘维明看他们举止,好生怀疑,正想亲自去看看,岂料才迈一步,右侧林中马嘶人啸,余光掠过,一道黑墙如飓风般飞横过来。

“捉拿反贼刘维明!”

惊魂未定,后方一声大喝暴起,刘维明一呆,而后听出是白蛟龙的声音。还不及反应,一匹马从面前飞跃,擦到他身子,他整个人瞬时间就直直摔倒了一边,在泥灰里一连滚了七八个跟头。

“龟儿子……”刘维明灰头土脸,勉力支撑起身子,骂人的话没出口,先喷了两口血沫,摇摇晃晃的堪堪站起来。立足未稳,腿窝就被人重重一踹,一下子又跪倒了下去。还想回首一窥究竟,冷不丁一把刀架上脖子,后头白蛟龙声音再起:“别动!”

刘维明听出他话中杀意,不敢动弹,抬首向前,只见一拨二十余人的马军此时已经隔在了自己与兵士之间,再看那名鲜衣怒马、甲胄齐备的青年骑士,可不就是赵当世?

一瞬间,刘维明的心如坠冰窟,他不傻,已经明白自己是给白蛟龙骗了。这个患难兄弟,这一次不再选择与自己并肩合作,而是选择走另一条路。

那土地庙附近的百名兵士固然听命于刘维明,但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这次的“敌寇”竟然就是赵当世,等赵当世出现,内中几个军官也看清了刘维明的企图,再见局势已完全重掌于赵当世,当下全都抛下刀枪,跪伏于地,大声请罪。

赵当世一拉辔头,坐下骏马高嘶着抬起一对前蹄,人马一体,在阳光的照耀下说不尽的威武雄壮,他举鞭高声道:“都起来吧,刘维明一人之恶,不及尔等!”

那百名兵士闻言,这才欢欣起身,舞蹈谢恩。

赵当世合兵一处,走马来到刘维明跟前,也不下来,睥睨问道:“我赵营哪里亏待了你?居然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刘维明黯然无语,周文赫怒咆:“狗贼,都使问你话!”

白蛟龙叫人看住了刘维明,自己走到赵当世马前,单膝跪下道:“逆贼刘维明已拿下,恭候都使发落。”问话归问话,白蛟龙这里流程还是要走的,同时也有意突出自己,撇清与刘维明的关系。

赵当世点头道:“先不急,暂且把他押回营中。”

刚说完,西面忽然烟尘蔽日,白蛟龙经验丰富,但看灰尘飞腾高度,就判断出来军不下三千,大惊失语:“都使,这是,这是……”

赵当世不发一语,脸色严峻异常,一挥手,周文赫立刻传令此间所有兵马准备作战。

白蛟龙等正自愕然,刘维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赵当世,你得意的太早了,扫地王的前锋已经杀来,且看今日你我是谁先死!”

本以为此次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孰料扫地王之军如此得力,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刘维明绝望的心绪这下又重现一丝曙光。

87红袍(三)

日头初上,尚在酣睡的郝摇旗在梦乡中被人给摇醒了。

“贼怂的东西!”郝摇旗煞是不爽,从床榻上鱼跃而起,攥紧了双拳,要寻搅自己清梦之人的晦气。

瞪眼看去,郭虎头的脸却出现在他面前。

“老郭,你干啥?”见是郭虎头,郝摇旗抬到一半的拳头又放了下去,“时辰还早,就要出操也不是现在。”

郭虎头颇为焦急道:“都使或许有难。”

“什么?”郝摇旗惊呼一声,但看郭虎头甲束在身,不似玩笑,“你说清了。”

郭虎头按剑而言:“一个时辰前我司里有兵士来报,见着都使只带了周文赫他们出营向北去了。现在望楼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北面烟尘大起,恐有大股军马往这边过来,都使尚未归营,我怕有什么岔子。”

郝摇旗纳闷道:“天都没亮,都使出营干啥?”

郭虎头直摇头:“我也不知,开始听说了以为是都使外出侦探。你也晓得都使的癖好,喜欢孤身犯险。可寻开心也不是这么个寻法,但看那烟尘形势,不像是有序行军带起来的,反而翻腾甚嚣,很像是急行军。其众距离我营不过数里,如此行为,只怕敌意大于好意。”

覃奇功提出的上策太过凶险,赵当世为了保险起见,军将中除了侯大贵与徐珲没有知会任何人,连郭虎头、郝摇旗这个级别的也是当下才有所觉察。

“那还等什么,走吧。”郝摇旗衣甲也不穿,光着膀子就拉着郭虎头向外走去。

“且慢。”郭虎头脚下突然一顿,对着满脸狐疑的郝摇旗道,“我方才试图出营,岂料却给北大辕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郝摇旗凝眉而言道:“算起来,今日守备各处营门的该轮到老侯了。怎么,他不让你出去?”

郭、郝二人都是徐珲的手下,和侯大贵不搭界。

“我没见到老侯,在北大辕门的是那个叫白旺的破落户。”

“白旺?”郝摇旗刮了刮鼻子,“这厮貌似是八队出身,不过一个百总,老实巴交的,还敢拦你?”

郭虎头讪讪道:“是百总不错,可我瞅他那架势,怕是徐千总来了说话都不顶用。”

郝摇旗哂笑数声,道:“老郭你好端端一条大汉,怎么越过越窝囊了?论军职,论武勇,那厮哪点比得上你?你怎么就被他堵了回来?你不会是怕了老侯吧?”

郭虎头脸一红,愠怒道:“你厉害你去试试,要是能出去,老子营里那几坛酒,都由你拿去。”

赵当世虽然明令禁止军将擅自饮酒,可这口腹之欲怎可能说除就除。尤其是对于侯大贵、郭虎头、郝摇旗这类人,没有酒,命都要丢了半条。所以或多或少,每战缴获,都会私藏些在自己营帐里,偶尔偷偷拿出来小酌。赵当世后来也知道了他们的猫腻,不过只要不是饮酒过甚,误了军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郝摇旗却依然老大不信,嗤笑一声,昂首挺胸大跨步出了帐门。

帐外大风横吹,郝摇旗身体健硕,没穿衣服也不觉寒冷,和郭虎头一溜小跑到了北大辕门,还没到,就听见那里人声鼎沸。

郭虎头手下几个百总正拥在门口,唾沫横飞,郝摇旗拨开人群一看,里头围着一个身子瘦削的白旺。那几个百总瞧见了郭、郝二人,更添神气,快脚过来道:“见过二位把总,这姓白的好生可恶,咱几个唾沫横飞至今,还是连个缝也不让开。”

白旺双唇紧抿,脸色煞白,这时也慢吞吞走上来拱手行礼:“见过把总。”

郝摇旗哼了一声道:“啊呦,原来白百总还知道俺们两个。我还道这营里除了都使,就数百总你最大了呢。”

白旺听出他意有所指,腆着个脸不作声。郭虎头说道:“白百总,都使出营未归,那里形势不明,我几个出去瞅瞅又怎么了?都使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责任谁担?”

“不成。都使走时吩咐,没有准许,任何人不准踏出营门一步。”谈到公事,白旺忽地变了个人也似,重新抬头,满脸坚毅。

“事急从权,我几个没有其他意思,都是为都使效力,都使出了差池,受害的乃是我赵营全军,切莫因小失大。”郭虎头耐心劝说。

白旺连连摇头:“不行,要带百人以上人马出营,都需要都使的条‘子。没有条‘子,就不能出去。”

郝摇旗一把推开郭虎头,气势汹汹地欺到白旺身前,仗着身长体壮,居高临下逼视他:“你小子可真谍活,我问你,照你所说,倘若敌军打到了营外,咱们也个个当个缩头乌龟,白白挨他们的打?”

白旺一本正经道:“都使说过,要是这样,需得千总及以上军职者批准,方可酌情出击。”

“千总?”郝摇旗呆了呆,转视郭虎头。

郭虎头撇撇嘴道:“徐千总这两天腹部绞痛,根本下不得床,无法视事。”

徐珲自打在剑州为炮身击中腹部后,遗下了痼疾,十天半个月腹痛就要发作一次,营中大夫看了多次也找不出症结所在。这病没法根治,徐珲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祈愿伤痛不要在关键时刻发作起来。好在这段时间以来,每逢战事,都安然无恙,不过这几天呆在营中,疼痛再度袭来,令他几乎无法下床。

“听到没,徐千总有恙在身,开不了条‘子,这么算下来,论职务,就数我和郭把总了。我二人要出去,你有什么理由阻拦?”

白旺坚持道:“不能这么算,二位把总职位再高,属下眼里也只有都使与千总。”说着,指示手下守门兵士加强了对辕门的看守。

“个狗怂的东西,还挺轴。”郝摇旗接连碰了两次壁,脸上好些挂不住,斜眼瞄见郭虎头,只觉他似有讥笑之意,勃然怒起,一掌搭在了白旺肩头,“你当真不放行?”

白旺眼里全无惧色,冷冷撇下两个字:“不放。”

“那我若强闯,你敢拦吗?”

“把总敢闯,属下就敢拦。”白旺与他对视,毫不相让,“不过属下得提醒把总一句,冲出去容易,再进来可就难了。”

赵营军令如山,郝摇旗哪听不出他话里蕴含的威胁之意。可他驰骋半生,做事一向随心而为,也只在赵当世面前,才收敛几分。想这白旺算个什么玩意儿,竟然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自己。他只觉自己受到了挑战,更受到了轻视,顿时怒不可遏,喝道:“直娘贼,那就试试!”

言毕,不顾郭虎头的呼声,就在众目睽睽下,一拳砸在了白旺的脸上。赵营北大辕门内外,瞬间乱成一团。

同样混乱的,还有营北数里外的土地庙。

百步外的平地上,黑压压遍布着无数人马,他们的步伐从快转慢,就像蠕动的毛虫一般,前后的密度由疏变密。而后,又开始加速,分开两翼,向赵营兵马抄掠过去。

从两翼快速穿插过来的都是马军,左右大致各有数百,当中的步军则缓缓迫近。白蛟龙嘴角哆嗦,道:“对面怕有个三千余人。”

赵当世驻马不语,周文赫等则大声呼叱,因为训练不断,赵营兵马在仓促间,也很快结了一个小阵,但看得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魂不定。

“敌众我寡,不可力战,属下带人断后,请都使带马军先走。”白蛟龙涩声道。他大概也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原以为擒了刘维明,可保自己一命,孰料到头来,还是得死在这里。话这么说,他却没有悔意。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如果一味首鼠两端,瞻前顾后,不要说别人,就自己也瞧自己不起。既然选择了赵当世,那这条性命,早便不是自己的了。

赵当世苦笑道:“对方马速甚急,两翼间距极广,就凭这两百人,怎么挡得住,我要走,也走不成。”

白蛟龙惶恐无言,不意间目光掠过刘维明,见他满脸得色,怒从心起,举刀大吼:“就死也先剁了你这无耻贼子!”

刘维明将头一昂,硬顶回去:“我爹是盗马贼,我就是贼子,怎样?”

白蛟龙一时语塞,但见赵当世对他摆摆手,便将刀放下,这时候,一骑从对面左翼马军中突出,马上之人体型偏胖,看模样就是张胖子。

“赵当世,寡众悬殊,还不下马就缚。”张胖子一派自傲,兜着马不断在数十步外来回驰骋。

赵当世回头招呼周文赫:“这厮小人得志,竟敢单骑出阵寻衅,为我射之。”

周文赫擅射,鞍鞯边上就悬着一把硬弓。他肃然应命,立刻下马取弓,搭箭勾弦。张胖子眼尖,注意到周文赫举动,心下一凛,拨马就走,周文赫哪容他走脱,松开拇指,弦上利箭霎时间流星赶月般激射出去。

赵当世举鞭而望,张胖子拍马走了几步,突然就摇摇晃晃栽下了马,不知死活。那马受惊而奔,张胖子的左脚却还勾在马镫上,就这样一连被拖行了七八步,脸上都是血肉模糊。

敌军中赶忙分出几人,将张胖子抢回阵中,赵当世哈哈朗笑,遥指那边道:“宵小之辈,丑态毕露。”

大敌当前,命在须臾,白蛟龙实在想不通赵当世怎么还有闲暇谈笑,他的双手、后背此刻都已湿汗淋漓,要非一股子倔强的意志支撑,恐连站都站不稳。

扫地王的前锋部众显然非等寻常,马军从左右向后包抄,很快就将赵营兵马合围了起来,白蛟龙汗如雨下,咬唇出血,下定了战死之心,想要去向赵当世请命陷阵,不远处遽然间竟又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不只他,扫地王那边亦是惊诧,愕然中,连布阵也中断了。眼到处,百余骑奔驰而来,夹杂众骑间,一杆红色大纛迎风招展,上头赫然绣着一个黑字——闯。

见纛如见闯王本人,扫地王的部众追随闯营日久,对这杆大纛以及上面的“闯”字是再熟悉不过。一时间,人人相互顾视,手足无措。整个扫地王的前锋数千人,在这一刻,就像卡了壳般,不复运转,全都迟滞在原地。

来人就是闯王。

白蛟龙很明显听到了赵当世长吁了一口气,他瞪着惊异的双眼,看着众军慢慢分开。一切好像都凝固了,没有人再大声叫嚣、敲击兵器,也没有人再挪动一步、催动马匹,偌大的地面上,人人噤如寒蝉,只闻呼呼而过的风声以及战马的响鼻声不时入耳。

高迎祥白甲白袍,乘着马,稳稳地步入阵中,数千人的目光此时全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他手下也不过百人,放在众军间完全不占优势,然而他的神情却如一潭清泉,不见半分涟漪,直似将这数千人全当泥塑木雕一般,威严之态,跃然而出。

赵当世拍马迎上,就在同一时间,扫地王军中也有两骑驰至。赵当世就在马上见礼:“见过闯王……见过整齐王、九兄。”

刘维明跪在地上,双目浑圆,哪里料得到事情再起变数。这就是闯王?闯王怎么来了?他来了,怎么扫地王就罢手了?赵当世看上去像是知道闯王要来?

一系列的疑惑在这瞬间齐齐涌上心头,搅得他脑中乱如浆糊,完全理不出脉络。他目不转睛盯着在阵势中央碰头的四人,只见整齐王与九条龙颇为慌张,像在极力辩解什么,而高迎祥则满是怒意,赵当世夹在里面,却是一脸泰然。

四人谈了一会儿,林边又马蹄声大作,这次来的,众亦千数,清一色的马军。

一骑狂奔到前面,摘下兜鍪,汗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涔涔而淌。高迎祥疑道:“你怎么来了?”

赵当世也道:“刘兄。”

那骑就是刘哲,期期艾艾道:“我,我忽闻闯王出营,担、担心闯王人马带得少了遭遇不测,特来护卫。”说话间,眼睛不防与赵当世相交,对方那寒冷如冰的眼神不由让他自觉愧疚。

88红袍(四)

整齐王等再凶蛮,也不敢就在闯王面前动手,更何况刘哲的千余马军在后,他与九条龙对视一眼,均知今日事免不了功亏一篑。可他们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闯王怎么就到了这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整齐王方寸已乱,又在高迎祥的连续诘问下甚感狼狈,不欲继续待下去缠夹不清,寻个机会,就与九条龙带着兵马匆忙离去。走前,九条龙不甘地怒视赵当世,赵当世则报以一个微笑。

高迎祥瞧见地上蓬头垢面的刘维明,询问:“这是……”

赵当世回道:“此人叛我,已被拿下。”

高迎祥面若寒霜,对刘维明正眼也不瞧上一瞧,随口道:“不忠的东西,砍了就是。”

刘维明原先抱有的一丝幻想随着高迎祥的到来完全分崩离析。失去了希望,恐惧感很快袭遍全身。他不对赵当世,而对高迎祥哀声道:“闯王,小人冤枉、小人冤枉。”而后见高迎祥压根不看他,指着赵当世,狠狠叫道,“赵当世,他、他蓄谋刺杀闯王,被我察觉。请闯王辨清黑白,为我作主!”

高迎祥不说话,鄙夷之情弥漫在神情间。刘哲跳下马,揪过刘维明的头发,“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斥道:“腌臜玩意儿,还敢胡言乱语。如何辨清黑白,还用得着你教?”

这两下手劲很大,刘维明没防备,差点被扇倒,右颊很快高高肿了起来。白蛟龙见他还想叫骂,便拿刀柄在他脑后一敲,刘维明眼前一黑,扑地晕厥,几名兵士顺势上来将其五花大绑,拖到边上。

赵当世这时说道:“今日要非闯王恰好而到,想来小人的性命已经交待了。”

高迎祥笑了笑,没说什么。刘哲凑近道:“闯王,你怎不知会一声就出来了?倒让属下好生心惊肉跳。”

“哼,笑话,我带出百人足以驰骋数省,你这份心往后可以省省。”高迎祥与刘哲情谊非比寻常,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客气讲究。

刘哲唯唯诺诺,高迎祥又对赵当世道:“你和扫地王、整齐王的纠葛,我知晓。他们不是心胸开阔的人,难保不会再来衅事。”说到这里,停了停,声音一坚,“不过你既然已是我闯营麾下,我怎会坐看他人欺侮到自家兄弟头上?你放心,明日我就着人指派扫地王任务,让他到别处去。”

赵当世喜道:“多谢闯王庇护!”

刘哲心事落空,有些惆怅。高迎祥则道:“不过个小风波,没甚大不了的。赵掌盘,你不是说,营中已备下佳酿,咱们走吧。”说着,招呼一句,“老刘,你也来,咱们俩许久不曾划拳斗令了,且看你我是否技艺不减当年。”

“是、是”刘哲应了两声,有些心不在焉。高迎祥打马而出,他也只得怏怏跟在后面。

众人到了赵营北大辕门,没有人上来迎接,有的只是一片狼藉。

赵当世眉头一皱,拍马先至,对着纷乱不堪的人群呼叱了数声,军将们见到他,一股脑团簇过来,走在最前头的,乃是侯大贵与郝摇旗。

郝摇旗识得高迎祥与刘哲,一下呆住,高迎祥笑道:“这不是老郝吗?怎么,知道老兄弟要来,高兴的衣服也顾不上了?”

他衣不蔽体,本没感觉,这下给高迎祥一打趣,在众多大掌盘前才自觉有点窘迫。

侯大贵不胜愤慨,大声道:“都使,郝疯子又发疯了。”边说,边将身后一人推到马前。

赵当世定睛一看,那人正是白旺,然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受到了殴打,奇道:“这是谁干的?郝把总?”

侯大贵气呼呼地瞪圆双眼,愤怒不已:“不是他还是谁,在这营中,要论蔑视军法,还有谁比得上郝把总?”

刚说完,郭虎头从侧里闪出来,拱手道:“都使明鉴,我与郝把总见营北有异常,唯恐都使有难,就想率军出营救援,但情急下一时鲁莽,与白百总起了误会,这才,这才……”

侯大贵厉声打断他:“放屁,什么误会能把人打成这样?你两个不过仗势欺人罢了。都使定下军令,没有命令无人可出营寨一步,白旺奉命而为,尽心尽责,却给你俩害成这般,往后我赵营军纪往哪里放,都使的脸往哪里搁?”

郭虎头自知理亏,又知这侯大贵护短是出了名的,徐珲不在场,没了靠山,亦不敢相争,唯唯而已。

赵当世好生尴尬,自己本想在闯王面前展示雄壮的军容,谁知事实背道而驰,这第一面就暴露出了自家内部的纠纷。然则会产生这样的事,一来自己事先安排不到位也是重要原因,二来郝摇旗是闯王那里来的人,在闯王面前不好处理。久经风浪的他这下竟然有些窘迫。

高迎祥似乎通晓他的心态,低声道:“郝摇旗虽与我有旧,到底现在是赵营的人,我等是客,赵掌盘行为处事不必顾忌。”

赵当世得此话,心安不少,于是对着众人径言道:“侯千总说的不错,无令禁出这是我定发下的军令,白百总恪尽职守,当记大功……”说到此处,侯大贵早洪声道:“谢都使!”言罢,扯了扯木讷在原地的白旺,白旺紧跟着也躬身道谢。

郝摇旗不服道:“可事起突然,我等以都使安危为系,委实想不了那么多。”郭虎头连声附和。

赵当世叹口气道:“这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纵然白百总不放行,你也不必大打出手。我且问你,要是前番拦在辕门口的是侯千总,你敢动粗吗?”

“这……”郝摇旗默然无语。

“这便是了。对上侯千总或徐千总,你就不会动手,可换了白百总或是其他百户乃至队长之类的,你便不会迟疑了。你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嘿嘿,没想到白百总也是个硬茬,却把你给阻了。”

郝摇旗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想来想去,这动粗之举无论如何都是落了下乘,就亦不再强辩,闷声道:“打人不该,是属下莽撞了。”

赵当世摇头道:“道歉的话你留着给白百总。今日事,错不在白百总不放你,也不在你与郭把总想要出营救援,而在你出手殴斗,更在我身为主帅,头前没将事情捊明白,协调好各方。由此,你我皆有过,白百总有功无过。”

这般一分析,细数功过,在场众人听得真切,都心悦诚服,郝摇旗不是记仇的人,端的起放得下,当时就走到白旺身前,诚心赔礼道:“白兄弟,是我错了,你打我几拳消消气。”

众人见状,均不禁莞尔相顾,白旺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适才属下言语中也多有冒犯,只要郝把总不记在心上,就安心了。”

赵当世却道:“我赵营赏罚分明,郝把总就是错了,怎能轻易饶去?依我看,本要打他二十大棍方罢。”二十大棍,如若着实打,可要人命,强健似郝摇旗,即便不死,最少也得卧床休养几个月。赵当世言出必践,话放出来,包括郭虎头在内的一些与郝摇旗亲近的人心中都是大紧。

“然则……”赵当世话锋一转,“今日闯王来我营中做客,正是皆大欢喜之时,再行严罚,恐冲了喜气,且郝把总曾在闯营干过,打人的理由也尚有可原之处,罢了,就按下体惩,罚你三月薪俸并三月不许饮酒,如何?”

郝摇旗再贪酒,这点利弊还是权衡得出来的,立马答道:“谨遵都使之命,谢都使宽宥!”说完,加上一句,“往后我若再逞武力贸然行凶,请将这二十军棍着实招呼过来!”

赵当世笑笑道:“痛快。”转对白旺,跳下马,顺手扯下身后披着的红色战袍,“白百总能忠于职守至此,不奖赏怎能服众。只是忙碌间想不好相得益彰的奖赏,这件红袍是我多年伴身之物,先以此相赠,明我意志,之后还容我思虑后再行另赏。”

白旺接过红袍,托着陈旧袍子的双手不住抖动,很是激动,想说句感谢的话都是不能。侯大贵闻言见状,面色稍霁。

只言片语,就将一场祸乱妥善处理完备,高迎祥与刘哲对望一眼,各自微微点头。周文赫也看在眼里,经此,他始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旺能得到侯大贵的赏识。人不可貌相,就凭这不畏权贵的胆气以及一丝不苟对军令执行的服从力,这白旺当真不同凡响。

堵在辕门的兵士很快被疏散,赵当世正想请高迎祥他们入营,一骑自后猝然而至,附耳与高、刘说了几句,高迎祥脸色立时大变。刘哲拉住缰绳,勒马道:“赵兄,北面出了点乱子,涉及颇广,闯王要回去处置,今日的酒,只能下次再吃了。”

高迎祥亦道:“情况紧急,还望赵掌盘多多担待。”

赵当世忙道:“怎敢,公事为先,应当的。”末了又道,“若有小人帮得上忙的,闯王只管吩咐。”

高迎祥爽朗一笑:“你有这份心便够,北面的事我自能拿捏。”言讫,大手一招,刘哲朝赵当世拱拱手,继而吆喝一声,闯营上前马军立刻头尾倒转,奔驰而去,一时间营外飞尘弥漫。待飞尘散去,再去看时,高迎祥他们早已杳无踪迹。

侯大贵久历军事,眼界也高,可闯军这千骑动作之迅捷还是使他咋舌,他喃喃自语:“只此一军便已精锐如此,闯营之强,原来真非浪得虚名。”俄而又想,“闯军既已如此,能将之连败的那些个官军且不知还有多可怖。”

赵营一路走来,胜多败少,他身为决策层,难免有些因胜滋骄,可如今,他的观点开始转变。细细思量,除却在汉中是使了诡计胜了小红狼外,在川中与罗尚文等官军斗基本上都是提前占据地理险要力战,能胜还是得付出很大代价。只有对上袁韬这类战术装备都落后于中原流寇的“棒贼”,才能在正面占得上风。到了施州卫,与战大多要么仗着人多,要么也是以诡计取胜,与石砫兵大战,在占尽地利的情况下还是伤亡众多乃至于差些崩盘,这些,都无法表明赵营兵已经是一支精兵。他难以想象,一旦在广袤的中原地区遭遇到像闯军这样的对手,赵营拿什么与之相抗衡。

即便是友军,其精锐的程度也每每让他不寒而栗,心生强烈的危机感。看来,赵营的练兵之路以及装备的加强更新依然任重而道远。

自省能让一个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正确的判断与选择。侯大贵能在赵营稳稳占据二把手的位置,不只因他勇猛敢战,也因他善于总结经验,时刻保持着忧患意识。

赵当世没注意到深思的侯大贵,却注意到了走在前面,身形稍稍有些晃荡的白旺。这几日白旺总在他面前出现,记忆深处的残迹似乎也透露出些许有关于白旺的信息。

因为叫白旺的人太多了,赵当世还在回营时就遇到过三个,所以他对这个白旺也不太关注。这当口,他神思一顺,竟然隐隐记起历史上的确有个白旺。只是头脑中有关那人的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无法深度发掘。

想了一会儿,没啥头绪,赵当世也不再纠结。但是就冲这次白旺的表现,他觉得此人或许可以培养。正思间,侯大贵几个注意到了垂头丧气的刘维明。郝摇旗、郭虎头问明情况,尽皆怒不可遏,若非赵当世拦着,怕刘维明早被他几个乱拳打死了。

刘维明明白今番当是必死无疑,他略一抬眼,就看到了好兄弟白蛟龙。他站在那里气势赳赳,自己却有如蝼蚁,只待一死。一日之隔,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背叛赵营,这当是刘维明一生最后悔的决定了。

89子午(一)

一碗杀头酒下肚,刘维明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抬起眼角,努力侧了侧身子,对肃立在边上的白蛟龙笑笑道:“兄弟,动手吧。”说完,老实地将脑袋主动摆上了圆木桩。

两行热泪顷刻间涌出白蛟龙的眼眶。虽对刘维明的行径很是鄙夷,可在此情此景下,十余年的兄弟之情浮上心头,不容他不动情。手里的鬼头刀也微微颤抖,似乎心意相通,不愿行此同袍相轧之事。

“兄弟,来吧,给个痛快,送我上路。”刘维明大张着眼睛,笑着催促。视线掠过高台下,层层叠叠,尽是立正观看的赵营兵士。

无意间,目光扫到一张年轻果毅的脸庞,那是赵当世,赵营的主人,自己昔日的主公。一瞬间,大获山下血战罗文垣、追击急袭达州兵、施州卫力拒土著等事走马灯般从刘维明脑海中闪过。他长叹一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兄弟走好!”

手起刀落,鲜血溅上迎风猎猎的军旗,刘维明身首异处。

赵当世背过身,没有按照旧例去验明首级,板着脸穿过人群走了。刘维明不能不杀,“叛我赵营者,虽远必诛”。事后,赵当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话不长,言简意赅。有刘维明为例,赵营上下,大到千总,小到走卒,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心中都极受震撼。来到郧阳后逐渐开始浮动的军心也因此重新整肃。

暗通扫地王一事,赵当世无意牵连其他人,实际上,除了刘维明,也没有人真心实意愿意叛离赵营。所以这件事情掀起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下去,未曾引发出其他负面的效应。

旧去新来,前营后司无主,赵当世在与诸将商议后决定将把总一职授予白旺。白旺是侯大贵极力推荐的人选,果勇沉稳,且其在这两日中的表现,也足以让人放心。反正欠他一个封赏的许诺未行,赵当世顺水推舟,升了他一级,合情合理。

白旺感激涕零,摸爬滚打十余年,跟过大大小小十几家势力,只有赵当世,才真正把他当个人物看待。士为知己者死,白旺内敛,却也有着一腔豪情热血,他只觉,自己的命,从此就是赵当世的了。

就在刘维明死后第二日,闯王军令倏至,全军开拔,向西转移。这道军令来得很急,事出有因。

那日高迎祥之所以到了赵营不入,与刘哲匆匆离去,其实就是因为穆公淳的“驱虎吞狼”之计奏效了。

蝎子块拓养坤没有辜负刘哲与穆公淳的“期望”,一早便盯死了扫地王张一川。张一川前锋军马才出营,他便急不可耐,点起人来,突袭扫地王的五处营寨。张一川主力未出,在仓促过后凭借着兵力优势抢回一些主动权。双方混战半日,死伤颇多,要不是高迎祥及时赶到劝和,只怕张、拓二者真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手的。

张一川赔了夫人又折兵,又气又恨,更怕拓养坤再度火并,招呼也不打一个,脱离了闯营,就在当夜拔军而去,由上津北上转进山阳、镇安地面。

这边乱局方歇,那边闯塌天刘国能也出了事。就在同一天,刘国能侦察到西面张一川与拓养坤混战,意欲浑水摸鱼,率领数千兵马出动。不料在郧西县遭遇了官军秦翼明部。因走得急,哨探不利,为官军占得先机,激斗后大败,手下几个得力干将黑煞神、飞天虎皆战死,连自家营寨也不敢回去,直接就躲入闯营托庇。

高迎祥不明内情,刘哲却是叫苦连天。一石二鸟的计划鸡飞蛋打,赵营安然无恙,刘国能反倒筋骨大动,真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穆公淳得到消息,主动向刘哲负荆请罪,好在刘哲大度,嗟叹一番,倒也不再追究。只是后来在高迎祥那里才探到些风声,明白当初赵当世之所以能越过自己,顺利约上高迎祥其实是走了韩衮的路子。韩衮与旁人不同,既是自己营中骁将,同时也得高迎祥垂爱有加。有他的面子在,高迎祥才会欣然赶赴赵营。

再将事情回想一遍,刘哲不由胆战心惊,边想,边叹赵当世这家伙果真胆大包天。将土地庙与赵营北大辕门的情况结合在一起,刘哲认定,赵当世会陷入扫地王前锋的围困不是偶然,而是他精心计划过的。在他的策划下,高迎祥的赴约成为了打破险局的一个关键,将一场迫在眉睫的干戈化为无形,从而救了他赵当世、赵营一命。

穆公淳听了事情经过,也不住摇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心思再缜密,也防不住赵当世熊心豹胆,兵行险招。他自忖出道来不说算无遗策,亦没有这般落空过,羞惭不已下,直将“赵当世”这个名字死死记在了心中。

行军在即,刘哲与穆公淳虽嗟叹不已,可迫于形势,也只得按下了再与赵当世较劲的心思。

闯营就像是一艘大船,不动时安堵如山,可要一动,似赵营这类附着在船底、接受庇护的小鱼小虾,也不得不随之震颤。

按照高迎祥的部署,因为扫地王张一川等部已经北上,故而大军在汉水北岸集结后,次第开拔,分道沿河西行,目的地乃是汉中。此次行动,高迎祥与拓养坤两部为主力。刘国能为报郧西败在秦翼明手下的一箭之仇,主动要求留在郧阳一带断后,不但负责与尚在襄阳、均州徘徊的老回回、曹操等营联络,同时还肩负着策应陕郧通道,居中疏浚的重任。

作为闯营的新附军,赵营也没有继续滞留郧阳,从令跟在闯营边上,与张妙手部协同负责大军右翼的安全。

当闯营大部撤出郧阳进入陕西,已到了四月中旬。这期间,秦翼明、邓祖禹等部官军竭力阻挠闯营行军,但都为刘国能截了下来。刘国能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不与官军缠斗,只是不断佯攻,分散官军注意,使之无法全力追击。是以后来虽又在南漳、郧阳分别为秦翼明、邓祖禹所败,可都早有准备、撤退及时,损失并不大。

卢象升将高迎祥从西赶到东,又从东撵回西,数千里间运筹数省官军,其实也有些力不从心。故而高迎祥、张一川分两路出郧,他的部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跟不上时局的飞速变化。随着秦翼明等部的阻拦失利,他审时度势,没有在襄阳、郧阳、南阳等地继续迁延观望,而是返回了洛阳,召集各路官军,重新安排布置。

陕西东端连年被兵,残败不堪,人烟凋零,闯营大军直接越过兴安、平利以及洵阳,到了石泉、汉阴地界。

说起来,高迎祥入陕的一个重要动机就是与闯将李自成会合,但战局却令他的这个期望短时间难以达成。

自从卢象升总理五省军务,与洪承畴分头剿寇,“督臣办西北,理臣办东南”之后,高迎祥的日子不好过,李自成的情况更是差强人意。有了卢象升分担压力,洪承畴得以腾出手来,“专剿自成”。俞冲霄、左光先、贺人龙、孙守法等陕地各路人马在他的督理下作战十分卖力,从去年八月至今,李自成与过天星惠登相、满天星周清连战连败,在陕西四处流窜,几无宁日,日子难过得很。以至于过天星,满天星二营数次易帜投降,虽说后来皆又反叛,也折射出李自成等人处境之艰险。

顺带一提,在湫头镇跟着八队参与围歼曹文诏的那个张天琳绰号也叫“过天星”,只是首先实力不强,其次已然逐渐为八队吸收,所以现在人人提起“过天星”,想到的都是与闯将李自成、满天星周清并称为“陕北三巨寇”的惠登相。

李自成等营被困在西安以北地面,难通消息,在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战况前,高迎祥也不想贸然行动,因此,传令各营,就近各自择地驻扎在石泉、汉阴二县,一暂作观望,一哨粮休整。

临近六月,整整一个月,闯营大军都分布在汉中东面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军纪好的打粮掠人,军纪不好的奸‘淫杀戮,石泉、汉阴城外凋敝肃杀犹如坟岗,除却偶尔熙熙攘攘经过的各营兵士,官道上一个活物也见不着。

赵当世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书生之言罢了。发展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赵营想要维持现在的气象,甚至进一步扩大规模,就不可能自作清高,处处反常。因着军纪约束,比起其他营头,赵营的作风已算优良。人不杀,房不烧,可那抓丁打粮的勾当也没少干,甚至力度还能排到诸营前列。对于这一点,赵当世已经想通了。生存才是现阶段赵营的头等大事,其余什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之类的,都还是虚无缥缈。务实才能进步,活下去才有改变的希望和可能。

因为本身卖力,高迎祥又有意照拂,赵营的兵力膨胀很快。在有样学样,吸收吞并了些小势力后,赵营兵数一度达到了万人。但依照赵营当下的负荷能力,这么多人难以全部吸收,所以经过裁汰,还是先补足了中、前、左三营缺员,立新营一事,以后再说。即便如此,经过这样一番补充,赵营现有兵力也实打实超过了六千,成为了流寇中的“中产阶级”。

李自成那边迟迟没有破局,高迎祥耐不住寂寞,中途打了汉中城一次。赵营没有参加。后来听说攻城那日突降大雨,官军城上备好的数十门火炮都受潮哑火,高迎祥的弟弟“中斗星”高迎恩以及小舅子兼闯营头号猛将“番山鹞”拓攀高——此“番山鹞”非高杰之“翻山鹞”也——两部趁着雨势几乎攻破了城池,然而洪承畴调遣的甘肃总兵柳绍宗带领三千兵马及时来援,击溃了围城军,高迎祥保险起见,没有再战,率部撤回了石泉。

过了不久,北面忽然传来了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延绥总兵俞冲霄在高粱击败过天星惠登相后大意轻敌,又恃延绥巡抚高光斗在后为援,就挥兵竞进,不料陷入李自成、惠登相的重围,战败而亡,所辖兵马三千尽没,还包括千余百战老卒精兵。

高迎祥先闻此,大喜,然而接着在听了坏消息后,心都凉了半截。

坏消息发生的时间就在俞冲霄战死后。李自成以投降的官军为指引,从井儿山摸到米脂,想要偷袭县城。不想知县温应星有胆勇,力抗不下,无奈变卦转攻榆林,先遣间谍入城,却因为行事草率,为贺人龙提前得知,设伏于镇川堡的卧羊山下。李自成不明,径到榆林,为伏军所大败,原本投降的官军又临阵倒戈,在内呼应,登时溃如山崩。当日暴雨,无定河水大溢,流寇慌不择路,又溺死者无数,到了最后,仅仅李自成、刘宗敏数百骑侥幸逃脱。万幸高一功刚刚从固原招募了万余人来会,李自成才不至于倾家荡产。可要说凭着这新来的万人以及为数不多的老营兵马南下穿过关中来汉中合军,想来是绝无可能了。

与八队相见无望的高迎祥一时间有点消沉,蹉跎到月底,在刘哲的劝说下发动了两次战斗,先后攻打石泉、汉阴二县。石泉弹指便下,高迎祥为了泄愤,纵兵在城中屠杀了三天三夜,封刀后,城内几无噍类,惨若地狱。汉阴兵民死战,攻了几天,没有进展,高迎祥也不想再拖延下去,随即解围。

这两场仗,赵营也没有参与。

很快进入了六月中,赵当世这些日子都在操练兵士,粮草不充足,短期内倒也无虞。没有了征战的压力,过得十分惬意,对赵当世来说几乎可称近年来最舒心的一段时光了。

这日,营起大霾,军士们都在帐内休歇,张妙手忽然亲自找上门来,说闯王开会,要赵当世与自己同去。

高迎祥终于要动了,赵当世弹身而起,久怠的身子瞬间重新焕发了活力。

90子午(二)

张妙手与赵当世两月来一直搭档负责翼护闯营大军右翼,关系不错,相处很融洽。其实论资历,张妙手与张一川、拓养坤他们平分秋色,早年也是能和李自成、刘国能相提并论的大掌盘子,可崇祯六年,他迫于形势,与贺双全率部主动去武安,向当时的分守关西道臣常道立请降。后虽复叛,但实力威望大损,至今未能恢复全盛时期的规模,部众数千,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然而张妙手性格开朗乐观,并无惆怅有失的感觉,又因他精通射箭而号“妙手”,“善射,试之,百步中钱孔”,与另一个大寇“射塌天”李万庆称一时瑜亮,令武艺虽好可箭术平平的赵当世大为叹服。二部毗邻而驻,也都未参与闯营近期的一系列战事,是故赵当世得空,常常找张妙手讨教射箭技巧,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变得极好。

在诸营大军的多番蹂躏下,汉中东部的几个县对于军队的承载能力已经接近饱和,闯营的转移势在必行。赵当世对时局的变化很敏锐,早有预感高迎祥这两天会有动作,张妙手来找,他只向当日负责营中军务的徐珲打个招呼后就跟着去了。

闯营的中军大帐如往日一样肃静幽沉。赵当世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已然将私下的规矩秩序熟稔于心,进了帐,很自然地与张妙手站到了靠近帐幕的下首处。

高迎祥依旧高踞最上端的虎皮大椅上,最靠近他的两人,都是他的亲戚,左边亲弟弟“中斗星”高迎恩,右边小舅子“番山鹞”拓攀高。他二人之下,乃是亲信刘哲与“蝎子块”拓养坤。中间又隔了好几位,才到赵当世。赵当世再往下,除了守门的卫兵,再无他人。

帐中几人正在说话,显然军议已经开始有段时间了,高迎祥则如往日一样,沉默不语。赵当世侧耳倾听了小一阵,大概明白当下军议所讨论的议题是下一步大军该向何处行动。

目标是重中之重,一个合理的目标往小了说可以改变窘困,往大了说则可以避免覆灭的下场。帐中诸将全都是沙场老人,自然明白这个指向性问题的重要性。赵当世相信,这个问题绝对是被第一个提出来的而且直到现在诸将还是争执不下,悬而未决。

争论最激烈的两人当属刘哲与拓养坤。他俩相对而立,洪亮的声音贯彻整个大帐,说是现下全场的焦点也不为过。

拓养坤身材很高很瘦,眼窝深邃、颧骨高起,声音很像是夜枭的鸣叫,听上去就给人一种阴损刻薄的感觉。赵当世没有和他接触过,但听说此人性格冲动刚强,脾气很臭,像极了侯大贵与郝摇旗的结合体。

仔细算起来,当今大寇,论实力威望,排在首位的是闯王高迎祥,地位无人能够撼动。接下去,则是能够独立发展的诸家巨寇,数目也一只手数得清,无非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闯将李自成以及曹操罗汝才这四家罢了。除了这五营,便到了扫地王张一川、过天星惠登相、一字王刘小山等等这一层。余营大大小小,多如繁星,皆不足道。

拓养坤合理的定位应当是夹在李自成等与张一川等之间,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类型。其全盛时人众多达十余万,冠绝诸寇,老营的战斗力也十分强横,故而高迎祥入陕,能不管张一川、留下刘国能,却一定要求拓养坤同行。也因此,在场诸将人人皆知,拓养坤才是当下高迎祥最为强有力的合作伙伴。

高迎恩与拓攀高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刘哲则是他的唇齿。拓养坤并不认同高迎祥一心要与李自成会合的想法,所以才与刘哲爆发了争吵。

“关中官军蜂集,闯将那边也未摆脱洪制府的追击,此时北上,不是时机。”拓养坤话说得很快,因为激动,一张枯瘦狭长的面颊都微微有些扭曲,“咱家的意思,不如越汉中入川,收拾川中,一方面可就地补充,一方面也正可作观望。”

“拓掌盘此言甚是,向年献营、回营入川,摧枯拉朽,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川兵之孱弱。我大军数月来疲于奔命,急需寻一去处休养生息。待陕中事态明朗,徐图再举不迟。”拓养坤才说完,下首一人就立刻附和,赵当世视之,知此人诨号“一斗谷”,本名不详,是拓养坤在河南收的小弟。

刘哲不看一斗谷,干笑道:“入川入川,说得轻巧,且不说我大军数万,如何安然经过汉中,又择何路线行走,就说入了川,拓掌盘子以为,就能轻易在那里立足吗?”

“赵兄,给他说说。”刘哲眼瞅拓养坤脸一阴,不等他发作,直接抛出一句给了赵当世,“拓兄没去过四川,当真以为那里是天府之国,温柔之乡,赵兄弟不久前才出川,不妨听他说道说道。”

赵当世反应快,大声应诺,跨步出列。

拓养坤被他抢白,好生不快,看在高迎祥面上,忍住脏话,把嘴一撇,乜视赵当世。

能在这种级别的军议上发言,赵当世还没有昏头到自以为是、畅所欲言。他明白刘哲给他这个机会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道:“好叫闯王、诸位掌盘子知晓,川中督抚标兵虽不堪战,却也有侯良柱、张令这样的硬茬子,东南部的土司兵也骁悍异常。且其地多山林,堡寨密布,要想哨粮,难度极大。其中寥寥数家势力尚自为了一小块地盘头破血流,我大军进入,委实难觅就食之处。”

拓养坤焦躁道:“那北上关中,在官军眼皮底下,咱们就能莺歌燕舞了不成?”

刘哲摇了摇头:“拓兄可知,新任陕西巡抚是谁?”

拓养坤闻罢,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方道:“只听说是个姓孙的,没啥名气。”

“是了。”刘哲双眉一挑,“若是洪蛮子或是卢阎王,还需忌惮一二,可这新陕抚是无名之辈,一介书生罢了,我等若怕了他,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但……”

“我知拓掌盘心思缜密,怕有意外。只不过早在三月,那姓孙的到任时,我便留意了他,听说他只身上任,自募新兵不过千余,后多方哀求,洪承畴才拨了二千甘肃边兵给他,都是些老弱病残,能济甚事?算来他上任至今,不过短短三个月,纵使诸葛复生,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挡得住我闯营大兵?”

前任陕西巡抚甘学阔“不知人事,举动为笑,秦士哗于朝”,遭陕西巡按钱守廉弹劾后下台。当时为顺天府丞的孙传庭为朝推以边才,遂代任为陕抚。明代陕西巡抚,赞理军务,统西安兵备、泾邠兵备、商洛兵备、潼关兵备、汉羌兵备五道以及布政司下西安、凤翔、汉中三府及平凉府之泾州,此外尚领陕西都司的西安左等五卫。

纸面上貌似管辖范围极广,权力极大,实则在如今时节,早已外强中干。就举一例子,属于陕西巡抚领导的西安左卫、西安右护卫、西安前卫、西安后卫这四卫额兵总数二万二千四百名左右,可孙传庭到任后发现,地方财政残破不堪,原先的卫所兵制早已土崩瓦解,原属于西安四卫的两万六千余顷膳军腴田被乡绅豪右侵占无几,卫所旗兵大量逃散以至于抚台标兵连三百人也凑不齐。甚至连标兵许忠、刘世杰据蓝田反叛都令孙传庭一时束手无策。刘哲身为闯营大将,地位高,责任自也重,这搜罗敌我消息是他工作的重心。综合各方情报他断定陕西巡抚孙传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己军都造不成威胁。

不快归不快,对于刘哲的业务能力,拓养坤没有怀疑,也不会为了怄气而与对方顶牛下去。他以拇指撑着下巴,沉默片刻,又道:“要北上也不是不成,这路线到底怎么选?目的地又在哪里?”

自汉中盆地向北,有许多道径贯通秦岭,其中著名者就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等,皆南北走向。依照闯营大军目前所处的位置,傥骆道、子午道与峪谷道都在选择范围内,而陈仓道太远、褒斜道距离汉中太近,都可先排除掉。

刘哲启唇方欲回复,上头高迎祥直接开口:“走子午道。”

“子午道?”拓养坤闻言怔住,帐内诸将之间也多有相互顾视,“若选子午道,闯王就是要去,去西安?”

“正是。”高迎祥一如平常的沉着。

“这,这……”拓养坤自负胆大,但到了这时,竟有些彷徨,站在他身畔的几人分明看见他的鬓角都已渗出了汗。

子午道战国时便有,先是西汉末年在王莽手里修葺了一次,后来唐代天宝年间又大整,往后于历朝历代皆为沟通秦岭南北的重要通路。与其他道径不同的是,由子午道北端出,可直指陕中重镇西安,所以此道自开辟以来,每逢战乱,俱为军事要途。三国时魏将曹爽伐蜀、东晋桓温北伐前秦、五代后蜀争雄关中等等,皆取道子午,此道形胜之重要由此可见。闯营有数万大军,每动一步都会引起官军的极大注意,所以偷渡什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走子午道,到了西安,不将西安城打下来,寸步难移。直白点说,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联想到去年闯营、回营、献营等围攻西安还免不了功败垂成,拓养坤对于借道子午谷袭击西安的想法抱有极大疑虑。不单是他,其他掌盘子同样肚里打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用在这时候再贴切不过。

“诸位不必担心,今时不同往昔,当初洪承畴坐镇西安,各路官军齐聚一城,我等准备不足,才会铩羽而归。然当下,洪承畴归延绥,主理陕北,各路强力官军也都在他麾下与闯将、过天星等追逐不止,陕南、关中一带现在全归那姓孙的节制,此人手里无兵,根基浅薄,柳绍宗、孙显祖又缩在汉中一心一意保那劳什子的瑞王,我等出子午北口,绝无有能当我军锋者。”高迎祥提了一句后,刘哲接着将想法说了出来。

诸将听罢,各自忖度,刘哲顿了顿,再道:“大伙可知道魏延?”

虽说在场的掌盘子们多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三国故事还是极为熟悉的,一斗谷高声道:“听过、听过,是蜀汉大将,后来造反被杀了。”

“说的不是这个。”刘哲摇头晃脑,那模样下意识学的是说书人,倒有几分神似,“诸葛丞相北伐,魏延曾提出子午谷奇袭之策,你可知道?”

一斗谷这时就没声音了,和他一样,在场大部分人听书也就听个热闹,问他们些仔细的内容基本上答不出来。好在拓养坤有点文化,略微能挽回点面子:“似乎诸葛亮没听他的,后来就败了?”

“是啊!”刘哲扼腕叹息,“要是那时候听了魏延的,出奇兵走子午谷,那么曹魏早就败了,汉室中兴有望。”诸将闻罢,跟着他也都流露出惋惜之色。

赵当世在下面,暗自哂笑,这些个糙汉,正事没解决,谈到说书环节,居然一个个都神不思属了。不过话说回来,由刘哲这么一讲,走子午谷这一步貌似是目前最合理也最有前途的举措。之前出回营时,他与部下走过傥骆道,并不好走,想来这子午道名气甚大,当也会便捷得多。

高迎祥见话题有点偏移,适时出声道:“诸位,走子午道,打西安,并非姓高的临时起意。试想,西安附近官军孱弱,我军锐出,当横扫关中。一旦得了西安重地,不但我大军可借以自固,陕地官军届时亦必大乱。洪承畴再能打,也定首尾不能相顾,闯将他们也可趁机冲出包围来与我合。此一箭双雕之举,何乐不为?”

打西安,乱官军部署,救李自成,水到渠成。只要成功,天下形势将立变。如此壮举也只有手握数万雄兵,指挥方遒的高迎祥才有胆略下决心去做。赵当世望着高迎祥,只觉其豪气万千,竟而不由心驰神往。

91子午(三)

日正当空,西安城头,一队队民夫正在监工的叱咤下卖力地搬石携砖,悠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汗水顺着他们棕黑紧实的肌肉不住滑落,掉落地上顺着他们缓步走来的路留下条条清晰的痕迹。

城头下远处的阴蔽处,两名长衫者坐在矮凳上,一边张望,一边拿巾帕抹着额头脸颊上的点点汗珠。这个时辰实在有些炎热,他们宽大袖子也撸到了肘部,若非还顾及着斯文,只怕连衫摆也都要撩起来了。

这二人一着白衫,一着青衫。白衫者瞧了瞧城上,又瞧了瞧日头,问对方道:“郭兄,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寻个地方用饭,等凉快些再来。”

那着青衫者“嗯”一声,却没动,双眼紧紧盯着忙碌的民夫,继而摇了摇头道:“这段墙日落前未必能修葺完备……军门严苛,怪罪下来,你我怕担不起责任。”

“军门法令虽峻,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我两个就不吃饭,巴巴候在这里,能济甚事?反而白白糟蹋了身子。”白衫者不以为然,口气也有点咄咄逼人。

青衫者尚在犹豫,白衫者站起来,一把将他拉过,道:“巷口那里新开了家正店,距此不远,咱们快去快回,不会误事。”

他边拉边走,青衫者拗不过他,腹中也着实饥渴,便就跟着去了,路上问道:“关中贼寇蜂起,片刻不宁,转徙尚来不及,竟还有扎下来开店的,倒也奇了。”

白衫者笑笑道:“你猜这正店谁开的?可不就是军门老爷府里人。”

“军门?”

“郭兄怎么如此不晓事,想陕乱以来,这陕抚换了怕有近十任,兵民之心浮动,难以凝聚。军门新补,正是需要收拾人心的时候,他在城里不大不小置些产业,显示与城池休戚与共的心意,自有安定民心的效果。”

二人交头接耳,绕过两条巷子,很快就到了正店。这正店早先是个当铺,里面的掌柜是汉中瑞藩府里派出打理西安府事务的专门理事,只是近年秦岭诸道断绝,流寇横行,两边消息时断时续,汉中又多次受到贼寇袭击,瑞王家大业大,不少这几个钱,懒得费心,将店面低价转手。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长袍大袖的牙行以及好些粗麻短褐打扮的挑夫,一见来了客人,一窝蜂上来拉生意。店内听到响动,后脚冲出七八人,清一色劲装结束,手持水火棍,出店一阵乱打,将人群驱散,方才空出道路。

这些人虽然一副青手围事的装扮,可实际上的来历二人均知,无一例外都是西安府县里的皂吏,里头两三个还有些眼熟,真要说起来还都是衙门里有公职的坻侯、禁子与弓手。

店掌柜跟出门,拨开数人,来到当前道:“哟,原来是郭大人与路大人,稀客稀客,才公办完?请,快请。”

白衫者自嘲般撇撇嘴:“不过微不足道的小官小职,还不是得成天日晒雨淋的,真正的大人这会儿当都在府里乘凉饮茶,潇洒快活。”

店掌柜闻言一愣,青衫者抢白道:“上两碗茶水,几个夹馍就是。”

二人入店坐下,青衫者埋怨道:“路兄,那掌柜可是常在军门府里走动老人,以后说话可别再口无遮拦。”

白衫者饮了口茶,打个哈哈,道:“随口说说,别无他意。再者,咱两个职位虽低,可也是正经出身的入流官员,又不属他巡抚衙门,军门再厉害,还能笔一挥就除了咱俩的名不成。”

这相对而坐的二人,青衫者叫做郭名涛,是陕西左布政司照磨所从八品的照磨;适才说话的那个白衫者叫做路中衡,是西安府正九品的知事。按编制,都不受陕西巡抚衙门直接管辖。

“话是不错,但军门强势,本省三司长官哪个不给他面子,哪个敢违拗了他,小心点准错不了。”

郭名涛与路中衡分属两个衙门,但关系匪浅。郭名涛知道路中衡脾气耿直,口无遮拦,平日里也没少提醒他。

座位在二楼,店里冷冷清清,除了他俩没其他客人,路中衡向扶栏下看了看,道上行人稀稀拉拉,也是一派寂寥,心里有些感慨,轻叹一声。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坐下来后,汗干得很快,一缕微风拂来,后背都凉飕飕的。路中衡放下袖子,道:“我听了你说的话,又想到军门。”

“军门怎么?”

“如你所言,军门上任不足四月,却是雷厉风行,手段高超,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里头并无一人敢与他相抗,也正因此,负责修理瓮城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才会落在咱们头上。”

“也不能这么说……”

路中衡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慢慢道:“郭兄错意了,我并无诘责军门的意思,上头分派下来的事,累死累活,也是咱们的本职所在。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位孙大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郭名涛苦笑:“比起前任甘大人,那真是‘不同寻常’。”

“我非调笑。陕西遍地是贼,单靠一个制府,救的了东边救不了西边,我只是觉着,这孙大人的作风,真是要做番事情。”

郭名涛沉吟不语,这时两碟夹馍端上来,他却无心去尝,等路中衡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后方道:“你所言是严查羡耗银的事?”

官府征收银两后要熔铸成统一规制的定银,过程中免不了损耗浪费,所以又会向百姓征收一笔补钱,称为“羡耗银”,又称“火耗银”。这之中人为可操作的空间很大,也成了很多官吏贪墨的途径。

郭、路两人久居官场,虽不曾目睹参与其事,可私底下也没少听说。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捞钱的法子,诸如此类的黑幕在当下早已成了官场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也算是,军门对此严查,已有几个倒霉蛋遭殃。”路中衡又吃了一个夹馍,“这一两银子的损耗看上去极小,但成百上千两堆叠起来也是个大数目,你知道何守谦吗?”

“呃……”郭名涛苦苦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哦,是那个署泾阳县事庆阳府推官?”

路中衡嚼着夹馍说道:“是啊,内幕有人跟我提起过,这姓何的暗地里每两银加收五分,这几年收了稅银二万多两,多收羡耗银近千两。又指使衙役动秤每两比寻常重三分,称的时候又抬高六七分,最多每两重一钱。这般加在一起,你说他黑了多少?”

郭名涛愕然,盯着他道:“你此言当真?”

“八九不离十,我有个堂兄就在泾阳当差,耳闻目见多了。”路中衡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姓何的在西安左布政司里有交情,按察司里也有点人脉,在庆阳府是一霸。”言及此处,抄手夹起个夹馍,在郭名涛眼前晃了晃,“然而军门一上台,就开始严打官吏贪墨。他受圣上所推,一本奏折上去,直达天听,谁人嫌官长会与他对着干?西安府几乎成了他一言堂。姓何的或许听到了风声,颇有不安,嘿嘿,其人下场如何,我等可拭目以待。”

郭名涛没有理会他的举动,沉浸在思考中,俄而想起一事,以手轻叩桌案道:“你这一说,这我倒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布政司里如火如荼另一件事便是清屯。军门把手插到这里,也有深意。”

“那可不。”路中衡将眼一翻,“你就在照磨所任职,反应太也迟钝。想想看,就你那些上司,都是抽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儿,怎可能一下勤快备至。我听说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里边的人都动起来了。”布政司里照磨所主责便是检查办理有关人事、土地、赋税和兵役,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都也是与清屯课税密切相关的部门。

郭名涛脸色微红,真有几分惭愧,他一向做事踏实认真,却很少去想做这件事的意义。在这点上,路中衡的心思比他活泛得多,经常能举一反三。

“依我看来,整顿吏治是对内,清屯课税是对外,两者殊途同归,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路中衡说着,看了郭名涛一眼。

郭名涛勤恳,但思维也很敏捷,立时明白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字——

“军饷!”

“措兵难,措饷更难”,这是崇祯亲口对即将上任的孙传庭说的话。

国事蜩螗,内外交困。随着卫所兵制逐渐凋零,募兵成为明军兵力组成的主要来源,以募兵填补空额已成各地的通行做法。募兵成本远高于卫所兵,不但要给兵士提供甲束或战马,募兵年饷银到崇祯年更已增达每兵十八两,同时增加的还有年例银等。且因边方缺粮,不得不加补以折色。如此累加,拖欠军饷是必然的。到了崇祯年间,京运银拖欠总额已经多达千万。在此情形下,各地明军战斗力可想而知。

卢象升奏疏中言道:“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况时值隆冬,地居极寒,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坠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足可见其凋敝。

孙传庭凭着一腔热血只身走马上任,所得到的承诺只不过一句“一岁军饷六万两”。有钱才有兵,孙传庭没有钱,但他有权,利用手里的权力来筹措组建军队所必需的资本是他唯一的选择。

耳边忽然穿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人上楼。再听此脚步沉重,走得甚急,郭名涛与路中衡敢肯定,上来的是个习武之人。

来人一照面,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巡检司的老王,这几天负责带着皂吏差役监察西安各地段城池的修葺进度,今日正好巡查到了瓮城的这一段。

老王虽是不入流的武职人员,但因是地头蛇,平素里与郭、路二人常打交道,郭名涛也不管他身上汗如出浆,臭气熏天,亲切地招呼道:“老王,来来,咱们凑一桌。”

路中衡亦笑道:“咱三个可真个投缘,修城一起修,饭也一起吃。”

老王不比这两个文职人员,从清晨到现在,都是身体力行,奋战在第一线,肚里早饿了,一坐下,寒暄两句,就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夹馍塞入口中。郭、路二人不避讳他,接着继续聊。

一个夹馍下肚,老王缓过劲来,发现二人在谈论府中近况,耐不住寂寞,插嘴道:“军门大人不是常人,我看是天上星宿下凡。”

“此话怎讲?”郭名涛与路中衡一直在谈内政,对军务上了解不多,这时候兴趣起来,也想听听老王的观点。

老王职务不大,但军中消息很灵通,他故作神秘道:“二位可知,目前军门手下,已有了多少可战之兵?”

“多少?”

老王伸出右手比了比:“少说五千。”

“什么?”郭、路同时惊讶。孙传庭又不是吹毛成猴的孙悟空、撒豆成军的吕洞宾,这五千多人怎么说来就来。

“五千人很正常。”老王见二人惊异的神色,好不得意,舔了舔嘴唇,顺手又拿起一个夹馍,“听说军门从朝中带来了几万两银子,两月前就差人去凤翔、延安等地募兵。‘以秦地养秦兵,用兵莫善于土著’,这话可是军门大人自己说的。”他一个大老粗,这时候也学着文绉绉之乎者也了一句,彰显着自己能得到孙传庭亲口所言的非同一般,更添得色,“军门大人将洪老爷调拨来的二千甘肃兵裁汰大半,留下大概一千五百之数,是为甘兵营。”

孙传庭起初手无一卒,境遇窘困,洪承畴忙于剿杀李自成等,也实在抽不出人,好歹调出驻扎后方的二千甘肃兵给他垫垫。但孙传庭对这二千人的质量极不满意,打发了好些回了甘镇。这件事郭、路有所耳闻。

“那么其他三千人马从何而来?”二人相视疑惑。

92子午(四)

老王三下五除二将夹馍囫囵吞下,将手在衣上抹了抹,乃道:“这事二位怎么不知。前段时间军门大人于前、后、左三卫,清出实在营军九千多名,当中可堪战的便有千人之数。于右护卫清出实在修工军二千五百多名,悉年轻力壮。营军已分出六营团练,修工军已拨付增筑会省、三关了。”

“哦哦,原来如此。”郭名涛与路中衡恍然大悟,“清军清出一千人加上自募的乡勇一千,便是两千人。那么剩下还有一千呢?”近段日子,二人杂务缠身,的确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其他方面,消息自是不及人送外号包打听的老王灵通。

“嘿,要不怎么说军门大人不是凡人呢。二位想想,这些兵马加起来,实打实就有了四千人,凭这数目在陕西地面只怕也只次于洪老爷了。”

老王这个估计很准确,三个月前洪承畴上疏朝廷,论及陕地官兵数量时说道:“陕西兵实数共步骑一万三千七百有奇。四川步兵五千三百,主蓝田、商洛,截击往来之贼。”主客合计总兵力一万九千。其中还包括本应该属于孙传庭节制却暂时调给洪承畴用的固原、临洮二镇兵力。

“可军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说动了朝堂里的那些个大老爷,生生又给批下了一千人的兵额。这几日巡抚衙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派往各地州县调兵的消息,听说一千人很快就要招齐了。”老王说得郑重其事,郭名涛二人也没有什么怀疑。对方是西安土著,城内关系网盘根错节,又好打听,能知道这些,不在话下。

固原、临洮二镇素称强兵,孙传庭为了讨回二镇的控制权,没少费心思。只不过陕北事态实在紧迫,洪承畴打死也不会轻易将他们让出来。洪承畴在陕西威望很高,“秦士大夫终以洪为归”,督、抚同在陕地剿贼,往后合作多多,孙传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在申诉多次无果后,改弦更张,上奏言“临、固之兵,俱在督臣军前;延、宁等镇兵,臣又不得已邻抚调用”、“督臣方左右倚之,臣纵不敢争执请讨”,改争为求,最后部议西安府各州县解给孙传庭一千,算是变相取得小小进展。

路中衡边听边点头:“求人不如求己,军门能怀自强之心,早已超过甘学阔、玄默之辈多矣。”甘学阔是前任陕抚,玄默是前任豫抚,皆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遭多方弹劾免官。

郭名涛亦若有所思,奋然道:“及此五千余雄兵练成,陕地贼寇又有何可惧哉!”

老王附和道:“是啊。且风闻不久后军门又要着手减缓民‘运、修复栈道,这两项一开,又是惠民之举。”他有个小职位,平日里也没少小贪小污、压榨百姓,但说到大义的份上,半点也不含糊。

郭名涛喟叹一声,徐言:“有此抚臣,实乃我陕西之幸。只盼军门这大刀阔斧一番,能竟大功,灭我陕地之贼,安我陕地之民。”言罢,腹中一阵叽咕,方才感到饥饿。拿手去摸碟子,居然摸了个空。这时他遽而发现,满满两大碟子的夹馍,不知在何时竟早已给路中衡与老王一扫而空了。

六月底的烈日下,西安南部,苍莽深邃的秦岭中,另有三人围坐而言。

这三人,一者赵当世,一者侯大贵,一者徐珲。

天气炎热,酷暑燥人,纵然侯大贵将两条裤管都撩到了膝盖,仍免不了汗如雨下。咬了一口干硬的馍馍,汗珠不自觉地顺颊溜入嘴巴,引起一阵苦咸。他下意识一吐舌头,不防嘴里的馍馍落了出来,掉到地上。几十年苦日子过惯了,很自然的,手就向那里捞去,伸出一半,却给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就是赵当世,他朝侯大贵摇摇头道:“都沾了土灰,不要了。驮马上干粮还有不少。”

侯大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苟且偷生的破落户,难得一见,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倒让都使见笑了。小时候家里穷,又逢天灾人祸,那时候,饿得不行,两个哥哥都吃观音土塞了肠胃死了。我年纪小,爹娘捉了一只耗子,全分给我吃了,他们再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这段故事的内容很悲惨,但不知是因为说得多了已然麻木还是真个铁石心肠,侯大贵竟一脸平和,分毫波澜未有。赵当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侯大贵的父母运气好给人杀了,运气不好给人吃了。

幸福的人一样的幸福,悲惨的人各有悲惨。赵营兵马成百上千,单拎任何一个出来,讲出的故事都会骇人听闻,令人震撼。徐珲似乎受到了侯大贵之言的触动,咀嚼着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双目空洞,陷入沉思。

“老徐,身子如何了?”侯大贵从系在几步外的驮马上的布袋里拿了两块硬邦邦的腊驴肉,经过时顺口问道。他虽说与徐珲时常不对付,总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可说实在话,在赵营中,除了赵当世,也就徐珲能入眼了。乖戾归乖戾,侯大贵不是阴损的小人,徐珲对于赵营很重要,于公于私,他都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对于同僚的关心。

徐珲停止出神,盯着地面,有点颓丧:“还行,这个月至今没发作。”

赵当世叹气道:“待定了下来,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侯大贵也不知怎的忽然笑逐言开:“等闯王打下了西安,定有好大夫。”憋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里话,“到那时候,陕西可就真成了咱们义军的了,闯王成了皇帝,凭着都使的战绩与名头,少说也封个知府当当。”

赵当世啐他一口道:“瞎说个啥,就真有,我还不屑当。”

侯大贵笑着逢迎两句:“那是,咱都使是什么人,金鳞岂是池中之物,要做就得是公侯以上的贵人。”

二人谈笑,却瞄到徐珲脸上愁云密布,疑问:“老徐,你这是怎么了?”

徐珲有些踌躇,方欲张嘴,一人拨开草丛进来,是周文赫。他与三人分别见了礼,说道:“前面军报,数十里外腰岭关栈道崩塌,现正全力抢修,预计日落前无法完工,咱们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等明日进度情况。”

卜一说完,侯大贵笑容骤退,嘴角抽动:“什么玩意儿,又得等,就这几十里路,走了五天,等出了谷口,黄花菜都凉啦。”

赵当世也是眉头一锁,无意视线掠到徐珲,忽然明白了,对他道:“老徐,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徐珲缓缓点头道:“都使睿智。当初入谷前,预计是最多五日便可通过,孰料走到现在,前队只走了二百里不到,若无半月,怎可出谷?”

子午谷全长六百多里,高迎祥原本的计划是以铁骑先行,最多五天出谷,杀西安守军个出其不意,怎奈子午道的实际情况与想象中大相径庭。道径极是狭长蜿蜒,且地势逶迤崎岖,绝难全速行军,是故全军走了五日,刘哲所带先锋马军也不过行了二百里。

闯营大军数万,人员冗杂,在这山道间行走,无法并道而行,队列如同长蛇,迤逦绵延几百里,大大拖延了军速,更不必提周文赫才说的诸如栈道崩塌这样的突发情况限制了。当中甚至出现许多部队相隔十余里,联系断绝,音讯不通的情况。

如果说五日尚可起到奇兵的效果,那么反过来十五日还不能察觉闯营动向,官军就不是人而是猪。赵当世很确信,再拖下去,至多一两日,西安那边就会得到闯营由子午道进军的消息。

然而一来大军已前后相隔百余里,要掉头出谷,这组织难度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一旦壅塞狭道中,前后滞留,不说官军趁火打劫,就流寇内部因为乏粮争地,也会爆发剧烈的矛盾。高迎祥威望再高,到底还是盟主而非直接统辖各营各部,这种可预见的灾难性后果高迎祥不会容忍它发生。

二来对于西安官军的战斗力,高迎祥依旧嗤之以鼻。他征战十余年,别的不懂,对于各地官军战斗力的评估还是很有心得。他很清楚,目前陕西所有的精锐都跟着洪承畴在北方与李自成、惠登相他们纠缠。指望关中一带的老弱残军挡住自己的铁蹄,只是痴人说梦。

赵营被安排在整个大军的后段,再往后,甚至尚有多支部队未曾入谷。派出的夜不收连续不停地送回前方塘报,至少在最近两天,赵当世没人收到任何高迎祥有意退兵的消息。

“对了,新任陕西巡抚叫啥名儿?”早前军议,闯营诸将大多以陕抚或姓孙的直接代称。因为大伙儿对这个新上任,没有什么名气的陕抚评价低,赵当世也无意第一时间去探查对方的基本信息。这时脑海里电光一闪,顺口问此一句。

周文赫应声答道:“正巧属下在前面也听人说起,新任陕抚叫孙传庭,山西人,以前似乎在北直隶做官,名头不大。”

“孙传庭?”赵当世乍听之下,倒吸一口凉气,“真叫孙传庭?”

周文赫满眼奇怪:“是、是啊,应该是吧,反正前头的弟兄说的。其他的属下也不知晓。”

侯大贵见赵当世神情古怪,亦问:“怎么?都使认识这人?”

孙传庭之名,赵当世自然听过,可他记不起孙传庭与高迎祥之间会有什么纠葛。但他知道,这个孙传庭绝不是诸将口中的无能之辈。高迎祥轻视了他,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几人交谈,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当世扭头看去,三骑已到身前。马上之人全都下马,为首一个微微躬身道:“赵掌盘,闯王军令。”

来的是闯王的人,赵当世改颜换色道:“请说。”

“前方腰岭关栈道难走,我军于侧寻到偏僻蹊径,可绕到火地塘,只是那山道狭窄,大军经过不便。闯王的意思,要集中马军先行,步兵殿后。”

赵当世疑道:“闯王要调我马军?”

“正是。闯王军令已经传达全军,只要有马军的,步骑分离,马军抄小路明日午时之前全数去前锋刘掌盘子帐前报到。”

子午道数百里,当中地形复杂,沿途还经过石泉、镇安等多县地界,其中小路更是不可胜数。路窄道小,大军走不了,一两百人还是能够快速通行的,看高迎祥的意思,想也是意识到了不能在谷内继续蹉跎,下定决心先抛下步兵,集中马军作为主力攻打西安。

闯王有召,赵当世纵然忌惮孙传庭,却也说不出口。恰好杨成府带着二百马军往周边哨粮方归,正好把他叫过来,与闯王的人见面。

杨成府连续几天拉肚子,神色很不好,这时候一听去闯王军前效力,精神陡振,并脚挺直了腰板道:“原来如此,为闯王效力是我等职责所在,岂敢不从。”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感到赵当世不是很倚重马军司。偶尔差派,也不过干些打粮护卫的工作,实在难有出头表现的机会。想闯王是什么人,能有这个机会为他效力,谁会拒绝。一旦在闯王面前为赵当世挣了脸面,其他不说,往后在赵营,自己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因为孙传庭的缘故,赵当世其实比较犹豫,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孙传庭绝非籍籍无名之徒,以后大放异彩的机会多的是,绝不可能会因高迎祥的这次进军而灭亡。这段时间,赵当世清楚的感觉出,虽说出现了自己这么一营人马,但对时局的影响不大,历史的走势似乎没有巨大的改变。再说得清楚点,他隐隐认为,这次行军的结果很可能要以失败告终。

这两百马军,五六百匹骡马,是赵营所有骑兵家底。纵然战斗力薄弱,无法直接投入战场,可作为非正规骑兵使用起来,依然有些作用。对他们,赵当世还是很爱惜的。

只是联想到这两三个月来赵营从未参加过闯军的几场大战,闯王初次来找就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且观杨成府,倒是难得的跃跃欲试,加之那三个闯王的使者不断煽风点火,赵当世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老杨,到了前面做事灵光点,闯王面前不比赵营随意,轻重自己掂量着办。”赵当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成府的后背。

“好,都使你就放心吧,属下绝不给赵营丢脸。”也不知杨成府究竟理解没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边说着,又快速翻上马背。

闯王的三个使者通报完,告辞前往下一处营地。杨成府吆喝一阵,很快集结了麾下近二百马军。因着时间紧,他也没空休息,再和赵当世打个招呼后就率众急急离去。

赵当世满心惆怅,伫立在后,目送马军们远去。杨招凤牵着马,落在后面,见了他,将缰绳一带,抱拳道:“都使,走了。”

“一路小心。”赵当世别无他话,略略向他点头致意。

杨招凤笑了笑,跨上马。马鞭一抽,胯下马蹄一蹬,马铃儿清响,掀起一道薄薄的尘土,飞扬在半空。

93同枝(一)

几点雨滴落下,伏于马上的杨成府半睡半醒,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雨水。随着马背的颠簸,徐徐睁开双眼,周遭皆是一片黑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充斥着他的双耳。努力抬头向远处看,漆黑的夜幕前方,一点灯火莹莹生辉。

脑子尚是一团浆糊,侧边一骑赶过来,看不清那骑士面容,不过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二哥,看前边气死风的位置,要不抓紧赶路,恐我等要和刘掌盘的前锋脱节。”

杨成府一听到“刘掌盘”,浑身上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喉头咕噜一下,还是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听着杨招凤等人开始吆喝着催促自己马队加速,杨成府心中好生后悔。后悔不该应了这来闯营效命的贼差事,弄到现在,人困马乏,浑身湿漉漉的,依旧在这崇山峻岭中晕头转向。

当日赵营的二百马军接到集合的军令后,一刻不停,抄小路在约定的时间前赶到了刘哲那里。杨成府跟着刘哲在原地待了两天,直到前锋聚集起一支七八千骑的大军,方才动身。

开始,他很兴奋,因为统带这支骑兵的不单是刘哲,还有闯王高迎祥本人。高迎祥将善后的事宜托付了弟弟高迎恩与小舅子拓攀高后,亲自带队作为此次袭击西安的主力。

但兴奋了三天后,杨成府的心情一落千丈。

按照原本的计划,闯营马军一旦与步军分离完毕,立刻北上,挺进西安。孰知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马军动身的次日,天空突降大雨,子午道前方几处要道皆因山石崩塌而阻塞了前途。高迎祥、刘哲带人到现场勘探了数次,都认为短时间内无法再沿着这条路行走。然而数万大军入谷,大量滞留在后方,前方的马军已成骑虎之势,再想原路折回已无可能,何况高迎祥也不愿因为这点变故而使兴师动众的这一次进袭行动化为泡影。

与刘哲等人商议后,高迎祥决定,不走回头路,继续前进。但不再选择子午道,而是横穿秦岭,向西透过柴家关,转入傥骆道再行北上。秦岭小径虽多,可多险绝难行,杨成府跟着高迎祥,一路上端的是披荆斩棘、负芒披苇,历尽了艰险。直到昨日,闯营马军才终于绕到了傥骆道。

高迎祥赶路心切,下了严苛的命令,日夜兼程,数千骑没有允许,谁也不得私自停步。是以这几日来,杨成府吃喝拉撒全在马上,三匹马换着骑,就这般,中间还累死了一匹走马。战马不舍得骑,所以重担全落到了那匹驮马身上。为了给马减轻负担,一向悭吝的杨成府甚至忍痛抛下了几包行李。但是听着胯下坐骑日益沉重的喘气声,杨成府担心,这匹吃苦耐劳的驮马也很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来到傥骆道上后,连绵几天的雨水歇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起来。因着早前与赵营走过一次傥骆道,杨成府于路判断,再过三日就可至北口,前路似乎不再那么遥遥无期。然而,长时间乘马的劳顿也让他这么个经年羁旅的老兵有些难以忍受,暗自寻思,就凭自己当下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疲惫已极的身子骨,委实难以立刻投入战斗。

不只他受不了,赵营的二百马军也是备受煎熬,私下里实已怨声载道。要不是忌惮闯王军威以及杨招凤的不断安慰弹压,只凭杨成府自己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这些马军只怕早就哗散去了。

距离出谷只剩一日,天候嬗变,又过一日,天色更加阴沉,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雾气迷蒙。大雨不下时,小雨还是绵绵下着,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沁人的泥香,人一闻,好似呷了口名茗,顿觉神清气爽。杨成府原本低到谷底的心情也随着即将出谷而慢慢回升。

终于见到久违了的骆口驿,近一年不见,这里显得更为荒凉。高迎祥与刘哲在骆口驿休整了一夜,点清楚了马军,数量居然少了数百。这数百人有些是半途逃走的,有些则是遭遇猛虎毒虫或受不住劳累病痛死在了路上的。杨成府这时候非常自豪,因为他手下的近二百马军,除了折损了一些马匹,人员没有半个损失。刘哲当众表扬了他,他顿时感到倍儿有面子,情绪复振。

高迎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失去几百骑他根本无动于衷,在发表了一番阶段性的誓师讲话后,立刻率军疾攻最近的盩厔县。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打盩厔,出于两个考虑。

第一,时间上的考虑。傥骆道与子午道不同,出口不是西安,而是偏西的盩厔县。之前在子午道蹉跎了太久,行踪肯定早已为西安官军所察觉。但有着大批步军在子午道内作为吸引,马军临时转道傥骆道这一步,官军未必就会快速探知。高迎祥铁了心要打西安,所以他认为,兵贵神速,要趁对方尚不及反应部署的时刻,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第二,补给上的考虑。数千马军为了赶时间,轻装简行,这些时日人马消耗下来,物资告急。就拿杨成府为例,他扔掉的几大包行李里,其实金银占少数,干粮占大头。从傥骆道北口直趋西安,还要好些路程,没有补给,就到了西安,也是强弩之末。

杨成府一身酸痛,接了奔袭的军令后,纵然满肚子骂娘,动作却没有迟缓。立刻点起马军,紧紧跟上了大部队。

不得不说,纵横驰骋了这么多年,高迎祥对于骑兵的训练与运用,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杨成府身在局中,感受颇深。顾视这数千马军,里头闯营的老本占了近五千,其余杂牌占二三千。之所以能轻易分辨出是否杂牌,实在是因为两方素质的差异一目了然。

都是经历了千辛万苦,这时候又要全力出击,各营各部招来的那些杂牌军很明显现在都是没精打采,上气不接下气的颓丧模样。闯营的老本骑兵虽也困乏,可临战在即,一个个并无半点不情不愿,反而踊跃振奋,对比鲜明。赵营的二百马军纪律好,然而到现在,士气也十分低迷。杨成府看在眼里,服在心里。

通过之前的了解,杨成府知道眼下已到了七月中旬,想来闯营大军在秦岭中兜兜转转竟而有了大半个月,有些吃惊,也有些庆幸。吃惊的是时间之长超乎想象,自己这些人居然也能过捱下这一劫;庆幸的是此前吃苦虽多,好歹还是跟着闯营、闯王,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

但现实,又给他开了个玩笑——盩厔没打下来。

一别数月,陈旧的盩厔县城焕然一新。杨成府也曾几次经过盩厔,记忆中这城池固然坚固,但毕竟不是省城,城墙包砖不假,可也有好几处因为战乱、天灾等等塌陷而夯土填缺。但瞧如今,十余里的城墙无一薄弱环节,尽皆青砖包砌,几面城垣上还增添了不少火炮,甚至有两处疑似瓮城的工地尚在施修,就说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怎么会这样?杨成府想不明白,高迎祥也是一头雾水。

闯军来得突然,到底疲师远征,又是马军,更少攻城器械。本待是出其不意,冲入城中,谁知附近新增设的十几处墩台警报迭起,烽火相传。等马军们赶到城下,城中早已拉起城门,列兵城上。高迎祥与刘哲带兵在城下叫骂一宿,见城内官军枕戈待旦,着实是无机可乘,这才饮恨而去。杨成府先前抱有的极大期望,也随之落空。

人马缺粮,高迎祥没办法,只好转入附近的黑水峪一带四处搜罗粮饷。到了这节骨眼,自保为先,几乎是走到一处便抢到一处。数千马军犹如蝗虫过境,所及之地,无论老幼全数杀死,房屋也都付之一炬。这样的场面,自从待在赵营后,杨成府已许久不曾遇见,一时间竟颇感不适应。再瞧杨招凤,更是神情沮丧至极。在这一瞬间,杨成府忽然发现,赵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也许当初自己“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待跳出来,有了对比,闯营等营寨的“鲍肆之臭”方尽显无遗。

黑水峪山多人稀,数千人马扫荡一日,几无漏网之鱼,所得粮秣也堪堪得以支撑两日。既然打盩厔的算盘落空,高迎祥不再浪费时间,改弦易辙,及时调整方针,绕过此城,直接向西安进发。七月十九日傍晚,来到黑水峪东侧山麓。

这些日子,天气似乎映照着杨成府的心思,是越来越差。离开黑水峪的山林,头顶黑云低压,好像伸手就能触到,一直延伸到视线所及的天边。路上,雨点就伴随着凄厉的山风,一阵接一阵地袭来。十几天不曾卸甲,杨成府只觉遍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浸在水里,又冷又难受。稍稍抖擞个身子,甲缝内冰凉的水就瞬间汇成一股又一股,从各个方向流到外边。坐下的马,亦是耷拉个脑袋,垂头丧气的。再看其他人,就连闯营的王牌,此刻也都锐气全无,死气沉沉。

天际传来轰然巨响,接踵而至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杨成府风死死盯着眼前连珠般下落的雨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是赵当世的人,刘哲对杨成府比较看重,连日来行军,一直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抬眼就是威震天下的闯王,杨成府这时却早已麻木,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只是半死不活颓在马上,默默听着高迎祥与刘哲的对话。

起先二人并马交谈,声音很小,杨成府听不到,也没兴趣听。后来不知怎么的,高迎祥与刘哲貌似起了争端,声音是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杨成府不听都不行的地步。从内容上判断,刘哲已经对高迎祥执意要攻打西安的想法有了质疑,而高迎祥还是固执己见,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进军就要入鄠县,距离西安仍是路远,官军必然早已有备,我等攻打盩厔尚力有未逮,何谈西安?”刘哲脸色很难看,兜鍪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与高迎祥是老友,也是高迎祥的铁杆粉丝,不过往日说话口气也不像现在这么冲,看得出,这长时间的折磨,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住嘴!我定下的事,无人能改。”高迎祥少见的怒容在面,眉间挤出一个块,“乱我军心者,必杀之。”

“你……”刘哲语塞,愤愤不平,怒视高迎祥。他对高迎祥再了解不过。此人平时看上去少言寡语,实则主见比谁都强。更兼头上顶了个无上荣耀的“闯王”头衔,说出去的话,就算是拿千万人的命去偿,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除了他们,数千人马的军队亦再无一人言语。风声雨声交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任了行军的主旋律。

又行一阵,天色愈加阴暗,刘哲忍不住又道:“风餐露宿这些天了,好歹今夜让弟兄们寻个干燥的地方休息休息。这份雨淋风吹,就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折腾。”

高迎祥看也不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头一匹塘马急驰而至,马上之人身形很虚,一刹马步,没坐稳,自己差点扑了下来。刘哲见他这般模样,很不高兴,粗声问道:“怎么了?”

那塘马疲累极了,好一会儿才喘定,咽口唾沫禀报:“搜伏的弟兄在不远处搜到了官军伏兵,十几个弟兄都陷在那里了,请闯王及早准备!”

狼狈归狼狈,十几年作战下来,高迎祥的军事习惯保持得很好。搜伏,是安全行军的必要保障之一,很多流寇掌盘子不懂或懒得做这些事,所以一旦被官军抓住破绽,只有亏输的份。高迎祥则不然,这下就体现出价值来了。

“官军多少,旗号何处?”

“天色昏暗,没来及探清。”

刘哲还想再问,高迎祥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塘马打发下去。在他看来,如果攻城,自己也许占不到便宜,可要到了野战,这关中,还有谁是自己的对手?

雨势忽然又大了起来,和着怒风,雨点击打在高迎祥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他浑然不顾雨水打湿了面颊,带马大喝一声:“众军士,随本帅出击讨敌!”

94同枝(二)

一道闪电劈开雨夜,白光一闪间,杨成府发现了不远处的官军。雨点接天连地,溅在脸上,几乎迷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狂风肆虐,配着隆隆如雷的马群奔腾之声,震天动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时,不到二百步内,高迎祥是不会下令骑兵冲锋的,但这次,也许是情绪焦躁使然,也或许是轻视官军的战斗力,大致三百步时,前部冲击的军令就急不可耐地传了出来。

因为阴雨,其时天已全黑,撒开马蹄奔驰着的闯营骑兵们并不知道距离官军前列还有多远,他们甚至连官军的移动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着不时划过天际的电光,抓住霎那间的光明辨认一二。

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开阔,跃马当先的一部骑兵同一时间也最多容下三五骑并驾齐驱。在刘哲的指挥下,闯营的数千骑兵分为五拨,数量从头到尾,依次递增,大致呈一个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刘哲靠前,杨成府与赵营的二百骑则被分配到了第二拨的队列里。

杨成府从没打过这样的仗。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着坐下马匹疯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识地捏紧了缰绳。也不知道冲出了多远,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阵纷乱。

“贼怂的!”

“没卵子的直娘贼!”

各种污言秽语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各类金属的撞击声。杨成府努力眨巴眨巴双眼,无数兵刃擦出的火花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依然清晰可见。

很快,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纷至沓来,从前路的各个方向传入人耳,在这昏天黑地下,令闻者心中发毛。

“第一排接敌了。”杨成府紧张的想着,直勾勾盯着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会成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员?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马上的身子前倾,虚坐于马鞍。左手攥紧了缰绳,右手则全力抓着弯刀。

“来了,来了。”巨大的压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开始计数。然而,还是一样的凄风苦雨,胯下的战马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骑兵没了速度,只会成为更加显著的目标,杨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马匹。不过那战马却似犯起了脾气,原地踏着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没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现,杨成府紧绷着的神经立时反应,右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掠来的黑影。相交处,虎口巨震,弯刀几乎拿捏不住,只听马嘶骤起,再看之下,一匹马摇摇晃晃走到自己右边后,倒地死了。

马上没人,杨成府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战马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前方有同类阻挡。与此同时,后方大股纷乱的马蹄声盈然入耳,后军将至,再不动身,黑夜里无法辨认敌我。原地不动,就不被袍泽误杀,也得被冲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马,孰料这时候,前方猛然传起一道道欢呼,透过风雨细听,竟是官军败退,自家骑兵已胜的消息。

只靠第一拨百人不到就冲垮了官军,杨成府直到现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轻视关中官军不是没有理由。

碍着漆黑一片,闯营的骑兵没有追击,也无法追击,背后撒足奔驰着的骑兵们纷纷收住了马势。官军既退,包裹严实、防雨防风的数十盏气死风在大军中点亮起来。明亮的灯火就如颗颗繁星,点缀在无垠的黑幕里甚是夺目。

杨成府在乱哄哄的人马中急切地四处张望,俄顷一骑挤出匝匝人堆,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高兴地喊道:“二哥!”

借着左近的亮光,杨成府努力忍着泪水,责怪般在扬招风的兜鍪上轻轻敲了一鞭子,道:“个瓜娃子,说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杨招凤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马也走得乱,我也不知怎的,就与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边的几位大哥仗义,为我指点一番,才得以寻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该是咱俩都没死。”杨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严厉,“接下去紧紧跟着我,不许离开三步外。”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应诺,数十步外的骑兵阵内突然人仰马翻。

“敌袭,敌袭!”惊叫声起,喇叭声也起。

杨成府听到身边一个别部老兵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官军使的好伎俩!”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下,闯军找官军的目标难,反过来,官军也难寻不断快速移动的闯军踪迹。官军将领狡诈,以退为进,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诱后诈败。闯营人马虽小胜,但迫于黑暗,不可能纵兵追击,只能是再度集结。而官军就趁着闯军灯火亮起,目标静止密集之时再次打击。事实证明,收效不错。

风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军不住地朝亮光处抛射箭矢。闯军人马交错,对于这些猝然而至、难觅踪影的飞矢防不胜防,短短几个呼吸,光杨成府看在眼里的,就已有十几人栽下马来。不止是人,战马的目标大,中箭的更多。受惊的马匹开始癫狂跳跃,密密麻麻的闯军顿时陷入沸乱。

“灭灯,灭灯!”

在损失了近百骑后,闯军们终于回过神,找到了受袭的症结所在。数十盏气死风相继熄灭。随着最后一点光明的消失,天地间再次陷入的无尽的黑暗。

很明显,官军怯于近战,失去了明显的目标,又零星射出几茬乱箭,并未再对适时向后挪移阵线的闯军造成杀伤。杨成府抹一把脸,气喘如牛,呼唤一声:“凤子!”

“二哥,在呢。”

听到这个声音,杨成府就安心了大半。这个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因为杨招凤出类拔萃的表现而自惭形秽,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对亲弟弟的成长倍感欣慰。于他而言,谁都可以抛弃,包括赵当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干过一次——但只有杨招凤,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骨肉。细细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自己的极力保护,青稚又略显孱弱的杨招凤说是有一百种死法也不为过。

高迎祥及时调整了战术,让刘哲分出一拨人,向右侧游移了一段距离,然后亮起灯火,主力大军则静悄悄地隐蔽在黑暗中观察情况。等了好一阵,除了呼啸的风雨,打在刘哲等骑兵甲胄上的,并没有期望中的箭矢。

刘哲谨慎,起初还道是官军小心,但随着亮起的灯火逐渐变多,他和高迎祥都确定,自己百分百是给这支狡猾的官军摆了一道——对方早已趁着闯军惊疑不决的时机,逃之夭夭。

驰骋疆场大半生,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耍了,高迎祥心再大,也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太累了抑或是过度紧张,杨成府脑袋里就好像有一柄大锤子在不断猛击,头疼欲裂。他痛苦地捶了捶脑部,却重重砸在了坚硬的兜鍪上,反震得手生疼。

杨招凤关切问道:“哥,咋啦?”

话音方落,乱哄哄的闯军阵内急促的喇叭声四起,杨招凤叹口气,道:“今夜怕又是休息不得了。”

果不出他所料,喇叭声罢,各营各部的传令兵呼喊声大作,军令一直从高迎祥那边的核心地带传递到军阵的各个角落。杨成府很快接到命令,说是闯王决心追剿这股嚣张的官军,夜里择地休整一事暂且取消。

喧嚣的吵嚷声加剧了杨成府的头痛,在听到闯王军令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杨招凤还挺精神,开始招呼自家人马,因为根据接下来的几道军令,赵营的二百骑还是属于追击部的前列。

好不容易缓过神,隶属于前部的赵营众骑就开始了移动。杨成府伏在马上,一颠一颠,恶心得想吐,然后,终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机,悄悄吐出一股苦涩的汁水。那汁水流到马鬃上,混着雨水立即被冲刷掉了。一路赶去,杨成府云天雾地,只记得自己又喷了几口汁水。至于这些汁水是什么来历,他就无从得知了。

滂沱的大雨在后半夜渐下渐息,杨成府昏昏沉沉好长时间,几不知驾马追了多久,而后,脑畔响起一个急切的呼唤:“二哥,二哥……”

再睁眼时,周遭已然光明。时天已大白,杨成府恍惚下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可是起伏的马背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二哥。”经过一夜的休息,杨成府感觉好了不少,这时杨招凤拍马上前,欢喜地唤他。

“这,这是怎么了?”直起僵直的腰板,杨成府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一样的荒野。一成不变的泥土、草木、人马,唯一有点变化的,该是云销雨霁后转阴为蓝的天空。

杨招凤笑着解释:“哥哥昨夜想是疲累极了,就在马上睡了过去。因有闯王严令,无人敢下马,所以我等也只好看着哥哥睡着。所幸追击了一夜,未曾再与官军遭遇,咱们一路向东,听说现在已到了马朝所地面。”

“马朝所……”

杨成府幼时常跟着父亲去西安打短工,马朝所没来过,但也听说过,到了这地方,再过不远就要进入鄠县境内。

“闯王方才说了,待进入鄠县,就着众将士好好休息。”杨招凤疲惫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杨成府没吱声,转眼向身旁的骑士们看去,赶了一宿的路,顶风冒雨,人人脸上都是暗淡无光,一匹匹战马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垂头慢慢迈着步子。仗打到这个份上,再不歇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闯王,闯王……”杨成府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这两个字,想到最后,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杨招凤没留意他的举动,翘首朝前望了望,脸上的神情瞬间一紧。

在赵营的二百骑前,还有近千名闯军先驱,说话的当口,那里遽然招摇起了七八面令旗。

令旗白底黑边,上绣飞虎,是闯营骑兵军旗的一种,一般用于警示。再观那数面高举着的令旗先是快速转了两圈,而后向左前一压,杨招凤明白,这是在左前方发现了敌军。

“唉。”杨成府也看到了旗语,心中叫苦不迭。屋漏偏逢连夜雨,闯营众军疲惫已极,正需要休歇,这官军反又撞上来了。

杨招凤反应敏捷,马鞭一挥,左右几名传令兵立刻四散开来,嘴上呼叫,手上挥动三角小旗,提醒自家兵马准备作战。之后,靠近杨成府道:“二哥,这支官军阴险异常,先以游兵诱我,再伏主力于此,不可轻视。”

杨成府暗自苦笑,自己哪里敢轻视官军,可他指挥水平有限,临敌在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乃道:“我等须得全遵闯王安排。”

高迎祥也接到了觇得官军的急报。刘哲提醒他官军是有备而来,他也心知肚明,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向中收缩,重整队列。

官军似乎觉察到了高迎祥的意图,派出前部上千人,形成一个松散的阵型,展开很宽,快步往这边赶来。这一招,也许对于初出茅庐的将领有用,可像高迎祥这般久历沙场的宿将则是洞若观火。

闯军虽疲,到底是百战老卒,秩序依然井井有条,对官军摆出的这个诱饵所视无睹,有条不紊地归置兵力、重排序列。官军全是步兵,纵然全力扑来,还是比不上马军行动迅捷。眼瞅着闯军战斗阵型渐成,那支突出来的前部官军随即向中收拢,缓缓退回了阵中。

杨成府位列层层马队内,极目远眺,地平线所在,官军旌旗迎风大展,刀枪竖起如林,分三个大方阵布置,两翼突出,中阵略缩。估摸着数目,不下万人。

95同枝(三)

戎马大半辈子,除了先前跟着八队伏击曹文诏那次外,杨成府几乎没有见过一次性在一处战场摆下上万人的军队。

万人以上的军队,在同一时刻、地点调动分派,作为总指挥的将帅,其组织能力就不说超凡脱俗,也可谓百里挑一。想到当初在施州卫指挥三四千人就让赵当世力不从心,杨成府暗自咋舌,想不出对面那个官军将领会是何等人物。

临战的官军分三部分,若是鸟瞰,则呈“品”字形。这种阵法历史悠久,是一种很常见的排布方式。虽看似简单,实则内中变化无穷,“一军用此数人,使可役使万众,略无参差,振裘挚领,深得以简驭繁之妙”。一言以蔽之,运用此阵的效果好坏,基本取决于主帅的临阵驾驭机变能力。

这类场景,高迎祥起事以来,少说也见了近百次。他对这阵型很了解,主帅强则强,主帅弱则不堪一击。而很常见的,官军的统帅出挑者寥寥无几,所以闯军面对这样的敌人几乎没输过。

思维有惯性,凭着往日的经验,高迎祥虽知对面的官军将领狡猾过人,但也仅仅只是狡猾而已,他并不认为对方主帅会拥有超乎寻常的统御能力。大军对垒,单纯靠奇谋巧计是很难赢得全胜的,特别是现在这种两阵对圆的野战,只有硬碰硬,才能决出胜负。

远处的官军阵内亦是旗帜飞扬,各种舞动,闯军们看得分明,官军的两翼徐徐向外扩出不少,同时各队各列乃至各兵卒间的空隙也随之拉大,这是为小到一队,大到一营的单位能够在最短时间转换战斗小阵提供条件与方便。

转瞬之间,官军变阵完毕,上万人马悄然无声,默默地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山。高迎祥心下嘿然,看出这次的对手有点名堂,不愿再落了后手,几道军令下去,伴着奋力摇动的令旗,闯军中分出百骑,朝对方正面冲去。

这上百骑兵均系闯营老本精锐,无一不是弓马娴熟之辈。他们纵马飞驰,俟近官军三百步远,开始朝左右散开。

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战术。

囿于通讯技术的限制,从上古而至明代,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解决各级指令的传派问题。通常来说,一军的主帅基本会居于大军的中后方,要传达军令,一靠旗帜鼓号,二靠塘兵传递,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能够实现在短时间内随军令改变状态的举动,可再快速,各级传达之时,难免有延迟甚至是讹误,而且对于人数成千上万的军队来说,作战指令是无法具体到单独一兵一马的。故此,就拿远程部队举例,一旦对敌军进行射击,就将是一层乃至大规模的齐射,而不可能针对敌军的数目单个指派以一定量迎击。

而这个缺陷,就经常被有经验的将领利用,他们会派出少量兵马,分成松散的阵型,来吸引对手打击。一旦守军的军令在各级传达不到位,就会出现箭矢弹药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补间隙为敌所趁的情况,从而对后续的作战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明代的各种兵书都明文禁止这类现象的发生。

高迎祥没读过书,但他在明军中待过,深谙作战的精髓,且身体力行,积累了许多实战经验。如此这般,加以合理应用,水平自然不是农民、矿徒出身的一些起义军将领可以比拟的,以至于胜过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官军文人统帅。

上百闯营精骑渐驰渐近,但官军的阵列并为如高迎祥预想般开始骚动。一个个挺枪持盾的官兵浑如钢铸铁打,迎着轻飚的凉风、迫近的闯军,就像道道坚固的城墙,岿然稳立。

闯营精骑一直压到五十步,展开数百米的官军正面依旧井然冷静,沉不住气的反倒成了高迎祥。后方大旗一摇,简洁有力的哨声陡起,几要撞入敌阵的骑兵们迅捷地掉转马头,反身回去。

才跑出十几步,左、中、右三个官军方阵中忽地各自放出数百兵士。高迎祥临高眺望,登时心惊。这些官军全都是铳手,几乎是眨眼间,他们在三面均展开成两列,前蹲后立。这些铳手并未第一时间进行射击,首先出手的是他们身后携带着弓箭的长枪手。一擂鼓声震荡开来,正面近千名长枪手将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箭始离弦,又是一擂鼓声,三面铳手的身前硝烟与火光齐现,响彻云霄的铳鸣也随后传到双方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高迎祥双目圆睁,看得真真切切:闯营中最称精锐,历尽无数战斗留存至今的这近百骁骑,在官军箭弹两轮齐射、三面打击下,立时人马俱倒。侥幸活下来的数十骑狂奔数十步,三面中铳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啸而至。这番打击罢了,闯军已逃出二百步外,只可惜,幸存的,只余数骑,而官军的阵势则重新恢复平静。

数骑驰归本阵,引起前列微微骚动。

刘哲口里“噫”了一声,扬鞭指点道:“这支明军进度有度,像是硬手,我军疲惫,不如暂时退却。”

高迎祥嘴角一抽,眼里流露出凶狠之色,驳斥他道:“我军既疲,再退只会军心瓦解,且盩厔有备,无机可乘,退到那里,也只会成为瓮中之鳖。击败这支官军,是我等现在唯一的选择。”

刘哲沉思少许,疑道:“洪承畴在陕北,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及时回援,就看这支大军人数近万,他也不可能丢下闯将他们,将主力调过来。”

高迎祥撇撇嘴,傲然回应:“管他何人,就是洪蛮子亲自到了,又有何惧?据险攻坚,非我所长,但你看此地甚是低平,官军又全是步卒,我军重骑,正可攻其短处。”

刘哲颇见忧色,道:“但观方才动静,此官军火器甚多,未必易取。”

高迎祥大笑道:“区区小技,何足道哉。适才不过是给他抓住机会,占了些便宜,彼等是否真正精锐,一试可知。”

闯军作为流寇中的最强者,所拥有的资源自也是其他各营难望项背的。高迎祥赖以为根本的,就是骑兵。他最强时拥有数万骑兵,当中具足重甲,亦有近万。凭借这样一张王牌,不单其余流寇望尘莫及,就连一般的明军也难以企及。所过之处,无不是秋风扫落叶。

这几个月,在连遭打击后,闯营骑兵数量大为缩水,可眼下杂七杂八凑起来好歹也仍有着六七千之数,在高迎祥看来,对付对面的官军绰绰有余。并且他判断,陕北、川中、河南等地官军有限,防守本地尚有不及,不可能凑出这么多人在短时间入援关中,综合各方动向,这支万人大军只会是新任陕西巡抚的人。而孙传庭来秦不过三个多月,纵手眼通天,能将这万人练成型,也绝不可能练出一支精兵。只要自己再试一次,对方必将原形毕露。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闯军复动起来,这一次,高迎祥身畔,上绣“闯”字的大纛一动,遍布于军阵中的十余面大旌旗遥相呼应,然后,无数各种样式、色彩的各级应旗随之飘展挥动,从远处看,闯军上下旗浪起伏,缤纷律动恍如海洋。

赵营的二百骑周遭,同样热火朝天。杨成府耳畔,各种口音、声调的叫嚷与号令交织穿梭,每骑都在向着本部的指挥官方位聚拢,而每个基层的指挥官则带着一个个小队,靠近更高层级的长官。

虽有着十余名塘兵来回奔驰,传达指令,可杨招凤的嗓子还是喊得生疼。又过一会儿,目前一杆大旗指示,喇叭声同起,杨招凤叹口气,对杨成府道:“二哥,有十来骑混到了别处,至今没能寻找回来。”

“不管了。”杨成府应付一句,双眼死死盯着那杆被高举着的令旗,“咱们这边马上要动,收拢好已在的弟兄,不要落下。”

也不知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还是怎么,杨招凤深深吐了口气,挤出笑容道:“二哥,今日天光不错。”

杨成府一夹马腹,而后趁着大队速度尚缓,说话声音还不至于为杂声淹没时轻声还一句:“是啊,许久未见这般的蓝天白云了。”

一般来说,高迎祥最喜欢用一种名为“三堵墙”骑兵战术,但其实,近些年,因为各地助剿官军装备素质的提高以及自家本身马匹损失锐减的缘故,这种成本极大的作战方式已经逐渐给以马军见长的高迎祥、李自成等弃用。李自成提出一种新的战术,没有名字,但看内容,可称“五重阵”。大概思路就是第一重摆饥民与民兵,第二重重步兵,第三重马军,第四重重骁骑,最后则是老营压阵。如此,相比于简陋的“三堵墙”,极大节约作战成本,并且在应付一些棘手局面时有回旋的余地。

高迎祥不是科班出身,自不会墨守成规,他胆子大,早想将这一新战术在实战中尝试一下,而这生死存亡的一战,顺水推舟成了他的试验场。

大战一触即发,刘哲固然对高迎祥孤注一掷的想法十分不满,但他经验丰富,知道现在对于闯军最紧要的不在于判断哪个决策是正确的,而在于令出一人,确保已发出的军令能坚决执行下去。所以,他抛却了一切的杂念,全心全意听从高迎祥的安排,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再似前番一般提出其他想法。

事实证明,闯军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因无作为炮灰的饥民羸兵,高迎祥在第一重摆上了他认为战斗力最弱的上千杂牌军。这些杂牌军虽称马军,可装备极差,马也驽钝,作战能力很低下。有几个小头目不满,想要率部就阵前哗变,刘哲二话不说,立刻斩了七八人以儆效尤。血淋淋的人头插在丈余长枪上来回示众,有效镇压了许多心怀二胎之辈。

赵营的二百骑被安排在第四重的后列,扭头向后,就是杀气四溢,重甲重装的闯营最精锐的二三千老本精骑。杨成府略感庆幸,舔了舔发白的嘴唇,用余光小心偷看二十米后的那些高骏骑兵,距离最近的一个闯营将领跨马拔刀,表情严正。背后一杆小旗上“韩”字随风摇曳。

官军发现了闯军序列的转换,杨成府透过重重人影远视,官军三部的前列均分出近千人,摆出一个个小阵。步兵们忙忙碌碌,四下奔走,眼睛一花,还以为是眼眶前的飞蝇。

刘哲作为前线总指挥,驻马留在三、四重阵之间,他识货,知道现在官军从各部方阵中分出的个个独立小阵称为“叠阵”,是以远程打击为主的战斗单位。在他的逼令下,第一重的杂牌马军开始出动。这些骑手素质之差,显而易见,在距离官军尚有数百步时,竟然已经冲锋起来。

不过这倒是刘哲愿意看到的,这些劣骑虽不指望会有多大杀伤,可用来压迫官军布阵是再合适不过。岂料,就这点期望,还依旧高估了这些胆战心惊的前驱。他们矮小差劲的马匹在一两百米的全力加速后,步伐就开始散乱无章。原先还比较密集的阵型这时候早已前后拖拉,稀稀松松。跑在前面的忽然发现袍泽落在自己身后,当即大惊失色,努力减缓马速,而后头的见坐骑已没了冲力,肝胆俱裂,萌生退意。上千骑甚至还没冲入一百步内,自己就先溃散了。

96同枝(四)

第一重不战而溃,刘哲摇摇头,旋即传令第二重出动。第二重有两千骑,也是杂牌军,不过素质相对来说要好一些。

就在第二重移动的同时,刘哲发现,官军前列的小阵又开始了变阵。方才的“叠阵”现在快速转化成了一个个小单位的“雁形阵”。他曾听心腹谋士穆公淳提及过,官军中“叠阵”的配置一般是长枪、刀盾手占主导,火器手每小阵只有一到两人,此阵近战为主。而“雁形阵”,顾名思义,状若“人”字,是为了在同样宽度的横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输出,几乎没有近战的兵种。这么看来,恐怕是闯军第一重的表现遭到了官军的轻视,官军的将领不再认为需要大量的近战兵力来阻挡闯军骑兵的冲锋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刘哲暗想,边想着手中小旗一摆,身边两个掌旗手见状,卖力大摇认旗,第三重马军也如离弦箭般跟着出了去。

战场上,机会转瞬即逝,而抓住机会的一方往往就能一蹴而就,击败对手。刘哲认为,官军的这个变阵是个失误,第一重是废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几重骑兵都是一样不堪。在他看来,光第二重马军,就有把握冲到官军前阵,而之所以临时加上第三重,则是为了扩大战果,将官军一剑封喉。

第二重马军大多西北响马出身的杂牌,装备不尽人意,可马术超凡。紧随其后的第三重马军则基本上都是由依附闯营的各家小势力组成。高迎祥收人,也不是胡吃海塞,能入他法眼的,泰半都有能耐。这两重人数加起来,统共有个四千左右,在奔出百步后,因为间距小,逐渐融为一体,似一股洪流,往官军阵地倾泄过去。

这四千骑小跑进入三百米后,骤然提速,纵使人马繁杂,没了行列,但没有人临阵胆怯。乱马齐冲,密密麻麻,声势震天动地,望者为之气窒。

这样的情景,就连在后观望的闯军余部都不禁心跳加速,官军的前方则更是如刘哲想得那样,出现了动荡。刘哲满心想要一击定成败,心思全扑在自家冲驰的骑兵身上,却没看见官军此时阵前不断有监阵小队在搜杀弹压那些意志浮动的兵士。而且,数十门虎蹲炮,也在同一时刻拖到了阵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将它们利用钉锤、铁链固定在地面上。

大约一百五十步时,官军中军喇叭声响起,刘哲极目远眺,三面官军顿时触电般齐射快枪、三眼铳。浮腾的青烟还没散去,铳手后撤,兼任弓手的长枪手压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飞矢雨点般坠落,弓箭连射三轮。

密如飞蝗的箭雨方歇,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已进入五十步,他们的身后,还是有着不计其数的追随者,然而,再向后看,将近百步的距离内,人马尸体相互枕藉,血流成渠。尚有气息未死的人或马,在尸堆血海中蠕动着凄厉哀鸣。

纵使袍泽大量受戗,迅猛的闯军前锋也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众骑士高声长喝,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一时间,千马齐喑,铁蹄翻腾,为高速带起的泥土草屑肆意翻飞。他们脑中空明无物,唯存一念——冲透官军的方阵!

然而,期盼再一次为现实所粉碎。数十门虎蹲炮及时调整完备,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连环脆响不绝于耳,接连不断侵入骑士的双耳。疾冲着的闯军骑兵们先是瞬时耳鸣,紧接着,无数霰弹铅子大风泼沙也似,迎面扫来。这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在炮声响起的那个时刻,将不计其数的骑兵们阻挡了下来。因为未曾试炮,其中有几门炮甚至还误伤了附近的官军。

炮声未了,不容骑兵们喘息,官军最后一次铳射接着到着。在弓、铳、炮源源不断地打击下,当先数骑还是奔到了官军面前。然而,不等官军长枪手上前,那几个身负重伤的骑士摇摇晃晃,自己先从马上栽了下来。

天际湛蓝,流云似絮,马场所西面的这处荒原上,尸积如山。

当浓烈的硝烟弥散开来,原先斗志昂扬的二三重闯军骑兵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前路惨痛万状、哀鸿遍野的袍泽,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了战意。首先是几队开始投别处逃去,很快,剩下的所有骑兵全都哄然四散。

官军告捷,阵前传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声音雄浑壮烈,激荡人心,可在刘哲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难耐。

静候着的第四重骑兵们开始不安。原本处于大军后列的他们,随着前三列的土崩瓦解,现在已赫然成了第一线。第四重由一千多闯营嫡系,还有几百名似赵营这样高迎祥比较看重的非嫡系组成,大约一千五百人。而处于最后的,就是闯军老本精骑。剩余两重合计,统共四千出头,换句话说,原本近万的闯营骑兵,现在已经去了一半,但,高迎祥并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是有原因的。

骑兵与步兵有一些不同之处。第一,在近代骑兵战术没有成型前,比起强调纪律配合的步兵,正规的重骑兵更加注重个人的武勇;第二,步兵的伤亡容忍程度不及骑兵,往往全军死伤接近三分之一,就会濒临崩溃;第三,统帅骑兵的将领基本上都会是个人武艺娴熟之辈。因为步兵统帅可以躲在军阵后指挥,骑兵将领要想不与部队脱节,只能随之驰突;第四,骑兵的战术都是最简式指令。又因骑兵的特殊性,他们没办法做到像步兵那样进退有序,组成或维持繁复的阵型。

除了这些,现在的情况对于闯军还有点特殊。

骑兵在后世分为正规与非正规两类,正规骑兵大致就是那种可以作为正面冲击阵线力量而使用的,而非正规骑兵则主要用于哨探、遮断、骚扰或是战略上的奔袭或抢占有利地形。

陕西乃明代重要的产马地,西北匪乱,官私马苑中的马匹大量为流寇所得,但一来流寇中少有熟知骑战之辈,二来有马但马铠量少,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是正规与非正规骑兵混用,常常以轻马简甲的轻骑兵作为正面冲击的主力。这一方面不利于对阵时作战效率,另一方面也造成战马消耗过快的情况。

回到闯军上来,情况是高迎祥有意识地将兵马分出五重,位列前三列的都是甲胄不全的轻骑兵,这些人手原来更适合干包抄、袭扰等非正规骑兵的任务,这时候统统被他拿来当了正面冲击的炮灰。是以,失去这些轻骑兵,至少对于现在一心一意只想靠着正面猛冲压倒官军步卒的高迎祥是没有影响的——他的主力重骑兵还没有半点损失。

没等闯军行动,对面的官军反倒先动了。三部的最前列依旧是各个小阵,不过形制重新转变回了最开始的“叠阵”。然后有所不同的是,“叠阵”的前方还分别摆放了成三列、一定数目的铳手“方阵”,形成一种复合阵型。

这种排布方式,刘哲也依稀能记起穆公淳介绍过的模版,唤做“抽叠法”,基本就是前三列铳手由最后一列先小跑到最前一列,依次循环往复三次,就完成了“方阵”的一次前进,而后后方的“叠阵”跟上,是一种徐徐推进的阵势。

看来是官军尝到了甜头,还想蹬鼻子上脸。刘哲冷笑,高迎祥则凛凛俨然。

杨成府大气不敢出,一刻不停地目视前方,说实话,他自从当了马军的长官,在赵营却从来没有正面冲击过敌阵。这不单是他无胆所致,也有赵当世爱惜骡马的原因。可高迎祥不是赵当世,他大起大落惯了,手下的兵马将士对他来说都如钱钞,拿着就是要消耗掉,消耗没了再抢就是,不足挂齿,没必要珍惜爱护。

三重同袍惨状在前,说一千道一万,杨成府都想不出自己在官军如此猛烈的火力下还有什么活着的可能。若非斜睨到在两侧不断游走巡视的那些凶神恶煞的监阵骑兵,他几乎就想拉着杨招凤,将当初五峪的事再演一遍。

可惜刘哲没有给他过多胡思乱想的机会,第四重骑兵在他的军令下,迈开了步子。第四重,由刘哲亲自率领。他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发现官军移动后,固定在地面的数十门虎蹲炮也拆了下来,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指挥着众骑向左偏移,不攻正面,而是侧扑左路。这样一来,就算官军停下来重新架设虎蹲炮,他也可以凭借左路官军的遮蔽,逃过发散面极大的炮击。

第四重骑兵越跑越快,风也遽然大刮起来。

迫近官军,杨成府扯嗓大呼。大风横吹,又是两军声嚣震天,杨招凤等人根本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只是见到他将马一拐,再次调头冲向敌阵,也是义无反顾地策马跟随。冲到一半,杨招凤却发现行进路线已变,照此下去,必然冲入官军正面阵中。他自惊骇,但遥望偃伏马背,纵马急进的二哥,他并没有半分动摇。

杨成府乱了。

本来刘哲的计划,是全力猛击官军左路,促使官军向左驰援,然后凭借多年默契,高迎祥也一定会恰到好处地抓住机会,直扑官军指挥中枢。如此一来,局面立刻就将扭转。二人配合这么多年,从未失误,可杨成府忽然不知怎么,带了人分出去,径直转向了官军中部,飞驰之间,骑兵们无暇辨认,很容易下意识跟着别人,杨成府这一拐,带走的不止是他手下二百赵营人马,被他带偏的其他骑兵也是越来越多。

刘哲大惊失色,可是,眨眼间,大部队中就分出一半的人马跟在了赵营身后,单凭剩下不到千人,绝难撼动官军左路。他又见杨成府似乎半点改变路线的想法也没有,自思分兵难免各自败亡,当下暗自叹息,心中一横,也带人随着赵营去了。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杨成府带着第四重骑兵,贯入中部,实际上是自投罗网进了官军的“双螯”中。

又是一排厉啸传出,官军再次射出一轮弩箭,这次第四重骑兵有准备,有些侧身腾挪闪避,饶是如此,还是有十余人被当场射死,一些被射伤的倒在地上惨声呼救,都被侯着的官军钩挠手立刻拖到了后列砍杀。

在遭受了几次箭雨的洗礼后,第四重骑兵终于如愿以偿,冲入了官军阵内。不过,迎接他们的,却是无边无际的人海。

杨成府如梦似幻,在极度的紧张下早已失去了神志。眼起处寒光一闪,他来不及想,下意识竖枪抵挡,只听“彭”一声巨响,两兵相交,他只觉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虎口处迅速蔓延至全身,同时眼前也飞舞出无数金星,甚至连自己已经从马上跌落之事也是浑然不觉。

杨招凤等赵营骑兵原先一直盯着他,只是待真正陷入了阵内,都也只能全力劈杀,寻找进路,以免失去机动,为官军步卒宰割。这支骑兵在强烈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也的确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们凭借高超的马技和精良的装备,不断撕开官军的阵线,收割着官军的生命。

“形势尚有可为!”

直到真正与官军短兵相接,刘哲方才明白高迎祥所言非虚。这支官军之所以强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火器的凌厉。而如快枪、三眼铳等玩意儿,几个月是能够速成的。官军以静待动,加上将领才能不俗,对付起不太善战的前三重闯军,自有一副强军的派头。可要论起现在的肉搏厮杀,刘哲明显感到对方的水平与闯营不在一个层次上。

只要高迎祥适时赶到,都不需要包抄后路,只需纵马直冲中线,当下已开始显露出颓势的官军必败无疑。

刘哲正想开口呼几句豪言壮语激励奋战着的骑兵们,目光掠到左后方,然后,他就被从后而至的一杆短矛捅下了马。他兀自惊骇,这才发现一支黑甲骑兵如鬼似魅,不知何时,居然从斜向插入了自家兵马的心腹。

他们是谁?

一念闪过,又有三四杆短矛无情地贯穿他的身体。他仰面倒下,荡起一片尘土。四面八方的喧嚣在这一刻溘然无声,只有肉体与土地的碰撞不断在他体内震荡。

“奶奶的,天真蓝。”这是他死前脑海里唯一的念想。

97抉择(一)

不速之军的到来,彻底打乱了闯军的节奏。而这支黑甲骑兵的骁悍程度,也让高迎祥反败为胜的希望成为镜花水月。

五月接调令,七月初一自豫发兵,九日进潼关,十三日到渭南,十六日到临潼,十七日抵达西安,十九日赶赴盩厔,今日一早,闻之马朝地方有警,增援。

以上,是援剿总兵祖宽的这些日子的行程。而这支不期而至的黑甲骑兵的统帅,就是他。

在原先的历史上,孙传庭预料“贼之来远矣,路险阻而雨滂沱,人马心具惫,迎战于山扼之,俾无得出,贼可推擒也”。先在黑水峪战败闯军,将其驱赶到马朝所,然后洪承畴“遂率大兵以是夜驰至,明日复进战”,与从河南驰援来的祖宽最终歼灭了闯军。

也许因为赵营的出现,历史的大走向没有改变,细节却偶有出入。孙传庭的五千战兵以及临时征召充数的数千乡勇与闯军决战的地点直接放到了马朝所,而洪承畴的人没有来,不过祖宽还是适时赶到。

要是没有祖宽,不在山地而在这种空旷的原野上,与百战余生的闯军厮杀,新立不久的秦兵们其实已有些溃败的迹象,历史大势在这一天有可能被改写。不过,孙传庭还是颇受老天眷顾,洪承畴未至,单凭一个祖宽,也将疲累到了顶点的闯军精神上最后一根稻草给压断了。

祖宽手里数千关宁军,打不过满洲,对付起闯军,绰绰有余。他手下内司游击祖进忠、参将高桂在带领前锋劲骑冲透刘哲部闯军后分出两股,一股遮断了刘哲与高迎祥的联系,另一股则直击高迎祥的中军。祖、高二将之后,中军游击李应科带着剩下的主力骑兵下马步战,三眼铳连射不断。

刘哲战死,首级被割下高挑示众,他部余众大哗,兵心瓦解,分头突围。

杨招凤为拥乱的骑兵裹挟着朝一个方向流去,他找不着杨成府,内心焦虑,一边驰突,一边张望。

冷不丁一点寒芒倏至,他瞳孔一张,分心下无暇遮挡,侧里却有一枪扬起,替他抵了这一击。

“杀才,当心!”杨招凤冷汗直冒,感激地看去,说话的人甲胄上全是血水,竟然是先前在九条龙那边见到过的闯军大将韩衮。

“走!”韩衮枪头一晃,拨马转向侧里,马到处,官军纷纷避让。杨招凤一个激灵,没空多想,拍马加入他身后聚集起的一队骑兵。

韩衮带着人,先朝东面冲了一阵,无果,继而一拎马头,复向西去。他与他手下的十余骑手段高强,杨招凤夹在里面,几乎不用动手拒敌,只需紧紧跟着就行。眼望着韩衮在涌若海洋的官军中纵横捭阖、咆哮厮杀的身影,杨招凤忍不住赞叹一句:“真虎将也!”

日影渐斜,杨招凤浑身大汗,跟着韩衮在茫茫的兵海里驰骋。人马纷乱,刀光剑影,他满目急切地搜寻着杨成府的身影,可那个熟悉的人却就是没有出现。

“二哥,二哥……”

抬眼向前,看到心无旁骛兀自叱咤奋战的韩衮,他忽想:“悍勇似韩营头,也不免身陷囹圄,进退不得。今日这一劫,怕是熬不过去了。”转念又思,“刀剑无眼,二哥恐已遭遇不测……唉,罢了,想过不多久我也得去寻他,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如此一想,心底里的大石头瞬而放下,没来由地升起一种胆勇。他长啸数声,握紧了刀柄,在旁骑惊讶的注视下,加速前驱,赶到了韩衮前边。

“好小子,有种!”韩衮乍见杨招凤不畏斧钺,一马当先,大为吃惊,而后哈哈朗笑出来,“你左我右,如何?”

“甚好!”杨招凤挥刀劈死一名官军挠钩手,激射的鲜血“噗嗤”溅到他脸上,滚烫而又粘稠,他舔去嘴边的血渍,大声呼应。

二骑居前正斗,远处,忽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顺着人流扩散开来,响彻整个喧嚣的战阵上空。韩衮与杨招凤都听得真真切切——“闯王受缚!”

“闯王受缚!”

“闯王受缚!”

齐声若浪,一浪接着一浪,久久不绝。

高迎祥被生擒。

随着一直屹立在高处的那杆“闯”字大纛的倒下以及高迎祥标志性的白袍白盔被高高挑起,韩衮确信,己军已经一败涂地。但只是小小片刻彷徨,韩衮又重新恢复了奋战的状态。命运是由自己决定的,高迎祥被俘、刘哲战死,可他还不想束手就擒。

高迎祥的被俘,不仅给闯军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对于官军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们在欢欣雀跃下,阵型开始松懈,整个大阵都朝着高迎祥被俘的地方耸动。

韩衮拿枪在杨招凤腿上轻轻一打,喝道:“趁现在,走了!”

杨招凤大脑一片空白,驾马紧随其后,手上的弯刀不住挥动劈砍,直似机械操控的一般。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动手的频率在慢慢下降,这当中既有疲累的因素,更主要的是,身边的敌人变少了。

韩衮的目光非常敏锐,他抓住了官军阵型短短的一瞬的松动,跃马而出,这是最后的希望,不止人,奔驰着的马似也忘却了疲怠,迸发出了最大的能量,拼尽全力冲破这层层篱障。

马至敌散。

杨招凤大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够逃出生天。狂奔中,他扭头后望,涌动的乱阵渐离渐远,沸反盈天的喊杀声也逐步减弱,以至再次为风声取代。他甚至看到,官军中分出上百骑,本想追来,却在几百步外刹了步子,状若叫骂。

他,还有韩衮等十余骑,透阵杀出!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杨招凤百感交集,感受着迎面吹来的轻风,眼睛有些红肿。这一刻,他脑袋里没有成与败,死或生,有的只是庆幸。

他很幸运,又一次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存活了下来。

数千闯军的最后精锐,随着祖宽部的到来、刘哲的战死、高迎祥的被俘,终于分崩离析。各队各部完全失去了统一的建制与指挥,各自夺路突围。因为洪承畴所部未至,祖宽部人马较少、孙传庭部又久战力竭,所以最后逃出生天的,比起原本的历史,要多上不少。

可纵然如此,高迎祥没了,这支闯军再无复兴的可能。

至于一直在河南作战的祖宽部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真要说起来,还得归咎于数千里外的满洲人。

本年五月,后金大汗黄台吉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大清”,以是年为崇德元年。之后六月,清兵分三路破边墙入寇,京畿告警。崇祯情急下再度诏令各地兵马勤王,祖宽所部也在受诏之列。

实际上他在十七日抵达西安时就接到了兵部撤军的札付,只是那时恰好接到闯军扫荡盩厔的警报,这才百忙中赶来助拳。要是高迎祥在秦岭中多逗留一会儿,没准儿就不会遭遇这样的惨败了。命运弄人,此可见之。

高迎祥是被祖宽擒获的,只是他回归心切,没空处理接下来的事务。这“确查速奏”以及“选役押献闯俘”的任务就落到了孙传庭身上。孙传庭在秦根基浅薄,急需一次大胜来确立自己的威信,所以他在往后的奏报中基本上将功劳占为己有,鲜提及负责协调各地、真正商议决定调祖宽入陕的洪承畴、卢象升。甚至在自作《鉴劳录》里自诩大功,这都是后话。

再说杨招凤跟着韩衮从南面折向西,于路全然不敢慢下半步,一直狂奔到黑水峪腹地,才停下休息。当初在战场上一起突围出来的,就有数百人,然后沿途加入的闯营溃兵也有不少,杨招凤大致点了点,数量已经超过千人。

韩衮老练,军旅中事再熟悉不过。虽说大败,可他却没有吓昏头,反而,起了心思,在散出一些哨骑侦查官军动向的同时,不忘派出些心腹,往各地寻找其余逃出同袍的踪迹。

闯营计划受挫,高迎祥就俘,官军兴高采烈下放松大意。加之祖宽离去,孙传庭考虑到自家兵马初成,还是有几分保守小心,没有入山继续搜杀。韩衮不想重回秦岭的崇山峻岭,就趁着这个机会,四处收拢马朝所一战的残兵败将。一连在黑水峪逗留了五日,陆陆续续聚集起了一支二千余骑的马军。

这些人来历庞杂,闯军占多数,杂牌也不少。韩衮先是凭借自己的一众心腹班底和昔日的地位名气,掌握住了大部分的闯军骑兵,而后,又借着他们,成功控制了这支马军的全部。众人知道他有能耐,纵有些不服气的,势单力孤,也不好声张。

杨招凤满怀期待,仔细在这两千人里寻了一番,但很遗憾,还是找不到杨成府的身影。或许是当时杨成府带人太过深入官军腹内,赵营的二百骑,竟没有一张面孔出现在这里。

他形单影只,刚开始很有些无助。但韩衮似乎对他颇为照顾,甚至暂时拔擢他作为自己的副手处理这几日的拢兵事宜。杨招凤原先的担心,这才渐渐放下,不过,他依然感觉前路未卜。

眼看着身边次第来归的闯军溃兵越来越多,一天夜里,杨招凤忍不住问了韩衮:“咱们啥时候动身?”

韩衮看他一眼,道:“去哪儿?”

杨招凤呆立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岭实乃险途,这些闯军好不容易才得以喘息,自不会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再去走一遭。

他久未回应,韩衮摇摇头,拍拍他肩头:“等消息吧。”

等消息?等什么消息?难道是等子午谷中闯军步兵们的消息?

杨招凤疑惑,而韩衮则凝望跃动的篝火,脸上似笑非笑。再过许久,韩衮转头看他,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在一刹那忽然锐利无比,杨招凤感觉就像一片刀子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等赵营的消息。”

韩衮淡然一说,之后,留下惊愕的杨招凤,昂头离去。

就在这时候,数百里外的赵当世心有灵犀般,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侯大贵在骂骂咧咧:“个贼老天,下了这几天猫尿,总算消停点了。”

赵当世将鼻中清液擤出来,说道:“前部出谷了吗?”

侯大贵摇着头走过来道:“谁知道,听说闯王走后,蝎子块那厮压根就不服中斗星的调,两边因为争夺营地、道径而耽误行程的事还少吗?”

赵当世叹口气,仰头躺下。“中斗星”高迎恩虽是高迎祥的亲弟弟,但能力有限,不要说蝎子块,就连张妙手这个级别的掌盘子中不拿他当回事的也大有人在。他弹压不住诸家老寇,各营各部争端迭起,行军的速度比高迎祥离开前还慢。

也不知高迎祥那边情况如何,杨成府他们又怎么样了。赵当世始终不太看好这次急袭西安的行动,他既担心闯军受挫,更担心杨成府等人的安危。

“真要是败了……”赵当世躺在简陋的小帐里思绪万千,全无睡意。不经意间想到这里,一阵后怕,还是硬生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个假设成真的结果。

附近鼾声大作,想是侯大贵他们已进入了梦乡。赵当世辗转反侧,愣是睡不着,右眼皮也不住地跳。

帐外虫鸣窸窸窣窣,他刚翻一个身,忽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都使,急报。”

赵当世立即起身,走出小帐,黯淡的月光下,周文赫的方脸显得格外‘阴沉。

“是闯王那边的吗?”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处,赵当世问道。周文赫出去五天,都在前方打探军情,此番回来定是带了重大消息。

周文赫点点头,平静道:“据报,闯王失利,下落不明,马军皆溃散。”

这句话就像当头棒喝,令赵当世浑身一悚,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抚平,才再问道:“还有吗?”

周文赫果然不负夜不收百总之职,心怀这等要事,依然神色不变,他道:“蝎子块之军已出子午北口。一个夜不收冒死俟近探知,其副手张文耀日前已率部脱离西去。”

“西去?”赵当世皱眉。按道理大军步兵出子午口,当陆续整备后查找马军下落,协力共图西安。难道是高迎祥的失败让蝎子块改变了主意?那张文耀去西面又意欲何为?

周文赫没等赵当世想通,续道:“还有一事,居于中段的中斗星与番山鹞所领闯军嫡系目前已经停止了进军……”

两个消息都不长,但毫无疑问,均是重大情报。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当世有种预感,闯军乃至整个流寇集团的局面必将因为这次进讨西安的失利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98抉择(二)

高迎祥被俘,官军弹冠相贺,暗地里流寇一方,另有三人也心下窃喜。因为旧闯王没了,他们最有可能作为继任者,接过这个至高荣耀,成为新闯王。按可能性从高到低排,这三人分别是李自成、高迎恩与拓攀高。

李自成与高迎祥过从甚密,闯营与八队长期并肩战斗,几与兄弟无异。高迎祥十分看重李自成,曾不止一次在人前说过天下英雄除了他自己就要数李自成之类的言语。而且,李自成实力、威望在现阶段的诸寇中极高,自高迎祥离开陕西东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实质上已经成为陕西流寇的头面,“总掌各贼之盘”。譬如前段时间惠登相、周清在焦头烂额下投降官军,若非他从中干预,这些人也不会在短短一月不到,又揭竿而起。高迎祥也清楚李自成在陕西的地位,所以入陕后才会十万火急想要寻李自成共商后举。

比起李自成,高迎恩的声威就弱了不少。可他毕竟是高迎祥的嫡亲,兄终弟及这件事放在任何地方都比外人插足要来的合理。闯营中也不乏对高家忠心耿耿的掌盘老将,而且高迎祥在带马军离开前就明言闯营事务全交给弟弟打理。所以,一旦高迎恩确定继任,拥护者也必不在少数。

相对于李自成与高迎恩,拓攀高的优势不是那么明显。然而作为闯营头号猛将,他能力很强,素能服人,在官军的文书中也以“与俘贼闯王相伯仲,而久以骁勇敢战闻者”等话对他进行形容。所以,比起其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作为高迎祥的小舅子,他还是有着不俗的优势。况且他在闯营中势力也很大,支持他的亦不乏其人。

当高迎祥军败遭俘的消息确定后,三方先是各自震惊,继而角力的风暴逐渐酝酿……

经过大半个月的行军,子午谷中的大军终于拨云见日。

位居最前部的是拓养坤的军队,他也是第一个接到闯王兵败消息的掌盘子。然而,他的行为有些诡异。

拓养坤没有在第一时间去闯军战败的马朝所、黑水峪一带打探搜查高迎祥、刘哲等人的下落,也没有呼叫后援或是就地构筑防御的举动,而是分出了部分人马直接去了凤翔。明面上说是副贰张文耀私自带人脱离,可人人皆知,张文耀与拓养坤是斩鸡头烧黄纸的过命兄弟,没有严重的过节,怎么会突然反水?再有,看张文耀所投方位,目的地当在凤翔。据最新情报,陕西巡抚孙传庭目前恰在凤翔屯兵整备,军疲少粮且为高迎祥之败所惊的拓养坤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此次进取西安的失败已成定局,数万流寇大军逐渐出谷,拥挤在西安南部、秦岭以北的促狭一隅,势必不能长久。接下来怎么办,已经不再是高迎祥一言能够决定,失去了统一的号令,大军分崩迹象已明。

赵营在八月初出子午谷,与张妙手联营驻扎在沣水东岸。高迎祥的失利给赵当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震撼过后,他很快就得面对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何去何从?

闯军失去了骨干的数千锐骑以及灵魂人物高迎祥与刘哲,已经不能用元气大伤形容。赵当世很清楚,现在掌握在高迎恩与拓攀高手里的兵力账面上虽还有二三万,但实力远不能与当初同日而语。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的闯营,连与李自成等人同阶而论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是整齐王一流。再盲目追随他们,难有前途。

除此之外,赵当世与高迎恩、拓攀高交情泛泛,不但没有同舟共济过,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流寇各营山头林立,且排他性极强,没有过硬的交情引荐,就加入了也只能游离在核心边缘。赵当世因为前番刘哲的关系幸运进入过闯军的决策层,食髓知味,所以他绝对无法忍受在高迎恩或拓攀高手下地位骤降,成为吃力不讨好的马仔。

在这个微妙的时期,赵营的选择很多,既可以继续留在闯营内于高迎恩、拓攀高择一主而侍,也可以跳出闯营,投靠拓养坤甚至再次拉旗单干。不过总的看来,侯大贵与徐珲都认为应该当机立断,与闯营撇清关系,而覃奇功没有那么激进,劝赵当世暂时不要着急与闯营划清道儿,静观其变,只是听他话里行间的意思,脱离闯营也是早晚的事。

几次军议,都没能得出个结果。赵当世心烦意乱,此外,杨成府等人下落不明,夜不收、斥候派出几轮查访,至今无果。

局势动荡,混杂在西安南面的流寇各营也是动乱迭起。高迎恩与拓攀高的较劲已经越来越放在明面上。他俩互相倾轧,无暇打理外部,没了最上面的统制协调,其他杂牌之间更是混乱,几乎日日争斗不休。赵当世听从覃奇功的建议,没有立刻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而是敕令全军戒备,如临大敌。

过了两天,发生一件大事。

先前张文耀带兵去凤翔,就是为了向孙传庭投降。孙传庭千金市骨,待之甚厚,不几日携手回到了西安。拓养坤得报,一夕之间将自己手下数万人解散,带了亲党百人直接去西安叩辕就抚,接受了招安。

流寇中,高迎祥与拓养坤一度“闯蝎”并称,旬月间,却先后灰飞烟灭,这对于余寇来说,心理上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拓养坤弃众投降后,许多营寨对前途悲观,也都各寻去处,四散而走。声势煊赫一时的闯营大军,至此已是名存实亡。这还不算,高迎恩与拓攀高声威不及高迎祥,闯军中也多有不服者趁机叛离,二人内斗,对于部下的节制有心无力。数日内,仍然滞留于西安南部的流寇,叫得上名号的,只剩下高迎恩、拓攀高的二万余闯军以及赵当世、张妙手等寥寥数部。

这段时间,坐视各营各部携来攘往,赵营也没闲着。散落四野的很多都是闯营或者蝎子块那里出来的老兵,战力不俗。在汉中时,赵营未曾扩充人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满意的兵员。闯、蝎二营的兵士素以强横著名,就这么白白看着他们流失成小股蟊贼,未免可惜。在与何可畏等后勤方面确认过后,赵当世还是决定将赵营的规模扩大,具体而言,就是多招四千人,分置出右营与后营。

赵营的影响力不够,这些人能离开名声更大的闯营、蝎营,那都是自负本领的强人,又怎么会乖乖接受不过数千人的赵营的招诱?所以散兵游勇虽多,招募的结果却使赵当世大失所望,一连两日,仅招到了不过百人,堪堪只够编成一个司。

招不到人,杨成府的二百马军也杳无音讯,赵当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长嘘短叹两日,谁想事情却柳暗花明,一喜一悲同期而至。

韩衮到了赵营,同时还带来了杨招凤与二千余马军。

作为闯营的大将、高迎祥与刘哲的心腹,韩衮对闯营内部的熟悉程度远超外人。原先,高迎祥、刘哲以下,的确是高迎恩与拓攀高最有资格接手闯营,可他却不认为继续效力他俩是明智的选择。高迎恩轻浮、拓攀高粗蠢,在他看来都不是可侍之主。而对赵当世为人的欣赏以及惺惺相惜之情都促使他最终决定抛弃闯营,转投赵营。

对于这个抉择,韩衮并没有经历什么思想上的煎熬。他为人最是快意恩仇,不投闯营,是看高、拓二人不顺眼;跟赵当世,也只因脾性相投。仅此而已。

韩衮来时,赵当世正在苦闷地吃午饭,无数的烦心事让他味同嚼蜡。得到兵士传报,他大喜下直接将嘴中饭食吐了出来,效仿了一回“周公吐哺”。赵营步多马少,有韩衮这两千闯军出来的精骑加入,对他来说不啻如虎添翼。他展眉微笑,脸上阴雨顿释,亲切地牵着韩衮与杨招凤的手步入中军大帐。

几人坐定,赵当世问了问当日马朝所大战的情况,韩衮吐了口气,简要叙述了战斗经过,面甚不怿,已而又道:“闯王英雄一世,不想却栽在那里。”

赵当世亦嗟叹不已。高迎祥的失败,他实则早有预感,但是自己人微言轻,就算知道未来,说给高迎祥,又有什么用?想来刚愎自用的高迎祥还是会去西安。时也命也,纵横一世的高迎祥会以这个结果落幕,既令人惋惜,也引人深思。

“闯王有恩于我,若无他多方庇护,我姓赵的也没机会站在这里。”自负归自负,对于高迎祥的仗义,赵当世还是十分感激。说着,又想起当初在赵营北面土地庙那张不苟言笑,风削刀割般的坚毅面庞,一向以铮铮铁骨的硬汉形象示人的赵当世鲜见地在人面前泪眼朦胧。

真情流露与逢场作戏,其中差别有经验阅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韩衮一直在细致观察赵当世,只怕他是个寡恩薄情、人走茶凉的虚伪小人,这时见他不忘旧恩,同样动容,叹道:“闯王虽不幸,可我义军之火尚熊熊燃烧,更有如赵兄这般的人中龙虎,闯王遗志,绝不会就此消逝。”

赵当世摇头道:“姓赵的浅薄,何当‘人中龙虎’之誉。且兵马稀松,更不足一晒,自保尚可,怎堪当起闯王遗志的重任?”

韩衮沉思小会儿,乃道:“当不当得起,非眼下可以言说。韩某不才,愿追随都使左右,为实现闯王未靖之业,一尽绵力。”说着,起身朝着赵当世单膝跪下,跟着他一同进来的十余名马军将官也跟着齐齐下跪,一时间甲片摩擦哗哗,声若流水。

赵当世不是虚伪做作之人,他与韩衮心意相通,也不说什么“何德何能敢入阁下青眼”之类的客套话,直接扶起韩衮道:“韩兄能来,实是我赵营之幸。姓赵的就斗胆借用韩兄所言,往后行事,都以实现闯王遗志为己任,若做了对不起众位兄弟们的事,一刀将我宰了便可!”

韩衮咧嘴大笑:“痛快!”说着,端起身前酒碗,与赵当世一对,然后领着十数人将各自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重新坐定后,赵当世见杨招凤脸色凄凉,温言道:“凤子,你二哥的事,我已知晓了。他与那二百弟兄,生是我赵营的人,死也是我赵营的鬼。我明日就着人刻下碑牌,聚集全军,通传杨把总及二百骑勇士们的彪炳功勋。让他们风风光光地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我赵营的英雄!”

说实在的,杨成府懦弱,但这几个月来也没少为赵营做贡献,且作为赵营领导层的重要人物,朝夕相处,多少都有些感情。赵当世感性,说着说着就已泫然欲泪,不远处陪坐的侯大贵、徐珲等,亦是各自低叹。

杨招凤扑通跪地,哽咽道:“多谢都使!”

韩衮一连喝了三碗酒,将容色一收,问道:“都使,属下于路所见,貌似营中正在招兵?”他心性爽直,既认了赵当世为主,称谓转换中十分自然,并无半点生硬。

这句话说到了赵当世的痛处,使他有些落寞,回答:“是,这几日大军动乱,各营中散出好些人马。这些人中多经年老卒,若啸聚山林,未免可惜。”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叹,“然而事与愿违,我赵营势弱声浅,难以吸引彼辈,这几日忙碌下来,只收到区区百人罢了。”

韩衮一拍大腿,抚掌朗笑:“属下此来,都使可无忧矣。”下首十几名马军将官也同时面露笑意。

此言并非诳语,有着名声极响的韩衮作为表率,加上他手下将官中也有着诸多人脉,赵营招兵一事果然顺遂了不少。不过数日,便网罗了五六千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道理不仅仅只局限于领兵作战,涉及到军务的方方面面也有很显著的体现。

六千人的人数很充裕,赵当世只要四千人,就把选择裁汰的任务交付下面办理。在择兵之事尚在如火如荼进行中时,赵当世没想到,韩衮的到来不仅给赵营招来了兵马,就连高迎恩与拓攀高的人也招来了。

99抉择(三)

目前依然留在西安南部的流寇,较大的只有闯营、赵营与张妙手三家。其中闯营势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中斗星”高迎恩与“番山鹞”拓攀高掌握。高迎恩人多,拓攀高兵强,双方相持不下,久了,自然而然都会想到找外援打破这种僵局。

孙传庭屯驻在西安观察着南部的风向,他现在根基未深,没了洪承畴与祖宽的协助,也不想贸然出击。流寇们不来犯城池,他也按兵不动,抓紧时间加固城垣、练兵清屯。所以,这些日子,双方风平浪静,都没有精力、实力主动挑事,极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赵当世分别接待了高迎恩与拓攀高的使者。细节不必赘述,这两人都给出了比较丰厚的条件,希望赵营能公开表达加入自己一方的意愿。赵当世没有当即给出答案,送走他们后,张妙手亲自前来商谈。他很实诚,直截了当就说高、拓两方的人也到了自己营中延揽,究竟投靠哪一方,他拿不定主意。言下之意,赵当世选择了谁,他也会站到一起。

闯营宿将韩衮的投顺,让高迎恩与拓攀高再也无法忽视赵营的存在。虽说赵营编练新营一事还在忙活,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已经有了一万步军、二千马军。加上张妙手部五千人,总兵力近两万,无论加入哪一方,势必都将对另一方造成压倒性的优势。

之前,赵营无足轻重,赵当世的考虑也少。但造化弄人,一个月不到,天翻地覆,现在自己的一个选择就将决定闯营新一届领袖的人选,赵当世不得不多加思虑。他一面暗自庆幸当初留在此处不走是对的,一面也开始盘算,该怎么做才能为本家捞到最多的利益。

一连两天的小雨罢,进入八月。

几日来,赵营中高、拓两方派来的说客络绎不绝,赵当世还是举棋不定。而他越是对支持的人选讳莫如深,这两方对他的重视程度就越加抬高。早上,刚送走拓攀高的一位使者,这个使者曾在回营效力过多年,派他来,很明显是想打感情牌,而且给出的条件非常丰厚,赵当世在那时候几乎要做出决定,只是看到侧里覃奇功的不断暗示,才勉强按下了冲动。

时间对于赵当世来说有些紧迫。近段时间,官军虽是不声不响,但自家兵马与闯营、张妙手合屯在方寸之地,附近百里范围内的粮秣物资几乎都被几家瓜分殆尽,再待下去,后勤必定告急。况且官军虎视在侧也太过危险。

赵当世需要在最近几天决定下去向,此外还需要在大军开拔前,将营中的行伍编制重新调整完毕。

因为新募了四千人,赵营中、前、左、右、后五营每营二千人全都确立。经过与众将细致地讨论,赵当世对人事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变。这也是自达州整编后,赵营的第二次大规模调整。

为了进一步明确各营的职责所在,除了每营中留存的一些少量辅兵,赵当世将修工、调拨、辎重、看押等后勤方面的事全都转到了后营。不到万不得已,后营不会参与到战斗中,而余下前、左、右三营,专责作战,中营如前一样,既负责中军安全,必要时也投入野战、守城等。

每营的结构,也大有变化。原先一营下分四司,然而一来受困于得力将领的不足,二来也为了方便军令传递、减少高层军将的负担,现在一营下只分两司,每司千人。

中营是战斗力最强、职责最重的营,没有意外,千总的人选依旧由侯大贵担任。他是赵当世倚仗的大将,做事也到位尽责,他自己对中营千总这一职务也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态度。吴鸣凤与白蛟龙任职其下前司与后司的把总。他二人一个机敏,一个沉着,都可有效弥补侯大贵性急易躁的缺点。

前营历来都是野战的主力,也是全营的中坚头牌,千总的人选毫无悬念,还是徐珲。徐珲是赵当世最信赖的将领之一,治军手段颇佳,作战风格更是强硬,把前司交给他,赵当世放心。他手下前后司两个把总分别为郭虎头与白旺。郭虎头带军锐利,有他作为辅佐,能很好补上徐珲统兵偏于保守的短板。徐珲擅长练兵,也擅长带将,赵当世对白旺有点期望,所以把他放到徐珲手下,也是希望他能更快成长。

左营赵当世动得最少,覃进孝为千总。除了给他补充了些兵力外,他手下的人员赵当世一个没动。这支队伍基本上都是施州卫出来的土兵,以血缘、家族为纽带,战斗力十分刚猛,只有覃进孝才能有效驱使。现阶段拆散他们不但于赵营的稳定不利,同时与一向信奉“兵贵精而不贵多”的赵当世的理念背道而驰。这二千人或许列阵推进比不上前营或中营,但赵当世认为,作为跳荡军、奇兵,这支骁悍亡命的军队绝对是不二选择。

右营新立,把郝摇旗调过去当了千总。其人资格老,是最初的几个把总之一,勇猛善战,驭下宽厚,在军中人缘很好。他虽然有着鲁莽贪酒等一系列臭毛病,但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夫。特别是这几个月来,赵当世与众将都有目共睹他虚心向各个千总、把总求教练兵、作战等等方面的技巧手段,处事治军的进步突飞猛进,综合考虑,他还是右营千总当仁不让的人选。

后营则提拔了王来兴上来。后营主钱粮物资、兵甲俘虏等后勤工作,事关重大,作为赵当世最最信任的伙伴,这个千总的人选除了王来兴别无二者。而且,据赵当世各个方面的细致观察,王来兴并不是个适合上阵冲杀的将才,反倒是在长期主掌后司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的后勤统筹才能。故而与其冒着指挥失误甚至是战死的风险赶鸭子上架,还不如将他摆到一个合理的位置。

以上是步军五营军将的安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动,就是在五营把总以上的军将身边都安排一名文职人员,协助办理军务。这件事实际早在施州卫时就开始着手,而且试点的效果十分显著。有了通文墨、晓数术的文职人员作为副贰,军将们在核对兵力、安排分派任务等等方面都方便不少,军政效率比之从前跃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侯大贵等老粗对这项举措本来颇有微词,但在尝到甜头后,再也没了抵触,甚至还嫌身边文员不够,巴巴跑来讨要。

可后营里裹胁或是主动投顺的儒生本来就少,有实才可堪用的更少,赵当世酌情分摊,勉强够用。

此外,为了避免柔弱的儒生们在粗鲁的军将身边被欺负羞辱,赵当世特地在各级设置了相应的职务,让这些儒生能“名正言顺”地做事。就比如每名千总身边都会设一个“参事”的职位,这些参事不属于各营,而是直接隶属于赵当世身边“参军”覃奇功的统一管辖。覃奇功会交际,虽是文职,但在营中很能与各级军将打成一片,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有他在上头摆着,有些军将若一言不合下想对儒生撒气,就会先掂量掂量轻重。

顺带一提,中营的参事是偃立成,此人圆滑,很会察言观色,能应付喜怒无常的侯大贵;前营的参事是施州卫所城三大家族中水丘家一个叫水丘谈的,古板但精通数术算法;左营应覃进孝的要求,没配给文员;右营参事则是杨招凤,这也是杨招凤自己的请求。赵当世也认为比起浴血奋战的将领,很有些书卷气的杨招凤或许更适合文职,且他为人耿直又与郝摇旗关系好,所以先安排他干一阵试试;后营老样子,还是何可畏辅佐王来兴。何可畏感激涕零,只觉自己一步一台阶,从死到生,从无到有,多少次的焦劳昕夜都总算没有白费。

后营因为钱粮往来等杂物繁多,是以还特地增设了一个主簿的位子,让刘孝竑干。以他刚直不屈的性格,不适合和人打交道、作为军将们的搭档,还是让他和物资、文书作伴为好。

干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自从帮赵营立了军规,刘孝竑的心态似乎平和了不少,对于赵当世的安排也没了往日的抗拒,甚至觉得自己的价值有地方体现施展,产生了小小的满足感。接到了这个任命,难得没有当场拒绝。

如果说步营扩充是在赵当世的计划之中,那么韩衮及二千骑兵的入伙,则是意外之喜。韩衮的能耐,赵当世心知肚明。他并没有过多干涉马军营的事务,将营中内务全让给了韩衮自己处置。韩衮见他这般放权,也暗赞赵当世是个懂规矩的,欣然接受了马军营千总的任命。

赵当世又从这两千余马军内择出几十人,加入夜不收,使这支直属的人马达到了一百骑,周文赫也因此升任把总。

一万步军,二千马军,逾万人的人事调动不是当初达州时整编几千人可比。赵营在西安南部休整了近十日,赵当世、侯大贵等军将们一刻没得闲,覃奇功、何可畏等文员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日以继夜脑袋里都是清点兵力人员等等事务。虽然劳累,可赵营上下并没有一个发出怨言,因为赵营在成长,而作为推动赵营这棵树成长的参与者,人人内心都欣慰不已。

整顿军务的事儿一直忙到八月中旬,这期间,高迎恩与拓攀高使者上门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营中粮秣将尽,赵当世感觉,该到了摊牌的时候。

就在他作出决定的前一夜,有个客人不请自来。

这个人赵当世认识,李自成的心腹将领,八队宿将田见秀。

李自成的人,赵当世怎敢怠慢,立刻邀入大帐,嘘寒问暖一番。

一年来,田见秀明显清减了许多,眉宇间也颇有风尘倦怠,看得出,李自成以及八队最近的境遇并不如人意。

“陕北官军凶猛,洪蛮子更是歹毒异常,我营连续失利,现不得不与过天星聚在汧、陇山中避风头。”田见秀边叹边说,“混天星间道袭击泾阳、三原、富平,意欲分官军兵,却败走蒲城,遭孙守法、高杰两个杀才追袭。形势险恶,鄙人来时,过天星那个墙头草又开始闹着投降了……”

赵当世也有哀容,说道:“不单闯将,闯王月前也遭了官军毒手,可惜可叹,此事,闯将知否?”

田见秀正了正身子,回道:“早已知之,实不相瞒,鄙人这次来,就是因此事受了闯将嘱托。”说着,补一句,“官军游弋不绝,鄙人偷出山来,于路要不是运气好,只怕见不着赵兄。”

和当初在八队时的奕奕神采比较,此刻田见秀满身风尘,的确显得落魄。赵当世先安慰他两句,后问:“敢问闯将是否要赵营北上相助?”

其实说出这话时,赵当世有些后悔,因为赵营新框初定,还没有紧密可战,妄自北上,断然凶险无比。

还好,田见秀摇了头,赵当世暗松口气,听他道:“非也。官军虽强,一时气焰罢了,闯将天纵英才,很快就能摆脱困境。”言及此处,加重语气,“鄙人适才说了,这次来,是为了闯王。”

“闯王……”

高迎祥已经被俘,下落不明,说不得此刻已经在押解去京城的路上,“为了闯王”此话怎讲?然而只是小小一顿,赵当世就想清了其中关窍,沉声猜道:“不为闯王其人,而为闯王其号?”

田见秀眯眼笑道:“赵兄果然是聪明人也。”

赵当世沉吟道:“然而目下高迎恩与拓攀高相争甚烈,闯将远在陕北,如何能横插一杠子?”

田见秀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以赵兄之见,如今最有资格继称‘闯王’的,是何人?是高迎恩,还是拓攀高?”边说,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亮光,然后不等赵当世回应,自问自答,“都不是,而是闯将。”

赵当世自然默认,高迎恩、拓攀高现在名声再响,到了历史上依然默默无闻,而李自成则毫无疑问,的确是日后的“新闯王”。

流寇中,名号代替是普遍现象,由一个名号积累下来的声势威望所带来的效益不是简单能够衡量的,就像“扫地王”、“小秦王”等绰号都换了好几茬主人。而每个新主人都会从这个名号上捞到不少实惠,以至于一个响亮的名号在旧主人死后为许多势力争夺的现象发生。史籍之所以总会有一个流寇突然在几千里外出现或是明明战死了却在几天几月后再度被写在塘报中,也是因这个缘由作祟。

“闯王”这个名号非比寻常,冠上了他,就至少在名义上成了天下流寇的头领,这样的号召力无疑比“闯将”大了不止一级。李自成是枭雄,他会来争这个名号,其实也在赵当世的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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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整编后赵营人事分配

和达州整编相同,开辟此栏目,明确现阶段赵营人员安排,以供诸君参考。

赵营下分五营

都使赵当世

参军覃奇功

中营下分二司共二千人

千总侯大贵

参事偃立成

前司把总吴鸣凤

后司把总白蛟龙

前营下分二司共二千人

千总徐珲

参事水丘谈

前司把总郭虎头

后司把总白旺

左营下分二司共二千人

千总覃进孝

右营下分二司共二千人

千总郝摇旗

参事扬招风

后营下分二司共二千人

千总王来兴

参事何可畏

主簿刘孝竑

马军营共二千骑

千总韩衮

夜不收共一百骑

把总周文赫

赵营兵力总计兵力一万步军,二千马军。

最后,再一次感谢各位同学的不断支持,希望能帮忙多多宣传!

100抉择(四)

秦失其鹿,楚汉争之。一样的,高迎祥被俘,“闯王”之号随之陨落,李自成于此志在必得,自不愿他人插足。

田见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希望赵当世放弃高迎恩与拓攀高,转而支持李自成为新的“闯王”。

“目前闯将虽说稍有势蹙,稍假时日,必如离离原上之野火再度熊燃起来。”田见秀双目炯炯,振振而言,“高迎恩,懦弱无胆,只是承蒙兄长余荫罢了;拓攀高,有勇少谋,说多不过一介莽夫而已。而闯将为人慷慨仗义,宽容有博,能得兵士之心,有容四海之器,更怀图天下之志。此燕雀与鸿鹄之差也,赵兄慧眼如炬,定早已看清。”

田见秀读过书,气质儒雅,是八队大将也是李自成的心腹参随。他年纪也不大,可历练丰富,说起话来极有见地。赵当世心想,派此人作为说客,当真恰如其分。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与其一直虚与委蛇、闪烁其词下去,还不如直接开诚布公来得爽利。当初假装酒醉被识破的事赵当世历历在目,所以现在他也不打算在田见秀这样的明白人前故弄玄虚。

“闯将英雄盖世,我亦崇仰久矣,只是当前闯将远在陕北,号令不行。赵营纵可遥奉闯将为主,但恐高、拓不会相容。”赵当世说完,瞧了田见秀一眼。他话里意思很清楚,李自成的确是比另二人要优秀,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考虑眼前的实际情况。可以料想,一旦赵当世明确表示支持李自成,那么侧榻岂容他人鼾睡,高迎恩与拓攀高十有八九会停止内斗,联起手来先把赵营给做了。这样的话,赵营到头来极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当世为一军之主,即便得到过李自成的恩情,也不可能把私交放在集体利益前。他会这样考虑,理所应当。田见秀久历人事,那些个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人见过许多,扪心自问,赵当世能表示出倾向于李自成的态度已经很讲义气了。明白这一点,他自也不会不懂规矩、足尺加二。

来之前,他最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担心赵当世其实是个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如果这样,那他基本没法继续聊下去了。所幸,李自成与他的判断没有错,赵当世果真还是颇有头脑的。就冲他并未急不可耐的在高迎恩与拓攀高之间做出选择,足见此人的深谋远虑。

而对于赵当世而言,李自成当然是第一选择,只不过形格势禁,他也得考虑赵营利益与安危。要是田见秀给不出充分的理由以及足够的回报,赵当世也不会傻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而将自己的前途置于水火中。

二人各自掂量,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沉寂。

少顷,周文赫入帐,俯身对赵当世说了一番话,赵当世边听边点头。等周文赫离开,田见秀道:“可是高、拓的人又来了?”

赵当世苦笑一声:“田兄妙算,拓攀高的人已在帐外等候。”

田见秀闻言,沉吟片刻,道:“以赵兄高见,高、拓相争,胜负如何?”

赵当世思量小一会儿,回答道:“拓攀高虽然勇猛兵强,可高迎恩毕竟得到了大部分闯营老将的支持,人多势众,真要斗起来,拓攀高讨不着便宜。”

田见秀豁然起身,说道:“那么赵兄支持拓攀高可也。”

赵当世忙也起身,愕然便问:“田兄此言何意?真把赵某当成贪图小利的小人了?”

“哈哈,怎敢。”田见秀背负双手,缓缓踱步到了赵当世面前,“赵兄聪明人,自然明白‘闯王’之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手的。有名无实,就各路豪杰也不会答应。闯将争此号不在一时。”

赵当世不明其意,这时,帷幕后转出一人,拍手笑道:“田将军果然好计策。如此一来,我赵营既可支持闯将,亦不会引火上身。”

循声看去,那人正是赵营谋主覃奇功。他一早被赵当世安排在帷幕后旁听,帷幕很薄,田见秀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赵当世被他俩来去一说,更是糊涂,询问道:“青庵、田兄,你二人所言之计策,究竟意为何指?”

覃奇功与田见秀对视一眼,微笑道:“此计古已有之,名曰‘二虎竞食’。”

“二虎竞食……”赵当世喃喃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二虎,一者高迎恩,一者拓攀高?”

“都使睿智。”覃奇功颔首,将双袖一振,“正如田将军所言,想以‘闯王’为号,自也得有实力撑起这块招牌。身处陕北,远离是非,非闯将之弊,实闯将之利也!”

经他这一提醒,赵当世始才明白其中关键所在,他不住点头,叹道:“田兄与青庵,均锦心绣肠之人。闯将海纳百川,与田兄自是贤主良臣,般配无二。而我赵某粗鄙无状,竟也能得青庵辅佐,难道不是如鱼得水、大旱逢霖?真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田见秀连道不敢当,覃奇功则躬身而言:“都使谬赞,属下不过是一根椽子,放在合适位置兴许能尽些微薄之力,但若离了赵营这间大屋,亦不过区区根烂木头罢了。”

聊至此处,三人心有灵犀,都觉没必要再深谈下去。又稍稍合计后,田见秀便欲告辞,拱手道:“赵兄若心意定下,鄙人就不叨扰了。”说着,面露一丝狡黠,“可别让外面的客人久等了。”

赵当世趋步上去拉住他道:“田兄何必急走,现今各道兵乱,田兄孑然一个,难免会有不测。如不嫌弃,可暂居我营中,一来做个见证,二来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也可差人护送。”

这些话,赵当世是出自真心实意。不说一路回去,要经历多少险阻,就说到了李自成那里,还是免不了遭到洪承畴全力扑杀。田见秀是个人才,就算不是自己的手下,赵当世也不希望他遭什么意外。

孰知,田见秀先是轻轻将袖口扯出了赵当世的手,然后礼貌地对他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赵兄的为人、手段,我与闯将都深信不疑。”说到这里,看了看覃奇功,续言,“且还有如这位先生般人才辅佐,事成必矣,不必多此一举。”接着抬首向北,“为人臣,尽人事。闯将是鄙人之主,现在正是需要我等与之共患难,同进退的时刻。我很不得现在就能飞回山中与他并肩战斗,何谈继续滞留外地?这点心意,还请赵兄成全。”说完,再对赵当世行了一礼。

这些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在赵当世与覃奇功听来,端的是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赵当世知其意已决,不再相劝,只是暗自喟叹李自成能有这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的部属,难怪日后大事竟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绝不是虚浮之言,一路走来看来,赵当世真心感觉,强主无弱臣的确是现实的写照。

田见秀拒绝了赵当世派人护送的建议,连相赠的礼物也分文不要,只讨了一匹健马代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等到拓攀高的使者觐见,赵当世已是心不在焉,随意敷衍。那使者本道是依旧徒劳一场,无功而返,岂料赵当世居然将支持拓攀高的要求爽快答应了下来,当即大喜过望。又怕赵当世变卦,急急定下条陈后,屁颠屁颠的喜滋滋回去报信不提。

而赵当世的这个选择,就如投石入潭,瞬间激起西安南部的涟漪。在对峙大半个月后,高迎恩与拓攀高之间的相持局面终于因为赵当世的表态而打破。

高迎恩继承了剩余闯营大部分的遗产,在一班闯营老将的支持下,他目前拥有将近二万的兵力。拓攀高本有死忠数千相随,在赵当世与张妙手站队后,账面上,他的阵营众逾二万,已然反超对手。

面对气势咄咄逼人的拓攀高,高迎恩心里没底,将大营向西稍稍挪了几里,并在营外筑起十余座土堡、土城,以防不测。作为高迎恩的亲弟弟,他原本是最有资格继任闯王的人,但眼看着这个希望渐渐落空,他甚觉焦躁不安。在几个老将私下里劝他暂且放弃“闯王”,以“老掌盘子”自称后,他更是郁闷,整整三天茶饭不思。满心满肚都是咒骂那狼心狗肺的拓攀高以及小人得势的赵当世。

在这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里,他唯一感到值得信任的人只有三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牙牙学语的女儿还有“忠肝义胆”的穆公淳。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作为刘哲帐下的首席谋士,穆公淳当初奋斗的目标其实和赵当世有点像,都想努力向上爬,当一个能在闯王面前说上话的人。怎料平地起风波,老闯王说没就没了,既然这样,只能快速调整策略,换一条路走,辅佐一个继承人。等这个继承人成功上位为“新闯王”,他以迎策之功照样不失平步青云。

穆公淳身子骨弱又马术拙劣,所以高迎祥、刘哲突袭西安的行动他没参与,留守在后方。在噩耗传来的最初时日里,他很有些彷徨,不知该选哪一条路。官军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当初就是因为屡考落第才愤而落草,属于流寇中少数主动从贼的儒生;赵当世也被排除,不过一个杂牌头目,还坏过自己的计策,早晚要报一箭之仇;而拓攀高对读书人很不待见,营中极少儒生,投他没有生存和发挥的空间;只有高迎恩,资质上差是差了一点,但好歹占着大名分,对人也比较谦和,想来应当是最有资格继承“闯王”的人。

高迎恩与刘哲关系匪浅,对穆公淳也很尊敬,穆公淳来投,他如获至宝。加上穆公淳坚定支持他争夺“闯王”的名号,他感动之余更是认定了如今只有穆公淳才算得上真正的贴心之人。

穆公淳其实劝过他多次,要他先下手为强,及早干掉拓攀高。但高迎恩畏惧拓攀高兵锐将猛,又怕一直摇摆不定的赵当世、张妙手趁火打劫,瞻前顾后,久久拿不定主意。直到赵、张公然站到了对立面,他才追悔莫及。无奈之下,只好再请穆公淳前来商议。

赵当世投靠拓攀高,穆公淳也很郁闷,想不通这姓赵的为何三番五次坏自己好事,同时也气高迎恩当机不断,反受其咎。但是自己既为人出谋划策,就要有着应对一切坏结果的准备,穆公淳的心态很快调整端正,细细想过后,他认为,事态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主公勿虑,此事尚有转机。”面前的高迎恩面色凄惶,懦懦不能言,穆公淳暗暗叹息,自思就这种气度不说远逊高迎祥,也比不上刘哲多矣。

“转机?还有转机?什么转机?先生快快说来。”高迎恩闻言,惊喜异常,期盼地望着穆公淳,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瞬间抓到了根木头,狼狈而又可怜。

穆公淳强自按下对高迎恩这窝囊样的不快,说道:“主公应该明白一点,现在,拓攀高与赵当世狼狈为奸,兵力已然超越我营,更兼这二者皆以勇猛善战而闻名,要想硬碰硬消灭他们,胜率……不高。”

穆公淳本想说“胜率渺茫”,终究顾着高迎恩的面子,换了说法。可高迎恩浑然不知,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先生之言甚是,我打不过他们、我打不过他们”说话间,没有半分羞惭,倒是一派坦然自若。

“主公既然明白此理,那便好办。”穆公淳很想打高迎恩两巴掌,怒斥他一句“把老闯王的脸丢到家了”,然而在瞅到高迎恩惶惶无助的面容,仍不由心软,长叹一气。

“先生何故长叹?”

穆公淳摇摇头,没理会他,自顾自说:“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拓营逆党,只不过受到拓攀高一人蛊惑而与我闯营为敌,说到底,还是自家兵马,杀之太众,于我何益?”

高迎恩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向以慈悲为怀,不想过多杀戮。”然后,面浮狐疑,“但是,拓攀高与我势同水火,更仗着赵、张二人支持,怎么可能轻易改过自新,重归于我呢?”

瞅着高迎恩那自作聪明的得意劲儿,穆公淳忍住骂人的冲动,气呼呼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若拓攀高有那份觉悟,我等还在这儿殚精竭虑什么?”

高迎恩忙叫起来:“哦哦,原来先生另有妙计,敢情拜聆。”

穆公淳拂袖而起,长身而言:“敌军之骨,唯拓逆一人罢了。只要没了拓逆,首鼠两端的赵、张皆不足虑。”

见高迎恩依旧如在梦中的懵懂模样,无奈又道:“属下的意思,于拓攀高,只能用楚霸王对付汉王的一招。”

高迎恩闻言,始才大悟,几乎脱口而出:“鸿门宴!”

101朱匣(一)

三支箭连珠射出,先后牢牢钉上了靶心,鼎立着兀自震颤。靶旁蹲着的一个孩子双掌撑着下巴,看得眼睛都直了,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跳起来拍手笑道:“三爹好厉害、三爹好厉害!”

百步开外,射箭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虬髯,长相方正而又质朴,再看他虎背熊腰,脚步扎实,外行人都瞧得出,此人定是个练家子。

在他的身边,一个青年人亦笑言:“都说葛大侠是枪棒好手,今日一见,这箭术比起隔壁的张掌盘子,也是不遑多让。”

那汉子闻言,谦虚道:“都使言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吃饭的手艺,自然要比旁人熟练一些。至于大侠之称,更是折煞属下。”

那青年人摇摇头道:“我赵某要是能学到葛大侠的皮毛,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招呼远处那个孩子,“元劫,过来。”

眨眼间,靶旁的那孩子就遛到了近前,他口中喘着粗气,双目泛出亮光,明显还没从兴奋中抽出身来。

“葛大侠的武艺你也见到了,怎么样?”那青年人微笑着问道。

那孩子长呼两口气,然后大声道:“我要学、我要学!不单射箭,之前的刀法、棍法,我也不偷懒啦。”紧接着,对着那青年人吐吐舌头,说道,“二爹,你也没三爹厉害。”

那青年人一怔,而后佯怒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居中挑拨。你三爹是大侠,我怎么比得过!”

那汉子也道:“往后叫我老葛就成,怎能当少君‘三爹’之称。”

那青年人努努嘴道:“孩子叫惯了,无妨,你是‘三爹’,我是‘二爹’,说到底,我还占了葛大侠的便宜,哈哈。”

他都这么说了,那汉子只能应声称是,随即,压低嗓门问了一句:“都使,那么夜不收那边……”

那青年人点点头道:“周把总那儿,我已打过招呼,近期夜不收的事,你就不参与了,专心对付这臭小子。”跟着补一句,“他是我儿,教育他的重要比夜不收那边有过之无不及,知道了?”

那汉子面色一正,拱手道:“属下明白,必不辱使命。”

那青年人露齿一笑,像是对那汉子,又像是对那孩子,重重说道:“不打不成器,孩子若顽皮,只管照死里打,打到他长记性为止。”

那汉子道一声“是”,暗地里却听那青年人轻声絮叨:“葛大侠手劲大,可别真把他打坏了。”

还没回过神,再抬眼去找那青年人时,却见对方早已走出了五六步。

那汉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声:“赵元劫!”

那孩子条件反射般回道:“是!”

那汉子很满意,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迈步向后走去,大跨了七八步,那孩子追上来,急问:“三爹,今儿怎么不练了?”

瞧着他的猴急模样,那汉子有点忍俊不禁,不过还是故意将脸一虎,道:“不练了,你不是成天喊着累?那便不练罢了,你自在,我也自在。”

那孩子大急,几乎哭将出来,扯着他的衣摆,满口哀求:“练,我练,三爹,我往后都听你的,再不偷懒了。你、你就教教我吧……”

一连求了七八次,眼看着终于要哭出来,那汉子适时笑道:“也罢,这可是你说的,往后我说什么,你便乖乖去做。”

“是、是!”那孩子点头如啄米,立刻破涕为笑,“那咱们啥时候开始?”

“开始啥?”

“射箭呐,就那连珠箭,嗖嗖嗖!”那孩子兴致勃然,手舞足蹈比划着。

那汉子无奈着点了点那孩子的额头,似嗔非嗔道:“你个小机灵鬼,见到新鲜玩儿就要学……唉,罢了,看在你真心实意的份上,我教你,不过并非今日。”

“那今日……”那孩子小脸一抬,那疑惑的表情说不出的天真烂漫。

那汉子呵呵一笑:“你不是想回后营见见你娘吗?咱们现在就去吧。”说着,一把举起那孩子,让他骑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边跑边叫,“坐稳了,走喽!”那孩子惊呼一声,咯咯直笑。

二人边跑边笑,一连奔出数百步。听着肩上孩子发出欢乐的笑声,那汉子眼睛一湿,恍然间直觉天上的仙乐也比不上这爽朗欢笑的半分好听。

这孩子是赵元劫,前面刚走的那个青年人自就是赵营之主赵当世,而眼前这个纠纠大汉,则是赵元劫的师父,葛海山。

赵元劫自打来到赵营后,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生性开朗,又活泼好动,营中将士都很喜爱他,常常逗他玩耍,赵当世也颇看重他,觉得这孩子聪明伶俐,若加以培养,日后必大有前途。反过来想,这孩子能如此迅速便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也可看出昔日在保康的杨府里,他与他的母亲是有多么不受待见。

欣赏加上怜惜,都让赵当世确立了将其抚养成才的目标。当初的计划是从文武两个方面对赵元劫并驾指导,但营中儒生人手不足,又个个任务繁重,一时半会儿着实难以抽调出专门的老师。刘孝竑倒是闲,但赵当世怕孩子给洗了脑,也没敢请他,习文这块,先放着。

与之相反,习武这块,赵当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给他找好了老师,而且是个极为优异的老师,便是这葛海山。

葛海山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他是河南人,年少时曾得武术大家程宗猷的指点。程宗猷自幼云游学艺,曾在少林寺苦练十余年,深谙棍棒刀枪的精髓,离寺后又在东南等地修行,最后大成。其人棍法师承少林著名武僧洪纪,刀法乃是浙江倭刀大师刘云峰所传,枪法则得河南人刘光渡教授,后来还自创了一种弩机。精通各门各派的招数,堪称一代宗师。

程宗猷四处寻访武学,在河南呆过很久,葛海山就是那时在他手下学艺。名师教授加上天赋超人,葛海山到了三十岁,已经是名震一省的高手,甚至后来还被当地官军邀请充当了军队枪棒教练。

他既有勇力,又嫉恶如仇,三十五岁那年路见不平,当街打死了欺辱老妪的无赖,因此摊上官司,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也因此转折。街坊邻里阖家来请愿为他求情,加上他本身名望不错,其实很有可能从轻发落。可县吏贪婪,衙门黑暗,葛海山典卖家产仍无法打通上下,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更是一个人找不着了。走投无路下,他便铤而走险,凭身手硬是越狱而出,用牛车载着家中老母、发妻以及幼子想躲入山中。岂料官兵追及,乱箭齐下,他身中三箭,手格数人,亦无法挽救亲人受戮,最后只能带伤独走。

到了山中,正遇一伙草寇,这里头几个头目是他徒子徒孙,倒是仗义,立刻为他养伤,并奉他为大,他从此成了河南“土贼”。再后来,各地起义风起云涌,他历尽种种际遇,最终归了赵营。丧失至亲,他实则心如死灰,之所以苟活下去,不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回县里,手刃了那些贪官污吏,所以身手虽佳,却无名利之心。

赵当世慧眼识人,晓得他本领了得,本欲给他个高级的军职,但被他谢绝,还是情愿在夜不收中干一个普普通通的卖命活儿。人各有志,赵当世尊重他的选择,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没想到,他最后居然成了赵元劫武艺教师的最好人选。

也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无邪的赵元劫,葛海山就会情不自禁想起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儿子。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顽皮,两个孩子都真真像极了。早已成了灰烬的心,竟因为赵元劫的出现而渐渐复燃。

他几乎把赵元劫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教授,无比勤心勤力,对方那一声声“三爹”在他听来,也是说不尽的受用。只不过赵元劫聪慧有余,耐心不足,往往学了三招两式就没了兴致,开始偷懒耍滑。终究不是自己亲儿子,他再恼怒,也不敢动粗教训,没奈何下,只好去找赵当世。

赵当世想了个主意,让葛海山改变策略,直接表演射箭的绝技给赵元劫看。之前刀法、棍法虽精,但始终是葛海山一个人在练,赵元劫年纪小,看不出门道,也不觉得多少厉害。但射箭不一样,在让两人先后比射后,赵元劫始才直观感受到了实力的差距,由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赵元劫年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感情笃深,待在赵当世身边免不了思母心切。葛海山心地仁厚,知道这个情况后,也就不再以强硬手段约束这个孩子,决意改堵为疏,所以这次才会主动带他去后营省亲。

后营现在是王来兴做主,王来兴对赵元劫很好,时常陪着他四处闲逛,不过今日他似乎不在营中,葛海山稍一打听,原来早间王来兴就与那个施州卫的小妮子骑马出去了。

王来兴不在,迎面走来一人,见了赵元劫,笑道:“啊哟,少君又来啦。”

葛海山看了看说话之人,是后营的一个叫吴亮节的把总。这人年纪很轻,细皮嫩肉的,样貌不错,因为识字加上能说会道,被提拔到了高位。葛海山对这种小白脸没有好感,只是例行行了个礼,就带着赵元劫走开了。

后营这段时间担负起了全军的内政工作,事务比较繁忙。人手不足下,何可畏身为营中二把手,也不得不四处奔波。他眼尖,老远就瞧见了赵元劫,一溜小跑上来,点头哈腰:“少君,今日怎么又有兴致来这里?哦哦,是探望令慈吧,要不卑职先着人通告一声?正午要吃些什么?最近荤食有些紧巴,不过少君来了,卑职剐也得剐出来……”

葛海山对何可畏也没好感,听他自问自答说了一大串,好不耐烦,打断他话:“罢了,罢了,少君来此一遭,不用兴师动众,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是、是……”对方是赵当世直属的夜不收,且为赵元劫的梯己伴当,纵然只是小兵一个,何可畏也半点不敢得罪,连声诺诺。其实他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情招待这么个孩子,所以也没想真的置办。只不过对面的可是赵当世现在唯一的儿子,虽是义子,但往后前途一样不可限量,能将自己殷勤的心意表现出来,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赵元劫与葛海山撇下何可畏,在营中转了两圈,发现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也没甚意思,赵元劫便想去母亲那里。才走两步,后边急匆匆跑上来一个兵士。想是走得太急,都忘了提前招呼,靠近两步左右时,葛海山警觉地返身一掌,震开那个兵士,然后顺势使出一招“单跪见君”,将那兵士稳稳擒拿。

那兵士登时惨嚎起来,口中不住讨饶:“葛大侠饶命,葛大侠饶命,小的,小的不是歹人,来,来通报消息的。”说罢,“哎呦”叫个不住。

赵元劫见状高兴道:“三爹好身手。”

葛海山松开那兵士,口里警告:“以后早点吱声,这还是在营中,要在外边,你这条胳膊已经给卸了。”

那兵士点头如捣蒜,一面揉着胳膊,一面对赵元劫道:“少君,张娘子有请。”

“张娘子?”葛海山眉头一皱,张妙白与赵元劫素无关系,怎么无缘无故来请?而且在军中呆的久了,葛海山也知道张妙白不是个单纯之人,故而下意识提高了警惕,“她说了什么?”

那兵士答道:“张娘子说已在帐中备下午斋,万望少君赏光。”

这也奇了,赵元劫在营中的消息张妙白怎么知道?葛海山感觉蹊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正想找个借口拒绝,岂料那兵士从怀中取出油纸一包,打开交给赵元劫。

赵元劫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原来里边装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几个月未曾尝过的蜜饯。

102朱匣(二)

刚跨入帐内,扑鼻而来便是股淡淡的幽香,葛海山锁眉前望,远处的案台上,一个精巧的小香炉上空白烟萦绕。

赵元劫用力嗅了嗅,赞叹不已:“哇,香,好香!”

他话音方落,一个曼妙的身姿来到近前,葛海山见了其人,拱拱手:“张姑娘。”

张妙白没有理他,笑着对赵元劫道:“少君,你可算来啦,来,里头坐。”说着,就要去拉他的小手。

孰料葛海山这时候横跨一步,阻在了二人中间,老不客气道:“少君有事在身,张姑娘若没有要紧的话,咱们就先告辞了。”

张妙白不防他突然挡住,踉跄后退两步,蹙眉嗔怪:“你这个下人,怎么如此没有礼数?不在帐外候着,还来动手动脚?”接着,就想唤人把葛海山赶出去。

赵元劫此刻忽道:“这是我三爹,不准你赶他。”

“三、三爹?”张妙白愣了愣神,旋即掩嘴笑道,“少君这说的哪里话,你只有都使一个爹,怎么可与这种粗汉相提并论?”

赵元劫撅嘴道:“我三爹本事可大了,你若不信,可以和他摔跤试试。”

“摔跤?”张妙白这下傻眼了,下意识拿眼上下打量了葛海山,心想这汉子在赵元劫面前倒有些地位,于是立刻改口,“行,行。就让他留在这里,你随我去上首坐了。”

赵元劫跟着张妙白坐到了上首的椅上,葛海山一声不吭,静静候在靠帐门处,不过一双眼却是死死盯着张妙白不放。

二人坐定,赵元劫左顾右盼,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张妙白抿嘴一笑,问道:“少君在找什么?我这里都是些女子用物,可没你喜爱的玩具。”

赵元劫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刚刚的蜜饯……”

“哦哦!”张妙白掩嘴失声笑出,在赵元劫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出的仪态甚是轻浮放纵,若不是顾念着赵当世,葛海山早便出声呵斥了。

“唉,你瞧我,老忘事儿。”张妙白笑毕,扭扭‘臀部,顺手从背后抄出一个木匣子。那木匣子通体朱红,表面还打着蜡,在亮照下显示出动人的光泽,一看就是精心打造。

木匣子摆上案台,张妙白将它推到赵元劫面前,说道:“少君请启,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赵营最近虽然发展蓬勃,可处境依旧艰难,特别是在大肆扩兵后,营中物资更是拮据。无论赵当世、徐珲,甚至是侯大贵、郭虎头,都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反观这张妙白,仗着与赵当世有些关系,半点不体谅营中难处,隔三差五就会去后营要挟讨要物品,铺张如故。葛海山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姓张的女子到底能耍出什么把戏。

匣子打开后,赵元劫双目发直,原来里边不仅有着蜜饯、干果,更有许多形形色色、他见所未见的零食。它们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勾得赵元劫哈喇子都涎了出来。

赵元劫的痴态完全在张妙白的预料中,她暗笑一声,伸出纤指边指点边道:“少君,这是芝麻糖,这是阿胶,这是酥糖……呵呵,都不是寻常物事,想官宦府里也没得这般齐全精致,如不是少君这个贵客上门,我是宁愿它们烂掉,也不轻易拿出来见人的。”说到这里,拈起一块芝麻糕,送到赵元劫嘴前,柔声细语,“少君张嘴,诺,我喂你。”

可还没等赵元劫凑上去,那边葛海山雄浑的嗓音突然炸响:“且慢!”

此前他一直没吭声,张妙白光顾着赵元劫,一时间倒将他忘了,不想他抽冷子来这一下,惊得心里一颤,手上的糕点也随之坠落,碎在地上。

“你、你……”张妙白气急败坏,脸上红白相交,杏眼瞪向葛海山。

却见葛海山三步并两步跃至上首,大声道:“都使昨日方言非常时期,营中当以勤俭为先。在下不知这些玩意儿张姑娘是怎么弄到手的,但众兄弟尚饮雨吃风,这里为何明知故犯?”

前一句是对着张妙白说,到了后一句,目标便转移成了赵元劫。

赵元劫年纪虽小,但毕竟经历过许多冷暖,心智上比起同龄人要成熟,所以纵然顽皮,也知轻重,尤其是赵当世的话,他其实很听。再加上葛海山义正词严说出这番质问,他也觉有愧,轻咬下唇,将匣子盖上,推回了张妙白身前,然后低头道:“三爹说的有理,是我不该。”

张妙白气得牙痒,心中大骂葛海山是什么狗屁三爹,三番五次阻挠自己,不过她毕竟有心机,不快在脸上一瞬而过,转眼就复变笑靥如花。她收起木匣子,陪笑道:“虎父无犬子,少君真是深有都使之风。”

葛海山满意地对赵元劫点了点头,退后一步。

张妙白自顾自又笑了几声,试图化解局面上的尴尬,恰好这时一名婢女端上两碗茶,便顺势接过茶道:“饭前先以茶水润润嗓子。这茶……只,只是普通货色,少君放心饮用无妨。”说着,瞥了一眼岿然而立的葛海山。

哪知葛海山还是出声道:“少君稍候。”说完,拿起赵元劫面前的茶碗,倒了一点在手掌中,然后将手掌里的茶水喝了。等了小一会儿,没什么异常,才将茶碗放回原处,行个礼道:“少君请用。”

张妙白涵养再好,又岂能忍受如此针对?况且她养尊处优惯了,平素最是瞧不起葛海山这样脏兮兮的粗鄙武夫,能对他一忍再忍,完全是看在赵元劫的面子。这下明显的动作,连赵元劫都瞧出葛海山怀疑自己的意思,涨红了脸,她自然也炸了。

“你、你给我滚出去,肮脏的臭虫,不配待在我帐里!”张妙白大呼尖叫,状若癫狂,抄起身旁的木匣子就往葛海山身上砸去。木匣子砸在葛海山坚实的身躯上,无力地弹开,摔在地上,里头的蜜饯干果散碎一地。

葛海山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扭头就走,赵元劫这时也跳下椅子,紧跟上去,牵住了他的手。张妙白见状,越加愤怒,站起身,一手叉腰,跳着脚厉声辱骂,有若泼妇,更别提她语出极其污秽,就让粗俗惯了的营中兵士来听也要羞红双颊。

目的达到,葛海山充耳不闻身后接连不绝的污言秽语,拉着惊恐万分的赵元劫扬长而去。张妙白看着二人掀幕出帐,兀自高声叫骂了好一阵,到了最后,忽地哽咽,掩着脸瘫倒在床上低泣。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很快就染湿了被褥的一角。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岔子,竟让素昧平生的葛海山如此轻视提防自己。越哭,越觉无助,黯然下无比希望这时候能有一个宽阔的臂膀供自己依靠。

而正在这时,刚好一阵温暖从她背部传来——她真的给人抱住了。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个将自己揽在怀中,低语安慰的男子是那个日日夜夜梦到的人。可是现实是,她很清楚,当下这个抱着自己的不是赵当世。

这人是后营后司把总吴亮节。

“小心肝儿肉,别哭了。”吴亮节的声音传入她耳,很温柔,然而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暖意。

“放开!”张妙白一挣,想将吴亮节推开,但是随后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又试了几次无果后,她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吴亮节用宽厚的手掌轻抚安慰着她。夏日炎热,手触处仅是一层薄薄的轻纱,摸上去,说不出地顺滑畅意。

过了好一阵儿,张妙白的哭泣渐渐止息。吴亮节忽而心中一热,对张妙白附耳低语了几句,同时吃吃直笑。张妙白娇嗔一声,彻底倒在他怀中,软软骂道:“一天到晚都喂不熟的狗才。”

吴亮节觉对方的气息逐渐急促起来,低声浅笑:“外面好热,你也好热。”

张妙白哼了一声,将怀中吴亮节的手拽出来,甩在一边:“觉得热就躲开些,自己玩儿去。”

吴亮节赶忙谄笑两声,道:“说笑、说笑,娘子别当真。”

张妙白推他一下,斥道:“营中可有不少眼睛色迷迷盯着我,再不三不四的,小心给人捅到你家都使哪去。”

吴亮节连连叫苦,但脸上却是嬉笑如常,又把手滑到了张妙白的身上,声若呓语:“你说谁敢瞅着你不放?你报一个名,明日我便挖一双眼。就算他赵当世在身前,我也照挖不误。”

他无心一句却正中张妙白痛处,令其不禁动气,猛地又是一推。

吴亮节这下没防备,被她推到一边,惊讶道:“怎么了?”

张妙白转脸呸他一口,带着讥讽道:“你除了嘴里会放几个响屁,哪点比得上赵当世?我看你在他面前,当真就是条走狗。”

吴亮节全然不以为意,连连点头:“是、是,我是赵当世手下的走狗,不过,同时也是娘子你闺中的公狗。”说着,吃吃荡笑出来。

张妙白瞟他一眼,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葱指展开,在他脸上拂过,笑骂:“油嘴滑舌谁教你的?替你娘教训你。”

吴亮节连忙接口:“娘子就是我娘,娘、娘,孩儿好饿!”胡言乱语着就想再度扑上去。

张妙白一手撑住他,摇头道:“慢着。”

吴亮节着急地咽口唾沫,疑问:“怎么了?”然后摆回身子,眉头皱起,“莫不是方才赵元劫那小鬼的事?”

“你都听到了?”

“嗯。”吴亮节得意地笑了笑,“要不是我及时通知,你如何知道他俩来了?那姓葛的凶神恶煞,没准到了娘子帐内,贪图美色,我怎可不盯梢着些?”

张妙白白他一眼,似怪非怪:“就你会说话,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没分寸?”言至此处,秀眉一蹙,面有愠色,“可恨那贼军汉屡次作梗,要没了他,赵小鬼早便吃了那些蜜饯。”

吴亮节接过话茬:“那姓葛的听说早年是河南有名的大侠,常年跑江湖的人,有些提防心,倒是我思虑不足。”

张妙白哂笑道:“什么直娘的大侠,到头来还不是做了贼。”

吴亮节嗟叹道:“倒可惜了我辛苦搜罗来的那些个奇药。只要那赵小鬼舔上一下,蛊毒入体,往后死了,谁要想不到是咱俩下的手。”他掌管后营军需,处处留心,终于得到了一些“蛊毒”的种子。只要一入人体,一般都会潜伏数月,然后发作,杀人于无形,一般的大夫根本瞧不出端倪。张妙白本待一击中的,所以将稀少的毒素都混入了木匣里的零食中,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葛海山一出手,就将这一场好戏给坏了。

张妙白边想边道:“那贼军汉不是普通人,有他在身边,要除掉赵小鬼,恐怕没那么容易。”

吴亮节闻言一惊:“你,你的意思是……”

张妙白面若寒霜,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对,要除赵小鬼,必须先将那贼军汉做了。”说话间,瞅见吴亮节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故意激他,“怎么,你怕了?哎呦,我的吴把总床第上勇猛无比,下了床,就成废物啦?”

吴亮节果然中计,只听他不忿道:“怕?有什么好怕?姓葛的再猛,也只是个小卒罢了,我是后营把总,弄死他还不是捏死个蝼蚁般容易。”口上虽然半步不让,可心里着实有些担忧。葛海山所属的夜不收不同一般,个个都是赵当世面前的梯己亲信,真要放出来,连王来兴、何可畏都得客客气气的。

当然,在姘头面前,他自不会表现出半分不满,为了彰显自己的无畏,还不忘加上一句:“就是赵当世,我又有何惧?他是一营之主不假,但真逼得老子急眼,一把火烧了他后营的辎重粮秣,弹指就叫他灰飞烟灭。”

张妙白对他的豪言壮语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道:“我只要姓葛的死,你若敢做出不利赵当世的举动,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吴亮节慌道:“一时乱言,娘子切莫当真,我嘴里时常放屁,你也是知道的。”

张妙白听了,莞尔一笑,拿手摸了摸吴亮节的头,娇声道:“乖。”吴亮节哼哼唧唧,趁机撒娇般倒在了张妙白榻上。

“可是娘子如此执意要那赵小鬼死,却是为何?要真被赵当世察觉了,我俩都没好果子吃。”吴亮节直勾勾盯着她那白如羊脂的秀颈,心里直叹美丽。

张妙白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不回答他,而是狠狠道:“我生平最恨别人和我抢东西。我喜欢的,谁也夺不走。”

吴亮节莫名其妙,正想再问,鼻间忽然阵阵幽香袭人,他正沉醉,耳边娇糯之音如缕传至:“你只要帮了我,做成了这事,往后我过得好,岂会忘了你的好处?”

张妙白媚眼如丝,款款而言,吴亮节则是意摇神夺,什么思绪都抛到爪哇国去了,除了诺诺答应,再也顾不上其他。

103朱匣(三)

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带起草木飘摇,赵当世策马高望,一临崖小庭遥遥在目。

剑拔弩张了大半个月,争夺“闯王”之号的舞台上,高迎恩与拓攀高这两个角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对话。

首先是高迎恩发起了洽谈的邀请,拓攀高与众心腹商渥后,决定答应下来。只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高迎恩想借着这个机会除掉拓攀高,拓攀高也同样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两方表面上心平气和地来回交流,实则暗地里,都开始紧锣密鼓地调集兵力,准备下手。

会谈地点放在了两营间的一座小山上。这小山不知其名,但颇是林深树茂,高迎恩派了百余人先去山上伐木修径,又赶筑了一座小亭,作为与会场地。

事态的发展其实很符合赵当世的期望,他选择了李自成,但出于现实的考虑,在高、拓二人中必须选一个作为权宜之计。为了使“二虎竞食”之计得以成行,他就只能选择实力看上去较弱的拓攀高。

一直占据上风的高迎恩在关键时刻突来邀请,拓攀高能感到内中不轨,赵当世也瞧出了端倪。他和覃奇功分析过,认为高、拓极有可能借着这次的会面做个了断。虽然拓攀高口风很紧,但通过与其最近几次的交谈,赵当世明显能觉察出他神情间的焦虑——这是一种即刻要面临生死十字路的焦虑。

不久前,拓攀高差人找到赵当世,希望他能与自己一起去,说是至少气势上可以压过高迎恩一头。但闻弦歌知雅意,赵当世怎会不明,拓攀高实是想把自己攥在手里,以免赵营紧要关头出什么幺蛾子。

只因担心没了自己的支持,拓攀高会临阵畏缩,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的赵当世答应了一起去见高迎恩的要求。在赴会前一日,就仅仅带着周文赫等八九名夜不收赶到了拓营。

果不出他所料,拓攀高随即向赵营下达了指令,即令赵营拨出部分军马,在约定时间赶到指定地点,作为对高迎恩进行打击的一部分。赵当世对此早有准备,依照来前与诸将定下的策略行动。

赵当世慢慢回忆着日前发生的一些事,风驰电掣般的骑兵们眨眼就到了小山下。前头拓攀高等十余骑先下马,赵当世与周文赫等随后也带住了马匹。

众人拾级而上,沿着刚刚开辟不久的小径走着,无人说话。赵当世边走边打量着山势,但觉此山草木虽盛,但却是异常陡峻,能开出脚下这样一条羊肠小路已属不易,绝无可能再布下许多兵马。同时偷看拓攀高,他似乎也瞧出此处当无伏兵,故而原先紧绷着的脸,微微缓和了些。

百米高的小山很快到顶,高迎恩矮瘦的身躯随着小亭一起出现,他故作热络,走上来牵住拓攀高的手,不住嘘寒问暖,把众人往亭中引。赵当世跟着走去,发现亭中早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酒水小菜一应俱全。

高迎恩、拓攀高以及同来的赵当世、张妙手分四面围桌坐下。赵当世坐定后看到高迎恩背后还有一个清秀的儒生站着,问道:“敢请教这位先生是?”

那儒生端端正正作了一揖,答道:“小生穆公淳,见过赵将军。”

赵当世嘿了一声道:“先生识得我?”

穆公淳微笑着摇摇头道:“小生虽未曾瞻仰将军英姿,可昔日在刘哲掌盘子手下,没少听说将军年少英才。今见,果是闻名不如见面,一表人才。”

听到“刘哲”二字,赵当世立刻改容,肃道:“原来是刘掌盘的故人,失礼。”

拓攀高这时却道:“向闻刘哲手下有个诸葛亮,就是你吧?依我看,也是言过其实,什么能谋善断,不过吹嘘之词。”

高迎恩面色不悦:“拓兄说话未免太过武断,穆先生是公认的才智之士,连老、老闯王都亲口称赞过,你怎么就如此贬低?”话说到“老闯王”时,正搔到二人的要紧处,心里咯噔一下,口里也不由得言语顿挫。

拓攀高倒没有理会他的异样,满不在乎道:“哼,要真是识时务、有机智的能人异士,怎么不劝你打消了主意?”

他话未说明,但在场人人皆知这个“主意”指的是什么,高迎恩没想他如此直言不讳,一时语塞,脸上青白交替。

穆公淳见自家主公犯难,立刻道:“拓、赵、张三位掌盘现在分营别屯,但到底与我家主公曾经同帐做事过,不为别的,就为昔日同袍之谊,大家先满饮一碗!”

拓攀高大口一张,满满一碗酒登时半滴不剩,饮罢抹嘴道:“既然还念着同袍之情,何必鬼鬼祟祟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高迎恩眉角一抬,斜睨他:“什么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拓攀高抢过兵士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满脸都是不痛快:“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你共事了这么多年,说起来还是亲戚,老闯王一出事,你就要撕破脸皮?”

高迎恩气愤道:“我怎么撕破脸皮?要不是你整日在那里瞎嚷嚷,胡搅蛮缠的,我又怎会针对你?”

拓攀高听到这里,捏掌成拳,重重砸在桌上,四人的碗均是一震,酒水都洒出不少,只听他气呼呼道:“老闯王走前明言闯营归你我二人商量共处。你做事,哪次征求过我的意见?有些事我看不过去,说道说道,到你这里就成了胡搅蛮缠?”

高迎恩也怒了,驳斥他道:“那只是临时的安排,大军不可一日无主,老闯王失利,军心浮动,正需要一人统一事务,稳定军心。我这么做了,为公不为私,你却总爱唱反调,换做谁都忍不了!”

拓攀高气不过,“呼”一下站起,嚷道:“怎么?谁说这统一事务的人就该是你?你从来只会躲我身后捡些好处,论起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你如何能比得上我?你又有什么什么资格与我相争?”

赵当世瞧他脸红身颤,青筋暴起,似要动粗,赶忙也站起来,压他坐下,好言相劝:“拓兄,你的本事,大伙都知道,不说其他,就我姓赵的,第一个服你。”张妙手也连连称是,拓攀高听了好话,情绪方才安稳下来。高迎恩脸都青了,紧紧抿唇。

穆公淳这会儿说道:“拓掌盘此言差矣,小生之见,高掌盘比起你,有三好,更适合担这统一营中事务的责任。”

拓攀高牛眼翻白,冷笑道:“三好?哪三好?”接着又补一句,“听你放两句屁。”

穆公淳对于拓攀高倨傲的神情毫不放心上,正颜陈说:“第一好,摆在明面上,闯营中,支持我家主公的元老宿将占绝大多数,可见人心所向。”

这事没法儿还嘴,拓攀高粗粗喘了口气,犟嘴道:“那是你家主公巧言令色,哄骗了那些糊涂虫。”

“第二好,好在我家主公是老闯王的亲弟弟。老闯王膝下无子,仅有幼女一人,我家主公代为掌权,名正言顺。”

论起血缘,拓攀高更无话可说,只是他口上不服:“只听说皇帝死了,皇太弟即位,老闯王是皇帝吗?咱们做贼的人,效仿那狗日的一套岂不是贻笑大方?再说难听点,这闯营,就是大家合伙做买卖的地儿,谁钱多谁就是主事,没听说主事的吃了官司,亏了本,他弟弟还能接着指手画脚的。”

他言语中似对高迎祥不甚尊敬,高迎恩闻之不快,正想发作,穆公淳察言观色,抢白道:“前两好都是事实,拓掌盘所说,强词夺理罢了。”然后不给对说话的机会,立刻接着道,“这第三好,就愈加明显了。拓掌盘与我家主公有嫌隙,各位都清楚,那么现在请看看,是谁首先放下身段,真心发起会谈?可不是我家主公?”说着,扫视在场诸人一眼,“心胸开阔者得天下。楚汉相争,霸王勇猛绝伦,汉王远逊,最终却是楚灭汉兴,何也?汉王宽厚,霸王狭隘而已。”这一句出口时,他已是面对赵当世与张妙手,“我家主公宽容长者,不愿看到闯营同室操戈,所以才布下此会,希望大家能如从前般同心共力,放下仇怨,一起重整闯营雄风!”

穆公淳声音响亮,不卑不亢,所言“三好”亦非虚妄之词,赵当世用余光分明能看到张妙手已经有点动摇不安。拓攀高也是无言以对,低首抚桌沉默。其实,他自己心中对这番话也是赞同大于反对,之所以坚持站在拓攀高这边,纯是因为他明白李自成才是最好的选择。

高迎恩见穆公淳的口舌有了效果,心下窃喜,立马趁热打铁,指使左右兵士将几人的酒碗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毅声说道:“诸位,我高迎恩虽然无才无德,但平生夙愿就是希望老闯王创下的这份基业能继续传承下去。咱们兄弟一场,怎能做出自相残杀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如诸位不弃,吃了碗中的酒,我高迎恩在此承诺,往后闯营,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拓、赵、张三位,自可坐二三四把交椅,与我同阶而论。”

赵当世暗想以高迎恩这种老粗,断然想不出此等说辞,十有八九还是穆公淳教的。若换做旁人,能成为闯营的核心人物之一,当然允之不及。不过,今闯营已非昔闯营,现在赵当世亦非当初的那个不入流的小寇,他的雄心早不是区区一个残败的闯营可以容纳。

换句话说,高迎恩给出的筹码貌似丰厚,但往细了想,对他自己固然大大有利,而对于赵营,却可谓带刺的玫瑰。

如果三人答应,那么对于高迎恩,一来解决了后顾之忧,可以当上“新闯王”;二来顺手还将拓、赵、张三营再次笼络到一条船上,往后应付起官军也会游刃有余得多,着实乃一箭双雕之策。但是反观赵营,势必又将陷入新的泥沼,难以自拔。

一路来风风雨雨,跟了大大小小这么多的势力,赵当世有个感觉非常深刻,就是“上贼船易,下贼船难”。跟了这样一支凋敝的闯营不说前途渺茫,就自己都有可能随时面临被高迎恩逐步打击、剪除的危险。到那时候,受制于人,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故作饮酒,没有理会高迎恩抛出的橄榄枝,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定会先他沉不住气——此人就是这次“双雄会”的主角之一,拓攀高。

在寂静了许久后,他那粗豪的嗓音再一次响起,沛然的中气直震得诸人耳中嗡嗡:“有趣、有趣。高二愣子啥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看来这位穆先生非但是个好谋士,还是个好教师。这番言语教的好,恁地巧舌如簧,都当面撬起墙角了?”

穆公淳板着脸道:“古言‘先礼后兵’,我家主公真心诚意想要凝结众力,振兴闯营,拓掌盘何故不明大势,只为了一己私利,执意改换门庭,致使我营分崩离析?”

拓攀高嗤笑道:“我平素最瞧不起换主换得比衣服还勤快之人,说起改换门庭,比起先生,当真小巫见大巫。”顿了一下,面显戏谑,“哈哈,先生所言‘先礼后兵’,这个‘礼’我看表现得不过尔尔,‘兵’在哪里?是时候亮出来了。”

高迎恩阴着脸道:“拓兄真不给面子,一味要把事情搅黄了?”

拓攀高纵声狂笑:“事情早就黄了,你等再搅和,又能济甚事?”说完,转对赵当世、张妙手,“你二人若觉得高掌盘说的在理,现在就可以投过去,我绝无二话,认栽。”

此话虽为欲擒故纵,但也只有拓攀高这样自负桀骜的人才敢肆无忌惮说出口。赵当世早有定计,立刻回道:“在下全听拓掌盘的。”张妙手见状,也忙跟着说了一句。

延揽无望,高迎恩顾视穆公淳,穆公淳面色铁青,冷冷道:“‘先礼后兵’说到做到,拓掌盘无情,也别怪我营无义。”

话音未了,众人耳边脚步声急起,抬头看去,小径口,一兵士张皇失措,手脚并用地爬上山来,口中不住大呼。

104朱匣(四)

在灼灼众目下,上山的兵士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犹豫不敢言。高迎恩看了一眼穆公淳,大声道:“但说无妨!”

那兵士满头大汗,诺了一声,这才禀报:“掌盘,我营兵马分左中右三路杀奔拓营,不料半道均为敌所截……”看了看拓攀高,咽口唾沫,“眼下三路战事胶着,胜负不明。”

高迎恩闻言,登时身躯剧震,那边拓攀高放声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暗算老子,怕还嫩了些!”说着,立起身来,“你忧我不来赴约,所以选了此地赚我过来,不为在此杀我,而为困我于山,趁机偷袭我营,是也不是?”

“你……”高迎恩脸色铁青,双唇紧抿,气得说不出话来。拓攀高的猜测不全对,因为他与穆公淳定下的计划是以一路兵增援小山,擒拿拓、赵、张,另两路则分别抵抗住有可能后援上来的敌军。不过,目前来看,计未得逞就给对方分别截断,对方怎么想,也无所谓了。

拓攀高悠闲地走了两步,傲然道:“此地山势陡峭,难以伏兵。你为了令我放下疑虑,甘心前来,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来是来了,你的妙计却落了空,如今山上你我兵力相若,真斗起来,谁做了刀下鬼还指不定哩。”

高迎恩占据主场,山上的兵力稍稍占优,但拓攀高、赵当世手下皆剽勇亡命,在此狭小之地混战一气,输赢无定。

赵当世与张妙手见此情景,也跟着站起,目视左右,带上山来的数十兵士全都将刀拔出,准备厮杀。高迎恩毫不示弱,起手一挥,布置在左右的自家人马也都携枪挟刀,紧逼上前。

“诸位且慢。”眼看混战一触即发,穆公淳突然飞来一句,阻断火线。接着缓步走到了当中,观其颜色,倒不似高迎恩般焦躁不安,反而气定神闲。赵当世虽知他是在故作镇定,但也不由为其人的胆识暗暗称奇。

高迎恩是什么货色,拓攀高心知肚明,能和自己周旋到这一步,幕后的主谋当是这个穆公淳无疑,故此他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儒生十分不耐烦,喝道:“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穆公淳昂首挺胸,面对拓攀高逼人的杀气没有半分退缩,声音中气十足:“三位掌盘子稍安勿躁,且听小生一言,于双方都有利。”

拓攀高正要呵斥,骂句“你算什么东西”,身后赵当世走过来扳住他的肩头,低声劝说:“先听他讲些什么,并无害处。”

只听穆公淳续言:“眼下这山头上我两方旗鼓相当,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于事无补。不如都重新坐下来,静候山下消息。”

“坐下来?”拓攀高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正是。山下战端已启,你我双方既然均提前做了准备,想来临阵早已安排了妥当的指挥之人,就下了山去,又有何用?所以小生的意思,与其在这里以命相搏,做无用功,还不是和和气气吃了这最后一桌酒来得好?到时候成王败寇,全由天意。”

拓攀高愕然,扭头朝赵当世与张妙手瞅去。此次抵挡高迎恩的行动,拓攀高这里也是分着三路:自家一路,赵营一路,张营一路。说白了,他们三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想获胜,只能同进共退。

张妙手茫然无言,赵当世却边点头边道:“此言甚是,一味好勇斗狠,白白折了性命,非我两方愿见。”然后,转对拓攀高道,“战前我等已议定万全之策,人事已尽,或成或败,已不复为我等所能掌控。”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来山上与会前,兵马的布置调配已然拟定,各路负责人也同样指派完毕。且不说这小山离着战场距离较远,前去不易,就自己几人真及时赶到,也不可能临时换将接替、在战事若火如荼时突然改变主帅。倘若这么做了,在对战局没有充分了解前贸然插手,很容易引起整体部署的混乱,帮忙的可能性小,添乱的可能性大。换言之,反正结果一样,还真如穆公淳提议的那样,稳坐山上更为合适,也更为洒脱。

计策被看穿,穆公淳起初也慌乱,然而他到底沉得住气,立刻改变了策略。他为高迎恩做事,首当其冲的责任就是保得主公无恙。拓攀高反攻的行为出乎了他的意料,在原先的计划里,己方也没有在山上动手的设想。拓攀高、赵当世,皆为强横擅斗之人,在不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和他们厮杀,穆公淳没有把握保证高迎恩或是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作为谋士,穆公淳最突出的特点并不是算无遗策,实际上,前番算计赵当世,这次对付拓攀高,都失策了。可他并不会因此而沮丧灰心,而是会在第一时间想出化解困局的法子。在他看来,比起山上械斗,山下作战获胜的可能性要大,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提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本来,对于脾气火爆又自负骄矜的拓攀高,穆公淳对结果吃不准。可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喜欢坏自己好事的赵当世此刻却出言对提议表示赞成,张妙手又是赵当世的跟屁虫,紧要关头,拓攀高不可能忽视他俩一意孤行。

踌躇须臾,还是拓攀高服了软,接受了赵当世与张妙手的劝言。以他想来,己方三营人马不但人数占优,战斗力更是远胜高迎恩,只要前线指挥不出大岔子,获胜是必然的。再一想,连高迎恩个怂包都敢赌这一次,自己难道还不如他?那自己先前口口声声满嘴的自夸之词,岂不都是自扇耳光?

负气下,他大叫一声好,跨步回到桌前坐下,高声招呼兵士:“来,给老子满上。要等,那便陪你等!”

高迎恩浑浑噩噩,早便六神无主了,此时所有行动,全都依靠穆公淳的眼色。见穆公淳也抚掌叫了声好,就惨白着脸,摇摇晃晃与赵当世、张妙手坐回了位上。

拓攀高其实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山上击杀了高迎恩,但赵、张二人不答应,他孤掌难鸣,不得不退让,所以一肚子火都发在了酒中。高、赵、张三人慢斟慢饮间,他却吆五喝六,七八碗下了肚。

赵当世观察着懦弱庸碌的高迎恩以及负气暴躁的拓攀高,心中万般庆幸自己选择李自成的决定没有错。这两人的才能与气度,比之李自成,差距何止千万里。不说没资格负担起“闯王”这般响亮的名号,就当一个寻常的掌盘子,也不放在赵当世眼里。

思及此处,赵当世又想到另一事,不由心中一荡。

一张八仙桌,四人围坐,加一个穆公淳,没有划拳斗令,嬉笑怒骂,有的只是在沉默下的各怀心事。山风微来,几人都妄想着极力从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可这里远离战场,除了树摇鸟啼,再无其他声响。

过了许久,径口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众人心头如蒙锤击,都在第一时间翘首向那里看去。

依旧是先前那个传令兵,他在山下听了前线过来的塘兵之军报,特来转达战情。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那兵士走到亭前,直接就开口说道:“我军左路与敌相持不下,中、右已连退……连退三里。”他是高迎恩的人,敌我所指,不言而喻。

此话一出,拓攀高面有喜色,高迎恩脸上则愁云惨淡。

“赵掌盘果不负善战之名,姓拓的佩服,来,你我干了这一碗!”高迎恩左路的对手是张营,中、右两路则是拓营与赵营。听军报,现下已然两路抢了上风,拓攀高岂能不喜?与赵当世饮罢,不忘戏谑高迎恩一句,“老高,你这酒还吃得下吗?”言毕,得意地笑将起来。

高迎恩紧咬下唇,无言以对,背后穆公淳冷冷回击:“局势未明,拓掌盘这么欢喜,小心乐极生悲。”

拓攀高乜视他,撂下一句:“仗可不是靠嘴打的。”言讫,高兴下,又连饮三大碗。无意间瞥见赵当世似乎神不思属,顺口问一句:“嗯?赵掌盘有心事?”

赵当世忙道:“没、没有。只是担心山下战局而已。”

拓攀高不疑有他,打个哈哈道:“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个啥?”

赵当世连连称是,端起酒碗敬他:“拓兄英雄气概,我不及也。”

十余碗酒下肚,拓攀高已有醉意,解手都解了三四回。这会儿正提溜着裤头走到亭边,那兵士再度到来。

他醉醺醺揪住那兵士,笑问:“怎么?可是你家兵马覆灭,来报丧了?”

那兵士受不了他扑鼻而来的酒气与口臭,摆脱了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向高迎恩道:“掌盘子,我军左路已经冲破敌阵,左路敌寇后撤十余里!”

拓攀高一惊,酒顿时醒了七分,再次欺身上去想问个明白,但那个兵士把手按在刀柄上,强硬地迫他退开。

赵当世移目看向张妙手,只见他嘴唇微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极其难看,再以余光瞟向高迎恩,他脸上居然瞬间云销雨霁,改忧为喜。

“个狗日的!”拓攀高气满胸臆,一跃入亭,作势就想去抓张妙手,赵当世赶紧架开他,急道:“拓兄这是做甚!”

拓攀高醉酒,加之愤怒,双眼红得像两颗樱桃,口中叫骂:“姓张的,你个没锤的货,滥污匹夫,要坏了老子的事儿,老子先骟了你!”

张妙手气得浑身发颤,脸涨得似块猪肝,坐在那里双拳紧攥。赵当世好说歹说,勉强说得拓攀高坐下,乃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军两路尚占优势,张掌盘一路也只是暂时退却,并未溃败,拓兄不必过多苛责。”

拓攀高没说话,那里穆公淳先道:“怎么样?拓掌盘,小生的话不错吧?世事难料,自以为是之人难免要受些苦头。”话锋一转,对张妙手道,“拓掌盘说要骟了你,你可听到了?”

赵当世知道他还想挑拨,说道:“拓兄豪爽,酒喝的多了,难免说些胡话。有我姓赵的在,没人能动妙兄一根汗毛。”

张妙手听罢,对赵当世投以感激的目光,穆公淳心中恼火,干笑道:“哈哈,赵掌盘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真男儿。”

因为这一败讯,拓攀高再没了酒兴,将自己的酒碗摔了个稀巴烂,怒视高迎恩。高迎恩目光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他俩不喝,张妙手也没有心情,赵当世独自又喝了一碗酒,索然无味,抛下酒碗,自踱步走到亭边的崖前。

向下望去,苍松翠柏,树影婆娑,只有那条临时开辟的黄土小径,蜿蜒其中。目光顺着小径移到山脚,再度抬起,却为几座大山阻隔。赵当世清楚,山的那一端,正有无数的将士们在浴血奋战。

越想,胸腔里的心跳就越剧烈,他甚至觉得,无论高迎恩还是拓攀高,现在都不可能比自己更紧张——因为他这次上山,绝不是仅仅作为拓攀高的跟班,而是想着捞一票大的。

有多大?超乎拓攀高、高迎恩、穆公淳等所有人的想象。

他站在崖边想了很久,而下一次军报也迟迟没有到来。到了后来,焦虑烦躁的高迎恩与拓攀高也忍不了继续坐在亭里,各自出来踱步。他们都有种预感,当那个兵士再一次来到的时候,也就是结果盖棺定论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个兵士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拓攀高与高迎恩等人几乎是同时反应,冲上去询问战事,然后,在场所有人都愕然无语。

105孟流(一)

拓攀高就如一头发疯的雄狮,怒发冲冠,咆哮着冲向赵当世,赵当世连蹦带跳,闪躲到一片高草后头,连声道:“拓兄且慢!”

愤怒的人不止是拓攀高,高迎恩同样怒不可遏,他也绰刀在手,朝赵当世瞪去。

穆公淳心惊肉跳,颤声再问了那兵士一遍:“你所说可属实?”

那兵士愁眉苦脸,涩声道:“小人绝不敢诓骗。我军全线溃败,敌军已经杀入了营寨……”

“非也,后一句。”穆公淳摇着头打断他,“我要听后一句。”

“是……”那兵士伸出舌头,润了润唇,回答,“我军之败已成定局,敌军入营后却开始内讧,塘马来前,右路敌军已经击溃了中路敌军。”

经过这一次确认,穆公淳无复怀疑,他忽地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好不容易捱过了痛楚,一丝苦笑随机浮现在他嘴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迎恩与拓攀高就像两只懵懂无知的虫豸,斗得天昏地暗,到头来却是空忙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黄雀者,赵当世也。

一开始,赵当世其实没想许多。拓攀高给他的利益很丰厚,足够他吃个饱,但是,当拓攀高提出同上小山与会的建议后,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开了,就是赵当世要黑吃黑。

流寇间,从无道义可言,所谓的称兄道弟,联营协作,都只是建立在双方互有利用价值的基础上。你没实力,谁搭理你?就像赵当世,原先在闯营呆了许久,高迎恩与拓攀高正眼也不看上一眼,到了如今,全都涎下脸,巴巴过来争取支持,便是最直观的体现。

高迎祥一走,高迎恩与拓攀高两个半点妥协没有,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就开始急不可耐地火并,贪婪丑恶的嘴脸尽显无疑。赵当世重情义,但也知好歹,对于不义之人,他也从来不会和他们讲什么江湖道义。他甚至认为,不管是跟了高迎恩还是拓攀高,到头来,终究免不了兔死狗烹的境地。人吃人的时节,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与其等着被人黑了,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个想法,他只和覃奇功说过。覃奇功很支持他,机会,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一味畏首畏尾,保守裹足,不可能成大气候。不说富贵险中求,就这样风险只占三四成的事,白白放过,实在可惜。

西安南部地域狭小,赵当世不太愿意看到有另一个强大的势力与自己并存,故此,索性就大干一票,趁着高、拓心无旁骛大打出手的机会,把他俩一勺烩了。

赵当世早前试探了拓攀高的口风,了解到他为了一举奠定胜局,决定孤注一掷,将所有本钱压上阵,这样一来,就有隙可趁。具体的安排,则在于徐珲、覃进孝与韩衮三人。

赵营领命随拓营出击的前线指挥乃是徐珲,他部下前营加右营共四千人。韩衮则带着马军在后预备支援。闯营精锐尽在马军,高迎恩人数多,全是步兵,其实战力不高,赵当世对击败他的人很有把握。

因此,当初定下的计划就是,一旦在正面战场击败了高迎恩,韩衮立刻率马军向后迂回,等徐珲开始突袭拓攀高的人后,从侧后策应夹击。与此同时,覃进孝从营地率左营出发,直踹守备空虚的拓攀高大营。剩下侯大贵则负责领中营、后营布防,以防止拓攀高、张妙手有可能地来袭。

此前赵当世很忐忑,一直以来,他在心底对自己的评估都偏低,对于组织这样一次打击以往“高高在上”的大贼巨寇的行动心里没底。他清楚,只要这次黑吃黑成了,他的声威与实力必将上升一个台阶,以至于能够为天下承认,真正跻身于强寇的行列。因心虚,所以那兵士来报时他没有靠得太近,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什么样了,但现在瞧拓攀高等人骇然惊怒的神色,他自忖,此事多半是成了。

就在刚才,拓攀高虽然称赞了赵当世,和他对饮了几碗酒,实话说,在心里,他也没真将对方瞧上眼。赵营缺乏资历,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幸运的投机者,没有似自己这般的积累与资望,能为时势推动站在风口浪尖一时,却绝对无法长久兴旺下去。对于张妙手,他也一般看待,所以才会在酒醉后就表露出真迹,肆无忌惮地侮辱责骂。

不曾想,就是这么一个自己瞧不上眼的暴发户赵当世,居然在背后插了自己一刀,插了自己这个声名赫赫的闯营第一猛将一刀。

他有什么资格?

和他一般想的,还有高迎恩。流寇兴起至今,门户之见已经深入人心,闯营的嫡系,就是高人一等。赵当世算个球,还不是不久前刘哲看着可怜收进来的一条狗。赶上时机,自抬身价,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起了闯营的心思?他也配?

他俩困惑,越困惑,就越愤怒。

就像一介平民,在受到达官显贵的苛责时,不会有着半分不爽,而是唯唯诺诺,而同样的责骂若出自乞丐之口,那便是拼着性命也得为自己“主持公道”。这种潜移默化的思维,早已在高迎恩与拓攀高的心底根深蒂固,所以他们想不通赵当世有胆突然反水,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拓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赵当世大声喊道,同时拔刀出来,左近周文赫等八九个负责护卫他的赵营夜不收全都围拢到了他的身边。

拓攀高龇牙咧嘴,狰狞得犹如灵官庙里护法尊神,咆哮道:“先投回营、再入八队、又归闯营,姓赵的,老子早该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骂完,想起高迎恩,扭头找到他,“咱们先宰了这猪狗不如的贼怂!”

高迎恩的怒气不比拓攀高小,潜意识中,他本就觉得自己不如拓攀高,所以与其相对的时候,会自卑胆怯。可赵当世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打起了自家的主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输给拓攀高没话说,但绝无法容忍给不入流的赵当世摆一道。

小山上人不多,但高、拓的人毕竟占了大多数,赵营的八九人明显捉襟见肘。周文赫厉声道:“保护都使!”左右夜不收齐声应命。说话间,拓攀高魁壮的身躯就飞掠了过来。

拓攀高造反前就是江洋大盗,本领极为强横,他借着酒劲,一连挥出三四刀,刀刀间不容发,周文赫咬牙顶了他几招,双臂立刻酸麻,暗忖:“好贼子,果然厉害!”刚想完,头上刀锋又至,他不及细想,向上一架,却没想到这是个虚招,拓攀高飞起一脚,正中他门户洞开的前胸。

只听“嘭”一声闷响,坚硬的胸骨勉强抗下这势大力沉的一脚,周文赫五脏六腑在一瞬间似乎都要爆炸开了,踉跄着倒退三四步,堪堪撑住不倒,却是喉头一甜,一股热血涌上来,流出嘴角。

一名夜不收见势,立刻出手想替他解围,孰料拓攀高矫健若猿,腾挪之间,轻松闪过他两招,然后抓住时机,大喝一声“去”。声起刀落,硬生生将那夜不收的半个脑袋削了下来,登时间,红黄喷溅一地。

这时高、拓二人的手下也都吆喝着杀奔上前。合着赵当世,赵营八人且战且退,死死抵挡住他们的冲击。原本凭着夜不收的身手,高、拓的人虽多,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他们,只是当中一个拓攀高太过凶猛,呼吸间,又劈死了一名猝不及防的夜不收。赵当世瞧在眼里,暗暗惊叹就把郝摇旗叫来,与他单打独斗,也未必是对手。这闯营第一号猛将,果然当之无愧。

拓攀高的勇猛超乎赵当世的想象,看着身边又倒下一个夜不收,周文赫也是负伤多处,他不禁开始慌乱起来。拓攀高瞪着血红的双眼,一心一意要把赵当世给杀了。起初还有夜不收挡在前面,到了后来,因为敌人几面围攻,原本人数就不多的夜不收只能分头抵挡,再也无法掩护赵当世,所以很快,他就和杀气四溢的拓攀高面对相斗。

比起其他一些小富即安、沉湎酒色的掌盘子,赵当世的自律能力已算很强。除了连续作战、高强度行军等特殊情况,他未尝一日懈怠过对身体的锻炼、武艺的练习。然而,每个层次有每个层次的标准。相比普通将官,赵当世也许本事已算不错,但在拓攀高眼里,完全微不足道。

事实也正是如此,赵当世接了拓攀高几招,刀法就开始凌乱,眼前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不住闪动,赵当世自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到死亡。甚至那时在九条龙与张胖子营中,也不比现在凶险。

拓攀高“哇呀呀”不住嘶吼,像是把满腔的愤恨都融入了刀里,每一刀杀出,都蕴涵了十成力道。战地狭小,赵当世无法闪躲,每每只能强挡,每挡一次,眼前就会被震出无数金星。

赵当世满头血汗交加,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咬紧牙关准备接下拓攀高的下一击,可脚下一滑,坐倒在地。眼看着当头一柄腰刀劈下,他闭目以为必死,孰料千钧一发之际,只觉面前一暗,竟是一人挡在身前,生生以背脊挨下了这一刀,睁眼看那人,面黑刚毅,不是周文赫是谁?

周文赫先前已经负伤多处,这时又拼死以肉体吃了对手一刀,纵有厚甲为护,那刀刃也已经透过铠甲,砍入肉里。只听闷哼一声,他再也抗不住,摇晃着向赵当世身边倒去。

一个兵士正想上来补刀,赵当世看得亲切,手起一挑,正中对方咽喉,继而反手一挥,将其砍倒,转眼再看周文赫,已然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

就在这当口,赵当世眼前忽然金光一闪,刺目的阳光几乎耀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朝前劈了一刀,只听“咣”的一声,竟是砍到了甲胄之上。

目光稍移,他也不看来人,又是一滚,躲到一边。不看便知,必是身着铁甲的拓攀高再次杀到了。

拓攀高志在必得,岂容赵当世走脱,足尖一点,抽出一脚,踢中赵当世胯部。赵当世受此钝击,只感觉体内心肝脾肺都被震得七荤八素,极是难受。

一击得手后,拓攀高抢上前来,扬起刀口就要结果赵当世。当是时,赵当世身边并无一人可来相助,想期盼再来个周文赫已不可能,被杀已成定局。

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间。这句话可用在赵当世身上,同样也可用在拓攀高身上。

“纳命……”众目睽睽之下,拓攀高高高举起、血渍纵横的腰刀即将向赵当世斩落,然而,他那“纳命来”的“来”字尚未说出口,一支短箭猝然间射入了他的脖颈。

伴随着脖间一股火热的感觉,拓攀高只觉浑身乏力,挥到一半的腰刀,也拿捏不住,“哐当”落在了脚边。他伸手去摸脖子,触碰到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在摸到那夺取他性命的物什那一刻,他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

赵当世怔怔地看着身前那脖间还在冒着气泡的躯体,惊魂未定。不过,随即身边响起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欢呼与哀嚎的交杂,却很快将他从茫然中唤醒。

拓攀高死了!

赵当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腰间短刀,也不管拓攀高是否真的气绝,左手拔着他的头发,右手则用刀狠命地切割他的首级。一股股热血射在赵当世的脸上,他只当不觉,更加加快了手法。忽然间,左手一轻,拓攀高的首级就这样被他割了下来。他手持拓攀高首级,喘着气站立起来,环顾四周,所有本在拼死相斗的兵士全都看着他,战地的中心突然一片沉寂。他们之中,欢喜的是赵营的夜不收,恐惧的则是高迎恩与拓攀高的部下。

出手相助,放箭射杀拓攀高的是谁?

赵当世迷惑地伸长脖子向外头看去,不过,首先映入他眼帘并不是那个射箭之人,他首先看到了,是小径口一队杀上山的兵马。

106孟流(二)

一将身着锁子甲,当先抢上山顶,自他身后,源源不绝有兵士自两侧分出。

亭边的众人尚未从拓攀高授首的事中缓过来,这时再见大批人马上山,全都忘了争斗,一个个木讷地朝那将瞧去。

高迎恩与穆公淳躲在后面观战,所以离那将近,细看之下,却是识得此人,韩衮军前悍将孟敖曹。

韩衮原先在闯营当营头时,这孟敖曹就与另二人并称为“三骠”,后来也随之同投了赵营,当了个马军营的把总。他三十出头年纪,不笑时看上去很严肃,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龅牙,不过因他骁勇,没有人敢由此调笑他。而“敖曹”之名,也是旁人觉他勇猛不输东魏名将高敖曹,代以称之,和郭虎头一样,人唤得多了,他也索性以号为名。

山上原先所有人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孟敖曹一来,就带了上百人,一下子镇住了场面。他没有理会高迎恩的招呼,径直向前走,所到之处,围着的兵士全都知趣地向两旁分开。

来到赵当世身前,他躬身行礼:“末将孟敖曹,见过都使。”说话间瞥见拓攀高死不瞑目、血污遍布的头颅,讶异非常,“拓攀高死了?”

赵当世点点头,长呼一口气,将拓攀高的脑袋往地上一丢,道:“你来了便好,山下战情如何?”

孟敖曹故意提声道:“回都使,山下高、拓二营皆溃,韩千总正带人搜杀追袭逃者,二营物资、人员,已皆为我所掌。”

他洪亮的声音在山头回荡,闻者无不面面相觑,尤其是拓攀高手下几十人,先见自家掌盘子战死,又听此噩耗,战意顿消。几个主事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也不管掉在地上,尚自渗血的拓攀高首级,一哄退却,聚到了亭西一片杂草地上。

高迎恩本还不愿接受事实,然而,当孟敖曹从怀中掏出一个拨浪鼓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败了——那拨浪鼓是自己幼女的贴身玩具,从不离身。

“你、你把他们怎样了?”高迎恩神情委顿,生怕自己的妻儿无端遭灾,心中又慌又急,但面对气势逼人的赵营人马,却不敢再表露出半点怒意,说话几乎像在哀求。

孟敖曹将拨浪鼓丢给他,冷眼相对:“你听话,妻女自然无恙,若不听话,哼哼,昔日韩营头手底下可是有些人最爱吃女子幼儿的肉,你当知道。”

流寇中的确有些人怀有吃人肉的怪癖,高迎恩听过,却未曾亲眼见过,然而都到了这份上,那还有他相信不相信的机会?他急跑两步,脚下趔趄,竟然滚倒在地,不过他浑不在意,直接就膝行向前,跪在离赵当世与孟敖曹三尺的距离外,凄声哭求:“赵兄,你我并无私怨,今日是你胜了,我认输,营中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只求赵兄菩萨心肠,能放了我一家老小。”说完,出人意料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高迎祥枭雄一世,到死脖子都没有软半分,而同为一母所生,高迎恩的姿态气度比起哥哥,岂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赵当世见他卑躬屈膝,涕泪纵横的窝囊样,不忍细睹,将脑袋稍稍偏了过去。远处,穆公淳则是面色煞白,心若死灰。

过一小会儿,赵当世只听到高迎恩一直在呜呜咽咽地抽泣,十分不耐,乃道:“高掌盘起来吧。老闯王于我有恩,我非狼心狗肺之徒,只要你肯配合,赵营就不会为难你。”

高迎恩得此言,感激涕零,直道:“多谢赵兄仁义,多谢赵兄仁义!小人这里替妻儿谢过!”大喜下口不择言,完全变回了卑贱的身份,开始自称“小人”。

其实高迎恩的部下多有胆气雄豪之辈,本来还想做最后一搏,好歹拼个鱼死网破,可人人见高迎恩如此软弱无能,都打心底对其万般鄙夷,战斗之心亦自然而然,土崩瓦解。首先是一个人叹着气丢下了腰刀,而后几乎所有兵士都跟着他,抛弃了手上的兵刃,兵器掉落在地的撞击声“嘭嘭乒乒”,响如击缶。

局势已经完全为自家掌控,赵当世首先分出人将山上的俘虏看押起来,然后立刻差人将不省人事的周文赫背下山送医治疗。他正准备下山,脑后忽起一声:“赵掌盘,小生愿为赵营效力。”

急目瞧去,说话的正是穆公淳,此时他正跪于地上,直起上身,往这边看来。

穆公淳是个策士,也是个毒士,如果恬不知耻将自己比作刘邦,那么覃奇功类似张良,而穆公淳则像陈平。赵当世需要人才,尤其是在身边帮助自己参谋的人,光一个覃奇功肯定不够,所以他只迟疑了瞬间,就转回身,将穆公淳扶起,温言道:“先生来投,令我赵营蓬荜生辉。”

高迎恩眼巴巴地望着墙头草般的穆公淳,心中苦涩,不过有话不敢说,孟敖曹则将赵当世拉到一边,低声劝阻:“都使,此人反复,屡次易主,不可延揽。”

赵当世微微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营自身尚且多次换主投靠,何以奢求他人?穆先生才堪大用,正解我营才匮之需。”

孟敖曹新附,自不会一再坚持己见,见赵当世自有主意,默然而退。赵当世走回穆公淳身边,招呼他跟着自己一起走。穆公淳半点自惭没有,连看也没再看高迎恩一眼,施施然随着走了。只余个高迎恩,凄凄惨惨地蹲在一旁,嗔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走了几步,赵当世猛然想起一事,回头看去,发现张妙手正对着自己尴尬着笑。他也笑了,招手道:“老张,一起走呗。”

张妙手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短弓扔给部下,迈步跟来。原来,适才出手射杀拓攀高为赵当世解围的就是他。也只有他,才有技术在人影错落的乱阵中一击必杀。不管他是不是见着孟敖曹等人杀上来才最后决定站到赵营这一边,终归是救了赵当世一命。赵当世有恩必报,且也不想再树敌人,所以没有打张妙手的主意。

赵当世先由孟敖曹引着到了高营,这里战事已经结束,据徐珲与韩衮介绍,高营的兵士在正面战场上被击败后,顿时作鸟兽散。几名营中的大将各带部曲,分头突围,高迎恩部下的凝聚力由此可见。

当初赵当世派下的军令不在杀伤,只在缴获,所以韩衮佯追一阵后就与徐珲合力在周边布防。眼下在营中的俘虏尚有一二千,全给捆了,一匝匝绑在一起,垂头丧气。一车一车的物资从各个角落被拖出来,堆在一处,阜若山积。

因为徐珲的人还在清点战利品,赵当世就准备先去拓攀高营中瞧瞧,但想起高迎恩的乞求,便问韩衮:“高迎恩的妻女在哪里?”

韩衮皱皱眉,顾问左右:“你等可知?”

内中有人回答:“听说薛把总占了中军大帐,没准当下人在他手里。”

赵当世闻言一拍手,叫一声:“坏了!”说完,不等韩衮询问,着人领路,飞脚朝高迎恩的居帐疾走。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韩衮的二千马军均是从闯营出身的精锐,在闯营,赵当世耳闻目见,军纪绝比不上三令五申的赵营,而且高迎祥对于作为营中王牌的马军也十分优厚纵容。占一地、破一城,马军先剽掠,才轮得到步军,任凭他们烧杀淫劫从不限制。所以这群马军就像被惯坏了的孩子,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杀戮是天经地义的。赵当世起初为了维稳,放权给韩衮,百忙中却忘了通晓军纪,而作为韩衮手下“三骠骑”之一的薛飞仙,更是以暴虐酷烈闻名,高迎恩的妻儿落在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高迎恩虽然已成为赵营的阶下囚,可赵当世并不愿意因此违反了自己的诺言。言必行、行必果,是他做人的原则之一。

赵当世火急火燎赶到高迎恩的营帐,满心希望自己能够及时阻止恶行的发生,可是,当他听到账中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心登时凉了半截。

“都使……”韩衮抹去额头上的汗,赶上去,“你可是想阻止薛飞仙?”

赵当世看他一眼,道:“怎么?不成?”

韩衮微微摇头,面露无奈:“薛飞仙脾气古怪,发作起来我也不敢忤逆,左右不过是败将之妻,都使何必自寻不痛快?”

名义上为韩衮手下的三骠骑实则各拥部曲,韩衮对他们也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尤其是薛飞仙,御下马军近千,最为骄横,韩衮说制不住他,并非妄自菲薄。

赵当世没有说话,面色弘毅,走到帐门口,那里有着几个薛飞仙的手下守着,见了赵当世、韩衮,并无半分畏缩之态,反道:“薛把总明言,任何人不得入内。”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何曾遭到过如此对待,当即怒起,喝道:“也包括我?”

“这……”几个兵士互相看看,讷讷无言。

孟敖曹这时道:“你等闪开,薛把总怪罪下来只说是我要求。”

那几个兵士思忖一会儿,到底担不起责任,又见赵当世身后夜不收面露杀气,终是点点头,闪开了通路。

掀帐入内,首先冲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帐内光线不好,若不是夜不收提醒,他都差点给脚边七零八落的尸体绊倒。再看那七八具破碎的尸体,清一色都是女子打扮,当是先前服侍高迎祥妻子的婢女。

众人的入内惊动了薛飞仙,他本与三四个兵士,呼哧呼哧在暗处忙活,这时怒咤起来:“谁?”

偷眼瞄到赵当世与韩衮,吃了一惊,赶紧收拾衣甲,踢了尚在忙碌的几个兵士几脚,几人一起转过身行礼:“原来是都使、千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当世听出他嘴上客气,语气却半是敷衍,半是恼火,也先不动怒,问道:“高迎恩的妻女何在?”

薛飞仙奇怪地“唔”了声,吩咐左右:“把那贱人拖出来。”跟着皮笑肉不笑对赵当世道,“原来都使也好这一口,罪过,罪过。”

赵当世不理他,只见一个花白的身躯从暗处被拖出,通体一丝不挂,浑身伤痕,听呼吸已是奄奄一息。若不是薛飞仙说此人是高迎恩的妻子,赵当世等人哪里辨认得出,这么个已被几个大汉轮流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残躯,会是当初高迎恩身边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

“高迎恩狗怂一个,讨个老婆倒是风骚。在营中花枝招展的,老子早想干她,真玩起来,的确爽快。”薛飞仙衣甲不整,却不在意,反而开始自吹自擂,“适才这婆姨的叫声各位都听到了吧?恁是浪催,难怪姓高的整日里一副痨病鬼模样,怕就是给她祸害的。”

赵当世强忍怒意,指派一个兵士下去探了探高妻的鼻息,问道:“还有气吗?”

那兵士回道:“尚有。”

薛飞仙奇怪道:“这婆姨适才叫的欢,怎么这下又装死?都使放心,就她这样的,属下见的多了,少说还能接七八次。”

孟敖曹一直再给薛飞仙使眼色,此刻也忍不住道:“你少说两句行不?”

薛飞仙皱眉瞧他一眼,再看看凝眉愠色的赵当世,这才感到有些异样,还没等他说话,赵当世冷冷问来:“高迎恩的闺女呢?”

薛飞仙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诺,在那里,刚才一直哭个不停,败了属下们的兴致,给属下掼死了。”众人顺着他指向看去,果见床底下一个半大孩子脑浆迸溅,仰面倒在哪里。

107孟流(三)

从高营出来后,赵当世颇感迷茫。随着历练的增加,他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渐渐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然而,对于一些触碰到他底线的事,因为天性刚强,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他答应了高迎恩的请求,薛飞仙却辱其妻杀其女,令他的信义毁于一旦。若非韩衮与孟敖曹抢先一个抱住自己,一个架走薛飞仙,想来一场火并在所难免。等逐渐冷静下来,他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薛飞仙是自己的部下不假,但是和侯大贵等人比起来,他独立性很强,以至于可以带着自己部众脱离赵营。对于这样的部下,以暴制暴只会适得其反。韩衮说的不错,赵营新近扩充人马,稳定为上,如果为了一个败将而使自家部众离心离德,实非明智之举。

由此出发,赵当世想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扩张的同时保持住自己对部队的绝对权威。如果不能做到一令既出,全军皆服,那么盲目地扩大化对赵营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近一段时间,覃进孝、韩衮等部的陆续加入虽然有效增长了赵营的战斗力,但赵当世对赵营却越来越有一种陌生与距离感。再这样下去,赵营迟早会走上绝大部分营头都会走的老路,即鱼龙混杂导致的凝聚力脆弱、战斗力失衡乃至军纪败坏。他暗自思忖,接下来势必要采取一些行动,以便将这些个新附之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高迎恩那里,只能将他的妻子送回后加以抚恤。对于这个人,赵当世还不准备杀。毕竟是高迎祥的亲弟弟,杀了影响差,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高、拓二营战败后,崩溃的速度之快,委实难以想象。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支持着二者的营中宿老们树倒猢狲散,各自率部离去,根本没有半点义气情谊可言。赵当世看在眼里,心思若自己手下都是这样一帮人在辅佐,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同时又想,以这样的御下能力统率着一群离心离德的乌合之众争名夺利,无怪高迎恩、拓攀高二人会很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籍籍无名。

反之自省,此次薛飞仙的这件事,或许并非全是坏处。能敲响警钟让自己清醒认识到胜利之下赵营潜在的危险,实在是收获到的最大战果。居安思危,至理之一,只有做到这一点,方能及时避开祸端,稳固发展。

这些想法在没有相对成熟的解决思路作支撑前,赵当世不会和任何人说。回到现实,毕竟是大胜深有沉淀的闯营余部,实打实点计出来的战利品还是很快将赵当世心中的阴霾冲淡。

首先是二营的俘虏。在兵将脱离逃窜大半后,二营中被看押起来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还有二三千人。赵当世不准备全部吸收,只是挑选了一些精壮的补充营中缺员以及将个把有手艺技艺的工匠、大夫等留在后营。其余的全都打发给了张妙手,也算是对他出手相助的报答。

虽然闯营的精锐马军在马朝所一战中土崩瓦解,但说到底还是有着闯营的积淀,高迎恩与拓攀高两营中着实有着不少甲械物资,光火药一项的缴获,就让徐珲难得地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的是,粮秣不多,这倒也在赵当世的预料中。数万大军麇集一隅大半个月,方圆百余里间都被掘地三尺,那还有什么余粮积蓄。通过后营方面的清点和统筹,以剩下的粮草支撑起最近几日赵营整顿的缓冲期还是可以的。能坚持到这个地步,赵当世已经满意了。

军队整顿期间,赵当世召开了一次军议,把总以上者悉数参加。目的是确定下一步的动向。经过对斥候回报信息的汇总,赵当世等大概知道了目前陕豫等省官军、流寇两方的基本态势。

总的来说,眼下官贼双方斗争的焦点地带有三处:陕北、豫西和楚豫交界。

陕北不必多说,闯将李自成、过天星惠登相、混天星周清三部与洪承畴僵持。洪承畴全部家底现在都在围困他们,双方你来我往,乍降乍叛,局势扑朔迷离。二者拉锯日久,其实不但李自成等狼狈,洪承畴以及樊一蘅、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等官兵也是焦头烂额。

豫西是老回回马守应、混十万马进忠、扫地王张一川、兴世王王国宁合着张四天王、整齐王、瓦背王等等十余家贼寇与豫抚陈必谦、豫按杨绳武以及豫将左良玉、陈永福、申如裕等等混战,难解难分。

楚豫交界则为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与曹操罗汝才领着射塌天李万庆、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等一票小弟四处攻袭。李自成擅长伏兵,张献忠擅长奔袭流动,这会儿就体现了出来。卢象升近段时间受诏调任宣大总督,流寇弹冠相贺。没了他统一调派,楚北一带的杨世恩、许成名等部官军对付踪迹飘忽不定的张献忠,几乎可用疲于奔命形容。

除了这三个地方,还有几处的情况引人注目:陕西的商洛山区有着革里眼贺一龙,听说其部有去河南会合老回回等营的打算;郧阳、襄阳一带闯塌天刘国能、张胖子还在四处流窜,与秦翼明、邓祖禹等捉迷藏;蝎子块拓养坤前不久又在西安复叛,被孙传庭击败,退向东面;汉中小红狼等部收容各地残兵,势力日张。

以上林林总总,都是近期些较大规模的势力分布,其余遍布各省的大大小小流贼数目浩如星海,数不胜数。

其实赵当世的本愿,很想找个地方作为根据地,安安心心经营和积蓄。不止他,没人愿意成天流来流去,惶惶不可终日,然而形势比人强,在各路官军的步步紧逼下,并无哪家流寇有足够的实力与条件蹲下来种田。顺势而为,是在自身弱小时的保命符,按赵营现在的力量,远没到能够逆天改命的地步。也因为看清了这一点,结合自身对于时局的敏锐洞悉,赵营才能在赵当世的带领下成功避开几次较大的打击与灾祸,持续发展壮大至今。

眼下不比以往,可供选择的去处很多,与会军将各抒己见,最后基本上形成了三种主要的看法。

第一种,主张向东,先藏入群山连绵的商洛地区,然后择机出山,进入河南,与正和官军打得火热的老回回等部会合。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主要是考虑到安全性。联营而动,是流寇间常见的自保之策。现在河南诸寇以混十万马进忠为首,老回回马守应为谋主,众达八九万,与官军相斗有来有往,甚至不久前马守应还突袭开封,烧了城池西门,大杀了一番官军的锐气。与他们相合,比较妥当。

不过赵当世思虑后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同样持反对意见的还有侯大贵与王来兴。其中王来兴的态度非常激烈,赵当世知道,其必是想到了当初在回营张雄飞手下受辱的事情。况且自己虽出身回营,但并非嫡系,谈不上有归属感,马守应混得再风生水起,实则于己无关。

更重要的考虑是东去河南,因为潼关一线有着官军重兵把扼,所以只能走商洛。商洛当下有革里眼贺一龙盘踞,而蝎子块拓养坤既复叛东遁,十有八九也会躲入商洛山区。赵当世和他们都没有交情,一山不容二虎,自己能阴了高迎恩与拓攀高,保不准贺、拓不会眼馋,联起手对付自己。山地混战,赵当世没把握击败山匪出身的贺一龙。

第二种看法是西去,急渡渭水,进入河陇地带。这个观点的核心其实不在河西,而在于以河西为缓冲,伺机与陕北的李自成等联手。持此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徐珲,他认为赵营目前还不具备在形势险恶的陕西独立作战的能力。比较起各地强寇,只有李自成比较靠谱,而且如果坐视陕北洪承畴继续进剿,真灭了李自成等,实则影响面波及甚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赵营自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与李自成联合,赵当世是乐意的,然而他不觉得赵营有足够能力在河西站稳脚跟以至于能抽出余力支援李自成。河西走廊兵祸连年,天灾不绝,十分贫瘠。去年夏,兰州、狄、河大饥荒,饿死者无数,本年二月,附近的宁夏甚至因饥兵变,杀了当地巡抚都御史,后靠着洪承畴全力扑杀,才稳定下来。此外河西地区毗邻西羌,土司众多。赵当世在施州卫领教过西南土司的厉害,对于在数十年前还发生过哱拜叛变的宁夏、河西,他也完全不敢轻视。不管怎么想,这种地方,断然不会是理想的歇脚地。

前两个方案都被摒弃,军议的重点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对最后一种主张的讨论上,此主张认为,不必舍近求远,直接南下汉中。

它的提出者出乎意料,不是千总、把总级别的高级将领,而是前不久才转换文职,在郝摇旗手下当参事的杨招凤。赵当世为了提高军中文职人员的地位,明言各营参事也必须到场。不过似偃立成、水丘谈这般的正经儒生,军议上诸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也有分寸,权当个哑巴,默立而听罢了。只是杨招凤因为有些特殊,且与诸将关系良好,之前也干出过战功,所以才敢发声。

郭虎头很赞成杨招凤的想法。杨招凤心辩口讷,郭虎头就替他分析了去汉中的好处。汉中月前才遭闯、蝎大军肆虐,不说那些已经被攻破的地区,就连汉中城这时候还没有缓过劲来,真正数起来,那里只有孙显祖、柳绍宗两部四五千官军。而且这二人,一个老迈无为,一个胆小保守,婴城自固可以,绝没有胆气出城野战。再看西安的孙传庭,有蝎子块、革里眼还在附近,他也不敢擅离信地、穿过秦岭南下驰援。所以首当其冲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汉中盆地官军的势力较为薄弱。

其次,汉中的流寇,并没有非常强的势力存在。根据此前斥候的回报,此间屯在汉中境内的流寇有小红狼、一条龙、小黄莺、上天龙、猛虎等等。小红狼就是去年赵营入川前痛打过的那个,现下竟俨然成了陕南霸主,其他杂牌军的战力可想而知。宁为鸡首、毋为牛后,赵当世当时黑了高迎恩、拓攀高的理由之一就是不愿意再受制于人,所以去陕南,很合他心意。

有这两个理由,已经有了足够的说服力。但是,驱动赵当世最后下定决心选择这条路的尚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意欲再次走汉中入川。

第一次入川,因为自身实力限制,赵营最后不得不撤退出去。但时过境迁,赵营实力非往昔可比,在有了头次的经验以及基础,不说能在川中扎下根来,至少一开始整合川中诸寇的意图应该有希望实现。通过种种线索,赵当世判断,目前在川中,元气大伤的袁韬没能东山再起,呼九思、常国安等趁势而兴,正与袁韬争夺川中总掌盘的地位。动荡不安之际,可谓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出于谨慎的考虑,赵当世并未直接将自己长线计划说出来,只是表明了支持杨招凤的态度。众将又讨论过后,最终敲定择日南下入汉中。张妙手听闻赵营不日即将开拔的消息,也差人过来,表示希望与赵营联合行动。

赵当世并不抗拒联营这种模式,在赵营本部没有稳定的兵员以及后勤支持前,走精兵路线的军队实际上是经不起消耗的。像张妙手这种自己信得过的势力依附过来,一来可以分摊作战压力,二来也可以壮大声势,总而言之,就当前看来,利大于弊。

赵当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回头一想,当初那个寄人篱下、四处奔走投靠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成了他人依靠的对象。世事无常,瞬息万变,赵当世这才略有体会,忍不住摇头微笑。

军队才刚整备完就要转移,这些日子全军上下都是忙忙碌碌,一刻没得闲。但对于赵当世来说,顶层的方针确定好,有了阶段性的目标,他的任务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心情自然放松愉快起来。

就在约定全军开拔的前一日,他在营中四处走动,想看看下面的情况,转过一个望楼,低头正想事,却不防与人撞了个满怀。

108孟流(四)

赵当世吃痛,往后推了半步,摸着脸朝对方看去。那人也正看过来,发现是顶头上司,忙赔礼道:“属下不长眼,冲撞了都使,请都使责罚!”

此人身型与杨招凤相仿,都是瘦瘦长长的,年纪二十五六,赵当世认识他,乃是与薛飞仙、孟敖曹并称韩衮手下“三骠骑”的廉不信。

和孟敖曹、郝摇旗一样,廉不信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了,只因此人生性诙谐幽默,又爱将“老子不信”挂在嘴边,故而得“不信”为名。他倒无所谓,坦然受之。比起骄横跋扈的薛飞仙,他算是比较听话守礼的,赵当世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出言责备。

赵当世挥挥手,露出微笑道:“无碍,廉把总这急匆匆是要去哪里?”

廉不信大大咧咧道:“还不是老孟,个没断奶的芽儿也似,放个屁都要我给他捂着。说是几匹战马得了马口疮,要我给看看。”

赵当世好奇地打量他道:“瞧不出,廉把总还有这种本事?”

廉不信“嘿嘿”笑了几声道:“都使不知,家中老头干一辈子的兽医,我不肖,没能继承他的衣钵。但看的多了,皮毛还是懂一些的。”

二人正说话,却见一名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模样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着一张瓜子脸,手里提着一把短剑,气质很是出众。

赵当世此前从未在营中见过此女子,心中疑惑,不等他问,只听廉不信道:“阿流妹子,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似乎不认识赵当世,走到近前,直接回道:“营中戒严了十多日,今日才不再禁足,我在帐里待得闷了,出来走走。”这时瞥见赵当世,秀眉微动,一脸疑惑望向廉不信。

“老……我才不信你能在帐里安安稳稳待上十余天。”廉不信口头禅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只是碍于赵当世,称谓上及时调整了过来。他将这句话说完,才十分神清气爽,继而介绍:“阿流妹子,这位就是赵都使。都使,她是孟把总的妹妹,随军在营。”

听到“赵都使”三字,那女子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浅笑道:“赵都使,幸会……”话到一半,突然瞄到廉不信在对自己不断挤眉弄眼。她本下意识以为“赵都使”是这个年轻将领的名字,此刻心里“咔噔”一下,这才回过神,悄悄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小女名叫孟流……见过都使。”

赵当世观察力很好,孟流的小动作尽收在眼底。不知者不罪,且他本来就没什么架子,所以没有过多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窘迫上,岔开话题道:“你可知我现在心中后悔?”

孟流纳闷地看向他,两个梨涡稍现,冶艳中透出点点可爱:“什么、什么后悔?”

赵当世爽朗一笑道:“若早知营中有佳人,禁足之令安出?”

孟流闻言,虽知其言为调笑,但得间接赞誉,双颊也是淡红微微,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赵当世但见她眼波盈盈,容色娇艳如芙蓉初放,忽然心有感召。

“老孟豁牙一个的,妹子却这般美貌,都使,想不到吧。”廉不信装模作样,不失时机地“啧啧称奇”。

平心而论,孟敖曹模样不差,只因笑起来磕碜,减分不少,但比起长一张驴脸的廉不信,不知周正到哪里去。孟流月眉一竖,嗔怒道:“你俊俏!”

廉不信哈哈笑道:“小妮子好厉害,护哥哥都这般卖力,往后跟了老公,我再多说两句,岂不是要给你大卸八块?”

孟流说不过他,脸上飞红,赵当世轻咳两下,替之解围:“孟姑娘要去哪里?今日营中虽暂解禁令,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廉不信眼力见不错,乐呵呵附和道:“是啊。营中禁区颇多,阿流妹子你不明形势,若误闯了禁地,恐有凶险。”他一心想极早脱身,不等孟流说话,赶紧又言,“还是让都使带着你转转。”言讫,快速对赵当世行个礼后飞步离去。

孟流的本意是跟着廉不信,然而对方眨眼就没了影,又气又急,赵当世对她道:“孟姑娘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不,不必了……多谢都使好意,小女还是回帐歇一歇。”孟流神情忸怩,慌慌张张拒绝了赵当世的邀请,因为害羞,那脸颊比起方才,更添红晕。赵当世劝说的话未出口,孟流就匆匆忙忙对他行个礼跑了。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陕西自没有巫山,但赵当世看着孟流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姿,没来由的心生一句感叹。他不知道自己因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戎马倥偬中,百事缠身,他没时间想个人问题,而一旦闲下来,有时候,他就会颇感孤独。

三十而立,赵当世没到三十,今年二十六,对于“立德、立言、立身”已有很深的感悟,但诚如覃奇功曾言,这个“立”内还应该包含“立业”与“立家”。可以很自豪的说,赵营就是赵当世的“业”,只是那个“家”,至今还是杳无音闻。

记忆的深处,赵当世在十八岁那年本来都该结婚了,未婚妻不是旁人,就是王来兴那个与自己指腹为婚的姊姊。只可惜,送亲队伍行至半路,为乱兵冲撞,那些官兵也不知是何处的客兵或是逃卒,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人杀了个干净,掠财而去。甚至连王来兴的姊姊,也被砍了脑袋,用刀划烂了脸,作为“寇首”之一充数。

赵当世的父亲当牛做马数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的孩子操办好婚事,风风光光将媳妇接进赵家门。飞来横祸,一生的希望成为泡影。老实巴交的农民,又不敢找趾高气扬的官军理论。悲恸之下,卧床不起,没几天便一命呜呼。赵当世到现在还忘不了父亲临死前那双蕴满无限失落与悲愤的浑浊双眼。从那双眼里,看不到半点的希望与期盼,有的只是空洞与死寂。

所以,赵当世后来义无反顾从了贼。即便每日每夜都要忍受提心吊胆、将性命摆在刀锋上的过活,即便因为战斗无数次身负重伤以至于奄奄一息,即便从贼后失去了原先所有的亲人朋友、只余王来兴一人陪在左右,他还是没有半点后悔。那时,他只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哪怕这个公道可能永远都讨不回来。

而现在,随着实力的日渐增强,他的思维也开始慢慢转变。只为自己算什么,何不大义凛然,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那么天下的公道又是什么?

好多个不寐之夜,赵当世都问过自己,奋战至今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如果只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那么在杀了数以千百计的官军后,他已经可以对黄土之下的父亲说一声心愿已了。问题是,接下来呢?自己与赵营究竟要做什么,是为了什么而战?倘若只为了生存,他此前完全不必杀拓攀高、俘高迎恩,他甚至不必劳心制定接下去的作战计划,只需要带着几百个亲信弟兄,躲藏崇山峻岭,一辈子打家劫舍,逍遥快活。抑或寻一处庙宇,遁入空门,从此面对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可事实证明,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很困惑,也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与赵营的路终在何方。所以,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同时,在心底不断蒙骗自己“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他希望有人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更希望自己能够自然而然参透前进的意义。但至少现在,他什么都没有。

回到最初的思绪上面,大丈夫之基本,在于成家立业。此前对于伴侣的人选,赵当世不是没有考虑。他第一个考虑的是张妙白。这个女人固然骄慢矜傲,可是心思敏捷,不亚须眉,与她交流,妙趣横生。不过,每当他表露出想要迎娶张妙白的时候,都无一例外,会遭致众将的极力反对。旁人也罢,王来兴是表现最为强烈的一个,对他的意见,赵当世不得不加以考虑。娶妻娶德,娶妻纳妾本身不错,可要是因此造成营中动荡乃至部下积怨离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当世此前未婚,迎娶张妙白等于接了个二茬子,不合适。她又比赵当世大上好几岁,而且从众将的反应上看,张妙白自身的确有着种种问题,实非一个好的人选。

故此,自从断了纳张妙白的心思,赵当世就很少再去找她了。最近听到她那边似乎有些风言风语,百忙之中,赵当世也没有心思再去探查。

第二个则是覃施路。说实话,赵当世对她很有好感。覃奇功也时常在旁边撺掇,煽风点火,很是希望赵当世娶了他的侄女。只是在接触下来后,说句老套的话,赵当世感觉自己还是把她当个妹妹看。作为自己的女人,名义上就是赵营的女主,不是只靠花容月貌就能胜任的。赵当世并非只把女人当泄‘欲工具的粗鄙之徒,他心中是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足够能力为自己分忧。照此标准看去,尚是小孩心性的覃施路显然还太嫩了些,赵营军务繁杂,若还要分心去照顾她,赵当世自忖没那个精力。

覃奇功他们不明白赵当世为什么会对娶妻纳妾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决,但对于赵当世自己,到底有后世的思维作祟,原本说来是先进的观念在覃奇功等人看来,反倒成了迂腐。

侯大贵曾经私下里与徐珲、郝摇旗等人讨论过,生怕赵当世是个不近女色的鲁男子。因此,在几次清点战果时,有意遴选了些模样端正的女子给他送去,观他反应。只是每次的结果都很正常,赵当世全部笑纳,毫无抗拒的举止。特别是在检查过几个送去的清倌人的身体后,侯大贵等人确信赵当世没有逢场作戏,故而对其人生理缺陷的怀疑随之冰释。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认定赵当世志存高远,庸脂俗粉压根就瞧不上眼。秉持这种看法的以侯大贵与郭虎头为最,他二人都暗下决心,早晚得给赵当世搞来个有身份、有名望的大官的老婆或者女儿,既为对方分忧,也为自己长脸。

赵营在黑水峪地区一直休整到九月中旬,这期间,赵营各部的人员兵甲的调配都基本上完备,对于新附兵马也完成了初步的协调训练。数日前,塘马急报,蝎子块拓养坤于河南大败归陕,作乱于延安以南。其势虽不比当初,可洪承畴仍不敢懈怠,挤出围剿李自成等的兵力对其进行堵截。与此同时,西安的官兵似乎也有向北行动的趋势,应当是洪承畴向孙传庭发出了支援请求使然。

和这个消息联袂而至的还有后勤粮草的告急通报,在赵当世最后拍板下,赵营趁着北部官兵注意力分散的时机开拔。

因吃过子午谷的亏,行军路线定为向西过鄠、盩厔二县,走傥骆道。韩衮与杨招凤不久前跟着高迎祥走过一次,认为比子午道好走,赵当世去年也曾走过,熟悉路径,选择此道较为妥当。

全军分三部,徐珲与覃进孝领着前、左二营居前,赵当世与侯大贵、郝摇旗、王来兴的中、右、后三营在中,韩衮马军断后。在这后边,张妙手则带本部兵马跟在最末。

很显然,孙传庭固然靠着个人能力在短期内组建出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兵力,但其在陕西依旧扎根不深。他目前只能固守城池或派出援兵干一些类似支持洪承畴打侧翼的辅助类行动,尚无能力单独组织大会战。且据最新塘报,陕西巡抚衙门里自生兵乱,叛兵为乱蓝田,孙传庭忙于安内,焦头烂额无暇调配大军对赵营进行阻击。所以,赵营在经过两县的途中,没有遭到成规模的拦截。

和在子午谷的时候不同,沿傥骆道南下,天气日日晴朗。少了泥泞之苦,却多了酷暑之晒。然而,对于急于行军的赵营来说,日头再难捱,也好过困在原地寸步难移。

十日后,当赵当世策马眺望到那几座似曾相识的墩台,赵营全军已出傥骆南口。

109玉皇(一)

九月的陕西,日头很毒,强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很快就会诱出如浆的汗水。因此,偌大的官道上,人踪绝迹,人们要么躲在家中纳凉、要么下水游泳消暑,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没人愿意大正午的出门受这份苦。

郭名涛望着前路蒸腾着的气浪,不住地撩起衣摆抹着额头鬓角的汗液,身后不远,路中衡叫道:“斯文、郭兄斯文不要啦?”

对方的戏谑显而易见,郭名涛却没有和他拌嘴的意思。因为自己这个说话的好兄弟现在已是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形象,和六名护卫的差役一般,都赤膊了上身,将衣服系在了腰间。论起斯文,他才是“斯文扫地”。

“走了大概有十多里了,腿脚乏力,不如先坐下来休息。”路中衡见郭名涛对自己的调笑无动于衷,于是换言。

“是呀,郭大人,小人等着实遭不住了,还是缓一缓再走吧!”跟在二人身后的六个差役也叫苦不迭。

郭名涛想了想,驻步回头,问道:“这里离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一个差役在太阳下睁不开眼,眯眼回答:“贼乱迭起,前不久闯贼肆虐,府北的所有驿站都毁了,据此不远倒有个玉皇寺,咱们可以去那里借宿。”

“多少路?”

“五六里路光景,日落前必能到达。”

眼见路中衡已是在道边寻了个荫蔽的所在一屁股坐了下去,郭名涛也不好拂了众愿,点头道:“那好,就歇一会儿,大伙儿吃点水,给马也吃点水豆,等日头小些再走。”和众人一样,他也热得不行,后脑勺就像有口大锅在煮一般,又烫又疼,听说今夜落脚有着落,就不再逼迫强行。

六个差役三三两两,牵着两匹马,各自找阴凉地方休息。郭名涛在路中衡身畔坐下,听对方苦笑:“老郭,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原以为监督修工已算是格外委任,不料这来瑞藩府里交涉的活儿,也得接。”

郭名涛摇头道:“你也不必旁敲侧击埋汰军门。军门锐意进取,衙门里张罗开了无数事务,人手不够,咱们当下属的,也得体谅一二。”

路中衡拿过水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酣畅淋漓,说道:“话是不错,若不是军门铁腕,早前对付闯贼的那一役,怕是凶多吉少。”说着,话锋一转,“只要能杀贼安民,多苦我也不在乎。只是咱也得替自己考虑,走前军门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说得瑞王相助,谁想瑞王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肯拨出几百两银子,我等回去,如何交差?”

郭名涛闻之,沉默无言。孙传庭为了扩军,对于粮草军费的搜括力度很大,其中一个重要举措,就是向分封陕地的各个藩王宗室乞求助饷。西安的秦王就在眼皮底下,被孙传庭日夜催逼,好歹拿出了不少财产资军,同时又派人前往距离稍远的平凉韩王、汉中瑞王等处。而这郭名涛与路中衡哥俩,就是被孙传庭委派前去汉中瑞藩府交涉的。

明代藩王们在洪武时期具有极大的权利,尤其是军权。明太祖朱元璋设立亲王护卫,每个王府都有护卫都指挥使司,编制规模较之普通卫所,有过之而无不及。亲王若委任到地方,基本上是军政一把抓,充当方面主帅。

靖难后,明成祖朱棣着手大规模削藩,以解除藩王军事权利为核心,诸王权利一落千丈。虽然他在位时尚有许多藩王依然保留有王府护卫,但随着后来告发藩王案件的不断增加,皇帝们还是逐渐加紧了对兵权的控制,到了明宣宗朱瞻基任内,通过征调王府护卫、恢复府军卫所、着力削弱楚秦等强藩之类的手段,彻底收回了各地藩王的兵权,使他们都不再拥有独立的武装。王府内属官,也从一开始的武多文少上升到了文官占据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有明一代,虽对分封各地藩王的忌惮显而易见,但历代君主囿于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并没有最终决心消灭这个阶层。藩王们就像是笼中鸟,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无法飞出笼子一寸。

实质上,这些藩王除了行动受限,并在军政方面没有发言权外,能干的事也为数不少。对于宗室内的礼仪、秩序他们都很有发言权,甚至能够干预到太子的选立、新皇的登基事宜。同时,他们也有权利对本地区的军情、政事进行评论,直接上奏皇帝,甚至有时连奏请官员任用、为官员请功进爵这样的事也能掺一脚。

至于财政方面,那可算作是藩王们最有用武之地的范围。他们通过继承、接管、购买或接受馈赠乃至强占等方式大肆扩张名下田地,这个数目是惊人的。比如河南福王,庄田二万顷,地跨河南、湖广、山东三省;长沙吉王在湖广有地七八十万亩,占长沙、善化两县耕地总额的十之四五。连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这种级别的末枝远亲,也少说占有以千顷计的膏腴土地。最直观的表达来于清初汪价所言“莫中江先生尝云,中州地半入藩府”——即河南近半耕地都在藩王名下。

藩王们既有资本,便开始抬高地租,并与地方官勾结,压榨百姓,“日事敲补,从为取盗,百姓鬻妻卖子,赔苦不前,鸟散鼠窜,相率逃亡,木楼、苌村一带,空无人烟矣”。除此外,他们兼营商业,任意哄抬物价,尤其是福、潞、德等强藩,取得了食盐专卖的权利以及运河沿线的漕运周转,更是素无忌惮,疯狂牟利,获益亿数。比起这些“珠玉货赂山积”、“拥赀数百万”的各地藩王们,整日价叫穷的中央朝廷显得狼狈而又可笑。

不过,在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后,不少藩王也没有一味骄奢淫‘逸。无论是出于自保的考虑还是本心向善,也有好些个藩王主动拿出资产赈灾、助饷、献助或是自辞宗禄。也正是因为有着较多的前例,孙传庭才会对陕西这些财大气粗的王爷们寄予厚望。

只可惜,瑞王的悭吝还是出乎了郭、路二人的预想。在见识过瑞藩府里穷奢极欲、无数徒附后,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瑞王的这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拿得出手。

对方毕竟是藩王,还是现今“四亲藩”之一,他俩仅仅八九品的地方小官,人前哪敢多说什么,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计划着回去该如何向严苛的军门大人通报。

日影稍斜,郭名涛是个操心的人,生怕误了行程,连催带赶将懒洋洋的路中衡从地上轰起来。几个差役正在小憩,见大人发了话,也只得嘟囔着爬起来,重新上路。

“大人,骑马吗?”

“不了,天气酷热,你看那两匹马臊眉搭眼的,我怕给骑坏。左右不过五六里,走走就是了。”郭名涛连连摆手,跨步向前。

几个差役口上应着,肚里嘀咕,这两匹畜生不骑,牵出来干啥,人都照顾不好,还得照顾它们,没来由多出一事。

一行人缓缓走着,等到了玉皇寺,太阳已经西落,没了强烈的阳光,气温登时就降下不少。

粉墙朱瓦的玉皇庙看上去修缮颇佳,香火旺盛,听几个差役说,瑞王朱常浩极为信佛,打发孙传庭只吝啬地拿出几百两,每年花在修寺庙、赡养僧众的费用,却以万计,几可用挥金如土形容。

郭名涛与路中衡相对无可奈何地笑了。等几人将衣冠穿戴好,扣动寺门,很快就有和尚出来接引。

那和尚本来神色不耐,但看了看众人,发现郭、路似是有官身的人,脸色转好,说道:“几位见谅,今日寺中有要事,不接外客。”

郭名涛通报了家门,又取了符印、路引证明,那和尚点头道:“二位大人多多担待,只是今日特例,实是无法提供住所。”

路中衡拉开郭名涛,横眉冷对那和尚:“你个野庙,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就你寺里现在推选主持,这门也得给我开了。否则耽误了我俩,坏了要务,上头一纸文书下来,收了你等的僧牒、封了你等的山门。”

路中衡这番话并非空口白牙,为路过的公职人员提供便利不单是驿站的责任,寺庙道观也有义务,所以不提供厢房有可能被朝廷削去僧籍亦非危言耸听。说来也怪,那和尚倒像是一根筋,嘴里好话哀求不断,手上打死都不肯放众人入内。路中衡摸不透他心思,大为急躁,与一帮差役就在门口和那和尚吵了起来。郭名涛本来立在一旁,对路中衡暴躁的态度还颇有微词,但到后来,见那和尚还是寸步不让,自己也恼火上头,加入了争执的行列。

一帮人挤在寺门唇枪舌战,那和尚说到后来没了理,不再吱声,索性耍起赖,将身子死死堵在了门缝里。郭名涛等总不好打入寺内,正没奈何间,门内忽有人道:“出什么事儿了?吵吵嚷嚷的,好不烦人。”

那堵门和尚一面抵着外头的郭名涛等人,一面后翘脑袋,道:“有人要强闯进来,小僧阻拦不住,扰到了贵人,请贵人见谅。”

门内那人奇怪地“嗯”了一声,又道:“主子正在还愿,听不得叨扰。若惹恼了她,后果你该知道。”

那和尚忙道:“贵人包涵,门外之人也是有官身的,一意要入内,小僧难以裁断,还请贵人做主。”

只听门内那人哂笑道:“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敢在这里叫嚣?汉中府,还没听说有这么胆大的人。”

郭名涛与路中衡都不是傻子,听了这几句,晓得对方是个有身份的,目视几个差役退下来,朗声道:“敢问尊下何人?”说着,先自报了官职。

没等来回答,寺门却是“吱呀”大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负手跨立在中,那堵门的和尚勾着脑袋站在他边上,道:“他们想要今夜投宿在寺里。”

那男子五十来岁年纪,留有短须,虽然五短身材,可负立在上头,颇有派头。郭名涛瞧出其人衣服是上等蜀缎所制,帽靴亦不类凡品,多嵌珠宝,心下嘿然,料得此人有些身份,就也不自持官身,作揖恭敬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男子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替人看家护院的杂役。二位大礼,承当不起。”那声音是拖着说的,听上去十分傲慢。

对方既然白身一个,郭名涛与路中衡再小心也不好失了身份,重新挺直腰板道:“那么借问一句,今日这寺中驻有何人?”

玉皇寺从外面看上去占地颇广,住个五六百人完全没有问题,那和尚百般阻挠,绝不是因为住不下人,定然另有隐情。

“从此地向北再走三四里,有个村坊,脚程快些,日落前应当能赶到。”那男子没有回答问话,而是轻描淡写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官身,还如此倨傲,路中衡冷笑道:“果真是一山之隔,风土各异。汉中土财主的排场好大,咱们小官小吏是望尘莫及。”说着,看了看几个摩拳擦掌的差役,示意他们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颜色瞧瞧。

那男子怫然不悦,恼火道:“你说谁是土财主?”又见对面跃跃欲试似要动手,低头吩咐那和尚几句,那和尚转头就跑进了寺里。

“软的不吃,要来硬的?”那男子看上去并无惧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郭名涛与路中衡都有些惊诧,惊的非是他不怕动手,而是他对于官吏的轻视态度。

还没摸清楚状况,寺内突然大呼小叫,冲出八九个手持哨棍朴刀的和尚,跟在他们后边的,还有十余个壮汉,全都劲装结束,拿着刀剑。寺外的郭名涛等瞬间就被围了个瓷实。

“大胆刁民,胆敢袭击官府?”路中衡一向自夸胆大,然到底是读书出生,一对一的打架都没过,何谈这般数十人的对峙?心下着实慌张,偷看郭名涛,一样脸色惨白,双脚发软。

“就揍你们又如何?”那汉子对路中衡的质问毫不在意,指尖一挥,就要下达驱逐之令。眼见双方要打成一团,门内突兀地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一个清润的嗓音随之而起:“忠伯且慢。”

郭名涛与路中衡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在婢女的簇拥下晏然步出,清风徐来,掀起遮挡面部的幕离。只一瞥,二人均自大震。

110玉皇(二)

只是惊鸿一瞥,郭名涛与路中衡却都瞠目结舌。不只他俩,有一两个差役的视线也无意间掠到了那女子脸庞,无不色授魂与。

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美貌的女人,即便将腹内所有的词汇加在一起,恐怕都无法正确描绘出那一刻的感受。郭名涛与路中衡久经宦海,纵只是底层小官,但眼界却不低。尤其是路中衡,风流倜傥,乃花丛间的常客,自谓生平阅女无数,天生丽质甚至给人称为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见得不少,却从未有哪个能给他心头这样沉沉一击。他脑海里搜括了半天,突然想到倾国之美这样一个词,似乎能堪堪及的上自己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如果说美丽还不足以震撼郭名涛与路中衡的心弦,那么,只那一瞬间,那位女子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却是寻常女子怎么都模仿不来的——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高洁,不令人畏惧,却令人生敬。

嘴边动手的话呼之欲出,但给那女子这么轻轻一说,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男子生生闭了嘴,立刻改颜换色,躬身而言:“吵到三娘子还愿,老奴死罪。”姿态改变之快,超乎郭名涛等人想象。

“无妨,愿已还毕,娘亲的嘱托已经办到。”那女子说话很慢,却并不给人柔弱之感,反倒清晰有力,加之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上去很悦耳。

看着那中年男子不住点头哈腰,路中衡趁机抢上前去,大声道:“这位娘子,这寺庙不是你家开的,为何你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了?”

那女子未回复路中衡,而是转问那中年男子:“忠伯,这是怎么回事?”

那中年男子恭敬回道:“这两个都是西安府里当差的,要借宿寺中。三娘子千金之躯,怎可与闲杂人等混居,既不安全,也不合规矩。”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乃问:“咱们今夜也要住在这里?”

那中年男子答道:“正是,天色已晚,贪赶夜路不安全。请三娘子见谅。”

那女子幕离微点,道:“全由忠伯安排。不过这些既然都是官府里人,强赶出去也有不妥。爹爹曾言,要对当官的好些,当官的也会对咱们好些。”

那中年男子尚自犹豫,下边路中衡忍不住道:“这位娘子,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言语里把我们这些为官的当什么了?”

话音方落,那中年男子首先斥责:“住嘴,郡主也是你好随意问询的?”

“郡主?”路中衡满脸愕然,与郭名涛对看一眼。手下六个差役也都面面相觑。

面对他们,那中年男子重新昂首挺胸,面有得色道:“你几个听清了,这位便是汉中瑞王府里华清郡主,今日代母来这玉皇寺还愿。提醒你们一句,言语中自己拿好分寸,得罪了郡主,便是得罪了瑞王;得罪了瑞王,哼哼,那便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瑞王朱常浩是崇祯的父亲明光宗朱常洛的异母弟弟,天启年间就藩,因为与万历、泰昌、天启以及崇祯的血缘关系非常近,一直深受宠幸。在诸王中,也是位居前列的强藩。说得罪他就是得罪崇祯,一点不过分。

路中衡心里暗骂这忠伯几句狗仗人势,却也不得不堆起笑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当今皇帝叔叔府里的管事。若说错一句话,捅到西安府里,那他们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郭名涛听说是郡主,肃然起敬,双袖一振,恭身见礼后道:“不知郡主玉跸在此,头前多有冒犯,请郡主海涵”。

那华清郡主也还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对旁边的忠伯道:“对面都是朝廷的肱骨栋梁,不单朝廷,连咱们也都靠他们护着方能无恙。要说住也是让他们住在寺里,咱们又有什么理由驱赶他们?”

忠伯显然很听华清郡主的话,连声诺诺道:“小人省得了!”

路中衡见这华清郡主颇会做人,更添好感,也行礼道:“郡主放心,就半夜里不小心放个屁将郡主吵醒了,我等便头不回自己滚出寺庙。”

郭名涛暗骂:“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成日里都是屎尿屁,传到西安让人笑话,看军门怎么收拾你!”

那忠伯听他言语放肆,也面浮不快,而那华清郡主却“咯咯”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说话有趣。”听她这么说,才没多生事端。

华清郡主一发话,手底下的人都没了意见,郭名涛与路中衡一行人方得以入寺。路中衡念念不忘郡主的姿貌,一心想再见一次,怎料自从进了寺门,华清郡主就由人簇拥着不知去了哪里,斋饭也是僧人送到厢房,想再睹芳容,却是不能。

郭名涛与路中衡一个屋子,见他失魂落魄模样,心里透亮,趁着吃饭时对他道:“人家可是瑞藩的郡主,你可别打歪了主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到时候捞你都捞不出来。”

路中衡嚼着饭,嘴里呜呜道:“食之无味,食之无味啊。”等将饭菜咽下去,不住叹息,“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美丽的女子?依我看,就天上的仙姑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郭名涛伸出食指“嘘”声道:“小点声,也就我,听你胡言乱语。这华清郡主金枝玉叶,蜜罐子里长出来的,皮肤就是玉琢、双眸就是钻打,岂是你我这种粗鄙之人可以高攀的。”

路中衡十分惆怅,愁眉苦脸道:“这华清郡主年纪不大,说不定还未婚配。你说,哪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郭名涛亦是喟叹:“瑞王家业繁巨,更是当今圣上的至亲,郡主是他掌上明珠,硬要门当户对只怕难找,但少说也得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年轻俊彦。”说到这里不忘调侃一句,“你既不年轻,也非俊彦,更别提世家大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路中衡反唇相讥:“此话不照样适合你?”

郭名涛头一抬道:“我有自知之明,不像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人斗嘴斗了一阵,白日里的疲乏袭上身来,都禁不住,洗漱后上床休息。

路中衡心心念念着华清郡主,躺到床上,反而神采飞扬起来,胡思乱想着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名涛的鼾声响起,他才略微开始迷糊。

梦境中,似乎有一个身影缓缓接近他。他懵懵懂懂,一扬手,微风拂来,同样拂到他脸上的还有一种丝滑的轻盈。那好像是华清郡主的幕离,而那幕离之下,就是那张精巧绝人的脸庞。路中衡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掀起幕离,一睹其下的容颜,但又是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他的手,同时,也将一袭白衣的华清郡主越吹越远……

路中衡猛然惊醒,直到发现眼前漆黑一团,仅有少许月光顺着门窗的缝隙洒入屋内,他才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在做梦。

或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梦境,他的前身后背都是汗液,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听着不远处郭名涛依旧鼾声如雷,他小声嘟囔着“死鬼”,同时悄悄起身,想倒些茶水解渴。

水倒一半,余光处忽然亮光乍起,路中衡顺着看过去,惊见西面的寺门方向天亮如昼,当是许多人手执火把使然。

这么晚了谁在哪里?

路中衡无暇再喝水,走去推醒梦乡中的郭名涛。郭名涛揉着眼,稀里糊涂起来,在看到通亮的西边天空后,亦是大惊。

“出啥事儿了?”郭名涛木然地问路中衡。

路中衡摇头道:“不知。咱们穿戴好出去瞧瞧。”

二人正穿衣服,倏忽侧里听到有人大呼:“主持给人杀了,主持给人杀了!”相顾愕然,然后加紧了速度。等他们出门,这时发觉整个玉皇寺喧嚣震天,僧众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早已大乱。

郭、路在院里会合了同样闻讯起来的六个差役,抓住一个路过的和尚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和尚哭丧着脸道:“三师兄杀了师父,寺外来了贼寇!”

“啊?”路中衡张大嘴巴,不敢相信,郭名涛则倒吸一口凉气。手稍放松,那和尚就慌不择路地跑远了去。

几人摸不清状况,立在原地手足无措,这时候,一人入院大呼:“几位随我来,保护郡主要紧!”抬首瞧去,正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忠伯。可现在看他,须发散乱,神情无比紧张。

郭名涛跑过去扶住忠伯,急问:“寺里怎么了?听说主持死了?”

忠伯咬牙切齿道:“我早看那和尚贼眉鼠眼不像好人,结果真是贼窝里出来的,不仅谋害了他师父,还外通流寇。”他口中“那和尚”与“他师父”自当是刚才听到了“三师兄”与“主持”了。

知道了事情梗概,郭名涛与路中衡算是有了点底,续问:“来了多少流寇?郡主安好?”

忠伯拉着他们道:“流寇数目众多,现下寺里的僧众加上我这里的人总共二十个堵在门口,你们随我去保护郡主。”他说着话,心里暗自庆幸白日里郡主的举动得体。若不放这些人进来住,这当口可就白白少了八个生力军。

郭名涛自不会临阵退缩,路中衡听说保护郡主,更是一马当先,反而扯过忠伯,大喊:“快带我们去郡主那里!”

他二人激奋,并不代表手下六个差役也想与流寇作战。当下有两个结结巴巴着,就显露出畏敌抗拒的神情。郭名涛刚想开口劝,孰料忠伯箭步上前,一刀一个,利落地将这两个差役砍翻,吐口唾沫道:“还有谁不想去?”动作之快,委实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知天命年纪人的手法。

果然是瑞王手底下的人,做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郭名涛虽对忠伯的辣手颇有不满,但这六个差役本也是汉中府拨出来的,想靠着瑞王的威势,善个后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也按下了担忧。路中衡则对这个中年男子刮目相看,本以为只是狗仗人势的泥腿子,不想当真有几分真材实料。

忠伯瞧出他二人异色,叹口气道:“老身早年也干过刀头上舔血的生计,不足为道。形势紧急,几位早拿主意。”

血鉴在前,哪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于是众人随着忠伯,一路奔赴华清郡主的所在地。

玉皇寺颇大,郭名涛与路中衡于路观察,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华清郡主的居处很是幽静难寻,屋前甚至还特地开辟出一个小园林,颇有些风情品调。不过想回来,这寺庙本就是瑞王出资,大力扶持起来的,主持投桃报李,为他们瑞藩府里单独搞个别院,情理之中。

待众人赶到,别院中已有七八个家丁明火执仗守在那里。路中衡将眼一瞄,就发现华清郡主站在不远处,身畔两个贴身婢女伺候着。很可惜,华清郡主依然戴着幕离,路中衡的期盼再一次落空。

忠伯三步并两步上去,对她道:“三娘子,人已带到。”

郭名涛听着,暗暗吃惊,原来这百忙中来寻自己几个的主意还不是忠伯想出来,而是出自这个看上去不谙世事的郡主。再听华清郡主悦耳的声音传来:“行,大门那里战况如何?”

忠伯满怀愤怒道:“那个贼和尚蓄谋已久,就是想趁着咱们瑞藩府里的人来好行鸡鸣狗盗之事。院外贼数不下五百,但好在寺门为我等掌控,一时无虞!”

郭名涛与路中衡都清楚忠伯是为了稳定人心而夸大其词,门口己方不过二十人,加上这里所有人还不到五十。流寇则有数百,怎么算,都没有胜机。想着今夜有可能就要死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郭名涛与路中衡都不禁惶急起来。

“忠伯,这寺里头是否还有暗道小路,可通寺外?”华清郡主声音微颤,听上去也有些慌张。但郭名涛与路中衡听之,还是震惊不已。想自己两个大男人面临此等紧迫的时刻都不免方寸大乱,这个貌似纤弱的小郡主,居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下心来想脱身的法子。原想着这个郡主娇生惯养,只怕此地所有事情都得靠老成的忠伯打理,这下始才明白,他会对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轮的小郡主俯首帖耳,绝非仅仅忌惮对方的身份。

“老奴路上都细细问过了,除了正门和两处偏门,别无他路……”忠伯如实回答,“两个偏门都给堵死了,大门那里流寇聚集,也过不去。”

华清郡主沉吟片刻,又道:“现在流寇集于大门,这里倒风平浪静。你看身后这堵墙残破,不如合了众力,将这墙推倒了,偷偷遁去,或许还有机会。”

郭名涛与路中衡乃至忠伯自负才学广博,经验丰富,到了这时候,想法子的速度全然赶不上一个娇怯怯的小郡主。路中衡偷看了对面俏立着的华清郡主,暗自咋舌。

111玉皇(三)

月色如水,散落在草木枝桠上,映出零碎的银白。一个兵士拨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却不防给暗处窜出的野兔吓了一跳。

“不开眼的畜生!”那兵士骂骂咧咧,拿起短弓想去寻那野兔踪迹,猎来打打牙祭,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几个伴当面有惊异之色。

“怎么了?”他疑惑地再度将头转回,这一下,也愣住了。原来,远远的半山腰处,火光冲天。

“快,快回去告诉把总!”几个兵士当下立即分成两拨,一拨留守原地,另一拨则撒腿就跑,火速将此情况回禀给数里外的把总郭虎头。

现下已是九月底,赵营大军早已出了傥骆道南口。依照惯例,赵当世没有第一时间扯出大旗,而是低调地在洋县境内整备军队。一来撒出无数小队四处哨粮,二来也派出斥候侦测局势。

不出此前军议上的猜测,驻扎在汉中的临洮总兵孙显祖与甘肃总兵柳绍宗果然对于赵营的到来无动于衷。也许在他们看来,汉中流寇已然遍地开花,剿不胜剿,多一个赵营少一个赵营实则无关紧要。以自己微薄的兵力只要能够死死守住汉中,不让圣上的亲叔叔遭了难那就心满意足了。

赵当世试探着佯攻了两次洋县,汉中都没有支援,便完全放开了胆子,将人马沿着酉水、灙水分别屯驻开来。为了使再次入川的计划得以成行,赵营开始紧锣密鼓地探索道径,不但要求避开官军、流寇的驻扎地,能够使军队较为顺畅通行,也要求沿途的粮秣补给有充足的保证。

作为赵营的先锋之一,郭虎头目前带着手底下一千人屯驻在城固县西北靠近褒斜道口的地区,算是赵营中最为突前的一部了。赵当世对此人的能力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郭虎头单独深入,目的在于将汉中官军的注意力向北边引,同时查探分布在汉中府北面的一些流寇势力。

今夜里,他司中一队夜巡的兵士摸到汉中北面的玉皇山一带,无意间撞见了玉皇寺外灯火通明的场面,十万火急就把尚在睡梦中的郭虎头给催醒了。

这段时间,郭虎头有点纠结自己是不是要换回本名郭如克。他爹起的这个名字本在他看来太过柔弱,不符他草莽豪侠的性格。然而随着地位的提升,以及与儒生们的频繁接触,他开始觉得自己“虎头”的称呼有点不雅、反而与现在的身份、军职相抵牾了。

梦境中,他似乎看到了早已故去的老爹一袭青衫,一手持书一手在后,正摇头晃脑地朝自己走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但想来八九是那些个让人听了头大如斗的之乎者也。

“如克,如克,好好听着,不要东张西望!”老爹严厉的口吻响了起来。这个曾经让郭虎头无比惧怕的声音已是十余年不曾听闻,郭虎头听在耳里,倍感亲切,甚至感觉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热。

“爹……”他红着眼,想要去抓老爹那虚浮的身影,但每次伸手触及,老爹的身躯都会化作一缕青烟,飘到一边。

“好个顽劣的孩子!”老爹的语气愈加严苛,而郭虎头却愈觉伤心,“把手掌拿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郭虎头一如少时,听话地伸出了手掌,怔怔看着戒尺拍落,只是就在尺手相交的那一霎那,老爹的全身突然全部虚化,以至于飘散的无影无踪。

“爹!”郭虎头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眼到处,床前一个兵士目瞪口呆着盯着他。

“泼才!来我帐内做甚?”郭虎头脸皮厚,不以为意,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清了清神思,问那兵士。眼看帐外,尚是夜色深沉。

那兵士头前已经禀报了一遍,听到郭虎头在床上嘀嘀咕咕像在说话,以为他早已醒了,没想全是梦话。这时候就再说道:“把总,南面玉皇山有敌情!”

“怎么说?”一场惊梦过后,郭虎头也没了睡意,就坐在床沿,开始穿戴。

“玉皇寺门口火把无数,聚着好大一群人,数目不下三四百。”

“他们做什么?”

“不知,但想着深更半夜不会有好事,所以特来知会把总。”

作为第一次领军单独行动的“新人”,赵当世给郭虎头提的最基本一点要求就是不能疏忽大意。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不能放过。半夜里寺门外大批人马聚集,想想就很蹊跷,如若顺藤摸瓜,保不齐会牵出什么要紧的事。郭虎头没有多说,披挂完备后,从司中点了三百来人,夤夜而出。

待到了玉皇山北麓,早有兵士等在那里接应,见到郭虎头,上来道:“把总,探清楚了,是附近的一股势力在围攻寺庙,人数五百多,只是旗号不明。”

郭虎头摸着下巴寻思小一会儿,传令全军:“暂时不要动作,在林中等候。”兵士按他指令在距离寺庙两里的树林中慢慢展开伺伏,为着随时可能下达的突击命令凝神屏息。

过不多时,玉皇寺那端的火光忽然分散开来,朝左右两面开始流动。林中静谧,借着微风,潜伏着的赵营兵士们都隐约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嘈杂叫唤。

郭虎头只觉事态可疑,正想拨出部分兵力出去试探试探,不想左手几十步外兵士喊声迭起。

他很恼火,欲待着人前去训斥,那边却先来人通禀。一听之下,竟是几个“敌寇”自投罗网,闯到了这里,俱被拿了。

远处明明灯火大亮,这里黑灯瞎火怎么又突然来了几个敌兵?难道己方人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郭虎头甚觉疑惑,一方面通令兵士们严阵以待,一方面亲自摸到左侧查看状况。

被擒的共有八人,其中五个男子,二个女子,还有一个头戴着幕离,瞧不清模样,但从衣着上看,也当是女身无疑。

他还来不及问话,前方警报骤至,扭头看去,无数火把汇成一条火龙,正朝着自己这边急急移来。

郭虎头一挥手,先将几人看押在后,然后让传令兵吹起竹哨,号令全军准备迎敌。

赵营三百来人如猛虎出林般突然出现,让对面也吃了一惊,长长的火龙一停,先是聚成一团,而后向左右分展开来。

“哪里来的朋友,请报个万儿。”两下相距十余步,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堆里走出一个汉子,扯嗓高呼。

郭虎头当了许多年山匪,一听这话,就晓得对面不是官军,放心一半,自也走了出来,高声回应:“北面来做买卖的。”

“什么买卖?”对方很上道,几乎是脱口而出。

“挑青子汉的买卖。”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卖刀伤药的买卖”,衍生出去就表明自己干的是刀头上的生意。

对面那汉子回头对手下说一声:“是相家。”意指郭虎头乃内行人。随后又高呼:“既是道上的兄弟,也不必破了盘儿。”说完,将手里的腰刀往地上一插,主动向前走了四五步。

郭虎头见势,叫了一声“并肩子”。也将刀解下,递给左右,自走五六步,直到与那汉子面对面。

“兄弟怎么称呼?”对面那汉子拱拱手,十分客气。

“顺水万,名如克。”郭虎头老江湖,虽见对方和气,却还是留了心眼,假称自己姓刘。

“在下武大定。”这汉子似乎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听口气,这是他的真名,“现在为小红狼做事。”

听到“小红狼”三个字,郭虎头心中一震。小红狼目前是汉中一带实力最强的流寇,这叫武大定的汉子加上这么一句显然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抬高身价。只是他哪里料得到,郭虎头是赵营的人,而小红狼此前,就险些灭在了赵营手底下。

武大定观察到郭虎头面有惊奇,以为他怕了,心中得意,顺着又道:“不知兄弟吃的哪条线?”

郭虎头不动声色,回道:“天南地北,官粮皇粮。”对面既为小红狼的人,可不能坦言自己出自赵营。所以他说此一句,向对方表明己军不过是自成一脉,打家劫舍的游寇。

按常理,人向来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就有一点微末关系也得往大了说。武大定没料到郭虎头会刻意隐瞒自己的来历,真以为他仅仅是个无名的杂牌草寇,所以神情间放松了不少。

郭虎头觉察到他眉宇间的细微变化,知其信了七八分,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岔开话题道:“深夜茫茫,武兄不在寨中安卧,披星戴月地做什么?”

武大定显然是个老油条,笑着回道:“在下倒也想问问兄弟来此何干。”

郭虎头皮笑肉不笑,故作心不在焉状道:“我和手下一帮弟兄都是孤魂野鬼,吃了上顿没下顿,流到这里,只想找个地方觅些吃食,怎比得上武兄有大树可傍,衣食无忧。”

武大定干笑数声道:“那恐怕兄弟来错了时候。”

郭虎头佯装疑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怎么说?小弟人生地不熟,还仰仗武兄指点迷津。”

武大定向后退了半步,说道:“兄弟没听说吗?几日前自北边来了一股大寇,唤作赵营,气势汹汹,很有些与咱们争地盘的意思。”

“赵营?”郭虎头神乎其技,演得十分逼真,过了须臾,一拍手,状若大悟,“就是那个阵斩了曹总兵的赵当世?”

武大定似乎瞧不出他的破绽,只是皱皱眉:“兄弟消息好不灵通,这姓赵的心狠手辣,日前趁着闯营不备,猝起发难,听说中斗星、番山鹞两个都栽了。这厮吸收了闯军,实力大增,日前由西安北下,来到了汉中府北。”

“原来如此……”郭虎头若有所思。

“正是,小红狼差在下向北打探,人报玉皇寺发现赵营的贼兵,在下这才星夜赶来……”武大定故意停顿,观察郭虎头反应,见其不动声色,接着道,“我兵攻破寺门,玉皇寺内赵营兵大股被歼,可惜几个渠首给他逃了……”

“武兄的意思是?”

“玉皇寺三面都给我兵堵死,敌渠要走,只能走这条路。兄弟于路若是撞见了,还请行个方便,把人交给在下。”武大定心平气和地说道。

郭虎头朗声答应:“这个自然,我初来贵地,正想请武兄照拂,武兄的事便是我的事。”说到这里,喝问左右,“你们方才可见着了可疑之人?”

左右伶俐,皆满口直言:“未见!”

郭虎头连问几遍,都没得结果,无奈将手一摊,对武大定道:“我也是见着了玉皇寺这里火光冲天,才带着弟兄们过来窥测虚实。但武兄你也听到了,一路摸来,那几个赵营的贼渠并没撞在我手里。”

武大定看了他两眼,默然片刻,徐言:“嗯,林深草茂,怕是那几个贼渠寻小道溜了,在下还是继续追寻为好。”

郭虎头点头道:“若是帮的上忙的,武兄只需吩咐一声,我愿尽一臂之力。”

武大定笑笑道:“这倒不必。此处地势,在下了然于胸,就让他几个逃上半夜,在下照样能抓回来。”说着,一拱手,“事情紧急,就此与兄弟别过!”最后不忘加上一句,“我部山寨就在玉皇山西面十五里处,兄弟若有难处,只管来寻我。”

郭虎头笑言:“那就多谢武兄了。我要半路上碰到了那几个赵营的贼渠,一定绑了送至武兄阶前。”

两人话毕,擦肩而过,武大定领着部众穿林而去。郭虎头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着人将按在草丛里的那几个俘虏押上来查看。

八个俘虏,五男三女,郭虎头见五男中有两人是儒生打扮,想起赵当世收揽儒生的政策,摆摆手,一个兵士就拔出了塞在那两人口中的布团。

布团一去,当中一个儒生立刻破口大骂起来:“杀不尽灭不完的贼寇,有种便宰了你路爷爷,你路爷爷若眨一眨眼睛,下辈子投胎当你孙子!”

郭虎头想张嘴问他们些事,可那个儒生一个劲儿叫骂不住。郭虎头着恼,上去“啪啪”扇了俩大嘴巴,将那儒生打得晕头转向,始才闭嘴。想了想,还是招招手,让兵士将布团重新给二人的嘴堵上。

借着熹微的月色,郭虎头发现三个女子的装束都不同凡响,绝非普通粗布麻裙的民女可比,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赵当世,伸手便要去摘当中那女子的幕离。怎料手刚触碰倒幕离,侧翼突起一阵大乱。

112玉皇(四)

武大定的回马枪来得实在突然,郭虎头部纵然以骁勇著称,可在昏天黑地下,也无法快速组织起有效抵抗。对方口口声声说的“赵营贼渠”分明是在扯谎,第六感告诉郭虎头,这八个俘虏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不过现实并有给他确认的机会,这武大定显然也是个惯战之人,他的这次突袭并没有演化成双方的混战。在郭虎头部陷入混乱的当口,武大定的兵马渐次包抄到了两侧。

“把人带下去!”郭虎头拔刀喝令兵士,那头戴幕离的女子以及另外七个俘虏都很快被拖到了后方,他自己则临时聚集起数十人逆抗敌袭。

郭虎头这次出来虽带了三百人,可大部分建制已乱,能被有效集结起来的不足三分之一,而且其中一半在命令下已经开始带着俘虏向后撤离,所以真正抵挡在前的仅仅四五十人罢了。

武大定的目标是那八个俘虏,确切的说,是那八个俘虏中以幕离遮面的女子。她是当今瑞王朱常浩的嫡女,尊荣无比,自己费了千辛万苦,布下明线暗线把控数月才得她入彀,怎容旁人横插一手,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论起江湖经验,武大定丝毫不逊郭虎头。在方才的来往对话中,武大定已经认定华清郡主是落在对方手里。汉中一向是小红狼的势力范围,而己部又是小红狼手下最强大的营头,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在这汉中府又怕过谁?所以动起手来没有丝毫犹豫。

在武大定部连续的冲击下,原本就左支右绌的郭虎头部很快就丧失了抵抗力。郭虎头竭力坚持,带着十余个亲卫兵士死死防御。然而败势难挽,在回首确认那几个俘虏已被自家后撤的兵士挟持借着黑夜密林消失无踪后,他也当即被七八杆长棍打翻在地。

“抓活的!”

武大定手下一部分人马向苍茫的夜色深处继续追去,另一部分擒拿了郭虎头,其中几个性躁的想砍郭虎头几刀,但被及时阻拦了下来。

“漆黑一片,说不得今夜是追不回来了。”武大定恨恨说着,使劲儿朝已被绑成一团的郭虎头身上踢了一脚,“这狗怂的东西是他们的渠首,留着他,可当人质交换。”

郭虎头闷哼一声,骂道:“贼你妈‘的,若不是使阴招,老子岂能栽你手上?”

武大定本就气恼,顺势又是一蹬,将郭虎头踹了个筋斗,怒声道:“爷爷辛辛苦苦几个月,眼看事成,却被你个贼怂的货坏了。你若是个识相的,主动叫人去将哪几个男女送出来,否则千刀万剐了你,也别怨爷爷手辣!”

谁知郭虎头连续挨踢,不怒反笑,边笑边说:“啊哟,那几个贼男女里头是你亲娘亲爹还是威爷威婆?哦哦,晓得了,定是你婆姨偷汉子跑了,要不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戴着那玩意儿见不得人做甚?”

武大定在陕南也是霸蛮惯了的主儿,虽不欲杀了郭虎头,可气盛当头,也是拳脚如流星般落下。郭虎头连吃他几记老拳飞脚,脸颊额头很快青肿连成一片,连眼睛都睁不开。可他真个骨头硬,和着飞沫嘴里兀自“呼哧呼哧”出着气,话听不清,但想来也必是在痛骂。

打了好一阵,武大定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念电转,瞬时间收了手,一面揉着拳头,一面招呼:“把这厮绑下去,严加看管,少根毛提头来见老子!”几名兵士应命,拖拽着已是不死不活的郭虎头下去。

几名得力的部属刚想催令余部继续追击,武大定却制止了他们,并道:“把前边的兄弟一并叫回来吧,只派些精干的将彼处的营寨所在探明即可。”

左右两三个跟他日久的领哨问道:“贼人败遁,正好摸过去掩杀一番,瓢把子何故阻拦?”

武大定深呼一口气,反问:“你等不觉这拨人来历有些蹊跷?”

“蹊跷?”几个领哨互看一眼,各自存疑。

“我且问尔等,咱们在这玉皇山附近少说也待了大半年,熟门熟路,就多长一棵草出来也能知觉。这股贼人没头没脑就到了这里,飞来的吗?”

“可方才那厮确实面生……”

“面生自然面生,我再问一句,最近府北有什么大动静?”

几个领哨瞪大眼睛,带些惊诧道:“瓢把子的意思,这厮是赵营的人?”

武大定努努嘴道:“小红狼的名号在汉中甚响,就闯王来时也打过招呼,其余外来户岂有不提前拜谒的道理?这厮手底下不过数百,却敢在半夜里横冲直撞,除了背后的赵营,他哪来的底气?”

“难不成他早已探得了我等行动,今夜就是搂草打兔子来着?”

武大定摇摇头:“这倒未必。赵营人马还在傥骆道时,小红狼就已经盯上了他,目前赵营兵马四散,正在勘探各处地势。他们毕竟是外来户,不熟道径,我瞧那满嘴喷粪的杀才只是碰巧摸到了这里。”

一个领哨闻言,面现忧虑之色,道:“若是赵营的兵马渗透过来,这就麻烦了。去岁的事儿,瓢把子当还记得。”

另一个则补充着说:“闻得姓赵的在北面吃了个肚儿圆,现今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咱们擒了他的人,他若来兴师问罪,怕不好打发。”

武大定看上去很严肃,言道:“小红狼说过,赵营不来寻衅,咱也不必理会他,但真要欺负到脑袋上,汉中十余家掌盘数万人马,规模也不是往昔可比,不怕他来强的。”

几个领哨附和道:“正是。去年只因瓢把子不在,才让姓赵的宵小钻了空子,今次有瓢把子坐镇,岂有怕他之理?”

说话间,前头追击的部众退了回来,一问,果然没堵住溃敌。武大定说道:“敌渠在咱们手上,不怕他不交人。当务之急先派人查清楚对面的来历,咱们也好对症下药。”

众人称是,武大定心有定计,火气倒消了不少,派一拨人去玉皇寺里接着搜刮,又派些往东面打探,自带主力回归营寨。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路中衡与郭名涛等人为郭虎头部所俘,一路向东退却,也不知跑了多久,只听领头的兵士一阵吆喝,前队的脚步逐渐放缓了下来。路中衡低声对郭名涛道:“嘿嘿,怕是贼窝到了。”

郭名涛垂头丧气,并不理他。他把眼朝华清郡主那里看去,心头猛然一揪。只见对方的幕离已然不见,当是在狂奔中颠去或是给枝桠带走了。遗憾的是,她的脸庞背着月光,所以即便没了遮掩,路中衡还是无法瞧清她的容貌。但隐约可以看出,她扎着一个垂鬟分肖髻,这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才会结的发髻。想象着这样俏丽的发髻配上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大难当头,路中衡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也不知一向锦衣玉食的华清郡主这会儿是不是还撑得住?路中衡心里好生担忧,想着,就忘了自己的境遇,努力扭动着身子朝那边挪去。

郭名涛看他行动有异,暗呼:“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话才出口,几个兵士也发现了路中衡的动静,其中一个正满肚窝火,见状怒骂:“贼撮鸟,找死吗?”说着,就拿着刀柄往他的脑门上砸了一下。

路中衡“哎呦”痛呼,捂着脑袋倒地,不住滚动。那几个兵士瞧他这般模样,嘻嘻窃笑,又顺便踢了他几脚。他手脚并用,仓皇躲到后边,这时前方传令,那几个兵士受召前去,便也没再寻他麻烦。

郭名涛气道:“你好不晓事,无缘无故去讨这份打。”

路中衡有苦难言,喘着气,抿唇忍痛。目光一瞟,居然发现华清公主正向这边望来,虽然黑暗下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路中衡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对方的脸上当是无比关切。

这么一想,路中衡胆气突升,自忖绝不能在郡主面前失了男子气概,痛楚也不顾了,拍拍衫摆上的枯叶土沙,长身而起。

很快,队伍又开始了快速移动,这一次,兵士们不知从哪里拖来几辆羊角车,将路中衡等绑了手脚,还蒙上了眼睛,分装车上。

路面颠簸,路中衡侧躺在车上被磕得无比难受,黑暗中,各式各样的呼叫声不绝于耳,他不知小车停了几次,也不知自己被推着走了多少路程,脑子浑浑噩噩得像灌了浆糊。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到了后来,他竟还是昏睡了过去。

待再度醒来,天已大亮,路中衡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自己眼前的黑布已被除去,但双手依然被缚。再四下看看,原来自己一众人全都被丢到了一起。几缕阳光穿过破漏的缝隙照进来,看状况,现处之地,当是一个简陋的帐篷。

帐外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路中衡一转眼,就看到了趴在身边的郭名涛,用力撞了撞他,轻声呼唤道:“老郭,郭兄!”

他这一叫,同时也叫醒了忠伯,或许是看得出忠伯身怀武艺,路中衡见到他的手上被兵士们额外绑上了好几圈粗麻绳。

忠伯一坐起来,被他挡着的华清郡主也出现在了路中衡面前,路中衡关切问道:“郡主没事吧?”话一出口,便见忠伯怒视而来,面容中还带着焦虑。

他一愣,旋即醒悟,自知失言,然而就在这时,几人掀幕入帐,其中一个笑着说道:“千总好计策,容他们自处,他们自会把身份抖露出来。”

路中衡等人抬首望去,只见进来的共有四五人,俱轻甲护身,作武人打扮。最前的二人装束不同,当为渠首。先说话的那个是个矮小瘦削的汉子,而听他说话的那个则中等身材,面色沉毅。

那个矮小的汉子走到路中衡面前,问道:“这厮,我问你,她是郡主?”说着,就指向着装明显不同的华清郡主。

这时,华清郡主也被惊醒,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路中衡朝她看去,只觉即使现在囚首垢面,脸有疲色,但其人的双眸中仍然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坚毅。就似冬日里的玉兰花,矜持而又洁白。

显然,那两个渠首在看到华清郡主的容貌时也吃了一惊,那个矮小的汉子又问了木讷无言的路中衡一句:“她是华清郡主吗?”

路中衡回过神,嘴里迸出两个字:“不是!”

那矮小汉子朝后看了看,立时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士走过来,重重扇了路中衡一巴掌。

这一掌来势实在迅猛,路中衡单薄的身子一晃,几乎倒下,可还是强稳住了重心,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

“再问你一次,她是华清郡主吗?”

“不是!”路中衡还是斩钉截铁般说道。

连问三次,路中衡毫不改口,而那矮小汉子也说到做到,让兵士挥出三掌。三掌打完,路中衡已满脸是血,那矮小汉子靠到很近距离,扳起他的脑袋,沉声一字一顿道:“最后问你一次,她是不是华清郡主?”

路中衡左眼微闭,睁着肿胀如桃的右眼,呼着气,缓缓启唇:“不……”

“是”字还没出口,那矮小汉子摇着头放开手走开,指使兵士再打。而就在那兵士蒲扇也似的肉掌呼出的那一刻,侧里一声乍起:“我是华清郡主!”

那兵士在半途生生收了手,看向那矮小汉子。那矮小汉子不再理会路中衡,转视说话之人。他却没发现,就在这一刻,身后的路中衡潸然泪下。

113府北(一)

作为城固县以西赵营兵马的总负责人,徐珲在当夜就听说了郭虎头兵败的消息。郭虎头本人被擒,溃兵退回营寨与剩下的兵士会合。群龙无首,又怕武大定再次攻来,就放弃了营地,向东退到了徐珲这里。

徐珲沉稳老练,纵然失去了手下干将,外人并看不出他有任何慌张的表现。他没有多问郭虎头的事,而是与白旺一起,先来盘查被带回来的这八个俘虏。

这几个俘虏是此事的关键。在听了兵士叙述后,直觉告诉徐珲,敌军的目标就在这八人中。目的没达到,对方未必会加害郭虎头。换言之,只有搞清了这八人的来历,才有可能重掌主动。

为了顺利套出这几个俘虏的消息,徐珲没有急着拷问,而是使了个小手段,带着人悄悄候在牢帐外头,偷听里头的谈话。不出他所料,路中衡一个不小心,主动说出了“郡主”两字。同时,在入帐观察到那个女子的穿戴后,徐珲敢肯定,自己捉到的正是当今瑞王的嫡女、华清郡主。

目标是华清郡主,那么敌军会不顾一切来抢夺也就可以理解了。瑞王的家业,外界多有传言,有说他的窦窖里藏有黄金百万的,也有说他侍妾数目不逊后宫的等等。总之是玄之又玄,引人遐思。其中真假如何,早已难辨。昔日各路流寇连续攻打了几次汉中,都徒劳无果,贪图的可不就是瑞王的财富?不管怎么说,拿着华清郡主此等重要筹码,势必能让富可敌国的瑞王大出血一回,这对于目前物资、粮秣匮乏的赵营的作用不啻大旱逢霖。

看到徐珲双目放光,忠伯本能地将身子挡在了华清郡主身前。哪知华清郡主清了清嗓子,正声说道:“我是瑞藩的郡主,朝廷不会坐视不理,你们困我越久,危险就越大。取纸笔给我,你们想要什么,我便替你们写上,送去我爹爹那里,他必会如数给予。”

徐珲漠然道:“郡主是实在人,说的也都是我等心里话,只可惜,眼下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见对面一个小姑娘,一不苦恼,二不慌急,反而沉着与自己开始了交涉,暗暗称奇。加之她在蒙难落魄之际,眉宇间还是透露出淡淡的英气,更让徐珲早前的轻视之心收了大半。只是他为人稳重,表面上还是维持着淡定。

忠伯愤懑道:“郡主千金之躯,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尔等若不想引火上身,当速速释了绳索,送郡主回去。郡主仁慈,未必与你计较。”

徐珲笑了笑,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我等反了这许久,还管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他住在紫禁城,坐在龙椅上,是皇帝。可说不准哪天被我等拽下来,你倒瞧瞧他说的话还有几分斤两?而后招招手,吩咐道:“你几个,带郡主去另一个帐里歇息。嗯,把那两个丫鬟也带上。”

两个兵士应诺上前,惹得忠伯大急,他双手动不了,就把身子堵在路上,喝道:“你们干什么!”

徐珲见势,冷笑不已:“郡主千金之躯是你说的,和你们这些下人看押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说着,双眉一斜,眼带寒意,“我等虽是你口中的‘贼寇’,却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山魈野兽。伤了郡主对我没好处,你大可把那些个愚忠收起来。”

忠伯闻言怔住,华清郡主却轻叹一声道:“忠伯,福祸在天,这位将军既出此言,想也是个有见识的。我随他们去,你不必挂念。”说着,又小声道一句,“照顾好自己。”言毕,不等兵士上来,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徐珲才发现其人身材颇为修长,几乎超过了白旺。在亭亭玉立的华清郡主面前,就连一向孤傲的徐珲竟也有些自惭形秽。

“果然是皇家名种,不与凡花俗草相若。”徐珲暗思,脸上依旧静如死水。

忠伯见华清郡主缓步出帐,老泪纵横,扑腾着想去追随,但被两个兵士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而华清郡主也只是在出去的那一刻,微微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路中衡看得真切,那张脸秀眉微蹙,眼波闪动,亦是怀有无比愁苦。

等华清郡主脚步声消失,忠伯才被放开,“哇哇哇”哭天抢地起来。徐珲不管他,又问:“听说这里头还有两个读书人,敢请是哪两位先生?”

郭名涛与路中衡听他话里十分客气,都微微诧异。他们却不知,赵当世求贤若渴,尊重儒生的思想在营中传播甚广。而徐珲作为受到儒生辅佐的受益者,更是感触良多,早没了先前对于读书人的怠慢。

郭名涛不明情况,不想吱声,哪料路中衡脱口而出:“我是!”

头前在林中,他俩曾被郭虎头盘问过一次,这次又被徐珲问上,路中衡隐隐感觉这拨贼人似乎对读书人有种执着。虽然说不清这种执着是什么,但路中衡自认为一旦报出了身份,待遇很有可能也会提升。被带到其他地方,保不齐就能再次见到华清郡主,是以才这般义无反顾。

郭名涛和他恰恰相反,以他之见,官贼对立,你死我活,这股贼人一而再再而三查问读书人,绝不安好心。然而路中衡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他骑虎难下,犹豫一会儿,也只好期期艾艾承认。

徐珲没再对他们说什么,低头对白旺嘱咐几句后,先出去了。白旺送他到帐外,返身回来,温言说道:“给两位先生松绑。”

郭、路莫名其妙,然而手上身上的粗麻绳很快就被除了个一干二净,再看白旺执礼甚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位将军,我、我等……”

白旺笑着说道:“二位先生放宽心。此前只因不知二位身份,这才多有得罪。现在我军后营已备下茶水饭食,请二位前去享用。”

郭名涛目瞪口呆,而路中衡则提脚便走。他犹豫片刻,自忖自己两个反正已是阶下囚,生死由人,再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故而心一横,也跟着走了。

才走几步,背后一个还被绑着的差役叫起来:“慢着、慢着,这位将军,那咱们呢?”

侧里也有一个兵士小声问道:“把总,这几个人怎么安排?”

“安排?全都砍了。”白旺的声音不大,不过就在咫尺的郭名涛还是听得清楚。他不敢回头,加紧了脚步出去,后背在这酷热的天气下还是泛起一股凉意。

同一时刻,傥骆道南口,烈日当空。

几个身着差服,手持棍棒的公人翘首而望,可大路延伸到远处,就是不见他们想要的身影。

他们几人都是西安府各个衙门里凑出来的皂吏,护送郭名涛与路中衡到此后与汉中府的差役交接,等候在这里。原本说好了今日午时于此间碰头,不想时辰早过了,郭、路的到来貌似还是遥遥无期。

正午刚过,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光线照到身上,就像无数小针射来,浑身上下都是刺痒难耐。他们等得焦虑,又晒又渴,再摇摇水壶,这里头仅有的用以消暑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上官,他们心里不快,就开始不住咒骂,各种污言秽语以及抱怨不断从他们嘴里蹦出来。

这时,远处道上走来个身影。众人满怀希望瞧去,心情又是一沉。来的并不是自己久等着的大人,而是一个矮小干瘪的老汉。再看之下,那老汉的肩上还挑着个担子。担子的两端,随着走路,一晃一晃挂着两口木桶。

如果木桶里装的是酒水,那就再好不过了。众人想着,当下就有两个性急的扯嗓呼问:“兀那老头,桶里装的什么?”

不远处的老汉忽见对面好大一圈人,脚步立停,显然是吃了一惊。又发觉这些人都是官府里的打扮,随之似有退却之意。

众人哪容他走,虽坐地不动,口上威胁:“别走,过来!敢退一步,爷爷们卸了你。”

那个佝偻着的老汉自思担着东西跑不过这些年轻人,没奈何,一跛一跛走过来。他才放下担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左边一个皂吏一棍将他打翻在地,笑骂:“老狗,还磨蹭吗?”

那老汉滚在地上,斑白的须发上都是黄土,在飞尘中颤抖着撑起身来,也不敢说话,缩着身子立在一边。

他的脸黑中带黄,一如陕南土地的颜色,密布的横纹与褶皱,更像极了犁田而成的沟壑。风霜的痕迹在这里尽显无遗。

几个皂吏见他不做声,作势又要打去,那老汉害怕,下意识后退两步,可那条跛腿却不受他控制,一个不稳,令他摇晃着跪了下去。

“啊哟,老匹夫,向爷爷求饶?”几个皂吏嬉笑着,故意吃惊地互相看,他们与这老汉素昧平生,或许是气闷无处发泄,见对方老实巴交的土鳖样,就是想欺侮一番找些乐子。

“桶里装的啥玩意儿?”几个皂吏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掀开了桶盖。然而盖子一去,扑鼻而来浓烈的酸烂腐败气息,定睛看去,里头装满了大粪尿水。

“他妈的!”皂吏们希望落空,怒火更盛。当中两个因为动作大了些,推动了粪桶,致使一些粪水洒到了身上,愈是怨恨,口里叫着“敢耍老子”,乱棍齐下,将那老汉再次打在地上。

那老汉“哎呦”直叫唤,整个人在灰土里翻滚,不一小会儿,就像泼了一层细末,全身都是黄尘。那几个皂吏打得累了,先后罢手,当中却还有人不解气,骂道:“老狗晦气,惹得爷爷一身骚。”说着就将长棍的一端刺入粪桶搅了搅,捞起一块污秽,往那老汉嘴里捅去。

那老汉神智不清,正大张着嘴呼气,那长棍顺势而入,带来一阵强烈的腥臭,令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棍的一端还留在嘴里,那皂吏见对方咬住了自己的棍子,毒心顿起,用力将长棍在那老汉嘴里乱戳乱搅,口里直道:“好吃吗,让你吃个痛快!”只短短几个眨眼,那老汉就已满口是血,一张嘴也瞬成血窟窿。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皂吏实在是累了,才慢慢罢手,而那老汉的口嘴,早已稀烂一团。只见他的双目翻白,仰面倒着,不知死活。

其他的皂吏见这惨状,皱眉道:“你干啥将他弄成这般?若给大人们看到了,少说又要指责咱们。”

那个皂吏撇撇嘴道:“这老狗,费我好些气力。罢了,待会儿我将他拖到林中藏起来,你几个不要做声。”

几个皂吏笑了笑道:“这老汉怀里或许还有些银钱,先摸了,你再处置。”说着,立刻就一拥而上,开始对着老汉上下其手。

众人乱摸一阵,仅仅得了几个铜钱,都无比失望,骂骂咧咧着站起来。正准备合力将这老汉拖走,但此时道上蓦然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皂吏还没来得及躲藏,就给十余骑团团围住了。众人看去,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在他身后,都是清一色武人打扮。只有侧里立着三骑,坐上之人乃是儒生模样,皆是怒目视来。

114府北(二)

事关重大,作为赵营西面的主将,徐珲不敢自行决断,所以赵当世在次日清晨也接到了郭虎头兵败被俘的军报。

到了汉中的这些日子,因为孙显祖、柳绍宗等官军的消极表现,赵当世得以将兵马四散展开,汉中府以北洋、城固二县除了县城几乎全都成了赵营的势力范围。赵当世一直在寻找小红狼主力的踪迹,可对方似乎提前猜测到了他的意图,有意躲避。覃进孝与孟敖曹两部甚至深入到汉水南岸西乡县西面的荞麦山一带,除了寻到几个被抛弃的营盘,别无所获。

赵当世其实也不是非要找到小红狼,但若是能够接触,至少可以从他手里榨出些补给,而不必劳神费力地四处搜刮。眼看几路兵马越散越远,中军空虚,赵当世正想下达收缩兵力的军令,郭虎头的败讯却将他的计划打乱。

郭虎头是他非常看好的营中将领,他对此人的能力也比较放心,万万想不到其竟会一朝失足。

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事情会万无一失。

这是赵当世在惊讶过后提醒自己的一句话。赵营虽然实力日渐增强,可着实没到能够横扫千军的地步。一帆风顺对于一个发展中的集团来说实非好事,郭虎头的失利,犹如当头棒喝,令正是春风得意的赵当世慢慢开始懈怠的心弦重新紧绷起来。

赵当世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这不仅仅是郭虎头一人的事,同时涉及到汉中小红狼等部对于赵营的战略意图。也因为这个缘故,在收到消息后,赵当世停下手头上的事,令侯大贵与王来兴守着中军营地,自带了十数骑亲自赶赴西面的徐珲大营,参与对后续事态的处理。

随他同来的除了周文赫等护卫,还有覃奇功、穆公淳与刘孝竑。覃奇功与穆公淳是赵当世的谋士,带他们一起合情合理。但至于为何将后营的刘孝竑带上,有些人就想不通了。

刘孝竑的火爆脾气,赵营上下多有耳闻,更在私底下送他一个“文面张飞”的绰号。此人是出了名的骨头硬,就对上军中侯大贵与徐珲等宿将,也不会给好脸色,因有赵当世护着,没人敢动他分毫,只能对他敬而远之。按其人一向不肯与赵营合作的态度看,赵当世带他,绝不可能是为了让他在郭虎头一事中出力。

说起来,这次跟着赵当世的请求,还是刘孝竑自己主动提出的。这倒不是他转了性,服了软,而是因着他整日在后营无所事事,十分烦闷,听说了徐珲这里缴获有一批书册,便想过来寻几本典籍打发时间。

赵当世自不会拂刘孝竑之意,近段时间相处,他已能明显感觉到刘孝竑已慢慢没了之前的抵触,开始适应起了赵营的生活。这是个好的开始,有些人表面顺从,内心未必;而这刘孝竑是真性情,好歹都写在脸上。赵当世情愿细水长流,将他逐渐转化,也不愿他表里不一,身在曹营心在汉。

军情紧急,赵当世等十余骑沿路策马西驰。覃奇功不说,穆公淳本不太会骑马,但初入赵营,他怎能于紧要关头落后,所以拼了命也乘马跟随。而刘孝竑看上去白白净净、长袍大袖的,不曾想却也是个马术好手,这倒让赵当世以及周文赫等有些刮目相看了。

最先是周文赫发现了前道有异状,在远远观望后,赵当世确认只是一群皂吏而已,没有危险,这才催马现身,将这几个西安府的皂吏围住。

望着地上满口血糊,垂死抽搐的老汉以及战战兢兢的皂吏们,此前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周文赫跳下马,挥刀砍翻一个皂吏,满脸凶相:“你几个贼撮鸟,不想挨刀就快快将来历报上!”

那几个皂吏没想他出手这般狠辣,知道自己这是遇到贼寇了,开始时欺侮老汉的嚣张劲儿早便无影无踪,一个个如处寒冬般浑身打颤,结结巴巴道:“几、几位爷爷息怒,小、小人等不过是西安府里打杂的,当不起各位爷的宝刀。”

赵当世稳坐马上,俯视几人,冷漠道:“既是西安府的人,来这里讨死吗?”

“这……”几个皂吏六神无主,互相看看。只这一迟疑,周文赫手起刀落,又剁倒了一个。剩下的吓得涕泗登流,纷纷跪地,磕头求饶:“好汉爷爷且休动手,好汉爷爷且休动手。小人等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护送郭、路二位大人来汉中公干的!”

“郭,路?”

赵当世才稍一皱眉,那几个皂吏就赶忙捂着脑袋倒豆般道:“是郭名涛与路中衡。他俩一个是照磨所里的照磨,一个是省府里的知事,听说是奉了孙军门之令,来汉中找瑞王要钱。”

“郭名涛,路中衡……”赵当世在脑海里将两个人的名字过了一遍,发现没什么印象,就不再多想,转而用马鞭点了点地上的老汉,“这人是你们杀的?”

那个用棍捅老汉的皂吏机灵,连声说不,并用手指向方才被先后砍到的两个同僚道:“不、不,爷爷冤枉。人是他们杀的,小人等正想救这老叟,爷爷们便到了……”

他话未说完,左侧马上的刘孝竑忽然暴怒叱道:“狗才,人明明是你杀的。大丈夫敢作敢为,你下的手,缘何栽赃死人?”

那皂吏脸色大变,汗流浃背,连连告饶:“先生饶命、先生饶命。人不是小人杀的,小人也不是什么大丈夫。”

他再百般抵赖,却想不到适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被赵当世等人看在了眼里。口上不肯承认,脸上的汗倒是越来越多。

刘孝竑怒道:“这老汉与你等萍水相逢,不说仇隙,怕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你怎忍心下此黑手,将他残害到这般?”说着,转而向其他皂吏喝道,“你等不仅不劝他住手,反而为虎作伥,与他一起搜取无辜之人的钱财。枉你几个还是官府中人,这番丑恶之态,与剪径为业的贼寇有什么区别?”他说话激动,一时忘了自己现在就是和一群贼寇为伍,然而皂吏们此刻那还敢说什么其他的话,个个垂首噤声而已。

“人云‘盗亦有道’,想一般贼寇也只为财,不刻意为难穷苦之人,更不会肆意害人性命!你几个真是连贼寇都不如,不,人面兽心,连猪狗都不如!”刘孝竑说着,脸已涨的通红,看得出,他对于皂吏们的行径深恶痛绝。而他话中虽然忘了顾及赵营人马中一些绿林出身的人的感受,但细听其内容,对赵营一伙并无直接贬低。所以这一番痛斥固然让人感觉迂腐尖锐,但听上去的确出自于他的本心,故而赵当世等人能理解他的愤慨,也不由动容,。

“国朝有你们这些朽木蠹虫,根基糜烂,纵然巍巍大厦又怎能不倒?‘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诚哉斯言!”刘孝竑大骂一阵后,实在难以面对此情此景,悲叹数声后兜马离开到十余步外。

几个皂吏们通体汗湿,伏地讷讷无言。不止他们,赵当世听了刘孝竑这些慷慨陈词,亦心有所感。原以为刘孝竑不肯彻底归附赵营只是因为自命清高,今日看来,实是有着忠肝赤胆。不投赵营,不是矫情,也非自矜,而是他依然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怀。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刘孝竑或许是有些刚强,但真正支持他扛到现在的恐怕是那一份忧国忧民的情操。

这种情操放在刘孝竑这么一个自顾不暇的落魄文人身上貌似有些可笑,甚至不自量力。但赵当世当初的境遇和他几乎如出一辙,因此才相信,山可移、志不可移。若不是还有似刘孝竑这般壮怀激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苦苦支撑着,大明朝的江山,只怕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

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少这样的人。即便这些人有时候只能是永远为泥沙所覆盖,湮没无闻在漫漫历史长河中。

“都使……”周文赫脸色黑沉沉的,看了看赵当世。赵当世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他二人朝夕相处,命令与行动早已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可将意思无误传到。

伴随着惨叫声,周文赫将几个皂吏接连劈杀。速度很快,快到没有一个皂吏来得及做起身逃跑的动作。

周文赫扯起甲下里衬的衣摆,将血淋淋的刀身擦净,脚边已是伏尸一片。眼到处,那老汉竟还未死,这会儿尚在痛苦地扭动,不断有血泡从他溃烂的口腔处冒出来。

“帮他了结吧。”赵当世轻叹着拋下一句话,拎过马头走了。周文赫沉默无言,等众人都打马远去后,缓缓将刀锋插进了那老汉的胸膛。

赵当世等人在日落前赶到了徐珲大营,徐珲与白旺出营五里接引。赵当世听完徐珲当面的陈说后,对事情的经过大致有了判断:郭虎头被俘,纯出偶然,不太可能是小红狼处心积虑部下的陷阱。

有了这一层考虑打底,赵当世的心安稳不少,然而郭虎头是营中悍将,统兵能力有目共睹,放弃他,不仅会对赵营造成损失,也会严重打击军将们的归属感。就赵当世自己,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自然不会坐视郭虎头落难不理。

“都使来前,小红狼那边的人已经来过一遭。擒拿了郭把总的叫武大定,现在是小红狼别部,实力很强,手下六七千人是有的。”徐珲如实将不久前接待武大定使者的事说出,“武大定让咱们将华清郡主交出,换取郭把总。属下暂时没答应,只让他隔日再来。”

赵当世“嗯”了一声,目视穆公淳:“穆先生,这武大定什么来历?”穆公淳与覃奇功一样,在营中顶了个参军的职务。比起久居施州卫的覃奇功,他久历数省,混迹流寇中数载,对于各家掌盘子的来历都知之甚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当世在底层太久,消息不大灵通,穆公淳给赵营带来的作用这时候很快就显露了出来。

他只沉吟了一小会儿,便张口道:“此人乃宁夏固原人,早年就是驰骋西北的响马。崇祯元年与老、老闯王,小红狼,呼九思等首义,算是个老资格了。”说到“老闯王”三个字时,他的脸上明显一黯。

“行十万呼九思……”赵当世心里想着,“这姓武的说不定与袁韬也有交情……”袁韬曾是呼九思的小弟,在川中时赵当世就已知道。

不过现下这无关紧要,他旋即将思绪拉回,问道:“既是崇祯元年起义的老人,又是掌盘子出身,这些年都没死,怎么给小红狼卖起了命?”

穆公淳想了想道:“听说此人反复,极无定心,几年来数易其主,跟着小红狼怕也是就近的事儿。因这缘故,别营对他比较提防,很少联合。”言及此处,又道,“除此外,属下臆测,运气也实为一个重因。”

赵当世颔首,运气这玩意儿一般不将它放到明面上讲。但老实说,它对人的成败起的作用有时非常大。赵营边上的张妙手就是个命途多舛的活例子,武大定混成这样,也不是说不通。

徐珲这时候说道:“这姓武的着实狡猾,在捉了郭把总后就星夜将营寨转移了。咱们路径不熟,想寻到他强行解救出人来,一时半会儿恐难成行。”

赵当世默然,小红狼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坚决不与自己接触,带着人马飘忽不定。赵营虽然作战犀利,但兵力有限,偌大汉中府,总不可能将兵马全放出去。漫天撒网寻觅敌踪,这样做的弊端已经出现,就是郭虎头的下场。作为小红狼的别部,武大定也当是这项政策的履行者。对方早有准备且占据地利,审时度势,郭虎头的确不是说救就能救的。

郭虎头要救,华清郡主赵当世也不愿意轻易放手。怎么做才能妥善将天平两端的这二者维持好?赵当世与帐内的军将们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赵当世思绪繁杂,理不出头绪,有些烦躁。这时,外部一个兵士大声禀报:“都使,东南方紧急军报!”

此言一至,顿如热铁融冰,将似一潭凝寂雪泉的帐内气氛瞬间活络了开来。

115府北(三)

在徐珲部向西而动的同时,作为赵营的另一把尖刀,覃进孝也带着左营向南方挺进,韩衮部下的孟敖曹带着五百马军负责策应。

与主要作牵制试探汉中府官军动静的徐珲部不同,赵当世给覃进孝与孟敖曹派下的任务就是搜寻小红狼主力,主动发动实质性的进攻。只可惜,小红狼蓄谋已久,屡屡避开了覃进孝的锋芒。以至于覃进孝与孟敖曹两部越追越远,都到了远离府城的东南方的西乡县境内。

纵然汉中官军消极,小红狼也一味避而不战,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赵当世不愿使自己的兵马过于分散,正欲给覃进孝发出收兵之令,不想那边的军报不期而至。

头一道军报,一般都是汇报大略情况的。这道不出惯例,很简洁,短短十一个字——“荞麦山遇小红狼,战,力败之”。

军报虽短,却使赵当世大为振奋。自从在西安南部吸收了许多人马后,赵当世对于自家兵士战斗力的评估一直不确定。一年未见,赵营能脱胎换骨,小红狼未必就不会卧薪尝胆。好在这一场胜仗的到来,及时打消了赵当世长久以来的忧虑。

解决郭虎头一事暂时想不出法子,赵当世也不会逼大伙儿苦绞脑汁。就借着这个由头将讨论的议题转到了东南方面。

徐珲十分稳健,即便是手下爱将受困,这时候还是抛却愁肠,振作精神参与到西南军务的讨论中。他认为,覃进孝过于突前,悬师深入,不是好事,侧翼已经暴露太多。击败小红狼,敌军胆气已丧,应该见好就收,果断召他回来。

穆公淳则持相反意见。他新来赵营,急于表现,也不管徐珲在军中的地位,直截了当就表示覃进孝好不容易挫败敌锋,不说继续追击,至少西乡县西面要趁着此刻完全掌握下来。只要占了东南的西乡县,加上现在徐珲部驻扎的城固县在北面,完全可以从北、东逐步向中间蚕食。西面是官军重兵集结的汉中府,南面又是险峻的大巴山,小红狼部插翅难飞。当然了,西乡、城固两县的县城还在官军手里,不过和汉中府一样,他们只会坐守,不足为虑。

徐珲之言为老成持重之策,以此行之,安全保险;穆公淳之言偏于激进,但并非妄想,只要成功,收获必巨。

比起侯大贵,徐珲的脾气内敛许多,自不会一言不合就开始破口大骂。而穆公淳说到底在营中基础尚浅,也不敢对高级军将穷追猛打。所以两人提出意见后,不再做声,都把视线转向了赵当世,让他做出判断。

两个提议各有利弊,赵当世短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过了不久,帐外军报又至,赵当世放下讨论,急召兵士入内通报。

这一道军报也是覃进孝传来的,内容比起头前,详实不少。覃进孝与孟敖曹进入西乡县后,其实也萌生了退意。只是在找到几个被小红狼等抛弃的营盘后,孟敖曹判断其众应当是新近离开,不会距离太远。因此,他向覃进孝建议,将左营向东北面转移,作出后撤的迹象,自己则率五百马军北上,然后突然折返。

小红狼部探知覃进孝的动作,的确以为他是想退回北面。考虑到汉中方面官军的压力,小红狼等也着实不敢向西退得太多,是以偷偷摸摸,卷土重回。孟敖曹抓住机会,率马军突然而至,在荞麦山一带牵制住了小红狼。小红狼已感觉不妙,想要抽身,不过覃进孝及时掩军回攻,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战果。小红狼再次遁走,现在覃、孟二人正驻扎在荞麦山等候进一步的消息,至于具体的战损缴获等,还需要接下里的清点。

东南战情紧急,覃进孝与孟敖曹虽说新胜,毕竟人少。若听了徐珲的,就得快速将他俩召回;若行穆公淳之策,也得尽快抽调兵马支援。不论这两项选择哪一个,都迫在眉睫,否则一旦小红狼缓过神,凭借兵力优势吃掉了覃、孟,那可就坐失良机,欲哭无泪。

郭虎头的事未了,新的难题又迎面而来,赵当世实在有些郁闷。正在此时,覃奇功开口说道:“东南之胜,岂非天助都使解救郭把总?”

赵当世一愣,听出他话里有玄机,俄而忙问:“青庵所言何意?”作为赵营的头号谋主,覃奇功或许比不上穆公淳诡计迭出,然而他有一个大好处,就是稳当。只要他开了口,那么说出来的主意一定是十拿九稳的。

覃奇功笑道:“现有两难,本孤立无联,只能逐个击破。然而东南既胜,则此两难串于一处,迎刃可解!”

赵当世豁然起身,惊问:“还有此事?快快说来!”

徐珲等人闻言,亦是面流讶色,伸长了脖子。穆公淳则阴着脸,冷眼旁观。

覃奇功不卖关子,先分析情况:“目前郭把总陷于敌手,要安全救他出来,以华清郡主易之最为妥当。然而华清郡主乃和隋之珍,咱们侥幸获得,不拿她做些文章实在可惜,所以以人换人,难称佳计。”

这时穆公淳幽幽飘来一句:“郭把总为军中栋梁,人才难得。若是急功近利,抓着小利不放才是下策。”

覃奇功并没有在意穆公淳话里行间的酸味,对着赵当世道:“以兵强夺,为下策;以郡主交换,为中策;而另辟蹊径,将武大定收入麾下,不但可救回郭把总,还能丰我羽翼,乃上策!”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赵当世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招降武大定?”

覃奇功目光炯炯,颔首而言:“正是。武大定为人反复,堪称当世吕布,综合其人过往,很难相信他会真心实意侍奉小红狼这么个土寇。若说前番他还心存侥幸,那么这次覃、孟力挫小红狼等,必令他不得不多加考虑。”

见赵当世沉思不语,覃奇功进一步道:“徐千总言,明日武大定会再派人来交涉,莫若派一舌辩之士随之返回,对其晓以利害。属下相信,武大定能混迹这么多年而不败亡,也绝非鼠目寸光之辈。劝之来归的可能极大!”末了再道,“若此计不行,再行换人之策未为晚也。”

徐珲听罢,出声赞同道:“参军之言可以一试。若真的成了,是再好不过。”他为人谨慎,但并非没有眼光,似这种无本万利的事,有什么么理由不做?

赵当世还是没作声。他之所以犹豫,是考虑到了徐珲未曾想到的方面。对于徐珲,份内职责就是为主帅征战,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不重要。但赵当世和他不同,想得更多。覃奇功之言听上去美妙,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首当其中就是要找一个论士替赵营出使。这此出使不同以往,要求此论士不但得能言善辩,而且还要胆勇过人。毕竟现在只是口头猜测,真到了孤身入敌营的当口,谁也无法保证武大定会是如何抉择。空有满腹经纶,临阵却吓得肝胆俱裂,这样的表现是绝对无法说动武大定来归的。

而赵营目前儒生不多,能稍微和智勇兼备搭上边的更是凤毛麟角。赵当世惜才如金,不太想把优秀的人才置于险地。

他正犯难,覃奇功洪声振袖道:“都使,属下愿意明日一行,必说得武大定来归!”

赵当世几乎是立刻回绝:“不可,青庵如我臂膀,使你履险,我心难安!”

覃奇功再请道:“都使放心,没有十足把握,属下绝不敢请命。”

赵当世只是摇头,全无应允之意。目光无意间掠到穆公淳那里,却见他此刻低着个脑袋,脸上半黑半红。说起来,他不负巧舌如簧之名,而且新来投靠,要表现这是最好的时机,就如在施州卫覃奇功主动担任使者一样,很快就能在赵当世面前确立自己的地位。但他却实在没那个胆量,他是惜命之人,功名没了可以再取,性命丢了那就再找不回了。所以,此时此刻,他不敢面对赵当世热切的目光。

对方没反应,赵当世有些失望,就在这时,另一端人声乍起:“小生愿去!”

急目看去,竟是刘孝竑。

他会决意接下这个使命,说奇怪,其实也不奇怪。

最早被裹挟进赵营,他半是悲愤,半是痛苦,心里更是恨透了玩弄手段的赵当世。读了二十多年的礼义经典,君君臣臣的观念早已深入他骨髓。落入贼手,就如落入污秽,将令他一生都蒙受难以洗刷的污点与耻辱。原本甲科正途的愿景化为乌有,前路瞬成齑粉。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而且心里害怕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早已成了为贼卖命的欺宗灭祖之人。若非偃立成极力劝阻,重压与自责下他恐怕早已自裁。

所以最开始他完全不愿意与赵营有着半点瓜葛。没了求死的欲望,他冷眼旁观,想要见证这样一个凶残罪恶的流寇团体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赵营在赵当世的带领下居然于官军的四面剿杀下连战连捷,一路发展壮大。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放在赵营身上,完全失去了效力。

苍天无眼,欺良助恶!

赵营越强,刘孝竑就越愤怒。到后来,他萌生出暗地里给赵营搞破坏的想法。哪料营中人对他的脾气早有了解,一个个避之不及,想找个人聊聊天都不太可能,更别提什么离间拉拢了。而赵当世似乎也瞧出他的心思,完全不委任实务。所以闹到最后,他才悲惨的发现自己是有心无力,弱小得像一只尘土里的蝼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激烈的情绪慢慢消了下去,以至完全对前途失去了希望,几乎成了一个麻木的人。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排泄或是跟着部队茫然地转移。生就生,死就死,对他都无所谓了——直到赵当世给了他一个为军队立军纪的差事。

起先,他认为赵当世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区区流寇,抢掠为业,搞这些条条框框完全是在沐猴而冠。但因实在是闲的慌,也不算助寇为虐,他就答应了。即便认定对方只是装模作样,认真的性格还是驱使着他全力以赴完成了军纪的初版。他审度自己洋洋洒洒写下的律令,无比骄傲,同时又一派傲然,想看看赵营的这些牛鬼蛇神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偃立成与他交好,且在军中任职有机会接触外事,刘孝竑便通过他有意无意打听军纪的施行情况。但是,在听说赵当世为了推行军纪不遗余力甚至杀了几个军中宿老后,他震惊了,没想到,这个年轻的贼渠居然真的把这份军纪当成了一件要事来做。而后来陆陆续续又听说了赵营行军的纪律以及作战的原则,他才最终确信,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没有白费。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才华受到他人认可来的欢欣快乐?

刘孝竑早有才名,但也仅仅只限于在一帮高谈阔论的同学中流传。而这份军纪,却是让数以万计的兵士们遵守的典范。纵然他们都是贼寇,但能为这么多人所认可的激励,还是让刘孝竑备受鼓舞。尤其是后来他想到自己是在“劝恶从良”,虽处贼窝,却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儒家的内涵与精髓,没有自甘堕落,辱没圣贤教诲,更是振奋。最后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当初那种希望赵营败亡的想法。他没说出口,但心底里乾坤扭转,竟是开始隐隐期望赵营能越发壮大,在影响力扩大的层面上将自己的这一番心血也传播出去。

有时候,人思想的转变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刘孝竑也借此重新对赵营进行了审视。不单对于赵营军将兵士,也对于它的领导者赵当世。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赵营有仁师气象。

这倒不是说赵营已经脱离了流寇的本质。在没能自给自足前,剽掠是不可避免的。但刘孝竑曾经耳闻目见,深知赵营这种程度的自律不要说放在流寇中,就在官军中也属少见。就施州卫内各族各司互相攻伐,也多有大屠杀发生,而赵营盘据施州卫所那么多日子,最终离开,愣是没妄杀一个人,强烧一栋屋!

刘孝竑开始疑惑,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赵营改归于哪一类。站在官府的角度,他们自然是贼;但站在黎庶的角度,他们的作风甚至胜过大部分官军。即便现在赵营还是无法杜绝残忍恶行的发生,但刘孝竑不是出生在盛世天朝,而是就在动荡不安中长大,赵营的自律程度,已经很让他吃惊了。

这些都是前因,真让他作出今晚这一出人意表决定的导‘火索则来自白日的所见。皂吏杀人掠财,流寇为民除害。官贼身份倒换,让他既感到荒唐,也感到愤慨,同时对赵营的规矩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

在这个官不官,贼不贼的时代,他又怎能独善其身?想通了这一点,心头那个重压已久的包袱才终于卸下。

116府北(四)

刘孝竑在次日傍晚到达了武大定掌控下的一个小山寨。据带他过来的那个使者介绍,武大定的现居地还在别处。权且于此休息一夜,明日再正式引见。

这小山寨破败阴僻,坐落在山谷中,夜色一落气氛很有些瘆人。然刘孝竑不信鬼神,又是生来胆大,身处敌寨,在没有一个同伴的情况下还是吃睡自若。这份镇定被那些武大定的手下看在眼里,对看上去文弱的刘孝竑倒不敢再轻视了。

红日初升,刘孝竑就被叫醒,跟着武大定的几个亲信策马而奔。那几人都是很早就跟着武大定的马贼出身,本想加快奔驰来为难刘孝竑。怎料刘孝竑斯斯文文的样子,马术却是不俗,不说超过那几人,总之驰骋间几乎能与他们做到并驾齐驱。如此本领,更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武营兵士们吃惊。

武大定的大营僻远难寻,那几人似乎也没有避讳的意思,未使什么措施来防范刘孝竑暗记路径。刘孝竑见他们这般,也不费力去记,他清楚,武大定狡兔三窟,多事之秋必然不会在同一个地点呆太久。

辗转过无数山坳峡谷,武大定的营寨终于在目。那营寨坐落于半山腰,在茂盛的林木掩映下,几乎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有人指引,刘孝竑自忖就是打马经过,也未必能觉察到异样。

武大定昨夜就接到了自家人马的传报,知道今晨会有赵营的人来交涉,所以一早便开了寨门,派了几个亲随接应,他自己倒没出现。

刘孝竑从马上下来,不见武大定,皱眉问询:“你家瓢把子人在何处?”

一个亲随大大咧咧道:“瓢把子昨夜开宴酒醉,这时候尚在安卧,先生随我去寨中等候则个。”

刘孝竑不动声色,昂首而言:“请带路。不过你得提醒你家瓢把子一声,就说赵营使者事务繁忙,未必有耐心久等。”说罢,负手而行。

怠慢来使是两军交涉常用的伎俩,武大定此举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刘孝竑熟读史籍,这点应付能力还是有的。同时也暗想今日之行以此开头,恐那武大定不是易与之人,难的还在后头。

武大定其实已经装束齐整坐在别处,此一招本就是在试探刘孝竑,听到亲随传报后发现对方颇有些骨气,也便来到了寨中聚义堂接见刘孝竑。

刘孝竑迈步入堂,正眼看去,堂中最上首大剌剌坐着个短须莽汉,年纪三四十,当就是武大定本人。他的左右依次都坐了几人。除了些这坐着的人外,还有十余名壮汉赤裸上身,手执刀斧,纹丝不动地立在堂内两侧。

堂内气氛有些不对,刘孝竑能感觉到,但在众目睽睽下,他并无半点不安之色,将双袖一甩,挺立当中。

“来者何人?自报姓名。”武大定首先发话,语气中甚是倨傲。

“汉高泽裔,百善之首,礼曰幅广。”刘孝竑中气十足,振声说道,偌大的聚义堂内余音绕梁。

武大定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问道:“这都是啥玩意儿?”

刘孝竑闻言,这才看向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道:“小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瓢把子还欲请教,另择时日可也。”

一个领哨怒道:“臭老九,安敢故弄玄虚?”

武大定本想利用这一问将刘孝竑的气焰打下去,不料刘孝竑见招拆招,一句话反倒将他的粗鄙无知暴露出来,端的是又羞又恼。左侧带着刘孝竑来的那个亲随见自家瓢把子难堪,忙附耳说道:“此人叫刘孝竑。”

“哼!”武大定按下恼怒,再度看向刘孝竑,“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刘孝竑气定神闲道:“无他,二事也。其一,请瓢把子释放郭虎头;其二,请瓢把子与赵营合作。”

第一件事在武大定意料之中,他没什么反应;第二件事却着实令他惊愕。古来这劝诱之事,大多见不得光,似刘孝竑这般堂堂正正说出来的,更是闻所未闻。他还在呆怔,下首那个脾气躁的领哨先怒,大骂:“竖子何敢口出狂言,以为俺们寨里真的没有体统吗?”说着,将手一挥,侧立跨立的两名壮汉立刻上前去扯刘孝竑。

武大定布下这些刀斧手的意思便是择机给对方个下马威。这时候正好发作,也没说什么,坐视刘孝竑动静。

刘孝竑不躲不闪,任凭两只手都被壮汉制住,面不改色,只是直直看着武大定,冷笑道:“人言瓢把子是真豪杰,未曾想,却是个胆小之人!”

武大定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老子纵横西北十余载,遇佛诛佛、遇鬼灭鬼,‘杀’字说了不少,‘怕’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胆小’又从何而来?”

那个性躁的领哨叫道:“这厮就是在装神弄鬼,拖延时日,少与他废话,拖下去砍了得了,也好让姓赵的知晓俺们的厉害!”

武大定起手阻止道:“不急,我倒好奇他能有什么说辞。”同时对刘孝竑道,“你且说说看,说的有理,我便饶了你。若是一派胡言,哼哼,戏弄老子的下场你心里有数。”

两个壮汉应声放开了刘孝竑,刘孝竑甩甩胳膊,口道:“小生从无诳语。瓢把子自认骁勇无畏,可在我等外人看来,无胆处却有三……”

“哪三处?”为了体现出自己的“宽阔胸襟”,武大定强装平和。

刘孝竑走上前两部,洪声道:“其一,小生不过一文弱书生,敢说动起手来绝非在场任何一位的对手,瓢把子却叫两个壮似熊罴之士来制我,这不是无胆懦弱是什么?”

“这……”这些刀斧手本为威吓而来,到了刘孝竑口里反成了胆小的证明。事实摆在眼前,武大定无言以对,两个刀斧手则互视一眼,都下意识向两侧退了半步。

刘孝竑接着说道:“其二,小生此来,乃代表赵营与瓢把子交涉。瓢把子对我,犹如晤我营主帅。可你我才说几句,便给下人屡次插言,如此不分尊卑,瓢把子却一再任由他在堂上呼来喝去。这倒不能说是怕了小生,而是怕……嘿嘿……”

武大定听到这里,脸色陡变,他生性多疑,虽然不会就真着了刘孝竑的道儿,可私心自问,对方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堂堂一营之主,说话时却给手下抢白多次,的确有损威严。再拿眼偷瞧那个性躁的领哨,只见他此刻亦是满面通红,唇须颤动。

刘孝竑不容旁人分说,随即再言:“其三,以小生所知,瓢把子是崇祯元年与老闯王同起事的宿老。想那小红狼素无才德,不过凭着运气才得以在陕南残喘,瓢把子资历、能力、威望哪点比他不上?居然自甘下流,任其驱驰,就我等看来,实在憋屈。功名但在马上取,只要是稍有胆气者,哪个又受得了这般境遇。小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瓢把子无胆!”

如果说前两者武大定还不以为然,那么最后一番话,当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反复之徒往往狡猾自负,武大定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力比别人差,之所以混得落魄,全归咎于他人因妒迫害,且运气也不在自己这边。一言以蔽之,俱是外因,于他本身,并无差错。

他野心很大,不甘久居人下,但命运弄人,使他不得不数次易主,因此落下个白眼狼的恶名。小红狼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收容了他,他却感到自己被放在小黄莺等杂牌一列是受到了怠慢轻视,心里着实不痛快。若非小红狼经营陕南日久,基础颇为坚实,且其他几家掌盘子中也没有交心的伙伴,武大定是说什么也要将汉中府地面的主导权夺过来的。

武大定虽没读过书,但“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在时机不成熟前,他没泄露过半点脑海中的想法,是以即便是和他最为亲密的几个领哨,也不知道其实自家瓢把子觊觎小红狼的地位已久。

这个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郁结既已被刘孝竑点破,武大定就自然而然开始思索。听刘孝竑话中意思,赵营似乎有意拉拢自己。赵营的事迹,他此前也多方打听过,清楚曹文诏、罗尚文乃至秦良玉等凶悍官军以及九条龙、高迎恩、拓攀高等骁名在外的巨寇都曾是赵当世的手下败将。所以单比实力,他没有疑惑,纵然汉中团结在小红狼身边的人马杂七杂八有个数万,但松松垮垮、各自为战,亦不太可能是赵营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小红狼会一意避战,而他也谨遵此方针的原因。

“识时务者为俊杰,前两日我营在荞麦山才大败小红狼等部,彼等不过乌合之众而已。瓢把子素有勇名,怎愿意屈居于此等宵小之下?”刘孝竑有眼力见,见对方托颚沉默,晓得有戏,心中窃喜着赶紧又添一把火。

那个性躁的领哨倒是个耿直的,听到刘孝竑有意挑拨,忍不住又出言劝诫。只是这次他学了乖,没有径直喝斥,而是转向武大定道:“这酸儒满嘴妖言,特来迷惑我等,瓢把子切不可中他诡计。”

“中不中计你看得出,老子就看不出?”武大定正是纠结的时候,听到他如此说话,怒气顿起。那领哨不防武大定突然变脸,吓了一跳,连声诺诺,缩了回去。

刘孝竑趁机说道:“瓢把子名垂三省,小生早有耳闻。实际上小生来前,赵掌盘已经与我说起多次。说瓢把子实在是一等一的豪杰壮士,绝不是无胆之人。只可惜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至今不展,完全是缺少一个机会。所谓时势造英雄,赵掌盘敬仰英豪,不愿看到瓢把子就此埋没,永远不愠不火下去。所以差小生此来,求回郭把总为次,真心诚意希望与贵营合作为主!”

谈判需要技巧,刘孝竑脑袋灵活,发现武大定在与赵营合作这一点上似有动心,就随机应变,立马将谈话的重点转到了这一端。

生死漂浮这许多岁月,“情义”二字对于武大定来说早已是个很模糊很遥远的概念。十余年不得出头的困苦不是寻常人能体会,利字当头,有机会向上爬,武大定又岂能不动心?

武大定虎着脸思虑多时,终是一挥手,让刀斧手们全都撤了下去。眨眼间,堂内就只剩下寥寥数人。

“这些都是在下亲信,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武大定朝着刘孝竑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不少。同时,一个领哨很识趣地搬了条小马扎来请刘孝竑坐下。

“果然是逐利轻义的豺狼。”刘孝竑心中冷笑,却是一拱手,口言:“多谢瓢把子给座!”

话说到这份上,武大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对赵当世提出合作的建议感兴趣,只要赵营这边给出的筹码足够让他满意,那么事情就可以继续谈下去。

刘孝竑来前和赵当世商量过,对此已有预备,不等武大定腆着脸来问好处,主动说道:“赵掌盘一诺千金,只要瓢把子愿意助力,以褒城、沔二县相赠,并支持瓢把子为汉中之主!”

话音卜落,满堂皆讶,武大定双眼大张,追问:“此话当真?”汉中流寇虽多,但基本上只能在野村民堡里剽掠,攻打过几次县城,都惨败而归。刘孝竑一开口就是两座县城,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刘孝竑满不在乎道:“向年于川中时,赵营夺关拔城如割韭菜,谅此二县,何当我锋?小生绝非信口开河。”这些话刘孝竑其实不太愿意说,尤其是以二县为定钱的事他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算接受。赵当世举手誓日向他保证过善后事宜,所以为了使这次交涉能够完成,他最后还是选择抛出了这个杀手锏。

这里头变数太多,武大定是个算盘子精的人,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刘孝竑见势又道:“不是小生口出狂言。郭把总只是我营中一匹夫尔,这种糙汉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瓢把子总不会真的天真以为用他就能将金枝玉叶的华清郡主换来吧?”

武大定本以为郭虎头是家独立的势力,而且手下上千人,放在汉中即便不能独立成营,在他人手下做事,也当是个重要角色,以这种重要性是有可能换回华清郡主的。但赵营的规模上万,一千人放在其中着实无足轻重。他不清楚郭虎头在赵营的地位,听刘孝竑这么一说,真以为只是个有头无脑的粗鄙武夫,自然而然开始对自己这边掌握的筹码分量产生了怀疑。

“赵营兵强马壮,小红狼等辈实不足与敌,破败只在旦夕。瓢把子你能躲一时,终究无法躲一世。与其稀里糊涂跟着小红狼自蹈险途,不如另择去处。赵掌盘会派小生来,也只是看中瓢把子是英杰这一点,否则,以赵营万余大军,若全力以赴,瓢把子以为,在此间,真能永远无事吗?”在别人犹豫的时候,其实是帮他下决定的最好时机。刘孝竑好话说过,这时候突如其来强硬一把,就是为了间接促使武大定做出决策。

117三营(一)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武大定梦寐以求的便是能成为独大一方的掌盘子,有此念想,在刘孝竑的威逼利诱下,不由得他不动心。

乱世无义,即便与小红狼是老友,且得蒙他照拂才能在汉中府地界扎下根来,面临关乎存亡的抉择时,武大定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赵营。择强主而事,在武大定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成王败寇,只要击灭小红狼取而代之,这背信弃义的勾当很快就会被时间的风霜所掩埋。

不过武大定最后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当即释放郭虎头,与刘孝竑约定,等赵营攻下了褒城、沔二县其中之一,再将人交付。同时他也承诺,郭虎头在自己这里绝对不会再受到任何刁难侮辱。

刘孝竑见好就收,未能立刻要回郭虎头其实也在他和赵当世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一来是帮助赵营稳固在汉中的脚跟,二来也算是武大定纳的个投名状。

这个要求很简单,便是在小红狼败退到城固县以西后,武大定需要派兵协助赵营对其众进行夹击。而至于为什么小红狼会退到这里,刘孝竑没有细说,但从他胸有成竹的表情上看,赵营似乎已有万全之策。

与来时不同,刘孝竑离开武营时颇为风光,武大定甚至亲自出营依送别老友的规格送他出十里方归。刘孝竑脸上淡笑,心里实则对武大定的为人着实鄙夷,在武大定转马驰离后,他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刘孝竑出使的这两天,赵当世一直呆在徐珲大营中等候。徐珲此次西进,收获颇丰,除却俘获了华清郡主这样一条大鱼外,还抓到三个特殊的人。赵当世细问下才知,这三个都是附近卫所世代负责制造火器的军匠。领头的一个三十来岁,胡子拉碴,头大身圆,徐珲知火器事,与他聊过,觉得此人有些门道,便趁这时引荐给赵当世。

这领头的军匠叫陆朴一,赵当世从他右面颊上密布的麻点就看得出此人绝对是操持火器的行家。两人略略交流,赵当世发现陆朴一果然对火器的造诣颇深,一问之下,竟是自学成才。明代户籍制度严苛,匠籍与民籍、军籍相若,亦是强制世代承袭,而且地位较之其他,多有不及。

人有七情六欲,兴趣也不尽相同,被禁锢着的匠户大多只是无可奈何着做着上头摊派的任务。他们有技术,但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手艺,因为没有主观能动支撑,对于技术的探寻,其实进展很小。基本上人人都是靠着老本,得过且过,能完整继承下上一辈的手艺已是不俗,再言进一步去探寻研制技术上的新可能,那对他们来说,没那个必要,也没那个兴致。

但总也有些非主流的人,这陆朴一就算是其中一个。他天生对火器的制造很感兴趣,在别人固步自封的当口,他如饥似渴通读钻研过许多火器著作。毕懋康的《军器图说》甚至徐光启翻译的《火攻神器图说》他都有涉猎。这在当时的明末匠人中,是极少见的。

赵当世试探着向他提出燧发枪的概念后惊奇地发现,陆朴一居然很早以前就曾经根据一把身毒古里传来的火器动手制作过“自生火铳”。在赵当世的前世记忆中,身毒即印度,此间正值莫卧儿时代,其军备发展同时受到奥斯曼帝国与西欧方面的影响,比起东亚,并不逊色,有些方面更为先进。陆朴一能从这方面着手,至少说明他的眼界很高。

可惜的是,陆朴一做过的那把“自生火铳”很早以前就因炸膛毁坏了,他脸上盖在浓密的毛发下的一道疤痕就是那时候落下了。赵当世通过他的述说大体上能够确定他所做的就是一种撞击式的燧发枪,这种生火方式不但比火绳枪优越,比起簧轮式的燧发枪也更先进。

但赵当世的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太久。据陆朴一所言,当初他之所以放弃了继续对燧发枪的研制,主要考虑到了两个方面:第一,成本太高。这不单单是物质上的成本,人力上的成本也很巨大。完成火绳枪的一系列击发最多七八个组件就能胜任,而撞击式燧发枪少说也得二十来个组件才能运作。制作这些组件的物料价格昂贵,而且因为需要精密贴合,这对于工匠的做工技术也是极大的考验。第二,击发率不尽如人意。火绳枪虽然笨拙,但只要不是在风雨中,点火的效率基本上可达百分百。比起这个指标,目前的燧发枪的击发率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已经很不错了。这对于需要投入实战的军队来说,太不可靠。

私人的武器与军队的制式装备是应该严格区分开的。陆朴一很有大局观,在认定目前大规模投产燧发枪不是明智的选择后,他很快转换了研究思路。以至于两三年都没再去碰燧发枪。

赵当世头脑很清醒,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他迫切希望能运用自己的远见来加强军队的战斗力。但事实是,目前就连西欧也未曾将燧发枪作为常规装备,一个没有人才储备,更没有生产力支持的赵营,拿什么去追求新科技?

燧发暂不可行,赵当世转而把目光投向了膛线。现今明军所使用的火器,清一色都是滑膛,若是能将铳管内壁加上膛线,都不需螺旋形那般,只要有直线的沟槽,势必能让火器的射程与准确性大大上一层楼。

然而陆朴一的话还是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首先,给枪上膛线,并不仅仅是枪管自身的事,同样关乎所使用胆丸的翻新。这就意味着,一但赵营使用了新式的线膛枪,那么从今往后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所有现成的弹丸都成了废物。这极不划算。

其次,无论是批量生产新式火枪还是弹药,都离不开生产力的支持。只说制造火器所需的钢铁与煤炭,赵营完全无法提供。而且别说造枪造炮,就造一个炼铁的坩埚方炉或是挖个煤井矿坑,对于现在无根之木也似的赵营来说,都难如上青天。

明代的炼钢技术其实就当时来说,并不逊色于其他地区,特别是生熟铁转化以及量产方面。炒钢法比起传统的灌钢法可以极为有效炒出含碳量低于生铁但高于熟铁的钢来,甚至熟练的炒铁手有机会炒出高碳钢。但仅仅这些还不够,因为用钢条或熟铁卷成的枪管无可避免,都存在衔接的缝隙,这就为日后容易炸膛埋下隐患。同时,当代摒弃了唐宋以木炭为燃料的方式转用煤炭,然而大明境内铁矿石与煤炭中的磷硫含量偏多,燃烧的热效率不高,难以在有着人畜力鼓风的开放式炼铁炉的条件下有效聚热与留热。这也是造成炼出熟铁或钢的硬度较脆、制成枪炮易炸膛的原因之一。除非能做到液化钢并用实心钢棒钻孔制作枪管,否则,炸膛的风险永远无法彻底解决。

当然,陆朴一的思维不可能这么超前,以上也只是赵当世听了他的话后结合自己前世的所学阅历综合出来的结果。说到底一句话,赵当世现在想要燧发枪,没门,而且没有稳定的根据地,想制作传统火绳枪补充军队,也不可实现。

和陆朴一的对话不但在火器方面打消了赵当世此前的幻想,也提醒了他一个关键点——根据地。

没有根据地,就没有稳定的财政、兵源、物资等等。当一个流寇,永远只能拣别人用剩下的老掉牙,想要在装备上领先完全是痴人说梦。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赵营可以永远四处流窜,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官军躲猫猫,但却无法完成由武装向政权的转变。

然而,话是这么说,赵当世却无法忽视根据地的双刃剑效应。尤其是对于现在处于绝对弱势的流寇群体来说,在与官军的敌对状态下贸然扎下根来,无异于鸟入樊笼,自取灭亡。

凡事,要结合实际,一味受到主观的引导,很容易陷入片面化的错误。有时,只需要犯一次错,就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纵使如此,入川在即,赵当世还是决定将根据地的事提上日程。目前固然不是扎根的好时机,但行军途中,于路观察,总也能为日后的发展找到些可供参考的信息。

囿于自身因素,赵当世暂时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交付给陆朴一实现。两人整整谈了一个下午,对彼此的想法都有了初步的认识。赵当世将自己心中憋闷许久的话说出来,纵无法立刻成行,却也十分舒畅。

他将陆朴一和两个帮工都安排在后营,让他仨先做一些概念上的计划与打算,同时以专人负责他们的起居、传话,待遇颇佳。而陆朴一等本来就处于社会底层,没读书人那么多三纲五常束缚,原先为官府做事,又受尽憋屈,这时见赵当世待己甚厚,也安之若素了。

徐珲因识人善荐,记了一功,与前番郭虎头遭擒的失察之罚相抵,无功无过。众人见赵当世赏罚如此严明,私下皆叹服。

刘孝竑未归,赵当世突然想起自己奇货可居的华清郡主至今未曾谋面。她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人物,怎能不见她一面?

他既想到,便找来徐珲,问了问郡主的近况。徐珲考虑周全,晓得华清郡主对己军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对她全不似普通俘虏。除了不得出所居营帐一步外,所有饮食、沐浴都按军中的最高标准来。以此比照,就连后营那个一向不肯受半点委屈的事主儿张妙白的生活品质怕也没这个俘虏高。

赵当世对徐珲的远虑很赞许,为方面主将,眼光长远绝对是一个必备的素质。论起这一点,侯大贵不及徐珲远矣,而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当世将他留在中营,看似尊崇却从不外放的原因所在。

心随身动,赵当世由徐珲带着,来到华清郡主的居帐。来前他已从徐珲那里了解到这郡主品貌非凡,即便有准备,但在真正见面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得呆了。

一袭素衣的华清郡主长身而立,没有任何妆容,取而代之的只是简单将头发全都梳到后边扎了个极为质朴的发髻。但因发长,它们还是披到了双肩,犹如两股黑瀑。

她眼窝处有着黑眼圈,看得出这几日精神状态不佳,虽落魄,但双眸依旧清亮有神,见了赵当世,首先作一揖礼,道:“华清见过赵将军。”

赵当世愣了愣,道:“郡主怎知在下是赵当世?”

华清郡主平静道:“我并不知将军叫什么。但这位徐将军我知道是营中的主将,在你身边全如属下姿态,想来赵营主帅必然姓赵,我便大着胆猜了猜。”

赵当世汗颜道:“原来如此,郡主聪慧过人。”他见对方姿容秀丽,更兼气质拔群,已有三分敬意。而后又闻她谈吐得体,不卑不亢,更是讶异。自思这瑞王的闺女果然与寻常妇人见识不同,阶级上的差距原来于外在都泾渭分明。他明显能感觉到,徐珲等跟进来的一班军将即便身为胜利者,说话之间却全都不敢正视华清郡主,而自己居然也有些紧张起来。

换个想法,所幸拿到华清郡主的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徐珲,这样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若是落在侯大贵、郝摇旗等莽夫手上,下场绝无现在这般好过。

想着,来时准备的话都说不上,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等请郡主至此,实在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只要能保得性命,保证不动郡主分毫,将郡主等完璧送回去。”

赵当世喜欢女人,但他有自知之明,虽惊叹于华清郡主的超尘脱俗的美丽,倒也压根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想着这样一个玉琢冰雕般的女子,自己说什么也不应该将其伤害。

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感觉到赵当世等人没有歹意,华清郡主看上去没有一丝半点身陷囹圄的慌张与忧虑,只听她轻声道:“赵将军,我信你。”赵当世怔怔看去,却见她正淡然笑对自己,容若玉人。

118三营(二)

刘孝竑回到赵营的当天,就下起了大雨。但瓢泼般的雨势并没有影响到赵当世的心情,武大定愿意合作他自然高兴,而更令他高兴的是,刘孝竑终于放下了思想包袱,通过这一次出使,正式融入了赵营。

大喜之下,他给予了刘孝竑许多赏赐,但无一例外都给婉拒退回了。刘孝竑对金银玉帛并不在乎,只希望能继续在徐珲大营的缴获中寻觅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并提醒赵当世切不可忘了之前关于军纪方面的几个保证。

赵当世尊重他的风骨,没有再多说什么。与武大定的合作既然已经敲定,那么下面要做的,就是依照约定,将小红狼等部向西北方面驱赶。有了这一战略为指引,东南方面大军事目标也水到渠成。赵当世在次日就差快马,向屯在洋县东面的郝摇旗发出指令,让他即刻南下,与荞麦山的覃进孝与孟敖曹会合。同时将侯大贵与王来兴的中、后二营以及韩衮剩余马军全召集过来,与此间的徐珲左营一并集结。

按着之前军议上定下的计划,一日后,荞麦山覃进孝与郝摇旗合军完毕,开始向西进军。赵当世接到他们的动向后,也开始将兵力沿着汉水展开,向南缓步推进。同时,为了防范汉中官军有可能的趁火打劫,赵当世让韩衮带着马军向褒城、汉中一带穿插,以作为疑兵。

崇祯九年十月的汉中府,随着赵营的到来,顿时战云密布。

同一片垂卷的阴云下,距离城固县赵营主力百余里外的汉中府治所南郑城内,分巡关南道道臣刘宇扬的脸色与黑沉沉的天空一样难看。

年届不惑的刘宇扬生平从未像今日这般惶惶不安,他出身四川绵阳望族,很年轻就中了进士。而他的两个弟弟刘宇亮与刘宇烈现在一个为吏部右侍郎,一个则在登莱为官,还有几个族兄弟也都大大小小在中央或地方担任官职,可谓一门显胄,门楣光耀。官途对他来说本就如同康庄大道,闭着眼都能顺利走下去。然而,近年来陕西的贼乱,却使一向自诩平步青云的他陷入无限的愁苦。

自打担任了陕西关南分巡道道臣之后,军政两方面的压力都让他几乎如牛负重。汉中不比他处,乃是整个陕南的核心,更是控扼川陕的要途,贼乱以来,每年祸乱汉中的流寇大大小小少说也有数十股。一开始,贼势不大,他还能应付,但到了后来,流寇实力越来越强,数量越来越多,他的策略也随之从清剿转为了自保。而且,从一开始还可以勉强联合附近县城寨堡互相呼应,到了而下仅仅坐困南郑,对下辖各县鞭长莫及,浑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孤立无援。

本来,有着“四亲藩”瑞藩所在的汉中是官军重点布防保护的对象。可是自打崇祯七年五省总督陈奇瑜被罢免后,陕西官军受制于局势,开始将重心倾斜向陕北以及陕豫交界,汉中府的兵力一度空虚。以至于去年连小红狼这般的流寇也打起了攻克汉中的主意。

不过,最让刘宇扬感到寒心的还并非流寇带来的压力,而是汉中府内其他三个重量级人物对于战局的态度。这三个人,分别是瑞王朱常浩,临洮总兵孙显祖以及甘肃总兵柳绍宗。

作为比汉中城还重要的瑞王,朱常浩似乎对于城外的遍地流寇所视无睹。数月前高迎祥入寇,围困汉中,刘宇扬千求万乞,都无法说动如铁公鸡一般的朱常浩拿出一分银钱资军。最后直到城池差些被破的紧要关头,朱常浩才紧张起来,万般不愿地拨出一些钱粮作为城内临时招募乡勇费用。而且一等高迎祥退走,瑞王府便急不可耐放出大量家奴,开始全城寻找那些收受的招募费的百姓,重新将钱敲诈了回来。朱常浩有多少资产,具体数目刘宇扬想不出,但他看惯了瑞藩一掷千金兴建大量佛寺,因此敢肯定,战时拨出来的这些钱粮,绝对还不到瑞王家业的九牛一毛。故此朱常浩的吝啬,令他感到无比震惊。

除了一毛不拔外,作为名义上汉中最大的领导人和实际上经营汉中的第一受益者,朱常浩完全没有半点主人翁意识。刘宇扬本想着若抬出瑞王作为汉中城防的号召,一定能使城内外的乡绅、军士、百姓等精神振奋,重固战意。可任凭他说破天,朱常浩对于这个提议也还是毫无兴趣。这位王爷甚至恬不知耻说自己素信释教,不愿多涉俗世,更不愿参与到与杀戮有关的事务中来。当真将一腔热血的刘宇扬气得七窍生烟。

瑞王指望不上,刘宇扬也不好强迫,就把目光转向了孙显祖与柳绍宗二人。以他一开始的想法,这二人都是武人,且为沙场宿将,就战情交流起来应该会比较顺利。

哪料这二人对于战事的消极态度比之瑞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宇扬相信,要不是武人的职责明确于剿贼,这二人的积极性恐怕连瑞王也比不上。说起来,孙显祖也是在辽东打过鞑子、山西追过巨寇的悍将。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年事已高,孙显祖对于御寇早已没了昔年的激情,每次开会都是以年老多病为借口百计推脱,刘宇扬自己估计就这三个月,除了本月初在大街上撞见其人的车驾外,竟是再没与之谋面过一次。

刘宇扬忍无可忍下曾经借由朝中关系,托人弹劾过孙显祖几次,岂料这孙显祖的背景也很硬,北京城里替他说话的大有人在。而且考虑到西北方面将帅乏人,又是局势紧张的时刻,临时易一宿将,弊多于利。朝臣皆怯于担责任,皮球踢来踢去,最后不了了之。孙显祖后来似乎也听说刘宇扬背地里说自己的不是,态度更为冷淡,干脆连前几次抵御流寇攻城的守城战都不出现了。

柳绍宗几个月前受到洪承畴的委托率甘兵来援,并与守军联手击破了巨寇高迎祥的围困。可是此人虽比孙显祖年富力强,却是个胆小鬼。当日能够击败高迎祥,只是胜在闯营侦查不利,将所有兵马都投入攻城而未曾留有足够的预备队。柳绍宗侥幸得胜,却比输了还害怕,一入城就安安心心当起了缩头乌龟,任刘宇扬如何劝说,再不肯挪一步。且明言北面“洪老爷”兵不来,绝不浪战。

他们不肯实心任事,要刘宇扬再撂挑子不干,那这个汉中就真没指望了。好在刘宇扬责任心很强,没有放弃。在他没日没夜的布置安排下,汉中城目前城防守备仍不至于一塌糊涂。

本来,坚守府城、不管县城,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勉强还能坚持下去,北面洪承畴、孙传庭接连大胜,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来支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闯营没了,突然从北面窜来一支“赵营”,兵马还颇为强盛。这对于原先就给小红狼等搞得乌烟瘴气的汉中府来说,不亚于雪上加霜。

赵营已经不是一年前那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寇,至少刘宇扬知道,这股贼寇曾大肆搅动过川中,破坏力惊人,论实力,或许还在小红狼等之上。而最近赵营兵马愈加向府城逼迫的态势,更让他踌躇焦虑。

车行辚辚,在祥瑞巷停下,阴霾天空落下的雨点随风打入刘宇扬的领口,刘宇扬扶着车轼跳下马车,旁边一个家仆很快撑起油纸伞帮他遮风挡雨。

透过濛濛雨幕向前看去,出现在不远处的,是左右蹲立着的两只大石狮,它们背后,一座极为富丽雄峻的府邸赫然坐落。一个穿着蓑衣的老者匆匆而过,他手里牵着的垂髫孩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在这孩子的记忆中,自打出生以来,怕还是头一遭看见石狮之间这扇宽阔厚重的大门开启。

刘宇扬回首看了看身后光彩夺目的琉璃照壁,轻吐一口气,正步走向大门。一边走,还是不由自主仰望起了这座规模宏大的瑞王府。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此处的震撼。单看王府外围,那时的他就不由咋舌。仰头看去,能清楚地看到数座望楼从宅中高耸出来,大约有三丈高,望楼上则有家丁时刻瞭望戒备。将宅子内外隔开的是近一丈高的外墙,不是夯土墙,而是内外包砖的石墙,坚固非常。再看张开着的绿色大门,与一般府邸不同,左右两扇上各有七个大泡钉以及四十九个小门钉,这一方面为了防止外包着的厚厚的铁板与内部的硬木门底松散开来,更重要的是彰显出王府地位的尊崇与荣耀。

左侧的偏门长年有王府里的家丁负责接待往来,时常打开着,不似正门一样经年紧关。门外还有许多拴马用的木桩子。

门口早有管事等候,见到刘宇扬,趋步上来接引。对方虽只是王府里头一个管事,刘宇扬却不敢怠慢,在对方行礼问好后,也回了一礼。

进了正门,入了外院,刘宇扬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颇宽大的内影壁,再向左右看去,两座望楼就对称分布在外院的左右两个屏门之后。望楼建在外偏院的当中,院子周围还有着许多厢房,想来这些房间应该是给家丁们住的。主甬道左右也对称建有厢房,这里住的应是王府的一些旁支系的亲眷了。

刘宇扬跟着那个管事走过一个月门,拐入廊庑,沿途峻宇雕墙不绝于目,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莲花池。这是王府中的园林,仿江南水乡而建,水榭楼阁样样精巧,刘宇扬甚至听说那小池中的几座假山,都是费了好大力气从苏杭一带采买搬运来的。看着这怡人的秀色,听着两端雨水顺着廊庑边沿坠下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刘宇扬不自觉地感到放松平顺,然而,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当他想起瑞王今日请自己前来的原因后,心绪不由又揪的紧紧的。

一向“不问世事”、流连梁园的瑞王怎么会主动来邀?刘宇扬曾问过来传话的王府家奴,可那家奴一问三不知。事起突然,他感觉,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怀着满腹忐忑,无心赏玩的刘宇扬步入立于池中心的小亭中,那里瑞王早已摆下了酒菜。出乎他意料,亭中除了瑞王朱常浩还坐有两个久未谋面的熟人,一个孙显祖,另一个柳绍宗。

满脸老褐斑,头发斑白的孙显祖首先站起来,笑着向刘宇扬行礼,柳绍宗也随之而起,笑脸相对。刘宇扬对他俩没好印象,心中虽不痛快,脸上还是风轻云淡,拱手回礼。

这时一身玉袍锦服的朱常浩拍拍手道:“既然三位大人都到了,那咱们先饮一杯,作为开席。”四人起立,饮毕杯中酒,重新坐下。

侍婢给四人酒杯满上,陆续端来小菜,柳绍宗眼疾手快,抓了一把花生,边剥边吃:“嗯,这吕宋来的东西着实好吃,一吃就停不下止不住。”

刘宇扬瞧他那粗鄙模样,没好气道:“这落花生可不是吕宋产的。”

柳绍宗“咦”了一声,问道:“不是吕宋、渤泥那边传来的?”

刘宇扬不想理他,转对朱常浩道:“王爷相邀,属下受宠若惊,这里再谢过了。”说着,就坐着又拱了拱手。他知道以朱常浩的悭吝的性子,绝不会没来由的邀请自己。而且还将孙、柳两个都叫了来,定是碰到了砸钱也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又不好直接问,故而来此一句试探。

哪知他话音刚落,朱常浩就甩袖起身,面色凄清道:“本王这里有一祸事,务必得三位鼎力相助!”说罢,更是不顾尊卑,躬身对着三人重重作了一揖。

119三营(三)

当瑞王苦着脸说出华清郡主失踪的情况后,震惊之下的刘宇扬与孙显祖、柳绍宗三人,没有一个还能安坐凳上。

他们自无胆量直接诘责瑞王在汉中府这样险峻的局势下还纵容郡主外出,只能用长大了嘴,瞪圆了双眼的表情来展示自己的惊愕之情。

“眼下小女一行杳无音讯,据那玉皇寺的师父们说,那夜贼寇里应外合,杀了主持,破了寺院,死了不少人。小女的尸首倒没寻到,以此想来,十有八九是给那天杀的流贼掠去了。”一向心宽体胖的瑞王很难得流露出惶恐畏惧的神情,刘宇扬等却无心品鉴。

他们的焦虑不比瑞王少,郡主遭难,上头怪罪下来,最后的责任还不是他仨担?这等严重的失职之过足够三人结伴下诏狱了。是以刘宇扬等现在一面慌乱惶惧,一面也都在不断腹诽瑞王与郡主的胆大妄为。

“城外流寇遍地,路不太平,王爷怎么就放心让郡主独自出城?”柳绍宗径直询问。他到底是武人,又没有孙显祖的老谋深算,想到哪里是哪里,急切之下也忘了顾及瑞王的面子。

“这、这……”瑞王心乱如麻,没有介意柳绍宗的态度,不安地搓着手,“王妃年前曾在玉皇寺许愿,前段时间却不幸染了风寒,至今未愈。华清一片孝心,替母还愿。唉,唉我还道孩子的孝心难得,玉皇寺又离府城不远,不会出什么岔子,谁料、谁料……”说着,又是一声长叹,满脸悔恨。

柳绍宗眉头结成一个川字,扭着脸道:“那什么百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等军健除了斥候,平日里也鲜有离城十里以上者,王爷此番,可真是太大意了!”

刘宇扬听到他说“鲜有离城”四个字就来气,正想借题发挥,那里孙显祖看到他脸色微变,连忙插嘴道:“是啊,旬月前关中流来一股贼寇,异常凶悍,现在正盘踞府城北面不远。王爷在此风口浪尖上放松确有不该。”他看到瑞王焦急下似乎方寸大乱,便也学着柳绍宗,加重口气试探。

瑞王显然没有心思顾及什么礼仪敬意了,接连又叹了几口气,看上去无比懊悔,孙显祖与柳绍宗则对视一眼,不经意间嘴角微露笑意。

刘宇扬没注意到他俩的神色,也和瑞王一样十分焦急,道:“北面新来的贼寇叫做‘赵营’,此前没什么名气。不过近年来先害了曹总兵,又败了秦夫人,风头正劲,不可小视。”

孙显祖亦昂首道:“是呀,更闻这赵营在省府南面收编了闯贼余部,实力大涨,他来我汉中,定然是为了与小红狼等贼同流合污,谋我城池。想之前咱们对付小红狼等辈都觉吃力,再来这样一支虎狼之师,唉,其势危矣,其势危矣!”

刘宇扬听出他话里意思有异,颇为不快道:“孙总戎此言何意?昔时闯贼数万精锐围攻我城,都惨败而归,今赵营不过闯营余孽,小红狼等更是乌合之众,纵彼等相合,又有何惧?”

柳绍宗这时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闯贼肆虐,我府城乃至周围县城多被侵犯,许多地方兵死殆尽、城防尚未修缮完毕,赵营锐气方张,若来相斗,难说我等稳操胜券。”

他强词夺理,明显是为声援孙显祖,刘宇扬本对孙、柳懈怠避战的态度不满,这下又见二人沆瀣一气,大为光火,正想斥责“一派胡言”,却又生生咽了下去,绷着脸道:“安远伯未免太灭自家威风。”柳绍宗的祖上是明成祖朱棣帐下悍将柳升,永乐时被封为安远侯,到他这一代降爵袭承安远伯。刘宇扬身为文官,地位上本超柳绍宗,但碍于对方勋臣之后,言语上还是得客气几分。

柳绍宗性子急,还想较劲,瑞王出言打断道:“哎呀,二位暂且罢了争执,管他闯营也好,赵营也罢,本王只要能救回女儿回来,便心满意足!”

孙显祖倒出来圆场,点头道:“正是,闯营、赵营又有何异,一丘之貉罢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得救出郡主!”这话本是说给大家听的,然而说到最后,却转向了刘宇扬,不声不响将皮球踢了出去。

“王爷,敢问郡主受困已经多久了?”刘宇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是全心全意将这件事看作了自己应当尽力的方面,在孙显祖的询问下,还是决定先了解情况。

瑞王愁眉不展道:“已过了三日。说来惭愧,本王伊始,本是不欲劳动三位大驾。可思来想去,那赵营俗称狡黠,手下又有虎狼无数,单我一人,未免势单力孤。三位都是社稷肱骨之臣,当能为本王分忧。”这话听着像是乞求,可刘宇扬等听到“社稷肱骨”四字无不心中有数,瑞王这是旁敲侧击抬出了当今圣上这座大靠山。言下之意是三人答应帮忙,那么郡主陷贼之事暂可不上报,否则一本劾奏参上去,三人绝无好下场可言。婉转中的威胁意味非常明显。

刘宇扬手下不过一两千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勇,守城巡防尚可,野战则提都不必提。所以,当下汉中城防,还是孙显祖与柳绍宗部的五六千人作为主力,怎么安排,还得听他俩的意见。

按着这两人一贯推诿卸责的尿性,刘宇扬本来都准备好了今日就在瑞王面前与他们舌战一番,谁料孙显祖当下却像是转了性,爽快道:“老夫驻扎在城中,就是为了保境安民。郡主千金蒙尘,无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柳绍宗见他如此说话,也学着信誓旦旦保证出力。

瑞王喜上眉梢,连声道:“二位将军果然是社稷之臣,堪称我朝栋梁!”

刘宇扬一头雾水,正摸不清二人为何态度大变,此时,孙显祖却重重叹了口气。

瑞王见他面有忧愁,问道:“孙总戎何故叹息?”末了加问,“可是见对方乃赵营,怕没有胜算?”

孙显祖闻言,将胸一挺,毅然道:“王爷未免太小觑属下了。属下虽年暮,却也有廉颇之志。往日里,强如闯贼、献贼等还不是给属下追着屁股打,想那赵营什么东西?就他没设计陷了郡主,属下也不会容此丑类在我府城咫尺逍遥法外!”他老归老,身形还是颇为壮大,更兼声音洪亮有威,这样一番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信服力十足。

刘宇扬暗自冷笑,心想小红狼等在汉中都待了快两年,也不见你驱逐剿灭,这会儿却又激昂壮志起来。如此丘黎鬼话,骗得了深居简出的瑞王,怎骗的了日日夜夜扑在军务上的我?真个是面似槐树皮越老越厚。

他这样想,却也知道分寸,孙显祖与柳绍宗固然玩忽职守,方才倒是一口将解救郡主的活儿接了下来。所以就敛声不语,想看看后续动静。

“只是……”孙显祖大话说完,话锋突然一转,瞧了一眼瑞王,像有难言之隐。

瑞王叹道:“都到了这份上,本王就差给几位大人下跪恳求了。此间的客,皆非外人,孙总戎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显祖点点头,朝着瑞王拱拱手道:“王爷宽容雅量,属下等五体投地。以属下愚见,要救郡主,绝不可与流寇来去交涉。昔日流寇绑票,双方口舌来回到最后,几乎全以撕票结束。所以与其中途为彼辈要挟敲诈,还不如直接将其端了,救出人质,一劳永逸。”

瑞王连连摆手道:“不成,流寇凶残如禽兽,绝不能用人心度之。逼之太急,小女性命难保!”

孙显祖摇头道:“王爷误会了。属下的意思,咱们两方准备,虚实交替。王爷你明面上派人与赵贼来去,属下等趁贼松懈之刻,查明情况,突施奇兵。属下保证,经此一战,往小了说救出郡主,往大了说往后这汉中府再无流寇立足之地。”

柳绍宗也不失时机拱手道:“属下愿与孙总戎并肩为瑞王救女,为府城分忧。”

瑞王听罢,脸色稍霁,正似要答应,刘宇扬却插话道:“当初贼势分散,二位不抓住时机各个击破,现今众贼麇集,强行取之,恐非妙计。”

他这话出口,引得瑞王及时收言,抿着嘴朝孙显祖看去。

孙显祖被刘宇扬横插一杠,心中怒骂,脸上依旧正气凛然道:“刘大人能力卓然,精于政务,不过老夫从军征战数十载,军事方面却可厚颜自说略胜大人半筹。刘大人博览群书,自当听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之言,目前形势正如这般。贼寇虽众,却放弃山地险峻,聚集一处,更兼有瑞王相助,以懈气心,此诚天赐我等灭贼之良机。我等当快刀斩乱麻,抓住机会,以一战立下不世之功!”

柳绍宗附和道:“孙总戎所言甚是,与其与贼寇经年累月拉锯追逐,不若就此时一网打尽。当时候只怕既能救出郡主,王爷头上也会多一个‘助剿有功’的荣誉啊!”

孙显祖、柳绍宗两个一唱一和,刘宇扬很反感他们抱团的样子,腹中措辞还想反驳,但瑞王似乎心以为然,不待他言便道:“不是孙总戎说,本王倒真没想出这么多。咱们为臣子的,为君分忧、为国纾难实为第一要务。小女一人之安危,如何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剿贼济国,本王自当全力以赴!”

瑞王这些年能不断扩充家业,靠的也不仅仅是头上这个“王爷”称号带来的便利,心思还是很活泛的。一听自己救女的事儿能和大义搭上边,他如何肯放过这个为自己博得“贤王”美誉的机会?

孙显祖笑着抚掌道:“我等几个本来就当同舟共济,上为君灭贼,下也为安我汉中之民。只恨时运不济,始终未能协调一处。今日既有王爷牵头,咱几个就这里便可统一筹划了。”言毕,瑞王、柳绍宗皆点头称是。

汉中城里两个最大的军头就是孙显祖与柳绍宗。而柳绍宗年轻又少主见,是以说到底城内军务基本上是孙显祖的一言堂。他真心实意想办事,早便办了,哪还用等到现在?刘宇扬肚里冷笑,静观其变。

孙显祖占得道德高点,叽里呱啦说得天花乱坠,认为已经稳住了场面,这时才半眯着眼,伸手把起面前的碧玉小酒杯,拿到眼前端详着缓缓说道:“王爷,你看这酒杯。”

“酒杯怎么?”

“这酒杯虽贵重,可若没了杯中酒,就丧失了它的价值。就如现在在我手里一般,空空荡荡,啥也没有,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就与普通顽石何异?”

瑞王愣了愣,没听懂他的意思,问道:“孙总戎请明言。”

孙显祖放下酒杯,睁开眼道:“咱们几人现在为君效力,荣辱与共。灭了贼,大家都好过;失了县城乃至府城,对大家都没好处。是吧,王爷?”

汉中城破,最大的受害人自然是瑞王,他应道:“算是吧。”

“而且目下郡主蒙难,剿贼之事更该提上日程。我等武夫,不会其他,只懂上阵杀敌。然而,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肚里没食,杀贼实在有心无力。”孙显祖雄浑的嗓音从他的喉头滚滚而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朝廷那边已经欠了我军中半年饷银,安远伯那边也有三个月的足数。没有饭吃,纵我与安远伯有意破贼,手下的弟兄们怕也没人跟来啊。”

说来说去,到了最后,孙显祖才吐露真言——这是明摆着朝瑞王张手要钱来了。

郡主受困,瑞王有求于军人,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而孙显祖又舌灿莲花,用了大义作下铺垫,瑞王这时再反悔,脸皮就不要了。刘宇扬心中暗道孙显祖果然老辣,不愧数十年的老军头,这趁火打劫的一套陷阱,布得恁是不露痕迹。而且,综合前几次弹劾孙显祖失败的经验来看,孙显祖敢于如此表态,说不定确实有恃无恐。瑞王若是真个不要脸破了盘儿,弹劾上去,也未必就能撼动背景、实力皆强的孙、柳二人。

刘宇扬虽然不齿于瑞王往日里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因正义感驱使,也不愿坐看他被老奸巨猾的孙显祖白白敲诈,正想开口说两句公道话,那料孙显祖再次赶在他之前说道:“不单我与安远伯,这些日子,被临时征来守城的乡勇、民夫大多抛弃自家产业,全心为国。家中妻子儿女生活无所依,亦迫切需要接济。王爷宅心仁厚,自不会坐视子民受罪。”

说到这里,灰眉之下,细眼朝着刘宇扬一瞥。刘宇扬闻得此言,怔神无语,反对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120三营(四)

十月初的汉中天空,霪雨霏霏。时渐入冬,凉风夹杂着冷雨开始令气温透出丝丝寒意,然而,汉中城多个城头上,依旧有着不计其数的民夫光着膀子,浸润在雨幕中,卖力地修筑着城垣。

刘宇扬用余光瞥了瞥后方,那里,锦帽貂裘、周身环佩的瑞王,正由家奴扶着,颤颤巍巍小步迈上湿润的青石砖阶。在他的身边,还有三四个家奴打着巨大的罗伞为其阻风遮雨。

虽说在汉中生活了数十年,瑞王却从未踏足城上一步。这其中自然有禁足之令的因素,但在刘宇扬想来,若不是自己以及孙显祖、柳绍宗的极力劝说,养尊处优惯了的瑞王也绝不可能主动来这种“污秽”之地。

“王爷大驾到临,尔等只管实心干活,自有赏酬!”一个家奴冒雨走在前面,边走边大声吆喝。他的手中提着一个竹筐,沉甸甸的。和他一般,跟在后头,还有七八个家奴,也随之吆喝,他们筐里所装,俱是满当当的铜钱。

刘宇扬摇摇头,无可奈何。瑞王爱财之名他早知晓,却不想对于名声的渴求也是如蚁附膻。所以他虽然答应了刘宇扬上城头激励兵民的请求,却同时要求得抽出一部分资军费用,通过这种方式施惠出去,广施恩泽,好让瑞藩仁德之名更快传扬出去。

对方退步,刘宇扬自也不好得寸进尺。且此虽有沽名钓誉之嫌,倒是小节。只要无碍大局,听之任之可也。

“谢王爷隆恩,谢王爷隆恩!”

那几个家奴喊着话,就开始旁若无人地一把把抓起筐内的铜钱撒到地上。正在干活的民夫们四下看看,确定监工们没有阻拦的意思,瞬间一窝蜂涌上来开始争抢散落满地的铜钱。

泥水混着雨水在纷乱的人群中飞溅,民夫们扑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石道上心无旁骛地搜集着每一个陷在沟里缝里的铜板。纵然周身污浊,却浑然不觉。他们争着,叫着,甚至互相推搡着,只要手快,多捞上几个钱,就足比官府承诺的补贴多上数倍。仅仅只有少数几个在怀揣着一手的铜钱后,手托伏地,不住磕头感谢:“小人谢王爷赏!”更多的则是全神贯注,一面捡拾,一面口中喃喃自语:“一个,两个,三个……”

瑞王对于这番景象十分满意,微笑颔首。那几个走在前边的家奴见状,愈加卖力,扯嗓宣扬瑞藩的仁德慈悲,手上则如天女散花,不住地抛撒铜钱,以至于好些铜钱都因力度过大,飞到了城下。

刘宇扬瞧见几个监工也偷偷捡了几个滚到脚边的铜钱,但他只作不见。这时节,有钱有粮,才能得人心。无钱无粮的下场就是将这些官兵顺民驱赶到对立面,成为与朝廷水火不容的流寇。

除了少数孑然一身者外,绝大部分的人家中均是上有老下有下——不论是这里的监工官军、民夫还是自己与瑞王。都是乱世求存的苦命人,多一份体谅与理解,才能让合作更好的进行下去。

“拿着。”几个铜钱弹到刘宇扬身前,他俯下身,一枚枚拾起来,对就近一个官军轻言,在对方错愕的表情下将它们塞了过去。

这时候,几个家奴伴随着长吆渐行渐远,瑞王缓步在后,靠近刘宇扬道:“刘大人,你方才说城池多处损坏?”

刘宇扬点头应声道:“是,连日大雨不绝,早前为贼损害的几处城垣多有崩坏,现正极力抢修,但因破损之处甚多,以目前的修工进度看,没三两个月,下不来。”说到这里,脸色微变,“若是贼寇知悉此等要情,趁隙来攻,于我等实难防御。”

瑞王知道刘宇扬一向沉稳,绝不会刻意说些危言耸听的话,微微色变,道:“如之奈何?”

刘宇扬遥望向前方一直延伸出去的长长城垣,摇头道:“城池修缮一事,急不得也缓不得,赶工怕不坚固,缓期则恐夜长梦多……”但见瑞王一脸惶色,续言,“然而王爷不必太过担心。日前舍弟回乡省亲,与侯帅见,勉以大义。昨日家书中言,侯帅已遣游击侯应辅,都司刘贵率川中骁壮一千四百与舍弟同来汉中,不日可至。”

侯帅即四川总兵侯良柱,实力颇强,此前也曾多次赴援陕中,然听闻其人最近与四川巡抚王维章不睦,不听调遣,自己经营川北,所以陕南一带小红狼等流寇才得以复炽。若有此人为助,加上孙显祖的一千五百人,柳绍宗的近三千人以及刘宇扬手里的二千余兵,汉中实际可调配的兵力逼近万人。无论守城还是野战,都更加游刃有余。

“令弟?可是季龙?”瑞王单眉一抬。

“正是。”刘宇扬兄弟三人,年纪最小的刘宇亮名声反而是最大的。

“有季龙出马,无怪侯帅会慨然允诺。”瑞王捻须而笑,“向年他赴京任职,曾来我府上拜见过,虽身形短小,却气势非凡,谈吐更是不俗。哈哈,本王观人素准,其人怕是相才啊!”瑞王之藩陕南,与成都的蜀藩北南呼应。二王虽然不得出行,却依仗世家,私底下四处散布家仆,置办产业。所以蜀中的一些世家大族与这二藩暗地里都有来往。

刘宇扬陪着笑道:“瑞王过誉了。我那弟弟最不喜读书,在馆中做事都呆不住,何敢言其他。”这话十足十是面子话,作为哥哥,他对自己这个不修边幅的弟弟很了解,以刘宇亮极会来事的性情看,说日后能入阁,倒并非无端之言。

“哈哈,不喜读书却早中进士,其才难得啊。”二人并肩而行,瑞王笑着又道。刘宇扬与他闲聊着,倒开始觉得这位高居云台的王爷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触……

狂风呼啸、大雨如注,灰天之下,小红狼北营一片混乱。

陕南群贼中,小红狼实力第一,另有猛虎、上天龙、小黄莺等次之。自从在荞麦山失利,小红狼引众退到了荞麦山西部的盐井地区。这里成化年间开出了几口井,熬制井盐,这时候废弃多时,但留下许多屋舍可供暂住。

从这里再往西,就要出了丘陵山地,进入汉中城周边的平原,小红狼虽嚣张,却也不敢跑到孙显祖等人眼皮子底下撒野。他本以为赵营的这一记回马枪是为了保障安全撤退的反击,便再次驻军观望,想等覃进孝等真正退走后复归。哪料覃进孝在荞麦山会合了郝摇旗后,马不停蹄,立刻追赶了上来。

北营的掌盘是小黄莺,他为了防止赵营有可能的来袭,特意将营寨向北多挪了数里,好见势不妙及早跑路,可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正好为赵营利用。孟敖曹引马军向南部移动,成功引起了小红狼等的警觉,而后郝摇旗率右营敢死冲击,当时就截断了小黄莺的北营与其他营寨的联系,最后与覃进孝合力,几乎全歼了小黄莺部下一千七百余人,小黄莺本人也被乱刀砍死。

小红狼这时候依旧有上万人马,覃进孝与郝摇旗胃口再大,一口气也吞不下。所以秉承的原则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歼灭小黄莺部后,开始驱逐惊魂未定的小红狼等部,追击中连战十余场小仗皆胜。

小红狼等本来就少打硬仗,一处下风更无心恋战,开始继续西撤。然而,覃进孝与郝摇旗、孟敖曹发现,事态的发展似乎与原计划出现了差池。

大略说来,就是小红狼没有如赵营所想,向西北进入汉中平原地区,反而有了钻入西南群山的态势。

覃进孝对战局的敏感程度很高,及时制止了郝摇旗冲杀的行动,按兵不动。同时对北面的赵当世连派三拨使者汇报情况。

小红狼想去哪里?

赵当世最初接到消息时也很疑惑,但经过穆公淳的提醒后他始才省悟,小红狼这是想回老巢宁羌州躲起来。

宁羌州是古白马羌所居地,刘宋时为东益州,境内有百牢关、七盘关,间道五百里至朝天岭,通广元,乃秦蜀之咽喉。可贼乱以来,因为是交通要地,所以宁羌州屡遭战火,去岁赵营入川时就曾探查到其地早是城无雉堞,民众散尽。若是让小红狼等跑到那里,彼等凭借山势残垣,取之不易,且与武大定约下的诺言也将成镜花水月。

赵当世希望通过这一仗确立自己的威信,自然不想放武大定的鸽子。但眼下孟敖曹部已经暴露,失去了疑兵的作用。再想让他快速向西驱动,逼小红狼改道,几乎没有可能。自己带着赵营主力火速南下阻断,也不现实。

覃奇功与穆公淳作为左右参军,很快被叫到了赵当世身前。他俩都很淡定,因为这个计划涉及到几路兵马的配合,赵营此前没有这种协调作战的经验,所以即便是区区二三百里内的行动,出现岔子,也再正常不过。

他们既然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其实心里对几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早已拟好了对策。尤其是穆公淳,在他的考虑中,小红狼不按预定道路退却算是最易对付的情况,故听了赵当世的述说后,一开始还有些的忐忑这时完全烟消云散。

能在关键点最快提出解决方案,这是赵当世对于两位参军的基本要求。覃、穆显然都具有这个素质。覃奇功稳重,看得出穆公淳一心想在赵当世面前表现的心态,就沉默不言,将机会让给对方。穆公淳也不客气,见覃奇功不做声,便张口言道:“此事易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华清郡主在咱们营中做客这么多天,也不能白白招待了。”

华清郡主是个好筹码,不过赵当世一直没想好怎么使用这个筹码。此刻闻其言,问道:“穆先生此言,要抬出郡主?”想了想,疑道,“小红狼自顾不暇,我等就有郡主,于他诚无干系,如何安排?”用郡主要挟武大定可行,但小红狼等与华清郡主素无瓜葛,相信真假与否先不说,难道还能把郡主送到他那里,然后请他改道?想想都觉得荒谬。

穆公淳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件纯白的大道袍,又捡了一把鸡毛扇,两下配合装扮,很有些羽扇纶巾的气度。有些军将见到,也有暗暗称他活似诸葛孔明的。他听到,心下窃喜,更是决心将这副打扮坚持下去。

帐外凉风飕飕吹进来,他却不管,为了保持自己的风格,还是扇了扇手中的鸡毛扇,摇头晃脑道:“华清郡主之利益,与三方有关。一方为我营,一方为武营,另一方则为官军。三方之中,又以官军思其最切,故都使想,一旦我等将华清郡主抛了出去,瑞王他们能不接?”

赵当世认真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诚如所言,郡主我三方均有关。但这时将她抛出去,又与小红狼何干?”

“朱温以草贼出身,为唐室死敌,官贼对立本不共戴天。可其最后却以左金吾为唐廷大将,何也?”穆公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看了看赵当世,然后说出,“无他,利也。”

赵当世忙道:“先生请继续说。”

穆公淳对赵当世的态度很满意,悠悠而言:“敌友之态,变幻无常,究其本因,亦未出利字范畴。汉中城中能战之兵止孙、柳二部。以都使度之,若自为其二人,为了得到救回郡主之奇功,能接受什么样的条件?”

赵当世不傻,话说到这里对穆公淳的意思已洞然于心。他轻轻搓着手道:“此计得行,小红狼断无再存之理。”边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器量似乎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

《第一卷画角一声天地裂》完

1虚实(一)

屋外满是泥坑,柳绍宗一脚踩出,不偏不倚,正中之一,溅起的污水几乎要跃上他的胸口。只是他于此并无注意,侧身朝着屋外的一个兵士招招手。那兵士三步并两步,立刻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夯才,老子从不在雨天打伞,你不知道?”柳绍宗一掌削到对方头上,不满地训斥,那兵士连声诺诺,将已打开大半的伞又重新收了回去。

柳绍宗无心与他多谈,粗声问道:“那人呢?”

那兵士点头哈腰道:“回总镇大人,人在里屋侯着。”

连绵的雨水接连不绝,柳绍宗却动也不动,他想了想,貌似有些顾虑:“可给外人瞧见了?”

那兵士拍拍胸脯,震得皮甲“咔咔”作响:“大人放心,小的在城外捉了这厮,就换上了本家的服饰,带入城来,无多言语。现在除了大人与小的,绝无第三者知道此人的身份。”

柳绍宗这才略略满意,拍了拍那兵士脑袋道:“算你小子机灵。”言毕,大步迈走。

那兵士跟着柳绍宗走到一屋前,等柳绍宗推门入内后,就立在屋外等候。屋檐下滴水成串,与随风扑来的雨尽皆打在那兵士身上。过不多时,他周身上下从内而外,已无一处干燥。可他却并不打算撑起手中的油纸伞,因为柳绍宗不喜欢伞,他才得表扬,自不想因这一件小事又坏了自己在总镇大人心中的好印象。

屋门虽为木质,隔音效果不佳,可在雨势嘈杂的屋外,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眯着双眼,极力忍受持续不断袭来的寒冷与潮湿。他的脑袋被风雨吹得晕乎乎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忽地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他强振精神,分辨出这是柳绍宗在笑。笑声时断时续,那兵士听了一会儿,复萎靡下去。耳边“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不绝于耳,几乎使他陷入一种魔怔。然而,就在他想要拍拍自己的面颊提神的当口,屋门“吱呀”一声,遽而开了。

屋内走出两人,一个柳绍宗,另一个则与那兵士打扮相同。

柳绍宗瞥了一眼这个神情恍惚的兵士,说道:“送这兄弟出城,半刻不可耽搁,如若出半点差池,老子绝不饶你!”

那兵士忙道:“是、是,小的明白。”说间,偷偷又瞧了柳绍宗身边之人一眼,但见其人面黑漠然,沉静如水,就和刚被自己找到时一般无二。

柳绍宗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那黑脸汉拱拱手后自己去了。那兵士等他走远,才如释重负,迫不及待撑开伞,说道:“这位……大人,小的送你出城。”他并不清楚对方来历,但是适才听柳绍宗似乎与其相谈甚欢,便保险起见,唤了对方一声大人。

那黑脸汉不置可否,只闷闷“嗯”了声,就沉默不言。那兵士见他如此,不敢多问,打着伞引他离开。

走了一阵,临近城门,那黑脸汉抽冷子来一句:“汉中城现在有多少人?”

那兵士一愣,旋即听出他的意思是问城中的守备情况。他是柳绍宗的心腹,知道的情况比一般军将多,本来这种军务是不该随意说出口的。但他谨小慎微,生怕这黑脸汉与柳绍宗关系密切,不回答往后要吃他的亏,故而还是小声道:“回大人,城中现在兵分三部。一部是我家大人,有三千人;一部是驻扎在城西的孙大人部一千五六百人;最后则是城中巡防、修工的刘大人的二千来人。”

那黑脸汉面若死水,半点动静也瞧不出,再问:“全驻扎在城里?”

那兵士点头道:“是。小的跟着柳大人也是近几个月才来汉中。听说早前城外有几个营盘,但孙大人以贼势披猖、外驻孤立为由撤到了城里,柳大人来后便也驻了进来,城外的那些营寨听说大多都在数月前给闯贼毁了。”说着,起手指了指城门洞子附近一连串简陋破败的窝棚,“大人你看,这些都是为了安置那些刁民而建的。哼,我官军为国浴血,短短借住他们的屋子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他们却不思感恩,反心怀怨恨,整日里叫苦连天,要不是刘大人菩萨心肠,这些个刁民恶民都该给逐到城外去!”

那黑脸汉抬眼环望,这些倚靠墙根而搭建窝棚群一个接一个,一团接一团,直到城墙的拐角处依旧绵延着,不知有多少。天降大雨,很难想象,这种以干草枯枝建立、寒酸破漏的窝棚能挡住多少雨水。窝棚外,都是一堆堆无比肮脏的粪堆,它们积攒多时,早已结块,如今被雨水冲刷着,不断有着黑黄污水沿之流下四溢,经过者无不皱眉掩鼻。

偶尔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畏缩在一起,透过窝棚的缝隙向外看来。他们浑身湿透,头发结块,眼神空洞而死寂,盖在身上的与其说是衣衫,还不如说是破布更为贴切。就这样的惨状,比之难民流民都大大不如,或许以下水道的耗子形容他们更为贴切。

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被称为陕南第一大城、奉有陕西第一强蕃的汉中城。只柳、孙两部入驻,就使得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只能如穴鼠蝼蚁般苟且度日!而这些官军,竟然还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一幕幕惨状的出现,令那黑脸汉的脸色愈加深沉了。那兵士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赶忙住嘴。

走到城外,眼到之处,一草一木都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木桩,以城池为半径,向外辐射出至少方圆一里。在这些木桩之间,还挖有道道深不见底的壕沟,纵横交错。而一些小型的堡垒、哨楼,也星罗棋布,分于其间。

不时从远方会走来一队队巡检的官军,暴雨如注,地面烂如沼泽,他们的皮靴早没了往日的光彩,无奈地在泥泞中步履维艰。

那兵士反应很快,每每都是提前预判,引着那黑脸汉及时绕去。那黑脸汉听他低声道:“这些都是孙大人营中老兵,跋扈得很,还是不要与他们纠缠上的好。”

因有人带路,加之二人又穿着官兵的服饰,所以于路并未被拦截盘查。他俩弯弯曲曲走了将近二里地,来到一处田垄,那兵士舒口气道:“从这里走,无论东西,当再无人阻挠。”说着又将手中的油纸伞递过去道:“大人,这伞你拿着,路上用得到。”

那黑脸汉依旧一声不吭,似乎对对方的殷勤无动于衷,不过还是接过了伞。然后微微点点头,就抛下满脸失落的那个兵士,很快消失在雨雾里。

从此地向东数十里即可到城固县地面,那黑脸汉撑着油纸伞冒雨走了一阵,因风势太大,伞柄伞面先后损坏。他摇摇头,径直将破伞丢下,将身后的斗笠戴到了头上。

顶风冒雨,又是孤身处于敌境,那黑脸汉很容易就想起了大半年前的的事。那时,也是这番光景,自己在施州卫的一家茶棚马失前蹄,给人识破被擒,然世事难料,当初擒了自己的那个敌人,现在居然与自己同营为将,成了袍泽。

那黑脸汉想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地笑了笑,同时暗自提醒,这一次行动,绝不可重蹈覆辙。都使宅心仁厚,能原谅自己的一次失误,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自己的愚蠢。

他向东走了半里,雨势太大,实在有些遭不住,路上遇到个匆匆而过的老农,得知向西三里有个废弃的村庄可以避雨。便临时决意,先去那里避避,等雨小一些再动身。

健步如飞下,三里路眨眼便到,杂草丛生的残垣断壁内,果有几间土坯房尚未完全塌陷。他择了其中一间较为完好的,却发现里头早已坐了个人。

“呦,这位兄弟,可是从汉中来的?”里头的那人也是一副官军打扮,见了黑脸汉,忙起身问道,然而,那黑脸汉用余光瞄到哪人的手明显放到了腰间挂刀的部位。

“嗯,兄弟是哪里来的?”那黑脸汉看似粗壮,实则心细如发,他观察到对方虽也一身皂服,可形制上与自己略有不同。同时,装出大大咧咧的模样,满不在乎地自寻了个地一屁股扎了下去。

那人见他从容自若,提防心渐消,两三步走到黑脸汉身畔蹲下,道:“褒城。”

一听到这两个字,那黑脸汉的心瞬时间紧绷起来,他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漫不经心道:“哦,褒城。小弟的母家就是那里。”

“哦?那可巧了。”

屋外雨若瓢泼,两人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闲着无事,就借由这个话头开始攀谈。只不过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闲扯半晌,大雨没有半点减小的迹象,二人的关系却因此拉近了不少。那黑脸汉故作姿态,慵懒地伸了伸懒腰,道:“天气这般恶劣,大哥你又摊上什么鬼差事?”

那人愤愤不平道:“可不是鬼差事,不,就鬼也不会来做这种活儿。”

那黑脸汉笑笑道:“是啊,什么差事不能等雨歇了,要这么死赶活催?”

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憋不住心中的怨气,道:“还不是那挨千刀的流寇害的!”

“哦?褒城来了贼寇?”

那人摇着头道:“若贼寇真来的,我还倒省了这份苦差事。就因为贼寇近在咫尺,褒城县令何永禧,不,何大人心中着慌,这些日子是把城池炸开锅了。县内各个衙门一刻都没得闲,整日都在为那劳什子的‘备寇’忙得焦头烂额。这不,昨日突发奇想,又让我连夜赶来汉中求援……”

“求援?”那黑脸汉不失时机追问。

那人叹着气道:“是啊,也不知那何大人在怕什么,城内明明有三千官健护卫,守一城自保足矣,何需来汉中劳动孙、柳二位大人大驾?”

“三千人?”那黑脸汉颇有些吃惊,作为陕南第一重镇的汉中城也不到万人的驻军,小小的一个褒城居然就有三千兵马,这倒不能不注意。

“有这么多人却还想着求援,你说这何大人是不是胆小如鼠?”那人说着说着,忍不住讥笑起来,不过还是补了一句,“我看兄弟是个实在人,才将此话说出,还请兄弟不要外传。”

那黑脸汉颔首道:“这个自然,大哥放心。”

两人又聊了一阵,气氛愈加融洽,那人说着,发现屋外雨势小了不少,拍拍屁股站起来道:“兄弟,素闻汉中城孙大人营中那些丘八蛮横,我人生地不熟,若落在他们手里,保不齐要被榨出三斤油,你既在此间当差,可否引我入城,照拂照拂?等我办完了事儿,请你吃酒。日后你如来褒城,我也定当尽地主之谊。”

那黑脸汉只一瞬间的迟疑,便亦起身言道:“这个自然,我能在此遇到大哥,便是缘分,大哥吩咐,无有不应之理。”

那人闻言大喜,拉过那黑脸汉道:“兄弟仗义,令人好生感动。正如兄弟之言,相逢即是有缘,咱俩不若就此间结拜为兄弟,往后在陕南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那黑脸汉点头道:“大哥此言正合我意。”

那人喜不自禁,就指着屋内的一个破败的神龛道:“此间既无关圣,也无岳武,兄弟委屈一下,咱俩就先朝着它义结金兰,往后再挑一个时候,把酒水补上,正式结拜。”

那黑脸汉爽快极了,但道:“全如哥哥所言!”

那人十分满意,很是勤快,首先朝内跪倒,磕了三个脑袋,大声说了一番话,然后扭头道:“兄弟,该你了。朝着神龛跪下,先报姓名,然后学我前言说一遍即可……”

“可”字余音未了,眼前却先是寒光一闪,他尚未回过神,却觉天地猛然开始倒转,然后,又见一具无头尸体跪在眼前,兀自喷射着鲜血。当他想起这个熟悉的身躯似乎曾经属于自己后,黑暗已然将他完全带走。

那黑脸汉扯下那人身上的一块布,边缓缓擦拭着手上兀自带血的腰刀,边摇着头说:“老子叫庞劲明,可惜你是无福听到了。”

2虚实(二)

褒城县不大,城周三里,但就是这样一座小城,给庞劲明的第一印象却是四个字——守备森严。

这倒不是说其城给了庞劲明不可攻陷的感觉,而是这些年征战下来,横向比较,很少遇见这样规模的小城却有着堪比府城的守备力量。

庞劲明是从南走来的,路上接连路过苞中城、万石城等几个前朝的废弃治所,这些城池虽然还有百姓居住,然而和其他地区很多废城一样,墙垣年久失修,已不再是坚固的区域性堡垒。可是,在褒城县的这些废城中,居然无一例外都驻扎有数百官军,这样的兵力密度,几乎比肩他刚刚离开的汉中城。

多年的经验让庞劲明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着一股官军刻意隐藏了行踪,偷偷增援到了这里?然而,若是增援,按理说应当进入汉中协防,进驻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城,却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作为奇兵,等待着机会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与汉中城互为犄角,邻相呼应?一个个问题纷至沓来,不断堆上庞劲明的心头,他越加觉得,自己临时起意,折道来此探查的决定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

作为赵当世极为倚仗的百名夜不收之一,庞劲明既感到无比的荣幸也感到沉重的压力。尤其是数月前他曾在施州卫暴露,给当时还是大明官军的覃进孝活捉,更使他铁了心立志得做下一番大功来洗刷这个耻辱。

此次暗通汉中城军头柳绍宗,赵当世特意吩咐了他沿途注意搜集战况消息,按着这一条,他临时折来褒城县,倒不算是节外生枝。

褒城县的东南门近在眼前,庞劲明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他剥了那个倒霉蛋的一身官兵服饰,换上后又取了对方的军牌、通牒等等,赶了数十里路过来,打算混入县城,一探究竟。

绕过几个哨台,庞劲明缓步靠近城门。城门站着三四个拄着木枪的官兵,城头上也有两个带弓的向下张望。

几个百姓推着车陆续入城,庞劲明低着头,抱着手,想混在这些人中一起进去。不过,城下那几个官兵眼尖,其中一个貌似小头目的吆喝一声,其余几个立即就打点起精神,凑了过来。

看官兵上来,那几个百姓好些惊慌,嘴里嚅嗫:“官爷,小的、小的……”

“不找你们,走开走开!”那小头目不耐地摆摆手,那几个百姓如蒙大赦,毫不停留地抱头鼠窜,只留庞劲明一个被截在城外。

“你,叫什么?”那小头目玩着手中的一柄牛角刀,歪着脑袋靠上来问道。

“这位兄弟见外了,小弟也是这城里当差的。”庞劲明不太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挤出笑意,同时挺了挺胸膛,有意将一身皂服展示出来,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

那小头目与几个伴当对视片刻,转过脸道:“可褒城内我却没见过你这号人。”听得出,他对庞劲明的这身外衣没意见,而是对里面裹着的人有些怀疑。

“你们见过他吗?”那小头目顾问其他官兵,不出意外,他们全都摇头称否。

庞劲明满脸堆笑道:“大哥说笑了,怎么拿小弟寻开心。”

“你叫什么?”那小头目没理会庞劲明,再次问道。

“小的姓刘,大名黄郎。几位兄弟若不信,这里军牌为证。”庞劲明对此早有准备,解下腰间的军牌递上去。

那小头目接过细看,形制上没发现什么破绽,就叫过蹲在城门洞子里一个瘦猴般破落户打扮的闲汉,道:“七郎,你来看看。”

这闲汉是城中的混混,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到东南门这边与一众守城官兵插科打诨,他本焉着脑袋摸着身上的跳蚤,这时一听召唤,立刻精神焕发,点头哈腰赶上来道:“三爷什么吩咐?”

“你小子识字,看看军牌上写的什么。”那小头目傲慢地将手摊开,口吻酷似命令。

这闲汉全靠有这帮官兵在背后撑腰才得以于城内长脸作威,有这个机会与他们套近乎,怎会放过,一面拿过军牌,一面满脸谄笑道:“小的不过认识几个字,全靠三爷抬举。”说完,恭恭敬敬端着军牌,眯着脸,皱着眉,极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上面似乎写的是,刘啥郎,万历二十八年生,面白,瘦高,嘴角有,有、有痣!”

那小头目闻言,一把夺过那军牌,装模作样又看了一遍,接着端详起庞劲明,边看边道:“嗯,上头说你面白,你却这般黑?”

庞劲明忙道:“误会,小弟家里有三个哥哥,父母疼爱,自己也不争气,早年没干过啥体力活,少出屋宅,是以面白。这几年入衙门做事,风吹日晒多了,就长糙了。”

那小头目疑惑道:“上面说身形瘦高。我看你高是高,却颇壮实,哪里显瘦了?”

庞劲明苦着脸道:“年轻时气血旺,自然瘦。这衙门里伙食好,长壮些也是情非得已。”

“那么痣呢?也长没了、还是给风吹了?”

“大哥有所不知,此前小弟曾外出公干,半路上与贼寇遭遇,搏斗中脸上给削了一刀。你瞧,这里就是刀疤。这刀锋最后掠到嘴角,却恰好削去了那颗痣。”庞劲明极力辩解,还怕几个官兵不信,撩起为雨水所冲盖着右颊的湿发,那里果然有着一道不显眼的疤痕。

那小头目将信将疑,将军牌翻到背面,发现还有一行小字,就又交给那闲汉,道:“念!”

那闲汉愁眉苦脸辨认了半晌,方不确定道:“三爷,上面,上面刻的似乎是籍贯,是、是河南,什么、什么氏……”

“河南卢氏。”庞劲明赶紧接着他的话道,“小弟是河南卢氏人,母家在陕西,所以陕西话也说得不差。”卢氏靠近陕西,两边经常来往。而庞劲明当初避雨时曾在闲聊中套出那人不少消息,那人的籍贯只是其中之一,不想这时候就用上了。

“原来如此……”那小头目眉毛挑动,斜着眼瞧来,若有所思。

这时候,旁边一个伴当小声提醒他道:“县令大人似乎就是卢氏人。”

那小头目心中一跳,随即想起本县父母官何永禧的确是河南卢氏人,而且在此为官后,家乡许多亲朋好友拖他关系,来县内做事任职。小头目作为地头蛇,对这“任人唯亲”的现象深恶痛绝,已经不止一次在酒后对着同僚发过牢骚,觉得此举坏了自己这些土著的财路。

庞劲明见对方似对自己的“卢氏人”身份有些顾虑,趁机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是两个月前新来衙门讨口饭吃的,还未来得及与诸位兄弟照面,还请大哥们多多担待。”这些话,也是避雨时在破屋中探听来的。

那小头目闻言暗想:“是了,老子在褒城活了四十余年,城内每条狗长啥模样都一清二楚,却独独认不出你。”

他见庞劲明抖出卢氏籍贯,自忖十有八九与县令何永禧有些干系,态度上因此缓和下来不少,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无怪我几个没认出来,往后兄弟与我几个,可多多走动,亲近亲近。”

庞劲明忙拱手道:“这个自然,小弟日后在城内还需哥哥们提领。等这次交了差,就寻几位哥哥吃酒。”

那小头目嬉笑道:“甚好,甚好。”说着,将头伸出城门,朝上喊了两声道:“喂,上面的,这位刘黄郎兄弟说要请咱们吃酒,你等做个见证,到时候可别容他耍赖。”

众人听了,各自笑语,庞劲明脸上陪着,内心却十分警惕,他知道,这个小头目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因为他们都是守城军,地位卑下,平素里难以结交到衙门里的皂吏,所以小头目此言明为调笑,实则是让城头上巡防的弓手们也辨认辨认自己的身份,因为相比之下,这些弓手地位高一些,在衙门走动的机会也比他们守城军多不少。

所幸,城上的这几个弓手中也没人识得新近才调来县里的这个“刘黄郎”,他们笑道:“三哥,要咱们做保,吃酒时候,也可得匀出几勺!”

那小头目一时找不出什么线索,亦回道:“自然自然。”说完,转对庞劲明,“兄弟这是从哪里公干回来?”

庞劲明摸出怀中深藏着的一份书牒,道:“大哥,不是小弟傲慢,这封书牒本是何大人托小弟送去汉中府的,岂料在府北路遇一伙流寇,小弟死里逃生,无奈返回通报。此乃紧急军情,宜速通禀县尊,是以不能在此多逗留了。”

那小头目没多想,脱口而出:“什么书牒……”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想自己职小位卑,哪有资格了解这等要情,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所以一霎那,突然处了下风,气势倒转。

庞劲明装作不与他多计较的姿态,再度拱手道:“公务要紧,请恕小弟不能继续奉陪。”言毕,拔腿自向城内走去。他知道,这时候是关键,自己只要不心虚,那几个官兵未必就会追上来,反而是畏首畏尾,才会令彼等疑心再起。

哪些守城军权衡了利弊后,还是决定放庞劲明进去。毕竟对方不过一个人,就算自己看走了眼,真放入了细作,单枪匹马也难掀起什么风浪。反倒若是坏了与这种衙门里“贵人”的关系,才是关系到切身利益,吃力不讨好的事。

庞劲明大步流星,故作熟悉地走着,如雷震般剧烈跳动的心,也在距离城门洞子越来越远后,渐渐平息下来。

既然已经入了城,一身皂服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他找了个僻静的巷角,偷偷卸下了披在外头的皂服,重新以自己的本来装扮示人。当最终又将斗笠戴上后,他俨然一位江湖人士,已瞧不出半点官府皂吏的模样。

他随意在城里逛了逛,原先以为外面的守御都如此森严,那么到了里头,应当也是十分戒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城内并未有半点戒严的景象,虽大雨如覆,可各处街道上行人小贩还是四处走动着,还不时有百姓从家中跑出,去追被风吹出来的衣物,人人临街交谈,更是闲如往常,根本瞧不出半点戒严的态势。而又转了一会儿,庞劲明更是惊诧地发现,城中居然没有一队巡逻维稳的兵士,这样一派惬意闲暇的景象,与城外的壁垒森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未免也太反常了。作为百余名从近万兵士中择选出来的精锐成员,庞劲明确信褒城县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愈加强烈的质疑驱动下,他越来越期望查处这座县城的诡异之处。

怀着疑窦,庞劲明又在街上转了转,这时天色渐暗,雨势又大起来,他便决定找一人家投宿。可是一连找了十余家,主人都嫌他不似良善,委婉拒绝了借宿的请求。等到天色完全黑沉下来,他疲惫地溜达,下意识地跟在一个冒雨担粪的干瘪老汉后头。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五条街巷,那老汉在一处陋仄破旧的小屋前住了步,放下担子,回首道:“后生,你来吧,我这里有空处。”

有什么比被雪中送炭更令人愉悦的?庞劲明喜从心生,连声道谢。那老汉没说什么,只是短叹数声,将扁担搁在屋侧,推门入内。庞劲明在屋檐下摘了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也慢慢走进去,并带上了门。

3虚实(三)

庞劲明入屋掩门,一股浓郁的陈旧气息首先钻入他的鼻腔。幽暗中,那老汉点了一盏昏明的油灯,使狭小的室内勉强亮堂了一半。

“地方小,那里打个地铺,你将就将就吧。”那老汉说着,就慢步走近一个橱柜,找寻被褥,“你运道不错,这里刚好有一床被子,嘿嘿,我还道它没了用处,过几天将它当了去……”

庞劲明道了声谢,抬头环顾室内,只见这里头地方虽小,堆积的东西却不少,一面墙上,甚至还挂有一把硬弓。

“看不出,阿翁还会射箭。”庞劲明打趣道,想要以此拉近二人的关系。

那老汉边扯着被褥,边道:“我哪会什么射箭。这弓本是我大儿往日练习膂力的,他拉得轻松自在,我试过,却是拉不开分毫。”这话本为自嘲,但是提到“大儿”,那老汉却无自惭之色,反而满脸骄傲。

庞劲明顺着他话问道:“哦?令郎是行伍中人?”

“那可不。”那老汉铺下被子,伸头道,“他在川中侯帅部下为将,掌有百十人哩!”

庞劲明奉承一句:“要得、要得,侯帅名震川陕,在他帐中效力,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那老汉笑了笑,脸上却忽现落寞神情,庞劲明心细,轻声唤道:“阿翁?”

“嗯?”那老汉从思绪中抽出身,手上重新开始整理被角,“唉,你说这官呢,当得当不得?”

庞劲明不明就里,问道:“什么当得当不得?”

那老汉说着,微微摇头:“几年前侯帅来汉中府招兵,我那大儿就是那时候投的军。我有三子,这大儿算是最听话孝顺的了,可是投军后,却再也没来过褒城,只是隔三差五托人捎带来一些银两。你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每天吃一顿咸菜稀粥就够过活,要那么多银子做甚?哎呀,这些银子越积越多,我花不出去,心里实在着慌……”

庞劲明这时插话道:“阿翁,你我素昧平生,既容我居住,又坦露这等消息,就不怕我是歹人吗?”

那老汉将被角抚平,叹口气道:“眼下那还分什么歹人不歹人的,咳咳,这个不提罢了。后生,我瞧你不似个奸滑之徒,怎么就做了贼?”

此言一出,庞劲明心中登时巨震,不由将手搭在了刀柄上,沉声道:“阿翁缘何无端污蔑于我?”

那老汉连连摇头道:“我老归老,眼却还使得,你在小镜巷扒去的那身行头,我已替你埋了。那里看似荒僻,却有几洼菜畦,常有人去打理,给他们瞧见报了官,说不得就要来搜你。”

庞劲明冷汗直冒,勉强镇定,道:“原来都给阿翁瞧见了……”说着,右手紧紧攥住了刀把。

那老汉瞥他一眼,幽幽道:“后生,你不必紧张,我若要告你,你早前就被逮了。我领你进来,没有相害之意。”言罢,竟是不惧庞劲明随时可能的暴起,继续心无旁骛整理被褥。

庞劲明听了,又见他确不似心怀恶意,略略心定,但经此一遭,思绪起伏,无法再装作坦然,压低声音道:“阿翁既然知道晚辈身份,为何又肯施以援手?”

那老汉这时候忽然抬头,额上的横纹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他半是苦笑,半是无奈道:“贼也好,官也罢,对我来说又有何异?后生,我方才说我那大儿在侯帅帐下为将官。你却不知,我那二儿亦在别处为‘官’哩!”

庞劲明听出此话中有他意,肃道:“哦?请阿翁明言。”

那老汉干笑着道:“他在红贼手下为寇,盘踞数县,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啊?”庞劲明闻言讶异,红贼即小红狼,在汉中是人尽皆知的恶贼。同为一母所生,大儿为官,二儿为寇,这倒端的稀罕。

“我那不肖的二儿从小就游手好闲,不事产业。唉,也怪我教子无方,最终竟让他跟着那一群狐朋狗友坠入邪道……不过,他倒是时常偷翻城垣,摸进城来看我,我劝他弃恶从善,却终归徒劳。到底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总不能去衙门里告了他去,对外只推说他早便死了……嘿,我素无亲朋好友,其余街坊倒也没有理会……”那老汉铺好了地铺,掸了掸上头的灰尘,站起身来,背着光,瞧不清脸上神情,但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儿子,俱是爱恨交加。

“我瞧他来时,每每饥寒交迫,虽恶他德行,却也不忍,故而他来一次,我便将大儿捎来的银钱都塞给他。既望他过得好些,也盼他得了这些补助,少去祸害其他人。”那老汉断断续续说着,庞劲明则默默听着。官贼二字的距离,曾经在他看来是那么的遥远,可是,在这老汉口中,却恍如一线之隔。

也许是受到了老汉情绪的感染,庞劲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胸口闷闷的,他话本就不多,这时候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讷讷无言,对着那老汉发愣。

“后生,你说,该不会有一天,我这两个孩子会在战阵上遇见吧?”久之,那老汉笑着说,看似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庞劲明却能感受得到其中透露出的无比强烈的忧虑与悲戚。那样的场景,光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而从这样一位父亲的口中说出,又包含了多少沧桑冷暖。

骨肉相残的事,庞劲明从前只听说书人说起过,但这一幕就极有可能真真切切发生在这个老汉的两个儿子身上。他无法想象,这个干瘪瘦弱的身躯已经遭受了多少日日夜夜精神上的折磨,但他相信,在将大儿的钱交到二儿手上的那一刻,一定就是这个老汉最痛苦也最无奈的瞬间。

“这些话,这几年我不敢与旁人透露分毫,只对你一人说了。”那老汉讲了许多,口气突然轻松了不少。可以料见,这样的担忧如山般积压在他的心头,若不找个人倾诉倾诉,实在是难受得紧。即便说出来于事无补,可也减缓了许多压力。

这老汉只不过是大明境内千千万万的黎庶之一,可以想见,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事,绝不会是孤例。无数的个人或家庭于乱世挣扎在精神与身体的双层炼狱中,发出最卑微的呼喊。而当这些微弱的呼喊渐渐汇集到一处,为求生与希望响起,那么它们就将迸发出最强有力的呐喊!

庞劲明呆呆的想了很久,直到那老汉招呼他:“后生,被褥铺好了,你先拿布擦擦身子。”

拿过抹布后,庞劲明却没有立刻动手,忍不住问道:“阿翁,你留晚辈过夜,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吗?”明人不说暗话,庞劲明相信这老汉是个好人,但仅凭这个就能让他冒着“通贼”的风险收容自己,只怕没这个可能。如果真的只是因为善良,那这个老汉就不是人,而是活菩萨。

那老汉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口,道:“你这个后生倒是个实在的。”

庞劲明拱拱手道:“请阿翁见谅,晚辈心事重,不搞清楚,睡不踏实。”

那老汉点了点头,道:“你稍等。”说着,转身到了屋角,那里光线射不到,他便摸黑在旮旯里找了一阵,然后拎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

东西到了近前,庞劲明发现形制上似是一把刀,但外面包着灰布,便问:“这是刀?”

那老汉没说话,将细绳一解,灰布立刻滑了下来,灯火下,一柄精致的雁翎刀熠熠生辉。

庞劲明看得眼睛都直了:“这、这刀……”他委实想不出,这样一个破旧的屋室内竟然会有着如此宝刀。

那老汉很快将刀又包了起来,道:“这两个月褒城内外巡防甚严,我那二儿或许没得机会,许久未来了。我心中的主意,也难和他道明。后生,你既是城外的,可否找个机会将这把刀交给我儿?他见了刀,自知我的意思。”

庞劲明迟疑道:“这……人海茫茫,我如何寻他?”不过又道,“你说他在小红狼手下做事,这倒是个线索。”

那老汉应声道:“这便行了,后生,这刀我这里是留不住的,你若能寻到我二儿,就将刀给他,若不成,这刀你自己收了就是。”

庞劲明听他语速加快,似乎急于将刀给出手,心中起疑,道:“这刀……”

那老汉笑笑道:“小庙难容大佛,这刀本就不合放我这破屋吃灰。夜快深了,你赶紧擦擦歇了吧,要不惊扰到左邻右舍,保不准出什么岔子。”

庞劲明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对方到底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过一把刀,接了就接了,还能吃了自己不成?想到这一节,不再担心其他,说道:“阿翁仗义,晚辈岂有推辞之理!”

那老汉闻言,始才由衷笑了:“这便好,这便好。”

因为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起来探访,庞劲明将外衣卸下拧干,晾在架子上,草草擦干了身子,就卧倒了铺上。这时,他想起一事,对站在油灯边上的老汉说道:“阿翁,你适才说有三子。长子、次子都说了,还有一个去哪里了?”想了想续言,“这床被褥,莫不是他的?”

话一出口,庞劲明就惊见那老汉脸上猛然一紧,只是油灯同时被吹灭,那抽动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逝。

只听那老汉颤抖着声音道:“不,这不是他的,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说……”

庞劲明自知失言,复无言语。侧躺合眼,心中盘算着明日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只听床榻上那老汉道:“我橱里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你明早换上,我择机送你出城。”

庞劲明自不会和他说想好的计划,只道:“我看这褒城上下防守甚为严实,出去怕是不易啊。”

“严实?”那老汉不知为何,忽地讥笑起来,“不过是些纸人泥偶,自欺欺人罢了。”

庞劲明觉察到关键点,立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竖着耳朵,问:“什么?城上下如此多的兵力驻守,怕是有哪路的总兵至此协防,才有此等气象啊!”

那老汉干巴巴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咱们这种僻陋小城,哪有什么总兵看得上眼?”停了停,接着说道,“艇鮁你见过吗?就那么大点的鱼,遭敌时却可使身子胀大许多,以此恐吓对手。然而,若敌强来,终究难逃一死。”

庞劲明这下再也躺不住了,骨碌坐起身来,愕然道:“阿翁的意思是,这城里的兵……”

漆黑一片中,那老汉未再回应,只是长长打了个呵欠,咂着嘴道:“人老不中用了,灯一灭,就困倦的很。不说了,不说了,先困了。”

庞劲明呆坐在铺上,听着屋外劈劈啪啪的风吹雨,心海翻腾,他现在是无比庆幸,自己来褒城的这一趟没有错。

4虚实(四)

进入十月的下旬,冷风骤起,隔三岔五就是一场大雨,而小雨淅淅沥沥几乎就没有停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年的冬,恐怕会比以往更早到来。然而,对于小红狼来说,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今冬的白雪了。

当日在荞麦山、盐井连败后,小红狼等打定主意要避开赵营之锋芒,前往宁羌州固守。怎料兵行至汉中府南部,官军却落井下石,截断了通向西南的道径。小红狼等腹背受敌,心中惶惶,败于柳绍宗之手后发生了内讧,一条龙、猛虎等皆为小红狼所杀,部众哗乱,焦头烂额下,小红狼只得暂向看似空虚的西北退却。

他慌不择路,意欲与武大定会合,重固势力,却想不到此举正中赵当世下怀。赵营北面集结的数千人马备战已久,双方大战于城固县,小红狼被重创,一直支持他的铁杆盟友上天龙也为炮轰而亡。连战连败下,小红狼部上下离心离德,最后坚守在他身边的不足千数。可他仍抱有幻想,希望通过西北的武大定北上出汉中府另寻发展。怎料人心不古,武大定见事态发展果如当日刘孝竑所言,心中已然为赵营折服,毫不犹豫地选择给予自己这个昔日的老友、战友最致命的一击。

而这时候,和着细雨,小红狼五花大绑,被压着跪立在高台上。他的双眼直似要喷出愤怒的火焰,同时也透出些许绝望。湿润的发梢胡乱粘结成条条盘踞在他的额头鬓角,更添悲怆。

“赵当世,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死死相逼!”小红狼仰天哀嚎着,沙哑的嗓音响彻整个寂然的校场。

赵当世坐于高台正座,面色刚毅,面对小红狼死前的质问并没有半点波澜。他向身边一个传令兵吩咐了几句,那传令兵很快就跑到台前,摇晃了三下手中的三角令旗。几乎是伴随着他的动作,分列在台上两边的十余名兵士异口同声,向台下静静站立观看的数千名喊话。这些兵士都是从各营临时抽选出来的,声音都较常人响亮,按着早前的安排,他们洪亮的喊声汇成一股瞬间贯彻全场——

“我赵营自起兵日起,即怀赤诚之心。无辜之人不害,无罪之人不杀。今当天对地,数罪渠小红狼三罪,报与将士们知晓。一罪,去岁我营入川,尔不思援助,却屡行同袍倾轧之事;二罪,心怀不轨,指使部众害我把总;三罪,久霸府中,欺凌荼毒百姓,天人共愤。以此三罪,人见必杀之,我营替天行道,既获其人,无有不杀以谢天地之理!”

这一大段话,那十余个兵士愣是一口气喊到底。他们的声音之大,以至于收口住嘴后,余音尚在细雨中回荡偌大的校场多时。有他们帮助扩音,在场的数千名将士,才得以每个人都讲话真真切切听个明白。

“绝不走流寇的老路。”

这是赵当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目标。他见惯了杀戮暴虐,但这些却没有使他麻木,反而令他心生警惕。他有心改变军队,尤其是在纪律上。如果说军规的确立是一种强手段,那么像这样隔三差五,无孔不入灌输观念,则算是软手段。赵当世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潜移默化,让营中的将士们逐渐意识到赵营并不是一支只会杀戮流窜而没有理想的军队。像今日这般强调“兵出有原,杀人有因”就是一种最为直接的表现方式。

小红狼孤独地将头靠在桩上,心如死灰。这里数千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部曲都已化为了刀下鬼,或者像那个武大定般,站到了另一面。想想看,他确实没有继续苟且于人世的理由了。

赵当世身边有一张小小的椅子,上头坐着的是赵元劫,赵当世的意思是得让孩子尽早习惯杀戮。事实上,在赵营这样一座虎狼之穴中,牛羊般的弱者也没有可能继续存活下去。即便是身为赵当世的孩子,也必须目睹一次次的鲜血与死亡,用最短的时间适应这样的场面。

这次行刑,用的是一把未开锋的钝刀,宽厚的刀背折射出了它的残酷。刽子手是一名极有经验的老屠夫,他将刀扛在肩上,右手不安地在身上摩挲。不时还会朝赵当世那边看看。

小红狼看不到刀,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凡是斩首,用利刃的可能性不大,为了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用钝刀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如这般几千人围观的场面,如此郑重其事,若一刀人头落地,可就太便宜自己了。

所以,他苦笑着说道:“兄弟,待会行行好,一刀先干昏了我。”几步内皆无人,这话自然是说给背后那刽子手听的。只听那刽子手喉头“咕噜”响了响,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过了不久,赵当世手一挥,那传令兵手上小旗又是一挥,那十余名兵士齐声再呼:“斩!”这一次,不单是他们,台下观看的数千名将士也在同一时刻发出地动山摇的一声:“斩!”

“斩!”

小红狼轻叹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

赵当世明显感到身畔赵元劫瘦小的身子为这雄浑的吼声所惊,晃了晃,故而淡淡道:“这是喊给敌人听的,你却惊慌什么?将来真到了战场上,擂鼓与号角的声音,比这还响不少。”

赵元劫很倔强,皓齿轻咬,道:“孩儿不怕。”但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向内缩了缩。

随着行刑的的号声大作,高台上,一声怒咆从那刽子手喉头炸响,紧接着,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厚刀疾挥而下,重重砍在小红狼的后颈,他的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赵元劫“噫”了一声,惊恐地将脑袋向侧立着的葛海山怀中蒙去,但葛海山冷酷地将他的脑袋推了出来。然后,他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只见那刽子手一次又一次,连续不绝地抬刀又将刀砍下,每砍一次,伴随着他的喝声都有肉沫血水溅起,恐怕砍了将近十刀,那小红狼的脑袋才骨碌碌从桩上滚下来,他的颈部一片稀烂,与其说是被斩下,还不如说是被砸烂的。

赵元劫想哭,然而巴巴张着眼,却是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不杀他,下次脑袋摆在木桩上的,就是你爹。”行刑完毕,赵当世也免了验看首级的步骤,起身离去,但在经过赵元劫时撂下了这样一句话。赵元劫睁圆了双眼,一直等到赵当世背影消失不见,泪水才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小红狼死后,武大定顺理成章接收了他的余部,这也是赵当世此前和他约定的。这之后,武大定放回了被囚禁多日的郭虎头。赵当世赏罚分明,与众将商议后,认为郭虎头罪不至死,但降为百总,罚俸三月,立功自赎,前营前司把总一职暂由徐珲亲自兼任。

至此,汉中府地面数得上号的旧寇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营一跃成为府内的最强势力。加上张妙手营中六千人、武大定扩军后也有的五六千人,广义上的赵营目前已经有了两万五千上下的规模,在赵当世看来,足够开始考虑与官军叫板的事了。

不过,凡事谨慎些总是好的。赵当世早前派出去搜罗各地情报的夜不收们也开始陆续返营,这其中庞劲明提供的消息最为引人注目。

如果说周文赫更适合当一个亲兵头目,那么这庞劲明就当之无愧,乃天生为间谍活动而生的人才。赵当世有识人之明,能清楚的看出部下每个人当前的能力以及蕴藏的潜力,这也是作为管理者的必备素质。他认为,如果日后要分出专门的特勤部门由人掌管,那么庞劲明无疑是比周文赫更加合适的人选。

这且不提,庞劲明带回来的军情统共分为三项:第一项,与柳绍宗的交涉。那日为了阻断小红狼向西南方扼退路,穆公淳提出的办法就是找到官军,以华清郡主为筹码买‘官军出力。官贼间勾搭,赵当世听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只有曹文诏、秦良玉这种一根筋或者说赤诚之人才会对这个概念执着坚持。更多人,比如说柳绍宗,就很容易在利益面前动摇。对他来说,干死干活几个月,自己损失不少财力人力,换来的却是朝廷几个月的拖欠军饷,无论是主观意志还是客观情况,都驱使着他接下这单生意。试想,独力救回华清郡主,这是何等的功劳?且不说朝廷那边会颁下如何的赏赐,就瑞藩给予的报酬,想来也足够吃个盆满钵满。所以,柳绍宗很爽快答应了赵营的出兵要求。眼下,柳绍宗还带着人在外头晃荡,等待着赵当世兑现承诺。

第二项,汉中城内的军队构成。这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主要是因为庞劲明没有办法与足够的时间深入官军。总的来说,就是分三部:孙显祖一千五百来人;柳绍宗三千人;刘宇扬二千余人。里头孙显祖的人战斗力最强,刘宇扬的最弱。除此之外,川中日前也有千把来人到了西面,具体情况还需再探。

第三项,褒城的城防。武大定虽然正式归附了赵营,但赵当世并不打算将攻打褒城、沔县的事作罢。言而无信,非人主所为。为了进一步折服武大定,赵当世铁了心要取这两县。庞劲明首先提到褒城的官兵有三千余众,赵当世大惊。陕中不比四川,因为一向是军事重省,对于城池的修葺十分看重。近在咫尺的城固、西乡二县不过千余人的守军,就能让赵当世打消强攻的念头。原以为偏僻的褒城、沔县守备会疏松些,才会将进攻目标转到那里,如果这三千人的消息确凿,那赵当世真的得重新考虑如何与武大定交待了。

不过,庞劲明随后抖出一个重要情况,便是据他打探,这三千人并不是哪里来的援军,而是褒城县令何永禧最近一个月仓促招募起来的新军。想来是赵营的突然到来使得何永禧压力陡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这些人分布守御,就是为了作出兵多城固的假象,好恐吓流寇知难而退。真别说,这主意倒真有些作用,不但小红狼没有去褒城骚扰,就是赵当世,在没有亲耳听到这种内幕,怕也会对攻击的计划迟疑一二。三千没有任何训练的官兵在身经百战的赵营眼中与披着狼皮的羊没有任何区别。这条消息极有价值,只要再次确认,这攻褒城一事,就不再是困扰。

赵当世好言嘉勉了庞劲明一番,要他下去领赏休歇,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把极为精良的雁翎刀,叫住他道:“这刀从何而来?”

庞劲明经他提醒,才想起这茬,就简要将自己在老汉处借宿的事说了说,并言:“属下回来后就将它配上了,想这刀如此显眼,佩戴着在营中多多走动,若那老汉的儿子真在我营中,必会前来打探。”

赵当世点头道:“知恩必报,是我辈分当所为。你这样做很好。”说着,又想起一事,复言,“我要去华清郡主那里一趟,兴许问点事。你在汉中城里探查过,不如过来同听,若她有言过其实之处,也好提醒于我。”

按着与柳绍宗的约定,赵当世应当将华清郡主如约交出去。有些军将曾提出异议,认为不该如此实诚,只要自落实了好处,不必再管官军。然而赵当世却不这么看,和他持相同意思的还有覃奇功与徐珲。

华清郡主确实是个很好的筹码。但是,一个筹码若不推上台面,纵面额再大换不来切实的利益也是枉然。柳绍宗私底下承诺过,会说动瑞王也出些资财作为赎金。换官军一动,又捞到些实在已经足够,再贪得无厌只会激怒官军。人无信不立,即便是官贼之间亦是如此。若一味贪图小利,没有远见,匹夫所为也。就拿左良玉、贺人龙来说,他们之所以能一而再再而三从流寇那里捞到好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说到做到,信守承诺。身份转换也可以将这样的情况放到赵当世身上,有来有往往后才好谈交情。赵营的路还长,给这些兵痞留下个守诺诚信的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

综合以上考虑,赵当世决意就在这两天将华清郡主送回去。但在临行前,他还是准备再和她谈一次,毕竟,从这样显贵身份的人口中撬出来的消息,是庞劲明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取得的。

5拔城(一)

华清郡主这几日的精神状态有所振作,赵当世与庞劲明等到时,她正由两个丫鬟伺候着练习书法。

赵当世来得突然,华清郡主没有防备,等众人掀幕而入后才慌忙抛下笔,上来相见。因为这几日来赵当世等人对她的态度都颇为恭敬,膳食调理也很到位,所以华清郡主郡主对于这些人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敌意。

“哦,惊扰到郡主了。”赵当世在距离华清郡主几步外停了下来,周文赫、庞劲明等人都自觉地排在他的身后。

“无妨,无妨。”华清郡主淡淡笑着,黛眉如画。赵当世这时候才发现她今日居然有闲情上了些淡妆。

“郡主在写些什么?”赵当世好奇地走上去两步,华清郡主没有闪避,反而引着他绕到帐中的案台边上。

“不过随意写了些字,入不得将军法眼。”她侧歪着脑袋,浅笑着,那模样在赵当世看来,竟是有些娇憨。

覃奇功、穆公淳等文化人都不在,帐内众人除了赵当世外几乎没有人识字,而赵当世本人也对书画从无研究,所以也就不去现那个丑,在发现纸上写的俱是些单字后,便就撇下不管。

“自上次见面,将军倒有好些时日不曾前来了。”华清郡主轻轻说道,那口气不想是对一个敌人,更像是对一个经年未见的朋友。

赵当世虽知华清郡主是在强装镇定,但对方不过一个小女子,这份胆识勇气远远超过许多所谓的须眉男儿,却也不得不让人钦佩。

两下寒暄数句,赵当世没有立即抖出自己与柳绍宗的交易,而是想要最后努把力,看能不能从她口中套出些对己方有利的消息。然而,问的话还没出口,华清郡主却先“咦”了一声。

赵当世很自然地问道:“怎么?”顺着华清郡主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目光紧紧聚焦于庞劲明,确切的说,是庞劲明腰间配着的那把雁翎刀。

“这……”华清郡主朱唇微启,眉头不由自主攒了起来。

赵当世朝庞劲明使了个眼色,庞劲明心领神会,麻利地解下雁翎刀,双手托到了华清郡主身前。

“这刀、这刀你是从何得来?”难得一见,华清郡主的眉宇间出现一丝浮动。

庞劲明看了一眼赵当世,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便如实将这刀的来历说了出来。岂料话音未落,便见华清郡主开始不住地摇头,他正不明就里,华清郡主先道:“这位将军,劳烦你看看这刀柄末端的铭文,是不是‘风吹鼍鼓山河动’?”

庞劲明粗识几个字,但绝对无法辨别出华清郡主口中所言。赵当世看他面露难色,就走过去,接过雁翎刀,扫了一眼,凝眉颔首:“正是这句!”

华清郡主紧接着又道:“那么另一面当是‘电闪旌旗日月高’这一句了。”

赵当世再视之,果如其所言,不由得疑心大起,道:“郡主怎么知道这刀上的铭文?”

却听华清郡主细语喃喃,念诵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平安待诏归来日,我与先生解战袍。”

帐中寂然,赵当世闻此诗颇有几分抱负豪气,问道:“郡主所吟诗句,出于何人之手?”在他看来,能作得此等气势恢弘的诗词者,当也定是个豪迈之士。说不定就是前朝的名将侠客。

怎知华清郡主笑了笑道:“此诗的作者不是他人,正是我朝世宗皇帝。”末了加一句,“先圣不敢亵渎,那‘我’字是华清妄自替代上去的。”

赵当世怔然而言:“不想九五之尊,竟也可出此豪气干云之语。有此帝王,戚少保、俞大猷、谭纶等辈竞相盈于一朝,亦不足怪矣!”世宗皇帝即是年号嘉靖的朱厚熜,他在位期间名臣名将辈出,文治武功皆盛,可以说是明朝中少有的璀璨时代。

华清郡主接言道:“此诗是世宗于毛襄懋公出讨安南时饯赠,后襄懋公果竞大功平定了安南,不负皇恩。”说到这里,口里轻念,“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将军气度拔群,非等闲人可比,当非草莽之命。若得引荐,未始不是社稷之才……”

赵当世本听她说到嘉靖朝毛伯温的事,默默听着,但不想其人后来话语里竟暗含招揽劝降之意,陡生警觉,出言打岔道:“郡主,你还未说何以识得此刀呢!”

华清郡主听他故意转移话题,心中暗叹,不过没有继续执着下去,回答道:“这刀是我爹爹的爱刀,一直架在书房中,我从小看它,怎有不熟之理?”

赵当世、周文赫以及庞劲明等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追问出来:“郡主此言当真?”既为堂堂瑞藩府的镇府宝刀,怎么又会出现在褒城一个挑粪老汉的破屋角落里,这身份高低悬殊之极,未免太过离奇。不要说赵当世,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此事,然而,方才又听华清郡主准确说出了此刀的铭文,其中疑窦一时倒真是难以捉摸。

华清郡主摇头道:“断无认错的道理。你们疑我口出诳语,怎么就不疑惑如此一把稀世宝刀,却如何会是一个老汉能够拥有的。”她此言中固然不自觉透露出几分阶级上的优越感,但说的确实是实话。庞劲明当初在褒城接刀的时候就满肚子打鼓,现在一经华清郡主提醒,点头道:“是了,我那时也曾询问来着。不过那老汉似有难言之隐,我便没有追问下去。”

赵当世疑云当头,继续问道:“郡主既知此刀来历,那么它缘何会落到褒城老汉的手里?”

谁知华清郡主抿抿唇,道:“我出城之前,曾拜见过爹爹,那时他在书房看书,印象中这把刀其时就在案上摆着。”她记忆力甚好,像这种细节,稍稍回想,就能忆起,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赵当世的询问,也实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老爹会因这把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故而权作打听。

赵当世与庞劲明对看一眼,均自狐疑。华清郡主没有理由编造一个无聊的谎言,且看她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此刀十有八九便是瑞藩府里的旧物,可是怎么会沦落到百姓手中?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包括赵当世与华清郡主,都对这刀的流转存疑,周文赫提出自己的看法:“莫不是这刀有两把?”

华清郡主秀首轻摇道:“这位将军有所不知,此刀本藏于魏阉府中,原是阉党群宵于其五十大寿时进赠贺礼。圣上神武,立灭此獠,缴得此刀,便将之转赠父王,以固亲情。想魏阉那时权势熏天,跋扈骄横,府中宝贝都是稀世珍宝,皆可言举世无双。阉党中人为了讨好于他,怎敢私下留取同种样式的宝刀?”

周文赫不以为然道:“那可未必,想不过一把刀,魏忠贤再厉害,还查的出是否为孤品?”

华清郡主微微一笑道:“昔日魏阉之权势,非将军可以想见。”

周文赫在她面前本就十分自卑,当下华清郡主不过随口说一句,可在他听来,就好像是暗讽自己世代底层,难以接触肉食者般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沉,将视线扫到一旁。

华清郡主虽然知书达理,懂得谦让,然而她天生高贵,再怎么小心,说话间还是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优越感。或许这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依然很容易刺痛周文赫、庞劲明等人敏感的自卑心理。

赵当世知道华清郡主所言不虚,他也没亲身经历过魏忠贤的统治,但后世关于其人的很多记载与案例,仍然还是让他可以体会到那个时代的恐怖。当然,魏忠贤再厉害,现在也早便化作了一抔黄土,然而,从华清郡主透露出的这些消息看,庞劲明手上的这把刀,当就是从瑞藩府流徙出来的。

因为缺乏线索,没有人能想通这把雁翎刀的始末,不过这事也不是重点。赵当世稍微想了想,就把刀的事先搁置了。他并没有忘却此行的目的,转而开始试探着从华清郡主嘴里套话。

然而一番谈论下来,并没有取得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赵当世故意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郡主都回答了,而且从庞劲明的眼色中看得出,她并没有撒谎。想来想去,这华清郡主地位虽高,但终归是一个女子,瑞王尚且足不出户,她出闺阁的机会就更少。想从她口中打听出什么政务、军务,似乎不太可能。

华清郡主待人和气,性格平易近人,赵当世等军将对她其实都很有好感。周文赫私底下就曾说起,要世上的王爷、勋贵以及那些当官的都像华清郡主这么讲道理、明是非,大明朝也不至于乱成现在这样。

他当然只是喟叹,赵当世也是一笑置之。华清郡主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或许是天性和善,也或许是为了自保,还或许有着其他原因,但在赵当世看来,她的心里绝不可能真正将自己这些草莽放到同一阶层看待。话句话说,此情此景下,她可以对你和颜悦色甚至曲意逢迎,然而,在内心中,她绝不可能像表面上所见,那么轻易地接纳你、看得起你。

赵当世之所以这么臆测,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即便在被自由平等标榜着的后世,“阶级”这个词依然无孔不入。它没有消失,而是被刻意隐藏了。而它始终未曾消失的原因,就在于不同“阶级”的人,他们的财富、观念以及生活方式、态度的确泾渭分明。分明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在人接触到另一个阶级的时候,他心目中的世界立刻就会被震惊与不理解所颠覆。

话不说远,就说对于华清郡主,赵当世承认她是个好人,可是,赵当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或是知己。她的好,仅仅是体现在表面上,要想进一步与她深交,就会发现,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始终阻挡在她的身前,无可撼动。

短短一瞬间,赵当世想了很多,最终思绪转移到正事上,温言:“郡主耽搁我营多日,我等礼数多有不周,还请担待。日前我已与令尊议定,择日送郡主回城,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周围两个丫鬟闻言,皆露喜色,而华清郡主还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惊,气度淡雅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华清全从贵营安排。”

从华清郡主帐里出来后,庞劲明一言不发,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边走边想着赵当世的嘱咐:“这雁翎刀有些蹊跷,你看好了,说不得日后有用处。”如此一直思忖,手中也把刀攥得更紧了。

庞劲明在夜不收中职务较高,故而和周文赫等人一样有着自己单人的小帐。他才入帐卸下一身脏污不堪的衣物换上便装,帐外忽有人掀开一个小口,传声进来:“请问庞大哥在吗?”

赵营中有规定,各军将间没有上级条令不可随意走动串访,且有了允许条令,这开口第一句也规定只能是本月军中口令。而这来者显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而是避过巡逻的兵队偷跑过来的。常年的职业素养令庞劲明警惕起来,就在帐内问道:“什么人?一句话说清姓名来历,否则就以军法‘论处。”

可是帐外那人并没有如他声明的那样乖乖照办,庞劲明双目一瞪,见对方竟是直接掀幕而入。下意识的,他拔出雁翎刀,厉声喝问:“何人胆敢擅闯?”此言之下,已是做好了擒拿与叫人的准备。

但当入帐之人开口又说一句话,庞劲明的怒气,登时就消弭无影了。

6拔城(二)

二更天以后的褒城城郭一片静谧。

现在已是深夜,原本就没几个人的城郭里除了偶尔的犬吠之外,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现在,城郭里唯一的行动者,就只剩下戍守城郭的士兵们了。他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点在郭内巡视街道,另一部分则在城墙上巡视。

今夜当差的是一个叫徐四的老兵,作为被县令何永禧临时召集起来的二三千人的一员,他是少有的几个本地出身的队长。何永禧是河南人,在小小的褒城县光明正大地“任人唯亲”,轮班守东南城门的七八个小队长中,倒有五六个是河南卢氏投奔他的老乡。

平日里,徐四给人的印象是做事勤恳,忠厚朴素,向来与人无争,因此还有个“徐老实”的外号。今夜,他身着棉布甲,迎着猎猎寒风,笔直地站立在褒城城郭的马道上,面对雉堞目不转睛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黑暗。

站在一边的士兵上前劝道:“徐大哥,城下漆黑一片,没甚瞧头,不若让小的们守在这里,你去城下吃两壶烧酒,祛祛寒,暖个身子。”

“不必了。擅离职守可是重罪,这里虽无人监视,咱们也不可偷奸耍滑。”

徐四纹丝不动,左右看他态度坚决,也只好退到了一边。今日徐队长显得格外严肃,与平日里的平易近人大相径庭。

“也该来了。”徐四低声自语,默默把右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而他所等待的人,在此刻也悄然抵达了褒城。

“快,后面的,快跟上!”

褒城的城郭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在这黑暗之中,作为赵当世手下头号强人的侯大贵已经率领着一百人的先遣队,潜伏到了褒城县郭之下。除他之外,白蛟龙带着两百人在不远处等待,吴鸣凤则领着剩余的一百人在百步开外押后。赵当世没有直接参与今夜的行动,侯大贵代替赵当世全权负责这次夜袭。

而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夺取汉中府西部二城中的褒城县。夺城的契机,出自庞劲明。

那日庞劲明回到自己的小帐,后脚来了不速之客,还未等庞劲明发难,当头便道:“庞大哥,这把雁翎刀自何而来?”

一听到“雁翎刀”三字,庞劲明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暂时按下了敌意。但瞧进来的这汉子骨瘦如柴,年纪不到三十,贼眉鼠眼的,没有好感,粗声道:“我不认识你,你这厮叫什么,怎敢罔顾军令,无端闯我营帐?”

那汉子低声下气,满脸谄笑,道:“庞大哥,我是新近归附的兄弟,唤做姜八儿。”

“新近归附?”庞劲明脑中急转,“你原是小红狼的部下?”

“是、是。小弟之前有眼无珠,怎么就投了那个蠢材。好在得都使天恩浩荡,相容营中,自是要粉身碎骨来报答知遇之恩!”

庞劲明听这人油嘴滑舌的,有些不耐。然而作为夜不收中的精锐,他观察力不错,看得出这叫姜八儿的虽是极力堆笑,但笑容中暗藏忧色。

“嗯,姜八儿。给你个机会,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别怪我心狠。”庞劲明口中威胁,其实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人与雁翎刀有关,又是新近归附的小红狼旧部,这种种都不由自主令人联想到褒城老汉的称述。

姜八儿点头如捣蒜,道:“自然,自然。”而后,将目光投向尚自配在庞劲明腰间的雁翎刀,“这刀……”

“这刀怎么?”

姜八儿忽然纳头便拜,口中哽咽:“请大哥告知老父情形!”说间,全没了之前的滑头滑脑,完全一副涕泗横流模样。

庞劲明故作疑惑,冷冷道:“这刀是我的,与你老父何干?”

姜八儿抬起泪眼,颤声问道:“敢问庞大哥是从何处得到此刀的?”

庞劲明听的出端倪,如实回答:“褒城。”

“是了、是了!”姜八儿边哭边点头,完全成了一个泪人,半跪于地面,哀声连连,“爹,孩儿不肖,是孩儿害了你!”

庞劲明眉头紧锁,喝止他道:“小点声,别哭了,把逻兵引来,我可保不了你!”说着又道,“一个好端端的汉子,哭得却似个小娘们,丢人不丢人?你把事情说清楚,不然,我也不容你在我这里继续招晦气。”

姜八儿倒也是个识相的,听他这么说,很快收拾好了自己,只是还无法从悲痛中完全抽身,依旧有些抽抽嗒嗒。

庞劲明叹了口气,好言道:“兄弟,这刀来历你知道?”

姜八儿苦着脸点点头:“是。不瞒庞大哥,这刀是早前我与一帮弟兄从汉中府近郊的道上劫来的。”

“劫来的?”事情的发展似乎偏离了庞劲明的预想,他不禁更加疑惑,“这刀不是瑞藩府里的?”

“瑞、瑞藩?什么瑞藩?”姜八儿愣了愣神,“哦哦,是瑞王府?”

“这刀不是你从瑞王府里盗来的?”

“庞大哥着实抬举小弟了。小弟虽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但想那瑞藩府是什么地方?那可真是铜墙铁壁。别说我了,就连一只猫也钻不进去。平日里经过也没人敢多停留。想进去干些勾当,那就得先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小弟可没那个本事和胆量。”姜八儿说着,居然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庞劲明没空和他闲扯,径直问:“哪这刀是怎么落你手里的?”

姜八儿思父心切,一五一十道:“好叫庞大哥知晓。小弟不才,在汉中算是半个地头蛇,往日里在红贼手底下混,府内各城各县倒也有许多眼线。那日也不知是哪个夯货,暗中通知将有一件宝贝要从府城东面十里的林子中过。”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续言,“汉中城官兵颇众,平时小弟等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线人一味说道有件大宝贝要过,小弟利欲熏心下,就横下心,领着一帮弟兄埋伏到了那里。说来也是运道好,果真候着了正主,给小弟等杀散了大半,夺了‘大宝贝’。”

庞劲明插问一句:“这‘大宝贝’就是我手中的雁翎刀?”

姜八儿点头道:“是,这刀做工极为精良,小弟虽然土鳖,也瞧得出确为稀世珍宝。得之大喜,就常常佩戴于腰间显摆。见者无不称赞,倒给小弟也长了不少脸……”

庞劲明挥挥手道:“继续说正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这刀怎么又离开你手?”

姜八儿连连称是,接下去说,脸色突然又转悲起来,只听他道:“小弟世代务工,家中大哥当兵,长年不在,老父本意是想让我继承家事。只是我天生不是安分守己的料子,浇园担货的事儿做不来,又结识了一帮兄弟,与其在城中给老父惹事,索性就出来做起无本的买卖……”说着,起眼看了看庞劲明,见他面黑如墨,瞧不出喜怒,便接着说道,“小弟虽是狼心狗肺之徒,却不敢忘父恩。便会隔三差五摸入城中探望老父。说来惭愧,我那老父确实爱我至深,从未与旁人抖露出我的半分行踪,我这才得以来去数次无恙。”

庞劲明冷哼道:“你总去城中做甚?”

姜八儿正色直言:“我那老父年老体迈,干不动活儿。我一来是为了看望他尽孝道,二来每次也都捎去些钱财粮食接济他。”

这话自己在褒城时的见闻有出入,很明显这姜八儿在说谎,庞劲明也不说破,只是默默道:“好吧。你接着说。”

姜八儿没瞧出庞劲明有什么异样,继续道:“就在半月前,小弟如常去褒城看望老父。同样是中夜入城,不过那一日吃多了些酒,不知觉蒙头睡到正午。我老父却突地急急找来,要我卸下腰间的这把雁翎刀。”

“你把刀带进褒城了?”

“是……”姜八儿的脸色有点难堪,但不说也知道,他定是想以此向老父炫耀。

庞劲明没空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乃问:“你老父说什么了?”

“他说他适才出门,发现全城贴满了官府的告示。这些告示俱为悬赏令,上面画像不是人,却正是这把雁翎刀。”

“悬赏这把刀?”庞劲明下意识瞧了眼手中的雁翎刀,“告示上写了什么?”

姜八儿脑袋直摇:“我老父不识字,但看得出是悬赏令。而且隐约听到旁人说上面写着的赏金极重。想来若犯事者被抓,必逃不了一死。他心慌下没有多看,就赶紧来通知我。”

“之后?”

“我那时睡梦方醒,听到这个也当即懵了。又听说官府很快就要挨家挨户搜寻。先不管刀,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这人总得逃出去。但这刀带在身上又太过显眼。最后便将刀藏在家里,我自己偷摸出去,寻了墙根的一个隐蔽狗洞钻出城子……”

他说这话时一脸庆幸,庞劲明对他却十分鄙视。这姜八儿此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孝之人。但是他看望老父,不过是为了索取钱粮,这会儿又自曝为了逃命不惜将老父置于险地,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的孝心。如此表里不一、寡廉鲜耻之辈,若非与雁翎刀有些干系,庞劲明是搭理都懒得搭理。

“原来如此,这么说这把雁翎刀之后一直便在你爹屋里藏着?”

“是……”姜八儿愁眉苦脸,眼角泛湿,“然而这刀眼下却在庞大哥手里,说不得我老父,他、他已然……”

先入为主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人之间长时间的看法与相处态度,庞劲明对这姜八儿着实没有好感,见他愁云惨淡,暗道:“你如此悲切,却不知是真心担忧你父还是怕今后没地儿捞油水。”想这般想,只因这些无关紧要,便也不多说,为了尽快摸清状况,庞劲明不愿拖延,乃道:“你爹没事,这刀就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庞大哥此言当真!”姜八儿听罢,既惊且喜,双目扑闪。

为了使他安心,庞劲明只得又将褒城中的事儿精简讲述了一遍。姜八儿这才抚胸平复下了情绪。

虽然姜八儿的突然到访解开了庞劲明心头的一些疑云,但更多的疑惑接踵而来,就比如这把雁翎刀缘何会从瑞藩府里遗失出来。姜八儿只说当时在林中所劫者亦皆为强人打扮,不似正人,但单凭这一点,想要解开这许多疑问,却还不够。

姜八儿又道:“我在斩首红贼的法场上见着庞大哥佩此刀立于高台,很是吃惊。散场后又偷偷接近细看。这雁翎刀是百里挑一的极品,小弟再眼浊,也绝无认错的道理。”

庞劲明没吱声,沉默了小一会儿,徐言:“你此番寻我,是为了拿回宝刀吗?”

姜八儿大惊失色,慌忙辩解:“小弟怎敢不知天高地厚。这宝刀落小弟手上,就和落到了粪坑一般无二。只有在庞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手里,方才能物尽其用。只是实在是心念老父安危,才冒险来此一问。庞大哥义薄云天,且请看在这个份上,不要将小弟揭发。”

庞劲明看上去冷漠,实则很讲情义道理。百善孝为先,不管这姜八儿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只要抬出了“孝顺”这面旗帜,他就没理由为难对方。

姜八儿见他微微颔首,知道是默认了,大为喜悦,没口子地称谢。这时候,庞劲明忽想起一事,问道:“你说曾出入褒城多次。褒城内外驻兵甚多,防范颇严,你又如何摸进去?”

听到此话,姜八儿脸上立刻显露出一丝得色,他道:“庞大哥,似小弟这种天生的坏料,别的不懂,这类旁门左道还是知晓些的。”

庞劲明心中一动,忙问详情。姜八儿与他说了一番,他听罢不住抚手,难得一见笑容毕露:“若如此,褒城不足为虑!”

有了姜八儿的指引,才有了侯大贵等人今夜之行。

按照约定,白蛟龙紧张地向前方观察,待看到远处的黑暗中亮起的火烛,明白侯大贵已经就位,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无星无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唔”

白蛟龙咽了口唾沫,随即吩咐左右:“发箭!”

身边的一位弓箭手早就等候多时了,闻言毫不迟疑,取过一根火箭,由另一人点燃了油包,张弓“咻”的一下立时把箭射向了褒城县的天空。

火箭在黑暗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又明艳的弧线,又坠落到黑暗之中。白蛟龙相信,城郭上的那个人一定注意到了这个。

徐四立在城头,面色铁青,左右上来惊奇道:“徐大哥,刚才那是个啥呀?”

“传俺命令,立刻打开城门!”

左右闻言大惊,后退两步颤声道:“徐、徐队长,你、你,在说啥?”

徐四不答,目视身后几个心腹的弟兄。那几个弟兄心领神会,抽刀趋步,麻利地把那两个吃惊的士兵给做了。

徐四面不改色,对心腹道:“快去开门!”

与此同时,侯大贵在城下听到城里的响动,知道内应已经行动,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连紧握着刀柄的手也剧烈颤动起来,压声道:“弟兄们把家伙什都握紧喽!”

话音刚落,便听到“轰轰”声,城门已被缓缓打开。

7拔城(三)

“上!”侯大贵兴奋到了极点,声嘶力竭地大吼,手下的一百弟兄各自呼喊,刹那间便从城门蜂拥而入。

白蛟龙见侯大贵得手,立马传令全速前进,当是时,褒城县东南门内外一片喧闹,响彻天际。

侯大贵带人进了城内,首先派人完全控制住了东南门交通。徐四带人下城相见,侯大贵叫手下给了徐四等几人各自一条红练,让他们缠在右臂上,充作向导。

不久之后,白蛟龙带领人马入城,吴鸣凤也到了西门口,侯大贵即令吴鸣凤守住东南门,自与白蛟龙跟随着徐四等人杀向褒城城内。

此时,原本戍守东南门的褒城士卒早已分崩离析,三分之一死在了徐四和侯大贵的手里,其余的狂叫着拼死望城内奔逃。

巨大的喧闹声早已惊醒了镇中原还处于睡梦中的大部分人。县令何永禧亦是受到宅外巨大响动的惊扰,弹身而起。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孤诣布下的这个“龙门阵”会如此毫无征兆地破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仅仅只是一个名叫姜八儿的小蟊贼。

姜八儿在褒城活了二十余年,偷鸡摸狗的勾当没少干,所以对于褒城县内外的一切道径,大到城门,小道墙缝地洞都熟门熟路。不过这次,他却没有通过这些为侯大贵的行动提供便利,而是直接找了他在城内的一个内应——徐四。

要想在官军环伺的险恶环境中苟活下去,没点门路是很难坚持的。这徐四是本地人,其实很早就与姜八儿等流寇暗中来往,只是他长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样貌,平素里又是沉默寡言,不论上官还是下属,都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实人会与城外的牛鬼蛇神沾上边。

这些年,他从姜八儿等人手里捞了不少好处,就在两天前,姜八儿深夜找上门,说要给他一份大富贵。这富贵无需多言,他要做的便是在自己轮班的那天夜里作为内应接应城外的赵营人马入城。

起初,徐四颇有些惊慌。往日的腌臢事虽没少做,都是些不足为虑的小偷小摸。如果应了姜八儿这一次的要求,那可是完全与官府划清道儿,一条路走到黑的活计。对他来说,最好是骑着墙两边讨好,没有退路的事对谁都没好处。

但是,姜八儿又说,褒城色厉内荏的姿态现在已经全为赵营探明。他徐四不帮这个忙,按赵营的实力,旦夕之间也必将取城;他若帮了,一方面可给赵营提供少许便利,另一方面也足以拥功自保,甚至大大捞上一份好处。

姜八儿这么一说,徐四就没了主意。赵营的本事,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对方是目前盘踞汉中府的第一大贼。若来强攻褒城,一向当惯了缩头乌龟的汉中府官军不太可能驰援。况且褒城县看上去兵马虽多,却都是何永禧七拼八凑起来的杂碎,旁人不知内中底细,他徐四还不知道?指望这些大半辈子只会拿锄头扁担的民夫百姓抗拒凶残成性的流寇,绝对是痴人说梦。

姜八儿见他动摇,趁机将一军,把手里的兵器一扔,口言徐四若不想答应,当下就可以将自己绑去见官。徐四仓促之下不假细思,只得将心一横,把这份反官为寇的差事揽了下来。

看着眼前密密匝匝的火把照亮了褒城东南城门的半边,里应外合之事已成,徐四才暗舒一口气,定下了心来。

夜袭之事人不能多,人太多一来容易暴露行踪,二来黑灯瞎火中也有可能因为协调组织不利而自乱阵脚。说起赵营的精锐,首屈一指的自当是中营了。这种小规模行动不像指挥大军对阵,按照侯大贵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而他敢杀敢冲的一股子猛劲儿赵营无人能出其右,刚好用在这里。

褒城县东南城外本来还驻有数百官兵,但当东南城门一失,这些官兵自己先炸了锅,四散狂奔,有好些慌不择路,跑到吴鸣凤面前,或被生擒或被砍杀,全无半点反抗之力。

侯大贵与白蛟龙带着三百来骁果兵士在徐四的带领下直扑县令何永禧宅邸,姜八儿则与十几个弟兄前往城中四处纵火,百姓受惊奔走,褒城县城上下陷入极大的喧嚣与混乱。

在这样的乱局中,从未受过训练的褒城县官兵的低劣素质尽显无疑,城内外整整三千余众,在此风口浪尖上居然没有聚集起一股有效的抵抗力量。及至天明,等赵营后续部队赶来完全控制住全城,其间可称道的最激烈的一场攻坚战,却是侯大贵在攻打何永禧宅邸时与何府家丁的战斗。

赵当世与百余夜不收入城时,何永禧的头已经被砍下来,悬挂在东南门城楼上示众。听兵士禀报,夜间侯大贵攻破何府后,何永禧就将家人聚集一处,想要纵火自焚,幸好侯大贵悍勇,不顾安危,亲身冲入火场抢出何永禧早已窒息的尸首,但何永禧的家人以及一座何府,全都烧成了灰烬。

这场战斗本来就十拿九稳,侯大贵仅仅凭借着数百人就拿下了县城,赵营的大部都还在城固县驻扎。赵当世之所以前来,主要是为了维持破城后的军纪。毕竟与刘孝竑有约在先,在赵营没有彻底蜕变成一支严于律己的铁军前,一切还得多留个心眼。

侯大贵等人还是很好地遵守了赵当世早前的嘱咐,除了夜里为了战事而行的纵火外,并没有多余的焚烧或是劫夺。不过这恐怕也和褒城县实在无多油水可捞有一定关系。

褒城县县小贫瘠,除了府库里留有一些粮秣外,着实没啥其他花头。赵当世将善后的事宜简要吩咐后,就交给侯大贵去办。侯大贵经验丰富,处理这点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日都没睡好,临近中午,倦意袭来,赵当世正想寻个去处解解乏,却有一个塘兵奔来汇报军情。

除了攻打褒城县的此战外,赵营同时进行的还有另一个行动,便是遵守与柳绍宗的约定将华清郡主送回去。两方早前就暗中商定好了交接的时间地点,赵当世让孟敖曹领百余骑护送郡主车驾。

不曾想,就是这样一件看上去瓜熟蒂落的事,却出了岔子。据那塘兵报言,今早孟敖曹将华清郡主送到指定地点后,突然从西面杀来大队官军,孟敖曹无心恋战,且战且退。附近的武大定派了些人接应,不料官兵战力颇强,完全击溃其众,武营损失百余人,孟敖曹本人也负了伤。

事情来得突然,赵当世急问:“华清郡主如何了?”

那塘兵回道:“孟把总拼死护得郡主周全,后来徐千总引了千人到了三里外声援,那支官军就自己退去了。”

赵当世又问:“可看清对面旗帜?”

“敌军未打旗帜,但从其来向以及战斗力判断,当是汉中府的官军无疑。”

那塘兵除了这些,别无他报,即刻告退,赵当世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汉中府的强力军事力量,除了小红狼,就只有汉中府的官军。小红狼已经败亡,总不可能又有哪方流寇就这两日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开进来,所以,那塘兵说的不差,这支突然袭来的军队就是汉中府的官军。

但是,自己与柳绍宗来来去去,已经基本上谈妥了交易的条件。之前的出兵请求柳绍宗都答应了,此刻完全没有理由节外生枝唱这么一出,只需要安安分分接走郡主,就是大功一件,至于赎金什么也都是瑞王的事儿,和他没甚关联。赵当世思来想去,始终摸不清柳绍宗的动机。

想了许久,赵当世也没个头绪,便决定将事带回去与覃奇功、穆公淳等人商量。不管怎么说,华清郡主还在自己手里攥着,无论下一步如何动作,自己这边的主动权还在。

赵当世在褒城逗留了一日后准备撤离,按着先前的约定,武大定全营拔来接防。说实话,固兵于城,不是上策,但因为下一步还要攻打沔县,所以作为跳板与中转站,还是得派人守着这个通路。反正当初也和武大定说好将褒城送给他,就顺水推舟而已。而武大方才于汉中府东面失利,惶如惊弓之鸟,也亟需一处庇护用以喘息。至于他接防后会怎么对待城里的百姓,那就不在赵当世与刘孝竑的约定之内了。

武大定当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褒城,对赵当世一派心悦诚服。从贼这么多年,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当上一县之主。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连先前的颓丧之气也一扫而空。

赵当世和他说下一步准备攻打沔县,作为通路,褒城必须保持好通畅。言下之意,希望武大定在接收县城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干出格的事,生出不必要的乱子。那时候刘孝竑的承诺,就是将褒城与沔县打包送给自己,武大定有好处拿,怎会不尽心竭力办事。所以拍着胸脯,向赵当世保证绝对守得褒城安稳。

武营说到底不是自己心腹,赵当世言尽于此,也不好桎梏太多,再嘱咐几句后就与侯大贵等离城而去。

赵营主力屯驻在城固的沙河营。在陕南,有沙河营这样名字的,大多为民屯,譬如安康之陈家营、杨家营,汉阴之王家营等。这些民屯中的家族、百姓俱是从晋豫、两河及江浙地区强制迁徙而来或招抚流移来的。汉中府土地,军屯与民屯占去大半,这些屯地村堡中存粮颇丰,就算屡遭兵乱,但眼下赵营还是能从他们的手中攫取不少的物资。

赵当世不是莽夫,他知道这些聚集于民屯、军屯中乡间家族蕴藏的力量。他征粮,但适可而止,也不会毫无意义地进行杀戮。只单单这一点,可接受程度就比如蝗似蚁的闯军、小红狼等部要高上不少。也因着赵当世懂得拿捏分寸,所以就算眼下大部分屯堡地带依然对赵营是无比抗拒的态度,却也没有因为征粮而闹出什么大的动荡。

回到营中时,负责四处搜罗粮饷的郝摇旗正站在辕门外监督。一车车的粮秣从他的眼前被推入后营,营中,自有王来兴、何可畏等后营的人等着交接。

“都使,等这批粮草入营。入冬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郝摇旗一张大嘴斜歪,笑着走上来。

赵当世点点头。军者,粮秣当先。一味勇猛好杀,而忽视了后勤,决计无法长久。很多流寇都是因为缺乏长远的眼光得过且过,所以才会在严冬到来之际手足无措,减员严重甚至败灭。自从在荞麦山参与击败小红狼后,郝摇旗就回到了城固,与王来兴合作,开始将工作重心朝后勤方向转移。此前何可畏上过一份军资方面的“报表”,赵当世估摸再加上这次从褒城押来的粮草,不出意外,当能挺过这个冬天。

军务不单只限于攻城略地,说起来,赵当世现在更多处理的,还是军队的后勤与人事问题。如果说外事可以确保军队的不断开拓发展,那么内政才是保证军队长久稳定的最重要基石。

“手上事儿忙完了,就来中军大帐。”赵当世对郝摇旗说道。

郝摇旗点头称是,二人正谈话,不远处,一个白影飘然而至。细眼看去,这副宽袍大袖、羽扇纶巾的仙风道骨派头,除了营中的“活诸葛”穆公淳还有谁?

“穆先生。”赵当世笑着打了个招呼。

穆公淳略略回礼,却没有平日里的恬淡,反倒有些焦急。他抖了抖双袖,说道:“都使可算回来了,我与覃参军已恭候多时。”

赵当世与郝摇旗对望一眼,均觉定有要事。

8拔城(四)

因为柳绍宗出尔反尔的举动太过诡异,赵当世急于找到两位参军讨论原因。殊不知,覃、穆两人此时也很迫切需要见他一面。

事急从权,赵当世没派人通知正在忙碌军务的侯大贵、徐珲等人,只带着辕门外撞见的郝摇旗与穆公淳一起来到了中军大帐。帐里覃奇功早已候立,出乎赵当世意料的事,他的身边还垂首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子。

再看两眼,这女子好生眼熟,居然是华清郡主身畔侍候的一个丫鬟。

覃奇功迎上来,与赵当世交谈两句后,指了指不远处那个丫鬟,道:“都使,今日之事,全在这女子身上。”

赵当世瞧了瞧那个丫鬟,心领神会,道:“可是她探悉了什么要情?”

覃奇功微笑点头:“还是都使手段高,收买了这个郡主身边的体己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带来的作用,比咱们这些大老爷们要大上不少。”

赵当世也笑了笑。华清郡主知书达理,还颇通事故,赵当世一早就知道难以正面从她嘴里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华清郡主尽管聪慧,这勾心斗角的本事还是远逊赵当世这等泥里打滚出来的老油条。或许她听说过“家贼难防”的典故,但却怎么也想不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大丫鬟,竟然会一朝在赵营的威逼利诱下屈服。

“这事说起来还有老郝的一份大功。”赵当世小声说道。

“哦?”覃奇功与穆公淳同露讶异,一齐看向郝摇旗。他们想不出,此等莽汉,在这种事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郝摇旗咧嘴笑着说道:“都使过誉了。属下别的不会,与女人打交道却多。想这种生长在王府里的小娇娘,你越奉承她,她就越来劲儿。倒不如直接来狠的,省的看她矫情。”

穆公淳装作肃然起敬,对着郝摇旗略施一小礼道:“小生敢情教郝千总高招。”

赵当世与覃奇功见他这般,都忍俊不禁,郝摇旗却当真,赶忙回一礼,一本正经道:“怎敢当参军大礼。姓郝的没读过书,肚子里也挤不出什么之乎者也来说服这小娘们,便直接和她说,若不从我赵营,立刻拖下去,囚于别帐,再派十余个军中壮勇日夜轮‘奸;若从了,就赠与金银,相安无事。我话刚说完,这小娘们就抽抽嗒嗒哭了,我又恐吓一句,她便即从了。”郝摇旗满不在乎说着,似乎感觉这只是小事一桩。

覃奇功摇头苦笑:“我等机关算尽,有时候还不及郝千总一句话顶用。”之前他也想到过招诱华清郡主身边的丫鬟作为内奸,但聪明人想事,难免瞻前顾后,希望面面俱到,所以思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郝摇旗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眼中的一个棘手问题办的服服帖帖,不由他们不反省。

赵当世嘴有笑意,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庵亦不必挂怀。”

几人谈笑风生,畏缩于帐边角的那个丫鬟颇感局促,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发梢。赵当世故意谅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道:“小娘子,你有什么话想说的?”

覃奇功这时道:“这是我赵营之主,你可将前番所言,原原本本再告知我营都使。”

那丫鬟见过赵当世几次,知道这赵营满营虎狼,而这貌似年轻的将领更是营中雄狮,哪敢有丝毫怠慢,紧张下声音都颤抖了:“是、是,奴、奴婢不敢隐瞒。”

一说之下,却让赵当世始料未及,因为从这丫鬟的字里行间他发现,自己竟是小瞧了华清郡主的能耐。

事情回到两日前,坐在一辆临时修好的马车中的华清郡主忍受着车驾无比的颠簸,由孟敖曹等百余赵营骑兵护送,一直向西前往赵营与柳绍宗商定的交接地点。

“到哪儿了?”华清郡主强忍着因震晃引起的作呕感,撩开肮脏的帷裳,皱着眉问快步跟在车辕边上的丫鬟。

丫鬟还没答,孟敖曹跨马而来,道:“过了这片杉树林子,就到玉皇庙北了。那里自有人接应郡主归城。”说完,对着华清郡主讨好般一笑。

华清郡主没多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复掩上了帷裳。孟敖曹仅看了几眼华清郡主,还没过足眼瘾,对方就缩回了车里,只觉意犹未尽。一面嗟叹,一面暗想,若自己得到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就舍弃军队不要,也得与她白头偕老。有时候,他真摸不清自己的那个都使肚子里打的什么名堂。

就这样又行了二里,大火过后熏黑残破的玉皇庙一角遥遥在目,孟敖曹打点起精神,正细想赵当世的嘱咐,打着腹稿,盘算着该如何与柳绍宗的人交接,队列前方猛然人沸马嘶。

他问询的话不及出口,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震天价的铳响,原本幽静的林中顿时围上来无数人马。

孟敖曹一勒辔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撤!”

人在遭遇险情且不明情况时,往往最先想到撤退,孟敖曹也不例外。而且他方才一直想着与柳绍宗交涉的事,变起肘腋,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当然就是官军来袭。

华清郡主也听到了在林中回荡的铳响,惊而探问:“出什么事儿了?”

一个丫鬟尖叫道:“郡主,前面好像打起来了!”另一个丫鬟则吓得浑身酥软,踉跄几下,瘫倒在了车后。

紧要关头,孟敖曹飞马驰到车边,指挥兵士:“先掩护郡主撤退!”说着,看到那个倒在车后不住瑟瑟发抖的丫鬟,怒喝,“滚起来!别挡道!”

那丫鬟已经失了魂,全然不闻他的吼叫,孟敖曹见失态紧急,跳下马,去拖那丫鬟。那丫鬟疯也似挣扎不走,惹得孟敖曹火起,一刀砍死,一把抓着她的脚,硬生生拖到边上。

另一个丫鬟见状,也吓得软了,这时候,车厢里华清郡主探出手,道:“快进来!”那丫鬟无暇细思,慌忙往车上爬,只是太过惊慌下,周身乏力,一连跨了两次,都跨不到马车上去。

孟敖曹看得实在心急,又不好再当着郡主的面杀她的人,情急下,奋力朝那丫鬟屁股上一脚踹去,口叫:“进去吧你!”说来也准,只这一脚,不偏不倚,径直便将那丫鬟踹进了马车。

城固县沙河营的赵营中军大帐中,那丫鬟说到这里,已是满脸羞红。

事虽紧要,赵当世等人闻此细节,都不禁露出笑意,郝摇旗更是哈哈大笑:“我就瞧老孟整天一副桃花相,原来真是个老手。台上一刻,台下十年,我看这老孟啊,女人屁股没少踢呀!”

那丫鬟闻言,一张脸直红到了嗓子眼,忸怩了好一阵,才带着些哭腔道:“几位爷就不要再调笑奴婢了。”

赵当世正色道:“好,好,你继续说。”

那丫鬟缓了一阵才慢慢道:“奴婢上车后不久,便听外边有人喊‘把总伤了’……”

郝摇旗忍不住道:“唉,老孟伤了,我昨夜去探望他,屁股上中了一箭,惨啊。”他在嗟叹,不过联想到前番言语,赵当世等都是极力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

“奴婢幸得郡主搭救,才得以逃生。马车颠簸一阵,后头却突然号声响起……哦,不对,是唢呐声……”

“唢呐声?”

“正是,那时候奴婢听到郡主‘咦’了声,声音虽小,因为共处一厢,也听得真真切切。”

赵当世打断她道:“郡主莫不是听出了什么端倪?”

那丫鬟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后来马车一路狂奔,杀声渐小,郡主问奴婢在外头时是否看清了来人装束。那时候奴婢慌乱,却没看清,只是依稀记得来者都是些寻常打扮……”

“不是官府中人?”

那丫鬟摇摇头道:“奴婢蠢,这一点倒是可以保证。后来退回了营中,因死了一个多年的伙伴,郡主与我同祭奠,就那时她又问了奴婢一次相同的话。奴婢照旧答了,她却不以然。”

“怎么个不以为然法儿?”

“奴婢初时也不敢问,但想起几位大爷的吩咐,就拐弯抹角打探。到了后来,郡主吃了两杯酒,对奴婢道‘你可记得白日的唢呐’?”这丫鬟倒是个妙人,讲到华清郡主的言语时,还装腔作势学她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模仿起来还真有几分相似,“奴婢点头,但不知所以。却听郡主悠悠道‘这种唢呐乃辽东特产,音色清脆阳刚,与浑厚纯朴的山西唢呐、扎实圆润的北直隶唢呐迥然有异,尤其是其音中多长大花舌,更是显著特点’。”

那丫鬟咽了咽口水,续道:“奴婢想了想,当时所听,的确与辽东的唢呐有些相似。”

郝摇旗听了,愕然道:“只听声音,就能分辨出地域来历?”他一个五音不全的大老粗,对此实在难以想象。

那丫鬟却振振而言:“我家郡主自小研习音律,这点本事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郝摇旗咋舌无言,赵当世等均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那丫鬟再道:“郡主想是酒吃多了,又心里苦楚,那夜里说了不少话。她稍后又说‘汉中府内,我只听到一处有此唢呐’。”

她说到这里,赵当世、覃奇功与穆公淳心中都已了然,穆公淳喜欢出风头,说道:“如果我猜的不差,郡主接下来定要说一个人的名字。”

那丫鬟讶异道:“先生如何知道?”

赵当世接着道:“我也来猜一猜,郡主口中这个人,其实与瑞王宝刀失窃也有直接的关联。”

那丫鬟更为惊讶,睁大眼睛道:“几位爷真是神人。其实那日几位爷与郡主见面,问询宝刀的来历时,郡主没有说实话。那刀的确是我家王爷的爱刀,只不过失窃时,郡主尚未出城替母还愿。”

郝摇旗听这几个人说来说去,完全想不出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会是谁,正想一问究竟,那丫鬟却先道:“不瞒几位爷,奴婢在府中常随郡主走动,所以见的人物也不在少数。那人头前拜见我家王爷,似对那刀十分艳羡,曾劝我家王爷出手,但此刀受于天子,岂能轻易转让?那人求之不得,离去时貌甚怏怏,不久后宝刀即告失窃。当时郡主就曾提醒过我家王爷犯事的可疑之人,只是最后拿不到确凿证据,王爷也没有轻举妄动。”

穆公淳撇撇嘴道:“如果真是那个人做下的事儿,没有证据,瑞王确实投鼠忌器。”赵当世与覃奇功皆点头称是。

郝摇旗完全是云里雾里,老大不乐意,嚷道:“都使、两位先生,你们都是有学问的,脑袋好使,转一转,就转出了因果。只是我老郝蠢牛一个,绕不了那弯弯角角,不知道所以然心中实在着急!还请三位行行好,点拨点拨!”

赵当世三人相视而笑,最后还是覃奇功不忍心再看郝摇旗一头雾水的模样,解释道:“郝千总不必着急,我说两句,你也猜的出来。此人山丹营出身,在辽东服役多年,曾为关门总兵,说是关宁一系也不为过。日后陆续调任山西、陕西花马池、临洮等地总兵,威望素著,素称骁将。今在汉中府,实为执牛耳者。”

郝摇旗再拎不清,这么一说也懂了,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几乎是与赵当世等三人异口同声报出那人名讳:“孙显祖!”

9单刀(一)

一个身影逐渐走远,到了房中一角,又转身踱了回来。这个身影颇为高大,他的主人虽已满头斑白,但腰板依旧苍健有力,给人感觉很是精神矍铄。

他便是现任临洮总兵,汉中城实权人物中的第一人孙显祖。

行伍数十载,孙显祖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多少胜仗,又手刃过多少敌人。他只知道,凭着无数次浴血奋战,他为自己挣足了荣耀与财富,几个儿子现在也都长大成人,或在地方,或在京师,延续着他孙家光荣的家风。他想要的,都有了;他不想要的,也有了。

人一旦无欲无求,就容易倦怠。现在,年过耳顺的孙显祖真的有些疲惫。

只是,即便看淡了许多事儿,有一根弦还依旧紧绷在他脑海中——永远不能失去自身的价值。

诚然,他也到了告老乞休的年纪,然而,他却知道,在自己成功的背影下,潜伏着多少敌意与仇视。一旦失去了自身的价值,那便再也压不住这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不单自己,就连几个儿子也很可能受到他们的波及。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关南分巡道刘宇扬,他弹劾过自己几次?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奏折压在枕头底下没出来见人?

孙显祖相信武运这一说,也相信一报还一报的古话。偌大的明军系统就如同泼墨染缸,一旦进去,就别想独善其身。尤其是在整个大明体制最为混乱黑暗的辽东军中呆过,孙显祖要想不被孤立淘汰,只能学着适应与顺从。细想这大半生,他做过的就自己都认为的亏心事,拿两只手也数不过来。而他的几个儿子又都很平庸,还没有真正建立起牢固的基础,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撑着不让儿子们为自己埋下的那些冤债买单。

也因着这个缘由,他拒绝了好几次陕北洪承畴派兵支援的建议,一味推说自己足以应付汉中群贼,即便焦头烂额,力不从心,但只要能保汉中城不失,他就仍是汉中的第一人,而这,也支撑着他坐视汉中城的纷乱糜烂还自得其所。

可是数月前的闯军攻城吓了他一跳,他开始感到仅仅凭借自己,恐怕难以应付越加人多势众的汉中诸寇。可巧,柳绍宗来援,替他解了围,而更令他窃喜的是,勋贵出身的柳绍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虽然因家风使然,其人武勇不错,却是个胆怯且少主见的雏儿,自己很容易就能将他任意摆布。

回陕北洪承畴手下,没钱没粮,喝着西北风还得拼死玩命,倒不如跟着自己在汉中府吃香喝辣。所以,在孙显祖的极力挽留下,柳绍宗自解围后,一直再未回归陕北洪承畴制下。而给出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汉中寇众。

有了柳绍宗作为臂膀,孙显祖在汉中城的权势愈加炙手可热。本来,孤傲自大的瑞王一向不屑与武夫打交道。然而孙显祖几乎把控住了汉中城上下所有渠道,不论各行各业,孙显祖的人都掺了一脚。瑞王产业颇多,平日自然需要经常派人出去打理,如此死穴被捏住,瑞王有冤难诉,最后不得不屈就,低声下气主动找孙显祖买门路。而且汉中另一个实权派刘宇扬在面对孙显祖与柳绍宗的联手,也孤掌难鸣。到了现在,汉中百姓私底下都说,这座城池早已姓了“孙”。

拉拢柳绍宗、杀瑞藩气焰、压制刘宇扬,孙显祖一步一个脚印,构筑起了他在汉中府的绝对权威。眼下汉中府贼寇虽多,但在他看来,远没达到昔日闯军的声势,府城无虞。可就在他自我感觉还算惬意时,半路突然杀出个郡主丢失。他正有些措手不及,孰料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本还在盘算如何利用柳绍宗、刘宇扬以及瑞王等人用这件事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未曾想柳绍宗这小子却突然一反常态,背着自己暗地里做起了生意。

他当然不忿,特别是在探明柳绍宗似乎可能通过暗线迎回华清郡主后,更是忍无可忍。让柳绍宗这么轻易得到郡主,他孙显祖一直来殚精竭虑岂不就成了笑话?况且一旦柳绍宗获得大功,若继续在汉中,早晚就得将自己这么个别人眼中的糟老头子比下去;若因此升调别处,也变相削减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无论出自哪种考虑,他都一定要阻止这场交易的进行。

为此,他以剿贼为名,刻意调兵破坏了柳绍宗与孟敖曹的交接。原想趁机将郡主夺到自己手里,怎料一来孟敖曹警觉,二来徐珲援救及时,他见好就收,没有穷追猛打。

“安远伯那里如何了?”屋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孙显祖瞧了他一眼,问道。

“安远伯昨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服侍的几个丫鬟都被打个半死。”进来的是孙显祖的心腹,这几日负责探听柳绍宗的情况,“不过未曾对主公口出怨恨。”这心腹是孙家家丁的孩子,孙显祖一手带大的,于他而言,孙显祖就是天。

孙显祖“哼哼”两声道:“谅他小子也没这个胆量。若无我照拂,他与他手下那帮丘八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

那心腹连声诺诺,又道:“从姓柳的那里传出些风声,听说他最近想再派人去赵贼那边交涉。”

孙显祖冷笑一声道:“这狗崽子还不死心,真以为汉中府有他指手画脚的地儿?”说着,面显寒阴,“那十几个刀客你好生安置,同时盯紧了那狗崽子,他一有派人去赵贼那里的意图,就当机立断。”

那心腹重重点头道:“主公放心,那十几个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其中好些还是亡命天涯的辣手,对付姓柳的,绰绰有余。”

孙显祖“嗯”了声,再言道:“咱们这边也不能不作为。你这两日就安排一下,抢先去赵贼那里一趟。若能要回郡主,便是奇功一件。”

那心腹略一迟疑,道:“主公,不是小人嘴碎。那赵贼先前钓上了新柳的,咱们这时候再去,彼等或许会自以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

孙显祖笑了笑,白须随之颤动,那笑容看上去既沧桑,又诡谲,只听他朗声言道:“他柳绍宗给得起的,我孙某难道给不起?”说了这一句,声音转沉,“咱们介入,最主要是得将姓柳的人支开。只要他还与赵贼藕断丝连,我就睡不踏实。”

那心腹忙应和道:“主公明智。”

孙显祖缓步走到窗前,抬首看了看漆黑如墨的窗外,慢声道:“若姓赵的晓事,把郡主交给我最好;若不识抬举,一味得寸进尺,我又怎会怵他!”

三日后,汉中府南部的天空,正是小雨如酥。

破落的旧官道上,廉不信正带着三百余骑,踩着泥泞赶路。

小红狼等败灭后,赵当世听说在宁羌州尚有其小股余部盘踞山寨石城,内中不乏积攒多时的粮秣细软,故而想差一拨马军,凭借机动力,穿插过去。韩衮作为马军营主将,主责是配合依然屯扎在城固一带的赵营主力作战,走不脱身。而孟敖曹前不久的箭伤未愈,薛飞仙又推病不出,所以算来算去,有能力‘主导这一次独立作战行动的马军将领中,只有廉不信最为合适。

廉不信性情直率,没多想就应了,临走前,赵当世又给他一个任务。便是趁着去宁羌州的机会,往黄坝、大坝关周遭侦查侦查。这两地都是入川的险要地带,虽然去年官兵不多,多一份小心总没错。

对于赵当世这个人,廉不信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在赵当世手下做事,他会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的来源或许是因为赵当世的个人手腕、或许是因为赵营的蓬勃发展、又或许是每次行动都有个明确的方针。总之,廉不信认为并相信,赵当世是个值得侍奉的主公。

孟敖曹和他一样,自在西安南部,赵当世凭借过硬的手段,同时击破高迎恩与拓攀高、收服张妙手以来,他就对这个年轻但不失机谋沉稳的主公产生了认可。而且这种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赵营的稳固发展而愈加坚定。但作为同是“三骠骑”的成员的薛飞仙,似乎对于他二人的态度并不以为然,尤其是因辱高迎恩妻经历了赵当世的喝斥后,他对于营中的事就不再热心。

薛飞仙本身就是个非常自大骄傲的人,且比起孟敖曹、廉不信,他年纪更长,历练也更多。可以想像,若不是有个韩衮在上面一直软磨硬泡,薛飞仙就不说与赵当世撕破脸,那天事情发生后,也很可能一气之下拉起队伍脱离出去了。

薛、孟、廉三人本就属于不同营头,只是当初都在闯军溃败后去投靠了韩衮才拧在一起,互相之间也不是很熟悉。对于专横强势、且拥有近千马军的的薛飞仙,孟敖曹与廉不信私底下实则都很忌惮。

“也不知都使接下来会怎么处置薛飞仙。”廉不信边驾马边想。将帅不和,兵家大忌。赵当世与薛飞仙的不和,明眼人都看得出里,薛飞仙消极怠工的表现更是有目共睹。摆在明面上的龃龉,若不能及早安排妥当,就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与后果。廉不信相信老于世故的赵当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最好等我回去,事情已经结了。”廉不信其实有点怕事,他没什么野心,最大的梦想就是美人在怀,然后可以与百十个过命的兄弟纵横驰骋,逍遥法外过一辈子。然而现实很残酷,这些他现在都可望不可即。

从城固绕到宁羌州北部,除了路上经过几个屯堡,因为掠夺粮食与堡民发生过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外,廉不信沿路未曾碰到任何一支官军。他惊讶于汉中官军巡防的糜烂,也越加感到,入川的计划可以成行。

沿途的山势慢慢陡峭起来,廉不信判断已经到了汉中平原南面的山区边缘,只怕再行个数十里,就能摸到宁羌州。他作战经验丰富,决定今日先找个地方安身,等派出的哨骑侦查回来,再拟定具体作战方针。

马蹄踏上的道径逐渐变窄,到最后旧官道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废弛已久的简陋土路。这种路没有经过修缮,坑坑洼洼,极为难走,尤其是马匹,在这样的道路上,得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以免崴脚或绊倒,完全无法撒开奔驰。

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下了多天的雨,不断有小瀑布从山巅的缝隙中倾泻下来,高悬有若道道银练。廉不信却无心欣赏这道边的美景,他现在急于寻找一处干燥地供自己以及手下三百余骑休息。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不少,尤其是还带着马,对营地的要求更高。

前方寻找营地的哨骑始终没有回来,廉不信一直淋着雨,又见天色渐暗,不免有些焦躁。他正想再排出一队人出去寻找,不想眼起处,一骑不顾地面坑陷,飞驰而来。

待到近前,廉不信遽而惊见,来者满脸是血,周身插了七八支箭矢。那哨骑嘴巴微张,声未出,先涌出一股子血沫,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几下,最后一头栽下了马背。

廉不信等人骇然无语,复向前路看去,无数箭支破雨而来,短短一瞬间,包括廉不信在内的当先十余骑,皆中箭落马。

10单刀(二)

廉不信没想到敌袭会来得这样急,他甚至来不及猜测对面的身份,又有十余支羽箭呼啸而至。

他肋下中了一箭,但好在箭头卡在甲叶中,没能透入皮肉。与他同一拨掉下马的十余骑中,有几个被射中门面,当即毙命。等第二拨乱箭射来时,他已经连滚带爬,躲到了马军队列的后面。

“狗日的贼怂!”廉不信直起身子,顺手拔下羽箭,瞧了瞧,狠狠啐道,“原来是四川的贼娃子,给老子入他娘的!”廉不信走南闯北多了,看到箭柄的制式,就知道这支打冷枪的敌军不是陕西兵,而是川兵。

这三百骑都是廉不信浴血带出来的老弟兄,什么风浪没见过,在最初的惊悸过后,很快就有二十余骑当先朝前方冲去。这一冲,却忘了地面的起伏难行,当下就有数骑马失前蹄,歪歪斜斜倒在了一边。而后,还没等廉不信调整战术,急风骤雨般的乱矢接踵而至。连续射了三次,不说冲在最前头的十余骑皆体无完肤,就连后排的骑兵们也死伤十余众。

廉不信拔出插在脚边的流矢一看,这三次射来的乱矢既粗且短,按规格,不是弓箭而是弩箭。他一拍兜鍪,暗呼不妙。因为最开始,他已经认定了对面来的是官军,既是官军,不论好歹,火器的装备率相对来说比较高,所以用弓箭打前哨后,多半会改用铳箭交杂的模式进行接下来的阻击。而当下雨势不绝,火绳枪绝难点火,所以即便道径不宽,地面坑陷,廉不信还是有信心利用骑兵密集的慢步冲进击溃对方步卒。

但弩箭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川兵中,倒有几股官军火器的覆盖率并不高。川中多山地,川贼又喜欢缩在山坳坳里打游击。粗笨且操作繁杂的鸟铳等难以适应复杂的地形与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是以川中许多官兵,都喜欢用强弩代替鸟铳。强弩可提前装填,应急能力强,威力也很大。尤其是在叠嶂林掩的山地,射程的作用被消减到了最低,有时候空间狭小身体也难以舒展,近距离平射弩箭,一打一个准,效果远远好于弓箭与鸟铳。

虽说弩机的制造成本颇高,但对于横行川中,各自占地的将领们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尤其是四川总兵侯良柱,凭借着在川中的超卓地位与强大实力,部队中强弩的装备率已然超过了鸟铳。

判断出了对方手里拿的是强弩,廉不信不禁踌躇起来。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知难而退,以损失部分兵力以及放弃赵当世给予的任务为代价,保存实力;要么就得当机立断,趁着敌军装填弩机的空隙,赶紧抓住机会,组织人马冲上去肉搏。

廉不信明白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心念电转。他既然选择了效忠赵当世,就不愿意这首次被委任就铩羽而归,所以一咬牙,怒喝:“前面的,给老子冲!”

这些骑兵追随廉不信多年,对遵奉他的命令早已习惯。内中不免有几个没听清的,但他们坐下的马儿听到廉不信这再熟悉不过的命令后,都自己条件反射地跑了出去。

头前呼喝声交杂一气,数十名骑手催马同时起步。乌央央的人马攒动,站在道上看去,几乎将小道堵了个满满当当,就如同涌入山谷的洪水,顺着道径倾泻涌动。

可山道毕竟狭窄,而且走个几步,宽窄不一,兼地面坑洼不断,这负责突击前驱的数十骑始终难以加起速来。所以很快,新一轮的弩箭迎风扑面而来。道径内无处闪避,这些骑兵只能或及时俯身,或挥刀格挡。但粗短的弩箭来势实在太急太猛,还是有不少骑手惨嚎着栽下马,滚在泥泊之中。

廉不信重新跨上了一匹马,带着剩余的骑兵们驻马而望。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边,廉不信已经做好了死伤惨重的准备。可即便如此,也得亲眼看到对面的官军被击破,至少这样,他还能对赵当世有个交代。

又抛下十余具马尸人尸后,当先的那数十骑终于看到了远处伫立雨雾中的官军。看到敌人,呼吸着四周空气里弥散着的浓重血腥味,这些骑士不少爆发出强烈的怒意与杀戮欲。他们浑如一只只猛兽,肆无忌惮地纵声尖啸狂呼,这样癫狂的状态不会出现在普通人身上,只有对于这些见惯了生死、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人,隐藏在深处的兽性才能被激发的淋漓尽致。

官军们不急不缓,在军令下发出了最后一轮的射击,这次射击效果最好,当场射杀将近二十名赵营骑兵,继续冲击的骑兵只剩下不到五十,但他们全都已经进入一种空明的状态,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不再顾虑,只是等着那最激烈、最令人兴奋部分的到来。

然而,当他们的马蹄即将逼近官军前列的那一霎那,官军的阵内就像变戏法也似,突然从弓弩手队列的缝隙中冲出无数的长兵手。他们双手握持的,不是长枪,而是清一色的狼筅。这些狼筅长约一丈六七,四旁附枝,节节枒杈,一出现,就立竿见影,使正是“一往无前”的赵营骑兵冲击戛然而止。

狼筅为戚继光于东南平倭所创,不同于北方平原常见的以长枪或战车作为阻击冲锋的装备,狼筅的出现实是为了更好的适应东南方多山地丘陵的地形以及实战需要。西南的川军等后来将狼筅引进后发现,狼筅对于西南方官军的助力一样很大。尤其是在这种狭窄的地带,十余条狼筅一集结,几乎可以阻塞住全部的道径宽度,形成战术上的局部优势。

赵营的这数十骑本来冲得就不快,而且廉不信也因此没有下达遮马‘眼的指令,如此一来,马匹在看到横挡在身前密密麻麻的狼筅枝桠后,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刹住了步伐,以至于完全停下。

作为防守为重的长兵器,狼筅的进攻能力不足,但当赵营的骑士们气急败坏在阵前极力催促喝骂坐骑的当口儿,狼筅后方的官军弓弩手装填再一次完毕,箭雨穿过一个个提前安排好的缝隙,无情地洒向局促无助的骑士群中。

不会动的骑兵就是一个个活靶子,七八名骑士厉声惨叫着跌落马下,剩余的见势不妙,立刻翻身下马,操刀步战。

这些骑士都是纵横西北经年的老贼,不止马上功夫了得,格斗的技术也非比寻常。他们很少有人是一把一式的练家出身,就有,也在漫长的汰择中演变成现在的风格——不求招式,只求杀伤。能一刀毙命,绝不再挥第二刀。

赵营的骑兵,绝大部分都使用的劈砍类武器,如马刀、腰刀,极少使用如骑枪这般的刺击类武器。造成这个局面的因素很多,但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训练成本。要做到在马上娴熟使用枪矛,其训练成本要比用刀高上许多,很多骑士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平日里忙于生计,很难专门抽时间去系统学习马上的枪术,所以每当肉搏时,更倾向于选择便于操作的刀类。而且混战时刀虽然威力小,甚至基本无法砍透质量稍好甲胄,但这些年来,骑士们面对的敌人大多都同为流寇或素质低下的官军,着甲率非常低,面对这些无甲的对手,劈砍依然行之有效。

第二,武器成本。骑枪分两类,一类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另一类则为可复用型的重骑枪。所谓消耗品骑枪,一般只是简单以山毛榉或白蜡木将端头削尖或装上简陋的铁头,做工低劣,用之则坏。操用的骑士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流寇,吃饭都成问题,很少人有闲情财力每战过后耐心搜罗或是制作下一场的消耗品;而可复用的重骑枪则以唐、五代间的马槊为代表,马槊之后,如今存世的当属一些重矛。此类武器制作繁杂,从来都是以昂贵珍惜著称,就如马槊,隋唐时都成了贵族专属武器的代表,眼下的一些重矛虽然不比马槊精致,但因为能用称手的人不多,产量也不高,对于朝不保夕的流寇来说,想搞到一支,也不容易。

第三,安全性。众所周知,骑兵若以冲锋进行攻击,在骑枪刺中对手的那一刹那,反作用力也是巨大的。这就要求骑枪的使用方法必须规范,要么虚握冲锋、要么夹腋冲锋。这还只是对消耗类的骑枪而言。可复用的一些重矛的矛头和矛杆的连接部位,均装有折铁防止此部位被大力冲击导致折断,同时矛杆上还有背带,套于人身,以防长矛意外脱落。这样的人矛一体,就要求使用者在击中对手的一刹那,必须反应迅速,及时将矛头向侧旁横摆出去,甚至可以让矛头大幅度倒向自己的身后,避免巨大的冲击力使矛杆折断或令自身受到伤害。与此同时依靠马速,将矛头抽离对方的身体,回复姿态准备下一次冲锋。这一系列的操作,不系统学习个三五年难有成就,成日东躲西藏的流寇显然没这个条件。反观马刀,它的刀背特意以夹钢法制作很厚,在高速过程中只需拖刀横摆,就可以预防手腕脱臼,而在原地混战时,居高临下地劈砍,显然更为有效。所以,没有达到所需技巧的流寇们,为了自己安全,还是更喜欢用刀。

以上三点使得现在战场中下马步战的赵营骑士们全都是挥刀而上,而他们却忘了,狼筅最初的制作意图,就是用来限制倭刀的。且不说他们手上的马刀、腰刀长度不及倭刀中的剃刀、野太刀,就连一向以锐利著称的倭刀都难以斩破的狼筅,岂是他们手中缺口无数的刀片可以对付的?

赵营骑士步战正中官军的下怀,在密刺如林的狼筅面前,这些骑士无力地挥舞着腰刀,但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官军的阵型都未曾动弹一步。连续不断的弓箭弩箭从官军阵内掠出,不过多时,狼筅前方,赵营骑士死伤大半,血流成渠。剩下的少数肝胆俱裂,战意完全崩溃,哭叫着上马欲逃,而就在这时,狼筅分开,上百短小精悍的官军刀盾手快步冲上,将这些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赵营骑士们聚而歼之。

廉不信早已知道了前方的战况,经过这一次尝试,他始才相信,此刻此地,自己的人绝无胜算。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报销,他既心痛,又害怕。

“走,走,快撤!”廉不信嘴唇发白,颤声下令。趁着对面那拨官军还没撵上来的当口,多走一步,是一步。

小雨渐大,洗刷着山谷中的血腥,以及这些失魂落魄的人。

与此同时,二百多里外的城固赵营中军大帐,赵当世眼皮一跳。

同在帐中的,除了覃奇功与穆公淳,还有侯大贵、徐珲等赵营高层军将。他们正在商议下一步攻打沔县的作战计划。

“沔县不比褒城,县令茹进盛虽是儒生,胆略不俗。他手下县兵千数,听说皆是效仿戚少保择兵标准选出来的良家子,热血忠贞,作战敢死。小红狼等人就曾多次败在他手上。”周文赫朗声说着手下夜不收提供上来的情报,“要想强攻取城,只怕代价不比攻眼下的城固小。”

赵营驻扎在城固大半个月了,始终没有主动进攻县城,怕的就是一击不中,自堕士气。而沔县更在一百五十里外,取之绝非易事。然而赵当世已经把话放给了武大定,说即日便下沔县,达成约定,这时候当真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众人商讨了好一会儿,都没得出个靠谱的结果。穆公淳忽然灵光一现,道:“都使,属下提一人,或许能在此事上为咱们所用。”

赵当世正待问谁,孰料帐外先传禀报:“都使,营外来了三人,自称汉中孙老爷所派,特来拜见!”

穆公淳闻言,振袖而起,喜笑颜开:“说曹操,曹操到。”

11单刀(三)

孙显祖的使者在赵营逗留的时间很短。负责今日辕门守卫的一些兵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原本长着一张白白净净脸庞的这个使者,离去时脸色是多么黑沉。等这个使者离开后,军议很快也随之结束。

次日一早,徐珲与覃进孝就率前、左二营同出,不一日,抵达西面的褒城,武大定出城相迎,小小的褒城县一时间聚集了将近万人的赵营兵马。

二日后,汉中城郭外三里,旌旗招展,人马喧沸。

一身齐备甲胄的孙显祖挺立在小丘上,往日里的老迈姿态顿消,端的是一派神采奕奕。

柳绍宗端着一碗酒,慢吞吞地走上小丘,道:“孙总镇,吃了这一杯饯行酒,晚辈祝你旗开得胜。”说着把酒碗往前一送,头却微微摆到了一边。

孙显祖斜眼瞭他,见他目光闪躲,眉宇间多有颓废之气,心中冷笑,口上朗言:“老夫谢安远伯酒!”言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柳绍宗敬过酒后,怏怏不乐地走了下去。接着刘宇扬也走上来,敬了他一碗酒后,说道:“孙大人不以年高,还亲自挂帅出城剿贼,实为我大明武臣之典范。”语中颇含赞许。

孙显祖谦虚了两句,亲热地握住刘宇扬的手道:“姓孙的不在城中,城中守备,还得多多倚仗刘大人统筹了。”

刘宇扬轻轻挣出手,面色一肃道:“我为道臣,本便肩负护土之责。前番褒城丢失,痛苦早如万箭攒心,如今守这府城,那便是耗尽最后一口气,也不容贼寇染指。”说着又道,“只盼孙总镇利锋一出,顷刻便能荡平府北诸丑,断其觊觎我县城之心,收其荼毒肆虐之土。”

日前,北面军情急报,说一直盘踞城固的赵营群贼突然分出数千人前往褒城一带集结,眼下聚在褒城的贼寇几达万数,声势颇壮。刘宇扬这几日本就褒城失陷的事日夜不宁,每时每刻所想,皆是如何收回褒城。这时候再闻赵营结兵,判断其意向很可能在于沔县,更是心急如焚。

郡主未救回,辖下县城却眼见将接二连三丢失,他正没理会处,一向稳坐高台的孙显祖居然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出兵平寇。主动出击,这是刘宇扬梦寐以求的,不管形势如何,他认为主动出击的姿态必须要有,不然不但贼寇不会再忌惮官军,朝廷方面在忍无可忍下,也会治下消极渎职的罪过。他可不想因此丢了官帽,所以孙显祖的出现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他无暇细思就将之紧紧攥住了。

“刘大人放心。老夫虽然不中用了,可这灭贼之心始终未曾消减过半分。此前静观其变,只因觉时机未到。而今赵贼欺我太甚,如再退避,不仅我姓孙的老脸,就连朝廷官军的面皮也得丢尽了!”孙显祖暗笑刘宇扬实在是个书呆子,只会慷慨激昂而毫无深谋远虑。只是逢场作戏几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两面对人。高大的身材,坚毅的国字脸,都为他的虚言假语加分不少。

刘宇扬不疑有他,发自内心地对孙显祖笑了笑,就撩袍转身走了。边走边想,回去后是不是应该将书房那些早已拟好的劾奏都扔火炉里烧了。

瑞王最后赶到,也是最后一个走到小土丘上来送行。他由家仆搀扶着,敬了孙显祖两碗酒,看着对方仰头喝干酒水,不由赞道:“孙总镇雄风依旧,英姿不输少年郎。”

孙显祖摇摇手,苦笑道:“老了,老了,只不过在油尽灯枯前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力!”

瑞王“嗯嗯”两声,小声道:“那么小女的事,还需多多仰仗总镇了。”

孙显祖正颜道:“王爷只管安心,姓孙的就算拿豁出自己的老命,也会保得郡主无恙。”同时心道:“你女儿没死最好,若是死了,我为国效力,你也怪不到我头上。”

因为华清郡主的事,瑞王这几日没了油光满面的福态,整个人看上去都病恹恹的很是没精打采,这孙显祖私底下已经胸有成竹向他保证此次出兵定当救回他的女儿。他前番听信了柳绍宗的言语,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候没其他路子可走,只得再信孙显祖一次。是谁救出华清郡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求自己的掌上明珠完璧回来,就心满意足了。

孙显祖这么大张旗鼓地出兵,他本来很担心会波及到女儿,但有了孙显祖的承诺,加之身为藩王实在没有理由干涉城中军务。所以无论是考虑到救出女儿的希望,还是明哲保身,他只能选择支持孙显祖的这一次行动。

“贼势浩大,孙总镇虎贲不足二千,是否足用?”瑞王踌躇了半天,始终放不下心,可又不好再缠问女儿的事,便这么问了一句。他不懂军事,只是单纯认为孙显祖实力越强,救出华清郡主的可能性也会越高。

孙显祖这次出去,就是要单干,救回华清郡主的事,他决不容许旁人分羹,他听出瑞王话中意思似乎想让柳绍宗跟着自己出击,心中着实忌惮,说道:“姓孙的行伍数十年,这点秤还是有的。我手下虽人不多,可个个骁勇无畏,都是在辽东打过鞑子、塞上战过套奴的百战老兵,不要说他赵贼只有两万,就是再多一倍,姓孙的也不放在眼里。”说到这里,也许是感到瑞王有些疑虑,换言道,“川中侯帅手下侯游击、刘都司已入府境,昨日才接军报,说是在宁羌州北击溃了骑贼无计,斩首百数,战力可见不俗。其等不日将北上与我会合,加上沔县茹大人的千把县兵,也有五千上下人马可用,何惧褒城赵贼的乌合之众?”

瑞王点头称是,又闻他道:“目前褒城贼众,滞留于城固的依然不少。彼等虎视眈眈,日夜窥视我府城,倘城中空虚,恐怕中其调虎离山之计。王爷于此,不可掉以轻心。”他话说的很清楚,郡主是要救,但如果因此使得整个瑞藩陷于兵灾,那就得不偿失了。瑞王不傻,听了这话,敛声不言,又说了两句后也下了小丘去。

孙显祖看着丘下川流不息的兵队,以及仰视过来的瑞王、柳绍宗、刘宇扬等人,久违的一股热血不自觉涌上心头——这一次,他志在必得。

徐珲与覃进孝在褒城县休整了一日后,以徐珲为前线总指挥即刻动身前往沔县。武大定推说部队整编未完,拒绝参与此次攻击行动。只答应徐、覃二人在进攻期间提供后勤的保障以及后路安全的策应。

不是一个营的人,就算归附过来,也很难一条心。以张妙手与赵当世的私交程度,两营间尚且无法做到协调作战,武大定这样的二五仔,说实话,赵当世等人从一开始就压根没对他有什么指望。再说了,按武营良莠不齐的素质,原地不动的作用反而比投入战场大。一动,就难免出现破绽,只要被敌人乘隙而入,就容易造成连锁效应,影响到全局。他老老实实待在褒城,一来可以作为钉子,与城固的赵营、张营互为犄角,震慑住汉中,二来也可以保证出击沔县的徐珲、覃进孝一旦失利,还有通路可供撤离。

沔县的县令茹进盛在徐珲军离开褒城的当天就接到了消息,在他的动员下,沔县上下总计一千三百名县兵放弃外部所有据点全部收缩进了城内,城外也因为早前的准备而做到了坚壁清野。在收拢兵力的同时,他不忘派人火速前往汉中求援,在他看来,在褒城已经丢失的情况下汉中府若依然坐视不理,那么城内的官员一个也逃不过朝廷的制裁。

不出他之所料,汉中府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的使者还没到汉中,就在半道上遇见了迤逦而来的孙家军。使者转回去将孙显祖来援的消息通报给茹进盛,茹进盛安心不少。沔县经过他大半年的励精图治,坚固程度早已非往昔可比,以千余人坚守,再加上孙显祖劲兵牵制,流寇仓促间绝不可能攻入城内。而且从以往的经验上看,流寇们很少会死磕一座城不放,只要扛过这一波,让流寇们知道沔县不是好啃的,那么对今后的守御无疑有着很大帮助。

看着城上下络绎不绝最后加紧赶工着的兵民,茹进盛深吸几口气,努力将自己的紧张情绪消减到最低。

“爹!”

一声清脆的呼唤透过茹进盛的重重焦虑,将他的注意力立刻拉了过来。茹进盛不看也知道,定是自己那个好动的宝贝女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转目看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昔日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反而是一名甲束在身的兵士打扮。

“你、你这是做什么?”茹进盛还是看清了兜鍪下那张熟悉的脸庞,“女孩子家家,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谁知那盔甲裹着的小小人儿撇撇嘴道:“爹爹看不起忆儿吗?忆儿虽是女流,但大敌当前,也没有理由深藏家中,任由老父赴汤蹈火!”

茹进盛又叹一口气,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江西人,早前在京为官,后来因为被诬告为阉党,革官归乡。近两年托在朝为官的同乡洗罪,才又被举用,然而没能回中央而是调到地方上来,“再行观察”。他父母早亡,赤贫出身,凭着几个亲戚救济以及自身的努力读书,才得以弃农入仕。基础不好加上天性节俭,所以当去年原配妻子去世后,家中无多积蓄,丁口也不旺,除了一个女儿就别无他物了,这几个月也没有续弦,就把孤苦无依的女儿一起带到了沔县。

说起这个独生女,他心里是又爱又气。爱的是自己这个掌中宝聪明伶俐,十分懂事,从不需他操心,反而会提前帮他将许多家事都料理得服服帖帖;气的是女儿虽贴心,却不爱做个淑女。《女范》、《女则》这样书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更喜欢的则是成日里舞枪弄棒,将花木兰、梁红玉这类的女将奉为圭臬。去年更是将自己起的茹忆这样一个温婉的名字擅自改成了茹平阳,以示其崇仰唐初平阳公主的巾帼事迹。

“真打起仗来,不是小孩过家家把戏,千军万马中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又济得甚用?徒然折却性命罢了。”茹进盛性格温和,从不会苛责子女,尤其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至亲,他更是从未粗声相向过,无论心中多不痛快,都希望以道理来说服,“忆儿,听爹的话,脱了这身,好好待在家里。这样,爹就放心了。”

“哦……”茹平阳虽有个性,却很听他的话。这个温润如玉的爹说话从来都是细声和颜,没有半分逼迫,却总给人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忆儿听爹的话,回家去。不过在家里,忆儿也拿着宝剑,要是有人敢欺负爹爹,忆儿就将他斩了!”

茹进盛哭笑不得,只能连连点头道:“好,好,我的忆儿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随即又言,“你相信爹,没有贼寇能入城,也没有贼寇能欺负到你爹的头上。”

茹平阳朝他扮了个鬼脸,就拖着宽大的一身甲胄撞撞跌跌下了城头。茹进盛满脸慈爱地望着那个身影消失不见,口中喃喃:“始终是小孩心性,静不下来。恐怕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家,定定心了……”

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不日将至的赵营兵马,愁容冲散慈笑,占据了整张面容。他清楚,只有挺过了这一次劫难,所有的以后,才有实现的可能。

茹进盛双手紧紧撑着坚实的女墙,咬唇注视着天际那逐渐西沉的红日。

次日正午,徐珲、覃进孝兵临城下。

12单刀(四)

正所谓“兵者伐谋”,徐珲与覃进孝虽为流寇,但也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到达城下后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好整以暇地让随军的前营参事水丘谈写了一封招降信,射入城内。

信入城后,好半天没有动静,覃进孝派了个伴当去城下叫问,谁知叫不两句,城头上矢如雨下,登时将之射成了刺猬。而后,一个官军军官扶墙呼喊:“要攻便攻,贼寇的信,我家大人半眼都不会瞅上一瞅!”

那个伴当是覃家的老伙计,跟着覃进孝做了许多年的事,覃进孝把他实已当成家人看待。而今却惨死城下,这个仇如何能忍?所以覃进孝勃然怒起,立马就要安排攻城事宜。

徐珲比他沉得住气,见左营有异动,连忙亲自纵马过来阻拦,劝道:“因怒兴兵,兵者大忌。茹进盛此举,明显在于激怒我等。前番哨骑绕城探访,回言此城兵力大部集于东南面,若强逞武力,未必能讨到好。”

赵营目前看起来虽人众,但因赵当世招兵严苛,所以补充缓慢,也消耗不起。尤其是覃进孝的左营,为了保持施州老兵的主体性,更不能随意浪战。覃进孝年轻气盛,但也深谙此道,故听了徐珲的话,又想起赵当世的嘱咐,将怒容一收,沉声道:“徐千总说的是。”

徐珲又道:“那日周把总的人不是说了,这茹进盛虽是个臭老九,却有几分能耐。除了招募起一支千把人的勇敢县兵,又招诱了好几个原本汉中府老寇,施以恩义,用来统兵。这些老寇中好些此前在江湖上有点名气,手段颇高,有他们带着县兵死心塌地为茹进盛效力,战力不可小觑。”说到这里,转目看了看守备森严的沔县城头,复道,“我们便按都使与两个参军布下的计划行事便了。”

覃进孝点头应声道:“我知,两位参军说的自是有道理,但老徐你想,如果咱们不靠他们,就拿下了沔县,是不是更让都使欢喜,更为自己长脸呢?”

徐珲摇头道:“不可。都使之意就在于拿下沔县,我等无论通过何等方式拿下城池,功劳都八九不离十。而按眼下沔县的防御程度,仅凭咱俩硬来绝对是得不偿失,就到时候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功劳没得,还惹来一身骚。”

赵营几个营中,除了独立性极强的韩衮马军营,就只有覃进孝的营中拒绝安排文职人员,赵当世正是倚仗施州兵的时候,自然顺他意思。不过覃进孝这样的行为,在徐珲、侯大贵等赵当世一手带出来的死党眼里,未免就成了跋扈骄纵的标志。

覃进孝的心思,徐珲略知一二,就是不愿意屈居于营中文士之下。覃奇功固然与他是叔侄关系,但二人年岁相近,时常暗地里较劲,覃奇功为了避嫌,后来也极少与覃进孝以及左营中人往来。他的一片苦心,覃进孝却体谅不到多少,自认为是这个小叔叔成了赵当世面前的红人后,就瞧不起自己一帮武将,心中为此是憋着一口气着实不痛快。加之看不惯故作清高的穆公淳,他会对营中文人儒生产生抵触情绪实属正常。

类似情绪徐珲也有,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儒生在身边帮帮忙就很快转变立场。只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放。在他看来,覃进孝在这种场合下突然使起小性子,实在有点不成熟。

这次负责攻城的总指挥是徐珲,覃进孝看得出他态度强硬,不敢再说,闷声闷气来一句:“全听徐千总吩咐。”

战事当前,徐珲没空顾及他的感受,直接道:“按计划,你带人向西绕,分散城中官兵的注意力,我这里看你效果行事。”

覃进孝不太高兴,心道:“神气个啥。”嘴里嗯了一声,就昂着头,大跨步走了。徐珲不计较他的态度,等左营的兵马开始作移动准备后,立刻返回了前营阵内。

当赵营左营的兵马脱离了东南、向东北方绕去的时候,坐在敌楼里的茹进盛也接到了兵士的传报。茹进盛有谋略,但军事上还得倚仗一帮搜罗来的昔日老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老寇本来看到赵营众兵集结于东南角,所以将城中大部分的守备力量都聚集到了这里,这下覃进孝突然转移,他们也只能手忙脚乱开始抽派兵力支援别处。

徐珲拿起一支缴获来的远镜看城上情况,但见远镜的镜片中,沔县城东南角的城头人影如梭,旗帜曳乱,心中暗自度测:“这些县兵虽有勇名,临阵经验还是缺些火候,又没有好的统帅,遇到小小变数就会自乱,不足虑也。”如此想着,忽而心生戏谑,“照这个情形看来,覃进孝想要强攻取城,未必就不可为。”想是这样想,他毕竟稳重,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就不会临时突改。

但覃进孝和他不同,他看到了官军的乱象,覃进孝在行动中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心想:“都说姓徐的稳当,我看不过是个胆小之徒,只会听着赵当世的话做事。按部就班的仗,谁打不来?”他心气甚高,虽入赵营,但平日里一向不屑与侯大贵等草莽出生的军将来往。所以两边渐有隔阂,而侯大贵、徐珲等先后立下不少战功,他心有郁结,并不服气,一心想着要独立干下功勋,好让自己的地位重新稳固。

因这个念想不断,本来被徐珲打压下来的心思随着城上官军的拙劣表现又蠢蠢欲动起来。

沔县县城不大,城周勉强有个三里,本来多处残破坍塌,都在茹进盛这几个月的努力下修缮了七七八八。其中东南面的一段城墙最为坚固高大,徐珲等驻兵于此,是最合茹进盛脾胃的,他调集了大约八百的兵力坚守,意欲一战挫败赵营的锐气。岂料准备做足,徐珲却不受挑衅,分出了半数人马朝北面迂回。

他没经验,城上一帮老寇归附过来的军官长于野战,对守城的窍门也不太清楚,见赵营分兵,凭着本能,就开始手忙脚乱调派支援,却不知徐珲通过这一小小虚招,就将沔城县兵的素质尽收眼底。

东南城头几个军官对茹进盛道:“大人,此处恐成主战之处。刀剑无眼,若战起来伤了大人,我等万死难赎。还请大人移步城内,坐等我等杀贼退敌的好消息。”

茹进盛点头道:“好。”主帅临阵,亲冒矢石,自是能激励城防士气。但“没有精钢钻,别揽瓷器活”,茹进盛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像一些儒将般披甲执戟,他甚至连一把普通不过的朴刀都挥不起来。盲目赖在城上,反而会成为兵士们的累赘。

为了不令兵士们作战起来心存顾忌,束手束脚,茹进盛很快就离开了东南城头,不过,他并未直接回城中,而是由七八个官兵护着,信步向北走,想看看分出来的这一支赵营人马意欲何为。与他同出的还有将近二百名官兵,这些兵士脚步飞快,一个个与茹进盛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临时选出来被调去北面坚守的。

“大人!”每一个经过的兵士重任在身,都忧心忡忡地飞脚远离,只有在队伍的末端,才有一人停下来,躬身对着茹进盛行了一礼。

茹进盛看了看这个军将,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对他微微点头道:“北面就有劳你了。”

那年轻人扬嘴一笑:“大人放心!”言毕,又行一礼后便即离去。

茹进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默默叹了口气。这年轻人唤做李延朗,山西人,之前也是汉中的流寇。只不过他年纪轻轻,手段颇强,在受抚前已是一支数百人规模流寇的头目。这样的实力,放在茹进盛手下所有招降来的贼寇中也是数一数二。所以自李延朗归附后,就一直深得茹进盛倚重。

这李延朗虽然落草,但为人颇知礼节,又生的白净俊俏,茹进盛非常看重他,几乎把他当成控制沔县城内投降流寇群体的一颗重要棋子。事实证明,李延朗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凭借着个人能力以及茹进盛提供的便利,在最短的时间就成为了沔县受抚流寇中的大把头。当下他带去北面的二百人基本上都是当初归降过来,具有一定作战经验与技巧的老寇。

可这李延朗再懂事,再听话,终究无法摆脱流寇出身的事实。茹进盛出于现实需要不得不靠他守城。然越依赖他,就越警惕,越警惕心中就越焦虑。他害怕有朝一日被这个在沔县只手遮天的李延朗反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近期在汉中府聚集了大量的流寇,茹进盛很是担心在重压之前,李延朗会出卖自己,再次投入流寇的怀抱。故此,很早以前,茹进盛就开始苦思冥想,希望能想出一个合适的方法一劳永逸地将这员虎将牢牢绑在自己的手下。

要结人心,自古跳不出“恩、义、财、色”这四字范畴。茹进盛没办法以“恩”或“义”感化李延朗,更没有“财”来挥霍,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祭出手中唯一的一张牌——女儿茹平阳。

李延朗对茹平阳很有好感,特别喜其豪爽率真的性格,只是碍于地位差距,藏闷心中。这种事憋得久了,难免郁郁不乐,茹进盛看得出他心中所思,于是挑了些场合,故意旁敲侧击,勾起李延朗的幻想。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于感情往往容易一厢情愿。李延朗虽然练达老成,但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茹进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即便他从未亲口承诺过会把女儿许配给李延朗,但在李延朗主观世界的不断臆想中,迎娶茹平阳似乎已然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在他的计划里,只要击退了贼寇,赢了这一仗,就可以此为资本,开口向茹进盛提亲。

茹进盛对李延朗的算盘子心知肚明,可他说一千道一万,是绝不可能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李延朗的。纵然李延朗谈吐不俗,长相俊朗,又着实能干,但终究逃不脱流寇出身的黑历史。门当户对,是婚姻的必要条件,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客观现实,都无法撼动这深深根植于茹进盛心房的底线。

所以,茹进盛感到惋惜。他当然希望击退流寇,成全自己的职责,同时却也头痛于该如何善后这一段他刻意营造出的暧昧不清的关系。有时候他也会想,哪怕李延朗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子,他也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世事无常,一环接一环。有时跳出了一环,却会发现落入了另一环。

茹进盛被李延朗的事搅得有些头痛,但北面赵营军中忽然响起的悠扬号角声,却将他的杂念登时冲却。

“贼寇进攻了?”茹进盛惊讶地询问身边的官兵。

同一时刻,正站立麾盖下,观察着东南城头动静的徐珲也满脸讶异地问向左右:“北面开战了?”

正如他俩所问,已经迂回到沔县北面的覃进孝突然发动了攻城指令。

13飞雪(一)

沔县城郭高度不高,最矮的地方仅仅只有六尺,最高也不过九尺出头,大多夯土堆砌而成。并且周长不长,总有三里,北面尤长,独有一里二。故而覃进孝头拨数百人排成了两列。

负责沔县北面守御的是李延朗,他虽作战经验丰富,但很少守城,当下又是临时赶到,面对蚁附而来的赵营兵士,不免心慌。

在军官们的强力弹压下,早已在拉弦准备的官兵弓弩手们忍耐住放箭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赵营兵的前驱越过百步界线,不断逼近城墙。

“八十步……七十五步……七十步……”作为弓弩手统领的李延朗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跃动着,他浑不觉自己内心的紧张,全神贯注于目测赵营兵距离城墙的步数。直到赵营兵行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时,他才猛然大喝:“放!”

刹那间,一排箭矢飞蝗般斜射出去,“扑簌扑簌”乱响,一部分射中了赵营兵,而更多的则射偏在了地上。

李延朗对于县兵们的准度有着自知之明,所以在百步之外,严令禁止乱放箭矢,至少要等到敌军进入八十步,才允许射击。而此时来袭的赵营兵数量并不多,所以他才敢于将赵营兵放进五十步才下令攻击,这也是为了提升命中率而迫不得已的苦衷。

一排箭矢才至,第二排箭矢紧接着尖啸齐出。李延朗将弓弩手排成几排,轮流射击,虽然牺牲了射击密度,但提升了射击频率,以求将赵营兵前驱完全压制住。

纵使如此,数百的赵营兵队伤亡也没有多少。他们在一个披头撒发的小头目的喝令下咬牙推进。因为没有盾牌,他们很多人都下意识的将手遮掩在自己头上——虽然这并不能防止箭矢的伤害。

当赵营兵跑进二十步的距离时,伤亡一下子加大了,这一方面是因为距离更近,县兵们的射击精度因而上升,另一方面的重要原因是,他们中了沔县城早已备好的陷阱:茹进盛此前曾将城池周边的铁蒺藜、捕兽夹等物什搜罗起来,在赵营到来之前将它们安置在城池周围,同时还在地上挖了许多坑坑洼洼,钉了好些竹签。这些地方都用浮土、树叶等做好掩护,只有沔县城的人知道,赵营兵不明就里,自然中招。

当下沔县北面城郭下一片哀嚎,因为施州民风使然,几乎所有的赵营左营兵士脚上都只有简陋的草鞋,这防磨还成,但面对锐利的菱角、竹签等东西就完全没有防御的能力了。有好些脚被竹签刺穿的痛苦之下跌倒在地,结果又被其他锐器扎到,苦不堪言。还有些被隐藏的坑洼绊倒,自然又免不了一番痛苦。

再前进几步就遇上了县兵提前挖好的一道绕城壕沟。这道壕沟宽一丈,深度也有将近一丈,沟底下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竹签阵。签头上无一例外都淬了毒,只要被它擦破皮,顷刻就会毙命。

这道壕沟的距离正处于县兵的远程打击范围内,所以前进的赵营兵一方面要架起长木板小心翼翼越过壕沟,一方面还要时刻防御来自城墙之上的猛烈打击,机动性自然大打折扣。

乘着此时赵营兵行动受到迟滞,李延朗忙令弓弩手们加快射击频率。在这么近的距离射击几乎静止的靶子的能力县兵还是有的,是故几轮箭雨下去,赵营兵竟死伤近百人。

那领队的小头目气急败坏,催促着手下兵士强行前进。他反应机敏,几次躲过了地上的陷阱,而他身边的赵营兵士,却多受滞缓,因此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突出在了整个队伍外边。

茹进盛赶到此处不久,觑得亲切。他虽然文弱,但在此旌鼓雷动、喊杀喧天的环境下也为之心情激荡,环顾众军将:“谁能射杀此獠?”

李延朗应声而出。因为心怀立功之意,他铁了心也要在茹进盛面前表现一番。只见他张弓搭箭,扣弦稍瞄,只一瞬间就将箭射出。众人目光未至,城下叫声先起,再细看时,那小头目已然倒地毙命。

李延朗一击中的,引来城上欢呼雀跃。茹进盛赞道:“李将军神射,不输李将军!”他文人出身,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卖弄才学。好在“飞将军”李广神射之名人尽皆知,所以在场目不识丁的军士们才不会因为无知而冷场。

其实李延朗这一箭距离并不算远,技术含量实在不能算很高,但他听得周围的叫好以及茹进盛的赞誉,内心还是十分受用的,得意之下,不由说道:“属下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比起族侄,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茹进盛眉宇一动,顺口问道:“哦?世间尚有射术优于你者?敢请此人名讳?”为了守城,他“求贤若渴”,听说有厉害人物,自不愿放过。

李延朗听了此话,神色忽然一变,自知失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城下的赵营兵士重新鼓噪起来,吸引了茹进盛的注意力。

头目一死,城下那数百名赵营兵先驱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他们没人肯再向前走一步,全部都往后撤退,乱糟糟的一片,很是混乱。

覃进孝冷眼看着自己的前驱慌张后撤,根本不为所动。这几百人本就是新近依附,被自己用来试探城池守备深浅的炮灰,败了也就败了,无关痛痒。然而他想着要将这批人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便招呼自己手下的一名干将道:“传令弓弩手准备射击。”同时叫来负责监阵的压阵官道:“让弟兄们都瞪大眼睛看看,临阵脱逃的下场!”

很快,就出现了一幕让双方都目瞪口呆的情形,在一位位监阵官的严厉喝令下,上百名赵营弓弩手从阵中析出,排成队列,毫不留情地开始向溃逃的自家兄弟齐发乱箭。

那数百人的溃逃部队毫无防备,登时死伤惨重,在一阵阵震天怵人的哀嚎声中,溃逃的赵营兵士成片倒下,偶然有几个悍勇的跑近阵前,也都被早已准备好的赵营刀斧手剁成肉泥。

当是时,无论城上的县兵还是城下肃立的赵营兵,看到此等惨剧,均是心中戚戚,同时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那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可怜炮灰。

李延朗见状,乘机朝县兵大呼:“贼军残忍无人性,连自己袍泽也如此无情杀害,咱们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必无活路,大伙要想活命,就拿出日婆娘的精神痛击他们,与他们拼命!”

正说间,赵营兵的第二轮攻势就已经展开。这一次覃进孝派出了三百人左右的刀斧手,人数上虽不及探路的第一波,但装备上却胜出许多。几乎人人都穿着简陋的布甲,手上拎着朴刀或者短斧以及作为防御器械的小团牌。

这三百人出击不久,后队紧跟着出发,他们之中多有抬着梯子,这些梯子并非云梯,只是携带随军、极为简单的竹梯,但是这对于低矮的沔县城墙也足够用了。

举梯队出发后,又有一大队赵营兵整装待发。这一大队赵营兵人数甚多,怕有近千人,应该就是攻城的主力。

覃进孝的安排没什么稀奇,李延朗一目了然。先是以炮灰试探,再派敢死之士先登城池,力求在城上立足,梯队架上梯子然后主力蚁附攻城。虽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但同时也是应用最普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对付这种攻城的法子也没啥特别的招,只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拼的就是双方兵士的素质、坚韧程度以及主将之间的耐心。

有了第一次炮灰的探路,赵营的刀斧手很快迫到了城下。因为有着团牌遮挡,县兵的乱矢并未造成多大的效果。反倒是赵营刀斧手展开反击,向上猛掷飞斧、流星锤,杀伤了不少来不及退后的县兵。

茹进盛也被众人护着退后。李延朗与部下一合计,传令民夫将早已储备好的檑木礌石搬运上来,向城下丢去。有几块特别巨大的滚石凭人力无法掷下,李延朗也有办法,利用府库里的几架器械加以改造成为杠杆,三五人一组,合力利用杠杆将巨石颠下。

赵营兵团牌防的了箭矢,却难以抵御从高处落下、势大力沉的檑木礌石。机灵的返身就走,有些懵逼的仍自举起团牌想要挡住,然而只听到几声闷响,无不牌裂脑碎,被砸成了肉泥。

赵营刀斧手的头目也是个极悍勇的亡命徒,知道自己若是无法完成覃进孝交付的任务回去必死,因此连喝带骂,挥刀砍翻两个想跑的部下,才暂时弹压住了局面。他一面指使手下朝城上放箭回击,一面又让一部分手下拼死清理城下道路。

在他残酷的监督下,赵营刀斧手逐渐控制住了局面,与檑木滚石的攻击范围保持距离的同时安稳住了阵脚。很快,赵营兵的梯队奔了上来,由刀斧手掩护着开始将梯子架上城墙。

李延朗见此,急令兵士取来改造过的撞杆,两三人合力,用撞杆去顶翻竹梯。然而刚顶翻一二竹梯,瞬间又有三四架竹梯搭了上来。李延朗毫不犹豫,叫上预备多时的一队县兵,这队县兵每人手中均捧着个油瓮,他们排成一列,开始向竹梯倒上滚烫的热油。

竹梯本来就滑,油水流上去,更难攀登,几名刀斧手衔刀而上,把住竹梯的手顷刻之间被热油烫出了水泡,再也抓握不住,惨叫着跌落下去。李延朗更令弓弩手点上火箭,射向敷了热油的竹梯,只要擦着就顿时起火,浓烟四起。

等到赵营兵的蚁附大队赶到,赵营的刀斧手也没能有一人上城。

形势并未按照覃进孝所预想的那样演变,不过他也并不着急,依然不断催促手下兵士向上攀登。在付出了近百人代价后,终于有一两名勇敢之士爬上了城头,但无一例外都被养精蓄锐已久的县兵捅下了城。

攻击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赵营兵士的伤亡已是超过三百,覃进孝这才没了耐心,鸣金收兵,哪料此时沔县东北门突然冲出两百官兵,追着狼狈撤退的赵营兵士大杀一阵,又使数十人成了刀下鬼,两边的战斗方才告一段落。

这一阵,李延朗大致清点了一下,赵营兵不算前头的炮灰大致死伤接近二百,而县兵的伤亡也接近百人。战果虽大,损失却更大,细细折算,沔县县兵实际上是吃了亏的。不过,这些都是账面上的东西,对于一些看不见的因素,李延朗其实还是感到满意的。

譬如说,县兵这一次成功击退了赵营兵的进攻,士气上大为提升,战斗意志也比战前更加坚定了。而有了这一次的战斗经验,李延朗相信,在下一轮防御中,县兵们能做得更好。

取得胜利,沔县城北面的城头的上爆发出阵阵官兵们的欢呼。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营这边寂静无声的沉默。

覃进孝铁青着脸,看着一队队伤兵从自己的面前被扶到后面,原先士气如虹的军队,经过方才鏖战,气势全无。他正焦躁,徐珲那边派人赶来诘责,覃进孝虎着脸,听完了那使者的话,一言不发。左右见他神情不对,个个噤若寒蝉。

久之,一个亲随小心翼翼靠上来问道:“千总,咱们接下来怎么攻?”

覃进孝面色阴沉犹如暴雨前的黑云,不快道:“锐气已折,拿什么再攻?”说着,看那亲随踌躇之色,瓮声瓮气道,“姓徐的要亲自赶来骂我,我怎能受他的气?”

那亲随不明其意,试探着问道:“千总的意思?”

覃进孝摇着头道:“不必自取其辱,传我令,全营即刻撤离。”说罢,抛下满脸惊惶的一众属下,上马绝尘而去。

31进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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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驻守沔县的人马包括郝摇旗与惠登相两部,其中郝摇旗部二千人上下,惠登相一千余人。沔县不大,以三千余众守御至少从人数上绰绰有余,可对手毕竟是威名早著的洪承畴,郝摇旗胆儿再肥,到了这个当口,还是感觉有点心虚。惠登相倒是波澜不惊,反正在洪承畴手下输过无数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然得到了有效的锻炼。

虽然知道自家主力绝不会坐视不理,郝摇旗还是向赵当世发出了数次支援的请求,得到赵当世的答复均是令其至少坚持到四月十日。略阳洪承畴的军队正在陆续集结,他何时行动,郝摇旗心里没底,沔县方圆近百里的兵马都被他收拢到了城里,如此一来,凝聚了己方的实力,却失去了对官军的触达。而为了进一步了解官军目前较为详略的部署与意向,郝摇旗与惠登相商议后还是决定派一支先遣部队出城试探,一方面打探对面的动静,另一方面也为了扰乱略阳对手的心神。

先遣部队此去的目的地在飞仙岭北面,再向西数十里,就是官军重兵屯集的略阳,行动危险系数颇高,惠登相心眼多,这时候就不吭声了。好在郝摇旗手下还是有不怕死的硬汉,右营后司把总崔树强就是当中翘楚。此人本是川人,但因为是川陕交界出身,一口汉中话说得贼溜。他原在陕西当土匪,去年赵当世经过时被打败收编,凭着骁勇善战,迅速爬到了把总的位置。

崔树强圆脑壳,身形不高,上长下短,甚至有些瘦弱,但有的是一股狠劲儿,往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杀气,他还有个绰号叫“崔臭嘴”,说得就是此人嘴里极不干净,往往一句话里就要掺着大把的脏字。他见左右诸将尤其是惠登相对出击试探一事畏之如虎,心中啐骂:“到底是山坳里打滚的柳娃子,上不得台面,个个怕死仗劲。”想着,胸一挺,腿一迈,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将这活儿揽了下来。

因为是试探性进攻,郝摇旗不愿大张旗鼓,抽了三百人交给崔树强,惠登相到底脸上挂不住,最后也拨了二百来人进来作为增补。对他的二百人,崔树强看也不看,出城前,突然带着自己的三百人快速前进,将惠登相的二百人甩出好大一截。直到杨招凤驱马赶上来,与他相说一番,他方才停止急行军。虽说心中对惠登相贪生怕死的成见仍在,但终归是以公事为重,不再戏谑。

五百人不多,加上崔树强当过多年山匪,这隐匿行踪的一套还是玩得很转,至少潜入到了飞仙岭附近,并未遭遇到什么敌情。

略阳县与沔县间,飞仙岭最为险要,因郝摇旗的战略性放弃,此处完全没有赵营的势力盘踞。崔树强不傻,他心里很清楚,但凡略阳的官军有些脑子,都不会忽视这么一个紧要之地置而不理。换句话说,他有预感,再推进下去,极有可能在飞仙岭沿麓遭遇官军。

这几日都是阴天,老天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但崔树强凭自己的感觉认定,近期内不会有雨水落下。他这次出城,全军仅带了两天的口粮,估摸着试探完回沔县正好用尽,倘若下雨使它们受潮发霉,那么就得提前返程了。

趟过几条潺潺的小溪流,天色开始转沉,崔树强带着五百兵马路过两三处小山村,无一例外,看到的都是一片灰烬,偶尔还会有几具黑腐的无头焦尸星散陈布于坍圮的废墟中。

“狗日的官军。”崔树强一脚将挡在面前一截短木踹飞,骂骂咧咧环顾这一切。不消说,这般惨状,定是遭到了严酷劫掠的结果,而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从略阳散布出来扫荡侦查的官军,还会有谁?

崔树强心中对这些惨死的百姓倒没有什么同情。乱世为人,或强如虎狼,或贱如草芥。保护不了自己,早晚都得是别人的盘中餐。他心中所虑,是不知哪部官军洗劫了这里,还不忘砍光了村民的脑袋回去邀功。

聚集在略阳的官军成分复杂,洪承畴能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压住他们,但绝对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官军中的小抄小掠已是人尽皆知的潜规则,他洪承畴想管?行,先把拖欠的粮饷补齐。做不到这一点,有求于各军头的洪承畴,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不责众,当恶行已蔚然成风,威势强如洪承畴,也不得不做出妥协与退让。

崔树强在一个村里溜达了会儿,四处都是惨败熏黑的瓦砾,哪还有合适的地方暂作屯驻地?他在心里咒骂了那支雁过拔毛的官军,盘算着今夜是不是得到更近飞仙岭的一带找个避风的山坳,露宿一夜。

赵营兵才出村口,前方两骑急至,崔树强才欲上马,见两名斥候脸色不对,心中一紧,道:“怎么了?”

一骑脱口而出:“我二人于前路遭遇敌军,为其察觉,请把总早做准备!”

“废……”崔树强勃然大怒,脏字到了嘴边,却没说下去。这两骑外放的距离都是五里,也就是说,就算官军自后赶来了,在这段时间,他仍然有充裕的时间展开战斗序列。

崔树强手一招,几名塘兵立刻开始奔走,中军旗帜开始摇动,随之而起是各队百总的号旗高举呼应——他们都是赵营的老弟兄,早就见惯了风浪。然后,嘈杂洪亮的各种摔钵、喇叭等开始震天作响。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内,赵营右营的三百兵士开始向一旁聚去,而惠登相的二百人,则被安排到了靠右后的位置。

见队列开始井然有序地转换,崔树强心情微松,转眼见到那两个斥候还在一边局促不安,骂道:“两个杀才,还要老子请你们到后列去吗?”

其中一个哀愁道:“敌军前部多马军,怕是……”

崔树强尚未听完他说的话,不远处突起浑厚的“隆隆”声,他心中“咯噔”一惊,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前方来了敌军。

“官军来了!”

还在紧张布列的赵营兵中出现一阵骚乱,崔树强脸一沉,监阵官手起刀落将叫喊者拖出来杀了。他接着凝眉转目,只见数百步外的道口,忽然转出不计其数的马军,黑簇簇的将其后的道路完全遮盖住了。

如果是马军,那么崔树强的对时间的估计就有了很大的失误。按道理,他不该就地变阵,而是得向村中退却乃至寻找到一处稍微险要的地势再慢慢安排。想当下赵营这般,转换速度虽然已颇迅捷,但看形势依然难以在官军马队来之前结阵完毕。

木已成舟,崔树强没时间自怨自艾,他也颇有作战经验,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遇见过。应对之策,最有效简单的,无非“壮士断腕”罢了。即派出一撮敢死队,扛住前方的冲击,为大部队赢得时间。

赵营中不缺敢死之事,尤其在郝摇旗手下。也许是自身性格使然,郝摇旗在挑兵时尤其喜欢选那些最穷最苦出身的汉子。拿他的话来说,这种人因长期营养不良或许体格上会有些许孱弱或缺陷,但能在生死线挣扎到现在依然存活,毋庸置疑都有着超越常人的坚韧与耐力。越穷苦的人往往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越轻,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惯了,所以在他们的观念中,“办不成的事拿命去搏”根深蒂固。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所谓“死兵”或“轻兵”的最佳来源。

事态紧急,崔树强随口抛出了些甜头,当即便有数十人踊跃而出,他们在数位军官的带领下,几乎没有排成队列,就乱糟糟朝前方堵去。崔树强则令剩下的人马继续抓紧时间布阵。

对面的官军马队来得很快,崔树强左喝右叱,焦急中自额头乃至手心遍体生汗,他百忙中抽空瞥了对面一眼,只见老远的道弯处,拐出数面战旗,这些战旗均由骑士擎着,为带起的风吹展开来,前头几面是长条状的豹尾旗,而后一面大旗白底黑边,当中赫然一个“祖”字如水波纹般剧烈地随风而动。

崔树强还没回过神,自家敢死队中已然一片喧乱,有塘兵即时来报:“敌骑临阵八十步,先放重矢!”

生在长在西北的崔树强其实对外部的世界并不太了解,但纵使这样,因为此前做过准备工作,他还是清楚的知道,来者必定是名声赫赫的辽东“关宁铁骑”中的“祖家军”。而根据情报,援剿总兵祖大乐的军队虽有向略阳集结的趋势,但此刻尚在巩昌府北部驰剿,那么这支关宁铁骑的主帅,不必说,自是现任宁夏总兵祖大弼无疑。

早前,赵当世是将援剿总兵祖大乐放在作战的第一顺位,因为同出辽东关宁军系统,所以赵营上下对于祖大弼的战前准备也做得相对充足。

有着韩衮等在辽东服役过、战斗过的老兵提供情报,崔树强世等赵营军将大概知道祖大弼手底下三千人的成分。笼统来说,关宁军即是辽东军,而关宁铁骑,又属于关宁军的一部分,为其中精锐。

和多为汉人的普通关宁军不同,关宁铁骑的兵士主要来源于蒙古诸部。起初,最早的关宁铁骑是由祖大弼的哥哥祖大寿所组建,其兵皆为山北近辽阳一带的夷人,这些夷人夹在明军与满洲的势力之间,为满洲所逼,投顺明军,称为“降夷”。祖大寿将这些骁勇善骑射的夷人倚为臂膀,以家丁私兵待之。而这些夷人也只听命于给予自己利益的祖家。在这一点上,实际数十年前镇守辽东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乃至前宣大总兵麻贵等对夷人都有蓄养,只是没有独立名号罢了。

祖大寿表率在前,关宁军系统的军将后来都开始广泛招募夷人忝为心腹,如祖宽和祖大乐加起来近六千关宁铁骑,就是隶属关宁军编制的骁骑左右营,“两家所部皆缘边铁骑,又养曳落河为摧锋,虓阚而狠戾,二将常倚以立功”。而祖大弼身为祖大寿的亲弟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以这些来自蒙古桑昂、那木气、恰台吉等部夷人作为部队中坚,使得关宁铁骑的战力比之一般的明军,要强力不少。

与外界普遍猜测的火器为主的情况不同,实际上,精于骑射的这些关宁铁骑将近一半还是将弓箭作为主要远程输出的武器。关宁铁骑一队分左右什,基本上左什带三眼铳之类的火器,右什则全为弓弩。

三眼铳射程短、精度差,在马上往往只能在二十步内外才能产生较为理想的杀伤效果,所以为了确保打击范围的扩展,弓箭对于这些关宁铁骑来说必不可少。来自蒙古部落的这些骑士善于射击,多用角弓,间或有需要下马站射的大弓作为输出的补充,射箭对于他们来说,比使用火器更加得心应手。

当下冲在最前的数十名关宁铁骑按照往常的战斗习惯,在进入百步后开始不断射出利箭。在马上他们无法伸展双臂到极致,所以他们采用的是频率极快的速射,往往弓弦拉到不及三分之二处就会松开。而这些箭矢的初动能加上马速提供的动量支持,依然有着不俗的穿透力。

扑面而来的飞矢当场射杀了十余名气血翻腾的赵营敢死队,剩下的赵营兵脑袋清醒过来,在军官的调度下急急将盾牌手推到前列,组成防御面,希望能抵挡住官军接下来的进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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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进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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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般习惯于坐镇后方指挥的儒将不同,因为常年统带马军,祖大弼酷爱亲冒矢雨。虽说重甲庇身,且周围永远有十余铁骑死死护卫,安全性上其实比待在后方不遑多让,但经年积攒下来的擅斗之名还是让他有了“祖二疯子”的绰号。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带人,朱元璋开朝,作为淮右桑榆子弟从龙有功,获授卫所军职。约宣德朝因职位调动举族迁入辽东宁远卫。后因屡立功勋,不断升职,到万历年间祖大寿、祖大弼的父亲已然成为了李成梁身边的辽东副总兵,祖家在辽东也逐渐成为望族。

祖大弼幼读书,后从戎,崇祯四年满洲围困大凌河城,身为守备的祖大弼领百骑出城哨探,与满洲兵遇,破垒而归,因而闻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于登莱,祖大弼等驰剿,复立功,以至于山东叛军有“所怕者唯关外兵”言。

及这两年,朝廷调辽兵援剿中原、西北群盗,祖大弼被推举为守边良才,先任陕西总兵,后改宁夏总兵。洪承畴自陕北南下,他亦受调合兵到了略阳。和凶悍霸蛮的祖大乐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较听话,或说比较隐忍。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到底关系远一些,不太晓事,祖大弼却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担子以及与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尽量不给大哥惹出是非。不过,洪承畴对他的态度,却让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对待曹文诏相类,洪承畴对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将都是表面客气,实际里无比忌惮提防,内中原因多有,纵然不明说,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诏一个关宁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这个关宁军首脑祖大寿的亲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畴的调遣,从北面南下略阳,祖大弼怀的心思本是借此改善与洪承畴的关系。孰料洪承畴真个蹬鼻子上脸,半点不客气,祖大弼军第一日到达略阳,第二日就被派出去执行扫除周边流寇实力、扩展控制范围的差事。如此打发,明显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畴话说的很好听,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言恳求,祖大弼却明白,自己要不乖乖听话,在这西北客地往后只怕有的是小鞋穿。故此,他并无犹豫,慨然允诺,次日天麻麻亮就率军出城,到今日,算起来已经在野外待了三天有余了。

因怀着一股怨气,在约束部队秩序的前提下,对于部队的纪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状态,甚至还鼓励手下兵士以“通贼”为理由,劫焚村舍、杀戮百姓。这日,他从别处返程,斥候递报侦察到流寇踪迹,他即刻带人撵了上来。

兵士的素质差距在未交锋前就凸显了出来。崔树强派出去的斥候们虽然都是赵营的军中翘楚,但比起出生辽东、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祖大弼手底下的这些斥候早年皆为辽东夜不收中精锐,最凶险时,甚至渗入过满洲或是蒙古诸部的后方,侦查与反侦查能力绝非赵营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当时的情况是,赵营的斥候被监视了近两刻钟而毫不知觉,以至于祖大弼亲领劲骑响天动地杀过来,他们才幡然大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预警时机,也直接造成了崔树强主力应变仓促的窘境。

赵营的数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断的弓矢打击后,终于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稳住了阵脚,而此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抛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军官们高声呼喝,十余名长矛手跃步上前,猫腰躲在刀盾手后,将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并将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组建最简陋的拒马。

这条土路并不很宽,数十名赵营敢死之士堵在一处,几乎充塞了整个宽度。随着官军越迫越近,大部分人都看出了冲来的这支官军骑兵装备精良,不单骑士身负重甲,座下战马也是面帘、鸡颈、搭后等披铠皆备,有少数甚至有着完整的马身甲。这些重甲骑兵团簇着冲锋,声势浩大,就如同咆哮着的春雷滚动在道上不断震撼着对面赵营敢死队的心灵。

纵然身怀必死之心,这些赵营的敢死之士面对愈加接近的这些钢铁猛兽心中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惧意,这无关意志,全是人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有些人控制不住情绪,裆下早已湿了一片,但他们的脚下还是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崔树强双目大睁,死死盯着道上的情形,同时以余光监督后方主力阵型的排布进度。他也是风里雨里历经残酷的老人了,按照往日的经验,他确信,有这如此护甲强度的官兵骑兵,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撞入自家堵在路上的敢死队中。这是一种骑兵使用效率最低的战术,但也是最为广泛的使用方式,原因往往很简单——大多数军官并不具备灵活使用骑兵的能力,而且直接冲锋往往能在真正接仗前就令步兵阵型因惧崩溃,故而大多数情况下堪称简捷有效。

即便没有护甲,凭着清一色的单衣轻骑,在军事素养普遍低下的西北诸省,不分官贼,许多将领都会不假思索发动冲锋。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崔树强认定有这种护甲等级的祖家兵不会退缩。

但是赵营兵不比那些士气低迷、一触即溃的流贼羸兵,这是一支有心气的军队。什么叫有心气?说的简单些,就是认为自己能获胜的军队。通常,只要不是规模特别大的流寇团体,面对百人以上规模的官军,都只能选择退却。不退却的下场很普遍就是战力低下的官兵将战力更为不济的流贼杀得一败涂地,但退却能保命,却无法取胜。换句话说,当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逃窜,人的热血与硬气都会被慢慢消磨,直到最后心里告诉自己赢不了,从而完全失去对抗强敌的欲望与勇气。

士气,是成为一支可战之兵的基础。

赵当世很早就注意到了士气对于军队的影响,所以他力图从多个方面提振每一个兵士对于赵营的认同感。提供牢固的装备、充足的后勤等等可以从客观上让兵士们感觉到背后的强大支撑,而日复一日的观念熏陶则更为重要。

观念的熏陶其实很简单,无外乎日复一日,向兵士们灌输“赵营会赢”、“赵营战无不胜”此类的口号。这种口号一开始或许会让人感觉可笑滑稽,甚至自欺欺人,但一直坚持下去,的确会给人的心里留下烙印。尤其是在对抗诸如罗尚文、秦良玉等强敌时产生胜绩,直接加强了兵士们对于赵营实力的认知与赞同。

半月前,一名小军官渎职酗酒,给人告发,赵当世亲自执法,对此人杖责二十,免去军职,但后来听说此人酒醉后曾出狂言,讥讽官军孱弱、明廷无能,又说赵营与官军战,必胜之。当时已经打了十军棍,棍棍见血,那军官几乎晕厥,赵当世立刻制止的责打,免去了剩下的十棍,作为嘉勉,以示对此人心气的赞许。

穆公淳知晓赵当世的意思,暗中炒作宣传了此事,令这件事在几日内立即传遍赵营全军,上到军将,下到走卒都知道了自家掌盘子所拥有的必胜之心,战意立时高涨起来。

当然,赵当世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士会因此变得骄傲自大。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再懂不过,然而就事论事,眼下,赵营需要的正是每一个军士对于自家营头的认可与信任,因为只有这样,在面临强敌时,赵营才能产生足够的凝聚力,迸发出最为强劲的力量。

几声号响,穿云裂石,赵营的敢死队在瞬间向中心方位全力聚拢,从官军的视角看,不远处出现的,不是一个个兵士,而是一个致密的小阵,有若带刺的龟壳,浑然一体。

“顶住!”敢死队内,军官们发出咆哮,根据估计,下一秒,生与死、铁与肉的碰撞就将在自己的身边爆发。

可是,他们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场景。

近百名官军前部骑士,在距离四十步时慢慢带住了马,并最终在二十步处一个个翻下了马背,同时,他们手中的三眼铳整齐划一地举起,青烟一冒,伴着脆响,不及赵营兵们回过神来,铳内喷射出的弹丸几乎是霎那间密集地激贯入阵内。

三眼铳射程很近,近到只有在二三十步的距离内,才能够造成破甲伤害,一片射击后,许多官军骑士复翻上马背,这时,躲在盾墙之后的赵营敢死队因护佑得宜,并未遭受多少伤亡,内中有些兵士趁着间隙向外窥视,却不妨依旧立在地上的好些官军骑士紧接着又发一波弹雨。可三连发的三眼铳射毕三轮,在如此近的距离中几乎压制得赵营敢死队无还手之力。

待赵营兵士确信官军齐射已毕,久绷的阵型也不免略微松懈,而这时,那拨先上马的官军骑士早已飓风般自两侧驰突至前。他们当先的挥舞着狼牙棒或者三眼铳等打砸类兵器,依仗着重马重兵,由点及面,立刻在赵营敢死队的侧翼撕开一个口子。

赵营的敢死队不多,只能做到在一个面上全力阻击来袭的马队冲击,所以将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前方,这时候侧面受戗,前方阵线立刻松动,不等赵营的军官们调整战术,祖大弼的主力已然碾到面前,这些骑士各持腰刀、大棒、夹刀棍、长刀等装备,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就与两翼的袍泽合力将貌似稳固的赵营敢死队冲了个七零八落。

祖大弼练兵甚严,手下这些骑士在近战时严格遵循“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原则,转刺打人喉人面,心无旁骛。而赵营这些敢死之士虽勇,此刻秩序全无,个体面对层层叠叠压制上来的铁骑,就如螳臂当车,很快先后湮灭。

只听官军阵内号声转起,“祖”字大旗迎风一绕,随机向右一压,官军骑兵没有迟疑,舍弃了手下败将,分成两部,朝立脚未稳的崔树强部主力继续冲击。

崔树强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挑出来的那数十名敢死之士居然眨眼就全军覆灭了。饶是他经验丰富,到了这样凶险的场景下,也一样没了辙。他只看到眼前自家的兵士如蝼蚁一般开始四散狂奔,他们的嘴大张着,似乎都在叫些什么,但声音却全不可闻。茫然间,他又看到两名梯己的心腹军将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挟住自己的双臂,使劲拖拽,然后,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却是乌云一般扑来的关宁铁骑,再然后,他迎面被劈了一刀,自此神思全无。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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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救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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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郑青石关为陕南古隘,宋代初立,至今关墙残破,几不可见,但数百年下来,倒是吸引了颇多百姓徙此定居,人烟甚稠,不亚中原大镇。不过眼下,青石关方圆百里间的众多堡寨村舍早已是人去楼空,仅剩些无力远遁老弱病残,尚躲于暗处心惊胆战。

覃进孝带人到达青石关的时候已是午后,早上酥雨方毕,空气清新凛冽,原还有些疲惫之态的赵营兵不禁精神重振。

青石关有个巡检司,但已不知废弃了多久,入门时蜘蛛网都挂到了人的发梢。覃进孝着几个兵士简单收拾打扫了下,就进去休息,准备将此处暂作居所。因为据前方塘报,西北面的宁羌州局势很复杂,覃进孝不想打无把握之仗。

全军在青石关驻扎下来,覃进孝一路来有些困意,与覃奇功、廉不信简单交谈几句后便回屋小憩。临近傍晚,忽有塘兵回报,称西面二十里侦察到一股兵马,人数上百,归属不明。

覃进孝方才起身,门外“哗啦啦”声响起,全副甲胄的廉不信已经入内求见,原来,他手下的塘马也探到了情况,所以特来请战。

廉不信的心思覃进孝清楚,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起战意,现在青石关的所有军将没一个比在宁羌州吃过瘪的廉不信强。是以覃进孝没有迟疑,允了廉不信的请求。

二百马军出营驰离,因走过青石关到宁羌州的道,廉不信很是轻车熟路,在青石关西面十里遇到了那股兵马。乍一见,廉不信便知不是官军人马,派人兜马交涉片刻,才知来者乃是杨三的部众。

“二哨”杨三是现今与呼九思、梁时政齐名的川北三个大掌盘,此人年纪很轻,廉不信当初与他见过面,打量着仅二十岁左右。虽如此,传闻杨三为人却颇为狠辣,甚至曾经手刃过自己的叔父,却又仗义疏财、能说会道,所以颇能服众。

带兵的是杨三手下一个领哨民,廉不信与他攀谈一会儿,得知就在正午,杨三部在宁羌州东边的槐树垠与官军遭遇,力战而败,杨三引主力尚在据险顽抗,这支小部队则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

廉不信火速向覃进孝禀明了情况,覃进孝其时正与覃奇功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接报后征求覃奇功的意见,覃奇功豁然起身道:“事不宜迟,可速遣廉不信轻装急出,可救杨三!”

覃进孝深然其言,使者返回后,廉不信半点也不耽搁,下令二百骑立即动身。从青石关到槐树垠不过百里,廉不信部疾驰到夜中,赶至目的地附近,在槐树垠北十里发现了兀自拉锯战的乱军。

廉不信的骑兵实际上人困马乏,很难第一时间投入战斗,然而廉不信很有经验,他没有莽撞地直接下令突袭官军的腹背,而是将兵力分为几股,分别在官军的各个方面游走。

这支官军鏖战了半日,也是身心俱疲,面对据险死守的杨三,屡屡攻坚不克,早有退意,这时见对方来了援军,更不待言,士气立沮,一炷香时间不到,全线向东撤去。

廉不信这才纵兵追击,据守在山上的杨三也派人下山助力,两部追到后半夜,击杀近百方归,后来从俘虏处知道,原来带领这支官军的两个军官张胜与袁华,都已死在了路上,领头的一死,剩下的官军不足虑也。

杨三手底下号称万人大军,但是局内人都清楚,实际有五千就不错了,且里头大都是老弱妇孺,全是随军的家眷或者裹挟来的饥民,真正算得上能拿刀作战的兵士,不过数百,而且战斗力还不敢恭维。这么看,杨三以“万人之众”给两三百官兵撵着屁股打,就顺理成章了。

自以为难逃一死的杨三对廉不信的雪中送炭十分感激,激战过后,邀其上槐树垠北的一处暗寨会晤。廉不信正好打探目前宁羌州的局势,欣然应诺。两人携手上山,热了两壶浊酒,坐下来交谈。

“目前大掌盘坐镇后方,二掌盘先手把持了几处险隘,小弟则带着游兵,四处接应。”杨三脸上稚气未脱,但嘴角时常流露出一种凶残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冷酷。

“川兵过来多少了?”

“这个月来了几拨,不过人都少,这姓张的和姓袁的算是头一次百人以上规模。现在看来恐怕是他们的探路先锋。”杨三喝了口温酒,目光斜到门外,那里一根长竿顶端,两颗悬挂着的脑袋迎着风轻轻摇摆。

“你这么拖家带口的,怎么当游兵?”一个老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满上,拿着空荡荡的两个酒壶重新去斟酒,廉不信等她走远,忍不住道。可不是嘛,兵士数百,家眷倒有数千,有这么大个累赘,如何放得开手脚?

杨三“哼”一声道:“这些都是我的家眷,还有我弟兄们家眷,不要他们,更别想打了。”

廉不信刚想说为何不将家眷置于一处留守,但回过神想,杨三手里不过五六百可战之兵,再分出去保护这些人,拿什么作战?而要是不派人看护他们,这些人内部生出什么乱子先不说,一旦被敌对势力逮到,那就全是束手待毙的羔羊了。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正在此时,一个相貌颇丑的婆子一跛一跛走近来,哑着嗓子道:“大老爷,九姨太似乎着凉不适,吐了好几次,你看……”

杨三闻言,双目凶光毕露,怒斥道:“老不死的贼婆子,不见我在与客人商议要事?格老子的她吐出胆水也不干老子事,滚,快滚!”

那婆子十分敬畏杨三,一听此话,立刻点头如捣蒜,慌慌张张去了,因腿脚不利索,路上好两次还差些绊倒。

廉不信心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老婆倒是娶了至少九房了,暗自哂笑,但为了掩饰尴尬,故意道:“人言杨掌盘挑人最挑样貌,妻妾个个美若仙女,却怎么又容许个如此丑陋的老妈子服侍左右?”

杨三干笑两声,道:“不怕你笑话,这婆子虽丑,我却是从她肚里钻出来的,我与她说过多次,滚得越远越好,在面前晃荡平白污了老子的招子,她却好,死皮赖脸着不走。诺,她那条腿就我打断了,你说她这般都不走,我总不至于将她杀了吧?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

此言一出,廉不信急视那婆子,却不知何时其人已隐没到了暗处角落,再转视炉火映射下的杨三,顿觉心寒,虽汗颜,然而嘴上还是轻声道:“那是,那是……”

廉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浑身不自在,已有去意,不过想到正事,依然耐着性子道:“三掌盘可知现在川兵的部署?”

杨三拨了拨炉灰,道:“具体的数目不知道,只知道侯良柱现在还在川中待着。川北现在离最近的是罗文垣和沈应龙两个龟孙。罗文垣在七盘关,姓沈的现屯在柿子垭。二掌盘打了两次柿子垭,都吃了亏。”他口中“大掌盘”、“二掌盘”分别为呼九思与梁时政。这三人放在别处算不上什么,但在川北就是三家最大的流寇,这么叫也习惯了,不便改口。

这罗文垣与沈应龙的情况廉不信之前都从赵当世等人那里了解过,罗文垣和赵营曾经交过手,是七盘游击。沈应龙的游击则挂在侯良柱营下,算是侯良柱的嫡系。所以算起来,罗文垣是守土本职,沈应龙才是侯良柱意欲派出川的第一支主力。

又聊一会儿,因杨三此前侦查不利,没什么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可以获取,廉不信恶其为人,早不想留,便起身告辞,杨三讶道:“离天明尚早,廉将军何不带部曲入寨休歇?我寨虽小,几百人还是容得下的。”

廉不信连连摆手道:“军务傍身,不敢久留,还是下山休息,也好给杨掌盘作翼护,以防官军再来围山。”

杨三听他所言在理,也没多想,点头道:“也罢。下山南面五里,有个叫‘赵家院’的地方,倒还有十余民户居住,可用来驻脚。”说罢,一招手,大声道,“来啊,送上来!”

廉不信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帷幕后,两三个兵士托着木盘上来,木盘上珠宝首饰堆成一团。跟在兵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瘦弱的女子,这三个女子虽说穿红戴绿,却都垂着脑袋,双手也被长索绑着,串猴儿一般串成一条。

“三掌盘这是……”廉不信吃惊道。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杨三“嘻嘻”笑着,“廉将军救我命,我以此报之。”

廉不信这时有些着恼了,心思:“我救你一为公务,二为情义,份当所为,本说不上报答不报答。你却是拿这些出来,不是看轻我姓廉的是什么?”如此想着,好生厌烦,口道:“三掌盘心意我领了,但出勤未果,不敢私收礼物,且带着她们,于行军不利。请三掌盘见谅。”

杨三脸“刷”一下就变了,语气也恶起来:“你是嫌我东西不够好?”说话间,脸上已布满戾气。

廉不信不是不识权变之人,见气氛有些不对,生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略思片刻,点头道:“行,三掌盘的好意,我接下了。不过只收金银,不要女子,这点还请体谅。”

杨三这才改颜,点头道:“这便好。”

匆匆离了杨三的寨子,廉不信深吐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带着人马离开。杨三这种人,喜怒无常又爱奢纵欲,指望这样的土狍子能干成事,痴人说梦。他此前也一直疑惑川中为何没能兴起如陕豫等地般的巨寇,如今见杨三,一叶知秋。不说赵当世,只怕赵营中随便拎一个百户出来,水平与能耐都比之高出不少。如此想着,廉不信发现自己竟然生出了些自豪感。

但反过来又想,如果呼九思和梁时政都是杨三这般的人物,那么自己与覃进孝等想要守住陕南山口的压力无疑就大了许多。对手可是久经考验的川北侯家军,绝不是你声称“几万大军”就能轻轻松松唬住的。

怀着担忧,廉不信部连夜赶到了赵家院。杨三说的八九不离十,在这里的确还有着几片民宅,但大多数都是残败百出,只能勉强过夜。算算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为了保持人马的精力,廉不信还是选择了留宿。

也许是从早到晚这一天实在太累,即便担负着沉重的压力,安排完执勤兵马后,廉不信以及大部分军士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偌大且静谧的赵家院,很快就此起彼伏充斥满了各色鼾声。

昏昏沉沉过了不晓得多久,睡梦中的廉不信突然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继而,耳边响起了嘈杂且尖锐的呼喊声。

“有敌袭!”廉不信打个激灵,双目立开,眼看处,一柄长枪正朝自己的脑门直戳过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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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救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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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对宁羌州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复杂形势早有预料,但廉不信还是低估了官军的密度。有时候,一点疏忽就会造成严重的失误,今夜,廉不信自以为天明不远且因疲倦着实需要休息,所以未曾按标准严格布哨,致使部队的屯驻为几名官军斥候探查尚茫然不知,乃至此刻引得数百官军趁夜围袭赵家院。

即便廉不信反应很快,有备而来的官军还是很快掌控了赵家院的全局。廉不信聚集部众顽抗多时,本指望不远处山上的杨三能看到火光前来支援,却终究是一厢情愿。在最后确定扭转局势无望后,廉不信狠心抛下了依然陷于围攻中的一部分兵士,带着余众狼狈而走,一直退到东天肚白时分,收拢人马,两百骑中竟是损失了六七十个。

廉不信自知自己对这场失利负有不可推卸责任,但他也没有继续沉溺在自责中,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辅佐覃进孝把控住汉南,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似此等局部的不利,他不会过多在意——败了就败了,立更大的功把它找补回来不就成了?

在赵家院得胜的官军没有继续追击廉不信,很明显,他们的目的依旧是龟缩在山寨内的杨三部。廉不信一面向覃进孝派出使者禀报战况,一面就在廉水东岸整顿,并广遣斥候探马,侦查宁羌州地面的风吹草动。

覃进孝先收到廉不信的败讯,他原本的计划是先解杨三之围,然后与杨三、梁时政两部会合,再徐图后举,可是照目前形势看,似乎是自己太低估川军的能耐以及实际情况的险恶了。

覃奇功后脚被请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见,用兵者需得明势而后动,但是当下赵营兵初来,对于宁羌州的局面一无所知,用兵救急可以,若牵扯到整体战略的部署,则绝不是时候。

可覃进孝是个急性子,他知道了廉不信的失利,自然而然想到杨三现在必然也是形势凶险,由此臆测,宁羌州的主动权是不是已经拱手让给了川军,甚至自己担负着的坚守汉南的使命也将受到波及。他越这么想,就越是躁动不安,若不是有覃奇功强力安抚,只怕覃进孝一冲动下,尽起全军就要去寻那股川军决战了。

好在到了次日,廉不信又传来了更多的消息,一个上午,传信的使者多达七八人,通过这些使者的述说,覃进孝与覃奇功将林林总总的信息捋条直了,才对当前战局有了大致的了解。

在赵家院袭击廉不信的那支川军之后重新开始围攻龟缩于山寨的杨三,杨三之前受困,已向盘踞在附近的梁时政发出了支援请求。梁时政自不会作壁上观,便从白石垭分兵去救。

孰料川军对此早便探知,沈应龙部下都司任可先于白石垭到槐树垠山寨的必经之路上伺伏已久,半道截击下,大败梁时政援军,斩首三百余级。任可先并未再去杨三那里,而是转攻白石垭,与此同时,沈应龙也发主力近两千人夹击,两面相逼,梁时政大败,精锐死伤五百余。幸得心腹拼死护卫,梁时政才得以突围逃到仅剩的另一个要隘横梁子。至此他方想通,原来川军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杨三是虚,夺白石垭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由汉南入川,若要走金牛道,必经七盘关与黄坝,而这两地最后又会于广元,是为入川门户。在它们的北端,分白石垭、横梁子、柿子垭三处为最要紧的隘口,短短一日,川军已占两处。梁时政孤守横梁子,颇感力不从心,闻之覃进孝已到青石关,立马来通消息,他的使者,是当日下午抵达青石关的。

沈应龙是侯良柱出川的先锋,他的战略意图其实和覃进孝有些相似,亦是把控住出川山口,建立稳固的据点、阵线乃至各个粮秣仓站,用这些给侯良柱主力的出川提供最有效的支持。所以说把他列为当前覃进孝最直接的对手,再恰当不过。

按斥候各种渠道汇集来的消息,大致可以判定,沈应龙现在手下有大致二千五百人上下的兵力。仅看这个数目,与覃进孝、廉不信合计马步两千五倒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战情瞬息万变,覃进孝绝不愿意落于人后,在接待完梁时政的使者后,他召集了覃奇功与营中高层军将,研讨作战计划。

这场讨论众口纷纭,各执一见,从晚饭后开始,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到了最后,一锤定音者,还是覃奇功。

“诸位且慢,先听我一问。”覃奇功面对嘈杂的军将,缓声而言,他声音不大,但一出口,满场军将几乎瞬间就鸦雀无声,“作战之道,境界最高为何者?”

在场的军将也有好些读过兵书,应声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次之?”

“善用谋,积蓄优势,压制之。”

“再次?”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覃奇功一脸严正,沉声道:“川军与我军旗鼓相当,不战而屈之,可乎?”

“绝无可能。”一个军将说道。

“那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乎?”

“不可。”还是那个军将回答,只不过这次态度更为坚定。

覃奇功这时转面覃进孝道:“千总,我军兵力没有优势,地理亦处劣势。若想以小的代价达到意图,只能用谋。”

覃奇功在覃进孝面前从来没有叔父的架子,这时候的口气也完全像一个下事者,覃进孝偶尔间甚至会忘却自己与他还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公事公办”在覃奇功这里被履行得不能再彻底,以至于在生活中,他都刻意与覃进孝或是覃施路保持距离。

“如何用谋?”覃进孝自己打过许多仗,他清楚覃奇功这里所说的“谋”绝不是书里写的那样一句话一个锦囊之类的纸上谈兵,而是要结合到实际用兵的作战调配上来的,换句话说,这个谋不是离间计之类的“计谋”,而是“巧用兵势”。

用兵如弈棋,刚开始两方棋子相同,但随着决策者不断下达的指令,一样的基础很快就会优劣两个不同的方向演变。覃奇功笃信“谋”要用在兵上,即只有用兵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一点和纯喜出诡计的穆公淳有很大不同。

“诸位,若现有一棍,当中一处细,另一处则粗,要折之,如何下手?”覃奇功脚尖一转,复问众军将。

“自然是取细处而折。”对于这一点,军将们都没什么异议。

覃进孝心有所悟,言道:“参军的意思是,应付沈应龙,还需得另辟蹊径?”

“正是。如今敌我势均力敌,纵然加上梁时政、杨三,我军同样不占明显优势,若一味寄希望于正面强解宁羌州之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击退沈应龙而我军元气大伤。到了那时,川军只需再派一军强出山口,我等又哪有余力守住已拿下的战果?”

覃进孝默然,他深知自己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人,呼九思等友军虽号万人,却怎么真正上的了台面?侯良柱实力强劲,且有稳固的后方,即便失利,还能源源不断地派军出击,可自己一旦受伤,就再无翻身的机会,指望赵当世分兵来援更是绝无可能,因为现在面对洪承畴大军的他,肩上的压力不比自己小。

这就是现实,所以说,意欲在北面战事未果前守住山口,覃进孝只能尽量追求低战损,换言之,他无法承受那怕和沈应龙一换一的战损比。覃奇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以“折棍”为引。

“然目下宁羌南部三个险要,沈应龙已占其二,梁时政独木难支,若不及早救援,一旦横梁子再落入其手,那么整个形势对我军就极为不利了。”有军将忍不住道。

“那我先问一句,这支川军实力如何?”

“尚可。”那被问话的军将想了想,憋出一句。但众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他为了在千总面前给自家兵马长脸的说词,能将川北三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且连败廉不信,这支官军绝不是混吃等死之辈。

覃奇功接过话道:“侯良柱川中宿将,自奢安之乱以来,立功甚众,其部曲除了川中健儿外,尚混杂各司土兵、云广狼兵及毛葫芦兵等,战力不凡。我军即使与之正面野战,也未必稳占上风。现下,就算一击得胜,能救了横梁子,又怎么攻取号称天险的白石垭、柿子垭?”言及此处,提高音量,“救了梁时政,但白石垭、柿子垭还在川军手上,局势没有实质的改变,这般结果,于我等何益?”

“救之不成,不救则更为困顿,如之奈何?”覃进孝叹口气,目光垂地。向赵当世请命时,他并没有想许多,直到现在真正置身于局中,他才发现,现实不是简简单单靠着一腔热血就能面对的。听了覃奇功的分析,他忽然感到有些灰心,情绪很复杂,不过这一次,他担忧的并不是失败,而是担忧无法完成赵当世的托付而影响到了全军的处境。

有许多军将这时候也若有所思,原还有些喧嚷的环境这时逐渐沉静起来。覃奇功看了看众人,说道:“诸位,事虽紧迫,可未到束手无策的境地。只要布置得宜,尚有胜机。”

覃进孝知道覃奇功说了那么多铺垫,肯定是有了主意,便道:“参军请讲。”

覃奇功走到挂在一侧的陕南舆图前,持尖头竹棒点了一点道:“打蛇打七寸,对付敌军亦如是,诸位,而今,川军在宁羌州占尽优势,却也不能说是毫无破绽!”

覃进孝顺着他竹棒指点的地方看去,不禁顺口将地名念出:“黄坝?”

覃奇功点头道:“黄坝与七盘关均为入川之咽喉要地,黄坝路小、七盘路大,从此二地入,皆归于广元。当下七盘关有罗文垣的一千五百人驻守,可黄坝的守将张胜、袁华已在日前为廉将军斩杀,兵力空虚。”

有军将皱眉道:“黄坝虽虚,横梁子却是燃眉之急,事有缓急,纵得此地,于全局何益之有?”

覃奇功轻轻摇首道:“此言差矣,只有攻黄坝,方能解横梁子之围。”

这时候,已经有一些见识远的军将看出了端倪,覃进孝富有经验,一目了然,精神陡振,道:“参军的意思是,围魏救赵?”

覃奇功微笑回道:“千总明智。此计若成,汉南之地,尽归我掌控矣!”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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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救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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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一名官兵被砍下敌楼,宁羌州南部的黄坝上空欢呼雷动。覃进孝遥望远处的官军大旗被拖拽落下,抹了把额前的汗水道:“这几日倒有些转暖了。”

覃奇功微微一笑,自知自己这个侄儿出汗,未必是因为气温所致,但能顺利取下黄坝,他也深感压力为之一轻。

黄坝守将张胜、袁华死在廉不信手里,他们带去槐树垠的主力部队溃散泰半,退回来的和留下的加一起,还不到二百人,且没有主心骨,士气浮躁。这支心惊胆寒的部队们向沈应龙和罗文垣申诉过多次,希望得兵支援,但这两人一个手上忙不开,一个装聋作哑,所以拖到今日,在看不到希望、军心早已涣散的情况下,覃进孝只派了一股突袭队,便将这号称入川咽喉的要地拿了下来。

覃进孝这次把两千人都带来了这里,而廉不信则聚拢了自己麾下的所有马军,依然逗留在槐树垠一带吸引沈应龙的注意,很显然,短短一日之内,沈应龙没有料到赵营会急袭深处腹地的黄坝。

官军的反应还不清楚,覃进孝与覃奇功却不等待,兵分两路,一路固守黄坝,一路则开始向南方动作。

半日后,天飘细雨。

作为侯良柱的心腹,沈应龙很能理解自己这个“主公”的心思。侯良柱与川抚王维章的不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为了巩固自身的实力,侯良柱利用军事强权与恐吓,几乎将整个川北变为了自己的地盘,依然忠于川抚衙门的那些个州县官们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无法改变侯良柱对于辖区内众多乡镇堡寨的实际控制。在这样的状态下,王维章拒绝给予尾大不掉的侯良柱任何形式上的支持,侯良柱要想丰衣足食,只能自己动手。

而在他的入项中,控制川陕的贸易是一个大头,只有完全把控住川北乃至汉南的各路要隘,维持商路的稳定,他才能获取最可观的利益。所以,谁都能容忍赵营在汉南的肆虐,侯良柱不行,一旦失去了川陕商道的利益来源,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侯家军土崩瓦解。

在这个方针的指导下,对付起赵营兵,沈应龙不敢有半点松懈。他不是川人,而是南直隶苏州府人,早年因为中了武举得以步入官场。但混了十余年都不如意,直到被调入川中,被侯良柱相中,这才平步青云,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官扶摇直上成为了大明朝的正牌游击。

沈应龙感激侯良柱的知遇之恩,也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一个外省人,要想在川中立足,最可靠的依仗还是侯良柱。不论为了侯良柱的“基业”,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都得将为乱川陕的赵营彻底击灭。

最近的战事比较顺利,连败杨三、梁时政,并夺下了白石垭,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梁时政在横梁子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但沈应龙预计,至迟三日,他就能夺下横梁子,完全掌控住陕南的所有险要。

唯一有一点令人不快的便是蹲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七盘游击罗文垣很不配合。罗文垣是川中土著,祖祖辈辈供职卫所,看着职位也不高,其实势力人脉盘根错节,能量很大。侯良柱为了维稳,很注意与罗文垣保持良好的关系,而罗文垣也需要抱住侯良柱这根大腿作为靠山,两边各有所需,实质上的关系更像是合作,与沈应龙并不一样。

沈应龙也知道罗文垣不好惹,当初也只是提议罗文垣在他出击的时候趁机掩抄后翼,将陕南的流寇尽数剿灭,扩大战果。但罗文垣以守土为由,一口回绝了沈应龙的请求,从战事开打至今,完全一副作壁上观的悠然姿态。也因为他的消极怠战,才使得杨三、梁时政连败之余尚存苟延之机。大势在握,沈应龙自不会为这些事情担忧,他只是单纯看不惯罗文垣的那张嘴脸而郁闷。

“这孙子怕是去岁在赵贼手底下吓破了胆儿。”沈应龙如此想着,原本愤懑的心绪稍稍平复一些,“等拿下了横梁子,守住柿、白、横三隘,陕南事再无反复可能。只要抓紧赶工修路垒堡,至多半月,侯帅大军即可顺利出川。”

“也不知衡儿怎么样了。”思虑了好一会儿军事,沈应龙感到又些疲惫,自然而然间,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刚满二岁的独子的面容,“离家数月,也不知长大了多少,这次战事罢了,定要好好在他身边呆上几日。”儿子出生至今,他忙于军旅,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每次见面,儿子那娇憨可爱的面容都会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他今年已经三十有六,只此一子,自然加倍珍惜。

“等这次打完了,说什么也得向侯帅告假……”沈应龙靠在椅上,听着外头细雨飘打在屋瓦上“叮叮哒哒”的脆响,困意泛上心头,又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好一阵子,眼前忽然亮关一闪,长年的锻炼使他条件反射地立睁双眼、弹身而起,腰间佩刀拔到一半,才看清来着是自己的一个心腹,此时正端着一盏油灯走近,而外头,却早已是混沌一片。

突然被惊醒,沈应龙只觉脑袋有些痛,右手松开刀柄,在脑侧拍了拍,问道:“什么事?”

那心腹面色很差,抿了抿唇,道:“黄坝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沈应龙一怔,随即回过神,问道。

“就半日前,方才有两三个溃兵逃到了这里,说是流寇突然杀到,黄坝的兄弟全军覆灭,隘口易手。”

“怎么会?”沈应龙皱了皱眉,心事重重坐回到了椅上,“行十万尚在南江,这里杨、梁都被咱们看得死死的,谁飞得过去?”

不过只是一瞬间,沈应龙又一拍脑袋,“哦哦”两声,道:“我却忘了,日前来报,说从南郑来了一支人马已到青石关附近,旗号不明,但十有八九是赵贼派过来的援兵。”

那心腹点头道:“是,此前任都司曾报过说是有一股骑兵近日突至陕南,多次搅局,想必也就是赵贼的先锋了。”

沈应龙边想边说:“陕寇多马,势必乃赵贼无疑。但我前闻其众尚在青石关,若真是彼等,何其速也!”明代武举也很注重兵略,而沈应龙出生的苏州府,更是文风盛行,他从小习文,只是后来武力出众,才转武途。所以即便在武人圈子里浸淫多年,沈应龙举手投足以及说话,都还带着文绉绉的江南气息。

那心腹叹气道:“兵贵神速,如若轻装简行,全力以赴,一鼓作气之下,取黄坝也并非异想天开。”

沈应龙抿唇摇头,面色铁青,慢慢说道:“木已成舟,徒猜无益,是赵贼也好,是他人也罢,黄坝若失,我军危矣!”

那心腹“啊”了声,问道:“此话怎讲,陕南三隘,我军已占其二,剩下一个也指日可得,赵贼再兴风作浪,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然。”沈应龙手一抬,“我不知在黄坝的贼寇是何人,但能出此险招,非智勇兼备者不能为。”说着,起身走到展开的舆图前,招呼心腹近前,指给他看,“你瞧,三隘在西,黄坝在东,明面上背道而驰,实则攸关甚密!”

“攸关甚密……”

“三隘之得失,只影响到我军在陕南是否能安稳立足,而黄坝的存留,则直接关系到我军的生死。”沈应龙十分严肃,眼睛里透出沉重,“你看,三隘之后,还有七盘关,而七盘关与黄坝并列而立,换言之,没了黄坝,七盘关就无足轻重,乃至于三隘,也都失去了价值。”

那心腹原本还满眼疑惑,但当视线随着沈应龙的手指一直向下划到广元,方恍然大悟:“若借道黄坝,可径趋广元!”

“我军一应粮秣物资,尽在利州卫,广元若失,唇亡齿寒,利州卫同样不保。届时我军逗留前线,无粮供应,又中隔群山,坐以待毙而已!”

广元和利州卫比邻而建,之前均遭到过赵营蹂躏,这两地的防备力量,人人都清楚,如若没了七盘关与黄坝的庇护,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而且沈应龙的后勤物资全在利州卫,此地一旦失守,后果可想而知。

“可……”那心腹虽说对沈应龙的想法没有异议,可一想到己军手里已然掌握两隘的大好形势不免功亏一篑,还是很不甘心,“我军好不容易夺下柿子垭、白石垭,横梁子也弹指可破,弃之可惜!”说到这里,一咬牙,“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和赵营来个硬碰硬,看谁的动作快。”

沈应龙苦笑道:“赵营主力远在南郑,储粮点也不明,想要将他们逼退,谈何容易?反倒是咱们,目的不在杀敌,而在稳住局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次不成,下次再来就是,大不了受些责罚。如若意气用事,忘却自身使命,致伤元气,那么到时候侯帅那里,可不是一两顿板子就好混过去的了。”

那心腹犹不甘心,切齿道:“赵贼狡诈,可咱们辛辛苦苦这些日子,赵贼的皮毛都没摸到,到手的果子就这样打了水漂?”

“掌兵者需先明势,顺势而为天助之,逆势而为只能自取灭亡。”沈应龙一字一顿,颇是严正,“如今距黄坝失守不过半日,各地消息想必还未通传,此时退兵,我军可毫发无损。”

“可……”

沈应龙瞥了义愤填膺的心腹,叹口气道:“你的愤怒,我感同身受,百里在望,却半于九十,我又何尝不痛心?”说到这里,停了停,想起什么,徐徐而言,“其实还有一线机会,可挽狂澜。”

“什么?”

沈应龙目光重新聚焦于舆图之上,手指也随之再次滑动,那心腹拿眼掠去,不禁自言自语:“七盘关?”

“然也。”沈应龙敲了敲七盘关的位置,手指与木板碰撞,发出“砰砰”脆响,“七盘关与黄坝咫尺之遥,若分一支兵马提前扼住由黄坝南下的险要,赵贼一样无能为力。”

从七盘关南下,是大道,好走。而走黄坝的路,则窄了不少,且沿途多有险道,不太好走,只需派个几百人,提前准备,悬师深入的赵营的确坚持不了太久。

“事不宜迟,可速去请罗游击发兵。有他在后策应,我军无忧矣!”那心腹闻言,眼神豁然闪亮。七盘游击罗文垣手底下有兵一千五百,只需调出五百,绝对可以预防赵营抄黄坝南下,而留有一千人守备,七盘关依旧固若金汤。

然而,此言一出口,他便发现沈应龙面露难色。

“怎么……”

沈应龙的嘴角流出一丝苦涩:“我才言,七盘关与黄坝位置极近,换做你是罗文垣,侧塌遭人侵犯,会作何反应?”

那心腹一愣,俄而应道:“若是我,会第一时间来与主公你商议对策……”

沈应龙颔首道:“是啊,罗文垣沙场宿将,绝不会看不出赵贼袭击黄坝的意图。他定也看得出提前布控黄坝险路的重要性以及派人与我联系这些事……”说到这里,不由又是一声短叹,“可是就连我军散布在外的斥候都回报军情了,罗游击那里还是毫无动静,你说,此事何解?”

那心腹听了此话,稍一思索,不禁浑身一悚,惊讶道:“难,难不成他想坐山观虎斗?”

沈应龙无奈道:“罗文垣对我早有微词,认为我屡次召唤他是对他的不尊,也不愿看我立下功勋,最重要的,一旦侯帅在陕南打开局面,那么据有七盘关的他对于川陕商道的控制力无疑会大大下降,他的地位以及收益等等都会受到严重打击。所以,可以说,我军从始至终,就有两敌,一赵贼为外敌,一罗文垣为内敌。”

“外敌尚可迎击,但内敌从中作梗,我等却也不好轻动……”

沈应龙摇着脑袋道:“就连侯帅也奈何不了罗文垣,这样的硬茬子,又岂是我等可以轻易撩拨的?”

“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罗文垣无动于衷?”那心腹有些急,他虽然早就知道罗文垣与自家主公不对付,但从没深层次地探究过二人不睦的症结所在。如果是私人恩怨,倒还好调和,可触达到了利益上的纠纷,只怕就真的不是自己这种小鱼小虾可以插得上话的了。

沈应龙沉吟许久没有说话,就在那心腹以为一切最终还是要以无奈结尾,沈应龙却突然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破釜沉舟。”沈应龙的语调还是一样的低缓。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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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救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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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可先望着关下蠢蠢而动的流寇,心生一种绝望。从军十数载,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抛弃的痛苦。

“汝妻子我养之。”

这是沈应龙离去前差人送来的纸条上所写,任可先读过三国,自然知道这话中含义,而在这句话后还有一句“待破黄坝贼,与罗游击共解君急,勉之”,在他读来,更像一种侮辱。

任可先认为沈应龙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在权衡一夜后,沈应龙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率领大部队撤出汉南三隘,他带走了一千五百人的主力部队,同时放弃了柿子垭。不过也许是心有不甘抑或有着其他考虑,他最终留下了任可先的五百人继续坚守白石垭。

这是沈应龙做出的艰难抉择,但对任可先来说,且不论沈应龙突然撤兵的举动是不是为了扑灭黄坝的流寇,单说“与罗游击共解君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任可先认定,等罗文垣来救自己还不如指望玉皇大帝派天兵下凡。

他不明白沈应龙为什么不带上自己一起撤离,难道真是想在卷土重来之时不至于全无落脚之地?他只知道,面对眼下蜂拥而来的流寇的现实,他的的确确,成了一枚弃子。

夜半雨歇,今日天光亮丽,但处在山峦间关城上的任可先,却不断感受着山风的呼啸。

作为汉南山隘之一,白石垭并不算大,它把控住了一个要道,关城宽度不过百步,高度更是不足八尺,内中容兵最多千人,以五百人守之,绰绰有余。孱弱如川北的棒贼,尚能据关坚守数日,任可先对自己的部下很有信心,他曾向沈应龙许下诺言,只要他姓任的还在一天,流寇们就不可能从白石垭通过。

然而当下,他却没了之前的底气。这倒不是说他看到数千数之谱的流寇心生的畏惧,而是沈应龙抛弃白石垭与自己的行为让他感到心寒。一支再能打的军队,面对没有结果的未来,终究难以全力以赴。

沈应龙连夜撤走的事,白石垭只有任可先等寥寥几个军官知道,所以当关口几百步外流寇越聚越多,已经有军将如往日一般上来请战——这些流寇棒贼的战斗力他们再熟悉不过,往往依仗人多势众唬人,只要冲一波,立刻便能使之原形毕露,从而使己方在一开始就占据气势上的高地。

说实在的,对付流寇,任可先信心很足,他也着实不认为没了沈应龙的支援,这白石垭就守不下去。可每当他想到关城内的储粮仅够三日之用,原本渐渐高涨的战意总会不由自主在瞬时间坠入冰窟。

“都司,狼兵已做好准备,只待下令。”一个军官顶盔掼甲,走上来躬身请示。他有些纳闷,不知今日任可先为何一反常态,迟迟没有下达出战的指令,要知道,面对流寇,再怎么众寡悬殊,这下马威可从来没有缺席过。

“去吧。”任可先胸闷得紧,一口浊气在腹内旋转怎么也吐不出来。一码归一码,沈应龙走了,他任可先还在这里,当务之急还是得保住白石垭,保住自家的弟兄与自己的性命。

那军官应诺,临走前疑惑地瞅了任可先一眼,任可先避开他目关,作势转过身。很快,关下“刻刻刻刻”的声音响起,关门打开一半,一支为数上百的部队生龙活虎地鱼贯而出。

作为川北一霸,侯良柱拥有比寻常军头更丰厚的资源与财力,以此为基础,他很注重加强军队的战斗力用以反过来维持自己在川北与汉南的地位。早先让廉不信吃过瘪的强弩坚甲算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从各地征募雇佣了大量驰名在外的兵士,用以充实和丰富自己军队的结构与强度。

所谓“从各地征募雇佣”,来源主要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分布在川东南乃至楚西南等地的土司兵。这些地方的兵源各有特色,战斗技巧以及战斗意志相对于川中的汉家子弟,要强上不少。赵营早前在川东以及湖广等地已经接触过多次,此处不再赘述。

第二个,是毛葫芦兵。毛葫芦兵早在元末就开始出现,起初是元朝陕西行台御史大夫朵尔直班与行省平章朵朵等招募河南金、商一带的猎户“出库所藏银为大钱,射而中的者赏之”,组建军队平乱而起。而后南阳、邓州等河南诸地也都效而募世居深山的猎户为兵,“以兽皮为矢房,状如瓠,号毛葫芦军”。这些出自山区的兵士精于射技,且极能吃苦耐劳,这在鱼龙混杂的各地军队中很快展露出非凡的头角。往后毛葫芦兵的成分又混入了矿徒等,更为凶悍,其众善用长枪大矢,“狠勇异常,以竹片夹腿代甲”,尤其擅长山地作战,所以到了嘉靖年间,数量已达近万人,成为各地剿灭贼寇的重要组成力量。一般说来,组建毛葫芦兵,都要另造兵册,录名上报,侯良柱凭借着自身的实力,在手底下大概维持着上千人的毛葫芦兵。

第三个,则是出自云贵一带的狼兵。狼兵古来有之,最早于唐宋间被称为洞蛮,绝大部分是壮、苗等“蛮獠”。自宋代侬智高谋逆,作为叛军主力的狼兵在他训练方针的指导下作战水平得到了质的飞跃,开始为世人重视。到了本朝嘉靖年间,瓦氏夫人率狼兵奔赴东南剿杀倭寇的前线,大放异彩,其排兵布阵精湛绝伦,遂扬名于世。侯良柱曾在云贵一带来往多年,自是人脉渠道多有,所以他的军队中,狼兵也不在少数。

而这支率先冲出关门的百人部队,便是堪称任可先手中利刃的狼兵队。

战事一开,任可先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战场,原先的郁闷心情略有缓解。几个呼吸间,目之所至,狼兵队已开始于数十步外变阵。狼兵“七人为伍,每伍自相为命。四人专主击刺,三人专主割首,所获首级,七人共之”,百多人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转换成了一个个七人聚团的战斗小阵。相比之下,早早便开始布阵的流寇至今仍然纷纷攘攘,毫无秩序可言。

狼兵们的战法世代承袭,行伍之间又多亲戚或同乡,娴熟的战技加上深厚的默契让这些出自穷山恶水的战士们鲜觅敌手。他们未从军时,从小就在相邻乡村堡寨的械斗中锻炼身手,从军后,更是在血与肉的现实中不断积累经验。面对平均素质极为低下的棒贼流寇,他们从未输过,只要背后还有支援,只这百多人的狼兵队,甚至敢主动去撵比己军多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敌手。

另一面,位于最前列阵的,是梁时政部队,在他的背后,还有杨三部作为预备。他俩都是不久前接到覃进孝的消息,特意赶来助阵的。说是助阵,实则这两人浑水摸鱼以及报仇雪耻的心思想必要更多一些。

梁时政的一千人最先赶到白石垭,这些老兵是他的主力中坚,往日里很少集结于一处当先拼命。但连败之下,梁时政也终于明白,沈应龙退兵的空档,是自己翻身的最好机会,既然自己“数万大军”的声势完全威吓不住久历征战的川军,那么就不必带上那些没卵用的累赘,索性抽出自己的王牌,拼他一次。杨三和他的想法大致相同,这次也是带着数百老兵压上了老本出来会战。这两人兵力加在一起,约莫一千五百来众,是任可先所有人马的三倍多,狼兵的十余倍。

虽然指挥着所谓的“主力老兵”,但与精锐的狼兵一比,两边的素质差距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列阵大半个时辰,梁时政的千人依旧乱糟糟一团不成阵势,而出关城一刻钟不到的狼兵们却早已组织起了战斗序列开始主动进攻。

狼兵们七人一小队,三人持大枪在前,一到二人则执弩在后,剩下的就握着短刀居于最末。其中持大枪者“乍前乍却”,以护卫位于侧后的弩手。弩手一人五支弩矢,边走边射,嘴中衔刀,只待矢尽换刀配合持枪的袍泽肉搏。小队分散各行,相互之间十分松散,并无致密的配合,这也是为了适应崎岖的山地作战,所谓“驰骋山弄,出没无常,驻移不定,行动闪烁,神出鬼没”是也。

梁时政见狼兵已近,仓促下只能遣左右心腹临时抽调数十人上去阻击,以保证主阵不被冲乱,岂料这数十人的“救火队”还没从纷乱的人群内扒拉出来,位在最前列的棒贼们就给强弩的矢雨射散一大片。

前列一散,波及甚广,原本就缠夹不清的棒贼们列阵的进度登时为之大滞,尤其是几处领队军官当场被射死,更是几乎直接崩溃。所幸梁时政抽出的兵队及时赶到,沿路弹压,才再度稳住阵脚。

目前的情形和以往没有太大的出入,看着狼兵保持着压制的优势不断推进,任可先暗暗松了口气。关城下的棒贼虽多,可终归还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依据往日的经验,任可先估计,等狼兵冲了这一波,自己再率几百人掩击过去,就能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想来捡便宜的棒贼们好好上一课。

狼兵在进入十五步时,放了最后一波弩箭。这一波弩箭是一早便预备好的,遇上一波相隔颇久,特意留到现在。因为距离很近,这一波弩箭的杀伤力在面对甲胄极不齐备的棒贼时被放到了最大,棒贼面对爆射而来的强矢,几乎无有能抬首者,而就在弩箭射完的那一刻,狼兵们以最强劲的爆发力,径直冲击进了梁时政的阵内。

尚未从打击中缓过神来的棒贼们被突杀进来的狼兵队砍瓜切菜般放倒不计其数。位于前列,原本主责维持阵线的棒贼几无还手之力,梁时政忙活了大半个时辰,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点防御眨眼就烟消云散。

梁时政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也一反常态,没有如此前大多数情况下那般果断下达撤军之令,而是不断催促亲兵队督战压阵,意欲将颓势挽回一二。同时,他火速派人到了杨三那里,要求他立刻带着预备队填充上来——一千人被一百人压着打传出去虽不光彩,但存亡之际,梁时政也顾不得许多。更何况,他相信多年共患难的杨三理解他的处境。

杨三还算够义气,接到求援后立刻带着人马赶上来助阵。比起居于前线,还极力想要布阵的梁时政,安于后方的他更加懈怠,手下数百人完全是散阵状态,自由跑着冲到前线。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立即失去对于军队的控制,但事情紧急,也无暇多思,在派出所有人马到前线添油“打群架”后,他只能选择带着寥寥几个亲信,爬到一个高岩上“坐观成败”。

战场的局势,戎马多年的任可先一目了然,他知道,仓皇招架、无有阵列的棒贼们其实已是垂死挣扎,自己带着人再往侧里一夹击,瞬间就能起到压垮棒贼们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一霎那,他又想到了沈应龙的撤退,头开始犯痛。但很快,他就摆脱了这个阴影,反正现在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往后怎么着,眼前这支不自量力的棒贼无论如何也得击溃,就算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

怀着这种心思,任可先压力一轻,长吐口气,抖擞抖擞精神,开始点兵出战。他留下了百人守白石垭,另带着三百兵士急速出关。狼兵再精锐,终究人少,等他们疲惫了陷阵难拔,要收尾,就不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棒贼似乎察觉到了任可先意图,开始惊恐地收拢两翼。对于这种应激反应,任可先见的太多,摇头轻声道:“困兽犹斗,没用的。”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挺进到了棒贼的咫尺,然而,就在他准备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时,猛然看见,从棒贼收拢的两翼后方,不知何时,又抄出了一支兵马。

“这是……”任可先讶异的合不上嘴,“居然还有后手?”

他摸不清状况,也不知这支隐蔽行踪躲在后面的军队是何来历,他惶然间只看到,一面大旗从来军的队伍里徐徐抬起,上头映着阳光的,是一个“覃”字。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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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则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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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把这牲养的拖下去剁碎了喂狗!”空寂的大堂内,一声暴喝遽起。浑厚沛然的声音绕梁许久,堂内的众人依然能感到耳畔残有余音。

杨招凤不安地瞅了瞅暴跳如雷,在上首处坐立不安的郝摇旗,目光顺下,又扫到了跪在堂下,焉头耷脑的崔树强,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崔树强目光有若死灰,嘴唇也早没了血色,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他的左侧不远,惠登相立在那里,也是和郝摇旗相似,捏紧了双拳,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飞仙岭一战,崔树强部为突袭而至的宁夏总兵祖大弼完全击溃,近两百人当场阵亡,其余三百在官军马队的不断追杀下,也鲜有幸免于难者。崔树强单人匹马,勉强逃回了沔县,彻彻底底成了个光杆司令。

赵营不是没败过,但一次性输的如此彻底的,还是头一遭,惠登相之所以和郝摇旗一般愤怒,也是因为全军覆灭的五百人中,有他的两百人。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满肚子都在骂自己不该放不下脸面,临时抽调了精锐老兵助战,同时也骂崔树强废物一个,损人又损己。

看着郝摇旗唾沫横飞,把崔树强喷了个狗血淋头,杨招凤却不由暗自嘀咕起来。以他之见,查探不明、临阵不敌固然是崔树强的责任,但担负这个责任有个大前提,那便是飞仙岭乃至沔县方圆五十里开外,赵营已经失去了对形势的掌控。身处沔县的郝摇旗部就像是个战场上的夜盲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绊个大跟头。而崔树强这次出去,就如同在黑夜里举起了火炬摸索前行,势必会承担极大的风险。换句话说,崔树强顶着的压力很大,人人皆知此行之凶险,他败了,而且是败在驰名天下的关宁骑兵手下,并不算太出人意料。

“当日无人敢出城,只有崔把总不畏险途,愿为把总分忧,忠心可鉴。此战虽败,也探知了官军的触达范围以及基本战力,并不能说一无所获。”杨招凤见郝摇旗骂累了,趁机走出来为崔树强说上两句公道话。

崔树强感激地抬眼看了看杨招凤,杨招凤却当没看见:“然丧师辱军,军法难免,属下愚见,可责打二十大棍,削职留看。”

惠登相一听这话,脸都绿了。混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他怎不知杨招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郝摇旗正在气头上,十有八九下一句就是“斩首示众”。军令如山,“斩”字一出,不管郝摇旗后悔不后悔,别人再求情让他把话收回去,那就难了。而杨招凤这么一插嘴,提前暗里阻止了一把郝摇旗,很有可能影响到他的最终决策。

对于惠登相来说,崔树强本来就挺讨人厌的,他也感觉得到崔树强对于自己的敌意,所以这样的人,少一个算一个。更别说这姓崔的像变戏法一样两三天就把二百名跟随自己十来年的老班底全都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般想着,惠登相正想开口驳斥杨招凤,哪知崔树强自己却先开口了,只见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属下辱没了千总的威名,折了咱赵营的面子,本死不足惜。但想着那姓祖的孙子趁我不备,突施黑手,属下就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说这话时,阴鸷之气毕露,一句话说完,牙龈用力相互挤压都渗出了血,一股不忿的气息扑面而来。

“哦?你待怎地?”郝摇旗愣了一下,问道。

崔树强这时候俯下身子,“砰砰砰”给郝摇旗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起已是乌青的额头大声道:“属下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但想着这口怨气不能出,怕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是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说到这里,再磕一首,前额贴地,“属下不敢自求免死,但求换个死法,从此为排头兵,为千总、赵营杀官府的丘八,就多杀一个姓祖的手下的狗腿子也是好的!”

但凡列阵,先分前后阵,再分前后列,而这排头兵则是前列的前列,每次作战,都会是迎接敌人的第一道阵线,可想而知,战斗的死亡率大大超过其他位置的兵士。处在这种位置的兵士,拿的赏酬往往是寻常兵士的两三倍,但所谓“有福取之,无福消受”,饶是重赏在前,也很少有兵士会主动提出成为排头兵。崔树强自求此位,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是杨招凤说话,作为同阶而立之人,惠登相还可以驳斥一二。但眼下崔树强亲自与郝摇旗对话,惠登相再不识相,也不会在这时候插嘴。所以一口唾沫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直勾勾看着郝摇旗。

众目睽睽下,但见郝摇旗的表情先是愤怒,而后惊讶,紧接着,几丝笑意居然从他的脸上跃然而出。

“这……”惠登相刚觉有些不妙,就看到郝摇旗屁股一抬,从椅子上“霍”一下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郝摇旗粗豪的笑声震得惠登相心中发虚。

“老郝……”惠登相话未出口,几步外崔树强就已经给郝摇旗扽了起来,见此情景,他再度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算你还是条汉子!”郝摇旗将身形摇晃的崔树强扶稳,咧嘴笑道,“你若一言不发或者哀声求饶,老子立时就砍了你,知道吗?”

“呃呃……”崔树强跪得久了,腿脚有些酸麻,但心中的喜悦愣是撑着他站直。郝摇旗的脾气他了解,很直很犟,有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要一旦他转了念,那么事情的结果也就板上钉钉了。

“就这样砍了你,也太便宜你小子了。你既不怕死,就给老子到阵前,受那刀砍枪戳箭射,若此番干退了官军还没死,再爬来见老子!”郝摇旗话说得狠,但包括崔树强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已经没有了杀意。

“属、属下谢过千总厚恩!”死里逃生,崔树强二三十年没露过头的泪水这时候绷不住涌了一些出来,但才到眼角,郝摇旗蒲扇般的大手“啪啦”一下就呼到了他脑袋上。

“别给老子整这些个矫情的!”郝摇旗鄙夷道,同时扭过头去,转对杨招凤,“凤子,崔树强从这时起,就是个命短的排头兵,你若不嫌弃,先管着后司?”

杨招凤之所以劝阻郝摇旗不杀崔树强其实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点便是他前面所说他认为崔树强罪不致死;第二点是他认为崔树强有点带兵的能力,现在赵营急需人才,少一个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来填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两场战斗的失利不能拿来作为评判一个人标准;第三,则是因为郝摇旗虽为千总,但也没有处理把总这个级别生杀与夺的权利,若是因怒擅杀高级军将,到了赵当世那里,最后吃亏的,还是郝摇旗。他与郝摇旗交情不错,知道此人容易冲动,所以不忍眼睁睁看着他铸下大错。

崔树强既然没了性命之忧,杨招凤自是高兴,他也带过人,非常时刻,顶替崔树强的职责还是可以胜任的,所以听了郝摇旗的话,拍着胸脯道:“千总放心,交给属下就是。”

郝摇旗将事情处置完毕,就自去了,崔树强满脸羞惭,跑到杨招凤面前道谢,杨招凤故意装糊涂,打了几个马虎眼就借口走了。此时,惠登相走过来,笑着说道:“恭喜崔把总了。以崔把总的能力,官复原职想也是小事一桩。”

崔树强对上他,脸面登时一换,也不理睬他,只是蔑视地看了看谄笑着的惠登相,冷笑一声后拔腿而去,只留下莫名其妙的惠登相站在原地,落寞地苦笑。

沔县方面的失利,很快传到了赵当世的耳中,这几日来,他都在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消息。如果放在几个月前,他兴许会因为这事颇感焦虑,但如今,经历的多了,不说“不计一城一池的得失”,他至少已然能够做到处变不惊。在他看来,崔树强的失败,并不会对整体的局势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沔县依旧在自己这边,也依旧处于弱势地位。一点小小的波澜而已,在郝摇旗、惠登相等人看来十分重大的战情在他看来,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

他没有对当日的战情多做过问,而是着重问了问崔树强的情况,在知道郝摇旗大致妥善办理的惩罚的措施后,也就把这事暂时搁在了一边。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两日前,陕北的最新消息送来,相当于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概括说来,就是李自成在陕北打了几个胜仗,又重新让洪承畴紧张起来。毕竟陕北才是他作为三边总督的基本职责所在,陕北若是一发不可收拾,那么他在陕南干得再卖力,最终也逃不过一个被问罪责过的下场。

经过李自成全力折腾,洪承畴逐渐认识到当初移军南下的决策做的有些鲁莽。这倒不是说不该南下,而是南下得过于草率。简单的说,乃是低估了李自成的能量,以至于现在要回过头去擦屁股。

李自成在陕北振臂一呼,陕西群贼闻风响应,原本滞留于商洛、延鄜、巩昌等地的流寇就像给磁铁吸引一般,不顾一切开始朝着李自成的方位聚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李自成现在部众的规模膨胀极快,再不加以遏制,其势可畏。

在王嘉谟等将官先后战死,连山西巡抚吴甡都发出防河警报后,洪承畴再也无法继续无动于衷,他只能急匆匆重新布置,将原本预计南下进入汉中的左光先、曹变蛟、王承恩等部官军调回了陕北,专心“剿闯”。

左光先、曹变蛟等,皆为陕西宿将,十分能打。说老实话,面对他们,赵当世心里没底,尤其是曹变蛟,他的亲叔叔就是死在赵当世的手里,可以想见,一旦与之对垒,绝对是不死不休,绝无通融可能。

李自成一开始闹,原先就七个不情八个不愿的贺人龙、孔全斌等正好找个理由继续迁延,洪承畴当下对整个陕西的局势也没有到洞若观火的地步,所以也开始小心谨慎起来。据赵当世所知,目前位于略阳积极备战的官军,仅仅只有三支军队,一支祖大弼,一支费邑宰,还有一支是祖大乐派来的游击祖杰——祖大乐自己也带着人临时北折了。

如果只面对三支部队,赵营的压力无疑就小了很多,同时,对赵当世来说,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李自成重新吸引了官军的火力,陕北四面是敌,他的压力比之赵当世更甚。故而赵当世必须在短时间内夺取陕南的主动,才好为之分摊重担。

但不论是赵当世或者是洪承畴都没有料到,在两方形势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刻,一个插曲的到来,将彻底打乱汉中府的僵持局面。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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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则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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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油灯,里头的灯豆跃动,黑寂的房间内,一个坐影也随着摇晃。

坐影的主人双目轻闭,盘腿坐在榻上。他的脸颊细长瘦削,仔细看,颔下留着长须,另有两缕长髯与双鬓连着,与长须一起,三股一直垂到胸口‘交汇合拢为浓黑的一股。

房内外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这个男人也一直坐着,呼吸轻微。看样子,他在冥想。他在冥想什么,没有人知道,脑中的惊涛骇浪只有他本人才心知肚明——这个男人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夜一定得有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关乎生死存亡。

他叫昌则玉,今年四十五岁,若是不知情的人初次见面,大多会以为他是哪里体面学渊的夫子先生。这也难怪,长着一张儒雅俊秀的白净面庞,浑身上下散发出恬淡雅致气质的昌则玉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之与“流寇”二字关联起来。

然则,昌则玉已经是有着近十年经历的老寇了。

崇祯元年,陕西义军遍起,作为府谷县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私塾先生,昌则玉追随老友王嘉胤起事。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短工出身的王嘉胤原本并无胆量揭竿而起,甚至在听说陕北烽火蔓延的情况后,还意图逃窜他乡躲避兵灾。是昌则玉与另一个叫吴廷贵的同乡力劝王嘉胤“顺势而为”。吴廷贵为府谷大户,昌则玉在本地也素有名望,在他俩的张罗下,形势一片大好,王嘉胤见事情可图,方才答允领导起义。

至于昌则玉为何会一反“忠孝节义”的读书人之常态,积极谋“大逆不道”之事,旁人从不乏猜测,但昌则玉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曾有风声传出,说昌则玉早年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日失其光、月失其芒,他醒后一琢磨,认为暗合“大明”的“明”字中“日”与“月”暗淡凋零,从而引申出“大明气数已尽”的意思。又因王嘉胤长相“颇有帝王之相”,才萌生人辅佐其起兵逐鹿的想法。

王嘉胤的兵一开始都是农户、流民及少数矿工、军户,即便劫了府库,有了一些制式装备,但缺乏训练,将领们也没有统御练兵的经验,所以一旦遇上成规模的官军,往往毫无还手之力。

针对此情况,昌则玉建议王嘉胤联络边军出身的高迎祥等势力,配合作战。在昌则玉的策划下,王嘉胤不但成功与高迎祥、神一元等战斗力颇强的领袖搭上了关系,甚至还倚仗着账面的人数优势以及巨大的影响力,成功压制住了高迎祥等人,一跃成为陕西群寇的领军人物。

当是时,昌则玉作为王嘉胤身边的第一谋主,稳坐军师交椅,比起浑浑噩噩的王嘉胤,精于算计的他才是实质上的掌权者,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半点不为过。为了进一步攫取对军队的掌控,他联合王嘉胤的部将王自用逼死了另一位宿老吴廷贵,从此大权独揽。可以说,从崇祯三年到崇祯四年的这一年时间里,是昌则玉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但他的黄金期却没有持续多久。崇祯四年,王嘉胤遭遇当时首次入晋、陕作战的延绥东路副总兵曹文诏。声势浩大的王嘉胤并没有将初次见面的曹文诏放在眼里,他按照预定计划强渡黄河,进入山西,在菜园沟与官军激战,并取得胜利。这次的获胜使王嘉胤大为振奋,昌则玉也被形势所迷惑,认为大明当真已经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满心想着收拢晋中群寇,而后分道河南、北直隶,最后直捣京城改朝换代。

哪料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四年六月,王嘉胤轻军冒进,在阳城陷入官军重围,并在曹文诏的打击下军灭身死,满腔雄心壮志化作南柯一梦。他死后,流寇内部地动山摇,几有全面崩溃的态势,又是昌则玉审时度势,及时抬出王自用,奉为王嘉胤的接班人,同时争取到了高迎祥、张献忠等一流强寇的支持,这才稳住了局面。

王自用掌盘后,并没有重用昌则玉,相反,因为曾经与昌则玉同谋害死吴廷贵,王自用明里暗里都十分提防昌则玉。昌则玉虽然依旧顶着个“大军师”的头衔,坐着第二把交椅,但他心里清楚,王自用完全不信任自己。

昌则玉在王自用营中一直呆了近两年,直到王自用不听劝告,一意北进山西的榆次、寿阳,紧逼太原,他认为这是“取死之道”,毅然脱离了王自用独走。他走后不久,王自用果然在官军的“重点关照”下连战连北,最后于武安大伤并在当年五月因伤死于济源。

王自用死后,流寇中群雄并起,但无论是高迎祥还是张献忠乃至其他大寇,没有一个愿意主动延揽昌则玉。原因很简单,昌则玉的资历太深,甚至深到了盖过他们一头,他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位用于安置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或多或少与昌则玉打过交道,知道此人很难驾驭,倘若随意招入麾下,恐怕弊大于利,昌则玉自己对此也了然于胸。

故而其后几年,昌则玉一直在各地的中小型流寇集团里寻找容身之地,这些流寇大多听说过他的名头,但此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过,所以开始就有崇敬之心。加之昌则玉善用权术,基本将所有的寄主都唬得一愣一愣,将自己奉若神明。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他不是一个安于平淡之人,或者说因曾经辉煌过,他就不甘心这样寂寂终了,他内心的那团火依旧熊熊燃烧着。

昌则玉已经算不清自王自用后,他换过了多少营头,他只知道,每一次改换门庭,从没有人会提出质疑,认为他反复无常。反之,人人都在他的述说下认为,他放弃上一个“东家”的选择是再正确不过的。凭借自身的能力,他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新东家”的信任,就像现在,他是生性猜忌的武大定几个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

有时候,他也会“良心发现”,反省自己欺骗他人的感情是否是君子所为,但每每只要想到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他就会立刻收起自己这些悲天悯人的善念。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在害死吴廷贵的那一刻起,“君子”二字就与自己终生无缘了。

现在,在这个幽闭的小室内,昌则玉再次陷入的沉思,他每次如这般沉思的理由都只有一个——他想要改变。

他跟了武大定几个月,心里已经认定武大定不是自己寻找的那块料,而当赵当世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动摇了。看上去,比起刚愎自用的武大定,“年轻有为”的赵当世貌似是个不错的下家。

但他没有贸然作出决定,多年的锻炼使他完全做到了表里不一,他心中的波澜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出端倪,甚至不久前,他还提议武大定脱离赵营,独自发展。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武大定眼中的体己人,已然开始起了别样的心思。

昌则玉还算谨慎,即使听说过赵当世此前的多般事迹,也知道赵当世比武大定更合适自己,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赵营现在外敌环伺,自身难保,他可不想投入一个正在过江的泥菩萨怀中。

数日前,沔县传来消息,郝摇旗的前锋在飞仙岭折戟,损失惨重,他原本以为赵当世会按耐不住,不及安排妥当就引主力急速支援,谁知驻扎城固的赵营主力就当没事发生一样,端的是风平浪静。昌则玉不清楚赵当世的具体想法,但仅凭这一份从容不迫的胆识,就令昌则玉对赵当世更多了几分欣赏。

略阳与沔县周遭的官军距离褒城不远,关乎自身安危,昌则玉自然对彼方的动静也很关注。郝摇旗在崔树强败后强忍住了冲动,一心一意缩在沔县固守。祖大弼手下大多马军,精于野战,攻坚则不在行。洪承畴受制于陕北的掣肘,于陕南的方针是“谨慎而为,待北事定,次缓图之”,屯驻于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不敢擅离信地跟上支援。对二人的表现,祖大弼心里一万个骂娘,他在外头逍遥自在,也不愿回略阳受洪承畴等人的鸟气,见沔县王八缩壳也似,干脆在周边大肆抄掠了一阵后径直越城而过,进入褒城县。

褒城的控制者正是“黄巢”武大定,他没想到祖大弼敢如此冒进,驻防鸡头关的一千余众甚至未发一弹一矢就望风而逃。武大定既惊且怒,斩了几个不战而走的部将,派出近两千人于鸡翁山一线阻击挟胜前来的祖大弼。然而,面对势如破竹的祖大弼,他的防线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坚固。两日不到,鸡翁山数寨皆为祖大弼袭破,武营丧师千余,剩下兵马无胆再守野,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缩进了褒城。

这场战斗就发生在两天前,对武营的打击非常之大,一向在汉中府逞威惯了的武大定原形毕露,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一击。直到今日,武大定尚未从惨败中缓过神来,他将有关守城事无巨细全都交给了手下心腹大将熊万剑后,就开始自闭小屋借酒浇愁。一连持续到今天,包括昌则玉在内的许多部将去寻他,无一不是碰壁而归。

武大定的消极表现令昌则玉更加坚定了离开此人的打算。他甚至认为,再这么下去,褒城县是否能保住,都是个未知数。弱者听天由命,强者逆天改命,昌则玉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压在别人身上,今夜,就是他做出抉择的时候。

离开了武大定,去往何处?昌则玉做事,都会提前找好退路,但这次,他苦思冥想了大半夜,还是拿不定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计划。陕西群寇,要么北上归了李自成,要么在汉中府聚集在赵当世麾下,除此之外,尚有些阿猫阿狗,完全入不得他法眼。

李自成是铁定不会要自己的,昔年在山西,自己甚至还与他起过龃龉。那么摆在眼前,唯一可选择的,就只有赵当世了。

可听传闻,赵当世英武睿智,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手底下也有三两谋士出谋划策,若在武大定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投之,实在找不到好的说辞以及资本在赵当世面前争取到合适的地位。但等到武大定真个陷入绝境,那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恐怕也没机会再跳出圈去。

昌则玉想来想去,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说尴尬,武大定名义上是赵当世的部曲,只要他还在一日,自己投顺赵当世的事就说不明撇不清。但如不投赵当世,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到了后半夜,油灯越跳越暗,昌则玉心烦意乱,起身想要解个手,再给油灯添些灯油。刚走到桌边,西南面忽然起了急促的梆子响,昌则玉没有在意,因为这几日来,城内都在为行如鬼魅的祖大弼军人心惶惶,每个夜晚都有瞭望的兵士声称在城郊发现疑似夜袭的官军,虽然每次都被证明是虚报,但作为城防总指挥的熊万剑很负责,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守在城上备防。

“要是让老熊守鸡翁山,姓祖的哪能那么轻易就得逞。”昌则玉摇摇头,对鸡翁山一战被留在褒城守城的熊万剑惋惜不已。此人性格憨直,却颇有御兵之才,仔细算起来,武大定今年以来少有的几次胜仗几乎全是熊万剑指挥的。

昌则玉听着渐渐响远的梆子声,默默为油灯添了些羊油,火焰有了助燃物,登时又光明起来。

就在屋内通亮的那一刻,昌则玉的脑中似乎也豁然开朗了一般,想到一件事,准确的说,他想到了两个人——王自用与熊万剑。

“妥了,妥了。”他什么也没说,自言自语着,细长的双目因为笑意横纹尽显。紧接着,他一口气吹灭了方才通亮起来的油灯,整个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寂。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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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则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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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阶夜色凉如水,一身影曼妙窈窕,坐在小窗口。她微微抬首,眉宇间带着几分忧愁,连带着连浅红色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今夜的人,怎生还没到?”她暗思,却隐隐有一丝盼望,盼望那个人不要来,更盼望不要再见到另一个人。

窗边的案台上烛影跃动,闪烁的光亮惹得她泛起点点睡意,她想着,再等一会儿,若人还不来,那便自更衣歇息罢了。

枯燥的等待使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挥散开来,她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经历——该怎么形容这经历?悲惨吗?或许吧,至少连着两年,她一想起此前经历的那些事,浑身陡然便起鸡皮疙瘩,而后,决堤般的泪珠每每都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然而,也许是泪流干了,抑或是习惯了、麻木了,这段时期以来,她再度回忆,都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像现在,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高悬的明月出了一小会神,就若无其事地重新抛了一块熏香进了香炉。

熏香的味道令她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着实希望就这样和着微香浑浑睡去,而不是去到那个充斥着酒臭汗臭甚至腥臭的暗房内,陪那个在她看来与禽兽无异的男人苦苦捱上一夜的煎熬。

可是,当房门外出现一道黑影,紧接着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后,她还是只能轻叹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房门“吱呀”开启,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姿赫然出现,她知道,这个披头散发的强健男子叫宋侯真,是自己“主君”身边的体己军将,而自己的那个“主君”,则是汉中府远近皆知的大寇“黄巢”武大定。

宋侯真出身边陲,长期与夷人的混居使他不喜欢束发。除了战场上,他的兜鍪永远都只能沉睡在房间的角落里吃灰。

现在,他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面前这个娇小绰约的女子,就扭头看向一边,拱手道:“夫人,掌盘子让小的来请你。”

对于这个叫饶流波的女子,宋侯真其实早就垂涎三尺,他渴望饶流波那对高耸的胸脯,渴望她那浑圆挺翘的臀部,更渴望她秀若明珠的容颜。但不管他内心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是自己主公的爱妾。

自打连败在祖大弼的手下后,武大定就躲入了褒城县死守不出。也许是感到心灰意懒,也许是不敢面对接下来的局势发展,他将城防军务全权交给心腹大将熊万剑后,就一脑袋扎进了褒城内一座最奢华的庙观。这里早被他占为己有,现今就成了他“休养”的本部。一连数日,武大定没有迈出自己的房间一步,无论吃饭、睡觉、解手,他全在房中解决,他对外宣称,在没有想出一个“妙计”应对接下来的棘手局势之前,他都将“闭关冥想”。

不过闭关归闭关,平日里该有的欢乐武大定一个都不会少。饶流波是他掠夺来的几个女子中最喜爱的一个,为了“排解”烦忧,他夜夜都会差人将饶流波带入房间供自己欢狎,而担负着这个护送任务的职责,毫无疑问,落到了宋侯真这个武大定心腹的身上。

趁着饶流波不注意,宋侯真轻咽了口唾沫,然后恭恭敬敬侧立在门口,等着饶流波出来。

饶流波看了他两眼,本想问问今夜怎么比往常迟了一些,但想想没那个必要,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反倒是宋侯真觉察到了她的疑惑,小声说一句:“掌盘子今夜吃多了酒,小憩至今。”

“嗯。”饶流波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音,表示她已经明了。对于她来说,早点迟点又有什么不同?她没多想,在宋侯真的搀扶下慢悠悠走出了房门,然后,在院子外面坐上了四人抬的大轿子。

原本,她只是一个升斗小民,只看到过官老爷们大驾过街。那时候,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做上这样的轿子,风风光光接受左邻右舍艳羡的注视。但时下,坐进了颇为奢华的这轿子里,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与满足,相反,她庆幸,现在是夜阑人静的深夜,而且周遭没有一个是她的同乡。

宋侯真一声令下,轿子被晃晃悠悠地抬起,而后渐渐趋于平稳。饶流波轻车熟路地等过了最开始的一阵颠簸,而后在平缓时闭上双眼,想稍稍休息一下,好在即将到来的蹂躏前积攒一些精神。

深夜的褒城县全城戒严,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队纷杂的脚步声外,饶流波只能听到宋侯真所乘马匹清脆的蹄声。她虽在闭目养神,但也在紧张感受着进程,因为她对目的地实在是太过厌恶了,她多么希望就这样在这个轿子上度过接下来的所有时光。

当感觉到轿子已经饶过了四个巷子,饶流波慢慢张开眸子,依她推测,过不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要到武大定所居的庙观了。

她理了理领口与袖子,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精神些,然后正襟危坐,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黑暗。可是,轿子依旧左一下右一下的轻轻晃荡着,不要说半炷香,她甚至感觉自己又给抬着饶过了两个巷口。

“这是怎么回事?”不安袭上饶流波的心头。虽说见武大定的下场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至少自己此前经历过,心中有底。她现在的不安,是出自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这么久了为何还没到?”

还揣着这种惊惧,饶流波又等了一段时间,这次,她偷偷掀起了轿帘。即便她对褒城的格局不熟,但她一瞥之间分明能看到,武大定所居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庙观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随着轿子每晃动一次,饶流波内心的害怕就多一点加深。她完全不敢问宋侯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紧紧将身子贴在轿子的内壁上,以此来略微缓解自身的惶恐与压力。

“夫人,到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戛然而止,宋侯真那低沉的声音传入轿中。

饶流波愣了一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强装镇定道:“好的,辛苦宋将军了。”说完之后,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掀帘缓缓下轿。

“能为夫人效力,是小人之幸。”宋侯真已经下了马,站在轿边,笑着说道。

平日里,宋侯真的回应与表现绝不敢如此浮浪轻佻,饶流波无多言语,也没再看他,自顾着抬首看了看身前大院的牌匾,一看下不由得全身战栗:“何、何府?”

褒城县的县令何永禧几个月前就给赵营砍了脑袋,之后等武大定接防,发现城内最奢华的地段是另一处的庙观,就住那儿去了,而这里则让给了大将熊万剑。熊万剑军务繁多,没空抽身理会其他的事,所以这“何府”的牌匾也就一直没摘下来。饶流波在武大定身边呆久了,也听他闲言碎语说些城内的事,是以知道现在这何府的主人就是熊万剑。

宋侯真把自己送到这里意欲何为?

饶流波还没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看到从何府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她也识得,叫做刘拥金,也是武大定的部将,现在一直跟在熊万剑左右负责守城诸事。他怎么没在城上,却出现在这里?

宋侯真凑上去,和刘拥金密语片刻,突然转过脸,对着饶流波邪邪一笑。饶流波没来由自退了半步,满脸痘坑印的刘拥金走上来,也不行礼,大剌剌说道:“夫人,掌盘子就在里面,等的心焦,还请夫人赶紧进去。”

饶流波下意识想跑,但看着左右皆是宋、刘的兵丁,又哪里迈得动步子?勉强按住情绪,颤声道:“掌,掌盘子今夜,怎,怎么会在这儿?”

刘拥金脑袋一摆,满不在乎道:“兴之所至,走哪算哪儿。这整座城都是掌盘子的,他爱上哪儿上哪儿。”

饶流波听他这番言语早失去平日里对武大定的尊敬小心,心中已知此种有鬼确凿无疑,但即便如此,她一个弱女子,面对这些五大三粗,面有凶相的粗鄙武夫们又能做什么?想到这里,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好,我这就进去。”

她想不清事情的原委,但她可以肯定,今夜事,凶多吉少。而照宋侯真与刘拥金当下的状态看,乖乖听他们的话是唯一的选择。

她一声不吭,由两个婢女伴着,慢吞吞走到了何府内。宋侯真看她身影消失不见,笑着道:“老熊给你放倒了?”

刘拥金面无表情道:“三包药拌酒里,就牛也倒了。不过我只让老熊吃了一口,要多吃些,不说昌先生的计策行不了,就老熊的命也得送掉了。”

“昌先生呢?”宋侯真瞥了瞥黑乌乌一片的何府内院。

“在里头候着。”刘拥金右手握拳,拿拇指指了指,“只要那婆娘上了老熊的床,就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宋侯真“吃吃”笑了出来,道:“如此妙计,也只有昌先生才想得出来。老熊经此一遭,也算他命中该有。”

刘拥金“哼哼”道:“我早已点好了兵马,老熊答应还好,若在此情形下兀自犹疑,老子先剁了他娘的,然后扶昌先生上位。”

宋侯真点头道:“姓武的不能服众,却整日价醉生梦死,这样下去弟兄们迟早栽他手上。我已打探清楚,今夜姓武的身边护卫不多,合他该死。”

刘拥金撇撇嘴道:“管他什么武大定还是熊万剑,碍了昌先生的路就得死。我老刘这条命是昌先生给的,他就不来这一出,直接叫老子去砍武大定,老子也去。”

宋侯真附和道:“那是,昌先生神机妙算,今夜事一过,这褒城怕是要变天了。”说到这里,却不忘加一句,“等事情定下来,那小婆娘还不是咱们兄弟享用?”

刘拥金轻蔑道:“被姓武的干烂的货,老子可没兴趣。倒是姓武的有个小女儿,正合我脾胃。那姓饶的娘们,直接扔营里,供弟兄们快活便是。”

“这可不成。”

两人正你一嘴我一句这么说着,黑暗中,一个身影突然在此时缓步了出来。宋侯真与刘拥金看了来人,登时改容换面,均自躬身抱拳道:“昌先生。”

来者正是昌则玉,他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微笑着对二人点点头,而后道:“原以为姓熊的是个正人君子,原来药性一上头,也是胡天胡地的主。现在他正和姓饶的婆娘快活,等完事儿,咱们就进去,怕是话都不必说,他就主动投过来了。”

宋、刘二人对视一眼皆道:“如此最好。”

昌则玉又笑了笑,脸色陡转道:“然而那姓饶的婆娘,却不可草率处置。留着她,我尚有大用。”

宋侯真揣摩其意,试探着问道:“昌先生可是要将她献给赵营?”

昌则玉没有立即表态,刘拥金先道:“可传闻那赵当世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未必就好这一口。”

“此言差矣。”昌则玉微微摇头,“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我亦知赵当世志存高远,非凡花俗草可以惑之。我之意,不在他,而另有其人。”

宋侯真与刘拥金听到这里,方才醒悟,再次对看一眼,点头称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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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则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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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自诩穿梭在泱泱群寇中游刃有余的武大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给人暗捅一刀子,而且捅出这刀子的,全都是他最信任的人——大将熊万剑、军师昌则玉、部将宋侯真与刘拥金。

被逼到风口浪尖上的人往往身不由己,熊万剑就是典型。他性格憨直,压根没那多花花肠子,然而在昌则玉的推动下,他也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树起了反武的旗帜——因为武大定的爱妾就在他怀中。

生米煮成了熟饭,迷迷糊糊中的熊万剑稀里糊涂被昌则玉等人簇拥着来到何府的外头发号施令。说是发号施令,其实那里聚集着的,全都是昌则玉、刘拥金早已安排好的兵士。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太大变数,熊万剑几乎是被挟制着“率兵”冲向了武大定所居的庙观,经过短暂的对峙后,那些武大定精心养护的“亲兵”审时度势决定投诚,并在前头带路,去后院搜杀自己的“主公”。

应该说,在逃命这一点上,武大定还是做的很到位,否则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中还能保全自身。当昌则玉、刘拥金等杀入内院时,嗅到风声的武大定早已逃之夭夭。刘拥金扯住一个丫鬟厉声喝问,知道了武大定从后墙狗洞钻出逃跑的事实。

“狡兔三窟。”昌则玉淡淡说了一句。

“先生,我这就带人去追!”竹篮打水一场空,刘拥金咽不下这口气,提着刀就要走。

“不必了。”昌则玉左手微微一抬,刘拥金闻言收回刚迈出半步悬空未下的左脚,回头看他,“此地距离西城门甚近,今日驻守西城的是姓武的亲侄儿,断然不会叛他,我等穷追,恐受其反噬,有弊无利。如今庙观已破,我等即可乘机掌控全城,将兵马收拢起来,凭熊将军的威望,不是难事。至于武大定以及他可能带走近千人,不过九牛一毛,无足挂齿!”

宋侯真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武大定庸人一个,威望不著,是死是活于我等皆无大碍。当务之急,是得稳住城中局势,城内外尚有数千之众,只要掌控了他们,咱们就有了立身之本。”

昌则玉看了看周围,道:“当下城中必然有所惊动。城东兵营重地,刘将军你速和熊帅同去维稳,宋将军你去西门看看,守住城门,以防武大定那厮回来搅局!”

城中事被昌则玉三下五除二布置妥当,众人此时虽然稳操胜券,但其实也是心乱如麻,有此为指导,自是遵奉无疑。尤其是熊万剑,满脸迷茫惊疑,完全像个提线木偶般仍昌则玉呼来喝去,并没有半点自主。

熊万剑、刘拥金等先后离去,昌则玉看着身畔的人越来越少,几日来的压力猛然为之一空。他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深呼了一口气,继而朝着两个侍卫招招手,道:“跟我去书房。”

次日一早,城固的赵当世便收到一封信。

这封信几乎是和打探褒城县消息的斥候同时来到,赵当世先召见了斥候,听说褒城昨夜出了乱子,心中一跳,然后没有犹豫,立刻接见了褒城来的使者。

那使者自称熊万剑的手下,神情态度十分恭顺,他一直跪着说话,大略将褒城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末了说道:“武大定为人乖张,倒行逆施,熊将军为众将士计,毅举义旗,驱逐武氏。现褒城五千众皆心悦诚服归于熊将军,熊将军则差小人带此书信呈递闯将。”

赵当世着人取了信笺,打开审阅。信上字迹工整,行文流畅,不是熊万剑这等老粗可拟,明显是他人代笔,但赵当世对此并不在意,他看重的,只是这封信的内容。

信不长,几列罢了,核心思想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即希望赵当世承认熊万剑对于武大定的取代,并且表示褒城数千兵马愿意继续留在赵营麾下。

结合使者的话语与信的内容,熊万剑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了:我赶走了武大定已是既成事实,你若承认我,合作还能继续。

对于赵当世来说,驻扎在褒城的武大定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基于武营兵马的战斗力,赵当世并不指望他们能独立取得如何显赫的战绩,但只要武营稳如泰山蹲在褒城,就是给整个局势上了一道保险。

实话说,乍闻褒城生变,赵当世一是震惊,二是慌张。震惊自不必说,慌张则是因为褒城时下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褒城若有差池,分处两端的沔县与城固立时就将失去联络,尤其是靠近略阳的沔县,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如此场面,是赵当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的。

早前,覃进孝带着左营辅助武大定驻扎的褒城,但当覃进孝奉命南下后,赵当世囿于兵力,并未能第一时间抽调另一部兵马去褒城协守。本以为武营数千人马,又占据着城池、山寨等地利坚守,不当出什么大碍,孰料其众的糜烂程度还是超乎赵当世的想象。前两日赵当世才接到祖大弼绕出沔县、在褒城周遭肆虐的消息,他还在与众将商讨如何处置这件事,武营内部却又自己生出了大乱,坏消息一波接一波袭来,何其速也!

现在赵当世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响:褒城不能丢!

失去了褒城,此前一切的战略部署都将化作乌有。设想褒城的武营余部一旦溃散甚至投顺官军,那么官军接下来完全就可以以褒城作为依托,对东面的赵营主力进行阻击,同时从略阳派出主力吃掉沔县。待到那时,沔县、褒城县俱失,独困城固、且没有城墙庇护的赵营就真可谓是孤掌难鸣了。

所以只迟疑了一瞬间,现实就逼迫赵当世做出了决定,他三步并两步上去,扶起那个使者,好言说道:“武大定见利忘义,早已天怒人怨。就熊将军不出手,我也不忿其人已久。熊将军忠肝义胆、义薄云天,为我义军除此大害,当真大快人心,我恨不得此时就飞去褒城,与熊将军共戮武尸!”

赵当世身随心动,那义愤填膺的模样着实看不出任何虚伪做作的端倪,那使者在下面见他如此做派,心中暗喜,口中叹息:“可恨叫武贼那厮跑了!”紧接着不忘补一句,“然褒城上下军士,皆已唯熊将军马首是瞻!”

武大定是什么人,赵当世心里有数,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投机者,恰好捞到一把,才能有机会掌控褒城数千之众,实际上威望能力都很薄弱。换句话说,他跑就跑了,就算回来,既然已经失势,就没人再会理他。赵当世不关心褒城的主人是谁,他只关心褒城的主人是否还有实力维持褒城的现状以及是否愿意与自己站在一起。

现在看来,熊万剑大体上掌握住了纷乱的武营兵马,只要这数千人还在,对于赵营,就仍然是一种支持;对于官军,仍然是一种威慑。

赵当世放心了一半。

熊万剑需要赵当世来承认自己,赵当世也需要熊万剑继续利用手底下的兵马守住褒城。两边各有所需,单单一个武大定,无碍大局。

“武大定鼠辈,落荒而逃,难起风浪。反倒是熊将军威名赫赫,想来定能带着褒城众兄弟干一番大事业!”赵当世强忍着波动的情绪,“呵呵”笑着恭维两句。

赵当世安抚了那使者一番,等感到那使者已然完全安心,方才松了口气。就在此时,那使者跪地立身,再拱手道:“闯将,小人这里实则还有熊将军的一封书信。”

“居然还有后手?”赵当世心里微讶,“快快递来!”

这一次送上来的信纸,明显比之前厚了许多。赵当世皱眉展开细看,看了一遍,眉结稍缓,再看一遍,完全释容。旁边陪坐的穆公淳见势,走上前来,赵当世将信给他看了一遍,便听他道:“此计可行。”

赵当世暗自点头,之前说他放心了一半,另一半不放心的是怀疑熊万剑是否有能力守住褒城,而今见信,心定了不少,敛容对那使者道:“熊将军的意思,我已知晓,你且回去,我这里修书一封,也会派人去熊将军那里回复。”说罢,呼喝左右取了些银两来赏赐。

那使者闻言起身,唱了两句谢,自去了。穆公淳拿起那信又看一遍,忍不住赞道:“此计若行,汉中事可定。”

赵当世颔首片刻,道:“我所想并不在此。熊万剑之名,我早有耳闻,不过一莽夫耳,厮杀之辈罢了,却又如何能想出此计。此计顺势而为,几乎天衣无缝,若非才智过人之辈,断然想不出来。”

穆公淳亦道:“正是。若熊万剑与张妙手之辈类似,实不足虑,可若身畔有此等策士辅佐,长远来看,恐于我等不利。”说到这,再言,“还有,观昨夜武营之事,可见咱们无法对其众进行有效的掌控,一旦生变,波及太大。今日是武营,明日或许就轮到张妙手,往后或许还有更多的依附者,若无法对这些兵马做到严格的节制,恐怕日后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倒将成为咱们的累赘。”看了看赵当世,续道,“属下以为,联营非长久之计,要保证指挥如意,必须得集权于掌盘你一人之身。”

赵当世想了想,不置可否,乃道:“嗯。然眼下火烧眉毛顾眼前,先解了困局,再做计议。熊万剑身边有什么人,让夜不收去查查。”

在赵当世身边呆的久了,穆公淳了解赵当世的脾性。他没有对自己“集权”一事当即作出回应,并不代表他不在意或是没有听进去。相反,他会这样表现只是因为还没有想清楚解决的方式。

所以他也学乖了,没有像初来乍到时那样一味强追猛打着阐述自己的观点,他相信赵当世心中对于“联营”这件事肯定也已经在思索。

两人谈着,又聊起了陕南的战况,穆公淳道:“据前报,川军击败了呼九思等人,已占据了陕南三隘中的二隘,形势不容乐观。覃把总依旧驻扎在青石关,他那里做何打算,也不甚清楚。”

他刻意提到覃进孝没有作为,实质上是在编排作为参军的覃奇功谋战不利。也不知怎么,穆公淳对于待人和气的覃奇功就是有种莫名的敌意,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覃进孝在陕南大败,覃奇功最好也死在乱军中。

赵当世自不知穆公淳胸中刀剑,他摇摇头道:“陕南局势同样困顿,但覃把总现在还没动,呼九思等元气尚在,发展如何,依然存在变数,不好说。”他对于覃进孝与覃奇功还是颇为信赖的,而且说实在的,自己对付略阳的官军都感乏力,现在不选择信赖他们,还能怎么办?

穆公淳听到耳中,认为赵当世在替覃奇功开脱,心中有些悒悒。然而到底覃奇功不在身边,他也未曾多纠结此事,转道:“不论陕南情况如何,咱们这里都得尽快行动,迟则生变,这次怕是最好的机会。”

赵当世默不作声许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穆公淳偷瞄他一眼,觉其面色有些阴沉,试探着问道:“掌盘?”

“嗯。”赵当世明显是从自己的遐思中抽回来,他看了看穆公淳,轻叹数声道,“我适才在想一事。为这事,我已两夜不曾安眠。”

“何事,属下愿为掌盘分忧。”穆公淳稍感惊异。因为他明显能感受到赵当世不是在为眼下的局势烦忧,但现如今,又有什么事能比战事还让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苦恼?

赵当世的嘴角流出一丝苦笑,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两日前,从陕北回来的夜不收与我传报,说他见到了闯王。”

“那么……”

“闯王似乎有意来汉中与我会合。”赵当世摇了摇头,面庞在一刹那背过了光,瞧不出表情,“福兮,祸兮?”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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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飞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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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看在祖大弼是祖大乐亲弟弟的份上,同为辽东系统出身的费邑宰与祖杰是完全不愿意离开略阳,绕过沔县来到褒城的。洪承畴走前留给他俩的指令很简单:防御为主,坚守到陕北局势平稳,等待主力来援即可。

可祖大弼不是安分守己之辈,他先是在沔县大败郝摇旗部,而后绕来褒城更是连战连捷,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完全荡平了武大定在褒城周边辛苦经营起来了所有据点,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拿下褒城的最好机会。

除了他自己手下的一千五百马军,驻扎在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分别有二千五百人与一千人,其中祖杰手底下有近一半的马军,费邑宰虽俱为步卒,但当中千把人乃是操持火器的好手老兵,拥有鸟铳数百支,各类火炮数十,战力十分可观。

祖大弼精于野战,但苦于全为马军无法攻城,他连夜写信给略阳的费、祖二将,软磨硬泡,终于说得二人出手相助,费邑宰抽了一千余众的火器营,祖杰则派出了五百马军。这两人都是亲自带队,很给祖大弼这个辽东军头面人物的面子,一日不到,就与祖大弼会合完毕。

费、祖二人见到了祖大弼才知道,原来就在一日前,褒城风云突变,渠首“黄巢”武大定一夕之间竟被驱逐远走,现在何处尚不清楚。而动乱过后的褒城众贼六神无主,城中多个派系对接下来的去向分歧甚大,其中一支心怀正朔,经过讨论后决定投顺官军,并遣人与祖大弼进行了接洽,表示愿意为祖大弼提供便利。这也直接促成了祖大弼拿下褒城的决心。

听到这层缘由,原本还肚里打鼓的费、祖二人踏实了不少,官军马步三千人本待在鸡翁山休整一日再行出发,孰料正午方过,褒城中警报急至,竟是内应陈说事有泄露,恐将生变,催促祖大弼尽快发兵。

祖大弼没想很多,只是通知了费邑宰与祖杰一声,自带本部兵马先行。

褒城县地处要路,经年来屡遭战火,加之已故县令何永禧坚壁清野的策略,城外周遭两三里的植被几乎全被砍伐殆尽,加之城池所在地势低平,故而成了一片平坦的地面。

斥候在据城十里时发出了一系列的警报,称在褒城外侦察到有大股兵力。祖大弼起初没有很在意,但当进入五里内,警报迭至,祖大弼这才感到,情况有些不对。他勒令马军放慢步伐,一面等待后续的费邑宰、祖杰,另一方面也加紧打探褒城方面的虚实。

褒城方面的确是有备而来。

确切的说,那里已经布下了赵营的主力部队。此刻,数以千计的兵士们全都陈布在广袤的城外平原上,靠着城池,静静等候着官军的到来。

当祖大弼清楚的看到紧闭着的褒城城门以及地平线处若隐若现的一层黑线,他确信,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看这种情况,说什么内应,其实就是想赚自己来到这里。瞧那排排列好的贼寇们,他才不信这是褒城用来欢迎自己的仪仗队。

不过他不在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深知留后手的重要性。他不傻,也猜得出褒城过来的消息有很大概率为假,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再要求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前来助战的原因——是真也好,是假也罢。真了最好,即便是假,他也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把假戏给做真了。

战场上千万不要指望别人,没有人靠得住,除了你自己。

祖大弼驻马遥望片刻,基本确定了城外的形势,随着他部中正兵旗开始大幅度地摇动,一千五百马军开始向一侧聚拢。于此同时,在褒城的城墙上,披挂整齐的熊万剑一声令下,早已预备好的弓弩手开始朝着垛口外放箭,力图将祖大弼的军队逼向另外一侧。而赵营的主力部队,则如同松木林般,依旧纹丝不动。

费邑宰与祖杰的部队很快聚了上来,他俩也吃了数十年的刀头饭,见此阵势,自是心知肚明。不过他们也没说什么——既然决定出来了,那就得做好应变的准备。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不能对祖大弼撒了出来,对方毕竟在辽东有权有势,辽东出来的军将,哪个不把辽东祖家当成自己仕途的靠山?吃一时的亏不要紧,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倒一辈子的霉才是真的缺心眼。

祖大弼的马军朝东面收拢,西面城墙上齐射下来的乱矢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杀伤。但祖大弼从不是个乐于吃哑巴亏的主儿,在他的指示下,费邑宰抽出了十余小炮,开始胡乱向城上轰击。这本来就是报复性的反击,发炮前炮手们甚至连瞄准都没瞄。虽说大部分的炮弹都完美掠过了城上,落到了不知何处,但也有三两个凑巧击中了城垛与敌楼,巨大的轰鸣以及飞溅的碎石瓦砾立时边将城上熊万剑等人的气焰杀下去一大截。

祖杰跳下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堆,钻到祖大弼面前问道:“总镇,怎么打?”他在问话时,身边不断有疾驰的马匹或是奔跑的兵士掠过,纷杂的吵嚷以及甲片之间的碰撞声很大,相隔咫尺甚至都很难听清对面的讲话。但从军这么多年,祖大弼看一眼就知道祖杰口型表达的什么意思,他打了个手势,右手的五指凑在一处,祖杰见了,点点头,喊了一声,复钻入人群不见。。

远处的赵营前哨看到祖大弼阵中旌旗开始摇动,向赵当世禀报消息,赵当世立马高处,自看了许久,乃道:“敌军将动,让前列做好准备。”他根据前哨的称述以及自己的观测,大致判断出了祖大弼的作战意图:看这一千五百余骑向当中聚拢的趋势,祖大弼的第一波进攻很可能就是直接冲击中阵。这种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但确实可称屡试不爽。联想到曹文诏也是使用这招的好手,看来关宁系出生的这些军将们当真有着许多共通处。

此来的官军总共有三千人,祖大弼将自己的一千五百人全都聚集到中路。西侧则是费邑宰的一千人,这一千人又分两部分,一部分压制褒城上的袭扰,另一部分在原地待命。而祖杰的五百骑摆在了费邑宰部的前方作为掩护,也作为祖大弼部的后备。

在祖大弼准备进攻的同时,赵营阵势的的最前列,白蛟龙与吴鸣凤也接到了赵当世的战前令。

赵营提早了半日到了褒城布阵,通过对以往官军骑兵战术的分析,赵当世以及众军将都认为,久胜鲜败的祖大弼很大可能会遵循老一套的打法,所以赵营这次的布阵,针对性很强,就是布下一个防止中路被冲破的阵型。

大体说来,中营的前司白蛟龙、后司吴鸣凤各带本部共计二千人组成第一道防线,他们的兵士是赵营最为精锐骁悍的勇士,其勇不单表现在战斗力上,也表现在意志的坚定上。在其后,前营前司郭虎头与后司白旺各抽五百人,共一千人组成第二道防线,此外,郭虎头与白旺还各有五百人分布在两侧,分在两侧的这千人均带火器。再后,是前营中司李延义的一千余人,赵当世等人也居于此处指挥。韩衮带着一千骑位于后列,原本把马军放置在侧翼是不错的选择,但考虑到祖大弼等部的马军实力强劲,赵当世最后还是选择了以守为主,让韩衮呆在后面伺机而动。处在整个阵势最后的是张妙手的一千五百人,这些是他营中遴选出来的“精锐”,然而毕竟缺乏了解,赵当世不愿意将他们摆在太过攸关的位置,所以让张妙手居后压阵。以上总计六千五百余步兵,一千余骑,面对祖大弼的一千步兵,两千骑兵至少在数量上处于绝对优势。

侯大贵与徐珲面色凝重立在赵当世两侧,赵当世遥望远方,问道:“官军将动,二位之见,我军胜机几何?”

侯大贵脱口而出:“我军准备已久,祖大弼以卵击石,我军必胜!”

徐珲抿唇摇头道:“胜负难料,当在五五之数。”

侯大贵极为不悦,埋怨道:“老徐,你就会堕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

徐珲不看他,目视前方道:“祖大弼沙场宿将,名声在外,极擅战场统兵,不是那种庸将可比。我怕咱们阵型定的太死,少有机动预备,一旦生变,难以随机应对。”

侯大贵强忍怒气道:“什么太死?这个阵型天衣无缝,昔日曹文诏就是死在这种阵型下,你也知道。”

徐珲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彼时山道狭小,难以展扩,而今平原广阔,骑兵可尽情驰骋,其中变数,犹未可知!”

赵当世听他二人说话,其实心里也是有些焦虑。徐珲不愧行伍老人,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实际就像他说的那样,赵营这次的布阵,颇有些保守,表面看起来坚固,可若是出了岔子,完全没有机变的可能性。将兵者,依天时地利,彼时对付曹文诏用这个法子,是因为地利所助,但今时再用,却委实难说万全。要是祖大弼是个庸才倒还罢了,恰好他是个极富经验的优秀将领,赵当世非常担心他会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到那时,赵营臃肿的阵势来不及机变,被抓住漏子,局势很可能就此难以挽回。

但是,之所以这样布阵,也实在是出于现实,要是覃进孝与郝摇旗两部都在,赵当世完全可以换一种打法,但见识过这些辽东出身的骑兵们的厉害,赵当世实不敢将自己的中路作为赌注摆上赌桌。要知道,中路要是破了,那么引起的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赵当世只能牺牲军队的机动性,来弥补安全上的缺陷。

这时候,后阵的韩衮派人来请示,言说愿意带人分布到两翼的位置——看来他也瞧出了己军的弊端。当初之所以让韩衮带着马军呆在后面,也主要考虑到了面对祖大弼等人并不能占据优势,现在看来,祖大弼似乎没有料到赵营后阵还列有马军。

赵当世当机立断,着人让韩衮带着马军向西面靠拢,也不知怎么,他有一种预感,预感左右这一次的胜败的关键,很可能会落在这一千骑的身上。

对面,号角声连连,临阵亲自指挥的李延义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为赵营效力,也是第一次在野战中面对官军的铁骑。这是他梦寐已久的时刻,却又有些惶恐无助。然而,当他看到不远处那杆岿然不动的绣“赵”帅旗,同时想起了心中记挂着的哪个人,一股胆气陡然心生。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弱于人,这一次也一样。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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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飞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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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顶住!”

从军以来,白旺头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喊出声,他的双目已经通红如珠,鬓发也和着汗浆胡乱贴在两颊。身边一排排手持铳炮的兵士这时候犹如握着一根根烧火用的木棍,恍然无措,他们对迭至的军令置若罔闻,直到黑魆魆的铁骑从身边掠过将他们无情带倒在地,践踏、杀戮。

白旺看得很清楚,短短半炷香不到,原本预计正面冲撞上来的祖大弼部突然之间就全体朝东转进。那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的阵列让处在阵列东端的白旺几乎以为他们之间是用绳索绑在了一起。

很明显,祖大弼是早有预谋。

赵营知道从西而来的祖大弼军马多步少,所以为了今日一战煞费苦心。位居最首列的白蛟龙、吴鸣凤两部前,早已布上了不少拒马鹿角以及铁蒺藜、留客住等物,甚至还有几道没来得及挖成的暗堑。可以料见,一旦祖大弼军鲁莽地正面刚入这密密匝匝的防御线,那么这些阻碍加上在后备战已久、手执各种反骑长兵的赵营精兵一定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但是,赵当世还是把祖大弼想简单了。一个擅长统御骑兵的将领比其他任何都清楚自己的缺点。祖大弼不是西北、中原等地随随便便凑些劣马驽马,就拉起一支马军的泥腿子。他出生将门,自小便深谙马步作战的套路。可以说,赵当世等人会的战术,他都会,赵当世不会的,他也会。这一千五百关宁铁骑跟随了他十多年,个个都是人马合一的精锐,单拎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于骑兵的了解都不会在赵当世之下。要是次次战斗都那么想当然义无反顾地冲锋,一头扎到底,那么这一千五百人绝不可能存活这么长时间。

赵当世的伎俩,祖大弼一眼就识破了,他之所以将马军聚在一起,做出中路突破的态势,完全是为了麻痹赵营兵。直到现在,他的计划完全实现了,训练有素而又占据机动性优势的官军骑兵娴熟地掉转马头,在碰壁的那一霎那将风险完全避开,而躲在重重障碍后,结成紧密大阵的赵营兵的缺陷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他们的反应调整速度全然跟不上祖大弼的节奏。

而这一变数的第一受害者,就是处于阵势最东端的白旺部。他手下这五百人清一色为鸟铳手,间或有几门虎蹲跑、佛郎机,目的便是在祖大弼冲击中阵时为全力抵抗的白蛟龙、吴鸣凤两部提供交叉火力掩护。可现如今,祖大弼舍近求远,直奔他而来,白旺手下兵士操纵的铳炮甚至在只来得及发射一轮、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就尽数陷没在了祖大弼势若雷震的铁流之下。

祖大弼手底下的马军,皆披重甲,多年的行伍使得这些骑士、战马的身体素质超乎寻常的强健。没有穿戴过重甲的普通人对于沉重盔甲的承受能力大多无法坚持一个时辰,但这些铜汁铁水浇灌出来的战士却能连续几天人不卸甲、马不解鞍。面对这样的钢铁猛兽,身着单衣轻甲的赵营兵们无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杆木棒,他们好多基本上都没来得及拔出备用的短刀,就给疾驰而过的官军骑兵砸了个稀巴烂。

白旺司里一千人,其中五百人与郭虎头司抽出的五百人一同摆在白蛟龙、吴鸣凤后头作为抵御正面冲击的中坚,另五百人就是这火器队,由他自己亲自带着指挥。现在,他的嗓子都已经喊得没有了声音,却依然阻止不住流水般崩溃的本部兵士——面对骁悍善战的官军骑兵的冲撞,这些兵士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

败势已明,白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当世交给他的阵地就在这里,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战死也不会后退一步。平日里,瘦小和善的他给人的感觉是很温和,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小个子是个一根筋,但凡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就没有他执行不了的。

“他娘的……”白旺的脸上、嘴里全都是飞扬扑来的沙石土灰,他来不及呸出污垢,几名官军骑士就朝他疾冲过来。慌乱间他连滚带爬躲到一边,起眼再一看,铁骑带起一阵风掠过,差些就将他掀翻,而他手下两名百总就在这瞬间先后给重锤砸中天灵盖,脑浆迸溅惨死。

阵列最前方东端的白旺部突遭袭击,赵当世看得分明,他心急如焚,其实在第一时间就调动了兵马前去救援。只是祖大弼的马军训练有素,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抽出再冲击了两次,来去如风。白旺部给突袭打得七零八落,基本可以判断已经丧失了作战能力。

即便如此,对于东端的救援也刻不容缓,祖大弼的想法昭然若揭,正是想从这一点打开缺口,避开正面的强攻转而绕到赵营东面的侧翼。倘若他的意图得逞,不单赵营败局已定,就连处在后段的赵当世也面临被斩首的危险。

“掌盘,事态不妙,需得鸣鼓,将西侧兵力全都召集过来!”侯大贵满脸布满了焦虑的汗珠,瞪大了眼睛说道。

徐珲闻言大急,单膝跪下力陈道:“不可!北面尚有敌军未动,绝不可先自乱了阵脚!”他对局势看得更加分明,发现北面祖杰、费邑宰二部还在徘徊,他两部很可能是在等着祖大弼将赵营阵势搅乱,再行进攻。赵营集中兵力向东或许可解燃眉之急,却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么做甚至还会加速赵营的战败。

“让郭如克、白蛟龙两部先不要动,吴鸣凤部立刻支援。让白旺带人撤下来,火器队不要管了!”赵当世毫不迟疑,毅然道。白旺手底下五百人的火器队算是实打实报销了,虽然心痛,但也无暇收拾。当务之急得稳住东面的阵线,不能让祖大弼进一步深入。

吴鸣凤一走,正面只剩下白蛟龙以及最西端郭虎头的五百火器队,白蛟龙之后,还有郭虎头另外五百人的预备队。以这些人,当能盯梢住北面未动的祖杰、费邑宰。

赵当世令出不久,远处吴鸣凤的旗帜就开始摇动,旗动鼓起,赵营的一半部队开始向东面倾斜,原本处于西侧的白蛟龙、郭虎头两部则随之迅速填补空白。赵当世这时候注意到,北面的官军似乎动了起来,看来祖杰、费邑宰也观察到了赵营的调整,不想放过这个与祖大弼配合的机会。

赵营的本阵设在第三排,也就是李延义部一千人所在。李延义没有料到战事的推进居然如此之快,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赵当世派人找到他,对他说道:“五百人护卫本阵,另五百人居于白、吴后,预备作战!”

李延义才应诺片刻,北边就响起了杂乱的枪声。赵当世正要闻讯,一骑塘马飞驰而至,马背上的塘兵滚鞍下马道:“北面敌军已动,褒城出击阻扰,为其炮轰,倒毙大半,退回城中,郭把总与白把总已开始与敌骑接战!”听此言,褒城的友军似乎想出城帮忙,单被早有准备的费邑宰轻松击退了,而且损失还不轻。同时祖杰的五百骑先出,已经开始与郭虎头、白蛟龙激战。

当是时,金鼓雷动,地震城摇,赵营自西到东,全部陷于鏖战。

在北面,身有厚甲的祖杰一马当先,飞跃过栅栏,起手剁倒一兵,白蛟龙部兵士上去围,祖杰纵马驰突,一人一马陷入不计其数的兵海中如入无人之境。白蛟龙在远处立看,嗟叹:“本以为我营兵士已算精锐,这一比,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赵当世对于兵士的训练如此看重,也终于理解赵当世所说“练无止尽”这四个字的道理。被倚为赵营第一精锐的中营勇士面对敌人竟然束手无策,“精锐”这一称谓在这一刻,反倒让白蛟龙感到有些羞惭。

“这还只是浩瀚飘渺的官军中的一小撮罢了啊……”白蛟龙忍不住心生一种惧意。在川中待久了,眼界也窄了,他这时候才看清,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赵营在反抗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人人口中糜烂不堪的大明朝之所以悬而不倒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

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一个个当初煊赫无匹的名号走马灯般在白蛟龙的脑海里掠过。“能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坚持这么久,他们都是猛士。”他想,“但掌盘,他一样也坚持了下来……”

想到这里,白蛟龙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劲在胸海里急速滋生起来,“他奶奶的,还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老闯王都捱不过去的坎咱都跨过了,难不成还在这里栽了跟头?”他很不甘心,他不甘心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太可惜了,赵营的天地不应该仅仅局限于此。

“入他娘个驴球的。”白蛟龙暗自骂了一声,转视左右,“给老子照准了那龟儿子打,打死了,要什么老子给什么!”

在东端,满头是血的白旺给几个兵士抬了下来,途径吴鸣凤那里,吴鸣凤扫了一眼他,欲言又止。过了不久,一个塘兵一溜小跑过来对他道:“把总,掌盘令,白旺部兵由你暂代指挥,务必阻止官军骑兵再进一步!”

吴鸣凤沉默片刻,说一句:“我尽力。”

他看着前头随着祖大弼骑兵来回进出麦浪一般起伏摆动的赵营兵士,心中暗叹,单看这边的战局,祖大弼虽然人数少,可已然完全占据了上风,算上白旺的那五百火器队,到现在战死溃散的兵士已经超过千人,自己再怎么拼命,只怕也难再撑过一刻钟。这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实事求是。战场的形势如风如水,摇摆过后就会朝着一方倾倒,胜负之势一旦形成,很难再挽回。吴鸣凤相信赵当世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已经感到,背后李延义的一千人之所以还不上来助战,很可能是为了败退的断后做准备。

除非还有后手。

这个念头在吴鸣凤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斜里呼啸来的一枝利箭打断。他赶紧偏头,堪堪躲过去,心中暗呼侥幸。惊魂过后,他不敢再分心,心无旁骛投入到战斗的指挥中去。他已经不想投降的事了,因为前不久他辗转打探到的一个消息已经令他彻底死心。

这且不提,只说赵当世环视整个局势,颇有焦灼之色。侯大贵与徐珲这时也没了言语,各自铁青着脸。过了一会儿,徐珲道:“掌盘,西端尚能力抗,东端已无胜机,要走得趁早。”话不说透,算给赵当世留些许颜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怕是要输了。

赵当世剑眉一蹙,咬紧了下唇。他知道这次失败的后果,此一败,不但就此失去了在汉中的主动权,甚至连褒城的友军也有可能因势倒戈。即便他们坚守,在官军接下来的攻打中,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而赵营主力一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处于流亡状态,恐连休养生息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接下来,没有了支援的沔县也会被官军理所当然地收复,南部的覃进孝等也是同理。再接下来,陕南事平,洪承畴全力扑杀陕北的李自成……

细思恐极,赵当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眼看着自己的惨淡经营要在这一天化为乌有,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我赵当世无逆天之命?

赵当世脑袋里如乱麻般浆糊一片,所想着的也不再关乎此次战斗,总之乌七八糟的团团簇簇,壅塞不堪——他慌了。

“掌盘,言败尚早!”一个雄浑的声音振聋发聩,引得赵当世不自觉往那出声之人看去,是侯大贵。

这一刻,赵当世实感无助,可他却在侯大贵的眼里看到了希望。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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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飞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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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贵脾气暴躁,心眼也多,不算是个好的上级,也未必是个让人省心的下属,但赵当世还是很倚仗他。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简单,便是侯大贵造反的心够坚定。

很早以前,在赵当世尚未完全清楚侯大贵为人之前,总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四处奔波徙转的侯大贵不是一个心定之人,换言之,按此人一贯的做派,他很可能是个反复无常之辈,不值得信任。然而越往后,赵当世越发现,自己是错怪侯大贵了。或许表面上看,侯大贵浮躁,但再往深里了解,侯大贵却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说的通俗点,即一条路走到黑。也就是说,侯大贵的浮躁与反复,往往体现在他尚未作出决定的时刻,但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那么绝对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自落草为寇后,哪怕身边的伙伴、袍泽都陆陆续续先后降过官军,侯大贵却是即便在最窘迫时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自加入了赵营,决定跟死赵当世,侯大贵的心就再没有动摇过,他可能会为了自身的权益在内部施展一些手段,可对外,他“誓死追随赵当世”的心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一根筋未必是好的性格,但赵当世有时其实很需要身边有这样的人在。因为只有像这种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放弃哪怕一丁点儿希望的人给予支持,他才不致于因为自己的谨慎而丧失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

具体放到当下的这一仗,在徐珲恳言劝退之际,侯大贵义无反顾站了出来,犹如当头棒喝来了一句:“掌盘,言败尚早!”

赵当世闻言一怔,经他这么提醒,忽然想起一事,乱麻般的心绪突然间像被醍醐倒灌般荡了一下。

两人对看了眼,尚未开口再言,背后马蹄骤起,尘散处,一骑驰至。马上之人一跃下马,当即跪倒请命道:“掌盘,战局形势差强人意,解救之事刻不容缓,属下特来请战!”声音高亢雄浑,透着股力量,不是马军营千总韩衮是谁?

侯大贵大笑道:“老韩,我正要提你,你说到就到啦!”

战场西端,炮铳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郭虎头全身上下像给活埋过一般,全是给炮火掀到身上的灰尘,原本就不白净的阔脸这时候看就像没刷的锅底般黑漆漆。他不断扯嗓大呼,但他的声音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实在微不足道。左右的百总等军官基本上只能根据他的肢体语言来判断接下来的行动。

现阶段,北面的费邑宰部层层递进,压迫了上来。比起五百人不到的郭虎头部火器队,一千余人的官军火器队无论在人数还是装备上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科班出身”的费邑宰显然深谙鸟铳使用的套路,在他的指挥下,官军熟练使用起了三人交替开火的战术。这种战术在当下的战场上,是一种极为普遍的战术选择,无论在官军还是流寇中都多有使用,然而,效果却不尽相同。就如当下,往日里从来没在火器上吃过亏的赵营火器队面对技高一筹的官军轮射,只坚持了小半刻钟,轮射的阵势体系就完全支撑不下去了。费邑宰再接再厉,将整个前排向两边极力展开,并且略呈一个弯月状,极大增加了射击的横面,几乎将人数较少的郭虎头部完全包括在了火力网内。

三人轮换开火、装弹、点火的“三叠势”不占优,郭虎头想后撤重新整顿,但费邑宰审时度势,很快开始变阵。许多三人小队开始重新聚拢排列,形成一个个五人规模的纵队,头兵射罢,余下四人依次跑到前头继续射击,此举可有效避免鸟铳发射的烟雾挡住视线,称为“夺前蛟势”,此阵势厮杀与休整交替,极为适合快速推进。

不论是“三叠势”还是“夺前蛟势”,赵营的火器队都见过,甚至也都是日常训练的必训科目。但会不等于精,赵营的这些铳手再怎么说也只是聚集在一起训练了一年都不到,整体配合作战的能力比起有着数年甚至十数年默契的费邑宰部官军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最显而易见的情况就是这边赵营的火器队还在一个新的命令下手忙脚乱地开始变阵,那边费部官军早就压制了上来。训练的强度与效果在低水平的作战中或许看不出差距,但至少在现在这种场面下,郭虎头都不得不承认,费邑宰部官军完全不是与自己一个档次的对手。

鸟铳队的素质比不上,火炮方面,郭虎头部更落下风,同样的佛郎机炮,费邑宰部均配有统一制式的紧实车架,由两兵推着就可简易移动,虽然每一次射击完毕,巨大的后坐力都会使炮带车严重偏离原本的位置,但郭虎头部的佛郎机也好不到哪里去。费邑宰依照明军火炮使用习惯,将十余门佛郎机一字排开在正面前方,连放两轮,郭虎头部前列就已草焦地裂,十余名铳手中炮阵亡。

郭虎头气急败坏,急调火炮想对射,岂料等兵士“哼哧哼哧”搬来各类火炮,费邑宰部的佛郎机早便被推到了阵后开始清膛水冷。

赵营的火炮以虎蹲炮为主,七八门虎蹲炮也是一排排开,均自以大铁钉固定于地,但费邑宰早便识破了郭虎头的企图,成排成列的铳手利用“夺前蛟势”快速向前推进,放铳犹如爆竹,“噼噼叭叭”连续不绝,在阵前操作的炮手当场毙命近半,残肢遍地,惨不忍睹。

“他妈的,后撤,后撤!”郭虎头意图以炮火压制鸟铳夺回主动权的希望落空,又惊又怒。虎蹲炮不比佛郎机,固定下来后拆卸颇为麻烦,时下,面对咄咄逼人而来的官军,赵营兵手足无措,只能将还没固定好的两三门虎蹲炮几人扛着走,剩下的几门来不及撤,在郭虎头的命令下,全都狠心直接原地毁坏。

见赵营后撤,费部官军的推进速度放缓下来,等十余门佛郎机准备完毕,它们重新被推到最前,开始肆无忌惮地展示威力。虽然准星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赵营的兵士们在本能的驱使下还是自相攒动,整个阵型很快就在官军的威慑下七零八落。

“把总,咱们撑不住了!”一个百总大张着嘴,表情似哭非哭。郭虎头注意到他门牙以及周边几颗牙都缺了,唇间还有血迹,不消说,定是晦气缠身,给飞溅的土石或是弹片崩到了嘴上。

“白蛟龙那里如何了?”郭虎头强按着怒气,问道。

“适才刚报,白把总部千人已给敌骑搅得天翻地覆,白把总自己身负重伤,现在前线由他人代为指挥!”

“个狗日的!”郭虎头气得胸腔都要炸了。白蛟龙手底下是赵营最为精锐的部队,加上前方还有诸多障碍加成,居然还给官军的马军骑在脖子上打,肯定是指挥上出了问题,“老子早说这姓白的不靠谱,掌盘非不信。就这副德行,还是让他去后营挑粪来的安担!”

郭虎头就是这样,火烧眉毛了还不忘调侃别人,那个百总听了,也不知怎么,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居然有些想笑。但一抽动,牙口的疼痛就使他整张脸扭成了一个麻花。

那百总挤眉弄眼“哎呦”了片刻,又听郭虎头道:“你带几个人,立刻去后面,把另外五百人叫来支援!”

“什么?”那百总听他这么说,惊呼,“那五百人是居于白把总后列的预备,不可轻动!”

“混账,老子的部下,老子想调就调。他娘的,白蛟龙个废物想让老子帮他擦屁股,想的美!事到临头,老子只管自己打好了,管他娘的是死是活!”郭虎头一怒之下,大骂起来。

“但预备队没了,一旦白把总垮了,掌盘情况不妙!”

“狗‘娘养的货,听清了!”郭虎头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模样像极了寺院里的怒目罗汉,那百总给他看得心中发毛,“老子这边垮了,掌盘一样不妙!懂了吗?你马上滚去叫人,迟一步老子剁你娘的脑袋!”

那百总受不了他恫吓,屁滚尿流去了。郭虎头又找过一个百总,对他道:“官军凶猛,对着打鸟怕是行不通,传令到各级,丢了手上的破铜烂铁,等援兵到了准备拔刀肉搏!”说罢,踢了一脚那百总,催他快去,同时不忘自言自语,“奶奶的,到最后还是得操起老本行!”

郭虎头以前没带过火器队,只是在徐珲手底下是颇受教诲,他本身虚心好学,所以进步很大,这次也是徐珲特意让他和白旺分带了五百人的火器队。但郭虎头虽说指挥火器队已有模样,甚至在对付不强的敌人时都有“得心应手”之感,但碰上了费邑宰这支靠火器吃饭的“正规军”,立马就原形毕露了,对于火器队指挥使用上经验不足以及知识不够的短板展露无遗。

如果郭虎头手下带的是冷兵器的部队,那么他现在的情况绝不会这么窘困——因为比起尚在摸索阶段的火器队,他对于冷兵器部队指挥的经验无疑是十分雄厚的。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想着不能再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倒不如索性赌一把,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端出来。他也知道火器队虽有短兵,可毕竟操演火器多,实际肉搏不够,所以特地差人去把自己另外五百,本布于白蛟龙队后的第二排预备队叫来。这样干,也许败,但不这样干,必败无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正在郭虎头所部节节败退,满心期待援兵的当口,费邑宰部又使出了新花样。这一次,官军的阵中推出数十辆大车。这车需由四人以上推送,形制很像超大号的羊角车,但前方立有十分宽大的挡板。挡板以硬木为底,外包厚铁皮,最外头则覆盖有厚牛皮,三层防护,防弹防箭,异常坚固。而大板中,有一些空隙,放在板后的火箭通过这些孔隙钻出,只要后头点放,这些火箭就将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敌阵。

此者谓之“武刚车”,首创于汉代,明代对其改进,归属于战车的一种,且都主要用在对付北方以马军为主的敌人,戚继光任蓟州总兵时加以改进,以成今形。

费邑宰出身辽东,自然知道马军的利弊,所以在火器队中备此物专门克制有可能来袭的敌方马军。只是这车很大,平时都是拆成几块运输,适才到达了战场,兵士们都在满头大汗组装战车,所以这些武刚车没有第一时间投入战场。眼下,费邑宰觉得形势已定,便想活用武刚车,用它的坚固性来快速推进掩护后续部队,以给郭虎头部最后的一击。

随着尖利的呼啸声一道道遽响起来,条条火龙般的火箭飞射向郭虎头部阵内外,这些火箭所炸之处,瞬成火海,远远看去,郭虎头部所在地端的是火光冲天,明亮夺睛。

郭虎头躲过几个火浪,但张狂的火势还是使他须发焦成一片,脸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泛起了无数水泡,剧痛之下他手中的刀柄都差些握不稳。忍着阵阵袭来热浪勉强抬头四望,火光、人影交映成一片,满眼都是红炎炎、黄灿灿一片,无休止的惨叫交织其中,几让人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下到了炼狱。

“把总!”一个尖叫声突至,郭虎头循声望去,但已然肿胀成灯泡似的双眼压根无法睁开,“怎么样了?”听声音,是那个去叫援兵的把总,他深吸一口气,想安抚下身心好听清情况,然而浓厚的焦烟灌入耳鼻,几乎让他熏倒。

“预备队已由掌盘亲自指挥,难以调用!”那把总说话间带着哭腔,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听上去像被什么撂倒了。

郭虎头再难言语,又一股热浪袭来,他直觉脸上像被打了无数耳光也似无比焦躁,继而天旋地转,倒入了火海。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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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飞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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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中,须发皆焦的郭虎头给几名兵士拼死背负出来,喘息方定,确认左右没有危险后,他们七手八脚将郭虎头紧束的铠甲扒拉个精光,同时不断按压他的胸部,以助其呼吸。

“还有气……”一个兵士喜极而泣,他们都是郭虎头一手带起来的,没有郭虎头,他们怕是早已成了飘荡无主的孤魂野鬼。

“前边怕是顶不住了,几个百总死的死伤的伤,没搞头啦!”这几个死里逃生的兵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对方焦炭般黝黑的面庞发怔。跟了赵营这许久,就没打过这样的仗,没了上级军官的命令,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是该走还是留守原地。

眼前,是炎炎升腾的火海刀山,火光亮得人难以睁开双眼,不断扑来的热风更是使人浑身发燥。

“没有命令,就不能退。”当中有个兵士忽然说话,劝阻住了蠢蠢欲动的几个袍泽,“营中军令,临阵擅退者立斩无赦。”此话一出,热气中,各人均觉后背一阵发凉。

“可前方百总们都没了,把总现在也昏迷不醒。咱们不走,又能如何?”

劝阻的那兵士摇摇头道:“没有上令,便不能退。即便咱们将郭把总送回去了,只怕到头也难逃一死。”赵营的军纪立下后,执法甚严。有过几次杀鸡儆猴后,营中上下对之皆噤若寒蝉,有种心理上的忌惮。

火海还是刀锋,进退维谷,难道今日就难逃一死?几名兵士想到此节,不免泫然泪目。当命运无法由自己掌控时无助,是最寒人心、催人意的折磨。

“今日要死,也得正正面对着死!”沉默了片刻,那个劝阻的兵士突然吼了一声。众人经他这一下,无不心中大震。他们虽然都怕死,但当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免一死的时候,内心的勇气也终于迸发了出来——是啊,谁不愿意面对着敌人堂堂正正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就下了地狱,也无颜去见那些旧日的亲朋好友。

吼声刚落,背后忽然响起长啸,继而一骑飞跃至面前,马踏几步,稳稳当当停在几个兵士的面前。

几个兵士不由自主抬头去看,马上那人却先笑道:“适才说话那人,你叫什么?”

那兵士咽了口唾沫,回道:“小、小人秦雍,见过,见过……”

他还没说完,马上那人就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只听那人话中带笑,表情颇为赞许道:“你的话,我喜欢。此战罢,我来寻你吃酒。”说罢,拨马掉头便走,走前有补上一句,“我叫韩衮,可别忘了!”

几个兵士人如痴如醉,尤其是秦雍,更是瞪圆了双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还没反应,响天动地的马蹄声骤起,一匹匹矫健的战马跟在韩衮的身后泄水般络绎不绝从几个兵士的身边掠过。马上的骑士们无人斜视,一个个伏于鞍上,似乎眼中只有不远处狂乱飞腾的火焰。

赵营的马军出动了。

韩衮临危受命,带着千余马军从阵后出发。

他和赵当世一样,在阵后观察了许久,他心里很清楚,东端的战局,一时半会是解不开的,或者说,以现在赵营两边受制的局面来说,压根分不出余力对付。尤其是祖大弼部铁骑的凶悍程度,更是超出之前预期。在这一点上,他和赵当世心照不宣,自知即便自己带着一千骑急援东端,加上那边正在混战着的吴鸣凤、白旺等部怕也难以抵挡住状态如日中天的祖大弼。

所以他的目的很明确,几乎和前不久祖大弼的想法如出一辙,即直击敌人的薄弱部位,力图从这一点侧面牵扯祖大弼的兵力与攻势。

他的选择也与祖大弼相类——敌人的火器队。

其实在塞上、关外多次对抗游牧骑兵的费邑宰部有许多反骑兵的招数,才推出不久的那些个武刚车就是其中利器。但费邑宰坏就坏在错误估计了形势,过早祭出了自己的这一张底牌。要是他知道赵营的阵后尚有为数千余的骑兵在虎视眈眈,是绝不可能如此托大,将武刚车搬出来作为推进的工具的。

武刚车的出现的确使得摇摇欲坠的郭虎头部彻底败溃,但也造成了现在韩衮部得以提前判断,直接从侧方绕到了这些庞大战车的后方。当看到这些轰隆作响的巨‘物时,韩衮不禁心惊,暗思:“亏得提早见到了此物,若此物在我辈冲锋之刻使出来,只怕一切都完了。”

如此想着,更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在他的率领下,赵营千余马军奋不顾身地冲破火海,径直来到了费邑宰部的侧翼。

赵营马军的突然出现对于一意猛进的费邑宰部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韩衮心无杂念,遥望见飘扬的官军旌旗,但他并没有急急下达冲击的指令。而是向侧面慢慢收拢部下,因为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作战如同打猎,同样的部队在不同的统帅手中打出的战果从来都不尽相同,要不是拥有深厚的骑兵作战经验以及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换做旁人,认为机会转瞬即逝的情况下,往往会匆忙发号施令,以至于自乱了阵脚致使来之不易的优势又拱手让人。

韩衮刻意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攻,他一面集中兵力,一面分出小股人马继续向费邑宰部的后方游走。受惊的费邑宰部很快反应过来,而他们一经反应,在最高层的指令没有完整下达到每一层建制上实施时,毫不意外的出现了混乱。就像韩衮预料的那样,原本还算齐整的费邑宰部因为指令的突然改变,不可避免地开始变阵,而仓促之间的改变令原本就因快速推进而变得不紧密的阵列进一步错乱,他们的最前部甚至还没接到军令仍然在前进,而中段的官兵则如同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样,开始向后面蜷缩,与后面递进的同伴乱哄哄堆叠在了一起。

按兵不动,待敌自乱。韩衮本意便是要等费邑宰部反应过来,而他所期待的就是现在彼方自然而然的混乱。

这是最好的机会。

韩衮最后朝远处看了一眼,那里,派出去的几股小部队已经快绕到了费邑宰部的后面,造成了更大了恐慌。他确认过后,面若寒霜的脸颊猛一抽动,杀气四溢:“冲!”

首先是第一排的马军冲出,等他们出去数十步后,第二排紧接而上,继而是第三排、第四排……韩衮没有在最前方排出利于透阵的楔形阵,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他要尽可能扩大冲锋面积与强度,争取一次性就将对面的轻甲步兵冲垮。

赵营的马军们就如一记重拳,沉沉砸在了费邑宰部的侧面。费邑宰部就像是一个松弛着肌肉的人突然被击中柔软的腰腹也似,痛苦地开始变形。

韩衮夹杂在倒数几排中,也随队冲锋,他紧紧贴合在马背上,就像一张牛皮,从对面甚至都看不清有个人在马上。当他飞跃入早已糜烂不堪的费邑宰部时,舒展身姿,寒光四射的马刀轻轻扬起,眨眼间就带走了一条生命。

七零八落的费邑宰部不时响起铳响,但这零星的铳响要么是慌乱中的走火,要么是徒劳的反击,赵营的马军就像尖刀扎进了肉里,肆意翻腾开来。

韩衮纵马驰突,在里头冲了几个来回,手刃了两三人,随着一阵激烈杂乱的铳响,他余关瞥见,原本还高高立在那里的费邑宰部大旗,居然顷刻间倒了下来。

同样的场景,位于远方赵营本阵的赵当世也看得分明。将为军胆,兵士只有看到了将旗或是帅旗,才会觉得心安、才有继续作战的动力与支持。现在,费邑宰的将旗坠下,预示着要么费邑宰临阵脱逃,要么他当场阵亡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他的部队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前阵间或发出一些小的欢呼,赵当世这时候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西段情况再差,至少还能顶一阵子,东端祖大弼部来势太猛,才是心腹之患。

费邑宰部的旗能倒,赵当世的旗不能倒。他甚至从开战到现在,一步都未曾离开过本阵。只有他不动如山,自西到东的所有血战中的部下,才拥有统一的为之奋斗的理由。

可他看着东面,当真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虑。

自开战伊始,东端就因为措手不及,完全给祖大弼占据了上风。一千五百人的祖大弼压着两三倍的赵营兵打,而且优势越来越大。在东端,白旺已经昏迷不醒,他的部曲全交给的吴鸣凤统带,而听说吴鸣凤现在也是多处负伤。赵当世在想着,恐怕是时候让护卫本阵的李延义部也顶上去了。

白旺的火器队全军覆没,吴鸣凤带着白旺余部死撑在那里,据最新战情,也伤亡了超过三百人。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扩大,而且防御的阵线也并没有因为赵营兵士舍生忘死而稳住分毫。

“敌军又进五步!”一个塘兵连滚带爬奔到近前,在巨大的紧张压力下,涕泗横流。

“掌盘,得让李延义上。”侯大贵焦急说道,同时看了一眼徐珲,徐珲不做声,该是表示同意。

赵当世咬唇皱眉,踮着脚朝西、北面望了望,侯大贵知道他在想什么,靠近说道:“老韩出去了,咱们这里也得做好准备,否则他那里在卖力,只怕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当世点点头,然其言,说道:“让李延义先出五百人。”留下五百人继续防卫本阵,以备不时。他说完,又道,“差人去后面的张妙手那里,让他上来。”

张妙手有一千五百人在最后方压阵,但赵当世发现,从战事开始到现在,他的部队还向后挪了近百步。显而易见,关系好者如张妙手,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考虑脱身善后之事。赵当世心里对他的这种行为称不上恼火,但也有些鄙视。

“那孙子恐怕吓破了胆,来不来还两说。”侯大贵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他对于只会跟在赵营屁股后面捡漏的张妙手部早就看不顺眼。然而形势紧迫,如果万一张妙手真的敢来,即便战斗力不济,终归还是有点用处的。侯大贵不爽归不爽,却也没有对赵当世的命令提出什么质疑。

几个受命的塘兵刚下去,东端突然传起无数惊呼,赵当世以及侯大贵、徐珲等下意识看去,之见远处,吴鸣凤部被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已经有着七八官军骑兵透阵而出。

吴鸣凤果然挡不住了。

赵当世正在庆幸自己适时派出李延义补上去,孰料不远处李延义部还未动,那头透阵而出的几名官军骑兵中有着五六骑脱离了大部队与乱阵直接奔这边飞驰而来。很显然,他们就是冲着赵当世的帅旗来的。

“这……”赵当世大为惊讶,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与侯大贵、徐珲愕然相对。

离开了纷乱的吴鸣凤部,后阵的李延义又在集中兵力准备出战,这个节点上,那五六骑沿途几乎没有赵营兵阻拦。他们半点顾忌也无,就这么点人,沿路马不停蹄,几个呼吸间就已逼到了距离赵当世本人不足二十步。即便到了这个距离,依然没有赵营兵去围他们,似乎在场的成百上千人,都被他们肆无忌惮的举动惊呆了。

侯大贵率先反应过来,大声疾呼:“保护掌盘!”话音方落,但见那五六骑已然冲入了十步。这时护在赵当世身畔的仅有夜不收数十,其余五百还在二十步外。

赵当世如蒙锤击,呆立原地,此时,五六骑中一金甲将高声叫道:“宁夏总兵祖大弼,来枭贼首!”说话间,已然冲到五步。

眼见对方手中长刀摆起,赵当世面对疾冲过来的铁骑惶然不知何为,说时迟那时快,一人舍生忘死,吼叫着扑到祖大弼的马边,使尽全身气力,死死抱住了马蹄。只听“砰”一声响,那人先飞出去,而祖大弼的战马经此一拦,亦是偏离了原先的位置,从侧里擦了过去。

赵当世分明听到,当距离咫尺战马擦身而过时,马上的祖大弼愤怒地大骂了一声。只在此电光火石间,夜不收以及那五百兵士火速围护上来,将赵当世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瓷实。

祖大弼见状,未曾再多逗留,引着部下另几名骑兵绕路而去,临走时回眸怒瞪赵当世一眼,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怒意与遗恨。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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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杯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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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见祖大弼等五六骑复入乱阵,赵当世才得以长舒口气。征战至今,这不算是最凶险的时刻,但一定是最令他震撼的时刻。在西北、中原混久了,以为天下就这么点大,直到现在亲面如祖大弼这些关外来的军队,赵当世才真真切切感觉自己实在是做了许久的井底之蛙。

祖大弼的部队并不算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甚至从前世到今生,赵当世也是这几个月才听闻这个“祖大弼”名字。但就因为如此,赵当世才更觉震惊。辽东的一支偏军尚且如此,真正的百战边军之精锐会是多么难以对付,而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中的满洲甲士又有多么可怖。

现在考虑这些似乎为时尚早,但当赵当世的脑中闪过这一丝想法,他深深感到,治军练兵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回到当下,赵当世正在出神的当口,侯大贵贴近说道:“掌盘,周把总性命无虞,但断了好几根肋骨。”适才千钧一发之际,以全力偏转马头的舍命之人即是赵当世的夜不收把总周文赫。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刻帮助赵当世化险为夷,他的忠诚以及能力在这一刻再次得到印证。

“嗯。知道了,着人担到阵后,好生照料,不得有半点差池。”赵当世淡淡说了一句。形式紧急,没有时间婆婆妈妈,这虽然是周文赫的本职所在,但他的血汗不会白出。只是眼下,克敌制胜才是最紧要的事。

说话间,几十步外传来浑厚的鼓点声,赵当世昂首瞧去,李延义部的大旗正在大幅度招展摇曳,侯大贵道:“那边准备好了。”从方才的情况看,李延义算得上稳重,没有因为赵当世这边的意外而自乱阵脚,现在他的五百人已经有条不紊整备完毕。

很快,赵当世的帅旗亦呼应摇起来。接着,李延义部中鼓点急促响起,同时他那五百人小跑着开始朝前方胶着作战的吴鸣凤部支援。

说实话,即便有五百人,赵当世敢肯定,这对于东端局势的补救依然是杯水车薪。祖大弼军已经打出了节奏,上千人的吴鸣凤部就如同一块在风中飘零的破布,任由官军的骑兵们任意拉扯冲击。

眼看着李延义的五百人汇入前方,很快就与纷乱的大阵融为一体,后面一匹塘马快至,塘兵滚下马背道:“张掌盘已答允救援,即刻便至!”

赵当世心里一动,转目朝侧后的远方瞧去,侯大贵这时嗤笑一声道:“一动不动,当咱们都是瞎子不成!”他早就注意了张妙手多时,直到现在,张营的“主力精锐”还是在原地打转,怎么看都没有赶来救援的意思。

“呼。”赵当世吐口气,背过身,不再后顾。张妙手从一开始没有作战的想法,再怎么指望也都是徒劳,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期盼上,还不如关注前方的战场更加值当。

东端混乱不堪,西端也同样摸不清局势。赵当世看到了费邑宰大旗陨落,但没有接到确切的战情,心中一直像有个水桶吊着七上八下。韩衮是他手上唯一一张用于救局的牌,但区区一千人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战果,他实在没底。

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没有人能做到气定神闲。赵当世尚且口干舌燥、心生不宁。徐珲也是双目微闭,一脸严正。侯大贵更是满脸汗珠,嘴唇微颤。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很快就见分晓。

就在赵当世感觉经历的几个寒暑般长的等待后,终于,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从前方的火光里晃出一飞骑,那骑径直奔向赵当世本阵,沿途守卫的赵营兵皆知其此来是为了报讯,都在距离十余步时就自动分开道路供其驱驰。

骑士近前,血渍遍铠,半跪于地面,眼里噙着泪水。赵当世这时发现他腰间挂着一个包裹,包裹黑红一片,兀自向外不断渗出血水,在此情此景下,不拆也知,其中定然包着一颗头颅。

“说。”赵当世心跳如雷震,脑中空空,几乎是下意识地喝问。旁边侯大贵长大了嘴,徐珲则短叹数声,又闭上了眼。

“敌渠费邑宰、祖杰皆已授首,韩把总令小人前来报讯!”那骑士说完,再也抑制不住,热泪立时夺眶而出。这短短几个字,字字如金,一个一个烙在了赵当世的心上。同一个瞬间,徐珲猛然睁目,侯大贵则从喉咙头爆发出如雷似的大笑。

赵当世呆立原地,竟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在他的预期中,能出其不意击退费邑宰或是祖杰中的任何一部已属不易,两部齐败更属奢望。而现在,结果真真切切摆在面前,费邑宰与祖杰二人,居然都成了刀下鬼。

“小人腰中是费邑宰的首级,祖杰已确定战死,但其首被乱兵抢走,还未寻到。”那骑士两行热泪如断线之珠,流个不住,但他浑不在意,颤着双手,将腰间的血包裹接下来,递给赵当世的亲兵。

这对于战局的扭转,已经够了。

韩衮带着千骑,发动了一次性四五拨的冲锋,没有意外地将费邑宰部完全冲垮。费邑宰部因为急于推进,阵列拉得过长,一方面为扩开冲击的赵营马军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也使自身的纵深削弱很多。韩衮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催令全军朝费邑宰将旗所在的一个方向奋力突进,在经历了三四次的冲杀后,费邑宰本人身边的防卫宣告瓦解,他自己也直接暴露在了赵营马军的视线之内。他死的很惨,几乎是被从两个方向疾驰来的骑士同时砍中,脑袋第一下还没被砍透,第二个骑士的挥砍就将最后连着的皮肉全都切断了。

费邑宰部的溃散造成了祖杰部的恐慌。原本,只因背后有费邑宰的掩护支援,祖杰才敢于正面冲入篱障,与准备已久的白蛟龙部混战厮杀,这时候费邑宰部慌不择路奔逃的大批兵士反冲入阵,致使祖杰混乱事小,引起兵士们的恐慌事大。

祖杰心慌意乱,观察东端的祖大弼,发现他还没能完全冲入赵当世本阵,不免更为惊惧,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他一迟疑,就给韩衮抓到了机会,他不等祖杰抽兵出来调整,就带着赵营的马军急风骤雨般从后杀到,与白蛟龙部前后夹击,秋风扫落叶般很快挫败了祖杰部。祖杰纵马狂逃,但慌乱中马失前蹄,栽到了赵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障碍中,他挣扎起来,却给吴鸣凤部长兵手的七八条狼筅怼倒,而后成批的赵营马军蜂拥而至,他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就给雨点般的马蹄踏成了肉饼。

韩衮的目的在于击溃费、祖二部,而不在于剿杀,他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战果冲昏了头脑。相反,他一如既往的镇静,他知道,要是不能从这边牵制住祖大弼的进攻,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所以,他没有贪追二部残兵,甚至连惨死的祖杰的头颅都没空割取,便马不停蹄开始朝着东面迂动。而残缺不全、把总也已昏迷不醒的白蛟龙部,也在几名军官的带领下,不顾疲惫,追随着向东支援。

可以说,赵营的重心已经对着祖大弼的所在倾斜。

形势的改变,赵当世看得见,祖大弼也看得见。实际上,在方才错失最有可能击杀赵当世的一次机会后,他就有些灰心。回到乱阵中,他已经感觉到,即便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依然能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赵营的阵线,但也渐渐开始显露出疲态。尤其是在赵营新的五百人支援上来后,他们已有了退却的意思。

诚然,他的手下们还没有到极限,真打下去,还能坚持不少时间。但所谓极限,就不是寻常能够达到的。对于祖大弼手下的马军们来说,是战是留,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愿,没有生死的压力,如何能迸发出最强的意志?实际上,当祖大弼归来后,就有几个亲信将领上来,劝说他下次再战。

祖大弼也在犹豫。凭他自己一部,不计代价玩命打,是有擒杀赵当世的可能。但问题就在于,他不想玩命。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玩命打死了赵当世,图个啥?陕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粮拨不出、银发不下,纵然干掉了赵当世甚至顺手拿下了褒城,他最大的可能性是得到朝廷一句空话也似的嘉勉以及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赏赐。用自己弟兄的血去换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祖大弼可没傻到那种程度。他想立功,但绝不接受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祖大弼现在的想法很清楚,只有等到西面费邑宰、祖杰二部有了眉目,与他们相合,他才愿意与赵当世磕到最后。

然而,事与愿违,他最后等来的,却是两人兵败身死的消息。

“妈勒个巴子。白扯这老半天!”祖大弼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他愤怒不是在于费邑宰与祖杰的死,而在于自己忙活半天最后却是功亏一篑。

“走了,打他妈的狗屁玩意儿!”祖大弼气归气,下命令却毫不犹豫。他已经发现西面的赵营兵已经开始向自己这边聚拢。按照这种形式,即便要打,无论胜负,最后的结果也会很难看,况且,他探知,在后方尚有千把贼寇观望未动,要是这些人与城里的贼寇再出来支援,那就更没有胜算了。

祖大弼一声令下,早就不耐烦的部下们纷纷开始抽身。凭借矫健的身手、娴熟的马术以及精良的装备,打不过他们的赵营兵同样也拦不住他们撤退。原本还深陷乱阵的祖大弼部马军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如同退潮的海水,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赵营的沙滩。

韩衮佯追一阵,故意渐渐将速度放慢,纵祖大弼部从容离去,之后驻守原地等看不到对方的最后一兵一马方欲回归。后边吴鸣凤等部气喘吁吁追上来,韩衮阻止了他们的追击。

直到战事落定,心绪稍平,疲惫不堪的赵营兵士们回头顾视,才赫然惊见,身后广阔的战场上,早已是尸如山积,血流成渠。此等惨烈之景,饶是拿刀十余年的老兵自忖也难得见到几回。

这一仗,打得确实很惨。

赵营排在最前方的白蛟龙与吴鸣凤两部,各自伤亡近半,其中白蛟龙胸前给祖杰部马军撞了一下,昏迷不醒,吴鸣凤也是周身多处负伤。左右两端以及第二列预备的郭虎头、白旺两部,两名把总皆因伤昏迷,两部兵士基本报销三分之二,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堪称赵营利器的火器队。此外,李延义、韩衮部也有折损,多少不等,夜不收把总周文赫也重伤在治。粗粗算下来,赵营兵士死伤超过两千人,占此次出阵总兵力三分之一强。

对于官军方面,也只是暂时的粗略统计,费邑宰部伤亡最大,基本上全军覆灭,祖杰部因是马军,逃脱者颇多,而祖大弼部伤亡则在一百以内。总的加起来,死伤将近千人。

这样的结果,赵当世满意,也不满意。满意在于此战终归是胜了,杜绝了当初顾忌的会引发的一系列恶果;不满意则在于此战算是赵营有备而来,却差点翻船覆水,暴露出了兵士素质、将帅能力以及各部协同等多方面的问题。

侯大贵看着眼前散落遍布,正在三三两两收拾战场的兵士,身体一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口道:“总算打赢了。”

赵当世没有接话,沉默着摇摇头,此战,顶多能称为将官军打退了,完全算不上“赢”这个字。侯大贵看着无言的赵当世与徐珲,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俩的心情,亦是低头不语。头一遭,敌军退了,他们却没有喜悦与自豪。远方,不断有欢呼声三五成群传过来,但并没有发展成全军联动的欢呼——因为太多人在这一战中失去了伙伴甚至亲人,悲伤远远超过了胜利带来的快乐。

赵当世低头想了一会儿,可越想,脑袋就越是混沌。耳畔侯大贵“哦”了一声。他将头转过去看,只见斜阳照射下,褒城县的城门,正在慢慢开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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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杯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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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当世第一眼看到名义上褒城的“新主人”熊万剑时,感觉对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且不说因战事方罢所导致的形态上的颓然,就连他的双眼,也是浑浊无神。本一条雄赳赳的壮汉,当下耷拉着个脑袋,全无生气。

碍于礼节,赵当世依然亲热地主动迎了上去,他与熊万剑短聊几句,绝口不提武大定的事,但熊万剑貌似甚是心不在焉,言语中多次顾左右而言他,敷衍应付之情明显,让赵当世心中有些不乐。

气氛正尴尬间,两人从熊万剑左右侧同时走上来,其中一个长相好些的拱手道:“在下宋侯真,这位是刘拥金,见过闯将。”他说完,一旁的刘拥金也道一声“见过闯将”,这二人的精神状态,却是抖擞许多。

赵当世也没多留意熊万剑,说道:“官军虽退,却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我军力疲,望入城休整。”

他这话是对着熊万剑说的,不过接话的倒是宋侯真,只听宋侯真道:“此理所应当之举,闯将放心,城中空舍百余间,可供贵军壮士们休歇。”说到这里,补上一句,“贵军既然力疲,城外清理点计之事可需我部协助?”

赵当世精得很,自然知道宋侯真说话好听,实际上不过想趁机捡些漏子。对于这一点,赵当世入城前就安排妥当,宋侯真就算出城,也捞不到多少好东西。所以他不担心,也不想坏了和气,悠然道:“那就有劳贵部了。”

宋侯真又道:“城中备战方毕,各方面尚未调整完备。还请闯将先在城里休息一夜,明日我等为你及各位兄弟接风洗尘。”刘拥金亦点头称是。

赵当世笑笑道:“都是兄弟,无需搞得那么隆重,一切从简便是。”言毕,只礼节性地朝熊万剑拱了拱手,话也没再多说一句,便自走去。

褒城的城门不大,等到赵营以及张妙手的兵士全部入城,已然临近黄昏。这期间,外放的斥候们带回的消息里并无半点官军重回的痕迹,城外除了遍野的尸体以及收拾尸体的少数兵士外,再无其他。

赵当世入住了城中一富户的宅邸。说是富户,实则经历了无数次的兵火蹂躏,宅邸只空留一个架子,已无半点稍显昔日富庶繁荣的气象。赵当世在宅邸内草草吃了晚饭,便坐在堂上,听着各部统计过来的精确伤亡损失。侯大贵与徐珲伴随左右。

从上报的确切情报看,前营的郭虎头、李延义、白旺三司,仅有处于阵后的李延义部伤亡相对小,建制还算完整。郭虎头、白旺两部,不但伤亡十之七八,连把总也都负了重伤,基本上算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对于郭、白,赵当世不怪他们,正面对上身经百战的官军主力,实力差距悬殊,已经不是单凭指挥者的个人能力能解决的问题。赵当世只是有些心疼折损掉的那些铳手炮手,这些人他可是着着实实训练了好几个月,一战而没,太过可惜。

徐珲也看出了赵当世的忧伤,作为赵营火器队的奠基人,他又何尝不痛心?只是他从来都是个向前看的人,不太喜欢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他尝试通过对操持火器训练周期不长以及此战从费邑宰部也颇多缴获两方面的现实情况开导赵当世,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赵当世愁眉渐消,他也不是个计较之人,赵营能从无到有,火器队没了照样可以重新训练,若被一场胜败左右了情绪,实非真正的将帅之才所为。

中营方面情况好不到哪里去,白蛟龙与吴鸣凤两个司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伤亡近半。其中白蛟龙与吴鸣凤也都负伤在身,一个伤重,一个稍轻。

唯一可做慰藉的当属韩衮的马军营,一千余马军,在取得最重大战果的同时,伤亡不到百数,这个表现可谓非常优异了。所以此战的首功,当之无愧给了马军营把总韩衮。韩衮对这个殊荣倒没什么特别的兴奋,只是暗地里请求赵当世赏赐一坛酒,说要请几个弟兄痛饮。赵当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慨然允诺。

兵士的伤亡固然令人扼腕,军官的折损同样不容小觑。此战除了待在赵当世身边的两个千总,参战的五个把总,三个身负重伤,至今安危不明,另外两个也是带有轻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郭虎头、白旺、白蛟龙等虽败,放在赵营里,也都是扳着手指头才数的出来的将领之选,赵当世实在想不出,如果这三人中哪一个不幸死亡,能有谁能立马填补上去。所以,他严令随军的以及城中临时召集起来的大夫们务必尽全力救治三人,甚至还为此撂下了“三人如有差池,参与救治之人一个也活不成”这样的恫吓之语。

夜幕低垂,进出宅邸禀报的兵士们才慢慢少了起来,听了后续对战场缴获以及祖大弼军追踪的消息,赵当世的心情整体来说都是阴沉的。

侯大贵拿起水壶喝了口水,道:“掌盘,听说略阳的官军,只有祖大弼、费邑宰、祖杰三部。如今后两人死了,祖大弼新败,若是陕北那边不出什么岔子,咱们当能好好休整一段时日。”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洪承畴抽空了陕南的兵马掉过头去打李自成,按照李自成“洪来我躲、洪走我打”的脾性,没十天半个月,陕北的局势难以明朗。而略阳方面既败,单凭败回的祖大弼部以及费邑宰、祖杰的残部,自守尚可,再度出击也无可能。故而总体来看,赵营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应当可保平安无事。

然而,这只是“应当”,局势这件事,如同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就说几天前,谁料得到原本还算稳固的褒城会突生大乱?况且汉南的覃进孝胜败犹未可知,如果他输了,四川总兵侯良柱得以顺利出川,那么在元气没有恢复之前,赵营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川兵的进攻的。此外,还有一个变数,那就是西安的孙传庭。这家伙当初联合祖宽扳倒了老闯王高迎祥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但赵当世从未放松对他的监视,综合渗透到北面的夜不收、斥候等传回的消息,赵当世得知孙传庭这段时期以来一直在“励精图治”,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孙传庭致力于安稳自己的大本营,而且就结果上来说,成效显著,他这么做,未尝没有“厚积薄发”的可能。此人一日不死,赵当世就一日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赵当世猛然又想起一事,即是数日前得知的李自成有意南下汉中府的消息。这个消息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属实,可一旦李自成真的来到了汉中,整个陕西的形势以及赵营的命运必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然而现在,赵当世还无法预见此事成真的后果对于赵营是利是弊。这种事,目前也没有成熟到能放到台面上与军将谋士商议的地步。

思绪万千,赵当世看着堂下的石阶怔怔出神,面前一个半跪着的兵士正在禀报留守城固的王来兴部的一些事宜,他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那兵士说完了不见赵当世反应,有些不安,徐珲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身对赵当世道:“掌盘,适才入城之时,有些异样。”

“嗯?”赵当世头一抬,很快想了回来,“你说的熊万剑?”他、徐珲以及侯大贵都不是粗心大意之辈,全都注意到了熊万剑的颓丧状态。

侯大贵咳嗽一声道:“姓熊的魂不附体,全无一军之主的气概。反倒是另外两个家伙,神气活现。”

徐珲点头道:“我看那两人径直与掌盘来去,却是全然不将熊万剑放在眼里,只是那熊万剑早年也是有名的凶悍之人,居然如此作态,想来只有一个可能……”

赵当世知其意,轻叩桌案道:“城中的实际掌权者不是熊万剑,而是那两人?”

徐珲摇摇头,道:“我看不像。那两人虽然主动,但谈吐之间还是缺乏底气,也并无过人之处,单凭他两个,恐怕无法制住熊万剑。”

赵当世这时候双眉一挑:“你言下之意,这两人背后,能掌控全城的,还另有其人?”说到这里,忽然蹙眉,“哦,我想起来了,夜不收早前曾与我说过,武大定手下有一知名人物。我那时忙于军务,没有在意……”

徐珲点头道:“可将庞劲明找来问问。”夜不收身兼亲兵护卫以及情报搜集二职,但这两个职务内容相隔甚远,慢慢已有了分化的趋势。当前亲兵护卫这一块都是把总周文赫在负责,而主掌情报搜集的,则是百总庞劲明。

庞劲明很快就小跑上堂。来之前,他正按惯例,向全城分派夜不收,以搜集情报、了解情况,突然被找来,一头雾水。

赵当世简单问了庞劲明两句,庞劲明记性好,脱口而出:“属下记得,武大定手下军师叫做昌则玉,颇为有名。”

昌则玉此人,资历深一点的老寇都比较熟悉。赵当世因为早前地位实在太低,加之近几年昌则玉混迹中小型流寇中没有大动静,所以对此人并不是很了解。侯大贵就不同了,他可是强渡过黄河、进击过河南的骨灰级流寇,当初又削尖了脑袋一心想往流寇集团的上层钻,自然对昌则玉十分了解。

不用庞劲明再说,侯大贵如数家珍将所知昌则玉的信息一口气说了出来,情报之完备,远超庞劲明所知。庞劲明只能讪讪站在那里,很是尴尬。

徐珲听了侯大贵的介绍,对赵当世道:“掌盘,在背后主控褒城之局当是这个昌则玉无疑。照此看来,赶跑武大定,很可能也是此人暗中谋划,而熊万剑十有八九是被他当个招牌,扶持上来的傀儡。”

侯大贵撇撇嘴道:“此人既有实权,那为何在城门时,不见此人迎接?”

徐珲不答,赵当世自言自语道:“此人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另有所图?”

侯大贵笑道:“就褒城里的这些窝囊废,再怎么暗算,又能把咱们如何?不是我吹,单凭夜不收数十人强冲出城,褒城里的豆芽菜也挡不住。”

这话不无道理,赵营主力以及张妙手部都已入城,即便建制残缺、身体疲惫,但真要火并起来,褒城的武营余部最多也只能有五成胜算。而且,褒城要有相害之意,祖大弼在时是最好的机会,完全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昌则玉在想什么,赵当世也想不通。

想不通不如不想,赵当世面前已经有数不清的事亟待解决,没闲功夫再去考究这种细枝末节。夜幕降临,他正想将方才听报的所有军务再与侯、徐过一遍,就散场休息,孰料话未开口,先有兵来报,言说宅邸外宋侯真求见。

他来做什么?

赵当世愣了愣,问了下情况,得知宋侯真只带了两个伴当同来,也就放他进来了,侯、徐复回位上,左右坐定。

宋侯真上堂,手上却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红盒子。他见了赵当世,首先躬身,然后将盒子举过头顶,恭敬道:“未能及时为闯将接风,我等甚觉惭愧。特此馈献大礼,希望闯将收纳!”

“小小一个盒子,装得了什么大礼?”赵当世以及侯大贵、徐珲均自纳闷,然而看宋侯真表情毅然,显得极为郑重其事,又不似虚伪。他们甚至都开始揣测,盒子里装的,是百年一见的玛瑙珠还是天下难寻的金母鹤顶。

庞劲明下堂取过盒子,小心翼翼地端到赵当世面前。在众人疑惑目光的注视下,小小的红盒子打开,但里面,除了一个普通到简陋的酒杯,别无他物。

“这……就是珍宝大礼?”赵当世用两个指头拈起酒杯,左看右看,想看出些端倪,但都瞧不出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是,此即为大礼!”宋侯真正颜道,眼神没有半点躲闪。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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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杯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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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寂寥,侯大贵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回自己的居所。前任县令何永禧的宅邸很大,按理说住下赵当世以及侯大贵与徐珲绰绰有余,但褒城县还是以“闯将尊贵应当独居静修”以及“侯、徐二千总位高,亦已另辟雅室安置”为由,热情地将侯大贵接到了专属于他的宅邸。

这座宅邸比何府小了不少,但放在城中,占地也是颇广阔,听说曾属褒城一大族。不过这个大族早在数年前就因坚守祖业、半步不愿撤离而死在了兵乱中,宅中稍有价值的物什都给搬了个干净,和何府一样,仅剩个空壳子而已。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惯了,侯大贵对住在哪里并不是很在意,只不过特意腾出大宅以供自己居住,褒城方面的殷勤还是让他在心理上很是受用。入宅后,他一面走着,一面不时拿眼看看四周的青砖灰瓦,心中唏嘘不已:这些东西,放在太平时节,足以让每一个经过的人眼热艳羡,他也曾经做梦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但如今,对他而言,褪去了表面的虚华,这些只是一堆破石头烂木头罢了。他虽然“完成”了少时的梦想,但却不会因此泛起半点的兴奋与激动。

快走几步,侯大贵又想起了来前的情景。那宋侯真美其名曰“送上大礼”,但却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酒杯,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赵当世问他,他也摇头说不知,只说是奉命而为。赵当世又问是否熊万剑所送,宋侯真却含含糊糊不愿实言。其时夜已深,赵当世送走了宋侯真后,先把来历可疑的酒杯放在一边,继续总结军务。等结束,已到了后半夜,赵当世见夜已深,亦没再留徐珲和自己。

当时脑袋里都是军务诸事,倒把酒杯这事忘了,现下思绪慢慢廓清,反而想了起来。可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时,前头领路的小厮已经将他带到了卧房外,并道:“侯大爷,这里便是了。里头被褥枕头等等早已备好。请早些歇息吧。”

侯大贵“嗯”了声,不再去想那令人头疼的酒杯,但大手一下搭到了那小厮的肩上。那小厮吃了一惊,人都一跳,有些慌张问道:“侯大爷,要没其他的事,小人、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侯大贵严肃的脸随之显露出一抹淡笑,“大爷我要么和兄弟们睡,要么和女人睡,从没一个人睡觉的习惯。”赵营纪律虽然严,但也有空子可钻,各级军官私底下找些渠道满足各类的欲望,只要不是太过分,赵当世也不会深究。侯大贵来前旁敲侧击试探过赵当世,算是得到了对方的默许。

那小厮抖如筛糠,吓得牙关打颤:“小人、小人没……”

侯大贵摇摇头道:“你慌个屁,老子又不好你这口。不过,你要是找不来人陪我,那老子今夜就只能将就将就,和你同榻而眠吧!”

“可,可……”看着满脸兽相的侯大贵,那细皮嫩肉的小厮几乎失禁。大半夜的,他上哪儿再去给侯大贵找女人陪’睡?再说了,从武大定进驻褒城的那一刻起,全城的女人,只要有些姿色的,要么给军官们瓜分殆尽,要么给扔进了军营当了营妓,要从城里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女人,怕不比找到一箱金子更简单。

侯大贵见小厮嗫嚅着说不出话,正想再说两句唬唬他,这时,那卧房的门,居然“吱”一下,自己开了。门外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将过去,只见月光下,一女子俏立在那里。

“你是……”侯大贵放开那小厮,疑惑堆满了糙脸,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吗,怎么还住着人?

只听那女子莺语婉转:“小女饶流波,见过侯大爷。”

侯大贵听她知道自己的称呼,转目看向那小厮,那小厮不明就里,睁着双目,可怜兮兮地看向饶流波。饶流波见两人模样,不禁抿嘴一笑,道:“侯大爷,你可别再为难她了。今夜你要人陪,看小女可好?”

“你?”侯大贵再次看向饶流波,这一次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简单扎着个蓬松的发髻,衬托着一张鹅蛋脸分外娟秀,身上的薄纱襦裙和着月光更令整个人散发出清丽淡雅的迷人风味。

侯大贵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女人?大部分时候,欲望来时,他和所有久郁不得宣的兵士一样,基本上只要是个女性,就会用以发泄一番。偶尔因胜抢到些“战利品”,也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要看得过去,就算捡到个宝了。他平生看到过好看的女人,仅仅只有华清郡主、张妙白、覃施路以及李自成的老婆邢夫人和孟敖曹的妹子孟流等寥寥几个,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而这些女人,清一色都是那不可能随意染指的,所以即便有爱慕之心,基于现实,他也只能将欲望死死压制在心底。

然而现在,当一个姿色几乎与上述那些女人并驾齐驱的饶流波出现时,他如何不激动?

“谁派你来的?”侯大贵对趁隙逃离的小厮视而不见,强装镇定问道。一码归一码,他虽是色中饿鬼,却也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饶流波淡淡一笑,顺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侯大贵瞧来,端的是风情万种。他一边等着饶流波回话,一边已在脑海中盘算,待会上了床,该怎么折腾她才尽兴。

“小女子倾慕侯大爷的威名,听说侯大爷进了城,特地央求了昌先生来服侍大爷。”饶流波娓娓而言,那声音就像是山涧中的溪流声,听着让人心荡神驰。

“昌先生?”侯大贵闻言警觉,不久前他还和赵当世等人说过昌则玉的诸般事迹,自己也顺便将这些记忆回顾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昌则玉一出现,就得加倍小心。

“侯大爷,外面凉,咱们里边说。”饶流波没有直接回应,莞尔一笑,竟主动牵上了侯大贵的手向门里拉。侯大贵赳赳一条大汉,在居然就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拉着手带进了房间而毫无抵抗之力。

房内幽暗,只有一盏油灯,饶流波等侯大贵先坐下来,就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侯大骨没有拒绝,反而揽住了她的纤腰。灯光下,饶流波的双唇鲜艳欲滴,几乎令侯大贵想一口咬上去,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冲动,将嘴凑近她嘴,低声问询:“昌则玉想怎么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事情既然牵扯上了昌则玉,那么饶流波只能是一颗棋子。侯大贵虽说心猿意马,但逻辑还是很清晰,昌则玉送来美女,必有所求。

饶流波葱指在侯大贵脸上轻轻一拂,道:“都说侯大爷智勇双全,今见,果然名副其实。”来之前,昌则玉和她说过,能做到赵营二把手的,都是人精。侯大贵即便有好色的弱点,但必然不是傻子,对付这样的人,不可将话说透,更不可刻意掩饰。饶流波懂得分寸,侯大贵这样的武夫她见的多了——上一秒还和你柔情似水,下一秒就有可能血溅床榻。所以,她觉察到侯大贵已经有了警惕,就准备按照昌则玉的交待说话。

侯大贵将她的手一扯,直接轻咬在嘴中,含糊道:“再不老实交待,就吃了你。”

饶流波非但不恼,反而“吃吃”荡笑起来:“奴家一身肉,早养得不耐烦。大爷要吃,随你吃个高兴。”

侯大贵给她一激,几乎当场发作,然而终究理智占上风,将话又说了一遍。饶流波这才正经道:“侯大爷,你之前,是不是见到过一个酒杯?”

“嗯。”侯大贵自思,这女子既然知道酒杯之事,那定然是昌则玉告诉她的。由此可知,宋侯真也受了昌则玉的指使。顺藤摸瓜推理过去,可见白日里的推测八九不离十,貌似一城之主的熊万剑实际上受人摆布,而褒城幕后的掌控者,就是嫌疑人昌则玉。

饶流波自不知短短一瞬间,侯大贵能想这么多,把原本凌乱的线索串成了一条线。她接着道:“那么赵……”说到这里,差点直呼“赵当世”之名,好在及时收口,她担心地瞅了侯大贵一眼,见他没有动静,安下心继续说,“闯将可曾猜出那酒杯的用意?”

侯大贵戏谑道:“昌先生打的哑谜,谁能猜出来?”

饶流波忽然有了种成就感,暗想:“你不是厉害吗?怎样,这事我知你却不知,连赵当世也不知道。”虽然答案是昌则玉提前告诉她的,但看着侯大贵不知情的模样,不知为何,饶流波还是有种小小的“得志”之感。

“既如此,那么明日,大爷可说这五个字……”饶流波说到这里,故意停下卖个关子。

侯大贵的手本来已经在她身上上下摩挲,这时候也停了下来:“哪五个字?”

“杯酒释兵权。”饶流波吹气如兰,五个字说的一个比一个轻。她其实不知道这五个的含义。

侯大贵听罢,突感豁然。饶流波不知道,不代表他不知道。“杯酒释兵权”的戏、书,他看过也听过。原来昌则玉拐弯抹角送来个酒杯,目的就是要传达给赵当世这五个字。

这五个字的内容,侯大贵清楚。但是,落实到赵营,这五个字又有什么深意?换句话说,核心问题,释谁的权,昌则玉为何又要说这种话?

侯大贵并不担心自己,因为赵营本部的军权全都在赵当世一人手里攥着,集权这方面,赵当世做的比谁都彻底。身为赵营嫡系大将,侯大贵不存在军权上的问题,也没有争夺军队控制权的理由与动力。

那么这句话所针对的对象,很可能是非赵营嫡系,也就是现在与赵营处于联营状态的张妙手、惠登相甚至是熊万剑。

想透了这一点,侯大贵的紧张缓减了大半,但他又问:“昌先生除了让你说这些,还有其他吗?”前一个问题解决了,后一个问题却尚存疑问。同样是非赵营嫡系的昌则玉,说这话出于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一出来,侯大贵不禁又想起白日里入城之时未曾见到昌则玉来迎。按理说,即便不能以掌控者的身份出现,但昌则玉在武营的地位一样很高,加上此前的声望,完全没必要避而不见。

一个问题好解决,但当问题交织重叠在一起,就不是一时一刻能想通的了。

饶流波发现侯大贵的心跳渐渐放缓,一脸严正,生怕他越想越深,一把将他抱住,扑他怀里道:“大爷,天好凉,奴家怕冷。”

侯大贵给她这么一打断,原本就没有头绪的思维算是彻底崩坏了。他但想:“反正此事与我干系不大,昌则玉就算另有所图,也需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明日我就将这五个字说给掌盘无妨。”如此一来,烦意顿消,又感到怀中软‘肉如火,不由得意摇神夺。

当下侯大贵一把抱起饶流波,就要朝床上去。饶流波娇哼一声道:“灯还亮着。”

侯大贵冷笑一声,却也不顾灯,抱着饶流波,先走到门边,一把将门踹开,道:“就如此,又有谁能管我?”

饶流波满脸娇羞,将头深埋入他怀中,无复言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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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杯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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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昌则玉,一身齐整的襕衫配以方巾,加上昌则玉清癯有容的气质以及瘦高的身段,几让赵当世眼前一亮。人言可畏,在庞劲明、侯大贵等人的多方描述下,昌则玉在赵当世心中的形象其实颇为不佳。但往往越是有城府的人,越难让人产生距离,昌则玉就是如此。赵当世只简单与他交谈了几句,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第一感觉虽好,赵当世仍然时刻提醒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恬淡清雅的中年男子,绝不是如同外表般的亲切和善,所谓“面若文柳、胸有丘壑”,指的就是昌则玉这种人。

今晨,赵当世一如既往,召来了侯大贵与徐珲,和他们商榷昨夜一些悬而未决之事的解决方案。商谈中,自然而然提到了昨日宋侯真送杯的疑问。侯大贵适时道出了“杯酒释兵权”五个字,赵当世胸中块垒顿消。

赵当世派人找来了宋侯真,和他确认此事的正确性,宋侯真一问三不知,最后说道:“此乃城中一先生所托之礼。这位先生在军中虽无职务,但言出必中,素有重威。”赵当世再问之下,自然而然引出了昌则玉来。

可以说,昌则玉之所以没有跟随熊万剑迎接赵当世,反而费心费力送杯暗示,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出场营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就像刘备三顾茅庐而得孔明一样,他也不希望自己混杂在一班普通军将中泯然众人,而让赵当世看轻了“昌则玉”这三个字。

通过送杯,他成功引起了赵当世的注意,然后又用“杯酒释兵权”五个字点起了赵当世的兴趣。不出他所料,一夜过后,赵当世就主动派人来请自己洽谈。

赵当世之所以会请昌则玉出来,一是希望了解其所言五字的内在,二也是看中昌则玉在城中的实际地位——到目前为止,赵当世已经确定,熊万剑不过是个摆设,褒城真正的实权派,是昌则玉。

两人的对谈,是在何府的书房内单独进行的。经过短暂的前奏后,赵当世和昌则玉都大概了解了对方的表达套路,也都清楚对方并不是轻易好对付的角色。所以接下来,就进入了正题。

赵当世没有纠结其他方面的细枝末节,而是有事说事,径直询问了昌则玉那五个字的真正意图。昌则玉知道赵当世的耐心是有限的,现在就是“验货”的时候,便也没打什么马虎眼,将早就思忖好的想法和盘托出。

而他的核心思想用三个字就可以概括——收兵权。收谁的兵权?无他,张妙手、惠登相以及熊万剑。

这一举击中了赵当世当前的痛点,自从张妙手与武大定开始与赵营合作,赵当世似乎是得到了些助臂,但更多时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掣肘。掣肘来自外部还好说,出于内部,那就难受了。尤其是这次面对突袭而至的祖大弼等官军,惠登相部先败、坐拥地利以及兵力优势的武大定依然被打得找不着北、张妙手则在后方怂成一条狗且几乎导致了赵当世本人的战死,三方没有一个好表现。当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联营带来了负面效应后,赵当世感到,处理联营似乎已成迫在眉睫之势。赵营没有多少雄厚的资本,必须发现问题并在第一时间解决,否则,谁也无法保证再来一次的结果。

但怎么处置,是赵当世一直头疼的点,他与心腹军将谋士们谈过好几次关于联营方面的顾虑,但都因没有妥善的处理方案而将此事暂时搁置。不过昌则玉接下来所陈述的内容让他感到,现在或许是一个机会。

首先看局势,目前,洪承畴带着主力在陕北扑杀李自成,陕南祖大弼新败,官军无力主动出击,赵营虽胜,也亟需休整补充。这是一个难得的调整机会,因为在赵当世的计划里,无论是接下来入川还是面对有可能南下的李自成以及尾随其后的洪承畴,都需要自身的实力作为基础保证。打铁还需自身硬,没有实力,一切都是虚无,但一朝解决不了三营问题,赵营就一朝缓不过劲来。

再看内部,当下,除了赵营有较为完善的后营系统外,武营旧部和张妙手的军队管理可谓一团糟。他们营中的兵士军将没有太多的纪律约束,基本上抢了东西,便放在自己身边。就拿张妙手部为例,赵当世去过几次,在营地内,随处可见洗衣做饭的老妪、妇孺,这些许多是军将们的家眷,更多的则是被掠夺来的奴隶。甚至,还有军将赶着牛羊,吆喝着招摇过市,试问,这样一支如同菜市场、杂大院般的军队,如何能心无旁骛地作战?赵当世起初还试图对张妙手提出改善建议,但当他看到张妙手自己营帐里都蓄养着的八个妇女、五六个子女后,完全打消了主意。那时候,赵营与张妙手的联系还没有那么紧密,赵当世可以不管,但现在,赵当世绝对无法容忍拖着这样一个大包袱面对前路未卜的未来。

赵当世终于理解了集权的意义所在。在一个集团、阵营的草创阶段,所谓的“民主”给整体带来的效应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而“集权”,这个听上去颇有些侵略性的词,则完完全全能给整体带来显著的效率提升。

放权容易收权难,赵当世的苦恼,昌则玉洞然于心。从最高层的流寇集团到最底层的流寇团体,他都待过,明白一个团体的演变进程,更了解各个阶段的团体会遇到了困境。可以说,他是一个把流寇体制玩透了的人,他见过、经历过太多,利与弊、成与败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他只需要总结过往的经验,就能对现在赵营面临的困境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这样的经验,正是赵当世所需要的。

侯大贵与徐珲原以为赵当世与昌则玉会很快出来,但他们整整在大堂里待了大半个白天,都没有见到赵当世出门的意向。两人处理完了一些琐碎的军务,吃了晚饭,就开始在大堂中百无聊赖,但没有赵当世的命令,走又不敢走,只得着人拿了象棋,下了起来。侯大贵心急,棋盘上每每都是冲太过而被稳重的徐珲慢慢蚕食,下了几把,鲜有胜绩,失去了兴致,就不下了。徐珲也不多说,叫人冲了茶水,自品起来。

侯大贵输棋胸闷,又想起不能立刻回去与那千娇百媚的饶流波温存,更添烦躁。徐珲呷了几口茶,瞧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侯千总,棋局如战局,你听说过吗?”

“怎么?徐千总这是当着面嘲讽我?”侯大贵正郁闷,闻听徐珲似乎语有轻蔑之意,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徐珲笑了笑,轻摇头道:“你且听我说完。‘棋局如战局’,说这话的人,当是个弈棋大师,但我敢肯定,没有上过战场。”

“你……”侯大贵听他话里有话,压抑怒火没当场发作。

徐珲放下茶杯,叹口气道:“就像昨日,若不是韩千总出奇制胜,我等怎能乱中取胜?而这个机会,你看到了,我却看不到。唉,我每战必求稳妥,几仿棋局谋定而后动,岂不料自以为算到每一步,实则对手也能算到我的每一步。如同下棋,遇上庸才或许能稳中取胜,但遇到高手,则只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下场!”

侯大贵见徐珲一脸落寞,确定他说此言的确是有感而发,但这样子坦诚相见的徐珲,他从未面对过,一下子,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也只能小声嘟囔:“我也是蒙的……”

徐珲说完,陷入沉思,此刻日头西沉,只有两人的大堂显得有些清寂,终究侯大贵耐不住,也觉得该对徐珲有所回应,想了半天忽然来一句:“对了,老徐,你是不是对后营那个寡妇有兴趣?”

后营的寡妇,即赵元劫的生母楼娘了。此前徐珲犯病于后营休养时,楼娘自告奋勇对其照顾,在她的护理下,徐珲痊愈很快,听说后来为了感谢楼娘,徐珲还特意差人捎了些礼物回去,这时候侯大贵绞尽脑汁也寻不到与徐珲的共同话题,只能有一茬没一茬提到了这里。

他原以为徐珲会炸,孰料徐珲沉寂了片刻,来一句:“没有。”

侯大贵这时来了兴致,正想趁胜追击,搞个大新闻,谁知赵当世却在这时候来了,他见两人正难得地交谈着,笑着道:“二位说什么呐,好让我也知道知道?”昌则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皆面带微笑,几若老友重逢一般。

徐珲忙道:“上不了台面的事,就不污掌盘尊听了。”

侯大贵听到,私底下啐一口:“不打自招。”

赵当世倒没有穷追猛打,他看去兴致勃勃,侯、徐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接下来必有重要决定公布。

果不其然,等大家重新坐定后,赵当世开口道:“明日,传令城固方面,全军放弃营地,来褒城集中,并召沔县郝摇旗、惠登相留少量兵马守城,其余共来。”

此言一出,不仅侯大贵,连一向安堵如山的徐珲都有些坐不住了。听赵当世这安排,似是要放弃对于城固的掌控,连带沔县,也以虚兵守之。这样大的军事调整,很显然,就是出自与昌则玉的书房密谈。

侯大贵首先提出质疑:“掌盘,沔县、褒城、城固三方面势成三角,相辅相成,一旦弃其中任何,整个防线都将化为乌有。”他的话没错,之前,只因为有沔县还插在西面,略阳的官兵才没敢倾巢而出,又因为城固方面的及时救援,才击退祖大弼,令褒城幸免于难。三点的呼应效果显而易见。

赵当世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说道:“我知你意,有这三点,可保我军安稳。但,此举适合之前,不适合当下。”他没等侯大贵说话,接着道,“之前我军兵力尚足,自可分兵。那时候官兵对我方部署不明,也能对其产生奇兵效果。但当下,我军兵力不足,着实无法兼顾三点,再一味分兵,只怕不能互相呼应,反而给敌各个击破的机会。”

侯大贵眉头结成一个块,道:“请掌盘明言。”

赵当世瞧了眼昌则玉,应道:“我且问你,略阳官军新败,有无实力再战?”

即便祖大弼军伤亡不多,对于原任务就是“守备城池”的他来说,褒城一战的失利已是严重失职行为。他迫于压力,定然不会再轻易出动,况且费邑宰部的火器队一战而没,单凭他和祖杰的骑兵,也没有攻城的底气。

“无。”

“是的。汉中城中亦无敢战之兵,两边守势已明,我等实无再担惊受怕之理。”赵当世淡然道,“更何况你想,官兵此战被打回去,下次再来,定是得到了陕北回援之军。以咱们现在的兵力,分守三地,你认为,能挡得住洪承畴吗?”

侯大贵闻言默然,现在分守没必要,到时候分守没意义,与其这样加重控制、管理成本,不如暂时将兵力收拢起来。

“我此次合兵,其实也并非只为此一事。”赵当世再度发话,这一次,他似乎有意提高了声调。侯大贵与徐珲的注意力都被他重新吸引了过去,昌则玉也在这时轻轻抚摸起了自己的美髯。

“三日后,我要在褒城举办一场宴席。”赵当世说道。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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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风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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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的汉中,已然热了不少,营中,来去逡巡的逻兵俱已脱下了又闷又厚的胖袄,转而穿起戴凉爽便捷甲衣。

路行云嘴里含着根秸秆,蹲在地上看着目不斜视,昂首离去的一列兵士。他正处于放空状态,冷不丁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身子一紧,整个人差些前倾扑倒在地。

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皱了皱眉,脑后郭名涛那亲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路兄,怎么又不顾斯文了?”

路行云哼哼两声,不耐烦道:“你看我两个,一身装束,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他拍拍腿上沾染的灰土,起身而立,与郭名涛对视。两人看着对方,几乎又要苦笑起来。在赵营待了这么久,他两人的长衫大褂早就破烂的不成体统,后司的王把总还算心眼不错,寻摸了两套衣物换给他们,但这两套衣物,皆是短褐,他俩穿上,不要说什么读书人的风度了,活脱脱就是“劳动人民”模样。

“怕再过不久,我两个都得被捉去充了兵缺。哼哼,贼寇的粮,能白吃吗?”路行云还是老样子,口无遮拦,但话音刚落,就被郭名涛急匆匆捂上了嘴。

只见郭名涛神色紧张,向那边离去不远的赵营逻兵看了看,确定没有被他们听到,才慢慢将手放下,小声而言:“你这嘴,啥时候能闭紧点?‘贼寇’二字,又岂是咱们现在能随意出口的?”

路行云扫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怕啥,早前刚来时,咱俩骂得多凶?赵当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也没见他们来吊我的舌、缝我的嘴。再说了,你我也不是没听到,就营中兵士之间交谈,也时常以‘贼’、‘寇’二字互指,又有什么打紧?”

郭名涛摇头晃脑道:“你我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小心行事终究是好的。”眼及此处,再次压低声音,“要不然,你我大计怎能实现?”

路行云闻言,原还漫不经心的神态一下子紧绷起来,心事重重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冒失了。”

郭名涛与路行云站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逻兵复来,就转到营房后头去。路行云等兵士走开,问道:“你这段时间走访,有什么成效?”

“说有也有,说没也没。”郭名涛一本正经,“你知道,营中看守咱们恁严,我俩个都不准同时出营房十步外的地方。我前两日借上茅厕的机会,倒是与一人搭上线。”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路行云嗔怪地瞪了郭名涛一眼。

郭名涛肃道:“隔墙有耳,前两日也不知为何,营中看咱们比往日紧的多,到了今日,却又回归原状了。”

路行云想着插一句:“前两日动静很大,恐怕是军队出征,这看守力度的松与紧,或许与此有关。”

郭名涛继续道:“我虽与那人联系,那人似乎担心我是营中派来试探的人,一开始也不敢多说。到了后来,我摸准了他如厕的习惯,又与他碰了几次,他始才慢慢信我。”

“那是什么人?”路行云问道。

郭名涛应声道:“一个后生,长得斯斯文文的,不过与咱们一样,穿了短褐。不过看他气质及谈吐,当是读过书的。”说的这里,努力回忆了一下,方再道,“他自称姓杨,字什么文的记不清了,反正是湖广人,也是给赵营裹挟进来的。”

“他怎么不和咱们关在一起?”

郭名涛无奈道:“那后生迫于形势,从了赵营,现在营中做事,可以自由走动,不是我俩可比。”

路行云撇撇嘴:“也是个软骨头。”

郭名涛叹口气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年纪轻轻,也没出仕过,不像咱们,食君禄忠君事。诶,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说这又道,“而且我看得出,他只是委曲求全罢了,人终究要活下去,我俩有官衔傍身,赵营多少还有拉拢之心,他一个寂寂无闻的小儒生,若似你这般脖子硬,怕早给害了。”

路行云无言以对,久之自嘲也似来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可厚非。”说完不再管这些细节,“他与你讲了些什么?”

“他孤苦无依一个小子,也没什么渠道。只与我讲了些闲散零碎的事,我听了,感觉对咱们也无多大帮助……”

路行云这时笑了:“哦哦,原来你辛辛苦苦这几天,别的都没收获,全是去听他拉屎放屁了。”说到这不忘再加一句嘲讽,“他屁股白不白,你瞅见了吗?”

郭名涛却也不恼,只轻推他一下,正色道:“你听我接着说。”

“说,你说。”

“这姓杨的小子毕竟在赵营待久了,有些门道。据他说,但凡给赵营捉进来的读书人,无一例外,都不杀不赶,只等你熬不住了,答允合作。”

路行云嗤笑道:“那我若熬得住呢?”

“那便将你一直看押着。据那小子说,营中就有一个姓涂的老爷子,是给赵营从川中掳来的,关到现在,怕也有一年多了。赵营虽不加害,却也半步不让他离开营房一步,平日睡觉吃饭拉屎,都有人伺候解决。可饶是如此,长时间无人说话,无书可看,闲极无聊过久,那涂老爷子如今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郭名涛话说的轻巧,但在路行云听来,却是无比令人恐惧。他是好动之人,被赵营关了几个月,已然开始有十分的烦躁难受,他难以想象,这样的生活要是再过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因为害怕被困死营中,他才会不管凶险,积极与郭名涛谋划“大计”。

“那小子还说了些什么?”

郭名涛此时靠过来,沉声道:“他说,以退为进未必不可。”

“嗯?这是……”

“这小子知道咱们宁折不屈的事。被捉进赵营的读书人要么自尽,要么合作,很少像我俩磨这么久的……”

路行云嘴一歪笑道:“没成想这还变了名人。”

“那小子说,他也不愿事贼,但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是想劝咱们从了赵营?”路行云脸一变,盯着郭名涛。

“我,我昨夜想了一宿,也觉得,此事,可,可行……”当初在被赵营捉进来时,两人相约要恪守臣节至死方休。往事在目犹新,出尔反尔之际,也难怪郭名涛有些不好意思。

“哼,你要去,你自己去。人在做天在看,我可不想去见列祖列宗时抬不起头来。”路行云心中甚是恼怒,可转过头来一想,郭名涛与自己无亲无故,也没理由强迫他改变意志,“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祝郭兄从此在赵营程鹏万里,也愿你我今后永不再见!”

路行云说的很决绝,撂下冷冰冰的话,拔腿就要走,郭名涛见状,赶忙扳住他的肩膀,急道:“你且听我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从此各走各道便是。”路行云拿下他的手,目光寒如冬雪。

“唉!”郭名涛长叹一声,“你以为我投顺赵当世,是为了苟活于世?”

路行云闻言,脚步一停,但依然背对着他。

“赵贼之前说了什么,你我都知。我俩‘背叛朝廷,献郡主以求富贵’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这种事,我相信以流贼的脾性,做的出来。事情已然满城风雨,我俩就有命回去,也只是臭名昭著、罪大恶极之人,使朝廷愤恶、令家族蒙羞,下场如何,不言而喻。”郭名涛越说气息越弱,说到后来,或许是心有所感,喉头都哽咽起来。

这些事,路行云也想过,也曾使他辗转反侧度过了不知多少无眠之夜。当下再度想起,痛心疾首的同时,亦感到茫然若失。

“你我之所以苟活至今,并不为求存,而是另有所求。”郭名涛将悲戚一收,语气难得强硬起来,“郡主是在咱们手上蒙难的,凡事都得有个始终。即如你时常念叨的,就死,也得死在救郡主脱离苦海的路上,也只有郡主,才能还咱俩的清白!”

如果说方才只是动容的话,当听到“郡主”二字时,路行云的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陷入赵营几个月,经历了不知多少艰苦困境都没能使他落泪,这一刻,居然触到了他伤心的点。他不敢回过身,让郭名涛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为了郡主,他一个坚强的男人竟会哭的稀里哗啦。

可就算他极力掩饰,郭名涛还是完全能体会到他的悲痛之情,正当他准备上去好好安抚下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弟时,墙外遽而起了无数惊叫。

“窑变,风紧,家里人漫了大水!”

在赵营待了这么长时间,路行云与郭名涛多少也能通晓些黑话。乍一听,反应过来,路行云一拉郭名涛道:“怕是贼寇内讧了,快走!”

内讧的时候,最危险的不是火并双方,而是像他们这样的无所依者。因为局势一乱,两边交手,都会开始不顾一切地攻击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些人会趁着这个时机满足自己变态的嗜血欲望。

他两人连滚带爬跑到道上,此时左右营房里的兵士都鱼贯而出,道上来去,全是乱哄哄的奔走兵士。手足无措间,只听“轰”一声大响,围在营地最外侧的一段砖墙给人从外头推塌。眼望过去,缺口处的灰尘未散,就有无数挺枪持刀的兵士呼喊着冲杀进来。

和大多数贼寇一样,赵营没有足够的财力做统一的服饰来装配兵士,所以敌我混杂一体,很难区分敌我。身边乱兵冲突,郭、路两人手足无措,好几次都差些给人撞倒,眼见缺口那边冲进来砍杀的人越来越多,郭名涛本能地拉起路行云就要往营房里钻。

但路行云一把将他扯住,朝反方向拖去。营房虽然给人安全感,但躲进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给人瓮中捉鳖。他俩完全搞不清楚形势,也不知道谁在和谁打,只是不顾一切地逃跑,双脚在这时候似乎也没了知觉,机械般地自动运转着。

两人无头苍蝇一般在营地里乱窜,背后的喊杀声却越来越大,心愈慌、脚步愈乱,跑到一间营房前,郭名涛一个岔气,双脚互相绊住,当即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路行云赶忙回过头去拉他,可却在一刹那,呆若木鸡——因为这个时候从营房中探出身来查看的一个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华清郡主。

“路大人……郭大人,你们……”华清郡主发现二人窘状,颇为讶异,同时朝另一面望去,“这是怎么了?”

路行云呆呆打量着华清郡主,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这些折磨他几个月的担心在这一刻居然全都烟消云散,他浑不在意其他,甚至连震天价的喊杀声也充耳不闻,单只面对那张美好的面庞,便就心满意足了。

郭名涛手忙脚乱自己爬起来,急切道:“郡主,贼寇火并,形势危急,还请随我们一起躲避!”话音刚落,几声尖啸随之而来,三四支羽箭“扑扑扑”,死死钉在了郭名涛的身前。

郭名涛面色煞白,抬眼看去,担见对面放箭之人弃弓拔刀,统共五名乱兵往这边冲杀过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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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风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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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至刀起,一声暴喝落下,溅起点点血花。左肩负伤的路行云惊愕地抬头,只见刺目的阳光下,一黑甲骑士横刀立马,挡在自己身前。

“路大人,赶紧过来!”耳畔,华清郡主的声音传来。路行云心神一荡,如闻仙乐,肩头的伤口也瞬间不疼了。

“流血了,得马上包扎,小竹,快去取纱布来!”华清郡主难得一见,语带焦虑。适才,几名乱兵冲杀上来,是路行云不顾一切,替自己挨了这一刀。她见路行云的肩头鲜红一片,是又愧又怜。

“嘿,嘿,不打紧,不打紧……”路行云强装笑颜,但踉跄两步,磕到石阶,扑倒在了华清郡主面前。

那马上骑士瞥了路行云一眼,招呼身后赶来的三名骑士道:“你们保护好郡主及两位先生,我来退敌。”

“敌”字未落,那骑士一夹马腹,早冲了出去,手起一刀,正中一兵脸面,另有一兵给马胸顶到,摔向了一旁。剩下两名乱兵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马上骑士并不追赶,将马刀横放身前,不慌不忙解下悬于鞍鞯边的骑弓。当他搭上羽箭时,两名乱兵已出十余步,只听“绷绷”两声弦响,目标前后应声倒地。至此,五名乱兵悉数被杀,整个过程,就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

“杀人之术,竟锐利如斯!”路行云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有气力的年轻人,少时又学过几招把式,生平与人斗殴,从未输过。不过,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何为“杀人之术”,自己那些用于街头逞威的招式,放在这位以杀人为职业的骑士面前,完全不值一晒。

那骑士料理完乱兵,慢慢兜回来,这时,众人听到,周遭的喧嚣,比之前更甚,原本纯粹的喊杀声中,现在掺入了不少尖叫、惨呼以及马蹄声。各种声音交错繁杂,不绝于耳的吵嚷几乎令人以为自己被塞入了一个剧烈摇晃着的大骰罐子。

“郡主可还安好?”那边,华清郡主正在丫鬟小竹的协助下,蹲在地上给路行云上绷带。受了伤的路行云因为剧痛而咬紧了牙关,但眉宇之间,居然有些欣慰的喜色。

“这个傻子。”郭名涛摇摇头,习惯性掸了掸已经肮脏得不能再脏的衣裤,上来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将军如何称呼?”瞧对方打扮,也是流寇一个,但好歹救了自己和路行云的命,郭名涛分得清恩怨。

那骑士这时候完全没了之前的杀伐之色,见郭名涛躬身行礼,忙跃下马背,扶住他,先道:“粗人一个,怎当先生大礼。”之后方道,“在下韩衮,奉命来剿叛军。”

“叛军?”郭名涛一愣。他虽然被禁足,但这几日通过那杨姓后生,也了解到赵营将主力出动的消息。赵营在城固只剩下个后营,难不成是王千总叛变了?

没等韩衮回话,左手处,一骑从道口转过来,口报:“禀千总,张妙手的人已经败退,敌酋三人,皆已授首!”

原来是张妙手的兵马。

事情回到二日前。在赵当世的急令下,驻扎于沔县的郝摇旗率主力回到了褒城,当然,与之共来的,还有惠登相。惠登相其实已有不好的预感,但架不住郝摇旗人多势众,赵当世又明言全军把总以上者必须来见,他迫于现实,不得不从。

在褒城县,除却依旧在南部作战的覃进孝以及在城固处理营地后事的王来兴,赵营所有高级军将都济济一堂,参加了赵当世精心准备的“庆功宴”。此宴名为庆功,但只要稍有心者都会觉察出其中的吊诡之处。除却赵营嫡系将领们,惠登相算是被半胁迫前来,熊万剑与张妙手则是原本就在城里,无处可躲。

宴席上,赵当世按着旧例,首先褒奖了在击退祖大弼之战中的有功之人,有的升职、有的嘉奖,欢欢喜喜。可气氛越是融洽,惠、熊、张三人就越是局促不安,尤其是惠登相与张妙手,心事重重,酒肉无味、歌舞不喜,满脸阴郁。酒到中巡,大多数军将们都喝开了,便也没那么多尊卑顾及,逐渐暴露出粗野无礼的一面,开始划拳吆喝、越位斗酒。关系好的慢慢聚到一起,嬉笑怒骂,完全没了之前的严整。赵当世似乎也乐得见此,亦是在上首与侯大贵等人喝得不亦乐乎。只有惠、熊、张三个,孤孤零零,身边俱是冷冷清清,各自喝着闷酒。

怀着忐忑的心情,惠登相三个勉强熬到了宴席的后半段,本以为就此可以结束这尴尬的场面,孰料赵当世忽然拍了拍手。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赵营的令行禁止——原本均是一脸醉态的军将们都在这瞬间从异常吵闹的声音内听到了赵当世的掌声与说话声,他们居然都立刻放下嬉闹与争吵,规规矩矩地回归自己的座位。甚至两个已然烂醉如泥、开始打鼾的将领,给人推醒后,同样挣扎着正襟危坐起来。

赵当世看着几乎鸦雀无声的大堂,微微点头。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对着他。

“诸位,今日宴席,一庆战退劲敌,二也庆诸营合为一体,重获新生!”

“诸营合为一体?”惠登相与张妙手的心里都如蒙锤击,傻在原地。这事怎么自己不知道?

他俩还在惊疑,却见那边熊万剑突然跃出席位,一溜小跑到赵当世面前,单膝下跪,拱手上额,郑重道:“熊万剑尊奉闯将钧旨,从此供闯将驱策,虽死不悔!”他说完,斜眼看了看侧位的昌则玉,昌则玉轻抚了下须髯,满意地看向赵当世。

赵当世站起来,笑着走上去,扶起熊万剑道:“我与熊大哥,兄弟也。熊大哥既愿意并入我营,我赵营便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今后营中事,也得多多仰仗熊大哥助臂了!”说着,亲热地握住了熊万剑的手,不住寒暄。

惠登相与张妙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什么“诸营合为一体”,很明显,是赵当世这小子先斩后奏使的手段诡计。这一招来的快,也来的狠,压根不给自己半点思考的机会。可是,对此,也并不是没有应对的方法。赵营新伤未复,急于补充血液,吞并之心彰明较著,可要是三方联合起来抵制,未必能让他得逞,毕竟真急眼起来,城内还有一半多兵力掌控在三方手中,两下相斗,胜败犹未可知。然而眼下,在褒城内三方中实力最强的熊万剑突然选择了倒戈,这对于惠登相与张妙手,不啻于致命的打击。

他俩却不知道,熊万剑看似手握重兵,实则是个光杆司令。他的兵权,全在昌则玉的手里控制着,而昌则玉早将这些兵力当成“嫁妆”送给了赵当世。因为对于昌则玉来说,死死抓着这几千人,至多不过像武大定般当个默默无为的流寇,这样的未来不是他想要的。有兵马,也未必挡得住陕西虎视眈眈的官军,他看好赵当世,愿意将自己的下一步赌在赵营身上。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昌则玉出于自身安危以及前途的考虑,决心将武营余部尽数交付给赵当世,所以提线木偶一般的熊万剑为了保命,也只能屈从于他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惠登相与张妙手重新审视起了形势。这其中,惠登相的转变更快。因为和依旧拥有数千部曲的张妙手比起来,他现在的实力很弱,区区几百人罢了。说好听点,归附了赵营,自己还能靠着往日的名头混点名堂出来;说难听点,以他的实力,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有熊万剑和张妙手联合挡在前面,他还会考虑考虑与赵当世对抗来保证自己的利益,但现在没了熊万剑,他的主心骨也就一下没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是他最能体现出重要性和价值的时候,因为至少在当下,他还是被当成与熊万剑与张妙手同级别的“一营掌盘”对待,即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只要能抓住机会站到赵当世一边,他的地位还不至于一落千丈。反之,一旦站到了赵营的对立面,成为了赵当世的“敌人”,那么赵当世只需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轻松将自己捏死。

怎么做,他其实已经别无选择。熊万剑走回原位后,他也毫不迟疑地跨了出去。跨出这一步前,他看了眼张妙手,发现对方面若死灰,毫无生气。

与熊万剑一样,大表忠心的惠登相受到了赵当世的热烈欢迎。这其实全都在赵当世与昌则玉的预料中,先拉拢过来实力最强的武营余部,为整个事态定下基调,最没有实力的惠登相毫无疑问会选择更稳妥的一方。最后通过熊万剑与惠登相来向张妙手施压,让他看清实际情况,做出“正确的选择”。

张妙手有些后悔,后悔这次来褒城,只带了一千五百人。要是多带些人来,起码还有些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现在心里透亮,在这种局势下,不管自己说什么,这褒城的大门恐怕都不再是自己能够随意出入的了。

然而覆水难收,他本就不是个一直坚强的人,他感到在场所有人的灼灼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聚焦到了自己身上。犹豫良久,他也终于做出了与熊万剑与惠登相相同的决定——效忠赵当世。

但是,他也说出了心中的担忧。与赵营的强力集权不同,因为缺乏有效的掌控,张妙手的营中实际上不是一言堂。能做决定的人,其实不止张妙手一个。张妙手也知道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褒城一步了,故而言道:“我营中尚多兵士,且老营之妇孺、辎重皆在城固。掌盘若要尽数迁来褒城,无我出面,只怕会起祸乱。”

这一点,实则那日赵当世与昌则玉密谈时,也顾及到了。赵营不必说,后营中随行人员不多,而武营余部因为也是新近拼凑,经过战乱以及武大定之前血腥的裁汰,其实也去除掉好大一部分累赘,这也算是武大定为赵当世提供的唯一一次便利。至于惠登相,从陕北逃亡过来,主力都死了个干净,更别提什么随行亲属之类的了。所以在所有营头中,只有张妙手的营中,成分最为复杂。

而赵当世是不可能再让张妙手回去,但没有张妙手亲自出面,突然让城固的张营兵士携家带口来褒城,自然而然会激起猜忌。因此,赵当世能先让郝摇旗从沔县回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要求城固的王来兴与张营一并前来。

对于这种情况,先前昌则玉给赵当世提出的应对之法只有六个字——“来便罢,不来即杀”。

联系到赵营当前刻不容缓的整改,这个法子或许是最直接有效的了。赵营拖不起,也耗不起,只能速战速决,哪怕会引起与张营的火并,对于赵当世来说,权衡利弊后,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当世在宴席的同时差人给王来兴送了信,要他准备转移并且防备张营有可能的暴乱。而张营中张妙手的将领在接到转移的指令时,疑窦丛生,他们拿不定主意,最后在三个煽动者的率领下抢先对城固的赵营后营发难。

王来兴准备未足,给突如其来的张营兵士冲了个七荤八素,营盘沦陷,但留有后手的赵当世在给王来兴传令的同时也让韩衮带了一千马军迅速前往城固进行有可能的支援。

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正在王来兴部苦苦支撑的时刻,韩衮的到来立刻使困局转危为安。韩衮此次救援的重点,一在稳住张营的动荡,二在保护华清郡主的安全,这是来时赵当世百般叮嘱过的。而在路行云与郭名涛的见证下,赵当世的担心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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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风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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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众暴乱的三个张营票帅都在混战中为韩衮部所斩杀。韩衮部的到来,扭转了局势,王来兴部随之反攻,两下合力,将张营的兵士们驱逐回了东面的张营大寨,并且堵住了几处寨门。

张营中,支持暴动者本就不是全部,现在暴动的主要策动人皆已脑袋搬家,望着寨外被赵营用长杆挑着来去示众的三颗血色头颅,营中的温和派重新占据上风。韩衮秉承赵当世的叮嘱,不断派人入营游说,威逼利诱下,张营最终放弃了再动干戈的念头,转而开门求和。

被张妙手带去褒城的有一千五百余人,留在城固的,还剩四五千之众,其中包含了许多老弱妇孺。韩衮与王来兴基于稳妥的考虑,没有放任自流,而是先将营中丁壮全都缴了械,之后不顾劳烦,一步一赶,将这四五千人监督着一路“押解”到了褒城。及张妙手部和看管他们的赵营后营、马军营俱入褒城,已是三日后。但在两日前,赵营的整编已然开始着手。

这次的整编,单从结构与规模上看,超出以往任何一次。主要参与者不止赵营的一帮老人,昌则玉、惠登相等新附众也包括了进来。战争需要谋定而后动,比战争更重要的内务更是如此。直到韩衮、王来兴带着张妙手上下人马到了褒城,为期两日的整编研讨才算有了个结果。

整编的首要成果,排第一位的,就是确定了赵营日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奉行不变的军事体制

先说军队编制,在反复讨论后,赵当世“博采众长”,确定了一个具有长期稳定性的方案:编制的最高级别为“军”,往下辖有若干“营”。每个营下面辖有若干“司”。每个司则如最初一样,五百人一满编,辖有五个“队”。每队百人,分五“行”。每行二十人,分四“伍”。伍是赵营最小军事单位,由五人组成。

军、营、司、队、行、伍六级,构成了赵营的军制主体。

一军之长的职位,赵当世考虑了很久,也参考了过往历朝诸多军职,最后还是打算以“总兵”称之。虽说赵营尚为流寇,用此官军之衔未免不伦不类,但话又说回来,拿一个生僻的古时军职出来,恐怕很多军将兵士心中都没有概念。而“总兵”二字固然粗滥,理解成本却也最小,各级军将一目了然便知此为一军之最高职。

徐珲开始表现出对此的强烈抵制,但昌则玉举了元末的例子,当时正朔在元,可天下叛军,无论文武大多套用元军官职以便于管理,也包括后来成功开国的朱元璋。甚至现在明军的许多军职追根溯源,都是来自于蒙元。况且当今流寇中,并不乏取官军职务自用的例子。以此类比,赵营的举止实不足为奇。

赵营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众人拼命至今的意义,不就在打破桎梏、推翻暴‘政吗?若是自己在心底里都没有给自己一个正确且长远的定义,一直自认为寇、自甘堕落,那继续发展的意义何在?

徐珲被昌则玉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看上去还有些不快,但终究没再坚持。与他相反,侯大贵等人则是一脸兴奋。想自己苦哈哈大半辈子,不想有朝一日还能捞个“总兵”当当,不管是官是贼,手底下好歹也有成百上千的兵士管着。只此一点,就比明廷无数吃空饷度日的光杆总兵要强上不少。

一军除了总兵,尚有“参军”作为辅佐。参军无实权,只是在军务上给予总兵建议与指导,这对已经习惯了文员在侧的赵营众军将来说,并不难理解。

军之下,是营一级别。主职与前同,称为“千总”,千总身边亦仿效总兵,有“参谋”为辅。其下的司,称“百总”如旧,再下队、行、伍则分别称“队长”、“行长”、“伍长”。

以上是为赵营野战部队的军事编制。除此之外,赵营还视日渐重要的其他具体事务,设置了六个最为紧要的职位——亲养司指挥使、特勤司指挥使、稽察使、教练使、钱粮使、内务使,统称“六使”。

亲养司指挥使和特勤司指挥使都是从当初的夜不收中细化出来的职位。笼统来说,亲养司即赵当世的亲兵卫队,负责保卫主帅,而特勤司是将夜不收的打探、监视、渗透乃至刺杀等等特殊职能分出来组成的机构。

稽察使的主责在于制定军纪,并纠察各种失职、渎职行为,量刑定罪也在其职权范围内。

教练使则负责统带诸多“教头”,这些人都是营中选拔出来的武林高手,各种流派都有,负责在训练时给予军官、兵士格斗技击上的指导与更正。

钱粮使职如其名,主管全营粮秣供给、钱财支出等。

内务使职责很泛,既掌兵册,也管理甲胄军械等诸多杂事,随军人员的管理也在其职务范畴。同时,赵当世还将诸如“火器监造”这样的部门塞到了这里,虽然就现在来说,参与研发制作火器的人微乎其微,也没什么成果,但也不影响赵当世的“长远考虑”。

至于赵当世本人,“闯将”只能算是个诨号,要归于赵营系统显得正规的称呼,则是“大都督”。“大都督”之名历史悠久,但赵当世选择它,主要来源也是明军。明廷设过都督之职,但不常有,刚好拿来用。

制度既然粗定,接下来人员的调整势在必行。在此之前,赵当世首先根据各部递交上来的详细册籍以及数日前的战损,对现有归属在赵营底下的所有兵马数目作了一个详细的统计。

就赵营本部来说,与祖大弼一战后,刨去当场战死的以及这几日陆续死亡、确定伤势已经无法再支持战斗的等等冗兵后,前营三个司,前司郭虎头部剩三百来人,后司白旺部不足两百人,中司李延义部大致保持千人。整个前营减员一半多。

中营前后司白蛟龙、吴鸣凤两部合一起,同样堪堪半数,大约千人。左营覃进孝外战未归,不计。右营郝摇旗勉强算到两千人,后营王来兴也差不多这个数目。马军营韩衮不算廉不信部,一千马军不到。

所以统计下来,赵营本部在褒城的,只有六千五百步军,一千马军。且大多数部队编制残缺,难以再战,所以补充之事不可再拖。

转看惠、熊、张三部,惠登相五百人不到,熊万剑部经过裁汰,可用者三千人,张妙手部不管那些老幼妇孺,严格遴选,也有三千可战之兵。故而,通过这三人的配合或强制配合,赵营的重立,就建立在嫡系部队与补充进来的这三方人马的基础上。

从最大的方面看,赵营分两军,一谓“老本军”,一谓“先讨军”。

老本军顾名思义,即是赵营之核心,是根本所在。有这个威望以及能力担任老本军总兵的,非侯大贵莫属。先讨军乃赵营野战主力,任总兵之人也没有悬念,徐珲是也。

两军的参军,先讨军还好说,直接就确定了偃立成。这个与刘孝竑同出施州卫大族的士子有着与刘截然不同的性格,非常能与人打交道。之前,他辅助侯大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成功打消了侯大贵对于读书人的厌恶,并取得侯大贵的信任。且从他平素里的言行举止以及对军务方面的贡献来说,还是颇为靠谱的。赵当世认为把他调到徐珲身边,并不存在问题。

反倒是老本军的参军,赵当世深思熟虑良久,悬而不决。侯大贵与徐珲的脾气,一个似火,一个似冰。侯大贵此人,你只要能被他接纳,就如同融入了他的火焰,会得到极大的信任与自由;但徐珲不同,他是个主见很强的统帅,很多时候,军队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旁人若有异议,很可能遭到他的强烈反感。早前,在徐珲左右的是水丘谈,这人也是从施州卫与刘、偃一并出来的士子。但这水丘谈精于书牍算数,却讷于言行更不通军事,所以徐珲只是把他当一个笔杆子使,两人之间从未产生过意见上的分歧与争论,也因此一直相安无事。把偃立成调过去配合徐珲,很重要一点也是看中的偃立成为人处事的圆滑。

但偃立成一走,拿谁辅佐侯大贵成了老大难问题。参军之职十分紧要,赵当世不会轻易把人摆上去,他的本意,是在昌则玉、覃奇功、穆公淳三人中择一。然而通过昌则玉的言行赵当世明显能感觉到,其人之志,绝不在于一将身边,换句话说,他愿意牺牲武营余部来换取加入赵营,就是希望能在赵当世身边博得一席之地。且凭他的能耐与见识,把他下放,也着实大材小用,赵当世以后用得到他的地方还有很多,必须留在身边。本来穆公淳很合适,他擅长出奇计,但眼光不高,放在战术层面的作战部队里刚刚好,但这人脾气差,又挺孤傲,把他和性急火爆的侯大贵绑一块,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宽容大度,又沉稳干练的覃奇功为第一人选。有他在身边,侯大贵既能得到约束,也能得到指点。只是此时当事人不在,赵当世也怕覃奇功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所以就暂时定了个方案,准备等见了覃奇功再行确认。

老本军下四营,按例分前、左、右、后,每营二千人。千总分别是白蛟龙、吴鸣凤、熊万剑与张妙手,与之对应四营的参谋则是惠登相、刘拥金、白旺、李延义。惠、熊、张先前地位摆在那里,不安排个高职,也难服人心,只不过对于这三人,赵当世始终秉持着“明尊暗控”的手段。尤其是惠登相,早年名头太响,赵当世不能不未雨绸缪,连个千总都不敢给他,而是将他放在白蛟龙身边监视。熊万剑、张妙手名义上是千总,但实权反倒在身边参谋白旺和李延义手里头。这一点,赵当世不说破,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从他们宣布效忠赵当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无法左右自己命运,明哲保身,紧紧闭上自己的嘴,是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多提一句,张妙手的后营一如既往,基本上是主管后勤的,稽察使、内务使、钱粮使的工作,也都和他的后营息息相关。

先讨军下三营,分前、左、右,其中前营三千人,左、右两营各二千人。千总分别是郭如克、覃进孝与郝摇旗,对应的参军则是宋侯真、郭名涛与杨招凤。郭如克即郭虎头本名,他这几个月历经血战,立下功勋无数,赵当世对他的忠心与能力已经颇为肯定,营中的其他军将也对他十分认可。就连一向不服人的郝摇旗也会说一句:“虎头这个千总,该当的。”他在数日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不过万幸的是,他以及白旺、白蛟龙,伤都不及要害,经过全力施救,已然在快速恢复中,只有被马正面撞飞的周文赫,骨头断了几根,肚腹里也出了血,尚昏迷不醒。

郭虎头既然升到了高职,考虑自然多了起来。他之前只不过是呛入浓烟导致昏迷,所以醒过来是最快的。在听说自己当上了千总后,他十分郑重地托人转告赵当世,说自己想了很久,决定以后放弃“郭虎头”这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诨号,从此任何场合都用本名“郭如克”,以显正式。当然,赵当世以及故人们相见,“虎头”二字还是可以说的。赵当世闻而莞尔,对他这个请求,照准无误。

覃进孝未归,暂将他部划到先讨军。值得一提的是,营中缺乏人才,赵当世本来想似前番,不给覃进孝的身边放置参谋。但韩衮从城固回来后给赵当世引荐了两人,一个路行云,一个郭名涛。这两个无比难啃硬骨头,撑到今日,终于肯低下头颅,为赵营效力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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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风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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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人才。在赵营的诸多俘虏中,路行云与郭名涛恐怕是官职最高者。因此,惜才的赵当世留着他们一直没有处置。几个月过去,就连他自己都快将这码事忘却的当口,谁想两人居然转念了。

赵当世正在考虑覃进孝身边参谋的事,刚好处置,就把这两人都一并安排了事。因为太忙,他甚至没有见两人的空暇,只吩咐手下从两人中选一个等覃进孝回来后安排过去,那个手下也没参考,一拍脑袋,就挑了路行云。所以,这个让路、郭忐忑好几天的事,就被这么稀里糊涂地决定下来了。

这且不提,再说赵营。先讨军中除了郭如克这边调整较大外,军官部分,郝摇旗与覃进孝两部都无多改变。郭如克部三千人实质上相当于一个加强营,野战军主力的身份当之无愧。

赵营在老本军、先讨军外,还设有一个飞捷营,即韩衮下面的马军。虽说是个营,但在地位上基本与两军平级,作为主帅的韩衮同样称为总兵。埋下这个伏笔,大家伙心里头都清楚,等赵营马军数量上来,现在还是飞捷营的韩衮部定然会加以扩编。

以上是赵营战兵的基本安排,综述下来,加上汉南的覃进孝部,账面上算,总兵力在一万五千。但是,因为各部中都或多或少掺入了惠、熊、张等部的兵士,所以整体战斗力就现在来说,比之前的赵营无疑大有下降。但是赵当世并不为此忧愁,他看到了祖大弼等官军的战斗力,知道了自己一向自诩“强兵”的赵营嫡系真拿上大舞台,压根无足称道。从这个意义上说,之前的赵营和现在的赵营都只能算是“未成之军”,既然本质一样,还去纠结那些无关轻重的战斗力高低根本没有意义。

赵当世现在考虑的重点是军队的装备、粮草等后勤方面的支持。毕竟,这几个月大仗小仗不断,赵营的装备损耗非常惊人。而新并入的三方兵马人是有,装备却不见得到位,这一点后勤方面还在清点。然而赵当世有预感,情况不会很乐观。另外粮草也有告急的趋势,特别是原先均有五六千人之多的武、张二营,在各选出三千人的情况下,剩下人员的处理,让赵当世相当头痛。武营还好说,解散或是驱逐了事,但张营中可是实打实有着许多军将的随行家属,强行拆散,绝对会激起兵变。赵营当下维稳要紧,赵当世不太愿意看到这些情况发生。这些问题,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完成的,都需要赵当世一步步解决。

亲养司指挥使,没得说,铁定是周文赫。纵然他现在依旧昏迷,是赵营受伤高级军将中情况最不乐观的一位,可赵当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将他应得的功勋转手他人。

赵当世果决,但不冷酷。亲养司的人,忠诚始终放在首位,而周文赫,是头一个能让赵当世感到踏实的护卫。就像当初没有放弃坠马的王来兴一样,赵当世认人很准,只要周文赫还有一口气在,这亲养司指挥使的位子,就是他的。

特勤司指挥使,授给了原夜不收百总庞劲明。庞劲明从一个普通的夜不收干起,自施州卫辗转至汉中,不止一次为赵营深入敌后,立下汗马功劳,赵当世很看重他收集情报方面的敏锐度以及性格上的果敢酷烈。要把某些事情做好,是需要天赋的,从庞劲明的表现看,他或许就是一个天生适合干特勤工作的人才。

刘孝竑顺理成章接过了稽察使的职务,反正还是干以前的工作,只要与他的初心没有背道而驰,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成为稽察使后,他“文面张飞”的绰号也在营里越传越开,一些军将在路上和他撞见,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怕他那双锐利如钩的眼眸能在一瞬间觉察出自己内心的小鬼。

教练使,武功最高、武德最好、武名最盛者得之。这三个条件,全都指向葛海山。也有其他人表示出了不服气,但当葛海山在十招内连续掀翻两名素称雄壮的勇士后,众人皆心悦诚服。葛海山自己对这个职务倒没有特别地追逐,只不过赵当世意属于他,他也不好让赵当世失望,也更不想在赵元劫那双期盼的眼神中看到失落与担忧。

钱粮主兵家大事,是全营上下最为关键的地方。赵当世没有例外,把它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人,王来兴。经过在后营的历练,现在的王来兴已经将后勤方面的诸多事务熟稔于心,处理方式上也愈加灵活与得心应手。甚至,在何可畏的指导下,认识了一些常用的字,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说老实话,无论身体天赋还是后期成长,赵当世都明显感觉到,王来兴不是上阵杀敌的那块材料。因为心疼他,赵当世不愿意令他承受太多的痛苦,所幸,现在看来,后勤方向还是颇为适合王来兴的。为了配合王来兴,赵当世又把已被证实同样不适合随军作战的水丘谈调了过来。水丘谈老实寡言,但精通计算造册,有他辅佐王来兴,赵当世放心。

内务使给了何可畏。此人虽然心思、手段都多,但至少在赵当世看来,也只不过在谋私利的范围内。人嘛,多多少少会有些欲望,有欲望,就好掌控。赵当世真正忌惮的,是那些油盐不进之辈。光以做事的效率与结上衡量,何可畏堪称干吏,在他辅助王来兴掌管后勤的期间,赵当世没有操心过钱粮方面的问题。把事办好了,一切好说,其他都是小节。何可畏还有一面赵当世很欣赏,就是他对赵营的死心塌地。死心塌地,意味着全力以赴,意味着绝对的忠诚,只这两点,赵当世就愿意将内务使这么一个繁杂重要的职位交给何可畏。

何可畏当了许久的老二,终于一朝翻身,转正为主。而且还是与王来兴等人相提并论、地位上与千总平齐的六使之一。他对于赵当世,几乎可用感激涕零来形容。在赵营待的越久,他就越感觉精力旺盛,似乎前半辈子憋在那里的干劲,都在赵营齐齐迸发了出来。事情多他不怕,他最怕的就是没有事情可做成为一个“无用之人”。赵营现在是他唯一指望得上的上升阶梯,他需要通过做事来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对于赵营是不可或缺的。前两日在营中闲逛,碰到几个人,都说他白头发全变黑了,他心中窃喜,自认有回春之相。这几日赵营整编,他更是尽心竭力,甚至连着三个晚上没睡觉,一早起来同样神采奕奕。许多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年轻儒生见他如此奋发,都自愧弗如。

周文赫、庞劲明、刘孝竑、葛海山、王来兴、何可畏,是为六使。

赵营全军上下,全都听命于大都督赵当世一人,是实实在在的万人之上。在他身边,同样设置了两个职位,一个左军师,一个右军师。按之前将覃奇功放到侯大贵处当参军的设想,那么左军师是昌则玉,右军师则是穆公淳。左右军师没有兵权,但作为能与大都督直接对话的人,地位极为尊崇,实际地位对比总兵不遑多让。

军事框架定下来,从上到下,各级各部都担负着很明确的任务。赵当世的要求是在七月初必须完成对军队编制的彻底调整,但事实是赵营军将们面对巨大的外压,上下齐心,加班加点,在六月底就基本完成了赵营新军制的改动。这之间,当然少不了各种冲突与扯皮,矛盾在新旧两股力量间表现得尤为尖锐,只是因着赵当世亲自坐镇,严苛执法、公平处理,故而也没有发生特别大的动乱。

一直到七月上旬,汉中府四周的官军偃旗息鼓,偶然派出小股兵力与赵营产生摩擦,也是小打小闹,双方均未有太大的动作,赵营通过这段难得的空隙,一口气整顿完兵马,算是小小缓过些劲。

只不过,大方面的军队整编对于赵营,还只是第一步,关系到各级的细微调整无时无刻都在进行。且接下去,军队的装备、训练等等问题也随之提上日程。赵营貌似有着过万的庞大兵力,但赵当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知道现在的赵营或可称“大”,但绝称不上“强”,倘若祖大弼现在再次发动进攻,赵营以近十倍的兵力对付他,恐怕也最多保证不败罢了。

军队训练刻不容缓,葛海山身负重任,暂且放下了对赵元劫的私人指导,转而带领十余名教头,成日穿梭在各营、各司的操练校场之间挥汗如雨。操练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对于赵营来说,时间紧迫,自是越早越好。

操练的同时,对军队军纪的重申与确立,也是重中之重。赵营存在大量的新附军,这些兵士来源庞杂,但不论出自哪里,都从未接受过像赵营中这么严苛的军纪。对军队而言,纪律永远是放在首要的,所以,稽察使刘孝竑就有的忙了,甚至赵当世还特意从营中紧巴出了好几位儒生,放在刘孝竑的手下供他调用,这些人统称“稽察行人”,郭名涛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调到了这里。

像训练、军纪等,算是赵营内部问题,还好慢慢解决,但一些现实的问题,更是令赵当世头痛不已。比如说粮草,通过王来兴的清算,全军上下从各个营地收集起来的军粮最多只能再供兵士们吃一个月。换句话说,赵营的时间不多了,汉中府地面被来去盘剥,异常贫瘠,再也刨不出半粒余粮,到了八月,赵营要么攻下汉中,要么只能选择转移。

粮草不算,装备也成老大难问题。不出赵当世所料,搜括所有,不要说甲胄了,赵营现在一万余人,连人手一把木枪都无法做到,有几个营基本上是成片成片单衣空手。以这种条件,和祖大弼打,和洪承畴打?痴人说梦。赵当世能做的,只能是先优先照顾几支主力尖刀部队,毕竟有一才有二,只有这样方能保证赵营还有可战之兵。

这些之外,盐、菜、豆、干草、木柴、火药、棉絮等等物资都出现了多少不一的短缺,很多士兵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原因,生病、叛逃者多有,张妙手营内的老弱妇孺,依旧是难以解决的痼疾……

令人眼花缭乱的问题一个一个冲赵当世扑来,居其位、当其责,赵当世终于体会到了掌权者所面临的压力与痛苦。他很想找个地方捂上耳朵,廓清脑袋,放空一天一夜,但强烈的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不计日夜地操劳军事。只有承受非常人所能承受的重任,方可称为非常人。赵当世虽然苦累,但每每想到自己铭记于心的那份“雄心壮志”,所有的疲乏苦闷就会在霎那一扫而空。

信念比什么都重要。

赵营的休整持续到七月下旬直至八月上旬,无论是略阳还是汉中的官军,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赵营,都没有勇气再一次发动进攻。凭着此前的胜绩以及表面上的虚张声势,赵营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既维持着对汉中地区的优势地位、对官军造成一种将要大举进攻的假象,同时也极力防止彻底激怒官军,导致真正的激战。

期间,在陕西有三件大事发生。其一,为乱一时的长竿子贼的渠首姚世太在陕西东部为商洛兵备道边嵩击杀。赵当世对此并不在意,长竿子贼战斗力很差,甚至比不上川中的棒贼,而且姚世太本人更倾向于去河南,与赵当世关系淡薄,幸好没来汉中,不然赵当世是绝对不允许这一群对自己毫无助益的蝗虫来争抢地盘的。其二,汉南的覃进孝部成功稳住了局面,击败了川军前锋沈应龙,夺回了对于川北隘口的控制权。在覃奇功的辅佐下,覃进孝联合呼九思,在自身几乎没有伤亡的情况下又击退了川军的几次进攻。虽然月中侯良柱一度突破到了阳平关,并斩杀呼九思近两千人,但终究吃了根基未立的亏,无奈退走。其三,发生在八月上旬,李自成率军转进宝鸡凤翔,掠杀甚猖。比起前两条,这一消息引起了赵当世的极大关注。关中官军麇集,李自成不会不知道,然而他还是放弃了继续呆在陕北,向南进军,意欲何为?一种担心袭上赵当世的心头。

而这种担心在八月上旬的一天变成了现实。就在这日,一位北来的客人造访了赵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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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甘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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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到赵营的,共有五人,为首者肤白俊秀,赵当世识得,是李自成梯己心腹田见秀,另外三个一看装束便知是其护卫,只有一个少年,却从未见过。后经介绍,才知此少年名唤刘体纯,现在李自成帐前做事。

李自成虽不似张献忠等人热衷于收养义子,但身边也有不少被他看中的少年俊彦。李自成对他们基本上也是以子待之,这些少年自然以君父礼事其。晓得了这层关系,赵当世对于这个稚气未脱的刘体纯并无半分怠慢,相反执礼甚恭。

刘体纯少年心性,正是最为自尊自负的年纪,得到赵当世这样的“大人物”尊重,当然非常欢欣鼓舞,故而对赵当世的观感极佳。

结合前段时间得到的闯军动向,田见秀因何而来,赵当世实则已有了猜测。而随着田见秀说出一句话,这个困扰赵当世许久的猜测终究落实——闯王李自成要离开陕北老巢,转军南下。

田见秀的话说得很清楚:“官军追剿日急,洪总督聚大兵日夜谋我,其势可畏。陕地义军,或去或亡,日渐凋零,观当今可成事者,唯有闯王与闯将二者而已。闯王意欲提雄兵南下,与闯将会猎于汉南。”

李自成要南下,也在情理之中。赵当世当初的想法是,在汉中掌握主动,从而令北面的洪承畴有所顾忌不能在陕北全施手脚,李自成就可以从中取利。但经过与祖大弼一战,赵营固然保住了褒城,却也失去了早前的优势地位,在汉中与官军基本成五五开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洪承畴的顾虑无疑减少许多,他以陕甘兵为矛、晋豫兵为盾,接连不断向李自成施压,面对数省兵马的联合压制,刚才恢复起来的李自成自不可能支持的住,转移阵地势在必行。

且山西、河南作为剿寇的主战场,防守颇严。从陕西去山西,各地渡口皆被控扼;从陕西去河南,沿路关隘也全都布有重兵,曹变蛟隔三差五就会去潼关一带转悠,边嵩则在不久前剿灭了商洛境内的长竿子贼从而彻底掐断了从武关一线南下的通路。李自成思来想去,能去的,只有南面。

不过,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南面的汉中现在为赵当世的势力范围。

倘若在汉中的仍然是小红狼,甚至是拓攀高或高迎恩,那么李自成可以毫无顾忌,挥军直下。因为这些人和他之间,没有很深的交情,对他也没有利用价值,甚至其中还有竞争对手。但赵当世不一样,人人都知道,赵当世是从当初的八队分出去的,而且在继承“闯王”一事上也是坚定站着李自成这一边,无论于公于私,李自成都没有合适的理由和赵当世兵戎相见——即便身为“闯王”,那也不是皇帝,仅仅只能算是一个流寇中的强者,为所欲为必将导致部下离心离德以及在流寇集团中威望的急剧下降。

所以,闯营与赵营最理想的相处模式,还是联营。这是李自成与部将们单方面梳理出的结果,具体实现与否,还得看赵当世这边的情况。毕竟赵当世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根无木的小流寇,赵营也今非昔比,李自成摸不清赵当世的想法与态度,所以在决定最终策略前,还是谨慎地派了赵营的老熟人田见秀来试探与交涉。

说实话,放在几个月前,赵当世绝对会不顾一切阻止李自成南下。一山不容二虎,汉中与四川是自己目标,倘若被李自成横插一杠子进来,那么不消说,作为联营中的弱势方,赵营得到的利益必然达不到预期,甚至实力一旦减损,还面临着被闯营强行吞并的危险。可是,这样的想法随着赵营在汉中的伤筋动骨而慢慢动摇。

目前的形势是,赵营缺乏实力攻下汉中,甚至连一座小小的略阳城,也未必板上钉钉能够取下。以这样的情况,去面对素有善战之名的侯良柱,赵当世连五分的底气都没有。但考虑到营中粮秣将罄,又不得不转移,以方整编完的军队仓促南下,胜败之数,不言而喻。赵营没有取胜的把握,却又迫于现实南下,实际上,不单赵当世,营中众多军将对下一步的动向都很不乐观,之所以没有调整方略,一是因为着实无处可去,二也是怕新军初立,长久以来定下的方针一夕倏变,会造成军心的大动荡。

从这个角度看,李自成此来,不是敌人,而是助力了。

赵当世又旁敲侧击问了问李自成到汉中之后的打算。田见秀很坦诚,没有遮掩,直截了当把李自成定下的方案说了出来:先在汉中打一仗,要是赢了,再说。要是输了,全军入川。

这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李自成来,那么对付侯良柱的把握,无疑就大得多。赵当世现在已经不考虑怎么做能为赵营谋取最大的利润,他现在首当其冲考虑的,是赵营继续存活下去的问题。他明白,要是自己一味拒绝与李自成合作,阻止闯营南下,那么到头来的结果肯定免不了与李自成一战。届时不管哪方获胜,定然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北面洪承畴,南面侯良柱,坐收渔利,两方夹击,陕西的义军恐怕真的要呜呼哀哉了。

田见秀把李自成的想法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赵当世,言语既郑重又诚恳。在他说话时,赵当世偷看了静静立在一旁的刘体纯,发现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同样面色凝重,有老成之相。

“如何安排,还请闯将定夺。”田见秀口干舌燥,终于说完,对着上首的赵当世拱了拱手。他很相信赵当世,相信他不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但或许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一向沉稳的他抱起拳的双手竟而有些颤抖。

赵当世一直凝神静听,等到田见秀拱手那一刹那,霍然扶案而起,振声道:“天下义军,以闯王马首是瞻。但有吩咐,我赵营岂有袖手旁观之理。闯王入汉中,我营相助义不容辞!”

田见秀面色一动,与刘体纯同时执礼,赵当世急忙阻拦,道:“分内之事,何需此举。二位代闯王而来,如此实折杀我也。”田、袁二人听他这么说方罢。

双方又大略交谈了下关于二营此次会聚汉中的事务,赵当世想到一事,面有忧色道:“且不知闯王此来,补给如何?汉中屡屡遭创,疲敝凋零,恐无法支撑贵营。”

赵当世并不是危言耸听,汉中府内,野村堡寨的余粮,早已被搜括一空,其他的基本全都储藏在官军府库中,而囤积在汉中府的,又占其中大头。汉中府城高壁厚,又有数千官兵坚守,就算赵当世联合了李自成,一时半会儿要攻取,也非常困难,更别提洪承畴还紧紧跟在后面了。

田见秀沉吟片刻,乃道:“二营既合,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鄙人就给闯将交个实底。闯营目前之粮,只够支撑本营到九月内。换言之,到了十月,若汉中事无眉目,全军只能入川。”

李自成的计划是十月入川。这可与赵当世的初方案有些出入。根据王来兴上报的兵粮余数计算,赵营最多坚持到八月初。八月到十月,中隔两月,如何才能填补上两个月的兵粮短缺?

向闯营借?不可能。李自成不是吝啬之人,可闯营自身也拮据,何谈外借?赵当世相信,田见秀报出十月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勒紧裤腰带说话了,闯营的实际情况,十有八九比所言要差。纵然李自成急公好义,分粮给赵营,但那么点粮草,杯水车薪又济甚事,最后结果不过是加速两营同坠深渊罢了。赵当世看得清其中症结,所以没向田见秀开口,田见秀也苦着脸,抿嘴不语。

气氛顿时陷入沉寂。过了许久,赵当世方道:“此事我已知。闯王只需按原计划行动便是。赵营绝不掣肘。”一句话,先安稳了田见秀,至于赵营怎么办,现在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还需从长计议。

田见秀默默点了点头,朝刘体纯看了两眼,刘体纯心领神会,接过话茬道:“闯王知赵营连日来多有战损,特增良马千匹,以资军用、以深二营之谊。”

赵当世“哦”了一声,笑道:“闯王厚意,敢不笑纳?”

刘体纯接着道:“马匹待二营会合之时,当全数奉上。”说完,偷眼瞧了瞧赵当世的反应,见他谈笑自若,并无半分欣喜之色,微微失落。

田见秀立刻道:“这位刘兄弟,便是闯王专程安排过来替为接管清点马匹的。闯营虽大多铁血男儿,但亦鱼龙混杂了些宵小之辈,闯王恐怕交接马匹之时有人从中偷奸耍滑,故特遣梯己心腹刘兄弟负责,监督威慑。”

刘体纯连声应和几声,之后看向赵当世,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毕竟阅历尚浅,眉宇间还是不由自主浮现出几分焦虑忐忑之色。

赵当世并无多话,微笑着说道:“闯王考虑周全,赵某自当遵奉。刘兄弟在我营中,可与在闯营时一般无二。”

田见秀听罢,面露微笑,而刘体纯则明显松了口气。

和前几次来一样,田见秀没在赵营待太久,当夜便带着另外三人驰离赵营,留下了刘体纯。赵当世和刘体纯随意交谈了几句,就着人带下去安顿。等刘体纯离开,赵当世问坐在下首的一人道:“昌先生,你之见,闯王之意何解?”

昌则玉适才全程陪同赵当世接见田见秀。田见秀与刘体纯固然与李自成亲近,可毕竟年轻,自然不知道这个一直半眯着眼,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的来历,只当他是赵当世身边的一个普通谋士罢了。昌则玉答道:“听来者言,恐怕闯王在陕北真是难以为继了。”

赵当世叹口气道:“是啊,若不是明白此节,我又怎会如此爽快答应下来?闯王南下势在必行,若阻之,必免不了与其为敌。纵观当下情形,外敌强且众,委实不可再行萧墙之事。”

昌则玉细目睁开,摇首道:“方才田见秀先以语言向主公试探,后又以马匹复试,最后还以刘体纯再试,尽管你与闯王有旧,可赵营毕竟不似当初。闯王苦心积虑,连布三层试探,只要其中有一环主公有所迟疑,怕都要激起闯王的忌惮。”

赵当世听罢,细细回想了一遍,登时不寒而栗。田见秀还好说,之后的一千马匹,只是空口白牙,当时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觉得不管真假,都不能拂了李自成的一片心意,但经昌则玉一提点,居然是侥幸躲过了一劫。想那时刻,但凡田见秀觉察出自己有一丝顾虑,怕都得生出二心,以为自己别有所图。而将刘体纯放在赵营,不在于监视,更不在于马匹,现在想来,也在于试探赵当世心意,同时也表明了李自成的一种态度——将自己的梯己心腹都送来了,若赵当世真有不合作之意,那必然彻底激怒李自成。

李自成急于南下的心情赵当世理解,但想不到他会有这么急切。因为表现越急,说明事情越重要,行动前也越是谨慎。看来,在陕北洪承畴等人的围剿下,李自成实在是撑不住了。

赵当世良久无言,想想当初李自成对自己的慷慨相助或许并非仅仅出自仗义,再想想现在一步三试更是令人心寒生怖。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奸滑之辈,但一旦扯上“利益”二字,李自成代表的,就不再是他一个人。李自成想不出的诡计,自然有人会替他想;李自成做不出的举动,自然有人会替他做。身不由己,在任何地位、时刻、场景都会存在。

昌则玉安静的等待着赵当世从遐思中回过神来。这类事,他早已见惯不惯。没有利益,就没有纠纷,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帮赵当世避开一个又一个“陷阱”,为赵营谋取利益的最大化。田见秀的试探压根不算什么,更大的风浪永远都在后头。

“兵粮的事怎么解决?”深吸几口气后,赵当世显然抛却了杂念,想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上面。他对田见秀夸下了海口,让闯王“如故行事”,但赵营自不会凭他一句承诺就挺过两个月的乏粮期,既然刨地三尺找不到粮草了,那么刨个九尺也得把粮给凑出来。

昌则玉习惯性地抚摸起了颔下那浓黑而顺滑的美髯,作为军师,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不是在主公与外人谈价码时出言反对,而是应该在事后为主公的所言买单负责。

对于兵粮,他同样有了办法。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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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甘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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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褒城内的闭月轩是为数不多没有被蹂躏,依然保持着整洁雅致的小园林,赵当世穿过月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莳花的华清郡主。即便经历了前不久的兵乱,郡主的情绪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动,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有度。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见到了赵当世,轻声提醒郡主,华清郡主抬头,冲着赵当世笑了笑。

赵当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这八雅中,没有郡主不通的吧?”

华清郡主将手中的花锄递给小竹,又取过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赵将军过誉了。说‘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准,小女仅仅懂些皮毛罢了,无足称道。”说着,忽然发现赵当世今天不是一贯的甲胄傍身,相反,却是身着程子衣,头戴网巾,容貌颇是俊秀,咬唇一笑,“将军今日打扮,不像个将军,反像个赶考的士子。”

她虽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颦一笑间仍有倾城之色,赵当世当即心乱如麻,一种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华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与他对视,却发现他双目无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赵将军?”

赵当世忙道:“我无他事,此来叨扰清闲,主要有关送郡主归汉中城的事。”

“是吗?”华清郡主灵眸闪动,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轻笑。

“郡主……”赵当世不知其为何发笑,欲言又止。

华清郡主摇着头道:“对不住了赵将军,我忽想,只盼这次别让那柳将军再白忙一场。”数月前,赵营本已准备将华清郡主交还给瑞藩,只因孙显祖从中作梗,才让柳绍宗徒劳无功。事关己身,华清郡主旧事重提,不但没有悲切愤恨,反倒轻松自在。赵当世自知她绝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会如此淡然,只能说其人本性即豁达从容。

“强留郡主千金之躯于我营中,本非我意。形势逼人,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赵当世说着,向华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嗯……”华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细看看赵当世,不过,却没有半点回应。

赵当世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叹口气道:“我营中多是武夫,军资用度上皆有标准,郡主滞留的这些日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样吧,郡主想要什么作为补偿,只要我营中有的,如数给予,聊表心意。”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要照顾到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将兵丁,不能凭一己私愿行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对冰晶玉洁的华清郡主,他却总生愧歉之心,暗骂自己人面兽行,竟将这么个无邪无辜的人牵扯进肮脏的利益圈中,还作为筹码,屡屡将之压上台面谈判来去。理智告诉他,华清郡主必须利用起来;感性则告诉他,华清郡主实无过错,不当承受这份苦难。

这次之所以来见华清郡主一面,一来牵扯到兵粮的解决之道,二来也受赵当世内心的那一丝不舍驱动。

所谓“兵粮的解决之道”,题出昌则玉。那夜,昌则玉谈及赵营如何获取粮草以支撑两个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当军粮万石”这句话。综观当今汉中府,储粮最丰厚的地方,即为汉中府城,而汉中府城中又数瑞藩屯粮为最,以华清郡主向瑞王换取兵粮,当是最高效也是最简捷的途径。

赵当世对昌则玉的提议没有异议,从全营的角度考虑,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却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中,他满脑子想的,不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闯营与李自成,而是华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杀戮与争斗、追逐与亡命几乎充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天他混迹于行伍、夜晚则伴军务为眠,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无关轻重的点缀或消遣。情爱于他,实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这具为风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躯,还会为他人心动。

只是,这一切,在遇到华清郡主后,全都消弭无踪了。

他承认,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开始为华清郡主吸引,只因她秀丽脱俗的容貌。但这种吸引,他之前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美丽的女人总让人心动,只是对赵当世来说,这种心动往往只持续一瞬,理智很快会告诉他沉溺于其中不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受各种现实的影响,他不止一次顺从于理智,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再理会张妙白、淡漠覃施路、拒绝楼娘……他认为现阶段的自己,是不配享受“爱情”二字的。

数月间军务缠身,赵当世没多少机会去见近在咫尺的郡主,但每次见面,郡主却总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能恬静淡然,投身于琴棋书画,也能不顾脏污,亲自为受伤的葛海山清理伤口;她能冷静卓然,临危不乱,保持高傲与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却也时常会像孩子一般,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一言以蔽之,华清郡主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本心所至。而这样的人,赵当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见过了。

每一次与郡主见面,赵当世内心因本能而树立起的屏障就会消蚀一分。直到那一夜,他才赫然发现,这道他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居然已经完全雪释冰消。他惊讶之余下定了决心,次日要来华清郡主这里再见一面。

华清郡主当然不知道昨夜赵当世经历了多少波澜,她只觉今日这位年轻将领的眼中,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温柔。

“我……”赵当世心神不定,沉默不语,等待着华清郡主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出了声,赶紧抬头看过去。四目相对时,只见华清郡主正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我不要其他,但求赵将军一件事。”

“郡主请讲,力所能及,但无不许。”赵当世坚定的说道。

“嘿,这可是你说的。”华清郡主俏皮笑言,那模样说不出的娇美可爱,赵当世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竟是痴了。

“我听说褒城北面有片大草甸子,那里的山花非常美丽。”华清郡主一丝不苟,不似玩笑,“爹爹不许我走远,这山花嘛,也是听得多,无缘得见。我想,等回了汉中,恐怕今生就再也见不着啦,故而想在离开前去看看。”说到这里,笑容复现,“赵将军,你能带我去吗?”

赵当世无多话,面有微笑:“当然。”不过想了想加一句,“北面山地陡峭,车轿难行,郡主怕是……”

“无妨,我骑马便是。”

赵当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我立即着人牵马来。”

“呵……”华清郡主看着赵当世一脸肃然的样子,忽然又笑,“爹爹不许我骑马,所以我没骑过马,你要教我。”瑞王夙愿是将女儿培养成个文雅的淑女,所以以“骑马匹夫所为,我等男儿尚不屑,何况女子”为由没有请师傅来教授华清郡主。

赵当世这时候也不免笑了出来,道:“好,我教你。”

褒城之战后,官军的势力收缩得很厉害,飞仙岭以东,全都在赵营的掌控下,所以出营后,赵当世并没有再让侍卫追随,而是与华清郡主两人两马,慢慢向北前行。

一开始,因有兵士牵马引路,华清郡主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不过等到只剩她与赵当世后,她明显感到,坐下的马匹,不是很得力。

“它怎么不走?”华清郡主的小白马越走越慢,到了后来,干脆停在了道边,开始低头自顾自吃起了小花小草。华清郡主扯了扯马鬃,又夹了夹马腹,却是半点催不动它。

“马都欺生,它感觉得到你不会骑,所以欺负你呢。”赵当世驻马回望,笑着解释。说着,打了个呼哨,那小白马登时抬头,一溜小跑到前面,与赵当世的额黄骠马并肩而立。

华清郡主嘟了嘟嘴,满脸不乐意,赵当世顺手拾起小白马的缰绳,道:“马有灵性,你在没有与它心心相通前,驱使不了它。这样吧,我牵着它,咱们慢点走。”

“哼,坏马儿!”华清郡主轻轻拍了小白马一下,那小白马似乎有所感应,打了个响鼻。二人见状皆笑。

赵当世望着前方蜿蜒如蛇直至不见的小道,说道:“我几次经过北面,都远远遥望见那片花海草甸,不过也无暇停下来细细观赏。今日天光明媚,可以想见那里的定然繁花似锦。”

华清郡主低着头“嗯”了声,小声道:“听说那里据城有个十几二十里。若照咱们这般小碎步过去,只怕到了天也暗了。”说话间,有失落之意。

赵当世思忖须臾,踌躇道:“郡主,若不嫌弃,你,你可上我马……”说完,勉强一笑用来掩饰自身的尴尬。

谁知华清郡主并不推辞,只考虑了片刻,便道:“好吧,不过你得让我在前面,不然颠得屁,屁股疼……”她说完,脸色一红,又怕给赵当世瞧见,就开始慌手慌脚下马。

赵当世怕她摔下来,也赶紧下马,扶她落地。两人一前一后,都骑到了赵当世黄骠马的背上,赵当世牵过小白马的缰绳,一催马,两马同时小步奔跑起来。

马背起伏,华清郡主转头望望赵当世,语带羡慕:“你真厉害,一个哨声,两匹马就听懂一般。”

赵当世苦笑道:“吃饭的营生,能不行吗?”

却听华清郡主倏忽笑了出来,笑毕乃言:“琴棋书画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个男儿身,能整日与你一样纵横驰骋,看看外边的世界,那才叫有趣!”说话间,双颊微微泛红,似乎因为乘马的初体验而兴奋不已。

赵当世不语,转过两道弯,马速渐快,他发现前头的郡主似乎有些不稳,也没多想,撤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华清郡主身子一紧,而后慢慢舒缓下来,赵当世从后头看见,她的面颊已然通红一片。

也不知怎么,两人同乘后,华清郡主的话就少了很多,到了后来,双耳边只剩风声夹杂激烈的马蹄声。赵当世以为是马速太快引起的颠簸太剧烈而使郡主感到不适,于是慢慢减缓了前进速度。

华清郡主似乎感觉到他的举动,身子动了动,不过依然没说话。到了后来,气氛实在有些僵硬,赵当世没奈何,找个话题道:“郡主,你叫什么?”他只知道明朝的皇族姓朱,但具体叫什么,却是不知。

他说完,自觉有些唐突,颇感局促。但是华清郡主还是接过了话,道:“我的名字拗口,更难写,比较之下,还是‘华清’这两个字好听。”言及此处,顿了顿道,“你也别华清郡主、郡主的叫了,就叫华清吧。”

她说后一句时,不自觉脑袋转过来看,但旋即又正了回去,飞扬的发丝因而扫到赵当世的脸上,无限芬芳。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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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甘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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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拐过几道急弯,视线豁然开朗,目光所及,山峦如聚,柔和的阳光金线般道道铺称在广袤的缓坡之上,连成大片大片好似金纱缕衣。满眼的金光下,便是那满山遍野,烂漫绚烂的山花,它们红紫蓝白、缤纷万色,或聚而成团,或散而如星,夹于蓝天绿林之间,几若天堂仙境。

赵当世纵马扬蹄,跃入普照的阳光下,扬鞭而指:“这便是那山花海了。”语音未了,双脚轻蹬,坐下黄骠马善解人意,慢下步子。当下两人乘马,沿着姹紫嫣红的谷间小径揽辔徐行。

华清面若桃李,秀口微张,不住地左顾右盼,赵当世笑言:“如何,可是美极了?”

“嗯。”华清侧过头,向左瞧去,清风拂动她乌黑的秀发,呈现出凝脂般的柔润颊颈,阳光下,甚至反射出点点金光。

赵当世正看得出来入神,华清却叹了口气,并道:“我自小喜欢花草,爹爹疼我,便搜罗了全城的鲜花美草栽在园里,并请了最老道的花匠师傅精心打理。后来更是派人前往京师、东南采购名花名种,以充实我的花园。我一直以为,数天下花草之盛,莫过我那花园,而今见这连绵无尽的花海,才知道相较之下,府中的那些花草,是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她说完停了停,不闻赵当世反应,斜头偷看,不料赵当世也正看过来,赶紧转正。赵当世哑然失笑,故作不见,道:“天下之大,何止百川千山;你我二人,又怎能遍数芸芸众生。不要说你半生居于高墙内,未曾见过这花海,就似我这般纵横驰骋数千数万里的人,也是见所未见。”也许是同乘一马的缘故,一路来,两人的关系无形中接近了不少,谈吐间也不再似开始拘谨约束。

赵当世说完,也没等到华清的回应,过了小一会儿,才听她幽幽来一句:“说话像个教书的老学究。”

信步走马不多时,山崖间,一条流瀑从石缝中直流而下,有若银练。飞瀑在阴,山花在阳,两处美景一线之隔。华清身子动了动,扭头道:“那里好美,咱们下去坐坐。”

赵当世随她,先下马,然后将她扶了下来。华清一落地,登时像撒了欢的小兔儿,蹦跳着超那阴阳交错之地跑去。待赵当世拴好马匹回过头看,只见远处,华清侧身坐在小溪的草甸上,正对着自己笑得格外灿烂。一个恍惚间,赵当世几乎以为那花丛中的笑靥就是一朵晶莹洁美的山花。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赵当世喃喃自语,几缕淡若棉絮的白云从他头顶缓缓飘过,他只觉天地间,说不出的晴朗光明。记忆中,这样的惬意愉悦,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过。战争的黑暗与压抑,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消遁无形,尽数湮灭在了这灿烂的日子里。

拍了拍手掌中的灰尘,赵当世大步朝着华清走去。

“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华清抬脸仰望刚走到身前的赵当世,两颗明眸亮如点漆,“要是我待在汉中,或许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景色。”

“要是你喜欢,我……”赵当世脑子一懵,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只是话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而华清那清亮的眼神也在一霎那暗淡了几分。

“这里离汉中不算太远,你好言央求你爹爹,他心一软,定会让你再来了。”赵当世心中怏怏,但嘴里还是说着安慰的话。

华清眼睑垂下,沉默不语,白净如玉的葱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身边的小花。赵当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立在那里。久之,山风徐来,吹起草丛中类似蒲公英的小丝绒,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被吸引了过去。那最大的一簇白绒飘飘摇摇,忽上忽下,赵当世与华清失了神般都一直盯着它看,却在它落下的那一刻,重新四目相对。

赵当世勉强一笑,华清笑得则轻松许多,她道:“回去我百般央求,爹爹他自然肯许我出来一两次。可你也说了,天下之大,不是我俩可以想见,褒城小小一隅,尚有如此美色,且不知四海五湖,还有多少绝色……”她说着说着,面有惆怅,皓齿亦轻咬上了朱唇。

“不过还是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华清忽而振奋起来,脸上的些许阴雨也一扫而空,重挂笑意。

“谢?”赵当世摇摇头,“当不得,当不得。只希望你回去后,少恨我些。”

华清“扑哧”一声,望着赵当世,梨涡浅笑:“在赵营的这几个月,我可见识到了不少……这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物与景……关在王府里是关,关在赵营里也是关,相反,我倒觉得赵营还有趣得多。”

赵当世苦笑两声道:“此话当真?”

华清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自是实话。王府里,汪婆婆、杨婆婆成天催我做这做那,稍有差池,就免不了一番数落。我娘也严格得紧,她布置下的功课若有半分偷工减料,那就有苦头吃啦。爹爹虽然疼我,但他一天到头,大半时间时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吃斋念佛、参研经典,偶而出来,也是接见哪里哪里的高僧、哪里哪里的主持,谈佛论道……”

“这倒是……”

“且王府里,人人皆造籍在册,上到管家,下到担夫,大多世世代代供职府中,小竹也是王府里出生的。府院虽大,可我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平日面对,除了小竹等亲近的,更无他人。每日只是写字、画画或是看书、逗鸟……你说,闷也不闷?”华清说到这里,自顾自嘟囔,“有时看着窗外飞过的鸟儿,我真希望能和它们一起,自在翱翔出去……”

赵当世点头,暗自喟叹人皆是如此。像侯大贵等,一生的奋斗目标,恐怕有华清郡主生活的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但他们却做梦也想不到,看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郡主,居然会羡慕起自己的生活。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这种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并非虚妄。

美景配佳人,赵当世沉醉于其中,心旷神怡,他闭上双眼,尽可能将自己置身于这水光山色中,慢慢的,他的耳边,仅仅只剩微来的山风“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目微闭的赵当世忽然感到腿边一沉。移目看去,华清以手为垫,已不知在何时靠着自己的小腿睡去。

赵当世低头细视,海棠春睡般的华清看上去颇为乖巧,长而稍翘的睫毛偶然会颤上一颤,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天使居然能在自己这么一个双手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屠夫”身畔安然入睡——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和一个四处流窜的贼寇,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这样一个美轮美奂的地方,靠的比任何人都近。

赵当世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不为悲伤,也不为感动,他仅仅是因为放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全身心真正的放松对于他而言,已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但在这样一个空山不见人的地方,仅仅和一个信任自己的人相伴,他情不自禁完全放松了自己。

和华清一样,他又何尝不想化作一只飞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林中几只山雀掠过,赵当世目光随之而动,颠沛流离十余载,他扪心自问,想要的,仅仅只是如同这些飞鸟一样,无拘无束的活着。

华清或许是真的困了,枕着赵当世小腿的脑袋渐渐向下滑落。赵当世怕她磕到,小心翼翼蹲下去,盘腿而坐,并轻轻将大腿,垫在了她的鬓下。一切都很平静,华清也依然睡的很平静。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和着清风、沐浴着日光、听着潺潺流水声以及山林的婆娑声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赵当世只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结束。

当日影开始西移,赵当世感到腹内有些饥饿。他正想看看华清醒了没,却先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轻扬婉转的浅唱声。他下意识地向下瞧去,只见华清也正笑盈盈地眨巴着大眼睛,仰视着他。

“这歌儿我可从来没在人前唱过。”华清唱到一半,戛然而止,“娘说这些陈词滥调,只配叫那些轻薄下贱的戏子来唱,我若唱了,必要责打一番。”

“你娘真严得很。”

“我却不以为然,反而趁爹爹请戏班入府表演的时候,躲在暗处偷学。”华清说着,面有得色,“我学的可快了,只听上一两遍,就能哼个大概,自己再去揣摩练习几次,就唱得出啦。”

赵当世笑道:“郡主聪明伶俐,自然一学就会。”

“那你觉得我唱的好听不好听?”华清说完,复又低唱起来。赵当世眯眼聆听,听完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只觉天上的仙班奏乐,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华清唱了几曲,甚为过瘾,清了清嗓,突然撒娇道:“我渴了。”

赵当世下意识弹身而起,想去小溪边汲些泉水给华清润喉,却忘了她的头还靠在自己腿上,一个不妨,碰了她一下。

华清吃痛,扶额而起,气呼呼捏拳想去锤赵当世,但在空中回过神,收回了动作,赵当世看得分明,她的脸蛋,又红了。

他“嘿嘿”笑了笑,拍拍屁股,起身去取水,才站起来,却见华清怔然看着自己道:“你去哪儿?”

赵当世稳住脚步,想了想,伸出手,华清也伸出手来。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柔声道:“咱们去小溪边解解渴。”

两人在小溪边掬了水喝,赵当世说道:“马上有些干粮,和着水可以将就吃一下,你若吃不惯,我去打些猎物。”

“嗯。”也不知是晒太阳太久了还是怎么,华清的脸上一直红扑扑的,她跟着赵当世走出两步忽问,“今天之后,咱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赵当世脚步一滞,驻步而立,沉吟片刻,道:“应该是的。”

“嗯。”原以为华清会说些什么,但等来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语气词,赵当世微微有些心酸,兀自有些懊丧,华清却拍了拍他,“不必去打猎了,这里的美景很好看,我已很是心满意足了,回去吧。”

赵当世迟疑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华清走在前面,赵当世则默默跟在后头,这时候,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却也明白即便说了也是枉然。所以,他索性敛声不语,任由胸中狂澜万丈,表面则依然如一汪清潭平静。

“赵当世……”快到马边,华清忽然停了下来唤了一声。

赵当世听惯了她“赵将军”、“赵掌盘”、“你”的叫,忽而听她叫自己全名,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你……”华清纤弱的身姿在树影下显得格外窈窕,她转过身,面对着赵当世,嘴唇嚅嗫,似乎想说什么,但很显然,她犹豫了。

赵当世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再走一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静静等着。

“这名字很好听。”华清微笑着说,齿如瓠犀。赵当世望着她,也不禁笑了。山风又起,带着几朵小花,飘到了两人之间。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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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甘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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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褒城,已是迟暮时分,从山中回城的路上,赵当世与华清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赵当世进城不久,街角处一骑飞驰来,马上的是庞劲明,他在赵当世身前勒停马,拱手道:“大都督,汉中府消息。”

听到“汉中”二字,赵当世下意识回首去看华清,却见她不知何时已下了所乘的小白马,消失不见。而那马的缰绳,现在一个兵士手里握着。

“郡、郡主说,说谢、谢大都督伴游之情……”那兵士本不过是个守城小兵,阴差阳错接了缰绳,现在看到赵当世目光投向自己,急忙解释。只是他生平头一次与赵当世这等的大人物说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生口吃,短短一句话,愣是讲的结结巴巴。

华清虽不告而别,赵当世并没有半分的责怪之意,他轻轻应了声,给予那紧张的兵士一个和善的微笑。却听脑后庞劲明“咦”了声道:“都督,你腰间……”

赵当世循声转视自己的腰部,只见腰带内侧,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朵蓝莹莹的小山花。他不禁笑了笑,回来路上,一如去时,是两人同乘黄骠马,直到褒城在望,才分开以避嫌。想来腰间的这朵小花,就是二人一马时华清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插上去的。

“你刚才说汉中?”遐思没有持续多久,谈及军事,赵当世脸一变。

庞劲明也很快回到正题上,应声回话:“正是。柳绍宗已经答应下来,瑞王那里由他去谈。”

赵当世微微点头,手腕一抖,将小花插得更稳些,然后与庞劲明并马边走边谈。

“接收百姓的事,他也同意了?”

庞劲明认真道:“嗯。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后来同意了。不过他说先得见到郡主,他才肯收人。”

赵当世轻蔑一笑道:“人又不需要他养,他只是担心像上次那般出岔子罢了。”

庞劲明又道:“孙显祖那边属下也已打探过,这老盖巴自打那一败,怕是吓破了胆、吓丢了魂,回城至今,再也没出门一步,他的人,也尽数折没了,不必担心。”

“这便好。”

昌则玉策动了这一次以郡主换取兵粮的交易,而他后来又一石二鸟,意欲借机将困扰赵营多日的冗余人员一事解决。具体的操作是将营中析出的近三千多号老弱妇孺作为交易的筹码之一推到汉中府去。这些人与赵营的军将兵士都没有直接关系,完全是各营掠夺来奴隶丁口,不必担心清掉他们会引起动荡。这些人既无法提供足够的劳动力,又得消耗大量的粮草物资,是必须得清理掉的包袱。但这么多人,碍于良心,赵当世实在不想驱散甚至是屠杀了事,昌则玉也明确反对这种不利于军心稳定以及外界观感的暴行,所以思来想去,不如全丢给汉中城。毕竟是大明的臣民,想来入城后待遇再差,至少还能求得一命。如此一来,赵当世心理上的负担与罪恶感,也能降到最低。

“两日后将与柳绍宗的人再谈一次。届时,便将交接地点、日期以及具体兵粮数目等细节敲定下来……”庞劲明仔细的将自己早已拟好的报告一一道来,赵当世貌似全神贯注听着,其实,他的心早已飘到了别处。

美丽动人,又温柔可爱的华清郡主这次,怕真的要离开赵营、离开自己了。而这一别,将会是永远。

赵当世暗自嗟叹不已,一想起白日与华清的欢声笑语,胸中那颗炽热的心似乎像被大铁锤不断重击,又闷又痛。那梦一样的场景或许今后也只能在自己的梦里重现。

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他要对自己的将士们负责,要对赵营上下一万多条性命负责。他讨厌现实,可他又不得不向着现实一次又一次的低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流寇。一个卑贱、凶残、狡诈、虚伪的流寇,一个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官宦眼中十恶不赦当天诛地灭的流寇!

但他不恨自己是流寇,他只恨,十多年来,也许是头一个令自己心动沉醉的女子,偏生是个郡主。

赵当世真的想骂娘。

庞劲明汇报完情况,两马刚好走到赵当世所住的何府前,他见赵当世面色阴郁似乎无心多言,告了个理由就走了。

街上空寂无人,何府的门前,也没有兵士职守,这当口,一股无比锥心的寂寞感突然冲上赵当世的心头。他心念一动,几乎要策马扬鞭,径直去寻回华清倾诉衷肠,然而,坐下的黄骠马却在这时候长嘶一声。

多么清亮、有力的一声长嘶!

如醍醐灌顶般,赵当世浑身一颤,原先扬在半空,已准备拍落马臀的右手,也随着慢慢落下,轻抚在了浓密而粗犷的马鬃上。是啊,比起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自己的归宿,上天之所以给予自己这么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郡主,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战马、长矛、铁甲乃至冰与火、血与肉,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他顺着黄骠马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理着粗绳般的马鬃,犹如机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巡行的逻兵们一次次经过何府门前,他们都见到了坐在马上,睁目凝思的赵当世,但是没人敢上去问询一二。也不知经过了几次,直到何府前只剩下一匹孤零零的黄骠马被拴在哪里,他们才在心中暗想这奇怪的大都督终于进了门。

深夜,汉中城。

数盏油灯映照得室内灯火通明,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柳绍宗,一个则是瑞王朱常浩。

柳绍宗偷摸着看看瑞王,原本颇有福态的他,现今双颊间竟然微有些凹陷,眼眶处暗纹遍布,不用说也知,定是爱女蒙难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心理压力。

“王爷……”柳绍宗吁着气说话,深怕声音太大,刺激到本就有些衰弱的瑞王,“这次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瑞王抬起双眼,眼里尽是忧愁与疲惫,却没说话。

“现在的局势王爷想必也知道,略阳的官军新败不久,北面洪总督亦无暇南顾,他赵贼挟数万之众,实已稳控汉中周遭。你我再想以力夺回郡主,只怕成功之数微乎其微。”柳绍宗其实有点急,上一次眼看大功在望,却给人搅黄了,惹了一身骚,丢功又丢人,这次一雪前耻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彼既有和谈之意,我等何不顺势而为?”言及此处,面转愤愤,“且孙显祖那老狗臂膀尽折,再也无法从中作梗了。”他从一早就认定,前番的失利,就是孙显祖下的绊子。

瑞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对柳绍宗的回应。

“赵贼的要求不算过分,钱财乃身外之物,郡主千金之躯才是最要紧的。”柳绍宗唾沫横飞,“其中轻重,王爷必然掂量得出来。”

瑞王敛声良久,这时方道:“你适才说,赵贼提出什么要求?”他的声音绵软无力,毫无中气可言,虚弱之态尽显。这也怪不得他,华清自小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恨不得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而且之前他一直谋划着该给宝贝女儿找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这一场风波,算是让他原先的美好计划与愿景,登时幻灭,心理上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还不算,因为华清这事,他的原配夫人,华清的亲生母亲一病不起。瑞王崇佛不好女色,与原配感情笃深,这些时日,为了照料王妃亦是费尽了心思精力。府内外的诸多业务,也都因赵营掐断了交通而陷入停滞乃至于危机。重重压下,由不得他还能心广体胖。

柳绍宗等到了重点,正正身子道:“赵贼要米粮一万石。”他说罢,觉察到瑞王的眼皮瞬间一跳,有些担忧,试探问了声,“王爷,这数目……”

对仓储巨万,钱粮阜如山积的瑞王来说,一万石的粮食还是出得起的,即便这数目已经几乎相当于江淮等地一些县城的仓禀储量,但为了换回心爱的女儿,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瑞王重抬眼皮,提醒柳绍宗。

柳绍宗“哦哦”两声,旋即说道:“赵贼说他营中有灾民三千,要一并发入城中。”

“岂有此理!”刚才还是病恹恹姿态的瑞王突如其来叫起来,把柳绍宗惊呆了,“这赵贼当真是得寸进尺,什么灾民,本王看,分明是三千刁民!让这些人进了城,我瑞藩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柳绍宗看着瑞王忿忿不平的模样,对他的过激反应不太理解,过了小一会儿,瑞王逐渐平复下来,瞥他一眼道:“这件事,绝不能让刘大人知道。”

听闻“刘大人”三个字,柳绍宗的眼前立马浮现出刘宇扬一板一眼的严正模样,随后,他猛然想通了瑞王愤怒的原因:汉中城的官储兵粮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告急,全凭着瑞王拿出府藏支持,才得以延续。所以,让那三千人入城,实际上就是凭空给瑞王塞了三千张吃饭的嘴。瑞藩素以崇佛善布著称,瑞王碍于名声,不可能无动于衷任由那些人流离失所、饿死冻死,即便控制额度,长期下去,付出巨大在所难免。到那时候,瑞藩需要承受的代价,绝不仅仅是一万石粮食可以比拟的了。

这是瑞王担心的关键,瑞藩家底再厚,也无法长期供应现有的全城兵士,更别提再来三千人了。而之所以不能让刘宇扬知道这件事,主要是怕这个悲天悯人、一身责任感的官员,会不顾一切将这三千人收纳进来——钱粮毕竟不是出在他身上,他动动嘴皮子做个好人清官,最终肉痛的还是瑞藩。

想透这一节,柳绍宗不禁着急起来,瑞王若不同意,那么这立功的大好机会,怕又是要黄。他柳绍宗不过是个出力的,真正有筹码能拍板的,还是瑞王。

“王爷,请三思,真的要因为那三千人而放弃这救回郡主的良机吗?”

“唔……”瑞王也很纠结,保养得宜而显得白净滑腻的脸庞也在这时候蹙起了无数皱纹。一方面是瑞藩的家业,一方面是自己的亲身女儿,他着实两难。他甚至后悔自己生有一个女儿。

“若是能让赵贼在三千人的数目上做让步,我愿意接受……一千人吧。”瑞王深思熟虑后,略带些期盼的对柳绍宗说道。

柳绍宗摇摇头,失望道:“赵贼的人说了,条件就搁在这里,一万石粮食,半点不得少;三千人,一人不得克扣。否则一切免谈。”这是赵当世特意嘱咐过庞劲明的,赵营已经处在抉择的风口浪尖上,最忌讳的就是来来去去的谈判徒耗时间。所以,赵营的态度就是一口价不还价,一方面故作强硬,给予汉中方面压力,一方面也便于赵营尽快做下一个决定。

“他妈的!”一向养尊处优,附庸风雅的瑞王难得在外人面前爆起了粗口,但值此关头,柳绍宗完全不感到讶异。他自己现在也急的想骂人,既想骂处处为难自己的赵营,也想骂优柔寡断的瑞王。

“王爷,需要添些油吗?”屋外,仆人觉察房内的光线暗淡些许,小心问道。

“滚开,别烦本王!”瑞王好生焦躁,骂骂咧咧,“平日里对你这些下贱的奴婢太和善了,没大没小的,真恼了本王,将你们尽数……”瑞王喜怒无常,平和下来完全与世无争姿态,真怒起来,也很凶暴。王府中有好几个经年的老仆人都是因为小小的疏忽,惹怒了他,给打成了残疾。

当下瑞王本想说“将你们尽数宰了喂狗”,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柳绍宗不安地瞅了瞅愣在那里的瑞王,轻唤一声:“王爷?”

“有了!”瑞王忽道,眼神一闪,脸上居然带了几分微笑。

柳绍宗不明就里,问道:“什么有了?”

瑞王向他招招手,让他靠近些,小声道:“我有一计,不必赵贼退让什么,可解那三千人的苦恼。”

“请王爷明示。”柳绍宗完全不认为这么个脑满肠肥的王爷会想出什么靠谱的主意,仅仅是因为客气才装作聆听。

瑞王“嘿嘿”笑了笑,同时扯了扯柳绍宗的袖角,道:“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把他们全都……”说到这里,用手做一个下斩的动作,续言,“做得漂亮些,准保不露痕迹。我再帮你圆圆场,既能救回华清,保不齐你除了这功还能挣些军功,如何?”

柳绍宗大惊失色,他惊,不在于眼前这位这位王爷计谋的巧妙,而在这素信佛道的王爷内心的残忍与血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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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王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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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与官军的交接于五日后的永恩寺,这里位于褒城东北的一处山坳里,清僻幽寂。寺里早没了和尚,只有个摇摇欲坠的枯槁老者仍住在里头。

庞劲明此前来踩点时因怕不吉利影响到交接事宜,故而没杀这老者,这时候眼看着小小寺庙突然汇聚了几千号人,把那老者吓得不轻,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头戴白色幕离的华清途径时见到了他,心生怜惜,差小竹上去塞了几个铜板,才继续向寺内正殿走去。

此次赵当世没有出面,赵营方面的代表是侯大贵,随行人员还包括王来兴与何可畏。官军那边,照旧是柳绍宗全权负责。

一万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柳绍宗组织了兵士民夫提前转运了四天四夜,才将它们从汉中押送到永恩寺。现在永恩寺后院一捆捆、一担担的粮秣堆积如山,王来兴带着水丘谈以及一班兵士全力以赴清点着具体数额。

在等待清点结果的这段时间里,面对面坐着的侯大贵与柳绍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侯大贵装作满不在乎看着旮旯头的蛛网,不时趁柳绍宗不注意快速扫视他的动静。柳绍宗也故意眼神飘忽不定,其实也在暗中留心侯大贵的一举一动。

二人尬坐了一会儿,华清跨步入殿,柳绍宗眼前一亮,慌忙上去问候:“郡主,你身体安好?”侯大贵在后小声骂了句“龟孙”,也站了起来。

“嗯,无碍。”华清郡主淡然应了一声,并不想柳绍宗想象中那样喜悦激动。

侯大贵快步上来,粗着声音道:“柳总兵,粮草没点完,郡主可还是我赵营这边的。你注意点,别靠太近。”说完,还瞪起了牛眼。

柳绍宗暗骂一声,心中忿忿,但考虑到在郡主前的形象以及交接的顺利完成,还是忍气吞声下来,也不睬侯大贵,对华清殷切道:“郡主,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这里的事就快办好,还请你先到偏殿中稍事休息。”

侯大贵脖子一歪,直勾勾盯着柳绍宗同时吩咐手下道:“带郡主去偏殿,无我命令,谁也不许冒犯郡主一根汗毛!”他久处绿林,这绑票交人一套熟的不能再熟。让柳绍宗见一面华清郡主,是让他安心,而接着将郡主看押起来,则是驱使他老老实实完成交接。

柳绍宗这次来,并没打什么别的心思,主动权在赵营这边,纵然心急如焚,他也只能听之任之,目送华清郡主离自己而去。

粮草的点计费时费力,中间还不断有民夫推着车将剩余的粮草陆续送到寺里,侯、柳二人干坐一个上午,也没等到结果,所以先散场,各自吃饭。

饭中,侯大贵忽然听到偏殿那里一阵喧闹,恼怒道:“谁人在那里聒噪?”

庞劲明作为前前后后的主要行动策划者之一,也随在寺中,他走过来回道:“一个儒生,是何总管手下的,叫什么郭名涛,前面想偷摸到偏殿去,给拦下来了。”

“郭名涛?”侯大贵搔头摸耳,对这名字没啥印象,但考虑到赵当世素来尊重读书人,也不愿动粗,“你让何总管好好管管这厮。总管总管,连手下当差的都看不住,还管什么钱粮!”

赵营六使,亲养司与特勤司长官称“指挥使”,稽察使与教练使长官分别简称“稽查”与“教练”,内务使与钱粮使则都惯称“总管”。钱粮使王来兴与副使水丘谈忙不过来,内务使何可畏便也去帮忙,郭名涛被发配到何可畏手下,这次也随行入寺。他意欲趁隙去见华清郡主,但事不周密,为庞劲明的手下察觉,故而给赶了出来。

郭名涛的风波方罢,寺外来人寻见侯大贵,是老本军后营的把总吴亮节。侯大贵先在心里嘲讽一声“小白脸”,然后道:“人来了?”

吴亮节撩了撩因为汗渍而乱布于额头双颊的头发,喘定了气道:“回总兵,二千七百三十四人都带来了,现全在寺外等待清点。”

侯大贵心道清点个屁,口道:“不必点了,待会我和姓柳的说,让他把人带过去就成了。”这些老弱妇孺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在侯大贵看来,重要性远不及后院那些不会走路不会讲话的粮草,反正是要丢给官军的,少几个多几个又有什么打紧。

吴亮节连声称是,说句:“若无他事属下就先走了。”见侯大贵自顾自狼吞虎咽全然不理自己,怏怏离去。

吃完中饭,侯大贵回到正殿,发现柳绍宗早已端坐在了那里,暗自冷笑。他坐定不久,王来兴匆匆走来,将一张纸摆到侯大贵桌前,道:“后院的物资粮秣都点清了,请总兵阅看。”

“嗯,好。”侯大贵点点头,乜视柳绍宗一眼,拿起纸便看。

柳绍宗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里着实惊讶。他看不出,对面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识字。要知道,就算在明军中,识字的军官也并不多,甚至很多名震一方的总兵、副将,与普通杂兵无异,全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

且不论那几个貌似斯文的清点人员,就赵营的一个厮杀汉,竟也有几分文化。只这一点,柳绍宗对于赵营的观感登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隐隐感到,这赵营能在汉中折腾这么久还依然稳固,不是没有理由。

他却不知,这是侯大贵耍的一个花枪。头一次代表赵当世出面会晤总兵一级别的明军将领,侯大贵自不愿意给对方看轻、折了赵营的面子,同时也想给官军造成些压力。所以他一早就与王来兴、何可畏等打好招呼,约定了一张纸上先写粮草数,再写盐豆数等等次序。至于数字,他此前死记硬背,基本记熟了一到十以及百、千、万的形状,这时一览,自无障碍。

从纸上看,官军这次带来了麦谷杂粮等凑一起,基本上达到了九千石左右的水准,至于少去的一千石,怕是在路上给押送的民夫兵士吃掉或是军官分润了,这是当初定下协议一个小漏洞,给柳绍宗钻了,倒也无关紧要。

大头拿到,侯大贵心定不少,接着看,除却粮草,火药也有一千斤。虽不多,但聊胜于无。与流寇交易,给些钱粮,多少说得过去,可要是火药这类的国之利器数目太大,给人捅了出去,就算是皇帝的亲叔叔,瑞王恐怕也担不起这份罪责。所以不论是囿于库存所限还是为了自保,瑞王能拿出一千斤火药,已经很够意思了。其他东西,杂七杂八,并不太多,也不重要,侯大贵对清点的结果基本满意。

柳绍宗看着侯大贵紧绷的脸逐渐缓和,也松了口气,问道:“怎样,可以将郡主交于我了吧?”

“且慢。”侯大贵大手一立,“还有个条件,柳总兵可别忘了。”

“哼,你是要说那三千百姓?”

侯大贵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人都在寺外等着柳总兵去清点,柳总兵点完,咱们就可散了。”

他说完,身子往后一靠,准备做长时间耗着的准备,岂料柳绍宗手一挥道:“不必点了,你既然对粮草没有异议,就将郡主带出来,寺外的人,我一并带走就是。”

侯大贵闻言大喜,暗想如此最好,免我费心。往后招招手,叫来庞劲明,让他将郡主带出来。不多时,华清再次来到了正殿。侯大贵走上去,抱拳与她说话道:“郡主,事已办好,我赵营这边就不留你了。望你归城路上一路顺遂。”顿了顿,声音微沉,“我家主公托我和你说一声,你送的那朵小蓝花他很喜欢。”

“他真这么说了?”原本一语不发,态度淡漠的华清在这时候忽然起了兴致也似,反问一句。只不过,侯大贵仅仅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

华清忽而失落,感觉心中有些空荡荡的,紧抿上了唇。柳绍宗心中焦急,听不清侯大贵鬼鬼祟祟又说些什么,生怕夜长梦多,大跨一步上前道:“郡主,咱们走吧。王爷和王妃,可想你得紧!”说完,自将身子隔在了她与侯大贵之间。

侯大贵打量他两眼,转身离开,边走口中尚道:“送柳总兵与郡主出寺。”柳绍宗怕再出岔子,他又何尝不是。

华清跟着柳绍宗向外走出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侯大贵、庞劲明、王来兴甚至是每一个赵营的兵士。这些人,她没接触过甚至也是头一次见,但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人是和赵当世朝夕相处的战友伙伴,她看到他们就倍感亲切。透过他们,她似乎就能看到赵当世的影子,他的英容笑貌,意气风发……

柳绍宗这次带来的人不算太多,一千兵士,五百民夫。他将华清送上早已备好的帷幕马车,当先开路。一千兵士分两列将马车夹在中间,又给民夫们发了铜钱解散了事,将近三千的百姓放在后方由少数兵士看管,散乱跟着走。

车行辚辚,永恩寺很快就消失在了深邃的草木后。每隔一段时间,华清就会掀开窗帷,问跟在车辕边的小竹到了哪里。有时小竹也不知道,只能迈着小步子,跑到前头去问柳绍宗。当确定已经离开褒城的地界,进入南郑境内后,华清才停止了询问。

她没来由的,分外想念起了赵当世。几天前这情绪还没这么强烈,可自打离开了永恩寺,赵当世的身影就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胸口有颗无形的石头压着也似,压得她喘不上气。

“我这是怎么了?”她不断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到了南郑,进入官道,马车平顺了不少,华清却感觉不太舒服,想靠着小憩片刻,谁知这时候车外传来了小竹的呼唤。

“怎么了?”她掀帷问道。

小竹向里边靠了靠,对她道:“前面柳大人派了几个人去后面,奴婢这时候向后看,不见了那些一直跟在后面的百姓。”从赵营那里交接来的近三千百姓,本一直跟在后面,小竹生性活泼,最喜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情况。

“人去哪里了?”华清这时脑袋有些难受,但一想到那三千百姓,责任感还是驱使着她打点起精神。

“不知道。”小竹摇着头说,“要不郡主你问问柳大人吧。可别是百姓们趁他不注意跑了,那他不就失职了?”小竹心地善良单纯,又不明内情,很感激将她和郡主救出赵营的柳绍宗,所以言语间颇为担心他。

“也是……”华清想了想道,“你费费力,再去柳大人那里问问。”

少顷,小竹从前头复奔了回来,华清问她:“柳大人怎么说?”

小竹咽了口唾沫,回话:“柳大人说,百姓速度太慢,延误郡主归城,两边分开,郡主先走一步。”

“这样吗……”华清闻之,尚在思索,马车却在这时候猛然一停,“呃……”惯性几乎令她撞到车门上,好在及时攀住护栏,才免于受伤。

“郡主!”小竹大惊失色,却在同时听到兵士高呼:“小心,有贼寇!”

紧接着,却又闻兵士呼喊:“别慌,不过是几个破落户。”如此一来,小竹本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了下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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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王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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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百姓,原本绷紧了心弦、抽刀挺枪的官兵均自松了口气,当中有脾气躁的骂道:“瞎了眼的臭虫,搁郡主驾前寻死吗?”言讫,一脚下去,将身畔的一个苍头老汉蹬翻在地。

那苍头老汉受此重重一击,躺在地上,半晌缓不过气来,两步外一个老妇人扑冲上来,跪在他头边痛哭流涕,想来二人定有亲缘关系。几个官兵好不厌烦,正欲乱棍齐下将这帮无理的山野刁民轰走,车驾内华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状制止道:“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官兵还以为她是对百姓说的,结果两下看看,发现郡主是冲着自己这边,面面相觑,推出一个代表道:“启禀郡主,这几个刁民冲撞车驾,无礼太甚,我等怕惊扰郡主,正要将他们轰走。”

“他们没有惊到我。”华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见那仰面躺着的老汉,秀眉一蹙,恼道,“你们赶人便赶,何故殴打这位老者?”说着,扶栏而下,也不顾官兵们惊愕慌张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

那几个百姓见了风姿绝伦的华清,惊为天人,皆跪伏于地,拱手上头,凄然道:“郡主菩萨,请你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

“怎么了?”华清并没什么顾忌,素手轻轻托了托那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妇人,老妇人慢悠悠站了起来,其余人见势,也都陆续起身。

“郡主……”那老妇人生平从未见过华清郡主,想象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与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渊,她心情激动不已,眼眶里亦闪起了泪珠,“菩萨,真与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摸一样……”她似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紧紧握着华清的双手,完全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喜悦与感动中。

华清好生为难,这时候,马蹄声起,前队数匹骏马大跨而至,却是柳绍宗来了。柳绍宗一见情形,先入为主以为华清收到了刁民挟制,二话不说,起手一掌,将那老妇人推飞出去,回首问华清:“郡主没事吧?”同时怒斥围在一旁观望的官兵,“一帮废物,干瞪眼个啥,还不赶紧护住郡主?”

语音未了,就听华清怒道:“你做什么!”说着,一把推开柳绍宗,跑到那老妇人身边,扶她坐起来。那老妇人本就身体虚浮,再遭这一跌,眼下气息急喘,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瞧你做下的好事!”华清又气又怒,不住用手轻抚那老妇人胸口力图帮她平复,扭头红着眼,冲柳绍宗喊道。

柳绍宗懵懂如堕雾中,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贤淑文气的郡主如此声色俱厉对人,心里首先寻思:“莫不是在贼营待久了,性子也变野了?”

其余几名百姓瞧柳绍宗如此蛮不讲理,都心生畏惧,齐刷刷又都跪下,朝着华清哭求:“郡主,求你为我等做主!”

华清将晕厥的老妇人交给小竹照看,自站起来,先好言劝那几名百姓起来,后温蔼问询:“你们是哪里人,发生什么事了,说吧。”

为首一个胆大的道:“我等都是从永恩寺追随着郡主出来的……”

华清闻言,微微吃惊,那边柳绍宗则是脸色一变。

“我等跟着郡主车驾走到一条小溪边,旁边的军爷便说要歇息歇息,后来郡主车驾走得远了,那军爷说要追上前头,就又催着我等赶路……”那百姓说到这里,黯然流泪,“谁知走不几步,右手林中忽然冲出强人无数。这伙人逢人便杀,军爷们都自顾逃命去了,我等只看到小溪都被染红,死命跑了出来,不想胡奔乱走,居然撞见了郡主……”他说着,泪水簌簌落下,“这当真是我等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嗯,强人?”柳绍宗阴沉着脸,若有所思,“莫非是赵贼咽不下这口气,差人来杀?”边说,又转向华清,“郡主,赵贼奸险异常,出尔反尔。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速速归城!”

“赵当世?”华清怔了怔,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昨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张灿烂笑脸,“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柳绍宗见她发呆,又催一声:“郡主,快上马车。等赵贼的爪牙追上来,可就迟了!”

“那他们怎么办?”华清心乱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

“都是我大明苍生,我姓柳的没理由抛下他们。”柳绍宗忽而一脸正气,昂首而言,并指使几名官兵,“你,你,你几个,保护好这些百姓,那两个老……老人家,背着走,务必要将他们安全送回汉中!”

那几个官兵稀里糊涂,忙不迭应了。柳绍宗走上来几步,好言对华清道:“方才我救护心切,生怕郡主你有什么差池,故而下手重了些。唉,实是我不该,待回城了,我必找最好的大夫给两位老人家救治调理。”

华清听他言语恳切,便也不疑,点头道:“你有这份心最好不过。”神情也好看了不少,但又问,“可是后方百姓们遭殃,也不能坐视不理。”

柳绍宗暗叫一声“我的姑奶奶”,脸上依然肃穆:“郡主不知,赵贼凶残至极,我此次带出城的兵马不过千余,自保尚可,绝无能力分兵。若是分兵去救,亦恐赵贼趁隙再来害郡主。所以先回汉中,等郡主安顿下来,我再提兵与阴险的赵贼决一死战!”

他左一个“赵贼凶残”,右一个“阴险的赵贼”,掩饰不住的贬低厌恶,听在华清耳里,十分扎耳,心下顿时不乐:“你既然知道路上不太平,为何不多派些人保护百姓?汉中贼寇那么多,也不定是赵当世所为。”

柳绍宗被她怼了一句,倒没想太多,连忙辩解:“我在后队安排了三百来兵,也算多了。可见贼寇的厉害凶悍。想这汉中四野,已全是赵营的天下,如此亡命之徒,也只有赵当世的手下才有此能耐!”

华清对军事不甚了解,仅仅是听不过柳绍宗说道赵当世才出言质疑,当下又反唇相讥:“自古只听过官捉贼的,却没听说过贼追着官跑的!”

柳绍宗脸一红,继而转白,嘿然无语,再见华清,她已经气呼呼地转身上了马车,于是也没再说话,自督促着队伍继续前行。

行了不足十里,前方烟尘扬天,一支军队趋步而来。柳绍宗远远打量了对方旗号,当即惊骇:“姓刘的怎么来了?”看旗号,来者是关南兵备道刘宇扬标下兵马。

领头的是刘宇扬手下的一个守备,柳绍宗持鞭拉缰,喝问:“尔不守城,来此何干?”自打上一次在赵营手下吃了亏,柳绍宗与刘宇扬就说定,他俩一个负责野战,一个负责戍卫。这守备今天理应轮值守南城的望江门。

那守备在柳绍宗面前丝毫不敢拿大,在马上躬身抱拳:“回安远伯话,在外斥候侦得西面有战况,刘大人恐有疏忽,特差我来助战!”

柳绍宗心道助你奶奶个熊,老子又不是去永恩寺抢郡主的,歪着嘴道:“这就不劳刘大人费心了。你回去吧,告诉他,一切顺遂。郡主安然无恙。”他伙同瑞王与赵当世交易的事刘宇扬知道,但有关三千百姓的事不知道。

那守备态度真诚道:“既然来了,那下官说什么也得护卫郡主与安远伯周全。”

柳绍宗暗忖多你一个也不打紧,乃道:“既如此,那你去先头开道。”

两军合一,又行三里不到,背后突然蹄声如同地震。柳绍宗心中骇然,一念间自觉不妙,尚未来得及出声,后方长而清脆的唢呐声连响三阵,紧接着听到有官兵惊恐呼嚎:“贼寇来啦,贼寇来啦!”

赵营的马军忽至。

柳绍宗贪赶路程,加之心里有鬼,所以并未设置斥候游边,谁想这会儿赵营真的来人了,他完全措手不及。

他手下现在六七百人,加上那守备带来了人,大致一千人出头。等赵营的马军犹如弯月,围成个轮状将官兵三面包起来,他才发现,赵营来的马军,绝不下一千。

马车骤停,华清听闻四周势若鼎沸,掀帷问道:“小竹,出事儿了?”

小竹哆哆嗦嗦,缩着脑袋应道:“是,是,贼,贼寇又来了。”

正值此时,华清猛然听得一个声音于外而起:“请安远伯柳总兵出来说话!”这声音洪缓有力、亢若蛟龙,不是那朝思暮想着的赵当世是谁?

她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都起满双臂,也不管什么端庄,径直将头向车窗外探,可惜窗口太小,她慌张下连试两次都无果,能做到的,仅是将两条臂膀伸出去罢了。

她还在挣扎,又听赵当世再说一遍原话,柳绍宗的声音也传出:“我便是柳绍宗,阁下是谁,有何正教?”比之赵当世,他的嗓音无疑就虚了许多。

“柳总兵,我赵当世本敬你是条好汉,所以愿意与你协商交易。可谁想,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你,你胡说什么?”柳绍宗气急败坏地喊道。华清这时,忽然住了动作,重新安安静静坐回到了位子上,侧耳倾听。

“早前定好,我将郡主交付于你方,你方以兵粮以及安置灾民为置换条件,是也不是?”赵当世声势沛然,闻之如同滚雷。

“是,东西都给你了,灾民我也接了,你还要怎样?”柳绍宗毫不相让,立刻回应,只是中气明显欠缺。

“哼,那可不一定!”赵当世语中带怒,“在永恩寺,我方清点出的确有九千余石粮,可装车时才发现,压在底下的将近两千石,里头装的,都是陈谷烂谷,黑烂透底耗子也不屑吃的,你叫人吃?这还不算,另外还有近千石,只外部填上秸秆、麦秆,里面竟然是砂石。哼哼,柳总兵,你是当我们蠢,还是你自己蠢?”

当时在永恩寺,王来兴查验了上头堆积的两三千石粮草后,没有发现问题,为了赶时间,他便取点计过的每麻袋的平均重量为标准,快速算出了所有重量。却不知柳绍宗早有预谋,提前几天搬运,就是为了在这里面捣鬼。还是后来侯大贵精明,回去检查时一袋一刀,切口确认,才发现端倪。

“我……”柳绍宗一个字高亢后,话音急转直下,悄无声息,过了许久,才复起,“怕是你贪心,想再骗些粮草。空口白话,肆意诬赖,如何能服人?”

却听赵当世长笑一声,道:“这且不论,那么你纵兵于小溪边残杀灾民之事怎么说?”

华清在车里听罢,讶然失声,她也听到,车厢外的小竹,也惊呼了出来。赵当世这一声喝问,好似投石入潭,顿时激起千层浪。原先还因为紧张屏气凝神的官军这边,都在受到更大的震惊后,亦开始小声议论开来。

柳绍宗感受到了身边的吵扰,且惊且怒,他呼道:“赵贼!人明明是你杀的,居然还恬不知耻,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我是大明官军,如何会残害人民,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你们这种卑鄙肮脏的贼寇!”

他气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个痛快。口不择言后,赵营的阵中也开始骚动,很显然,这些为赵营出生入死的骑士们,都为他的话感到愤怒与仇恨。他有些担心,便又道:“赵当世,你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大丈夫说话,光明磊落,你想要什么直说,我回了汉中,酌情给你就是。”他话说的大气,其实细细听来,一派畏惧懦弱,避战之情昭然若揭,他才说完,赵营这边就传出好些耻笑声。

柳绍宗又气又急,为了撑住自己的场子,再言:“赵当世,凡事都讲证据,睁眼说瞎话,谁不会?”由此反戈一击,想将难堪转移到赵当世这边。

华清当下心“砰砰”直跳,十分担心赵当世就此无言。虽然她应该站在柳绍宗这边,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希望赵当世说的,都是真的。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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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王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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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寂静过后,对峙着的双方不约而同重新喧扰起来。柳绍宗听着叽叽喳喳如同鸟雀杂舌的议论声,脸上清白交加,那被赵营五花大绑,推到前面的三四人,正是他的心腹。

那几个心腹都劲装结束,作强人打扮,可无论是柳绍宗手底下的官兵还是刘宇扬麾下守备那边的人,都有好些认得他们。柳绍宗斜眼向旁一瞭,发现那守备正愕然张口瞪着自己,不由心慌意乱。

“柳总兵,这几个是你熟人吧?”赵当世冷笑着说,同时晃了晃手中的腰刀,“还有一批押解在后边,不过都是些小喽啰,就不叫他们上来现眼了。”

柳绍宗咽了口唾沫,无计可施,但他脸皮厚,心一横张口道:“这几人我不认识!”他话音方落,便闻自己这边一片疑惑之声,脸上登时滚烫。

赵当世摇了摇头,转头使个眼色,侧旁三四骑士跳下,各抽刀剑,将锋刃搭在了那几个心腹的后颈上。

“既然不认识,那便将他们宰了吧。”赵当世风轻云淡说道,只是他才说完,那跪着的心腹们,立马哀嚎起来。

众人侧耳倾听,只听到那几个心腹慌不择言下,抖落出了好多柳绍宗的私事,全不似凭空捏造,内中还有一个伸长了脖子流泪疾呼:“三叔,三叔,我是亮子,我是亮子啊!”这人居然还和柳绍宗沾亲带故。

事已至此,柳绍宗已知死撑下去没有意思,叹了口气。他为了保证此次行动的稳妥,特地安排了自己最亲密的几个心腹执行,孰料此举不是给自己上了道保险,而是上了绞绳。

“姓赵的,把刀放下,算我着了你的道儿。你想怎么着?”柳绍宗既失落又失望,神情委顿。

赵当世一抬手,那几个待命的骑士同时撤刀:“做买卖的,最看诚信。如今柳总兵毁约在先,我赵某也不是喜欢吃亏的人,咱们干脆一拍两散,撤了这桩买卖。”

柳绍宗立马警觉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要将郡主抢回去?”

赵当世“哈哈”笑道:“郡主本来就是我的,何谈抢字?”

他这句话一出口,坐在车里细细听着的华清心神顿然一荡,那“郡主本来就是我的”八个字听起来,让人脸红心臊,也让人神魂飘荡。

“一派胡言!”柳绍宗于马上驳斥,“郡主是我天家人物,怎么会是你的?”

赵当世朗笑而言:“郡主怎么会是什么‘天家人物’,她是数月前我从武大定的手里救出来的。你说‘天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但它既然护不住郡主,就没有脸面再说三道四。”

“胡说八道,你……”柳绍宗明知道自己没说错,可气急之下也是词穷,面对气势逼人的赵当世,愣是不知如何还嘴反击。

“柳总兵,理亏的是你们,我不计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也拿不走。郡主,还是还给我吧。”

柳绍宗听他话虽平和,可透着一股威压之意,心念电转,嚷道:“不公平,大不公平!”

赵当世失笑:“何出此言?”他想这柳绍宗看起来蒙头蒙脑的,其实倒也是个上道的,转眼间就开始演起戏码。

柳绍宗使劲勒了勒缰绳,弹压住坐下躁动不安的马儿,红着眼道:“做买卖,先要诚信不假,可也需公平。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将郡主还给你,你也得将我的东西还我!”诚如赵当世所言,运去永恩寺的粮草有三千石做了假,可不还剩下五六千石吗?柳绍宗的算盘是运回这么多的粮草,少说也要二三天,他就可以此为缓兵之计,伺机再做文章。

这个难题抛出,柳绍宗暗舒口气,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的机智。虽说屠杀灾民这罪状板上钉钉跑不脱了,可至少现下有关郡主这事,自己还能占着个理儿,不至于毫无主动。

然而,赵当世实在是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要清楚他的想法,车里的华清心脏剧烈跳动着听他说道:“怎么不公平?柳总兵,这事儿可公平的很呐!”

“你把兵粮拿来,才说得上公平!”

赵当世语中带笑:“你看,拿回我的郡主,不劳柳总兵烦心,我自己上门取。所以为了公平,柳总兵也得自己上门取那些兵粮。实话实说,那些兵粮现在都还在永恩寺,柳总兵现在就可以去取,我赵营绝无阻拦。”

一句话,就将自以为得计的柳绍宗噎了回去。

兵粮还在永恩寺,柳绍宗信,可“我赵营绝无阻拦”几个字,他死都不信。那里是赵营的势力范围,赵当世这厮又是有备而来,倘若自己真个傻不拉几回去哪里,说不定就给预备好的上万贼寇包个结结实实的饺子,有去无回。

可是,赵当世这么说了,他没尝试之前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虚假。一来二去,劣势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这边。

“赵……我不信你。”末了,柳绍宗无可奈何说道。

赵当世耸耸肩,轻笑一声:“我诚意送到,领不领情是柳总兵自己的事。违约的罚金,我都尚未讨取,我退一步,希望柳总兵也能退一步。”

“你……”先是屠杀灾民被揭露,之后又莫名其妙背上了不诚不信的名头,这时候又摊上不领情的指责,面对赵当世的组合拳,柳绍宗端的是一败涂地,除了哑口无言,再不能有其他动作。

想着白白丢了几千石粮草不说,为此还得背负“杀良冒功”的大罪,甚至连千辛万苦追到手的郡主也面临着再度失去的危机,柳绍宗只觉天地间一片黑暗混沌。

要不,索性和赵贼拼了?

这个念头在柳绍宗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否决。至于原因,一个字——怕。

和陕地的其他军官不同,承蒙父荫袭承伯爵的柳绍宗是实打实京城公子哥出生,他和另一名叫王承恩的军官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京城来到西北援剿。王承恩是京师神机营副总兵,现在洪承畴手下,他背景深些,直接调任了甘肃总兵。

能从纸醉金迷的京师调到苦寒艰险的西北,比起其他整日价只会飞鹰走狗的勋贵子弟,柳绍宗无疑强上许多。他自少从军,能出类拔萃也是一拳一脚自己摸爬滚打起来的,能来西北,亦是廷议上各位大佬们对他的肯定。只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战场,永远不是他这种在骄奢惰乱的京营出身的军官所能适应的。

他崇拜先祖柳升,渴望重现家族的光辉,从京城来西北上任总兵后,本想着终于能施展自己浑身的抱负、挥洒自己的满腔热血,谁料想,一连两三仗直接就给他打懵了。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那种成片成片,成千上万人堆砌而成的尸山血海,甚至在他此前的脑海里都想象不出。而经常几天几夜追蹑贼踪、风餐露宿等等,更是让他不堪忍受。他失眠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一闭眼,腥风血雨就会扑面而来将他惊醒。

最重要的是,西北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可以自由驰骋,任意发挥的舞台。所有的军将们都像一颗颗棋子,听命于棋手般的上峰无时无刻的指令与监督:指定好的地点,迟一日或早一日到,都将受到严厉地警告与处罚;推进的速度,快十里或是慢十里,也会遭致友军和上峰的无情的诘责;明明可以扩大胜利,却因为上峰的一句话,就不得不纵虎归山;军队的兵粮已不敷用,却依然收到了继续驻防留守的指令……太多太多的困惑与不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

直到有一次,部队实在太累了,他害怕手下一帮子讲着自己听不懂话的兵士哗变,不得不下令在一个村落多停留一日。谁料就是这短短一歇,遭到了当地官员的口舌,说他柳绍宗“军纪废弛”、“强占民宅”、“强征民需”。这件事一直弹劾到了朝廷,要不是他家里在京城还有些人脉关系,他只怕就不仅仅是被朝廷下书骂一顿那么简单了。但是,经过这件事,他疲了。

这也是为什么入防汉中后,他就脚下生了根也似不走了。在汉中,他能感受到与京师相似的生活、气氛,即便并不完全一样,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敢再出去,他害怕再回到那血腥无情的世界,背负无边的压力……

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连个子嗣都还没有留下,他不想要那劳什子的光宗耀祖了,他只想回去,回到京师,再当他的大少爷,继续在京营里称王称霸、一枝独秀。他渴望、追忆,但现实是不可能,所以,他选择窝在汉中过安逸的生活或是见机捞些功绩,所以,他不敢和赵营拼命。

自打一照面,阅人无数的赵当世就断定,柳绍宗不会与自己硬碰硬——他不是个有胆之人,这从此与他前多番来去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故而,赵当世步步紧逼,有恃无恐。

“将郡主交还过来,或是去永恩寺提粮。”赵当世似乎失去了耐心,脸色急转直下,“两个选一个……”

“姓赵的,你这是在逼我?”

“哼。”赵当世的鼻间轻响,将刀往身前一横,“我赵某素来讲理。但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这先礼后兵的讨债活儿,也没少做。”

赵当世的话犹如军令,柳绍宗听到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高亢的天鹅唢呐声,紧接着,所有的赵营马军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前迈进一步,包裹着官军的圈子,眨眼就小了一号。这些马军个个面如铁铸,手里明晃晃的枪矛刀剑令人观之遍体生寒,胯下的战马也都不住地用前蹄刨着土地,似乎在为冲锋做起了准备。

打,还是不打?

柳绍宗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敢打,余光瞥见那刘宇扬麾下守备,也是满脸惊惧,全无战意。面对已然摆好阵势,蠢蠢欲动的赵营铁骑们,自己这边的人,无论人数、装备还是士气,都处于下风。

他之所以犹豫至今,还是因不甘心。他知道,战,会死;不战,回到汉中,将生不如死。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当口儿,一阵清脆的铃响,打破了暴雨前的沉寂。

这个突如其来的铃声,将赵当世以及柳绍宗以及所有屏气待战的兵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但见铃起处,一身素装,肤白胜雪的华清宛若仙子,掀幕而出。或许是适才的对峙充斥了太多的硝烟与杀气,温婉似玉的华清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冰,投入鼎沸着的锅中,瞬间就将一切平抚安定下来。

“郡,郡主!”赵当世与柳绍宗异口同声喊了出来,然后,赵当世策马朝她驰来,背后马军骚动,看他背影手一立,知其意为“谁都不要动”,就也按缰不动。他们不动,原先就战意低下的官兵也就都没有动。

众目注视下,赵当世先至,离不远的柳绍宗也急忙赶到:“你想动粗?”

柳绍宗情急之下想要拔刀与赵当世肉搏,不过,华清双臂微舒,挡在了他面前。

“郡主,你这是……”柳绍宗急忙刹住马步,整个人因此差点向前摔出去。

“因我一人,平白害了那么多随行百姓,是我之过。”华清面对着高头大马的柳绍宗,丝毫不惧。高高在上俯视下来的柳绍宗被她尖锐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又没处躲,惶然无措。

“这不是……”柳绍宗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但转念一想,又不能说是自己的错——虽然这是自己做下事,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她瑞藩嘛。

“而今若再起混战,不知又要死伤多少性命,你是想让我罪责更深一层吗?”华清昂首问他,泪水已然扑簌滚落娟秀的面颊。她流泪,似是有着无限悔恨,但目光如刀,又像在质问满手鲜血的柳绍宗。

柳绍宗只觉自己像一只过街耗子,四处想躲,却又无处可躲。他期期艾艾,口里咕噜咕噜,却就是无法连成句子。

“这些事都因我而起,我可以随你回去,但纵然回到了家中,我真的能当无事发生,一如此前,继续吃斋念佛吗?”华清说着说着,目光从狼狈不堪的柳绍宗脸上移开,垂首自言。起初,她放不下赵当世,可仅仅也就是放不下,作为瑞藩的郡主,她深深明白自己与赵当世之间绝无可能。故而,即便满心希望,她还是克制住自己,静静呆在马车里不动。

只是,随着赵当世与柳绍宗的对话,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事被抖了出来,尤其是听到柳绍宗故意使人屠杀百姓之事坐实,她彻底心碎了。她很聪明,知道柳绍宗一个外来户,绝不可能单独提供出数千石之巨的兵粮,所以此次汉中与赵营的接洽接,瑞藩必定在当中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她忽然产生了莫大的负罪感——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无论爹爹也好,柳绍宗也好,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接回自己,而因此产生的一笔笔血账,理到最后,债主还不是自己?

诚然,身为郡主,她大可以置之度外,回到汉中继续以前的生活,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也没人会将这些百姓或官兵的死算在她头上。然而,作为一个自小受儒、佛熏陶的人,她的内心是绝无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自己的。

人非草木,如果一个人,一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结果到了最后没人在乎是谁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也没人去追寻他们死亡的原因。这个世界,和无情残酷的修罗炼狱还有什么区别?

她的心声告诉她,她要为那些死去的百姓负责。

“郡主……”身后,赵当世翻身下马,起手向华清的肩上搭去,却悬在半空停下了。他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华清的责任,可安慰劝解的话一时也无从说起。

华清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明显紧了紧,随即,她那纤长的身子徐徐转过来。赵当世看得亲切,她的脸上,已然湿成了一团。

看着赵当世,她泪中带笑,苦涩却又坚定的说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什么郡主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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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王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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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直隶、湖广、河南、四川、山西、陕西六省总理,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熊文灿已接替原总理、河南巡抚王家祯总统数省剿寇事宜。这是四月份的消息,但传到赵当世耳中,已是九月。赵当世还听说,熊文灿要先去安庆驻节,因为安庆已有了他提前招募的二千浙江兵进屯。

消息的提供者来自东方,可就连这人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属于流寇中的哪方旗下。驰骋在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地的有包含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乱世王蔺养成、左金王贺锦等在内的大大小小无数营头,他们联营而动,关系十分紧密,有些甚至干脆合二为一,无分轩轾。今日跟这家,明日跟那家,对于相对底层的军官兵士来说,实在如同家常便饭般正常。

赵当世没有过多探究消息提供者的出身,甚至于他而言,天上掉下来的这个熊文灿时下也无关紧要。毕竟,相比正如火如荼、打成一锅粥的广袤中原地区,赵营所处的汉中,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偏僻。

不过,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因为这次的消息,是东边的流寇们主动提供过来的,换言之,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赵当世、赵营已算是一个值得提前交往、拉拢的对象,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这大半年来,赵当世的名气在流寇集团中的与日俱增。

当今流寇大体势分东西,西边不消说,赵当世自己和李自成为首,东边则是张献忠、马守应等为首。东西之间,郧阳通道、商洛与豫西的山区还存在一些小势力,不过都还不成气候。赵当世想要有进一步的发展,仅仅局限于西面肯定不行,所以与东面诸大寇的联系是早晚的事。

如此考虑,赵当世就借这个机会,引着那东来之人参观了赵营的军威与守备,好让他回去宣传,进一步提高赵当世在东边的知名度。通过暗中观察,赵当世看得出,那人对赵营的气象还是颇为赞许的,以至于在见到腰大十围、燕颔虎须的郝摇旗时忍不住说了句“浑似三鹞子”——“三鹞子”,张献忠义子王国兴,号军中最勇猛者是也。

赵当世送了那人许多礼物,临行前,不忘嘱托一句:“此去东边,路途艰深,凶险难测,兄弟定要小心。”那人点头,又听他道,“若有机会见左金王贺锦,劳烦代我转告他‘赵当世一切安然,但盼有朝一日与哥哥相见’。”

那人眉头一耸,稍有几分讶异:“你认识贺大掌盘?”

赵当世笑了两声道:“贺掌盘于我有恩。我赵某有恩必报,故甚念其人。”

那人作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赵掌盘放心,左金王一直与老回回合营。这次回去,当能见到,定为你转告。”

送走那人后三天,即至重阳,庞劲明来找赵当世,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有关华清。自打半月前将她从柳绍宗手里夺回来,她就一病不起。营中大夫看过了,说身体无碍,全是心病使然。赵当世无可奈何,在华清的床前守候了三天三夜,才等得她醒来。可即便醒来,华清也分外虚弱,微睁着眼看着赵当世,偶尔流泪,却说不出话。军务繁杂,赵当世也无法长久陪伴在她身畔,只能安排人手好好伺候她静养休息,并吩咐一有好转迹象立即来报。庞劲明尽职尽责,当下说华清的饭量增长了些,然而这看似荒诞的报告在赵当世听来,无异于大战之后的捷报。他喜上眉梢,暗思这两日必得抽出时间,再去探望探望华清才是。

顺带一提,那日柳绍宗在赵当世的步步紧逼以及华清的表态下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放弃了继续争夺郡主,也放弃了向赵营索回粮草,带着兵马惶惶跑回了汉中。过不多久,赵当世就接到消息,说柳绍宗的甘肃总兵给撤了,总兵由甘肃巡抚汤道衡推荐一个叫什么柴时化的接替。

孙显祖与柳绍宗,这两个自去年起就一直与赵营相抗的对手,至此算是输的一败涂地,彻底退出了汉中的舞台。而赵营,则凭着那五六千石的兵粮,继续坚持到了现在。

第二件事,有关李自成。本月初,兵科都给事中凌义渠以汉中贼患经久不平为由,弹劾洪承畴。受到朝廷压力的洪承畴立刻策划了一场战役,在宝鸡击败了李自成,闯营大军避祸秦岭。照目前态势,他们进入汉中只是时间问题。

赵当世已经做好了与李自成见面的准备,对现在的他来说,闯营来汉中,宜早不宜迟。赵营固然从瑞藩和柳绍宗那里敲到了一批粮草,不过万余张嘴一开,从八月到现在,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再怎么绞尽脑汁,汉中府也生不出余粮来,早一步见到李自成,赵当世就可早一步与他磋商接下来的方向。

目前与闯营一起的,还有另外两营。一营蝎子块拓养坤,赵当世熟悉。但是拓养坤自打这几个月复败复降后,已失去了当初的势力与威望,单论实力,只能依附于闯营才能继续存活,面对李自成也没啥话语权。另一营是混天猴侯进,这侯进早年名头很大,几乎与不沾泥张存孟、点灯子赵四儿等巨寇齐名,像如今明军将领白广恩起初就是跟着侯进为盗。和很多流寇老前辈一样,侯进的实力放在现下,也无足称道,只不过李自成看中他的名气与威望,故而拉他一同南下。

庞劲明走后,赵当世心事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今日昌则玉按其惯例,要闭关冥想,是以没有陪在左右。而穆公淳则感冒未愈——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明的暗的劝诫他多穿些衣服,不要为了追求飘逸而忽略身体,可他每每表面满口答应,转过身依旧我行我素。

赵当世自己想了一会儿,兵士忽然来报,说吴鸣凤求见。

似乎很久没有面对面与他说过话了,赵当世如此想着。这吴鸣凤人够机敏,可有时稍嫌滑头;组织能力不错,但打仗往往缺少一份勇气。这种人,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至少赵营现在没有充裕的人才储备,故而赵当世对此人虽有诸多不满,也不怎么信任,还是暂时没动他。

吴鸣凤进来,先是满脸谄笑着说了些好话,瞧赵当世似乎心情尚可,腆着脸指了指侧方的一把椅子,问道:“大都督,我……”

“坐吧。”赵当世挥挥手,吴鸣凤赶忙“诶诶”连应两声,一屁股扎了下去。

“有事?”吴鸣凤既然要坐,要说的定不是三言两语,赵当世偏头问道。

“是,是。”来到赵营也快两年了,真正与赵当世一对一的机会却并没多少,吴鸣凤双股紧绷,双手并在胯间轻轻搓着,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忐忑,“属下想说的是川事。”

“川事?”赵当世闻言,精神陡振,登时来了兴致。

赵营入川的计划,没有正式开会通知过,但把总以上军将们或多或少心里都有点数。吴鸣凤再不受信任,放在赵营中好歹也是千总一级的高层军官,自也知晓此事。

兴许是看到赵当世的表现受到了鼓舞,吴鸣凤的不安稍稍消减,他将手放到了双腿两侧,点头道:“正是,属下这里有线报。”

“什么线报?”

“属下先前在川中为官,有一挚友,姓蒲名国义。此人本为晋人,祖辈徙川供职,籍属宁州卫。”宁州卫赵当世清楚,即在成都府附近,“及属下为大都督所执……不,所收,蒲国义那时正随侯良柱于客省征战。”

“嗯,此人是在侯良柱手下?”事关侯良柱,那么这个蒲国义看来对于入川之事有关联。

“蒲国义现为广元驻防守备。”

“广元?若入川,广元自是首当其冲。”赵当世像是在对吴鸣凤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决定入川,但怎么走还没定好。不过和上次一样,走金牛道的可能性最大,“这蒲国义如何?”

吴鸣凤润了润干涩的嘴唇,手扶椅把,道:“属下不久前接到一封信,是蒲国义写来的……”

“你接到他的信?他怎么知道你的所在?”赵当世不及他说完,利刃般的视线扫过来,当即逼得吴鸣凤说不下去。

“大都督恕罪!”吴鸣凤眉宇皱起,突然“扑通”从椅上跪到了地下,“前阵子军势不明,属下贪生怕死,想留条后路,便暗中差人去川中寻到了蒲国义,想让他……一来二去,就有了联系。”吴鸣凤看上去痛苦万状,边说,边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大耳括子。

赵当世冷眼看他打完,没说话。流寇与官军之间有来有往,不是新鲜事。今日的流寇,明日未尝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官军同样也有可能一朝风云突变,落草为寇。做人嘛,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什么新鲜事。赵当世看过、听过无数这样的事,按说心里已有准备,但当这种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还是不由有些气闷。

吴鸣凤见赵当世抿嘴不语,心中大慌,激动下又要自虐,赵当世横声打断:“行了,先说正事。”他不信任吴鸣凤是有原因的,他现在庆幸自己的选择。只是眼下,他更关心蒲国义的事,况且,吴鸣凤主动交待,态度上的恳切还是令他不那么窝火。

“属下一时鬼迷心窍,才去想这些事,属下保证……”吴鸣凤手举过额,就要开始赌咒发誓。

“住嘴!”赵当世喝断他,都不是小孩子,做这些表面工作没有意义,想要赎罪,还得看行动,“你把事儿说完,倘若再怀鬼胎,我自有办法处置你。”

“是,是,是……”吴鸣凤点头如啄米,满头是汗。

“那蒲国义的事儿,你继续说。”

吴鸣凤抹了把汗,也不敢再起,就跪着说话。原来那蒲国义之妻有绝色,偶然为侯良柱所见,深慕之。侯良柱念念不忘,屡次向蒲国义索取其妻陪寝。若是一妾一媵,蒲国义迫于淫威,给就给了,可正室妻子,岂能随意侍人?他只觉侯良柱欺人太甚。而侯良柱多次要挟不得,便也放出话来,说要整治蒲国义。两下针锋相对一时如同水火。可在川中,川抚王维章尚且让侯良柱三分,蒲国义无论如何,也不是侯良柱的对手。他思来想去,无人可求,自危之下,想起了吴鸣凤。

“还有这等事?”

赵当世心里纳闷,吴鸣凤看他面有疑窦,膝行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张黄油纸,递给他道:“这是蒲国义书信原件。上有其守备官印,大都督一阅可知。”

打开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赵当世一字不落细细看下去,发现绝大部分都是哭诉与抱怨的内容,中间夹杂着凄凉的哀求。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绝望以及时而潦草时而郑重的字迹,若非亲身经历的当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感情表现得如此生动。随着目光掠到文末那个小小的印记,赵当世确信无疑,这封信,绝不是吴鸣凤能捏造出来的。

“信的后段,写了他的计划……”吴鸣凤生怕赵当世看得太快有所遗漏,小声提醒。

赵当世点点头,若有所思。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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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干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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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当世看到头戴笠帽,满脸胡茬的刘宗敏时,他正蹲在道边的一条小溪旁吃饭。即便当了闯营先锋大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锻工,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感觉蹲着吃饭最舒服。

只一个照面,赵当世与刘宗敏就相对笑了起来。这一笑,刘宗敏嘴里的米粒,都溅出来不少,其中好些都粘到了他乱糟糟的髯须上。

“呦呵,姓赵的小子,阔气了不少嘛。”刘宗敏浑不顾自己的形象,将尚未吃完的饭一口气咽下去,顺带又将碗底舔了一遍。

“呵呵,刘大哥,许久未见。”赵当世抱了抱拳。想当初,刚到闯营,自己是被归置在刘宗敏的麾下,所以说起来,这刘宗敏,还算自己的半个老上级。

“不错,不错。”刘宗敏将光洁如新的饭碗递出去,拍拍手站起来,上下打量起了赵当世。他个子不及赵当世,但胜在膀大腰圆,所以两人往一处站,反显得他雄壮不少,“看着身板也硬朗了许多,想来这两年,油水没少吃啊。”

刘宗敏说话就是这么尖锐讨人厌,赵当世在闯营时就领教过。他知道刘宗敏不过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所以也就不放心上:“大哥说笑了,都是拿命讨生活,还管什么油水不油水的。”

刘宗敏撇撇嘴,摘下胡子上的几颗饭粒,向赵当世身后望了望:“嗯?你的人呢?”他发现赵当世似乎没带多少人来。

“我的人都在褒城恭候闯王大驾,小弟这是先来探看。”

“哈哈,有趣,有趣!”刘宗敏抚掌大笑,“侦察探看的是不是交给斥候,而是你这掌盘子亲力亲为,你这赵营,有趣得紧。”

赵当世陪笑道:“那是自然。来者是刘大哥,那些斥候哪里够格,说什么也得我来。”说着,补充道,“不如今夜去褒城一叙,小弟已在城里备好了酒席,专为刘大哥接风洗尘。”

刘宗敏干笑两声道:“那就不必了,你那褒城已经有了万余人。我这里先头部队二千来号人挤过去,就闷也给闷死了。我瞅着这片地势不错,索性就在此间扎营,离褒城也不远。”时下二人见面的地点,处于褒城北面的木槽山南麓,与褒城相距不到二十里。

“不知闯王现在何处?”

刘宗敏用舌头剔着牙缝,含糊着道:“离我不远,我找到地儿后通知他,他不日便至。”

赵当世与他闲聊一会儿,又转回到了营事上:“秦岭多猛兽毒虫,翻山来到汉中,怕不好受。”

刘宗敏指了指自己的裆部,骂骂咧咧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数日前,这里给不知什么臭虫咬了口,肿胀得厉害。那随队的庸医说什么要用斧切之,我一刀就将他宰了。看这两天肿块自消,想是那庸医欲借机害我。”

赵当世想听的不是这个,见刘宗敏说着说着就开始当众揉弄起了下体,十分难受,就也不再绕弯,直接问道:“且不知一路来,弟兄们损伤如何?”

“嗯?”刘宗敏闻言,挑眉斜睨他一眼,努着嘴道,“这陕西啊,是一个人的脑袋,而这秦岭,就是插在人脑袋上的梳子。整个营给它一梳,软的、孬的都断了、死了,留下来的,全是硬的、韧的。”说完,打了个哈欠。

赵当世听他话里似乎别有用意,便不再追问这事,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问道:“却不知高杰那叛贼下场如何?”高杰拐了李自成的妻子,投顺了朝廷,闯营上下,都恨其入骨。

刘宗敏冷笑着道:“这狗贼躲在贺疯子的屁沟子里,愣是不出头,只要他敢出来一次,老子准保打烂他的狗头。”说着,自顾自喃喃而言,“只可惜了邢夫人,多好一个婆娘,怎么就瞎了眼,跟了这个狗贼?”贺疯子即是延绥副将贺人龙,此人性格乖张暴戾,手底下的官军之行径也与流寇无异,是以特别能和流寇们打成一片做些劝诱策反的勾当。

赵当世跟着喟叹数声,刘宗敏又道:“不过闯王前不久又纳了新夫人,姓高,较之那邢夫人,无论英气还是胆识,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边说,边笑起来,“这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哈哈。”

当初李自成能接替高迎祥顺利当上闯王,似赵当世此类外营的支持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的重要原因是得到了部属的全力辅佐。八队与赵营有一点很不一样,如果说赵营因新近吸附了武大定、张妙手等部的兵士才使组织成分复杂起来,那么八队就好比一个大染缸,已经混杂了不知多少的各类部队。同样作为一营之主,李自成这个货真价实的“闯王”对于部队的把控力实际上还比不上赵当世。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指挥不动手下的将领,而是部队的权利实质上还是被几个一路支持着他的宿将们瓜分着。甚至像刘宗敏这般的老本嫡系大将,也掌握着相当一部分的嫡系兵力。所以说,出挑的,并不一定真正掌握实权,但比如泼皮风陆钢、冲天鹏方仙也、水底龙刘伯清、梅铁块梅遇春等等这些极少出来见人,也不著名的票帅,才算得上是幕后的掌权者。

刘宗敏本性粗豪直率不假,可也因清楚闯营的内中实情,他才敢于屡次在旁人面前说道李自成而丝毫不以为意。

赵当世自然摸不清闯营构成的底细,但他清楚,如果说闯营的老大是李自成,那么老二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刘宗敏。和此人说话,小心谨慎可不能比面对李自成时少上一分半点。

刘宗敏与赵当世又聊几句,那边兵士来报,说要开始扎营盘,需他去统筹,他听了便要离开。赵当世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庞劲明,庞劲明心领神会,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青布包裹,交给刘宗敏。

“这……”刘宗敏掂量了下包裹的重量,豹眼登时笑成两条小缝。

赵当世拱拱手道:“小弟受刘大哥提携,才能有今日成绩。感恩之心无以为报,这点薄礼,还请刘大哥笑纳。”

“好说,好说。”刘宗敏眯着眼笑容可掬,看上去比之前亲切多了,“等我安排完了营地,就找个机会寻你吃酒,好好叙上一叙。”

赵当世应承着,目送刘宗敏大摇大摆地离去,庞劲明凑上来,低声道:“主公,适才底下小的们绕圈转了转,回报上来,说姓刘的没两千人,现在此地的,算上伙夫,顶多千人冒个尖。”

“晓得了。”赵当世点点头。庞劲明的报告其实很符合他之前的预期,就他估摸着,李自成在关中战败,慌不择路下不会带太多人逃入秦岭,而再经过莽山野林的梳理,最后能来到汉中的,十不足五六。

然而换一面想,经过重重劫难,历经艰险坚持下来的,必也是闯营中最强悍、最坚韧的战士。就拿现在刘宗敏带的这些闯营兵士来说,赵当世发现他们上到将官,下到小卒,几乎无一例外,都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四马,仅这一点,就是赵营难以望其项背的。

那日和田见秀同来并留在赵营的少年刘体纯这次也来了,只不过他似乎与刘宗敏关系一般,即使见了面,也并无热络之感。直到后来,他想起要为李自成赠马给赵营一事,不顾赵当世的劝阻,跑去找刘宗敏说话,结果一炷香不到时间,便满脸失落,颓然归来。不必说,他的要求定是给刘宗敏打了回来——李自成许下的承诺,让他自己去兑现,想敲我的马?门儿也没有。

赵当世在木槽山南麓等了一会儿,见闯军都在热火朝天安营扎寨,没人理会自己,也就返回褒城。到了褒城,散出去的斥候陆续有来报的,其中两个点比较重要。一个是说虎头关附近陆续有兵马出谷。虎头关在秦岭的南端,附近有好几个隘口,结合刘宗敏之前的话可以断定,这些出谷的兵马,便是后续李自成所在的闯营大部队。另一个则是说,略阳方面官军有动作,只这两日,已有大小数股官兵自北汇入褒城。这也不难理解,李自成一走,陕北、关中基本上安歇了下来,洪承畴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自然会紧接着筹划打击陕南群寇的军事行动。有此方针作为指导,离略阳较近的部分官军先期集结起来十分正常。

虽然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赵当世还算镇定。他之前已经差遣了先讨军右营的郝摇旗重返沔县,以作为前哨,盯梢住略阳的一举一动。综合其它几个方向的风平浪静、汉中府城内官军的不作为,赵当世判断,洪承畴下一步的主打方向,不出意外当会是西边的略阳。

经过二个多月的整顿,赵营新的组织架构基本调整稳定了下来,各军各部的训练工作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虽然受伤的一批高级军将中,白蛟龙、白旺等尚未恢复,无法投入军务,但在赵当世“择部分先精”的指示下,其他几部的军事工作率先展开——以赵营当下的时间、精力以及装备量,要想统一提升所有部队的战斗力绝无可能。所以赵当世先挑了像老本军吴鸣凤左营、先讨军郭虎头前营、先讨军郝摇旗右营这样的尖刀部队着重发力。无论是装备配给还是人才调动,都以这几营为优先。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赵营全军可称为“能战之军”的,只能勉强算吴鸣凤、郭虎头、郝摇旗三营的七千人罢了。

回到褒城后的第三日,赵营上下已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转移的筹划、准备。赵当世上午才焦头烂额处理完数件要务,午饭还没顾上吃,闯营的使者就到了。使者不是别人,田见秀是也。

田见秀言简意赅,讲述了闯营当前的情况:刘宗敏先头部队已在木槽山南麓择地盘营,李自成也自北先率老本精兵与之会聚一处,其余部众,尚未全出秦岭,仍在各个谷口次第集结。

比起刘宗敏,田见秀就坦诚不少,他对赵当世透露,李自成现在木槽山的人马,不足二千人。赵当世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名声赫赫,堪称当今流寇第一人的李自成,手下赖以为根基、最具战力的老本兵,仅有二千人。

只靠着这点骨干,就能将陕北掀得天翻地覆,与洪承畴来去对峙如此长时间,赵当世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英雄、枭雄乃至奸雄,能称为“雄”,皆因能做非常人企及之事。手段最高者为“英”、次之为“枭”、最卑鄙者为“奸”。赵当世感到,只凭在大部分友军都撤出陕西、高迎祥也战败而没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留守,且在官军的天罗地网中谋存求生至今,李自成已经当之无愧是一位枭雄。而他赵当世,还够不上“雄”字。

田见秀大略说了下情况,就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这请柬也不知是从哪家的婚礼上抢劫来的,上面涂改了好大一块,将原文掩了去。旁边的留白处则重填上了文字。文字的内容,是邀请赵当世明夜去木槽山,与李自成及闯营的大将们会宴。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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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干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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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相见,赵当世在李自成面前的地位完全不一样。彼时,他只是多如牛毛的流寇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此时,他却已跃居为李自成在陕西最可靠的盟友。

闯营迎接赵当世的规格非常高,李自成以下,刘宗敏、李过、刘芳亮、田见秀等老八队嫡系大将乃至陆钢、方仙也、梅遇春此类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宿老们都出席了宴席。这些人,宥于当初的地位,赵当世见过的不多,有交情的则更少。一入帐,除却李自成,也只有刘宗敏、田见秀、党守素等寥寥几位主动与他打了招呼。

经过李自成的介绍与一番吹捧,帐内的气氛满满活络起来。赵当世发现,陆钢等宿老们除了偶尔出于礼节陪笑几句外,寂寞无声,反倒是张鼐、袁宗第、高一功等后生晚辈活跃得多。

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而今的赵当世其实对于异常之处非常敏锐。透过欢喜热闹的氛围,他能感到陆钢等一班宿老们隐隐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多想,更没有去问李自成。这次南下是闯营的一次巨大的抉择,身为一军之主以及闯王,李自成前前后后必将面对许多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挑战与危机。这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领导者所必须经历的路程,赵当世相信,在这一点上,李自成比自己更有应对的经验。一个集团,要想长久走下去,必然要经过内部的不断清洗整肃,这是在任何情况、任何环境下都会发生的事。而从日后李自成的表现及作为来看,赵当世完全没有必要替他操心。

除此之外,赵当世还发现,撇开闯营的诚意不提,他们实质提供上来的酒菜,实在称得上寒碜:席上无多肉,只是赵当世这个客人以及刘宗敏等几位大哥面前摆了根半生猪蹄,除此之外,在座者无一例外,都是清汤寡水,间或有几片肉条稀稀拉拉。李自成本人更是端着碗白饭,里头混着干辣椒,再佐以烈酒下饭。即便这是李自成本人的饮食习惯,赵当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一叶知秋,闯营目前的军粮储备,以此推测也不乐观。

在暗中观察的当口,赵当世也感受到了李自成对于自己的热络。这是出自真心的高兴,不是虚情假意之人能够装扮出来的。至少在心胸开阔这一点上,赵当世的的确确非常佩服李自成。

“老赵,哥哥此番,带来了雄兵数万,你我联手,何愁官军群宵不灭,何愁陕川诸地不平?”往日里,李自成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少言,心事重重,但也许是今日太过开心,也许是喝多了小酒,他的话比往常多了几倍。

当下,席上的军将们也都喝高了,开始哄闹着你来我往打成一片。李自成身子挨近赵当世,叹口气道:“老赵,你可知哥哥心里苦楚。”

赵当世冷不丁听他如此说,心中一惊,故作淡然:“闯王何苦?小弟必当全力为闯王分忧。”他话这么说,其实心里只觉李自成要说的事,恐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唉。”李自成再叹一气,自言自语,“闯王,闯王……纵能为帝,却又如何?”

赵当世听他话中有话,担心道:“小弟不懂,愿闻其详。”

李自成沧桑的脸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有少许羞惭,与之前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径庭。赵当世愈加狐疑,却也不敢追问。

过了小一会儿,李自成自己开了口:“你可知之前高杰的事?”

“高杰?”赵当世旋即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这狗贼要是给小弟遇见,小弟就舍了性命也要为闯王宰了这厮,出了这口鸟气!”

李自成轻摇其头,抿嘴道:“我后来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全赖高杰那小子。”

赵当世几乎失声:“何出此言?”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睚眦必报的量窄之辈,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李自成再大度,也不是圣人,这被兄弟出卖、老婆被拐的事都能这么着就放下了?

满心惊疑下,赵当世继续听李自成幽幽道:“说来惭愧,哥哥空生一副男子汉的腰板,可在这床第上,却是百无一用。”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直接点,就是李自成不举。

这倒是赵当世此前没有想到过的,他同时也对李自成的坦诚颇为惊讶。

“邢……唉,我没用,却是苦了她。那高杰生的俊俏嘴又甜,思来想去,她弃我而去,也在情理之中。”李自成摇着头,苦闷难当下一口就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赵当世思索着前世对于李自成的所有记忆,似乎的确没检索到其人好色的片段,同时,也没有想起李自成是否有亲生儿子。

“祖传父、父传子,自古皆然。上至皇帝传位于太子,下至老农传地给子嗣,无不如此。可哥哥我,就算运道旺舍生忘死攒起一份基业,却无人继承。到头来所谓功名利禄还不都灰飞烟灭?”李自成越说越难受,酒喝的也越来越快,喝完一杯添一杯,如饮白水。

实话说,赵当世是不太愿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说如此隐秘的事的。凡人交往,留一线终归不错,一时心情好说出的隐私,事后或许就会自认失言从而对知情者产生忌惮。许多挚友反目成仇的例子无一不是过于亲密所致。赵当世自认为与李自成感情还到那一步,交浅言深是大忌。

只是看着李自成真情流露,不由又觉着有些可怜,又有些感慨。不曾想,在旁人眼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则也有着如常人般的烦恼,甚至有些时候,他们纠结的点,连普通人也看不上。

赵当世原还想趁着李自成熏然醉酒的迷离之际,从他或多或少套一些情报出来。可被李自成这么抽冷子来一下,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无奈之下,也无计可施,只能好言劝慰几句。

李自成长吁短叹一阵,忽而指着席上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的一个,道:“你看那芽儿如何?”

赵当世顺他所指瞧去,只见一个模样敦厚的少年郎正抬着通红的脸,嬉笑着与刘宗敏等人划拳争执。

“这芽儿叫张鼐,为人忠厚有气力,侍我如父,我甚爱他,欲从孩儿兵中收为养子,你意下如何?”

“张鼐……”赵当世在八队待的时间并不长,压根没接触过孩儿兵和这个张鼐,不知其人如何评判好歹?但转念一想,李自成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本身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倾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树一敌不如结一友的原则,赵当世实在没有理由说“不”,倒不如做个人情,于是装模作样,“哦哦,我听说过他,少年英才。现在观之,举止气度果然不凡,当闯王的义子,够格!”说完,竖起拇指。

睁着眼睛说瞎话,是赵当世的拿手好戏。

然而他这么一说,李自成果然心花怒放,大为愉悦:“我本还有些犹豫,你这么说了,我便定心。”接着又添一句,“我老粗一个,只看过戏、听过书,没什么墨水。兄弟你读过书,不如给起个名字?他那原名,难写难记得很。”

起名这事,赵当世拿手,当初给赵元劫起名,也是信手拈来。这当口略一思索,道:“闯王义子,名字不可太丧,又得琅琅上口……”说到这里,鬼使神差般脑海中蹦出个名字,“今二营会合,是为一喜;闯王得卓越子,又是一喜。我看,不如就叫双喜吧。”

“嗯?”李自成听了,随口念道,“李双喜……”

他反复念叨了几遍,深觉满意,点头笑道:“得,就这名儿了。呵呵,来日正式收他时,你这起名之人,可不能不在场啊。”

赵当世忙点头:“此乃小弟之幸。”

两人相谈甚欢,伴着谈笑风生,酒也陆陆续续喝了不少。他俩还算喝得慢了,放眼望去,除他俩外,偌大酒席上,横七竖八皆是烂醉如泥的各闯营军将,在此时还能保持神志清晰的,一个都没有。

赵当世也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他见李自成心中高兴,自思为了应景不扫兴,今夜索性便放纵一回,来个不醉不归。也算是为接下来两营合作揭开一页新篇章。这般自我安慰下,也就没了顾虑。

当下宴席所在的李自成大帐笙歌鼎沸、鼓乐喧天,各种叫骂嬉笑声层出不穷,似乎人人都不想放弃享受着这最后的安逸时光。兴许是太久没有宣泄了,这场酒席一直喝到后半夜,还没见消停的迹象,包括赵当世在内,每个人都越喝越带劲,状若癫狂。

赵当世端着个酒碗,摇摇晃晃,刚战完一圈,想回来和李自成对饮两碗以作缓冲,孰料眼花懵懂下,没见身前一个人横躺在那儿,给绊倒在地,酒碗碎在了地上,酒壶里的酒也洒了一地。

他酒醉下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谁知就在将要抬头的那瞬间,脑袋上方火光一闪,一颗小流星也似飞掠过去。

“哇啊!”那边,一个醉醺醺的军将杀猪般惨叫起来,这一声来得太过惨烈,当即划破了酒席上的愉悦气氛。众人齐目瞧去,赫然见那军将脸上中了一箭,满脸是血仰面朝天倒在那里,那箭矢的柄首,兀自有火焰跃动。

“有火箭!”几个酒量好,神思尚清的军将当先大叫起来。他们这一叫犹如催命响铃,在场所有人除了少数已然鼾声如雷的,无不给惊得酒醒大半。

“抄家伙!”李自成也没丧失理智,高声疾呼。他指挥作战时口令间多有江湖习气,说“抄家伙”,就是让众人准备作战。

一声令下,帐内所有军将顿时乱如走蚁,这时,不断又有火箭破帐而入,其中好些射中了人,还有一些点燃了帐幕、桌椅。

赵当世一个激灵,鱼跃而起,才起来,一箭迅雷而至,擦着他的额头过去。赵当世嗅到额前发梢似是为火焰带起一丝焦臭。只是他没空多想,三两步跳到李自成身边,扶起他,大声道:“必是官军夜袭,此间不可战,唯走为上策!”

李自成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似乎这样就能使自己清醒些,这时候,唯一没来参加酒宴,负责今夜执勤的闯军将领吴汝义闯了进来。他出身贫贱,乃李自成于群丐中择出乞儿,后置入孩儿兵,因年纪稍长,不久就被提出来代替叛逃的高杰掌管闯营的内务后勤。

作为李自成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吴汝义的出现无疑给李自成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三步并两步上来道:“闯王,官军自西北而来,已踹入我营,适才一股突袭到这里,刚被我部击走,可趁隙走也!”

赵当世凝神一思,对李自成道:“自西北来,当是偷渡了鸡头关。本以为那里残败难行,看来是我等疏忽了。”说罢,又皱眉,“闻官军大部均在略阳集结,缘何有一军敢于孤身冒进?”

二人跟着吴汝义向外急走,走时听得周围呼声震天,萦绕不绝。李自成问吴汝义道:“他们喊些什么?”

吴汝义咬唇而言:“他们说要斩闯王首,为曹总兵报仇雪恨!”

赵当世与李自成闻言,对看一眼,心中各自苦笑。原来是曹变蛟到了,无怪这么奋不顾身。大曹凶,小曹狠,名不虚传。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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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干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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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来袭的是其他官军,李自成可能还心存侥幸,然而,这次杀来的是曹变蛟。其人自少追随曹文诏从军,对这位亦兄亦君的叔父的感情极为深厚,所以闯营害死曹文诏之举于他而言,不啻杀父之仇。

怀着满腔仇恨,曹变蛟在洪承畴手下剿寇极为卖力,遍观陕西诸部明军,他堪称中流砥柱。又因其部多马且套丁凶悍异常,故而在李自成等流寇看来,着实称得上最难应付的敌手。

在陕北,曹变蛟部基本上一刻不停追着闯营的屁股打,洪承畴转旌南下,他半点不拖泥带水,即刻奉命而动。闯营越崇山峻岭入汉中,他则自西绕路巩昌府,从徽州白水镇而至略阳。聚在略阳的官军越来越多,可在主帅洪承畴未到前,他们一个个抓住机会偷懒,都不愿意动弹,只有曹变蛟,时时刻刻注意着闯营的动向。二日前,他就探知闯军前部已出秦岭,先锋到木槽山一线驻扎,昨日,又闻李自成或许先到了木槽山营地,今晨天麻麻亮,便带着千余精锐,偷偷出城,连赶百余里路程,暗度鸡头关,又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木槽山南麓。

曹部官军其实在亥时中就俟近了木槽山的闯军营地,只不过曹变蛟很有耐心,在得知闯营大宴的情况后没有急着下令进攻,而是带着全军,悄无声息潜伏于山林中,直到月过中天,闯军将领们个个醉生梦死时,方发动突袭。

毫无准备的闯军自然难以抵挡,即便这是闯营中的两千余精锐,可面对士气如虹的曹部官军,依然溃不成军。曹变蛟纵马驰突,逢人便杀,手下千余官兵受他气势的感召鼓舞,亦无不奋然力战,他们一经入营,立时便如水银泻地般布满了闯营的每一个角落,除了刀砍枪刺,他们或鸣火铳或射火箭,很快便将整个营盘搅得天翻地覆。

“得李闯首级者,赏百金!”

这是曹变蛟一入营就高呼的口号,这口号经他亲兵传呼,已扩散到每一个官兵的耳中。这些官兵们一个个凶如阎罗,目放寒光,竭尽全力寻找着那个可供自己一夕飞黄腾达的闯王李自成。要是曹变蛟知道赵当世也在此间,恐怕“得赵闯者,赏百金”的口号也少不了。

正当曹变蛟以及所部官兵们苦苦寻觅李自成的当口,李自成与赵当世则在吴汝义等人的护卫下仓皇逃窜。李自成的中军大帐位于整个营盘的中心,这也意味着,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免不了要受官军的阻击。考虑到曹变蛟是自西而来,故而李自成选择了向东’突围。

吴汝义带来的闯军兵士本有五十人,李自成的要求下,散去了一半。因为人太多结成一块,容易招致官军的注意,况且,倘若真个遭遇剽悍的曹部官兵,以五十人当之与以二十人当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吴汝义在前引路,李自成紧随在后,除却撞见几股自家的乱兵外,倒并没有遇到官军的阻击。快出营盘,十余名溃兵自北逃来,见着了李自成,哭诉道:“官军如厉鬼索命,北营已烧成一片,陆帅给活活烧死在帐内,刘帅亦被人砍死。”陆帅与刘帅,即闯营宿将陆钢与刘伯清的惯称。

李自成甫一闻言,不知该喜该悲,按理说自家将领战死,应该悲愤,然而死的却是两个冥顽不灵的顽固派,自己正愁如何处理这些军中宿老们们日益咄咄逼人的威胁,岂料还没动手,他们就给天收了去。

“刘、田等将军怎么样?”比起陆钢之流,李自成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嫡系将领们。兵没了他半点不在乎,刘宗敏、田见秀等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真正的打击。

“刘将军在北面聚集了些兵马,田将军他们都在。”另一个来兵说道,“他还叫人传讯给闯王,说没有老弟兄折损,请闯王安心。”

“嗯,晓得了,你去和刘将军说,让他收拢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褒城见面。”李自成如此嘱咐,神色稍松,说着看了眼赵当世。

正在此时,吴汝义从前方牵了匹马来,那马遍体乌白交杂之色,极为雄俊,赵当世认得是李自成的最爱的乌駮马。同时又有闯营兵士牵来其他马匹,赵当世也找到了自己的黄骠马骑了上去。

“闯王,从这里走,眨眼可至褒城。”既然听到李自成想去褒城避难,赵当世就顺水推舟提出邀请。褒城有着自己主力军队,他曹变蛟再生猛,也不可能对数倍于己的赵营毫无忌惮。

“正有此意。”李自成去褒城的打算不单是因为褒城有赵营支援,主要还是考虑到北方本部兵马的情况。当下依旧滞留在北面谷口的诸部队,大多数并没有全员出谷,尚在不断整编清点,依照这种情况,是绝对无法抵挡住势若猛虎的曹变蛟的。此外,那里还有着大量老营的随军人员与物品辎重,李自成可不想将曹变蛟引过去从而使自己的软肋直接暴露出来。

庞劲明听到身后喊杀声逐渐迫近,急对赵当世道:“敌兵近在咫尺,可速离!”

赵当世闻言点头,转对李自成道:“小弟等在前带路。”说罢,一夹马腹,那黄骠马登时飞蹄迈出。赵当世俯身打马,从“刷刷”的风声中听得到身后李自成等紧紧跟随的马蹄声。

众人策马狂奔一阵,庞劲明催马追上来,喊道:“主公,背后条‘子追来了!”

赵当世略略回头,用眼角余光掠视,果然发现李自成等身后,有大群骑士紧追不舍:“来者有多少?”赵当世想,要是来人不多,索性与之拼杀一番未尝不可。

然而庞劲明说道:“估摸十五人以上。”

赵当世这边加上李自成、吴汝义的人都不过三十人,以二敌一,面对重甲重马且武力拔群的曹部官军,赵当世没有取胜的信心。

又跑一阵,赵当世只听到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回首再看,却见李自成已经不知何时,分出了几名手下去拦截追兵。只是那几名手下才将马转头,就被飞马冲来的官军们冲击带倒,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滞缓的效果。

赵当世心下慌张,刚将头转回来,目光所到,却惊见不远处一条河水横亘,看水势似乎还颇为湍急。

“糟!”赵当世暗暗叫苦,适才他一心一意逃命,却忘了自木槽山南麓去褒城,中途必须经过文水。这文水其实并不宽阔、也不深,可是时下正值丰水期,河水至少也漫过小腿,人和马自是可以慢慢趟过去,只是背后追兵即刻就到,又如何能优哉游哉慢吞吞的过河?

他还在思索,猛然听到一声哀嘶,转目看去,竟然看到李自成所乘的乌駮马立起扬蹄,再看之下,马的臀部中了好几箭,血流如注。

那乌駮马剧痛难当,苦不自禁,坐在上面的李自成给他突如其来颠了几下,重心不稳,翻滚了下来。吴汝义见状,立刻招手,止住本部兵马,全都围上来保护李自成。

吴汝义扶李自成站起来,赵当世也回马到了,吴汝义急切道:“追兵至,为今之计,只能拼死。”他也清楚仅凭自己这么点人,决计拦不住汹汹而来的官军,只是走投无路,才想死战以报李自成。

赵当世没说话,庞劲明牵马上来道:“主公,我与吴将军留下来拒敌,你与闯王乘马过河。”说罢,将缰绳塞到了李自成手里。

李自成动容道:“这位兄弟……”

“小人等烂命一条,死便死了,无足道哉。闯王闯将是真英雄、真豪杰,还有大事要做,绝不能就在这里死了。”庞劲明文化不多,但粗言粗语下,更能体现出一番真心,“我等虽不济,但玩命去搏,终归能拖延一阵。事不宜迟,还请二位快快过河!”

吴汝义闻言同样毅然道:“这位兄弟说的极是,二位不可再迟疑。我等将竭力拦住追兵!”说着,招呼左右,“你们,都别走了,留下来。”

他这话一出口,犹如泰山压顶,在场所有兵士们没有一个犹豫,无不点头应和,拔出了腰畔的马刀。这将近三十闯营兵士个个面色肃毅,咬紧牙关,立马于风中。

赵当世与李自成也非婆婆妈妈的人,见势如此,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返身牵马走向河边。边走,边脱下衣帽腰带,以减少入水后的负重。及至入水,后方即传来激烈的拼杀声,伴随着人的哀嚎与马的嘶鸣,说不出的悲壮凄凉。但他俩漠然而行,牵马涉水渡河,从开始到结束,愣是没有回头一下。

到了对岸,喊杀声依旧在,李、赵上马,没命地奔驰。他们纵然对吴汝义与庞劲明的舍命掩护心存感激,但并不愧疚,相反,他们更多的,是坦然。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诚如庞劲明、吴汝义所言,李、赵的重任,不在此间,在更远的彼岸,而庞劲明他们的使命,或许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每个人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战、而亡,虽不免悲怆,但无疑值得尊敬。苟活如蝼蚁,远不如轰轰烈烈来世走一遭的洒脱快活。赵、李皆为人杰,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拘泥于妇人之仁,所以,他们并非冷漠,他们只是坦然。

赵当世与李自成在黎明前抵达了赵营,城中预警在先,徐珲等率众出城接应,并列阵郭下以待追兵,不过,自打在文水被甩,曹变蛟似乎没有继续追来。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如何会耿耿于怀一胜一败。赵当世与李自成稍作歇息,心态立刻放平缓了不少。两人吃了饭,等到正午,刘宗敏率众自北撤来。

不得不说,刘宗敏能稳坐闯营头号大将的交椅,的确货真价实。他带来褒城的,还有一千五百来名兵士,也就是说,在一盘散沙的混乱状态下,木槽山闯军经过他的努力依然保有了大半的有生力量,算下来不过折损三四百人。这对于是夜完全失去统一指挥,在官军的追杀下毫无抵抗之力的闯军而言,已经是一个奇迹。

听刘宗敏说,官军后来陆陆续续分出许多人冲南面追去,曹变蛟本人也很快离开了营盘,由此从侧面为刘宗敏收拢兵力提供了有利条件。现在想来,那时候死追出营紧跟在后的官军骑兵,说不准就是曹变蛟本人带队。也只有他,才会不顾一切,甚至抛下胜利的战场不再指挥而来追逐杀叔仇人。

刘宗敏带着人来褒城的路上,并未再遇到官军。看来,曹变蛟一击不中,没有再逗留,现在很可能已经返回略阳了。

能逃出生天,并将伤亡减到最少,这无疑很幸运。然而唯一不幸的是,吴汝义与庞劲明依旧下落不明,赵当世后来派人去文水边寻找尸首,结果发现除了几摊血渍与倒毙的战马,所有的尸体怕是都被官军收了去,无迹可寻。

赵当世失去了庞劲明、李自成失去了吴汝义,均自有些伤感,庞、吴二人在两营中职责不同,但都忠心耿耿,能够舍生取义,失去这样的部属,很可惜。

只是时刻都可能风云骤变的汉中不是有空多愁善感、吁长叹短的地方。在褒城,酒醒后的赵当世与李自成严肃的深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细节不得而知,但两人做出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立刻入川。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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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干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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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到达褒城的第三日,终于完成集结的闯军余部在接到消息后,陆续从秦岭南部的谷口开拔,抵达褒城。头一批约莫六千人,是闯军的战兵,由留在后方的将领蓝应诚统带,后一批二千人不到,基本上是老营的随军人员和辎重队,也由另一名闯军将领谷可成统带。

蓝、谷二人前来褒城的路上,未曾遭到官军的截击,反倒是赵当世派出去接应的人马在和蓝应诚初遇时,差点因为情况不明而导致两方打斗起来。闯军全体会合后,点清楚人马,万人不到。这与李自成所讲,南下前尚有一万五千之众的情况相比照,即能直观反映出重峦叠嶂的秦岭是多么严酷。

与蓝应诚同至的,还有一个惊喜,即活着回来的庞劲明与吴汝义。原来当夜他俩见赵当世及李自成成功过河,又见官军实难抵挡,就且战且退,最后一并投河。庞、吴皆识水性,借着湍急的文水顺流直下,侥幸逃过了官军的追杀。

文水的下游靠北,他们上岸后就先去了北面寻找闯军大部队,之后才又更着大部队来到褒城。

忠心的部下安然无恙,赵当世与李自成都好生欣慰,对二人的嘉勉奖励自不待提。队伍集结完毕,紧接着的核心任务,便是入川。

之所以比原定计划提早了将近半个月行动,赵、李的谈话主要涉及到了三个点。

第一点,兵粮告急。实际上,不单是赵营面临粮草将罄的尴尬处境,闯营的状况也很不乐观,尤其是在宝鸡的惨败以及秦岭内的逗留徘徊丧失消耗了大量的粮草,李自成根据吴汝义早前的报告估计,按照目前的情况,闯营也绝无法支撑下十月。计划赶不上变化,入川之事,不可再拖。

第二点,实力不济。早前,李自成的确有着在汉中组织打一仗的想法。可这个想法在遭到曹变蛟的夜袭后就被果断抛弃了。闯军的骨干精锐只有二千人,这一次的损失虽说已经不算大,可怎么样也折了四分之一,李自成不愿意继续将他们拿去硬碰硬。况且,经历了秦岭群山的折磨,新败的闯营上下锐气消失殆尽,疲惫异常。这种状态,谈何再战?他征询了赵当世的意见,赵当世的意见也不赞成继续在汉中死磕。毕竟就算赢了一场,也无法扭转大势,反正总得入川,还不如趁早离去。

第三点,天气有变。今年的气温降得比去年还快,立秋还没到,温度就颇让人感到凉意。明末的气候反常,赵当世早有见识,他担心,若继续滞留汉中,一旦冰雪骤降,封住了入川诸路,那么赵、闯二营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是以,必须抓紧时间。

为了这件事,赵、闯二营召开了一次联合会议。此次会议颇为壮观,二营的中高级将领悉数参加,与会人员达数十人之众。最后达成定论:九月十九日开始依次撤离褒城,先去沔县与郝摇旗部碰头,然后转军宁羌州,与在那里驻扎的覃进孝部会合。

将出发日期选在九月十九是因为崇祯十年的此日乃是立秋,作为一个大节气,官军基本都会免除一日的差役与执勤,作为犒劳。这是流寇们在与官军多年的斗争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五日内,褒城上下齐心协力,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翌日十九日三更天,二营人马夤夜出城。扑面而来的是凉丝丝的夜风,兵士们低着头,用麻布巾裹紧了脖颈与下颊。他们沉默无言,安静的如同黑夜里蛰伏的鸟兽,与为月色所笼盖,静谧幽深的环境化为一体。

水流般的人群不断地从褒城的西门鱼贯而出,人虽多,却井然有序。“嚓嚓嚓”的脚步声混杂着牛马的低鸣以及车轮的滚动,让这个沉寂的夜晚听上去分外忙碌。偶然有军官呼骂起来,或是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引起一点点的骚动,就如同将石子投入了碧水深潭,纵能激起几分浪花,却又很快消弭在平稳的浪纹之中。

行军特别是夜行军,因为消息传达的滞缓以及夜色难辨,极容易编制紊乱,造成人员的走散或队伍的前后失距。考虑到这一点,褒城的人分三批出发,头一批三更天出发,等四更天了,下一批再出,直到接近五更天,最后一批人马出城。

当最后一批人马出发时,作为头一批的张妙手等部已与出迎的郝摇旗见了面。郝摇旗同样早已打点好了沔县上下。张妙手的老本军后营以及闯营的吴汝义等部,所带的都是二营中的随军人员,他们在郝摇旗的安排下在城外用过早饭,并不停留,直接转向南下。郝摇旗留在原地,等第二批赵当世与李自成率主力部队前来后,一并行军。放在最后的,是二营的马军部队,赵营这里是韩衮的一千余骑,闯营则是李过的二千骑。

等韩、李到达沔县时,晨光熹微,沔县内外早已没有一个兵士。他们在城里抢入居民家中,草草解决了饭食,便接报东面有官军踪迹。很显然,那是南郑的官兵前来探查了。

眼下二营的大部队尚未完全离开沔县的地界,韩、李二人商议,准备反击一次:要是先撤,给南郑的官军抢住了沔县城,再急请略阳的援兵追击,对于二营的撤离计划无疑有着极大的威胁。

二人当机立断,留了千人在城内,又各率千人出城,向东面追来的官兵两翼包抄过去。这支官兵是汉中刘宇扬标下兵马,虽然都是身强体壮的良家子出身,但没有打过仗见过血,带队的守备见有敌来,第一反应就是向后撤。但是官军全是步兵,如何能快过一人双马的二营马军——李自成信守诺言,在与大部队相聚褒城后,如数拨给了赵营千匹骡马,以为酬谢——因此撤退的结果就是官军们的后路被堵,阵列因为缺乏有效指挥而完全涣散,侧翼完全暴露在了二营马军的刀锋下。

李过先做了一次尝试,党守素佯攻后方,李过则趁着官军匆忙调整的当口带着主力直冲其腹部。宛如一击中的,官军顿时阵脚大乱,惊如雀散,韩衮不失时机,挥军掩杀上去,与李过一并,直驱向东,将南郑的官兵直赶过褒水以东,确认其众肝胆俱裂,无有回头意后方才归城。此时,日头已上三竿,而二营的主力兵马,也已经出沔县进入了宁羌州地界。

覃进孝在宁羌州等待多时了。

自击溃任可先,夺下汉南三垭的最后一关白石垭后,他就牢牢掌控住了南部的局势。当时,沈应龙之所以抛下任可先,退入川中,原意是为了破釜沉舟,逼迫近在咫尺的七盘游击罗文垣做出救援的选择。可谁知罗文垣真当是铁板心一块,眼睁睁看着白石垭陷落,愣是没发一兵一卒。沈应龙怒气难消,向侯良柱申诉罗文垣的不作为,然而侯良柱非但没有为他做主,反而转过头来斥责了他一顿,并以“丧关死将之过”为理由打了沈应龙顿板子。这顿板子虽然没有打死沈应龙,却将他打灰了心。其后,沈应龙借口养伤,放下军务躲回了成都私宅,侯良柱没办法,只好将他的兵马转交给部将蒲国义统带,驻防广元。

覃进孝将汉南的诸多隘口移防给了呼九思,自带二千本部兵马入屯黄坝,在这里,他可以死死盯住目前宁羌州川陕交界处官军的唯一据点七盘关。其后,侯良柱亲自率兵抄小道北出了阳平关一次,击杀了大批呼九思手下的棒贼,但最终还是因为没有立足点而饮恨而走。侯良柱这一退,许久都未再动作,也许他等待着汉中因洪承畴的到来出现变数择机而动,只是他没有料到,洪承畴还没到汉中,流寇们先一步下了四川。

被来回蹂躏过多次的宁羌州本就残破,居民或死或逃,根本所剩无几。赵当世以覃进孝为先锋,仅一个时辰,就拿下了连州官都没有的无垣州城。二营兵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做入川前的最后准备,却忽闻消息:侯良柱将川北所有隘口的兵马都撤回了广元集结,包括此前死死扎根在七盘关一步都不愿挪的罗文垣。

这绝对是一个极为有利的消息。

赵当世与李自成不知道侯良柱为何这么做,实质上,四川巡抚王维章同样对侯良柱的做法一头雾水。他派人找到侯良柱,质问他意欲何为,侯良柱并不理会他,依然故我。抚戎之间的矛盾,在这时候终于明白的暴露了出来。

侯良柱的本意,是集中有生力量,依托广元的险要地势阻击北来流寇。因为据他探知,这次来的,不但有着流寇中的闯王李自成还有曾经肆虐过川中的赵当世,小心谨慎的心态令他对分关把守的策略抱有怀疑。根据实际情况看来,流寇的每一次入川,分散在川北无数关口的官兵面对成群结队的流寇们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各关隘之间道路难行且远,难以呼应,军将们又不团结和睦、同仇敌忾,所以与其被流寇各个击破,这次还不如将他们全都召集起来,聚在必经之路广元,置于自己的亲自统帅下——与二营攻破宁羌州的差不多时刻,侯良柱已在广元凑齐了一支近七千人的大军,这之中,可供调配的野战之兵亦不少于五千。

既然有机可乘,李自成与赵当世就不打算放过这个良机。二营人马在宁羌州刮地三尺补充了一次军需,分三路入川:一路从黄坝取七盘关再南进,一路由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一路由阳平关过青冈坪、土门塔,向白水。这三路看似道路不通,其实最终目的所在,皆在广元。

从黄坝取七盘关再走朝天关的一路由赵当世带领,所部为先讨军郭虎头前营与先讨军覃进孝左营,合计五千人。向年赵当世曾走过这条路攻打广元,是以路径上驾轻就熟。这一路算是此次攻广元的主力。

自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的一路由李自成带领,所部为闯营骁骑二千,这一路走的是七盘关侧的小路,轻装简行,目的是提前到达广元一带烧杀,一来造成恐怖效应,二来也为后续部队的跟进提供支援。

西去阳平关继而直走广元白水的这路由徐珲带领,所部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共两千人。这支人马预计进入白水,即沿葭萌水下广元,是为偏师。策应主力部队的同时,也严密防备自西有可能增援来的其他川军。

二营其余兵马,全都留在七盘关附近,分别由侯大贵与刘宗敏两人总领。

崇祯十年十月上旬,二闯入川之战正式打响。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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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广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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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蒲国义紧了紧披在最外层的鳞甲,温和说道。这件鳞甲是他中武举时同乡里人凑钱为他打的,粗粗一算,它已经跟随蒲国义征战了十年有余。

因多年的氧化,鳞甲的色调暗淡,可这反而显示出一种厚重感。一双柔荑自上而下,轻轻抚着甲片,偶尔会在凹陷缺口处停滞稍许。蒲国义偏头看了看正为自己检查甲胄是否披好的妻子,见她对着背甲怔怔出神,问道:“怎么了?”

“……”蒲柳氏顿了顿,用纤指细抚着一处,“妾身看到这里的几道口子,心里,心里就乱得很……”

蒲国义心里一阵难过,清楚妻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可临战在即,他不愿陷于儿女情长,于是硬声道:“刀剑无眼,上了战场,这是难免的。”说完,不忘又说,“你却未曾见过那些断手折足乃至尸首分离的人,比起他们,我何其幸也!”

“可……”蒲柳氏闻言,哑然无语,原本就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这时候“扑簌扑簌”全落了下来。

蒲国义心最软,刚强硬起来的心态给这一下冲的七零八落,他叹了口气,转过雄壮的身躯,带起甲胄一阵乱响:“唉,别哭了,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别整的这么悲悲切切。”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蒲柳氏的泪珠滚落如豆,她拿起手帕不住地抹,可那泪水却越抹越多,直到将一块干燥的手帕浸得透湿:“这,这妾身,自,自然……”她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难以成句。

蒲国义顺她目光瞧去,床榻上,襁褓中,一婴儿正酣然睡着。这时候,蒲国义再也抑制不住,柔情泛起,两只大手蒲扇般将娇弱的妻子拥入怀中:“我不在,欢儿就辛苦你照看了。”

蒲柳氏不但身形上比丈夫差了许多,年龄也小近十岁,每当紧紧倚靠着孔武魁伟的蒲国义,她都会从心底产生十足的安全感。只是,这样的安全感,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所动摇。

似乎是察觉了妻子的心思也似,蒲国义喉头翻动,终于在妻子的鬓畔轻语:“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简单收拾完,回娘家,越早离开越好。”说完,听妻子“嗯嗯”两声,再言,“我已经央托了老傅,让他安排你们出城。老傅,就是傅梦帝,常来家中喝酒的那个,是我同乡,必会全力周全你们。”

妻子的担忧,也是蒲国义的担忧。顶头上司、四川总兵侯良柱对蒲柳氏垂涎三尺几乎已是人尽皆知的丑闻,蒲国义才诞子不久,自然不会容忍因为自己的差池而使深爱着的妻儿落入他人之手。可军令如山,侯良柱派他去城头守备,倘若因公废私,处境恐怕将更为不利。

“你答应,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抹泪许久,蒲柳氏的双眼红肿如桃,她哽咽着勒紧了蒲国义粗壮的腰膀,似乎蒲国义不答应,她就永远不会放开手。

蒲国义良久无语,直到户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锣声号声,他才不得不举手至额,认真道:“我答应你,也答应欢儿。我不会有事,你们也不会有事。今日一过,咱们仨还像以前一样。”他这般说着,心却如刀绞,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将会发生什么。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却在这里大言不惭给妻子儿女许诺,他既羞愧,又心痛。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人声:“蒲守备,上峰有令,二刻前必须前往城头整顿。”听声音,是手下的兵士们等不及了。

“一切小心。”蒲柳氏抽了抽鼻子,撒开手,退后了两步。蒲国义注意到,她的双肩兀自微微颤动。

“等着我。”蒲国义想笑一笑,可脸却僵硬得动不起来,这时屋外又起两声催促,他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襁褓,狠下心,抄起摆在方桌上的腰刀,推门迈步而出。

屋外的阳光直射下来,与昏沉的屋内形成鲜明的对比。蒲国义关上门,走出院子,眯着眼看着十余名兵士,道:“人都到齐了?”

那些兵士点头道:“人都在北城门处,就等守备你了。”

蒲国义一挥手,兵士们跟着他便走,一边走一边交谈:“侯帅人呢?”

“侯帅方才已领大兵出北城门了。听说北贼已过了朝天关。”

蒲国义点点头,没作声,在此前的军议上,侯良柱就定下了应敌之策,即在城外与北来流寇交锋。守城之重在于守野,野不得守,次守郭下。通俗说来,就是在城下列阵,与敌人背城一战。

经过探查,侯良柱知道了此来袭城的流寇总数并不比自己这边多多少。既然兵力在伯仲之间,还窝城死守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背城而战,一来可以阻碍敌军第一时间接触到城垣、城门,二来也可让出战的官兵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作战。侯良柱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当初收各关隘兵尽入广元的意图,就是为了傍城而战。此前,为了安置各路来会的兵马,广元北门外的空地上已经扎起了成片的营地。当下官军们正好依托它们作为阵地。

远处,浑厚绵长的号角声持续不绝,目之所至,到处都是忙忙碌碌来去奔走的各部兵士。蒲国义心事重重地走着,不防迎面走来一人,拍了下他的肩头:“老蒲,巧了!”

蒲国义看了来人,正是适才向妻子提到过的好友傅梦帝。傅梦帝是朝天关驻防千总,不久前奉侯良柱之命撤关来合。

“你去哪儿?”因想起把妻儿托付给傅梦帝的事,蒲国义很是关切的问道。

傅梦帝苦笑了笑,弹了弹脑袋上的圆盔,“铮铮”作响:“本以为能巡防城内,摸鱼过去,谁知道北边来的客人们真不给面子。这不,才接到军令,说侦得一股贼寇正沿葭萌水过来,我给临时调去防河了。”葭萌水起陕西巩昌府阶州,在广元汇入嘉陵江,所谓“防河”,其实是去守广元西侧的嘉陵江,那里有一两个栈桥可渡河。

“只有你?”蒲国义知道傅梦帝下面不过二三百人,一这么点人防河,怕是凶多吉少。

“非也,还有老黄、老易。”傅梦帝说道。这两人一个叫黄世俊,一个叫易谦,都是川北的杂牌军,他们加上傅梦帝部,勉强有个八九百。

蒲国义这才微微放心,说道:“老傅,这仗打完了,记得还来我家吃酒啊。”

傅梦帝笑道:“那是自然。”二人没再多说,就像逛街也似擦肩而过。表面轻松,实则在这战前巨大的压力下,他二人心中均无比压抑。那一声声号响,那一面面大旗,在他看来是无比令人焦躁与心悸。只是,他们都是老行伍了,都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走出两步,蒲国义顿住脚步,转身望向渐行渐远的傅梦帝。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种冲动,很想喊一声,叫住这个相交多年的挚友,再看看他的脸,握握他的手。他清楚,这一别,两人只怕再也没有一起喝酒扯皮的机会了。

然而理智还是控制住了他几乎喷涌而出的情绪,左右兵士瞧他神色有异,不免问询:“守备大人,可是有话对傅千总说?”

蒲国义心一沉,摇头道:“没,咱们快走吧,迟了恐延误战机。”

众人绕过几个街道,沿路挨家挨户都闭紧了门扉,浑若无人。但不时乍起小孩的啼哭,还是表明,看似空寂的房屋内,还是躲藏有百姓。小孩哭过,往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大人们凶狠急促地斥责。蒲国义听着孩子被责打威胁的啼声,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子,鼻头酸酸的。

又走两步,一户门前,却有个老者颤巍巍在杂石堆中翻出一个破旧的耘爪。值此全城戒严时节,百姓无批准绝不可随意上街,即便走出房屋一步,也是重罪。几个兵士见状就要上去呵斥驱逐,但被蒲国义拦了下来。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帮那无力的老者拔出卡在缝里的耘爪,和气道:“老丈,街上不太平,还是入屋为好。”

那老者本见一批兵士气势汹汹赶过来,心里叫苦,这时见是蒲国义,登时放心大半。蒲国义为守备官,事上隐忍,待下谦和。又好路见不平,在广元因各部进驻鱼龙混杂的这段时间里,遇上霸蛮的兵痞没少给城中百姓撑腰。且他为人豪爽,肯仗义疏财,是以无论在军队还是百姓中,都很有些好名声。像这个老者,膝下三个儿子都在蒲国义部中当兵战死,所以蒲国义对他尤为照顾,几乎月月都拿出部分薪俸救济孤苦无依的他。

“家里没柴火了……”那老者神色黯然,“我瞧着这耘爪上还有些短木,就想拿来烧。”

城中备战,百姓家中绝大部分的木柴,都在几日前给官府当作军资的一项征用了。这老者本就贫苦,因这没了薪柴,忍饥挨饿了两日,终于忍受不住,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寻觅可烧之物。

蒲国义招呼兵士取了些干粮交给那老者,劝道:“老丈,你拿着这些先吃。捱过了这一段,我再来探望你。”

那老者连连点头,褶皱密布的眼角似也有些湿润。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好,好,好”,到了后面,才算说出话来:“蒲守备,你是好汉大英雄,有你去,定能杀的那些剐千刀的贼寇屁滚尿流!”家中物品被无情征用、三个儿子先后战死,这位老者半点也不怪官军官府,相反,他对流寇深恶痛绝。

“好……”蒲国义张着嘴,木然应道,可却觉这番话有如尖刀,一刀一刀扎入了自己的心口。他忽而想说一声道歉的话,只是话到嘴边,自个儿又溜了回去。

目送老者入屋,蒲国义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菜市口。这里是广元县城的中心地带,四通八达。由此转北直走,即可到达北城门。

菜市口站着一排兵,还有几个光着膀子,抬着大木桶往地上冲水。蒲国义发现,地上好像杀过猪也似一片殷红,血水混着污水,肆意横流。

不过,眼下在广元哪里还有肥猪可杀,蒲国义心下了然,这里定是刚杀了人。

“死者张钟、彭大道。罪状,丧师败绩。”负责现场的是侯良柱身边的一个亲信,面对蒲国义的询问,他淡淡回答,同时指了指摆在不远处案板上的两个包裹,“他们的头在那,待会拿去给侯帅验看,就要用石灰处理了,再送到成都报备。”

张钟、彭大道都是侯良柱军中将领,听说两日前,他二人先后率众出战东面御贼,反而给贼寇的马军数次击败。侯良柱怒其二人无用,召回杀之,一示军法无情,二也未尝没有在战前杀鸡儆猴、威慑全军的意思。

头颅所在不远,停着辆板车,上面盖着茅草,不看也知,茅草之下,必是张钟、彭大道二人的无头尸体。蒲国义虽然与他们没什么交情,可同在侯良柱手底下当差,在面临极大的压力当口,不免产生兔死狗烹的同病相怜之感。

“走吧。”蒲国义在菜市口停留片刻,耳听北面的锣鼓震天,号角大作,招呼尚自啧啧惊叹的手下兵士们离开。

穿过一道幽深的小巷,视线豁然开朗,青砖包筑的广元北城墙赫然在目。

蒲国义深吸一口气,抚平心境,昂首挺胸朝前走去。那里,一排排一列列的官兵自城头而下,密密麻麻布满了所有的空地。城头迎风飘扬的十余面各色大旗几乎遮蔽了半边的天空,让巍然的广元城楼显得更加庄严浑朴。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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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广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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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平缓,可它的两岸此刻却是金鼓齐鸣,烦嚣动天。

郝摇旗咳了口浓痰,转身对徐珲道:“总兵,栈桥给他娘的盯死了。”

徐珲面如冷霜,遥望对岸,那里,矗立不动的一杆大旗两侧,沿江排布着无数黑色的三角小旗,这些小旗都在江风的吹拂下横向招展,一面接一面,远远看去,连续不绝恍如一道阻拦在江岸边的黑堤。

大旗上绣着的是个一个斗大“明”字,旁边立有两杆稍矮的豹尾旗,上面皆书“朝天关驻防千总傅”。朝北的豹尾旗旁,立有一座,飘扬的旗尾在风中“哗哗”作响,似乎在提醒对面的赵营兵马这座上坐的便是今日守御栈桥的主将傅梦帝。

透过江对岸排布着的守江官兵阵列,徐珲已能很清楚的看见广元县城的城垣,甚至那在城上来来回回走动的几个貌似巡逻兵的小黑点,都尽收眼底。真要渡过去,不消二刻钟怕就可抵达广元城下,只是,在此之前,回看眼下,还有嘉陵江这一道天堑需要跨越。

郝摇旗抬首观测了日头,拧着嘴道:“看时辰,大都督那边恐已开打了。”

徐珲黑下了脸,闷不作声。他所率先讨军右营作为偏师,出阳平关转南沿葭萌水而下,本意是出其不意,给正面攻击的赵当世主力部队提供策应,可谁料,侯良柱抢先一步,派人据住了渡江栈桥。而今,若不将对面的那支官兵击溃,自己的人连广元的一块砖都别想摸到。

处在广元县境内的嘉陵江算是上游,江面比起重庆那边无疑窄了不少。可纵使如此,目测当前横亘的江水宽度,也有数十步,且水深难测。徐珲除非是失心疯,不然就不会下令全军直接渡江杀向对岸。然而,从西岸往东,最近的渡江点就在此处,此处也是江面最狭窄的地段。听说再往下游走还有一处渡江点,但那里尚在数十里开外,等从那边渡江成功,黄花菜都凉了。

缓缓流逝的嘉陵江水不时掀起点点浪花,徐珲的目光从江面移到对面,那里早已严阵以待了数排鸟铳手,鸟铳手后有一个缓坡,自缓坡而上,又排了上百弓弩手。鸟铳手的阵列之前,还布着十余座似佛郎机、百子铳的火炮。可以想见,一旦赵营兵马按耐不住,全线渡江,必将遭遇官军毁灭性的打击。

与气定神闲、稳坐如山的傅梦帝不同,徐珲当下是又紧张又焦虑。紧张是怕误了策应主力的战机,对全局造成影响;焦虑是因为知道时间耽搁不起,可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主意。

郝摇旗紧攥双拳望着江对面的官军,气的吹胡子瞪眼,他耳中隐约听到广元县城的另一端似乎传起阵阵炮响,心里是急切犹如千万只蚂蚁在爬。须臾,傅梦帝下令让炮手试了一轮炮,虽然都偏得离谱,和赵营所在相去甚远,但郝摇旗的心态还是炸了。他怒气冲冲对徐珲道:“属下请带军中悍兵三百,从栈桥上先打过去,冲他娘个卵朝天!”

论悍不畏死之辈,纵观赵营,郝摇旗的部下里是最多的。他们的出身大多是囚犯、矿徒这类凶人,这一方面与郝摇旗喜爱择选此类人群入伍有关,另一方面,也这只有他这种勇出常人的猛士,才能驾驭这些桀骜不驯的亡命徒。

郝摇旗的建议,徐珲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他还考虑到了更多。顾视左右,眼睛能见的数百步长的江水上,只有咫尺处的一座栈桥横跨东西。虽说是此间唯一的通行处,但这座栈桥却又旧又窄,最宽处也只容三人并肩而已,且多有残破,似乎不等人上去,风一吹自个儿就要先垮了一般。这还不算,徐珲眼尖,他发现官军对栈桥已有防备。瞧桥的那一端突兀的聚集了好大一票人,徐珲判断,桥头口子上十有八九已安排了铳炮,只等赵营兵士自投罗网即可一网打尽。想就算郝摇旗的人真个勇猛,能有几个冲到了对面,但这座颤颤巍巍的木质栈桥若给铳炮一轰,想来也再也无法过人了。

“狗日的县官。”也不知怎么的,徐珲心里开始骂起了广元县的知县。单看这栈桥,就知平日里绝少修缮,地方官的不作为由此可见一斑。只要这桥在宽个几步,或是改以石砌,那赵营都会有恃无恐的多。官府的疏忽渎职这时候居然反倒成了他们的救生符,徐珲一想到这里,就感觉窝囊。

郝摇旗再三请战,都给徐珲挡了回去。他憋了一肚子气,转回岸边查看,官军这时候又试了一轮炮,毫无例外,还是半点准星没有,然而包括郝摇旗在内的所有赵营兵马心里还是因此愈加添堵。

岸边,一身小兵打扮的崔树强正蹲那里挤眉弄眼,郝摇旗走过去踢了他屁股一脚,骂道:“夯才,你做这些鬼脸,对面的伙计可没心思看!”

崔树强是郝摇旗的老部下了,他此时固然是一介小兵,可因有着之前的交情,两人之间说话还是肆无忌惮。

“哪个贼怂的东西敢踹老子的腚!”崔树强霸蛮惯了,即便下放成排头兵,那些个队长甚至百总也没人敢撩拨他,他在下面作威作福,其实过得十分逍遥自在。这时候突遭一踹,自然而然就骂了起来。只是骂完,他斜睛发觉是郝摇旗,赶忙拍拍屁股,改容起身:“千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有失个屁,这里又不是你家。”郝摇旗对他之前一句骂人话并不在意,“你瞅啥呢?对面官军里难道有小婆姨不成?”

崔树强挠了挠光溜溜的脑壳——他很早以前因为不讲卫生,生过疥癞,病好了,头发却从此不长了——歪头歪脑道:“格老子的,属下看对面上蹿下跳,好不顺眼。”在汉中做贼做了近十年,他不止一次来去川陕,耳濡目染下,也带着些四川口音。

郝摇旗听罢,咧嘴笑了:“你个瓜皮,说话不过脑。你问问四周兄弟,哪个看对面能顺眼了?”说着,还调侃一句,“既然看不顺眼,怎么不过去料理料理?”

他本当一句玩笑话说出,孰料崔树强闻言,脸色陡转,肃然道:“我正有此意!”

“嗯?”郝摇旗一愣,“你说啥玩意儿?”

崔树强活动了下脑袋,又把两手的指节撑得“咔咔”作响:“属下愿意带些弟兄,先冲过江,为千总清路!”

虽然对方话语恳切,郝摇旗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你不成。”

“怎么不成?”崔树强急了,他最厌恶别人瞧不起他。实际上,他最开始之所以落草为寇,起因便是受不了同乡伙伴所激,当街刺杀了招摇过市县吏。如此人物,如何受得了轻视?

郝摇旗知道他心气高,以对待其他小兵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向他解释:“总兵说了,江对面的王八羔子准保备下了火炮候在桥那头。咱们过去,就是自寻死路。”

谁知崔树强撇撇嘴道:“属下不要从桥上走。”

“怎么说?”郝摇旗双眼一下睁大了。但看眼前,一条江,一座桥,就别无他物。这崔树强口气好大,不从桥上走,难道从天上飞过去?

“属下带人从江里游过去。”

“游过去?”

“嗯。千总不知,属下入营前,在汉中当了好些年的水鬼,这水性嘛,嘿嘿,人送外号‘浪里白条’。”崔树强是在汉中被赵当世收编的,之前,他已经纵横汉中好几年,且主要的活动区域,就在以汉水为主干的汉水流域。这片流域水网密布,船流量很大,他带着一帮弟兄,活跃于此间的大小江河,没少捞油水。

郝摇旗闻言,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崔树强,只觉他圆脑溜肩,落到水里,怕真就是一条活鱼,当下信了五六分。

崔树强看他似乎动心,加一把劲儿道:“这里还有十几个我之前的老兄弟,也是个个长蹼长鳍的。千总你再找找人,这里两千人,少说也能凑出一百个精通水性。”

郝摇旗越听他说越觉得有戏,脑袋“咔噔”一下,忽然想到一个点。他生怕自己被打岔忘了,一边扶着脑袋,一边对崔树强道:“你且住,我想到一事,需得与总兵说。你……你不妨先去搜罗那些老弟兄,我片刻即来。”说完,急匆匆走了。

崔树强见势,大喜过望,满口答应。郝摇旗走后,他吆五喝六,四处穿梭,从各个不同的司、队里拉人,几乎视那些个队长、百总为无物。那些军官既怕他心狠手辣,又听他满口放炮像是得到了郝摇旗的默许,就都听之任之。故而,崔树强一个小兵,这当口穿来走去,旁若无人,看模样倒比个把总还威风。

过不多时,郝摇旗回来,见崔树强已经拉起了十几号人聚成个圈等在那里,先打了声招呼。十几个兵士头一遭与千总靠得这么近,个个心情激荡,有的偷偷看向神气活现的崔树强,似是因有这个面子足朋友而与有荣焉,也似对他能和郝摇旗面对面说话而感到羡慕。

“总兵说了,给你个机会。”郝摇旗看上去像小跑过来的,微微喘着气,“你这里十……嗯,我再去抽个二十人给你。”

崔树强听到“给你个机会”五个字,一阵狂喜。他在下面过得快活,心却没有懈怠,他每日每夜所渴望的,就是“官复原职”。这不单单是对于职位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向他人表明,他崔树强是配得上当初那份职位的。所以,作为一个排头兵,每次作战,他都拼死战斗,希望立下功勋,好一步步再爬回去。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分明知道,作为先遣队,要面对的危险系数比之战阵上的排头兵不知要高多少倍,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提出了请求。于他而言,命可以不要,但应得的荣誉与肯定,半点也不许旁落。

“总兵的要求,游过去,冲了桥那端的守备,一旦得手,我会立马接应。”郝摇旗不痛不痒说着,可崔树强清楚,这短短一句话的安排里,有着多少困难与危险。

只是,这是总兵徐珲派下的任务,“给你个机会”也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机会”是什么,不言而喻。崔树强可以放弃其他的所有机会,但只有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不可错过的良机。他以斩钉截铁的态度回应:“属下晓得!”

郝摇旗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不过转而振声道:“总兵说了,此战若胜,先遣队必为首功。所有人升一级,赏银百两!”言及此处,目光斜向崔树强,“若有罪在身者,既往不咎,官复原职。”

崔树强抱拳躬身,咽了口唾沫,现在,他丝毫没有恐惧,满脑子都是戴罪立功的兴奋与喜悦。他甚至暗自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锅炉里的一块炭火,开始灼灼升温起来。

为了避人耳目,崔树强等人以及后续被择选出来填补入队的水性好者都陆续撤到了后列,藏到了密林中。他们全都悄摸声儿的换下了甲衣,取而代之或一件单衣蔽体,或干脆像崔树强一般,除了一条犊鼻裤,余皆赤裸。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了许多,可崔树强浑身滚烫,自我感觉都要冒汗。他喝醉酒般涨红着脸,引着三十来名手下从后方偷偷转移。除却卸下了不便于游水灵动的甲胄,他们也抛弃了长枪大刀,基本上都只携带了一把短刀或者手持上了弦的一件弩机。仅凭这样的装备,能在对岸掀起多大的风浪,或者说,是否能如预期那样,顺利摸到官军的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郝摇旗包括徐珲乃至于那二十多名先遣队成员,谁心里都没有底。

只怕现在众人中,信心最足的,就算是先遣队的队长崔树强了。

江水很凉,在跨下水的那一刹那,崔树强全身就如触电般震颤了一下。继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整个人,降到了水底。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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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广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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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树强等先遣队下水后,嘉陵江西岸,徐珲也开始故布疑阵。他调集大批兵士,聚到栈桥西端,大声造势。不出所料,对面的官军顿时紧张起来,同样扯动兵力补到了栈桥的东端。而且,为了给赵营足够的威慑,官军的佛郎机再度轰鸣作响,十余门炮齐发,动静很大,可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战果。

为了做足样子,徐珲差人扛来两门虎蹲炮,照着河对岸发弹。可一方面没有试炮,一方面这两门炮也在路上受了点潮,总之两枚铁弹抛出一半,就一并无力地坠入了江水中。那边官军见势,哄然大笑。

徐珲不以为意,继续催着发炮,虎蹲炮的响声成功引起了官军的注意。他们看戏也似,优哉游哉地望着赵营兵士手忙脚乱调整炮位,间或也不忘打两发响炮,以示礼尚往来。

数十步宽的嘉陵江对崔树强等精通水性的人而言微不足道。他们挑选的地方正好是江道的一个洄弯,这里正处于下游官军的视线盲区,而且水势稍急,经常性溅起的水花也能提供极好的掩护。

“呸。”崔树强吐掉不小心衔进嘴里的一株水草,顾视后方。三十来名先遣队兵士先后出水,他们大多猫着腰,躲藏在灌木石堆后头,一边检查身上的兵器是否有丢失,另一边也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

崔树强没有头发可拢,当先窜入左近的小林中。这片小林沿江稀稀疏疏长着,刚好蔓延到栈桥附近,他认为,可以依托这片小林,向栈桥方向前进。

“还真像帮土匪。”崔树强瞅着赤身裸体,一群落水狗也似的先遣队兵士,摇头晃脑说道。虽然现在的赵营在官府、百姓看来,依然是“流寇”,但这并不妨碍他自我认知的提高。在他看来,成军、成建制的赵营,不论规模还是格调上,都远非当初像自己这般躲在山里或藏在水里的小贼小寇所能比拟。

先遣队在小林中稍作休整,这时,两个先去查探的兵士摸回来,说明情况:“栈桥离这里不远,官兵给徐总兵、郝千总拖着,半点没注意咱们过江了。”

“栈桥那里情况如何?”崔树强直扑重点。

“那里钉了好几门炮,他大爷的,要从桥上走,准给打成蜂窝。”探查的兵士咬牙切齿说道。

了解完情况,崔树强最后下令检查了一遍装备——除了兵士们手里的短刀、弩机,貌似也没有其他装备——完毕后,低声道:“弟兄们,功名利禄就在今日。成了,此战咱们就是首功,往后飞黄腾达机会不少;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一步入土为安而已。”他说完,内心中有如千万面大鼓齐响,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再看这些兵士们,或忧或奋,各色不一。

当下先遣队在崔树强的带领下,衔刀猫腰,悄悄于林中行走。走不多时,前方几声炮响接连响起,崔树强拨开一片杂草,发现十余步外,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栈桥以及官军的队列。也许是炮响掩盖了脚步声,全神贯注面向对岸的官军们,竟然没有一个觉察到侧方悄然而至的威胁。

崔树强发现栈桥处官兵少了许多,再看一下,大部分官兵原来是给吸引到了另一边,正在那里与赵营兵士隔江对骂。他正想说好机会,后边一个兵士突然拍拍他背,小声而言:“大哥,你看那边。”

顺着那兵士的目光朝另一头看去,崔树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一面豹尾旗下,正坐着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那军官身披千环锁子甲,正接过一个官兵递来的水喝。

此人正是防江主将朝天关千总傅梦帝。

傅梦帝想,对岸的贼寇们显然是黔驴技穷,找不出过江的办法,自己这边只要维持现状,熬到侯良柱的城下主战场战事结束,就大功告成。本想防江之事是个苦差,不想对岸的贼寇们却是既没板眼,又少勇气的孬蛋,看来今日的功劳,躺着也能括入囊中。

崔树强不认识傅梦帝,也看不懂旗上写着些什么,但只要不是傻子,瞧傅梦帝那趾高气昂的架势,都猜得出此必为官军中之要人。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回首招呼:“弟兄们,有笔大买卖,做是不做?”

一阵风吹来,掠过江面,掀起傅梦帝披在甲外的袍袂,他微感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奶奶的。”傅梦帝将喷在手上的液渍顺手抹在袍上,点了点左近一个兵士,问他,“那边怎么样了,听上去热火朝天的。”他视力不太好,只看得到江岸边人影来回跃动,却看不清细节。

那官兵恭声道:“回大人,贼寇不自量力,正向咱们这边射炮。可笑打了几炮,都落到了江里。”

傅帝梦冷哼一声:“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蒜。以为偷盗了几门火炮,就能用了?可笑,可笑。”说着吩咐,“让弟兄们留点心,省着点弹丸火药。这一发出去,可就是好几钱银子。”

那官兵应诺一声,拔腿要走,才转身,突然间愣住了。

“龟儿子,看啥?”傅梦帝对挡住他视线的这个官兵好生不满,“让你去下面传令,格老子的把腚对过来做甚!”

语音未了,却听不远处猛然喧嚷起来,听辨方位,似乎就在桥头。

“怎么?可是贼寇从桥上冲来了?”傅梦帝一跃而起,一巴掌推开挡在面前的那官兵,亲自朝桥头方向看去。却见模模糊糊中,似乎有好几团肉影在那边晃动来去。

“偷袭,贼寇偷袭!”接踵而至的是杀猪般的尖叫。傅梦帝摸不清形势,眯着眼极力想窥得究竟,未曾想,桥头情况没看清,自己身边又乱了起来。

“乱什么!”他看着身边的官兵都开始向后耸动,气急之下转向右手边。这时,他方才看清,一个人影当先而至,将自己的一个亲随劈倒在地,朵朵血花随之溅起老高。

“杀!”动乱迭起,傅梦帝完全云里雾里,正恍惚间,炸雷般的一个声音震得他浑身发怵。这声音是那么具有撕裂感,浑如给予猎物最后一击前的狮吼虎咆,傅帝梦几乎以为扑向自己的就是一头猛兽。

事实上,这一马当先向他杀来的,不是猛兽,而是崔树强。只不过,这时候的崔树强,狰狞尤胜野兽。

徐珲布置的任务是出敌不意,冲乱栈桥东端官军的部署,可当更好的目标出现时,崔树强动摇了。但是,对他这类人而言,动摇最多持续一瞬间。差不多是在发现了傅帝梦的两个呼吸后,崔树强果断做出了决定:既然拿不准先干哪一个,那就索性都干了。

他让二十余个先遣队兵士按照原计划冲击桥头,等他们成功吸引了大部分官军的注意力后,他本人则带着十余个老弟兄,直扑傅梦帝而去。

说是十几个一起上,实则崔树强步履如飞,一人如矛头冲在最前,几乎是单人闯阵。只是,他来得太过出人意表,官兵们还没回过神,就被迅捷无比的崔树强手起刀落杀翻两个。

傅梦帝看清了阎罗也似的崔树强,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思维空白一片。崔树强咆哮着,咬碎钢牙,挣脱两名官兵的纠缠,再进五步。此时,他光溜溜的身上已经带上了四五处血痕,鲜艳的伤口在黝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可他好似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一个劲儿地向前冲。说来也怪,他在奔跑过程中因太过用力,一双草鞋先后脱落,然而光着脚,整个人似乎都更加敏捷了。

裸身跣足的崔树强脚下生风,一句话时间不到就逼近了傅梦帝的座位所在。傅梦帝直骇得肝胆俱裂,毫无战意,甚至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把精制的腰刀,转身就走。说时迟那时快,崔树强不顾疼痛,猛起一脚,将傅梦帝所坐的木椅飞踹起来。那木椅其实也有些分量,只是在崔树强的力道下,轻如沙砾。飞出去的木椅不偏不倚,正砸到傅梦帝后背,周遭的官兵掀起一片惊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将惨叫着摔了个狗啃泥。

崔树强一击得手,没有立刻抢上去,而是转头呼吼:“砍旗杆!”

军中,见旗如见帅。旗立,军在。旗倒,军散。

与此同时,伺伏多时的郝摇旗也早领着百余敢死先登之士冲过了栈桥。栈桥东端,官军被赵营先遣队死死纠缠住,那些先遣队兵士使尽浑身解数,拼死力斗,以致官军腾不开手去操控火炮。

郝摇旗领头快到对岸,官军中亦有勇猛之人,几个抢出乱阵,移动佛郎机对准桥头。眼见官军要引燃子炮火门,一名先遣队兵士长啸着奋不顾身,扑身上去,死死抱住炮管倒向一边。旋即只听佛郎机“嘭”声大响,腔内的铅子、铁丸全数打到了江中,而那先遣队兵士的胸腹,同时“嗞啦”冒起白烟,还伴随着一股浓重的焦臭味。

“去你娘的!”臂力绝伦的郝摇旗大刀一挑,跳到岸上,径直将一门挡在身前的佛郎机挑飞。沉重的炮管砸到一名官军脸上,那官军的脸顿时像开了染料铺,白的、红的、黄的全都迸射了出来。

郝摇旗清楚自己的使命所在,将敢死队呈半圆状不断扩展开,力图稳固住阵线,给后续部队提供安稳的落脚点。缓坡上,官军在易谦的号令下成排开铳,自上而下呼啸而来的铅弹顿时击倒大片赵营兵士,尤其是那二十来名单衣蔽体的先遣队兵士,更是死伤了大半。

官军在最初的惊慌后回过神,慢慢调整了过来。协助傅梦帝守江的黄世俊与易谦也不是窝囊废,他俩先由易谦的远程部队凭借地势射击,压住阵脚,而后早前被赵营吸引到别处的黄世俊也领着大刀队,赶回救援。

黄世俊的大刀队清一色手持长柄大刀,持刀的兵士无一不是强健如牛的猛汉。他们来源庞杂,大多是西南土司兵,嗜战好斗。郝摇旗引以为傲的敢死队和黄世俊部卜一交战,吃了兵器的亏,几乎全线溃退。

面对大刀队竖砍横劈两个最简单的动作,赵营的敢死队就是找不出应对之策,郝摇旗带着他们且战且退,原本已扩出来许多的圈子瞬时间缩小不少。他正苦不堪言,桥上杨招凤与宋司马赶了过来。

宋司马拉弓劲射,一名大刀队官兵应弦倒地,杨招凤则道:“郝大哥,顶住,总兵要放炮!”

郝摇旗闻言,一个激灵,伸长脖子看向前方,只见不知不觉间,赶来救援的黄世俊部已经沿着江岸拉成了一个长条,他再用余光瞥向对岸,那边,徐珲已经不声不响,沿岸摆上了十余门佛郎机。

严格说,大明朝廷打造的熟铁佛郎机都属于小型炮种,指望它的穿透力能破盾毁墙不现实,但拿来应对步兵,还是很适合的。尤其是在近距离发射散弹,对步兵的杀伤力很可观。

当初在湖广渡江时,徐珲曾听从郭如克的建议,利用佛郎机封锁数十步宽的江面,收效良好。现在,他利用这个经验,准备故技重施,因为黄世俊的部队自己拉成了一条长线,无意间为自己这边的炮火提供了最为有利的打击面。

黄世俊的部队沿江赶来,因桥头交战面不宽,所以除却最前方的激战人员外,其他兵士都留在后面,并自然而然越聚越长。黄世俊忙于战斗,忽视了己部暴露出的缺陷,在高处的易谦则看得一清二楚。

两方混战,易谦的铳手弓手需要靠近距离才免得误伤友军,他正想引众而下并通知黄世俊整治队列,江对岸,赵营的火炮已经齐齐发射。十余门佛郎机尽装铅子铁砂,偶然夹杂一些铁弹,劈头盖脸激射向对岸。这其中大部分都无果而终,但也有一两门扫到了黄世俊队伍的边角,顿时造成了大刀队的骚乱恐慌。

易谦大急,将展开的射击部队聚拢起来,意欲冲下坡区,隔江压制赵营火炮给黄世俊提供掩护,然而,他却先听到右手侧惊惧呼号大作。他瞪着双眼,循声而望,居然看到数百步外,本阵所在,傅梦帝的大旗溘然而坠。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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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广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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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着旌旗招展、茫茫无边的流寇军队,站立在城墙上守备的广元官兵心中都是一凛。他们印象中所见过的“大军”,顶天了亦不过二三千人,站在高处一看,总能看见边际,然而此刻上万流寇的规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东北、正北、东南三个方向都布满了流寇,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服饰,是以乍眼看去,一片片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广元县城周遭的空地本就不大,如今被流寇一站,顿时连一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然而还陆陆续续有着更多流寇加入进来、寻隙布阵,直让广元县的官兵们怀疑李自成是不是会撒豆成兵的妖术。

清晨抵达的流寇们摆好了阵势,推出七八面大如磨盘的战鼓。伴随着轰隆震天的鼓声,蓄势待发的流寇士卒也跟着节奏敲打摩擦起手上的兵刃。金属碰撞声、战鼓声以及士兵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瞬时传遍广元县上下。官兵们个个抿嘴不语,面色凝重的默默看着城下的敌人。

望着城下远处人头攒动、气势汹涌的流寇阵列,已经有过多次战斗经验的官兵们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他们虽不说话,但心中也震撼于流寇此次的阵势与气焰。

这里是广元县的北城,历来为北来流寇们的主要照顾地区,同样也是官军的防御的重点。与其他几处城门外有所不同,北城外的林木皆被砍伐殆尽,原本的树林地与平地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还算宽平的平原坝子。

北城城下,是侯良柱大军的营地,侯良柱以营地为依托,背靠城垣构筑了防线。防线的最外层,是纵横交错的道道深壑,下面幽不见底,谁也不知道掉下去会发生什么。深壑后,无数鹿角拒马牢牢固定于地,这些障碍物很多就布置在深壑后面,突出的尖角上,均涂抹上了剧毒,为的就是不让流寇轻易跨过。

鹿角拒马后,散落着着一些游兵。这些游兵多为铳手、弓手、弩手,当中还夹杂着一些手持吹管或是投掷物的土兵。这些游兵数量不多,在他们的身后二十步,是用辎重车或是战车齐列成的车墙,车墙前,密集的铳手弓手层层叠叠,车墙后,则有身着布面甲的剑盾手、长矛手、斩马大刀手。两侧还排有披藤甲、手执蝎子尾的广西狼兵。

侯良柱本人,位于整个阵列的后方,他的周围,还布置着好几个作为预备队的方阵。再往后,就到了先前官兵们驻扎的营盘了。这些营盘新旧交杂,早已合成了偌大的整体,围绕着广元的城垣分布,既长且深。侯良柱的打算是,若前阵不利,至少还能躲入营盘巷战。

城外没有安置火炮,所有的火炮,全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广元北城的城头上。它们一个个从垛口透出黑黝黝的洞孔,对准远方。这其中包含了数十门佛郎机、劈山炮、过山鸟、百子炮,甚至还有两门三百来斤的大将军炮以及一门二千斤左右的红夷大炮。炮手们忙碌地调整擦拭着这些火炮,为开战做最后的准备。

赵当世与李自成并马而立,远眺充斥着号鸣与鼓点的官军阵列。一匹接一匹的快马从各个方向飞驰到二人面前,或云“西首郭千总部下某司布阵完毕”,或云“东首吴千总部某司布阵完毕”,话落即走,来去如风。

李自成将缰绳绕在手腕上,凝望壁垒森严的广元城上下,铁青着脸沉声道:“侯良柱不愧为川中名将,排兵布阵,井然有序。这仗,难打。”

侯良柱作为川中第一将,为人处事上或许多有污点,可毕竟打了近二十年的仗,用兵之老道,不是寻常将领可比。赵、李皆久经战阵,沙场上的门道一清二楚,侯良柱能从容布下此阵,说明早有谋划。廓清川北诸隘,放二闯进来,怕打的就是一战歼之的主意。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官军背城而战,势若建瓴,我等不宜强攻,不如避其锋芒。”田见秀立马于后,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李自成看赵当世一眼,轻轻摇首:“入川之事,迫在于我,缓在于敌。我军但有进,何有退避可言?”拦紧辔头,顾视李过,“前番一只虎数败官军,已张我军威,此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机会,若不战自退,我军士气必将一泻千里。”

赵当世深然其言。二营入川,有进无退。广元为金牛道咽喉,若不拔之,只能返回陕西。汉中洪承畴大军云集,届时与侯良柱北南呼应,将夹二营于当中,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先抵达广元的闯军骑兵传回广元守备的具体情报后,赵当世执意要将原本留守在后的吴鸣凤部也带上。单凭郭如克一部三千人,绝难撼动侯良柱精心布下的厚阵,而李自成也在之后,加派了刘芳亮、田见秀等四千人来广元助战。当下算来,参与此次正面攻城的二营兵力超过万人。

军容肃穆的官军阵内蓦然传起悠扬的角声,紧接着,数千名官军开始自西而东先后竖起手里的兵刃,继而放下,远远看去,乌泱乌泱有如波浪。

“你大爷的,官军在向咱们示威呢!”一身明紫布面甲的李过不爽地呸了口唾沫,双眼同时也透出点点凶光。这个李自成的侄儿、闯营的猛将,身体里流淌的全是沸腾的热血,他紧紧捏着刀柄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边缘处甚至都从红泛起白来。在他的身后,同样紧裹厚甲的高一功也随之低声咒骂起来。

他这一个大侄儿、一个小舅子,均堪称人中虎豹。赵当世看着这跃跃欲试的两人,不由从心底对李自成冒出几分羡慕。

观望中,官军阵内已经开始有游兵张狂地跑到近处,零星向二营这边射箭挑衅。但闯、赵二营的军官们都富有军事经验,纵然手底下有好两个兵士给他们射死射伤,却依旧岿然不动。在他们的弹压下,二营的阵脚安如磐石,稳如泰山。

二声炮响,广元城头上开始试炮,引起二营这边的微微骚动。赵当世等宿将都清楚头两炮只是传令的空包号炮。果然,两炮响完,城头恢复寂静,而后,几乎是突然间,大小数十门火炮开始同时试放,地动山摇中,广元城头瞬间为青白浓厚的硝烟所笼罩,在看城下,二营中的一角已经完全糜烂,刘芳亮部受到波及,死伤了近百人。

纵然经历过无数大场面,但当震耳欲聋的炮鸣真正爆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力,无论是李自成还是赵当世,心中都不免颤动。

炮声罢,旋即扑耳而来的是凄厉惨绝的嘶嚎,刘芳亮派人找上李自成,要求出战,李自成拒绝了他恼怒激动下的请求,同时询问赵当世:“可否出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懦夫的表现,李自成枭雄一个,当然不会容忍给官军欺负到脑袋上。只是,他的反击并不来自刘芳亮,而是赵当世。

赵当世还没接口,又一骑飞驰而到,塘兵在马上拱手:“禀闯王、闯将,吴鸣凤部全员到位,等候接令!”

“出!”赵当世肃声命令。

马去不久,络绎如川的二营兵士开始移动,号炮齐鸣,声势反压官军。赵当世以鞭指点前方:“闯王,此即破阵利器!”话音未落,铺满平冈、波推潮涌般的军阵向两侧分开,眼到处,六辆庞大的武刚车缓缓穿过空隙,“咚隆”前进。

它们均是褒城一战赵营从费邑宰部缴获的战利品。当初收拾战场时,曾有军将主张将这些笨重的战车卸掉当柴火烧,唯独徐珲力排众议,将它们保存了下来。赵当世找到内务使何可畏,让他抽出一些工匠,助以兵士,将这些大车拆卸成了便于运输的几块,转移时也不忘带着。

赵营主力七千人,本来留了吴鸣凤二千人在后方,但当李过的马军在广元侦察到了官军多火器、抢修阵地的情况后,赵当世就决定将吴鸣凤也调来,跟着也将这六辆武刚车也运了过来。二营兵马清晨便到了广元附近,之所以临近正午才完成布阵,和这些武刚车的临阵装配有很大关系。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没有作战命令,等待了一个上午的二营兵马有力难出、又屡遭打击,士气难免顿挫。李自成敏锐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催促赵当世出战。

鼓点一荡,排在前列的二营兵士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威吓,拥有巨大车轮的武刚车各由十人推着慢进,高大宽阔的竖板在前,在后两门小炮则透过板孔伸出黑洞洞的炮口。由车掩护,还有数百人的先锋队随后。

官军发现了二营的进攻动向,城头上高亢的小号声一波接着一波,划破湛蓝的天际,城头上的炮手们吆喝着开始调整炮位,城下戈矛森森的阵列,亦起波澜。

“上,别落后!”这支数百人的先锋队由秦雍统制。自从在褒城一战与韩衮结下了交情,他步步高升,在汉中时还是个队长,进了四川,已然被提拔成了吴鸣凤部中把总。

秦雍手持钢刀,一步一催,在他的严格监督下,先锋队的兵士们始终与前头开路的武刚车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轰”

秦雍刚想呼喝,当头炮响令他顿时耳鸣。他长大了嘴,极力恢复,可轰鸣的炮声源源不绝,摧残着人的耳膜,简直要将脑袋震爆。若不是强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他现在的本能反应怕是一屁股蹲下去,抱头捂耳。

等似乎将无穷无尽的炮鸣终于停歇,已经有些晕头转向的秦雍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左右顾盼下大声激励:“官军的火炮都是软锤子,中看不中用,弟兄们加把劲,冲上去!”

“一、二、三,走!”推着武刚车的兵士们汗流浃背,在他的催令下咬紧牙关,使出全力推车。其中好些人的草鞋已被磨成破烂,仅凭着一双已是血肉模糊的肉足,奋然蹬着满是沙砾的土地。

城上官军发炮两轮,仅仅命中一辆武刚车,那武刚车的竖板不是木质,而是数层铁板叠夹而成,坚固无比,佛郎机们打出的散弹只在上面留下了坑洞印记,全数蹦开。唯一装了实心大铁弹的大将军炮以及红衣大炮准头差些,没打中车,却飞到了后方的二营主阵,立时引得人仰马翻,摧枯拉朽砸死砸伤近百人。等铁弹劲力终于卸了,二营兵士刨地三尺将它从深洞里掘出来,它的表面还散发着轻烟。

还有百步即到了官军最前沿的沟壑,秦雍死死盯着前面,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也似。沟壑、拒马后方的官军游兵随旗而动,也开始射箭打铳,武刚车的竖板上源源不断发出弹响。终于在巨大的“轰隆”声后,一辆武刚车给红衣大炮不偏不倚打中了车辕,巨大的战车霎那间炸起数尺有余,木屑砂石飞漫一片,在它周围的先锋队兵士还没来得及逃跑,便给轰然落地的战车残骸砸成了肉泥。

“娘啊!”

有兵士受不了这人间惨剧,无意识地夺路狂逃,秦雍不顾凶险,从武刚车的掩护中飞身而出,冒着铳林矢雨,追上去将那兵士砍翻在地,并环顾大吼:“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敢退半步者,就如此下场!”言讫,纵身一跃,在地上滚了几滚,复又钻入武刚车后。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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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螳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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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彭彭彭彭”一连串的闷响,官军阵地前石迸土飞,掀起的泥土“哗啦哗啦”不断从半空挥洒落地。

满头沙砾的官军游兵在面对靠近到一定距离、开始射炮的武刚车显得极为狼狈,一个个早失去最初的张狂。面对坚固异常、庞然大物般的战车,他们零星的反击几乎微不足道,惨白的脸庞透出无助的惶恐。

慷慨激昂的秦雍疯了也似,将一把腰刀挥舞得闪烁无形,他目测距离,口中大呼:“梯队,预备!”他话音一落,紧紧靠着他的几名塘兵立刻按照节奏吹响了小号,号声一起,先锋队中的近百名兵士同时应和。这些兵士每三人一组,每组手里都提溜着一架赶制出来的竹梯。

从武刚车空洞发炮的近十门小型佛郎机清一色填装散弹。每打一发,随车的炮手就将空膛的子铳取出,开始清膛降温,并填入新弹。这一来一去时间不短,可即便得到喘息机会,单衣轻甲的官军游兵依旧难以坚持。

流寇们有武刚车,这着实出乎侯良柱的意料。赵当世举目眺望,发现城下不远,侯良柱的帅旗遽然轻摇,紧接着,深壑拒马后的游兵们全线撤退,全数分散到了后阵的两翼。

趁着官军游兵后撤的当口儿,在秦雍的急令下,近百名赵营兵士从武刚车后相继钻出,猫腰前进,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道道沟壑。他们出现不久,广元城上,官军火炮的下一轮齐射开始。炮声实在太过响亮,秦雍不由捂上了耳朵,可每次刚一捂上,随之又情不自禁要挥刀指挥,两耳依旧洞开。他紧蹙眉头,咬着一侧的牙口,忍受着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响,跟着架梯的兵士冲出了武刚车。

卜一出来,还没跑两步,只听身后轰然炸响,一股强大的气流推着他摔向前方,丝毫没有反抗的可能。他扑倒在地,连滚五六圈,及时绷紧了身体才不至于直接滚落前方幽暗深邃的沟壑中。趴在地上猛然回首,只见后方黑烟冲天,适才那辆掩护着自己的武刚车已是支离破碎,连带着围绕着这辆武刚车的数十名兵士一并粉身碎骨。

“我没事,架梯!”秦雍伸手抠出满嘴的泥沙,张嘴呼喝。此时此刻,他周围并无塘兵追随,是以虽竭尽全力,可声音依旧在贯彻天地的响声中湮灭无闻。还好他手舞足蹈,引起了兵士们的注意,还在前进着的兵士们见他无恙,故而也安下了心,继续按计划行动。

官军的火炮这一次直接摧毁了两辆武刚车,不少侥幸逃生的赵营兵士从熊熊燃烧着的战车残骸后奔出。这一次,官军的游兵复出,轮番射击,一时间,赵营的先锋队的势头大大受阻。

几枚弹丸“叭叭”打在秦雍脚边,溅起的砂石全都弹到他脸上。他浑然不知,蹲下身,冲身后招手。这时候,已有十来架竹梯搭上了沟壑,从后而至的先锋队兵士只在上面踩踏一下,就借着反作用力跳到了沟壑对面。有许多兵士跳得太猛,收不住脚,刮擦到了拒马鹿角的尖头,剧毒闪电般袭遍全身,他们尖嚎着跌落深壑,那发自内心的绝望之声甚至冲破了喧嚣,传到了双方每一个兵士的耳中。

“咚咚咚咚”

正胶着时,旌旗蔽空的二营阵中不失时机地开始大规模擂起战鼓,雄浑的鼓点声一下一下,与兵士的心跳节拍相合,莫名给人带来强烈的勇气与动力。李自成重重喘了两口气,怒骂:“侯良柱个贼怂,真个狡猾。”以游兵诈败,适时而出——在如此惊醒动魄的情况下还能临时施展计策,侯良柱的确有两把刷子。

“先锋队若挫,则我兵锋便挫。”田见秀到底年轻,即便有看清局势的能力,仍不免将焦虑挂在脸上。

赵当世见二人向自己看来,观察前方道:“先锋队尚有数百,路径未及铺开,自后添油只是徒然。”如此说着,视线忽而向西面一转,举鞭而指,“方才官军游兵退却两侧,我见其等在西面秩序稍乱。这时再出,官军西面军阵目测因此有所紊乱,不若以马军冲之。”

侯良柱在前方部下了重重阻碍,但为了不自困一隅,也为了便于临时调整甚至利于追敌,他在两侧只是简单布置了防线。赵当世心细如发,从细微处察觉到了机会,因此提议。

“不可。”田见秀当即反对,“官军留两侧,自有防备。但看其两翼布军甚众,若突入,未必有利可图。”

“非也!”赵当世毅然反驳,“你只见其两翼人众,却没见他阵列排布。两翼人虽多,却呈长条,自西面而入,厚度并不大。且侯良柱本阵居后,当中一片,皆为散落在前的游兵,如何能当我锐骑?”

“可纵然突入,侯良柱本阵层层守护,亦无机可乘!”田见秀清秀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不依不饶与赵当世争辩。

“此言差矣。此一突,目的不在侯良柱,而在于我军之先锋队。”赵当世依然坚持,“从西突入,自东而出,可直接扰乱官军游兵腹背,其惊惧自疑时,便是我军的大好机会!”

田见秀闻言不答,抬眼看向一脸弘毅的李自成。李自成思量须臾,拍髀定策,高喊道:“一只虎!”

“末将在!”居于后列的李过闻讯打马上前。

“你即刻安排马军,准备冲阵!”

李自成才说完,赵当世又道:“此去杀敌为次,迅捷为先。是以出战者不宜过多。五百骑足矣。”

李过听他这么说,面有难色,这时,一将催马而来,众人视之,此将方颐阔口、英姿夺目,不是年轻的闯营将领高一功是谁?

“小将愿往破阵,为闯王张我闯军军威!”高一功声音十分洪亮,满是自信。

若换做其他人,李自成可能还不放心,但请战的是高一功,他半点疑虑也无。这高一功在闯营为将颇久,及至其姊成为李自成的妻子,才开始平步青云。最初,诸将都认为高一功不过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仅仅靠着与李自成的姻亲关系方得以身处尊位。只是,这种猜疑与轻视随着高一功逐渐展现出的过人能力而消弭殆尽。不提高一功本人在诸多战斗中表现出的足智多谋与骁勇善战已足以服众,他在组织、统帅方面的天赋也让人哑口无言。

崇祯九年二月,当时还流窜在北的李自成遭到洪承畴的全力追击,和混天星从陕西澄城、郃阳、宜川一线西行,经庆阳到达固原镇,随后又抵达宁夏海原县的干盐池。干盐池筑有城池扼守通路,守军颇众,李自成在这里与左光先、柳绍宗两部激战,受到重创。若非宁夏官军在节骨眼上兵变以及高一功率偏师在固原几天内拉起数万人马,及时会合增援,李自成怕早就葬身在了那里。所以,说智勇兼备的高一功是闯营目前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毫不为过。

李过与田见秀等对高一功的请战也没有什么异议,高一功志得意满,昂首跨马而去。过不多时,只闻号炮一响,高一功率领五百闯军骁骑脱离了大军阵列,如离弦的箭般直插官军西方侧翼。

战场上,所谓奇兵妙计,指的并不是掩人耳目的偷摸行为。实质上,就算敌方哨探、主将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动庞大的军队进行应对。是以,战场上所言及的伏兵奇兵,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躲藏于山石、林木间,而是就排布在主阵侧方或后方,只不过出现时机出人意表罢了。就如当下,高一功等数百骑光明正大直击官军侧翼,对于难以应变的官军而言,已算是一支奇兵。

两军相对距离并不遥远,对于疾驰如电的高一功等,更是转瞬即至。官军的两侧,多为各土司招募来的土兵狼兵,往日里山地作战为主,很少直接面对大量的马军冲锋。而高一功所带的这五百闯营马军,均为闯营中最为精锐的重甲骑兵,人甲马甲俱全,训练也非常有素。

几乎不需要高一功的什么指挥,所有的闯军马军依照多年磨练出来的默契,习惯性地将阵列越聚越拢,直到从一开始的散阵彻底汇聚成接近锥形的冲击阵型。胆气兼人的高一功就处在锥形阵的尖端部分。

官军显然没有料到二营的马军敢主动冲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高一功领着五十骑士,怒吼着首先冲散了位于最前方的一部官军。那部分官军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赵当世看得热血贲张,传令阵内的兵士擂鼓助威。震人心扉的鼓声轰然响起,受到鼓舞的二营兵士们也开始随着鼓声大声鼓噪,为高一功等人喝彩助威。

眨眼之间,高一功又冲破了三层官军阵列。李自成与赵当世等人站在高处往那个方向看,只觉得很有画面感:就好像一根长矛戳进了一块纱布,纱布虽然没有破透,但已经向内凹成了一个几字型。

负责西面守御以及备战的官军军官感到不妙,驱动兵士向高一功部围拢。然而这些出身穷山恶水的官军们终究没有受过严酷正规的反骑训练,不知道如何面对人马合一的骑士,往往是才杀到身前,就被快速冲撞过来的战马吓跑了,偶尔有几个胆大的举枪刺来,均被高一功手中那轮转如飞的长矛挑开。

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上千号官军步兵挥舞着各色兵刃追着高一功等一众骑兵,可就是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只能气喘吁吁地追在后边徒劳奔跑。眼见高一功又突破一层又一层的官军阵列,几乎要向侯良柱的中军指挥部进行冲击!

这下侯良柱手下的中军坐营官坐不住了,他急忙调来一队五百人的弓弩手,准备乱箭射杀二营骑兵。起先不射箭,怕的是混乱之中误伤到受面大得多的己方兵士,而今主帅有难,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高一功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他审时度势,并没有继续朝侯良柱那已经严阵以待的中军方向冲击,而是虚晃一枪,调头冲到了另一部人数众多的官军队列中。

这一下,官军的阵势就如同炸开锅一般混乱不堪,仅仅五百人的马军,就将人数数千的官军前部搅得天翻地覆。这无疑给予了原本信心不足的二营兵士极大的鼓励。他们拼命摇晃着手中的兵器,撕扯着嗓门给自己的袍泽打气欢呼,全军的精神面貌登时间焕然一新。

田见秀环顾着城墙上下倍受鼓舞的镇兵,这才领悟到了赵当世的用意,同时眼望着高一功于无数官军中来回冲突、恣意纵横的身影,忍不住赞叹一句:“真虎将也!”都是年轻人,看着后起之秀高一功慢慢爬到自己前头,他心胸再开阔也免不了忿忿不平,但是当下见其人神采如此,亦从心中服膺。

那一端,正在苦苦支撑的秦雍也看得热血沸腾,他发现官军的前部军已乱,感到是个机会,便向战意已有些动摇的先锋队兵士们大声激励:“弟兄们,官军已乱,不若此时杀将过去,更待何时!”

看到高一功等友军如此勇猛,当下先锋队兵士们大感振奋,斗志重燃。咆哮着再一次向前方挺进。数十架竹梯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架满了沟壑。

按预定计划,一旦策应秦雍的先锋队穿过障碍,高一功等就得及时撤离。果然,高一功一早就知道赵当世的意图。他私下观察,也觉得效果已经达到,又见侯良柱中军似乎隐隐有兵士调动的迹象,便决意不再恋战。唿哨一声,知会所有骑兵兄弟准备跑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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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螳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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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功的马军自西而出,从官军的阵列东面透出,大摇大摆地重新归阵,侯良柱不甘心,遣人追击一阵,但接近二营百步以外就遭到二营兵士猛烈的箭雨,他心思缜密,自忖阵势混乱也不敢莽撞,只好干看着高一功一众人,徒然吹胡子瞪眼。

此次出马,高一功手下并无一人死于阵中,只是有两三个人擦伤罢了。高一功手抱兜鍪昂首走上坡头,李自成握住他的右手赞道:“我军有猛将,破官军必矣!”高一功也不谦虚,大喇喇接受了。

赵当世艳羡地看着主臣相和的李自成与高一功,却听田见秀提醒道:“前锋队入阵了!”急目而视,果见正面冲击的先锋队大半已穿过了深沟,自后赶上的刀斧手也开始奋力破坏清除路障。

秦雍挥军快进,架梯队趁着高一功搅动官军阵势的当口,将竹梯架满了深壑。精挑细选出的刀斧手尽数冲出武刚车,源源不绝踩着梯子冲杀向官军游兵。武刚车上的佛郎机也不遗余力地连连发射,完全压制住了分散无序的官军游兵。

三声号炮伴着号角齐响,官军阵后旌旗摇动,队列开始耸动。赵当世目见此景,忙对李自成道:“闯王,先锋队已过沟壑,我军当速行支援,否则续之不及,白白折损兵士。”

李自成一点头,一挥手,立马于侧的传令兵将手中三角小旗一挥,坡下观望着的塘兵立刻接到指令。少顷,二营前阵再度战鼓擂起,荷矛执刀的二营兵士闻令而动,黑云压城般逼向广元城前的官军大阵。

花开三枝,话分两头,那边二营主力出动,这边官军全力备战前阵,他们的对手正是带着先锋队数百刀斧手的赵营把总秦雍。此刻他身先士卒,顶矢冒弹,挥舞腰刀,纵声疾呼:“弟兄们,官军主阵就在眼前,杀一人,赏十贯;先入阵者,拔擢一级!”

主将不畏死,先锋队兵士群情激动,无不大声呼喊着冲向官军主阵。

“簌簌簌簌”

隔着栅栏,官军弓弩手排成数排,在军官的指挥下飞矢如蝗,怎奈忽起一阵横风,风势太大,许多箭矢飞到一半就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落向一边,少有几支射到,也被冲在前面的先锋队刀斧手用团牌弹挡开来。

广元城头上的火炮持续放了许久,终于不得不因为过热而暂停攻势。但官军早有准备,火炮暂不能用,且弓箭也收效甚微,就改变策略,拿出备好的大型踏张弩,两人一具,奋力拉开,抬起准备,随着军官一喝,扳动扳机,数十支重镞弩箭破风劲射而出。

这重镞弩箭威力较之前番弓箭可大的多,一轮射罢,冲在前排十余名先锋队兵士身体被弩箭贯穿惨死,一支弩箭甚至钻过数张团牌之间的缝隙,射到秦雍身前。秦雍热血涌头、气冲霄汉,奋声厉喝:“加紧脚步,不要给官军弩机上箭的机会!”顺着风向,又冲一阵,逼近官军主阵只余五十步。

可先锋队兵士再勇猛,激战许久,也不免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更兼官军也不是吃素的,炮铳箭矢的反击从始至今几乎没有停歇过,先锋队兵士当下已死伤过半。秦雍在官军主阵前四十步时遭到两门小炮的轰击,侥幸逃过一命,却不得不在炮火中稍作后退。他渐感有心无力,百忙中回首一望,顿时大感欣慰,只见此时,猛攻官军阵列的已不止他们一部,正有大批袍泽弟兄沿着他们走过的道路接连不绝自后赶来支援。

赵营支援上来的是先讨军前营郭如克部。作为赵营目前的王牌部队,郭如克正指挥着三千兵士,分三个方向突入官军阵列。他们是此次作战的主力,装备、训练在赵营都是首屈一指,按照战前郭如克的说法,那便是这三千人对上川军三千,正面交战半点不虚。

好战的郭如克带着三千虎罴观战大半日,早已有几分按捺不住,等李自成主力出击的命令一下,就浑如猛虎下山冲锋而进。策应郭如克的,是闯营刘芳亮的部队。刘芳亮是当前闯营的核心将领,极为善战,他的部队之勇猛果敢在闯军中也是出了名的。又因之前给官军的火炮波及到了多次,故是一肚子的窝火,求战之心并不亚于郭如克部。

广元城外,郭如克部三千在前,刘芳亮部二千于侧策应,吴鸣凤则领着一千余众押后,这六千人构成了冲击侯良柱本阵的主力。可以说,秦雍的先锋队只是开胃小菜,二营在试探良久后,正式进攻的大幕现在才徐徐拉开。

在步兵发动攻势的同时,李自成再一次派出了马军。步兵主攻,马军协助,是他常用的手段。赵当世对此十分留心,暗暗记下了李自成在利用步骑协同作战时对时机的把握、战术的布置以及一些不足之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真实战场上的学习,往往最能催人成长。而这也是为什么,大明朝有那么多饱读诗书的统帅参与剿寇,却绝大部分败在死在他们瞧不起的泥腿子手里的原因之一。

官军方面貌似对二营发动总攻的果决没有充分的准备,几乎是过了小半刻钟,等郭、刘二部皆越过纵横交错的沟壑后,方才姗姗变阵。大风卷起战旗,烟火蔽日的战场上,官军开始将两翼向中夹,同时位于后面的几个方阵也向前挺进,似乎要从三面全力阻击波压云涌而来的二营大军。

战场上,要想最终见个真章,还是得实打实拿出实力说话。到了这一步,无论是二营还是官军都没有了调整的机会,随着两军沉沉相撞,山呼海啸的厮杀声骤然而起,无数交战面中刀光闪烁剑光错落,蓬蓬血雨、无数呼号飞溅充斥于漫无边际的兵海的各个角落。摩肩接踵的兵海中,非敌即友,每一名兵士的脑海都只有一个念头:全力杀死每个面对自己的人。

闯营的马军风驰电掣转进官军的西侧,这次来的,可不只是高一功的五百骑,而是将之包括在内、由李过亲自统帅的闯军二千骁骑。官军后阵急急分出两个预备方阵来敌,盔甲鲜明的李过一勒缰绳,坐下战马奋鬃扬蹄,兴奋嘶鸣。他吼声如雷,催促着部下骑士及时归队,尽量不要做无用的混战。他不愧为使用马军的高手,闯营的这二千马军在他的带领下,直如颗颗磁石,从始至终都紧紧聚拢一起,被官军延误掉队、各自为战的情况微乎其微。

城上,官军的火炮复又轰鸣,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炮弹无情地倾泻到了二营的阵内,所至之处血肉横飞、哀声四起,但不管是郭如克、刘芳亮还是最前方的秦雍乃至于在后压阵监阵的吴鸣凤都没有了退路。他们现在能走的,只有一条路:通往侯良柱本阵、通往广元县城的路。

一时间,惨烈的激战下,天地一暗,似乎都为之色变。

赵当世心跳如雷震,聚精会神望着烟尘飞扬的主战场。在这种最紧要的关头,他往往都是心无杂念。然而,李自成却在这时候有一搭没一搭来了句:“下雨了。”斜瞭过去,居然看到李自成正没事人儿一样,伸出手掌,同时仰望天空。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然而这一刻对于赵当世的震撼,较之鏖战中的沙场,无疑更深一层。

赵当世有自知之明,从不自视甚高,也不会妄自菲薄。他之前自评,自己的心理素质或者说胆识,已可谓是千里挑一。即便不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超出绝大多数所见过的将领。这个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心里却十分笃定自信。只是,当看到眼前这个在纷飞炮火中依然闲庭信步、神态晏然的李自成,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与李自成之间的差距所在。

这样的心胸与气量,已不能用后期锻炼出的能力来概括,赵当世相信,这是一种天赋,一种拥有超卓常人的沉稳、冷静的天赋。这样子的人,赵当世此前从未遇到过,他不知道改如何正确形容李自成所拥有的这种天赋,心想之下,不禁暗思,若非这便是传说中的王者气质?也许,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天赋,李自成才能每每于绝境中求生,才能累败累战、无数次东山再起,以至于最终彻底成长为大明王朝的掘墓人。

一想之下,心中对于李自成的崇仰敬佩不由得又掺入了几丝对自己的气馁。他正怅然若失,远处乱阵中,骤起山呼。眼到处,官军一角已然众哗旗乱,随后有塘兵狂奔而来,禀报:“李将军阵斩官军将官一名,折敌锐气,壮我军威!”

“甚好!”李自成微微一笑,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欣喜,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过了一会儿,又有兵来报说刘芳亮击散官军一部,李自成照旧应答。

赵当世此时忽然感到有些胸闷。之前,他挟上万大军,人数超过李自成,又得“闯将”尊号,自觉已与李自成不相伯仲,可只这短短半刻钟不到,他的心态登时峰回路转。他意识到,相比于李自成,他还差的太远,还有太多的不足。要弥补这些不足,仅仅只靠一时之势,根本无济于事。难道说,这次一并入川,就是上苍让他赵当世清醒认识自己,观察学习的良机?

对于这些,赵当世说不清。人一旦裹足不前,就容易陷入自我沉醉中,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足以使人堕落与灭亡。至少说来,现在的他,再度有了压力,有了追求更深层次自我的动力。

炮火连天、飞矢如雨的广元城下,无数兵士死死胶着在一起。官军与二营都知道,这是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震人心扉的鼓点也好似永不停歇般催促着兵士们不断舍生忘死地拼尽全力。这样的相持,与其说是互相杀伤,倒不如说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坚持不住那一刻。

就看哪方的意志能坚持着将这一口气憋到最后。

几阵冷风拂过赵当世的脸,从幽暗的天空坠下的雨点慢慢变大。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嚣然的战场,沉默不语。李自成则道:“天若大雨,于我军恐有不利。”说完,意味深长地转视赵当世。

赵当世还未及说话,天际边缘滚滚雷声咆哮,他心中暗暗焦虑今日战事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脸上却极力压制,不想在李自成面前表现出分毫失态。

同样的雷声,听在了正浴血奋战的秦雍耳里。位于整个战场最核心激战区的他,现在已经是血人一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血,嘴里也满是血砾。他感到体力正慢慢从自己的身体流失殆尽,绝望中,他发出了困兽般的哀嚎,同时压榨出所剩无几的体力,将一柄早便缺口无数的腰刀挥起。

“杀,杀,杀!”他癫狂地厮杀着,身畔白刃如霜,似乎尽是敌人,没有一个友军。

“要下雨了。”几点雨从间隙打到他被血块凝结起来的睫毛上,流到他的鼻头,使热血沸腾的他难得感受到点点冰凉。他有些悲哀,不在于自己手下的先锋队全都死绝,也不在于自己兴许也要死在阵内,他悲哀,自己的努力,最终恐怕也无法为赵营攻克广元出一份力。

他现在的的确确,是被无数官兵重重围困在正中。仅仅只是因为他疯狂死战,官军考虑到代价,才没有铤而走险上前击杀他。

“杀,杀啊!”他嘴里兀自不绝高声呼喊,即便此时此刻,再无手下回应。但只要“杀”字一入耳,他整个人就会因此陡然振奋。

终于,力竭而倒的秦雍给无数刀枪刺入了身体。极度的疲惫甚至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唉。”他长叹一气,就似叹出了无限的悲怆与失落、心酸与惆怅。然而就在他要闭眼的那一霎那,一声脆响遽而入耳。

这是鸣金之声?

秦雍没来得及多想,无尽的黑暗就将他彻底吞噬。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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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螳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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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酒,兄弟。”

一座用沙土堆砌,简陋的坟茔前,甲束在身的韩衮神情肃穆,将一碗清酒郑重横洒在了墓碑前。

墓碑是用一块扁平的青石制成,形状不方正,却胜在平整。上边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大字,字迹很不清晰,但努力去认,还是能看懂“把总”,“秦”,“讳雍”等几个字。

这正是秦雍的墓。韩衮拒绝了营中给出儒生、工匠砌坟雕碑的帮助,只凭自己一个,垒起了这堆土坟。甚至为了刻碑文,他还亲自去营中寻找了何可畏,让他先在纸上写下文字作为模版。虽如此劳心劳力,可韩衮却坚定的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坟茔里躺着的是他的兄弟,更是赵营的勇士。

“当初说要与你一起吃酒,只恨军中事杂,一直抽不出空。世事难料,真与你再见,却已是阴阳两隔。”韩衮边说着,又给酒碗满上,仰首一饮而尽,随后再满一碗,洒在了墓前。

他又饮两碗,复斟满摆在碑旁。脑后忽然穿来脚踏落叶的“沙沙”声,他回顾来人,是老本军左营千总吴鸣凤。秦雍此前就是在吴鸣凤麾下当职。

相对于侯大贵、郭如克等赵营老人,韩衮入伙的时间已算较晚,故而对吴鸣凤之前的事迹也不甚清楚。他只觉此人和气,且与自己类同出身官军,天然的好感促使两个人走的近了些。

“唉。秦兄弟是个真好汉,只可惜武运不济,竟而害在了这广元!”吴鸣凤嗟叹不已,面色十分惋惜,走近了坟茔,端起另一个空碗,提起酒坛将它倒得满满当当,一口闷了下去。

韩衮讷然无言,听着吴鸣凤的叹息,神思似乎又飘回了昨日那金戈铁马之中。

昨日一战,赵营的先锋队深入官军阵中,不幸为四面赶来的官军重重包围,兵士死伤殆尽,新任把总秦雍也最终没能逃过一劫,战殁于阵。

他才倒地,侯良柱的中军所在便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鸣金之声。与浑厚的战鼓声不同,敲钲发出的声音颇为细窄,不过穿透力很强。“叮叮叮叮”的鸣金声一经敲响,立时便传遍了方圆数里的地面。

李自成看着远方,笑对赵当世道:“老赵,看来老徐得手了。”

赵当世比较谨慎,遥遥看向广元城西北角,发现那里正起波澜,确定是自西跨过嘉陵江赶来增援的徐珲部无疑,方答应道:“当是徐珲。”

来的正是徐珲部。

此前,因崔树强所率先遣队的冲击,嘉陵江东侧的守江官军一阵纷乱,郝摇旗乘隙率领敢死队飞渡栈桥,并在徐珲的策应下逐渐稳固住了局面。之后黄世俊、易谦两部官军虽然竭力阻击,意图扭转颓势,可遭到郝摇旗所部的顽强抵抗,难有所为。而崔树强阴差阳错中斩杀守江主将傅梦帝,更是击碎了官军死灰复燃的希望。徐珲逐渐带领所有人马安然越过嘉陵江,黄世俊与易谦见大势已去,亦不敢恋战,先后脱离战场撤退。他二人自知罪责难逃,不敢回广元去见侯良柱,索性背道而走,各寻去处。

徐珲志不在追杀二人,收俭了傅梦帝的人头、重新整队后,就带领全军,马不停蹄赶赴广元北城的主战场。那里炮声不断,当是战事未了。

侯良柱沙场宿将,当然对防江一事留有后手。老实说,他安排了两个百人多的方阵迟迟未动,就是为了防范腹背受敌。

只是,他所做的这些努力,在面对勇猛无前的二营兵士时慢慢化为乌有。首先,二营那支负责清除路障、先登冲阵的先遣队的韧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精心构筑的深壑拒马,居然旦夕被破,这于他而言,完全算是吃了个下马威。其次,二营马军战力的锐利,也远超他的想象。他其实应该知道,陕西的流寇,素以马多脚快著称。往昔他出省援剿,面对的敌手都是些不知名的小寇,未必马强。可现在,来的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寇,官军对于马军的冲击,岂能不做万全准备?本来川中多山地,马军难以驰骋,对精于步战的官军很有利。可侯良柱为了此次打一个打的歼灭战,故意择选了广元北城外的平坦坝子作为交战地,其初衷无可厚非,但也无形中为闯营骁骑的发挥提供了便利。

他的军队因为这两个变数,被牵扯到了许多,不但秩序开始混乱,士气也随之慢慢回落。这还不算,接下来的正面激战,二营的技战水平以及勇猛无畏,同样出乎他的预料。郭如克、吴鸣凤的部队或许面对官军时,还处于下风,闯营刘芳亮的二千人是结结实实能与侯良柱手底下的精锐捉对厮杀的。原本预计顶上去三四千人马就能扛住压力,不料实际情况是只有将所有五千多人尽数派遣出战,方能在马步上万流寇的猛攻下基本稳住阵脚。如此一来,原本的预备部队也抽离了大半加入正面战斗,从而失去了对腹背的顾应。

然而,再怎么说,侯良柱终究是留了部分人马来拖延从嘉陵江方向夹击过来的徐珲部。徐珲部的出现的确给官军造成了极大的波动,可侯良柱毕竟久经风浪,他及时调度,仍不至于落败。况且,他还留有一个后手,即是退入构造错综复杂的城下大营,背城与二营打散兵巷战。

侯良柱相信,依靠官军的单兵素质以及城上的呼应,即使面对两倍于己的流寇,也稳操胜券。

但,广元城不期而至的一个举动,让他的军队彻底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确切说来,是蒲国义的举动。

自打看到城外山坡上树立的那个大大的“闯”字,立于城头负责城防的蒲国义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他内心反复质问着自己一件事:要不要反了朝廷?

从内心深处的感情上说,正科武举出身的蒲国义并不愿意当一个背国投贼的叛逆。他出身农家,是朝廷给了他机会,才得以鱼跃龙门,步入仕途。他很感激朝廷对他的厚恩,十多年来,一直尽心尽责、兢兢业业,以自己的努力报答朝廷恩情。

逼上梁山,这是蒲国义反复告诉自己的四个字。不是他忘恩负义、长有反骨,而是时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他之所以心甘情愿付出自己的血汗为朝廷卖命,期冀的便是能给自己、给家人一个美满的生活。自从三年前双亲相继过世后,他所谓的家人,便只剩妻儿二者。可以说,妻儿是他生活工作的全部动力,他愿意为这二人付出一切。

如果此前侯良柱告诉他,你要为了击退贼寇献出生命,死后,家人由朝廷赡养,那么他当会毫无顾忌地上阵杀敌甚至因此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事实是,侯良柱告诉他,你要把你的妻子让给我,否则你会死。

凭什么?

同样是死,蒲国义绝不会窝囊到选择任人宰割。况且,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太多的话要和妻子倾诉,还有太多的寄托需要妻子陪伴。他还想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着他挥出沉重有力的一拳,将老迈的自己打翻在地,从此成为老蒲家新一代的希望。

一句话就剥夺原本属于自己的这些,凭什么?

他蒲国义既为自己而活,也为家人而活。如此而言,活在朝廷,活在贼寇,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自始自终盯着战场的无数双眼睛中,没有人比蒲国义更紧张。他等待着机会,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蒲国义猛然下令,将本开启着的城门关闭时,城头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背城而战的侯良柱为了给自己留退路、给兵士们看到有生的希望,出战前曾吩咐蒲国义城门务必常开。一旦将城门闭合,可以想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必将使无路可退官军精神遭到极大的打击。

城下呼杀声渐大,蒲国义咆哮犹如林中的猛虎:“传我令,速速闭门,违令者斩!”

有军官诧异说道:“若现在闭门,城下必乱,不如先差人急报侯帅,让他拿主意?”

“混账!”蒲国义一脚将那军官踹翻,怒目而视,“贼寇自西而来,已到城下,城门再开,必将为贼所袭。城内守军寥寥,倘若失陷,大事去矣!”

“这,这……”那军官狼狈爬起,戟指蒲国义,“无侯帅令,门便不能关!”他话音方歇,眼前寒光一闪,众人愕然目视蒲国义一刀将之砍死。

“侯帅在外,城事全听我号令!再有违令迁延军务者,一如此子!”蒲国义大声呼咤,刚杀了人的刀锋为小雨所淋,不断从锋口滴下血珠。蒲国义本就雄壮,当下怒发皆张、红眼咬齿,狰若貔貅。城头上军官兵士虽然还有不少,可一畏蒲国义威势,二虑其人本就是指定的守城主帅,故而也再没与他为难,一拨人慌慌张张就去关门。

“蒲守备,这炮……”左近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凑上来问。他与蒲国义共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凶恶如此。往日里那个和善忠厚的老好人形象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却不知,再老实善良的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往往表现得最令人震惧。

“不必打了!”蒲国义凛若冰霜,语气丝毫不留余地,“城下乱成一片,谁分得清敌我,一炮下去殃及甚广,打死打伤了友军,谁担责任?”

那军官闻言诺诺,随后,广元城上的数十门火炮同时收声待命。

在侯良柱的军令下,城外的官军且战且退,慢慢收缩着交战面,想要退回大营中开始混战。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一声:“大爷的,门关啦!”

一言既传,众军哗然,许多人心惊之下当即回头去看,不是给突上来的二营兵士砍死,就是被后队的监阵队所斩杀。可纵然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兵士发现了城门已然闭上的情况。首先是西北处,给徐珲冲击着的一部官军开始旗倒帜曳。紧接着,这样的景象犹如瘟疫,迅速在侯良柱全军中蔓延开来。

“妈卖批的蒲国义!”侯良柱咬牙切齿地望着紧闭森严的广元北城门以及哑巴了的城头火炮。他心里十分清楚,蒲国义定然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这龟孙绝对是蓄谋已久。

失算接二连三,老练如侯良柱也不禁浮躁起来。自从天启元年从征奢崇明、安邦彦至今,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如此艰难的仗了。从前,再难打的仗,都不过是外敌;而今,祸起萧墙,他竟然开始后悔让蒲国义负责守城。

“这孙子真敢谋反!”侯良柱又气又怒,却又无计可施。他到现在还依然没有意识到,将一个人逼入绝境后遭到的反噬会有多么严重。他后悔的,也只是任人不当,而非先前冒犯了蒲国义的妻子。

李自成与赵当世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雨越下越大,二营兵士拼杀的如火热情却越来越旺。伴着最后数声贯彻长空的炮声,闯营的马军再度收拢,转而向侯良柱所在的本阵全力冲锋。官军想调整,郭如克与刘芳亮等则咬碎钢牙,视死如归般死死纠缠住他们。

天际雷声轰然而来,广元城外,数千官兵在二营数面猛攻下,终于不支。

又过一阵,侯良柱战死。

战事持续,大雨已然如注,在雨水的冲刷下,断臂残肢横陈,血水、泥水混杂恣意流淌,偌大的北城坝子,尽皆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味。地动山摇般的喊杀声冲破灰天,似与雷鸣混为一宇。这样的巨响,对于二营兵士来说,已不再是令人心惊的震骇,反而成了振奋人心的凯歌,只不过,这获胜的喜悦,如秦雍这般早已战死疆场的人们,是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韩衮与吴鸣凤坐在秦雍的坟前,一直饮酒饮到深夜。也不知怎么,韩衮不想回广元,他更想就这么坐在坟前,与秦雍静静喝酒直到天亮。现在,雨早停了,气温颇有寒意。凉风习习,吹拂着远处透出点点灯火的广元。今晚月明星稀,冷寂静谧,似乎老天也在祭奠日间战死的无数生命。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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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螳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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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入川,赵营曾在广元下困顿不前。如今广元已为囊中物,赵当世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侯良柱死于乱阵中,人头给剁成稀烂,无法辨认。赵当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将之尸首合一,齐葬在了城外——虽是敌人,但毕竟是一方总兵。盗亦有道,赵当世可不想被人认为小人得志。

广元的知县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员,逃散大半。赵当世本担心入城后闯营的军纪,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多虑了。闯营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无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军法严苛的赵营差多少。

作为侯良柱指定的大本营,广元及左近的利州卫囤积了他这几月来从各地聚累的大批粮秣,粗略一算,足够闯、赵二营近三万人消耗一月有余,除此之外,火药、军械多有,无需赘述。

旗开得胜,二营上下军心振奋,此前在汉中积蓄的颓丧之气为之一清。闯营那边不必提,赵营也对此战的功勋卓越者进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是崔树强。强渡嘉陵江,若没有他出生入死,潜过江突袭官军,打乱栈桥守备,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珲只有望江兴叹的份。这还不算,崔树强能顺应形势、洞悉敌情,抓住机会果断执行斩首行动,令战事的推进进一步顺利。经众军将推评,此战崔树强为首功,官复原职,重新接管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前司把总一职。

崔树强这下可得瑟坏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于众人看来是再嚣张不过,甚至在接受赵当世的封赏是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众人皆知其人从来率性而为,对此都仅仅一笑了之罢了。

“此战次功,当属蒲国义。”崔树强入列后,赵当世拔筹在手,高声宣布,“若非他千钧一发之时闭合城门,乱官军兵心,断官军归路,取胜与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会轻易授首城下!”

赵当世说完,微笑着对居于下列的蒲国义看去,说道:“蒲将军,素闻你文武全才,精于带兵。能入我赵营,实乃我营之幸事。今想请你担任我老本军左营前司的把总,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国义张嘴欲言,不想前侧一将先一步闪到当中,当众厉声而言:“不可!这厮背主求荣,更害了我秦兄弟,现在竟然还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职务,属下大大不服!”言语之间,很是激动。

一番话,洪亮如钟,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中,众军将受他一惊,满场鸦雀无声。蒲国义闻此言语,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脚悬空收回。赵当世看向堂中正脸红脖子粗的将领,眉头皱起:“范把总,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说话者是吴鸣凤麾下的把总范己威。当初褒城一战,吴鸣凤部损失惨重,军官多有折损,这范己威就是在战后与同样立有战功的秦雍一齐调入老本军左营,分别成为前后司的把总。

“秦雍与我亲如兄弟,舍命为军战死沙场。这姓蒲的只不过开城乞命罢了,如何能与秦兄弟相提并论?让他替代为前司把总,我姓范的头一个不服!”身高颀长的范己威唾沫横飞表达着自己的愤慨,长而细的脖子上,喉结猛烈翻滚,配合着那几乎喷出火来的大眼,直似要将蒲国义生吞活剥了般。而蒲国义这时候也涨红了脸,抿嘴低头,一言不发。

看着范己威声色俱厉地叱责蒲国义,当下也有不少军将暗自嘀咕起来。细听之下可知,他们也为蒲国义取代秦雍成为把总之事颇有微词。

赵当世当一把手这么两年,还是头一遭有人当中拂他颜面,他脸一黑,很有几分恼怒,只是未及张口,已有一人出声反驳:“你放屁!”

范己威看到这为蒲国义出头的人,不由愣住,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顶头上司吴鸣凤。与蒲国义暗中来去的细节,赵当世把得很紧,是以像范己威这一级别的军将并不清楚吴鸣凤与蒲国义间的关系。

“千、千总……”范己威没想到这一幕,一时间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应对。

吴鸣凤也没给他回嘴的机会,吊着双眉质问他:“你说蒲国义卖主求荣,那好,我且问你,我算不算是卖主求荣,上头站着的徐总兵算不算是卖主求荣?”

这已属诛心之言,范己威自然知道吴鸣凤和徐珲都是从官军中投过来的,但即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冒犯了权高位重的吴鸣凤与徐珲。吴鸣凤耳中听到徐珲此刻貌似从鼻头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可为了维护自己的挚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

“倘若蒲国义当不得把总之任,那我看按你的意思,不单我,在场的诸多兄弟们,怕也没资格呆在赵营了?”吴鸣凤怒目而视,范己威被他这将一军,根本半点话都不敢说。要知道,如果这时候说错一句话,得罪的可不止是吴鸣凤,而是包括了徐珲、韩衮等许多出身官军的大佬。

吴鸣凤步步紧逼,范己威无力招架,只能抱拳躬身,但赵当世看得出,他心里依旧很不服气。然而,就在赵当世想要出言打个圆场的时候,蒲国义却自己先迈步出列了。他脸上红白交加,神情黯然,走到吴鸣凤身畔,冲着赵当世“扑通”跪下,低首言道:“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蒲国义实乃不忠不义之辈,的确无脸忝居闯将麾下。”说着,忽而猛磕三个响头,哀声乞求,“小人别无所求,但求闯将以及众位将军们能看在小人助力的份上,饶了小人妻儿性命。至于小人,全凭诸位处置,绝无半点怨言。”

他这么一条雄赳赳的大汉,此时的话语里却不胜凄凉卑微,可见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假。在场有些军将受到触动,眼里转而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怜悯。

赵当世亦心有所感,急走两步,上去扶起蒲国义,好言道:“蒲将军这是说什么话。只要我赵营还在广元一日,你的妻儿必安然无恙。”停了停,叹口气道,“至于什么处置的话,再也休提。你开了城门,为我赵营入城立下大功,我赵某除非是瞎了眼、黑了心,不然如何会效忘恩负义的禽兽之行?”

蒲国义满脸羞惭,头还是不抬:“姓蒲的害了营中兄弟,没有资格立于此处。”

赵当世直摇头道:“各为其主,何来相害之说?且真个害了秦兄弟的是侯良柱。此人现在已经付出了代价,蒲将军你又何罪之有?”

说完,郑重拍拍蒲国义宽而结实的肩膀,转对肃然而立的众军将道:“诸位可知,蒲将军武举出身,前程似锦,却为何投入我营?”蒲国义武举人的身份,在场军将们多少有些耳闻,而这一层身份没能蒲国义争取些好处,反而遭到了一些军将的暗暗的敌意与不快。

“哼,还不是贪生怕死。”憋了好一会儿的范己威终于抓住机会,恶狠狠说道。

“非也!”赵当世面目严正,提高声调,“蒲将军是为了保护妻儿,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

“侯良柱处高位而不尊,意欲对其妻行污浊之事,蒲将军刚直不阿,恶其行,遂反。不知诸位可曾耳闻目见过似侯良柱的这类行径否?哼哼,迫于强权,献女献妻的腌臜行为我赵某可是听过见过不少,甚至还有龌龊之辈主动献上妻女以媚上位者。可像蒲将军这般,舍得抛却前程,无畏生死救护家人的,却少之又少。就看这一点,蒲将军之所以反官军,绝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官军无道!”赵当世说到这里,拉起蒲国义的手,“如此重情义的好汉,怎么就没有资格来我们赵营?”

在场军将们听着一番解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赵当世明显感觉的到,他们看向蒲国义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蒲国义短叹数声,微微抬头:“姓蒲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放不下一妻一儿。若没了他俩的牵挂,区区一侯良柱,我何惧之有!”他前一句话还十分温和,后一句陡然转硬,不怒自威,这等铁汉柔情足以最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赵当世朗声续言:“我从庞指挥那里了解到,蒲将军平日在广元,常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几若家常便饭,百姓不称他官职,反称他大侠。诸位不信,自可去城中走访。我赵营替天行道、铲除世间不公,所需的不仅是武勇,更需仁德。蒲将军有武艺兼有道德,似这样的豪杰,怎么就没有资格接替秦雍成为把总?我想,若是秦兄弟九泉有灵,知有蒲将军替其入伙我赵营,当也会欣慰安心。”

赵营军将大多出身绿林,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但也最看重仁义道德,蒲国义对妻儿有情,对百姓的有义的行为正打中他们心坎。当下,除了少数心胸狭隘之徒外,绝大部分的军将都开始对着蒲国义点头,甚至还有暗自称赞的。

蒲国义听到这里,红着眼抬起头,嘴里想说什么,却实在哽咽难以出口。反倒是范己威一个箭步上来,对着蒲国义认认真真拱手道:“小子鲁莽,不知蒲将军当中还有这些原委,前番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见怪!”他没什么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知道错了,就直接道歉。

“当不得,当不得。”蒲国义忙托其手腕,“姓蒲的只求能得各位兄弟宽容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范己威“嘿嘿”笑着,搔着头,没忘对吴鸣凤道:“千总,属下嘴臭,你可别往心里去。”

吴鸣凤嗔骂道:“嘴巴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喷死几个官兵。下次出战,你去叫城,不把门给我喷开了,别来见我。”一言既出,众皆哄笑。

范己威一吐舌头,唱个诺道:“属下晓得了。”之后,不等吴鸣凤说话,勾着脑袋一溜烟跑回了列中,还不忘扶着宋司马的肩膀,躲在他身后。

蒲国义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赵当世等其归列,复喊一声:“蒲国义!”

“属下在。”这一次出列,蒲国义恢复了往日昂首挺胸的威猛姿态。众军将见他改颜换色下气势非凡,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广元已下,接下来如何行军,你可有建议?”

李自成在入城后与赵当世约定,各自整顿三日后即开拔,不多作滞留。也就是说,二日后,他就必须与李自成就接下来的作战目标商议一次。考虑到蒲国义、吴鸣凤等川将熟知川事,在与李自成碰面之前,赵当世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蒲国义没想赵当世这么快就开始差遣自己,心中既有些紧张,亦有些振奋。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既然选择了加入赵营,对官军那边的心,早便死了。跨步来到正中,振声道:“官军主力集结广元,远近州县守备松弛。可速分兵,急取昭化、剑州。取昭化,为我军之进清除后顾之忧,取剑州,为我军之进开路。”

赵当世边听边点头,道:“嗯,此乃老成之言,在理。”话锋一转,复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往百丈关一行。那里,还有好些弟兄等着咱们。”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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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破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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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当世口中的“弟兄”无他,乃川北棒贼的三位渠首行十万呼九思、顺虎梁时政以及二哨杨三杨秉允。这三人几个月来,一直配合驻守汉南的覃进孝对抗官军,在闯、赵二营入川后,他们也表达了强烈的入伙意愿。

攻广元前,呼九思就已和赵当世就细节方面通过使者敲定完毕,这一次去百丈关,两方的会面实质上就是正式的联合。呼、梁、杨三人听说李自成也入了川,但综合考虑下,依然坚定了投奔赵营的决心。

广元一失,川北官军星散,虽然暂时没有威胁,但道路不宁。赵当世最后还是由廉不信带着五百骑护着,前往百丈关。

这段时间,呼九思等人在巴州地区与副总兵张奏凯纠缠不清,好在不久前张奏凯南下驰援被袁韬骚扰的营山、蓬州,他们才得以抽空整顿军队、拆营拔寨,这时候在百丈关的棒贼们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不过三千人。

赵当世满面春风,昂首阔步走入瀑布旁的小亭,在坐的已有三人,见到赵当世,全都慌忙站起走出迎接。

“属下见过主公。”

三人异口同声而言。赵当世此前从廉不信嘴里得到些情报,认得出站在最左侧的黑壮汉子便是行十万呼九思,当中的形销骨立的汉子是顺虎梁时政,而右侧的年轻后生则是杨三。

“嗨呀,三位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什么属下主公的,听着生分。”赵当世脸上洋溢着欢喜愉悦,与三人携手入亭。

坐定后,闲聊几句,满脸沧桑有如老农的呼九思敬赵当世一杯道:“主公,我等谨遵你吩咐,已将部曲剪剃完毕,现在三部合计在百丈关的,不过三千人。”

“哦,三位费心了,来,我敬三位一杯。”赵当世表面笑言,内心却想,呼九思等人原本至少有个两三万的人马,现在短时间内骤减数倍,不消说,定是经过了他们严酷的遴选。凛冬将至,那些被强制择汰出去、数以万计的老弱病残想来很难度过这个冬天,运气差些,恐怕遇到官军,人头就得被借去邀功。轻轻一句话就带过了上万条性命,这三人的铁石心肝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赵当世没有动什么声色。因为在这乱世,永远同舟共济本就是奢侈的指望。要是这上万的人不清理出去,最终受害的,怕就是闯营、赵营的所有人。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害人,做出这样残忍的决择,本就是迫不得已。换位思考,赵当世也没把握不做出与呼九思他们相同的事。

如果有不得不为的恶事,那么最好的结果无疑是让他人代劳。赵当世承认,很多时候,自己是个虚伪的人。然而还是那一句话,要想在这个世道混下去,就得先学会做一个陌生的自己。

“这三千人皆为我几个的精锐,主公放心,我等定不会拉赵营的后腿。”想是给各种人物当小弟当惯了,这时候突然转变成赵当世的小弟,梁思政没有半点过渡期的不适感,一口一个“主公”叫的甚是娴熟。旁边的杨三也是阿谀地连连点头附和,只有呼九思,恐到底比赵当世大了许多,又在川北棒贼中当了一把手恁久,表现尚有些生硬。

赵当世摆摆手,大剌剌道:“什么拉后腿的再也休提。往后你我便是一家,同生死、共进退。”言迄暗想,覃进孝与廉不信都曾评价过这三人兵马的战斗力,所谓“精锐”,听听就好,没接受赵营的训练前,赵当世可不敢相信他们。

三人本来听说赵当世天纵英明,未见面前很是有些压力忐忑,然见面后却发觉赵当世泰而不骄、谦虚和气,各自都暗松口气。又听赵当世绘声绘色叙述起前几日的广元血战,无不心驰神往。

“侯良柱一死,川北路靖,我军兵锋所向,直指成都。”赵当世喝了点酒,兴头上来,声音也响了不少。只是他这无心之言,听在呼九思等人耳里,心中不由得都是一惊。

“恕属下冒昧问一句,主公与闯王入川,目的在于成都?”呼九思小心问询。

“嗯?”赵当世眼皮一抬,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安,“成都乃四川之心腹,入川不去此地,与没有入川何异?”赵当世没有说实话,故作此言,他知道,呼九思有话要说。

梁时政摇了摇头,道:“留在川中时下恐非上策。”

“此话怎讲?”

呼九思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酒杯,叹气说道:“主公有所不知,我几个虽然不济,可毕竟有地利,平日里也不忘散布细作四方打探。这四川,外边人看似一潭清水,实则底下凶险万状。”

“愿闻其详。”赵当世也放下了酒杯,细细倾听。

“侯良柱虽死,可川中官军依旧众多。远的不说,就近的张令、张奏凯、谭大孝、郭起柱、秦良玉等,虎狼之众何止万数。我军若要将他们尽数歼灭,殊为不易。”呼九思边叹边道。

赵当世点着头,没吱声。他从百丈关回广元后,就要与李自成商议去路。呼九思都能看出来的局势,赵当世相信李自成不会看不出。其实,就赵当世自己,也不认为四川目前是一个适合蹲守的地区。这里地势虽险,可也有如樊笼,四周强敌环伺,且远离其他流寇集团,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很容易自陷绝境。

“此事还需闯王做主。”赵当世淡然一句,掩饰了自己的想法,也将皮球踢了出去。看得出,呼九思等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加入赵营,只是经历多了,赵当世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有着深刻的认识。

“南江的事,如何处置?”赵当世问道。南江是呼九思等人的老巢,经营了这么多年,怕也有些规模。

“大寨一把火烧了。”呼九思漠然回话,半点情绪的起伏也没有,“闲杂人等都清退了,粮秣嘛,有个一二千石,金银细软也有些,全压在后面等候主公发落。”

赵当世闻言点头,心中苦笑。呼九思盘踞川北这么久,积累起来的基业居然只有这么点微末数额,无怪他对老巢毫无留恋,一心一意投顺赵营了。凭二千石的粮秣,不要说其原本数万人马,就眼下的三千人,也只堪堪能支持一月罢了。棒贼之困顿,尽显无疑。从这个角度出发再想,呼九思等之所以如此爽快加入,只怕为形势所迫的因素还要大于主观意愿。

好在从广元缴获的粮草充足,赵当世的担忧并不深。他忽而又想到一事,问道:“向年我军出川,川中后续如何?”

呼九思应声道:“大致与当下相同,袁韬带领残部与景可勤以及另一个唤作刘文明的占据通江,与属下几个相持,期间互有胜负。常国安不容于袁韬,又与我几个有怨,后来也出了川。”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余义军存在?”赵当世此次入川的重要目的就是整合川中群寇,袁韬他没念想,除了呼九思他们,如果尚有他部,也可一并招来。这些人虽势单力薄,可好歹也是有名号的一方贼渠,要想提升稳固他赵当世在流寇集团中的威望地位,实力是一方面,展现出海纳百川、各方群雄济济一堂的声势局面,也必不可少。

不过呼九思三人却摇头道:“没有。官军防守森严,自主公出川后,严加把扼诸多隘口通路,从保宁府向西向南的道路全都给阻断。我等为其步步紧逼,已不得不退入巴州的崇山峻岭,倚地势自保而已。纵使有几拨兄弟偷渡到了西部南部,可那里不但官军密集,各路土司番部亦是数不胜数,完全难以立足。”

四川不比中原地区广阔平坦,山地崎岖逼仄,往往两地之间仅存一两条通道。官军通过对关隘的掌控就能轻易做到对单一地理单元的孤立隔绝。两年前,若不是赵营突如其来,又转移迅速,怕也难逃给困死一隅的下场。

“原来如此……”赵当世以二指托着下颌沉思,川中的情况与他想象有所出入,可情况算好。至少不必冒着被堵死的风险,辗转各地去收罗小弟了。

“我等为主公准备了见面礼。”杨三等呼九思说完,迫不及待开口道,“有美女十人,锦绣十匹,金银各五十两……”

站立在亭外的廉不信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套路,差点失声笑出。他想什么“美女十人”,依照杨三的眼光,不是皮包骨头的十名村妇就不错了。想赵当世已有华清郡主为伴,此等歪瓜裂枣又岂会瞧上半眼?

“嗯,如此甚好。”赵当世笑着说道,廉不信闻言,不由大跌眼镜,疑惑看向赵当世,不知这位素以严于律己著称的主公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他却不知道,新附者最怕的就是没有安全感,一旦将这种情绪激化为自危,那么就会酿出无穷祸端。赵当世欣然受礼,并非真的贪图美色财报,而是为了安呼九思等人之心。

杨三见送礼成功,大喜过望,呼九思与梁时政相视一眼,也都各自露出轻松的神情。

时间宝贵,赵当世没有在百丈关多做逗留,与呼九思商议完后续事宜,便即起程返回广元。按照约定,呼九思等人必须在次日入夜前带着全部人马赶到广元会军。

对于呼九思的三千人,赵当世没有在汉中时吞并熊万剑、张妙手、惠登相等部时的担心。彼时,新军旧军旗鼓相当,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反客为主的危险场面。但现在不同,比起三千棒贼,数以万计的赵营占据数量与实力的绝对实力,呼九思一旦加入,只能接受被赵营彻底消化的结果。

广元与百丈关相距不远,赵当世在深夜就回到广元与李自成见了面。

李自成听了赵当世叙述的川中险恶局势,没有当即作出决定。但赵当世看得出,他其实还是想去成都平原走一遭的。就如同在汉中府时一样,即使打不下成都,但能进逼一省首府、围困一方王爷,在气势上已经是一种成功。

目前接到的消息,汉中府的洪承畴聚集大军屯驻原地,既不后撤,也不前进。以此判断,他应当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应。毕竟,作为陕西三边总督,在没有上峰准许的情况下,擅自入川是严重的越职行为。

他没有动,就是闯、赵二营的机会。

赵当世回到广元次日,二营分两路出击,闯营取剑州,赵营取昭化。昭化县令还是两年前的那个王时化,他派兵向西试探,却给从浅滩子一带偷渡嘉陵江的郭如克部击溃,郭如克趁势攻破昭化,王时化不愿落入敌手,悬梁自尽。闯营那边亦乏善可陈,缺兵少将的剑州给刘宗敏一鼓拿下。剑州以南本有几股官军伺机救援,见二城先后陷落,都退往梓潼据守。

也就是在这一天,赵当世接到了李自成托人书写的一封书信,书信里写了他入川的真实想法。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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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破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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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形势,四川“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论富有,四川“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可如此宝地,对于现在的李自成而言,却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话说回来,当初李自成决意入川,也是看中的四川的诸多利好。他的出发点主要来自搜括粮秣、恢复壮大以及扯动敌势此三者。

比起几乎连年天灾的陕西、河南等地,四川虽然也承受着气候异常的副作用,但毕竟有着四川盆地这个天然的调节器,受到的影响明显较他处为轻。且从兵祸上而言,即便川中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棒贼土寇,比起横行无忌的陕豫大寇,他们造成的破坏力无疑微乎其微。故而,离开千疮百孔、了无余粮的陕西,转进破败程度较轻的四川,是为军队补充后勤的绝佳选择。

同时,四川诸寇一盘散沙的现状,也为军队壮大提供了有利条件。陕西的流寇在官军的四面围堵下,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成规模的,只有闯营与赵营。面对尸殍千里、白骨浮野的陕西,补充兵员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想在汉中时,若不是吸收了张妙手、熊万剑二部,新遭重创的赵营是绝对无法短期内恢复兵力的。李自成没有赵当世这个际遇,所以只能选择入川寻找机会喘息恢复。

但最为李自成看中的,还是四川的地理形势。四川多山道,尤其是川北川东,崎岖险峻,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绝非捕风捉影。李自成在陕西给官军逼得身心俱疲,急需调整。一旦转入四川,就可以依靠地理,慢慢与官军周旋。而且他明白洪承畴身为三边总督,顾忌职权,在没有得到允许前,是不可能擅自紧追入川的,是以留给自己的机会很多。

然而,作为一个领军人物,李自成绝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入川虽然利好多多,但不能因此而被迷惑。实际上,在这些利好的背后,也隐含着许多危机,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些危机,李自成才会从入川的那一刻起就告诉自己,出川势在必行。

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留在川中的,笼统说来,也可拎出三点大的原因。

头一点,四川非坐守之地,不进取则亡。综观古来占据四川的大大小小势力,纵有能称豪一时的,却绝少有雄霸天下者。东汉公孙述,据蜀自雄,兵败而亡;三国蜀汉,经年北伐,终为魏灭;明初明玉珍,深得蜀地人心,亦二代而亡。其他诸如李特成汉、王建前蜀、孟知祥后蜀等等盘踞川中的势力,都只能逞一时之强,终究都无法达到逐鹿天下的水准。李自成文化水平不高,但喜欢听人讲述历史典故,他在营中设有专职讲师四五人,每天只要得空,就会让他们为自己讲述古之兴亡,收益颇丰。他自己也善于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四川如笼,入之,外有铁丝庇护,可也失去了作为的机会。那么如何坐川而不至于作茧自缚?大致而言,就需要另一块进取之地以为矛,与盾牌一般的四川相配。这个矛,一般说来,要么是汉中,要么是荆襄,二者得一,可觊觎天下。反过来,得二者而无四川,则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徒有进取之地而无进取之实力。李自成有自知之明,他既没有实力拿下四川,更没有实力再席卷汉中或荆襄。所以与其徒然自困川中,还不如早作退出打算,日后卷土重来未为晚也。

次一点,四川势力复杂。这不仅包括川中正牌官军,还包括无数散居各地的土司番部。强如明朝,开国时为了压服这些个久处荒蛮的异族时,都不免付出极大的代价,及至近代,在明朝积威数百年的情况下,还发生了奢安之乱这样声势浩大的土司叛乱,川中土人的骁悍桀骜由此可见。实际上,李自成往年游走于边境地带时,也没少和这些土人打交道,深知其众的棘手程度。可以说,纵使他李自成有实力强拿了四川,坐上了据守川中的头把交椅,这把交椅上,也必定是布满钉子荆棘。要想将屁股坐稳,一来得靠实力镇压,二来要靠时间磨合,可实力与时间,李自成现在也都没有。

末一点,四川远离角逐中心。流寇之所以兴盛不绝,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相互之间的配合与协作。虽然不同派别的流寇们很多时候会为了利益反目为仇,自相杀伤,但不可否认,大部分时候,在面临朝廷这个一致的强大敌人时,他们都会放下前嫌,同仇敌忾,利用各种方式联合呼应起来,共同抵抗官军。这“联合呼应”不单单指的是合兵合营,更多情况下,流寇们还会互换资源、情报乃至人脉等等。这就使得流寇们既散如星海,难以剿杀,又如一块铁板,能迸发出足够强的合力。四川地处西南,与目前纵横于河南、两淮等地的大部分相去倍蓗,李自成名号再响,若失去其他流寇的支持与承认,也就是个笑话。

赵当世从李自成的信上大略了解了他的想法,知晓闯营终会出川。老实讲,他是舒了一口气的。舒气,不因闯营不会与自己争四川,而是和李自成一样,赵当世也早就看透了四川对于赵营只能算作一个战略阶段的缓冲这样的本质。他最怕的就是李自成一脑袋扎进川中就不走了,那么赵营届时要抽身也必然会面临许多难处。如今李自成说明了入川的战略意图,算是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往哪里出川、出川去哪里,赵当世目前与军中高层还只有个模糊的目标,不足以拿出来说道,总之有一点前提:绝不和闯营一个方向出川——利益为上的势力集团之间,无一例外都是“可同患难,不能同享福”。现在闯营与赵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相互扶持、合作才能都活下去,只要度过了这个困难时期,一山不容二虎的场面想想都不会很远。这无关领导层的品行,而是领导层在客观环境下必须做出的选择。

不过说这些为时尚早,当务之急还是得在官军的围剿下搏出一片天。命没了,一切都是虚话。

赵当世从百丈关回到广元后不久,闯营与赵营已分别袭破了剑州与昭化。附近的官军全都收缩到了梓潼。此前,四川巡抚王维章为了平定为乱顺庆、保宁一带的袁韬,亲自带兵驻扎在阆中,乍闻丢城失地的讯报,如五雷轰顶。惊魂定后,立派随军的川西参政常任贤、参议张志定带部分兵力先回成都防御,同时,传檄安锦兵备道副使吴麟征火速带兵前往绵州驻守。

侯良柱大军的覆灭造成了短时间川北官军守备空虚的局面,聚在梓潼的都是些残兵败将,人少斗志也低。李自成审时度势,认为滞留梓潼不是好的选择,便与赵当世合计,闯营绕过梓潼先行,赵营则继续攻打梓潼。赵当世本来也还要等待呼九思等人来会合,答应了下来。

李自成马不停蹄,率领全军从剑州开拔,过梓潼,先占梓潼水西面的魏城,之后向西于官军尚未部署时,由魏城发散,分兵四处攻击,覆盖什邡、彭郫、新都、西充、遂宁等成都平原上各城镇。

就在闯营进入成都平原打得火热之际,呼九思与梁时政、杨三自巴州抵达了广元。赵当世取呼九思手下棒贼喜穿青衣之俗,将这支为数三千的新附军立为与老本军、先讨军平级的“青衣军”,呼九思为总兵,梁时政与杨三各为千总。后来穆公淳曾暗地里提醒赵当世,说“青衣军”之号,前朝已有,且属元末张明鉴部。张明鉴爱食人肉,暴虐凶残,其部亦是残毒备至,以此自号,恐怕有失风采。岂料这事给呼九思等人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认为以此号还能体现出己部的剽悍,赵当世见当事人都没什么意见,也就不了了之。

闯营先驱,赵营职责为清理后路,赵当世于剑州整肃全军,次日,以青衣军三千人为先锋,与徐珲亲率先讨军七千人为主力,共万人南下攻打梓潼。侯大贵则作为主帅,与老本军驻扎在剑州。

剑州西南方向有大剑山等山脉横亘,能够对龙安府的官军造成障碍,但与东南方位的苍溪、阆中却有直接的通道。考虑到目前四川巡抚王维章正在阆中,所以侯大贵在赵当世走后,就派吴鸣凤带着本部二千人去剑州东南的铁山关防守。那里空扼苍溪到剑州的道径,可以为剑州提供掩护。

黑夜幽冷,战后的剑州城街道上一片萧索。

几丝寒风从空隙钻入覃施路的脖颈,她哆嗦一阵,裹紧了皮裘。

赵当世、吴鸣凤两军先后出动,剑州城的兵马瞬时间少了一半多,白天戒严,百姓足不出户,到了夜间,更是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熄灯休息。这个时间点,还算通阔的剑州城内街道上,鬼影都没一个。

从远处不时传来的梆子声稍稍让孤身一人的覃施路安心些,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快速走着——她也不想在这么个寒冷黑暗的深夜出门,可是腹部的不适感还是让她决定去找居住在两条巷外的那个随军大夫要些缓解药。

听说那大夫是治疗妇疾的好手,覃施路走着暗想,若是那大夫今夜开的药没有效果,让自己白出来遭罪一番,那说不得,定是要好好抽上他一顿,砸了他的招牌,好让他之后不必再招摇撞骗去耽误别人。

一想到料理人的场面,覃施路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身子似也热乎起来。她身上有王来兴给她的通行令牌,是以即使路上碰上了两拨巡夜的兵士,都顺利对付了过去。

转过一小片紫竹林,那大夫的居处已经近在眼前。覃施路本想还想着该怎么把已经入睡的大夫叫起来,却不想一眼看去,影影绰绰的竹林后,那间小屋的窗户,透着幽暗的灯火。

如此深夜,这大夫居然还没睡下,这可不像为医者擅调理起居的表现。覃施路暗自嘀咕,转想这般亦好,免去一番叫醒的口舌。

俟近小屋,一阵风吹来,覃施路顿足一避,刚要去扣门的手因此停了。她正想继续叩门,岂料屋内传来声音,说话的貌似是个中年男子:“你这药,有什么忌讳?”

另一人声音沙哑老迈,当是那大夫无疑:“这药性烈,小孩妇人都不可轻易尝试。小人适才说过,这药用在妇人月事上,只需一点,可痊血流。倘若沾染多些,反会阴气冲心,致使出血过多,命硬的挺过去从此体虚如同废人,命差些的怕是就此流血不止而死。”

“哦,原来如此,这便是我要找的那副药。”屋内,那中年人声音颇显喜悦。

那大夫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担心,问道:“不知军爷要它做什么?这药太强,寻常一点即可,无需这么多。”

“老东西,你管的事儿也挺多。”那中年人很有些恼怒,“今夜的事,但有你我知道,倘若泄露半点风声,老子先骟了你这条老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屋中传来唯唯诺诺之声。

覃施路摸不清脉络,只觉事有蹊跷,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求理疗月事的药做什么?而听那大夫畏惧的口气,似乎屋中那个中年男子还颇有些来头。她正想藏入侧边的阴暗处继续听屋中动静,却不防那门突然间就给人从里头推开了。

因常年习武,她反应迅猛,退一步及时避开,才不至于给门扉砸到了脸。门一开,屋中灯火照射出来,她抬首一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愕然望着自己。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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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破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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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院深深,月光下,小屋前悄无声息,仅有不时吹来的夜风带起竹林细碎的摇曳声。屋前站着两个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惊讶对视,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覃,覃姑娘……”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那男子先道,可是嗓音颤抖,仿佛透露着十分的慌乱,“这,这么晚了,还,还来这里……”

僵局被打破,覃施路扫那男子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吴把总也好雅兴啊。”对面这个神色焦虑的男子正是老本军后营的把总吴亮节。覃施路一直居住在后营,是以两人常打照面,并不陌生。

吴亮节与张妙白勾搭在一起的风言风语,覃施路也多有耳闻,她虽然不知事情是否属实,但到底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对吴亮节这个小白脸也没什么好印象。眼下两人不期而遇,且对方行事诡秘,说话没什么好气。

“嘿,嘿……”吴亮节一双手没处放般动来动去,脸上也显出尴尬的表情,“我这……就不耽搁覃姑娘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说完,对覃施路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就侧身而过,匆匆消失在了夜幕里。

覃施路紧锁眉头目视吴亮节走远,跳进屋内,也不说他话,一把揪住那大夫,厉声逼问:“他刚才要了什么?”

那大夫年纪大了,根本遭不住筋骨过人的覃施路,给制得服服帖帖,口中“哎呦哎呦”求着饶,同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他,他取了一副药!”

“什么药?”虽然前面在外边偷听到点风声,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摸清楚,覃施路感到吴亮节的形迹实在可疑,便不打算轻易放过。

那大夫死乞活求,覃施路才松开他,掩上了门窗:“我适才在门口听到了些内容,你若信口开河,对不上我听到的,本小姐就,就……”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吴亮节所言“骟了你这条老狗”,脸上一红,没说下去,但是用力一掌,打在身畔的壁柜上,那壁柜登时木屑横飞,破了个大洞。

火烧眉毛顾眼前,那大夫之前虽然承诺过吴亮节信守诺言,可在覃施路的威逼下,一切都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声唯唯。

通过大夫的叙述,覃施路了解到,就在一个时辰前,吴亮节突然就找上了门来。月已快到中天,那大夫还以为来了歹人,但闻吴亮节报出军职名号,遂不敢怠慢,摸起床来,迎他入内。吴亮节没说什么闲话,张口向他索要治疗妇人月事流血的偏方,那大夫疑惑,起初并不愿给。

“你怎么就不愿给他?”覃施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那大夫一本正经道:“小人虽然鲁钝,但也知‘药付需者’的道理。想这位吴把总一个赳赳男儿,无缘无故,要这等药剂何用?”

“嗯,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人那时便问他原因。谁知却他发起火来,就要殴打小人,小人无奈,只得作罢。”

覃施路听了暗想,吴亮节光棍一个,也没听说有什么姊妹母嫂养在后营,深更半夜来索这妇人用药,不是失心疯,就是别有所图。思及此处,当下并不动声色,给大夫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人不愿给他药还有个原因,便是此药来历。”

“怎么说?”

“这药的配方寻常难见,据小人所知,仅仅在苍溪乡间流传。小人本是苍溪人,是以知此土方。”

“还有这种事?”

“是,这吴把总一听口音就不是川人,若非得到他人指点,怎会知道此方。所以小人寻思着,是不是有人通过他来这里索药?”那大夫边说,发现覃施路不过个小丫头,心下稍定,用手梳理着凌乱的白须,神态慢慢恢复自然,“况且这药性烈,寻常用时,仅分毫立即能立见功效,可这吴把总索取了整整一包,倘若用之过量,不能治人,反会害人。”

“害人?”

“是,子曰:过犹不及。药用同理。”那大夫点到即止,意味深长看了覃施路一眼。

覃施路刚刚于屋外,听了不少,自知他所说的用药过量的后果是什么。她心中无端冒出一种想法:莫非这姓吴的想害人?

可是大夫也说了,这药是妇疾用药,只会在妇人月事流血时奏效,吴亮节真要害人,害的也只能女人。他一个男子,又是军中把总,难道还会与个妇人置气,甚至利用这等阴险手段报复?

覃施路再想,又觉得不太可能。随军的女子,稍有地位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些人怎么看与吴亮节都不会结有什么梁子。除了她们,仅有些洗衣做饭的粗蠢村妇,更难想与吴亮节存有瓜葛。然而,吴亮节深夜求药,这事又实在太过蹊跷,任凭从哪个方向考量,覃施路都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姓吴的,以前找过你吗?”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覃施路追问了下去。

“这……”那大夫面露为难神色,“没,没……”

“哼!”覃施路月眉倒竖,迅捷抽出腰间的匕首,“啪”一下用力刺到了大夫身前的木桌上,“你再卖关子,休怪本小姐手不留情!”

面对声色俱厉地覃施路以及摇颤着的匕首,那大夫摇着头叹了几叹,但想今夜吴亮节与覃施路轮番找上门来,怕是命中劫数到了。此前他给郭虎头拔颈中箭时已徘徊过一次生死边缘,这次索性就闭着眼睛再走一次。船到桥头自然直,身处贼窝,有时候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怀着这种想法,那大夫垂目而言:“女侠休要动怒,小人说了便是。”

“这才像话。”覃施路转嗔为喜,拔过匕首复插回鞘中,那口气,不想对一个长者,而像是对一个垂髫小孩般,“你实话实说,我便不为难你。”

“是。”被太多后生欺凌过的大夫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说话,纵然被一个小丫头连训带骂,他也没了脾气,“吴把总之前,也来找过小人几次。”

“他来干啥?”覃施路眉毛一挑,杏眼瞪圆了。

“亦是求药。”那大夫如实答道,然后似乎想起什么,皱纹顿起,“小人想起了,吴把总之前几次拿的药,也是,也是……”

“也是什么?”

“也是烈性药,用之过当,几如毒药。”那大夫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想到点东西,忐忑地朝覃施路瞧了瞧。

覃施路听到这里,疑云大起,喃喃轻言:“这姓吴的果真有问题。”

另一边,幽黑的窄巷中,吴亮节捂紧了胸前的那一小包药剂,脚步如飞拐入一座庭院,这里,早有个身影等在那里。

“你可算来了。”梨树边,淡青绫裙外裹着一件小夹袄的张妙白本站在暗处,见到了满头大汗赶来的吴亮节,走到月光下。

“让娘子久等了。”一见张妙白,吴亮节立刻就焕发精神,脸上的疲惫之态一扫而空,“可恨那老狗磨蹭,要不怎能让娘子你苦等这么久!”

“药拿到了?”张妙白嗔言,赵当世虽然不再与她见面,却依旧十分优待她。故而即便在赵营最困难的这几个月,她还是显得比之前丰腴不少,加之画了些淡妆,相配下,极是妩媚妖冶。

吴亮节只觉唇干口燥,不由自主想上去搂住张妙白,才走一步就给推开,只听张妙白道:“先把药给我。”

“哦哦。”吴亮节润了润嘴唇,听话地从怀中摸出药,递给张妙白。

张妙白小心拆开药包,低头嗅了嗅,满意地抿嘴一笑,复将药纸包好,塞到了自己腰间。

吴亮节小心问道:“可有差错?”

张妙白微笑道:“是这个不差,往年我姊姊常用此药,我再熟悉不过。”言及此处,唇齿一咬,眉宇间隐隐透出恨意,“我算准了,那小婊子月事就这几天。让她吃了这药,看她怎么再行狐媚之术!”

吴亮节叹一声道:“可要是她死了,赵当世必会彻查,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妙白瞪他一眼,之后语带嘲讽,“我一个弱女子都不怕,你这条身长体大的汉子倒怕了?”接着又道,“我要那婊子神不知鬼不绝就去了,赵当世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是,是,娘子思虑周全,是我多心了。”吴亮节不以她嘲讽生气,反认为自己的窝囊表现惹她着恼,忙不迭奉承讨好。

“要不是那婊子突然蹦出来,赵当世怎么会对我不理不睬?”张妙白兀自说着,压根不顾忌吴亮节的窘态,“料理她后再将后营那几个婊子都料理了,我看那姓赵的届时还不是只能巴巴来找我!”说到后来,她语速加快,半是切齿半是快意,偶然间闪过的狰狞神色比之战场上的拼死时刻毫不逊色。

吴亮节搓着手,连连点头,张妙白越说声音越高亢,直到自觉不妥,方才收声不再激言,却在此刻瞥见吴亮节,不忘撩一句道:“当然了,你待我这么好,我自也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不知有意无意,挺身束了束上身的夹袄,展露出胸前那对高耸的曲线。

“全凭娘子吩咐。”吴亮节看得眼睛都直了,空壳子一具站在那里,整个人其实早已是魂飞魄散。

张妙白与他站了一会儿,感觉凉意,困意也袭来,便道:“若无其他事,你先走吧。这里巡夜的兵会经过,给他们听到动静就不妙了。后头有需要你的地方,我自会找你。”说完,转身要走,却见吴亮节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双唇微颤,欲言又止,疑问,“你还有话要说?”

“我……”吴亮节话到喉间,咽了回去,打个马虎眼道,“没,没,只是见娘子你太过美丽,看的呆了。”

“就数你嘴甜。”张妙白嘻嘻笑了笑,走近两步,用葱指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傻蛋,快走吧。往后咱俩见面有的是机会。”言迄,翩然而去。

吴亮节看着她走回房中,甚至还觉得额头上残留有淡淡余香。直到听见远处传来巡夜兵士的梆子声,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穿过半座剑州城,吴亮节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所幸他是个把总,身份较高,所以有着独栋的院落休息,来去也未被人发觉。日间侯大贵下了命令,在城中的老本军各部都要明早都要晨练,掐指算算,离规定时间只剩一两个时辰了,可得在这之前睡下,养足了精神——侯大贵御军甚严,脾气又爆,吴亮节可惜不想在晨操上打呵欠给他修理一通。

只是,一躺下,无数的事情走马灯般从他眼前一遍又一遍掠过。那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话语,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眠。尤其是今夜在大夫那里遭遇覃施路的事,更是一想到就使他心惊胆寒。

“这小妮子,该不会把我的事捅出去吧?”他如是想。

“不会,她不知道我去干啥。”他又想。

“慢着,她若逼问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我可不就露馅儿了?”

“那老不死给我威胁过,应当不会说出来。”

“可那小妮子机警是出了名的,倘若她早已躲在门外听了多时……”

吴亮节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揣测着关于覃施路的各种情况,而且越想,越觉得事情恐怕要出差池。黑暗中,突然有一个东西沉沉撞到他腹部,他大叫一声,惊地从床上跃起,却听“喵呜”两声,原来只是只偷偷溜进房间的野猫。

他低着头,双手抵着太阳穴,坐在床沿上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胸膛里的那颗心却如同打了鸡血般,是越跳越剧烈。前胸后背,原来也早给自己的汗水浸透。

“不行,不能这样……”吴亮节双目睁大如同鸡蛋,反复念叨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覃施路真的把事情说了出去,总就会给人瞧出破绽。心虚之下,吴亮节的恐惧感极速膨胀着。

“赵当世正在出征。”他突然又想到这一节,猛然间,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迸发出来。他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一旦这个想法成功实现,那么到了那时,他不但能成功避开一切可能的风险与制裁,还能永远的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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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破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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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晨曦初微,王来兴迎着晨光,跨着战马,沿剑州东面的嘉陵江慢行。他身后,五六名护卫紧紧追随。

远处,“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起,林中鸟也被蓦然惊醒,振翅群飞。几个护卫神情一绷,各自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王来兴侧首远眺,见林际处一匹紫黑骏马矫若游龙,飞驰而来,看清了喃喃自语:“是她。”说着,将刀收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覃施路的紫黑骏马在赵营大有名气,见马如见人,王来兴没等覃施路靠近,就远远招手呼喊。

“吁!”紫黑马到了跟前,覃施路拉住缰绳,同时没好气反问,“今早不是要操练,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来兴撇着嘴回答:“操练自有战兵操练,我是钱粮使,去凑什么热闹。”

“赵大哥不是说过了,把总以上军将都不得缺席操练,你这是偷懒呢。要知道,校场上多练一分,到了战场上就少一分危险!”覃施路对王来兴的敷衍很是不满,气呼呼说道。

“好,好,好。下次操练,我一定去。”王来兴本还想反驳两句,可转念想到覃施路的刁蛮性格,怕她炸毛,便先示了弱,“我和姓侯的合不来,每次操练,他都拿我取乐,我可不愿受他的鸟气。”

“那你可与赵大哥提呗。他一道命令下去,看那姓侯的还敢耍什么花招。”

“可……”王来兴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不是不知道赵当世是自己的靠山,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自尊心就越来越强。他不愿意给人说成个狐假虎威的软骨头,所以,他宁愿躲着侯大贵,也不愿借助赵当世的权力为自己撑腰。

“天气这么冷,你不在被窝里躺着,跑这儿吹什么风?”王来兴不想在逃避操练的话题上继续聊下去,适时转移话题。

“我倒想问你。你不去就不去,怎么也到了江边?”覃施路不答,瞪着他。突然间,她发现王来兴瘦小苍白的面颊似乎因为江风的猛吹而映出红迹,没来由一股怜惜浮上心头,嗔怪道:“出来也不裹得严实些。”

“当哥儿走前不是说过,他不在,要守好剑州,第一要务为防关,次之防江。吴千总前两日既然已去了铁山关,我瞧侯大贵没差人把守江渡,就来查探查探。”王来兴没有留意到覃施路的关心,抖擞了下精神,颇为自豪地说。

“唉。”

“为何叹气?”王来心本待覃施路附和两句,不想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疑问道。

“没什么。”覃施路也是欲言又止。她比憨直的王来兴聪敏许多,早已察知赵当世任命王来兴为钱粮使的用意。作为最亲密的伙伴,赵当世对王来兴再了解不过,他希望自己的这个伙伴能永远躲在自己的翼蔽下不受战火的牵连,而他的良苦用心,正值一腔热血年纪、表现欲望强烈的王来兴自然很难体会到。

“你还未回答我,怎么来这里?”王来兴粗直,对覃施路的避而不答并不在意,反而问回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我找你,是有要紧事要与你说。”

“什么要紧事?”王来兴打量了下覃施路,见她很是严肃,不像在捉弄人,便也整肃了脸,靠近过来,马头相错而聊。

“吴亮节,你知道吧。”

“嗯?他怎么了?”王来兴之前当后营千总的时候,吴亮节就在他手下当把总,别人不熟,他对吴亮节还能不熟?

覃施路顿了顿,道:“这人有问题。”

“你说的是他和张,张……马张氏之间……”王来兴长期主管后营,对当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不陌生,张妙白更因为与赵当世的往事而使他影响深刻。只是,后来赵当世与她也没再有什么动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他也渐渐把这个女人忘了,只不过张妙白与吴亮节间的流言蜚语,仍然时不时传入他耳。

“这个我不知道。”覃施路摇头,细眉微蹙,“我说的是昨晚的一桩怪事。”接着,她便将昨夜如何因腹痛去寻大夫,又如何在屋外偷听吴亮节与大夫谈话以及入屋后与大夫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说给了王来兴。

“你说,怪不怪?”说完,覃施路口干舌燥,不忘问一句。

王来兴虽然憨厚耿直,但不傻,否则也不可能掌管后勤这许久。他沉吟一会儿,道:“莫不是吴亮节在营中蓄养了女子?”

“不会。”覃施路当即否决他的猜想,“后营有哪些人,全都在账簿上白纸黑字记着。姓刘的手下那几个稽查行人你也不是没见过,成日里吃饱了没事就开始在营中四处走访盘查,吴亮节除非不想活了或者挖个坑把那女子埋进去,否则如何能掩人耳目?”

“那他拿这药……”王来兴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扁着嘴搔起了脑袋。

“我猜,他拿着药,是要害人。”覃施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深夜不畏寒冷,苦求此药,若非急于要治至亲之人,那只能是心怀鬼胎,怕被旁人瞧见。”

王来兴呆了一呆,愕然道:“你,你说的确实在理,可是,你也说了,这药只对妇人有效,他却和哪个妇人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又有哪个妇人值得他这般小心谨慎,要用此方式害之?”

“这……”覃施路面对他的疑问,回答不上来,可犹豫片刻即道,“不管他要害谁,只要是害人,咱们就不能放任不管。”

王来兴点点头,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覃施路看在眼里,皱皱眉头道:“你什么意思?”

“这事,不能就这么武断。”王来兴沉声而言。今年他已经实打实十九岁,已经踏入准成年人的行列,严酷的环境往往能催人早熟,跟着赵营颠沛流离这几年,他吃了不少苦,也学到了不少。“凡事三思而后行”是赵当世时常告诫他的话,他一想到这句话,一时的冲动就会被压制下去。

覃施路望着一反常态的王来兴,忽然感觉有丝欣喜,她只觉,王来兴那张瘦削却透露出坚定沉稳的脸,让她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安心。正因为这种不期而至的奇妙感觉,她并没像往日那样发起脾气,而是带着商量的口气问道:“你指的是?”

“这事现在全是我俩臆测,究竟如何并无确凿证据。我看,还是先盯梢住吴亮节,看他有什么异动,再做打算。”王来兴认真说着。

“可是,就凭咱俩……”跟踪人是门学问,凭着自己的身手,覃施路都没有把握不让吴亮节觉察,更别提王来兴和他的几个护卫了。所以,王来兴话有道理,可说着简单,行之却难。

“这个无需担忧。我去找庞指挥,请他帮忙。”王来兴打定主意,这调查之事,还得让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来做最为稳妥。此次赵当世出阵梓潼,特勤司没去,留在剑州维护治安,凭着与赵当世的交情,王来兴有十足把握说服庞劲明助自己一臂之力。

二人计议已定,拨转马头,抛下辛辛苦苦步行的几名护卫,飞马先行回城。

等到了剑州城,天已大亮。城东北,不间断的训练声声势浩大。王来兴与覃施路走马绕到东北“迎思”门,询问守门的兵士:“可曾见到庞指挥出城?”剑州城有六座城门,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各有其一,去城外东北面的校场,这迎思门是必经之路。庞劲明作为高级军官,纵然不属于战斗序列,也逃不开被侯大贵捉去训练的下场。

“见着了,去了校场。”那兵士记性不错,“是和周指挥一起去的。”

“周指挥?”王来兴与覃施路对看一眼,“他不是伤势未愈?”

“小人看好了差不多了,由庞指挥搀着能走,不过脸色很差,听说是去做恢复锻炼的。”那兵士伶牙俐齿,一开口就说个不停,“就这样下去,不消几日,周指挥就能重新披挂上阵了。”

王来兴没空与他耍贫嘴,对覃施路道:“我去找庞指挥,顺便,顺便瞧瞧姓吴的动静。”庞劲明既然在校场,那么问都不用问,身为后营把总的吴亮节自然也在,可以趁这个机会观察他一番。

覃施路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可别让姓吴的瞧出了端倪,我在城门洞子这里等你消息。”

王来兴应一声,打马而去。校场距离不远,快马加鞭,转眼就看到了被树林围绕在中间的一片巨大呃空地上,飞沙走石。

校场上,数不清的个个大小方阵正各自在教练的督促下,操练着不同的项目。他们喉中迸发出的吼声与场边列成一排、由赤裸着上身的力士用力擂着的战鼓之声相合,雄壮激烈,令人听着心潮澎湃。

校场东南,立有一双层高台。第一层像个小阁楼,上面巍然站立着一排手执刀斧、全副俨然的监督队,监督队后,立有一汉,盔甲鲜明,正与身侧的几个人对着灰尘扬天的校场指点谈笑。

身着如此浮夸的盔甲,王来兴只看一眼就知道必是侯大贵。这厮有两套盔甲,一套就是现在穿的这件紫红布面甲,乃褒城之战从祖杰身上扒下来的。王来兴当初看过后心想穿着这种招摇的甲胄,无怪祖杰会在混战中给人认出,逃之不及战死。而侯大贵似乎也想到这一茬,真正上阵作战,都是穿着旧有的另一套低调不起眼的鳞甲。

高台第二层,如同擂台形制,一壮汉手持水火棍一条迎风傲立,他左右分别还立着三名壮汉,都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看样子,那当中的壮汉就是操练的总负责人,教练使葛海山了。

王来兴不是找他们来的,他双眼急切地在方阵之间来回扫视。终于,透过一片黄沙飞尘,他看到了庞劲明,从马上跳下,远远招呼:“庞指挥,这里!”说着,顾视左右,深怕给不知在何处的吴亮节瞅见。

庞劲明见是王来兴,也不敢怠慢,和负责自己这边的教练告了个假,飞步走过来,边走边擦拭着汗水,问道:“王总管有何指教?”

王来兴拉着他,穿过几个方阵,来到林中,把事情简要和他说了。他迟疑一会儿,乃道:“这事可以帮,只是……”

“庞指挥有什么顾忌,但言无妨。”

“我只能帮你到监视这一步,但若说采取什么行动,没有主公的命令,庞某断不敢为。”

王来兴还以为他要提什么非分要求,这么听来,自松口气,拍着胸脯道:“就如你所言,只需暗查吴亮节的形迹便可。”说到这里,探头向林外看了看,“吴亮节现在也在校场上吧。事情紧急,还请操练结束,庞指挥就着人跟着。”

谁知庞劲明这当口却道:“适才练前整队,我并未在校场上看到吴亮节。我今日因要扶周指挥过来锻炼,路上耽搁,是最晚到的,为此还遭到了侯总兵的诘责。吴亮节若在我后到,依侯总兵的性子怎么会风平浪静?”

“吴亮节不在这里?”王来兴重复了一遍,煞是吃惊。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登时袭遍全身。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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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激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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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贵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就在今早,吴亮节托人向他请假,说是昨夜偶染风寒,身体不适,不能出操,而实际上,现在的吴亮节,正精神百倍地走在剑州城的街巷中。

清晨的剑州城,寂冷凄清,行人寥寥。这一方面是因为各部出城操练,另一方面也因为城中对百姓戒严禁足。吴亮节昂首阔步走过两条街,遇到了两队逻兵,带队的军官都停步整队向他问候。

经过东面的青阳门数百步,就到了二贤祠。这二贤祠内供奉的是李璧、杨如震。这二人分别于正德、万历年间任剑州知州,在任期间行“拓城池、毁淫祀、建义仓、立仕学、罢繁苛、设养济院,修路植柏”等惠政,因此被百姓奉以香火。

紧靠着二贤祠的乃大名鼎鼎的兼山书院。书院始设于唐末,及至两宋,皆为州学所在,元末一度毁于兵火。自明初复修,又将城南黄裳祠庙迁于现址,并不断加筑,到如今已颇具规模。

赵营入城,原先任教州学的官吏、先生要么逃散、要么被裹挟到了营中,原本文教兴盛的兼山书院不见了书香礼教,取而代之的,是寒光森森的刀枪斧戟。这里占地甚广,院落空旷,故而给赵营选做了储粮点。

剑州城中的储粮点有三处,一为这兼山书院,二为原官府义仓,三为钟鼓楼不远的火神庙。其中兼山书院因为靠近赵营破城的入口,占了地利,所以囤放了绝大多数的粮秣,其余放不下的,才转运到另外两地。

吴亮节在兼山书院停下了脚步。

现在,他面无表情,可是心里实如惊涛拍岸般震荡不歇——他决定烧了兼山书院的所有粮秣。

谋逆者会有什么下场,不乏前车之鉴,但吴亮节出于自保,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因为撞见覃施路的事,昨夜在床沿整整坐了一宿。最后,当天东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纱射入他屋中,他始才下定决心干这一票,既为了自救,也为了从赵当世手上抢来张妙白。

他太爱张妙白了,以至于为了她做下了许多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可以说,为了张妙白,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可惜,张妙白不是这么想的。

吴亮节清楚,张妙白从始至终,看重的只有在赵当世身边的地位,而自己,只不过是她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然而,长久以来,他心甘情愿成为这枚棋子供她驱策。他仅仅希望与张妙白呆在一起,得到她的一声赞许或是一个温柔的目光便心满意足。但,半路杀出的覃施路,却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了。

按照他最坏的估计,机警的覃施路会对自己深夜的行动产生怀疑,继而顺藤摸瓜,发现自己与张妙白的企图,下场怎么样,可想而知。他既怕死,更怕因此永远与心爱之人分离,所以,他要不顾一切,防患于未然,哪怕这一切的由头,都只源于他脑海中的一个担心或猜测。

如果只是害怕被查,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放不下张妙白。让他离开张妙白独自生活哪怕一天,他也会感到生不如死。他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性命,也能夺回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想到的方法,就是烧了赵营的粮秣。

在后营任职这么长时间,吴亮节很清楚赵营后勤的实力。他几日前曾过目过账簿,知道一旦囤在兼山书院的粮秣被烧殆尽,那么现在的赵营绝对会瞬间土崩瓦解。赵当世自顾不暇,又怎么分出余力找他算账?而他也可趁着赵营焦头烂额之际,抢走张妙白,逃之夭夭。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只要有佳人相伴,纵使浪迹天涯也未尝不可。

一个时辰前,他在自己的居处已经做好出逃的准备,袖中,也放了两支火折子。他的计划是,先进入兼山书院点起火,这点火需要点技巧,不能立刻烧旺。所以他还在怀里放了一包助燃的火硝,用来当作引子。这样他在出门时将引子点了,就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兼山书院的拐角,他在树下拴了一匹马,从门里出来,走十几步上马,飞驰回居处,将藏在户外草垛里的行囊取了,直驱城西,拉上张妙白,然后和她出西面德胜门逃亡。

今日几乎所有的军官与兵士都去了城东北外校场上操练,吴亮节首先坚信守德胜门的芝麻官不敢阻拦自己,也坚信东北面的部队难以在短时间内反应并追上自己,同时坚信城内留有的少量兵士也定会急于救火而顾不上追捕自己。

有了这些考量,吴亮节才最终搏一回。这要是成了,一来赵当世断无能力再找自己麻烦,自己性命可保。二来也将张妙白与赵当世的联系完全切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举两得。虽然存在极高的风险,但现在的吴亮节心智已经完全给冲乱,再想后退半步,已不可能。

“吴把总,你来了。”今早在兼山书院执勤的是吴亮节的一个老部下,虽说吴亮节现在已经不再负责粮草这一块,但余威仍在。

“嗯。我有要事,王千总要我来清点下粮秣。”吴亮节故作淡然。

“可把总你现在……”尊敬归尊敬,那军官还是很负责任,粮草储藏所乃军事重地,吴亮节现在并不负责这一块

“王千总他们现都在校场上操练,走不开身,我这里有空,又相对熟悉事务,故而代他过来走一遭。”吴亮节发现对方有些不情愿,心中一慌,面上却反之一肃,装出不耐烦的神情,“就几个小地方检查一下,片刻即好。现在王千总他们就等在校场上,怎么,还要把他们都叫来,求你放行吗?”

他色厉内荏恐吓一句,果然收效,那军官毕竟职位低,而吴亮节的职权有时也与钱粮方面有些交叉,故而那军官稍一思索,还是松了口,道:“小的怎敢,把总进去就是。”他原本还想让左右兵士搜身,但看着吴亮节皱起的眉头,也就没了这个胆子,手一挥,身后两名兵士就将大门打开。

吴亮节黑着脸,大跨步走到里面,书院的前庭有几个兵士,见到他忙低声问好。他也不答应,自往后拐去。沿路穿过几处庭院,都是堆叠如山的粮袋,他只做不见,因为他知道,只要火一起来,这些个庭院届时都将烧成一片,而越往后,人越少,在最深处点燃火焰即可。

果不出他所料,到了后‘庭,空无一人,而这里,占地最大,积压了最多的粮秣。他心下窃喜,左右看了看,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颤着手从怀中将装有火硝的布包取出,摊开置于地上,同时从袖内抽出火折子,拿下竹盖往头上轻轻一吹,火折子的头部登时亮起几点火光。

“赵当世,要怪,就怪你抢了我的女人!”吴亮节咬着牙,脸上却显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赵当世为了将赵营发展壮大是多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这样的惨淡经营却会在自己的手中旦夕毁灭。想到这里,他隐隐感到有些愧疚,同时却又有几分快感。

一想到终于能独占张妙白,他激动地浑身发抖,又吹了两下火折子,正欲动手,孰料脑后一声乍起,犹如当头棒喝:“你做什么!”

“嗯?”他几如遭晴天霹雳,心中巨震,触电般收回了手,愕然转头回顾,只见几步外,一汉正倚着庭柱,对着自己怒目而视。而这人,正是白蛟龙。

和周文赫一样,白蛟龙也在几月前的褒城之战中身负重伤,至今还无法上阵。他恢复没周文赫快,今早去不了校场,但已经能走,就自个慢悠悠在街道上溜达。走到兼山书院这里,突然发现吴亮节进了里头,他心中起疑,跟在后面。只是因为走不快,所以这时候才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目击了吴亮节欲图不轨的举动。

“我,我……”吴亮节手背在身后,正对白蛟龙。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脸色惨白,磕磕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蛟龙怒道:“你拿火折子,是想放火?”他身子伤了,眼却没瞎,火折子这种常见的日用品,他绝对不会看错。

“我不是,我……”人赃并获,事到如今,吴亮节想解释也编不出什么理由。他心念电转,发现白蛟龙背后并无他人,杀心顿起。

白蛟龙觉他脸色陡变,心中提防,正待去拔腰刀,对面吴亮节已然亮出匕首扑杀上来。

“好贼子,还敢行凶!”白蛟龙嚷了一声,侧身想躲,可他伤势未愈,卜一剧动,伤口立刻被拉扯引发巨大的疼痛。这疼痛感使他行动受滞,笨重的身体没能逃过吴亮节的全力一击,冰冷的匕首瞬时间从他的小腹透入,带来无比的焦灼。

吴亮节牙关紧咬,面如凶兽,将白蛟龙扑倒在地,一连扎了他两刀。白蛟龙强忍剧痛,把一双手死死箍住吴亮节的脖颈,骂道:“狗贼,休想放火!”说着,张开含混着血沫的嘴,用力向吴亮节的脖间啮去。

“唔啊!”吴亮节反应算快,一把推开白蛟龙,可还是慢了一步,给对方连皮带肉撕扯下好大一块。钻心的疼立刻令他流出了眼泪,他余光掠到胸前,那里早已满是殷红。

“绝不能让他喊人!”

最强烈的念头在吴亮节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极度的求生欲已经使他忘却了一切,他见白蛟龙尚自伏卧地上不住粗喘着气,双目凶光毕露,再次扑过去,将白蛟龙压在下面。

白蛟龙经过这一来回,全身上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同时破开,素白的衣服也是斑斑点点无数血渍不断渗出。他双手极力想将吴亮节撑开,可昔日的力气这当口却已然不知去向。只听“扑拉”一声,吴亮节一刀划开了他的腹部,他眼前一花,几乎眩晕过去,但强烈的意志还是支撑着他低吼着顽强将手指插向吴亮节的双眼。

吴亮节骂了一句,起手一挥,匕首到处,白蛟龙的三根手指齐根连断,但白蛟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使劲全力猛一躬身,一头撞在了吴亮节的胸前。吴亮节忽受重击,仰面向后倒去,却及时一刀扎在白蛟龙大腿上,将身子扳了回来。

“贼子,赵营的粮食,岂容你……”白蛟龙泪如雨下,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他感到全身都像被抽干了一般没有了半点力气。整个人软绵绵的,就像躺在厚厚的棉絮上,可胸前腹部,却重如千斤。

吴亮节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他没有给白蛟龙继续说话的机会,左手死命捂住他的嘴,任凭下面的白蛟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右手则紧攥匕首,抹向白蛟龙的喉部。

一刀,两刀,三刀……

身子下面的白蛟龙渐渐没了声响,原本还剧烈起伏的胸膛也平缓以至于静止。

吴亮节双眼睁大如要弹出,颤颤巍巍地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扔到一旁。而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全身,也像在血海里游过般浸透黑红之色。

“烧,烧了粮草……”脑海中,有个声音鬼使神差指使着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去摸索丢在地上的那个火折子。可就在他伸手的那一霎那,只听“啪”的一声抽响,他的脖子就像被蟒蛇缠住也似,紧得难以呼吸。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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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激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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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惨死柱边的白蛟龙,王来兴与覃施路都不禁怒火攻心。他们此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吴亮节大胆妄为如斯。但看落在一边的火硝包与火折子,他竟是想烧了赵营的囤粮重地。

下药不过害一人,而烧了粮秣,害的人则以万计。覃施路愤怒在心,一扯鞭子,将缠在吴亮节脖颈上的鞭索拉得更紧了些。吴亮节下意识地双手抠着鞭索,跪在地上,张嘴发出“啊啊”的干嚎,双眼亦开始翻白。

王来兴切齿而言:“若非在校场没见这厮,抓紧赶来,几乎叫他奸计得逞!”他从庞劲明口中了解到吴亮节没有出操的情况后,急如星火赶回了城里,与覃施路一起盘问守兵与巡逻队,根据指点找来了兼山书院。所幸赶到及时,没让火着起来,但白蛟龙却已经被害。

“一命偿一命,这奸贼杀了白千总,我这就取他性命!”覃施路怒目而言,手随口动,一拽之下那边吴亮节看样子已完全无法呼吸。

“且慢!”王来兴起手搭在覃施路持鞭的手背上,“营中有军纪,无批准不得妄杀一人……”

“可他杀人了!”要不是为了全力制住吴亮节,腾不开手,覃施路真想一巴掌扇在王来兴的脸上,“我俩都看得真真切切,杀他怎么又是妄杀了?”

说话间,外头的兵士听到响动,也都鱼贯进来,见此惨烈场面无不大惊失色。王来兴这时肃道:“是不是妄杀,非咱俩能定论,营中职权分明,须得将刘稽查请来,让他决断。如今人赃并获,刘稽查慧眼如炬,定能还白千总的一个公道!”在后营与一帮儒生待久了,王来兴的话里行间也不似原先那般粗鄙无状。加之他语速不快,颇有几分慢条斯理的意味,听之让人信服,“况且,他烧粮是一回事,求药是另一回事,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还尚未摸查清楚,贸然杀了他,只怕不妥。”

覃施路闻言,目光垂下,轻轻咬了咬嘴唇,怀着五分不愿道:“行,就听你的。”言毕,皓腕一抖,那鞭索就像活物般自个儿从吴亮节的脖颈中松了出来,带着红缨的鞭头在半空响亮的打了个鞭花,听话地回到了覃施路的手中。

此时的吴亮节,急喘如牛,早如一滩烂泥瘫软于地。

几个兵士上去,架起吴亮节,吴亮节此时神智不清,双手无力地挥打着,一挥之下,袖中备用的另一支火折子也掉了出来。王来兴厌恶地说道:“把他押下去,先找大夫止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说着,又叮嘱道,“火速将白千总抬去养济院,让大夫们急救!”

众兵士允诺,各自行动,王来兴与覃施路相互看了看,心中五味杂陈。

吴亮节欲烧兼山书院、白蛟龙身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侯大贵耳中。赵当世不在,剑州城上下军务由他全权负责,现在出了这么大个篓子,他自知难逃其咎。提前终止了操练,怒气冲冲返回城中,提审吴亮节。

侯大贵本性酷烈,加之庞劲明协助,各种大刑轮番伺候,不到半日,就将吴亮节的嘴给撬开了。

“说,谁指使你的?”阴暗湿冷的拷问室中,庞劲明愣是热得汗如出浆,他赤膊着上身,奋力一鞭抽在吴亮节早已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单衣上。

吴亮节此时早没了人样,反射性地抽搐一下,歪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没人指使小人,都是小人,小人自己鬼迷心窍……”

“还敢耍花样?”庞劲明回看侯大贵一眼,“我数五个数,再不说,我便用十成力道,准保你欲仙欲死。”

作为拷问的行家里手,庞劲明对审问的原则最清楚不过:一要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二却不得伤到受刑者的性命。是以,从审问开始到现在,吴亮节受到的刑罚虽倍极惨毒,神智却还清醒。

“饶命,饶命!”吴亮节浑身绷紧,受紧箍着四肢的锁链桎梏,徒然惨叫却躲避不了分毫,比起这样的痛苦,死亡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说,我说……”

“早这样不就成了?”庞劲明手法很老练,几乎是与吴亮节求饶的同时撤开铁钳,“老实招来,爷爷我可还有不少招数没使出来呢!”

吴亮节深深叹了口气,透过那乱如蓬草的肮脏头发,可以看见他的眼神冷如死灰,早已没了半点光彩:“是,是张妙白……”

“张妙白?”踞坐后方,正端着个茶碗的侯大贵眼皮一抬,把名字念了一遍。

“就是马张氏。”庞劲明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解释道。身负监察全营人员的重任,他几乎对每个人的来历如数家珍。说着,又一鞭子打在吴亮节腿上:“狗贼,人言你两个有一腿,不想果然是奸夫淫妇。快说,那贼婆娘怎么指使你的?”

吴亮节喘了两喘,闭着眼说道:“她要我去害华清郡主,我怕事情败露,便,便想烧了军中粮草,一走了之。”

“奶奶的,你可知做了这事,是何下场?”侯大贵重重放下茶碗,冷冷说道。

“小人,小人不妄图求生,但求侯,侯千总能给小人个痛快的走法。”吴亮节状如野人,极为缓慢地摇着脑袋。

“想要痛快的走法?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你。”侯大贵“呸”了声,朝庞劲明招了招手。庞劲明见状,将鞭子丢给一边的兵士,走到侯大贵身旁。

“这事,恐怕有些棘手。”侯大贵附耳与他说道,“你也知道,要这吴亮节一人,那还好说。可事情牵扯到姓张的婊子与华清郡主,这就不好办了。”

庞劲明闻言点头,这两个女人都与赵当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下属可轻易撩拨的。

他们却不知道,眼下,这两个女人,正处在同一间房中。准确说来,是同处华清的居所。

丫鬟小竹看着跪伏于地,披发跣足的张妙白,小声对华清道:“郡主,这女人八成是疯了。咱别理她,唤兵士逐她出去。”入川以来,华清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小竹不必再叫自己“郡主”,只是这十几年叫惯了的称谓如何能在一朝一夕改变,小竹记是记下了,每每却还是说溜了嘴,一来二去,华清也就放弃了。

小竹的话没有错,方才,这张妙白不顾仪态,仅穿着亵衣,赤着脚,哭天抢地突然求见,又满嘴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像是得了失心疯。华清来赵营的长时间内都是处于软禁状态,并没怎么见过张妙白,所以对她的突然到访,颇感奇怪。然而,华清还是决定先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毕竟这张妙白口口声声说要自己“救命”,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误了他人。

“你起来吧,地上太冷。”华清同情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张妙白,同时指示小竹取过自己的一件大氅给张妙白披上,“出什么事儿了,坐下慢慢说。”她说着,已经泡了一杯热茶,送到刚坐下的张妙白手上。

张妙白低着脑袋,任由低垂凌乱的发梢落在茶水里而毫不知觉,过了一会儿,华清正想再问,她却先啜泣起来:“有人要害我,妹妹你宅心仁厚,我的性命,可全指望你了。”

“此话怎讲?”华清闻言一惊。

张妙白不敢看她,只看着茶杯,边哭边道:“总兵侯大贵屡次强要我未果,恼羞成怒就想栽赃我与把总吴亮节有私情,还说我和他一起意欲谋害你。现在他趁着赵将军不在,已经拿下了吴亮节,我怕他接下来就要来捉我,所以才匆匆忙忙逃到这里,希望妹妹你能救我一救。”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与吴亮节有私情,要谋害华清为真,但说什么侯大贵想强上自己不成,恼羞成怒,以公谋私,则纯属无稽之谈。真实的情况是,她因这几天就要行不轨之事,尤其注意外面的风声,吴亮节瞒着他去烧军粮被捉的事,她通过眼线亦第一时间得知。恼恨之余,畏惧浮上心头,深怕吴亮节将自己的阴谋抖出来,便想未雨绸缪索性反将一军,拖侯大贵下水以自保,同时以巧言迷惑不知情的华清庇护自己。

她可怜之态做足,一头雾水的华清果然先对她有了几分同情,再加上华清与小竹也曾风闻侯大贵贪财好色的臭名,不由又相信了几分。

张妙白偷眼瞧她,见她已有怜惜之色,心下甚喜,忙再加一把火,道:“妹妹,想那侯大贵在军中是一霸,赵将军不在,剑州城现在全凭他做主。我躲到哪里,都不安全。你与赵将军感情好,他必不敢得罪你!”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华清何等聪慧,张妙白能想到自己失言,她如何察觉不到。当下她暗想:“我与赵将军的经历前营的将士们知道还情有可原,她一个身居后营的女子,却怎么好似一派知之甚详的模样?”如此想着,脸上则淡然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赵将军又有什么交情?不过姐姐既然信任妹妹,来这里避难,那妹妹自当全力周全。”

“是,是。你是郡主,他们不敢……”张妙白为了掩盖自己前言之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又露出了个新破绽。华清依然面带微笑,心中却提防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再回思前面张妙白说过侯大贵已经拿下吴亮节的事,又可推知,此人居然能在军队行动前提前动作,且在偌大剑州城准确找到自己的所在,能力与手段,绝对非同一般。

既然对方并不像外表那样无助软弱,是一只乞求帮助的羊。那么就有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不过当下张妙白发觉华清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话语产生多大的反应,同样也想:“这郡主不过个绣花枕头,还是一副茫然模样。”如此想着,不禁恶念重新浮现,“没准吴亮节那狗奴才整这一出,于我还有助益。好在来时把药带上了,我躲在她这里,朝夕相伴,就有机会下手。”

她惶恐可怜的神色间因为这个想法闪过一丝笑意,即便短短一瞬,却没能逃过华清的眼睛。华清心里一颤,若无其事道:“姐姐衣服单薄,不宜长久坐在堂上。我让小竹带你去侧屋,取我的衣物暂以避寒。”说着,站起身来。

“妹妹厚恩,姐姐无以为报。谨敬这一杯茶水,以示感恩。”

华清才转过身,刚迈两步,脑后张妙白软绵绵的声音传来。再转回去看,只见张妙白已然没了此前的凄惨之色,取而代之,笑吟吟地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来:“这两杯茶水,妹妹一杯,姐姐一杯,咱们同饮了,这姐妹情就坚固了。”

华清迟疑了片刻,虽对张妙白有些怀疑,但当下小竹就站在一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欣然道:“华清怎会不听姐姐的话?”说着,含笑接过其中一杯茶水。

正当她嘴唇呷到杯沿的当口,堂外呼起一声,急传而至:“杯里有毒!”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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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激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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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日,吴亮节把做过的和要做的所有腌臜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他但求一死,但侯大贵却没有给他痛快的意思,没再折磨他,反而着人将他拖回牢房,并请大夫先为他疗伤。

王来兴与覃施路一直等在外面,当庞劲明穿着衣服出现时,他俩同时靠上去,急切问道:“进展如何?”

庞劲明满脸都是汗,一五一十将审问出来的结果与他两人说了,并且无奈道:“事关张妙白与郡主,我等不敢擅断,权且把吴亮节收监了,等主公回来吩咐。”

覃施路一跺脚,当场恼火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郡主危在旦夕,你们不去,我去!”说罢,头也不回,飞步离去。

她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已经到了自己的紫黑马那边。等庞劲明与王来兴追过来,她早已驾马绝尘而去。

华清的居处不算远,覃施路沿路问询了几名兵士,风驰电掣赶到宅邸。因为赵当世的关系,华清与小竹两个人住在一个大院落中,守门的兵士认得覃施路,晓得她是有名的小辣椒,又见她气势汹汹提鞭在手,哪个敢拦。

覃施路毫无阻拦,直冲入宅,正巧撞见华清要喝张妙白泡的茶水,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了一句“杯里有毒”。

喊声一出,张妙白与华清同是一惊,华清放下才粘到下唇的茶杯,讶然问道:“这位妹妹,你是……”

张妙白认得她,强忍恐惧,堆起笑颜道:“啊呀,原来是覃家妹子,怎么你也来……”话未说完,手腕剧痛,急目看去,覃施路身法一闪,已经将自己的手反扭起来。

“哎呀,哎呀,疼,妹妹……”张妙白出生来哪曾受到过这般欺凌,转眼就哭成了个泪人,口中不住哀求覃施路松手。

覃施路却不由她分说,再一使劲,几乎将她的整条胳膊拧成脱臼。与此同时,华清也看清了张妙白手腕内侧袖口的破洞:“这是……”

“哼哼,我就说你不怀好意,果真给我抓了个现行!”覃施路冷笑着,顺手将张妙白的另一只手也拧了起来,张妙白痛苦万状,这下连哀求都顾不上了,满嘴全是惨嚎。

“她这袖口里装的药,歹毒异常,你若在月事内吃了它,就会血流不止。”覃施路将从庞劲明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华清。华清脸煞时白了,怔怔盯着手中的茶杯,无言以对。

小竹这时候探过来道:“她在袖口做手脚,泡茶时故意侧了一侧,奴婢疏忽,没能瞧见!”说话间,神情好生愧疚。

“这不干你的事……”变故突起,华清心如乱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谓与这个叫做张妙白的女人素昧平生,对方为何要对自己行如此阴毒之事?

“这不是,不是毒药,是……”张妙白好不容易恢复些意识,闻听覃施路将自己揭穿,慌忙狡辩,情急中却又想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

“既不是毒药,你藏在袖里做甚?鬼鬼祟祟,还能安什么好心?”覃施路啐骂,同时紧握着她的手腕向上一提,袖口破洞处,顿时飘下好些细碎粉末,“等我找来大夫,一验便知,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张妙白听她这么说,知道吴亮节那边一定是全招了,一股悲凉由心而生,她无法再辩,又无力反抗覃施路,惶然无助下,“嗷嗷”哭了起来。这样不顾仪态的哭泣,与其之前端丽矜持的表现大相径庭,看得出,她彻底绝望了。

覃施路快刀斩乱麻制住了张妙白后,王来兴与庞劲明接踵而至,他俩本还想着向华清施礼,见此情景,啥也顾不上了,急忙劝道:“你这是做什么,别给人扭坏了。”

他俩不说话尚可,一说话,顿时点燃了覃施路的火药桶:“这女人心肠最毒,不看紧了她,就又要害人!”

王来兴迈两步上来,温言说道:“她不会武功,这里有我们,出不了事。你就撒手吧。”说着瞥了瞥张妙白,见她已是面色纸白,话都说不出了。

庞劲明亦附和道:“正是。适才路遇塘兵,说梓潼已被攻破。侯总兵也已派人去请主公回剑州处理此事。前方战事既平,想必主公不日可至。”

“他要回来了。”

庞劲明这话虽然是对覃施路说的,可当下厅堂中,另外两个女人的心中也都同时一震。震动之余,心情天差地别,一个欣喜、一个悲凄。

身在梓潼的赵当世几乎是在鞍马未歇的状态下接到侯大贵的急报。其实按照前线目前的状况,他完全不该回剑州:梓潼城虽陷落,可城内外反抗势力密如星火,赵当世需要亲自坐镇以稳定局势,而且,他必须确保对梓潼短期内的绝对控制。因为梓潼一破,赵营分出两支兵马蹑踪追击,一支是先讨军右营郝摇旗部,趋西北往攻兵力空虚的江油;另一支则是先讨军前营郭如克部,追击梓潼溃兵,已经进入了南部的潼川州境内。作为连接两军的通路,赵当世必须确保梓潼的安稳,否则让官军寻了空子,反攻梓潼,那么不但郝、郭两军腹背受敌,就连留在剑州的后营也危在旦夕。

可是,赵当世又不得不赶回剑州,因为吴亮节与张妙白的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大,他不出面,无人能够妥善处理及善后。

基于这个考虑,他在小憩了半个时辰后,就上马带着十余骑出了城。至于梓潼方面的军务,他只能暂且交给覃进孝全权负责。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有两千人,加之覃奇功辅佐,守住梓潼短时间内应该问题不大。

次日正午,赵当世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剑州城。

会审的地点就在剑州城的州衙署,侯大贵早就张罗开了,赵当世一坐定,手下“噼噼乓乓”,将看押多时的吴亮节与张妙白两人提了上来。

比起血污遍体、囚首丧面的吴亮节,张妙白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只不过,她一张脸早没了昔日的红润,吓人的惨白,黯淡无神的眼眸下,是极为明显的眼袋、褶皱,病恹恹的一派死气沉沉,似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赵当世不由恻然,想起当初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更多了几分同情。这时,庞劲明轻步走上来,躬身请示:“主犯吴亮节、张妙白皆已带到,请主公审问。”说是审问,其实吴亮节的供纸早已铺呈在了赵当世身前的案台上。赵当世要做的,仅仅是最后确认罢了。

既然流程如此,赵当世也就随着走下去,他收起恻隐之心,先问吴亮节:“吴亮节,你可知罪?”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亮节已没了求活的指望,清楚再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那张脏污不堪的脸掩盖住了他的表情,声音因为此前喊叫太过,也变得极为沙哑:“小人罪大恶极,无颜自辩。但请主公看在昔日的情面上,能给小人个痛快。”他见识过刘维明是怎么被一把钝刀活活砸烂了脖颈而死,他现在已经不怕死,他怕的,是像那样痛苦的死去。

“准了。”赵当世瞄了一眼供词,判断火烧兼山书院这事涉及不深,仅仅吴亮节一人起意,所以也没再费不必要的口舌,“你倒也算条汉子,罢了,赏你个全尸。”接着转对侯大贵,“斩首后找人将他尸首缝起来,葬在城外。好歹是我赵营出来的,不能成孤魂野鬼喽。”

侯大贵点头称是,谁知对面吴亮节闻言,号啕大哭起来,边哭,直将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重重磕向地面,“咚咚”作响:“小人真是给鬼迷了心窍,竟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该死,该死!”

赵当世看着歇斯底里的吴亮节,亦是嗟叹不已。吴亮节为人机警、处事灵活,本是赵营不可多得的人才,赵当世也是看中他的潜力,才将他从一弁从层层拔擢上来,以至于成为让许多人艳羡的后营把总。可谁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吴亮节没能把握住自己的心智,自毁前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面对哭泣不止的吴亮节,赵当世良久无言,然而,跪在吴亮节身旁的张妙白却抽冷子耻笑:“哭什么哭,婆婆妈妈的。还是男人吗?”

吴亮节听了,呆了一呆,并无回应继续啜泣。赵当世心中难受,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张妙白,你可知罪?”

“罪?我有什么罪?”张妙白“哈哈”笑了起来,只不过她的笑声中,仇恨几乎占据了所有,“我既没烧了军粮,也没害一人,我有什么罪?”

“欲行大逆之事,虽不果,罪同行之。”旁边陪审的刘孝竑冷峻道,那口气硬如刀,不容半点置喙。

“我真说有罪,就是不知你赵当世原来是个表里不一、言清行浊的伪君子!”张妙白从一开始神情就特别淡漠,直到现在,突然间激动起来,“要早知你是这样无心无肺之人,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舍了家,随你出川……呜……”情绪上来,张妙白越说越伤心,越到后面,几乎满是哭腔。

赵当世默默听着,半是难堪、半是惆怅,还是堂下的王来兴怒斥道:“会审堂上,岂容你胡言乱语,诋毁我家主公!来啊,杖责二十!”

“慢着。”赵当世起手喝止,他知道王来兴是为了自己好。可二十杖都已足够打死一个成年男子,更何况张妙白个弱女子。虽知今日不杀张妙白,难以平众怨、难以给惨死的白蛟龙个交待,但赵当世还是不忍心这样看着张妙白没有尊严地被活活打死在众人眼前。

“张妙白妖言惑众,屡次蛊惑吴亮节等人行不轨之事。前次少君、葛教练遇袭,亦与之相关,若留之,恐难服众。”刘孝竑大声提醒,声震屋瓦。

与其说他是对着赵当世讲,倒不如他是对着所有人。通过盘查,他与侯大贵等确认了许多遗留未解的蹊跷案件都出自张妙白的策划,光袭击赵元劫一事,她就已经没有活命的理由,更不必说她长久以来与吴亮节狼狈为奸,从后营军需中为自己攫取了大量的利益。这些事情全抖出来,判她斩首十次都不为过。

王来兴与刘孝竑前后发声,目的都只有一个,即催促赵当世早下决心。他们都对赵当世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这个看似雷厉风行、果敢善断的主公其实在感情问题上很容易心软。身为下属或者说臣子,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推动正确决策的产生,避免因主公的一时糊涂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主公,张、吴表里为奸,数十条罪状都列在纸上,条条铁证如山,罪无可恕。”不单王、刘,左军师昌则玉也适时出言。赵当世虽然天纵之才,可到底还是年轻,再怎么老练,有些事没到年纪终究是解不开。尤其是在男女之情上最容易犯糊涂。昌则玉有经验,生怕赵当世迈错一步路,故而劝谏。

赵当世环顾堂上,见在场所有人眼睛都齐刷刷望向自己,心知他们虽不言语,但想必心里想的,与昌、王、刘说的如出一辙。回到他自己,却又何尝不知道张妙白合当处死呢?只是那一句话,终究难以出口。

“哼,你不说话,是心虚了。”堂下,跪着的张妙白昂首逼视他,两道泪痕自眼眶直淌胸前,“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定是在想那个臭娘们,不必再惺惺作态。”

“放肆!”王来兴看她一再出言不逊,怒不可遏,端的是咆哮如雷。若非忌于赵当世坐在上面,早拔刀砍了下去。

可张妙白恍若不闻,自顾自直直盯着赵当世尖声而言:“你这见异思迁的小人,见了那臭娘们就魂不守舍,把我似秽污般甩到一边,现在又要杀我以封我口。”说到这里,干笑数声,声若夜枭,“你大权在握,我认了。可我便是死了,化作鬼也不会放过你。我杀不了你,但要在九泉下作祟,让你和那臭娘们永远都没有结果……”

说到这里,赵当世终于忍耐不住。他心有愧疚,仅仅在于他和张妙白两人之间,可现在张妙白居然恶毒到开始诅咒华清,这是他万难忍受的。怒气冲霄的他一拍桌案,剑眉倒竖,怒吼一声:“白绫赐死!”

一言既出,张妙白立刻敛声无言,身子陡然一松,嘴角也露出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句话,终于让她解脱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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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激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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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十月底的剑州城街上,清冷寂寥。赵当世的心情也和这气候一样,阴郁难解。一个时辰前,他刚目睹张妙白与吴亮节被处死的全过程。纵然自谓心已硬如铁石,可当这两人先后死去,他还是感到难受。

张妙白死前那无限怨恨的眼神令他心酸,而吴亮节贯彻长空的哀嚎则令他叹息。仅仅只是时光的流逝,便能让原本的自己人站到对立面,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他们心境的改变?赵当世想了许久,也没找到答案。“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句听滥的老话真正琢磨起来,原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寒风卷起树下的落叶,纷纷扬扬从半空飘落。赵当世掸去附在衣甲上的枯叶,摇了摇头。他有太多的事参悟不了,一件件积压在脑海中只要一想起就无比头痛。有时,他会想,是不是该去寺庙请一名得道高僧随军而行,时刻为自己排忧解难?可转念一想,又有哪位高僧会不顾身份舆论,甘愿来赵营落脚。纵然将他强行“请”来,他怕也不会真心实意面对自己。

再过一个时辰,白蛟龙的丧礼即将在城北举行。身在剑州、包括赵当世在内的赵营高层军将都会出席。赵当世虽与白蛟龙交情不深,但一想到他是为了保护粮草不被烧而牺牲在吴亮节的利刃下,仍然不免惋惜痛心。

而身为老本军前营千总的白蛟龙一死,职位空缺,短期内寻不到合适的接替者,便由老本军总兵侯大贵暂兼千总之职。前营的参谋惠登相本以为自己能够顶上,谁知事与愿违,私底下牢骚也没少发。庞劲明把这事告诉赵当世,赵当世并没有追究。只要惠登相自己能把握住分寸,赵当世安定军心为上,不会为难他。

今晨,梓潼快马急报,传达了两个军情。

第一个是江油方面。郝摇旗率军猛攻城池,昨日迟暮城东南角破,赵营乘势闯入城中。过程稀松平常,但值得一提的是,江油知县马宏源被生擒后,献妻以求自赎。郝摇旗见其妻颇有姿色,暗纳之。这个插曲来自于杨招凤的举报,但赵当世没有处理。赵营毕竟不是和尚营,军将们都是凡人,免不了七情六欲,都到了郝摇旗这个级别,留些私货,无关大雅。终归只是一句话,凡事在度内,赵当世也通情达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玩过火了,造成恶劣的影响,那么没得说,吴亮节就是最好的示范。

第二个是潼川州方面。郭如克引军追击官军溃兵直入州境,于盐亭再次得胜。之后绕过盐亭县城,继续深入南下——这是赵当世给他的任务,不算失职。先讨军前营渡过潼水,进逼至潼川州州城下。郭如克感到士气可用,就想试试手气,对州城发动了袭击。孰料却给官军连续击退,到后来,局势完全逆转,城中官军甚至分出大部出城野战,想要彻底击溃郭如克。好在天色已暗,郭如克抓住机会原路折回,但也折了上百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潼川州早进驻了川北镇守、四川副总兵张令及其兵二千五百人。

这张令号称“神弩将”,臂力惊人,马上用五石弩,中必洞胸。且年纪不小,资历尚在侯良柱之上,与秦良玉齐名川蜀,时人以廉颇、黄忠比之。和侯良柱相同,他也是发迹于奢安乱中,只不过他一开始是叛军,后来因反正有功,得授参将乃至于副总兵。

郭如克吃了亏,自知克州无望,随后返回了梓潼,而郝摇旗在大肆抄掠了一宿的江油后,亦开始拔军踏上归途。预计至迟明日傍晚,先讨军就将在梓潼重新集结完毕。

用兵须如水,动而有神、静而自灭,需时四散、归时复聚。对于赵营这样的流营而言更是如此。赵当世估计白蛟龙的丧事办完,剑州城的全军就得齐往梓潼会合。

赵当世埋首考虑着接下来的事宜,信步而走,转过一颗老槐树,忽然嗅到淡淡的烟味。因吴亮节意欲‘火烧军粮之事,赵当世这两天对烟火特别敏感,一提神,三步并两步,循烟而行。

烟气将他指引到一座院落前,走近一看,原来烟起一鼎香炉,里头火光跳动,缠绕着一沓沓的黄纸,香炉边,蹲着一妙龄女子,正心无旁骛地不断向炉内添入新的黄纸。

站在那女子身旁的丫鬟见到赵当世,张了嘴要说话,赵当世却将食指往唇前一竖,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悄悄闪到一侧,静静地望着炉火、望着那烧火的女子。

待把手中的黄纸都烧殆尽,又过了二刻钟。那女子拍拍手,欣慰地说道:“可算烧完了。小竹,咱们回去吧。”说着,翩然起身,却在一刹那瞥见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笑容几乎是瞬间从脸庞绽放,“赵……赵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赵当世微笑回道:“正巧路过,来看看郡主。”

这时候的华清,早已换上了营中寻常的女子装束,早前穿出汉中府的那身宽袍大袖,早给她收拾了起来,如今观之,少了几分皇亲贵族的矜傲,多了几分邻家少女的可亲:“都说过了,不要再唤我郡主。出了汉中府城,我只是华清而已。”

赵当世使个眼色,小竹识趣地快步上来,收起了香炉,先回院中。寂静整齐的青石街道上,只剩赵当世与华清两人相对交谈。

“那香炉……”赵当世笑着皱皱眉,指着小竹匆匆走远的背影。

华清的脸上忽地露出几丝落寞:“我听说,她、她今早去了……我不认识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可从她昨日话语中听来,似乎又是因我之故。我心里过意不去,又做不了什么,便想为她烧些纸,祷告祝福也好……”

“你根本不必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赵当世没等她说完就出言打断,“这事主因在她,次因在我,和你毫不相干。”

华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娘常说‘人为善,福未至祸已远。人为恶,祸未至福已远’,我不认识她,不清楚她是不是个恶人,可我宁愿相信她是个好人。但是,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恶人?但我知道你定然不是恶人,那么她就只能是个恶人了。”

赵当世听她絮絮叨叨绕了一长串话,颇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又见她一本正经,看得出是经过认真思忖的。再听她最后坚信自己是个好人,不由动容。

“然而,再恶的人,也总会有几分善念。最好的方式,无过于劝人行善,改过自新,否则,命没了,一切都不再存有可能。”

赵当世点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可是这世上人,包括你我,谁又是非善即恶的呢?不过有时候,善念占了上风,亲切和睦;有时候,恶念占了上风,就会犯下许多错事。可叹的是,人欲难灭,心魔蠢蠢,又有多少人始终能够恪守道义,让善念始终压过恶念?”说到这里,长叹一气,“若世间事,都能以一个‘劝’字改变,那么我等奋命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华清说了两个字,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汉中城外柳绍宗残杀无辜百姓的事。她发现,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此前十几年的想象空间。一切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简单易行的事,回到现实中,就会变得无比荒诞、不可理喻,

她不愿承认自己从书上学来,从娘亲、老师口中学到的知识都是错的,但讽刺的是,她慢慢感觉到,也许自己,就像书中所说,一直过着笼中鸟的生活。

赵当世在梓潼逗留了两天,第三天留侯大贵在剑州组织军队、后勤进行转移工作,自己与徐珲先行一步。到了梓潼,郭如克、覃进孝、郝摇旗三位千总一齐来见,赵当世大致处理了他们三部的一些遗留问题后,传来一条重磅消息。

这个消息本身很简单,就是四川巡抚王维章可能要被撤职查办了。这个消息目前只有些风声苗头,尚未落实,但赵当世等人都认为此事大有可能。因为能够促成这个事件发生的原因,却来自多个方面。

首先,朝廷对王维章早有不满。自上任以来,王维章以其保守的风格饱受朝臣诟病,陕西、河南等省,总督、巡抚们都互相配合,追剿流寇。王维章却屡次拒绝参与其中,只有当实在受不住压力时,才会偶尔派出小股部队出省助战。他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住自己的乌纱帽,可过于小心谨慎的性格,实难得到洪承畴等同僚的欣赏以及崇祯这种性急皇帝的垂青。

其次,自崇祯八年至今,事实证明,王维章的小心谨慎并没有带来期望中的稳定效果。不说其他,就说二年前赵营第一次入川,就将整个四川搅得天翻地覆,如此表现,着实有愧坐拥险地坚城的地利以及额兵数万的人和。王维章在几次朝议上被下的评论都是“庸碌无为”。此次闯、赵二营入川,声势浩大,王维章几乎重蹈了上次的覆辙,依然没能拿出有效的应对之策来阻遏二营。按理说,洪承畴将二营逼到南方,就该川军向北夹攻配合,将二营一举歼灭,永绝后患。可王维章与侯良柱的抚戎不合,以及御下无能、调配失当,直接促成了非但没有对二营形成打击、反而成了他们逃出生天缺口的险恶场面。这个责任,只能由王维章来背。

再次,前不久,李自成攻破绵州,屠戮了当今阁臣、礼部尚书刘宇亮的族人,很难想象,刘宇亮会对此无动于衷。刘宇亮无法直接报复李自成,那么转而弹劾剿贼不利的王维章,当是必然。此外,早在二营入川前,王维章因宠信一个叫金初妮的人、且听他之言拔擢了“白莲教妖徒”朱庭一为参军的事,也给捅到了朝廷并遭到编修马士骅的弹劾。现在此事的结果尚不明,但想来与王维章的“累累前科”加在一起,最后定下的罪状,不会小。

以上赵当世获取的有关王维章的消息,很多来自于李自成的通传——闯营这两日四面开花,先是攻破崇宁,后又焚毁新都、彭县,再又破金堂等地,几乎将成都府周围州县都荼毒了个遍,除了搜括到粮秣金银,也从当地官员、乡绅口中撬出不少消息。

如果王维章被撤职逮捕,那么在新巡抚上任前,川中的最高权力势必会经历一段时间的真空。而这个真空期,就是二营发展的最好时机。

目前,李自成已经包围了成都,赵营在梓潼集结完毕后,途径绵州等地,可畅通无阻前往成都城下相会。然而,赵当世想的,却是另一个方案。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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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快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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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在崇祯七年转进过四川,那一次的荼毒令川中许多百姓至今闻“黄虎”色变。次年,赵营入川,四川再度鸡飞狗跳。而本年闯、赵二营联手席卷重来,声势无疑较前两次更为浩大。

侯良柱战死军灭、川北一片糜烂自不待提,而今,作为省府所在的成都城,也陷入了兵临城下的困境。李自成放言,誓要攻破成都,与蜀王朱至澍“把酒言欢”。他的鬼话自无人相信。绝大多数人不相信的,是他要和蜀王饮酒之戏言,赵当世不相信的,是他攻破成都的决心。

之前提过,赵、李二人对终要离川的方针心照不宣,不过,他俩之间,也存在着分歧。通俗而言,李自成希望赵营来成都,与闯营会合,然后再择机一起出川,但赵当世希望与李自成分道扬镳。

促使赵当世决定脱离李自成的原因很多,主要说来牵扯到两个方面,一个是领导权,一个是生存空间。

纵然目前赵营人数较闯营为多,可闯强赵弱的形势终究难以逆转,和闯营联合,时间久了,就李自成自己没那个吞并的心思,赵营也会慢慢给闯营吸收同化。而同化的结果,不单是赵营彻底消失,赵当世以及赵营系统的将领们,也势必军权旁落、逐渐成为边缘人物。忙乎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要说赵当世接受不了,拎出赵营的任何一个军将都不会接受。

况且赵当世通过一路上与李自成的交流,大致了解了李自成的战略想法。

可以说,李自成是一个乡土观念极重的人,这不是说他眼界狭窄,而是他始终认为,闯营的根就在陕西。离开了陕西,闯营就像没有根的树,终究难免败亡。也因为心存这个执念,他才会在诸寇纷纷离开陕西的大流下,依然选择留守,不惜赌上性命与洪承畴等官军周旋。他每次离开陕西,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像这次,洪承畴在陕西布策得当,占尽了优势,他不能不以退为进,躲入四川以避其锋芒。但他明确说过,进入四川,一为了获取喘息恢复的机会,二为扯动陕西方面官军的部署,其中,后者的重要性还在前者之上。他之所以在川中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逼迫朝廷、洪承畴率陕军援川,利用川中复杂蜿蜒的地势,他有信心将陕军的部署完全打乱,从而获取再回陕西的战机。

既然李自成想回陕西,那赵当世就不能回去。陕西是闯营的老窝,不是赵营的老窝。李自成在陕西振臂一呼,可以死灰复燃,他赵当世做不到。且回到陕西,形势险恶,不是给官军灭了,就是给闯营吞了。赵当世不会傻到自投罗网,他需要的,是更加广阔的发展天地。

和第一次入川相同,他最终选择的,还是去湖广。

如果说从流寇的视角看,陕西已经成为李自成闯营的势力范围,那么湖广乃至于临近的河南、两淮,仍然可以称为群雄割据。活跃在湖广以及广袤中原腹地的流寇们多如恒河沙数,而且其中规模大者,论实力,完全不在李自成之下。那里充满了挑战,但也充满了机遇。

在赵当世眼中,如今的赵营,远未可说成熟完整,尚似一头初生的牛犊。初生的牛犊,永远跟着母亲,被呵护关爱或是圈养在栅栏中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天空,到最后的结果,不是被人宰杀,就是被驯服成俯首帖耳的良畜,这不是赵当世的追求。他希望,赵营能冲破拘束,奔向无尽的荒原与荆棘野蛮生长,即便会遭到不计其数的艰难险阻,但只要挺过去,就有机会慢慢成长为一只百兽敬畏的大野牛甚至疯牛。

乱世,最宝贵的不是安逸,而是危险。危险带来机会,抓住了机会,就等于抓住了时代的脉搏。

和许许多多揭竿而起的百姓类似,赵当世一开始,也不过是个赤贫家庭的一份子。若无变故,作为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长大后能做到供自己衣暖饭饱,就是最大的愿望。但他抓住了机会,而且一个接一个抓住了许许多多的机会,才造就了今天的赵当世、今天的赵营。欲壑难填,在赵当世看来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有在无尽的欲望的驱使下,他才会产生足够强大的动力砥砺前行。现在的他,当然不是最初那个只求温饱的贫家子,他的野心与欲望超出这十倍、百倍、万倍。他对此并不觉得羞耻,反而笃定一旦失去了更大的追求与欲望,那他离灭亡那天,也就真的不远了。

赵当世到达梓潼后,就收到了李自成催促自己尽快前往成都的书信。他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来使,让他带回给李自成。信里委婉拒绝了李自成的邀请,并大概阐述了自己想去湖广的意图。当然,在信中,赵当世冠上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要走,李自成也不会阻拦。因为在汉中时,赵营已经相当于帮着闯营度过了一道难关,只凭此一项,李自成就不该为难自己。

送走信使,赵当世召开了一次紧急的军事会议,将去湖广发展的方针正式传达给了众军将。除了惠登相等少数几个表示心里没底外,几乎所有曾经陪伴着赵营一路浴血奋战至今的军将,都举双手赞成。其中尤以侯大贵等几位宿将的态度最为坚定。时至今日,他们已然确确实实成为了赵营的中流砥柱,说是利益共同体也好,说有深厚的归属感也罢,总而言之,赵营在、他们在,赵营亡、他们死,一点不为过。

粗定路线,决定先向南进入潼川州,然后沿着涪江直下重庆府定远县,之后视具体情况而为,或穿过重庆进入湖广,或借道顺庆府,从夔州进入湖广。军议上,也有军将提出可借鉴两年前的路线,但赵当世认为不妥。因为要走故道,就得进入保宁府,然而保宁府现在不但屯驻有王维章本人以及大批官军,袁韬也盘踞在那里。若与他们再纠缠起来,一时半会儿难以成行。这两日,又零零碎碎下了几场小雪,气温也下降得厉害,赵当世决意快速出川,自不愿意在路上节外生枝。

走潼川州,是一条新路,在场军将们谁也没走过,老实说,人人心里都悬乎。可是,也因为悬乎,他们的心里同时也抱有期待与兴奋。前路未卜,会让懦弱者心寒,却也会点燃勇敢者的热情。

方针已定,行动却无法立刻着手。主要因为剑州方面的人还没有完全撤离过来。此前侯大贵等人为了参加军议先走一步,现在留在剑州城的,还有老本军的左营与后营。后营都是些辎重以及随军人员,行动较慢,左营吴鸣凤部则才从剑州城东南的铁山关退回剑州。

根据预计,二日后,也就到了十一月,全军可开拔南下。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就在次日,从剑州传来一个噩耗,侦测到自北而来一股官军,人数二千上下,已过了剑阁。这支官军来得极为诡秘迅捷,甚至到了剑州城北二十里,才被剑州的赵营兵马察觉。

赵当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支官军的主将乃是孔全斌。这孔全斌出身辽东,曾在故辽东经略熊廷弼手下为副总兵,后调任川中,现为松龙副总兵。此前他一直作为客军,在陕西听从洪承畴的节制助剿,可以想见,他此来定是受了洪承畴的指派,而洪承畴这一步棋,着实走的极妙。

说妙,既在于孔全斌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也在于孔全斌的特殊身份。按赵当世的预估,至少在赵营开拔前洪承畴都会因朝廷的允许未至,而不得不顿足川陕边境。但洪承畴利用孔全斌为川将的特殊之处,成功越过了这道阻碍——孔全斌回援川中,本职所在,自不用担心朝廷责罚。而且,孔全斌熟稔川北地理,专挑生僻小道行军,十分隐蔽,也完全达到了奇兵的效果。

留在剑州的赵营,只有老本军吴鸣凤的左营以及张妙手的后营,其中后营多是老弱妇孺,兵士也都没有操练成型,所以可堪战的,仅吴鸣凤的二千人罢了。这二千人虽说是赵营最开始训练的一批战兵,又经过剑州之战的锤炼,但毕竟成型时日尚短,独立面对同等数量的官兵,很难占到便宜。吴鸣凤心思缜密,也想到了这一节,没有出城作战,而是凭城死守,同时快马加急,向梓潼方面求援。

孔全斌显然很擅长攻坚,他抵达剑州时,已经黄昏,官军在他的带领下发动了三波进攻,除了第一次试探,后两次都几乎攻入了城中。吴鸣凤竭力抵抗,死伤百余人,才勉强将官军拖到了夜幕降临。

本想着天一黑,官军就该消停点,可谁知孔全斌颇为老道,完全没有容赵营从容休整的意思。他将营寨扎于嘉陵江西侧的一片草甸上,继而派出数十股官兵轮番出击。这些官兵每股不超过二十人,他们手里不带任何攻城器械,带的都是号角、锣鼓等等吵闹的乐器以及许许多多的开山小炮。他们一批接一批,轮班而出,在剑州城的各个角落制造噪声以来骚扰官军。单轮噪声,剑州城那么大,总能找到清静的地方,但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主要的。赵营的兵士们到后来已经明白官军十有八九只是在虚张声势,不会发动真的进攻,可纵然这样想,一听到骤然而起的号声、炮声,他们还是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警惕。一切都是猜测,谁都料不准官军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有一次疏忽大意,给官军钻了空子,那么一切就都晚了。

孔全斌用最小的代价,就换取了驻防剑州的全体赵营兵士的高度戒备,占了极大的便宜。吴鸣凤无可奈何,又不敢派人出城驱逐,只能捂着耳朵,忍受着嘈杂与不眠的痛苦。他都如此,更何况普通兵士。官军几次骚扰下来,排列城头的许多赵营兵士,都显露出轻重不一的烦躁与疲惫。

官军在养精蓄锐,自己这边却备受折磨,但看孔全斌黄昏时的架势,怕今夜一过,日头冒尖,他就会再度发动猛攻。就拿现在这种状态,怎么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军?吴鸣凤暗暗叫苦,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坚持到梓潼方面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正当他忧心忡忡,坐在城阶上,吹着凉风苦苦思索时,蒲国义找到了他,一番话,顿时令他黑暗的世界,重现一丝曙光。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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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快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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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繁星,点点寒光。

蒲国义璜夜从剑州北门汉阳门偷偷出城。回顾了一下身后的五百名兵士,夜风轻拂,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嘱咐身边的亲兵:“传令下去,人人务必跟紧部队,且无军令,擅自言语者立斩。”

亲兵肃然应诺,往后传令。蒲国义不再说话,跨上马背,处在靠前位置,引军而行。虽出的是北门,可他的目的地,却在剑州城的东面。

出城的赵营兵士在蒲国义的带领下,先向北进入山林,而后自山林往东南方向拐去,行不多时,于剑州城东北不远处遭遇一股官军。

这股官军人数不多,二十人上下,领头的是个总旗。那总旗一见大队人马忽来,当即带人逃跑,蒲国义派几名兵士追上去,通晓来意,那总旗虽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奔逃。

蒲国义打马亲自上前,与那总旗对话。众寡悬殊,那总旗心中着实有几分惶恐,但见蒲国义面目和善,便壮着胆子问道:“兄弟是哪里来的?”

“剑州。”蒲国义跳下马背,同时回答,“在下剑州城驻防守备,在侯帅帐下听差。”

那总旗闻言问道:“侯帅现在何处?”侯良柱虽死,消息短时间内并未通传开了。官军方面因没有寻到尸首,所以猜测迭起,有说侯良柱战死阵中的,也有说他暂时率兵退入山中的,莫衷一是。

“侯帅数日前已战死疆场。”蒲国义以略带些哀伤的口吻回应,“剑州城陷,众军四散,大部退到梓潼,然而我部却退到了北部山中。本以为我军克日就将卷土重来,岂料时局艰难,梓潼也没了。我部在山中度日艰难,闻孔副将领兵至,便趁夜来投。”

“哦,侯帅死了……”那总旗嗟叹两声,旋即记起蒲国义的身份,拱手道,“原来是剑州城的守备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蒲国义将自己的名字报了,那总旗装模作样点了点头,俄而望了望位于蒲国义身后的兵士,再问:“蒲大人兵马不少啊。”

“是,那日流寇攻城,侯帅背城野战,我是时在城中守御,城外局势不对,我便带人先出了北门,现在手底下的弟兄尚有五百人。”蒲国义说着,转移话题,“咦,我见阁下队中兵士,少持长短兵器,反多锣鼓,此意何为?”

那总旗解释道:“这是孔大人的妙策,深夜漫漫,以铜锣扰敌,自己不费一兵一卒,效果更却胜刀剑。”话语中颇带自豪。

蒲国义自然知道这些破铜烂铁是干啥用的,问这一句不过为了分散那总旗的注意力。眼下看这总旗已然放松了警惕,不失时机喟叹一声:“孔大人用兵如神,名不虚传,复剑州必矣!我部要为侯帅报仇雪耻指日可待。”接着提出要求,“我要见孔大人,请阁下代为引荐。”言罢,从怀中摸出守备的方形半印,递给那总旗。

既有官印为证,那总旗不再怀疑。只不过他位卑职小,做不了决定,便分出一半人,继续前往剑州执行任务,自己则带着蒲国义等五百人,去嘉陵江西岸的营寨,让主将孔全斌处置。

官军的营寨距剑州不远,约莫半个时辰不到,蒲国义遥遥望见远方的黑暗里透出了火光。再靠近些,却见营寨外,数百官军明火执仗,正静侯在哪里,蒲国义心中一紧,挥手制止了部队继续前进,停留原地对那总旗道:“贵部何意?”

那总旗摇摇头道:“想必孔大人已接到传报,这兵荒马乱的,谁心里不提防着点,大人勿虑,我替你把守备印交过去给孔大人验看。”

二人正说间,那边孔全斌的人也到了,来者骑着马,坐在马上傲然道:“尔便是剑州守备蒲国义?”声音又拖又细,听之令人不快。

蒲国义对他抱抱拳道:“在下就是蒲国义,闻孔大人兴兵,特来相投。”

那使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远处道:“孔大人的意思,守备印死物一个终究不会讲话,你现在卸甲弃刀,只身随我去孔大人那边,问你几个问题。若都合他意思,再让你身后的兵马入营。”

“这……”蒲国义不禁迟疑,他曾想过孔全斌宿将,没那么好糊弄,没想居然谨慎如斯。如果一切真像眼前这个讨人厌的使者所言还好说,倘若孔全斌再多个心眼,将自己扣下,那可就真得不偿失了。

那使者等了一会儿,见蒲国义犹豫不决,心中起疑,问道:“你不肯?”

蒲国义笑笑道:“不是不肯,只是在下诚心来投,意助贵部一臂之力共克剑州,孔大人不愿接纳也就罢了,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却要在下先脱了衣甲,恐怕有些强人所难吧。”

那使者“哈哈”干笑两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孔大人指手画脚的?老实与你说了,没你们,明日孔大人照样稳稳当当拿下剑州。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风头好,就和飞蝇般聚过来,风头不妙,跑的比兔子还快。孔大人可怜你,给你个机会分润军功,你还挑三拣四?不识抬举!”

蒲国义一听这话,反而安心不少。听这使者所言,孔全斌原来并不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而是害怕自己过来抢夺军功。出发点是这方面,那么就万万不能缺心眼儿地直接去孔全斌那边了。蒲国义也是军中混过多年的老行伍,知道孔全斌的心思:名义上说看着情面让自己加入攻城,然后分军功。其实将自己一扣押后,就会挟制自己的部众在攻城时完全充当炮灰。事成后再提分军功?门儿也没有。

辽东兵痞的老规矩了,蒲国义见识不浅,自不会上当。对于使者的倨傲,他不怒反笑,连声称是。那使者见他服了软,更是鄙夷,催道:“那便快些,孔大人带着好几百人,明日还要攻城。可没时间陪你在营外吹风!”

蒲国义笑着点头,去解腰刀,正在此时,他眼眸一亮,抬首望向东面漆黑的天空,瞳孔骤大。那使者不耐烦道:“你看什么,还不快快解刀?”话音刚落,眼前黑影一闪,却是蒲国义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拽下了马。

那使者刚要呼救,冰冷的锋刃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你……”那个带路的总旗回过神大惊失色,蒲国义不容他再说,跨步扬刀将他挑翻,同时向所部兵士们呼喝,“范把总已到,今夜便是立功之日!”一声令下,全军杀声顿起。

所谓“范把总”,把总范己威便是。不过此时的范己威不在地上,而在江上。

几个时辰前,蒲国义向吴鸣凤提出了一条计策。这条计策说来简单,但若不是他这种驻防剑州日久的军将,是根本想不到的。因为计策的关键点,在于嘉陵江。

当初侯良柱将防御的大本营设在广元,并不断从南北搜集粮秣军资。相比于崎岖险峻的陆路,沿着嘉陵江的水路运粮无疑更为快捷简便。剑州虽不靠江,但在北面也有小港,南方的粮草从嘉陵江下游运到这里清点中转,再由陆路运往北部小港,之后继续沿江溯流而上,直抵靠江而建的广元。

也因为这个缘故,剑州北面的小港至今停泊着数十艘无主走舸,蒲国义负责过江运的工作,知道小港有船,且因他心思活泛,进一步想到这些小船可以利用。他向吴鸣凤提出的建议是兵分两路。

一路由自己率领,凭着川中旧将的身份逼近孔全斌的营寨——川中消息滞缓,连侯良柱已经战死的消息都还没有完全传开,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守备的下落?而且孔全斌才从陕西赶路入川,对于消息的灵通程度,想来还要降一个档次。

另一路由范己威率领,提前出北门直达北部小港,并顺江而下。

两路人马分别有个五百来人,吴鸣凤则带着剩下一千人守城。蒲国义出城前与范己威约定,以火箭为号,等江上部队动手后自己再动手。对方毕竟是孔全斌的正规军,正面对抗,没有策应,蒲国义没有把握稳住阵脚。

范己威虽然对蒲国义心中依然存在芥蒂,可毕竟公事为大,他也分得清主次,觉得计划可行,并没有什么不配合的。他从江上一路下来,顺风顺水,没遇到任何阻碍。由此可见,孔全斌将重点放在了西面的剑州方向,完全没有想到从东面的江上也会产生威胁。

靠近官军营寨不远的江面上,有孔全斌临时搭建的数座浮桥,范己威抵达后,先向天空射出了三发明亮的火箭,之后开始纵火焚烧浮桥。等到蒲国义部开始向着孔全斌发动冲击的当口,官军营寨的东面江上,早已火光冲天。

“流寇攻来啦!”

除了被孔全斌带出营寨“迎接”蒲国义的数百人,绝大多数的官兵们都在为了天明后的攻坚战而养精蓄锐,范己威先烧浮桥,之后一面将船靠岸,一面向营中乱射火箭。孔全斌营寨本便以轻木干草赶制而成,并不牢固,天又干冷,火箭一经射入,火势瞬时就蔓延开了,尚在睡梦中的官军不明就里,惊恐之下,炸营在所难免。

如果来敌只有一个蒲国义,混战着的数百官军本来还稳操胜券,可凡事都逃不过一个“势”字,范己威从江上杀来,引发了营内的大面积混乱,营中的兵士没有孔全斌坐镇指挥,已然糊成一锅粥,营外的官兵听见腹背袍泽的惊呼嚎叫,虽有孔全斌亲自指挥,士气依然一落千丈。就说孔全斌自己,此刻亦是心惊胆战、心生退意。

作为洪承畴的先锋,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要攻取剑州城,只不过他临时起意,想要顺手捞取的功劳而已。如今陆上、江上两面受敌,他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撤退。

他知道梓潼屯驻着赵营的主力,而且估摸着时间,赵营的援兵至迟正午就会抵达。也就是说,清晨他就必须发动进攻,在赵营支援到达之前攻下剑州,然后坚守城池等待洪承畴。本来按计划,这个目的不是没可能达到,就算攻不下,自己也可以从容退走。可是现在,先是作为退路的浮桥被烧,现在自己的军队、营寨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虽然有能力击退今夜的这股贼寇,但攻城之事想也再无可能。与其收拾到白日,等赵营援兵抵达,还不如现在提前撤走,争取缓冲喘息的机会。

为将者,能进能退。孔全斌气量不小,知道这次算是自己棋差一招,却也没有太多遗憾。在他的号令下,官军且战且走,开始向南退却。此时范己威部已经登陆,与蒲国义会合一处。他们留下部分兵力继续纵火追剿零散的官兵后,率领大部紧追孔全斌。谁知一连两次,都给孔全斌击退。范己威还想再追,蒲国义将他拦住道:“官兵已退,徒追无益。剑州城重,宜速归城,以防万一。”

蒲国义素养很好,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看这形势,孔全斌绝不会再回攻剑州,己军之重在于剑州,而非杀敌,既然已经能够确保坚持到梓潼援军的抵达,再做多余的事只是画蛇添足罢了。

而且他颇知分寸,刻意留了些话没说。其实他想对范己威说的是,今夜这场胜利,与其说是自己与范己威全力拿下的,倒不如说是孔全斌审时度势,拱手相让的。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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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快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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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夜间落了雪,但持续时间不长,今晨一起,都化作了冰水,一滩一滩,积在各种犄角旮旯里。

一杆丈许大旗迎风立起,招展飒飒,荷矛执刀的兵士们自四面八方会络如川。旗立军肃,九声连珠炮响毕,耀日的甲光闪烁,沓沓的脚步声沉重有如地动,漫无边际的赵营大军从梓潼开拔。

老本军、先讨军、青衣军、飞捷军,赵营四军统共马步近两万。两万人同时移动,对于狭窄的川中道路而言,并不现实。赵当世与昌则玉、穆公淳等议定,青衣军为先锋先行,先讨军后继,再次老本军,飞捷军押后,依次出城。

赵营分道而行之事,李自成算是默许了。赵当世有自己的想法,纵然李自成不许,他也不会顾忌。临行前,闯营的代表田见秀也星夜赶到了剑州城践行。他没有对赵当时说任何挽留的话,只是祝他一路顺遂,从他的口吻,亦可一瞥李自成的心态。

此次转移的最终目的地在湖广,而按照定好的路线,潼川州是头一个需要跨越的障碍。综合特勤司提供的情报,可以得知,目前在潼川州驻扎有两支官军野战部队,一为四川副总兵张令,一为松龙副总兵孔全斌。

张令很早就入驻潼川州城,数日前郭如克还在他手下吃过亏。而孔全斌则是新近从剑州退入潼川州的,现在潼川州的盐亭县以及保宁府的南部县交界处转悠,行踪不定。张令有二千五百人,孔全斌也还有将近二千人,这两人若捏成一股,比较棘手。此外,王维章还带着抚标兵屯在阆中,不过他尚与袁韬缠斗,一时半会儿想来难以抽出手来。

前报呼九思已带领作为先锋的青衣军进入盐亭县地界,先讨军也将出梓潼县境,赵当世才派人催促行军以防与前部脱节,紧接着就听到侧后方一阵惊呼喧哗。

“何事吵嚷?”行军路上严禁随意言语,按军纪,犯者皆斩,赵当世对纪律最为看重,听到吵闹,锁眉恼问。

“中军大旗不知何故,居然从中破成了两半。”伴随在侧的庞劲明小声禀报,“旗高显眼,为众军见,有人认为是不祥之兆,私底下多有口舌,军心浮躁。”

赵当世转头向后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正有兵士匆匆将中军大旗从杆上降下,而周围观看到的军将,多有讶异之色。

“还有替换的旗帜吗?”这事换做谁,都不会开心,赵当世更不例外,“要把影响降到最小,若还有人乱嚼口舌,立刻斩了,不要再叫他在滋扰军心。”

“旗帜还有。何总管已经差人去取了。”庞劲明低声道。

昌则玉就在身边,两人的谈话他听的一清二楚,等庞劲明说完,他微笑着说道:“主公,此大好事耳,应该口耳相传,为何惩处口舌之人?”

赵当世疑惑道:“军未出,帅旗就陨落,如此丧气,何好之有?”

“古语有云‘旗开得胜’,今未战而旗自开,不是喜兆是什么?”昌则玉一捋美髯,摇头又道,“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众目昭彰,主公再怎么掩饰,却如何能塞众军之口?倘若一味威压,军心恐怕反而不稳。不如将‘旗开得胜’之语传扬出去,军心自安。”

赵当世闻言,喜道:“军师所言极是,正该以此行之!”一旁正准备下去揪人的庞劲明听到,也是叹服不已。

很快,大旗重新竖立而起,“旗开得胜”之余同时传遍全军,军容明显一振。

赵当世满意四顾,与昌则玉并马而行,道:“昌先生,你觉着此次出川是否可行?”

昌则玉不置可否:“事在人为,行与不行非只言片语可以断论。”说着目光骤然一敛,显得极为炯炯,“值我军存亡之秋,就不行,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赵当世边点头边道:“是,困于川中囹圄,实难发展,出不去,便是死路一条。”同时将声音一沉,“我军的方针,只有一个,尽早出川,城池关寨,可绕就绕,绝不恋战。”

昌则玉颔首道:“正是,做事需有目标,全军朝一处使劲,事半功倍。倘若漫无目的,东一耙西一耙的,不过分散精力,自取缓死而已。”

赵当世附和两声续道:“不久就要进潼川州,闻听那里有张、孔二部,不知昌先生如何看待?”

昌则玉不假思索回答:“张令、孔全斌皆良将,所部兵士亦百战老卒,与之火拼,有弊无利。且陕西洪承畴蠢蠢欲动,若与他二人缠夹不清,恐延误时机,反遭重重包围。潼川州是一道鬼门关,过了,往后的路就好走,过不了,纵孙武复生,也无回天之力。”

他见赵当世沉吟不语,又道:“川中所谓‘天府之国’,无非成都周遭平坦膏腴土地罢了。其余地方,皆可说为荆棘鬼蜮。走陆路,关山阻隔,堡寨遍地,加之大雪欲来,料之绝难行走。”

赵当世闻言依旧沉默。他沉默,是因为深知昌则玉话中道理。川路之难行,不是说说而已,真走起来,才知千难万险,实在一言难尽。两年前赵营出川的困顿景象还历历在目,赵当世不会没有反思,更何况那时候赵营的规模远远不及现在,无论机动性还是统制力度,都无法同日而语。想循着两年前的老路再走一遍,想来不可能。

昌则玉这时又道:“主公可曾想过‘四川’这二字出处何在?”

“四川?”赵当世疑惑道,不知昌则玉何出此问。

“川者,江河也。旧说蜀有岷、泸、雒、巴四大川,因以得名。”昌则玉侃侃而言,“虽其名实际来源唐宋区划,但既能含‘川’字,自然说明江河在这一片地区的地位。”

“江河……”

“四川闭塞,山路难行,若非依仗纵横交错的河网水道提供便捷,仅靠畜力人力运输、交通,如何能发展到当今地步?就如重庆府之所以兴旺,还不是占了水路通衢的便宜?”

“先生的意思是?”赵当世若有所思,但还是没有贸然出口。此前形势逼人,无法长时间进行军议,所以在梓潼时,上下只定了穿过潼川州,抵达重庆府定远县的阶段性目标,后续如何并没有时间深入讨论。几如摸着石头过河,先出发再说。计划不周,加之预感到风雪将至,赵当世心中自然没底。

昌则玉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川蜀川蜀,自古形容西北为蜀,以成都为首府;东南为川,以重庆为首府。此二者今虽合而为一,实则大相径庭。蜀通陕、滇,重陆路,而川则直下湖广,倚仗水路。”

赵当世搔了搔唇上的短髭:“难道说,此去湖广,要走水路?”

昌则玉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目视远方畅言:“蜀道艰难,多指与外部之交通,实则诸如成都等地,颇有浮水转漕之便。大江纵贯而来,支流无数,岷、沱、涪、嘉陵等水皆称干道。其中对于川中而言,又以内外水最为紧要。”

“何谓‘内外水’?”赵当世一头雾水,但也因此来了兴致。

“内水,涪江也;外水,岷江也。除此二者,尚有‘中水’,意指沱江。”赵当世常年在陕豫等地征战,对川蜀的情况不甚明了,昌则玉看出他的不解,认为作为一军主帅,在做决策前不能不对局势有个大致的了解,所以决意先和他解释清楚,“从涪江北上,可至绵州出成都之北,此为内水,要隘在于合州……”

“合州我知,钓鱼城所在,蒙元大汗蒙哥昔日就死在那里。”赵当世好不容易插一句嘴进来。

昌则玉继续道:“由重庆府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此为外水,关键在于嘉定。桓温平李势、刘敬宣讨焦纵,皆走外水。”轻咳两声接着说,“重庆往西,再沿沱江北上而趋成都,此为中水,臧熹取广汉,走的就是这一路。”

赵当世虽说不知什么内外水,但地理并不差,加之平时很注重根据斥候搜集的信息绘制简要的山河地势图,所以对于昌则玉所言这些地理名词,都不陌生,甚至都大概知道方位所在。他听了昌则玉的解释,想了一会儿,皱眉而言:“如此说来,先生的意思,咱们可走内水?”

潼川州就建在涪江边上,而现在赵营兵马沿着走的潼水,就是涪江的支流,届时会在潼川州南面的射洪县汇入主干。

昌则玉对于赵当世的敏捷反应非常吃惊,可他并没有表现在外,反而一手抚须,淡然道:“若能走内水,自然再顺不过。”他出谋划策,从来都只出大略方向,或者说是只关注战略层面,至于执行的细节,他不会去费心。一来是自重身份,二来也没那个精力,况且他也知道,总要给穆公淳这样的谋士一些表现的机会,饼虽大,一口独吞,总会撑坏。

一日后,赵营全军进入潼川州。

老本军与飞捷军暂时驻扎在盐亭。盐亭兵少,但赵当世并不打算在这座县城上消费精力。毕竟通过对剑州、梓潼以及江油等地的抄掠,至少当下说来,赵营的军资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先是盐亭东北面的富村、柳边驿传来军报,郝摇旗与覃进孝两部在那里与孔全斌打了一场遭遇战,互有死伤,孔全斌带兵向北面阆中方向稍稍退却。这一点其实让赵当世感到庆幸,因为一旦孔全斌南下与张令会合,那么接下来的阻力无疑会大上许多。然而现在看起来,孔全斌的用兵还是趋于保守,毕竟到了阆中与王维章靠近,安全系数增加不提,也更容易获得北面洪承畴的支援。

先驱到潼川州的青衣军也传来军情,呼九思与梁时政、杨三数次尝试渡过涪江袭扰潼川州州城,都被张令阻击从而失败。虽然失败,但效果显而易见,呼九思部的主动表现让张令心存顾忌,他只有两千来人,既要守城,又要野战,不免捉襟见肘。后续郭如克带兵支援上来,与青衣军合力强渡了涪江,但只坚持了半日不到,又给坚韧的张令逼回了对岸。不过经此一战,张令彻底抛弃了主动进攻的想法,开始沿江构筑起简单的防御工事,一意坐城。

潼川州是硬骨头,纵啃下来,也不免磕掉几颗牙。此次出川之路,赵当世考虑的只有一个字——“快”。他没有在潼川州打持久战的考虑,他的目光,直接扫向了潼川州南部的射洪。

因为庞劲明适才来报,夜不收探到,在射洪,泊有舟船近百。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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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快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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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二哥杨成府走后,杨招凤便时常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孤独。这种孤独的痛苦在起初尤为明显,甚至不止一次,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被褥已然为自己的泪水浸湿。甚至一度,他萌生了自戕的念头。

所幸,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遭受着如此的煎熬。一想到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等等这一个个面孔,他的心中瞬然无比欣慰。这些人于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只要有他们陪伴在身边,杨招凤就会感到踏实与振奋。纵然偶尔也会因思念二哥伤怀不已,可他再也不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信念。

吃糠咽菜、风餐露宿、昼夜兼程,一切恶劣的环境对于现在的杨招凤而言,却是无比畅快舒心。他相信赵营、相信赵当世、相信赵营的每一个人,自然而然,他也重新相信了自己。

在这种心态的催化下,他的成长显而易见。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懵懂的毛头小子,他慢慢成熟了,即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现在,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没有了轻蔑与嘲笑,多的是肯定与信任。

最明显的体现,就是郝摇旗。本来,郝摇旗对待杨招凤,完全一副大包大揽的长兄姿态。然而,自打杨招凤被任命为郝摇旗部的参谋后,展现出了许多郝摇旗远不能及的才能与优势,从而令郝摇旗对自己的这个小兄弟逐渐改观了,军中事无巨细,执行之前,都要二人达成共识才定。杨招凤在先讨军右营的角色,越来越重要。

两日前,赵营大军皆入潼川州,声势浩大。加之四川官场局势风云变幻,王维章即将倒台的流言蜚语四起,各地兵马都开始按兵观望,所以势单力孤的张令也选择了死守州城。

赵营既没有打盐亭县城、也没有打潼川州城,而是长驱直入,径取射洪。射洪县位于潼川州城南部,虽然也是凭江立城,但守备力量与潼川州无法同日而语。张令期间也尝试着出兵驰援,但给准备已久的郭如克打了个埋伏,退回州城。郭如克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与后继而来的覃进孝部合攻射洪,只一日,破墙入城,知县不知所踪,县官死节者甚众。

射洪县地处潼水、涪江交汇处,向为水运枢纽,码头颇多,赵营根据早前夜不收提供的情报,统共收集到了上百艘走舸、轻艓。这些小船固然无法承运将近两万的赵营全军,但对于运输老本军后营的人员、辎重,已经绰绰有余。

行军,物资与随军人员的转移永远是最令人头疼的关结。昌则玉虽指明水路更加便捷,但赵当世也不是异想天开之辈。赵营人马众多,要想人人登船,对船的需求绝非个小小的射洪能够解决。所以,他定下的计划是水陆并行,如此而为,既能解决老弱物资拖后腿的问题,水陆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策应,不至于给官军一网打尽。

在射洪,因为船少且小,故而登船走水的部队只有老本军的后营一营。其余兵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为先讨军郭如克、覃进孝二营,暂时继续驻扎在射洪,以防北面张令、孔全斌有可能的偷袭;一部分为老本军剩下三营以及飞捷军,沿着涪江与后营并进,并负责保护;一部分为青衣军以及先讨军郝摇旗营,作为先锋,走陆路,继续南下开道。

作为先锋的这一支军队中,又在蓬溪县分成了两路,青衣军转向东面顺庆府南充境内抄掠,并靠着对地理的熟悉以及昔日的情分招降纳叛。郝摇旗则带着二千人继续往更南的遂宁深入——赵营的首个集结目的地在于定远县,如果能分别走遂宁与南充,行军的压力无疑会小很多。

先讨军右营参谋杨招凤正因此处在遂宁北部地面,而且,为了更好的探明遂宁周遭的形势,他亲自带着数名亲兵,潜行侦查。

杨招凤马队出身,对斥候的一套再熟悉不过,此时他与亲兵进入了距离进入遂宁县城北面二十里的广山腹地。听传闻,这里立有官军的一个寨子。

他在广山沿麓的村舍里抓了个里甲,强迫他带路。

杨招凤等随着那里甲的指引一路向山中行去,当行到广山中的龙潭一带时,杨招凤忽然给身边的那里甲一把推,差些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军爷……”那里甲一脸无辜,正要说话,杨招凤使了个眼色,后面的亲兵立马将他的嘴巴捂住。

杨招凤低声说道:“别出声,前头有动静!”

“唔……”那里甲瞪大了眼睛。

“把马藏好。”杨招凤吩咐手下亲兵,之后对那里甲道:“你去后边的草丛里躲着,我不叫你天塌了也别出来,晓得没?”

“唔唔唔。”那里甲嘴被捂了个严实,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力点头。

杨招凤再使个眼色,那里甲就被放开了,连滚带爬窜进了后边的灌木林里。

杨招凤对亲兵们招招手,六个人便在草丛里趴着身子缓缓地向前挪动。

拨开一丛草,杨招凤发现了动静的来源。只见二十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正坐着十名身着短褐的汉子。他们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想来是十几天没有洗澡了。杨招凤注意到在他们的身旁,还躺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也不知是生是死。

眼见这些汉子的身旁都摆着单刀、漆枪、棍棒之类的武具,杨招凤与身边的亲兵对了一眼,心知这次十有八九是碰上山匪了。

杨招凤暗示手下沉住气,继续潜伏。

只听其中一人道:“这趟收获还真不小。搜到这么多金银不说,还掳来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婆娘。”

另一人笑着接道:“那可不,你也不想想咱们这次对谁下的手?那旗帜、那气派,岂是寻常人家可比!落草之前,咱们在这些人眼中命比狗还贱,连那些个最下贱的仆役都从未拿正眼瞧过咱们。嘿嘿,现在可好,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也不过是老子的嘴中肉罢了!”

言罢,一根大舌头在嘴边舔两下,又笑嘻嘻道:“说起来,倒还没尝尝这小娘子的滋味呢!”

“这可不成。咱们得把她绑了,勒一个好价钱。若把人给损了,只怕节外生枝!”旁边一汉起身制止。

“起开!这里老子最大,谁敢拦着老子,老子先了结了他!”那汉子的下巴上有个大疤,这时说话昂起头来,显得格外骇人。

这般一唬,就没人敢再说什么了。旁边的同伙看着他去抱那女子,都羡慕地直咽口水。

那原本近乎昏死的女子被那大疤汉子一碰,猛然尖叫起来。挣扎着不让他靠近。

那大疤汉子狞笑一声,用一只手压制住那女子,另一只手径直向她的胸前探去。那女子极力反抗,奈何那大疤汉子力气大,根本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张口就将那汉子探向他胸前的手腕死死咬住。

“混账!”那大疤汉子吃痛,盛怒之下大手一挥,一巴掌将那女子打翻在地。那女子呜咽两声,再无力反抗,只能伏地抽泣。

广山的林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刮过一阵风,带起树林的枝桠随着风“沙沙”作响。此时,却不断响起了凄厉的喊叫与哭声。

那大疤汉子猴急,胡乱撕扯之下早就把那女子披在最外边的罗纱扒了个稀烂,女子婀娜的身段与雪白光洁的皮肤在贴身诃子的修饰装点下给人一种极大的诱惑。

“求求你,求求你,别碰我!”那女子早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但仍是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

眼看就要成事了,那大疤汉子岂会半途而废,一张丑恶的面庞因为过度的兴奋早已涨得赭红。他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双手就把那女子的裙子向下扒。在他身边观看的弟兄们也是个个虎视眈眈,双目通红,不断地咽着口水。

正在此时,众山匪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伴随着这个声音,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大疤汉子身子一歪,向边上载倒。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接连的几声尖啸,加上那大疤汉子,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就有六个山匪的胸前钉上了一支短箭!

剩下四个山匪缓过神来,哭爹喊娘着弹身而起,连兵器也没工夫拿,拔腿想跑。

准备充分的杨招凤等人怎容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抛了弩机,拔出腰刀,飞步追赶,很快就追上了山匪,从后边剁翻了两人。剩下两人见逃跑无望,眼露凶光,扑上来意欲拼个鱼死网破。杨招凤哪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与五个亲兵三两下就把山匪们全部解决了。

“参谋,这里有两大袋金银细软!”一名亲兵从山匪的身上搜到了赃物。

杨招凤却不在意这些。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哪个女子的情况。

“你们,你们……”那女子被杨招凤扶坐起来,右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她的眼中满是惊恐,泪水也被吓没了,不仅是因为目睹了杨招凤等人杀人,更是害怕眼前的这帮人还是贼寇,自己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杨招凤只觉这女子浑身都在颤抖,只不过因为虚弱的缘故,连因为恐惧不由自主产生的颤抖也很难让人觉察到。

“小娘子别担心,我等都是好人,都是……奉命前来剿灭这些贼寇的。有我们在,你就安全了。”杨招凤语气轻柔地抚慰她道,但脸颊因为撒谎略略有些泛红。

“呜呜……”听到杨招凤说他们是好人,那女子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喷薄出来。她努力着想说些什么,但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虚弱的身子阻碍了她的表达。

杨招凤向一名亲兵招招手,吩咐他道:“你把她还有这两袋子财物先送回军中。”那亲兵看看他,并未说半个不字,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背起那女子当即转身离去。

杨招凤叹一口气,立即恢复了先前果毅的模样,与剩下的四名亲兵一起,先麻利地将十具尸体给隐蔽了起来,而后把那里甲叫了出来,继续赶路。

那里甲躲在树丛里,虽然看不到外边的情况,但从响动也可以猜出前面发生了什么。看向杨招凤的目光更加恐惧敬畏。一心只想着带好路,好别让这些个凶徒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又行了一段路,山路越来越难走,牵着马匹的行动更是困难。杨招凤索性就将马匹都拴在了一处背阴隐蔽处。他这一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在之后的路途中,有好几段山路,连赤手空拳的汉子也需要费力气攀登,更别说骑马了。

最终,在接近广山主峰不远处的地方,那里甲停下了脚步。他谨慎地观察了四周的环境,最后说道:“军爷,就是这里。再往前走二百步,就到了官寨。”

杨招凤见他正看向他自己当时做过的记号,心思应该没有错了,于是道:“你在这里等我们。”说完,与手下继续向前摸去。

又走了大约百步,山势陡然向下,形成了一个数十米高的高坡。杨招凤猫着腰,蹲在坡沿,透过眼前婆娑的树影,果然隐隐约约望见一个寨子。

那寨子距离杨招凤所在的高坡大概一百步,距离虽近,但因为高度差以及树木遮蔽的原因,在寨门外戍守的几名官兵并未发现杨招凤一众。

杨招凤仔细观察了这个寨子,才发现此寨甚大,榜山而建,正寨门与前寨所在就是坡下的一片平地上,而越向后,寨子随着地势逐渐走高,杨招凤可以看到有一条石板做的小路从前寨一路延伸到平地后边的山上。总体说来,这个寨子呈一个前低后高的倾斜走势。

“此寨人数绝对在千人左右。”杨招凤心里估摸着,却因为视线受限制的原因不能更进一步地估计。

杨招凤本想再靠近一些,但这个从这个高坡直接往下走太陡峭,而要绕路走的话,所走的道路上缺乏树木的庇护,很容易使自己在官军面前暴露。思忖再三,他还是决定小心为上,暗中记牢了寨子四周的地理形势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手下离开了这里。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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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歧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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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招凤在傍晚回到了本部,郝摇旗召集众人亲自听取了他的汇报。

待他汇报完,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思。在山地作战不比平原,兵力无法展开,阵型无法调略,对兵士的指挥也很难传达。

“且不知寨前的那片空地有多大?”宋司马拧着苦瓜脸问向杨招凤。

“不大。长约五十步,宽不过十步左右。”

宋司马抚摸着颌下稀疏的短须,转对郝摇旗道:“千总,根据杨参谋所报情况,官寨坐落于山间,地势崎岖,黑军若是带着骑兵加入了他们,在那里也很难发挥骑兵的效力。他的骑兵只能下马步战。”黑军是孔全斌的一支分队,马多步少,因全着黑衣,故被赵营兵以此称呼。他们与孔全斌在盐亭失散南下,之前赵营一直盯着他,但黑军兵马于广山附近失去了踪迹,想来很可能进入了官寨。

“黑军若只能步战,我等还怕甚?”崔树强满不在乎地说道。

宋司马看也不看崔树强,继续说道:“现在最棘手的便是官寨空间狭小,大部队难以充分摆开,若盲目强攻,演变成乱战厮斗、建制丧失,则于我方不利。”

郝摇旗点头同意:“贼寇数目十有八九较我方为多,倘若没了策应,被贼寇包围,就算咱们兵练得再精,也难免失败。”

杨招凤也赞同道:“千总所言甚是。属下认为此番攻打官寨,可以采取小建制作战的战术。”

“说来听听。”

“是。本营编制,一大队百人小队十余人,平时训练之时,就是以小队为基础作战建制进行训练。故此鉴于此次攻打贼寨的特殊地形,我军完全可以小队出阵,由行长率领作战。各小队之间再由大队百总进行协调,一样可以发挥出我军战力。”

“若以小队各自为战,恐怕对阵敌人之时力有未逮,还容易被官军各个击破。”宋司马不以为然,出言反对。

“这便需要各个大队百总尽力弹压约束部下了,需得传下军令,任何小队在与官军作战时,不得脱离大队单独追击。以我之见,只要各个小队紧密团结在一处,以官军的战力,要想吞掉一整支大队,怕没没那么容易。”杨招凤挺着胸膛,显得十分自信。

“可……”宋司马还是不太赞成,黑着脸站在那里。

“怎么?难道宋把总对自己营中的弟兄没信心?”崔树强冷不丁说了一句,表情甚是戏谑。

“放屁!”宋司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颇是尴尬,犟声回应,“我右营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

崔树强“嘿嘿”哂笑道:“怕不怕不是听你吹的。你若真个不怕,敢为前部吗?”

宋司马平素里都以低调示人,可却也不是任人骑在头上的软蛋,当下瞪了眼崔树强,躬身郝摇旗请示道:“千总!我愿带前司弟兄为前锋,为千总踏平贼寨!”

杨招凤见状,生怕宋、崔二人意气用事,上前拉过崔树强,笑着对宋司马说道:“老宋,营中弟兄们皆有战心,是否为前部,还请千总定夺!”

宋司马冷冷看着崔树强与杨招凤,抿嘴不语。

郝摇旗见下面有些骚乱,也适时制止道:“凤子,你说的在理,此役就是得因地制宜,采取小建制的战术。前司乃我营精锐,这先锋之职原本当仁不让,然以我之见,此役此战前司还是作为预备为佳。毕竟官军的具体数目尚不明了,倘若开阵便让前司上阵,则难免久战疲惫,失去锐气。故而我意欲让后司为先锋,待与官军交战正酣之时,前司再适时杀出,定可破敌!”在赵营混迹这么久,郝摇旗很注意学习身边同僚们的长处,现在他的脾气较之从前,稳重了不止一星半点,说话也显得更为气定神闲。

宋司马对他还是服膺的,拱手道:“千总思虑周全,我等必当从命。”

待杨招凤回到自己的营帐,天已经黑了。他的营帐里还同时住着他手下一个亲兵伍的人,因为他身为“参谋”在营中地位超卓,所以居处相较于其他营帐来说空间宽敞了不少。

那个送女子回来的亲兵已经坐在了帐里。杨招凤掀开帐门,走进去问道:“交待的事都办完了吗?”

那亲兵道:“办完了。俺将那女子背回了营中,被大夫接过去调理了。还有那两袋财物俺也直接交付军中。”

“嗯,这便好。”杨招凤说着,摸到自己的铺位双手垫在脑后仰面躺下。不知怎地,虽说较为圆满的完成了这次任务,他的心里却始终感觉空荡荡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哎,怎么啦,疲啦?”几个亲兵名义上是他下手,但实际上和他与兄弟无异。此刻夜幕已经降临,全营戒严,帐内又没有灯火,那些亲兵看不清杨招凤此刻的面容。但从他进账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这个上司一定有心事。

“没事!”杨招凤不耐烦地说道。看着眼前空洞的黑暗,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白日里那被自己救出山匪毒手的女子。

“我怎么会想她!”杨招凤责问自己,并努力让自己的思绪转移到其他方面。但人的思想就是这么神奇,你越逃避一件事,它却恶作剧般的在你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唉!”杨招凤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重重一叹。

卧在身旁的亲兵弟兄半开玩笑地说道:“咱们的参谋该不会是惦记上那个林子里的小娘子了吧?”

一句无心的戏谑话却正戳中了杨招凤的心事。杨招凤毕竟还年轻,按耐不住,啐骂道:“去你娘的!”

众人一见他反应这么大,都相继起哄,好在帐里黑暗,大伙都看不到杨招凤此刻早已滚烫的面颊。

外边值夜巡营的军士路过杨招凤的营帐,听到哄闹,厉声道:“入夜了还叫唤个甚?再有响动一个个拖出来军法处置!”军中立法颇峻,军纪面前人人平等,贵为参谋的杨招凤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

受了巡营军士的警告,帐内才算恢复了平静。

随着夜色加深,身边的袍泽都相继进入梦乡,杨招凤的身畔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杨招凤却想着那女子的面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是那样美丽。就算遭到了山匪的粗暴对待,形容颇为枯槁,却仍掩盖不住那精致的面庞,动人的气质。她是哪里人氏?听说他家是个大户……自己一个穷小子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现在怎么样了?大夫对她好吗……

一串接一串的问题与想法不断在杨招凤的脑海中萌发出来。连杨招凤自己都被这些千奇百怪的思绪给吓了一跳。他努力劝说自己赶紧睡觉,不要再胡思乱想。但此时他那波澜起伏的心绪又怎么可能平复下来?这一天,杨招凤经历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彻夜失眠。

次日卯时,赵营先讨军右营饱食一顿,准备出发。郝摇旗为了激励军士,下令拆每人身上只准带中午一餐的干粮,大有不破官寨誓不回军的架势。

杨招凤引着一帮手持开山刀的兵士在前面开道,后司的主力居中,前司则押后。未及日中就开到了官寨不远处。

二千人的军队在树林中穿行很快就引起了官军的注意。官寨中立刻开始聚集人马,郝摇旗抓住机会,率军在最后阶段火速推进,成功打了官军个猝不及防。官军的前寨登时一片骚乱,谁也没想到赵营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杀来。

这个官寨是近期单独开辟的一个千户所,里头有兵八百多,由一个千户坐镇。这千户算有些才干,立寨不过两个月,四野八方的棒贼山匪基本都望风而逃,遂宁北部的纷乱因他之故为之一肃。且前两日孔全斌的残部也来寨蔽身,他与统帅着黑军的百总商议,准备过段时日就去北面,或寻张令部,或寻孔全斌,反正目的都是为了阻击赵营。

不过,他要的时机绝对不是此时。

赵营兵忽然杀至,着实令那千户吓了一跳,他在慌乱中动员全寨人马,准备御敌。然而还没等他的人马聚集完毕,赵营的前部就已经从高坡上冲到了寨门前方的空地。

“千户大人!此时还是御敌要紧,可让一部弟兄先行杀出,阻碍住贼寇的行动,后面的弟兄慢慢准备不迟!”一个总旗在嘈杂的人群中向那千户建议喝道。

那千户采纳了总旗的意见,派人召集了一支大概两百人左右的部队,乱哄哄的先行出寨应战。

那总旗又道:“寨旁有一小道,与后寨相连,贼寇必然不知。可让另差弟兄迂回过去,抄掠贼寇后路,可起到奇袭之效!”

黑军百总见前寨官军一片混乱,心知要是自己的人马上去,多半是在混战中做了炮灰,倒不如听那总旗的话,引兵奇袭贼寇,搞不好还能收到奇效。于是向那千户请命道:“大人,在下愿意带着弟兄去抄袭贼寇!”

那千户平日里虽然沉稳,但毕竟没经过大风浪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六神无主的,听到建议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哪还会加以细想?黑军百总得到应允,带着自家兵马快速向寨后转移。

这一切都被驻立在高处的郝摇旗看在眼里,他指着黑军那拨兵马问杨招凤:“那是不是孔全斌的余部?”

杨招凤举目远望,回道:“正是,黑军人人皆穿黑甲,外裹黑袍,属下就瞎了眼也不会认错。”

“彼等为何突然率部离开?”郝摇旗眼见前寨的官军越聚越多,而黑军却一反常态带着自己的人马向后寨奔去。

杨招凤紧锁眉头道:“此去必有蹊跷,可教前司分兵策应后司,以防为贼寇端了后路。千总你看,官寨南边是一片高草丛,直蔓延到后面的高山之上,其中地理形势我军并不清楚,倘若其间有小路可行,官军便可能从小路直抄后司背面。若让官军一击得逞,纵使前司再上前支援,恐怕也为时已晚。”

郝摇旗颔首道:“此言有理,对此应早做防范。”因而叫过宋司马道:“你带着前司儿郎现在下坡备战,同时分人去那边守着。要是有官军突出,万不可让他们攻击到后司的弟兄!”

宋司马领命,他已是摩拳擦掌,精神振奋道:“千总安心!有属下守在那里,便是天兵天将也叫他有来无回!”说完,毫不迟疑地招呼部下行动。

那边安排妥当,郝摇旗略略宽心,重新向坡下的官军前寨望去。只见此时后司的前部人马已然与出寨应战的官军杀成一片。那群官军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纵使竭力抵抗,还是被赵营兵打得节节后退。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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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歧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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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日没下过雨,寨前的平地上甚是干燥。双方交手不久,扬起的尘埃就几乎遮掩住了郝摇旗的视线。又过一会儿,尘埃更盛,几乎弥漫了整个山谷,郝摇旗几乎看不清坡下的交战情况,只能透过浓浓的尘埃听到激烈的交战声。

“千总!”

一个上来传令的塘兵手脚并用爬上高坡,他满脸血污,浑身上下都似被尘土泼过一般蒙了一层黄灰。

“情况如何了?”

“官军前部已被我军击溃,我军撵到官寨门口,里面又有大股的官军向外冲突,现下正在僵持!”

“后司的预备队上了吗?”

“未曾!”

“传令下去,让后司前部且战且退,将官军引到寨前的空地上,预备队继战支援!”

“是!”

那塘兵飞也似地奔下了高坡。郝摇旗惦记着黑军,向寨南边的山林看了看了,对杨招凤道:“黑军就算从寨后兜转抄截过来,现在也应该到了!”

杨招凤对周遭地形不熟悉,心里也拿捏不准,说道:“也许道路崎岖了些,还可能黑军不熟悉路,走错了……”

话这样说,郝摇旗仍然不放心,从边上叫来个兵士,吩咐他道:“你去叫宋把总看紧点,切莫有任何的松懈!”

“这伙黑军到底揣着什么鬼主意?”郝摇旗因为琢磨不透,不免感到一丝恼怒。

坡下的寨前空地上一片烟尘,赵营兵与官军在飞扬的灰尘里混战几乎难分你我。相较于他们的混乱,前司的两百儿郎静静地守在不远处,与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如果说现在的后司的兵士像一团火般激烈炽热,那么这些前司的兵士就静得似一潭水。

“千总,官军已露败相,后司崔把总组织敢死冲锋,已有冲入营寨者!”又有塘兵气喘吁吁地飞奔前来报信。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个兵士,他们前后抬着几个担架向高坡上走来,担架上的十余个兵士都受了重伤。

“很好!叫儿郎们再加把劲,切莫松懈半分!”郝摇旗激动地握紧了双拳。

杨招凤凑进一步道:“千总,现在是否可以把前司投入战斗?”

“嗯……再等等。”郝摇旗若有所思道,黑军就像他心头的一个疙瘩。在没等到他们出现之前,郝摇旗实在不想让前司轻易投入战斗。

“你说黑军玩的会不会是疑兵之计?”郝摇旗忽然说道。

杨招凤一愣,马上否定道:”应当不会,若是疑兵,无需带那么多人。”

一个“人“字才说完,便听耳边”刷”的一声,一支大箭逆风而至,径直穿透了郝摇旗的胸甲!

郝摇旗当即仰面倒了下去。紧接着又从林中射来五六支箭矢,每支的目标无一例外都是郝摇旗。杨招凤情急之下拔出腰刀,“当当”几下将箭矢拨开,向左右呼喝:“快保护千总!”

如今崔树强后司的大部正在与官军激烈缠斗,而宋司马前司的全体兵士也都下到了坡底准备作战。在坡上留守的紧紧只有后司的一个行,准确的说只有五十人不到。

官军来了多少人马?出于本能,杨招凤第一时间没有去看郝摇旗,而是估略起了敌人的数量。但当他看到黑军那标志性的装束时他知道,来袭的正是孔全斌部下最为骁悍的马队——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徒步作战。

从剑州一路追袭黑军至今,大大小小交手了无数次,杨招凤自然晓得孔全斌这支黑甲马队的厉害。北兵乘马者多为将领家丁私曲,战斗力格外强劲,若不把这支马队铲除,使之与孔全斌再度合流,将成为心腹之患。

只见那黑军百总光着膀子,手提一杆长矛,与一众弟兄边向郝摇旗这儿边冲锋边扯嗓高呼:“杀光他们,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他手下的那群悍卒早就被之前的成功偷袭点燃了激情,此时一个个嘶喊呼号,挥舞着兵刃向赵营兵猛冲过来,癫狂之态真让人联想起地狱中的恶鬼。

“钩镶手,快顶住他们!”

杨招凤大声下令,这时,本阵的赵营兵们也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十余名钩镶手在行长的指挥下呐喊着冲向黑军。这十余钩镶手手上的“钩镶”与一般的盾牌不同,盾面上带有小钩,这使得个此种防具可攻可守。而这些兵士手上拿的也不是腰刀,而是更加短小,便于与钩镶配合使用的平脱刀。

黑军知道赵营兵此处的防卫不多,于是利用散阵向赵营兵冲击。赵营兵虽有十余名钩镶手挡在前面,但人数终究太少,不断有黑军兵士从钩镶手的两侧与缝隙中渗透进来。

眼见郝摇旗已成瓮中之鳖,那黑军百总不禁一阵得意。亏得自己半路灵光一现,把奇袭的位置改到了郝摇旗的本阵后面,才能收此奇效!虽说这样很可能致使寨前的友军因抵挡不住赵营兵的着重进攻而溃败,但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击杀了赵营兵的主将,一切还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赵营的兵力并没有全部投入到对前寨的强攻之中!

他浑然不知,冲在前面,一杆长矛在他手上轮转如飞。他是孔全斌手下首屈一指的猛将,一般的兵士在他面前根本无法招架三回合。不一小会,他就挑死了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赵营兵,杀到了杨招凤近前。

“狗贼!”那黑军百总曾与杨招凤照面多次,故而一见他就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贼该是你!”杨招凤毫不示弱,持刀护在伏卧在地的郝摇旗身前,一边招架着两名黑军兵士的攻击,一边还嘴。

那黑军百总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向两名正在疯狂进攻杨招凤的黑军兵士招招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对杨招凤道:“你奶奶的不是一直追老子吗?老子便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

“呔!”那黑军百总说完陡然色变,暴喝声犹如惊雷,举起长矛劈头向杨招凤打去。

他这一下用了十分力气,势大力沉,杨招凤本欲闪开,但顾念着身后的郝摇旗,也只能紧紧闭上眼,咬牙举刀硬抗了这一击。

“当!”

刀矛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响声。杨招凤只觉手臂一麻,腰刀脱手掉到一边,整个人也被硬生生地打坐在了地上。他单手撑地,喉头一甜,就“哇”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看到杨招凤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手下败将,屈服在自己的脚前,那黑军百总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慰,跨一步起脚将他踹倒,举矛要刺。岂料杨招凤睁大着双目,直直的看着他。此刻他虽然被那黑军百总收拾得极是狼狈,但眼神中仍然透着一股桀骜不屈的光亮。只听他勉强着嘿笑两声,缓声道:“孔全斌举无义之兵,倒行逆施,败亡就在眼前。你今日杀了我,只怕不久便要来与我做伴了……”

很显然,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杨招凤也没有向那黑军百总屈服的意思。

那黑军百总只觉一阵沮丧,又顿觉一阵失落,咆哮一声,就要将长矛刺下。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一直伏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郝摇旗竟然在这个时候一把抱住了那黑军百总的右脚!

“呃……”那黑军百总仗着力大,使劲想要把脚拔出来,奈何郝摇旗压上全身的力量将那脚死死抱住,一时间难以挣脱。

“喝啊!”杨招凤觑到生机,立马弹起身来,奋力将那黑军百总扑倒。那黑军百总抛了长矛,腾出双手与杨招凤在地上厮斗。

此时高坡上的赵营兵死死伤伤,大多陷入了黑军的包围之中。眼见到主将受难,想要驰救,却终究有心无力。反而是黑军看到自家将领吃了亏,立马奔上去三五人,胡乱地就要将自己手上的家伙望郝、杨两人身上招呼。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暴吼,洪钟也似,震得他们脑袋嗡嗡作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先讨军右营后司把总崔树强!

郝摇旗本阵受袭,当是时,有两个机敏的的兵士赶紧下坡,向尚在原地待命的右营前司求援。

宋司马闻报,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可他心有顾忌,既怕眼前的高草丛中还会有官军抄袭,也怕回军仓促,反而溃败,因此犹犹豫豫不敢动弹。反倒是在前方督军激战的崔树强二话不说,提点所有兵士就要赶回本阵。他上坡前与宋司马打了个照面,宋司马想得较为周全,劝说崔树强先领半营人马驰援,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营兵一面继续观望,一面接替后司继续发动对官寨的进攻。。

崔树强急火攻心,也顾不得那许多,答应了他,领着人马匆匆赶上高坡。头一眼就看到了郝摇旗、杨招凤两人与一大汉厮打在一起。于是抽刀上前,当头一阵乱劈,杀散了围在周围想要伺机偷袭的黑军兵士。

那黑军百总在地上感到不妙,大喝一声,一把推开杨招凤,又将早已虚脱的郝摇旗踢开,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

崔树强见这人身材长大,料是敌渠,也不给他重拾兵器的机会,扬刀向那黑军百总颌下撩去。那黑军百总有心躲闪,但奈何前番在与郝、杨二人的纠缠中消耗了太多体力,因此避之不及,被划了个从左胛骨一直延伸到颈部的大口子。

他叫骂一声,踢开崔树强,转身就走,一旁的几个黑军兵士也张牙舞爪地上来助战。崔树强“呸”地吐口唾沫,举刀挺进,不料左右早有几个手下弟兄飞身迎上,与众黑军杀成一片。

那黑军百总四下看看,才发觉原本处于优势的自军,随着这一支官军的到来已经逐渐处于了劣势。想到今天拼命一遭,又免不了功败垂成,他不由喉头发出一声哀嚎,从头顶凉到了脚跟。

崔树强却不给他更多感怀悲伤地机会,贴近上来,反持腰刀,挥手向那黑军百总脑后抹去!那黑军百总早有防备,向下一躬,顺势朝前打个滚,重新站起来时,手上已经抄起了一把短斧。

只是眨眼间,崔树强与那黑军百总两人已经从对峙的状态转而贴身杀到了一起。与身边兵卒之间的对抗相比起来,他们的对战显得格外激烈。两个人每一次下手都是狠辣无比的杀招,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招式,只是靠着多年打熬身体的本能在与对手厮杀。一边虽有双方的手下想要帮助各自的将领,但却又如何近得了两人的身?

郝摇旗血性汉子,看着两人精彩绝伦的厮斗,要不是想着自己还身处危难之中,他甚至有了种为两人喝彩的冲动。

崔树强这二人其实只过了短短的十招,但在外人看来,等待胜负的决出的时间似乎分外漫长。

然而,胜利者最终只有一个。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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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歧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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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树强摸了摸溅射在嘴边的血,狠狠地踹了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黑军百总。他致命的一刀直接插入了那黑军百总的心脏,而激射而出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使这时的他看上去无比血腥、可怖!

“百总死啦!”

那黑军百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崔树强的刀下。他是黑军兵士们的精神支柱,随着这个支柱的倒塌,黑军兵士们意志的长堤也在此时决了口。

“千总,官军崩溃了!”杨招凤还有力气,他扶着郝摇旗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眼前,原本气焰无比嚣张的黑军们丧失了意志,就像猎物一样被赵营兵追杀着四处逃窜。

“唔……”郝摇旗还想笑笑,但嘴角一抽,带起胸前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笑也随即演变成了痛苦状。

“千总,你没事吧?”崔树强满脸血渍,走上来关切的问道。

“我…唔,我没事。”郝摇旗暗自庆幸,幸亏穿了两层甲胄,要不然现在胸前的这一箭足以让他一命呜呼。

“坡下战况如何了?”眼下虽然打败了那黑军百总的奇袭军,但战局的重心还是在官寨前的混战,郝摇旗生怕因为自己受到袭击而使坡下赵营兵的战意动摇。

“宋把总还带着人马守在下面!”

“千总,坡下尘埃蔽目、嘈杂一片,坡上又有树林遮掩,在战的兵士们未必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况!现在官军奇兵已灭,正兵则为我军压制,正是一鼓作气将官兵击溃的绝佳机会!”杨招凤不管身上的痛楚,大喘着气激动地说道。

崔树强看他一眼,似乎要说什么,但郝摇旗先道:“有理!老崔,你立刻下坡,和老宋一起带儿郎们杀上去!对了,把那黑军渠首的头也捎上,高挑示众,降者免死!”

崔树强领命,又看了杨招凤一眼,着人割了那黑军百总的首级,依然精神百倍地提着人头、带着人马下了山。

“凤子。”郝摇旗突然转过头叫了一声,却因为吃痛,紧接着“嘿嘿”了几声,“今日要不是你,我老郝的命可就没了。”

杨招凤摇摇头道:“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我二人同营做事,你又待我如兄、多方关照,士为知己者死,我杨招凤就是为千总粉身碎骨亦无不可,一条命又算什么?”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也疼得直哼哼。两人相视微笑。

前寨的形势原本就对赵营兵有利,他们突入并占据了前寨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刚刚获胜、战意鼎盛且悍不畏死的其余赵营兵再杀将进来,官军已是完全招架不住了,败若山崩海覆。赵营的兵士一直追杀官军到黄昏,基本上将官军们都一网打尽了。那官军的千户也在混乱中被溃兵踩踏致死。

经过彻底的查抄,赵营兵从官寨各处一共只搜出百十两钱银,各种细软物什也是寥寥。同样粮草抄出的比较少,仅仅一千余石。看来官军的生活过得也煞是艰苦。值得一提的是,赵营兵们在寨后的马厩里发现了近百匹马,这些马不消说,定是黑军马队带来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就被赵营“笑纳”了。这些马匹虽然多是劣马,但对于缺乏马匹的赵营来说,无疑也能派上些用场。

“传令下去,再将全寨检查一遍,确保官军的钱粮没有遗漏,放把火将寨子烧了。全军回狐尾坡休息一晚,明早回军。”在对有功将士进行了精神与物质上的简单奖励后,郝摇旗将最后一道军令传了下去。他胸前受的这道伤虽然不致命,但也颇为严重。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十分想静静地休息。

各级军官都在有条不紊地整训队列,郝摇旗由人搀着,坐到一块青石上喘气。这时候,杨招凤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说道:“千总,有发现。”

“说。”郝摇旗因为胸口的伤难受得紧,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杨招凤举起手中的一封书信,道:“属下在官军千户的营帐里寻到这封信,上面有些情况。”

郝摇旗皱眉抿嘴,点头示意下往下说。

“属下看了看,信上说二日后将有一支人马路过这里,要求这官军千户组织寨兵欢迎。落款的署名与印信都是个叫吕大器的。”杨招凤说着,又将信摊开看了一眼。

“吕大器?这厮什么来路?”郝摇旗心生疑窦,他既为先锋,自然对前路的情况了如指掌。遂宁目前没有什么官军部队驻扎,现任遂宁知县也并不姓吕,这叫“吕大器”的人凭什么要求一个千户做事?

杨招凤也不清楚,摇着头道:“属下不知,不过桌案上有那千户写到一半的回信,从那里可知这千户已经答应了下来。”

“嚯,这姓吕的面子倒挺大!”郝摇旗捂着胸口,一张脸因为疼痛凄苦无比,“先别管他了,你说有一支人马路过,那人马什么来历?”

杨招凤应声道:“这个信上倒有说,说是西宁兵备道旷昭护送家眷归乡。”

“旷昭?”郝摇旗摇头晃脑,“这些人名一个也没听过,但信上既然说了姓旷的要路过这里,就叫斥候们探紧些,可别漏了过去。”

夜幕降临,赵营的兵士们才陆续回到广山沿麓的狐尾坡。这里有个荒废已久的村子,现在都被赵营占了充当营房。狐尾坡还留守着一些赵营兵,听闻镇兵大捷,山里的官军已被彻底铲除,心里那是说不出的快活全都涌出村舍拎着铜锣,“当当当”敲打,有的还扯开公鸭嗓子呼喝:“赵营虎威,官军尽灭!赵营虎威,官军尽灭!”

郝摇旗骑不了马,由几个军士抬在担架上,见到前方灯火的光景,料得是兵士前来围观,便嘱咐手下道:“现在已经入夜,让弟兄们提防着点。可别叫官军钻了空子,倒打一耙!”

几道命令下去,狐尾坡的喧嚣登时消停了不少。郝摇旗耳边清静,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杨招凤从挤在路边的兵士头前走过,看着这些对自己欢呼雀跃的袍泽们,他的心和所有出战兵士一样,既激动又自豪。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一点放不下。他在想,此前在广山林中救助的那个女子现在何处。

可是,不论他如何观望,纷乱的人堆中就是不见那个另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入村后稍作安顿,杨招凤便开始打听那女子去向。有留守的兵士回他道:“那女子被送来后,一个人坐在舍内,至今米水不进,有弟兄去问她话,她也啥都不说。大家都说是个哑巴。”

“她不是哑巴!”杨招凤怒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在林中时,那女子的大声呼救他听得真真切切,旁人不明情况就妄自揣测,让他难以忍受。

那兵士不知一向平和的杨招凤为何突然火起,呆了下,唯唯诺诺。杨招凤缓过神,脾气消减,对那兵士道:“这女子恐怕有来历不凡,你等要好生伺候着,不准有半点怠慢。”他压根不晓得那女子姓甚名谁,所谓“来历不凡”云云纯系信口雌黄,可他希望那女子能好过一点,不要受了兵士的欺侮——毕竟他是营中的二把手,一句话下去,没人敢忤逆。

“她怕是还未从惊恐中缓过劲儿。也罢,现在还不宜去见她与她交谈。等过两天,再做计议。”杨招凤如是想。

冬季的天,黑得极快。杨招凤才吃完晚饭,四野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营中点起了不少灯笼火炬,照亮了村舍,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方才吃饭时听说郝摇旗伤势不太乐观,杨招凤便打算顺道去看看他。对杨招凤而言,没了二哥杨成府,遍数赵营中最亲近的人,也就是郝摇旗了。旁人眼中,郝摇旗从来都是粗犷莽撞的代名词,可杨招凤知道,自己这个郝大哥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自己去探望他,准保能让他乐呵一阵子,没准能加速伤势恢复呢。

入夜风冷,杨招凤缩了缩脑袋,尽量不让自己的脖颈露在外边,狐尾坡这个村舍不大,走不几步,郝摇旗所居房舍外高挂着的灯笼遥遥在望,灯笼在不时来去冷风中微微摇曳,虽仅仅几点亮光,但在冬夜的黑暗里,还是给予杨招凤无比的安全感。

“阿嚏!”杨招凤又走一步,鼻头突然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就是在这个喷嚏打完的时候,他忽地感到空气中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怎么回事?”杨招凤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响,同时停下了继续向前的步伐。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侧方看去,却见深沉到无尽的漆黑中,遽然在一瞬间亮起了无数光点。

那光点不计其数,一如天际浩瀚的星海,在当下却也似荒原中蓦然而至、寒光四溢的狼群眼眸。

“有敌袭!”戎马至今,杨招凤脑海中念头如电般闪过,他才想罢,对面的光亮几乎是在刹那间扩大了一倍。那些光点也不再是分分散散的样子,而是汇聚成了一团,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源,照亮村舍上空的半边天。

杨招凤下意识地向旁边的夯土墙后一滚,果然“咻咻咻”数支利箭紧随着接连从侧方极速掠过,同时带起“啪啪”几声,箭头打在土墙上溅起的土块全都弹在杨招凤脸上。

“杀贼!”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犹如火山爆发,声势霎时间笼盖了整个狐尾坡。杨招凤躲在墙后,已经能感觉到地面因为成百上千人同时的跑动而引起的颤动,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原先去探望郝摇旗的意图,他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跑!

他踉踉跄跄着连滚带爬过两座院落,这时候,村舍里的所有门户都已经洞开,不断有已经睡下、衣不蔽体的兵士张皇失措跑出来。原先静谧的小山村简直是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炸开了锅。

回首再望,自己来时的那条路上已然火光冲天、喊杀有若鼎沸,杨招凤举目四顾,身边的兵士狼奔豕突便似撒入江河的流沙,完全不成阵列。他曾想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区,有可能会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但他没有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隐秘到令赵营兵连半点有效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

“完了,完了!”杨招凤失魂落魄,随着乱兵跑了一阵。在这种形势下,人人保命要紧,没有人在乎杨招凤是不是营中的参谋。不断有慌不择路的兵士从他身边疾跑过去,其中几个不小心撞到他,还不忘回头瞪上一眼,狠狠骂句娘。

才刚刚尝到胜利的果实,转眼间怎么就成了这样?置身于冰火两重天地,杨招凤只觉脑袋混沌无比。

“杨参谋!”

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一声大喝如醍醐灌顶将杨招凤惊醒。他转目看去,只见火光中,崔树强满头是血,提着刀连蹦带跳着跑过来。血水不断沿着崔树强光溜溜的脑壳流下,映着火光,透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崔把总!”看到崔树强,杨招凤好似抓住根救命木头,不知怎么陡然间精神复振,思络也廓清了不少。他同时小跑几步,与崔树强碰在一起,再向后看看,只见后头还跟着十余名兵士,虽然个个手里拿着兵械,但基本上都是衣甲不整的窘迫之态。

“来的是官军,具体来路不明!”崔树强呸了口唾沫,将从脑袋上流入自己嘴角的血水吐到地上,疾首蹙额说道,“营中所有守备已经崩盘,我好不容易聚起来十几人。可趁现在突围!”

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崔树强说出“崩盘”这个词时,杨招凤还是无比痛心疾首。他心里清楚,今夜这一败,非同往日,照眼下形势,整个右营的建制完全崩溃,很大的可能会造成全军覆灭的局面。

他忍住悲楚,咽口唾沫道:“千总和宋把总还没寻见,不如与他们会合再走!”兵没了可以再招再练,但郝摇旗若是没了,那对赵营而言可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创伤。对杨招凤则更是如此,他已经经历过失去杨成府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然而,等来的却是崔树强的摇头,闪动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杨招凤只听到他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不必等了。”

“此话怎讲?”杨招凤的问询还没出口,只见崔树强怒目切齿,硬声先说:“宋司马个狗贼,见势不妙,割了郝千总的脑袋,已经投降了。”

“什么!”短短一句话,浑如晴天霹雳,立时令杨招凤浑身一悚、大脑一片空白。俄而,他“啊呀”尖叫一声,再也坚持不住,闷头栽倒,晕厥于地。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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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歧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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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马看着不远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强烈的恐惧。肮脏的血污之下,郝摇旗依旧怒目圆睁,那愤怒而又不屈的眼神似乎在一遍遍质问着宋司马,质问他为何不顾忠义,背主投敌。

每一次对视,宋司马都熬不住将视线转移,但是,他越是逃避,却越有种强大的力量驱使他偷偷再瞄向郝摇旗的脑袋。

“你做什么?”

宋司马的局促表现被一个少年看在眼里,那少年满脸鄙视,走过来在他腰间踢了一脚。少年的四周,正忙忙碌碌不断穿梭着收拾器械、整顿甲衣的兵士。宋司马一看来人,赶忙卑躬屈膝道:“小人,小人不敢做什么,只等诸位大人发落。”

自从归入赵营,宋司马凭借自身的能力,一步步爬到了高位。他成了数以百计、千计兵士的头目,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苟活于田间地头,任人宰割的破落户,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发号施令,训斥别人。但是,身处此地,只听那少年一句话,他在瞬间便给打回了原形,回到了此前数十年奴颜婢膝的状态。

那少年没理他,抬头看见远处一人踱步而来,问道:“旷世伯,人寻到没?”

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态硬朗,满脸红光,但眼下眉宇间却颇见倦怠。那中年男子叹口气,摇摇头道:“不曾。”继而又道,“孔昭,你那边可有线索?”

那少年也是摇头不语,这时,宋司马却“扑通”跪下,向那中年男子磕了三个响头,拱手于顶道:“小人见过旷大人!”说毕,伏额于地,瑟瑟发抖。适才,他通过周遭兵士的言语已经大致判断出,袭击狐尾坡的这支官军来源两部,一部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家丁,一部是前吏部文选主事吕大器的乡兵。而眼前这对话的两人,那中年汉子便是旷昭,那少年则是吕大器的长子吕潜。

眉清目秀的吕潜今年不过十七八,但谈吐之间已很显老成,他瞥了瞥蜷成个球状的宋司马,对旷昭说道:“世伯,此人杀了贼渠,提首来降,如何处置?”说着,也不等旷昭回话,自问自答,“此贼叛国,是不忠;今又背主,是不义。此来投则为逼不得已,如此不忠不义,断不可留,不如押回遂宁当街斩首,与贼渠一并悬首示众,以杀贼寇之威,张我官民之志!”言语间锋芒毕露。

宋司马闻言大惊失色,吓得抖如筛糠,什么也顾不上,膝行两步想要靠近旷昭,但半途给官兵拦了下来,饶是如此,他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乞求饶命。身畔与他一起被看押的十余名赵营兵士,也都大声哀号起来。凄厉声直冲云霄,有如一群深夜游动的孤魂厉鬼。

吕潜满脸期待地望着眼神深邃的旷昭,等来的回答却使他失望。

“淑儿还没找到,留着此人,尚有用处。”

生死关头,宋司马脑筋急转,听到“淑儿”似是女子闺名,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狂叫:“大人,大人!小人知道!小人看到过那女……看到过小姐,她,她早前被贼人抓……请到营里……”他慌乱之下,称谓、语序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大致意思还是表露了出来。

吕潜看了旷昭一眼,转过身,又在宋司马身上踹了一脚,咬牙道:“淑儿果真是被你们害了!”

“不,不,不!冤枉,冤枉!”宋司马连声告饶,涌泉般的泪水沿着他脸部纵横交错的褶皱四涎,他举手誓日道,“小人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了小姐。小人保证,就昨日,小姐还在营中安然无恙!”他不知道旷昭口中的“淑儿”是谁,但见旷、吕对此人都深为关切,言语中自也不敢怠慢分毫。

与宋司马看押在一起的,也有个杨招凤的亲兵,亦道:“小人等前几日在广山林中见到小姐为山匪所掳,出手相助,将她请回了营中。若非咱几个,小姐怕已给山匪轻薄!”

他说的是实情,吕潜却并不买账,走过去“啪啪”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啐骂:“狗东西,胡说八道!”说着,扯起那兵士的头发,“我且问你,淑儿当日穿了什么样的衣装?”

那兵士当时给杨招凤指派背那女子回营,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性命攸关,思维活络,不假思索道:“青白比甲,还有,还披着白罗纱!”话音刚落,便觉头上一松,看来答的不差。

吕潜望向满面忧愁的旷昭道:“世伯,看来淑儿是给这些贼寇抢去无疑。狐尾坡既然不见踪影,想来定是给溃逃的贼寇裹挟走了。”言及此处,复问宋司马,“贼子,说,尔等是否意欲祸乱遂宁?”

宋司马连说不敢,但道:“赵当世遣军南下,我与郝千……郝摇旗等为前部先来遂宁探路。要是知道遂宁有着旷大人与吕公子坐镇,那是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呀!”边说,边忍不住又看了郝摇旗的脑袋。

吕潜闻言对旷昭道:“这赵当世近来声势颇盛,不是寻常小寇,淑儿要是落到了他手里,怕不太好办。”说着,很有几分自恼,“唉”一声将拿在手上的短剑用力插到了土里。

旷昭点头道:“陕西二闯,李、赵并称,洪总督聚三省重兵,累剿不灭。今同入川,为祸不小。”转言又道,“当前李闯尚滞成都,赵闯则分道而行,观其动向,不日必将来犯遂宁。纵然淑儿不给他们掠去,若无法抵挡赵贼攻势,等遂宁城破之日,淑儿乃至你我,仍不免族灭身死……”说着,看向吕潜,几道抬头纹透出沧桑无奈。

吕潜何等聪慧,当即便明其意,先是喃喃:“世伯之意,若无遂宁,一切皆不足道,所以凡事都得以保遂宁为先……”继而皱眉摇头,急切道,“若如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淑儿陷在贼营?”

吕家与旷家也是当地望族,比邻而居的两族之间不乏姻亲关系。吕大器与旷昭相交甚厚,旷昭之妻还在孕期,吕大器就为吕潜指腹为婚。后来旷昭外任,吕潜虽与淑儿见面稀少,但心知肚明此女日后很大可能是自己的妻子。旷昭此次之所以护送家眷归乡,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将女儿的婚事提上日程。对于吕潜,毫无疑问,已然将淑儿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然而,事情未成,却中途起了这么一场风波,他的愤怒与不甘可想而知。

旷昭内心的焦急与恼怒比吕潜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老成练达,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比起年轻气盛的吕潜更看得清形势。他知道,遂宁虽有知县,但是个草包,半点用没有。吕大器是遂宁最大的缙绅,他才是遂宁话语权最强的人。事情涉及不止自己女儿,更关乎整个遂宁的安危,无论是救女儿也好,保遂宁也好,没有吕大器的点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

“等收拾好了村子,先回遂宁,我要与你爹见个面。”旷昭心乱如麻,不想再和吕潜这样的毛头小子费无谓的口舌,背过身去,“还有,那贼渠的脑袋以及这几个人,都看好了。留着还有用。”

吕潜虽不甘,但还是点头应诺。宋司马听之,痛哭流涕,不住磕头罢了。

广阔的山岭中偶尔会传来几声乌鸦的干叫,为这寒冷肃杀的森林增添了几分萧索。杨招凤小心的注意着脚下的山路,不敢有丝毫大意。皮靴与干冷的土石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他听来特别清脆。

安全下了一个陡坡,又转过了一个弯道,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与之前雷同的景色,一样的山,一样的树林,似乎这片山岭就是没有边际。

杨招凤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沮丧。纵使如此,他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咽下苦涩,继续走下去。

“凤子,等伤好了,咱哥俩再好好吃几盅!”

回想起郝摇旗那夜在村口与自己最后说的话,杨招凤不禁潸然泪下。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身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也明白,这个答案,永远没人能告诉自己。

山谷中不时刮来冰冷刺骨的寒风,从衣甲的破洞中钻入,引起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

杨招凤紧缩着脖颈,努力把整个身体变小。“阿嚏”随着鼻头上的一丝抽动,他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不远处,一个身影从弯道处出现,那是崔树强。他刚想说话,但话没出口,先结结实实也打了个大喷嚏。他吸吸鼻子,发现杨招凤目中含泪,故作不见,斜眼看向一边,道:“前面没有官兵。”

杨招凤趁人不注意揩去泪渍,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小娘子昏过去了,小娘子昏过去了!”

这句话令他无暇再与崔树强搭话,急目瞧去,果见一兵士背上的女子嘴唇发白,双目紧闭,双脚无力地垂下。

“山里冷,这小娘子有两日不曾吃喝,怕是难捱过去。”崔树强凑上去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不过还有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顶,这里也早给山风吹的发青发紫。

“就近找个隐蔽地,升火休息。”杨招凤毫不迟疑说道,他才说完,却见众兵士都将视线投向了崔树强。他这才记起,自己虽然顶着个“参谋”的头衔,但却没有实力。目前跟在身边的十余名赵营兵士,其实都以剽悍凶蛮的崔树强马首是瞻。崔树强不答应,他们不会跟着杨招凤走。

崔树强眉头一拧,不满道:“参谋,你非要带着她作甚?照顾她既费粮食又慢脚程,何苦自讨苦吃?”

杨招凤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十分微妙。说难听点,崔树强一声令下,自己和那女子登时就会被乱刀分尸,死在这山沟沟里,没人知道。崔树强完全可以再大摇大摆回赵营或者自谋去路。但一种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她来历不明,没准对我营有用。”因为找不出其他理由,杨招凤只好以一种臆测来强行解释,说完,外表坚定、内心忐忑地看着崔树强。

过了一会儿,崔树强叹口气道:“也好,就听参谋的。反正走累了,正好寻个去处歇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至少从现在看,他对杨招凤尚没有生出什么歹念。

众人找了个小山坳,点了小篝火,围坐着取暖。杨招凤将昏迷着的女子抱到自己身前,脱下外衣给她盖着,在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照顾她。崔树强见了,“啧啧”两声道:“参谋果然是读过书的,做事就是细致温柔。不想咱们个大老粗,毛手毛脚。”

杨招凤心情低落,无言以对,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的树皮,道:“看方位,咱们应该是跑到了南边。北面官军逗留,应该去不得了,不如先去东面,寻到青衣军,再做计议。”

遂宁北面有官军驻扎,再往北,郭如克、覃进孝还驻扎在射洪,老本军与飞捷军正沿涪江水陆并进,要等到他们,需得北面的官军先被击溃。所以为今之计,最好不如先去东面寻找当初与右营并为先锋的青衣军。

崔树强没有异议,点头称是,只不过在点头的那一刻,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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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凌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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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行四日,即达潼川州蓬溪东境青石山。过了青石山就是蓬溪地界了。

临敌在即,谭大孝下令择地扎营,暂时休整一阵,养足精神再图北上。同时放出斥候游骑,打探消息。很快,就有斥候来报,数里外发现数百兵马,正向这边疾行。谭大孝一惊,不想流寇来势这么快,难道蓬溪已经失陷了?无暇多想,暂停了扎营,号令全军,结阵以待。

谭大孝祖籍湖广武昌府,祖辈于洪武“湖广填川”时期入川,世代苦心经营,渐为川东豪族。谭大孝出自川东谭氏一枝,武举出身,号称川中良将,现任万县武宁营副总兵。此前他一直在陕西、湖广等地奔波助剿,这几个月,回石砫、罗网坝等地征兵,才整顿不过半个月,又接到川北告急的讯息,来不及训练。是以带着一千出头的老兵受命北上支援。

等对方靠近,派了人再次打探,才松一口气。来的不是流寇,而是友军。

这支兵马的头头是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矮胖男子,身着铠甲,兜鍪却不见,头发也凌乱披着,看上去颇为狼狈,他手下的兵士也个个面有颓靡之色。

那男子自称保宁千户所千户,名叫石濛,手下六百卫所兵刚刚从沈水一带撤退下来。这叫石濛的还说他本在保宁听从王维章剿杀争天王袁韬,但王维章见西南势蹙,特遣他游击支援。可后来王维章本人深陷漩涡,焦头烂额,他便失去了上级的把控,又不敢贸然回去,便自个儿在西充、蓬溪、盐亭三县构成的三角地区转悠,寻觅战机。

石濛满嘴开花,可谭大孝却不以为然。但瞧这石濛模样,想是才遭战阵,说不得还吃了大亏。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这石濛不久前听闻射洪遭贼,就带兵去救,谁想两天之内三战三败,不得已暂且向南退避,不久前还有一支流寇在后追击,现在倒是不见了踪影。

谭大孝见石濛口干舌燥,叫人给他上了碗水,待他喝完,又问:“石千户,射洪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石濛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抹嘴道:“没戏了,已经成了贼窟窿。不过听说遂宁县暂不碍事,那边的兄弟们不久前在广山打了个大胜仗!”他喘口气,问道:“你有多少人?”

谭大孝如实回答。石濛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人太少了。我手下一千余人,和流寇打了三仗就只剩六百人,你这么点人也不济事。”

谭大孝没说什么,立在旁边的军官不乐意了,牛眼一翻,不屑道:“咱武宁的弟兄可都是裆里有货的。”言下之意,石濛手底下都是些没卵蛋的夯货。

石濛不忿,正想发作,一个手下走上来,躬身行礼道:“大人,斥候回来了。”

“让他过来。”石濛瞪了一眼那军官,强按下不满,他派出去侦查敌情的人回来了,他还得办正事。

那斥候身着布甲,一溜小跑奔到石濛面前单膝跪下,忽然瞥见谭大孝个陌生人,不由一愣。谭大孝对他微微一笑,斥候回过神来,不敢耽误正事,向石濛禀报:“禀大人,属下沿着小道一路探查,那伙流寇追到赤城山就停了下来,现在他们还驻留在那边。”

“多少人马?”石濛双手撑膝、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他报告,末了又问一句。

“这……”斥候两腮泛红,却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石濛恼道:“有话就说!”

斥候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谭大孝,才尽力压低嗓音道:“二百人……”

六百官兵被二百流寇追了数十里,难怪斥候感到难为情,谭大孝心里有数,为了给己军留面子,他恐怕这“二百人”也掺了水分。石濛一听,一张老脸登时通红,番茄也似,只怪自己心太急,到头来自取其辱。

谭大孝身边的军官正想大笑,谭大孝瞪他一眼,只得半途硬生生将笑声憋了下去,眼泪都挤了出来。

流寇只有这些,谭大孝可不想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对石濛道:“石千户,我众敌寡,不如此时返杀过去,必然一鼓而胜!”

石濛不同意道:“不行,你没和他们交过手,不晓得他们的厉害。这股流寇非等闲,多为悍不畏死之徒,骁勇异常,日前我带人马也是以多击少,反而连遭败绩。现下你我士卒疲惫,切不可轻举妄动。”

那军官忍不住啐一口道:“流寇不过区区二百,我等合兵一处,少说也有近二千人马,兵力悬殊,岂有畏敌之理?我看,你是被流寇吓破了胆!”

石濛不与他争辩,冷笑数声道:“你厉害,你自去,送死的事情我可不干。”意思很清楚,谭大孝他们要去攻击,他不会帮助。

谭大孝皱了皱眉头,对于石濛的态度也很不满意。他是援军,而石濛的卫所却在附近不远,按理说石濛的战意应该比客军高才对,此时所见,却是一副心灰意懒的颓态。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股流寇的战斗力不容小视,石濛真的是被打怕了。

石濛怕,他谭大孝可不怕,此战若得胜,无疑可以大大提振兵士们的士气,保不齐石濛听到他们胜利的消息,也会再生出几分勇气。当机立断,谭大孝叫过手底下一批军官,开始商议作战方案。

石濛冷眼旁观谭大孝一班人围拢在一起,自言自语道:“真是不自量力,非要去吃这个亏。”

有手下试探着问道:“大人,看样子他们是准备进攻。咱们不帮帮他们?”

石濛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帮,拿什么帮?你的命?你要去寻死,我不拦你。”那手下被斥责,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左右见此光景,虽有欲助谭大孝一臂之力者,也各自敛言。

这边武宁营兵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那边保宁兵意志消沉,一个个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躁动不安的武宁营兵。两下相比,形容天差地别。石濛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看谭大孝等人,免得心烦。不料耳畔忽有人道:“大人!”

他吓了一跳,睁眼看到是那斥候,十分烦躁:“何事?”

那斥候一本正经道:“武宁营要出击,我等是否应该相助?”

又来了,石濛暗自晦气。

“不帮。”石濛重新合眼,淡淡吐了一句。

“这……这不太好吧,他们远道而来帮助咱们,咱们却……”

“住嘴!“石濛双目一睁,严声打断,”你一个小小斥候,这里啥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还不速速退下!”

那斥候没奈何,怏怏离开,过不多久,却有手下来报:“大人,武宁营招徕了咱们营的弟兄,说是了解情况。”

石濛毫不在意,只要自己不上阵,就分给武宁营一百人又何妨,这几人权当给谭大孝一个面子罢了。因此他继续端坐,未曾阻拦。

根据那被叫来的斥候描述,流寇本来追击保宁兵,但追到赤城山又分了一部分回射洪去了,现在驻留在赤城山的流寇人数,估计在一百人左右。他们的任务想来也不再是追击,而是依托赤城山的驿站为据点,对可能卷土重来的石濛部进行阻击。对于赤城山,斥候又补充道:“赤城山是有个大驿站,仓储丰富、工事也较为坚固,倘若强攻,取之不易。一旦陷入对峙,就有可能招致射洪方面流寇的支援,到那时形势就于我不利了。”

谭大孝深以为然,他手下营兵急行军数日,精神面貌虽然尚好但毕竟有些疲敝,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势必难以坚持,为今之计,只能采取雷霆之势,攻赤城山一个措手不及。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谭大孝定下大概方针,便询问诸将有无好的策略。

一军官应声而道:“卑职有一计。”

“哦,甚好,请讲。”

“我等才抵县界,流寇未必知悉,可教几人领本部先头兵马前往赤城山挑衅,我大队徐徐后随。流寇必以为是石千户部众前来,又见先头兵马人少,携大胜之骄必然轻敌追击,先头兵马退避,诱敌深入,再请副将亲率主力截断流寇退路,大部齐出,两下夹击,必胜无疑。”

谭大孝拊掌道:“果然好计策。”

当下定计,武宁营分出二百人为先头兵马先行,谭大孝率主力在后,保持距离慢慢跟随。

石濛听到响动,吐口唾沫,暗自计较:“待你等大败而归,方知老子所言不虚。”

越过青石山,不出十里即到赤城山。有向导指引轻车熟路,武宁营先头兵马很快来到赤城山的驿站。此时驿站内外,屯驻一百流寇,搜杀了驿站里的吏员,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剽掠财货。放哨的进来禀报,说是有敌军逼近,领头的唿哨几声,重新把四散的流寇集结起来,准备作战。

领头流寇观察了会儿,认出是前番败兵,又见对方人少,放心许多,顾左右道:“这些腌臜货以为老子退了,派先头部队前来打探,待我等出击,再败他一阵,给他娘的个有来无回,让他们无胆再靠近驿站!”

邻旁有人劝说小心为上,那领头流寇哈哈大笑:“这些人的战力你等也见过,有何可惧。纵使他们后续人多,于我等也不过是增加些功劳罢了,万一不济,咱们退回驿站,他能奈我何?”言语之间,自信满满。

武宁营的先头兵马见流寇呐喊着出驿杀来,故意指使手下弓箭手胡乱射箭,那些箭矢绵软无力,大多在流寇身前数米外就掉落在地。见此情景,流寇更加轻视对手,以为敌人已经胆寒,呜啦啦一片围杀上来。

流寇逼近,武宁营先头兵马二人立刻催兵后退,这更加激发了流寇的杀戮欲,箭矢、飞斧齐发,七八个团武宁营官兵立时惨死。

武宁营的先头兵马等勾引着流寇沿着道路退却,谭大孝却在此时带着主力,悄悄从道边的树林迂回到了流寇的身后。流寇们杀得兴起,浑然不觉。只是此时时候未到,谭大孝安抚军马,静静地继续潜在林中。

那流寇头领领着一众兵士追击半晌,倒也杀伤了十余武宁营官兵,正是兴起之时,忽见前头烟尘骤起,随即从前头传来叫喊:“风紧!风紧!咱们中计了!”

身畔一个小头目慌道:“怎么办,中伏了!”

流寇头领扬手一刀,将他杀了,向左右呼喝:“而今只有向前一途,击破官健,扬我军威!有退半步者,立斩不赦!”他手下那些流寇素知他秉性说到做到,也没了念想,红着眼嘶吼着奋力向前。

说起这票流寇,也着实勇悍,身陷囹圄,却没有半分退意,谭大孝命罗网坝白杆兵居中、刀盾手分为左右夹击,原指望一击就将流寇打溃,岂料一刻钟过去,流寇阵线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败退迹象,不由喟叹:“流寇凶狠如斯,我自谓军士训练有素,又占着人多的便宜,此时竟是奈何他们不得!”至此方知石濛畏敌如虎并非没有由来。

有军官在侧,闻言不快,请命道:“请副将拨给属下悍卒二十,属下突入敌军,为都将取来贼渠首级!”

谭大孝制止他,微微笑道:“喟叹几声罢了,此等流寇,岂能真入我眼?你放心,流寇嚣张至此,也将终结了!”才说完,遥见流寇阵后,突然飙起一阵飞尘。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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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凌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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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正军吸引敌兵注意,再以偏军抄袭后路。说起来容易的军事行动真到了执行那一步往往漏洞百出。然而这一次谭大孝的人马却没有出什么岔子,他这一千老兵都是饱经战火锤炼的锐卒,无论个人素质还是团队协作能力放在川中都是一等一。面对身经百战且人数占优的武宁营兵,着了道的流寇们很快溃败。

当数以千计的武宁营兵出现在视线内,那流寇头目才捶胸顿足知道自己错误估计了对手的数量。可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嗟叹自失,因为在密如网织的弩箭扑天而来的情况下,他和大部分袍泽的下场一样,都给射成了筛子。

“严格搜查,切勿纵一人走脱!”满身是汗的谭大孝从马上跳下来,顺手解下兜鍪,严寒中不断有湿热之气从他的头顶飘腾开去。

坐定喘息定了,谭大孝陷入了沉思。此战虽胜,但到底敌人势大,且精锐众多、各处据险,如若硬拼,自己这点人马定然经不起消耗。敌我兵力、实力悬殊,在这种情形下,再想以奇谋取得决定性胜利,不太现实。想来想去,还是得让石濛助自己一臂之力,只不过,那厮胆小如鼠,会同意合力吗?

无论如何,这一仗是大获全胜,搞不好石濛听到这个消息,会回心转意。谭大孝想着,正要差人去石濛那里,就有兵士来报,石濛已在驿外。这倒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赶紧将石濛请进来。

石濛一进门,当头就是一句:“大人好手段。”

谭大孝连道侥幸而已,石濛又赞了几句,话语之间,早已没了当初那般随意,有的只是恭敬与小心——这谭大孝连这伙流寇都能全歼,自己手下那些个卫所兵想来也远非其敌手,心中畏惧,态度自然谦和不少。谭大孝知他所想,也不自矜,仍然温言温语,石濛稍松口气,话题却拐弯抹角,转到了这驿中仓癝上。

“我还道他回心转意,原来他是怕我独吞了这驿中资财粮秣。”谭大孝心下鄙夷,神色不露,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些粮草财货,大人既要,你我五五开,分掉算了!”驿站中一般都囤积大量粮食物资,以来提供给过往旅客差使,这赤城山驿地处要道,又是大驿,仓储不少。

石濛虽然竭力忍住,但还是喜形于色,咽口口水,竖起大拇指赞叹:“谭大人不但骁勇能战,这慷慨仗义也是一等一的,石某佩服。”言毕,再奉承几句,起身要走。

“石大人留步。”谭大孝道一声,石濛以为他临时变卦,生生地将已抬起一半的大屁股重新放了下去。

“谭大人难道要反悔?”

谭大孝笑笑,解释道:“石大人误会我了,谭某虽不敢称君子,但也知道言必信、行必果的做人道理。我既然已经答允了石大人,岂有食言的道理?”

“那大人的意思是……”

谭大孝眼里掠过一丝狡黠,出言道:“我应允了你这件事,现在也请石大人应我一件事。”

“何事大人请说,只要我姓石的办得到。”石濛口中豪迈实则颇为不安,说完就紧张地看着谭大孝。

“此事易耳,请石大人助我一臂之力,与我合军。”谭大孝脱口而出,面无表情,就好像此事再正常不过了。他已经想好,既然石濛都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么说什么也得绑着他跟着自己干。

“这……”石濛暗暗心惊,不想谭大孝这厮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统共就不到六百人了,再拼个几仗,他怕不要成个光杆司令?肚里大骂谭大孝无耻,面子上不好撕破,堆笑道:“大人玩笑了,我部久战疲惫急需休整,怎能说走就走。”

谭大孝笑容忽收,意味深长地看了石濛一眼,转首招呼立在一边的军官:“把东西带上来。”

那军官晓得他说的“东西”是什么,诺一声,朝石濛看看,转身大跨步出了堂。石濛不知谭大孝卖什么关子,小心看向谭大孝,却见他神色怡然,波澜不惊,不禁更添忐忑。

须臾工夫,那军官回来,跟着的还有十余名军士,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挑着大箩筐,那些个大箩筐外面都覆盖着白布,看不见里面物什。

“打开!”谭大孝大手一挥,招呼手下。那几名军士放下箩筐,应声掀开白布,石濛一看之下,当即骇然。这些箩筐中所盛,均是满满当当的人头!

“大人,这、这、这是何意?”入眼所见,满堂头颅,饶是石濛早有几分准备,一惊之下,还是连话都说不利索,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渗出,顺着两颊滑落。

石濛惶恐的姿态谭大孝看在眼里,十分满意,他拿这些人头上来,一个目的就是给他个下马威,现在恐吓的效果达到,他接着道:“石大人莫急,这些都是流寇的首级,足足有百个之多,血淋淋的,堆在我那也没什么用处……若是大人有需,我自当赠予……”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稳下心神,石濛心里活泛起来,这百个人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他来说,刚好需要。要知他自领兵出战,所战皆北,杀敌寥寥不说,自损倒近大半,这样的糟糕战绩,他是没脸如实报告给上级的。不过有了这些头颅,他就有了几分底气,以后上报,自可言己军虽死伤甚重,但亦斩杀不少流寇精锐,也可抵去不利罪责。他既然朝这个方向想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寸进尺,眼前这个姓谭的一心要和流寇玩命,与自己无关,但若能从他手里攫得些战功,也是对自己有利的。

细细思忖之下,他竟感到此事大有可为:“此事倒也未尝不可……”

谭大孝设了个套,就等他自己钻进来,他既入彀,自然有对付:“石大人放心,我既然有心杀贼,自不会莽撞行事。邀大人合伙,只是为壮大声势而已,若逢战,自当先上。至于这驿中囤积,你七我三。”石濛已经心动,他索性再进一步劝诱,以坚石濛之心。

一千人都打成了六百不到,纵然千万般小心又有何益?自己带着这六百人踯躅不进,底下有人心生不满不说,终究也会被治个迁延不进之罪,谭大孝既然可以把战功分给自己,何乐为而不为?石濛“考虑长远”,拐弯抹角又加一个条件,便是此后谭大孝每有斩获,也需得分他一杯羹,谭大孝自是满口答应。

看着石濛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出堂去,又看着一筐筐的人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军士们从堂上拖走,谭大孝心中稍平。

时才下午,但风云突变,整个天空阴沉沉如同迟暮一般。几个有经验的兵士报告谭大孝,说是大风将至。

尚未与赵营正式对阵,天象骤变,福兮祸兮?谭大孝抬首望天感怀片刻,即便投入到了其他事务中去。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从没那么多多愁善感。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他预测不到胜负之数,但求一步一个脚印做好眼前的事。

百里之外,大风吹在吴鸣凤的脸上,刮得生疼,不由给他原本就烦躁的心绪增添上几分阴霾。转眼看向远处的参谋刘拥金,脸色也是和天色一般阴郁。前两日,顺风顺水沿着涪江而下的赵营水陆大军在沈水碰上了硬茬子。

沈水乃涪江的支流,出西充境,由东北汇入涪江,交汇处位于蓬溪县西部。官军在这里构筑了江防陆防,连成一片,赵营冲突了两次,都未能成功。赵当世认为这些官军早有准备,对之不可操之过急,故而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先在沈水北岸择地扎营。

后来探知,驻守在眼前的官军主要来自遂宁县,大多是县兵乡兵,总数将近三千,主事之人一姓吕、一姓旷,另还有少量蓬溪土兵。对面情况不明,赵当世加派人手打探。在和这支官军对峙的同时,赵当世还派吴鸣凤部向西面渗透,一来清探有无其他路径可绕,二来也搜索好几日未曾传回消息的青衣军与郝摇旗部。

昨日又是一番攻江未果,赵当世预感跨过沈水似乎遥遥无期,就再次打起了绕路的主意,因为据吴鸣凤所报,他日前在蓬溪北部连续击溃一支来自北面的官军,不久前还攻陷了蓬溪县北赤城山的一处大驿站。赵当世感到这似乎是另一条进取之道,便传令给吴鸣凤,让他不必回大营,继续全力走赤城山探索道路。

可是就在吴鸣凤接到这条命令的两个时辰后,就传来了赤城山驿站失守的消息,军行一半,敌势尚不明了,总不好退却,吴鸣凤只好继续催军前进,但心情也因为这一插曲而坏了不少。

天色渐暗,且有雨水迹象,吴鸣凤问过斥候后决定暂且休整,过一夜再行。手下兵士们在他的军令下开始安营扎寨。

冬季的雨天极为难受,吴鸣凤感受着已经从黯淡的天空时不时坠落的冷雨,小声咒骂着,希望天气能快快好转。

一边想,一边注视帐外,奶奶的,这鬼天气可没有消逝的迹象!

他还在气闷,帐外忽报,在几里之外发现一支官军,人数尚未分辨清楚。

“官军?”吴鸣凤将身一挺,大感意外,他此前判断,与自己一直周旋的这支官军就是日前数败于己的那支。官军的主将无胆,兵士战斗力也不强,按理说敢于趁虚反攻赤城山已是出人意表,如今不思据险死守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难道他们来了援军?”合情推理,在强弱之势分明的情况下,那官军主将如不是得了失心疯,定然就是有了靠山。转而一想,不太可能。以吴鸣凤对于当前遂宁、蓬溪一带官军分布的认知,官军的主力都在沈水与赵营大军对峙,怎么还有余力照应其他?

来历先压下不谈,就单看这支官军现下动作,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

思来想去,吴鸣凤没有头绪,可他生性多疑,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他兵力虽多达两千,却无专门的骑兵部队袭扰策应,所以打定主意,先以守御为主,待探明敌情,再做主张。于是传令,将兵力往山前集中,布置拒马、鹿角以及铁蒺藜等等,周密防备。

风雨依旧,吴鸣凤却越来越烦躁,也不知怎地,他右眼直跳,似乎预示着有祸事将临,“再忍耐几日,遂宁可破!”吴鸣凤不断宽慰着自己,又想到与自己交手官兵的低下战斗力,略微心安。

天色昏暗,不到傍晚,已是灰蒙蒙一片。吴鸣凤有经验,知道黑白交替之际是敌军进攻的好机会,因此传令全营,提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御备战,切不可让官军钻了空子。

他军令刚传,就有角声响起预警,北面有敌来袭!

“奶奶的,就知道你打得鬼主意!”吴鸣凤狠吐口浓痰,心底却泛起一丝得意,“狗日的想趁着雨夜迷雾踹营,老子的营盘依山而建,固若金汤,今番那帮丘八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又传军令,着兵马望营北集结,不忘西面留下精锐数百,用以防备官军有可能的偏师。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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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凌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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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一瞬间,不知名的小山坡畔,激战顿起。

据寨而守的赵营兵不住向外飞射乱矢,意图阻碍汹汹而来的官军。风中已经带上了不少的雨水,可鏖战中的赵营兵与官军再也没有一人注意气象的变化

过不了多时,官军前部杀到,领头的在辕门远处兜了一圈,径直投北面去了。不消说,定是他们此前侦查,知晓辕门一带修缮完备且布置了大批陷阱,不可自投罗网,而营北的几处营栅尚未完全修筑完,官军貌似想从那里突破。

这一层,官军想得到,赵营千总吴鸣凤和参谋刘拥金也想得到,营北早有重兵把守,栅栏的几处缺口,赶工建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来不及,干脆让剽勇的军士手持彭排,密密层层堵在那里。

官军先驱首先放箭,想以乱箭使赵营彭排手阵脚松动,但这些彭排手身上所着,是全军凑集起来的十几副步人甲,箭矢射在致密的甲叶上,大多弹开,仅有几支也是嵌在甲缝里,毫无威胁。

官军冲得急,进了射程,刘拥金一声令下,彭排手各自抽出随身的飞叉、飞斧、流星锤等等,发力投出。官军冒雨进攻,许多都被雨水迷蒙了双眼,来不及闪避,中招者许多,脑浆迸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刘拥金寻思:“官军立足未稳,不若此时冲他一阵,给个下马威,也好叫他知道爷爷手段!”思毕,嘡啷拔刀,招呼后队:“你们几个,随我上!”

七八个勇士紧紧跟着他,猫着腰,从彭排手当中悄悄穿过,趁着官军前驱慌乱,猛然突击,一冲之下,官军前头立溃。

刘拥金寻隙砍了两个脑袋,也不带回,而是高高抛向官军阵里,还纵声大呼:“孙子们,爷爷给尔等的礼品收好!”手下那七八个勇士,也有样学样,将手上所掣官军首级伴随谩骂,一股脑丢了出去。然后,不等对手复来,全都又退回了营中。官军前部军官大怒,驱兵抢来,刘拥金立刻令久候多时的强弩手放箭,再次击退官军攻势。经此两次,官军气焰大减。

短兵之间赵营兵继续上弩箭,除此之外,弓箭再度上阵,营中乱箭齐出,阻碍官军前进的步伐。谭大孝择敢死之士数十人,冒着矢雨,奔到栅栏前面,抽出腰间瓶子,一股脑地丢进营中。

这些瓶子非比寻常,其中所装,均是猛火油。猛火油,即石油原油,又名石脂水,遇火极易燃烧。早前谭大孝曾凭着关系得到川中一些富贾的资助,其中就有着几大缸产自南洋的猛火油。谭大孝心思敏捷,见了这东西,有心地让一批军士带上了装满猛火油的瓷瓶,现在正好使用开来。

数十瓶猛火油砸到赵营寨中,赵营兵见流涎满地的黑色液体,不知何物,还在愣神,官军十来支火箭射到,遇见原油,也不怕现在雨水飘飘,一点即着,火焰借着风势,噼叭着扑向赵营兵。

赵营兵惊慌失措,当头几人被火舌一舔,须发皆焦,嗷嗷怪叫着捂脸退后,其余人等也是丢了各色强弩,向营内退却,任凭赵营兵军官怎样叫骂,也不回来。外头官军觑准机会,一拥而上,破坏了栅栏,蜂拥入营。

眼见栅栏已破,赵营中头目气急败坏,手刃了几个败兵,厉声威吓之下才重新驱得赵营兵杀回。且赵营兵之中也不乏精锐,观察仔细的发现了在大雨之下,火势无法扩张开来,胆气重拾,组了队伍,杀奔官军。

谭大孝令手下亲信军官数人带兵阻挡,厚甲在前、轻甲在后,全力抵敌。赵营兵骁悍,头一冲击,武宁营官军前头兵士抵挡不住,差点崩溃,幸得几名军官调度得宜,各处支援,方才勉强稳住阵脚。

谭大孝也跳下马来,由几名亲兵保护着,挥刀入阵。他虽然素以智计统御著称,不过对于武艺也是自小就练习勤勉,身手极佳。

赵营兵有看到谭大孝的,暗放袖箭,但谭大孝重甲护体,连中三箭,却是毫发无损,他顺势一呼:“流寇兵孬弱,箭矢无力,儿郎们无需担心。我军必胜!”几个亲兵分别大声将话重复一遍,官军们闻听,倍受鼓舞,攻势更加凌厉。

官军士气虽高,怎奈人少。刘拥金调兵遣将,已向营北增派了千余兵力,又分兵去攻栅栏缺口,欲图完全包围官军。

“大人,我军退路危险!”一名军官手提血浆淋淋的腰刀,靠近禀报。

谭大孝四下看看,赵营兵数十锐士正朝着缺口猛攻,也不迟疑:“你们几个立刻带我亲卫,前去支援!”战场险恶,若无亲卫贴身保护,安全系数无疑会大大下降。

“这……”那军官稍稍一怔,瞬间定住神,也不再多言,毅然应诺一声,“大人自己小心!”便带着原本护卫在谭大孝身畔的一众亲卫赶去。

风啸如兽,风中人已不知自己是因风冷而颤抖还是因恐惧而颤栗。吴鸣凤驻足高处,俯瞰战局,这次的敌人和此前那支不同,战斗力明显强过一头,但是可惜,勇则勇矣,人数过少。营中所剩五百精卒,一千余杂兵中,除了两百人防着西面,其余尽数派到了这里,敌人已经身陷重重包围,如今不过负隅顽抗罢了。以他过去的经验来看,眼下的势均力敌的情况很快就会被打破。

“西面的官军还无反应。”斥候再次来报。

吴鸣凤笑了笑,没说话。西面那支游走的官军,很显然是疑兵与牵制,为的便是扰乱视听。敌将也算下了一番心思,故布疑兵的同时,还想到借助气候之势乘夜来袭,可惜,对方棋差一招,对于自己的实力还是错误估计了。

“不自量力者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吴鸣凤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形势至此已经明朗,我军必胜,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吴鸣凤摇摇脑袋,转身就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想去找刘拥金商议下一步的动向。卜一抬脚,营后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正纳闷间,远处一个赵营兵士狼狈奔来,见着吴鸣凤,扑通跪下,哭道:“不好了,后营突然出现一支官兵,骁勇异常,我等抵挡不住,请头领早退!”

“胡说什么!”吴鸣凤如遭当头棒喝,大叫一声,顺势拔出腰刀,一刀将这兵士砍倒,“该死狗奴,乱我军心!”

“千,千总……”左右军士均有惧色,不安地瞅着吴鸣凤。

吴鸣凤强作镇定,指挥手下道:“你们跟着我下去查看,哪个怂了,老子先剁了他!”

他色厉内荏督嘱几句,引着一班亲兵转向后营。千算万算,没想到后营还会有敌军杀出,早知如此,就不该一股脑地将营中兵马全调到营北了。吴鸣凤当下后悔不迭,然而错已铸成,他很清楚,自己此时绝对不能乱,至少,不能在手下兵士面前乱了阵脚,否则必死无疑。

他急中生智,招呼道:“你们两个,马上去营西把人马叫来!”营西还有一支留守人马,本意是防着那支游走官军的偷袭,如今火烧眉毛顾眼前,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能赌一赌。

越接近后营,不断有溃逃的赵营兵兵士迎面奔来,吴鸣凤逮着一个,问询情况,那兵士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就被焦躁的吴鸣凤杀了。他又喝令左右亲兵砍翻几个逃兵,想要阻止兵士溃逃,但那些个奔逃的赵营兵军士仿佛熟视无睹,完全不理会他的威吓。眼见败军如流,吴鸣凤忍不住“哇呀呀”怒咆起来。

烟尘忽起,一拨仓皇败退的赵营兵身后赫然出现一杆旗帜,旗上大书一个“明”字。在旗帜周围簇拥而来的,正是势若猛虎的谭大孝奇兵,他们一路杀来,士气炽盛,兵戈甲胄在雨水的冲击下寒意逼人。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嗜血的恶鬼。

官军气势如此,饶是吴鸣凤行伍以来久历战阵也是见所未见,错愕之时,心头也不由一震。

他回过神来,就欲召集亲兵死战,岂料乜斜之下,发现左右亲兵神色异常,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反应,双手立时被人挟住。他又气又悲,仰天长啸:“你们这群畜……”

“生”字还没出口,耳畔却响起“噗噗”几声。

当下吴鸣凤本自谓必死,哪料峰回路转,挟持着他的那几个亲兵却又被另外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兵剁倒。

施救的那几个亲兵劝道:“千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番败局已定,拼命无益。还是暂且退避,再图报仇!”

吴鸣凤不是个冲动之人,闻言冷静下来,观察形势:官军快至,而营西援军还未至。左右亲兵不过寥寥十几人,无力硬拼,眼前乱兵四走,正可以此为掩护撤走。于是当机立断:“走,去营西!”

营北固然有着他的主力部队,但胜负尚未分,正是胶着之时,如若眼前这支官兵从后杀到,己军难逃败绩,去营北,乃是送死之举。而营西未闻有官兵袭来,且尚有建制完整的两百精锐,从那里突围出去,十拿九稳。至于那支飘忽的官军,现在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不过是官军用以牵制的疑兵。

这边吴鸣凤从营西逃出,那边谭大孝与石濛带领两百多名官军,一路杀到营北。营北赵营兵人数上千,精锐却只有三百来人,方才与谭大孝所部一番苦战后,锐气已尽,现下背后又遭突袭,士气大沮。而谭大孝一方原本已处下风,忽见援军到来,精神无不一振,斗志陡然上升。两下夹击,赵营兵支持不住,阵脚大乱,纷纷寻隙逃窜。谭大孝与石濛再次会合一处,又掩杀一阵,只是无奈己军苦战多时,也是疲困不已,无力再战。谭大孝见好就收,不再追击,把营寨占据了事。

周遭官军依旧打扫战场,谭大孝则手持兜鍪,掀幕入帐,身后诸将,紧随着鱼贯而入,几乎每个人都是满脸血污,浑身泥渍。

身上湿漉漉的,谭大孝也不想坐,就与诸将在吴鸣凤的中军主帐里围圈站着。此战得胜,本应欣喜,不过此时众人脸上,鲜有喜色,原因无他,一来死伤超过预期,二来被吴鸣凤给逃了。

“大人,贼寇副将已被斩杀!”还未说话,一军官掀幕而入,顺手将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抛到地上,“贼渠名唤刘拥金,听说在这伙贼寇中身居副贰。”官军们对赵营的编制不是很清楚,但从俘获的流寇嘴里还是能大致知道这个叫刘拥金的算是此战对手的二号人物。

“甚好。”谭大孝睁目拍手,同时问道,“斩获如何,可曾清点?”

那将摇头道:“战事尚未结束,寨中仍有数撮恶贼负隅顽抗。待将他们清剿完了,便详细点计伤亡、清查战果!”

谭大孝闻言点头,转目看向站立在两步远出,看似还没从适才的激战中回过神的石濛:“石大人,等这场战斗彻底结束,所有缴获战功,咱俩对半分。”

石濛从军至今,哪里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仗?说他被战斗吓得七荤八素,还不如说他沉浸在厮杀中如梦似幻。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念想,他只觉得,跟着谭大孝来走这一遭的决定,正确无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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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凌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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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滴从树冠的不知哪个角落坠落,轻轻巧巧掉在崔树强的额顶,却引起他浑身一震。

“他娘的!”崔树强把手往光头上一抹,狠狠骂着,“老子还道此间有暗敌埋伏!”

看到他一惊一乍的表现,杨招凤微微苦笑。两天穿梭山林风餐露宿,众人在交加的风雨中吃尽了苦头,不说吃的,身上也是多处湿透,难以保暖。咬牙坚持到现在的,只剩寥寥数人。生理的疲惫虚弱自然带来心理的异常敏感,崔树强的这一过激反应就是当下外强中干的明证。

微微抬首,几步路开外,身裹裘皮的那个女子由一兵士背着,闭目无言。她身上的这件裘皮算是当前队伍里最厚的冬衣,是被杨招凤力争过来的。众兵士忍饥耐寒,对杨招凤如此偏袒之举多有怨气,好在崔树强站在杨招凤一边,压住场面,才不至于军心哗变。

可饶是有着厚裘裹着,那女子孱弱的身子骨给野岭的凄风苦雨侵袭两日多,仍然免不了垮了。她从昨日开始,就头壳发热、神志不清,嘴里呢呢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有兵士认为她必死无疑,建议丢到山沟里免得拖累行走,还是杨招凤力排众议,坚持要求每个兵士轮流背负她。而崔树强的一句:“杨参谋读过百家书,自然目光长远。”算是给这事定了调,没人敢忤逆崔树强的淫威再对杨招凤说个不字。

杨招凤怕那女子坚持不下来,也怕再拖久了自己乃至整个小队都坚持不住,心中万般急切,盼望着能尽早寻到自家部队。老天爷似乎为他的心愿所感召,先是清晨天气放晴,到了午后,前方哨探的几名兵士兴冲冲回报,说是找到了己军的踪迹。

哨探的兵士发现情况的同时,对面也同时察觉到了杨招凤一伙人的行踪。杨招凤等人又走了片刻,很快就被数十人给包围了。

人人都是饥寒交迫,要说抵抗是完全不可能了。杨招凤抱着一丝希望报出自己的名号,对面听了,面色陡变。过不多说,有二骑从东首侧策马而来,马上人下来相见,却是梁时政与杨三。

杨招凤与崔树强没和这两人打过交道,但好歹军议上混得脸熟,梁、杨二人同样如此,杨三见几人落魄模样,疑道:“杨参谋、崔把总,你俩……”

“在西面吃了败仗,郝千总死了,就剩我几个了。”

杨招凤本待委婉陈述事情的始末,谁料崔树强心浮气躁,张开大嘴先说了一通,使得他到了喉头的说辞全都生咽了回去。

梁、杨两人对视一眼,面有异色,杨招凤看在眼里,问道:“请问呼总兵现在何处?”青衣军三个渠首他都打量过,认为最靠得住的还属老大呼九思,所以不欲与这两人多费口舌。

“大哥他现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见面。”梁时政想了一会儿,回话后似乎不相信又问一句,“先讨军右营真个全军覆灭了?”

杨招凤提前一个眼神压住蠢蠢欲言的崔树强,应答:“覆灭没覆灭不好说,郝千总确实死了,但弟兄们逃亡多有,当不至于全没。”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当夜的战况,按照狐尾坡那等地势,崔树强说只剩自己几个人逃出生天并非妄自菲薄。但同时他也清楚,作为新附军的青衣军绝不是可以百分百信赖的袍泽兄弟,至少当下梁、杨二人的表现就有些暧昧不清。杨招凤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他很敏锐,可不想对青衣军交百分百的实底。

他话音刚落,崔树强那粗豪的嗓音就起来了:“不论怎样,先给我们寻个干燥的地儿休歇可好?”他说完,其余兵士也是点头称是。

杨招凤见梁、杨眼神古怪,多有闪烁,也知道今日之事恐怕有些蹊跷,正在担心气氛搞僵,崔树强这么一说,刚好是个岔开话题的机会,故而顺势也道:“呼总兵既忙于军务,我几个就不急着叨扰了。二位也看到了,杨某和众兄弟全身都湿漉漉像落水狗,饥寒交迫,还请给个地方安歇。”

梁时政没理由拒绝,点头道:“应当的,几位先去营里休息,换衣进食,我去找大哥说。晚点再好好交谈。”说完,使了个眼色给杨三,杨三也连声称是。

他两人的眉来眼去,崔树强等焦躁粗鲁之人没注意,杨招凤可是净收眼底。可以说,纵然见到了友军,他现在的警惕心情可一点都没有放松。他莫名感受到梁时政与杨三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但又不好当面问询,所以下定决心先走一步看一步。

梁时政的意思,本想给杨招凤与崔树强另外安排营帐,但杨招凤以人少为由,拒绝了他的提议,从狐尾坡一路跟来的几名右营残兵连同那个女子全都跟着杨招凤与崔树强到了一个营帐内。

营中送来干净的衣服以及酒水食物,崔树强等一帮大男人三下五除二就将湿衣给换了开始大快朵颐,只有杨招凤却望着那蜷缩在角落头的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树强走过去对他低声道:“她全身湿冷,已然着凉,若不尽快更衣,只怕寒气入体,救之不及。”言罢,斜眼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几名兵士,又道,“想我老崔及这些兄弟,都是毛手毛脚的伙计,不会那怜香惜玉的活儿。杨参谋你心思细腻,就劳烦给她更衣便了。”

杨招凤一听脸当即就红了半拉,他嚅嗫着说道:“这,这,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大防,我岂能、岂能……”公正地说,杨招凤是现今赵营里硕果仅存的初哥,不要说和女人接触,就是说话从没说过一句。他生性其实羞涩内向,这下一慌张,便忘了自己已是一名武夫,“之乎者也”的迂腐话几乎脱口而出。

崔树强及时打断他的话,脸色严肃道:“生死关头,救人要紧,还管什么大防不大防的?难道参谋想让弟兄们这数日来的劳心劳力都化为乌有?”

杨招凤忙道:“我绝无此意。”

崔树强点头道:“那便好。人都带到了这里,若叫她死了岂不可惜,纵然参谋不去施救,我几个也不会坐视不理。难道参谋就放心让咱这些老粗去对小娘子动手动脚?”

杨招凤听到这里,抿嘴低首,沉默了好一阵,思忖良久方道:“行,我来吧。我这是救人,可没什么非分之想。”

崔树强“吃吃”笑道:“这个自然。”随即又道,“我这就叫他们回避一下。”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答应,崔树强的大嗓门早拉扯开了,他一边朝几个还在吃喝的兵士走去,一边喊道:“你几个,滚出去,杨参谋要救人,谁也不许留在这里碍事!”

杨招凤听他说得有些含混不清,连忙加一句解释:“片刻即好,请各位兄弟在帐外稍事等候!”

众兵士有些嘴里手上还带着食物不满地嘟囔着,但崔树强一声令下,全都给赶鸭子般赶到了帐外。崔树强最后一个出帐,出帐前意味深长地瞅了瞅杨招凤,随即扯上了帐幕。

隔着厚厚的牛皮帐幕,不时有抱怨声或是嬉笑声传入帐内,但此时的杨招凤已经充耳不闻,视线所到处,他狂动着的心的心几乎就要跃出胸腔。鬼使神差中,他拾起平整铺在地上的一套衣装,喝醉了酒般跌跌撞撞走到那个蜷缩着的身子旁。

看来那女子还在昏迷,即便此前营帐中的大声吵嚷也未将她惊醒。她的发梢湿漉漉的,垂到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上。顺看下去,连同那两片原本应当红润的双唇此刻也是毫无血色。

杨招凤拿起颤颤巍巍的右手,小心翼翼贴到她的额头。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发着烧,但也许这么做才能让他确认她的的确确发着烧、需要人帮助,从而侧面降低他内心的负罪感。

“我,我这是在救人,我是在救人!”

杨招凤低沉尔急促地喘着气,他心很乱,但脑袋却如明镜台一般澄澈,只有“救人”两个字反复在其中围绕旋转。

几天没换衣服,加之雨水泥水浸润,低下头靠近些,其实一股很重的气味就会从那女子身上扑鼻而来。可杨招凤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嗅到的犹如雨后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眼珠就像要从眼眶内滑落一般死死睁着似乎忘记了眨动,他只感觉自己似乎盯着女子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内心都开始不安,认为崔树强等人也许会在一瞬间因为等得不耐烦径直冲进来。但是他所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疲惫、萎靡、苍白、无神,这些词汇都可以形容这个倒在地上的女子当前的状态。以这样的状态,是远远称不上赏心悦目的。然而,杨招凤却有种奇妙的感觉,他只觉从小到大遇见过所有最好的事物加在一起,也不及现在看这女子一眼十分之一的好。

终于,杨招凤受到一股无名力量的驱动,心惊胆战地将手指搭上了那女子的肩头。即便隔着一层麻衣以及含混其中的雨水泥沙,他似乎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温暖,如春风拂面,在一霎那让他快乐地想唱出歌儿。由点及面,他缓慢而又顺理成章地替那女子脱去脏污难受的衣衫。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有了循序渐进的铺垫,但当那女子衣裙渐少,露出白如初雪的玉体,杨招凤不禁看得痴了,几乎把自己现在所处困境一事也尽数忘却。

“亵渎!”

脑中一闪而过这两个字,杨招凤的眼睛顿时一刺,他赶紧闭上了双目,骂自己:“杨招凤啊杨招凤,你果然还是个下流胚子,借着救人的名义对人家不敬。该死,该死!”想到这里,他愧疚难当,闭着眼居然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一巴掌扇完,他双手却不能停,继续动作,他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一次作出这等举动。

可这脱衣换衣毕竟繁琐,若不睁眼查看,上下乱摸,免不了又是进一步的亵渎。故而杨招凤每隔一会儿,就眯开条缝,极快掠一眼,而后全凭那一刻的记忆印象指引自己。

杨招凤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手忙脚乱给那女子换下脏衣,又换上干净的服饰。因为他在做完这一切后,居然失忆了,压根记不起适才换衣的细节。

他大概估计快收尾了,小心睁眼想看看情况,谁知这时那女子外衫未上,上身只留了一件白色抹胸,一对胸脯在那抹胸下若隐若现,煞是勾人。杨招凤这时候什么都忘了,瞪大双眼,屏息注视,心情沉醉之下,也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一句:“真美!”说罢,便听到右脸颊“啪”一声清响,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给了自己一个沉沉的大耳刮子。

他努力伸脖昂头,闭着眼用右手想去勾那最后一件外衫,谁料手指所达,却似绵软的柔荑。那触电般的触觉登时令他想抽手回来,可就在瞬间,他的手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走。”

杨招凤魂飞魄散间,耳畔忽而传来一声虚弱轻柔。他正在惊愕,却见帐幕一掀,一个跨步入内,大声道:“参谋,事情有变!”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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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破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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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杨招凤吃却一惊,被刺扎了也似飞快缩回手,不过那局促姿态依然给风风火火突然闯入的崔树强看在眼里。

“有,有事?”杨招凤不安地站起身,同时不忘斜瞭那依旧躺地不醒的女子一眼。所幸,外衫已给她披上了。

崔树强故作不见,拉过杨招凤沉声道:“呼九思派人来了。”

“人在何处?”杨招凤一愣,一听此话,很快将之前的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

“人现在就在外头。”崔树强竖起拇指向后指指,“这人叫茅庵东,居然是我同乡,现在为呼九思的心腹。”

杨招凤对崔树强的话并没有什么吃惊。陕西是流寇兴起之地,很多地方要么不反,一造反往往都是整乡整村一起反的,所以当今诸多流寇头目多有同乡里人。呼九思本就是陕西人,这茅庵东会在他手下更无奇怪。

“他来做什么?”这茅庵东既为呼九思心腹将领,那么说起来在青衣军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如此低调前来,隐秘到杨招凤在帐中都没有听见一丝动静。

崔树强应道:“他是一个人来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对我说,呼九思现在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此话怎讲?”

崔树强面色凝重道:“参谋,你我路上的担心恐怕要成真。听那茅庵东说,青衣军自从在蓬溪分道东行,进入顺庆府后,接连与孔全斌打了好几仗……”

“孔全斌?”

“是。这姓孔的从北面保宁府南下西充、南充,追着青衣军打,青衣军战力不济,给打得够呛,死伤颇多,昨日还新败一场,躲到此间喘息。”虽说一样身为败军之将,但崔树强的眉宇间毫不掩饰对青衣军的鄙夷。即便同属赵营,他还是认为棒贼出身的青衣军不值一提。

而听他这么一说,杨招凤大概想到了呼九思身不由己的来源:“照此看来,莫非青衣军内部有了分歧?”

“狗咬狗、一嘴毛。”崔树强嗤笑一声,“听茅庵东说,青衣军现在不太平。他想让咱们赶紧走。”

“此言何意?”

崔树强回道:“或者说呼九思想让咱们趁早走,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咱们待下去,也落不着好。”

杨招凤沉吟片刻道:“莫非梁时政与杨三联手向他施压?”能作为青衣军的渠首,单靠资历名望是绝对控制不了局面的。呼九思的实力一直支撑着他保持对梁、杨二人的优势地位,单凭梁、杨两个的任何一个,都不太可能单独挑战呼九思的权威。所以很可能是最近的连败消耗了呼九思的实力,而梁时政与杨三就趁着这个机会跳出来联手反制呼九思。

崔树强点点头,明显赞同杨招凤的猜测,同时道:“我看那茅庵东说话时语气急促、面色焦急,很不安宁,参谋的猜想恐怕八九不离十。”

杨招凤咬咬唇,想了想道:“青衣军三将,我看还是呼九思最为忠厚。他这样通知我们,看来目前营中的情况定然十分危急。不过,梁、杨二人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俩想害了大头领,自己上位。”崔树强与杨招凤正谈话,不防帐外又进来一人,那人说话的口吻明显是在回答杨招凤的提问。

杨招凤拿眼看去,只见来人狮鼻阔口、魁梧黧黑,却是不曾见过,转目对向崔树强,崔树强介绍道:“这位便是茅庵东。”

“在下茅庵东,见过杨参谋。”不等杨招凤说话,那被称作茅庵东的大汉先规规矩矩向杨招凤拱了拱手,继而道歉,“在帐外听到二位说话,忍不住就进来了。冒昧了。”

杨招凤这才晓得,原来方才自己与崔树强谈得入港,竟全然忘了压低声音,所幸这茅庵东进来提醒一句,不然自己犹不知觉。

茅庵东人长得莽撞,声音却很轻缓稳重,杨招凤对他的观感很好,也没计较他的不速而至,回个礼道:“正有事情想向茅兄请教。”

茅庵东叹口气道:“若是有关营中的,也没甚可言。前番数战,大头领损兵折将,伤了元气,梁、杨宵小之辈,便想趁火打劫。”呼九思现在的境遇其实和杨招凤等人也差不多,茅庵东有同病相怜之感,说话也不遮掩。

“他二人想害呼总兵自立?”杨招凤其实有些愤怒。当初赵营好意驰援青衣军,并且提供了大批越冬的衣物粮草,现在梁、杨二人不思回报,反而意图落井下石,用心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

茅庵东摇摇头道:“只怕没这么轻巧……”言及此处短叹两声,“大头领素怀忠义,不愿眼睁睁看着二位卷入漩涡之中,所以特地叫我来通知二位及早出营避祸。我这一路来,也是不敢声张,小心而行,万不敢让梁、杨知晓。”

杨招凤摇头道:“茅兄此言差矣,青衣军既已与我赵营合而为一,自当祸福与共、同舟共济。如今呼总兵有难,我等怎可置身事外,全身而退?”言讫,瞅了崔树强一眼,“是吧崔把总?”

崔树强咧嘴一笑:“那是当然。我姓崔的最不怕事,哪里热闹就爱往哪里钻。要我老崔当贪生怕死的耗子,倒不如现在就砍了我。”他虽不知道杨招凤为何如此说话,但天生的刚强劲儿一上来,话语几乎不用过脑子脱口而出。

“这……”茅庵东迟疑了会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梁、杨人多势众,两位连同帐外的兄弟才几个人?留下来只会徒然把命给送了。”

杨招凤不理会他所言,说道:“茅兄,我问你一事,你如实和我说了。”

茅庵东“哦”了声,道:“什么事,我知道自然不隐瞒。”

杨招凤颔首而言:“梁、杨二人是否欲投官军?”

茅庵东闻言,壮硕的身躯想给什么重物撞到一样,剧烈一颤,崔树强看在眼里,暗自思量:“茅庵东这般反应,看来那二人果然欲行不义之事。”

“杨参谋神机妙算。”茅庵东略有些汗颜,讪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方的脸看着还未完全摆脱稚嫩,却不想思虑极深。

梁时政与杨三一旦害了呼九思,就相当与赵营完全撕破了脸面。但看当前青衣军所处局势,算得上是前有狼后有虎,梁、杨二人再急于上位,也不会莽撞到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故而杨招凤按情理推断,他们不可能自立,只有向官军投降有个依靠,才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先讨军右营算是报销了,作为先锋的如今只剩下青衣军。杨招凤心理估计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基本可谓四面是敌,即便听从了茅庵东的建议,侥幸逃出青衣军营,势单力薄,也难保能平安寻找到主力部队。况且,长远考虑,青衣军算是赵营安插在东面的一根楔子。只要这根楔子还在,无疑能起到牵制官军兵势的作用,尽可能保存青衣军的实力,就是在为赵营保存力量。杨招凤性格谦柔,但并不怯弱,他会尽自己的努力来为赵营挽回损失,所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轻易放弃,就如同当下,他不愿意看着青衣军就这样葬送在叛逆之人的手中。

崔树强是在汉中加入的赵营,但他也听说过杨招凤昔日的勇敢事迹,知道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其实有着一颗刚健的心。而且从与杨招凤交往的日子里,他进一步了解到杨招凤老成持重的一面。总而言之一句话,他认为杨招凤是个靠谱的人,所以才会在右营全军覆灭后,笃定心思站在杨招凤一头,用自己的武力为他保驾护航。他在这短短的片刻没想很多,并不明白杨招凤为何希望留在青衣军中。但杨招凤的这一豪气举动深合他脾性,所以,他全然不会考虑安危问题,立刻便表了态。

“实不相瞒,就在昨日晚间,营中就已经与孔全斌搭上了线。”茅庵东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杨招凤执意留在军中的动机。他并没有说谎,现在青衣军中暗流涌动,真真切切是处于风头上。呼九思自顾不暇,难以照应旁人,要活命,只能尽快逃离这险恶之地。他甚至认为,梁时政与杨三之所以会将杨招凤等人领进营,纯是为了在投降那时充当“投名状”向孔全斌表明心意。

“孔全斌……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杨招凤冷笑一声。流寇起兵,本就是为了活命讨口饭吃。没有一致的理想与意志,就很容易分化瓦解。这一特点为官军所掌握,故而策反流寇内部,使之自相残杀之计屡见不鲜。孔全斌边疆宿将,对这一点拿手的很。

“青衣军是大头领的根,他就算死,也不会离开营中一步。”茅庵东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一想到追随多年的大头领有可能遭害,顿时悲愤不已,连眼眶也开始微微变红,“无论生死,他都会死守营中。但几位不一样,没必要陷在这里。”

杨招凤装出轻松模样笑道:“青衣军一入赵营,便是我等的兄弟。坐视兄弟蒙难而无动于衷,禽兽所为。我几个虽说人少,但能尽一份力,就死也问心无愧。”

茅庵东很惊讶杨招凤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慢慢摇头,摇了好多下,接着叹气,又叹了好几声。

杨招凤又道:“呼总兵能让茅兄来劝我们,足见义气深重。我等若拍拍屁股走了,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义之人?投桃报李,分当所为!”

崔树强此刻也热血沸腾,大剌剌道:“茅兄,我们决意留下,你也别婆婆妈妈的叫我老崔看轻了你。”

茅庵东怔然看着一脸铁毅的杨招凤与崔树强,实不知这二人的勇气从何而来。过了良久,方才嗟叹:“赵营之强,并非没有来由。大头领与我等若早一日入伙,又何尝会有今日的苦难!”

崔树强“嘿嘿”笑道:“现在并肩而战,也不迟。”

茅庵东点点头,却又立刻摇起了头:“可惜,可惜!事情已经晚了。”

“怎么说?”杨招凤探身上前问道。

“今夜,孔全斌的使者就要来营中最后一次接洽。届时,营中会摆下酒宴接待,大头领以及梁、杨皆会出席。然而梁、杨两个掌控了局面,到那时,大头领只能表态。若是不答应投降,只怕火并立起,凶险难测;若是答应投降,从此就将成为梁、杨二人的傀儡,命不自主了。”说来说去,都没什么好下场,无怪茅庵东会如此沮丧。

“且不知茅兄有何主意?”杨招凤听罢,马上甩出一句。

“我能有什么主意?梁、杨人多势众,我等就算反抗,也只是杯水车薪,翻不了天。”茅庵东说着低下头,神情间很是颓丧。

谁知杨招凤却在此时硬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事尚未谋,茅兄就已然放弃,失败自成定局,怪不得旁人。”

一言既出,引得茅庵东与崔树强同时看将过来。茅庵东眉头拧成一块道:“势已明朗,岂能效那扑火之飞蛾?”

“未必。”杨招凤的脸上早没了起初的疑惑与生涩,在崔树强与茅庵东看来,这时的他,目光深邃如同一个耄耋老者,“我有一策,若成,未必不能反转局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行此策,一物必不可少。但凡咱们任何一人少了此物,此策都无法顺利成行。”

崔树强与茅庵东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齐声问道:“什么东西?”

杨招凤眼皮一抬,清亮有神的眼眸里带着难以令人直视的锐利:“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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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破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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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全斌的使者如期而至,梁时政与杨三两人就像已经归顺了官军也似,出营相迎。那使者很傲慢,压根不拿正眼瞧不住阿谀奉承的梁、杨一眼。梁、杨毫不在意拿低做小,簇拥着那使者进入早已摆好宴席的大帐中。

帐内灯火通明,呼九思早已坐到了主位。他好似大病初愈一般气色极差,见那使者入内,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问了声好。那使者早前已得到过知会,晓得呼九思当不了主,就也不理他,自顾自坐上了客位。

梁时政热情招呼几句,得不到那使者回应,自讨个没趣,便即拍手三下,宣布宴席开始。荒林野寨,更兼军旅艰苦,穷困潦倒的青衣军此前靠着赵营接济才勉强度日,如今哪里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展示在这宴席上?酒淡如水,丝竹管弦是附近村堡里劫来专供红白喜事的喇叭手,几拨所谓的舞女亦只是掳掠营中的粗蠢农妇、赶鸭子上架站在席中畏畏缩缩全不知如何是好,侍奉席间的也都是些毛手毛脚的兵士,总之乱哄哄一气,全没个模样。

那使者食之无味、看得也糟心,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不少,透露出些许厌恶神情。杨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也不等梁时政说话,先对那使者道:“大人,都是些粗贱胚子,入不得你老人家法眼,万望见谅。”同时拍了拍手,招呼后头,“别愣着,还不赶紧把礼物端上来。”

一听礼物,那使者眉头舒展几分,梁时政瞧杨三抢了自己的风头,好不愤懑,也立刻叫人将自己的赠礼取来。

礼物送到,杨三那边是白银五十两、白布两匹,那使者看了,明显流露出失望。与此同时,梁时政则是大东珠一颗,牛皮靴一双。东珠自不必提,官宦人家都已拥有成色上佳的东珠互相攀比;牛皮靴也不错,当今上到官员士绅、下到贩夫走卒,一般日常都穿着布鞋、草鞋,仅在些较为正式的典礼会议上才舍得取靴穿之,这使者今日出使就穿了一双靴子,只不过因为老旧颇有些破损。梁时政这两个礼品,一珍惜、一实用,较之杨三的无疑更得那使者心意。

杨三被比下来,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反观梁时政,此时恁的是一脸洋洋得意。可杨三从不是甘愿吃亏的主儿,脾气一上来,对身后的心腹招手道:“去把三娘、九娘带出来献给大人!”情急之下,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居然想到了自己那几个老婆,并随口指了两个容貌出挑的,挑货般没有半点迟疑。

那使者见过席上“群芳”,对杨三的审美心中有数,马上出声打断:“不必了,我看二位的礼品都足够分量。本官这次来,是来交涉的,可不是来收礼的。”

“是,是,是。”杨三听他的话如听圣旨,大叫一声喝住自己那个才走出两步的心腹,“龟儿子,回来!”

那使者昂着脑袋,等随从收走了礼品,环顾帐内,对二人道:“孔大人的意思,今夜归降之事需得定下。尔等可知,有多少流寇想要投降,都无门可入。孔大人菩萨心肠,不忍将尔等斩尽杀绝,尔等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罢,两个黑黝黝的鼻孔大洞朝天,一张一合。

梁时政连连点头道:“小人省得,小人省得。现今全营上下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孔大人接去收编。”

“收编?”那使者半闭着的眼突然一睁,歪嘴厉声道,“想的倒美。合着孔大人留尔等一条路子,还得好吃好喝将尔等供起来养着?”

梁时政与杨三见言语触怒了他,大感惊慌,期期艾艾束手在哪里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口中只能无脑自辩:“大人错意了,咱没那个意思!”

“哼,做人第一点就是要有自知之明,端正了自己的位子。反抗朝廷,尔等已经走错一步,孔大人有好生之德,给尔等改邪归正的机会。尔等若乖巧,就不要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做人。”

梁、杨二人给他这么说,算是明白了孔全斌的意思。那孔全斌节制要节制自己,可奢求他为自己提供半点好处,怕是难如登天,保不定日后,还得反被盘剥不少。当下两人心中嘀咕,却也无可奈何。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打又打不过孔全斌,对方愿意给条生路,自己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其实孔全斌这么做,也有客观条件的制约。他只不过是个副总兵,只管领兵打仗,招降小规模的流寇可以,但若不经过上级同意明目张胆给数以千计的流寇颁发“招安令”,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活计。对于流寇,洪承畴一直是坚定的主剿派,他的前任杨鹤、陈奇瑜等都是因为对流寇有所姑息,才引火自焚,同时他也是因为一直坚持着剿杀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才得以被朝中赏识提拔上位。像曹变蛟这类与流寇不共戴天的将领在他手下很吃香,反之贺人龙这种经常与流寇来往媾和的,就时常遭到打压。

在陕西、在洪承畴手底下混了这么久,孔全斌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既无权利招安青衣军,也没有胆量挑战洪承畴的权威。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给予青衣军“口头告身”:你要投降,可以。但我没能量为你谋一个正规出身,所以你们不可能编入朝廷正规军,身份依然只能算绿林。但我可以给你们的这层身份加一层保护罩,即以我孔全斌自己的能力,私底下与你达成协议,互不攻打,同时也转告周遭的官军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协约固然不正规,更没有朝廷的官方效令,但却是当下最为普遍的潜规则,靠不靠得住,完全看提出条件的这个官军将领的官场能量、人脉以及人品如何。

孔全斌是什么样的人,梁时政与杨三完全不清楚。但他们清楚按照现在青衣军的处境,再与官军对峙下去绝不划算。他们没有拼死一搏,寻找赵营主力的决心——说到底他们对于赵营还没有归属感——是以病急乱投医,认为投靠官军是目前最为靠谱的途径。

事已至此,梁、杨二人也没退路,梁时政微微皱眉,还是道:“孔大人的话,小人铭记在心。只要给条活路,往后定然唯孔大人马首是瞻。”

他都这样说了,杨三别无选择,也只能附和。

“嗯,很好。”那使者难得露出满意的微笑,不过转瞬即逝,“只是……”

“孔大人那边还有顾虑?但说无妨。”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黑跟死了孔全斌,梁时政与杨三就希望事情越快定下来越好,生怕出了岔子。

那使者轻轻摇头道:“倒不是顾虑,是缺一个规矩。”

“规矩?”

那使者说到这里,斜眼瞭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一脸麻木自顾自喝着闷酒的呼九思,招梁时政与杨三二人靠过来,小声道:“孔大人要你俩杀了呼九思。”

“什么!”梁时政与杨三几乎同时抬首而起,他们的惊讶状引来了呼九思的视线,又急忙收回讶异的神情。

实话说,毕竟追随呼九思“创业”这多年了,此前也同仇敌忾,面对诸如袁韬、侯良柱等劲敌,说完全没有情谊那是不可能的。他二人之前的计划,也仅仅是夺了呼九思的兵权并将他软禁起来,可从未动过害他性命的念头。如今那使者这么一说,自然令他二人相觑踌躇。

“这,这……”梁时政与杨三搓着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首先发话。古来谋逆都是大事,即便他们属于“弃暗投明”,孔全斌那边防备一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们猜测过孔全斌会提出什么样严苛的条件,却就是没有想到,孔全斌会要求自己杀害相交多年的兄弟。

“怎么,尔等还有什么迟疑?”那使者见二人犹豫不决,将脸一板,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傲姿态,“实话告诉尔等,今夜就是最后期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杀了呼九思,孔大人在北面拱手相迎;不杀呼九思,来日兵锋杀到,你几个都逃不走!”

那使者言语中多含威胁,但对于梁时政与杨三却是真真切切的写照。想到将在官军的围剿下死无葬生之地,他俩就怕得一阵哆嗦,可再想到要下手杀了与自己情如手足的呼九思,他们又心生一股悲凉。

正在他二人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外面忽有兵士跑进来,根本不管呼九思,径直来到梁时政等人身前。

“何事?”正是困顿之时,被那兵士插一杠子,梁时政与杨三竟而有种暂时解脱之感,急忙询问。

那兵士看了眼那使者,梁时政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必顾忌,那兵士方道:“茅庵东来了。”

“茅庵东?他来做什么?”梁时政与杨三闻言心中都是一疑。茅庵东是呼九思手下头号悍将,可以说,呼九思能支撑这么长时间,与袁韬等人对抗,将自己压制在手下,此人“功不可没”,对此人,他二人一向忌惮,早已准备在投顺了孔全斌后,就寻机将他除了。

“他押解先讨军右营来人,说是这几人欲图不轨,全数绑了,现等在帐外听候发落。”

“先讨军右营来人……”梁时政将这几个字念叨一遍,同时看向杨三,“是那姓杨的和姓崔的一伙。欲图不轨,有什么不轨……”

他正说着,忽然发现杨三眼里泛着光芒,猛地想到另外一节。可话未出口,杨三抢先对那使者说道:“大人,小人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什么提议?说。”那使者还在纳闷,没细想就回应道。

“近日赵营的一支人马在蓬溪附近大败,有几名残兵败将逃到了我营中寻求庇护。这其中一个叫杨招凤,一个叫崔树强,都是赫赫有名的贼渠,也是赵贼的心腹爱将,若杀了他们,比杀了呼九思更显我俩改邪归正之心!”

“还有这等事?”那使者边听边捻须考量,他知道呼九思等是在赵营入川后才投靠过去的,算不得亲信嫡系。但若是真杀了赵营老本营中人,梁、杨二人与赵营划清界限的态度无疑会比杀了呼九思更为明确。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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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破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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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带入营帐的那一刻,杨招凤屏住了呼吸。光亮袭来,他首先入目的,是最上首呼九思那颓靡失神的面庞。那面庞原本沉静的如同一汪经年不起涟漪的池水,但在这时忽地颤动起来。

“茅子,你咋来了?”一直闷不作声的呼九思惊讶说道,因为许久抿嘴不语,他卜一开口,嗓子还堵了痰,清了清才算把后头的话说清楚,“这里可有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妨,是本官让他进来的。”那使者长袖一振,起身望着茅庵东,同时将目光掠向他的身后——那几个人的上身全给绑了个结实,低头耷脑随后入帐。

“大人,这蓝衣的是杨招凤,那秃贼就是崔树强。”梁时政不失时机站起来介绍,杨三同样不甘落后,

“你他娘才是秃贼!”崔树强最讨厌别人拿他没头发说事,即便当下亦然,忍不住抬头痛骂一句。

那使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杨招凤与崔树强,抚掌道:“看着确实生着个贼相。你说能生出这种贼头贼脑的人,他们的爹娘,怕也长得周正不到哪去吧?”言毕,自觉甚是有趣,嬉笑起来。

梁时政与杨三尴尬着陪笑几句,上头呼九思却又怒道:“茅子,我让你好好在自己帐里待着,你又来凑哪门子热闹?”

茅庵东乜视他一眼道:“这几人欲图不轨,我及时擒拿,方未酿成大祸我将他们带来,就是为了让头领们发落。”

他此言一出,呼九思以及梁时政、杨三三人同时一惊。青衣军中人人皆知,茅庵东是呼九思的臂膀,一向对呼九思惟命是从。可适才先是罔顾呼九思之令擅自到来,而后言语神情间又没了往日的尊敬听话,这时更是说出“让头领们发落”的话,连起来看,明显感觉到他对呼九思态度的急剧转变。

呼九思看他表现跋扈无礼,气得不轻,另一边梁时政与杨三却是心中惊喜。听这姓毛的言语,似乎有疏远呼九思与向自己示好的意思。这虽然很出人意料,但也并不是没有来由,人一旦到了十字路口,面临命运的抉择,自然而然会多加思量。想来这姓毛的也看清楚了形势,知道再跟着呼九思没前途,是以有意与自己拉近关系。原还想着日后该怎么除去他这个棘手的钉子,当下看来,没准能将他拉拢到自己身边,倘若真成了,无疑会对今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劲的助力。

本还想着能尽最后一份力,送杨招凤等人逃出去,也对赵当世有个交待,谁料这茅庵东居然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情谊,什么忠诚,在利益与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呼九思心中悲切,却又不能当面讲出,只好长叹一身,用宽大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脸面。

梁时政拍拍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茅,你算赶对时候了。”

茅庵东愣了一愣,询问:“二头领此话何意?”此前他一直不服梁时政与杨三,对他二人从来称呼“梁头领”与“杨头领”。这时候先从称呼改起,看来当真巴结起了梁、杨。

梁时政微笑道:“我等正缺个‘投名状’。这几人送上门来,是再好不过。”说着,对孔全斌的使者恭恭敬敬行个礼,“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使者思略片刻,微微点头道:“倒也无不可。不过,你且慢动手。”

梁时政心领神会,道:“大人思虑周全,是想再给他们条生路?”他话说的委婉,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使者恐怕是想从杨招凤与崔树强嘴里再撬出些军情。孔全斌之前就是败在赵营手上,日思夜想便是一雪前耻,若能趁机为己方打探出点有利讯息,实可谓为此行锦上添花。

那使者上前两步,高高昂首,蔑视杨招凤等人道:“尔等恶贯满盈,本罪无可恕。但孔大人慈悲为怀,不愿多造杀孽,故本官为尔等指条明路……”他话及此处,发现原本垂头丧气的杨招凤一伙儿不约而同抬起了头,齐刷刷期盼地望向自己,不由心中得意,“本官听闻尔等之中,不乏赵贼手下心腹,现给尔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知赵贼的计划部署、兵力后勤等等一应如实说出。若本官觉得可信,便网开一面,放尔等条生路。”言讫,雄赳赳气昂昂,一派矜傲之态环视杨招凤等人。

他本谓这一番口舌必将引得这些阶下囚争先泄密,孰料说完半天,并无一人答应,反而那边崔树强冷笑骂道:“狗官,爷爷早便活的不耐烦了,要杀要剐随你。可那心中的秘密,都永远烂在肚子里啦,你跟着爷爷下阴曹地府,爷爷在那里和你说。”说完,旁若无人大笑起来。

那使者勃然大怒,戟指骂道:“死狗奴,死到临头犹敢放屁!”骂完,还气不过,顾视梁、杨二人,“何不好好教训教训这没大小的狗奴才!”

杨三方才被梁时政抢了不少风头,这下不愿再后,跳跃两步上前道:“我来!”才说完,又是一个箭步早欺至崔树强身前,也不多说,起手“啪啪”就是沉沉两个耳光。

崔树强头偏向一处,嘴角都渗出血渍,他惨笑着将头转正,逼视杨三:“乳臭未干的小子,敢给爷爷解开绳索,单打独斗吗?”

杨三啐骂:“待会先敲碎你的牙,捣烂你的嘴,再将你舌头勾出用铁索穿起来,看你还能聒噪不?”怒骂几声,转对那使者,“大人,这些都是老顽固,死心塌地跟着赵贼的。不要与他们多费口舌了,直接杀了吧!”说完,一脸怨气走回了那使者身边。

那使者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似乎给杨招凤吸引了。杨三挤眉弄眼看将过去,却见杨招凤泫然欲泪,嘴里也碎碎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这人年轻怕死,保不准想要乞活。”那使者如是想着,不自觉向杨招凤那边再迈几步,到咫尺之遥,欲图侧耳听清对方的话语。

“说吧,说出来没准就能换一条命。”那使者用无比居高临下的口吻半是威胁、半是劝诱说道。他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全身发抖,直觉告诉他,此人的内心正受着剧烈的煎熬,但年轻人一般都缺少意志的锤炼,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从这个杨招凤的口中套出话来。

“我……”

听到杨招凤嘴里再度喃喃出声,那使者心下窃喜,同时将脸凑得更近了,生怕听漏一个字。然而,他没有听清“我”之后杨招凤又说了什么,眉头一皱,正欲斥责,孰料眼前寒光一闪,喉头刹那间钻心的冰凉。

那使者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余光掠到竟不断有血水从自己的指缝间流出。他惊愕万状看向杨招凤,只见对方的手,已不知怎么从绳索中挣脱了出来,一柄杀气四溢的短匕首反射着灯火光,闪着他的眼。

不单杨招凤,此时此刻,崔树强等所有被带入营帐的先讨军右营兵士,都无一例外解绳而出,持匕首在手。

茅庵东打了活结。

事出突然,那使者受袭的瞬间,除了杨招凤等人外,没有人反应过来。直到那使者惊恐地紧捂着脖子向后仰倒,梁时政与杨三等才手忙脚乱上来搭救。可为时已晚,杨招凤这一刀又快又利落,直接切断了那使者的气管,那使者胸口剧烈起伏,因为应激反应不住沉沉呼吸,想要发出声音但气到一半,全都从脖间伤口处冒成一个个血泡。

“干他娘的官军!”

呼九思直到听见崔树强的这一句怒吼,才急忙转过身来。只是电光石火间,崔树强等人已经放倒了那使者的两名随从。

“杀了他们!”梁时政双眼通红,看着必死无疑的孔全斌使者,悲从心起。杨三更是怒冲云霄,拔刀就朝杨招凤冲去。

杨招凤匕首短小,眼看着无法抵挡杨三全力以赴的一击,左近的茅庵东及时施救。茅庵东体格壮大,乃青衣军第一悍将,他横冲过来,用肩侧撞向心无旁骛、一意要杀杨招凤的杨三腰部。

杨三人虽狠辣,但体格纤细,给茅庵东这么势大力沉一撞,立刻斜飞出去。崔树强眼疾手快,往前一滚,恰好滚到重重摔地的杨三身畔,并在他意图起身之前将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部。

“别杀他!”

崔树强对杨三方才扇自己的事十分记恨,当下手一使劲,几乎就要将锋刃送入杨三的脖子,但猛然听到上首一人大声疾呼,下意识住了手。

出言阻止的乃是呼九思,崔树强这时向旁边看去,只见杨招凤将匕首又插入那使者的一个随从胸腔,最后一个随从夺路而走追之不及。然而,那随从刚跑几步,背后一把尖刀飞至,贯胸而出。那随从喷血溅帐,伏尸当场,众人看向出手之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梁时政。

几个来回后,帐内梁、杨二人的心腹兵士回过神来,都操起家伙准备与杨招凤与崔树强拼命。可是这时,梁时政却一脚将身边躺着的孔全斌使者尚有余温的尸体踢开,大声道:“全都住手,不可乱来!”

崔树强不知此人为何突然改颜换色,只道他还想耍什么阴谋,不料杨招凤此时三两步走上来,温言道:“崔把总,将杨头领放开吧。”

“这……”崔树强大为诧异,以为听错了,可是看杨招凤当前这泰然自若的神情,也只好依他所言,松开了勒着杨三的粗臂。

杨三感到崔树强压力稍减,赶紧脱身出去,一跃来到梁时政身边,捡了把刀,对梁时政道:“二哥,咱们杀了他们!”

谁知梁时政却摇头暗道:“不可!”言罢,不理会杨三惊诧的目光,自顾自走上去,单膝跪地,对杨招凤一拱手,又朝着呼九思一拱手,突然涕泣:“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几乎做下禽兽不如的事,幸得大哥、杨参谋等点破,否则当真要遗恨终生!”

崔树强眼睛瞪的如铜铃般大小,十分不解梁时政怎么态度会来个倒转。说实话,即便占了先机,杀了几人,但纵观营帐内外,梁、杨的人还是稳占上风,是否能够突围犹未可知。

杨招凤看出他的疑惑,小声道:“切莫再动手。孔全斌的使者死了,梁、杨也就扑腾不起来了。”

听了这句提点,崔树强再一琢磨,一拍脑袋才算把事儿想通,心中对杨招凤的胆识与智略是无比钦佩。只见杨招凤两步并一步将梁时政扶起,好言相慰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坎迈不过去?梁头领、杨头领受奸人挑拨,误入歧途,现能迷途知返,未为晚也!”边说,心中连连恶心。

杨三懵懵懂懂,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跟着梁时政上来,对杨招凤与崔树强连声道歉不提。之后,二人又厚着脸皮,一齐向呼九思跪倒,大呼该死。

呼九思冷眼看着他俩,没说什么,只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限的落寞。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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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破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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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汉班超出使西域鄯善,鄯善王对之态度先热后冷。班超查其故,皆因汉之宿敌匈奴使者亦到游说使然。情急势迫,班超向左右说出“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八字决心后,果断趁夜击杀匈奴使者。鄯善王见木已成舟,无能为也矣,从此不再摇摆,专心事汉。

这个典故,是杨招凤从书上看来的。他并不确定这故纸堆中的事是否靠谱,但时不我待,他也无暇多思,领着崔树强与茅庵东等将此故事重演了一遍,从实际效果来看,完全达到了预期目标。

使者一死,与孔全斌的交涉算是打了水漂,任凭事后如何解释,梁时政与杨三都知道,孔全斌不会再相信自己的半个字。他们很愤怒,但愤怒之后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很简单,要生存,必须在官军与赵营之间择一者依靠,如今招安的希望破灭,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腆着老脸,再巴巴向杨招凤与呼九思摇尾乞怜。

对这二人的无耻行径,杨招凤很厌恶。不过,他可不会给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者是杀了,但梁、杨二人的实力并没有受损。青衣军的强弱之态没有实质性改变,兔子急了还咬人,若一味强逼,把梁、杨二人逼红了眼,己方势单力孤下,免不得功败垂成。

呼九思显然也没有与自己的这两个兄弟玩命的意思,杨招凤综合考虑,还是捏着鼻子与梁、杨二人演了一出心照不宣的拙劣戏码。

“来啊,把这几个官府的狗贼拖下去埋了,他奶奶的,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梁时政演技超凡,立场的转变毫无生硬之处。杨三没他会说,但眼力见还是有的,有样学样,拔出刀,在那使者尸体上砍了几刀,嘴里还不住骂骂咧咧。

杨招凤强装笑颜道:“二位不必恼怒,此人既死,想来孔全斌绝咽不下这口气,早晚必将复仇。还是整军备战为先。”

梁时政与杨三连声称是,心中有鬼,目光飘忽,根本不敢与杨招凤与呼九思有半点对视。他俩心烦意乱,待在帐中又十分尴尬,等尸体先后拖下去后,便告个理由匆匆走了。

“唉。”呼九思看着梁、杨二人离开,叹息不止。

茅庵东这时再也忍不住,流着泪小跑上去,对他道:“大头领,你没事吧?”

“我没事。”呼九思倦怠的回了一句,同时说道,“这主意怕是杨参谋出的吧?”

杨招凤抱拳道:“侥幸成功。”

呼九思点点头,撇开茅庵东,走两步上前。杨招凤正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忽然单膝跪地:“呼九思多谢杨参谋搭救之恩!”

“呼总兵这是做什么?”杨招凤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上去扶起他,“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呼九思起身,涨红着脸,黯然道:“我本道多年兄弟,情比金坚,岂料到头来,还是给摆了一道。”

杨招凤宽慰他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呼总兵切莫耿耿于怀,一切还得向前看。”

“向前看……”呼九思将这三个字念叨一遍,轻摇头道,“经此一遭,我实不知前路会是何方。”

“世本无路,人走即成。条条大路通京城,呼总兵无需过多担忧。”杨招凤对赵当世很仰慕,平日里也会有心无心记录赵当世的言行举止,说的这两句话,都是从赵当世那里听取,现在刚好拿出来。

“有理,有理。”呼九思闻言,若有所思,然而稍稍恢复的热情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冷却了下去,“几位前来,怕是郝总兵那里出了事吧?”

杨招凤神情一敛,低沉道:“嗯,郝总兵遇害了。”

呼九思一愣神,继而摇头直叹:“造化,造化。我二军皆受重创,想来主公那边,形势也是艰难啊。”

杨招凤沉默不语。

事态的确和呼九思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时间已是崇祯十年的十一月中旬,四川全省各地已经下了好几场薄雪,天气愈发寒苦,可赵营主力依旧在蓬溪县境内进退维谷。

当前的形势主要分为四个战场:赵营老本军前营、右营、后营六千人以及飞捷军一千骑滞留在沈水沿岸,与遂宁吕大器、旷昭的三千兵马对峙;北面射洪县,徐珲与郭如克带着先讨军前营三千人防备在潼川州虎视眈眈的张令部二千五百官军,左营覃进孝正领着二千人南下支援;东面吴鸣凤手中仍有一千余众,在蓬溪北面赤城山面对谭大孝、石濛的一千六百人苦苦支撑;再向东,则是南充境内两千青衣军对抗孔全斌的一千五百余人。

再逐个分析,首先在沈水,赵营看似有着步骑七千的大军,但六千步兵缺少训练,战斗力十分孱弱,唯一战力可靠的一千飞捷军却碍于当地水道与丘陵,难以驰骋。遂宁来的吕大器与旷昭显然十分老道,他们在沈水南岸以十余座屯堡为基础,沿河水构筑了紧密的防线,沈水虽然不深,但在遂宁兵的严防死守下,赵营人马还是如望天堑。一言以蔽之,此处赵营自保有余,难以进取,算是僵局。

射洪县同样是僵局,这里的形势基本上是沈水的翻版,只是角色颠倒。守着临河县城的先讨军前营与潼川州对峙,谁也不敢轻易动一步。张令人少,亦知徐珲、郭如克这支部队善战,只盯不打。而徐珲与郭如克对于张令的压迫丝毫不敢放松,射洪县城是一处要隘,守着这里,就守住了南面赵营主力的腹背。一旦弃城而走,张令即可便可挥军南下,没有坚城河流的庇护,单纯野战,徐珲与郭如克没有取胜的把握。

赤城山的吴鸣凤,处境要更惨一点。他才在谭大孝手里吃了个大亏,本待回归休整,可赵当世却忧虑谭大孝与石濛会趁着这个机会与遂宁兵合流,届时将更难突破,所以下了严令,让吴鸣凤尽可能与谭大孝周旋,不求取胜,只求将其部拖延在蓬溪北部。要在之前,吴鸣凤压力还没这么大,只看当下,军队新败,且战力、人数面对谭、石都不占优,他的忧愁可想而知,所以在他这里,赵营可称劣势。

再向东的南充青衣军情况也十分危急。青衣军此前与驻扎在北面西充境内的孔全斌打了几仗无一胜绩。而看孔全斌一系列的动向,势必会对青衣军穷追猛打,若不能击败孔全斌,等待着青衣军的结果将是致命的。

总体来看,赵营当前局势不容乐观,主力与射洪尚能和官军维持均势,可一旦吴鸣凤、青衣军失利,那么等到孔全斌或是谭大孝挟势而来,与吕大器、旷昭、张令合力,赵营无疑将落下风。

赵当世与昌则玉等人讨论过破局的方案,第一个方案便是走蓬溪陆路以下遂宁或者向东进入顺庆府,然而这条路子随着吴鸣凤在赤城山的失利而无法成行。有遂宁兵虎视在前,战力不足的赵营老本军是绝对无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然向赤城山方向转移的,若那样做了,给遂宁兵与武宁营兵两面夹击,赵营主力很可能陷入被围杀的境地。

另一个方案则是强行突破遂宁兵在沈水的防御阵线。若没有吕大器与旷昭的阻拦,这其实是最优路线。赤城山方面不利后,赵当世不得不将视线又重新转到了这里,一连两个日夜,他半刻不曾合眼,与昌则玉、穆公淳等谋士以及侯大贵等高层军官商议应对之策,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要打破当前的僵持局面,必须要有一支机动兵力。

眼下,无论是射洪的先讨军前营、还是赤城山的老本军右营以及南充的青衣军和消息不明的先讨军右营,都基本挪不开步子,若以博弈说之,则都可称为“死兵”,即便是沈水沿岸的赵营老本军步骑七千,因为自身素质原因,面对一般于己的遂宁兵,同样分身乏术。反观官军,在这几地,亦无法动弹,只有彻底击败各自眼前的敌人,才有机会抽调兵力支援别处。兵者机先为重,所以赵营的当务之急,是得在官军之前抽配出一支机动兵力,作为“活兵”,掌握主动。

“活兵”从何而来,最终定下的,是先讨军左营覃进孝部。

覃进孝部在入川的一系列战事中减员不大,如今依然有着两千人左右的规模。这个数量的兵力说多不多,正好容易调遣,说少不少,也不怕给官军直接包了饺子,更兼部中兵士骁勇善战,千总覃进孝与参谋覃奇功又智勇兼备,故颇值得信赖。

一石能激起千层浪,以覃进孝部为石,赵当世希望能由此打破沈水的死局。

西充北部,乱山群中。

长蛇也似的一支兵马正迤逦而行,草鞋摩挲沙石地的细碎声汇成一股在山峦间传响,对于军旅中的人而言是再美妙不过的音乐。不过这些兵士面目中多有倦怠之色,再仔细看,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土灰或是血污,有经验的看了就知道,这些人不久前定然经历过激战。

实际上,这支兵马可不仅仅经历过一场激战,可以说,整整两个月,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你死我活、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求存。

他们的领导者在川中很有名,“争食王”景可勤,通常也称“黄鹞子”。

景可勤年逾三十,面部狭长,几缕黑毛长在双颊,看上去颇为乖戾,事实上,他也是个狠辣之辈,很有些表里如一的意思。他是陕西人,向年追随张献忠入川后与袁韬等同留川中发展,往后因为侍奉袁韬得力,逐渐成为袁韬的重要帮手。崇祯八年,他就曾与袁韬一起,与当时初出茅庐的赵营在苍溪一带激战,虽然失败,可在川中流寇中的地位却未因此动摇。

就在前几日,他还保宁府与袁韬并肩抵抗官军的攻击,只是,两日前,他下定决心,脱离了袁韬。

促使他出走的原因很多,一方面来自对袁韬与日俱增的反感,一方面也来自每况日下的局势。袁韬为人心胸狭窄且猜忌多疑,当初常国安便是受不了他的排挤而出川发展。景可勤忍耐力算不错,但当呼九思、常国安等等川中旧寇都先后脱离袁韬后,他作为硕果仅存的大将,免不了受到了袁韬的“重点照顾”。人非草木,袁韬也不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却不料袁韬对他的敌意反而日益嚣张。而且近日的连战连败也使他消极,再听说了陕西官军不日将在洪承畴的率领下入川助剿,强烈的失落与危机感最终促使他放弃袁韬。

他从躲入山中,凭借对路径的熟悉、山势的了解,避开官军布防之处一路南下,带着所剩一千余众到了顺庆府的西充县北部山区。他其实对目前这一带的局势不了解,只不过他知道,从这里再向南,很有可能找到赵营。

有了崇祯八年的经历,赵营这次入川的消息传播甚广。这一次的赵营已不再是昔日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营小寨,赵当世甚至已经是可与名震天下闯王并肩而立的巨寇。名声这种东西,看似没什么直接的用处,但他在潜移默化间带来的效果绝对超乎想象。

赵当世凭借着“闯将”的声威在川中竖起大旗,招徕各地流寇归附,现在,就连昔日的敌人景可勤为了自保也被吸引。景可勤本人自觉没什么丢人的,“流寇没有隔夜仇”,昨天你死我活并不代表明日就不能手牵手合伙做买卖。他相信,只要自己表现出诚心,赵当世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入伙。毕竟,他手下这一千人的战斗力,可比袁韬等人的乌合之众强太多。

找到了赵营,一切都好说。但让景可勤没有想到的是,在见到赵营的人前,他先与一支官军不期而遇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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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动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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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杨招凤是一宿没合眼,满心忧虑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虽说破坏了梁时政与杨三向孔全斌倒戈的企图,但他俩依然掌控着二千青衣军近三分之二的兵力。呼九思在军中的权威地位早已动摇,而希望倚仗呼九思来影响青衣军动向的可能性也就没那么明朗了。

揉着睡眼,裹着厚厚裘服的杨招凤钻出营帐。其时已是卯时中段,但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派萧瑟寂静,凛冽的寒风不断从面部割过,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

帐外有专门派来服侍杨招凤的岗位,当下执勤的是个年轻兵士,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他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昨晚宴席上杨招凤等人的表现,内心甚是钦佩,这时听到响动,赶忙迎上去道:“杨参谋,还没到点儿,你怎就起了?”

“突然醒了,被子冷,不舒服。”杨招凤的脸早已被风吹得僵硬,对那年轻兵士勉强挤出个笑容,“怕再睡过去,出来清醒清醒。”

“哦,哦……”那年轻兵士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微微摇动身躯,对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将领居然紧张的说不出话。

杨招凤目光无意扫到那兵士拿持着木枪的右手,见手背在寒夜中早已冻得黑紫成片,皱皱眉道:“营中没有手套?”

“有!”那年轻兵士赶紧接过话茬,一抬头,两滴鼻涕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吸了两下没吸回去,就也不顾,忙着答话,“不过那是毛狗民、领哨民才有,咱这样的,可轮不到穿戴。”

“毛狗民”、“领哨民”都是棒贼中的头目职位,这杨招凤自然清楚。在赵营中,同样也只有队长以上的军官才能获得专有的手套,只是和青衣军不同,在赵当世与何可畏的组织下,赵营中还专门凑齐了一批冬靴、冬衣以及手套公用,不发给个人,只发给轮值的兵士。这些共用的御寒用物纵然质量参差,但多少能帮助在寒风中执勤的兵士抵御些寒冷的侵袭。就像当下,杨招凤不看也知道,没有皮革的隔离,那年轻兵士与枪杆紧贴的右掌必然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如果轮值结束后没有及时护理,很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像这样有几率造成非战斗性减员的隐患赵当世一向是零容忍。

记起自己当下并不在赵营,而是在新近归附青衣军中,杨招凤不禁摇了摇头,他固然有几分同情,但却终究没说什么。

那年轻的青衣军兵士显然不清楚杨招凤为何突然郁郁寡欢起来,还道是自己对答不周,不由生出几分担心,于是半是讨好半是试探着道:“参谋,你要是肚饿,小人这就去帮你寻些吃食。营中的日餐点虽还早,但头领吩咐过,对杨参谋你们一切便宜行事。”和大多数军队一样,青衣军奉行的也是一日两餐制。这一方面是怕频繁的饮食造成饱腹时段过多而在突如其来的战斗中造成拖累,一方面也为节省粮食考虑。对于食不果腹,靠着赵营资助堪堪度日的青衣军来说,显然后者的影响更大一些。而且比起其他军队,青衣军的日餐时间比寻常滞后怕将近一个半时辰,这也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而出的下策。此举固然能多保有些粮食,但反过来,军队休息时间过长造成了人员精力不济、行军时间缩短等等负面效应。

没休息好,加之吹了些冷风,杨招凤想要提振精神的效果微乎其微,脑袋反而胀痛起来。此前,他常见二哥杨成府会在人不注意时敲打自己的头,并露出痛苦的神色,当时他不敢问,现在自己体会到,便知那时候二哥十有八九也遭受着和自己同样的痛苦。再深刨记忆,似乎模糊的记忆中父亲、祖父也偶尔会扶头靠墙暗自呻吟,症状貌似与二哥、与自己现在无二。

杨招凤不知道这样的疼痛起于何处,不过就目前看来,头痛往往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痛觉也还能接受,诸事繁杂下,他并无太多在意。

“不必了,按平常来即可,我回帐里再躺躺。”杨招凤摆摆手,婉拒了那年轻兵士的提议。这次的头痛袭来比以往剧烈,他想或许躺着能减缓点不适。

那年轻兵士“嗯嗯”两声,瞧杨招凤面色不耐,不敢再多说什么。杨招凤一手撑着额头,返回帐内。刚迈出步,却听身后一人呼道:“参谋且慢!”听声音是崔树强。

回头一看,来的不止是崔树强,还有茅庵东。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并肩而动,在夜幕中有些模糊,均是飞脚而来。

崔、茅并不住在一处,联袂前来定然有要事,杨招凤忘了头疼,转身也走过去:“是否敌情?”三人私交并不亲密,能把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素只有公事。

凑到一块,崔树强抹把头道:“是,北面有动静。”

杨招凤发现崔树强甲束在身,心中一紧:“难道孔全斌来人了?”

崔树强点头道:“应该是的,不过事情有变……”说到这里,看向茅庵东,“茅兄,还是你说吧。”

茅庵东立即接过话茬:“半个时辰前,散在外面的兄弟回报,言北面有大队人马朝营寨方向来……”

“看来定是孔全斌没等到自己的使者,知变兴兵。”杨招凤边听边道。

“差不离,我彻夜未睡,防的就是他来这一手,所以听到消息,立刻召集兵马准备迎战。岂料……”茅庵东说到这里,眉宇拱立如川,“岂料我等在外列阵方毕,又有军报,说北来之敌走到半途突然折返了。”

“折返?”

“是,半刻钟前的消息。我接到这消息,就留人继续守着,马不停蹄来找二位商议。”茅庵东说话十分严肃。

“呼总兵他们知道吗?”

“敌人将至,我早便差人去通告,想来这时候都该起来了。”

茅庵东正在说,后头马蹄声起,一骑飞驰而至,骑士在马上拱手道:“中军帐,大头领要三位尽快前去!”说着,似乎身上还有要事,一夹马腹,再度绝尘而去。

杨招凤呼口气道:“军事重大,非我三人于帐外可定,呼总兵既然有命,我等宜速行。”

崔、茅二人皆点头称是,杨招凤回帐中又简单穿挂下,三人同行。行至半途,忽见营后哭声震天,茅庵东扯着一个兵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兵士给茅庵东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道:“小人,小人是三头领手下的,三头领方才传令,说要火速转移,小人等不敢怠慢,都在收拾辎重行李!”

“杨三想跑?”崔树强嚷嚷起来,“官军的卵蛋都没瞧见,他跑个逑?”

茅庵东叹气摇头:“跑惯了的,拦也拦不住。”

崔树强“哼”一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杨三以为青衣军是小孩过家家酒吗?”说着恨恨咬牙,“不如点起人马,先把这厮给掀了!”

茅庵东直摇头道:“不可,不可。我营中与贵营有所不同,乃是三营合一,联营而动,平素兵士、后勤都是各管各的,杨三要走,且由他去。咱们眼下还是先见大头领定个主意再说。”

杨招凤亦附和道:“茅兄所言极是,事分主次,而今外敌为主,若再分心去顾杨三,只怕自乱阵脚。”

他俩不同意,崔树强也没法子,兀自叫骂泄愤,给两人硬拖到了中军帐。

帐中早站了呼九思、梁时政以及其余一些青衣军军官,一见杨招凤入内,如望时雨。梁时政热情上来道:“杨参谋,等你多时了,你主意多,赶紧的拿个法子!”

不等杨招凤回话,崔树强横插一句:“杨三那没锤的货已经跑路了!”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正在气头上,也不管呼九思与梁时政的脸色,直接骂起了杨三。

“嗯,我等都已知道了……”呼九思脸颊抽动一下,木然道,“人各有命,他要走,就随他走吧。”

“他手上可有着近千名兵士!”崔树强愤怒地挥起了拳头,“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带走了?”

“这些都是他的死党,不要说留不下,就留下也不会为咱们卖命!”茅庵东按住躁动不安的崔树强,解释道。

“老三脾气火爆,怒上心头,就亲爹亲娘也不认,若真要堵他,怕不是留一千友军,而是多了一千敌手……”梁时政喟叹不已,但偶尔眼神撩动,透出点点狡猾。

杨招凤问道:“现下北面情形如何?”

呼九思才接到最新消息,如实而言:“官军行到半途突然就掉了头,恐怕是后头出了什么乱子。”

“诡计,诡计……”呼九思话音刚落,梁时政就摇起了头,“孔全斌狡诈多计,一定是故作姿态,好赚咱们出营,一网打尽!”言讫,对着呼九思拱拱手,“大哥,咱们可不能中他诡计!”

“倘若不是计策呢?”杨招凤眉斜如剑,朗声说道,“以孔全斌的实力,要想攻破营寨,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杨参谋的意思是……”呼九思面目凝重,双手互托望向他。

“我认为,孔全斌此前打的就是攻击我营的主意,现在突然折返,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后头受到了牵制。”

他才说完,梁时政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北面要么是官军,要么是山地,哪里会来人给孔全斌添乱子?”

杨招凤毅然道:“正因为你我都想不到,怕是孔全斌也没有想到变生肘腋,是以才会慌慌张张,不惜将已经出发的军队召回!”说完,也不管梁时政满脸不信,对呼九思道,“呼总兵,所谓良机就在此时,抓住机会,此间形势或许会大变!”

呼九思晓得杨招凤在请求什么,他对杨招凤的话十分心动,却也忌惮于梁时政所提出的假设。可以说,他现在要走一步棋。走对了,整盘棋救活了;走错了,将死无葬生之地。

“大哥,此事蹊跷多多,咱们又少了老三相助,实在不该去冒这个险啊!”梁时政急赤白脸,犬吠也似,因为情绪激动,口水都喷出来不少。

“呼总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犹豫!”杨招凤其实也摸不准事情的真相,尤其是对那支在北面扰乱孔全斌的人马他和梁时政一样不知所以。只不过,在经历一宿的思索后,他发现,眼前貌似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长久以来,杨招凤给旁人的印象就是腼腆寡言,小心翼翼。在这层表象的迷惑下,几乎人人都以为,这是一个谨慎到懦弱的“白脸书生”,就连杨招凤自己也一度认为自己不是个适合杀伐决断的人。然而,每当有重大抉择甚至重大到关乎生死的时刻,杨招凤却惊讶于自己的狂妄与大胆。他无法理解,一些在他看来完全可以一试的机会为什么会让绝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现在的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实则拥有一颗异于常人的“虎胆”。所谓“虎胆”,并不是指人在暴怒或是绝望下的爆发,而是指一个人,在平常心下、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刺激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尝试一些常人远远不敢尝试的事。

杨招凤就是这么一个人。胆大的人很多,可大多有胆无谋,所以他们可能在经历了一次尝试后就付出了代价,永远消失。可杨招凤不一样,他拥有与生俱来对局势的洞察力与后天形成的长于思虑的性格,所以,他的“虎胆”才能一次又一次推动着他作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抉择。

杨三一走,青衣军呼九思与梁时政两部加一起只剩一千六百人出头。而如果梁时政不配合,那么可供调遣的,只有区区六百不到了。

面对梁时政与杨招凤两张急切的脸,呼九思的内心大受煎熬。他其实很希望能助杨招凤一臂之力,毕竟杨招凤等人之前帮助过自己。可是,他也怕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选?

“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帐内的气氛似乎凝结,时间在这里给人感觉过得极为缓慢。呼九思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内心的担忧与恐惧,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同时不忘给予杨招凤一个抱歉的目光。

杨招凤大失所望。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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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动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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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怀期待的最后,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杨招凤的失望可想而知。崔树强虎眼怒瞪,梁时政则是松了口气。呼九思愧疚地轻轻摇头,侧过身去,包藏在厚实胸腔内那颗心的老迈与怯弱在这一时间暴露无遗。

杨招凤失望,更绝望,绝望于那种有心无力的滋味。

“这次是真的完了。”杨招凤暗自嗟叹,岂料就在他低首的刹那,一个灰影迅捷从身前掠过。

那是一个更为不甘的人,茅庵东。

等众人回过神来,已见茅庵东的腰刀直直挺出,顺看过去,刀锋没入的,正是梁时政的前胸。

嘴角尚自带笑的梁时政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凶煞如鬼的大汉,呼吸间,他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残嚎,穿透了整个中军大帐。

“茅子,你这是作甚!”呼九思大惊失色,跳跃过来,伸手去夺茅庵东的腰刀。可惜为时已晚,面色惨白的梁时政颤抖着双手去握刀刃,只是手还在半空,他便“哼唧”出了一声长气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死不瞑目。

茅庵东牙关紧咬,拔出刀锋,顺带将带血的刀刃在梁时政胸前的衣衫上抹了两下:“乱军心者,杀无赦!”说着,并不顾忌惊慌失措的呼九思,大声向尚在惶惶的一众青衣军军官喝道,“尔等谁不服,要为梁时政报仇,现在尽可上来!”

他自幼习武,尚气任侠,后投贼,逢战从无退缩,只会向前。久之,人皆呼“茅瞎子”,意指其有进无退,同时也有赞如“熊瞎子”般剽悍耐战的意思。这样的人,自是很难接受胆小怯弱的行为的。老实说,之前呼九思面对梁时政与杨三步步紧逼的退缩,已让茅庵东很不快,他仅仅为了恪守对呼九思的忠诚才勉强忍气吞声。因有着这样一份愤懑,所以他才会对“胆大包天”的杨招凤与崔树强“一见如故”,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火焰,动手格杀了消极怯战的梁时政。

一声既出,那群青衣军军官不安攒动着互相张望,却没有一个敢开口挑战。背对灯火的茅庵东那高大宽厚的身板几乎遮住了照向军官们的所有光线,站在他们的角度,现在正面阴暗难辨的茅庵东狰狞有若巨灵神。

“诸位!”茅庵东一连几声威吓,没有招来对手,却也没有赢得队友,杨招凤审时度势,在这时站出来起手高呼一声,并道:“梁时政包藏祸心,与临阵脱逃的杨三不过一丘之貉。他们心里算盘,只为自保。可如今官军进逼日急,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有击败他们,咱们才能过上舒畅日子。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何不搏上一搏?”

杨招凤的胡萝卜显然比茅庵东的大棒更有吸引力,当下就见几名军官交头接耳,似乎有所意动。杨招凤抓住机会,继续劝说:“向闻青衣军义气当先,现无情无义的梁时政已死,杨三已走,各位愿意相从,大家还是兄弟!”他看得出这些军官顾虑何在。自危之心人之常情,青衣军三营并立,他们隶属梁时政日久,害怕归顺呼九思往后会遭清算。

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的呼九思看到杨招凤给自己使个眼色,忙不迭道:“杨参谋所言甚是。罪在梁时政,与旁人无关,各位依旧是我青衣军的兄弟!我呼九思若有半点对不起各位兄弟的事,天诛地灭!”说完,举指过额,意为发誓。

杨招凤暗舒口气,庆幸这呼九思还不算太糊涂,没再掉链子,接着也高呼一句:“对,各位还是我青衣军、我赵营的兄弟!”这里特意加上“赵营”,无疑比单单一个“青衣军”更具号召力。

在呼九思与杨招凤的先后许诺配合茅庵东的威势下,这群梁时政的老部下最终选择了屈服。首先是一两个表示愿意顺从,有人开头后,所有人的投顺水到渠成。原本几乎酿成一场大火并的中军营帐,渐渐又平静了下来。

内乱消弭,外事不宜迟。青衣军按照计划出兵主动进攻孔全斌。呼九思经历这一场风波,方寸已乱,在简短的军议中几乎一言未发,所有安排皆由杨招凤、崔树强以及茅庵东三人主导。最后计定,仅留一百人守着营寨,呼九思坐营不动,其余一千五百人乾坤一掷,以茅庵东为主帅,立刻出动,杨招凤、崔树强随军作战。

时值本月中旬,月出东山,一千五百青衣军分为几部,循着斥候提供的线索同时向北挺进,进入西充境内,前部已经零零散散打了好几仗。据报,每一仗的对手都很少,最多一次不过二十人。杨招凤判断,孔全斌应该是知悉了己军的到来,所以才会分兵抗拒。而之所以每次派来的人少,说明其部现在正在激战,难以一次性抽调出大规模的人员。

有了这个分析,茅庵东当即集结全军,重分两路迅速突进。复行数里,沿路已可见星散的尸首,想来距离主战场已不远。

主战场就在孔全斌大营的东南。

青衣军的不期而至,令孔全斌惊怒,却令另一个人欣喜若狂。这个狂喜的人,便是景可勤。

说句老实话,景可勤并没有料到他特意选了崎岖难行的道路,从群山中钻出来,还没把步子走平了,就一头撞进了孔全斌的怀里。

为了防备青衣军有可能的偷袭,孔全斌将营寨依山而建,并着重防御了不靠山的一侧。景可勤在出山不久就得到左近有官军营寨的消息,他本想避而走之,但前部已经发现四周有官军斥候出没。因担心给官军抄了后路,景可勤只好硬着头皮反冲回去。本想着冲一阵,乱了官军阵脚就走,岂料一冲之下,居然发现官军营寨十分空虚,他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又正好缺个营盘休养,就随机应变,开始专心攻打营寨。谁知营寨里的官军虽少,却非常顽强,他打了几次,都没有进展,正在恼火,孔全斌已经率主力回援。

景可勤投入了大量兵力参与进攻,此刻想要撤回兵力很困难,索性就继续与官军交战。一战之下,发现眼前的这支官军战斗力不同凡响,韧度与战技远远超过保宁府王维章的标兵。幸运的是,夜幕深黑,营寨周遭地形又是起伏复杂,官军无法大面积展开攻势,而孔全斌也有所顾忌,迟迟不肯下达全力以赴的军令。景可勤勉强与敌,但依然越战越不支,正在进退维谷之际,救星竟然从天而降。

孔全斌其实料到了青衣军会来浑水摸鱼,他心有防备,但兵士实在是捉襟见肘。如果青衣军与景可勤来自同一方面,他尚可支撑,甚至获胜也不无可能,但局势差就差在两个敌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一个从北来,一个从南来,将己军夹击在中,这样的情况就很让孔全斌难受。

青衣军左队前部由茅庵东亲自率领,位在最前是一百精锐,这一百人同时也是呼九思最为依仗的老本。茅庵东一声哨响,百人应声放箭。这一百人是呼九思手下唯一的带甲部队,全着札甲,这些札甲身甲甲片为大块整制的皮片竹片,袖甲上则是小型的皮片,自上而下层层反压,非常便于手臂活动,周身也颇为轻便。同时这百人以远程武器为主,近战仅有短刀。当下他们拉弓引弦,先发三支快箭,这类箭短而轻,速度极快,一般用于打乱敌军前部的部署。

快箭射毕,又射鈚箭。鈚箭箭头多等腰多边,上有血槽、倒钩,算是主战箭矢,鈚箭齐发间,亦夹杂许多哨箭,用来恐吓摧残对手的作战意志。

应该说,看过青衣军打了这么多次的仗,只有这一百人才让杨招凤有种刮目相看的意思。对面的官军在黑夜中显然无法很好辨别来去倏然的箭矢,同时秩序的混乱也让他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茅庵东顶风在前,利用箭雨的掩护,不断率领刀手、枪手向前推进,杨招凤猫腰紧随,向右队看去,没有了和左队一样的弓手,那边的进展几乎可用举步维艰形容。想左队弓手不过百人,就能赢得如此大的优势,“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在这里十分显著。

有了青衣军的“协助”,景可勤明显能感觉到官军的战斗意志在逐步下滑,此消彼长,他顿时精神百倍。再一盘算,能有胆量夜袭官军的部队,想来必是赵营。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投靠赵营,这正是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怎能给人看扁了?在他的威压下,部下兵士竭力反扑。

和在剑州时差不多,孔全斌的兵马此时固然困顿,但损失并不大。然而和那时有点不同的是,那时候,随军物资不多,孔全斌可以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此时他的营寨中,却存有一批从盐亭、西充县等地讨来的军粮辎重,为了拿到这些补给,孔全斌可费了不少口舌,若是一走了之,想要再次筹措起同等规模的补给,只怕不易。

孔全斌督促着官军死死支撑,很有一副死磕到底的态度,崔树强在后头看得真切,纳闷道:“官军已经落了下风,但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若是其主将,当知死斗无益,退却为上。”崔树强看得很明白,青衣军目前是有利的一方,但只不过依仗“天赐”的天时地利,若官军铁了心突围,单论战斗力,青衣军绝对遮拦不住。他知道孔全斌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将领,既然以老道著称,那么就不应该看不清形势,一味缠斗。

杨招凤就在他的身边,听了这话凝神而言:“孔全斌不愿退兵,定是有所羁绊。以我度之,怕是放不下营盘。”

崔树强知其意,点头表示赞同。

杨招凤遥望前方说道:“如不遣人将营盘中的辎重端了,这仗只怕难打,纵然侥幸取胜,结果与失败也相差不远。这点需得及早提醒茅兄。”

二人正说间,有一兵士急跑而来,杨招凤回看崔树强一眼,淡淡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今番只怕又得劳烦崔把总走一遭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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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动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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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的天空开始细雨飘摇,鏖战正酣的官军前部忽起骚动,孔全斌听着四周无休无尽的呼号,扭头急目看去,骇然惊见营寨深处,一股比夜色更为深黑的烟柱正朝天升腾。

“罢了!”孔全斌痛心疾首,既心疼营中的那批物资,亦可惜此战的功亏一篑。和上次攻打剑州类似,眼望着就要成功,可老天却总在关键时候开一个令人无比沮丧的玩笑。

很快,官军退兵的鸣金声传遍四野,杨招凤环顾纷乱的战场,暗自抹了把汗。一刻钟前,崔树强临危受命,作为奇兵带着一帮从未合作过的兵士从空隙直插官军大营深处。虽说官军对青衣军的这一冒险举措之前并无准备,可崔树强等毕竟只有区区二十人,时机再怎么拿捏得好,终究凶险异常。

崔树强作为客将,原本可以直接拒绝茅庵东的请求,但他身临战阵,早已热血沸腾,只恨无缘厮杀,这时得到机会,怎会拒绝?杨招凤也有意让他展露一手,并未阻止。结果证明,崔树强的执行力非常强,一刻钟不到,就从战场的缝隙顽强插入了官军营寨的腹地并且成功引燃了营内的物资。

孔全斌与青衣军胶着至今,其精神支柱便是营中的那批物资,如今物资化作乌有,他立马通权达变,全线退兵。他的这支军队人数并不多,但纪律非常严明,一声令下,所有各处激战中的兵士都如同潮汐中的沙砾,一齐开始退却。他们或三或五,且战且退,慢慢汇成一股,向西北转移,茅庵东见势,佯追不战,景可勤追了一阵,碰了一鼻子灰,很快返兵回来。

粗略点计伤亡,青衣军损失近二百人,景可勤那边不详,听说死了超过三百,但想想也知,景可勤出于面子,定然没说实话,他手下实际的损失,至少四百。反观孔全斌那边,掘地三尺,才从营里营外拖出一百来具尸体。若非孔全斌无心恋战,这个伤亡比例怕是还要进一步扩大。

等战事结束,天东已然微微泛白,从头顶到脚下浑身散着热气的景可勤兴冲冲找到杨招凤等打招呼。

老实说,这一战,要没景可勤全力掣肘孔全斌,青衣军能否取胜真还两说,反过来对景可勤也一样,没有青衣军的及时赶到,他这条命今番怕是葬送在了这里。因有着一种同仇敌忾的微妙关系,昔日对立的几人见面,并无不适,反而有些并肩而战的惺惺相惜之感。

“当初有眼无珠,跟错了人,多有冒犯!”景可勤是个爽快人,知道双方有这个疙瘩卡在心里,索性开天窗说亮话,毫不遮掩,“袁韬为非作歹,已失众心。听闻闯将替天行道,在下恬不知耻,特来相投,还望几位能不计前嫌。”

赵当世不在此地,青衣军又依附未久,所以这时候,杨招凤就成了赵当世的代言人。他气量不窄,又常听赵当世讲些聚拢人心的技巧,自然对景可勤没表现出什么偏见。不单他,实则呼九思以及茅庵东等对于景可勤同样没那么大的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各为其主、各尽其事罢了,造孽的是袁韬,景可勤没道理为此背上黑锅。

“闯将常说,反抗暴明,四海之内皆兄弟。几年前入川,就是为了聚合众力、共襄大义。可惜争天王别有所图,故酿出刀兵之祸,今景头领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正是我营需要的栋梁之才,闯将如闻,定也十分喜悦!”

景可勤听他这么说,心中大定,顾视左右道:“且不知呼、梁、杨三位兄弟怎么不见了踪影?”他认识茅庵东是呼九思的心腹干将,故有此问。

杨招凤解释道:“呼总兵现在南方坐镇大营,其余诸事一言一语道不清,等咱们收拾完战场,回营细说。”

在山中赶了许久的路,加之才打一场硬仗,景可勤和他的部下已经十分疲惫。他听杨招凤这么说,点头答应。

冬天干冷,崔树强的一把火在官军营寨蔓延很旺,压都压不住,想来孔全斌的那批物资是绝无救出的可能,所以青衣军最后又添了几把火,将整座营寨以及众多尸体统统烧成灰烬,另外略微拾掇了些尚可使用的装备即打道回府。

千余青衣军在前,景可勤领着数百人跟在后头,军行半途,天已大亮。茅庵东带马当先开路,道路尽头却冲来一群残兵。

茅庵东立手示意兵士停步,待与那群残兵照面,对方已然稀里哗啦哭成一片。打马向前,才发现内中有几人眼熟,都是与呼九思留守营寨的几名青衣军军官。

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茅庵东心头猛然一跳,厉声问询:“出什么事了?”

那群兵士捶胸顿足:“杨、杨三那狗‘操的龟儿子,攻、攻了大营,大头领,大头领给他们害了!”说完,全都号啕大哭起来。

一句话如一口寺院老钟,“嗡”一下在茅庵东脑中敲响,他心无旁念,唯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瞬间发了出来,紧接着天旋地转,再也无法稳坐马上,晕厥坠地。

杨招凤与崔树强同时滚鞍下马,抢上前去,将茅庵东扶起。崔树强用拇指猛压他的人中。茅庵东痛呼一声,复又转醒,他甫一醒来,就兔子般弹身而起,飞上马背怒咆:“我要宰了那个畜生!”话落马出,早已是十步开外。杨、崔二人来不及阻拦,只能领军紧随。

南面的青衣军营寨立于一缓坡上,茅庵东策马狂奔,已见彼处人乱如蚁,红眼之下根本不管背后有无兵士掩护,绰起悬挂在鞍鞯边的长枪,加紧打马冲去。

留守营寨的青衣军不多,杨三数百人突袭而至,战事早已结束。他控制了全营上下,此时正催令兵士搬运营中存粮,外头突然喊声暴起,他情知不妙,引十余亲卫钻出营帐查看。

头一眼望去,就看到一将单枪匹马,贯冲入营,枪影闪烁如梨花飞舞。

“此必是茅瞎子,格老子的,真是个疯子!”在青衣军中,杨三谁都不怕,甚至对呼九思也不是真心服膺,但独独恐惧茅庵东。这一方面是敬畏其勇猛无畏的作风,另一方面也忌惮其人刚直不阿、软硬不吃的性格。

“头领,茅瞎子是一个人!”左右看到来势甚急的茅庵东身后并无兵马跟随,立刻提醒,“不如趁机先把他做了!”

杨三杀呼九思实属无奈,他因畏惧孔全斌才临阵脱逃,但缓过神却担忧粮秣不济,所以暗中探知茅庵东等倾巢而出后,自后袭击了呼九思。呼九思躲在中军大帐内力战不屈,杨三怕夜长梦多,下令乱箭齐发,将昔日待己甚厚的大哥呼九思无情地射杀在了营帐内。孰料,茅庵东回来的速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第一反应是跑路,不过,经过左右提醒,发现茅庵东的确是孤身一人后,他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呼九思死了,茅瞎子便是老大,把他杀了,无需我再动手,青衣军不战自溃!”杨三心下盘算,口中也不含糊:“来啊,取梅鍼箭来!”

他才说完,侍从的亲卫早有人解弓取箭,递了过来。所谓“鍼箭”,箭翼窄小,箭头尖锐,而且箭簇整体较长,专用于透甲。杨三自谓箭法不错,不敢上前与疯虎也似的茅庵东肉搏,就想远远射杀之。

心无旁骛的茅庵东左挑右刺,没有察觉暗中窥视自己的杨三。杨三看准时机,射出一箭,谁知心急之下用劲过猛,那支箭从茅庵东的头盔上飞了过去。

茅庵东警觉一颤,同时反射性地朝箭来方向望去,当他看到正在张弓搭箭的杨三时,心底地愤怒积蓄到了最大值。气冲霄汉中,不顾马边还有兵士阻挠,咆哮着“杨三狗贼,还大头领命来”驾马朝杨三那边狂冲。

一人拼命、万夫莫敌,似乎是受了不要性命的主人催化,茅庵东跨下的那匹大青马也失了智般在促狭的营地内撒足狂奔起来,周围兵士遮拦不住,纷纷向两侧避让。

发现茅庵东猛虎出笼径朝自己这边赶来,杨三心中着慌,但他弓已拉弦,还是硬着头皮射出了这一箭。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茅庵东并没有觉察自己直线冲锋是个大忌,但听“噗”一声响,右肩结结实实吃了这一箭。他登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飞坠落马,而他的大青马重负突释,也乱了步伐,脚下磕绊一下,也是横摔出去,压塌了一间营帐。

杨三得手,大喜过望,举弓招呼:“快擒了茅瞎子!”

左右亲卫见势欢呼雀跃,正欲上前,可脚还未迈,侧方厉啸接踵而至,他们在尚不知觉中就立毙七八人。

放箭的乃是青衣军那一百精锐弓手。

原来不久前茅庵东负气自冲,杨招凤与崔树强在后追了一阵,认为直接冲击营寨只怕又得陷入与杨三的一番苦战。实话实说,来回赶路加上大战方歇,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不免困顿。杨招凤忧虑己方连番作战,极度疲劳下会产生较大的伤亡,便与崔树强兵分两路,各带百余人从左右包抄,剩下的兵马以及景可勤的部队则在后伺机而动。

杨三部本就军纪涣散,又忙于搜罗营寨更无秩序可言。茅庵东忽然到来,杨三等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对于悄然而至的杨招凤与崔树强几乎没有察觉。

当下左右包抄的兵马皆起,杨招凤自左急救茅庵东,崔树强则持弓衔刀,领兵猛攻杨三。

已经暴露踪迹的杨三在这种慌乱时刻完全无法有效组织纪律全无的己方部队,所赖者仅仅身边的亲卫罢了。这十余名亲卫给崔树强等放箭先放倒了近半,剩下的簇拥起杨三就朝营后奔逃。

崔树强是突袭的好手,怎容杨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出生天?他快冲两步,来到队伍外头,张手一箭,先将护着杨三背后的一人射倒,紧接着气不喘、眼不眨,再发一箭。这第二支箭犹如长了眼,稳稳当当沿着前支箭的轨迹飞射,没了旁人的阻挡,箭头从杨三的背脊破入,自喉部透出。

远远看去,杨三猛然止步,双手成爪状,在半空狂抓两下后随着身躯一并颓然倒地,左右亲卫哄然四散,纵有抵抗也毫无章法。

杨三的尸体被崔树强倒拖回中军大旗下,杨招凤此时也着人背着茅庵东赶来相会。崔树强皱皱眉道:“他还好吗?”

杨招凤舒口气道:“只是晕过去了,没甚要紧的。”又加一句,“营帐里找到了呼总兵的尸体……唉,给射得体无完肤……”说到这里,不忍再说,连续叹了几声,颇为嗟叹。

崔树强对呼九思死不死倒没有那么在意,“哦”了一声,指着杨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前还不信,现在看这姓杨的还有那个姓梁的,真是至理名言。”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杨招凤可没有心情陪他闲扯,看了看眼前正在追杀溃兵的青衣军前锋,又回头看看身后——远处,剩下的青衣军以及景可勤的兵马正快速赶来,胜局已定。

他正想开口嘱咐崔树强几句,可话还没说,突然想起一事,不由丢魂丧胆,惊呼:“糟了!”言毕,撇下满脸疑惑的崔树强,撞撞跌跌跑了出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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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动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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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招凤从来没有如此惊悸不安过,他穿过来去如梭的人流,摸到了位于青衣军营寨东端的一处小帐,这里,有他最为惦记的一个人。

帐外的人不多,杨招凤极力抚平慌乱的心绪,沉着气钻入营帐。小营帐不太透光,白日里也没有照亮的灯火,但接着从缝隙间斜斜射入的几道微光,杨招凤还是清楚看见,营帐里头的铺子上,正蜷缩着一个人。

“谢天谢地!”帐内的陈设安然无恙,没有被扰动过的痕迹,杨招凤怀揣着紧张而又庆幸的情绪,缓步向内走去。

才走两步,便见内里的人动了一下。再走一步,那人又明显将身子缩了缩。杨招凤强压激动的声音,但还是不免有着些许颤抖:“没,没事,你别怕!”

“唔。”原本缩在角落的那个人不知是听了杨招凤的话还是有心戒备,撑起身子,双手抱膝蜷坐着。杨招凤从她凌乱披散的发梢中发现了一剪秋水般澄澈的双瞳。

杨招凤意图再靠近些,可才抬脚,那女子浑身就剧烈颤动起来,这过激的反应使得他不得不将抬到一半的右脚又慢慢放回了原地。

“我,我不过来,你也别怕。”杨招凤有点失落,但更是高兴,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在前番的兵祸中,自己从蓬溪山中救出的这名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她显然被喊杀声惊吓到了,联系到此前她在林中的遭遇以及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跟随着杨招凤、崔树强等风餐露宿的经历,连续不断的刺激下,她有这种抵触也实属正常。

杨招凤此来,只为确保那女子的安全,现在放心了,又见那女子对自己带有强烈的敌意,自知不便久留,尴尬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你别走。”一步踏出,脑后忽传一声轻咛,杨招凤被雷击一样登时立定不动,他此时只感觉,世间的一切比起这三个字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原来之前那一声,不是我的错觉。”杨招凤神不思属,回想起了之前替她换衣时的尾声。那时候他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只是当时神魂颠倒,崔树强又突然入内,令他事后对自己听力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然而现在证明,无论是音调还是音色,两次相差无几,他那时候并没有幻听。

“我,我怕……”那女子再次说话,她的恳求对杨招凤而言全无抵抗力。

“我不走,我就在帐外。”杨招凤纵然狂喜,可却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觉踯躅——他想和那女子做进一步的交流,却担心时机未到,也担心无话可说,不如先躲出去,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青衣军余部与景可勤很快到来,杨招凤在营帐外待了一会儿,就被满头大汗的崔树强找到参加临时军议。公事为先,杨招凤无法推脱,只得叫了两个信得过的兵士,嘱咐他们代替自己死守营帐不得有半懈怠云云。

这一次的军议,很紧急,紧急之处在于,原先青衣军的三名最高统帅几乎是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了个干净,青衣军现在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微妙境地。

从左到右,各具惨状的呼九思、梁时政与杨三的尸首依次排列。景可勤扫视一遍,啧啧称奇:“时也命也,这三人横行川北有年,也算是川中有数的豪杰,怎知最后会落到如此下场?所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说的就是他们吧。”

他嗟叹几句,给茅庵东听到煞是扎耳。调侃梁、杨也就算了,势利小人,死不足惜,但涉及呼九思,他就不乐意了。杨招凤反应敏捷,心知现负伤在身、绑着白布条的茅庵东不宜动怒,也不好指责才投靠的景可勤寒了其心,便抢白道:“人各有命,呼总兵死得壮烈,永受敬仰,梁、杨过街鼠罢了,岂可与呼总兵同日而语?”说罢,朝几名兵士招招手,“把梁、杨的尸体拖下去,找个地儿埋了。把呼总兵的尸首收拾好,明日咱们当隆重下葬。”

和了这一把稀泥,茅庵东与景可勤的情绪才算被安抚下去。

崔树强掰着手指头道:“适才我算了算,青衣军现在杂七杂八加一起,还有一千四百人不到,景头领,你这里有多少?”

景可勤虽然好面,但亦知此乃坦诚相见的时候,若故意隐瞒,无疑会让杨招凤等人怀疑自己的诚意,于是也不管是否打脸,回答:“六百上下。”他兵马原有一千出头,现在只剩六百,看来果真在与孔全斌的交战中折损甚多。

崔树强又掰了掰手指头:“两边加一起,倒还有个两千人。”

杨招凤接过话头:“话是如此,可呼总兵既不幸身亡,青衣军实可说是一盘散沙。如今景头领又入伙,若依旧各自为政,强敌在外,怕是凶多吉少。”

景可勤老练,一听到这里,敏感起来,尝试着问道:“杨参谋的意思是,要……要整编整编?”可以说,他投靠赵营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整编。像他这样的草头王,身份地位全靠手里有兵撑着,要是兵力被吸收,届时兔死狗烹给一脚踹开,那真个是哭诉无门、任人宰割了。

他说话间心念电转,已经暗自打定主意,杨招凤只要一有吞并自己的意图,就立刻拍屁股走人,青衣军若敢阻拦,玩命也要干到底。他投靠赵营是为了投资,可不想把自己老本都折进去。

茅庵东与崔树强都看到了景可勤脸上的阴晴,绿林多年,这类事看得多了,他们都明白吞并往往是引发火并的一条重要导‘火索。眼下,拿主意的人是杨招凤,他们心中都暗暗担心,怕年轻的杨招凤缺乏经验,一句话说错从而酿成大祸。

“景头领多虑了,什么整编,没有的事。你的人,你自己管,我的意思,现在咱们兵力不少,总得有个主事的不是?”杨招凤面沉如水,淡然说道。

此话一出,景可勤猜忌顿释。听杨招凤的意思,是要联营,这既能攀上赵营,又能保持自主的模式,正中景可勤的下怀,他当即喜笑颜开:“姓景的没读过书,脑袋都是浆糊,杨参谋多包涵。你说的有理,咱们现在就需要个主事的。”

茅庵东与崔树强暗舒口气,同时都向波澜不惊的杨招凤投以赞许的目光。想不到这杨招凤年纪轻轻,思虑不止于战场,待人处事方面也不可小觑。依靠青衣军现在的实力,自然不可能强行吸收景可勤,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退一步,先将景可勤牢牢绑在身边,往后再办,余地就大了许多。

杨招凤见景可勤放松了心防,微笑道:“我认为,茅头领可暂摄青衣军总兵职务。”

“我?”茅庵东一脸茫然,完全没有料到杨招凤会推举自己。他其实觉得杨招凤能谋善断,又是赵营嫡系出来的,更为适合。

景可勤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舒展,低声附和:“无异议。”

崔树强同样表示赞同,茅庵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姓茅的莽夫一条,没什么智力,又是有伤在身,怎当得起这个重任,还是另择贤人为好。”

杨招凤握住他宽厚的手,摇头道:“茅总兵说的哪里话?纵观我等众人,每一个比茅总兵更为妥当的人选了。茅总兵安心任职,等度过这一关,再听闯将任命可也。”

之所以选择茅庵东,短短时间,杨招凤其实考量了很多。首先,目前这两千人里,青衣军还是占了绝大多数,而要驾驭好这些棒贼余部,在青衣军无根无基的杨招凤与崔树强都不合适。茅庵东作为呼九思首屈一指的悍将,在青衣军中威望甚高,呼、梁、杨三人一死,挑一个能压服三部的人,也只有他一个罢了。再看景可勤,他现在也算实力派,但比起青衣军全然不占优势,他就算不服,也没什么资本竞争。最后,茅庵东耿直刚强,为人真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无论对赵营还是对杨招凤本人,相处起来更为舒心。

崔树强也咧嘴道:“让你当你就当,没啥好推脱的,别人如不服,我替你宰了他!”说完,将刀往地上一插,表情相当认真。

茅庵东咬了咬嘴唇,点头爽快道:“既然几位给我姓茅的面子,姓茅的自无推脱之理。”

崔树强喜道:“这才像话!”

杨招凤笑了笑,续道:“茅总兵既然就任,那么接下来就劳烦崔把总与景头领暂任两个千总职位,以为辅佐。我就厚着脸皮,继续充一参谋吧。”

崔树强闻言,“揉着自己的光头大笑起来:“妙哉,妙哉,绕来绕去,最后老崔我反而升了官。哈哈,这买卖不亏!”

杨招凤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而肃道:“咱们虽然击退了孔全斌,但依然身处险境。不说四周还有其他官军伺机待发,孔全斌也没有伤筋动骨,必会卷土重来。排下这个职务,只是权宜之计。而今首当其冲,还是得迅速转移,找到我营主力!”

众皆称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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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异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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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灰蒙蒙的天空下,双手互插袖中的郭名涛隔着栅栏,望向天际边那蓝黑交接之处,脑后却传来一声长吆。

“什么晚来?这可快要日出了。牛头不对马嘴。”郭名涛怕冷,脑袋动也不动,看着前方说道。

路行云与他并肩而立,学着他朝远方眺望,嘴上不忘问道:“瞧什么呢?”

郭名涛目不斜视,道:“看日出。听几名兵士说起,这边的日出好看,我怕日后再也瞧不见了,今日特地过来瞅瞅。”

路行云哂笑道:“郭兄真好雅兴。我军都朝不保夕了,你竟还有这份悠闲,佩服,佩服!”边说,边假装作揖。

郭名涛白他一眼:“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又有何用?我又不是沈水的龙王,操点心就能将水收了放军队过去。你说的,我军的都朝不保夕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妥?”

路行云见他较了真,笑笑道:“妥,大大的妥当!”说完,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大军已经在此间停顿了快十日,眼见再过两日就要十二月,咳咳,时不我待呐!”

“这我知道。”郭名涛幽幽说一句,“闯将这几天忙上忙下的,可不就为了此事焦心?对了,听说覃总兵不日将归营,你会随军吗?”按编制,路行云是覃进孝所部先讨军左营的参谋,可之前在射洪分兵的时候,赵当世考虑到事关重大,没有继续留路行云在覃进孝身边,而是照老规矩将老本军参军覃奇功配给了覃进孝暂为辅佐,路行云则跟着老本军诸部南下来到了这里。郭名涛听说了覃进孝被南调的消息,故有此问。

“鬼晓得。”路行云撇撇嘴,“闯将他老人家不信任我,怕是接下来我都将在此给郭兄你作伴了。”说完,嬉笑两声,可神情间颇显落寞。

郭名涛沉默一阵,慢慢道:“其实这还遂了你意,能留在这里,岂不是有更多机会见着郡主?”

“他奶奶的!”路行云佯怒骂他一句,“你这厮,什么时候也会耍贫嘴了!”他说着,捶了郭名涛一拳,郭名涛也“哈哈”笑了起来。他俩此前对留在赵营的华清其实十分担忧,怕赵当世或者其他军将忍不住欲望,行禽兽之事。然而到目前为止,赵当世的亲身示范下,赵营全军对华清都执礼甚恭,并无半点冒犯亵渎之处。他俩安心之余,对赵营、赵当世的印象不由又好上几分。

“咱们在赵营一日,便可多保护郡主一日,若情况有变,需得第一时间护送郡主脱离险境。”路行云与郭名涛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保护郡主”云云都是他们自欺欺人的想法,“护送郡主脱离险境”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虽心知肚明,可他俩之间从未有人真正点破这一层窗户纸。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华清郡主已经渐渐成了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们恐惧有一天将话说穿,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精神世界就将在一夕轰塌无存。

“你俩怎么在这里?”二人脑中各有所想,都怔怔远眺天边那慢慢出现的霞光出神,不防又有人来到。

“哦,是杨行人。”郭名涛循声看去,认得眼前眉宇间有些许焦急的这个白净后生。此人叫杨绍霆,现为稽查使刘孝竑手下的一名稽查行人。他此前曾暗地里给过郭名涛一些消息,令郭、路颇为受益,故而三人之间关系不错。

“营里军纪严明,刘稽查更是铁面无私,若让他知道你俩擅自来此地,只怕……”杨绍霆点到为止,但一脸严正。

“果真是刘张飞的好徒弟。”路行云偷摸着吐吐舌头,自思,旁边郭名涛拱拱手道:“我适才给今日轮值的百总打过招呼,不碍事。”

杨绍霆不容置喙,道:“那更不行,刘稽查要知道,只怕那百总也得一并受罚了。”说着,又道,“二位跟着我走,速速离开此地,尚可无事。”

郭名涛与路行云相视咋舌,想不到赵营的纪律居然已经严格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曾经巡检过许多官军部队,完全做不到这样的令行禁止,更别提流寇了。赵营以流寇之实,竟自律如此,当真匪夷所思。

杨绍霆与他们关系虽好,但却素以公正不阿著称,郭名涛相信再磨蹭下去,这后生真会“秉公执法”,失落地瞥了眼天边那尚未冒出的旭日,点头答应。三人正欲离开,不远处的北大辕门外,突然归来一批骑兵。

“是韩总兵的人。”杨绍霆直直立着,呆看向那群神龙活虎的骑兵,眼中蕴含着艳羡钦佩。路行云偷眼看看他,暗自嘀咕,也不知赵当世、刘孝竑用了什么洗脑的法子,居然让这么一个大好后生真的把赵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营外了骑兵与守门的兵士来去通穿了身份,营内兵士将门打开,一将一马当先飞马入营,瞭见郭名涛三人,驾马小跑过来,笑道:“几位起的好早,可是来迎接韩某的?”

说话的是飞捷营总兵韩衮,郭名涛与路行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此人虽为武夫,但态度和顺、懂得礼节,所以对其颇有好感,就也恭恭敬敬回了礼——赵当世再怎么看重读书人,赵营毕竟是武人为台柱,武贵文贱依然是不说的规矩。

“呵呵,晚间出巡,收获不错。”韩衮面容上显出微微的倦怠,不过看上去心情上佳,他竖起拇指向后指指,“后面一群客人,等着见主公,韩某这里先别过了。”

郭名涛三人点头答应,韩衮随即呼哨一声,数十骑立时马蹄飞踏而去。飞捷军骑兵是赵营精锐,郭名涛与路行云早前对军务多有接触,并非只会埋首读书的酸儒,朝阳下见到英姿勃发的韩衮以及雄壮英武的骑兵飞啸而过,也不禁从心里发出赞叹。

然而,前头十余全副武装的骑兵掠过,后头紧跟着的,却是同样骑于马上,百姓装束的七八人,他们脸色都是一派颓丧,看样子就是韩衮所说的“客人”了。

当其中一人打马而过,路行云眉毛一耸,问郭名涛:“郭兄,你刚才看到没,那人,那人的样貌……”

郭名涛亦是疑云满面,点头回答:“看上去不类你我,似是,似是胡人。”

三人再将目光投去,看到的,却只剩飞扬起的尘土。

赵营的中军大帐外,韩衮精神抖擞地翻身下马,帐外周文赫上来牵住马,道:“主公正在吃早膳,总兵稍等。”

韩衮打量他两眼,笑着道:“老周,身体好不少啦。”自打在褒城身受重伤后,这护卫赵当世的职责基本都由庞劲明代替,韩衮与赵当世经常见面,这几日来倒是头一遭看到周文赫。

周文赫脸黑如铁,看不出什么动静,但道:“身体基本痊愈,可以继续效力。”言罢,紧抿嘴唇,不再言语。

韩衮晓得他本就少言,经历这一场风波后更是孤僻内敛了不少,也就不再与他说笑,专心候在帐外。也不知是不是马蹄声惊动了赵当世,只一小会儿,周文赫就让韩衮进去了。

来到帐里才发现,赵当世还端着一个竹碗在喝粥,韩衮还没说话,赵当世先道:“老韩,吃东西没,来来,先吃完热乎的粥,暖暖身子。这粥里加了莲子、枣子,甚是香甜可口!”

韩衮笑道:“不必了,没吃早饭的习惯,不饿。”说话间,赵当世已经囫囵将一大碗粥咽下了肚。

“舒爽!”赵当世摸着肚子,伸个懒腰,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主公,昨夜夜巡,在西北面找到些‘客人’,顺便请到了营中”赵当世不拘小节,韩衮也就没那么多拘束,径直走到了他身边。

赵当世笑笑道:“什么客人,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韩衮点头道:“是有些不同凡响之处,我让他们进来,主公一看便知。”说完,拍拍手,帐外周文赫问音放行,当即七八人掀帐鱼贯而入。

赵当世抬头看去,扫视一遍,视线却在站在最前的一人脸上停了下来。他侧头看看韩衮,这才明白他所说的“非同凡响“是指什么,不再喝粥,朝那人招招手道:“灰衫者,上前来。”

那站在最前,身着灰衫的男子闻言,很听话地走近几步,赵当世仔细将他打量一遍,开口道:“你不是明国人。”他现在算是看清了那人长相,脸长颔方、高鼻深目、头发带卷,虽然穿着长衫,但一看就不是汉人。

“小人是明国人,真真实实的汉人。”那灰衫者连忙说道,两手握拳不断搓着,很是慌张,但一口官话,很是纯正地道。

“我汉人都是直发黑目,而你却是卷发棕目,怎么敢自居汉人?”赵当世有心戏谑故作严肃质问。

那灰衫者摆手解释:“将军误会了,小人名叫杜纯臣,虽然样貌有所不同,但确实是汉人。”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小人是广州府香山县壕镜澳人氏,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之所以被将军误会,实因小人的生父是佛郎机人。”

“原来如此。”赵当世点头说道,“无怪你酷似番夷。”

那自称杜纯臣的灰衫男子忙不迭道:“是,是,全因这层关系在里头。”言及此处,叹口气,面露惆怅,“可恨我那佛郎机爹给我生成这般模样后不见了踪影,晓得小人从小到大,收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

赵当世与韩衮等听他这么说,哑然失笑。这杜纯臣长得不同,说话也是不同。短短片刻时间,就忘却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也似,开始编排起了自己那个死鬼老爹,还一副义愤填膺模样,倒是个妙人。

所谓“壕镜澳”,即之后的澳门,现在已为佛郎机人盘踞了很久,虽然不合法,行政上仍然属于香山县管辖,但自主的权利完全在佛郎机人手中。佛郎机人每年缴纳“地租”,大明朝廷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这既成事实成为摆在台面上的潜规则。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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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异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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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这杜纯臣供述,他与随行七人数日前刚离开龙安、松潘府,那里有几家土司的生意要做。而他们之所以南下到达潼川州境内,则是为了去云南,然而目前李自成大肆肆虐,成都府境内兵祸不绝,万难通行,杜纯臣与伙伴权衡后还是决定转入潼川州,找了向导,抄小道绕去嘉定府。

“你要去云南,那里还有买卖要做?”赵当世随口问道。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杜纯臣红光满面。他与海盗、山匪打惯了交道,其实现在对于赵当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恐慌,甚至心底下还盘算起了是不是能在赵当世这里也捞一把生意。既有这个心思,赵当世发问,他便应声回答:“将军所料不差,云南有个大主顾,必须得去。”

“大主顾?你说说看。”杜纯臣的突然出现,其实令赵当世先惊讶,后惊喜。惊讶自不必说,惊喜则是他似乎嗅到一丝极为诱人的气息。说简单点,便是赵当世认为,或许可以利用杜纯臣,与广东、福建的一些海商搭上线。

如果仅仅把目光局限在赵营当前的处境,这杜纯臣对于赵当世而言半点价值也没有。只是,无论形势危及到什么状况,赵当世都会不断提醒自己——一定得把目光放长远!

带兵有如博弈,但凡博弈,庸才走一步想一步,高手走一步想三步乃至于更多。能将赵营经营成现在这种规模,踩过无数坑的赵当世之心智已经远非当初初出茅庐时可比。虽说他也不知道眼前的难关何时才能跨过,可这并不影响他越过这个难关,把赵营往更为长远的方向考虑。

赵当世在与昌则玉、覃奇功等人深谈过很多次,大概给赵营的发展搭建了粗略的框架。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做事要有蓝图,纵然内中会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可蓝图的指导性作用不容小觑,大方向把握好,小地方的错谬可以慢慢修正,没有大方向,就如同对着空气打拳,纵使使劲浑身解数,到头来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无用之举。全军陷入无头苍蝇般的境遇,下场就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现阶段赵营的目标很明确——出四川去湖广。但之后是什么?目前仅仅赵当世、昌则玉等寥寥几名军中高层有模糊的概念,大致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发展”。如何“发展”?是继续和眼下这样四处流动,裹挟式野蛮生长,还是说找块地皮,细心经营?更进一步的细节在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但赵当世必须得确保,当完成第一个目标,开始着手第二个目标时,满足第二个目标的所有条件,都必须拿得出手,必须早做准备。世事难料,机会稍纵即逝,赵当世可不想因为自身的短视,未做好准备,而与可能的好机会失之交臂。

回到现下,一言以蔽之,赵当世感觉这杜纯臣也许会是日后用得上的资源,故而倘若可以,最好现在就开始布线。

为商者,诚信很重要,特别是杜纯臣曾经郑重其事,对自己的所有客人都保证不会向外界泄露他们的半点信息。只是形势比人强,年轻的杜纯臣能在官、商、匪三者之间游刃有余,靠的就是八面玲珑、随机应变。他快速在心中权衡了利弊,张口回答赵当世的问话:“那大主顾说来将军或许听说过,云南石屏州土副总龙在田。”

“龙在田?”赵当世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印象,但一下子记不清晰。

杜纯臣见他不知,说道:“这龙副总为彝人,先为保正,天启年间破安效良、张世臣,因功相继受职土守备、坐营都司。前几年在中原有功,被拔擢为了副总兵……”为了不引起赵当世的反感,他把龙在田前几年剿贼获功的是轻描淡写带了过去。

韩衮在旁插话道:“你对这些很了解啊。”

杜纯臣忙谄笑道:“走南闯北多了,自然能多听些风声。此外这龙副总是大客,与他交涉,事前总得做些准备不是?”

韩衮微微一笑:“心思倒细,无怪能做出些成绩。”

杜纯臣又道:“这龙副总几个月前才回到云南休整,听说近段时间受新任熊总督的召唤,又要出师。他人手招够,想来小人这里购买些物什。”

“什么物什?”赵当世冷眼看他。

杜纯臣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敢隐瞒:“听说鸟铳的需求较大,火炮倒是没有……是大宗生意,小人怕手下人误事,这次特地过来准备与他敲定内容。”

韩衮冷笑道:“这倒不错,把鸟铳好好卖些给他,结结实实来打我们。”综合前段时间得到的消息,杜纯臣前言“熊总督”当属新任六省总督熊文灿。熊文灿将与洪承畴等人配合,重点“照顾”湖广、中原等地,与赵营接下来的目的地“不谋而合”,所以韩衮才出言讽刺。

杜纯臣敏感,立马说道:“不,不,误会,大大的误会,我看那龙在田诚意不足,这次去,准保成不了单。”

赵当世这时候道:“我不管你将和谁做买卖,我且问你一句,如若我营想要些铳炮火药,你可愿卖?”

杜纯臣一听此话,心神一荡,装模作样想了半晌道:“自然可以,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小人只是个中间人,自己并不经营铳炮。东南海面的规矩,都是钱到货到……”

杜纯臣话还没说完,韩衮起声打断他:“慢着,听你意思,还怕咱们赊账不成?”语气甚冲,故意含些威胁用来施加压力。

杜纯臣硬着头皮道:“这是实情,也是行规。小人只是中介,其余供货、转运甚至清关等等都有专人需要打点,其中流程极为繁复。如果几位将军以为对小人说句话就行,那,那便错了……”他本来想说“那便太天真了”,可话到嘴边,想起保命要紧,还是赶忙改口,即便如此,看着赵当世与韩衮二人神色,皆露出不悦。

“那得如何操作?”赵当世有耐心,继续问道。

杜纯臣到底是见过些世面,事到如今,心慌意乱下表面还是能坚持从容不迫,他朗声道:“如果将军真有意向,可派专人去广东打点经营。小人愿意从中牵线搭桥,提供便利。此外,本金少不了。那边做生意,没些定钱,寸步难移。”说到熟悉的业务范围,杜纯臣的信心回涨不少,口齿流利意思清晰,果真当得起他之前的述说。

赵当世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杜纯臣似乎是收到些鼓舞,接着说道:“若是将军需要,小人还能提供另一项便利。”

“说。”

“小人在东南还有些脸面在,如果将军价钱给的到位,凭小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当能说服些番人、夷人过来。”杜纯臣看了眼赵当世,见他没什么异色,续道,“东南炮铳制式甚杂,来源广泛,有些炮铳,实难上手。那些番人夷人诗书礼教远逊我天朝上国,对于炮铳这些奇技淫巧却是拿手异常。有他们指导,想必能更好运用炮铳。”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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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异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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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水对岸,青灰色的天空下可以遥遥望见那连绵分布的赵营营帐。层层叠叠的营帐内,偶尔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或是传出几声号响呼喝,“毗邻而居”了这些日子,吕潜已经能够大致估摸出对面在做些什么,甚至判断出对面是否要准备进攻。

在沈水的南岸,吕大器组织的遂宁兵合计旷昭带来的兵马统共有个三千。吕大器坐镇后方,这前线的指挥事宜都是旷昭在负责。只不过,前两日,旷昭去遂宁县的北固乡找吕大器商议对策,所以这营中事,暂时交给了吕潜负责。

吕潜今年仅有十六岁,纵然天资聪颖、老成练达,毕竟还欠些历练火候。他名为营中主事,但实际的军务全都由吕大器、旷昭手下的几名老家丁负责。虽是如此,锋芒初露的吕潜责任心很强,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冒着严寒、顶着冷风,亲自来沈水的防线“观察贼情”。

霍去病未及弱冠封狼居胥、杨爽不到而立两破突厥,自小读了那么多书,吕潜对历史上诸多少年英才十分心驰神往。受此影响,加之少年人的虚荣心,他暗立志气,即便做不到那些人的彪炳千秋,至少也得剿灭了眼前的这股大寇,为自己、为吕家挣脸。

天寒地冻,接连几日清晨,沈水沿岸都结起了薄薄的浮冰。吕潜留了个心眼,今日起床,头件事便是踱步河边,查看结冰情况。令人安心的是,沈水的冰依旧很薄,距离容人走动,还差得很远。

日头渐上,吕潜朝手掌哈了几口白气,准备返回营帐。对面的赵营似乎每日都有操练,自己这边当然也不能懈怠。等回去了营帐,就得和几名军将讨论今日操练以及守备的诸多军务。

边走着,吕潜忽然想起了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旷琬。她是旷昭的独女,比自己大一岁,因家事,八九岁就离开了遂宁。印象中旷昭的脸庞已经十分模糊,吕潜透过重重记忆,依稀能想起她有着一张可爱的鹅蛋脸,虽然有些怕生内向,但一双大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一晃已经过了近十年,吕潜当然知道女大十八变的道理,但综合父亲与旷叔父的话语,他还是确定,自己的这个“准未婚妻”定然长成一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

当半个月前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说旷琬要回遂宁的消息时,吕潜的心中就像绽开了一朵花。他憧憬着未来,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过的很有动力。

然而,走到营寨外,不经意看见根根尖兀的木栅,吕潜就如蒙锤击,瞬间从温暖的的回忆被拽回了残酷的现实——旷琬被贼寇捉了。

他只敢想到这里,因为仅仅想到这几个字,他就顿生钻心的疼。她会遭遇什么,粗鄙凶残的贼寇们会对她做些什么?等等等等吕潜完全无法深想下去,就如现在,他忽然就有些胸闷喘不上气,赶紧扶着一根营栅,深吸几口气。

随行的仆役见他状态不佳,都殷切上前,吕潜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大惊小怪。他喘息片刻,微微好转,这时候,西面两匹快马飞驰而至,马上人远远看到身披厚厚白鹤裘的吕潜,翻身下来,小跑上前道:“公子!”

吕潜瞧瞧两人,都是自家的老家丁,西南马帮走商出身。因为马技娴熟,特地被任命为斥候,专探消息。

“李叔,荣叔。”吕潜客气地打个招呼,“你们去了两天两夜,我心里着实焦急,几乎要差人去寻你们。”这两人此前受命向北冒险查探,风险很高,吕潜久久未得到他们消息,真的以为出了事,没想到他们居然回来了。

“是遇到些小麻烦,不过还算好,安然无恙。”那被称为李叔的中年矮壮汉子回话道。

另一个荣叔接着道:“我二人偷渡向北,几乎要到射洪,岂料那附近正在交战,贼寇四面巡防甚严,我二人保险起见,没有妄动,就想要南下归营。”

“射洪正在交战?”吕潜追问一句。

荣叔应一声道:“是川北张副总的人和赵贼分部,听说几日来来去去交锋数次,胜负未分。”

李叔补充道:“战事虽多且频繁,但阵仗不大。想必张副总打的也是将赵贼困死的主意。”

吕潜颔首而言:“正是,天雪欲降,赵贼自陷囹圄。家父的意思,就是困而不攻,俟其自灭!”

二人闻言,皆点头称是,那李叔说话间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荣叔赶紧帮他拍背,过了一会儿,他才满脸通红缓和下来,不好意思道:“一路太急促,口干舌燥,让公子见笑了。”

吕潜将脸一板,严肃道:“李叔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一家,本就没什么生分,又为了公事劳心劳力,我吕潜感激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岂会笑你!”

李叔闻言,笑着点头,荣叔说道:“公子,实不相瞒,我二人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回大营,还有一件要事禀报。这事比起射洪方面战事,势必更为紧急!”

“荣叔请说。”

“我二人才从射洪南返,不料前脚刚走,后脚射洪的贼寇也分出一支南下了。”

“竟有这等事?”吕潜惊呼一声,预感到此事干系重大,“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二位入营坐下细说!”

吕潜与李叔、荣叔入营,仆役上了几杯热茶,李、荣二人喝了几口,又端着暖手,神态不再萎靡,渐渐恢复些神采。此时恰好到了晨议时间,其余军将陆续都来了,吕潜便让李、荣二人继续说明情况。

“从射洪分出来的贼寇,具体人数不明,但粗略估计,当在千人之上。这支贼寇行军速度甚快,我二人骑马,也只能堪堪保持五里以上的间距。”帐内温暖,李叔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不少,说话的嗓音也大了起来,“贼寇沿涪江南下,想来目的是为了支援此间的赵贼。”

吕潜说道:“我沈水防线固若金汤,赵贼近万人马都无可奈何,纵然再添些人,徒然而已。”帐内军将听了这话,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荣叔这时摇头道:“小人以为此事没那么简单。”

“此话怎讲?”

荣叔正色道:“我二人暗中跟随,发现不同寻常之处。那支贼寇沿江不断试探侦测江水深浅宽窄,似乎有渡江的意思。”

“渡江?”吕潜嘴巴微张,着实没想到这一点,“从射洪往南,大道在涪江东面,贼寇要渡江,是要走西岸?”

“恐怕是的。”

“不可能!”坐着的一名白发老将当场呼道,“从射洪往南,涪江西岸皆为崇山峻岭,荆棘密布、陡绝异常。即便山匪寇盗都不愿藏身,何谈数以千计的贼寇军队?况且大雪将至,他们进山,岂非自寻死路?”

吕潜点头表示赞同。此前吕大器曾说过,北面有张令,南边有遂宁兵,东面有谭大孝与孔全斌,都可以兵困赵营。唯独西面,无需用兵,只凭山险形势,足胜百万兵。他一个遂宁土著,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纸上谈兵的臆测。

荣叔脸一红道:“贼寇丧心病狂,岂能以常情度之?如若赵贼真的失了心智,不顾一切派兵自西绕行,咱们难道就袖手旁观不成?”

李叔同样直言:“各位别忘了,走西面山路,可直接绕至遂宁之北!”

此言一出,吕潜身躯一震,满堂坐着的军将们也瞬间寂然无声。他们都知道,吕家世居遂宁北部的北坝,所有的产业都在那里。可以说,遂宁有没有对于吕家无足轻重,但北坝没了吕家就再难振作。

“可涪江西侧的山区之凶险,我等都心知肚明。二三十年经验的老樵夫、老猎户入山,都有五六成的风险,一到冬季,更是无人再提入山事。赵贼就不怕他派出去的人,打水漂有去无回吗?”那个白头老将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口吻,一张老脸因为激动已然涨成猪肝颜色。

“你知道凶险,赵贼可不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如何确定生死存亡之际丧心病狂的赵贼不会拼死一搏?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份责任,你担得起吗?”李叔也急了眼,不管对方是当地有名的宿老,径直质问。

“我,我……”那白发老将气得七窍生烟,却无言反驳。他算是在座反对派的代表,既然瘪了气,其余人也不敢再出头。

李叔与荣叔压服了那老将,转对吕潜道:“公子,此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得早做准备!”营帐中老将虽多,名义上还是听命于吕潜。众议纷纷的情况下,吕潜一锤定音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

吕潜年轻小,但考虑周全,他思忖片刻,对众人道:“各位,晚辈以为,李、荣二人之言有理……”李叔与荣叔听到这里,均是宽慰一笑,可接下来又听到,“不过此事牵扯甚大,甚至关乎我军在沈水南岸的布局。故而晚辈以为,此事不得疏忽,但也不该过早定断。最好还是继续差人向北查探,伺机而动,营中现在则可先开始相应做些准备。同时,我写封信给家父,征求他的意见。”

此稳重之言,四平八稳,营中众军将听之,大多赞同。李叔与荣叔暗自点头,心中均想:“不愧东川公之子,遇事沉着,不急不缓。”同时也对他的提议没有异议。二人同时向前跨一步道:“既然公子这么说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二人直接继续去北边查探!”

吕潜闻言,肃然而起,拱手而言:“我军有二位这等忠良股肱,何愁贼寇不灭!”

此时的射洪南部,一人抬首望天。继而,他像发现了什么也似,张口大呼:“千总,下、下、下……”至于“下”字下面是什么,却久久没有后文。

“下雪呗!”另一人“咔吱咔吱”踩着冻结的土壤,说着话走过来猛拍了他一下,他受这一击,当即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似,总算也蹦出了“下雪”二字。

“哈哈,老魏这结巴,可愈发严重了。”看向左边,又有一人披头散发坐在那里。他手上拿了块破布,正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兜鍪。他的兜鍪带有凤翅,十分惹眼,军中都知道,这凤翅兜鍪的主人是现今赵营先讨军左营千总覃进孝。

“我可没愈发严重。”头前“下雪”二字半天吐出不出来的那人不满嘟囔一句,这句话倒说得顺溜。此人名叫魏一衢,现在是覃进孝营中前司把总,他身旁那个拍他的汉子名叫彭光,是后司把总。

“这头屑也似的,也好意思叫雪?”覃进孝撇嘴道,满脸不屑。

“那可不,这是个征兆,征兆懂吗?有了开、开头,后面大……”魏一衢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变慢,中间只结巴了一下,然而说到“大”,却又接不下去了。

“糟了,老魏又卡壳了。”彭光捧腹大笑,左耳下面一颗黑大痣上长着的白毛随抽动着的面部肌肉飘晃,“看着着急,我替你说了吧。前面小雪是开路先锋,后头大雪立马便来。是不是这个道理?”

彭光故意将一句话讲的几位顺畅流利,说完,得意地瞅瞅魏一衢。魏一衢满脸羞惭,腆着脸“嗯”了一声。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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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异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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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一算,自赵营起兵至今,已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局外人以为白驹过隙,但局内人却觉一日三秋。赵营的每名成员从入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没日没夜的困苦煎熬中步履维艰。

无时无刻均处在漩涡中的赵营很自然成为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坚持住的人不断成长,坚持不住的人则陆续湮灭于半道。

覃进孝坚持到了现在,即便他加入赵营的时间比不上营中的一些宿老,但显而易见,他的蜕变绝不比营中任何一个坚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还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卫荒蛮落后的环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时也塑造了他闭塞排外的个性。他只愿意率领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对险境,也拒绝与除了亲友、家将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个刺猬,外表貌似尖锐不可侵犯,实则内里充满了柔软与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经历,使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与看法。一开始,这种转变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为此连续几周焦虑恐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态逐渐平缓下来。他发现,将自己打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险。

他开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闭的内心以及对于部队管理体制是否能跟得上赵营发展的速度。最直观的感受在于,一场大战下来,任凭忠路兵再怎么骁勇无畏,总会有些折损,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吸收一些外人入营填充空额,否则可以预见,辛辛苦苦从忠路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终将荡然无存。

先是赵当世指定了他营中参谋以及几名低层军官,而后,覃进孝自己也开始主动调整部队的结构。调整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观察,生怕自己的尝试会引起恶劣的后果。然而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从行伍间提拔起来的外人。魏一衢虽说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样豪爽、一样仗义、一样剽悍勇猛,有时候,覃进孝根本不会想起魏一衢压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卫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脸地和急赤白脸的魏一衢胡言乱语着,也瞧不出半点隔阂。

“或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覃进孝低头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经意间从边缘滑落。

他回过神,惆然轻叹,余光处,一双麻鞋踏泥而来。

“老魏,怎么?争不过老彭,找我求援来啦?”覃进孝抬头看看走来的魏一衢,打趣道。这魏一衢性格宽厚大度,从来没见发过脾气。自己与彭光有时候拿他的结巴说事,他最多也是无奈地朝天挥个两拳以示恐吓罢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和彭光争吵还没缓过劲,还是天气太冻,魏一衢此时说两个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进孝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来说笑的,敏锐抬头向不远处的涪江看了看。那里,早已搭建起了好几座浮桥,正不断有营中兵士沿桥过岸。

“江对岸打起了红旗,看来已经再过片刻,就将渡满千人了。”魏一衢调整了呼吸,在脑中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后方道,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覃进孝答应一声,转头对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唤一声:“东边有消息吗?”

彭光大跨步走上来,回话道:“一炷香前,刚来一个斥候,言说韩总兵最迟入暮前可至,想来快了。”

覃进孝点点头,韩衮的人一来,这事就算是妥了。他脸色一绷,将抹布往腰间一塞,右臂夹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传全军,做好准备,今日行军,事关重大,懈怠者重罚无赦!”

“是!”魏一衢与彭光齐声应诺,早没了之前的轻浮笑意。

赵营覃进孝部正在横渡涪江的消息于次日傍晚传到了沈水南岸的遂宁兵营寨。一身风尘的李叔从马上一跃而下,不及调匀呼吸,就急不可耐地闯入了中军大帐。这里,吕潜正和一帮老将围着大火炉谈话。

“李叔!”吕潜一见他入帐,起身相迎,“赵贼动向如何?”

“赵贼狼子野心,正在抢渡涪江!”一路疾驰,给寒风吹僵了脸的李叔气喘如牛,俯视眼前一群厚衣华裘,围坐烤火的军将们。此前那个与他犟嘴的老将也在,听到这消息,皱起眉头嘴里嘟囔着,却把身子向内缩了缩。

吕潜前跨一步:“消息属实?”

“事已确凿,至小人来前,涪江东岸的赵贼已渡过千人!”李叔呼了两口气,努力把焦急的神情放缓,“老荣还在那边蹲着,等我回去接班!”

吕潜搓了搓手似有些猝不及防:“我今早才派人去北坝,想来这时候爹爹他才刚接到消息……”

李叔头摇得像拨浪鼓:“未雨绸缪,我军必须现在就做准备。赵贼行军甚速,如不及早应对,怕追悔莫及!”

纵然被冠以早慧聪捷的美誉,吕潜终究还是个少年,值此该当机立断的时刻,反而迟疑起来。他犹豫着说道:“要是爹与旷叔父他们别有打算……”

李叔恳切道:“形势迫在眉睫,依赵贼现在的速度,明早当能全部渡江,我军必须趁早在其必经之路上设立防线,不然此间防御将形同虚设!”

遂宁与北坝都在涪江之西,也就是说,渡过涪江的赵营兵马往后无需再次渡江,只要沿着陆路就可直插遂宁兵老本所在。而且现在对于处在沈水南岸、涪江东侧的吕潜等人来说,要跨江驰援的反倒成了他们。

“这,这……”吕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踯躅不前过,一张白净的脸颊登时青白交替。他知道,他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有可能影响到全军乃至遂宁的存亡。

次日清晨,一队为数千余人的部队迎着晨晖,从遂宁兵营寨出发。这是坚守在沈水的遂宁兵能派出的所有机动兵力。他们的目的,是要前往涪江西侧的郪江,并在那里阻击意欲南下包抄的覃进孝部兵马。

“希望此战能大捷而归!”身裹重裘的吕潜一如既往起的很早,但他的心绪和前几天完全不同。李叔跨上马背,朝他拱拱手后很快消失在蜿蜒远去的队伍中。

一日后,蓬溪县北部的赤城山北麓。

“他娘的!”天光正亮,但仅有火把数支照明岩洞中,还是幽暗深沉,吴鸣凤气愤地将腰刀往地上一戳,随手一拳砸在岩壁上。

自从失了赤城山的驿站,老本军左营在蓬溪北部没有据点,人数又处于劣势,在和武宁营兵的对峙中完全处于下风。吴鸣凤本想撤回沈水边休整,但赵当世一天三令,定要他在此地拖延住谭大孝。他无可奈何,奉命而为,连日来,面对谭大孝的追击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要不是有着范己威与蒲国义两名把总的竭力辅佐,他只怕坚持不到现在。

军队要不停保持流动,才不至于给官军抓个正着,所以营寨什么的想都别想,只能风餐露宿在这种酷寒天气任凭雨打风吹;为了不使炊烟暴露了行踪,兵士们连熟饭都不许做,只能将就着吃些仅存的干粮度日。苦逼到现在,浑身难受的吴鸣凤总算找到个干燥的洞穴藏身,他正和着水努力嚼着坚硬到能把牙都磕掉的干饼,范己威十万火急来报,那天杀的谭大孝又摸上门来了。

“这姓谭的是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吴鸣凤将干饼往怀里一塞,大为光火。

“据报,姓谭的此次是有备而来,手底下一千人全都出动了,另分了一支五百人上下的人马向东去了!”范己威手拱额前,目光对地。

吴鸣凤咬牙道:“就撵狗也没他这么撵的,个入娘贼,难道这些官军不吃不拉,每日就找老子来着?”

起初,吴鸣凤对与谭大孝的周旋还能做到有进有退,但从两天前开始,他明显感觉到谭大孝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疯狂搜寻赵营兵的踪迹,并不分时间地点一波接一波地进攻。

其中原因吴鸣凤摸不清想不透,他完全招架不住,全面转为了守势,而且又由从容不迫的退却演变成现在的疲于奔命。

“官军这次来得很急,要提前退走只怕困难。”范己威咬唇而言。

正说间,洞头踩着岩石的“沓沓”脚步声起,听这响动,定是穿着皮靴的蒲国义到了。他此前带着几队人马防守在外围。

“可是姓谭的来了?”吴鸣凤面有倦怠,扶着岩壁,无力地抬起眼皮。

蒲国义摇摇头道:“不是,姓谭的人马还未到来,属下这里刚接到一个消息。”说着,走上前去,同时招范己威上前,将消息说了。

吴鸣凤听罢,无神的眼眸几乎是在刹那焕发出精光,范己威同样也是讶异张嘴。

蒲国义退后一步,肃立拱手:“请千总下决断!”

吴鸣凤右手捏掌成拳,在左掌上轻轻敲着,这一刻,他似乎变了个人,一身的焦躁烟消云散,居然冷静了不少。

“范把总,你刚才说官军还有多远来着?”他问道。

范己威据实答道:“属下来前,已在二里外!”

吴鸣凤点头,长吁口气道:“二里?再收拾跑路怕是来不及……嘿嘿,赶早不如赶巧,姓谭的早晚不来,偏生这会儿送上门来,二位,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说怎么办?”

范己威与蒲国义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愿为千总效死!”

老本军左营算是老本军四个营中训练最早的一个营,成立来大大小小也打过不少仗,自数日前吃了一次大亏损失惨重后,即便被谭大孝追之甚急,机警的吴鸣凤还是比较好的保存了实力。眼下所有兵士加起来,还有个千人,听说谭大孝此来亦止千人,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之前只因目的是周旋拖延,所以未曾好好打过一场,而今正式对垒,赵营未必就没有机会。

岩洞外边本是一片矮松林,吴鸣凤到来后着人将碍路的树木砍了不少,所以此刻范己威带着数百人立于枯草之间已能看到远处官军的点点踪影。

等吴鸣凤穿挂完钻出岩洞,目及所至,远处的小山坡上,已可见川流不息的官军兵士正在排列整队。他们的塘兵背着小旗,来去穿梭,协调着各行各列的组织,响亮的天鹅喇叭声也不时穿林而来。

吴鸣凤“呸”了声,不满地朝缓坡上分布着的官军看去:“龟儿子动作倒快,抢了小坡。”

蒲国义扶他越过一个水坑,接话道:“无妨,我守他攻,此间双方相聚逾三百步,官军要攻,必得下坡!”

他话音刚落,小坡上几个方向突然同时齐声作响,势若雷震。吴、蒲尚未反应过来,前方已有兵士狂奔至前,手指身后腔声带哭:“不好了,不好了,官军突施冷箭,范把总被打中了!”

“什么!”吴鸣凤与蒲国义均自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多时,果然见衣甲皆碎、须发皆焦的范己威被担了下来。战斗还未开打,先折猛将。以此观之,此战凶多吉少。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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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铁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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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己威周身焦黑,不省人事,好在尚有鼻息。吴鸣凤正自惊疑,适才那轰然声再起,“砰砰啪啪”直击赵营兵士的前沿。再又死了几人后,赵营的阵线不得不向后稍稍退却。

“是鹰扬铳。”蒲国义仔细听了凝眉道,他在明军中服役多年,对各种制式火器十分熟稔。

“哦哦,该当是的!”吴鸣凤也是明军出身,经他一提醒,也省悟过来。

遥目望去,只见远处的小缓坡上,果真排布着数十队鹰扬铳小序列。每个小序列两人一组。一人在前,单膝跪姿,将长长的铳管架在肩头,右手微微扶正,左手则竖一防御用的圆盾在身前;一人在后,为站姿,负责填药加丸,并在点火时改换半跪姿势。

这鹰扬铳为赵士桢所研制,是抬枪的一种。其来源却是数十年前壬辰倭乱。那时日本正处战国时代,火器发展迅猛,此中其称为“铁炮”的火绳枪尤为佼佼。各大名为了取得对邻国的军备优势,无不苦心钻研火器研制技术。只短短几十年的发展,至侵朝前,日本国的火绳枪技术已经完全碾压大明、朝鲜等邻国,甚至超过了将火绳枪最早传入种子岛的佛郎机人。其“铁炮”无论在可靠性还是威力上,都可圈可点,完全不亚于同时期的佛郎机人、红毛人等。

然而入朝后,拥有卓越火绳枪的日本军队还是处境窘迫。其症结在于,他们虽然能在轻量级的火绳枪上面压制明军、朝军,却在中大型的火炮方面处于完全的劣势。日本乃岛国,资源匮乏,尤其铜铁奇缺,实则不单日本,朝鲜亦存此难,相较之下明朝则资源丰盈。尤其是明朝中后期,开始将铜矿、铁矿乃至牛角、硫磺、硝石诸物作为战略物资严加限制对朝鲜、日本的出口,使得这两国的军事发展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日本缺乏资源大规模制造铜铁火炮,其内战期间,山地为主的国家地势又从侧面影响了对地形要求很高的火炮的发展,故而侵朝时轻量化火器为主的日本军队在与明军火炮的对决中吃了许多苦头。

为了弥补自身的火力劣势,日本军队加紧发展了原本在国内并非主流的重型火绳枪,将称为“大铁炮”的重型火绳枪放大口径并加长身管加以改进成了诸如“国友筒”之流的“大筒”。

被明朝严格限制火药配方获取、资源进口的朝鲜此时除了“步兵中号最精强”的铳筒卫这类为数不多的火器部队外,其余大部皆为着轻甲射片箭的弓弩手,面对这些射程将近千步的日本重型火绳枪,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即便明军此时也是对这些重型火绳枪印象颇深,呼为“大鸟铳”或“九头鸟”。

赵士桢即是在此类“大鸟铳”的基础上研制出了鹰扬铳,其一发用药十二钱,按明军丸药等重的规格,其所射的大铅丸亦在十二钱上下,威力甚巨。经常用作点射敌军将领或是重要工事设施的利器。

不过鹰扬铳成本颇高,且较之威力射程皆远逊造价仅其十分之一的发熕炮,所以其适用面不广,一般只在复杂地形下大型火炮无法运用时作为攻坚的火力补充。除此之外,在火炮难以跟随的丘陵以及濒海等崎岖起伏的地形下,鹰扬铳也有用武之地。

拥有雄厚背景与实力的谭大孝给自己的武宁营装配了极为精良的装备。眼下军中的这三十门鹰扬铳正是其中部分。他先抢占缓坡,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已有成算,就是要将赵营兵士全数覆盖在自己的火力范围内。

“好个谭大孝!”蒲国义暗自喟叹,他之前曾对吴鸣凤说彼攻我守,无需抢夺缓坡。而下谭大孝利用缓坡,可以越过低矮的灌木乔木,对坡下大范围内的赵营兵士进行压制,己军走又走不脱,看来要想扭转颓势还得夺回地形的优势。

一门鹰扬铳配有大铅丸一个、小铅丸九个,眼见击倒了赵营军官,官军无不备受鼓舞,紧接着在坡上呈弯月状排布的三十门鹰扬铳继续齐射,铅弹激射乱飞,在赵营队伍中呼啸交梭,兵士中弹者大多当场死亡,侥幸未死的也痛苦不堪,滚倒在地蠕动哀嚎——铅弹质软,入体后动能全数释放,会炸出极大的空腔,创伤面积是铁弹石弹的百倍有余。

面对射程劣势,并无多火器的吴鸣凤部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不少兵士慌乱中不等军官号令,便开始胡乱射箭,但斜斜飞出的箭压根不会给三百步外的官军造成任何威胁,反而给官军的铅弹钻了空子,血溅当场。

“他奶奶的!”蒲国义龇牙咧嘴,矮着身子藏身在一对长盾手后头。照这种情况演变下去,只怕半刻钟不到,己军便将建制大乱,完全丧失战斗意志。

他思虑一下,转身跑回吴鸣凤身边道:“官军火力极猛,若任由宰割,我军必败!”随之加上一句,“属下请命,率敢死队冲其本阵,为我军赢得重整旗鼓的机会!”

范己威未战便伤,吴鸣凤如折一臂,而今蒲国义又要亲自带队,他实际上是很担忧的。只是当前形势险恶,他也看得出再不做些改变只怕不久后己军就将一溃千里。到了那时,可就想扑腾都扑腾不起水花了。而若不让蒲国义上,交给其他人又着实放心不下。权衡过后,他只能点头答应,并叮嘱道:“你小心行事,一有不对,立刻撤回!”

蒲国义应声而去,不多时,就组织起一支五百人的冲击队。这支冲击队有着近百名长盾手当先。这些长盾手手中盾牌皆是厚硬木外包铁片再敷熟牛皮各层紧紧黏合而制。因为型大身重,所以必须双手握持把手并以肩部顶着盾背前进。他们的腰间还各配有朴刀一把,为的是在推进到敌方阵内,丢下长盾后不至于完全丧失抵抗力。

蒲国义其实对这些长盾的防弹能力持怀疑态度,可出击迫在眉睫,他也无暇顾及许多,只能将看上去最靠谱的防御部队摆上去。

长盾手之后,则是各色近战兵士,再后,零散分布着百十名弓手游兵。秩序稍成,蒲国义一声令下,阵后三面战鼓同时擂起,冲击队众声呐喊着开始朝对面缓坡上的官军方向挺进。

坡上又齐响鹰扬铳,不等蒲国义透过缝隙查看,前方几名长盾手早已东倒西歪跌摔在地。他们都没有受伤,可他们的那赖以为遮蔽的长盾却都在鹰扬铳小铅弹的冲击下要么大规模凹陷,要么破裂不堪,总之无法再用。再看那些跌倒的盾手,此时大多也都受到震荡,虎口撕裂,鲜血直流。

看来如此厚重的长盾也只能勉强抵御鹰扬铳的一击。

蒲国义心中焦虑,加紧催促冲击队加快步伐。他心中暗算,官军的鹰扬铳目前已经各自射了一发大铅弹,四发小铅弹。照他以往的经验,短时间内‘射出五轮,质量再好的抬枪到这时候铳管也已经滚烫,官军的鹰扬铳至多再发一轮小铅弹,就必须冷却等待。也就是说,再熬一轮射击,冲击队就有绝佳的前进机会。

在他的号令下,赵营的冲击队阵列开始向一侧倾斜,目的是减少暴露在更多的鹰扬铳下,减小被打击角度。

蒲国义心脏狂跳,紧张的等待官军鹰扬铳再次射击,然而出乎他意料,官军没有在预期时间内再次填弹点火,反而提前开始了鹰扬铳的保养工作。

他正惊疑不定,小心一抬眼,却见不知何时,缓坡上突然钻出了成片成片的官军铳手。他们清一色青甲红褂,手里拿的都是制式军中鸟铳。环顾坡上那密密匝匝连成一片的官军鸟铳手,粗略估算当不下五六百人。

谭大孝不愧是川东土豪出身,营中兵士火器的装备率完全超出蒲国义的预期。他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这五六百鸟铳手在赵营冲击队进入一百步后仍然从容不迫地装填火药,似乎根本没有紧急开火的意思。

蒲国义不清楚谭大孝在想什么,他现在也没空再去揣摩谭大孝的心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督促兵士向前、继续向前。

当赵营兵进入五十步的时候,那数百官军鸟铳手突然分开数道,从他们分开的空道内继而自后冲出不计其数的黑巾官军。这些官军冲得极猛,然后在自家阵前突然刹住了步子。

他们怒吼着,借着惯性,全力将手上的短而粗的投枪奋力掷出!

靖难之役,南军“拥盾层叠自蔽”,使燕军一时“攻之不得入”。其后朱棣以“木矛长六七尺,横贯铁钉于端,钉末有逆钩”,让勇士投矛“连贯其盾”,终破南军之盾阵。

很明显,熟读兵书的谭大孝有备而来。

其实在南方,因气候潮湿,弓弦弩弦颇易损坏,故而自宋以来南兵习标枪者甚众,乃有“今滇兵皆用标枪空掷,谓之标子”、“獠童兵器,每洞各习一种,其习标枪者铁刃重二斤”等语云云。

戚继光亦曾明言刀盾手“藤牌无弃枪,如无牌同”。所以他部队中的刀盾手除了盾牌外,必须人手“每人长刀一把,弃枪三枝”。且投射的操练,也是刀盾手的重中之重,“试标枪,立银钱三个,小三十步内命中,或上、或中、或下,不差为熟……试藤牌……令持标一枝,近敌打去,乘敌顾摇,便抽刀杀进,使人不及反手为精”。

家学深厚加之曾去南京大校场“进修”过,谭大孝的眼界自非寻常庸将可比。他有雄厚的财力作为支持,所以军队的装备在适应南方山地作战的情况下构成极为完善,远不是未受过专业山地作战训练与指导的赵营兵士可以比拟的。

谭大孝将自己军中的投枪以三轮接连透出,这些投射的官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臂力惊人之辈。投枪投毕,举目再看,蒲国义精心组织的那近百长盾手已然溃不成军。纵然还有些长盾手或是咬牙硬撑了下来或是侥幸未被势大力沉的投枪击中,但冲击队前方的蔽护已然全面瓦解,几可称为真空一片。

后续的赵营兵才被暴露出来,谭大孝令无迟滞,行云流水般下达了发铳的命令。数百门鸟铳在同一时间齐射向手足无措的赵营冲击队。一连两轮射罢,及待硝烟弥散,冲击队血流成河。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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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铁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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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缓坡下尸横遍野的赵营兵士,谭大孝的眼皮跳了一下,从戎多年,这般的景象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令他感到不适应的是,对面的贼寇在受到如此打击的情况下依然没有放弃冲击。这样的场面可是他数年与流寇的征战中从未遇见过的。

“传令,下一轮齐射罢,刀盾手近战杀贼!”即便内心有所波动,但颇有城府的谭大孝脸上还是风平浪静。这伙赵贼确实战斗力与意志力远超一般的流寇,可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秋风扫落叶般清理干净?他现在已经很确定,今日一战,必将把这股狡猾的流寇尽数歼灭于此。

等打完这一仗,就去沈水。谭大孝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是川东豪族出身不假,有财力有实力,可是累于在朝中背景单薄,无所依靠,这几年来升迁的并不顺利。也许在旁人看来,以不惑年纪已位列副总兵,已然算得上“年轻有为”了,但谭大孝对自己的要求还是颇高。

武宁营的刀盾手实则就是前番投掷投枪的猛汉,谭大孝立下规矩,营中刀盾手必须熟习投枪,因为面对手持长兵的敌人时往往一时“长短势绝,急不能入”,为了应对这样的窘境,便需要以“弃枪诱之,使彼一顾,则藤牌乘隙径入矣”,尤其是当下赵营冲击队中多为长枪手,更要做到“待敌长枪将及身,掷标刺之,中与不中,敌必用枪顾拨,我即乘隙径进,急取出刀在右,随牌砍杀。一入枪身之内,则枪为弃物。我必胜彼矣”。

在谭大孝的军令下,缓坡上官军阵列号角声叠起,号角声未歇,数百支鸟铳再次射击,“噼噼叭叭”犹如珠落玉盘。缺少了屏障的赵营冲击队乱成一团,兵士东倒西歪,或死或伤,扑堆若山。

铳击才歇,无数投枪继而破风而来,许多兵士方才为弹丸所伤,还未及回神,早被势猛力沉的投枪当场钉死在地上。有的眼疾手快,堪堪闪避过去;有的则无处遁形,只能硬以兵刃拨挡,却给巨大的冲击力震裂了虎口,要么当场丢弃了兵器,要么身形不稳,前后趔趄。

一声清亮的天鹅喇叭刺声高鸣,武宁营的上百刀盾手挺起藤牌,绰刀在手,厉声呼喝着从各个方向冲杀向秩序大乱的赵营冲击队。

后头的赵营本阵意欲支援,然而谭大孝早有准备,下令冷却方毕的数十门鹰扬铳再次投入战斗。武宁营阵内,各类火器交相大作,不但对赵营的冲击队造成了极大的杀伤,也完全压制得后头的赵营本阵抬不了头。

眼看距离官军的前阵不到三十步,可就是这三十步的距离现在对于蒲国义来说犹如过天堑。

局势很明朗,面对火力强劲且精于协同作战的武宁营兵时,仓促练就的赵营老本军左营颓势尽显,几乎全无还手之力。这其中固然有谭大孝提早布局,占据地利的原因,双方装备及兵员素质亦是至关重要的差距。

赵营的冲击队已经伤亡泰半,最前方的长盾手接近全军覆灭,作为肉搏主力的近三百长枪手、短刀手也死了不少,而且组织序列临近崩溃,后续的近百名游兵弓手虽说损失不大,还在持续不断地提供远程支持,但他们零零散散的抛射对于冲锋而来、惯用藤牌的武宁营刀盾手而言,完全起不了任何阻滞作用。

蒲国义心知肚明,要冲进官军本阵已无希望,他现在只想退却,尽可能为本就不多的左营保存实力。只是乱马交枪中,他的号令未出,官军刀盾手早已挥舞着腰刀全数贯冲入冲击队的腹里。蒲国义本人闪过一刀,险些送命,立马反手将对面的官军戳死,但他身边的众多赵营兵士则是纷纷倒地,被杀者无计。

后边观战的吴鸣凤心如火烧,焦急万分地目视岌岌可危的冲击队,他几次想要差人支援蒲国义,可只要一动军,缓坡上的官军鹰扬铳就会立刻爆发出怒吼,残酷地隔断双方联系的可能。

看着近在咫尺的袍泽被敌军冲的七零八落,却无法提供一星半点的支持,为将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吴鸣凤眼眶红热,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死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能任由冲击队在官军的轮番打击下逐渐凋零。

彷徨间,对面缓坡上忽然亮光一闪,吴鸣凤打个激灵,左侧的亲兵忽然大喊一声:“千总小心!”说话间,身快如电,抱着吴鸣凤跃向另一边。

吴鸣凤背部刚刚着地,原位置处瞬间爆炸起来,弹射的飞石土块四溅,周遭的赵营兵士皆哗然四避。推开那亲兵,吴鸣凤挣扎起来,才发现,这名亲兵为了保护自己,下半身早已给弹丸打成了两截,断裂处血淋淋焦臭无比。

“狗日的畜生!”吴鸣凤咬牙切齿,狠狠怒视对面缓坡。适才的袭击,定然是坡上的几门鹰扬铳所为。想来必是谭大孝为了及早结束战斗,特地抽出人手狙击自己来着。若非那亲兵反应敏捷,忠心不二,想他吴某人今日就将成为一缕孤魂了。

虽怒,却无能为力。吴鸣凤顿感一种无助与绝望。

缓坡上的武宁营兵人头攒动,铳击的密度渐渐减小,看来谭大孝认为已经稳操胜券,准备慢慢收尾了。

吴鸣凤其实想退,可是抬首看到兀自率部与武宁营兵厮杀在一起的蒲国义,他却不禁迟疑。他自认为不是那种重情重义的好汉,只是蒲国义都愿意舍命为他、为左营一搏,他就这么走了,于心难安。

正在纠结,身后一兵穿林而来,猫着腰靠近吴鸣凤身前,吴鸣凤见他模样陌生,心中一跳,激动地揪着那兵士问道:“可是覃千总到了!”

那兵士咽口唾沫,连连点头:“是,是,覃千总已在半里外,先驱魏把总已到!”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覃进孝。吴鸣凤精神陡振,拔刀高呼:“弟兄们,援军来了,再撑一会儿,官军就要输了!”左右兵士闻言,士气稍升,之前涣散的军心重新固结起来,凌乱如犬牙的阵列也重新排齐,开始向前推动。

在吴鸣凤得知覃进孝抵达的同时,谭大孝也通过斥候知道了覃进孝的到来。他听完报告,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这股贼寇来自西面,当是从沈水那边分出来。吕公难道遭遇了不测?”

此前,他已经和吕大器达成过一致,即由他在蓬溪北部将吴鸣凤部歼灭,然后从向西绕到沈水北部,袭击赵营,不求击灭,只求拖延牵制沈水赵营大军,尽一切可能让赵营陷死在即将到来隆冬大雪中。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与赵营大军对峙的遂宁兵要做的,就是时刻注意赵营的动向,尽可能阻止一切赵营援军向东搅局。所以,当下覃进孝不期而至,其实是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他自然而然以为是沈水的遂宁兵那边出了事。

事分主次,谭大孝很快把思绪调整到了当前。据斥候所报,从西面赶来的这支贼寇数目当在千人之上,而且前锋数百人已经抵达战场。观其举止,似乎是要立刻投入战斗。

“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谭大孝心中冷笑。且不论西面的赵贼是用了什么法子避过沈水的遂宁兵将送来这支军队,单从现在的战场形势看,西贼直扑自己的左翼,明显是想钻空子——武宁营兵现在的重心放在右翼围剿赵营的那支冲击队。

谭大孝宿将,临场应变能力很强,他审时度势,没有动右翼的一点兵力,乃至于那三十门鹰扬铳也纹丝不动,继续保持对吴鸣凤以及蒲国义的压制。转而将大批的鸟铳手调向了左翼,这些鸟铳手原本都开始逐渐停止了射击,现在只能再次准备激战。

武宁营的阵中传出急促的小鼓点声,数百名鸟铳手听着鼓点,快速而又有序地重新按照地形排布阵型。随着谭大孝中军大旗的旗语舞动,鸟铳手们沿着山坡很快排列成许许多多的小阵。这些小阵大多五排五列,前后近,左右宽,武宁营兵的最前线大概摆了十个小阵。此时,快速推进中的魏一衢部也只不过又进了五十步而已。只看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就重排成形,这些武宁兵的素质已经非常惊人。

作为覃进孝先锋的魏一衢率领着五百兵士距武宁营鸟铳手的前阵已不到一百五十步,他是被覃进孝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军官,自成为流寇以来十余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斗。眼下看到武宁营排出的这个阵型,是再清楚不过,谭大孝明显是想使用排枪。

所谓“排枪”,其实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射击阵列,分为“进连环”与“退连环”。“进连环”指每个小阵的第五排从右侧间队前出第一排前五步,立定完毕后听指令发射,之后第四排同样前出至第五排前,以此类推。鸟铳手右进左退立地连环发射,铳手射完由左退回原位置。“退连环”则依理反之。

排枪之阵列,用的好的将领自然得心应手,不得要旨的将领往往会因此将自己薄弱的火器部队直接暴露在外,尤其是再空旷的平原上极容易遭到骑兵冲击而一败涂地。但是只看当下,魏一衢手底下没有一个骑兵,谭大孝依靠缓坡排出排枪,自然有恃无恐。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魏一衢很清楚,值此间不容发之时,自己的一念之差就将对全局造成极大的影响。他几乎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想好了对策,一声令下,数百兵士身随令动,立刻停止了继续前冲。

魏一衢的临时却步令武宁营兵吃了一惊,他们立刻开始对魏一衢部发动了齐射,但魏一衢部尚在一百五十步外,又迅速散开,致使武宁营兵精心策划的这一次迎头痛击收效并不显著。

从所在直到鸟铳手占据的缓坡,一路坦途,毫无遮蔽,纵然覃进孝部的兵士多有盾牌防护,但还是无法冒弹无脑冲锋。魏一衢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左近有密林连续分布,军令立时再起,数百名兵士尽数钻入四下的林中躲避。

覃进孝与覃奇功来前嘱咐过,若敌机可乘,击之;若敌有备,等大部队到达再定计议。魏一衢讷于言敏于行,执行力很强,看出了谭大孝反应很快自己无机可乘,故而索性就将军队隐藏起来坐等支援。

对面的缓坡上,谭大孝听闻了魏一衢部的动作,暗想:“贼寇狡诈。”

纵观整个战场,仅剩数百人的吴鸣凤部已经被自己死死圈住,覆灭只在旦夕。而西来支援的覃进孝部虽说有着近两千人,但谭大孝有足够的信心利用那数百人的鸟铳手将他阻击在战场的外围。他的计划是,等吞掉了吴鸣凤,再调转枪头去打覃进孝。虽说此间的武宁营兵士仅有千人,可如今他居然觉得兵力绰绰有余。

只是脑海中一个闪念穿过,引起了他的担忧。他眉头微皱,朝着东北方的天空看了看,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好好应付当前的敌人,不要胡思乱想。可似乎正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便来什么,他正全神贯注于对坡下赵营冲击队残部的围杀,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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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铁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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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脚步声划破深林的寂静,惊鸟扑翅而起,飞出树冠。鸟散处,一杆丈余大旗岿然而立,上书一个大大的“义”字。

这面黄边黑底的大旗在川中很有名,民间流传着“黑旗一出,暗无天日”的说法。甚至连小儿夜啼,也会以此恐吓,说旗下地面将会钻出不计其数凶神恶煞的厉鬼,将人的肠子拽出,绕树三圈。

茅庵东望着这面迎风飒飒的大旗,不禁喟然一声长叹。这面旗的主人已经不在,而他则要带着这面旗,肩负起率领青衣军继续前进的使命。

“杨参谋呢?”茅庵东顾视左右,不见杨招凤身影,问道。

一兵士回话:“适才队后有情况,杨参谋去查看了。”

“有情况?我怎么不知?”茅庵东有些奇怪。

那兵士还没说话,不远处的崔树强听他疑问,似笑非笑道:“还有什么情况?定是照看后头那个小娘们去了。”

茅庵东皱皱眉头,“哦”了一声,续问:“那女子杨参谋看上了?”

崔树强哂笑道:“不是看上,怕是爱上了。嘿嘿,到底年轻,定力不够。”

茅庵东摇摇头,道:“那女子什么来历?”

“不清楚。是从遂宁北部的山里救出的,恐怕,恐怕和官军有些干系……”崔树强扶着下巴边想边说。在广山时,兵士从官军营寨里搜出一封书信,他那时听到些内容,很自然与这女子联系在一起。但杨招凤得到信件后就藏了起来,他想要来,却又不识字,军务繁杂下便将这茬给忘了。现在回想,他越来越觉得是杨招凤看到了什么内容,有意向自己以及旁人隐瞒。可他没有证据,且记忆逐渐模糊,只能大致揣测这女子的来历。

“原来如此,无怪杨参谋一直对这女子很是上心,或许其中真有些出人意表的地方。”茅庵东不太相信崔树强所言杨招凤爱上了那女子云云。在他看来,杨招凤老成持重,表现出来的气质远超他的实际年龄,如此练达有谋之人,怎么会轻而易举自陷温柔乡?再说了,对他以及大多数军将而言,女人不过是和货物差不多的东西,需要时拿来发泄一下,不需要就丢在一边即可,说什么情爱,当真是他们这些大老粗匪夷所思的。故而,茅庵东更倾向于认为杨招凤之所以这般对待那女子,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崔树强干笑两声,没再吱声,茅庵东则道:“过了这座山,便到了蓬溪。看来孔全斌是不会来了。”

“他要是长了记性,就不会再来。”崔树强哼哼说道,满脸堆满不屑,“若非这姓孔的脚长跑得快,我非他拿他祭旗不可。”经前日一战,孔全斌粮草损失殆尽,带兵一直退到了西充以北。青衣军不愿意与他再纠缠下去,休整一夜后全军向西开拔,行了一日多,却不见孔全斌有任何动静。大雪将至,看来孔全斌也得先为自己手下千把人的后勤补给考虑。

茅、崔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前方忽然传回消息,说是带兵先行的景可勤在前方遭遇了官军,现已混战起来。

“官军几何?”茅庵东热血冲顶、浑身起劲,勒马大呼。

“详细不明,但观其规模,当与景千总相差无几!”景可勤部下六百人,以此推测,前方的官军也当不到千人。

崔树强闻言立刻请命道:“我军后队尚有众千余人,不如左右抄袭上去,关门打狗!”

茅庵东想了想道:“若是官军战力强悍,此为恐怕于我不利反伤……”敌强而分兵自薄,不是上策。

他话音未落,一名塘兵再度从前线赶来,见到茅庵东手舞足蹈道:“我军在前方已占优势,景千总请总兵立刻发兵!”既占优势又请兵支援,显而易见,怕是景可勤认为有把握全歼这股官军。

“传令,军分左右翼,全体跑动前进!”茅庵东闻言大喜,他打了这好几个月的仗,要么被暴打,要么胜利了也是灰头土脸,哪曾想会遭遇上这么脓包的官军?他觉得机不可失。

崔树强也这么认为,故而当杨招凤接到消息,气喘吁吁赶上前想要提醒茅庵东谨慎行事的时候,茅、崔两个早已分领左右翼兵马杀奔不见,只在原地留了百人不到保护少量的辎重以及随行人员。

值得庆幸的是,茅庵东与崔树强的决定并没有错,杨招凤等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接到消息,要他带着留守原地的剩余人员去前方会合。由此可知,对面那支倒霉的官军的确是不堪一击。

来到前方战场,这里青衣军兵士三五成群,已经开始打扫战场,茅庵东与崔树强满脸是汗,蹲在一起喝水休息。再看之下,他们的身边,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那汉子体型肥胖,发披甲斜,正呆滞地盯着地面。

“这是官军头目?”杨招凤走过去,和二人打个招呼,指着那胖子问道。

崔树强弹身而起,朝那胖子踢了一脚,那胖子立刻杀猪般“嗷嗷”叫痛起来。

“肥猪,你叫什么!”崔树强凶巴巴骂道。

他本来是为了恐吓那胖子,岂料那胖子惊魂之下以为他询问自己的姓名,立刻叫起来:“回禀头领,小人名叫石濛,石头的石,濛,濛……细雨濛濛的濛!”

崔树强“啪啪”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斥骂:“老子没问你,你自作主张个什么?”那胖子哪敢反驳半句,连声诺诺,不料求饶的话还没出口,又遭崔树强铁板也似得手掌猛扇两下,“妈的,什么细雨濛濛的濛,欺负老子没读过书不识字?”

这胖子眼噙泪水,有苦难言,他正是保宁卫的千户石濛,不久前受谭大孝指派来这里驻防。谭大孝今早出兵时曾询问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并去赤城山与贼寇决战,石濛贪生怕死,拒绝了。谭大孝没有法子,就差他向东北面巡防,要他“防备北来之敌”。石濛担心,谭大孝又告诉他,北面来敌的概率并不大,他才算稍稍安心。

石濛在东北面蓬溪与南充的交接处选了一个他自认为的“险要之地”驻军防御,并和手底下的数百官兵提心吊胆捱过一个上午,所幸如谭大孝所言平安无事。眼见日影开始西斜,他感到自己的担心或许是多余了,才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撤军的前一刻,“北来之敌”真的来了。

自从离开保宁府,晃荡于保宁府、潼川州以及顺庆府的三角地带,石濛和他手下的官兵们愣是一仗都没有打赢过,直到最近才勉强算是跟在谭大孝的身后捡了几个胜利。然而,这种胜利对于石濛以及他的兵士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依旧畏流寇如虎,甚至因为谭大孝的缘故,对自我产生怀疑,渐渐衍生出一种“只有跟着谭大孝才能打胜仗”的想法。

也因有这种自卑心态作祟,离开了谭大孝独自来到此处驻防,不单石濛忧心忡忡、如坐针毡,着数百官兵亦是担惊受怕,一心等着谭大孝召回的军令。以这样的颓丧之气,又如何能够应对一鼓作气而上的青衣军?

青衣军的实力其实并不强,不过石濛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了相较之下实力稍稍强些的景可勤。他带着士气低迷的官军与景可勤勉强能相持住,但当茅庵东与崔树强各带着近千人的部队出现在自己的左右翼后,石濛和他的兵士们不可避免战意完全崩溃了。

这一仗,打得最投入的是景可勤,说实话,茅庵东与崔树强的汗都是跑路时出的,他们也没想到才露个头,官军就溃了。

“嗯,石濛……”杨招凤自己念叨了一下,“名字倒好听,可惜是个脓包!”和谭大孝、孔全斌都交过手的人当然不会把石濛这般拙劣的将领放在眼里,“看你肥头大耳的,想来平日里没少刮百姓油水。”石濛品行怎么样杨招凤并不清楚,但天生的厌恶感驱使着杨招凤臆想出石濛的种种劣迹。

“嘿嘿,我正缺个吃水的勺,这肥猪脑袋大,不若摘了瓢,切干净了拿天灵盖暂做替代。”崔树强存心吓唬石濛,边说边把腰刀从刀鞘里拔出些许,登时引得石濛一阵狂叫求饶。

正在这时,景可勤气喘如牛,提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走过来,并直接将那两个脑袋丢到了石濛脚边:“诺,你的两个弟兄,请来给你做做伴。”石濛吓得汗毛卓竖,厚硕的嘴唇因为恐惧乱颤如同秋风中的腊肠。茅庵东等人见他惊恐万状的怪象,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杨招凤没他们那种趣味,不过见石濛已经吓得不轻,认为时机正好,板脸问道:“我且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老老实实交代,有半句虚假,别怪我等,我等……”

他有心学着崔树强他们威吓石濛几句,可他到底天生温和平顺,不曾说过学过那许多污言俗语,所以话到嘴边,却讲出不来,竟然有种“词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别怪我等砍了你的脑袋瓜子,再塞到你的大腚子里!”杨招凤正在支吾,崔树强适时出声替他解围。他不过随口一句,换来的却是石濛的怛然失色以及杨招凤的感激佩服。

石濛此时早是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他保命要紧,哪还管其他。杨招凤问什么他说什么,杨招凤不问的,他也筒子倒豆般一股脑都说了。

听完石濛的供述,茅庵东抿嘴道:“吴千总正在和谭大孝交战,不知胜败何数?”

杨招凤摇头直言:“谭大孝善于用兵,郝、郝千总就是被他害的……”说到郝摇旗,杨招凤顿时感到一股气填满胸臆。这股气夹杂着愤怒与伤悲,令他难以再说下去。

茅庵东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脯,猜得到他此时情绪,严肃着点了点头道:“素闻先讨军右营是军中精锐,谭大孝既能一战得胜,自有两把刷子。”

赵营入川前后,困囿于装备以及人手,只能先重点打造几支部队,先讨军的右营算是其中之一。而且比起其他几支部队,先讨军右营在入川前遭遇到的损失是最小的,所以论起善战老兵的数量,其实排名第一。茅庵东身为呼九思的心腹大将,对赵营的这些情报自然接触比较多。此时他暗自掂量,这个谭大孝能将郝摇旗击杀并将右营全歼,真打起来,实力孱弱的青衣军怎么能是对手。

他勇猛,但不鲁莽,这种摆在台面上明明白白的实力差距,一目了然。

“嘿嘿,如若不救,我看,吴鸣凤必然坚持不住。”崔树强心直口快,说出自己的看法。他对见人下菜碟的吴鸣凤不太看得上眼,自身性格又傲气,所以此时此刻直呼其名而丝毫不讲尊敬避讳。

杨招凤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目光比茅庵东等人都长远,现在脑中所想,都是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崔树强说的难听,但所言不差,对上川中名将谭大孝,训练、装配都远远算不上到位的吴鸣凤确实无机可趁。只是,即便衡量出这个长短,只凭二千不到,比吴鸣凤部战斗力更差的青衣军,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每一步的决定,都要慎重。经历过数次死里逃生,杨招凤深深领悟到了这个道理。茅庵东等没有主意,见他低头细思,也都收声不语。

正全神贯注考虑间,忽然石濛叫起来:“且慢,且慢,小人,小人认识她!”

众人吃了一惊,下意识顺着石濛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惊异地朝这边看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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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铁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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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约而同顺着石濛的目光瞧去,杨招凤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心头“咯噔”一紧。原来此时几步开外,正有后续的部队护着一批辎重经过,但石濛的着眼点,显然是夹杂在辎重队中那个怯怯弱弱的身影。

“小人,小人认识,认识她!”石濛情急之下唾沫横飞,肥硕的身躯也剧烈扭动起来,“各位好汉给小人留条活路,小人什么都说!”

望着辎重队中那女子愕然的神情,杨招凤不禁怒从心中起,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出人意料地重重一脚踢在石濛脑壳上。石濛猛然受袭,端的是七荤八素,不过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驱使着他嘴中仍然不住叫唤。

崔树强见状,朝护送辎重队的兵士摆摆手,那群兵士当即停止了前进。杨招凤脸色一白,正要斥责,崔树强抢先一步奔上去,扯住石濛的领口,狠狠道:“老实交代,不然老子剐了你这头肥猪当下酒菜!”

茅庵东之前听崔树强说起过杨招凤与那女子之间的事,觉得有些蹊跷,这时也闭嘴不说话,静观其变。那石濛先是叫了两声“戴罪立功”,然后说道:“她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女儿,叫,叫旷,旷什么来着……哦哦,叫做旷琬,旷琬!小人不会记错,就是旷琬!”

他才说完,茅庵东斜眼朝那女子瞭去,果见那女子登时神色一惶,心中有数,对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几个兵士应诺,推搡那女子一把,那女子身子虚,几乎跌倒,杨招凤忽然怒气冲冲,叫道:“都给我躲开!”说着,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刀。

谁知才大拇指才顶出来些,刀却给人重重压了回去。杨招凤恼怒着抬眼一看,只见崔树强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身前,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他满脸笑着对杨招凤道:“参谋勿急,且看这姓石的能放出什么屁来。”

崔树强的性子杨招凤再清楚不过,他现在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定然是为了掩饰内心强烈的凶气,这样的反差令杨招凤不由气窒,自危之下也只好默然不语。

压服了杨招凤,崔树强转过头,恶狠狠地对那几个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石濛心惊胆寒看着那女子被带到近前,又听崔树强问她:“他说他认识你,你可认识他?”

那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紧抿双唇,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撒谎!”石濛当时就叫了起来,“小人十余天前还在保宁府境内,那时路过河溪关,她与她爹以及一队人就在那里借宿休息。小人记得真真切切,那会儿还特意上前与她爹和她打过招呼。”

杨招凤这时道:“这姓石的死到临头怕是失心疯,咱们不必理会他!”

石濛性命攸关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叫着“冤枉”,而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小人,小人记得,她那时左腕上有个玉钏,明晃晃甚是耀目,几位若不信,可查验之!”

众人闻言,实现齐刷刷朝那女子左腕上看去,不过,除了那如霜雪白的皓腕,空空荡荡并无他物。杨招凤正暗自松口气,谁知崔树强横跨一步,径直抓起了那女子的左腕。那女子吃却一惊,“啊”的叫了起来。

杨招凤心中一痛,想要出声阻止,但见崔树强手法迅捷,起手一撸,就将那女子的左袖推上去了一大截,这时众人始才发现,在手腕的上方不远,赫然套戴着的,就是一个青翠欲滴的上好玉钏。原来这女子怕给人看见,故而刻意将玉钏向上拖掩盖于衣衫下,若非崔树强机警,恐怕都得给她欺瞒过去。

“这是什么?”崔树强很是得意,环顾而道。

杨招凤气急败坏:“姓石的随口攀咬,侥幸言中而已,当今女子,哪个手上没些镯钏之类的饰物?无足奇怪!”

崔树强不以为然,将那女子的手一托,细视那玉钏道:“未必,未必!想老崔我早年也干过许久搬山倒斗的活计,就皇帝墓里也去过,各色珍品首饰也见过不少,多少有些眼界。我看啊,这个玉钏成色非凡,不是凡品,若非官宦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能佩戴如此贵重的饰物?”

茅庵东这时也附和道:“正是,这玉钏一露在外,便着实抓目,就我这般距离远观,也觉与众不同。”经过杨、崔这几句来去,他现在心里其实已经认定这女子就是石濛所说的旷昭之女旷琬,同时再看杨招凤一系列的过激反应,不由暗自咋舌崔树强的先见之明。

景可勤这时候也凑上来道:“原来这是大官的女儿,那可太好了,有她在手里,咱们便多了一份筹码。”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内中纠葛,只是单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茅庵东偷偷看了杨招凤一眼,见他神色不对,念起之前的恩情,有意替他解围,乃道:“既然是大官的女儿,那便不是我等可以随意处置的。按我看,还得带回去让主公发落。在此之前,咱们需得保她周全,如若不然,届时见了主公或是到了官军那边,都不好看。”

他这一番话,正打中杨招凤心坎,杨招凤心中最担忧的就是旷琬在军中受到欺凌侮辱,而他之所以如此全力维护旷琬,为的也是不让其他军将们生出二心,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只是面对崔树强的步步紧逼,他实在有些抵挡不住,好在茅庵东适时出手相助,才能让他重新找回些主动。

“我正是此意。数月前在汉中,主公就是凭借着华清郡主这样一份筹码,将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现有了旷昭之女,只要好好利用,未必不能给咱们提供助力,渡过当前难关!”杨招凤顺坡下驴,连忙补充。他现在救场要紧,也无暇顾及自己一番话听在旷琬耳中是何感想,但同时也间接承认了旷琬的身份。

景可勤完全不明内情,觉得有理,也随着点头赞同。

局势立刻逆转成三对一,崔树强纵还有些想法也没口说出来。他脸色黑沉,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抬手,让兵士将旷琬带走。

旷琬的小插曲告一段落,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军事上。通过对石濛等官军俘虏的盘问,众人大致确认了目前蓬溪方向的情况。简而言之,眼下需要做一个决定——救不救吴鸣凤?

四个人中,崔树强要救,景可勤不救,茅庵东弃权,决定的重担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压到了杨招凤的身上。

即便刚刚经过旷琬的那场小风波,杨招凤的思绪还是能很快阔清。他思忖片刻,说道:“吴千总,必救。”

他之所以说出“必救”二字,主要考虑的点不是吴鸣凤部,而是赤城山的险要。据官军俘虏以及本部斥候的阐述,他大概了解到,从南充向西,赤城山是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如果不救吴鸣凤,丢了赤城山的通路,那青衣军接下里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击败谭大孝,重新打通赤城山通道。考虑到背后还有一支孔全斌的部队,以青衣军的实力,想要在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下正面单挑谭大孝,胜算实在渺茫;其二,转军向东或向南。这个选择更加不切实际,不说大风雪看样子即日就会到来,没有主力大军的支持,实力孱弱的青衣军就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且不说粮草短缺,就面对东、南方难以预计的官军州县、部队,也实难存活。

所以,最靠谱的方略,还是趁着此时友军尚在,全力一搏。即使不幸失败,也能让沈水的赵当世知道,青衣军还没有覆灭。而且从石濛的言语中杨招凤断定,现在赤城山的谭大孝肯定没有料到青衣军会在此时抵达蓬溪。出其不意,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

计议已定,青衣军稍作休息后开拔。崔树强给石濛解了绳索,警告他道:“好好头前带路,不要和老子耍什么心眼。”同时摆了摆手里明晃晃的尖刀,石濛点头如捣蒜,连说不敢而已。

当青衣军突然出现在赤城山的战场时,覃进孝部也才抵达不久。可以说,青衣军的到来不仅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也使吴鸣凤以及覃进孝大感意外。当下情况是,谭大孝左翼七百人围剿苦苦挣扎着的吴鸣凤部,而右翼三百人则据守缓坡阻击自西而来的覃进孝部。

吴鸣凤部还剩五百人,覃进孝部尚未进攻,总数二千,青衣军亦有近二千人。

谭大孝只有一千人。

实话实说,虽然有着以一敌五的巨大劣势,但若放在平时,谭大孝一点不虚。只要让他占着地利,就算来的是十倍的流寇,他也有信心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当前的情况却令他犯难。这并不是说他觉得赵营兵马的战斗力有多强,而是赵营兵马来的时机以及方向对他很不利。

诚然,谭大孝认定,赵营不过是区区流寇,这场战斗绝对不可能是精心策划出来的。可是,当前的情况却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说他的兵力一方面压制吴鸣凤,另一方面阻击覃进孝还够用,那么当青衣军不偏不倚,正好从武宁营全无防备的北面抵达时,他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就算这两千青衣军是从西边来,和覃进孝合成四千人,他都不怵,但形势该死就该死在赵营的这三支部队完全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攻来。古来多少名将名臣约定会合时间地点,最后都因偏差而造成战略失误,可这赵营的兵马阴差阳错,居然误打误撞达成了一次“接近于完美的战略配合”。

谭大孝哭笑不得。

接连三拨快马及至,所传军报均是北来青衣军的消息,青衣军分左右两路,抄袭而来,已在二里之外,想来不过一炷香功夫,就要冲到。谭大孝还在踌躇,右翼也来报讯,覃进孝部分为前后三股,已经开始发动冲锋。再看坡下,被武宁营左翼兵力死死缠住的吴鸣凤部依旧颓势,但颓势中隐隐显露出些活跃的气息,看来也是被连续抵达的友军鼓舞了士气,战意重拾。这对武宁营而言并不是个好的信号,因为吴鸣凤部虽然处于弱势,但至少也还有个数百人,武宁营再强,想要将他们围歼,必须保持当前的优势。换言之,吴鸣凤部被困住不假,但反过来武宁营左翼七百余人,也给他们牢牢黏住,无法分出余兵。

“这该死的石濛!”眼看着群寇将至,谭大孝却陷入了无兵可遣的尴尬境地。要是早知道北方会来敌人,他就就换一种更为稳妥的打法;要是石濛不那么窝囊废,能再多坚持一会儿,他就能从击灭并吴鸣凤再去对付覃进孝……太多太多的“如果”在谭大孝的脑海中交织繁杂,惹起他一阵头疼。

不过,“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现实,做出自己的抉择。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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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不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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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三个发蓬甲斜的人碰到一起时,他们首先全无表情地面面而视,然后,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嘴角流露出了疲惫且苦涩的微笑。

他们是吴鸣凤、覃进孝以及杨招凤。而作为赤城山战场的另一个主角,谭大孝在半刻钟前已然卷兵而去。

“要是二位再晚来一步,我这条老命,怕就要栽在此地了。”吴鸣凤半是庆幸半是讨好的对覃、杨二人说道。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绝对实力派,一个是颇受赵当世眷顾的后起之秀,他都得罪不起。

换作以往,覃进孝与杨招凤对于出了名两面三刀的吴鸣凤印象都不佳,但兴许是方才并肩作战的缘故,他们当下对于这个人,反而都不再感到排斥。

“谭大孝用兵谨慎,是他之幸,也是我等之幸。”短暂的微笑过后,覃进孝旋即换上了冷冷的表情。他说的很公允,若不是谭大孝提前一步撤出战场,避开了决战,恐怕真打起来,两边都得大出血一次。

“覃千总所言甚是,如此我军方才不至于受到进一步的损失。”杨招凤对冷酷的覃进孝有些敬畏,听他说的在理,也附和一句。谭大孝的执行力很强,既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念头,很快就朝全军下达了退却的命令。首先是围剿吴鸣凤的左翼且战且退,而后右翼负责阻击覃进孝部的那数百鸟铳手也相继撤离。眼下,武宁营全军已在数里开外。

在三人中,不怒自威的覃进孝自然而然成为首脑,他看了看周遭说道:“官军虽退,并未受创,谭大孝名冠川东,未必不会打欲擒故纵的算盘。”地处施州卫西北的忠路覃氏与川东谭氏的地盘接壤,两家近百年来恩怨不断,作为覃家近代的中坚,覃进孝早年也没少和谭家人摩擦冲突,所以对谭大孝丝毫不陌生。

杨招凤点点头,拉过立在一边的茅庵东介绍道:“这位是茅庵东,茅兄弟,现在暂任青衣军总兵。”说着,将几日前在南充境内发生的种种情况简要给覃、吴二人述说了一番。

说话时,杨招凤就明显感觉到覃进孝颇显不耐神色,而且眼神飘忽,根本不拿正眼去瞧茅庵东。等他说完,吴鸣凤搓着手,热情地走上去朝茅庵东拱手道:“茅兄弟,久闻大名,今后同营共事,还得多多仰仗你周全!”

茅庵东连声客气,不料覃进孝却冷哼一声道:“什么野路子,也配做总兵?”摇了摇头,完全不顾茅庵东脸色陡变,又道,“呼九思既然死了,那新任总兵也得咱们老营中人来当,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么一说,杨招凤与吴鸣凤各自尴尬,茅庵东更是涨红了脸,嘴唇嚅嗫似要言语,杨招凤抢先说道:“覃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此前情况紧急,茅大哥是最佳人选,暂任这总兵职位罢了。等见了主公,再听发落。”虽然知道覃进孝性格古怪,但毕竟少打交道,杨招凤也没想到覃进孝会当面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茅庵东脸上阴晴不定,转目看到杨招凤对自己轻轻摇头,勉强按下不悦,“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崔树强与景可勤见状,也各自瞪了瞪覃进孝,跟着去了。

吴鸣凤见似乎有不欢而散的危机,立马转移话题:“敢问二位,接下去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兵力最少,最没有安全感,又不敢独自分出去,所以对二人接下来的打算十分关心。

他话中说的是“二位”,但目光径直投向覃进孝。杨招凤虽然成长很快,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但到底年轻资历不深,面对把总一级的人还有话语权,到了千总一级,就没人真的把他放在眼里了。故而此时此刻,能一锤定音拿主意的,只有覃进孝。

覃进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后招了招手,叫道:“军师,过来一下。”他叫的正是自己的叔父、赵营老本军的参军、目前暂时替代路行云任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覃奇功。

在外人面前,覃进孝与覃奇功从来没有以亲戚的关系互相称呼过,所以正在指挥收掇兵械的覃奇功对覃进孝的呼唤表现得很自然。他拍拍下摆的灰尘,抹着脖间的汗水,走了过来。

覃进孝、吴鸣凤、杨招凤以及覃奇功四人凑成一圈,简要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后,吴鸣凤首先提议:“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与大军会合,听主公的下一步指示。”

“指一步,行一步,庸将也。”吴鸣凤话音方落,覃奇功就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时用手中的一细树枝在地上横向一扒拉,“吴千总真的以为,主公深谋远虑,派我等过来,只是为了给你解围来着?”

吴鸣凤脸色微红,强装不在乎道:“难道不是?”

覃奇功心里暗道脸皮真厚,嘴中“哈哈”两声道:“吴千总可知道,在来赤城山前,我军做了何事?”

“做了何事?”吴鸣凤脱口而出,同时暗骂这覃军师当真磨叽,明明晓得自己不知道,还故意提问。看来读书人都是一副死德性,喜欢故布疑阵,以显自己的庙算超然以及别人的愚昧无知。

只是他真的着急,即便心里这么想了,也没空和覃奇功斤斤计较。

覃奇功捻须说道:“我军来前,曾在涪江边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障眼法。”

覃进孝这时补充道:“沈水南岸的遂宁兵众多,足有三千余众,主公观察后认为防守沈水,只需一千人足矣。换言之,遂宁兵可供差遣的机动兵力,至少有个二千人。我部从射洪南下,难掩形迹,若直驱东面驰援赤城山,势必会引来遂宁兵对谭大孝的支援,到那时,非但救不了你部,怕自身……怕自陷泥沼。”他本来想说“怕自身也难保全”,不过他是何等自尊自傲之人,怎愿在吴鸣凤面前失了面子低了身段,故而临时换言,但大体意思并无二致。

“原来如此……”吴鸣凤与杨招凤对视一眼,深以为然,同时向西面拱拱手,几乎肃然起敬,“主公料敌机先、高瞻远瞩,我不及也。”

“马屁精。”覃奇功心中暗想,接着道:“主公因此定下机宜,让我军先佯渡过涪江,以让遂宁兵误判我军意欲走涪江西面的山路绕至其背后……”

杨招凤边听边点头道:“此计甚妙,只是既是佯渡,接下来如何掩人耳目?”

覃奇功解释道:“我部渡过一半,虚张声势,及夜间,又全数偷返东岸。然后由飞捷军韩总兵顶替,带兵渡河。”

“原来如此!”吴鸣凤恍然大悟,“如此,一来让遂宁兵以为先渡河的已藏入山中,韩总兵的兵马是你部后续,二来有韩总兵在西岸,即可继续吸引遂宁兵的注意力,牵制其机动兵力。”

覃进孝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我部趁夜向东,仍然具有被发现的风险,故而连夜行军不敢有半点懈怠,这样一来,纵然遂宁兵发现异常,也悔之不及了。”

吴鸣凤与杨招凤听到这里,各自点头嗟叹不已。

覃奇功此时再问吴鸣凤道:“吴千总,听到这里,你是否想通了我部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赤城山的缘故?”

虽说听懂了假渡涪江的虚虚实实,但吴鸣凤对于覃奇功的这个问题还是一头雾水,他摇头道:“我不知,还请军师指教。”

他才说完,身边杨招凤朗声道:“我略有小见,但不知正确与否。”

“说说看。”覃奇功对杨招凤这个温良恭俭的年轻人非常看好,眯着眼微笑鼓励道。

杨招凤也拾起脚边的一根木枝,在地上自西向东划了一道,并在尽头重重点了点,然后转而向南划了一个大圈。

覃奇功边看边抚掌赞道:“甚好,甚好。”同时目视覃进孝,覃进孝亦是难得的流露出些许欣赏的神情。

吴鸣凤如坠云雾,心头焦虑万千,按捺不住躁动,道:“几位就别打哑谜了!”

覃奇功这时拿着自己的树枝指点杨招凤所划的痕迹,对他解释道:“西边是涪江边,到东边那重重的一点,就是咱们现处的赤城山。再向南,你说是怎么?”

“啊?”吴鸣凤先是惊异,继而醍醐灌顶也似一拍脑袋,“是这样啊!主公的意思,是要趁虚而入?”

覃进孝接过话茬道:“不错,赤城山乃交通要扼,从这里向东,可到南充,向南则可到蓬溪。蓬溪县兵力薄弱,大部分人马都去了沈水那边,留守的自保尚可,无力野战。若绕城再向南,即可抵达遂宁!”

“遂宁兵既然被吸引到了西面,那咱们就有机会绕其腹背,直捣黄龙!”吴鸣凤一经点播,领悟速度还是很快的。

覃奇功笑道:“心腹有了危险,沈水之壁垒,不攻自破矣。兵贵神速,只要我军不拖延逗留,即可南下,沈水的遂宁兵就算插翅也难赶上回援!”

吴鸣凤猛点头道:“既如此,不要耽搁,咱们尽快进兵可也!”

覃进孝嘴角一歪,缓缓摇头道:“你且不要急。虽说我军已经占得先机,但凡事还得周全考虑。”说着,顾视覃奇功。

覃奇功领会其意,代其言道:“此去直插南部,纵然有机可乘,但依然有着十足风险。一招不慎,恐怕自陷囹圄。且人数过多,恐拖累行军速度,所以最好是派遣一支精锐即可。”说着,看向吴鸣凤,“吴千总,你部损失惨重,建制残缺,已难再战,为今之计,只能回寻大军……”

“我……”眼看着唾手可得的大功从自己眼前溜走,吴鸣凤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覃奇功说的没错。自己的人马被打掉四分之三,疲惫交加,根本无法再战。想到这里,咽回到了嘴边的不满,默然无语。

“杨参谋,郝千总身殁,宋司马降敌,先讨军右营全军覆灭,你需得回主公那里汇报……”

杨招凤倒没有吴鸣凤那么多花花肠子,应声点头道:“军师说的是。”其实他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即害怕旷琬继续夹杂在乱军中会有意外发生。沈水边的赵营大军虽说也要转移,但好歹更有保障、更加安稳。

覃奇功继续说道:“赤城山要道,必须掌握。如果轻易放弃,给谭大孝、孔全斌之辈钻了空子,那么两边断绝,对全局极为不利,同时南下的军队也没有了翼蔽,恐有进退失据之虞……”他言及此处,顿了顿续言,“故此需留青衣军的两千人坐镇赤城山,防备官军卷土重来,同时盯梢住蓬溪县,也为南下的部队提供策应。”

听他这么说,看来这次南下直扑官军老巢的“重任”就要交到覃进孝的手上了。眼睁睁看着一块大肥肉从自己眼前飞走,吴鸣凤是无比心疼。但当前无论人数还是精锐程度,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的确是当仁不让。所以,他就算有所不满,也无言指摘,只能在心底暗自挤兑道谁说覃奇功大公至正,从不偏私护短的?这不就帮他自家己人好好捞上了一笔了嘛。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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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不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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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沈水两岸因为昨夜的一场雪而银装素裹。现在是白日,细细散散的雪片还在不断从暗白淡弱的苍穹飘摇而下,落到雪地上的,可以一点一点积聚起来,而落到水面上,则转瞬消溶无迹。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来兴小心翼翼踩着水畔的泥泞,眼神却被不断消失在水中的雪花吸引。身后跟着的覃施路逗趣般吹着飘到眼前的雪花,提醒道:“水边湿滑,你可要小心。”

王来兴嘟囔两句,没说话。覃施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依然流淌着的沈水,怔怔说道:“天气这么冷,这条河也不宽,却没能冻起来。”

她才说完,不防脚下突然一滑,手足无措眼见着就要跌落冰冷的水中。好在王来兴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扶住,才幸免于难。

“你看你,一边说我,自己却不小心!”王来兴嗔怪着说道,覃施路挣开他手,不满地“哼”了一声,小脸蛋儿却泛起微红。

“别看这沈水不宽不深,里头可湍急着呢。若非如此,地都冻了三尺,这河水岂有不结冰的道理。这就叫,这就叫……流水不冻、户枢不……”王来兴之前从赵当世那里听到了许多道理,正想拿出来显摆显摆,谁想激动之下却全都掉到了肚里,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覃施路“扑哧”笑了,嘲讽般学着王来兴的语气道:“该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吧!”

王来兴闻言,大为惭愧,脸登时变得比覃施路还红,可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憋着一股气道:“不冻和不腐还不是一个道理!”

覃施路很了解他,不想和他犟嘴,撇撇嘴没理他,反而自言自语也似:“虽然未冻起来,可好歹也减弱了好些水势,如此一来,我军过河,当方便多了。”

王来兴苦笑道:“这沈水再宽,终究挡不住人。真把我军挡在此地寸步难移的,可是对面的官军。他们一日不挪窝,咱们就只能在河边打水漂。”

清冷的天,洁白的雪,在层叠厚衣防护下的覃施路看上去晶莹得如同布偶。王来兴猛一抬眼间,发觉她的娟丽容颜,不禁怦然心动,只是心动未已,却又在她明澈的眼眸中觉察出了些许忧郁。

“你说,咱们能度过这个冬天吗?”过了很久,覃施路突然说道,声音平缓如水,同时从袖中伸出温润如玉的小手平托着,双目望着那些旋转落入掌中的雪。

王来兴傻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久之,才吞吞吐吐道:“一、一定行的,当、当哥儿他一定有法子!”私底下,他还是习惯称呼赵当世“当哥儿”,到底叫了十多年了,很难完全改口。

“唉,又是当哥儿……”覃施路轻叹一声,收手转身,言语中似乎有着点点幽怨,“你的当哥儿已经不是你的当哥儿,你却什么时候能成为我的来哥儿?”

王来兴还没来得及回答,覃施路就已经走到平路上,头也不回地踏雪而去。雪落如旧,寂寥的河岸边只留下他一人,怔而无言。

一日后,赵当世下达了渡过沈水的军令。

此前抵达的吴鸣凤与杨招凤准确无误地将覃进孝穿插到南面的消息传达给了赵当世,赵当世闻言大为振奋,立刻下令全军暗中准备。昨日,尚自躲藏在涪江西岸的韩衮差人来报,言说与自己对峙了好几日的官兵已经开始紧急撤离。到了今早,对岸的遂宁兵营寨也开始异动,一切都证明,覃进孝的奇袭,起到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等韩衮领着飞捷营众兵士转回沈水北岸的营寨时,赵当世以及大部分赵营兵马都已经渡过了沈水。听说南岸的遂宁兵走得很急,为了争抢撤退通道,各部之间乱成一团,毫无秩序可言。作为先锋的老本军右营在千总熊万剑、参谋白旺的带领下甚至还全歼了撤退不及的二百余名蓬溪县兵。现在,已渡河的赵营兵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追击匆忙撤走的遂宁兵,另一部分则留守原地负责接应后续部队。

赵当世之前已经过河,所以当下留在北岸指挥的乃是老本军总兵侯大贵。他看到韩衮带着几骑飞驰而来,举手打个招呼。

遍数赵营众军将,除却赵当世、徐珲二人,也就韩衮能入他法眼了,这一来是因为韩衮确实有能耐、有手段,二来也与韩衮豪爽温良性格有着很大关系——侯大贵既瞧不起能力、地位比自己差的人,也厌恶脾气和自己不对付的人。

考虑到雪地上驰马容易溅起泥水,韩衮在数步外就勒马而下,这虽是细节,可也从侧面看出他心思的细腻。他将缰绳交给一名随从,走上去对侯大贵道:“老侯,主公呢?”在赵营中,只有三个人能称呼侯大贵为“老侯”,韩衮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人言语上若是有着丝毫不敬,都将立刻引起侯大贵的暴怒。

侯大贵难得对人微笑,也走上前两步道:“主公已经过河了。他让我转告你,带着飞捷营先不急过去,留在北岸。”

“这是为何?”

“北面老徐的人还没回来,你留在这里接应他们。”侯大贵轻描淡写说道。

韩衮点点头,表示了然。先讨军总兵徐珲以及先讨军前营千总郭如克一直坐镇北面的射洪县,严防潼川州的张令。可以说,兵强马壮的郭如克部三千人是目前赵营硕果仅存的王牌部队,赵当世当然不希望他们在南撤的过程中出什么意外。

“前营与右营的人都过去了?”韩衮刚才在外围转了一圈,并没看到暂代亡故的白蛟龙带领老本军的前营参谋惠登相以及老本军右营千总熊万剑。

“姓熊的是先锋,早过去了。惠登相也带人过去了大半,现在就剩下后营了。后营辎重妇孺以及伤员等较多,要多费些时间。”侯大贵说道。

韩衮答应一声,拱拱手道:“既如此,那韩某就先带人去外围转转。此间侯总兵继续辛苦。”

他说完刚想走,侯大贵叫住他道:“且慢,你可知一事?”

韩衮不明就里,疑问:“什么事?”

侯大贵敛容屏气道:“郝摇旗给人害了,害他的正是他手下把总宋司马。这孙子砍了郝摇旗的脑袋,投降了官军。”

“竟有此事?”韩衮不由讶然顿步。他和郝摇旗接触不多,但知道对方是一个没有心眼的粗豪直爽汉子,所以印象不差,而且一直以来,郝摇旗就是赵当世着力培养的一名将领,眼看着前途坦荡,岂料中道崩殂,实在令人扼腕。

“主公已经下令,宋司马背信弃义,行人神共愤之举,与禽兽无异。当生剐其肉以祭郝摇旗亡魂。”侯大贵摇头叹息道,他虽然并不太看得上郝摇旗,认为不过是个缺心眼的莽夫罢了,但好歹共事了许久,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多次的老兄弟,说没有一点惋惜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韩衮毅然点头道:“行不义事者,天必诛之。”说完,快步走回马旁,翻身而上,率众疾驰而去。

侯大贵目送韩衮等骑去远,转身观察渡河进度。与韩衮的谈话间,惠登相似乎已经带着前营全部渡了过去。现在走在浮桥上的,几乎都是后营人员的面孔。

“呦,刘稽查,你老人家怎么现在才走?人王总管他们可是早早就随着主公一并过河了。”远处走来稽查使刘孝竑等人,侯大贵眼尖,故意调侃。别人怕这“刘张飞”,他可不怕,营中军纪再严,他不也照样与饶流波等俏佳人宣‘淫快活,哪个又敢说半个不字?

刘孝竑对飞扬跋扈的侯大贵很是厌恶,没有理会他,昂首而过。谁知侯大贵却又“啧啧啧”阴阳怪气起来:“没看出来,刘稽查手下还有这等小白脸。嘿嘿,想必日夜受用不尽吧?”

转头一看,侯大贵正看着跟在自己后面的稽查行人杨绍霆,刘孝竑当即就怒了。这杨绍霆不到二十,生的很是俊俏白嫩,在营中已经不是一次遭到军将的调戏侮辱。但对于这个人,刘孝竑很看重,认为他悟性好,人又刚直正派,是个可塑之才,所以对他保护有加,当下侯大贵以轻佻之语戏之,自然超过了刘孝竑的忍耐极限。

“侯总兵,请自重。”刘孝竑拉过神色慌张的杨绍霆,义正辞严道,“主公虽对你多有豁免,但我这里可是一笔一毫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两桩的,主公能忍,要是十桩百桩一并递交上去,你说主公会如何处置?”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侯大贵当然知道他所言那“一桩桩”指的是什么,无非自己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他说的不差,犯个一次两次,赵当世碍于情面,会压着不管,但若是全都一起抖出来,造成人尽皆知的恶劣影响,届时骑虎难下的赵当世会做什么决断,委实难说。

侯大贵并不相信刘孝竑真能像他说的那样掌握许多自己的“证据”,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终究还是有几分忌惮。

“你奶……”粗话到了嘴边,侯大贵却没有喷出来,反而咬牙暗骂一句,背过身去。刘孝竑冷冷“哼”了一声,领着杨绍霆快步走开。

或许该找个什么机会,探探这姓刘的虚实。侯大贵如此想着,却又没有头绪。这刘孝竑之所以能在赵营横行无忌,实则因为背后有着赵当世撑腰。赵当世特地从亲养司中分出些人手负责保护稽查使以及众稽查行人的安全。想要以武力钳制刘孝竑并不现实。

他正在出神,眼神盯着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哪个面孔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灼灼目光,颇有些窘迫想钻到人群中去。

“凤子,干啥呢?”侯大贵一眼认出杨招凤,喝住他。

杨招凤没法子,只能出来相见,不好意思道:“见过侯总兵。”

两年前入川,杨招凤在大获山下一战成名,其实侯大贵是有些不悦的。因为那时候杨成府还在,且地位与自己相当,杨招凤一旦得势,杨成府就要鸡犬升天,从而威胁到自己。故而,他对杨招凤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看。直到杨成府战死,杨招凤瞬间成了“无门无派”之人,侯大贵的态度立刻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希望把这个颇受赵当世青眼的年轻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就如同一直以来他都极力拉拢李延义一般,虽然事实证明杨招凤似乎更倾向于跟着郝摇旗,但现在郝摇旗既死,他的机会又来了。

侯大贵与他闲扯几句,见他神情急促,多次顾左右而言他,心知有异,便问:“你怎么没有随主公过河,反倒留在了后营?”

杨招凤纵然长于机谋,但不善说谎,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侯大贵故作无事,淡然说道:“既然没事,那就快过去吧。主公那边想必也要给你些差事。”

听了这话,杨招凤如蒙大赦,拱了拱手,匆忙离去。侯大贵等他走出几步,暗中指使个心腹悄悄跟随。过不多时,那心腹回来,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不禁使他哑然失笑,遥望远方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道:“我说这小子怎么那么魂不守舍,原来和李延义是一路货色。”继而,低声又嘱咐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几句后,面显成竹之色。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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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不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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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究还是越下越大,当最后一支兵马成功渡到沈水南岸,一向镇定自若赵当世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背后,纷扬如絮的大雪接天连地,无穷无尽一般飘落人间,令犹自在河边缓缓走动的人都浑似披上了层鹅毛丝毯。如果不是有人来回巡视,恐怕没有人能一眼辨出那些覆盖于白雪之下、暂且堆叠在一处的辎重军备。

不远处车轮咕隆,赵当世回眸望去,只见一辆牛车正缓缓朝前行着,牛夫坐在车厢前的木板上,若非偶尔吆喝上一两句,催促牛走同时驱赶挡道的兵士,就活脱脱是一个冰雕雪塑。

车轮戛然而止,一个脑袋透过车厢的布帘向外张望一番,继而自内钻出一个俏影。赵当世嘴角一扬,对她笑笑,那女子也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向车厢内指了指。赵当世怎会不懂风情,受了暗示毫不迟疑,马鞭一收,跨着大步走到车辕边,唤道:“郡主,外边儿景色颇佳,何不下来一观?”

他才说完,便听车厢里“呵”一声巧笑,他眉宇舒展,面带微笑,等待着里头的人出车厢,站到自己面前。

穿着雪白大氅的华清轻巧地跃下马车,等候在下的小竹上去扶住她,她则粲然一笑道:“身体好多了。”从汉中离开时,她因为心病,一病不起,往后长时间都十分虚弱,不要说跑跳走动,就站的时间稍长,也感不适。不过,这些症状随着时日的推移,慢慢减弱,加之赵当世的细心调理呵护,到如今,基本已经痊愈。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华清一落地,便抬首仰望天空,细语而言。那白皙的脖颈没入纯白的大氅裘衣之中莹若凝脂,淡妆薄施的面颊白犹胜雪,周身浑如天成的玉人,几与冰封雪飘的天地融为一体。

实难想象,就是这样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人,居然心甘情愿夹杂在成百上千名在外界看来最为脏污浑浊的流寇之中。命运弄人,以至于此。

华清感慨了几句诗词,环顾周遭井然情形,双唇微开,似乎有些惊讶。赵当世知其意,咳嗽一声道:“官军中我计策,行格势禁之下不得不引兵退却,两边却没怎么大动干戈。”

“这真是极好!”华清闻言大悦,笑靥瞬开如海棠初放。加之冬日的清晨空气虽冷,但足以提神,神清气爽之下,她心情自然舒畅非常。

她高兴,赵当世同样高兴,他道:“不久前,所有人马都已成功渡河。咱们在此处稍作整顿,一过正午,便要行军。”

华清点点头,正想说话,左侧却又几个人踏雪而来,她当即收声不语,识趣地的对当世笑了笑道:“你还是先办正事,我和小竹去走走。”

赵当世没说什么,目送华清与小竹走远,招过周文赫道:“惯例,派人暗中保护着点。”赵当世对于华清的尊重爱护,赵营上下人尽皆知,但这并不代表她与小竹两个弱女子就能毫无顾及地在外行走。自从出了吴亮节那一茬破事,赵当世深深明白,赵营这个庞大而冗杂的团体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赵营就像一团烈火,掌控得好,就能借助它焚林烧山,所向披靡。可一旦松懈,失去了对它的掌控,那么就会被它反噬。

周文赫前脚刚走,后脚左侧的几个人来到了近前。领头的是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人。

几人一齐行礼,赵当世问道:“他们便是合适的人选?”

庞劲明点头道:“正是。”说着,侧过身介绍,先看向一个中等身材、留山羊胡的汉子道,“此人名叫李匹超,山东人,早年贩货到河南,给人骗的连盘缠都没了,只能落草。但凭借技艺,反而闯出了名头。”

那叫李匹超的汉子闻言连道:“往事惭愧,实不足道。”

赵当世没有因庞劲明的讲述感到好笑或是轻视,反而,当他听到“李匹超”三个字,不禁油然起敬。据他所知,眼前这个叫李匹超的中年汉子目前在军中貌似不见经传,但此前曾是河南有名的强寇。他与手下另外十七人并称“十八太保”,人虽少,但杀人越货、掳掠绑票的勾当可没少做过,纵横黄河两岸十余年横行无忌,非常了得。官府屡次以重兵围剿,都给李匹超逃出生天。就连葛海山也多次提起过这个李匹超,甚至说出过“徒手搏击,他不及我。但论刀剑枪弓,我不及他”的言语。只不过像这样的强徒,单兵能力毋庸置疑,放到战场上却未必有什么用武之地,所以赵当世此前也仅仅将他收入特勤司而已,并未重用。

庞劲明看赵当世若有所思的神色,知道无需再多介绍李匹超,便将另外一人推到前面,道:“这个后生叫庞心恭,素有胆略,在特勤司中以机敏著称。重要的是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曾数次冒着性命危险探取敌军机要,很是靠谱!”

他在介绍这庞心恭时明显比介绍李匹超时上心许多,而这个庞心恭相较于李匹超也显得更为积极主动。庞劲明才说完,他便单膝跪地,大声道:“小人庞心恭,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当世将他扶起来,心里却透亮。庞劲明嘴巴上没说,但自己却早就了解到了这个庞心恭。此人算是庞劲明的乡党,平日里两人关系紧密,至于有没有亲缘关系则不好说,不过无论如何,庞劲明把他推上来,势必怀有些提领自己人的意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这种小算盘,赵当世从来都不会深究。不管庞劲明肚打的是什么主意,至少从现有了解看来,庞心恭这个人本身的素质还是不错的。只要能为赵营作出贡献,赵当世就不会小题大做,节外生枝。

等李匹超与庞心恭都见过面,赵当世往后招招手,不多时,一名留有络腮胡的魁梧大汉迈步而来。

“这位是赵虎刀,现是我帐前亲卫。”赵当世简单说了两句,那赵虎刀随即抱拳对着庞劲明三人分别拱了拱。

这赵虎刀的来历,庞劲明也略知一二。此人是陕西人,早年籍籍无名,直到投入了赵当世帐下,因为勇猛无畏,渐渐受到提拔,而后又因为忠心护主,被划到了亲卫的职位上。今年以来几次硬仗恶战,他都舍生忘死,护卫赵当世甚为得力,赵当世念其忠勇,遂收其为“家人”,并改名为了现在的“赵虎刀”。

之所以当下把赵虎刀叫过来,则是因为赵虎刀即将成为他与李匹超、庞心恭三人中的头,去广东的头。

自从杜纯臣出现后,赵当世就把他当成了一个重要渠道看待。他深知时代发展脉搏之所在,知道一旦能与东南方的海商搭上线,对赵营的发展有利无弊。所以,无论这个希望有多么渺茫,他都要尽全力试一试。毕竟,要不是为了那一点希望竭尽全力一直拼搏至今,赵营的火焰是不可能烧成现在这等规模的。

赵当世很重视这件事,以至于把它拎到了几乎与出川相提并论的位置,与昌则玉、穆公淳等亦详商多次,最终认为,此事要做,就要尽人事。所以连日来,除却军务,赵当世都在寻觅能够代替自己去东南闯荡的合适人选。

人选悬而未决之际,素质要求先定。考虑到此去广东山高路远,全无大本营可作依靠,所以外派之人必须得是有勇有谋且忠心不渝之辈才足以担负起这个为赵营开拓东南局面的重任。然而,思量到最后,满足以上要求的人才,赵营寥寥无几,纵有,也是现在军中重要人物。大军存亡之际,不可能卸下兵事远走高飞。故此赵当世降低要求,不强求一人,但求一个团队,即求一个综合素质过硬的外派决策层。

三者中,忠为先,所以目标人群放到了亲卫中。这些人是赵当世最为信任的一群人,从他们之中考量许久,最后还是选定了“家人”赵虎刀。赵虎刀外形很硬朗彪悍,给人第一印象颇佳,而且性格宽和,有容人之量,这些,都是作为一个领头人的必备素质。赵当世询问过赵虎刀是否愿意去广东,不出他所料,赵虎刀的反应最开始是抵触,但是很快他就转变了想法,表示愿意为赵营、为赵当世做任何事,这也未尝不是有担当、有忠心的表现,所以,他算是赵当世最先定下来的人。

赵虎刀一个人肯定不够,所以必须有人辅佐。就现在看来,李匹超胆略武力皆出上乘,而且早年也是各处做买卖过的,对做生意并不陌生。有他在侧,如得一臂。庞心恭赵当世了解少些,但综合各处得来的消息,基本可能判断,这个相比之下年轻一些的特勤司军官脑袋灵活,善于机变,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很会交际。或许在赵当世自己感觉中,庞心恭过于油滑狡诈,但这种素质放到东南,和一众老奸巨滑之辈打交道,无疑派得上大用场。

赵当世将去广东的来龙去脉又简要叙述一遍,见赵虎刀等三人均是面色沉毅,想了想道:“此去广东,关山阻隔,消讯难通,一切机宜,都在你三个掌握之中。我军是否能在东南有所立足,全在你三个,可有忧患?”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无!”

庞心恭更言:“若我等有半分辜负主公之意,不等主公发落,自戕谢罪!”

赵当世摇头,露出些许笑容道:“广东距此千里之遥,我军在彼处全无根基,纵有杜纯臣引荐,想来要想真正站稳脚跟,绝非易事。一句话,全力以赴,莫问前程。如若真的不行,再回赵营,我赵当世摆酒为你们接风洗尘!”

赵虎刀等闻言,大为感动,热泪盈眶道:“主公重恩,我等绝不辜负!”

赵当世点点头道:“既有此言,我便放心。你三个这几日可将手上的活都交接出去。我安排个时日,让你们与杜纯臣相见,更多注意,往后再说。另,后营王总管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你们和杜纯臣谈过后,要多少预算,径直去报领便可。”

赵虎刀猛点头道:“属下明白。”言罢,突然想到些什么,转对李匹超与庞心恭,正色而言,“李兄,庞兄。一去广东,想来今后我三人相伴必然长久。不如我三人现在这里,请主公作个见证,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难同当、同生共死,齐心协力为赵营、为主公效命!”

李、庞二人闻言,肃然称是。赵当世抚掌笑道:“我正有此意,据我所知,虎刀年岁最长,为大哥。老李次之,排第二。恭子你就是三弟了。”只看能提前倡议结拜这一点,就能看出赵虎刀这个人选的不差。

三人听完,当即下跪,隔着扑落不断的雪幕,面朝汩汩流淌的沈水,郑重齐声说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有赵虎刀、李匹超、庞心恭三人,对天地立誓,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随。若有违者,天诛地灭,尸骨无存!”

最后“若有违者,天诛地灭,尸骨无存”九个字连说三遍,且越说越重,说完,赵当世早差人端来三碗温酒。三人接碗将酒一饮而尽,一连喝了三次。直到第三次,都将碗往地上一摔成为粉碎,相扶而起。

赵当世站在一边看着互相寒暄着的三人,呵呵笑着。只不过,他的心情,却着实没有脸上表现得那么轻松。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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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不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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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匹快马飞驰而过,踩起的雪泥飞溅,波及到不少沿途的兵士。然而,当看到马上骑士的装束,这些兵士全都屏声静气,沉默不语,心中虽恼,但脸上依然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些骑兵在一座营帐前分道扬镳,其中二骑抄入泥泞不堪的小道缓缓而行,马上骑士沿途看到不少堆积的粪便污浊,不由掩上了口鼻。待出了小道,始才移开手掌,其中一个深吸一口气道:“他娘的,就算是暂作驻扎,这纪律也不能如此废弛,这后营,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另一人苦笑两声道:“老孟,你就忍忍吧。后营现在是张妙手在管,他营中原来什么规矩,想想都知道。那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后营会成为这样,情理之中。”

头前说话那人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营中秩序是兵家大事,万不能松懈半分。你看现在天气寒冷尚好,如果是三伏天,这满地狼藉不及时清理,准保引出疫病。病来如山倒,那时敌人不来,咱们自己怕就得先报销一大片。”

旁边那骑士闻言,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事咱们回去再说,还是先把正事给做了。”说完,两人同时一夹马腹,再度奔驰起来。

这两人不是别人,均是飞捷军千总,脸长的那个是孟敖曹,满脸坑洞的那个则是廉不信。飞捷军在不久前也渡过了沈水,他俩当下是受了赵当世的指令,来老本军后营通传消息。

兜兜转转少顷,二人在路上遇到要找的人,隔很远便开始招呼,对面那人听了,颇有异色,站定不动。廉不信跨马而立,孟敖曹则前驱几步,翻身下来,牵马边走边道:“杨参谋,主公军令。”

对面那人正是杨招凤,他愣了愣,指指自己:“我?”

孟敖曹点头道:“不错。主公要你申时前赶到中军帐报道,随军北上。”

“随军北上?”杨招凤疑惑道,“我听闻全军不日即要南下攻打遂宁,北上却是缘何?”

孟敖曹沉吟片刻回答道:“详情不明,但大概是赤城山那边需要支援。主公准备差徐总兵率兵出战,希望你能随行。”

听他这么说,杨招凤大概猜到了北上的原因。目前,赵营主力已经在沈水南岸全部集结完毕,唯独青衣军一支尚在赤城山待命。想来必是谭大孝或者孔全斌犹不死心,卷土复来,所以需要派人去接应青衣军南撤。而之所以会让自己随军,想必也是考虑到自己曾在那一带行动,对敌我态势比较了解。

先讨军右营随着郝摇旗的死而宣告覆灭,况且赵营也没有立即重组右营的意思,所以就当前情况来说,杨招凤实则处于一个“待分配”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自然没有理由拒绝赵当世对自己的征召,更何况此行需要辅佐的人,还是自己乃至郝摇旗的老上级徐珲。

“申时前必须到中军帐,具体差事主公自会和你说。”孟敖曹郑重其事又重复了一遍,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廉不信,续道,“我两个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就不多做逗留了。杨参谋自己拿捏好时辰。”说完,拱拱手牵马而去。过不多时,就见他复回马上,与廉不信一并驰离。

杨招凤眼望二骑走远,轻叹一口气,转身走了几步,钻入了一座小小的营帐。

“他,他们走了?”一入内,里头就有人问他,语气中透着些许慌乱。

每当看到她,无论多么烦恼倦怠,杨招凤总能瞬间心花怒放,此时他也不例外,抛却了愁眉,带上微笑道:“没事,来找我的。”

“来找你的?”说话的是个女子,她便是在遂宁广山中为杨招凤所救的旷琬,她的身份随着杨招凤回到大营而曝光。现在,不但赵当世,营中只要职位稍高的军官大多知道了她身为旷昭嫡女之事。赵当世虽然了解到她的身份,却并没有做进一步的盘问,权且安排在了后营。不过,无论她自己还是杨招凤,心中都一直暗暗不宁。

“他们要你做什么?”经过一路上杨招凤无微不至的照顾,旷琬的身体也好转了大半,脸色复现红润的生气,她心中不安,进一步问道。

杨招凤如实回答:“今日我便要随军出征。”

“哦。”旷琬闻言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岂不是又剩我一个了?”

杨招凤咬了咬嘴唇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主公有召,不得不去。”说完的同时再补一句,“不过你放心,这里我会让几个人仔细盯着,准保没人能骚扰你半分。”

“都怪你,为什么要将我的身份说出来!”旷琬忽然怒起来,瞪着杨招凤。

杨招凤心中一紧,连忙解释:“不,不,你误会了,我是为了护你才抖出你的身份。若不这么做,只怕,只怕,只怕在南充,你就,你就……”说到后来,却说不下去了。

“都怎样?”旷琬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窘困不堪的年轻人。她现在已经能毫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发泄自己的所有不满与愤怒,甚至有时还会怒骂,因为她发现,杨招凤喜欢她。

这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武器。这世间的任何感情,都没有爱慕一个人的情愫来得坚韧与强烈。杨招凤恭谦,但并不怯弱,尤其是在经历了多次的历练后更是日益铁石心肠起来。只是,这样的坚强,在情窦初开的那一刹那统统都化作了绕指柔,他一心只想讨好旷琬,想逗她笑,想看她露出满意的笑容。纵然他发现他已经逐渐丧失了自我,可他却依然甘之若饴。

旷琬觉察到了这一点,一开始,她感到害怕甚至是恶心,不过,当她慢慢发现杨招凤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爱慕而无法自拔后,她自然而然有了其他的想法。她开始一步步试探起了杨招凤的底线,不断用言语或是动作刺激这个初涉情爱的雏儿,最后她惊奇地发现,在自己面前,杨招凤似乎压根没有底线,即便是直截了当提出要杨招凤放自己回去,杨招凤也并没有拒绝,而是有条有理替她分析起了当前面临的诸多困境。

这个卑陋恶心的流寇,当真十分天真!

旷琬不止一次在心中如此咒骂,但脸上一般都会露出掩饰性的微笑。

她浑无法想象,一个卑贱如蚁的流寇,居然会恬不知耻到来勾搭自己。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在她的世界里,她的如意郎君就是一个像父亲述说中吕潜那样风度翩翩、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要不是心存利用杨招凤逃离虎口的信念,她现在恐怕都要将一肚子的愤怨全都倾泻‘出来。

“你放心,这里偏蔽不起眼,没有人会寻到这里。”杨招凤挺胸昂首,尽量将自己瘦削的身材撑的大些。可他越是这么信誓旦旦满怀责任感地保证,在旷琬看来,更是滑稽可笑。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动下,旷琬最终还是忍住了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装出淡然神情,点头道:“嗯,我信你,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一种被信任的喜悦与自傲在杨招凤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激动之下几乎要上前抓住旷琬的手一表心迹,不过旷琬却像察觉了他想法也似提前稍稍退却了半步。这一细小的动作被杨招凤看到,当即像一瓢冷水浇下来令他冷静了不少,他一边暗骂自己居心叵测、无耻之尤,一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聚集于沈水南岸的赵营大军在整顿了一日后开始行动。整支军队一分为三:第一支,由徐珲、郭如克率领先讨军三千人向西北方挺进,前往蓬溪赤城山方向支援驻留在那里的青衣军;第二支,则由侯大贵率领老本军前营二千人南下前往遂宁,在那里,覃进孝的二千人也将与他会合;第三支,剩下的老本军右营、后营、左营残部以及飞捷军等总计不到l六千人在赵当世的率领下向东南方向前进。

全军的下一个目标乃是位于重庆府最北端的定远县。那里有数个渡口可渡过嘉陵江。故而,分道而走的三支兵马定下的战略也围绕着定远做文章。赵当世所带人马径去定远自不待提,风雪渐大,在雪势没有完全封堵道路前,快行一步,就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给北上的徐珲的指令是一旦与青衣军相会,不可恋战,即刻南下定远。而给南下侯大贵的指令是盯梢住遂宁县,要求其保证在本部穿行的期间不会受到彼处的任何袭扰,等本部抵达定远,便可率部来合。

按理说,南下的侯大贵任务并不重。遂宁城中的官军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千,而他加上覃进孝有个四千多人,在赵当世没要求攻城的情况下,以四千盯住三千,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心高气傲的侯大贵却对这个目标嗤之以鼻。长久以来,因为种种原因,赵当世在时常外放徐珲独立作战的同时却屡屡拒绝侯大贵独立领兵的请求,眼看着徐珲因此获得战功无数,隐隐有爬到自己上头的趋势,侯大贵自危之下,哪能不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憋屈了许久的他暗下决心,盘算着这一仗该怎么好好表现,以重获赵当世对自己的青睐。

想来想去,唯有攻陷遂宁一途可走。

赵当世的要求是限制遂宁兵外出袭扰的机会,但至于如何限制,则没明说。最粗浅的解决办法当然是把守着城外各处要道,死死盯住城内,但如果能攻下城池,那么一方面没有越责处事,一方面也能显出自己的能耐。

至于如何达成攻陷遂宁的目的,侯大贵并没有想好。四千人拿来盯人够用,用来攻击守备森严的县城,则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老本军前营的二千人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仅凭覃进孝一部,就算侯大贵有心,覃进孝为自己人考虑,想必也不会答应他攻城。

雪虐风饕中,侯大贵与他的二千兵马出营投南而行。兵行半日,抵至遂宁北部石马坪一带,从这里再行二十余里即可到达北坝。北坝是一处大乡,肥沃富饶、人口繁盛,根据此前的消息,侯大贵得知吕大器的宗族基本上都在北坝。

不过和他所想相同,当下北坝的吕家人已经尽数躲入了遂宁县城的庇护下,甚至连同遂宁周边包括北坝在内的诸多镇乡,也有大批百姓携家带口迁入了遂宁。赵营南下甚急,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绝不是临时起意可为,由此可见,吕大器之前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工作,留了后路。

在北坝,斥候排查好几遍,将所有房舍屯堡乃至窦窖、地道等等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在吕家的一处暗室内抄到了数根壮阳的海狗鞭。

擒拿吕家亲眷、以此为要挟的计划落空,攻下遂宁县城的希望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侯大贵心烦意乱,旁人偶然的一句提醒却令他拨开云雾见青天。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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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腊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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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的天空下,庭院的几株梅树旁,一个内着青衫、外套狐裘的中年男子正凝神细视枝桠上的点点红梅。指甲般大的雪片几乎落满了他银白的貂帽,甚至有些粘附在了他厚而长的卧蚕眉上,可是他似乎看梅看得痴了,竟然久久无动于衷。

“爹!”这中年男子兀自出神,廊庑里一声传至,与此同时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内,顺手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替那中年男子挡雪。

那中年男子回头看看,微微一笑道:“潜儿,你怎么来了?”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少年正是他的嫡子吕潜,而他则是这座庭院的主人吕大器。

有几朵雪花从侧方飘到伞下,细心的吕潜见状,将油纸伞向那边倾斜了些,才回答道:“睡不着,看天亮了,就想来给父亲大人请安。”说着,轻叹口气,眼神略略偏移,“沈水不守,全因孩儿擅作主张。每每想起,寝食难安……”

吕大器收了笑容,起手拍了拍吕潜的肩膀,温言说道:“爹不是说过,沈水不守,非你之责。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说到这里,停了停,点头再言,“然而,你既有这份自愧之心,说明我儿实已长大成熟不少,爹心里,甚觉欣慰。”

“可是,爹……”吕大器越是这么说,吕潜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这两日来,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张张陌生的嘴脸,他们众口一词,似乎都在质问自己当初为何下定决心派兵去涪江西岸,以至于中了赵营的调虎离山之计,终致沈水防线不攻自散。

吕大器大袖一抖,转身负手在后,宽大的衣衫配以这漫天飘雪更衬得他十足的儒雅清癯,只听他半仰朝天轻轻吟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继而低首续道,“世间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需记得,任何时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既然做了,纵念兹在兹,岂能挽回重来?”

“爹……”

“便如今下,沈水已然不可再守,再想上三天三夜,赵贼的人马也不见得会乖乖随你意思退到沈水北岸。既然木已成舟,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事上。”

吕潜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吕大器又道:“你自小熟读王摩诘诗句,岂不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语?遇事莫慌,遇险莫惊,心如止水,方能从容面对。”

“孩儿记下了。”

“嗯,你是好孩子,聪慧勤奋。但有些道理,若非亲身经历,纵书中千言、我嘴上万语,你也难以领悟。故此,遭此一劫,对你,我不忧反喜。”吕大器面色恬淡,声如林籁泉韵,颇有循循善诱的感觉。吕潜自小就无比仰慕自己这个学识渊博、通今达古的父亲,对他的所有话都奉为金科玉律。

不过,即便给父亲开导了不少,年少的吕潜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眼下赵贼兵临城下,却该如何应对?”昨日兵报,赵营兵锋已达北坝,虽说那里早在吕大器的事先安排下人去楼空,但毕竟是祖基之所在,一想到那里的土地被流寇踏上,吕潜就十分心痛。

“赵贼虽来,可漫漫雪地,了无余粮,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吕大器不假思索道,“我之前的安排都是为今日的情况在做准备。”此前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说服族中那些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暂抛祖业,那时候,全族人群情激愤,认为他贪生怕死,大有群起攻歼他的态势。但他毫无退缩,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终于说服全族人都迁入了县城。现在反过头再去看那些族人,却是一个个闭口不言,成了哑巴也似。

吕潜知道父亲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蕴涵着的辛酸。这也是他极为佩服父亲的原因之一。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将责任扛在肩上、苦痛憋在心里,默默承受一切重压。有苦不诉、有功不骄,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具备的品质。

“塘兵已经来报多次,言说城外的流寇林林总总加一起,不到五千人。城中兵力三千有余,再加上万计百姓,守城不在话下。况且眼下风雪有愈演愈烈之势,流寇绝不可能在城下消磨太久。”

吕潜听了,点头称是,他也很清楚,就算成功跨过了沈水,可凭借赵营的兵力,想要攻下遂宁,可能性微乎其微——这点自信不单吕大器有,他也有。说起一千道一万,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旷琬。

“只是,只是琬儿,琬儿她……”心心念念中,吕潜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一茬。毕竟对方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心中依旧充满着憧憬。

吕大器闻言,脸色一沉,没有立即回应。吕潜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悠悠叹道:“你想着她,爹又何尝不想?那时你还小,有些事记不清了。爹可是清楚记得,琬儿最爱白雪,每到冬天一下雪,头一个冲出屋子的,准保是她。而她,又尤喜在雪中于这片梅林间穿梭跳跃。适才我之所以驻步于此,也是偶然看到这些梅花,触景生情罢了。”

吕潜眼睛一热,伤感道:“难道咱们就这样对她不闻不问了吗?”这次回来,他特意去拜见了旷昭,但旷昭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与他相见。他心里明白,这既有他没有守好沈水的部分原因,但吕大器至今没有就旷琬的事给出明确态度想必也是旷昭迁怒于己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一动情,就容易做下错事。”吕大器缓缓说道,目光深邃,“琬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你旷叔父的舐犊之情我亦深有体会。只不过,你也明白,我们派出那么多人四下查访,至今未得琬儿的蛛丝马迹。就算琬儿如你旷叔父坚持的那样在赵贼手中,我们依然不知她身处何方,贸然出战,却没有明确目标,必然无功。”

“然而……”吕潜咬唇涩声,不想这么轻易放弃,只是想要辩驳,却终是无话可说。

“潜儿,你记住,凡事谋定而后动,所谓谋定,必得洞察敌我态势。有一事我先与你说吧,赵贼除了分兵来犯我遂宁,尚有一支大部队朝东南方去了。观其动向,目的当在定远县一带。”

吕潜不明其意:“爹的意思是?”

吕大器抚摸长须道:“按道理,我等在其不远,是否应该出兵截击?”

“这恐怕,恐怕不妥。”吕潜摇头回答,“其既志不在我,我等何必寻衅自扰?”

吕大器长袖一甩:“然其所攻略目标是我大明郡县,我等为大明子民,又为近邻,当尽忠竭义,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吕潜脸一红,争辩道:“可是我等若轻出,遂宁必为敌所乘!”

“很好!”吕大器这时脸色忽然从严肃转为淡笑,吕潜正在疑惑,却听他道,“方才你我言语之间,你已能洞察敌我之态势,明白虽然论道义,我军不该坐视流寇驱往定远,但是考虑形势,我军实不该轻举妄动啊!”

“我……”吕潜心中一震,有所领悟,“父亲的意思是……”

吕大器喟然说道:“将定远换做琬儿,其理亦然。你旷叔父救女心切,我体谅的来。只是凡事有大小,分主次,琬儿情况尚不明了,我怎能因她一人而将全城百姓的安危置之不顾?不出兵,这并非爹无情,乃是形势所迫啊!”

他才说完,半空吹来一阵寒风,刺骨侵髓,当即引得父子二人都是寒战不已。吕大器更是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吕潜赶忙转换油纸伞的方位,重新替父亲挡住猎猎寒风。

吕大器咳嗽两下,露出祥和的笑容,说道:“潜儿,你是爹好孩子,但爹却不能永远把你当个孩子。有些事,爹不知道该和谁说,只能和你说。恐怕这其中有好些是你不爱听的,你可会怪我?”

这些话,在此前的十余年岁月里,吕潜可从未听父亲说过,不禁心头大震。自晓事以来,父亲给他的形象就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他习惯了听从一个严厉的父亲不断给予自己期望和要求,他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什么,却从未想过居然有一天,父亲会以一种商量的口吻以及不安的目光试探自己的反应。

在这一刻,他既感鼓舞,又感到心酸。鼓舞于在父亲眼中,自己终于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已被认可能够逐步挑起些重担,承担起大人才有资格承担的责任;心酸在于此时此刻,透过父亲那深邃的双目以及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发现,父亲似乎真的老了。

今晨,风雪愈急。

杨招凤用麻布将自己的头部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用来观察前路。说是前路,但在连天的茫茫飞雪前,想要看清前方的道路几可用困难形容。因此,想不和部队脱节,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盯紧了前人的后背,并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一动。

因为大雪,之前由遂宁到蓬溪的大道行军受到阻碍,经过讨论,徐珲将先讨军前营一分为三,他自己以及千总郭如克、参谋宋侯真分别带领一千人沿着三条不同的道路前行,约定在蓬溪县南部的宝梵寺会合。现下,杨招凤所在的,就是宋侯真的队伍。

适才经过永安镇的常乐寺,据报,再行不远,至迟日落前,就能到达宝梵寺过夜。这漫天飞雪遮天迷地,纵然有厚衣厚甲,杨招凤依然能不断感受着寒意的侵袭。而且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早已冷冻如冰,如果再不找个火堆烘烤烘烤,只怕就将永远失去知觉。

从队伍的前头处发出高亢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颇有节奏,持续了很长时间。杨招凤知道这是宋侯真在为众兵士打气,所含之意为:再坚持片刻,就能休息。

他听着喇叭声,眯着双眼,忍受着掠过如刀割的冷风,默默跟随着大部队移动。这一路行来,他都不断提醒只要经过了这一仗,他便又能与旷琬见面了。这一点小小的念想犹如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花,带给他风刀霜剑中仅有的些许温暖。

牛皮靴在厚厚的雪地里一下接一下踩踏着,这双沔县武库里掠来的靴子看着不错,但底部似乎有点开裂,要不然杨招凤现在也不会感到靴中湿漉漉的不断从下传遍全身透心凉的寒冷。

或许该找个机会抢一双新靴子,哦,对了,也得给旷琬也寻一双女靴,天气这么冷,她还是穿着布鞋,只怕冻得够呛。

杨招凤正百无聊赖地用胡思乱想来打发漫长无趣的行军时间,不想一步跨出,背后“嚓嚓嚓嚓”似乎有人急促地踩雪而来。他警觉一顿,才停下脚步,肩头就给人拍了一下。

“嗯?”他没说话,皱眉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满脸焦急,大口喘着,不断有白气从他鼻孔、嘴中喷出,面孔颇为熟悉。

“你怎么……”下一刻,杨招凤不顾寒冷,扒下了遮嘴用的麻布,惊奇问道。

他与这人交谈小片刻,顿时魂飞天外,似乎疯了一样,先是推开那人,而后手脚并用,踏雪径直冲向后方不远的一匹马。

“杨参谋!”左右兵士见他异状,各自惊讶,杨招凤却浑然不顾他们的视线,踉跄着抢到马,扯起缰绳就走。这一带积雪厚,宋侯真军令不得乘马,杨招凤夺马,显然是为离开这里之后的行路做准备。

众兵士见他神色举止失常,各自惊疑不定,但杨招凤身为参谋,与这支部队的最高领导人宋侯真平级,故而他们只能任由杨招凤夺马,却不敢有任何阻拦的动作。有机灵的则趁隙去禀报位居队列头前的宋侯真。

当宋侯真得知杨招凤不告而别、夺马而去的消息时,同样讶异万分,只是待他亲自找来的时候,马军出身的杨招凤早已带着马不知投何处去。而一人一马留下的脚印,也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渐渐消于无形。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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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腊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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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拿下遂宁?

侯大贵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乃至于与覃进孝合兵后,拒绝了覃进孝联合驻扎在遂宁东端的建议,独自带着老本军前营驻扎在遂宁的城外不远,时刻做出一副要攻打县城的姿态。

遂宁的官兵如他所料,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期间自城中分出了二百人向东挺进,似乎想要打通东面通往定远县的道径,但给覃进孝毫不留情堵了回去。这番试探吃瘪,遂宁县城的官军便收起了野战之心,专心守城。

雪势越来越大,侯大贵的心也越来越急切。今早他接到消息,说赵当世已率领本部兵马开始朝定远县方向转移,按照预期,不出两日即可抵达定远县境内。所以,想要拔城立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侯大贵此前探了探覃进孝的口风,发现他完全没有攻城的意思,一心想着做好本分工作,确保赵当世等顺利到达定远再去会合。因此,算来算去能用来攻城的兵力,只有自己手下的二千人罢了。

然而,他清楚得很,凭着老本军前营这二千新兵蛋‘子,在这种大雪天别说攻入城内,恐怕连墙垣也摸不到。实话说,得亏此前遂宁官军的佯攻是给覃进孝击退从而心生忌惮,换做官军来自己这边,即便野战,侯大贵也基本没有信心取胜。

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擦肩而过?

正当侯大贵感觉无能为力却又有几分不甘之时,惠登相找到了他。惠登相是前营的参谋,自打白蛟龙遇害、侯大贵暂兼前营千总之职后,他就与侯大贵走得特别近。这一来是因工作关系使然,二来也因惠登相想找个靠山。

此前,中间隔了个软硬不吃的白蛟龙,惠登相还不方便向侯大贵献媚,而今两人形同直属,惠登相便开始施展自己阿谀奉承的绝学。十多年摸爬滚打,能从一介草寇混到现在,对于讨好上级,他还是很在行的。

侯大贵看似脾气古怪,很难接近,在经验丰富的惠登相看来,也不过一个爱戴高帽、爱色喜财的俗人罢了。酒色财气,这类东西,绝大部分人都喜欢,但通过什么方式打中各个人的心坎却大有讲究。

就拿侯大贵而言,惠登相发现此人最是沽名钓誉。明明嗜色如命以至于全军人尽皆知,可他还是时时装出不近女色的慨然模样。故此,惠登相就故意配合他作秀,对剽掠来女子的兵士重罚呵斥并当众将女子们释放,却在晚间差人蹑小路追上那些逃跑缓慢的女子,择其貌美者复掳回营中供奉给侯大贵享用。此举既满足了侯大贵的虚荣心,同时也满足了侯大贵的色欲,可谓一举两得。正是有着这般察言观色的能耐,惠登相才得以逐步取得了赵营实权派人物侯大贵的好感,并慢慢被侯大贵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

早前说过,侯大贵为了巩固地位,一直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不过赵营旧将中,诸如郭如克、白旺等基本对徐珲死心塌地,他争取不来,白蛟龙、吴鸣凤之流又过于老成油滑,难以放心,所以,他改变策略,开始有意延揽那些归附未久的“新人”加入自己的麾下。这类新附者在营中往往缺乏安全感,希望能有所依靠,这便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机。有他“赵营二把手”的地位放在那里,自然对后来者有强大的吸引力。

只是一开始,侯大贵并没有拉拢惠登相的意思,主要原因在于惠登相此前的名头太响,侯大贵担心自己压不住他。惠登相也知道侯大贵的顾忌,故而在与侯大贵相处时,有意拿低做小、低眉顺目,对侯大贵的命令几乎可说言听计从。起初,侯大贵还对他有所防范,但时间一久,习惯了惠登相奴颜婢膝的模样,就真的开始放松警惕,认为惠登相的确认清楚了形势,服膺于了自己。这层心防一破,惠登相再接再厉,曲意逢迎,二人的关系从此突飞猛进,形同主臣。

想打遂宁这件事,除了惠登相,侯大贵没有再和第二个人说起过。他日前和惠登相暗地里合计过一次,没甚结果。今日独自再想,也毫无头绪,便想将自己的这个“得力干将”召来再议一番,岂料惠登相反而主动上门了。

帐外风雪甚大,惠登相一进帐随身带入冷气,本来暖和的帐内立刻寒意四散,他将披风上的雪块抖落满地后,毫不夹生地走到侯大贵边上盘腿坐下,直接道:“侯帅,关于遂宁,属下有话要说。”总兵者口语中俗称“帅”,便如已在九泉下的侯良柱生前便被称为“侯帅”。侯大贵也姓侯,虽说面对大众,也装作和徐珲一样,自谦着不接受“帅”的称号,但骨子里其实十分喜欢这份恭维。惠登相是何等人,能将阿谀拍马放在生活点滴之中的事他怎会错过,所以人前仍称侯大贵“总兵”,人后则热切称呼侯大贵为“侯帅”。

“说。”侯大贵不看他,用铁筷拨了拨炉火,好让炉上的酒能快些热温。

惠登相吞口唾沫道:“属下以为,遂宁不可攻。”

“你说啥玩意儿?”侯大贵眼睛一斜,好生不满,“让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了一夜,你却给我想出这个屁来?”

“不,属下还没说完。”惠登相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侯大贵的恼怒,等他说罢立刻补充一句。

“有屁快放!”攻城的计划到现在没个眉目,侯大贵心情很差,也不温酒了,不快地将铁筷往灰里一插,拍了拍手。

惠登相盯着炉中烧得红红的炭火,缓缓道:“属下回去仔细想了想,覃千总不肯帮忙,只靠我部二千人,雪厚墙滑且无攻城器械,要想短时间内拿下数千官军死守的遂宁县城,希望,希望渺茫……”

他实是基于现实情况分析,侯大贵不傻,自然懂得他所言不差。不过,一想到破城立功之事成空,他还是极为不爽,忍不住吐了口唾沫进炉火,立刻“滋滋滋”引起一阵焦臭气味:“拿不下遂宁,就立不了功,立不了功,我如何在主公面前为你求职?嗯嗯,你自己掂量着办。”

虽然赵当世将惠登相以及熊万剑、张妙手收于帐下,并授以重职,但哪个不明白,对于这三个昔日与自己平起平坐之辈,赵当世是明宽暗防。熊、张二人还好些,虽然有参谋掣肘,但至少顶着个千总也有部分实权。可作为三人中来头最大者,惠登相的境遇连他二人也不如,仅仅得了个“参谋”的职务。参谋是什么?实实在在没有兵权的副职。说难听点,千总听你的,你还有一席之地,千总瞧不上你,你在营中就半点话语权也无,底气甚至连手里有兵的把总、百总也不如。

当初,白蛟龙还在时,惠登相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各种排挤。不但营中重大军务不会让他参赞,就连日常军事章程,他也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偶尔为了照顾赵当世设立“参谋”这个职位的面子,白蛟龙会叫上惠登相商议,但每每都是一场会议从开头到结尾,惠登相就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全程都没机会发表意见。纵然有时强行抓住机会发言一二,白蛟龙以及营中各军将依然置若罔闻,浑然不觉一般。这种冷遇自然不是曾经纵横一方,带兵万千的惠登相所能忍受的。

故而当白蛟龙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脸上凄然的惠登相实则心中无比欢欣鼓舞。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没了,他松了口气,同时也立下决心,提醒自己绝不能再让另一座大山压上来。他之所以义无反顾杀周清、投赵营,就是为了给自己再搏个前程。他还有野心,决不允许自己再混吃等死、任人宰割下去,他希望能在赵营中重拾自己昔日的“辉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将“参谋”这个职位转虚为实。

白蛟龙不幸被杀后,这老本军前营虽说有侯大贵兼任千总,但侯大贵毕竟主职在于总兵,权责甚广,对于一营的管理无法躬亲入细。而惠登相则凭借侯大贵的信任,逐步将前营的各种军务揽在了自己手中。可以说,及至目前,侯大贵仅仅只保留名义上对于老本军前营的兼任,实际营中各种军务,事无巨细,都已牢牢掌控在了惠登相的手里。所以,惠登相的这第一个目标算是完成。

既然掌握了前营的实权,惠登相的下一步便着眼于让自己名正言顺起来。考虑到限制自己的军权是赵当世定下的方针,所以这一目标实现起来的难度较前者无疑大大跃升。然对于惠登相而言,这是他“东山再起”征途上的重要一步,只有成功踏出了这一步,他才有机会从容攫取更多的权力。

反过来对侯大贵,既然已经将惠登相视为自己手下的“鹰犬”,那么替惠登相谋取实权也是对自身势力的一种加强。毕竟,郭如克、白旺等追随徐珲的军将们在军中可都是有实打实兵权的人物,侯大贵可不愿意自己忙活了半天,提拔拉拢到身边的全都是些一无所有、全靠吸自己的血才能过活的破落户。

那么如何才能让赵当世回心转意,肯重新放权给惠登相呢?

二人不谋而合,都想到了一个法子——立功。

赵当世很早就在营中立下“唯才是举、任人唯贤”的规矩,也就是说,只要你为赵营立下了实实在在的功劳,甭管你什么出身,都会给你提拔与奖励。最明显了例子莫过于那些从朝廷投顺来的降兵降将。侯大贵与惠登相都认为,只要立下了足够大的功勋,赵当世没有理由不一视同仁。正所谓“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在他们看来,比起吴鸣凤、蒲国义等被逼上梁山的朝廷旧将们,赵当世理应更加信任同为流寇出身的惠登相等人才是。

这也即惠登相为什么一心想找侯大贵做靠山的原因。因为纵观当前赵营的上下人物,能给予自己上升通道以及翻身机会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回到当下,面对侯大贵的冷言质问,惠登相并不慌张,不急不缓说出了自己的解释:“侯帅,拔城之功没有,咱们未必不能立下其他的功劳。”

侯大贵粗眉耸动,瞪着他道:“啥子意思?”

惠登相吸了吸鼻子,一本正色道:“天亮前,有塘兵来报,在县城城楼上发现了宋司马。”

“宋司马?”原本俯身的侯大贵闻言顿时立起身子,语带惊讶,“他不是给谭大孝收了去,现在理应随军在东北方向,怎么会在此间?”

惠登相摇头道:“我亦疑惑,不过当前这并非重点。据那塘兵描述,城上来回巡视那疑似宋司马者脖中绑着一条红丝带,这不就是宋司马的招牌?”

宋司马怕冷人尽皆知,又因脖子细长,故而绑条红带以保暖。侯大贵此前都为此取笑过他多次,这时听惠登相说出如此明显的标志,无复怀疑,点头道:“若果真见着了脖间红丝带,那必是宋司马那贼撮鸟无疑。”说着,略一沉思,原本喜上眉梢的神情顿时又消减不少,“我知你说立功的意思,只是这厮守在城里,要拿他,还不得攻破县城?如此,又有什么两样!”

看着侯大贵一副“你是在拿老子寻开心”的不悦脸色,惠登相摇头道:“此言差矣,攻城难,获宋司马易!”

“怎么个易法儿?”面对有可能到手的功劳,侯大贵表现出了罕见的耐心,强忍着烦躁继续问下去。

惠登相笑着说道:“侯帅难道忘了,咱们军中,还有一张好牌没打出去。”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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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腊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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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大事不好了!”堂外冒着飘飞的风雪,一个身影穿雪而过,火急火燎冲进了堂里。卜一入内,他脚步不由一顿,同时发声:“旷,旷叔父,你的病痊愈了?”

望着满头白雪、神情焦虑的吕潜,堂上早已端坐着的吕大器与旷昭二人不禁对视一眼。旷昭清清嗓子说道:“原是小疾,无足挂齿。却是贤侄,何事如此焦躁?”他在家中郁闷了数日,到了今晨,终于想通些许,所以特邀吕大器一叙,倾吐心中愁肠。岂料两下才刚坐定,吕潜就到了。

吕潜也不多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递上来,旷昭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吕大器接过信,吕潜又道:“这是方才流寇从用箭射进来的。孩儿怕信里做过手脚,就先拆开看了……”

他还没说完,阅览着书信的吕大器脸色陡变,看来,就这几个呼吸之间,他已然读完了内容。旷昭怀着满腹疑窦,也取信来看,才看两眼,当即呜呼一声:“琬儿果然陷入了流寇黑手!”言毕,掩面而泣。

吕潜牙关咬紧说道:“流寇渠首想让以琬儿为条件换咱们开门!”

吕大器没理会吕潜,而是拍了拍旷昭耸动着的肩膀,劝道:“伯余,此非祸事,而是幸事啊!”

旷昭啜泣道:“子落虎口,何幸之有!”

吕大器沉声道:“此前琬儿下落不明,我等纵然想救也无从下手。实不相瞒,我甚至以为琬儿或许已遭毒害,曝尸荒野。然而现今流寇主动抖出琬儿的下落,我等要施救,岂不就可对症下药了?”

旷昭抹了抹泪,但泪水却越抹越多:“赵贼之凶残尽人皆知,琬儿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遭了多少罪,怕是生不如死!我为父至此,又有何脸面再面对家人?”

吕大器摇首道:“旷兄此言差矣,定然没有看完全信。信里写了,琬儿完璧如初,绝没被侵害分毫。也因如此,流寇信里才敢底气满满与咱们谈条件。”

“哦?是吗?”双手抱头的旷昭不顾头发凌乱,立刻再去看信,这次他仔仔细细,逐字逐句读了一遍,破涕为笑,“琬儿没事,琬儿没事,甚好,甚好!”

吕大器叹口气,对于旷昭的悲喜之间的大起大落颇感酸楚。他俩是发小,情同手足,对彼此的个性也很是了解。若不是亲眼看到旷昭时下的失态,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素以稳重平持著称的能人会慌乱至此。转念再想,毕竟为人父母,孩子出事,难免心弦大乱,扪心自问,若陷入贼手的是自己的儿子吕潜,恐怕时下自己未必能做的比旷昭更好。

“可流寇想让咱们开城。”虽然不忍心打断旷昭来之不易的喜悦,但大事当前,吕大器还是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旷昭的脸登时就黯淡了下来。他很清楚吕大器的意思,同时也不断审视自己的立场何在。到了最后,他豁然贯通,长长吐了口气,闭目摇头。当初在狐尾坡击溃郝摇旗部时,他就曾对吕潜说过“公事为重”的话。既然那个时候表明了立场,那么此时此刻,纵然在爱女消息的影响下方寸大乱,但原则与立场却不应该因此动摇半分。

“这是琬儿命中劫数,无复可避。”旷昭的老泪似乎在一刻流干了也似,立刻止住,脸色一变,“流寇想要以琬儿为要挟,换我城池,真是痴心妄想。即刻派人告诉贼渠,我旷昭的女儿就死,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烈女!”

吕大器闻言,肃然改容,从椅上站起,抖抖双袖,方方正正给旷昭行了个大揖,口道:“旷兄大公无私,实我东林士子之楷模。大器钦佩之心无以言表,仅能以此礼,示我尊仰之情!”严格说来,长期外任的旷昭不算东林党人,只不过与许多东林党人都是好友至交,吕大器心情激荡之下话语脱口而出,这些细节也就没有在意。

旷昭见状,摆手连连叹气,道:“女儿事小,家业事大。流寇入城,惨毒可期。我旷昭怎能以全城百姓为代价满足一己私情?罢了,罢了!”说最后两声“罢了”时,他仰头长呼,透出十足的悲凉与无奈。

吕大器点点头,回归座位。之前他虽然说了救旷琬有戏,但实则压根没有与流寇交涉的意思,旷昭能有这种觉悟,正中他下怀。他晓得旷昭生平仅此一女,旷琬一死,他的血脉将再无存续。能在这种条件下忍痛舍女,这份胸襟与觉悟,就自己也未必能及。自思之下,暗自喟叹,此前自己常恃才高,对这个忠厚的好友多有看轻,岂料真到了大节上,对方所表现出的高风亮节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所谓外柔内刚,说的就是旷昭这类人。

好友丧亲,吕大器自然悲戚与同,他嘴上不说话,实则心里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事后应该挑个好时机,向旷昭提议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过去。他有好几个儿子,能让其中一个给旷家延续些香火也是好的。这也是自己作为好友至交力所能帮的事。

站在堂上的吕潜看见父亲与旷昭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咬唇说道:“难道真的如旷叔父所言,对琬儿不管不顾了?”

与老成谋国的旷昭不同,他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正值血气方刚、最易激奋的年纪。他不傻,自知开城换取旷琬绝无可能,但他完全不能忍受父亲与旷昭叔父就这样对自己的准未婚妻撒手不管的态度。

吕大器看出儿子的心浮气躁,手一挥道:“这些事你不必管,先退下。”

一想到娇弱的旷琬将身陷虎狼群中受尽摧残与折磨,一股热血当即直冲吕潜的头顶,这也许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公然违抗父亲的命令:“不,我不走,我要救琬儿!”说着,正视愕然的父亲,反而向前跨进一步。

“你……”看着儿子不依不饶的模样,吕大器气得长须乱颤,右手抬起,指着他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一边的旷昭,这时候双眼一红,重新噙泪。

“爹!你可得想清楚了!”吕潜满脸通红,为了自己憧憬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忘却了在父亲面前应该遵守的礼节,“眼见至亲之人身陷狼窟虎穴却束手坐视,与、与懦夫何异!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当为鬼雄,岂能退畏不前!”看得出,吕潜现在很失望,他没有料到,在真正的困难面前,一向顶天立地的父亲居然会选择退步,这也是他当下表现过激的直接原因。

“住嘴!”吕大器豁然起身,大袖一挥,从来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他面对儿子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由恼怒。他一起来,气势十足,吕潜稍稍回神,自觉失礼,迟疑了片刻,情不自禁后撤了半步。

旷昭见吕大器父子对峙,烦心更添,将头低下深深埋到了自己的双掌中。

虽然积威已久的父亲动怒使吕潜感到恐惧,但心中强烈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坚持了下来:“父亲!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咱们想办法,就一定能将琬儿解救出来!但若连这个念头都放弃,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荒唐!”吕大器一甩袖子,侧过身,气不打一处来,“流寇明显借势要挟,咱们岂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吕潜上奔两步,跪伏在吕大器脚边,涕泣道:“父亲,流寇想要的,不过是钱粮辎重。你此前也说过,大雪肆虐,他们无法支撑太久,故而孩儿以为,这其中未必不能做些文章……”

“畜生!”吕大器勃然大怒,强忍住一脚踢出去的冲动,怒斥,“我吕家世代清白,怎能与卑陋的流寇往来苟且?一旦传扬出去,我吕家的名声何在?”

吕潜涕泗纵横,伏地哀求:“父亲,孩儿记得你时常教诫,说世事无常,若一味墨守陈规,为害非浅。现下琬儿即将有性命之虞,你就忍心眼睁睁任她遭贼毒手而不做半点争取吗?”

“纵女子亦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你读了这十多年的典籍,怎么到头来还是一无长进!”吕大器很固执,他是程朱理学的笃信者,把礼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他的概念中,世间事,忠君为大,名节次之,其余财色乃至于性命都无足道哉。他当然知道流寇爱钱爱财,与他们讨价还价一番未必不能达成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交易。但因为恪守着内心的这道教条,所以他无法忍受吕潜与流寇交涉的提议。在他看来,每多和流寇说一个字,都相当于给他吕家清白的牌匾抹上一道脏污。即便通过这样的交易最终成功救回了旷琬,他今后在士林中也再抬不起头来了。

双方正在僵持,从堂外撞撞跌跌又跑进来一人,父子二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去,识得是家中长伴的管家。

那管家身材胖硕,这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双手撑膝,急喘几口调匀了呼吸,然后道:“老、老爷,流寇在城外叫阵……”

眼前的烦心事没解决,又来一桩,吕大器呼道:“不必管他,装腔作势罢了!”

那管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加急了声音:“旷大小姐就在城外,流寇希望与老爷谈谈!”

此一语有如石破天惊,不仅吕大器与吕潜怔了怔,一直掩面的旷昭也同时猛然抬头:“琬儿,她、她在城外?”

“是!已经着人辨认了,是大小姐无疑!”那管家不住点头。

那管家话音刚落,吕潜重重磕了个头,哀声道:“流寇既行此举,明显有转圜的余地,琬儿可救,切不可错失良机!”

吕大器眉头扭紧,正要痛斥,谁想还没开口,眼见身边人影一动,拿眼急视,旷昭居然也在此刻下了椅子,与吕潜并肩而跪。

“伯余!”吕大器痛心疾首,咬牙蹙眉,“你这又是何必!”虽然一直以来,旷昭都以长兄事吕大器,吕大器也因为年长才卓,欣然接受着这份关系,但到底说来,两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兄弟之谊。吕潜跪自己还好说,情同手足甚至还有官职在身的旷昭向自己屈膝,怎么受得了!

“唉,折煞我也!”吕大器连连叹气,满脸痛惋。跪在下面的旷昭现在老泪纵横,哽咽着一语不发——不语并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因为他的心意已经由行动表露无遗,根本无需再多言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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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腊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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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开到仅容一人侧身勉强挤过的宽度便戛然而止。随后,统共三个人从缝隙中走出。领头的是吕潜,跟着的是两个家丁。

面目沉毅的吕潜透过飘扬的雪幕朝前方望去,眼到处,数百步外,无数黑色小点杂立,他知道,那些都是兵临城下的流寇。而在那些小黑点前,立着一杆数尺长的小旗。旗虽小,但因是红色的,故而在白茫茫的冰雪天地中显得格外抢眼。

吕潜咽口唾沫,迈步向前,两个家丁低着头,紧随其后。在雪中缓行片刻,眼前那杆小红旗以及旗杆周遭的景象愈发明晰,吕潜抬起脑袋,正目看去,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震。那迎着朔风微微飘动的红旗下,正立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双眼直直看来,脸色和雪片一般洁白。

娇弱纤细的身躯、白净清秀的脸颊以及那似乎透露出强韧坚定的眼神都与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别无二致。吕潜暗想,原来那就是旷琬,原来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常在自己梦中出现的人。

可她的身边,如今却环绕着一群眈眈虎视的野兽。

除了旷琬,红旗旁,靠前还立有几人。当先一个大汉,身着极为夺目绚烂的紫红布面甲,由众人簇拥着姿态超然,根据早前获悉的情报吕潜敢肯定,此人便是城外这支赵营军队的渠首侯大贵。

侯大贵注意他多时了。

吕潜在十步外停下,酝酿须臾,拱手朗声说道:“遂宁吕潜,见过侯帅。”既然打定主意要与流寇交涉,吕潜就下了必将旷琬救出的决心。为了救出自己的心上人,一时的忍气吞声又有什么打紧。

他话一出口,余光处,旷琬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心中一急,几乎落下泪来,但到底顾全局面,还是强忍心潮起伏,肃面不动。然而当下的旷琬,却已是泪流满面,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放弃,因为她坚信遂宁的父亲、吕伯父以及吕潜都不会丢下自己不闻不问。而今,吕潜的出现令她倍加感动,在她的幻想中,自己未来的夫君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时此刻,这个英雄人物,就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侯大贵回头看了看旷琬,对吕潜道:“你认识她吗?”

“认识。”吕潜昂首挺胸,硬声回应。

“你想救她吗?”

“想。”

“信你也看过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开城门迎我军入城,这娘们我自然会放。”

吕潜双唇紧抿,摇了摇头:“若以开城门作为条件,恕在下不能答应。”

“不答应?那你来做甚?”

“来谈条件。”吕潜不卑不亢,声音洪亮清楚。要不是旷琬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她只怕与侯大贵等在场的所有赵营军士一样,浑然无法想象这临危不乱的年轻人居然还不到二十岁。

“有什么好谈的?”侯大贵冷冷说道。

吕潜回道:“你部入城,所需无非补给。阁下报个数目,城内凑齐了送出来。”

“补给?”侯大贵闻言一愣,继而顾左右大笑,“听到没?这小子说咱们入城只是为了补给!”伴在他身旁的几名赵营军官听完也跟着笑将起来。

“难道不是?”侯大贵等人的突然发笑令吕潜才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可他兀自坚持,忍住情绪问道。

侯大贵数十年的老江湖了,已经能觉察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之前所表现出的沉着稳重不过是种自我掩饰。一个人发自心底的自信和装出来的自信在侯大贵面前一眼即能分辨出来,他发现吕潜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所以准备进一步摧残吕潜的心理防线:“老实与你说了,我军入城,不单要补给。还要你老娘、你姊妹、你姑姨全都脱个干净陪老子快活!”说完,和左右军将们猖狂嬉笑起来。

书香门第出身的吕潜只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从小到大,因为家境使然,他所接触的都是知书懂礼、恭谦有教养的人物,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如何能想象得出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卑鄙下作、寡廉鲜耻的人。

侯大贵看到吕潜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心中一阵快慰,暗想你们这种装腔作势的文人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一顿话说得面红耳赤,毫无反驳之语?他也不知道为何,每当能侮辱读书人乃至于让他们在自己面前局促狼狈时,他就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他喜欢这种满足感,并乐此不疲。

听着耳畔环绕着的肆笑声,受到欺侮调侃的吕潜直觉一阵阵的热血前仆后继涌上自己的头顶,他很想发作,甚至有种想落泪的委屈。但一想到自己背负着的使命,他冥冥中就会感到不远处旷琬的双眼正在注视着她。是这双眼睛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我要忍,我要忍……”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想到后来,他只觉有些头晕目眩,而后,随着深吸的一口气,他本来激动的情绪竟然慢慢给压制了下去。

鹅毛般的大雪依旧飘飞,但看到吕潜脸色由红转淡的侯大贵等都在讶异中逐渐止息了笑声。

“如若是这种无理要求,在下也绝无答应的道理。”吕潜怒目逼视侯大贵,从骨子透出一种坚定不屈。

“这小子有点能耐。”侯大贵心中暗想,同时朝旁一看,惠登相也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只若是钱粮方面的,都好谈。”吕潜接着说道,冷静下来他也猜出侯大贵故意以言语激自己不过是想打乱自己的思绪好从中牟利,想通了这一点,对于前面侯大贵的污秽言语,他也就不再上心。

“要是阁下不答应,那么遂宁城恭候阁下自己来敲门。”定下心来,吕潜又撂下一句。谈判要有谈判的格调,使者要有使者的尊严,要是一味给对面牵着鼻子走,那这场交涉没有任何意义。他有意显示自己的决心,反将一军,不过说完这话,却不敢去看旷琬的反应。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正眼去看旷琬一眼,因为他怕看了那一眼,他的所有感情都将在一刻迸发出来。

侯大贵脸色一黑,没有立刻回答。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旁人不知道,每当这时候都以为他动了怒气,反而会心慌。其实他会摆出这样的脸色,也是一种掩饰,他在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真攻城,他甚至都没有自信下达进攻的军令!

自家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他没有想到,吕潜这么一个年轻人居然有胆量先来试探自己的底线。

他原想通过言语首先让吕潜崩溃,但到头来他发现,没绷住的反而是自己。

“罢了!”他心中叹气,脸上一抽,也没心思再和吕潜周旋下去,沉着脸说道:“你城里,是不是有个叫宋司马的?”

“是。”吕潜听了,暗自警惕。当初他与旷昭在广山附近的狐尾坡全歼一股流寇,这宋司马就是那时候投顺的。因此人杀了贼渠有功,遂宁城内又暂时缺少有御兵经验的军官,吕大器与旷昭最后没有杀他,反让他负责守城以戴罪立功、杀贼自赎。

侯大贵点点头,目光突然之间凶狠尖锐不少:“我要他的脑袋。你把他的脑袋送来,我就放了这娘们!”

“宋、宋司马的头?”

“哼,用死人换活人,不是让你占些便宜是什么?”

“可,可……”吕潜曾经在脑海里假想了侯大贵可能会提出的各种条件要求,但想来想去都委实没有想到,侯大贵最后要的,居然是一颗人头。这宋司马和他非亲非故,又是贼寇出身,按理说他对此人没什么感情。但他现在之所以犹豫的症结在于,之前吕大器收下宋司马时曾许诺,只要宋司马真心归顺,就既往不咎,且协助守城扛过这一波流寇,就为他请功正名。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宋司马显然是为了这句承诺在尽心竭力,守城执勤之卖力,尤甚遂宁土著。

不要说吕大器,吕潜也深知“君子喻于义”、“无信不立”的道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为了救旷琬而杀宋司马,他父子二人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侯大贵当然想不到吕潜一念之间会想到这么多方面,他只看到了吕潜的迟疑,心中不禁大为恼怒,道:“怎么?就这也不肯给?他奶奶的,难不成你吕家看上了宋司马那狗日的,招做上门女婿了?”

对粗鄙无状的侯大贵,吕潜自然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纠结,他半晌没说话的表现令侯大贵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来啊,刀斧伺候!”恼羞成怒的侯大贵气冲冲呼喝一句,身后的惠登相知他意,毫不犹豫,亲自上前到红旗底下,一把揪过了猝不及防的旷琬。

听到旷琬那凄厉的叫声,吕潜再也忍不住,急视过去,只见风雪中,旷琬已给惠登相押着跪在飒飒的红旗之下。惠登相手中那明晃晃的腰刀也几乎在同时搭在了旷琬瑟瑟发抖的后颈上。

“住手!”吕潜起手大呼,趔趄着走了两步,却见侯大贵一招手,登时从后头跑上来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齐齐对了过来。

“再向前一步,我就放箭射死你,那个小娘们也别想活!”侯大贵恶狠狠道,同时向右边看了看,一个兵士很听话地从袋中取出三根细香烛,拿在手里。

“点了。”侯大贵吩咐。随即,众目睽睽之下,那兵士前跨五步,将那三根细香烛插到了吕潜面前不远的雪地上,并同时用火折子将其中一根点燃。

侯大贵直勾勾盯着那根香烛,说道:“我不想与你废话。三炷香,就三炷香,三炷香烧完了没见你拿宋司马的脑袋来见我,我就砍了她的脑袋!”言讫,看向红旗所在,那里,跪在雪中的旷琬已是泣不成声。因惠登相方才的一扯,她的棉帽也给扯掉了,现在披头散发的样子极是凄惨。

吕潜惨然张嘴,不由自主又朝前挪了半步,那一排弓弩手当即拉紧了弓弦。他身后的两个家丁见状,赶忙手脚并用上来将他拉住,力劝:“公子,不可!”

“快回去把宋司马的脑袋拿来!”侯大贵愤怒地咆哮,两只眼睛瞪着犹如地狱中食人的恶鬼般狰狞。

吕潜颤着双手,呆滞地朝红旗下看了一眼,而后推开两名家丁,义无反顾地回身就走,不久便消失在茫然的雪雾之中。

侯大贵怒气难消,对着惠登相喊道:“我方才的话听实了吗?”

惠登相点头答应:“听实了。”

“他奶奶的,得不到宋司马,留着这小娘们也没鸟用。这三炷香一烧完,就把这小娘们宰了。好让他们知道我姓侯的说到做到!”他说完,将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双手叉腰看着远处在雪中隐约可见的遂宁县城。一怒之下,全军肃然,唯有红旗下悲切凄惨的哭声,不绝如缕。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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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走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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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很急,太急了!

杨招凤极力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想让它跑得再快一点。但在厚厚积雪里,马儿再怎么使劲,终究无法全力奔驰开来。它不懂,不懂为什么背上的这个人会这么粗暴对待自己,只能以不时的响鼻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现在的杨招凤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这皑皑雪原,立刻到达遂宁县城。

因为走得太急,途中又极尽颠簸,杨招凤防寒措施并没有很到位。一路来,肆虐的风雪无情侵袭着暴露在外边的每一寸肌体,至如今,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得红肿皲裂,口鼻几乎都已麻木,若非一双眼睛还能在眼眶内转动,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只是他现在满脑皆空,根本忘却了自身正在遭受的苦难,仅仅一念为明:将旷琬救回来。只因昨日,有人追上开向东北方向的军队,寻到他,和他说了一件事——旷琬被侯大贵的人带走了!

对来人的话他并没有半分质疑,因为这个不畏途艰天寒前来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他随军走前特意留在营中负责保卫旷琬的几个亲兵之一。据亲兵所言,部队开拔不久,便来了几人,要带走旷琬。那几人手上持有总兵侯大贵的军令牌,自然无法阻拦,但在责任心的驱使下,他们还是推出一人追上来报知杨招凤这个突发情况。

不想其他,仅仅“侯大贵”这个名字就足以令杨招凤一阵心惊肉跳。他压根没去想侯大贵带走旷琬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定然不会是好事。

所以,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心急如焚的杨招凤甚至忘却了军纪,在没有通知宋侯真的情况下抢了匹马擅自离队,不吃不喝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直到现在。

他实在是太在乎旷琬了!

被急催着的马儿穿林跃涧,兜兜转转,终于走出了积厚的雪地,踏上了一条积雪较少、颇为舒坦的道径。从道径两旁一路堆砌的泥雪可以看出,这条道路定是不久前刚给人清理过。

这条道路一眼看不到底,两边皆蜿蜒曲折向远方,杨招凤拿不定主意,却又不想原地耽搁,硬着头皮任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纵马疾驰。奔出十余里路,沿途遇上个踽踽独行的老汉。杨招凤盘问后才知,这老汉是遂宁北部的乡民,为避兵灾北遁,不想在半途与家人失散了。沿着当前路途继续行进,即可至遂宁县城。

杨招凤大喜过望,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不差,吆喝一声,飞马而出。

遂宁城外,气氛紧张。

两根香烛已经烧完,第三根也烧到了一半。侯大贵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开始在香烛前来回踱步。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焦躁了。

“总兵!”

身后,惠登相唤了一声,侯大贵闻声扭头,问道:“什么事?”

惠登相没有说话,只是拿刀在兀自垂首涕泣的旷琬脑袋上空轻轻比划了一下。侯大贵懂他的意思,怕是看到第三根香烛都快烧尽而仍未见着吕潜的身影特来向自己求证届时是否真的要杀旷琬。

“哼!”侯大贵没回答他,直接转过身去了。惠登相见这般态度,基本上也了解了他的决定:照杀不误。

“呸,呸!”他将刀暂且插在雪中,向左右手掌各自喷了点唾液,而后相互抹匀了重新绰刀在手。这是他动刀前的习惯性动作,既然侯大贵真的动了杀心,作为下属也只有奉命行事。

期间有点点唾沫星子溅到旷琬的头发脸颊上,立刻引起她一阵震颤。她的哭泣在极大的恐惧下已然转变成了哽咽。

遂宁县城城门方向雪雾迷蒙,仍然不见吕潜的到来。侯大贵看着第三根香烛越来越短,心中基本也不再报什么希望。将身后披风一撩一甩,走回阵前,大声道:“准备动手!”

他这一声令下,使红旗下的旷琬受到惊吓,复又泣不成声起来。她既害怕冰冷锐利的刀锋砍向自己的脖颈,同时也在心中悲切自问吕潜以及父亲为什么还没来救自己。

侯大贵不说话了,但惠登相的眼睛死死看着远处雪地中的那根香烛。他心中默念倒数着。

“九、八、七……”按照他的预估,这根香烛应该会在数到“一”时完全熄灭,到那个时候,面前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子,就将在自己无情的挥斩下香消玉殒。

那边侯大贵似乎已经开始吩咐军将们准备开拔撤离的事宜了,惠登相的注意力稍稍一打岔,就立刻被他自己摆正了回来:“五……四……”还剩三个数了,也不知何故,惠登相感到自己的手竟而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当真寂寞如雪。

侯大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惠登相以及旷琬。于她而言,一个女人罢了,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碍。他真正放不下的,是自己本该得到的那份功劳。实在无法想象,为了宋司马这么一个狗才,遂宁城中的旷昭居然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殒命于此。

“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读成无情无义之辈。”很多时候,侯大贵都不明白那些读书人心中在想什么。他们看上去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有时狠起心来,所表现出来的残酷与烈度甚至超出自己的想象。自己和他们,难道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想了想,不想再想。类似的问题,他想过无数次,想了也白想。都随它去吧,活成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既然不是一类人,那就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你死我活。

不管是主观意识还是客观环境使然,侯大贵的选择显然是后者。

“行了,砍吧,砍完了把脑袋挂旗杆上插这儿,咱们就走!”等了许久,又吹了不少凤,侯大贵有些不耐,朝惠登相喊道。

听到这么露骨的话语,正自垂泪的旷昭心灵终于承受不住,在接近崩溃中尖叫了起来。

惠登相微微点头,举起腰刀默念一句:“这位小姐,杀你非我意,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言讫,就要将刀用力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脑后忽然传起一阵纷乱,紧接着一个声音石破天惊般贯穿而来:“且慢动手!”

惠登相当即只觉侧后风紧,情急之下,他下意识撤刀一滚,余光到处,一匹快马有如闪电,堪堪从侧急掠而过。

“什么人!”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侯大贵惊怒交加,他持刀怒吼,凭空挥舞,“快将此人拿下!”

余音未尽,那匹马却自己先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下,一人翻身下马,即便已给冷风吹红了脸庞,但侯大贵与惠登相还是看的清清楚楚,来的可不就是杨招凤!

“你怎么在这儿!”侯大贵愕然问道,“你不是随军去了蓬溪?”

杨招凤此时口齿冻僵,“呜呜咽咽”中基本上说不出话来。但见他横跨两步挡在旷琬身前,双目圆瞪。

“你狗日的!”侯大贵大怒说道,“我定下的军令无人能改!赶紧给老子躲开!”他此刻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他不管杨招凤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要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就无法忍受。

杨招凤摇摇头,后退一步,将旷琬蜷缩着的身子蔽护在自己身后。他似乎看到旷琬透过凌乱披散的发丝看过来的哀求眼神,这眼神是那么可怜而又无助,就如同受了伤的小兽期盼着救援的到来。

这时候惠登相也以刀驻地爬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叫杨招凤的年轻人,知道他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

“愣着干啥呢,赶紧把这小子架走!”侯大贵挥刀呼喝,“老惠,动手!”

军令如山,事到临头惠登相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向赵当世拱拱手道:“杨参谋,请让一步。”见杨招凤木然不理,沉声道,“那便得罪了!”说罢,暴喝一声,持刀挺进,周遭十余名赵营兵士也同时一拥而上。

杨招凤本就不擅长格斗,马上还行,步战甚差。历经风霜摧残的他勉强挡住惠登相的一击,虚弱下已经站立不稳,加之尚有十余兵士围攻过来,他完全无法抵抗。只是,他似乎怀有一份必死之心,所出招数有攻无守,皆为搏命杀招,惠登相等人顾忌到他身份,也不敢下狠手,故而两边缠斗,久未分出胜负。

侯大贵看得心焦,怒骂:“一群废物,十几个打一个还拿不下!你们尽管上,只要不伤他性命,所有责任,主公面前我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就听旷琬一声惊呼,不过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杨招凤。他的手在混战中不小心给惠登相划伤,鲜血顷刻间滴到了旷琬的腕部。

惠登相本来叫苦,但听到侯大贵信誓旦旦的保证,顾虑全无,开始全力猛攻。这般一来,杨招凤三两招后便刀法散乱,立显颓势。

“走!”趁着杨招凤疲于应付兵士夹攻的当口,惠登相找准时机,一刀递出,轻轻巧巧在对方的膝内侧划了道口子。杨招凤吃这一招,当下无法站定,以刀撑地,痛苦地单膝跪倒。

众兵士见状,七手八脚地将旷琬向外拖去,旷琬哭喊着极力挣扎,但却无济于事。杨招凤大叫一声,弹身要追,岂料腿伤实在难当,起到一半就支持不住,整个人重新倒在了雪中。

“立刻将她杀了!”侯大贵不想再浪费时间,冲着惠登相大呼。惠登相点头抢上前,刀锋一立,当空就要直戳旷琬心窝,谁知就在这时形势峰回路转,侯大贵的吼声再起:“慢着!”

惠登相生生将刀在半空打个圆弧,收招回式,一脸迷惑顺着侯大贵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人影绰绰,冒雪而来。人到十余步外,看清楚了脸,赫然便是久久未归的吕潜!

吕潜铁青着脸,望着眼前的狼藉一幕,并没有多说话,而是缓缓弯下身子,将手中端着的一个木盒轻轻放在了雪地上。

不等侯大贵使眼色,惠登相已箭步上前端起了木盒。他先打开盒盖看了看,面露喜色,而后朝一言不发的吕潜点点头,携盒转回。

扑在雪中的杨招凤错愕地瞅着吕潜一步步走向旷琬,他不知道这个男子想要干什么,本能驱使着他以手抠地,全力匍匐着爬向旷琬。

团团围在旷琬周边的赵营兵士挥刀挺枪,意欲阻拦缓步靠近的吕潜,只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先瞧见不远处的侯大贵摇了摇手。很显然,他看过了盒子,很满意,旷琬也因此得救了。

眼前有个小坡,阻挡了杨招凤的视线,他身子实则已经十分疲惫,腿伤在寒冷的侵袭下更是令他痛不欲生。他急喘两口气,鼓足了劲儿,想继续前进,却在这时听见旷琬颤声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杨招凤闻言,心头巨震,心情激荡下快爬两下,眼到处,蓦然呆滞。原来,旷琬适才的这句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伏雪凝望,木然看着被解了绳索束缚的旷琬哭着扑入吕潜的怀中,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乎黯淡了下来,只剩黑白两色。他身处黑白之中,单调且寂寥,而眼中唯一的彩色,却仅有不远处的吕潜以及旷琬二人而已。

“我们走吧。”安静的世界中,杨招凤的耳边唯有雪片飘落的呼呼声,但吕潜这极轻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响如洪钟。

于是,当旷琬被吕潜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杨招凤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侯大贵的默许下,赵营的军阵一片寂静,无人阻拦、无人呵斥,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对人儿转身在风吹雪飘中慢慢离去。

杨招凤的视线停在旷琬的背影一刻都未曾移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属于这里。这是吕潜与旷琬之间的故事,甚至是吕潜、侯大贵、惠登相他们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自己都没有理由,没有身份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

可自己终究还是来了,顶风冒雪跑了数十里,出现在了一个最不该出现之地。

为了什么?终于,杨招凤的心头出现一个声音质问起了自己。

不过,还没等他解释这个问题。他心中又是一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着吕潜离开的旷琬,竟然在某一刻,回首看了自己一眼。即便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那双眼眸在杨招凤的眼里好似停留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他解读不出旷琬这一回眸所透露出的寓意。或许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旷琬仅仅只是想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再看一眼自己这个奇怪而又荒唐的人。

或许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多少年之后,等杨招凤真正到了能将这份情愫看淡的年纪,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当年这份真挚却没有结果的爱慕。那时的他已经不像这时候那么痛彻心扉,但真正想起,微微一笑间,他总还会有些淡淡的惆怅。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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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走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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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口镇地处重庆府定远县北部、嘉陵江东侧,原本湍急的江水在此处经过连续几个洄湾,水势改缓。因靠着平缓的数千米江段,沿口镇自宋代始皆为嘉陵江自北入重庆的一道重闸。上游秦陇、南充、广元等地以及下游湖广、贵州等地转运走水路来的货物都要在此经停集散,如果说潼川州的射洪县是一处小港,那么这沿口镇则堪称川东、川北水路上最重要的河港之一。

十二月下旬,赵当世率领着赵营兵士到达了定远县北部,赵营并没有向内攻打位于南部庙儿坝的定远县城,而是马不停蹄开始着手跨江攻取嘉陵江东面的沿口镇。

近两个月以来,川中的雪势大面积扩张的态势不单使赵营受到了影响,李自成与洪承畴等人同样苦不堪言。根据远近消息,赵当世得知,早在半个月前,陕西曹变蛟、李文胤各部就已至川中,但因为雪势与刘逵、曹志耀、罗于莘等川将不得不暂缓围剿。反观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去,大雪封路,李自成担忧分兵过度会各自被困,所以慢慢开始收拢兵力,并放弃了围困大半个月的成都。就连他本人也在月前染上风寒,卧病难起。总之,暴雪的到来令川西、川北的征伐角逐不得不暂缓下来,官贼双方对峙着,都在这寒冷雪飞的隆冬中苦苦支撑。

赵营的脚步却不能因为风雪而停顿,对赵当世而言,只有尽可能快的走出四川这个“天牢”,已然残破不堪的赵营才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可是,眼前的鹅毛飘絮般的雪越下越大,虽说比不上崇祯八年,但粗一估计,不到二月是不会完全止息的。让赵营在川中再待上两个月,不要说四面的官军将乘机将赵营团团围死,就赵营自身的军粮,也实在不够再白白消耗两个月。

赵当世一天三会,与众军将反复讨论了出川的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出川仍然可行,但如若按照原方案继续进行陆上的长途跋涉,定然无法长久坚持下去。故此,走水路的论调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走水路论调的坚定拥趸,昌则玉在众军将的质疑下依然笃信自己当初的思路。照他的话说,如果不是在射洪县乘船顺流而下节省了许多的时间,光走陆路,那时近两万的军队不可避免要分成数股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如若这般,想必节外生枝出的状况要更加众多,以至于大军是否能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抵达定远也未可知。即便当下遂宁方面的侯大贵以及东北的覃进孝、青衣军三部还没有会合过来,但综合情况看来,他们期间并未发生什么突发状况,一切都还在计划内,想来至多三日,赵营的大军就将在此间尽数集结完毕。

作为赵营的领导者和灵魂人物,赵当世自然没有闲工夫去和昌则玉掰着手指头细数此前的得失。他更看重的是下一步该跨向哪里。

老成谋国的昌则玉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他是经过数次沉浮的人,很清楚自己既然凭空一跃成为赵营的核心人物,必然得有相应的能力拿出手来。光靠吃率众投降的老本显然无法长时间维持自己在赵营中的煊赫地位。他更清楚,表面上对他客气恭敬的赵营军将里,不知有多少在心中猜疑咒骂着自己。所以,在灼灼众目下,他稳稳当当说出了自己思考很久的答案:“向北。”

“向北?”

原本安静肃然的中军大帐议论声蜂起,环立着的军将们交头接耳,多多少少都表现出惊诧之色。己军才沿着涪江南下至此,缘何又要转到北边,这走的可不就是冤枉路吗?

赵当世右手微起,示意众人保持肃静,然后对昌则玉道:“军师有什么想法,说来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说正题前先卖个关子,是昌则玉、覃奇功之流谋士最常用的套路,既保持了神秘性,也突出了自己能耐。赵当世以前不懂,也会跟个小白一样出言质疑,但毕竟当了这许久的“主公”,他现如今对此完全能应付的得心应手,所以很熟稔地抛出个台阶,让昌则玉站上去说。

这自然而来的配合果然让昌则玉很舒服,他清清嗓子说道:“除了向北,时下我军别无选择。鄙人先撂下这一句,诸位若有疑问径可提问。”

有军将不以为然道:“向南若何?”

昌则玉点头微笑:“向南甚好,走水路、陆路皆可。然南部百里即是合州,此渝北要隘,想再向南别无二路。嘿嘿,将军可知,当年鞑子的蒙哥汗就是战死在合州的钓鱼城下。将军自谓武勇才智,可超鞑子可汗?”

那军将哑口无言,只能摇摇头。

昌则玉续道:“且即便过了侥幸过了合州,再向南就是重庆府。这是川东通衢重镇,控制的势力范围方圆可达百里。无论咱们怎么走,都绕不开它。要是诸位有力克重庆府的自信,我便无异议。”

打个遂宁尚且打不下,何谈崇墉百雉、固若金汤的重庆?

当下昌则玉一语问出,在场军将无不敛声默然。

过了片刻,有不服气的军将再道:“南下既然不可,何不东去?据我所知,从此间向东走,数百里即可至湖广施州卫,向年咱们还不是从哪里打出去的?”听口气,倒是一个跟随赵营很久的老人了。

纵然身居左军师的高位,但昌则玉对于赵营的宿将们还是很尊敬,这些人看着一个个都不显眼,但却组成了整支赵营中势力最为雄厚的团体。他们是赵营的核心与灵魂所在,现在混得再差基本上也都是百总级别,一旦有外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不管平日里相互之间多有嫌隙,他们都会暂放仇雠,抱团对外,有时候面对他们,就连赵当世也不得不退让三分。所以昌则玉很注意与这些人打交道时的态度与话术。

做一事、像一事;谋一城、思一国。被委任为军师的昌则玉在入川前就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并且做到了然于胸。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自信与资本与赵营杂七杂八的军将们唇枪舌战:“这位将军恐怕有所不知,从此向东,自大江、嘉陵江等分出的只有不计其数。就说近的便有岳池水、渠江、邻水,再远尚有高溪滩等等。这些河水江水不见得会结冰封冻,且皆为西南自东北的走向。我军要横跨重重水网,不说危险,恐怕延误也是甚巨。此外,东面忠州卫、石砫宣慰司均处我军必经之路,我军须得迎面将此二者败而拔之,方可保出川无虞。这两地官兵的厉害,将军你此前定然经历过,不用鄙人多说了吧?”

这军将就是当年与石砫的决战中的负伤者之一,昔日战斗之惨烈记忆犹新,他不回答昌则玉,但身边的人都发现他竟暗中都起了鸡皮疙瘩。既有这样的表现,答案不言自喻。

“南、东皆不可,向西原路返回?非也!”无人再出言质疑,昌则玉随即自问自答着摇摇头,面露难色,“张令、孔全斌、谭大孝之辈神出鬼没,其意难测。遂宁吕大器等人恐怕做梦也想我军继续迁延此地,并慢慢将我军困死。我军当前既然得以突破篱障,就得速行摆脱,否则给官军喘息重拾的机会,只怕会再次陷入泥沼。”

帐内众军将包括赵当世在内,都深然其言,原还有些嗡嗡的不满声至此完全止息不闻。

“是以下一步我军动向,非向北不可!”有了前面一番辩论的铺垫,昌则玉说到这里已然右拳捏紧,露出了不容置喙的坚毅神情。

赵当世适时出声道:“军师言下之意,莫不是要走嘉陵江?”辩论者需要对手激活自己的思维,而当辩论者一枝独秀成为演讲者时,他更需要的是捧场的人,赵当世深谙此道。

昌则玉郑重点头道:“主公一语中的,要向北,只能走嘉陵江水路!”

“嘉陵江水路?”

继前次骚乱后的长时间寂静,军帐中再次议论鼎沸开来。他们都开始想向北该怎么走,却很少有人想到要顺着嘉陵江走。

“大雪封路,行之甚艰,这来定远的一路,诸位想必都能体会到雪地行军的艰辛。况从武胜到南充,其中山路崎岖、千回百转,远非遂宁与定远间的坦途大道可比,要北上,只能走水路!”

“军师说南充?”

昌则玉摇着头道:“不是,此比喻也。我军既走水路,溯江仅百里岂不可惜!我以为,可直抵蓬州!”

“蓬州!”

一石激起千层浪,帐内因为昌则玉的这一句话顿时炸开了锅,不单他们,一直镇静自若的赵当世此时也不禁面有讶色。

赵营内,只要是稍微资历老些的,对蓬州都不会陌生。崇祯八年时的那次川中行,赵营的军队便是从保宁府撤入营山县,再趋向渠县渡江。而营山县正是蓬州属县,且与西侧的蓬州府城相距不过咫尺之遥。从定远县要到蓬州,有着将近五百里路,这样的距离单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诸位,走水路,即便逆风,以人力划船,至多三日,可达蓬州!”昌则玉声如洪钟,努力压过帐内杂声,“沿口乃渝北良港,船舶无数,大船亦多如星数,载我部万人上下,并非难事。”

“纸上谈兵!”有军将小声嘀咕。在他们看来,且不论两部在恶劣的天气下能不能达成会合的目标,就看走水路本身,也充满未知之数。要知道,纵然搜罗到了足数的船只,从定远县到蓬州这一路江上可还有着无数江防闸口,要突破重重阻碍,并不像嘴中说的那么简单。

赵当世对此也心知肚明,凝眉问道:“军师,倘若官军截江邀击,我军没有路上策应,又不擅长水战,恐怕危险。”

对此,昌则玉也有准备,应声答道:“徐总兵等在蓬溪,从那里到南充,山路陡峭,大军难行,不过其部再加青衣军也不到五千,正好通过。他走陆路可先至蓬溪,以部之精锐足可牵制南充附近官军的大股兵力。”

“原来如此……”赵当世闻言沉思。

“待我部水路通过,即可返身策应徐总兵,合兵一处,同抵蓬州。”昌则玉目光炯炯,高声说道,“时下还有两件事当先要做。第一件,等遂宁侯总兵归来;第二件,攻取沿口镇,缴获船只。”

对昌则玉的计划,帐中议论纷纷,众说纷纭。赵当世其实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几年来他险中求胜的事没少做,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么犹豫的。此前他不犹豫是因为虽然成功的几率虽小,但怎么做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自己只需压上赌注便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昌则玉提出的这个方案,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在有些军将看来足可言异想天开。当中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就算殚精竭虑,也不可能将思虑得面面俱到。然而,除了昌则玉的这个方案,又着实无招可出。

关于是否走水路的事讨论至晚仍没个结果。赵当世心中其实有点想法,但一声令下关乎到的可就是万人的身家性命,他就算果决惯了,也不得不三思。举棋不定间,他想到了在外未归的侯大贵。赵当世认为,在决定军队去向的重大决策上,不应该漏了侯大贵的意见。毕竟,侯大贵已经不止一次帮助他在艰难的时刻作出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决定等侯大贵回来,再和他谈论,并最终定调。在此之前,先做两手准备,开始攻取沿口镇的军事行动。

沿口镇再向南的旧县乡回龙村本历来皆为定远县县治所在,不过嘉靖三十年时知县胡濂以此地山势危险、太近江岸为由将县治迁到了庙儿坝。虽然已过近百年,但因历史原因,毗邻旧县治的沿口镇还是有着颇为可观的防御工事。

隔着滔滔江水,赵当世依稀能看到对岸沿口镇的城垣。不过这日清晨,在发动进攻前,他先在江边给一群人践行。这群人将去的地方与赵营北上的方向恰恰相反,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广东。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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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走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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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虎刀、李匹超及庞心恭跟随杜纯臣去广东也有个名目,是谓“通商”。即便当下八字还没一撇有着贻笑大方之嫌,但赵当世却不认为可以草率对待。拓展东南海域的商路甚至是势力范围的事务,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并不轻,只有自身的态度先端正好,才能影响到其他人。

在嘉陵江边的践行会上,赵当世还亲口授予了赵虎刀赵营新设市舶司市舶使的职位,李、庞二人则分居市舶左右副使。纵然只是个草台班子,但因着赵当世表现出的郑重态度,赵虎刀三人对此次的广东之行颇具使命感。连着杜纯臣也对赵当世的诚意有了更进一步的感触。

被派往广东的人除了赵虎刀三个,还有六个人,此六人无一不是反应敏捷、艺高胆大之辈。此去广东路途千里,不说兵荒马乱,就之间穷山恶水刁民必然数不胜数,赵当世对于杜纯臣的一班人的自保能力并不太有信心,所以特地在营中择选了这六个人随行,既为了保证可顺当抵达目的地,也为了日后供赵虎刀等人作为臂助心腹差遣。

赵虎刀等人也和杜纯臣一般打扮成行商模样,约定的身份便是杜纯臣弁从、担夫等。攻取沿口镇的军事行动在即,赵当世不想多留他们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三碗酒下肚后,迁往广东的十余人便即告辞离去。

“主公,属下告辞。”赵虎刀面色弘毅,带着李、庞上前。

赵当世点点头,向后一招手,侍立着的周文赫立刻从怀中摸出一物,直接递给了赵虎刀。

“这是……”赵虎刀定睛一看,手中之物尚带余温,却是一把匕首。鞘部嵌有许多宝石,在光照下很是璀璨夺目。当中最为显眼的,当属尾端一个以黑白‘玛瑙石制成的太极图案。

“此物名唤‘鱼太阿’,是数月前剑州血战从侯良柱身上搜下来的,有一对,你这把是阳鱼。你带着他,以为信物。今后我见此物,如见你人。”赵当世说着,不知何时手中也多了把小匕首,晃了晃,赵虎刀看其样式,当是与自己这把阳鱼相对的阴鱼无疑了。

“属下省得了!”赵虎刀默默将匕首重新以绢帕包好,塞入怀中,继而领着李匹超与庞心恭再向赵当世行了个礼。

杜纯臣最后一个过来,赵当世换上笑脸朝他拱手道:“往后广东方面事宜,还请杜先生多多照拂了。”

杜纯臣露齿一笑,只短短说一句:“赵将军安心。”后便转身而去。

赵当世看着沿着江水渐次远离的众人,心绪繁杂。别看杜纯臣在此间恭顺,真到了广东,可就是他的地界,他会怎么做尚未可知。赵营不过是一伙居无定所的流寇,再怎么折腾,也实难照拂到远在千里外的赵虎刀等人。所以往后事会如何完全得看赵虎刀等人的造化。不过赵当世坚信商人逐利,杜纯臣想要打透内地的生意,仅仅只与官府合作是不可能的。就如同他在东南海面与诸大海寇联系密切一样,他在内地,也迟早得攀上几家实力雄厚的流寇。从商者,尤其在当下时节,不黑白两道通吃,很难做大。而且从之前的情况看,杜纯臣在内地的开拓正处于起步阶段,所以,赵营有的是机会。

赵当世希望赵营能成为杜纯臣在内地的大主顾,就算不是唯一,也要是之一,这是头一个目标。更大的目标则在于真正在东南站稳脚跟,铺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到那时候,掌握了绝大部分渠道的赵营就完全不用受制于人了,这是赵虎刀等人身上背负着的最大的使命。当然,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赵虎刀等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现在谁也说不准,虽然无奈,但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赵虎刀、杜纯臣等辞行不提,赵当世才刚回营,熊万剑即来禀报说右营上下已然做好了准备。时下赵营各部,先讨军前营与青衣军在蓬溪,老本军前营与先讨军左营在遂宁未归,先讨军右营已然覆灭,老本军左营也残缺不全,驻留在定远县境内,尚且建制完整的战兵部队仅有老本军右营、后营以及飞捷营。这其中,老本军后营的一千人不堪战,飞捷营马军面对江水亦无用武之地,所以,攻取沿口镇军事行动的任务,就落在了老本军右营的身上。

老本军右营兵额二千,千总熊万剑,参谋白旺。赵当世安排白旺为参谋在熊万剑身边一如在后营安排李延义为张妙手的参谋,监视的意义极大。但一段时间以来,赵当世明显能感觉到同为被架空者熊万剑与张妙手的不同之处。简而言之便是张妙手时常怀有自危之心,凡事都会再三思量甚至有将干脆自己束之高阁的意思;熊万剑恰恰相反,遇事还是勤心勤力去做,能做的事便做,不能做的事就知趣而退。这两种反应给赵当世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张妙手即便百般小心,但却陷入了一个囹圄,即自己将自己牢牢限制在了赵营的对立面,这从他日常行事作风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这样做虽说让赵当世找不到任何指摘之处,但也永远失去了赵当世的信任。反之,熊万剑似乎并没有刻意谨慎自保,在自己的权职内还是保持着较为积极的做事态度。因此赵当世给熊万剑下了两个结论:要么城府极深,要么的的确确是个老实人。但综合多方面情报后赵当世还是认为,熊万剑不像一个有卧薪尝胆之阴志的人,唯一的解释便是,此人心眼少,且十分适合当一个下属。

昌则玉也出言替熊万剑说过话。熊万剑是名勇将,这种人才于赵营来说不吸收实在可惜。除此之外,从武大定被驱逐以及武营投顺赵营的一系列事件中熊万剑的表现看来,此人明显是憨厚老实过头了,以至于从始至终都稀里糊涂被各色人物玩弄在股掌之上。可以说,他是一个被动接受局势的人,而非一个有能力‘主动打破局面的人。这样的人,很好掌握,没有理由防备不用。

正因为着种种原因,赵当世才有意对熊万剑网开一面。此前渡过沈水的那一战,熊万剑就是被任为了先锋,前前后后打了大小数仗,都可圈可点。通过观察,赵当世觉得此人可用。故而,在时下赵营各路主力都未曾到来的时候,赵当世还是愿意让熊万剑顶上去试试,同时也可以战练兵,让之前一直不被重视的老本军右营多接受些战火洗礼。

通常说来,临时渡江渡河所用的浮桥以舟船拼接连结为佳,但沿口镇的官军显然很有些远见,赵营兵士沿江搜寻了十余里都未在西岸搜寻到任何舟只的踪迹,在这种情况下熊万剑只能分差兵士砍伐了大量的树木以来建造渡江所用的浮桥。比起构造完善的舟船,形状各异、大小不均的树木稳定性无疑差了许多。熊万剑没有时间精细打磨树木,与白旺商议后只派人将树木的多余枝桠裁去加以稍稍削砍便开始连结。

实际情况却比想象中的更不乐观,串联起来的树木一经下水,因为材质、大小、形状等等原因,并不能有效过人。胡乱起伏漂动不说,就兵士上去,颠簸两下,也难以前行。熊万剑一连组织了两拨兵士尝试着下水,希望以他们为先驱前行并将浮桥不断向对面展开,然而往往都是延伸出十余步,简陋的浮桥就如同长蛇在涌动的暗流中肆意摇摆,完全不再受控制,而上面的兵士也从一开始的尚能蹲行演变成了趴着不动都可称奢望的状态。再看江对岸不断来回游弋巡防的官军船只,熊万剑再没有眼力见也不会用这种浮桥将自家兵士送去讨死。

试了两次未果,熊万剑郁闷不已,他有心抓住机会表现一番,自不肯将前线的窘境禀报给赵当世。趁着赵当世还没有亲自过来巡视,他赶紧找来白旺,再次商议对策。论上阵杀敌,熊万剑没怵过谁,但论想法子,他知道谦卑低调的白旺脑袋可灵光的很。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这节骨眼上,白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看了看江面道:“树木既无法串成一股,何不分开?”

熊万剑不解道:“此话怎讲?”

白旺稍作迟疑,还是说道:“可在营中挑选体健擅水者,抱浮木凫水过江。抢到滩头,再行接应后续就好说了。”

熊万剑望了望仍然在细细飘飞的雪片转目又看似乎泛着寒气的嘉陵江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天气,叫人下水岂不是下冰池?不要说游到对岸还能抢到阵地,就游到半途,冻也给冻死了。”

白旺咬唇道:“脱光了衣服,一鼓作气,未必冻死。我老家就有冬日戏水打熬筋骨的事。”说着又补充一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咱们许下封赏,派个百八十人强渡过去,总有几个成功的。”

熊万剑摇头道:“打熬筋骨岂可与作战相提并论?你瞧那边来回的官船及对面山坡上探出来的哨塔,哪个会容你优哉游哉渡过去?”说着暗自摇头,本想白旺能有机智,岂料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白旺也很想抓住机会立功,自打在褒城受了重伤,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表现的机会,他是个有追求的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实则也热衷于功名利禄,熊万剑急,他更急,是以才会提出如此的建议。

说起带兵作战,熊万剑比白旺有经验。战前他就观察过对面官军的阵地,发现官军至少有着三重防线。第一重就是那些在江上不断来回游弋的各色走舸轻艓,这些船不大,但胜在行动迅速。对于没有只舟片板的赵营来说,已经算是强劲的阻截;第二重则是沿江而筑的城垣,沿口镇城垣并不高大,但建在靠江的一侧,只齐人高就足以令向从江中上岸的人无所适从了;第三重则是大量的哨塔。沿口镇靠江且坐落在山谷中,两侧山势向外,山上既有官府留下的敌楼,也有后续百姓自发建设的哨塔,上面不想可知定然伺伏着许多弓手铳手。

所以,若真按白旺的计划行事,不顾一切拿兵士的命去尝试,那么熊万剑敢拍着胸脯保证,不要说抢到滩头立足,只怕派得再多也是葬身鱼腹的命。

冷静下来后,白旺也对自己的莽撞有些后悔,自怨自艾着闷声不说话。熊万剑看着他,他则盯着地面。二人始终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又过一会儿,二人忽而听到有人踩雪而来,那“咔咔咔”的清亮脚步声只能是穿着靴子的军官才能发出,所以他们不约而同朝来人看去。

来的是亲养司指挥使周文赫,他看着抓耳挠腮的熊、白二人,淡淡道:“主公让你们前去,有要事相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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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走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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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统筹整个战局的主帅,赵当世不会猜不到熊万剑与白旺的一筹莫展。而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现在江边亲自参与渡江的战斗,只因正在接见一个人。

这个人三十出头年纪,面色瘦削,宽袍大袖、外裹裘袄,穿着很是得体富贵。他由庞劲明引荐而来,自称孔庆年,来自对岸沿口镇的孔家。沿口镇作为渝北一个重要河港,商人自免不了在其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孔家就是这些商人中的佼佼者,乃沿口四大商帮中临安帮的龙头。

此临安非指浙江的临安,而是云南的临安府。孔家本世居云南临安府的石屏州,仅在三代前因为经商徙居到了沿口镇。一开始,赵当世以为孔庆年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就战事进行交涉,孰知相谈之下大跌眼镜,这孔庆年此行居然不为罢战,而为引战。

“阁下可否将适才言语再说一遍?”赵当世与坐在左侧的昌则玉对视两眼,有些不可思议道。

那孔庆年看上去十分冷静,点头即道:“明日亥时,我家将在北面石盘渡置舟船十余条,足可在短时内渡军,届时还请贵部前去渡江。”

这一遍再说,赵当世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孔家是来私通的。

“无功不受禄,请阁下说明白点。”赵当世正身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浅显易懂的道理,孔家人世代为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定然对赵营有所求。而赵营一无钱二无货,有的只是暴力机器,赵当世与昌则玉其实已经对孔庆年将要说的话猜到了个大概。

孔庆年沉吟片刻,撩袖拱手道:“我家老爷希望贵部攻入沿口后能对我孔家网开一面。”言及此处垂目,“仅此一项不复所请,贵部若还需粮秣钱银,开个口,我家必尽力筹措。”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心已了然。和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孔家的想法与此前施州卫的忠路覃氏如出一辙,归结到底四个字——借刀杀人。

沿口镇各路商人之间有什么纠葛赵当世不清楚,但很明显可以看出,孔家已经到了不借助外部的暴力就无法继续在镇上立足的岌岌可危时刻。

事实上,这种危险十余年前就已初露端倪。

沿口镇在嘉陵江的中的地位其实有类于山东运河旁的临清。临清因处运河漕运的重要节点而兴盛以至于富甲天下,沿口对货物的吞吐量即便比不上临清,但同样利润巨厚。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商贾都看重此地的通衢地位,无不殚精竭虑希望取得对此地货运的垄断地位。经过上百年的纷争角逐过后,最终傲立于沿口商界,能分到一杯羹的仅剩下四个商帮。外人自难想象,从当初多如繁星沙砾的商贾演变成现下的四个商帮,其中官、商、盗等等之间的腥风血雨、千回百转绝对堪称一次缩小版的改朝换代,且体量虽小,内中争斗角逐的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已在沿口镇定居三代,但相较于其他三个“根正苗红”的川商商帮,孔家作为主导的临安帮还是被视作外来户,时长被人以滇商称之。好在孔家前几任家主睿慧聪捷,愣是以自身的才智在沿口站稳脚跟且带着临安帮不断蓬勃发展。可树大招风,临安帮越壮大,对于其他商帮而言,便日益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往年,因孔家上下打点得宜,尚且可保家无虞,但到了今年,新任重庆府知府王行俭上任,却是一意偏袒川中本土商人。尤其是与孔家针锋相对的李家,出身南充,渐有取而代之之势。屋漏偏逢连夜雨,加之数月前,孔家送寿礼的使者在蜀王朱至澍的宴席上失手打翻了庭中兰锜,致使蜀王幼子拇指受伤,孔家在川中的境遇顿时一落千丈。

眼看着孔家势蹙,沿口各方势力开始趁热打铁,使劲浑身解数开始不断压榨孔家在沿口的生存空间,好些一直依附于孔家而存的小商家也一夜变脸,改换门庭甚至落井下石。内外无援之下,孔家免不得节节败退,就在赵营来的一月前,孔家上下甚至还开了一次宗族会议,商议是否该迁回云南。虽然迁回原籍之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孔家的窘困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孔家内坚定的留川派,孔庆年自始自终就没有考虑过半点回云南的可能性。照他的话说,老祖宗来沿口时可是一穷二白,光凭着赤手空拳都能打下这份基业,自己不过守成之辈,尚有家底支持,境遇再差也差不过当初,怎么就坚持不住?也因孔家有着类似他这般的坚守者一直不肯妥协,孔家才能至今依旧苦苦支撑着,而赵营的到来,几让孔庆年有峰回路转之感。

他的想法很简单,借赵营的手,将李家等几个出头椽子全都除掉。待生米煮成熟饭,善后的事可远没有当下处境来的棘手。

当然,事情的原委,孔庆年没必要对赵当世全盘托出,赵当世也不会追问。赵当世只要明白孔家的利益点所在即可进行权衡。他盘算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孔庆年的请求。

之所以答应,攻取沿口镇不过是眼前事,赵当世想到的,更加长远。

他想要利用这个孔家,在川中插入一根楔子。

在赵当世的构想里,赵营出川的落脚点将在湖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拍拍屁股出了川,从此与四川再无瓜葛了。作为湖广的上游,四川对赵营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木之根、水之源。有些事,很早就应该布下,即便当时并没有想好它们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但赵当世的直觉告诉他,多一条线、多留一条路终归不错。他入川,为的绝不仅仅是躲避围剿、收拢势力,他更希望的是留下自己的种子。

送上门来的孔家,对赵营而言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孔庆年的心中事赵当世想不到,同样孔庆年也猜不出眼前的这个年轻将领在盘算什么。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万事开头难,只要双方在攻取沿口镇这件事上先达成了一致,往后事、往后说。

等熊万剑与白旺二人行色匆匆受召到来的时候,孔庆年已经离去。赵当世简要询问了下渡江的进展,熊、白二人面有惭愧,吞吞吐吐。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赵当世没有责备他们,而是通知他们准备明晚偷渡之事。

“只要能过江,休说整个右营二千人,就二百人,属下也必替主公拿了沿口!”一听说有船渡江,熊万剑皱成一团的脸顿时舒展,心中郁垒顿消,不禁喜上眉梢,左顾白旺,同样欢欣不已。

“正面渡江的声势不要停。”赵当世不忘叮嘱道。

熊万剑与白旺都有经验,自然懂得其中道理,二人重拾干劲,接令而去。

从赵营所在位置向北直到南充,沿江有着不少渡口,其中大者有李渡、石盘渡等。李渡靠近南充,石盘渡则就在不远,当熊万剑带着人马摸黑赶到石盘渡时,西岸渡口边,果然停泊着近二十条舟船。

四野黑寂无声,除了熊万剑的人,便只有汨汨流淌的嘉陵江。为了今夜的行动,熊万剑从右营中仔细选取了三百名骁悍之士。这三百人白日都在休息,养精蓄锐,没有参加白旺统带右营剩余兵士在江边的虚张声势,所以现在个个生龙活虎,无不精神百倍。

即使渡江的门路来自赵当世,熊万剑还是留了个心眼,头一批只派了不到百人的部队乘船过江,未见任何异常。有了先驱,确认两岸无恙后,熊万剑才大着胆子,来回渡了三次,将所有人都渡了过去。

他并不清楚这些船来自何方,那时在帐中却也没追问。于他而言,既然赵当世已经解决了渡江的难题,那么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已不在渡江,而在于渡江后攻取沿口镇。他只关心自己的目标所在,从不多嘴多舌,这样的习惯在赵当世看来,是一种优良的品质。别的权且不说,就只这一点便足以证明熊万剑具备一名优秀执行者的基本素质。

官军早前曾来石盘渡搜括过船只,所以渡口周边以及延伸向南面的道径上的积雪被清理过并不厚,这给熊万剑提供了便利,使他部全员渡江后能毫不耽搁,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南方的沿口镇。

当站在江边、驻剑而立的赵当世看到原本漆黑一团的对岸忽然闪耀出无数火光的时候,心中登时一动。不久之后,东岸沿口镇内的火光越来越亮,到后来几乎照亮了半边的江水,同时,萧索的江风从对岸带来了隐隐约约、纷杂错乱的喊杀嘶吼声。至此他知道,沿口镇这一关算是过了。

赵营的后续兵马在清晨陆续渡过嘉陵江。

不大的沿口镇靠西侧的一片已经成为了灰烬瓦砾,中部也有一小片屋舍被焚毁。据前来迎接的熊万剑描述,当夜他带人抵达沿口时,先从西面开始点火,而后镇中也同样有人点火呼应,想来必是孔家提前布置下的暗线。火光一起,镇中便即骚乱动荡,不明情况的官民都以为赵营已经趁夜渡了江大举来犯,各处守卫星散,原先的防线尽数土崩瓦解。

打过无数仗的熊万剑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押着俘虏由他们指路,顺利擒拿了还在床上酣睡的几名镇中主事官员及一名把总。没了领头的,沿口镇一盘散沙,再无复起反攻的可能。此外,沿口镇地势促狭,坐落沿江山中,所以熊万剑仅凭着三百人,就完全控制住了镇子仅有的几处要道。是以等赵当世等前来时,从镇中走脱的人并不多。

沿口镇的居民不过二三千,其中大多是定居此地经商的商贾人家,除此外还有官兵民兵二三百人,现在都做了阶下囚。孔家没有例外,也被控制,当然,有着赵当世私底下的吩咐,孔家人实质上自是安然。

虽说到了隆冬,江运的货量小了不少,但囤积在沿口的货物对于赵营而言依然可谓阜若山积。其中好些入冬前就运到这里,准备等冰消雪融后再发。赵当世将人分成三拨,一拨去清点码头上的舟船,一拨把守镇子上下,还有一拨则去镇内清点缴获并额外“追赃助响”。

所谓“追赃助响”说开了就是搜括钱粮。几月消耗下来,赵营的钱粮储备早已不乐观,沿口镇富商众多,正好在这里做一次大的补充。赵当世军纪虽严,却并没有迂腐到连必要的查抄都不做。在“但追为富不仁者之响,与尔曹无涉”这条军令的指示下,赵营的兵士开始对沿口镇名列前茅的部分商家进行了极为严酷的拷掠搜刮。内中最被针对者,自然都是孔家私下给予“黑名单”上的成员。

在普通人眼中,身为大商贾的孔家也遭到了流寇的入侵,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孔家人自己知道,比起家破人亡,人财两空的别家而言,自家的那点损失,真心算不上什么。

攻下沿口的次日便是除夕,赵营的崇祯十一年,就此在沿口镇的血腥与杀戮中拉开了帷幕。

《第二卷星晨风送马蹄轻》完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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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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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雪林在清晨多了几分肃寒,远处苍远而又起伏不绝的山岭间在氤氲中仅仅展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线条,遥遥而望很是有些缥缈朦胧。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匹鬃毛长披、粗身短腿的驮马喘着粗气,踏着泥雪急不可耐地踱步到山坡上或是林木间,摆着脏乱的长尾低头在野地中贪婪搜寻啃食着草根。翻山越岭这么长时间,还是踏着皑皑积雪前进,纵然皮糙肉厚、行惯了险路,它们还是感觉有些累了。然而,比起它们,身后那一大群披着厚重蓑衣的汉子,才是真的精疲力尽。

因为他们或三个一组或两个一组,背后都背着一条齐人高的小木舟。

小木舟实际重量并没到压人喘不过气的程度,可是好说歹说也有个百来斤。纵然都是长期锻炼、身强体健的坚韧汉子,背着这小木舟还有兵器、行囊在深厚难行的苍茫群山中翻山越岭至今,即便铁打的身躯也遭不住。

“他奶奶的,这是要把老子整死。”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嚷道,因为出汗他早将兜鍪挂到了腰间,脚步一停,旁人立刻就能清晰看到不断有热气从他头顶湿乱的头发中蒸腾起来。

有人经过他身旁,闻言驻步,劝道:“老彭,少说两句成,成不?”

“奶奶的,老子就说怎么了?有种你骂死老子?”披发的汉子显得很不耐烦,三角眼直瞪。

原本普通一句挑衅的话却噎得对面那人说不出话来。赵营中有名的结巴魏一衢现在是有苦难言、有怒难宣,他深知,自己在情绪激动下,这结巴的毛病会雪上加霜。所以,他宁愿撇着头,默默忍受着对方的挑衅,却也没有气急之下径直开口,惹来更大的尴尬。

身为先讨军左营前司把总的魏一衢身边,可很少有人敢这么赤裸裸地嘲笑他的缺陷。掰着手指头数,常拿他结巴说事的,无非左营千总覃进孝及后司把总彭光。眼下覃进孝尚不见踪影,所以这出言讽刺的,只能是彭光。

身心俱疲的彭光那长在左耳下黑痣上的长白毛平日里常随风抖动,眼下似乎与主人心曲相通般,不再神气活现,亦无精打采贴着面颊半点也没动静。看到魏一衢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双唇颤抖着却没有言语,彭光突然感到有些内疚,眦眦嘴道:“哎,老魏,随口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魏一衢因为结巴这毛病,早给人挤兑习惯了,当下听了彭光抱歉的话,转脸微笑道:“没,没,没什么。”一个激动,却不妨又出了洋相。

彭光这会儿没有再嘲讽魏一衢,因为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魏一衢看他左顾右盼的模样,说道:“你在找千总?”

“嗯。”彭光答应一声,继而肩膀一斜,顺势将背负在后的小木舟卸了下来,那小木舟的绑带既松,瞬间整个便沉沉砸到了雪地中,陷入颇深。

除了这么个大累赘,彭光的表情如释泰山。他撩起布甲的下摆,擦了擦脸上不断渗出的汗水,看着远方绵延不绝的山岭,摇头道:“这可要走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魏一衢看着他,表情复杂,嚅嗫着却终究没有开口。因为他自己,感受着不断从背部传来的重压,同样也颇觉疲惫。

数日前,赵当世挥军攻取了渝北良港沿口镇,侯大贵与覃进孝两部也很快从遂宁方向会合了过来。如此一来,聚集在沿口镇的赵营马步军合计约有九千。其中老本军前营二千人、老本军左营五百人、老本军右营二千人、老本军后营一千人、先讨军左营二千人以及飞捷营一千二百骑加上亲养司一百骑、特勤司二百骑。

南部的定远县城并无官军野战部队驻扎,而仅凭县兵又完全无法与沿口镇近万人的赵营相抗衡,故而在沿口陷落的两日中,定远县城就如一潭死水般安静。当然,通过特勤司接连不断的回报,赵当世知道定远县的官员乡绅们并没有坐以待毙,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两日时间里,光夜不收们报上来他们向四面八法派出求援的使者就多达十七拨。

数字听上去很骇人,若这些求援都奏效,那么汇聚而来的官军兵力必将对赵营的下一步行动的顺利进行造成极大的压力。只是,赵当世与昌则玉等人从来就不会被表面情况所左右。他们都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已经很能够透过表象思考内在。就如同这件事,根据昌则玉的估算,即便距离定远县最近的几支官军全都毫不迟疑发兵驰援,他们全都抵达定远也至少得花上四日的时间,且尚未考虑这些官兵抵达后各部之间对于作战的协调准备工作。而四日,早已超出赵当世能够容忍逗留的极限。出川之事兵贵神速,他给全军下达了三日内必须做好所有方面的准备工作并且开拔。其中,先头部队甚至在攻下沿口镇的第二日就出镇北上了。

先头部队便是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

兵者贵在机先。所谓“机先”,先发制人是也。攻打沿口镇前,赵当世就想好了打下沿口镇之后的行动。

行动的大致方针与昌则玉所言北上并无二致。这是因为在侯大贵率军会合后,赵当世就接下来全军的动向特意征询了他的意见。出乎赵当世的意料,侯大贵居然在此事上完全赞成昌则玉,想象中可能出现的文武之间的抵牾并没有上演。从这点也能看出,侯大贵固然是个私心很重的人,但在大事上,无论出发点是为了赵营还是为了自保,至少都能持一个秉公处置的态度。这是他的优点,也是赵当世敢于将他作为臂膀倚仗的一个重要因素。

徐珲在外,赵营中剩余最重要的一文一武都持相同论断,赵当世自己也无更好的方案提出,故而沿嘉陵江北上的阶段性方针就此敲定。

沿嘉陵江北上将经过诸多江岸府县,其中首当其冲一个要地便是南充。向北渗透的夜不收回报,称在青居城有官军断江。

青居城位处南充县南三十里,倚江而立,因始建于南宋淳祐年间,又称“淳祐城”。曾是南充县治、顺庆府治之所在,在南宋时与钓鱼、大良、运山等城并称“防蒙八柱”。时至今日虽然旧城已然坍圮大半,但因其正位于江段要扼,江水在城边一段因为一个巨大的曲流分道从而使一侧的江水变窄,故而南充的官军近期还是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这里,并多少修复了靠江的城垣,新筑几处水寨。此外,未雨绸缪的官军还别出心裁,横江设置了数道铁锁桥,以阻拦船只经过。

不得不说,南充的官军还是有些远见的,尤其是在铁锁横江一事上,完全戳中了赵营的软肋。如果不提前将这枚钉子拔出,预期乘舟船沿水路大举而上的赵营届时势必在青居城撞上重大挫折。

之所以离开大部队提前北上,覃进孝背负的使命正是为后续部队扫除青居城这一障碍。

现在的赵当世最怕的就是和在沈水时一样干耗时间,他对攻取青居城的要求只有四个字——速战速决。

赵营不习水战,想要乘船北上强行攻破青居城防线显然难以达成。所以,覃进孝部此行走的是陆路。这也就是为什么魏一衢、彭光等人此时此刻会身处莽莽群山雪林中的原由。

在派出覃进孝部前,赵当世与昌则玉、侯大贵、穆公淳等人根据舆图以及各类情报仔细分析了官军在青居城的部署,最后认为,要想尽快拿下凭城而守并且立有多处水寨策应的青居城防线,水路夹攻当是最为奏效的一招。因自身水战的短板,故而从水路不可能正面硬上,只能当作出其不意的奇兵,是以作战的主力还需陆路为主。

陆路方面之前说过,便是自蓬溪挺进顺庆府的徐珲部与青衣军。攻取沿口镇的前夕,徐珲就曾派人来禀报过一次军情,陈说目前已有部分兵马通过赤城山的要道进入了南充地界,尚留有兵力在赤城山与阴魂不散的谭大孝等部官军周旋。

南充将防御重点放在了青居城,目前驻扎在府城南充的官兵不多,几乎没有机动兵力,所以从蓬溪进入南充折向南可直插位在嘉陵江西侧的青居城。此外考虑到青居城仅仅地势险要,把守的官军数量实际上并不多,故赵当世认为,让徐珲分兵一支走陆路自北袭击青居城是完全可行的。

陆路既定,水路何在?不言而喻,自是现正处在青居山南部苦苦行军的覃进孝。可他们走的明明是陆路,怎么与徐珲部达成“水陆会攻”的战术目的呢?覃进孝部每个人身后都背负着的那齐人高的小舟,就是此行袭破青居城的关键。

这是穆公淳提出来的方案。如果说,他在战略眼光和大的布局方面较之昌则玉、覃奇功为逊,但在出奇策这一方面,赵营实可称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想法是,遣一部携带干粮水筒以及小舟,翻山过林,暗度至青居城上游,然后顺流而下,达到奇兵的效果。

实质上,这个方案并不是他空想出来的,而是早有前例。

明初平夏之战,朱元璋分遣北南两军夹攻盘踞川中、由明玉珍父子统治二代之久的“大夏”。北军不必多言,走传统陆路,从陕西入川;南军则由汤和、廖永忠等率领自湖广沿大江水陆并进入川。

南军至瞿塘关,遇夏军铁索桥横江不得过,廖永忠“密遣数百人”抬着小舟“逾山渡关,出其上流”,并自带陆路军队“度已至,帅精锐出墨叶渡,分两军攻其水陆寨。黎明,蜀人始觉。上下夹攻,大破之”。

穆公淳博览群书,自然对国初廖永忠的这一事迹有所了解,此时赵营情况与那时的明军南军相同,自然因时制宜想到了借鉴此方案。右军师的地位,名至实归。

此计一出,水路如何选择的困难迎刃而解,赵当世感到可行,旁人也无异议。然而细一考量,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这支走水路的军队首先要具备素质背负重担越过高山雪地的险阻,之中还要注意匿踪,且到了上游,更要具有偷袭的经验及与友军协同作战的能力。遍数屯驻在沿口的诸部兵马,数来数去还是觉得此事非覃进孝部不能为。因此覃进孝抵达沿口镇休整不到两天,就又被派了出去。

然而覃进孝本人却没有任何怨言。此人任性甚至有些幼稚的个性固然在很多方面给赵当世引来诸多头痛,但也同时造就了覃进孝相对单纯的思维。对于覃进孝而言,作为武人,带兵打仗就是他的全部,马革裹尸才是他的归宿,只要胸中还有一口气在,对于作战,他永远不会感到有半分畏难情绪。

就像现在,爬雪山过草地将近一天一夜,如彭光这样随他出生入死的多年的老部下都不堪重负开始发起了牢骚,覃进孝本人却无半点气沮的意思。相反,当在雪地中顿步喘息着的魏一衢与彭光看到覃进孝时,他正精神焕然昂首挺胸大跨步走来。

每当看到这样红光满面的覃进孝,魏一衢与彭光都不由自主会抓住刀柄。因为他们知道,这必然预示着激烈的战斗即将打响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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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合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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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居城防线的官军大部聚集于城内,天色一黑,夜寒江冷,仍然滞留于水寨巡防的官军屈指可数,仅仅半个时辰换拨调防而已。

覃进孝率领兵马在入夜前偷潜至青居城上游,却没有匆忙下舟入水。一来派遣出去与徐珲部搭线的使者并未回归;二来跋涉良久的兵士们也需要喘息休整;三来则是覃进孝凭个人经验认为刚入夜未久,官军定然尚未睡眠,保不齐大部分还围坐在炉火边扯闲天,等过了子时他们皆松懈熟睡,方才是最好的时机。

派出去联系徐珲部的三拨使者良久未归,覃进孝不由有些浮躁。这次行动,覃奇功并没有在他身边,而是被侯大贵留住了,随军而来的,却是对于军事连半桶水都称不上的路行云。

身为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路行云固然分当在此,可富有韬略的叔父覃奇功珠玉在前,覃进孝对他自然老大瞧不上,只不过碍于赵当世“请路先生随军锻炼”的军令不得已而带上这个累赘。

覃进孝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而且是会加倍显露内心的想法,一路来,受尽他脸色的路行云自然心里有数。可他最是倔强不屈之人,别人越轻视他,他便越要较劲。从出发到如今,路上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咬牙默默坚持,未曾发出过一声叹怨。原本对他颇为不屑的覃进孝等人在看到他为粗麻绳深深勒陷的双肩,均暗自惊讶,态度也随之转变了不少。

“路先生,累、累了吧,坐下来歇、歇一歇。”魏一衢见路行云闷声不响站在江边,肩上兀自垂挂着粗绳,有些过意不去。这种粗活脏活终究自己这样的武人做便是了,怎能让路行云这样的读书人受罪。

即便出了施州卫后陆续补充了不少人员,左营到底还是施州人完全占据主导。而这些施州卫出来的兵士军官们,又全都源自覃进孝的家丁仆人。他们原本就剽悍粗犷惯了,对路行云这样的文人不感冒,再加看到覃进孝对于路行云的轻蔑态度,就更不会有人主动来搭理他了。相比之下,魏一衢是汉人,且性格宽厚,行为举止间也对身为参谋的路行云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故而路行云对此人的印象不坏。

“嗯,我知。只是走多了路,浑身泛热,在此间吹吹江风散散热罢了。”路行云委屈了一路,这时候依然憋着一口气,所以言语上犹自犯犟。他可不愿给魏一衢等人小看了,所以即使身上冻得不行,还是在说完话后伸长了脖子,抬首眺望远方。

魏一衢无奈道:“想不过多时千总便要下令行动。在此之前,先生还是养足体力为好。”他也算知道读书人多少都有些清高自傲,完全是出于善意提醒路行云。要是路行云和他一般曾经亲身体会过以生死为筹码的战斗对于人心理生理的双重消耗,那么现在的路行云绝对不会意气用事站在这吹什么劳什子的风,而是像彭光那些战场老兵也似,抓紧任何抓得到的间隙,躲在避风处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拿体温热刀。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踏着河边沙石而来,路行云斜睨过去,是覃进孝来了。可以说,在左营中,性直刚烈的路行云谁都不怕,但独独对这个脸色时常阴郁的千总暗中畏惧。这不单单因为对方是千总,更重要的是,每当面对覃进孝那锐利而又冷漠的双眼,他便会自然而然感到一种死亡的味道,若以一动物比喻,那么覃进孝在路行云看来就如同一只悄悄穿梭于深林、时时刻刻窥视着不明就里的旅人并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野狼。

“怎么,参谋想下水去游游?”路行云装作没看见覃进孝,覃进孝就主动开口道。旁人都知道覃进孝在开玩笑,只是他的气质与神情似乎不太适合开人玩笑,一开口总会令人隐隐担心他是不是要来真的。

路行云轻咳两声,生怕覃进孝真个将自己丢入刺骨奇寒的嘉陵江中,所以也不敢像对魏一衢时那么孤高,转身微微抱拳道:“见过千总。”

“适才西面来人了,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发。”覃进孝抬头看看漆黑的苍穹如是而言。由此可知,必是已经和徐珲及青衣军搭上线了。

魏一衢郑重点头道:“属下明白。”说完,也不等覃进孝再发话,对着他和路行云各行一礼后先行告退。

没了旁人,和覃进孝独处一出,路行云如芒在背,很有些局促不安,不过覃进孝并没有让他尴尬太长时间,只沉默了小会儿又道:“待会儿行动,参谋就待在这儿吧,等战事了了,我再差人来接你。”

他说这话,实在是为了路行云考虑。刀剑无眼,即便路行云不会亲自肉搏厮杀,在黑漆漆一片的乱局中,谁也无法保证顾得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人周全。要知道,在战场上,有经验的老兵和初出茅庐的雏儿的差距完全不可以道里计。就算是出谋划策的读书人,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像覃奇功,把外袍一脱,披甲提刀,凭他的身手,完全不在魏一衢、彭光之流以下。昌则玉也有传言说他早年曾以一力独杀三刺客的彪炳事迹。纵然外表孱弱清秀如穆公淳,营中也俱知其骑术非常精湛,甚至超过飞捷营的许多骑兵。所以说,能在军中谋得一席之地的人,都不会像表面上所见般简单,通常都有着超出常人的能耐与手段。

而路行云,除了会卖卖嘴皮子以及故作清高,覃进孝完全想不出他上了战场能有什么自保的技能。可因为他是赵当世“钦点”此次随军“锻炼”的,所以覃进孝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让他有所损伤从而招到赵当世的诘责。

只是,他的好心并没有被路行云接受。相反,他低估了路行云的自尊心。他这话不说则已,一说,路行云犟脾气瞬间上头,那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去爬上一爬、跳上一跳了。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我既得令‘随军’,那便从始至终都不可脱离了行伍,就死,也需和将士们埋在一起!”路行云怒气冲冲下,也管不上对面的是不是覃进孝,大声而言。他书读得多了,特别容易慷慨激昂,就如同当下,突然的爆发不但把覃进孝吓了一跳,也引得周围很多闭目小憩的军士睁眼瞧来。

“嘿嘿。”覃进孝微低下头,干笑几声,瞧不出喜怒。

路行云激奋过后,双拳紧攥,瞪着眼等着覃进孝的反应。他现在心中其实十分紧张,很担忧这位情绪阴晴不定的千总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覃进孝又笑两声,路行云听不出他笑中意思,有点发毛。正在此时,覃进孝突然往左跨出两步,路行云紧张下不由得退却一步。

不过,覃进孝的目标显然不是他,路行云忐忑看去,只见一名兵士正满脸疑惑,这兵士腰间的刀却已给覃进孝拔了出来。

“拿着。”覃进孝手持腰刀,转向路行云,走两步靠近,继而将刀塞到了他的手中。

路行云生平最多持过几把剑,还是作为装饰或是礼仪用的佩剑。士林以剑为风雅,路行云身在其中,自然不会去碰被视为粗鄙鲁莽、武夫配用的刀,故而当他第一次拿着刀柄,沉重的刀身令他猝不及防,差些抓不住刀柄而掉刀在地。

“这……”路行云双手拿刀,看看刀,又看看覃进孝,不明所以。

覃进孝嘴角轻扬,目光看向别处,冷冷道:“既然要上阵,那便有个上阵的样子。拿着这把刀,等战事结束,我看上边多了几个缺口。”

路行云一时语塞,还没等他出声,覃进孝却已经踩着卵石走远。

据报,此次从蓬溪方向走陆路与覃进孝部配合的是参谋宋侯真,所带有先讨军前营的一千人。他因此前杨招凤罔视军纪,不辞而别的事给徐珲狠狠批了一顿,这次行动,显然是为了戴罪立功。他求胜之心不在覃进孝之下,在入夜前就已经到了青居城附近埋伏。

子时刚过,覃进孝部全军动员,开始行动。他们将前头裹有铁皮的小舟们陆续下放水中,并几人一组,分为十批,乘舟顺流而下。

青居城的上游立有三个水寨,只不过等覃进孝部抵达那里的时候,仅仅只有几点亮光预示着此处还是有人驻防的。

覃进孝不声不响,留了二百人在这里。他志不在此,但考虑周全。留人一为了攻下水寨,防止水寨中的官兵驰援或是封锁江面,二也为了预防南充县城方面官军有可能的动作。

赵营的水路军在距离青居城不到二里的位置终于被巡防的官军发现。覃进孝并没有让兵士提早亮火,而是不断盲射箭矢,并大声鼓噪。他作战经验丰富,深知此战中自己这一路的职责并不在于先行强攻,而在于引起官军的恐慌。故此,不亮火以及盲射箭矢并鼓噪都是为了让官军摸不清己军的数量从而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清响的哨箭以及亮眼火箭在青居城的上空不断交织穿梭,官军即便对赵营的进犯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赵营的人马竟然会从上游袭来。从上游过来绕到青居城的北面,那里可是守备的薄弱地带。官军的将领应急能力不足,重点把守南面以及江上铁锁水寨的官军在纷杂反复的换防命令中,很快便有了混乱的迹象。

覃进孝自然不会给官军重整旗鼓的机会,左营在江上分成两拨,一拨前往水寨纵火,另一拨则径直上岸冲击尚未回过神的青居城北门。

战前,宋侯真与覃进孝固然已经约好了时间以及行动暗号,但黑夜作战最是考验军队的素质以及将领的领导能力,各部间配合的不同步更是家常便饭。覃进孝刚开始只是想试探性进攻几下,可是等了许久,宋侯真的部队迟迟不见,他担忧官军重新布置,便也不顾许多,开始下令真刀真枪进行攻城作业。

青居城近期修筑小有成果,但到底废弃已久,远难与正规修葺的县城相比较。低矮的城垣几乎不用梯子就可攀过,这对于精于攀缘的覃进孝部兵士来说如履平地。黑夜中,官军看不清来敌的动向,架在高处的几门小炮也成了摆设,仅仅胡乱朝天放了几炮,没吓到赵营兵士,却吓坏了本就心惊胆战的自己人。

北门战事开始的同时,不远处的江面上,也已是火光成团,突袭入水寨的赵营兵士四处焚烧搜杀,与岸上的袍泽遥相呼应。

打了一会儿,覃进孝感觉到,青居城的防线已经开始动摇,这种时候便是发力的最好时机。他军令迭下,催促着兵士更加猛烈地进攻,不给官军任何喘息的机会,以期一鼓作气压垮官军最后的作战意志。

夜战危险系数高,回报率也很高。就如同当下,成功发动夜袭的覃进孝部占得先机,人人奋勇当先,而没有防备的官军则秩序紊乱、士气低落。原本计划中水寨与城池之间的犄角呼应这时候也成了镜花水月。只半个时辰不到,覃进孝部就顺利攻入了青居城,开始巷战。对于巷战混战,施州卫土兵占绝大多数的覃进孝部更是拿手好戏,所以,当宋侯真部急急赶到之时,青居城的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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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合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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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年与赵营之间的勾当,就连孔家内部,知情人士也是屈指可数。经过三天的严酷抄查,小小的沿口镇已经可谓人间地狱。

一开始,应孔家的要求,“追赃助响”的对象仅仅只是与孔家对立多年的几个大商贾,但到了后来,孔家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不仅要求将其他三个商帮中稍微势大者全都屠戮殆尽,就连自家商帮中几个隐隐对自家有威胁的后起之秀,也都一并包含在内。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

事后,穿梭于沿口镇血流成渠的街头与宅院,刘孝竑摇着头如是叹息。杨绍霆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半点不敢斜视,出生至今,他从未想像出如此惨毒的场景,他害怕一斜眼就会看到那些残肢断臂,那些已经泛起青黑的骇人尸体。

因为赵当世提前打过招呼,刘孝竑算是与孔家交涉之事的知情人之一。赵当世让他知晓此事意在防止他阻挠“追赃助响”,他那时听了赵当世的理由,也答应不会横加干涉,却怎知事态最后会发展成对沿口镇大规模的屠杀。

军令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在赵营待了这么久,刘孝竑发现自己变了。他不再像初入赵营时那样义愤填膺、对看不过去的事毫不妥协,他开始学会退让,学会以退为进。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权衡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对于自己的利弊。他考虑的东西多了,慢慢学会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手下的诸如杨绍霆等年轻后生考虑,然而为当初一意坚持的“正义”与“善良”的考虑却少了。数不清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不断从内心质问自己是否依然牢牢恪守着做人的底线与准则,但结果每每都是到了东天泛白,却仍未寻找到答案。

人心的险恶与贪婪在孔家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或许站在孔庆年的立场,他会义正词严告诉所有人,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保证本族上下近百口的未来,不杀这些人,最终曝尸街头的,就得是他孔家老小。可被杀的数百商贾及其家眷是人,孔家的近百口也是人,在人命这一点上,刘孝竑不会用人数的多寡来判断孰对孰错,所以,他迷茫了。他不知该站在哪一方。站在死者那端是错,站在孔家一端,也是错。难道在乱世,当真没有对错善恶可言?

孔家轻巧巧一句话,赵营同样也是轻巧巧一挥刀片,落地的,可就是数百颗人头。当沿口镇的血腥气息浓重弥散开来时,他始才恍然大悟。在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后他算想清楚了——与其无穷无尽纠结于两方的对错,还不如赶在屠刀出鞘前多救几条无辜的性命。在他看来,沿口镇斗争的双方仅限于成年男子们,与女人以及未成年的孩子没有半分瓜葛,让他们作为牺牲品惨死在这场漩涡中,定会招致莫大的罪业。

他现在行色匆匆,正因听到消息,赶去江边救人。

沿口镇不大,从住的地方赶到江边,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冬日的阳光下,平缓流淌着的嘉陵江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然目及所至,靠近岸边的江水中,却有着血红的颜色一层层荡漾开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刘孝竑的耳畔已经能听到江边传来的阵阵凄切的啼哭声。那里成排跪着数排俘虏,估计有个二百来人。他们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披头散发朝江而跪。第一排却是横七竖八倒着无数无头尸首,有些身子尚自抽搐,从空腔中激射出鲜血。而他们的脑袋一个个都已在江水中上下起伏着,朝下游流去。每具尸体的身边,都站着一名兵士,兵士们均自聚精会神,拿着抹布擦拭着带血的刀面,看起来像是才开始行刑不久。

主持此次行刑的将官是吴鸣凤。他的老本军左营伤亡惨重,如今只剩下五百人不到,战斗力全无,又暂时得不到补充,赵当世看他闲来无事,就让他负责在江边砍脑袋。

今日无雪,阳光甚暖,吴鸣凤坐在江边,手端一杯茶,吹吹江风、看看江景、偶尔出言吓唬几句那排排跪着的将死之人,好不悠闲。

他看着血流满地的江岸,脸上毫无波动,招招手,侍立在侧的一个兵士识趣地端起茶壶给他杯中补水,并道:“千总,这头一批杀倒了,下一批什么时候动手?”

吴鸣凤轻呷一口清茶,摆摆手道:“不急,我还有事相问。”言罢,朝不远处一个负责行刑的百总使个眼色,那百总立马屁颠屁颠奔上来听话。

“和他们说,身上若有值钱的财物,取出来,数目够了,本将兴许会饶他们一条性命。”吴鸣凤眼珠骨碌直转,“对了,如果在镇子上什么暗道、地窖中有藏货,说出来是再好不过!”

那百总应诺一身,小跑回那批颤抖着的俘虏前,摇身一变,没了在吴鸣凤身前的阿谀谄媚,反之十分趾高气昂,大声道:“尔等听了,我家千总有言,若有余财的,赶紧拿将出来。千总悲天悯人,菩萨心肠一动,没准便法外开恩,饶你一条性命!”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俘虏中的一阵骚动,中有一个皓首老者哑声说道:“不瞒军爷,前两日拷问,我等就是口中有颗带金银的牙也全都抠下来交公,实在是没有余钱了。”

他一说话,周围几个人就凄凄惨惨哭了起来,其中几个手解不开,就拿脑袋没命地猛磕,口中不住道:“军爷慈悲为怀,放我等一条生路吧!”还有几个哭叫得分外惨烈,细看之下,原来都是妇人,她们的年幼的孩子也都被绑在后面,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百总好不耐烦,骂道:“似你这等富人,最会哭穷装蒜,以为老子会听你扯谎?一句话,拿不出钱,就拿命来偿!”

赵营“追赃助响”的任务,最开始是被侯大贵给接了。这等省力又吃香的肥差,侯大贵那容他人染指,自是要全力争取过来。他一出口,自然无人敢与他较劲,只是到了后来,赵当世嫌搜括钱粮的进度太慢,又前后派了熊万剑、张妙手两部协助。所以,这些人在落到吴鸣凤这里时,其实已经被层层盘剥最少三遍,而吴鸣凤却不管这么多,别人有好处捞,他当然不肯吃亏,自不论如何,也要再榨上一榨。

那百总有心在吴鸣凤面前表现表现,不愿就这么无果而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来点下马威,所以也不多说,一个箭步过去,揪住方才说话的老者,硬生生拖出人群,不等对方叫唤起手一刀就将他干瘪的脑袋割了下来。

俘虏中顿起惊呼,亲眼看到家人被杀,几个妇人当下就晕厥于地,其余人等皆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心如死灰。

那百总随手将脑袋扔进江水中,将刀往地上一插,怒道:“还有谁不愿给钱?现在我就要杀下一排的人,一排排杀过去,到时候被砍了脑袋,你再想给钱财赎命,也是枉然!”

他声色俱厉才说完,岂料突然飞来一声咆哮:“畜生!”

那百总还以为俘虏中有人骂他,惊怒下拔起刀朝前看去,却见远处一人戟指着自己,边跑边骂。

吴鸣凤这时也看到了来人,他为人圆滑,认识是营中有名的“文面张飞”刘孝竑,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刘稽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畜生!”刘孝竑到了近前,又是高声大骂。

吴鸣凤木然指了指自己,说道:“稽查说我?”

刘孝竑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也是畜生!”

吴鸣凤哑口无言,他素闻刘孝竑脾气火爆却从未见识过真身,现在亲身体会,方知刘孝竑有“文面张飞”的绰号真是恰如其分。

“稽查何出此言?”吴鸣凤常带笑脸,却也不是没有脾气,没头没脑被人骂成畜生,心里自然不痛快。

刘孝竑气满胸臆,脸上因为激动也胀成了通红:“残害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你不是畜生是什么?难道还是圣人?”

吴鸣凤辩解道:“这是主公发下来的军令,我只是按令执行而已。”

刘孝竑毫无退让的意思:“主公只是让你清除对孔家不利之人,试问这些老弱妇孺,又如何能对孔家不利?”说着痛心疾首补上一句,“你摸着良心看着,那跪着的人中居然还有垂髫小儿,他们又有什么罪过,要一同赴死?”

吴鸣凤摇头道:“稽查此言差矣,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小儿现在年纪小,但十年后就是一条条身强体健的汉子。我这只是防患于未然。”

刘孝竑闻言,忽然仰天长笑,吴鸣凤见他神情古怪,又怒又笑的,很是不解:“稽查何故发笑?”

“我笑主公怎么就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刘孝竑冷笑不止,他笑,带给吴鸣凤的不适反而比愤怒时更盛,“亏得你还说得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十年后天下如何,那时的你或是赵营又是如何,你能说清?十年后,他们纵然都找你寻仇,找我赵营寻仇,你又何惧之有?丢人,实在是丢人!”

吴鸣凤闻言,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只不过是很自然辩解一句,不想却给刘孝竑无情嘲讽。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好歹也是手握数百上千兵力的将帅,惧怕几个垂髫小子日后来寻仇的事传出去,的确是够丢脸的。

“主公连罗尚文、拓攀高那样的人都敢杀,你却从他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担忧彼等亲朋、党羽回来寻仇的事吗?可笑。杀该杀之人,问心无愧,又有何惧?只有你这样肆加残害无辜之人,才会心中有鬼,杞人忧天!”面对羞惭满面的吴鸣凤,刘孝竑的嘴连珠炮也似不断吐词出句讨伐他,“这先按下不提。你说你是奉命行事,那我且问你,主公军令中,可有让你搜括这些人钱财之令?”

这一句戳中吴鸣凤软肋,刚才自己差人向俘虏索要钱财被刘孝竑抓了个现行,那是想赖也赖不掉,他心中既羞且恼,嘴唇乱颤,却就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赵营替天行道,从来都是反抗强暴。你倒好,战场上被打个七零八落,却到这里耀武扬威来了?”刘孝竑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个性,加之此时实在太过于愤慨,所以压根不管吴鸣凤脸色有多么难堪,步步紧逼。

吴鸣凤说不过刘孝竑,却也不好当场就翻脸了,思来想去,只有一根救命稻草,乃道:“可这是主公的命令,名单上之人阖家老小都不准放过,我没有指示,只能奉命行事。”说着灵机一动补充一句,“稽查若要阻拦,那么按军纪就是阻挠公事。在喷在下之前,需得先将自己绑了!”

刘孝竑暗骂吴鸣凤无耻,但转念一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若是凭着一时意气先触犯了军纪,那时候可就得不偿失。

“你等着,我去找主公改令。”刘孝竑强忍着怒气说道。

吴鸣凤似笑非笑道:“稽查慢走不送,只是在下有件事要提醒稽查。主公军令,这一批俘虏午时前就得处决完毕,眼下再过半刻钟就要到午时了,届时在下得不到改令只能立刻动手。”

刘孝竑闻言大怒,这吴鸣凤此言明显是借着公事想要报方才被羞辱的一箭之仇。粗粗一估计,从江边到赵当世所在,全力跑去,来回之间定然不止半刻钟。自己想救人,吴鸣凤却故意下绊子。

难道今日要救这些无辜之人就只能以身试法?

刘孝竑不由嘴角露出苦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定下来的军纪也会用到自己的身上。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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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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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在沿口镇的“追赃助响”卓有成效,收获大大超出了赵当世的预期。截至第三日的清晨,累计抄掠出五千余石的粮秣,其余金银钱财等赀货不可胜计。有了这些补充,足够支撑包括尚未会合过来的徐珲、青衣军在内赵营全军上下一月有余,几天前营中钱粮告急的情况为之一缓。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在得到初步的账簿统计后,覃奇功这么说了一句。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一路行军过来,川中的凋敝与破旧还是历历在目,与富商官宦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绝于路冻死饿死的尸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是富饶的沿口镇,也同样存在大批在严冬中垂死挣扎的流民。一墙之隔,里头莺歌燕舞,外头却是饥寒交迫,人命的两个极端在这里却只有咫尺之遥。

若是加上这些食不果腹、摇摇欲倒的流民饥民,那么沿口镇的人口绝不是被俘官员所说的那样,仅有二三千人。由此可见,此地的商贾官绅们,压根就没把这些流离失所的同胞当人看。有流民们的惨状作为对比,参与搜掠的赵营军士们对于沿口镇官商更为痛恨,若非赵营还有着军纪作为最基本的规矩,只怕沿口镇当前的境遇还要再惨毒十倍。

伪装成受害者的孔家也死了几个人,丢了点钱财,甚至正堂的一角也被焚烧殆尽,可清楚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赵营一撤出沿口,那么相较于其他已然元气大伤甚至举族灭亡的商贾,只损失了九牛一毛的孔家必将成为沿口镇之后的绝对龙头。

赵当世对孔家很看重,他借着“抄查孔家”的名义,天还未亮就亲自进入孔家大宅。他当然不是去干什么劳什子的“抄查”,就连一向随身形影不离的周文赫最后也被挡在了孔家的内院之外。周文赫只能猜到赵当世是在与孔庆年密谈,可至于谈了什么,就无从得知了。他只看到,当赵当世从孔家内院出来的时候,端的是满面春风。

“待我走后,你去内院带个人出来。”经过周文赫时,赵当世稍一停顿,低声吩咐。周文赫抱拳应命,赵当世说完就信步离去。

周文赫指示几个人继续追随赵当世,自己独自走入内院。才踏入院,一株湘梅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形映入眼帘。

高的那个周文赫认识,便是孔庆年,他移目看向矮的那个,却是个尚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小脸粉嫩,天真无邪的模样甚是冰雪可爱,她见着了脸黑的周文赫,畏惧地抓住孔庆年的衣摆,并躲到了他的身后。

周文赫发觉小女孩眉目间与孔庆年有几分相似,心有计较,拱拱手道:“孔掌柜,这是令爱?”孔家人丁繁多,孔庆年本排不到前面。但因引入赵营这一举措,孔庆年在家族中地位直线上升,周文赫跟在赵当世身边也有耳闻,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孔庆年现在已经位居孔家三大掌柜之一。

孔庆年的神情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那小女孩将脸埋在他的腰间,他则轻轻将她瘦弱的身子扳正了过来,面对周文赫。

“爹爹,他是谁?”孔庆年没回答,小女孩自己把关系说了个透彻。周文赫观察到孔庆年在听到她说“爹爹”的一瞬间,神情颇为落寞。

孔庆年叹了口气,抱拳对周文赫道:“这位将军,小女今后就要跟着贵营了。往后还得多多仰仗将军照顾!”言罢,也不管周文赫面有错愕,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了周文赫的手中,“区区小礼不足挂齿,请将军笑纳。”说着,眼角竟然泛起了点点泪光。

“哦,好,好……”周文赫拿着锦囊,木然看着那依旧缠在自己父亲腿旁的小女孩。她是孔庆年的女儿,而今日,她却要不得不放弃沿口镇的锦衣玉食,跟着赵营千里跋涉、饮风喝雨了。

一念之间,周文赫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场景,但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他硬生生将自己已然发散出去的万念都收回到了一个点,表情复归严肃。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不过一个执行者,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只是按令办事罢了。

“爹爹,爹爹!你说什么?”那小女孩也听到了孔庆年的话,但却没有听明白,仰着头,扑闪着大眼问道。

孔庆年咬咬唇,胡须微颤,柔声道:“歆儿,乖,爹有事要办,你跟着这位叔叔。晚点爹再来带你。”

那小女孩闻言,愣了一愣,看了眼周文赫,继而头摇得像拨浪鼓般:“不要,歆儿就要待在爹爹的身边,哪都不去!”

“歆儿,乖,听话!”孔庆年的眼角越发湿润,连带着整个眼眶也开始起红。他柔中带厉,边说边不断轻轻推搡着女儿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不,爹爹!爹爹!”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叫了起来,同时一把紧紧抱住了孔庆年的腰,“歆儿不走!”

“歆儿……”孔庆年欲言又止,女儿抱得他太紧,若再想推开她无疑要使上力气,然而从来将女儿视为掌中宝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下重手。一想到从今日起,可能永远都难再见女儿一面,他内心波涛万丈,双臂如同石蜡一般,斜斜向着两边僵直伸开。

纵然见惯了杀戮与别离,周文赫也不是毫无感情永远冷冰冰的石头,此情此景下,也不由有几分动容。只是,当他看到孔庆年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成熟的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为了完成赵当世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可以摒弃任何感情。

啼哭着的小女孩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恐惧与委屈让她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孔庆年铁着心道:“我的乖歆儿,跟着这个叔叔,爹爹晚些再来找你,再……”说到后来,哽咽替代了说话,再难成言。

“爹,爹!”小女孩在周文赫的身上全力挣扎,但周文赫的手臂就如铁壁铜墙,没有一丝半点的松动,她没奈何,只能放弃,换而惨叫哀嚎起来。

周文赫不在与孔庆年说话,抱着小女孩转身拔腿就走,小女孩的一双小手伸出去,奋力想要抓住父亲,可换来的却是与父亲的越行越远。

“爹……”当痛哭最终成为了抽泣,她轻轻叫唤了一声。她不懂,一向宠溺自己的父亲在这时为什么会冷冰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陌生人抱走,却只是在那里流泪。

从孔家走出来的赵当世心情舒畅,在和孔庆年的长谈后,确定了很多事情,当中展开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而孔庆年的女儿孔歆便是孔家交付在赵营的人质。

赵当世自不会对年幼的孔歆有什么非分之想,事实上,提出将孔歆交托在赵营也是孔余年自己主动提出的。一个斯斯文文、看似柔弱的商人居然如此狠得下心来,将自己的独女送入“虎狼”之手,赵当世自谓还是低估了这孔庆年的野心。

孔家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赵当世将心绪调整到军队上。钱粮方面自不必说,王来兴、何可畏上报至迟黄昏即可全数点计清楚,到了明日正午,当可完成装车。船舶方面,也不劳多心,据负责人李延义禀报,停泊在沿口镇的舟船足以满载近万人的赵营部队以及马匹、辎重等,只是这一段嘉陵江面的负载量有限,万人规模的船队只怕无法同时启程,所以恐怕前后要分三批次陆续沿江北上。这虽然多少麻烦了些,但对于赵当世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事。

赵当世边走边想,思索着还有什么军务自己忘了查验,想了一会儿,快走到江边,却猛然记起交付给吴鸣凤的最后一批人要在正午前杀完,此时几近正午,既然没有其他的要事,不如去江边转转。

只是,到了江边,眼前的情景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岸边的石滩上,不见刽子手斩首行刑,却见一人正揪住另一个人厮打。

厮打的主角令赵当世啼笑皆非,不是那个“文面张飞”刘孝竑是谁?这位仁兄虽是个读书人,可个性却比武将还要暴烈,在赵营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动手与人殴斗了。有时赵当世会想,依照刘孝竑的个性,练武会不会比读书更有出息?

苦笑过了,赵当世再看另外一个人,乃是在江边行刑的负责人吴鸣凤。此时,武将出身的吴鸣凤是满脸无奈,不断闪避着刘孝竑不断打来的老拳。刘孝竑已经打得气喘吁吁、身形不稳,却仍难碰到吴鸣凤的皮毛,看得出,吴鸣凤并非是打不过刘孝竑,实是心中还有些忌惮。

“住手!”公事不做却在江边打架,成何体统,赵当世瞧不下去,出言喝断。

“什么事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听到了赵当世的声音,刘孝竑与吴鸣凤都停了下来,赵当世快步流星,走近板着脸问道。

“禀主公,刘稽查有羊角风,适才是在犯病!”吴鸣凤抢先说道。

大汗淋漓的刘孝竑怒视他道:“我就是犯病也要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之徒!”

吴鸣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没反骂回去,而是恭敬对赵当世道:“刘稽查阻挠公事,使我行刑之举无法继续,请主公做主!”

赵当世听刘孝竑骂得厉害,脸色一肃道:“事情原委如何,说来我听。”

刘孝竑即便情绪激动,思路还是很清晰,喘息定了,三两下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说完,转瞪吴鸣凤,吴鸣凤则“扑通”一下跪倒,哀声道:“主公明鉴。属下完全是按令行事,眼看正午即到,刘稽查却突施阻挠,属下好言相劝不听,他反要殴打属下!”

刘孝竑则道:“妇孺老弱实无罪过,主公切勿因一时疏漏酿成暴虐嗜杀之名!”

赵当世眉头紧锁,略略思量片刻,叹口气道:“二位不要再置气了,此事过失在我。”

当日定下斩首名单时,因为军务繁杂,赵当世并没有过多考虑,然而看向江岸边迎着江风而跪,瑟瑟发抖的那排排俘虏中,的确混杂着不少妇孺。赵当世常怀恻隐之心,这时见到,又听刘孝竑真情劝谏,自然感到有些后悔。

刘孝竑所言不错,赵营打出的旗号便是“替天行道、锄强扶弱”,这是原则,也是赵营立足于天下,逐鹿于群雄间的自信之本。杀几个妇人孩子不难,即便杀了,赵当世相信也没有人会因此站出来指责他赵当世不仁。可是,人心难测,这一杀,看似杀的是沿口镇的妇孺,实则杀的是赵营兵士的心,杀的是他赵营的威。

说出去的话,打出去旗就如同放屁,何以服众?勿因恶小而为之,看似不经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人心中也许会被无限放大。就算是赵当世自己,在了解到自己的刀下多了这好些无辜的妇孺,也会心不自安,更何况旁人?赵当世越想越觉得不对。

下令斩首俘虏是军令,不杀老弱妇孺是军纪。一个是临时的命令,一个是营中的原则,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不会因为面子而将罪责推给吴鸣凤,他没有将黑锅甩给下属的习惯。而刘孝竑所言吴鸣凤以公谋私的事他更不在意——侯大贵他们借着“追赃助响”捞了多少油水他还不是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吴鸣凤想借机搞点补贴,无可厚非。有关贪墨是另一档子的事,就事论事,只看眼下这杀俘虏一事,吴鸣凤没有大的过错。

所以,是他赵当世错了,从他因为疏忽下大了这道军令的那一刻就错了。

“我的错,我来偿。”赵当世沉声而言,在众目睽睽下,不顾四周的惊乱错愕,将腰刀缓缓拔了出来。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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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巾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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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居城被攻陷的捷报传回的次日,屯扎在沿口镇已达四日之久的赵营立即开始乘舟船北上。

不算已走陆路到达上游的覃进孝部,剩下七千赵营人马分成三批,头一批二千人,主体为老本军右营,作为主将,熊万剑负责将已经装配好的诸多钱粮辎重押送到上游。这批人不多,押送后勤物资为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其实早在第三日的夜间便已登船出发。

次日清晨,离开的是沿口镇赵营的主体,包括老本军前营、老本军左营、飞捷营、亲养司等各司人员以及老本军后营的一部,战兵与随军人员加起来将近五千人。这批人所需的船舶最多,也是此次沿江北上的主力。

在码头,整装待发的赵营兵士中间,弥散着一种不同往日的严肃气氛。来往舟船不绝,队伍移动中秩序井然,甚至无人喧嚣。人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不敢随意言语,因为昨日赵当世的举动令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昨日在江边,面对相执不下的吴鸣凤与刘孝竑,赵当世最后归责于己,并做出了惊人之举:用腰刀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汉末曹操割发代首,以正军纪,赵当世此举效仿的对象便是他。

“军纪有云:无令擅杀,且涉及无辜者,悬首示众。”赵当世一手持刀,一手握着自己的一束细发,看向早已瞠目结舌的众人,“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山军纪前,我本该立即授首刀下。然当前军中不可无我,权且以发代首,诸位觉得如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当下时节已是礼崩乐坏,可赵当世毕竟乃一军之主。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要说以首偿罪了,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从这一点出发,赵当世能主动削发,完全可称是“大刑伺候”了。

作为稽查使,刘孝竑再秉公执法,也不可能加罪于赵当世,赵当世没有推诿主动揽责已经令他颇为讶异,而这下赵当世更是以断发以明志,他难道还能说不满意?至于吴鸣凤,那早已是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抱住赵当世直呼“不可”。

“将我这束发悬在城中最高塔楼上示众,旁边挂牌‘罪者赵当世,削发代首’。”赵当世义形于色,声音洪亮,吴鸣凤颤着双手连声诺诺,小心翼翼将他的头发接了过去。

刘孝竑见吴鸣凤那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骂一句“马屁精”,而后道:“法不加于尊,主公以发代首,足以服众!”言罢,高高拱手,“主公既然认为军令有错,现下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说话时眼神瞟向江岸,半点也不看赵当世,话中意思便是“你戏做罢便该做正事了”,对他而言,救人更为重要。

赵当世颔首道:“这是自然。”旋即一道命令下去,江岸边闭目待死的妇孺老弱立时捡回性命。只是他们的眼中并没有半分感激,甚至没有人说话,只是互相搀扶着,迅速离开了这个血腥的屠宰场——赵营杀了他们的家人,焚毁了他们的家业,血海深仇之下,说什么被赦免后的感恩戴德?痴人语耳。

使命已达,刘孝竑拍拍衣衫上的灰土,不想久留,招呼杨绍霆离开。赵当世说道:“我那里还有些伤药,稽查要用,自去取便了。”

刘孝竑淡淡道:“谢主公。”言罢,飞脚离去。

今日之前,在刘孝竑的心目中,刨去肮脏的流寇身份,赵当世最多只是个善战多智的人杰。岂料一观,看法大变,原来其人智计思虑更胜征战。

短短一句话,便化解了自己与吴鸣凤之间的矛盾,并且利用此事大作一番文章。表面上看似罪己,实则一举两得,既整肃了军纪,起到了示范作用,也从侧面加强了严于律己的形象。看似是他赵当世自己的事,实质上发散到全军所起的效果,绝对比以往任何一次刻意的整训、处罚更具有震慑效果。

“原以为不过是个黄巢,孰料竟不亚阿瞒朱三。”远离了江岸,刘孝竑急促的脚步慢慢平缓,边走边喃喃自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没有觉察到身边的杨绍霆诧异的目光。

阿瞒即曹操,朱三则是朱温。此二者皆以狡诈多谋著称。眼下刘孝竑没头没脑来这一句,虽未加主语指明他所说之人的身份,但能以此等人物相类比,具备资格者是谁?杨绍霆自然想到的是赵当世。

不过杨绍霆并不敢吱声,仍然默默跟在刘孝竑身后。刘孝竑待他甚厚,甚至不避嫌,曾私底下对他说过“赵虽雄勇,大抵不过一个王世充”的话。

后来的王夫之曾言“世充者,操、懿以后之积习也”,认为王世充是与曹操、司马懿一个路数的人,然而王世充虽能守东都、扞李密、与薛仁杲、窦建德、萧铣等分庭抗礼,却终究没有做成曹操、司马懿那般的基业,所以水平很明显在操、懿之下,顶多算得上割据枭杰罢了。且他最后败死在李唐的“正义之兵”手中的下场,也与刘孝竑内心认定赵当世最后的结局不谋而合。

可如今,在刘孝竑的口中,赵当世的能耐似乎可与曹操相提并论了,自然而然,其人格局自也不再是区区一个王世充可比的。杨绍霆其实内心很想知道,现在的刘孝竑对赵当世今后的看法如何,但刘孝竑后来情绪慢慢平静,却绝口不再提有关江岸边、有关赵当世的任何看法了。

七千人的部队陆续登船,船舶依次驶离港口朝上游而去,赵当世是这七千人中最后一批登船的。

赵当世抬头看看天,当下轮到自己时,大概已到了正午。周文赫一跃登船,从上面放下船梯好让赵当世走上来,赵当世却在踏上船梯前停了下来。

“主公。”一名将领走上来,抱拳低首。他看上去很年轻,但有些黝黑的皮肤以及结实的身板让他看上去十分老练。

赵当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李延义,满意地点了点头,并在他的肩头用力拍了两下:“这里便交给你了。我与众兄弟在上游等着你们。”沿江北上的赵营分为三批,等赵当世这一批离去后,最后留在沿口镇的便只剩下李延义所带后营半营。

与战兵营不一样,老本军的后营因为掌管后勤,兵力上仅有一千人的额度。所以现在留守在沿口的,只五百人而已。参谋李延义与这五百人负责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预期出发时间在明日的午后。

一直以来,赵当世对李延义的印象都很好。这不单因为李延义老成知礼,更重要的是他颇懂为下之道。自打在沔县投顺赵营以来,李延义都给人能征惯战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赵当世私底下曾经掂量过,就赵营目前人才储备情况看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中,李延义的作战能力是最强的,这从他归顺前凭城力拒徐珲、覃进孝二部的猛攻便可窥知一二,往后与祖家军、川军等官军的战斗中,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

然而褒城整编后,因为种种原因,李延义却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到了后营掌管起了后勤,而且名义上,他还不是一把手,任职辅佐千总张妙手的参谋。赵当世有时想起,对他也颇感亏欠。可就是这么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才,来到后营后,竟是兢兢业业,从始至终都未发出过任何不满。

张妙手为了自保,基本不管事,所以后勤事无巨细,都是李延义在一手统筹。赵当世不是没接触过后勤,他一想起那些鸡毛蒜皮的琐屑杂事就头痛,但李延义到职后,立刻一扫营中的混乱,就将后营管理的可谓井井有条。想那后营,不单与各司有交集,要涉及到钱粮、武备的管理出纳等等,更还要与内务司合作处理那些个安排在后营的“杂人”的生活。这些人可不比兵士,老弱妇孺什么人都有,那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等等什么都要沾上点边,可就是这些在赵当世等人看起来无比头痛的事李延义居然也都很好地处理平衡。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营,就不可能有赵营一系列的胜利,这不由让赵当世对李延义的能力刮目相看。

当初在闯营中,被打压的高杰将闯营的后营搞成怎么乌烟瘴气,赵当世可历历在目。说真的,李延义的处境其实暂时与高杰差不远,只是他对于工作的负责与认真以及对主帅的忠诚是高杰之辈望尘莫及的。

李延义的任劳任怨赵当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很早就给李延义下了个定论:可倚之才。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会是赵营日后的中流砥柱。

“主公尽管放心,这里有我,一个子儿都不会落下。”李延义笑了笑,露出一口难得的白牙。

李延义长得说不上清秀,但五官端正,加之身形匀称,自有一股英气。赵当世看着他,从他的眉目中依稀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实际上这也是赵当世有心结纳李延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李延义的背景并不简单。

时下说这些为时尚早,说话间,船头传来悠长的号声,这是快要离港的信号。

赵当世微笑道:“瞧这船,就让我再好好看看李将军也不成。”

李延义“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又听赵当世续道:“处理完后事,即刻上船,万不可有半分耽搁。”

“是,属下谨遵主命!”听到军令,李延义反射性的脸色肃正,大声回道。赵当世说这话并不是没有来由,赵营出川甚急,快一步,便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要是李延义因为种种问题滞留在了沿口,那么在全军为上的方针下,赵当世是绝不会停下脚步来等他会合。这看似随口的一句嘱咐,在李延义这种富有经验的将领听来,自然蕴含无比重要的信息。

赵当世无他话,正要转身,目光却突然掠到远处角落里的一个面孔,这使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皱眉对李延义道:“当真不让我带她先走?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多谢主公好意。她既希望留下,我也不想让她失望。”李延义正色而言,十分毅然,“若连她也护不周全,属下亦无颜再来见主公。”

赵当世闻言笑了起来,点头道:“是我多嘴了。”言罢,一撩红袍,登梯上船。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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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巾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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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流逝,波光粼粼。李延义在江边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镇内走去。这“收尾”的工作听起来简单,其实繁杂无比,涉及面很广的同时又十分琐碎。这也是为何,赵营的那些个军将宁愿上阵厮杀,也不愿主动揽下这份差事,同时赵当世认为也只有李延义主持,方可完美胜任沿口镇的“收尾”工作,自己才能踏实的离开。

但赵当世绝然想不到,就在他登船离岸的当口,看似安稳的沿口镇实则已然笼罩上了彤云。

“忆儿。”走在路上,李延义不意间瞟到篱笆旁闪出的一个俏影,他一改原先严正的表情,换上亲和的微笑。

“他的话可真多。”说话的是茹平阳,她望着江水的尽头,淡然说道。

李延义尴尬笑了笑道:“说的都是些军务,不得不听。怎么,你等累了?”

茹平阳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还好。”说完,背过身就走。后头李延义见着,“嘿嘿”一笑,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本来,与赵营有“杀父之仇”的茹平阳是抵死也不愿留在营中的,但李延义并不放弃,锲而不舍的劝导安慰她,及至后来,当得知亲手逼死父亲茹进盛的薛飞仙已为赵营正法,茹平阳那颗硬如铁石的心,终于被李延义的一片真诚所感动。

李延义对茹平阳的好,旁人都看在眼里。平日军务再忙,他也必会忙里抽闲,去茹平阳那里嘘寒问暖一番,又因得了在后营任职之便,对茹平阳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甚至于行军路上的几段险路,他都不顾艰难,背着茹平阳挺了过去。说起对女人的体贴,在营中随便问问,绝大多数人都会对李延义竖起大拇指。

赵营中明令禁止男女私交,即便赵当世最为宠幸的王来兴,也从不敢肆无忌惮与覃施路交往。然而李延义与茹平阳却是个例外。这一方面有赵当世希望借茹平阳以安李延义之心的有意纵容,另一方面也由茹平阳自身的不同凡响使然。

何谓“不同凡响”?大抵可解释为茹平阳并非传统意义上喜欢安坐闺阁的静女。她对于武艺与军事的热爱甚至超出了许多赵营兵将。就说武艺这一块,有李延义的面子在,茹平阳得以先后拜营中李匹超与葛海山两位大侠为师,她天资聪颖,往后又常与李延义、覃施路等人交手切磋,短短几个月时间,武艺几乎称得上突飞猛进。李匹超在离开赵营南下广东前特意找她练了一场,结果很难想象瘦弱的茹平阳竟然已能在李匹超的手下坚持二十招而无破绽。当中自然有李匹超放水的缘故,但区区一个弱女子能达到这样的成绩,也足以令人敬服了。

绿林草莽中,从来只信奉强者,什么旧规俗礼,统统是狗屁倒灶。就拿李自成新找的老婆高氏来说,英姿飒爽、果敢干练,是众军将头领崇敬的对象。没有人会在意她一个女流,有好手段好身手是否符合身份,抑或是冷嘲热讽。相反,她的能耐得到众人广泛的认可,大家都认为只有她这般厉害的女人才够格待在闯王的身边。

说回茹平阳也是一样的道理,她热衷舞枪弄棒,对女红什么的毫无兴趣,经常与军将们打成一片,军将们和她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喜欢她的豪迈洒脱,对她不再存有偏见,反而十分佩服。是以李延义和她待在一起,一对伉俪羡煞旁人。大伙儿都以唐初柴绍与平阳公主比喻二人,二人相处也同样光明正大,早已传为佳话,自不会像对当初鬼鬼祟祟的张妙白与吴亮节那样引起众人阴暗污秽的猜疑。

一开始,茹平阳对殷勤备至的李延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朝夕相处间,女人的心思最容易改变,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无形中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自己最为亲近的人。

纵然她现下对李延义甩了脸子,一声不吭快步走开,但事实上,每当她看到李延义那张纯真亲善的笑脸,她的心中就像绽开了花般快乐。

“我陪你走走,或许只能走一会儿,镇里还有些事,需得我去处置……”李延义不止一次骂过自己嘴笨。平日里,处理起后营的各项事务,他都是口若悬河、游刃有余,可每每到了茹平阳面前,却要么牛头不对马嘴,要么像个闷葫芦。

茹平阳闻言,停步瞪他一眼:“我又没要你陪,你有事走就是了。”说着,假意向前迈了一步,“我一个人,清闲自在。”

李延义脸色微红,急于解释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可匆匆拟好的说辞还没出口,拐角处一个百总神色慌张飞跑过来。

“什么事?”李延义陡然色变,公事当前,他瞬间忘了茹平阳。

那百总脚步混乱,几次都差些被石子绊倒,看得出,是出了大事。果然,那百总到了近前,指着东面急喘着气道:“东、东面来了官军,已据此不到十里!”

十里路,官军若是脚程快的,不到一个时辰就可走完。李延义心弦一绷,追问:“官军多少?来历若何?”赵当世与主力军队刚走,这支官军就摸上门了,不消说,必是那狡猾的官军将领蓄谋已久。

“详细数目不清楚,但据来报的弟兄说估计当近二千。”

留在沿口镇“收尾”的兵士不过五百,而且战斗力很差,赵当世之前也没留什么铳炮在镇中备守,所以基本上是要什么没什么。实难想象,以这样一支孱弱之兵去对抗官军,能取得什么好看的战果。最大的可能是一触即溃,全军覆没。

“这……”李延义听了情况,随即开始权衡。距官军到达还有一个时辰,利用这个时间,组织目前沿口镇上下所有的兵士立刻登船撤离不成问题。只是这么一来,赵当世留下“收尾”的任务,铁定就泡汤了。

按道理,面对这种形势,只要脑子稍微清醒的人,都会选择退避三舍。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做无意义的抵抗不是勇敢,而是鲁莽。尤其一点,赵当世并没有给李延义下达务必完成任务的死命令,他登船前便说过,让李延义随机应变。既如此,更无顾虑,可李延义如今却出现了迟疑。他迟疑,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在他的脑海中,不打算撤军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

之所以不想就这么轻易撤退,原因无他,荣誉感使然。

失败可以,但前提是曾做过努力。这是李延义从始至终都奉为圭臬的一句话。就如同守御沔县时一样,他可以不顾赵营兵多将猛,据孤城死战,也可以在城破后,顺应大势,归降赵营。这并不说他为人寡廉鲜耻,实际上,沔县那一次,全因为了保护茹平阳他才同意归降,但侧面也因他自认尽了人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后的失败,他咽的心服口服。

回到当下,李延义不是死心眼,他手里攥着的是五百条人命,避敌离港无疑是最为稳妥的选择。然而,荣誉感驱使着他苦苦思索,是否还有机会搏上一搏。

庸才遇事,往往受制于惯性思维,要么不思后果、玉石俱焚,要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而人杰往往能抵抗自然情绪的干扰,在万难中寻找哪怕一线的机会。李延义便属于后者。

“参谋……”那百总抓耳挠腮,焦急等待着李延义的回应,可等了许久,对方就似入定般沉默不语,他忍不住轻唤起来。

李延义一时拿不定主意,抿嘴不语,可冷不丁肩头却被拍了一下。他一个激灵转头转头瞧去,茹平阳的一张俏脸映入眼帘。

“哦,我竟将她忘了。”李延义嘴角微微抽搐,暗暗自责,同时快速扫了一眼茹平阳,发现她神情间似乎有些不悦,心不自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事不等人,你还在犹豫什么?”出乎李延义的意外,茹平阳摆臭脸的原因并非适才受到冷落,而是对他的犹豫看不下去。

“我……”李延义懵了一下,差点说“我没法子”,好在回过神来,将话吞回肚里,重新酝酿了一番才道,“我在想怎么安排。”

茹平阳撇撇嘴道:“你真是笨死了。”

李延义不解其意,但看身边的百总心急如焚,先道:“你快去镇中,传令所有人,一刻钟后务必来镇中打谷场集合。”不管接下来怎么做,对兵力的收拢是首当其冲的。

那百总神情复杂,分别瞅了李延义和茹平阳一眼,没话说,闭着嘴行个礼,飞脚走了。

数里外,沿口镇东面的山道中,数路官军分道而行。

说起来,他们并非是附近州县的官军,而是来自南方的江津县仰道镇。作为拱卫重庆府的军镇之一,仰道镇立有援兵营一个,设镇守参将一员。此次带兵直扑而来的正是仰道镇援兵营镇守参将郭起柱。

参将之职,守御为主,在北方尤其九边地区,分守参将设置普遍,基本是在总兵领导下分守一片防区,称为“一路”。守护本路,或是受总兵差遣与他部配合都是常见职责。但在南方,与分守参将不同,镇守参将也多有设立。其不但要在划定的防区操练军马、修理城池、防御虏寇,还经常担游击之任,领兵应援他地。

郭起柱便是近期收到指派,从重庆府出发向北驰援。他营中兵额原本一千二百不到,出发前又临时强征了三百人作为民夫,所以算下来约莫有个一千五百人。

起初,郭起柱是受命前往成都解闯营之围的官军中的一支。不过当他抵达成都时,李自成早已撤围率军北走。他撵在屁股后面打了一阵,因为勇敢善战,很有些战功。随后,因赵营流窜势大,他又被调过来追击赵营。只是等他迢迢赶到射洪县的时候,赵营早已经度过沈水南下了。其他几路官军相继不利,他与北面的孔全斌等陕将又没什么交情,为了保险起见,就带着人转进保宁府。

在那里,他与川北兵备道夏时亨、四川副将张奏凯痛打为乱府中的袁韬及其党羽,袁韬败入山中隐匿。他见此处无事,召他北上的王维章又被革职了,所以就转军南下,想回仰道镇。岂料事出突然,赵营竟而折行到了定远县境内。如此一来,纵然郭起柱本来没想与赵营死磕,现在为了打通回去的路,他也不得不摆正心态,与赵营周旋。

应该说,郭起柱还是很有些军事头脑。至少在他将军队从保宁府开进顺庆府的这段时间,隐藏行踪的工作做的很是到位,赵营的哨探散布虽广,却也没有探到这支官军的动向。故而,这支漏网之鱼得以悄悄沿着嘉陵江的东岸摸到了定远县境内。要是赵当世提早知道还有郭起柱这么一支官军伺伏在侧,他是绝对不敢如此安排分军北上的。

郭起柱了解敌我态势,在赵营主力屯扎沿口镇的期间并没有冒头露角,反而偃旗息鼓驻扎在定远东部不远的岳池县。他始终在密切注意赵当世军队的动向,直到知悉赵营主力军队已经沿江而上,才下令出击。其实他完全可以等李延义走了再出去,但面对只剩下五百人的李延义部,他可不想白白失去了这次“杀贼复镇”的大好战功。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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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巾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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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洄湾东侧的沿口镇三面环山,所有道径均是开山而出。开山修路,人力物力耗费繁巨,故而沿口镇向外起伏崎岖的狭窄小路居多,能够行车走马的主径仅仅向东延伸的一条罢了。

因曾为县治,为了车马方便的缘故,前朝的官员们愣是一锤一砸,硬凿出了这一条像样的主径。说是主径,实则比起正经官道,依然不值一提。才出镇口,这主径还算宽敞,但越是远离镇子,不知是当初修筑时偷工减料还是确有地形限制,总之逐渐变窄。尤其是向东越过注入嘉陵江的支流、南北走向的岳池水后,道径宽度陡然下降,最宽处也只能堪堪容三马并行而已,直到普安镇,分出向北去岳池县以及向东北去广安州的岔道后才又变宽。

从岳池县出发的郭起柱部先是南下进入普安镇,休整外加刺探军情,及至真正踏上前往沿口镇的路,才感到道阻且艰。

“龟儿子。”郭起柱牵着马,慢慢走着,不时抬头看看前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部队有些心急。他虽然对定远县不陌生,但掰着手指头算,距离上一次去沿口镇,也约莫有个三年了。那时候,他便觉着沿口镇的路不好走,与附近州县大相径庭,不曾想,几年过去了,这道路非但没有拓宽修缮,反而更加荒芜废弛。若非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看着夹杂于枯草残雪之间的那些砌垒在道边的那些凌乱的砖石,他还以为自己走的是一片乱坟岗。

沿口镇交通主要靠水路,可纵然如此,陆路也不能如此不予重视。郭起柱一想起沿口镇那些个脑满肠肥,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商贾缙绅,心中就老大不痛快。都是些悭吝的铁公鸡,不知把钱都藏到哪里去了,拨一些出来,修修路,也算是积阴德的福祉。这不,路况这么差,耽误自己行军的速度,若赶不上救他们,怕便定是他们因吝啬遭了报应。

“盐滩溪还有多远?”岳池水颇长,“盐滩溪”是它在沿口镇边上这一段的别称,郭起柱是川人,自然知晓见到了盐滩溪,沿口镇也就咫尺之遥。

位于队伍前方的塘兵很快回传:“盐滩溪已在望,前部距离不过半里。”

虽说行军阵列基本上都是长蛇式,但因着道路狭窄的缘故,郭起柱的一千五百人被拉的格外长,头尾之间相隔将近一里,郭起柱本人的位置处于队列中部偏后,由此可知,按照目前的行军速度,他至少还需要一炷香的工夫才能看到盐滩溪。

放在往日,颇具作战经验的郭起柱是万不敢任由队伍拉长到这种地步的。如果真要是敌人突袭而至,不等自己军令下达到全军,部队早就给截成数段,失去控制了。

只是经过周密的查探,郭起柱确信留在沿口镇的“赵贼余党”不过寥寥,他一直要求最前方的一个百人队保持战斗序列缓缓推进,可以想见,即便“赵贼余党”奸诈阴险,想趁着己军立足未稳来个当头一棒,己军也有能力抵挡并争取到充足的时间完成全军转换乃至于反攻。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至,期间,按例回禀的塘兵提供消息,沿口镇港口风平浪静,没有只舟片甲出港的动静。由此可见,“赵贼余党”依然滞留于沿口镇,不论他们是尚未反应过来还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对于郭起柱而言都无所谓。他对今日收复沿口镇的结果从没有半分动摇。

盐滩溪东面的一段道路最为促狭难行,郭起柱很早就传令事先集结,重新整顿后再过桥渡溪。

集结地是道径中一处难得的小坝子,但这里最多也只能容纳下五百人。郭起柱乘马赶到坝子,纠集起五百人,至于剩下的千人,则在后方沿路原地休息待命。

坝子再向西,会经过号称整条道路最为狭窄的一条山峡“长沟”,通过了长沟,即可到盐滩溪边,走已有的石桥过溪。

郭起柱精于算计,他稍作分配,从五百人中择出精壮百人,作为先驱,等过了盐滩溪,把住了对岸,再从后面抽取五百人后继而上。这样的话,等六百人过了盐滩溪,便能够毫不驻足,直扑近在咫尺的沿口镇,而八九百的后续部队,慢慢过峡渡溪即可。沿口镇的赵贼不过数百,以自己六百善战锐卒攻之,岂有不胜的道理?

百人先锋队早有建制,很快就组织完毕,郭起柱以一百户带领先走。自己继续停留在坝子,而留在后头的部队,则交给一名都司统带。

斥候已有传报,长达半里的长沟中不知何故,停放了许多板车、羊角车,上面层层叠叠,堆着无数麻袋。戳开麻袋查看,内中大多为干草、粮秣或是豆子。这些小车为数不少,一簇簇几乎完全堵塞住了长沟原本就不宽的道路。

面对来历不明的众多小车,郭起柱起先满腹疑窦。他心思缜密,最先想到的便是“难道贼寇想要火攻?”干燥的冬季、满车的干草、狭长的山峡,怎么想都是发动火攻的三要素。郭起柱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想起书中记载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火攻案例,当中一个关键环节乃是伏兵,试想若无伏兵突然出现引燃干草,他前期准备再充分,又能济得甚事?有了这个指引,他不再犹豫,差人立刻细细搜寻了长沟的上下左右。兵士满山排查,就一块浮动的草皮都掀起来看过,最后确定长沟内外,没有贼寇埋伏。

这样的结果反让郭起柱有些诧异。贼寇堆积这些小车,难道并不是为了施展火攻?

他仔细想了想,最后倒是苦笑一声,暗讽自己风声鹤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了。在沿口镇的不过小股贼寇,想那赵贼,能驰骋至今,怕还算有几分胆色,可现在自己面对的,不过对方阵营中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头目。一个做贼的小头目罢了,会有什么能耐?恐怕是警戒工作没做到位,临时得知自己率军袭来,心慌意乱下无计可施,只能破罐子破摔,想出用粮车阻道的伎俩。为的什么?为的自然不是那“高级”的火攻,仅仅是“卑微”的拖延时间。

这么一想,心中宽慰不少,随后塘兵又报,言说沿口镇的港口似有异动,贼寇貌似想跑。郭起柱认为这情况有力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贼寇不过是使了一招拙劣的拖兵之计。

没了后顾之忧,在郭起柱的指示下,先锋队很快就在堆积的小车中清出一条小通道。这小通道仅容一人过,可对于矫健的先锋队而言,眨眼间也就过去了。

前方传报,先锋队已至盐滩溪边的石桥,听指令渡溪。郭起柱下了过溪的军令,自己也着手带着小坝子上新调整出的五百人开始行动。因为听说了沿口镇贼寇想跑的军报,郭起柱的心中微有焦急,想这收复失地之功,若不带几颗贼寇的脑袋,说出去如何服众?怀揣着想砍些脑袋功上加功的想法,郭起柱十分不希望看着贼寇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即便不提脑袋,这批最后的贼寇手里定然也有着许多财宝,身为官军,光天化日下打劫不敢,但这东西从贼寇手里过了一遍,自己再拿过来,就心安理得了,白白任由它们飞了,岂不可惜!

所以,先锋队一开始渡溪,“杀敌心切”的郭起柱就带着五百人钻进了长沟。本身狭窄又有许多小车阻塞的长沟几乎被静候前方回报的这五百人填满了。

半刻钟后,先锋队有塘兵回报全队顺利过溪。

一切进展完好,郭起柱号令手下五百人继续前进,等六百人在盐滩溪西岸集合完毕,收复沿口镇的功劳算是紧紧攥在手中了。

岂料,郭起柱才迈出两步,前方警报迭至,细听之下不禁愕然,已过溪的那百人先锋队此时已经遭到贼寇围攻。

发动攻击的,正是李延义及其所部五百赵营兵士。

此时,他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口中不断高呼——

“杀敌!”

沿口镇距此地很近,之间的道径也颇宽敞平坦,故而李延义在镇中整顿好了兵士,压根不用埋伏,率军一个冲锋,便已然抢到了官军先锋队的跟前。

官军先锋队即便早有作战的准备,可着实没料到沿口镇的贼寇蓄势待发已久。往日里,只数百规模的贼寇,遭遇上官军,无不是望风而逃,能凭借地理与堡垒抗衡一二的已经算胆肥儿的了。像这种主动冲出来野战的,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惊讶归惊讶,这支官军到底是郭起柱营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自然不会因此而怯战。在那带队百户的指挥下,这百人五个一组,组成二十个左右的小团体以对抗三面围杀上来的赵营兵士。他们具着棉甲,形制十分醒目,相比之下,穿着五花八门棉衣棉袄的赵营兵士就寒酸多了。李延义主管的后营,平时作战要求几乎没有,所以武备方面的要求比起诸战兵营差了一个档次,且隆冬时节,有保暖的衣物已算奢侈,何谈其他。不过,防护差归差,可这数百人三面而来,各色各样的棉服混杂在一起,反倒更具声势,令心绪未定官军摸不清人数。

李延义手起一箭射倒一名官军,随即收弓抽刀挺身而上,手下兵士也皆呼喝着杀向官军先锋队。那先锋队百户分遣兵力,四下调配,扛住了赵营兵士最具冲击力的第一次进攻,心中有数,大声激励官兵:“儿郎们,小鸡屎儿的贼寇,日他仙人板板!”而后开始慢慢将早前的劣势扳回。

说实在的,第一波冲击没能奏效,已在李延义预料之中。他这五百人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不足二成,而真正刀上染过血,砍过人脑袋的,怕是屈指可数。即使当下人数是官军的数倍,说要在短时间内击溃官军,也绝无可能。很显然,那官军先锋队的百户也觉察出赵营兵士战斗力不足为惧,所以心下安定,想稳扎稳打,坚持等援军到达。

官军打的主意李延义也清楚,他自然不能让官军后援赶到,一百人的官军尚且如此难啃,更何况上千。他之所以要放弃沿口镇现成的防御工事,选择主动在此截击官军,另有想法。

他的想法体现在当前这支官军先锋队身上,只要一个字就能概括——拖!

自己的兵力只有五百,以这五百人的战斗力,最多只能拖住百人规模的官军,而从眼前的情形看,四百来赵营兵士与近百官军混战,仅可称勉强与敌。若是再多出个五十官军,只怕登时便要处于下风。好在过桥的这头一批官军,不多不少,正在可承受范围内。

这百人的官军先锋队此前已经离开石桥二十余步,赵营兵士有意从三方施压,慢慢将他们逼向更远的位置,那官军百户是个机灵的主儿,很快发现不对,大声疾呼:“别让他们过桥!”

可事情已晚,他这百人被四百余敌人死死压制住,再想向石桥方向前进一步都称艰难,更别提在话音方落之际,赵营阵后已有一股兵力,一阵飓风也似,早已横插过来,抢过了桥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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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巾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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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李延义原先的想法,需要放官军过桥到百人时再行截断,如此一来,受限于自身实力的掣肘,行动难度无疑大上许多。谁想郭起柱“小心谨慎”,先差百人过桥的行为反而替他解决了这个难点。

官军先锋队被围攻时,已离桥头有二十余步,如此大的空隙,足以令李延义事先预备好的一支奇兵突入。只见桥头青光一现,有人一跃而起飞登石桥,定睛再看,那人全身淡青素甲,巾绫飞扬,虽身型不显壮大,却端的有一股英姿勃发气质。数十名矫健的赵营兵士随后齐涌上去,团簇着那人疾行过桥。

李延义眼望石桥方向,暗自忍不住轻叹数声。这支奇兵的使命就在于趁乱突破过桥,所以人不需多,定得个个精勇。尤其是统带之人,若无十分的锐气,如何能将这支奇兵队带成一柄利刃?

可是遍观留守沿口镇的五百赵营兵士,能选出五十人的奇兵队已是不易,想要从中再择出身怀绝技、胆勇兼人的猛将无疑比登天还难,而在盐滩溪西侧围困百名官军的任务又非李延义不能亲自坐镇。该派谁去带领这一支奇兵队?

几个时辰前,箭在弦上,李延义却为此事犯难。

“我去吧。”

许久的寂静过后,李延义忽闻这细弱却又坚定的一声。他当即浑身一震,抬眼看向说话的茹平阳。

“忆儿……”李延义嘴巴微张,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战事在即,沿口镇但有茹平阳,无有茹忆!”茹平阳斩钉截铁道。“忆”是她的本名,可她嫌此名太过柔弱,早已弃之不用,偏爱用自起的“平阳”。李延义在其父茹进盛手下干过一段时间,为表示亲昵,更喜欢称呼她原名。茹平阳平素里不在意,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再听这名字,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李延义面有难色:“我怎能让你去冒矢雨之危?”

茹平阳咬牙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你说,这五百人中,除了你,有谁的身手能胜过我?”

李延义一时语塞,茹平阳瞪目再道:“挡不住官军,你我都逃不了一死。那时候,你拿什么护我?”

不远处的敌楼上传来号角声,李延义知道这是敌军迫近的讯息。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而且对于茹平阳的意见,他一向十分尊重,时不我待,片刻审时度势之后,他选择听从茹平阳。

李延义掌管后营军需,一个月前在战利品中为茹平阳挑选了一件极为合身的锁子甲。这件锁子甲做工甚是精良,层层扣套的铁环均细小如同指甲盖,不但防御能力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分外轻便。茹平阳对这件锁子甲爱不释手,几乎每日贴身内护,所以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就不必再行换上甲胄。

回到眼下,李延义目视着迅捷的茹平阳等过桥,心中一横。他此时虽然免不了为茹平阳担惊受怕,但也非常明白,倘若茹平阳在对岸的行动不幸失利,那么城门鱼殃,自己也难逃败亡的下场。但想今日一战,二人纵然不能同生,亦能共死,李延义奋然之下,心中胆气便立时激腾起来。

盐滩溪东侧,原本全数驻扎在长沟的郭起柱部在接到急报后立刻全体动员。当下郭起柱并不太担心,因为照他的预想,盘踞在沿口镇的这股贼寇想必是欲行“半渡而击”之计来做垂死挣扎,长沟距离西岸不过一桥之隔,脚程快点,眨眼便至,先锋队是无论如何都能坚持住的,待到那时六百人合势,贼寇必败无疑。

号响三声,郭起柱有条不紊地组织兵士动身,狭长的长沟中很快就人头攒动。郭起柱绰刀在手,刚要发话,前方突然传报,言说有一股贼寇从西岸突袭而至。

“贼寇人数几何?”郭起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沿口镇的赵贼余党竟然胆大包天,区区数百人,不但敢在西岸与自己营中精锐野战,如今反倒气势汹汹杀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郭起柱一愣,先是惊疑,旋即哭笑不得。看来,赵贼的头目真的是黔驴技穷,竟然出了这样的下策,妄图行斩首行动将自己做掉,以期一举扭转劣势。

百人不到的贼寇,还不够自己塞牙缝。郭起柱了解情况后,对这突发状况浑不放在心上,嗤笑道:“无知鼠辈,自寻死路!”说罢,传令道,“让前头的先抵住,后部继进……”

“进”字余音未了,余光瞄到明亮一闪,郭起柱眼疾手快,侧头避开破风而来的一道火光。

惊魂未定下看去,之间一支箭插在脚边不远,箭上兀自跃动着火焰。

“贼寇射火箭!”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嚎,郭起柱心中大怒,刚想训斥“不过几支火箭有什么可惧”,然而话到嘴边一个激灵,当即打住不说。因为他发现,不断划过天际射到长沟内的火箭落在遍布于地的麻袋、小车之上,已引起了不小的火势。

“格老子的……”郭起柱反应很快,暗自叫起苦来。这长沟本就狭长,加上堆积阻道的众多小车,更是逼仄异常。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自己为了谋求兵力的最大利用,五百人将长沟驻扎得满满当当,长沟内最宽处也仅容旋马而已,如此狭隅,身侧又都是无数遇火即着的干草粮秣,点上一把火,岂不就成了火炉烤箱?

他正震惊,西首道口处早已火光冲天,一阵风吹,带来无比浓烈的黑烟,郭起柱连同身边的兵士全都眼涩喉干,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泪水直流中,一名家将连滚带爬而来,带着哭腔道:“西首道口已成火海,万难通行!”

郭起柱闭着眼怒骂道:“废物,区区几个贼寇,尔等就撑不住?”

那家将咳嗽数声道:“我部尚未出沟,贼寇先至,当先一人着实凶悍,刺死两名健儿,我部稍却,兵力无法顺利展开。而贼寇后部齐射火箭,更兼火油等物招呼上来,我部一步未出长沟,道路已火光冲天!”

郭起柱抹了把眼睛,微微睁开,斜睨向西首,那边浓密的黑烟积厚如云,仅能透过缝隙看到明跃的大火,具体如何,压根无从得知。而不时有乱箭冲破浓烟冷不丁射到自己这边,除了射伤射死几名没有防备的兵士,周边的火势也不断蔓延开来。

“冲出去!”郭起柱怒不可遏,他可以接受正面战败,却无法接受为人暗算。

“前方已有十余人冲突,然火势太猛,那十余人早成焦炭!”那家将泪如雨下,哭着述说前方情形。

郭起柱看着不断向东扩散来的浓烟,恨恨道:“西风刮得甚大,老天爷也不助我!”

那家将恳切道:“火起之后,前部全速后撤,如今除却十余名当先死者以及十余名扑火死者,伤亡尚不算太重,剩下的均在途中。请老爷及早下达全军退却之令,否则等前部尽数抵至此处,前后拥堵以至动弹不得,我等皆为焦炭矣!”

“我等若撤,将西岸袍泽置于何地?”郭起柱一想起那百人精锐,心惊肉跳。

那家将劝道:“火势阻道,非人力可强过,目前西风挟火而来,倘若不能及早脱身,死伤更巨!”

郭起柱咳两下,怒目圆睁,尤自不服,此刻大风一起,一条火舌忽然扑出黑烟打在那家将头上,登时将人烧了个皮焦毛烬。那家将滚倒在地,凄然尖呼,几乎让人不寒而栗。郭起柱强睁双目,看着已然为黑烟充盈‘满整个空间的长沟,咬紧的牙齿终于慢慢松动下来。

另一头,盐滩溪东岸,昂首看着冲天的黑柱不断从长沟中腾起,赵营的奇兵队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不断有官兵从火海中冲到外头,他们或是浑身带火、或是早给烟熏晕了理智,总之零零散散一个个都给守株待兔的赵营奇兵队逐个擒杀。茹平阳站在溪边,摘下头盔,甩开湿漉漉的长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适才,若不是她不顾一切,冲到长沟的口子上刺杀了两名官军勇壮、重创官军的锐气,冲出长沟的官军怕是立刻就能反过来将赵营的奇兵队击溃。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却让赵营抓住机会,并且永远抓住了胜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样一句古话,竟然在今日用在了自己这么一个女子身上,茹平阳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长沟内火势熊熊不绝,没有半日是难以烧尽,茹平阳稍作休息,留下小部分兵力继续蹲守口子,带着其余人赶回西岸。

西岸的官军先锋队早见到东岸的异状,惊疑不绝,战意一落千丈,待茹平阳再到,那带队的百户完全无心恋战,开始且战且退,觅机突围。李延义知道凭借自己的兵力困他不住,也不愿意徒耗时间,着人开了个口子,放官军的先锋队去了。实则激战至今,在盐滩溪西侧,双方伤亡也不过十来人罢了。

壮士断腕,便是此前茹平阳提出的计策。

断的是什么?自然是长沟里那些被烧毁的干草粮秣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用部分粮草的代价,换来沿口镇大部分战利品以及兵力的保留,再划算不过。

兵行险招,遽而大获全胜,一照面,李延义心头一荡,再也顾不得在兵士们面前的形象与威严,一把将茹平阳紧紧抱在怀中。

“成功了!”李延义几乎落泪。曾以为今日二人就将化成一对连理枝,谁知,世事无常,他和茹平阳,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

很意外,泼辣的茹平阳并未像往常一般将李延义狠狠推开。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似乎也忘却了一切,闭着眼享受着与自己心爱的人相拥相依。

也不知抱在一起抱了多久,李延义逐渐冷静下来,耳畔听到了兵士的交谈声,尴尬下不得不将茹平阳放开,轻声道:“事情还没完。”

这时候,四目相对,李延义才发现,茹平阳也是泪水汪汪。不过听了他的话,茹平阳还是心领神会破涕一笑:“是,再不走,咱们可真就走不了了。”

李延义也笑了,看着安然无恙的茹平阳,他只觉人生中从未有现在这般踏实。

据茹平阳估计,长沟中的大火,最多烧二个时辰,考虑到官军实际上并没遭受到多大的损失,所以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要在官军卷土重来之前撤走,如若不然,半日的辛苦与浴血可就白费了。

二个时辰,足够了。

当红了眼的郭起柱再次杀回来,长驱直入沿口镇时,他看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镇子,以及江面上那远远离去的孤帆船影。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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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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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二月,往年,这将是风雪最盛的时段,不过,今年却有些反常。去年底的雪来得快,如今看来,怕去得也快。

“呵呵,我看这雪,是程咬金的三板斧,越到后头,越是乏力喽!”枯草碎石遍布的林间小道上,郭如克低头看地,边走边嘟囔。

“你还嫌它走的快了,不及赏玩赏玩?”前方数步外,徐珲牵着马,微微偏头说道。

郭如克笑笑道:“怎么会呢,不是有句老话,‘得道者,天助之’,我看,这是老天爷为咱们出川廓清道路。”

“有理,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明廷腐败暴桀,我赵营铲奸除恶、顺应天道,弱强之势,由此便可知。”跟在两人后头的偃立成也附和道。

郭如克却“哈哈”笑了起来:“我说偃参军,你这冠冕堂皇的话,说给外人听便是,咱们自己人,还整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作甚?”说着,也不管偃立成尴尬,故意驻步,等上他,二人并肩而走,“老实说,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赵营做事,最终想要的,难道是那劳什子的救生民于水火?”

偃立成瞥了郭如克一眼,发现对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强自镇定,清清嗓子正色道:“怎么不是?这是我赵营的使命,鄙人不才,既然追随于赵营,自然也将此信条奉为圭臬。”

“嚯,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真个比唱的还好听。”郭如克撇嘴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一个个问起来,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好大口气,好大的胸怀!实则呢?呵呵,还不和咱这些糙老爷们一样,都是爱财如命、色中饿鬼?”郭如克有点墨水,言语上足以与偃立成来去。

偃立成脸色一红,硬声道:“郭千总,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财色,鄙人不敢言之凿凿营中人皆淡然之,但至少鄙人,视之为粪土!”和同出施州卫铁骨铮铮的刘孝竑不同,偃立成的处事比较圆滑,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个软骨头。当他人的质疑触及到他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时,他也会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

一向柔和的偃立成冷不丁这般刚硬一下,倒让郭如克有些诧异,前方徐珲闻言,也是略微停了停步子。郭如克看了看徐珲,又转向偃立成,装作漫不经心道:“哦,原来如此……”说着,加快了步伐,又走到了偃立成的前头。

这时,徐珲却突然问道:“虎头,你问了偃参军,那我也想问问你。你跟着赵营打官军,到底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故意戏谑,“你该不会真是为了财货婆娘吧?”他性格沉稳寡言,极少与人插科打诨,当下也因为与郭如克关系极佳,是以才会难得调笑。

“不是。”郭如克不假思索,干净利落说出了这两个字,而后振声续道,“我郭虎头做人光明磊落,就算说出来丢人也不会隐瞒。打开始跟着赵营,不过是想混口饱饭,而如今,嘿嘿……”

“如今怎么?”徐珲停下来,转身问道。

“现在,我日日夜夜满脑子想的都是去北京城,去那皇极殿亲眼看看那个皇帝小子,看看他是不是真个长得与咱们不同!”

此言一出,偃立成长大了嘴,就差“啊”一声疑呼,而徐珲却是神情复杂。三人先后又走出两步,才听徐珲低声说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是。”

三人此时走着的,正是蓬溪北赤城山东侧的通道,穿过这里,就进入了顺庆府南充地界。此前,先讨军前营的参谋宋侯真已经奉命带着千人进入南充支援覃进孝攻略青居城,而今,徐珲则是带着先讨军前营剩下的二千人以及青衣军全体转移进顺庆府。

说起来,能够顺利转进顺庆,还有一部分运气成分。本来,赤城山只余孱弱的蓬溪县兵,徐珲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不久后,在西充战败的孔全斌也率部辗转到了这里。孔全斌因为前次粮草给青衣军焚烧,后勤告急,不得不在蓬溪大肆抄掠资军,同时派人去蓬溪县敲诈勒索。蓬溪本来仓储就不多,孔全斌又索求无度,加之孔部军兵行径暴虐如寇,知县陈惇忍受不住,派人向同样驻扎在蓬溪县周围的谭大孝求助。

和出身外省、实为辽东系将领的孔全斌不同,谭大孝是土生土长的川人、手下基本也都是川中土军,对于川蜀很有些家国情怀。而且谭部的将官兵士,也有好些籍贯在蓬溪或附近州县的,自然见不得孔全斌蹂躏“家乡父老”。谭大孝本人此前一直流转于四川、湖广,与孔全斌这类北方军头也没什么交情,所以接到陈惇发出的求救信后没有迟疑,即刻开拔到了孔全斌部附近,并派人交涉。

孔全斌老兵痞一个,自然晓得谭大孝不怀好意。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一方面剑拔弩张,不给谭大孝与陈惇可乘之机,一方面也派人来去交涉,慢慢周旋。所以,蓬溪县看似聚集了数目可观的官军,但实质上相互防备对峙,谁不敢轻举妄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给了徐珲部脱身的机会。

两日前,青居城方面传报,言说覃进孝与宋侯真两军已攻下此地,赵当世大军也从沿口镇开始沿江北上,一路畅通无阻。徐珲随后接到赵当世的军令,亦觉时机恰到好处,故而自昨日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后全军开拔通过赤城山进入南充。截止此时,殿后的青衣军大部都已过界,打探到蓬溪县官军并无追袭的迹象。

又过一日,徐珲部全体进入南充,屯于曲水北端。同日再接赵当世军令,指示大军集结地点定在南充再向东北的蓬州。

原先军议上,初步拟定的集结地点就在蓬州。但考虑到途中的不可控因素,赵当世曾今考虑过将集结地换成南充,可青居城的大获全胜又令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将主要防御兵力皆投放在青居城的南充官军一经惨败便元气大伤,除了婴城自守外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情况,赵营自是有恃无恐。

从南充到蓬州,水路通达,再方便不过,赵当世在青居城会合了覃进孝、宋侯真以及后继而来的李延义后,便统带万人继续沿着嘉陵江行船。徐珲部的四千人,则走陆路,从南充穿过西充直抵蓬州。精确的会军地点,位于蓬州南部的凤凰山。

冷雨如刀。

六匹快马迅疾如电,飞掠过雨幕,踏着泥水奔驰。这六人均披蓑衣戴圆笠。雨水汇集,顺着他们的衣甲流淌,有若道道小瀑。为首之人面色泰然,神情浑不似淋着覆盆大雨,反倒像是沐浴着阳光。

大雨不住,马蹄不歇。直到天色晦暗,六骑才穿进一片小林,相随徐行。

“指挥使,天暗了,浑身湿透,不如就近找个地儿休整休整。”两骑并肩而立,其中一人说道。他是赵营特勤司的一名夜不收,而他说话的对象正是特勤司的指挥使庞劲明。

“可。”庞劲明自成为夜不收之长后,更加寡言少语,阴沉的面目让人望而生畏,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夜不收们对他分外畏服,那说话的夜不收听了此话,半点不迟疑,就退到了后方。

几日前,尚在途中的赵当世以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半点不敢马虎。在他的要求下,特勤司的夜不收广遣四方,打探一切可以打探的消息,而身为指挥使的庞劲明更是作为表率,亲自出马探查蓬州东北面的营山县。包括他在内的这六骑,是赵营精锐夜不收中的精锐,赵当世在六人出马时曾信心满满的说过“此六人可当别部三十人”的豪言状语。

冬季的雨最是害人。庞劲明的本意是赶夜路,在黎明前赶到营山北部的小蓬山,但不断渗入衣甲的冰水寒彻全身,为健康考虑,他最终还是决定暂缓计划,今夜择地干燥保暖。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前,庞劲明等六骑终于在山坳处寻见个小洞穴。瞧这小洞穴内,尚存些骸骨,怕平日里,常是虎豹熊罴的居所。纵然如此,六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马,提刀入洞。毕竟,对于他们地身手而言,即便真有几条大虫躺在里面,也照样杀了。

洞穴不深,前头一个夜不收走到底,招呼一声。庞劲明等人听无异情,也都放心走进洞中。岂料才走两步,洞外突然一声尖啸,庞劲明心中一凛,侧头看去,但见从洞口旁冲出数人,皆冒雨挥刀杀来。

还未交手,电光石火间,庞劲明已经窥知对方不过五人。既不是凶狠的野兽,又只区区五人,庞劲明情绪瞬时安定下来,首先斜过身子,躲过两人来袭,而后左脚一抬,将其中一人踢飞。另一人见状,慌张后退。

见敌人手段稀松平常,另外五名赵营夜不收更不答话,纷纷抢上前去,短短几个呼吸间,突袭而来的那五名敌人全部就擒,无一走脱。

这些人来得蹊跷,庞劲明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将他们绑了,全都拖到洞中审问。

五人中有个领头的,身着灰袄,辩解道:“无意冲撞了几位大爷,该死该死!小的几个是这附近的农户,外出樵采狩猎,突遭大雨,便寻觅此处躲避。岂料几位大爷忽至,小的几个怕是贼寇,就躲出洞。又见几位带马,怕偷跑时被发觉走不脱,便想铤而走险……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大爷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咱几个吧!”

庞劲明打量他一会儿,轻蔑笑道:“这番说词,只能唬住三岁小孩。你几个手里的刀,皆是官军制式腰刀,若是农户从何得来,又怎敢如此招摇过市?”

“这几把刀是偷……不,捡来的……”

“笑话。我再问你,既然出来樵采狩猎,时已入暮,怎么还都是两手空空?干了这一天,全喝西北风去了?”

“小的……”

“住嘴!如此狡辩,定然心怀鬼胎!”庞劲明冷冷喝止,同时冷不防拿刀在那领头之人的腰间划了一刀。

那身着灰袄之人旋即惨呼起来,几个同伙见状,各自瑟缩凄凄。庞劲明拿刀在几人面前比了比,咬牙说道:“老子几个就是贼寇,快将来历如实报来,否则休怪老子手辣!”言罢,又在那领头之人腰间划了下。

湿漉漉的雨水渗入伤口,更添痛楚,那身着灰袄之人吃痛不住,大叫一声扑在地上。庞劲明一脚踩着他喝问:“说不说!”

虽然外头凄风苦雨、肃冷异常,可那身着灰袄之人因为疼痛愣是汗如出浆,他哆嗦着余光瞄见庞劲明似乎又想动刀,急忙呼道:“大爷且慢,大爷且慢,是本家,是本家兄弟!”

庞劲明撤刀,踢他一脚:“什么本家兄弟,老实道来!”

那身着灰袄之人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怕死之情占了上风,招供道:“小人几个,皆是争天王的部下。争天王就在营山县,小人们是奉命探查四周的!都是本家,好好说话就是!”

他心一横,索性将自己背后的靠山说了出来。争天王袁韬号称川中第一大掌盘子,打狗还得看主人,若是寻常贼寇,不能不卖个面子。

果然,一报出“争天王”三个字,庞劲明等人登时就没声了。那身着灰袄之人心中大喜,以为有机会逃出生天,斜瞭向不声不响的庞劲明,却发现此时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兴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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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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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潇潇,帐外人影一闪,一个矮壮的武夫掀幕入内。盔甲因为碰撞发出“咔咔沙沙”的响动,连带着甩下无数附着于其上的雨滴,打湿了原本干燥的地面。

到了帐里,烛光幽幽,一个俏影连忙起身迎接上来。杨科新看着眼前这美人儿俏丽的面庞,烦躁的心绪才稍稍平和。

“哼,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照这么搞下去,老子他娘的还是什么狗屁滚地龙,滚地虫还差不多!他那劳什子的天王,也别当了!”在女人给自己更衣卸甲时,杨科新越想越气,狠狠说道。

女人细声道:“今日战事不顺吗?”

杨科新不吭声,征伐之事,和这些妇人说也是白说。他不愿意说,女人也不敢再问,又取来浸湿的毛巾,为杨科新擦拭头面上的土灰。杨科新一把牵过她,女人识趣地一声娇哼顺势倒在他汗淋淋的怀里。

杨科新用手指拨弄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我且问你,如果老子将你送给李效山,你可愿意?”

女人闻言,丝毫不见忧色,反倒嘻嘻一笑道:“将军别逗奴家了。”

“唉,将军?什么将军呦!不过是过街老鼠不如的贼寇罢了!”杨科新仰起粗大的脖子,吐出一口热气。

自从崇祯八年在赵当世手下吃了大亏,原本不可一世于川中的“争天王”袁韬声势一落千丈。好些依附于他的势力纷纷离去,有的甚至干脆自立门户,在川中抢起了他的“生意”,一时间人走茶凉,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可袁韬为人狭隘悭吝,内外交困之际依然不知体恤下属,因自身元气未济,故而对各方的压榨剥削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算得上是袁韬第一号追随者的“争食王”景可勤也义无反顾离开了他。景可勤一走,袁韬实力大损,极速衰败下来,临崖之际,袁韬始才省悟。在他的提拔下,几名原本不显于军的角色开始崭露头角,事实证明,这几个人在能力上的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以至于在他们的努力下,袁韬军的声势居然“中兴”了。

杨科新以及他提到的那个“李效山”皆为袁韬手下新的干将。也就在赵营入川前一个月,他们成功将袁韬军的势力又重新扩展到了巴州全境乃至仪陇、苍溪,大有一举恢复袁韬全盛时期“版图”的气势。

可成也袁韬、败也袁韬,势力逐渐壮大,袁韬的野心又不切实际膨胀起来。尤其是在听说李自成入川后,袁韬生恐在川中的“霸权”收到威胁动摇,继而也开始疯狂侵略四周州县。他打了巴州一次,没打下来,又弃而攻打保宁府城,同样未果。两次不自量力的行动使本便没有完全复原的袁韬军再次受到重创,这还不是最要命。最要命的是袁韬的反常行径引起了官军的高度注意。偷鸡不成蚀把米,城没打下来,反而引来了大批官军的围剿,甚至连前任川抚王维章都亲自坐镇保宁督军剿杀袁韬。袁韬军本身战斗力并不强,面对成建制的大批官军,胜率极低,基本可称十战九输。由此,在官军步步紧逼下,袁韬军辛苦扩张出来的“版图”瞬间缩水大半,入冬之后更是连战连败,连老巢通江、南江一带的十余个城寨都被拔除。无奈之下,只能转军南下躲避追杀不止的现任四川副总兵张奏凯。

日前,在袁韬的强烈要求下,杨科新硬着头皮与张奏凯野战两场,均大败,如今仓皇逃到这营山县,苟延残喘。也因这屡战屡败的缘故,早先杨科新的“滚地龙”诨号也开始给人暗地里戏称“滚地虫”。他并不觉得失败是因为自己指挥不力,所以听到了自然十分恼火。

想起袁韬那张黑沉的脸、中军帐中众头领的无休止地争吵、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的官军……杨科新的脑袋就像要炸开一半疼。也只有此时此刻,看着这尽心服侍着自己的玉人儿,他内心的怒火与浊气才能慢慢消散。

要说眼前这个对自己殷勤备至的女人,来历可不一般,不是寻常百姓家女子,而是一个霍姓官员的女儿,嫁的也是川北一名小有名气的军官,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正是黄金年岁。只是那军官福气不佳,才将这女人娶过门,就在一场战斗中给杨科新劈成了两半,他的全副身家包括这个女人也都落到了杨科新的手中。

这女人的大名杨科新早忘了,只记得通常呼为“蔻娘”。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叫她“蔻奴”,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女人更多的作用是作为他战前战后缓解压力的性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面容以及身段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更难得的是有一身狐媚的本事,每每都令他感受到十分的乐趣。只是他这样的人,早忘了什么叫爱,或者换而言之,因为成长环境以及现实情况使然,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如何爱上一个人,女人于他,天生的与工具并无二致。

不过他嘴里还是认真说道:“你知我十分爱你,不忍将你交给那些粗人,但是形势逼人,我也不得不将你送出去。”

这下蔻奴倒当真了,双手箍住杨科新的脖颈,抬头道:“将军真的不要奴家了?”说着,澄澈黑亮的杏眼不失时机地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杨科新看她嗔怪模样,忍不住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话语也不由放软下来,哄道:“我和你说笑的。你乃无价之宝,我如何肯将你交给那些个黑老粗。”言语之中,似乎忘记了自己与袁韬、李效山不过一丘之貉。

外人不知道,以为同为袁韬手下,定然是铁板一块。实际不然,杨科新、李效山等头目各拥部曲,好歹能听命于袁韬调遣,但各自之间都是互不服膺,相互火并的事件层出不穷。袁韬乐得看手下这班人互相撕咬,他好从中制衡,从来不闻不问,故而杨科新与其余几名头目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李效山,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吞并自己,劫夺早眼红多时的蔻奴。如今自己屡败,元气大损,若不能拉拢左近的李效山帮助自己,反而操戈相对,内外交困下结果定然糟糕透顶。

他说完话,却不禁一阵苦恼。眼见的这个女人自己实在舍不得放手,李效山那里倒是不必担心,自己不理他他也不敢动粗,他真正担心的人,是袁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只要是个草头王,无关大小,哪个不留恋美色?从前大家都是苦哈哈,见着那些个明艳动人的富家小姐、绝色名伶也只能远远艳羡,有色心没色胆,回到家中仍然要面对自家五大三粗、与妩媚毫不搭边的黄脸婆。现在稍稍“发达”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谁又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多快活一天是一天?

和大多数底层出身的棒贼将士一样,杨科新也是对官宦女子情有独钟,看着原来那些个从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夫人、娘子在自己胯下委婉承欢、娇‘喘不绝,一种征服的快感就会油然而生。同样,他袁韬也喜好女色。杨科新看得出,袁韬对蔻奴也是垂涎已久。他现在都很后悔为了自己的虚荣,在那次宴席上让蔻奴出来给众将敬酒的举动。

懊丧之下,杨科新忽然来劲,也不顾蔻奴还在给他洗洗擦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丢到榻上,手脚并用,很快就将面前的美人剥了个精光。面对着横陈玉体,杨科新将一天的不快全都宣泄了出来,疯狂地蹂躏女人的肉体。

面对着粗壮的杨科新野兽般的动作,蔻奴并不敢说一声不适、皱一下眉头,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能最大限度的满足眼前这个熊罴般的男人,她才能继续存活下去,那怕自己在这一刻感觉分外痛苦,她也只能强颜欢笑,用淫‘声浪‘语来使杨科新得到进一步的快感。

她全然没了当初的高贵雍容,摇尾乞怜低贱犹如条牝犬。在府中,她会的只是颐指气使,呼喝下人,但当她自己成为下人中的下人后,才猛然知觉,除了享福,自己竟是什么都做不来,唯一能做的,就是贡献出赤条条的肉体,给昔日看都不看一眼的贱民们充当泄’欲玩弄的工具。

这一次云雨,时间比以往更久,在最后喷薄结束后,杨科新如一贯做派,撇下兀自急喘着气,尚在迷离的蔻奴,独自躺到了一边。

痛快过后,他反而感到更加空虚无助,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将军何故叹气?”蔻奴感觉今夜的杨科新有点不对劲,试探地问道。

杨科新并未转身,还是背对着她。当她以为自己的问询还是一次徒劳的尝试后,杨科新突然回话道:“战事不利,袁韬迁怒于我,我怕是自身都难保了。”

蔻奴听到此话,内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被掳以来,她虽极力侍奉杨科新,但并不代表她爱杨科新。恰恰相反,对于杀了他全家老小的杨科新,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她看得清现实,与自己一起被掳掠来的原有数女,经过短短数月的沙汰,那些反抗的、做的不够好的都先后被杀,或是被直接扔给棒贼兵士,被千万人奸‘淫凌辱,这一幕幕,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她不愿意重蹈她们的覆辙,就这样白白死去,她还想着为家人报仇,再不济也要逃出这个令她生不如死的地方。

在希望的强烈驱使下,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杨科新不想她会回话,一时间没听明白,转过身来,追问一句:“你说什么?”

蔻奴壮着胆子说道:“奴家听说将军在投袁韬之前就是名动一方的英雄豪杰。纵横川陕,江湖上无不对将军尊敬有加。而今将军却委身在这袁韬手下。那袁韬是什么人?不过西安一个不入流的贱民,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他仅仅借势乘乱而起,凭着将军等人浴血奋战方才有现在气象。而将军你不论气度还是实力,都不输于他,却为何心甘情愿为他鹰犬,供他驱策?”

杨科新越听她说,越觉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她出身书香名门,家里世代为官,有此见识诚不足怪,只是她现说的这些话,却令杨科新十分忌惮。他佯怒道:“你一个妇人,谈什么兵国大事?”

蔻奴被他一唬,也不管是真是假,就使出杀手锏,梨花带雨地哭开了,她边涕泣边道:“奴家心疼将军,一时心急,才口无遮拦,口出谬言。将军不喜,便打死奴家罢了。”

杨科新气短,立刻搂过嘤嘤哭泣的蔻奴,安抚道:“我说笑呢,你万万不可当真。你为我好,我怎么会怪你?只是眼下我任先锋一职,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袁韬那厮,他安排李效山那没卵蛋的家伙驻扎在我西北,名曰为掎角之势,实则就是为了监视我。他如此防备,我又何敢轻举妄动?”

蔻奴心念电转,趁着他心境平稳,嘟着嘴道:“要奴说啊,那袁韬心胸如此狭窄,一看就成不了大事,覆灭只在迟早。为了咱们的安危,将军你还需寻好退路。”

“退路?”杨科新紧紧盯着蔻奴扑闪的明眸,突然感觉自己怀里的这个弱女子实在比自己手下那些个什么劳什子将领谋士都更有远见。

“退路……”他又喃喃自言一遍,放开蔻奴,四仰八叉平躺下去,向上看着,陷入思索。

想的多了,杨科新的脑袋也有些混沌,须臾,便从他的口鼻中传出了沉重的鼾声。一旁的蔻奴瞅着面前这张憎恶的面孔,泪水顺着面颊缓缓下流。对她而言,今夜又将是个痛苦的不眠之夜。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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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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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韬的出现对于赵当世而言完全出乎预料。川北局势变化诡谲,命运的浪潮最终又将袁赵二人推倒了一起。急于出川的赵当世本并无灭袁之心,只是天算不如人算,给官军逼到营山县的袁韬军不巧正卡在赵营出川路的侧方,如置之不理,赵营的行军的腹背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除此之外,赵营入川,打得本就是与川中群雄“共襄大义”的旗号,若最终还留了袁韬这川中第一寇在川,自个儿却夹着尾巴跑了,岂不见笑于人?况且,一路行来,有诸多原本依附于袁韬的势力先后入伙。因为当初袁韬的暴虐与压榨,他们几乎都与他有着或浅或深的仇隙,灭袁韬,亦众人之愿。

新仇加上旧怨,不由得赵当世不考虑将送上门来的袁韬一举铲除。

崇祯十一年二月初,虽然各路兵马尚未全数集结完毕,但营中各大将领们已先行一步,齐聚于蓬州凤凰山。

正式会议开始前,赵当世先着重表彰了徐珲。自从带兵支援蓬溪方面的青衣军后,徐珲便独立带军与官军周旋。虽说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事,但有效地保存了实力,在此之下顺利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最后还能领着近五千人,完好无损地来到蓬州会师。这份功劳,可不是白纸黑字能够细细写了下来的。如果说杀敌攻城都是战术层面的功劳,那么徐珲这次的统筹之功,无疑就上升了一个层次。与会众将对此均心知肚明,各自服膺。

徐珲本人,则全程抿嘴不语。人尽皆知他沉着稳重,并不认为他是在掩饰,反而对他不以物喜的个性暗自佩服。

接下来各军各部,都照惯例,汇报了本部兵员器械等等情况,总的来说,除了全军覆没的先讨军右营以及基本上丧失战斗力的老本军左营,各部在或多或少都存在伤亡的情况下,尚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具体情况如下:老本军方面,共计五千五百人。其中前营二千人,左营五百,右营二千,后营一千;先讨军方面,共计五千人,其中前营三千,左营二千;此外飞捷营一千二百骑,青衣军二千人,亲养司、特勤司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百人上下。即将会师于凤凰山的赵营全军总计马步一万四千人。

会上虽然没明说,但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当前赵营明面上有着万把兵力,但实际上有能力与官军来回的,不过先讨军中郭如克的前营,覃进孝的左营虽然也能打,可因不擅操持火器的劣势,真比较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一万四千人的部队,中坚仅仅三千人,听上去难以置信,但赵当世等混迹江湖多年的将帅们都心知肚明,这等规模在鱼腩遍地的流寇群体中,已经可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着赵当世与徐珲的重点照顾,但能将这三千人不负重望带成营中首屈一指的强军,统御的将帅同样功不可没。带兵是门大学问,兵强压主、主强兵难聚心,如何能保持两端的平衡,同时在旬月间历经多场恶仗的情况下依然将伤亡率尽量压低,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显然,作为先讨军前营的千总,郭如克还是很好的胜任了这份工作。

早在他任职全营上下唯一一个三千人的大营千总时,敏感的人就能觉察到郭如克在营中地位的上升。而这几个月,剑州鏖战,作为主力阵斩四川总兵侯良柱;独守射洪,以一己之力阻挡住川中名将张令南下的企图等等战绩都为郭如克的履历增色不少。加之此次追随徐珲,做到了五千人部队的“完璧归赵”,在郝摇旗不幸身殁的情况下,很多人都认为,郭如克必将是营中下一个“票帅”。

票帅,流寇俚语,无指定职位,通常用以代称营中决策层一级的高级将领。就拿赵营来说,各军各部将领虽多,但能参与重大军情会议的,屈指可数。此前除了赵当世本人,以及昌则玉、覃奇功、穆公淳三谋士,能参与决策的将领仅仅是侯大贵、徐珲、郝摇旗三名最早的“票帅”。

现如今,随着郝摇旗战死、覃奇功下放,赵营的决策层短暂出现了真空。参与决策的人不能多,同样也不能过少,故而,于情于理,赵当世都必须再择选一名可以依仗的将领补入。年富力强、读过书、懂进退,对作战有着自己的想法,郭如克,无疑是最佳人选。

会议上没明说,但人人均知郭如克地位上升已成定局。目前情况急迫,不好调整,一旦日后赵营得以喘息了,他必将跃升为能与侯、徐分庭抗礼的主将之一。

侯、徐都是明眼人,会上已经从赵当世的态度上清楚了这一点。不过他俩的心境截然相反:徐珲本性淡然,郭如克又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就不说高兴,也不抗拒;侯大贵则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此前,他一直将徐珲视为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眼瞅着几月来此人的风头都压着自己,正没奈何,郭如克这小子又冒了出来。倘若二人结为一心,那么自己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焦虑之下,侯大贵强自镇定,挂起微笑,其实心底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棘手的情况。

且不说这些,军务当前,赵当世紧接着就抛出了对付袁韬的计划。按老规矩,先由主要将领们表态。

徐珲没说话,看了看郭如克,郭如克晓得这是“老上级”有意让出机会好让自己在众将面前确立地位,也不谦让,直截了当表示袁韬必须要灭。

他话音方落,不等徐珲说话,侯大贵便抢先表态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反对“徐珲派”将领的提议,而是极力赞成郭如克。这一方面在于他确实觉得袁韬该打,另一方面也因自危之心驱动,认为在没有建立自己的优势前,先装孙子,顺着“徐珲派”做事,以免招致当红炸子鸡的讨伐。

打袁韬,其实大家都没什么异议,除了郭、侯,其余几名高层也认为袁韬不能不打。众将见赵当世自己也倾向于打一仗,自也无人脑袋秀逗到跳出来唱反调。

所以议论的焦点自然转移到了如何打袁韬上面来。据庞劲明提供的情报,当前驻扎在营山县的袁韬军依然有数千人的规模,占据着营山县周遭山区的十余个山寨。袁韬本部军约在四千人,手下两名大将李效山与杨科新则分别都有二千人上下的兵力。

庞劲明后来暗地里探查过,发现袁韬军占据的那些山寨都险峻异常,且不管其军战斗力如何,要在那种艰险地势下作战,对攻击方而言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挑战。此外,袁、李、杨三部各据城寨,互为犄角,攻一处,两处救,更添困难。这也许也是为什么官军在将袁韬军逼入营山县后没有一鼓作气将之荡平,反而固步自封的原因所在。

官军忌惮,并不意味着赵当世忌惮。不打袁韬,赵营就无法继续东进,这枚钉子说什么也得拔了。他环顾各自思索的军将们,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郭如克身上,问道:“老郭,让你打袁韬,要多少人?”

郭如克迟疑片刻,老实说道:“粗粗估计,至少五千人。”

“胜算几何?”赵当世闻言,登时有些不快。自己有意提拔郭如克,对方应当正是锐气方张的时候,怎么反而保守起来。

郭如克摇摇头道:“五五开。”虽说这是自己表现的好机会,但郭如克还算是个冷静的人,绝不愿意因为一时的激动夸下海口。综合情报以及舆图分析,他认为袁韬军并不好打,要是话说太满最后一败涂地,遭受到了损失绝对是现在认怂的百倍不止。

赵当世拿他没办法,转问徐珲:“老徐,你呢?”

徐珲想了想,道:“郭千总言之有理。”继而又加一句,“即便取胜,恐怕也要付出相当代价。”

他说的“相当代价”,并不单指伤亡人数。赵当世明白,徐珲和郭如克认为要出动的五千人,一定是囊括先讨军前营以及左营这类营中精锐在内的。其他营头死点人赵当世不心疼,但要让这些精锐折损在袁韬手下,未免得不偿失。

视线转到侯大贵方向,赵当世却立刻将头偏到了一边。不是他不信任侯大贵,而是他心里门清儿,侯大贵压根就不是个打硬仗的材料。而且,此人容易情绪化,做事不考虑后果,要是问他,他十有八九一拍胸脯,立刻把攻打袁韬的事揽到自己身上,而届时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冷静下来,赵当世也发现攻打袁韬没那么简单。能把袁韬军从巴州赶到营山,官军也不是孬种蠢材,之所以没进一步攻打,定然也是看到了前路艰险。想自己的家底还不如官军,把时间与精力放在攻坚袁韬军上,是否合适?

如此一想,袁韬军似乎又不该打了。

正当攻伐袁韬的议题悬而未决时,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突然道:“主、主公,小的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当世转目看去,只见偏靠角落的一隅,景可勤带着忐忑的神情挤到了前头。

赵营草创,赵当世一视同仁。但这并不意味着营中没有尊卑之分。约定俗成,一众赵营的老班底,地位比起后来入伙的就高的多。大伙儿明里不说,但暗地里或是在这种公开的军议中,地位上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赵营各部中,青衣军是最晚归并的,而且赵当世从未对它做过彻底的整编吸收。整体实力偏弱且自认“外来户”,青衣军的军将显得和其他各部军将格格不入。除了暂代总兵茅庵东位置稍微靠前之外,其余青衣军的将领大多在外围看热闹,无人能进入靠内的圈子说上话。而景可勤,又是后来才加入青衣军的,甚至还没经过赵当世亲自认可,心理上的劣势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心中实在有点想法想说,景可勤其实并不愿意出头。赵当世对他没太多印象,甚至是在旁人提醒下,才恍然大悟认出人来,上前握住了景可勤的手。

众目灼灼下,景可勤颇有些不好意思,一张糙脸愣是和洞房花烛夜的小媳妇也似泛成猪肝色。赵当世见他很是局促,安慰两句,但道:“争食王之名,名动川渝,谁人不知?景千总只管上前说话,我等洗耳恭听。”

这话里两重含义,一重先赞了景可勤,介绍给众将认识,并为他打气增添信心;第二重则在于那个“景千总”上。和茅庵东一样,青衣军的千总,景可勤也是暂代的,名分上其实不太站得住脚,但赵当世现在这么一说,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的地位。青衣军虽然孱弱,但千总毕竟也是营中数得上的高级将领,给他一个名分,说起话来腰杆也挺得直。

景可勤得到赵当世的尊敬,好生激动,点头哈腰没个正形。这其实也是在流寇中混迹久了的后遗症。赵营中没那么多尊卑礼节,并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只说在袁韬手下,不要提顶撞了,就无意说错一句话,碰上爱猜忌的袁韬,也够喝上一壶。众将见他这般作态,各自哂笑,但也能理解。

“且不知千总有何高见?”军事紧急,赵当世没那么多闲暇寒暄,直奔主题。

景可勤激动过后,想起该干正事,缓了缓情绪,张口说了一番话。他这番话说完,包括赵当世在内,众军将大多没甚反应。正自有些尴尬,却不料上首一人突然道:“有此言,袁韬可破。”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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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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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世,总得想着法子往上爬。如说酒色财气四大皆空,那是参禅入道的贤者才能有的修为,寻常人岂能企及?放眼当下,济济于这赵营中军大帐的众多军将,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无所求?

景可勤也不例外。从前,他是川中赫赫有名的摇黄贼,就算曾屈就于袁韬的强权,那在台前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新近加入赵营遭受到的冷遇,却让他倍感失落。不甘寂寞的他不愿飘忽在赵营核心圈子的外围,比起耿直憨厚的茅庵东,他更懂得如何表现自己。

机会要靠把握,当赵当世等人苦于没有对付袁韬的好办法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袁韬手下老人,对于袁韬军的了解远超旁人。所以,也不等思虑成熟,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小的不才,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这二人亦不服袁韬久矣,可招降之。”

他头前说“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时,众将的眼中都是亮光一闪,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之语,然而当听到“可招降之”的话,眼神皆又黯淡下来。还以为什么奇计,原来不过是老一套。

众将扫兴,赵当世也略感失望。这并不是说招降之计不可行,而是并不适用于当下。从外策反敌军内部,最终成功,通常源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敌方中有与我方极为亲密的内应;第二种,己方的压力足以逼迫敌方内部产生分裂;第三种,敌方将帅之间离心离德到了一定程度。

回到当下,李效山、杨科新此前与赵营从无交集,完全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石。而袁、李、杨三部据险互为犄角也占据着优势,赵营施加的压力极其有限。除非是李、杨对袁韬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二人“不服袁韬久矣”,不服什么,不服到什么程度,都无从得知?事实上,从景可勤的语气中可以判断,李、杨二人对于袁韬,仅仅也只是有些不满而已,否则是不可能在官军的穷追猛打下坚持着追随袁韬退到营山县的。仅凭这一点点不满,就妄图令二人将身家性命押给赵营,太不现实。

综上考虑,招降之事或许可行,但成功率不会很高。

遇到冷场,景可勤不自在起来。赵当世瞧出他的窘迫,笑了笑道:“景千总之言颇有理,但具体操为,还需斟酌。”算是在众人面前变相给了他个台阶下,同时也暗中提醒他往后发言前,三思为上。

在赵当世的预想中,招降肯定是要试一试的,就景可勤不说也会派人去李效山、杨科新那里游说,但抱的希望不大。岂知景可勤的话却点醒了一直在侧沉默不语的昌则玉。

正当景可勤讪讪准备退回原位时,昌则玉忽道:“景千总且慢。”

若换作旁人也罢了,想这昌则玉是赵当世眼前的红人,营中前三把交椅的人物,被他喊住,景可勤心中“咔噔”一下,将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军、军师有何见教?”景可勤早在好几日前,就通过一些渠道将赵营上下的职位摸了个门儿清,也因此当下能及时反应过来。

赵当世见昌则玉突然说话,料其有想法,并不吭声,只听昌则玉继续道:“你方才说起李、杨,这两人现为袁韬左膀右臂,且不知性情如何?”

景可勤愣了愣,随即道:“李效山人称‘飞山鸟’,杨科新人称‘滚地龙’,二者皆骁勇善斗。故有宵小恬不知耻,将二人比做袁韬手下的龙凤。”

昌则玉点点头,笑着道:“有一龙一凤,尚如此狼狈。如此看来,袁韬此人,怕是连蠢猪都比不上。”

他说完,众人皆哄笑,景可勤也赶紧干巴巴陪着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另一事,便想乘机助助气氛,复道:“可笑这李、杨,虽并称劳什子的龙凤,可二人之间却是势同水火。对袁韬,此二人怕反而是瘟鸡病蛇。”

本期待这句话一出,进一步煽动气氛,谁知事与愿违,昌则玉的笑容陡然消失,严肃之情浮满于面。在赵营中,他威望很高,所以众将见他变色,也都跟着憋下了笑容,抿嘴铁面。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景可勤再次遇到冷场,心中惊疑,正努力回忆自己哪个细节说错了,昌则玉那威严的声音顷刻传到耳畔:“你说李、杨不和?”

“是,是……”景可勤连连点头,好生紧张。

“不和到什么地步?”昌则玉再问。

在这种情形下,景可勤根本无暇多想,只能一五一十将自己耳闻目见的倒豆般说了:“李、杨不显前,皆为袁韬手下领哨民。二人本情同手足,不过先后受到提拔,便有了在袁韬面前争功表现的嫌隙。小人离开袁韬的两个月前,杨科新这厮在一战中获了个大美人,李效山眼热,曾数次讨要,均被拒绝,二人之间仇怨愈深。半月前甚至还火并过,若非袁韬当中调停,怕是不斗出死活不会罢休。小人也是看到袁韬军内耗不止,感觉无望,才决然出走的。”

昌则玉若有所思道:“居然有这等事。”

景可勤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表现的曙光,马上接话道:“可不是,听闻那李效山还当众放出过话,说有朝一日不取杨科新的人头拿来斟酒便枉为大丈夫……想倘不是好有个袁韬在中间,他俩绝不可能合作共处。”

昌则玉哂笑两声,转视赵当世道:“御下如此,足见袁韬无能。”

赵当世摇了摇头,没搭话。昌则玉则奋然续道:“有此言,袁韬可破!”

所谓高士,往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当世清楚昌则玉从不打诳语,登时来了兴致,问道:“军师莫非有了对策?”

昌则玉郑重点头道:“上兵伐谋。今要破袁韬,便在一个字——间。”

一日后,营山县群山中,杨科新的营寨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杨招凤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代为传话的兵士。那兵士眼里放光,连声诺着扭头便跑了。

“瞧那穷酸样……”背后,背倚木栅嚼着嫩草茎的崔树强不屑道。

杨招凤没接他话茬,环顾了一周眼前沿崖而立的杨科新山寨,啧啧称奇:“你看这山寨,险绝异常,若是强攻,怕是十万兵也拿不下来。”

崔树强撇嘴道:“十万人挤在这山沟沟的犄角旮旯,闷都闷死了,打个屁仗。给我老崔五百人,足够拿下此寨!”

杨招凤对他的自吹自擂早已习以为常,没兴趣反驳抬杠,叹道:“如此鬼斧,真难置信出于人手。看来这些棒贼打仗不成,建造倒颇有一手。”

崔树强不以为然继续讥讽:“只有王八才要壳保护。这些棒贼都是没卵蛋的怂货,打仗废柴,自然想方设法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来自欺欺人罢了。”

杨招凤没话说,白他一眼,继而来回踱了两步,显出几分落寞。

崔树强见此,沉默片刻,道:“这次若是把事办成了回去,应当能减免些罪责吧。”这句话,他的话语一反常态,居然有些“温柔”。

这样温和的话语,着实很少听崔树强说出口,杨招凤眉头微动,嘴角却透露出几分苦涩的笑。这段时期来,先是他所在的先讨军右营覆灭,之后他又是罔顾军法,背离部队去遂宁妨碍军务,纵然赵当世有意维护,但众目昭彰,杨招凤无论如何也得负起相应的责任。所以,在大军会合后,赵当世以及刘孝竑等人就正式对杨招凤进行了处罚。处罚罪不致死,但也相当严厉了,原本身居一营参谋职位的杨招凤连降数级,下放到基层任职队长作“后续观察”。这样的处罚甚至超过了当初失于敌手的郭如克。

杨招凤自认责任深重,对军中的处罚完全没有异议。他于职级什么的并没有特别强烈的追求,反正当初也是从小兵队长摸爬滚打上来的,重头来过也没啥大不了的。然而,令他诧异的是,在他被降职处分的同时,崔树强也请愿表示愿意接受处罚,陪同杨招凤降职接受观察。

像杨招凤这种一营的绝对高层,对战事的失败负有主要责任并且个人也违纪,接受处罚情理之中。崔树强此前不过是右营一个把总,甚至前后还立了些功劳,真算起来并不需要承担主要责任,其实没必要自讨苦吃。只是崔树强似乎心意已决,不依不饶要求处罚,刘孝竑没见过这种讨罚的人,拿他没办法,顺手就把他下放到了杨招凤身边,当个副队长充数。

对于崔树强的行为,杨招凤在惊讶的同时也颇为感动。但是他并没有主动去询问崔树强这样做的动机,因为一直以来,崔树强的性情就比较古怪,惊人之举在他身上并不鲜见。他自己既然不想说,就问了也白问。

自从遂宁城外失去了旷婉,杨招凤的心情其实一直很阴郁。只不过,他迟早得面对现实,这一次,就是他主动请缨,担任赵营与杨科新交涉的使者,目的无非戴罪立功罢了。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是赵营军纪中的基础。来之前,赵当世允诺过,若此行顺利成功,凭借之前的积累,回调把总不是问题。毕竟惩罚是为了服众,赵营现在求才若渴,赵当世可不愿意真就将杨招凤这么一个可塑之才彻底压垮。

崔树强看出了杨招凤的焦虑,此行杨科新山寨,虽说早有定计,基本上是赵当世有意送出的机会,但杨招凤毕竟缺乏这方面的锻炼,有些忐忑不足为怪。为了缓解他的压力不致于待会儿过度紧张,崔树强转移话题道:“队长,你看,这山寨上下,木栅沿边驻守的兵力已超出日常巡警所需,且方才一炷香不到不到功夫,经过寨门的巡逻队已经有了两趟,远超寻常,由此可见,棒贼们必是对我军极为忌惮啊。”

话题转到军事上,杨招凤的心绪稍平,注意力随即被引导到了对杨科新山寨以及周遭地势的观察上。如此过了一会儿,寨内来人,还是那个兵士,他指手画脚两下,寨门便缓缓开启。

杨、崔二人走近前,听那兵士道:“二位请进,我家头领在内迎候。”

杨招凤点头答应,与崔树强一并入寨。

到了里头才发现,也不知此地是什么构造,外头看起来极是陡绝的山寨,内部却颇为宽广。房屋瓦舍鳞次栉比,可容纳数百人的校场路上也看到了两三处,仓库仓储虽没见着,但想必也不会寒碜到哪里去。说这山寨至少能容纳万人起居,是完全没问题的。

沿途所见,兵士大多无甲,器械也是纷杂难有大规模的统一。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杨招凤匆匆掠一眼就过去了。

到了寨中的“聚义堂”,从外头看,形制平平,并无什么格外宏大瑰丽之处。一扇大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见堂内最上首处,一个体态微胖的武夫大马金刀坐在长椅上。

“哈哈,本家兄弟来了。”既然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说话的不用猜,也知道必是这一寨之主杨科新了。

杨招凤进堂后,站立着对杨科新抱了抱拳,道:“奉闯将之命,来与将军会面。”

“好说,好说。请坐,请坐。”杨科新笑容可掬,看上去脾气不错。他伸起粗短的手指,勾了勾道:“上茶。”

杨招凤道了声谢,但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从衽内抽出一封书信,递交给了杨科新。杨科新身边站着一个干巴巴的瘦子,看着像读书人,一张脸苦大仇深也不知是杨科新从哪里掠来的夫子。

杨科新拆了信封,装模作样浏览一遍,就抛给那个夫子,让他念。那夫子对着信,一字一句,低声念诵给杨科新听。杨科新大剌剌坐着,边听,眼睛看着杨招凤边点头。

因有些距离,杨招凤听不清那声若蚊音的夫子读到了哪里。杨科新听着,眼睛慢慢闭上,若不是偶尔微微点头,旁人当真以为他睡着了。

那夫子嘴唇连动,杨招凤紧紧盯着他,谁知念了一会儿,那夫子却突然住嘴,表情也流露出些许尴尬。

杨招凤轻吁一口气,杨科新的眼睛也睁开了,斜睨那夫子,怪声道:“怎么不念了?有字不识得?”

“不,不……”那夫子连忙摇头,接着轻念下去。

他开始念不久,杨招凤就观察到杨科新的眼眶越睁越大,直到最后,几乎完全圆成了一个铜铃。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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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勾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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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东山,一束银光透窗映在脸上。如水温柔的月光并未令杨科新感到安适,相反,却令已辗转反侧大半夜的他睡意更薄。

又一个翻身,因为躁了,幅度过大,肩背撞到了同榻而眠的蔻奴。蔻奴朦胧中听到杨科新不住地叹息,“哼哧”一声道:“将军,怎地还没困?”

杨科新小声嘟囔着骂:“死婆娘,成天没心事,困得死猪一般。”骂完,气呼呼地侧身背对蔻奴。

通常,身材胖硕的杨科新在劳碌一天后,总是沾枕即睡。有时即便有精力折腾蔻奴,完事后同样旋即便会发出震天价的鼾声。敏感的蔻奴明显察觉到今夜的杨科新,情绪异常,心事重重。

对于杨科新的恶劣态度,蔻奴早见怪不怪。身陷贼窟,要想苟延下去,就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五短身材、面貌丑恶的莽汉便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天。与他置气对抗,自己一个弱女子到头来绝讨不着便宜。当初在官府中那一套趾高气扬蔻奴统统都收了起来,现在,每当杨科新的态度转为恶劣,她就会“纡尊降贵”,强忍着恶心不适,反过来曲意逢迎。

烦躁的杨科新突然发现一双藕臂轻轻环箍住了自己,蔻奴的脸颊更是小猫也似摩挲着自己长满疙瘩的后背。饶是他性情再暴烈,当身陷这种温柔乡,他的脾气也不由自主收敛几分。

“你个淫娘们又想要了?”杨科新狠狠骂道,但听得出他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自打将蔻奴掳来,凭借暴力,杨科新确定了他在蔻奴面前的绝对主导。面对唯唯诺诺的蔻奴,他不但在肉体上完全霸占了她,到后来甚至意图在精神上也建立起自己的优势。他建立心理优势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断强调,他之所以如此淫靡,罪魁祸首不在他本身,而在蔻奴。只因蔻奴自己色欲熏天,是个天生的潘金莲、赵飞燕,离不开男人,尤其离不开他,才致使他沉迷温柔乡不能自拔。

将原罪归咎于女人,顺便拔高自己,杨科新的强盗逻辑,任谁听了都觉得可笑卑鄙。蔻奴心中自然无比憎恶,只是,她绝不会出言反驳,反之,无论杨科新做的多么过分,言语多么荒谬,她会做的,从来都是顺从。一开始,她心若死灰、深感绝望,但慢慢的,看着杨科新掩耳盗铃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模样,她居然会有几分莫名的快感。

“唔……嗯……”蔻奴心里清楚得很,却故技重施,嘴里发出暧昧不清的声音,来勾诱杨科新。她经验十足,知道杨科新唯有在来了兴致的时候才会对自己好好说话。

杨科新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一般突然弹过了身。因动作过于激烈,娇小的蔻奴险些因为巨大的震动掉下床。和平常一样,肥硕的杨科新就如一只对峙中的公牛,睁圆了双眼,鼻嘴里不住喘着粗气,粗暴地将她揽到了怀中。

“将军……”蔻奴轻车熟路,娇嗔一声,假装要将杨科新推开,但如预想那般对方将自己越发抱紧了。

正当她闭上双眼,准备一如往日迎接杨科新狂风暴雨的蹂躏,原本浑身滚烫的杨科新却突然收手了。

“唉……”随着一声长叹,杨科新松开铁扣的手掌,蔻奴也顺势滚到了一边。

“将军?”蔻奴很惊讶,侧头看他,这可不像他往日的作风。借着熹微的月光,她发觉他的鼻尖上多了几滴汗珠。

杨科新没说话,蔻奴看着他,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杨科新忽而短叹数声,道:“过了今夜,却不知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这话,带着几分幽怨,又带着几分不甘。老实说,和杨科新待了这么久,蔻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听他这么说话。

杨科新才说完的时候,摸不清状况的蔻奴小心翼翼着没有吱声,后来,当看到他面显着实的焦虑与忧愁,蔻奴才谨慎试探道:“将军,将军是要将奴,将奴奴送出去?”此前,杨科新曾谈到将自己送给李效山的想法,蔻奴平日里听他说起的军务极少,也没什么话头好起,只能如此问。

“放屁!”一句话,炸起了杨科新,他鼻孔大张,同时攥紧了双拳,“别说你了,老子就一个子儿也不会让给那条老狗!”

蔻奴复抱着他的手臂道:“将军最好了。是奴奴不会说话。”

杨科新“哼”一声,不过随即又陷入了沉思。蔻奴睁着眼,细致观察着杨科新表情的变化。她有预感,杨科新定然是遇上极为棘手的事。

只是,她从未主动追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她其实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心怀警惕的杨科新总有意隔绝她与外面的信息的交流。很多时候,她只能暗自祈祷杨科新“大发慈悲”,在醉酒后或是房事后透露出些许消息。就像李效山与袁韬的相关事,都是她使劲了浑身解术,千辛万苦才从杨科新的口里套出来的。

岂料,祈祷起了效果,今夜的杨科新有些反常。

“前段时间,袁韬的仇人找来了。”或许是在心里压得太难受需要倾吐、也许是此时此刻受到静谧环境的感染,杨科新迟疑之后居然主动对蔻奴挑起了话题。

“什么,什么仇人?”蔻奴欣喜若狂,极为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表现出过分的激动与兴奋。

杨科新“哼”了声道:“个婆娘,给老子本分些,叽叽喳喳问些什么?”说完,却自顾自说了下去,“还不是老冤家赵当世?这姓赵的是个瘟神,躲也躲不掉,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不,阴差阳错又给撞上了!”

“赵当世……”蔻奴不愿放弃外界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她嘴中轻轻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哦”一下惊呼出来,“难道是,是几年前那个鼎鼎有名的赵贼?”

数年前,赵营首次入川,她还未出闺阁,然而因为生于官宦世家,免不了从亲友的闲谈中了解到猖獗一时的赵营。那时她藏身深闱,没甚危险,女人家对军事也不感兴趣,自是听听过去了毫不在意。岂料历经这么多年,这个原本模糊到差些遗忘的名号,重新闪现了出来。

杨科新蔑视她一眼道:“果然是妇人家见识短陋,什么几年前鼎鼎有名?那时候赵贼还不成气候,越往后,他名头越大。到如今,才真真算得上是鼎鼎有名!”

蔻奴“嗯嗯”两下,眨巴着眼睛,一脸倾佩看着杨科新,奉承道:“这些事,蔻奴自是不及将军懂的。”继而又道,“将军说现在的赵贼才算有名,怎么个有名法儿?”说罢,身子一斜,就把头枕在了杨科新的手上,作倾听状。因为她知道,男人都爱吹牛扯闲,尤其在有“忠实听众”的情况下,很容易打开话匣子。

杨科新自然不能免俗,相反,今夜他本来就憋了一肚子话想找人聊聊,眼下话端开了,自是难以收住。又想蔻奴不过自己圈养着的玩物,就与她读说两句又有什么打紧?如此自‘慰,再无顾虑。

于是,杨科新从崇祯八年开始说,将赵当世与袁韬之间的恩怨简要叙述了一遍。他在唾沫横飞中完全起了兴致,有时候蔻奴想插嘴问两句都是不能。后来,话题转到赵当世出川之后发展的事,这些混迹川中的杨科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许多地方都难以自圆其说,有的甚至瞎掰扯过去。胡编乱造下,当然免不了云山雾罩,编到夸张处引起蔻奴阵阵低呼,反而令他倍感快慰。

“一句话,姓赵的现在号称‘闯将’,什么是‘闯将’?李自成你知道吧?如今赫赫有名的‘闯王’,之前便是挂着这个‘闯将’的头衔。是以,这姓赵的当下的斤两,你可懂了?”杨科新直说到嘴干舌燥,兴致却不减分毫。

蔻奴乖巧地点了点头,接着,趁着杨科新喘气的工夫,却抛出一个在他看来极为尖锐的问题:“那赵当世现在,和袁韬比,孰强孰弱呢?”

杨科新愣了一下,显然对蔻奴的突然发问缺少准备,而且,蔻奴的这个问题也确实不好回答。但人就是这样,到了兴头上,往往会迎难而上。这也是蔻奴善于察言观色的结果,她敢确定,要是放平时自己问了这样的问题,绝免不了一顿好打。

意料之中,杨科新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眼看别处,开始思考。

蔻奴再接再厉,续问:“将军适才也说了,那赵当世现在不过是‘闯将’。但袁韬他可是号称‘争天王’,和‘闯王’一般,都有个‘王’字。从这看,是不是袁韬更胜一筹呢?”

杨科新本来还绷着个脸,但听到蔻奴一本正经问出这么一句,难得一见“哈哈”笑了。他一笑,腮边的两块肥肉就如同风中的腊肠开始颤抖起来,一嘴层次不齐的牙齿虽丑,但和他那张极为磕碜的脸相比,倒是相得益彰。

“什么‘争天王’,他娘的笑掉老子大牙。就老子手下,还有十来个杂碎,都他娘顶着个什么‘天王’的名号!这年头,手下有几个歪瓜裂枣,就都是‘王’,猫王狗王的一大箩筐,不足为奇!”杨科新肆意嘲讽了一通,边摇头边说,仿佛他自己那“滚地龙”的诨号听起来有多么光鲜似的。

他骂骂咧咧一通,表情忽地一肃:“草头王遍地,没人当真。现今真正值钱的,不是‘王’,而是‘闯’!”

“闯?”蔻奴跟着念了一遍。

“还用我说吗,李自成、赵当世,都是风里雨里、刀山火海闯过来的真汉子。当‘王’谁都行,但论‘闯’,对着李、赵两个,那些草包恐怕都得夹着尾巴蹿了!”杨科新一脸崇敬地说道,仿佛他现在就是李自成、赵当世那一边的人也似。

蔻奴也发现他的态度似有些反常,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赌上一赌,壮着胆子问:“既然赵当世远胜袁韬,那么将军为何还愿意给袁韬效力?”

这等于是把话敞亮开了说。

面对喜怒无常的杨科新,蔻奴其实很担忧对方被戳到痛处后会暴跳如雷。但事实是,她的这句话虽然确实正中了杨科新的痛点,但并未引起杨科新的反感,反而让一直以来因为此事苦恼的杨科新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

只是对着一个女人,杨科新到底还是压抑下了自己几乎激昂起来的情绪,低着嗓子说道:“妇人就是妇人,异想天开。岂不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蔻奴不傻,明白杨科新的顾虑,她很少经历这样的事,遇到选择性的问题,尚能帮忙拿个主意,但似这类没有边际的难处,她就无能为力了。故而,她咳嗽一下,只能闷声不语。

只不过,杨科新好像不想让话题就这么终结。他嘴唇轻颤,几次欲言又止。但当一束月光照在蔻奴光洁无暇的俏脸上时,映射出的光彩却让粗鄙的杨科新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感召,这种感召很微妙,带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顿了顿,最后轻叹一声,还是说道:“我得到消息,李效山那厮,已经勾结赵营了。”

蔻奴心中“咔噔”一响。她虽然不能立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成一线,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推测出事态可能的发展。但从杨科新那异常冷峻的脸上,她有预感,就这几天,自己的命运将发生地覆天翻的改变。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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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勾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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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杨科新都未能安眠。头两日,借着打熬多年的筋骨,尚能强振精神,到了第三日,疲劳积压之下实在难受得紧,睡又睡不着,脾气顿变暴躁。

蔻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伺候着他不敢有半分逾矩,总算是游刃有余。但身畔那些个不明就里的奴婢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清晨,送水的一个奴婢粗手大脚,不小心打翻了水桶,当即点着了杨科新积蓄已久的怒火。看着那可怜的奴婢给杨科新鞭挞地满地打滚如同癫痫发作,周遭人包括蔻奴在内都心有戚戚、噤若寒蝉。

别人不清楚,但蔻奴心知肚明,杨科新有此乖戾表现,完全是因为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说出来可笑,这压力的来源,不是虎卧在侧的死敌赵营,反而是近在咫尺、处于同一战壕的“兄弟”李效山。

明面上,杨科新和李效山都是袁韬手底下的悍将。就不说恩若兄弟,二人也曾经好几次联手挫败官军的汹汹围剿。如今,又驻扎甚近,互为犄角,怎么看都是辅车相依的关系。可驴屎蛋‘子表面光,偌大个袁韬军内部真实情况如何,也只有杨科新等当事人才晓得。要说赵营是头虎,光明正大要来吃自己,那李效山就是只狼,貌似与自己同仇敌忾,但那两只眼,就直晃晃一直盯着自己的肚腹,但凡有机会,定是要来咬上一咬的。给赵营打了不要紧,打不过就跑呗,但要给李效山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对头抓到机会,那自己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黄泉路上无老少,大限来临不由人。”越到后来,杨科新貌似开始有些恍惚,整日神神叨叨的。但蔻奴看得出,他心中所想,绝非与嘴上一致。

第四日晚间,在一次激烈的发泄过后,大汗淋漓的杨科新仰面又开始“自言自语”。

看似自言自语,但细心的蔻奴知道,他是在说给她听。自打有了那一次深夜的交流,杨科新对她就没那么多戒备了。所谓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现在,杨科新已经越来越适应将自己别自心底的话倾诉给蔻奴听。而乖巧少言的蔻奴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倾听者。

“日前有走路的兄弟报信,说姓李的已朝这边增派了兵力。”

蔻奴瞧他颇为愤愤,小声道:“将军不是说赵营要来了,他这么做未尝不是为防外敌。”

“防个屁的外敌!”杨科新立刻骂将起来,漫天的唾沫星子洒了自己一脸,“我和他之间,全是羊肠小道,赵营绝插不进去。在这互援通路上增兵,不明摆着防着老子?”他虽骂,但不恼,蔻奴这样的表现最好,与自己有来有回,不致于寡然无味。

“将军又说过,那赵营来的使者曾言,李效山已经降了赵营。他这么做,是不是”

杨科新愣了愣,旋即摆手:“真是妇人之见。”嘲讽过后续言,“姓李的真要当场便允了他,就是个瓜怂。只是听小的们说,那赵营来的使者,在见我之前,的的确确见过了姓李的。”

“照将军所言,李效山没有答应赵营?”

杨科新摇摇头道:“老子又不是李效山的肚里的虫,怎么晓得他想什么?”

“那将军的意思是”

“赵营个狗东西,明摆着是挑拨离间来着。见了姓李的再来见我,鬼话连篇。”说到这里,杨科新却轻叹口气,“可你真别说,老子现在,确实摸不清姓李的他是怎么想的。他当不会反水,但也打不了保票,唉,瞧他这两天动静,叫人难以决断”

“倘若姓李的真有异心,那将军可就危险了!”蔻奴樱嘴微张,表情忧虑,心中却是有些幸灾乐祸。

杨科新侧头瞥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穹顶,愁道:“那可不。我能看出赵营的鬼伎俩,姓李的未必能看出。就算他聪明能看出,然凭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保不准他会生出啥心思。”

“”

到了第五日夜,精神状态越发差劲的杨科新甚至破了惯例,破天荒没有折腾蔻奴。他心事重重躺倒,头一句话便叹道:“活着人吃土,死了土吃人。”

“军事如何了?”随着关系的拉近,蔻奴已经少了很多顾忌,她认定杨科新定然又有好多话想说,故而都敢于直接挑起话题了。

杨科新阴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日他个老天爷的。”

“李效山又做什么小动作了?”听了杨科新讲述并分析了许多事,如今蔻奴的直觉也敏锐起来。

“算逑他小子!”杨科新“呸”一声道。

蔻奴想了想,又道:“难道是赵营的兵打来了?”

“别胡说了,赵营兵若来,老子今晚还能安安稳稳躺在这里与你扯闲?”杨科新对蔻奴的猜测嗤之以鼻,但他的表情也在话落后黯淡了下来,“袁韬那龟孙怕是着了道了。”

“袁韬?”蔻奴讶然失声,到底还是眼界问题,她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袁韬也会卷进来。

杨科新微微摇头:“赵当世土贼,果然狡猾,不但派人来找我和姓李的,还把风声故意捅了出去。就今日,袁韬把兵力向外围撤了撤,同时还派人来了营中”

“来营中?来诘责将军吗?”

“恰恰相反,派了个身边的梯己人,带了点礼品酒水给我。”

“啊?如此看来,反倒是拉拢将军了?”

“哼,你懂什么?”杨科新板着脸抿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是什么当口?大敌当前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备战。袁韬之前就说过,临战前各营中敢寻欢作乐的,立斩无赦。这却又突然给我送酒水财宝,为什么?心虚罢了!”

“心虚?”

“你听不懂?换言之,心虚便代表他现下心中很不安。就是他觉得我对他隐有威胁。再换句话讲,他想做了我。”

“这,这”纵然不谙军务,但耳闻目见,蔻奴也清楚杨科新在袁韬军中的分量。左膀右臂一般的人,怎会说起杀心就起杀心。

杨科新看出了蔻奴的不可置信,心里暗暗嘲笑了她一番,嘴道:“你是不是常听我是袁韬的手足?实话告诉你,如果当真如此,那袁韬就是八臂哪吒,打从我跟他至今,手,他早就自己砍了好几只喽!”

蔻奴闻言,顿时不寒而栗。在贼窟中待了这么久,她对于寻常的杀戮、凌虐的惨状早已有了很强的承受能力,但每每窥视到贼寇之间那残忍无情的脾性以及冷峻奸险的心思,她还是会打心里深深畏惧。

杨科新说到这里,无言良久,最终重重吁了口气,说话的口气以及情绪反而平缓了不少:“要是一个李效山,和我半斤八两,我也不必太过担忧。可若袁韬是个不长脑袋的,那这军中事,还未可知。”

他说完这话,便侧身转向另一边。蔻奴听他说这话,懵懵懂懂,很是不解,还想试探询问”这军中事,还未可知“等话的意思,却听到杨科新那边,久违的已是鼾声如雷。

又过二日,正午,营山县一隅。

十余骑缓步穿过一道灌木丛,视野才阔,远方数人雀跃而来,推搡着当中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

“此何人?”两边照面,骑队的领头人打马前跨几步,手持马鞭指着那个被绑着垂头丧气的汉子。

“回把总,是个探子。”有人回道。他们都是赵营中飞捷营所辖兵士,而那个骑队的领头人则是飞捷营的把总孟敖曹。

赵当世既欲图袁韬,暗里施展手段,明里的工作也丝毫不懈怠。一方面广遣特勤司的夜不收不断渗透袁韬军,另一方面也指派飞捷营的马军游走在营山附近,反截袁韬军的斥候哨探。我知敌、敌不知我,大仗未打,仅在军情信息的获取效率上,赵营便已经完全压制了袁韬军。

孟敖曹跳下马,脚踩雪后松软的新泥上十分柔软,那被绑的汉子见了他,立刻连声告饶起来,袁韬军兵士的素质由此可见。

“姓甚名谁,什么来历,据实报来。”孟敖曹不想庞劲明那样花招多会折磨人,他审问从来都是直截了当。旁人看来,他的脸色并不凶恶,反倒稍显温和,如此如何震慑俘虏?但他手底下的兵士们都知道,自家这把总有个习惯,只要问三声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立刻会下杀手,绝不拖泥带水。论手辣,绝不在庞劲明之下。

也正是怀着这份打算,纵然孟敖曹“和颜悦色”,但那被绑的汉子还是能从他的眼眸中读到浓厚的杀气。恶犬不吠、猛虎善伏,落实到人身上也无二致。

那被绑的汉子保命要紧,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底掉儿。孟敖曹对他其他的话语都完全没有兴趣,唯独听到他说“小人是杨头领手下”这句时眼光一闪。

“这是什么地界?”那被绑汉子还在为了活命而滔滔不绝,孟敖曹扭头问询兵士。

“过了前面不远鹅公包就到了马王寨。”

“马王寨”孟敖曹沉吟小会儿,看向也闭口不言的那被绑汉子,“那可是李效山的地盘,你不去打探我赵营,来这边作甚?”

那被绑汉子当即住口,面露局促神色,孟敖曹心里有数,故意诱导:“你老老实实说,是否杨科新与李效山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那被绑汉子虽然贪生怕死,但此前交待时,也故意拈轻避重,是以孟敖曹听了半天,也兴趣寥寥。这当口被一句话戳到了痛点,自然尴尬起来。

孟敖曹冷笑道:“你就不说,我也不会多问你。杨科新既派人监视李效山,就不会只你一个。再问一句你不答,那就不必再说话了。”

事到如今,那被绑汉子已全无退路,未图自保,索性都说了:“不瞒大爷,杨科新不但派遣小的等来监视李效山,连袁天王那边也派人去了”

消息传到赵营,正在议事的赵当世与昌则玉皆会心一笑。

“主公,袁、李、杨三方入彀,今观之,貌合神离之势已成。”昌则玉抚须淡笑说着。

赵当世亦点头道:“这三人名为互援,实已彼此失信,军师‘明间’之计上佳!”

离间分暗间与明间,现在赵营给杨科新等人下的药,就是明间。古来离间计,绝不可有所拘泥,必须随机应变。根据各方的线报,赵当世了解到袁韬军内部并不是想象中的铁板一块,反而离心离德十分严重。各大头领之间也同样互相猜忌,毫无信任可言。可以说,现今能将他们绑在一起的,仅仅只有袁韬军的一块破招牌以及压逼的外敌而已,而这两个条件,起到的作用已经悬悬欲坠。所以赵当世认定,只需再添上一根稻草,就足以使这份脆弱不堪的关系支离破碎。一如汉末曹操离间西凉军,只需光明正大的来去几句话,即可令马超、韩遂反目成仇。

“为今之计在于速战。”昌则玉徐徐而言,“只需主攻一点,即可令袁韬军土崩瓦解。”

赵当世回道:“可即可差人攻打近处的李效山,拔了他,再打杨科新。剪除袁韬羽翼。”

昌则玉摇头道:“主公此言差矣。今去,径取袁韬即可。李、杨二人虽互不信任,但到底节制于袁韬。我若攻二者之一,在袁韬威逼下,另一者必会师袁韬来救,如此我等白辛苦一场。但若打袁韬,袁韬必然向两人求援,而这两人互相提防,生怕自己一动对方抄了后路,所以彼时的结果自然是”

赵当世恍然大悟道:“彼时结果自然是我军打袁韬,杨、李二人作壁上观!”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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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勾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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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酥雨。

苍穹灰蒙蒙中略带些苍白,飘摇的如毛细雨中,赵营兵士从数个营门鱼贯而出。

“千总,尚有近千人,现已从西北、东南两营来会,至迟一刻钟,可集结完了。”顶盔掼甲的宋侯真快步走到郭如克面前,微微抱拳。他身着的是一套完好的扎甲,光洁的甲片上,因湿气已然蒙上了一层密集的小水珠。

郭如克严肃地点点头,表示了然。说起来,他也曾与袁韬军激战过多次,也正是因为当初对阵这些棒贼时的优异表现,才使他有机会崭露头角,从此逐渐从行伍中脱颖而出。是以,接了这次主攻袁韬的军令后,并无分毫懈怠,复杂的心情下,他一反常态,铁板着脸不言苟笑。

经过昨日半日讨论,赵当世会同军中高层最终敲定了讨伐袁韬的行动,即以全营战斗力最强的先讨军前营三千人为主力,由千总郭如克统带,攻打坐落于营山西面群山中龙龟寺的袁韬主寨。

宋侯真才转身离开,手底下有兵士便来传报:“千总,左营已开拔。”

郭如克一怔,嘟囔着道:“动作倒快,赶去吃酒吗?”

老本军的左营已经废了,这里说的“左营”自是先讨军的左营。此次讨伐袁韬,赵营并非只有郭如克出马,作为辅军,覃进孝部的二千人也在出征之列。军议上,虽然基本确定了袁韬、杨科新、李效山三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的基本情况,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杨、李真个忠心赤胆,不顾一切去救了袁韬,那么单凭郭如克一部,势必难以取胜。所以,为防意外,特派覃进孝策应,其职责在于盯梢住左近的杨科新与李效山,二人只要一有增援袁韬的意向,立刻行阻断事。对于赵营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故而,此战,即便最终演变成全局的混战血战,也必须打起来。这五千人乃是赵营如今的核心战力,倾巢而出,足见赵当世对于此战的重视。

“这姓覃的野人,一听打仗,当真比过年还欢喜。”郭如克摇头晃脑,慢慢走向军中。做事有始有终,既然他的真正的“军旅生涯”是从袁韬开始,那么对于袁韬,就必须有个了结。

赵营大军出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杨科新的耳中。因赵营势力范围极广,对信息的把控占据绝对上风,所以等他得知此事时,位于龙龟寺的袁韬本部兵力已经开始与郭如克的先头部队接触交战。

"来了,来了,来了"杨科新在正堂中不断来回踱步,中了咒也似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这样做就能缓解他的紧张。

几个心腹都给他尽数打发下去,动员全部兵力时刻保持临战状态。他现在面临一个抉择,即便早已对这个抉择有所准备,但当它真真切切呼上来,他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救不救袁韬?

按照常理,作为袁韬军中举足轻重的大将,杨科新驻扎于此的目的便在于策应主寨,此时本应奋不顾身前往驰援才是。可这仅仅只是理想状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袁韬于他有“知遇之恩”,大难临头,他还是得先考虑清楚一个问题:自己的安危。

救袁韬,当然可以,不过,出兵之后自己将会置于何种境地?

杨科新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凶多吉少。

吉,自不必提,乃是击退赵营,救下袁韬,凯旋回军,皆大欢喜;凶,则有三处来源。

第一处,也是最首要的,便是杨科新实无把握击败赵营。赵营是什么来头?当初可是打穿了川、楚、陕各省官军的重重围阻,在群寇之中硬挤出尖来的狠茬。赵当世本人更是从无到有,短短两三年就跃居到了与李自成等人齐名的“闯将”,实力绝非寻常流寇可望项背。袁韬军是什么货色,杨科新比旁人更清楚,轮数量、论质量,都属下乘,唯一可凭者,唯几处险要而已。但看近期内赵营斥候哨探们对营山县的大面积渗透,想必早已摸清了营山县上下地势的门道,加上此次大兴刀兵完全一副有备而来的姿态,袁韬所依仗的险要是否还具备十足的效果实在存疑。由此,还未交战,杨科新自己心里就先打起了鼓。

第二处,同样要紧,亦为公开的秘密,即与己军互相提防着的李效山部。李效山什么人?至少在杨科新看来实乃鹰视狼顾之辈,与之携手无异与虎谋皮,若非上头还有个袁韬压着,他俩一早便分道扬镳各寻去处了。当前袁韬受难,身负犄角之责的不单他杨科新,还有李效山。然而,从兵士的传报可知,李效山部至今纹丝不动,这就很可疑了。他为何不动?他不动,自己先动,后果如何?杨科新越想越不敢想,深深的忧虑浮上心头,他的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李效山那一张狡诈贪婪的丑恶嘴脸,似乎只等着己军一走,便会张开血盆大口朝自己吞噬过来。对此,杨科新早有对策,很简单,玩木头人游戏罢了,李效山不动,他就不动。

第三处,则远在北端近百里外,隐患既非赵营,亦非李效山,而是四川副将张奏凯的部队。自打袁韬重用杨、李,势力重张,前任川抚王维章便亲自坐镇到了保宁府,同时派张奏凯进讨巴州的棒贼老巢。张奏凯连战连胜,袁韬军在他的不断打击下狼狈犹如落水狗,失了经营数年的巢穴,仓皇南遁,张奏凯也因功升任四川副将。此人既得嘉勉,战意愈炽,一路追击袁韬军到营山县,大有一举荡平川北所有棒贼的气势,若非营山多山,地势艰险,只怕不等赵营来攻,袁韬等人已然死在了官军手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不得不提。当日王维章革职去任消息传来,棒贼内本弹冠相贺,以为能趁着川抚交接的真空期重返钻空子重返大巴山。岂料暂时接手抚标的川北兵备道夏时亨是个狠人,四川抚标一千五百人在他的指挥下与张奏凯部队密切配合,守备严密更胜王维章在时,两人联手,已经压得袁韬军大气不敢出,整日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凄惨心思。试问,有如此强敌在北,即便最后袁韬军能战退赵营,人困马乏之际又拿什么抵御极有可能前来趁火打劫的官军?

综合以上三点思虑,杨科新对此一战实在是十分悲观——败,要亡;胜,亦要亡。数来数去,当真都逃不过一个“亡”字。

“日他仙人板板!”杨科新越想越不对劲,腹中怨愤之气郁结成团,如千斤块垒压在胸口,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手边的桌案上,那桌子“嘎吱”一声,竟是凹了个小坑。

自把命抵给阎王爷讨生活至今,杨科新什么样的险情没见过?说在生死间徘徊都是轻的,好多次就连他自己也认定自己死定了,结果最终都挺了过来。但是,死则死矣,没有一次,他是像现在这般难受,亦或者说是绝望。很多次,就算死,他死的明白,也死得无憾,有一帮并肩战斗的兄弟共赴死难,也值。然而如今,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只觉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官军是敌人、赵营是敌人,就连李效山、袁韬,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潜在的敌人。

我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倚仗?还有谁是我的朋友,会在我最危难的关头伸出援手?杨科新连问自己三个问题,无一例外,给出到自己的答案都是可怜巴巴一个字——“无”。

那形势就很明了了,身处在这漩涡之中,与其说自己是给绑在了袁韬军中对抗赵营,倒不如说只有自己,对抗着包括赵营、官军、李效山等等所有人。

只凭自己这点兵力,打个锤子?

想到这里,杨科新不禁哑然失笑。他笑,是苦笑,是嘲笑。苦笑对自己,嘲笑,对象也是自己。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至如今,到头来为谁打仗、打什么仗都稀里糊涂。

那么,该何去何从?

想到最后,脑中思绪多如乱麻,越理越乱,越理越多,想要抽丝剥茧一个个理清,几无可能。所以,杨科新斩断一切,索性抛给了自己这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

会问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说明杨科新自己回答不了自己。只不过,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他不想再为袁韬打仗。打那些烂仗、糊涂仗,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没个结果,没个希望。

“老子不干了!”杨科新突然松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地上冰冰凉,寒意袭来,他禁不住要起身。这时候,却感到身后一阵清香倏然而至,闻香识人,不回头也知道,是蔻奴来了。

“你来做什么?”杨科新依然两脚撇开坐着,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正堂重地,岂是你妇人想来便来的?”

岂料蔻奴一张嘴,娇滴滴来一句:“奴奴是来为将军送茶水的。军情虽急,身体亦要保重。”

她声音清脆婉转,很是好听,杨科新随口一句话,本来就没对她置气的意思,这时候听到有若莺语的关心,糟糕的心情稍稍舒畅。周遭皆无人,这样的环境令他代入了卧房的场景,他一如既往,几乎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心事脱口倾诉给蔻奴:“我意已决,袁韬是不救了,任他自生自灭吧。”

蔻奴“哦”了一声,小心将茶碗递在桌案上,之后莲步轻翩,走到杨科新身畔,也斜坐下来,靠着他肩膀:“袁韬是主,为何不救。”

“救他也白救,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杨科新想透了,冷冰冰说道。

蔻奴说道:“那若是袁韬败了死了,将军怎地?”

“怎地?他袁韬又不喂奶给老子吃,老子就离不得他了?天下之大,足以驰骋。”杨科新牛眼一翻,大大咧咧叫嚷起来。但蔻奴分明能感觉到,在强敌环伺之下,杨科新说这话时底气明显有不足。

“奴奴瞎猜,此战若不救袁韬,不论赵营、袁韬哪一方胜,将军都只能远走高飞了。”

杨科新闻言,稍一迟疑,吞了口唾沫道:“你说的不错。”

“既如此,那就是个亏本的买卖。人常言‘大树底下好乘凉’,将军家底不富裕,自力更生,恐怕不易。”也许是遇到了今日这特殊的情况,蔻奴一反常态,不断说话。

只不过,她说的话,半点也没有遭到杨科新的反驳,杨科新现在实如一个落水的人,他其实很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为久悬不决的自己拿个主意。

“你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得不承认,蔻奴的分析很到位。不救袁韬,这是杨科新的基调,任谁来劝,他都不会再动摇。可他做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乃是出于一时的意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完全没想好不救袁韬之后该如何自处。而这也是他苦恼的症结所在。

“将军曾言,赵当世乃是当今一等一的大豪杰,是能与闯王、八大王等并肩而立的中流砥柱,绝非袁韬小丑可比。如今袁韬在左,赵当世在右,既决定与袁韬划清界限,何不倒向赵当世?赵营声势浩大,凭借将军的英武才华,在赵营中取得立足之地岂不是易事?”蔻奴恳切说道,一派真诚。她希望杨科新死,但不是现在。因为她知道,现在的她,离不开杨科新。

诚然,杨科新粗暴野蛮,还杀了她的夫君,她曾经无比憎恨这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可是,直到遇到当前这种一决生死的时刻,她还是会有恻隐之心。与其说她对杨科新有了感情,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潜移默化间已经依赖上了这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完全不爱她,只拿她当作玩物,他却是如今唯一能够为她提供安全庇护以及生活保障的人,简言之各取所需罢了。

杨科新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女人都是死心塌地爱着他的,所以,蔻奴现在会这么说,一定也是全心全意在为他考虑。

“投靠赵营,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李效山死死盯在边上,我动弹不得。”杨科新颇有顾忌说道。他兵力不及李效山,自保尚可,进攻绝无胜算。

“将军来正堂前说过一嘴,赵营的兵马也到了附近。想来若是将军攻打李效山,赵营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杨科新看她一眼,眼神中分明带着讶异。他想不到,看起来一向柔弱的蔻奴,至此关键时刻,居然比他还要果决。其实他不知道,蔻奴已经将自己的未来压到了这次的战事上。她无比渴望脱离杨科新甚至亲手杀了这个玷污她身体的禽兽,而要开始这一切的一切,就必须抓住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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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勾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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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效山做梦也想不到,杨科新最终会破釜沉舟,反戈一击。老实说,他虽厌恶杨科新,但却没有在这种危机时刻自相残杀的意思。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一个主要原因在于局势不明朗。

杨科新怕李效山浑水摸鱼,李效山同样有这种顾虑。他的打算很简单:只要杨科新先行救援袁韬,他亦会发兵相助。他从未考虑过背叛袁韬、投顺赵营,是以从一开始,便与杨科新的想法南辕北辙。

迟迟不见杨科新发兵,袁韬主寨的告急军报又迭至,李效山沉不住气,他一面在心中痛骂杨科新不识大局、蝇营狗苟,一面布置兵马出寨火速驰援袁韬——再耗下去,袁韬怕是真撑不住了。

他营中二千人,除了三百人留守本寨外,其余一千七百人由他亲率,尽数出动。他摸不清杨科新至今没点风吹草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火烧眉毛顾眼前,权衡之下救袁韬最是要紧,他便无心与杨科新继续消磨下去。在他的预想中,杨科新这次恐怕是想做个缩头乌龟,隔岸观火,却万万没想到,杨科新暗中对自己早已磨刀霍霍。

几声炮响,穿透雨帘,李效山回首凝目,满脸惊疑。早有几个兵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到面前哭诉:“本寨受袭,南、东两面寨墙已坍!”

“是赵营的人?姓杨的难道撒丫子跑了?”李效山在军中素以狡诈著称,他此前探查过,赵营自南而来,要抵达自己的营寨势必得先攻破杨科新。而今短短时间,本寨突然受袭,若非杨科新不战而败,他实难想像出赵营怎能如此迅捷。

那几个兵士听他问话,当即切齿呼喊起来:“不是赵营,不是赵营,是南营,是南营!”

李效山与杨科新分别驻扎北南,所以平素里,通称李效山营寨为北营,杨科新营寨为南营。至于袁韬的主寨,则称大营。

千般谨慎却抵不过一时大意,“南营”二字直如个晴天霹雳,立刻打得李效山呆若木鸡。

混乱的北营中,彭光率先杀入,这时候,营中上下基本已给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杨科新控制了。

“小人杨科新,见过头头领!”正在张望局势间,一声忽到,彭光转头看去,但见一个矮胖的武夫踩着泥水小跑过来。

彭光听“头领”二字不顺耳,提醒道:“赵营把总彭光。”

“哦哦,彭把总,彭把总!”杨科新脸上堆笑,心中不以为然。左右不都是做贼的,装腔作势什么。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反了袁韬,赵营这边可得多巴结着点。

“李效山人呢?”彭光看着杨科新,对这个肥头胖脑的棒贼降将没什么好印象,语气上也颇为倨傲。

杨科新忍住不快,回道:“李效山已出援大营,小人就是觑北营空虚,才当机立断。”

彭光冷冷看了眼他,没再吱声。对于背叛者,无分敌我,其实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基本上看法都是负面的。似赵当世这般的上位者为安抚人心或许会对背主来投之人以礼相待甚至倍加恩赏,但对于彭光这类军官来说,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况且,彭光出身忠路土人,更没那么多礼节教化,所以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两个时辰前,抵达南营周遭不久的覃进孝还在按计划布置阻截阵地,突然接到了杨科新投诚的请求。换作旁人,在没弄清状况前必会斟酌一二,可覃进孝却没想那么多。当他得知为了不贻误战机,杨科新已带兵直扑北营后便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拒绝了魏一衢先占领南营的提议,认为这样做会丧失杨科新的信任,更不够义气,最终仅仅留了魏一衢及五百人蹲守在南营外不远,把守南北营之间的通路,自己则与彭光跟在杨科新后面径取北营。

可以想见,若杨科新联手李效山设下计谋赚覃进孝,覃进孝这么做无疑是自讨苦吃,万一损失过大,甚至会影响到郭如克攻击袁韬的行动。然而,覃进孝从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换句话说,和其他将领比起来,覃进孝更注重战果而非损失,即便会冒着极大风险,但只要一旦成功后的利益可观,他通常都愿意搏上一搏。亡命徒经常把自己的命作为赌注换取利益,从这点看,覃进孝无疑是赵营最大的亡命徒,他很冷酷,冷酷到随时随地可将包括自己在内数千人的性命压上赌桌眼皮不眨一下。

“若能独力灭了杨科新与李效山,那么届时功劳绝不会在作为主力行动的郭如克之下。”好胜心驱使着覃进孝产生这样的想法。

好在这一次,杨科新并没有什么异心。当彭光带着先头部队冲入北营后,才庆幸地暗中松了口气。

“彭,彭把总,小人愿带兵设伏。”彭光不说话,杨科新他没办法只能再道。对彭光冷淡甚至带些鄙视的目光很恼火,但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还是按下了怒意。

“设伏?什么设伏?”

杨科新立刻说道:“这北营是李效山的基业所在,其军中补给以及家眷财货,都聚在此,小人适才已经确认过了。没了这些,李效山无以为继,纵救下了袁韬也难以立足。故而必会拼死来抢。”一股雨水顺着头盔、脸颊流到嘴里,他吐了一口水续道,“咱们可在其返回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不喜归不喜,彭光对杨科新的提议还是颇为重视。他略略思索觉得此事甚是可行,乃道:“那你带人去吧。这里的地形道路,你熟悉。我在营中坐镇后援。”

这早在杨科新的预料中,他之所以如此提议,一来自是要扑灭李效山的反击,二来其实也存有亲手与李效山有个了断的想法。想当初,两人同起微末,互相扶持勉励,才得以存活并在袁韬手下先后崭露头角,岂料旦夕反目,从此誓不两立。这份仇怨,难以向旁人述说,但却是杨科新内心深处最痛的那根刺。

营山县西北龙龟寺。

混战一直从山脚延续到山腰,整个山坡从石阶到草丛,到处血流肆意。在雨水的冲刷下,无数血水汇成一股,如同偌大血瀑一直流淌到郭如克脚边。

此战,倒有些出乎郭如克的意外。几年前,他与袁韬军交手,只觉对方兵员素质低下,全不值一提。本想着如今手中赵营精锐早已今非昔比,定当一举荡平龙龟寺,岂料也不知是穷途末路前的殊死一搏,还是这些年不断战斗自身技战水平亦有提升,总之赵营冲锋几轮,效果均不理想。而当下最近的这一次冲锋,效果已算可观,至少在山腰间占住了几处阵地,可与袁韬军来回拉锯了。

郭如克看看暗弱天色,询问左右:“敌有援兵迹象否?”

左右摇头:“西面塘马散出数十里未见敌军片影,至少两个时辰内不会有敌军来援。”

郭如克心思:“覃进孝这厮倒还有些能耐。”他其实对昌则玉等人认定李、杨不回来援的猜测持怀疑态度,所以这时候更宁愿相信是覃进孝这支兵马牵制住了援军。

“那好,就两个时辰,给老子拿下龙龟寺。”郭如克毅然下令。赵当世既然已经半公开表示了对自己的认可,作为那次会议后的第一战,郭如克是无论如何也要打出成绩。

仗打了将近一个时辰,看似激烈,实则两边伤亡并不大。一来天降雨水,阻碍了攻势,攻上山腰的赵营兵士往往发现立足不稳,就会退却;二来袁韬军的战斗力虽有提升,但依然难以与赵营抗衡,凭借地理与天时,多次占据了优势,却信心不足,不敢追击下山;三来袁韬为了鼓舞士气,曾通告上下说援军即刻便到。他本意是激励兵士们坚持作战,孰料同时也起到了相反的效果,造成兵士们防守积极,进攻消极的状况。大部分袁韬军兵士心所想,都是要等到援军抵达,再凭借兵力优势反攻回去。

鼓点隆隆,郭如克“两个时辰”之限定下,赵营兵士的攻势立刻加急。只是战意虽高,接连两拨进攻,成效皆不大。郭如克盛怒之下,正想严惩指挥不力的几个军官以儆效尤,龙龟寺所在的半山腰处却突然爆发海啸山呼。

“敌军阵中有何变故?”郭如克听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欢呼声疑惑地顾问左右。

有坐营中军官用千里镜瞭望后道:“山腰间忽出一金甲将,盔胄配饰极为夺目!”

郭如克也随他望向山腰,咬牙道:“此必是袁韬。战事胶着,他亲临前线,当是为了激励士气。”

中军官点头道:“必是无疑。”他话音放落,前后三名塘兵接踵而至,皆言袁韬军忽然战意高涨,屡次主动进攻,山腰间己军阵地略有动摇。

“瞧不出袁韬这撤怂还有这份胆识。”郭如克闻言,低语一句。袁韬这次现身,时机把握非常好,正处于自己攻击的“强弩之末”,可以想见,如果最后这一次的攻势无果,那么战事必将会拖延入夜,一旦入夜,进攻的效率将会更低。

但反过来想,袁韬再无能,毕竟也是从无到有闯出了川中头号交椅的地位。说一无是处是不可能的,因为之前的胜利而完全轻视他,也是赵营方面的失误。

郭如克不禁犯难,赵当世的命令是明日日出前龙龟寺必须插上赵营的旗帜。袁韬在双方皆疲倦之际出现,对自己十分不利。夜间攻险,兵家大忌,也就是说,傍晚前若无法拿下龙龟寺,自己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饮恨而归。

难道要在这里马失前蹄?

郭如克心气极高,当然无法咽下这口气。秉承着不顾一切代价誓要拿下袁韬的决心,他意欲加大攻山部队的投入,索性蚁附。军令还没下,景可勤先找了上来。

此战,景可勤也随军到了这里。但是,按照赵营一贯的传统,在没有接受整改之前,所有新附军都不可以直接投入战场,所以,景可勤这当口儿手里并没有一兵一卒,纯粹是作为一个对袁韬军以及营山县颇为了解的顾问辅助郭如克。

景可勤表现欲望非常强,自不会拒绝赵当世的委任。他内心其实极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巴结上赵营的权贵实力派。虽初来乍到,但他的政治敏锐性很强,很快阅读出了赵营中的权力分配。侯大贵、徐珲他尚无机会接触,也自觉难以融入已经树大根深的二人势力圈,是以将目光对准了新贵郭如克。几次军议,稍有头脑的人都瞧得出,赵当世提拔郭如克是迟早的事,在他想来,郭如克上位,也需要臂膀辅佐,如能抓准时机攀上这棵大树新苗,那么自己今后在赵营的位置便算稳妥了。再一点,景可勤是老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丰富,经他观察,一路不断减员、吸收的赵营现在军队编制已经比较毛糙,所以很大的可能会在下一个安稳期进行统一整编。自己现在固然是属于“青衣军”,但也只是暂任罢了。

青衣军是什么?如果说老本军、先讨军是亲儿子,那青衣军连干儿子、侄甥都算不上。待在这种编制下绝无发展的前途。只要在统一整编前搞好了赵营实力派的关系,那么届时未必不能赢得一个好位置。

郭如克自没想到景可勤一双小眼下装了这么多花花心思,接触至今,他只觉此人还算尽心尽力。对于路线的选择以及阵地的布置有颇多有利建言,担得起此次“顾问”的身份。也因此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冷淡转为微微和气。

“景千总。”景可勤的职务其实还没定,千总不过是暂代,但郭如克也找不出其他合适的称呼。不过话一出口,看着同为千总的景可勤对自己一副下属姿态,郭如克还是有些别扭。

景可勤拱手躬身,毕恭毕敬道:“禀千总,攻山之事,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郭如克瞅他一眼心想你光杆一个子儿都没有,拿什么尽力?若是拿我的兵尽你的力,这买卖老子可不做,只是嘴上到底客气:“景千总有何妙计?”

景可勤再一拱手,形容间却没了谄媚气息,取而代之居然很是严肃:“愿千总拨兵十人,在下必为千总拿下龙龟寺。”

“十人?”郭如克难以置信。自己几千人尚且打成这副样子,这景可勤口气倒不小。因知其人素喜大言,郭如克摇摇头,只觉十人取山纯属天方夜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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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车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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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龟寺上下沸反盈天,山腰的密林中,景可勤猫着腰,带着十个兵士穿梭其间。

回头看看那十个满脸紧张的兵士,景可勤的心也不禁“砰砰”直跳起来。他一时兴起,向郭如克许下了“十人拿下龙龟寺”的豪言壮语,那时候胸有成竹,可真到了这执行阶段,心气就不知怎地“蹭蹭蹭”往下掉。

诚然,他许下的不是军令状,即便没拿下龙龟寺,同为“千总”职位的郭如克也没权力直接处置他,但想必因此会给郭如克造成极其恶劣的印象。如此下场,无疑与他拉近赵营新贵关系的想法背道而驰。在景可勤的计划中,郭如克是助他在赵营登楼的阶梯,无论如何,也不能亲手将这条路子给堵死了。从这点考虑,此次行动还真可言只许胜不许败。

作为昔日袁韬手下的头号干将,景可勤对袁韬军势力范围内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就像眼前这个龙龟寺,若不是他最初率众攻取,如今也不会被经营成袁韬的新巢穴。

袁韬发展的重心一直放在巴州一带,因此,营山县内大大小小的堡寨据点虽说一直掌控在袁韬军的手中,却从未专心加固开发过。也就是近期袁韬失败南遁,才重新重视起龙龟寺及其周边。这之间时间寥寥,自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可做。故而景可勤沿山而上时四处观察,发觉龙龟寺上下的守备布置、大小道径与记忆中并无出入。

山腰处不时传来阵阵猛烈的欢呼,景可勤不看也知道,定是亲临前线的袁韬在耀武扬威。棒贼中,对袁韬以及众头领多有神话,直说成是天上心宿下凡。在这种洗脑作用下,“尊贵神秘”的袁天王一出现,自然能激起棒贼们极大的热情。

为了巩固统治,散布流言,暗使亲信对自己极尽吹捧之能事,是袁韬最拿手的伎俩。这些骗骗愚昧无知的棒贼兵士们可以,怎能蒙蔽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景可勤等领兵大将?是以,山腰传来的欢呼越浩大,景可勤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转过两棵大树,前方为交杂的灌木阻隔,道路模糊。有兵士担心道:“从这里走恐怕无路了。”

景可勤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与害怕,骂道:“路还不是人走出来的?这路老子走过,穿过这片荆棘,可直抵山腰的平地。”说完,眼露凶光,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刀斜了一斜,“今番有进无退,有人敢磨蹭半步,先看看老子手里的宝刀点不点头!”

他口出狠言,自无人敢再拂逆,只是人人心中都打着鼓,怀疑自己舍弃了性命,跟着这景千总深入敌后的意义所在。景可勤顾视众人,又道:“尔等听着,老子现在,要做的是件大事。事成了,老子拿脑袋起誓,山下的弟兄不必再辛苦,尔等也均有头功重赏!”

众人闻言,皆道:“谨遵千总令!”

景可勤弹压住躁动的兵士,自己心中却也忐忑起来。他当先开路,左劈右砍除去荆蔓,同时不断询问后方:“可有敌军动静?”

兵士观察后回道:“敌军俱视山下,并无人注意我等。”

景可勤点点头,而后每走十五步左右,便问上一问,但凡兵士的回答稍有不对,他便令所有人静伏不动。如此这般,一连问了十余次,在灌木丛中也艰行了一二百步。又过不多时,他大手一立,突然低声吩咐:“全都别动!”

兵士们早有了反射性反应,听他一声,登时无不成了木头人。山风微起,刮得林木“沙沙”作响,景可勤与十名赵营兵士直如山木岩石,愣是纹丝不动。

风吹过草丛,景可勤心中狂跳,小心翼翼伸出手,拨开横在眼前的枝桠。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出去,只见十余步外的一片临崖高台地中,一圈人成团锦簇,当中一人身着金甲、手持宝剑、披着紫红蟒袍、头戴冲天冠,周身上下飘带如缕,极为鲜艳耀目,不是袁韬是谁?

这正是景可勤的目的所在。

龙龟寺不好打,深谙此地地理的景可勤头前就提醒过郭如克,只是并未引起彼时意气风发的郭如克的重视。直到攻山接连受阻,他才再一次提出了迂回取胜的提议。在他看来,仅凭郭如克的三千人,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拿下拥有相当兵力驻防的龙龟寺的,要速战速决,唯有斩首袁韬一途。

可怎么斩首袁韬?说起容易做起难。袁韬十分谨慎,即便现身,也远远躲在山腰上,距离最近的赵营兵士阵地少说有数百步的距离,中间道路蜿蜒曲折,更隔着无数哨卡驻兵,就赵营中最精锐的兵士齐上,怕一时半会儿也难强突入内。所以正面击杀不可行,要杀袁韬,只能另辟蹊径。

景可勤敢向郭如克请命出击,所依仗的无其他,仅仅是当初走过的生僻小路罢了。他依稀记得,袁韬所在的高台地,有林间小路可通侧面,但也难以确定。要换作平时,景可勤绝无今日这般果决,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此战中有所表现,故稍作考虑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毕竟,一旦成功,收益巨大。

这样的隐秘行动,人多反而会坏事,十人足矣。景可勤选这十人,也不是瞎选。这十人,清一色都是军中最为擅射之人,当下,他们全都手持强弓劲弩,随时等待着景可勤的下令。

袁韬就在十余步外。景可勤暗自庆幸自己的记忆没有出岔,同时,紧张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兵士们,发现他们也均是聚眉凝目,全神贯注盯着空隙处。猎物就在眼前,这些极富经验的猎人们已经绷紧了神经。

“起弓。“远处,袁韬所在的高台地,欢呼声如同海啸,一浪接一浪,热闹非凡。景可勤却浑作不闻,大脑空白一片。手一抬,连自己在内,七把弓、四把弩,十一支利箭在一瞬间齐齐对准了十余步外的袁韬。

“放!”

景可勤激动之下,自觉声音没有绷住,可沉浸在指挥方遒中的袁韬以及周围棒贼,竟无人听到这一声呼喊。

电光石火间,十一支箭几乎是同时齐刷刷攒向突出众人、独立高处的袁韬,速度之快,连轨迹也难觅。以至于当袁韬仰面摔落之际,也不知到底是谁人射出的箭最先将他的性命夺去。

人死即撤。在袁韬军中哗然大乱的当口,景可勤等迅速原路撤退。惊慌失措的棒贼们全都涌向忽然倒毙的袁韬,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去寻找行凶者的踪迹。而后,当他们搜遍四周,奋力清除了荆棘藤蔓后,景可勤早带着十余人逃之夭夭,全身而退。

数十里外,同样是密林中,杨科新将李效山蹬倒在了地上。

时至今日,再一次对视,杨科新突然发现,李效山的似乎比之前更瘦了。想来,也很久没有正眼再怎么近距离观察过他,原本以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颊如今看来,竟是有些陌生。

从同榻而眠、恩若兄弟,演变成水火不容,直至现在刀兵相见,有时想想,杨科新居然也记不起最早是因为何事与李效山闹翻。有些仇,不是一朝一夕的爆发,而是日积月累的积压,杨科新坚信自己对李效山是憎恨的,可是,现在的他却说不出这憎恨具体的来源。

“嘿嘿,嘿”灰头土脸的李效山头盔歪在一边,粗喘着气,这使他看上去更加狼狈。他的兵马在回援北营的路上遭到了伏击,从接战的那一刹那,李效山就知道,他是给“自己人”摆了一道。

“你也有今日。”战场局势已经完全在杨科新的控制内,他望着再无翻身之力的李效山,冷眼嘲笑,“你不是说过,要拿我的脑袋做成酒碗吃酒?现在看看,到底是谁的脑袋先掉?”

李效山摇摇头,眼中透出丝许绝望,叹了口气,却没有只言片语。

这表现出乎了杨科新的预料,他本以为,被自己暗算的李效山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就不说与自己拼个死活,嘴上也绝不会示弱的。可现在,一连颓丧的李效山反而令杨科新的征服欲大打折扣。

“我杀了你,你不恼吗?”

“成王败寇。自你我决裂那天起,我便知,我二人之间,必将有此一场结局。”这时候,李效山说话了,眼神中万念俱灰,“我败了,你杀了我;若是我胜了,我杀了你。既是注定该有之事,又有什么恼不恼的。”

杨科新听他幽幽而言,心中百感交集。早已逝去的那些经历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李效山瞧他面目呆滞,悬刀不决,提醒道:“你动手吧,免得夜长梦多。赵营攻山,胜负难料,要袁天王救过来,形势逆转,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罢,将颈部衣甲一扯,将脖颈裸露出来,很有些视死如归的派头。

杨科新闻言一呆,而后点头道:“谢了。你记住,只因你曾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今日才不得不杀你。”

李效山听了,干笑数声道:“我知。”

半个时辰后,李效山的首级被送到了驻扎北营的覃进孝面前。一个时辰后,郭如克攻打龙龟寺得手,袁韬阵亡的消息亦至。

“晓得了。”来使眉飞色舞,正欲添油加醋将郭如克攻下龙龟寺的经过娓娓道来,覃进孝手一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使者尴尬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却不知道值此大胜当口儿,覃进孝何以一直黑着脸。

覃进孝虽然勇猛,但在其猛鸷的外表下,却包裹着一颗并不太宽广的心胸。长期以来,他都是施州忠路的天之骄子,即便归顺了赵营,那也是横行无忌,连赵当世有时也得退让三分。曾经自认赵营第一猛将的覃进孝,这段时期却渐渐给强势冒尖的郭如克比了下去,心中自然老不痛快。赵当世任命郭如克为此战的主力、覃进孝策应时,覃进孝心里便有些不平衡。

原期望以一力连下南北两营的战绩喧宾夺主,抢郭如克风头,证明自己才是赵营名至实归的第一猛将。谁知南北两营虽顺利取下,郭如克那边也马到成功,而且还当场击毙了敌军首脑争天王袁韬,这份功劳一拿上来,覃进孝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如此想着,原本获得大胜的喜悦,也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覃进孝心烦,打发走了报捷的使者,郁郁寡欢中正想着布置善后工作,郭如克那边却又来人了。

“这厮是猢狲照镜子,没个人模样了!”覃进孝很是恼火,“不就收了个棒贼,得瑟什么?”

即便恼怒,郭如克好歹也是此次出击的主将,覃进孝也只能接待来使。

新使者似乎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走起路来端的是顾盼生风,这种志满气骄的模样更引覃进孝的反感。

“营中军务尚多,郭千总那里若无紧要的吩咐,阁下就免开金口了!”没等来使说话,覃进孝先一句话怼了过去。

那新使者正高兴当口儿,没想那么多,连声道:“有要紧事,有要紧事!”

“那有”覃进孝一句“有屁快放”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还是强压了下去,“有话快说。”

那新使者点头道:“我部攻下攻下龙龟寺,棒贼大举归降,而今有降众近二千。郭千总需回大营述职,所以前线俘虏管理事宜,想先劳烦千总帮忙负责。等主公那边安排定了,再来交接。”

“二千俘虏?”坐着的覃进孝身子往前一探,怒火中烧,“老子这里还有千把来人的俘虏没安顿好,你又塞过来二千。老子总共不过二千人,这近四千人怎么管得过来?”

二千人管三千余名手无寸铁又战力低下的俘虏,还是短时间暂管,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覃进孝正处于气头上,又感到郭如克自己回去邀功,把自己当垃圾桶,所以不满之情喷溢而出。

那使者显然没想到覃进孝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这着实与郭如克以及他之前的预想大相径庭。事出突然,他也愣在那里,看着郁怒的覃进孝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覃进孝看着那使者局促不安的样子,登时有种恶作剧般的解气。气焰上来,还想再多说两句折辱折辱这个使者,堂外彭光却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什么事?”覃进孝翻眼问道。

彭光看了那使者一眼,附耳与覃进孝低语数句。覃进孝的表情起先十分严峻,而后慢慢舒缓了下来。那使者看着覃进孝的脸上发生的变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彭光说完,闪到一边,覃进孝沉吟半晌,忽然改颜说道:“阁下别介意,适才我只是随口戏谑一句。那二千俘虏,我这里收了,你回去,让郭千总尽快准备交接即可。”

那使者满心疑惑,唯唯应了几声,问也不敢再问。他完全难以想见,覃进孝的态度为何会在短短一瞬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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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车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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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禄子,禄子”

低沉而又苍凉的呼喊,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无限悠远,也无限摄人心魄。

浑浑噩噩的广文禄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然而,每当他茫然抬头,放眼四周,呈现出的景象却能在一瞬间令他心灰意冷。

人,都是人,可怜又无助的人。他们没了命的奔跑着,呼喊着,哭泣着,颤抖着。裹挟在他们之中,广文禄脑中空无一物。手脚似也全然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动着。视线再一次模糊,他现下只知道,自己正在往前跑。

他实在太累了,白日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而后,气未喘定,接踵而至又是近二十里的残酷强行军,任铁打的人,也遭不住这份摧残。况且,说是强行军,倒不如说自己以及眼下身边不计其数的“袍泽”都是没驱赶着的牛羊。手执利刃的“放牧者”就在身后凶狠地监视着不断前行、手无寸铁的“羊群”。人人不语,心中皆知,不说回头,只需停一停步子,顷刻招呼上来的,就将是无情的杀戮。

广文禄灵魂出窍也似,以为会无穷无尽地跑下去。他仅着草鞋的双脚早已和绝大多数人相若,起满水泡、鲜血淋漓。过度的疼痛、透支的疲劳使他身体与精神上都逐渐麻木,他相信,再过不久,他就将与沿路倒下的许多人一样,不是活活累死,就是给追上来的兵士砍死。

没有人说话,甚至一星半点的咒骂也没有一句,这种时刻,哪怕多说一句也是徒耗精力。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那此起彼伏,泰山压顶般沉重的呼吸声。

“哔——”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一道尖利的哨声划过天际,紧接着有人喊:“住了,住了!”

起先,包括广文禄在内,很少有人理会,他们都认为自己听到的声音并不真实。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慢慢停下步伐,连带到广文禄这里时,他才真真切切确认,这漫长的奔跑,终于可以结束了。

“呼啦!”疲惫已极的广文禄几乎是在瞬间就要瘫坐在地。可是,还没等接触到地面,手臂就给人强有力地拽了起来。

“唔。”说实话,这一拽的力道太大,直让广文禄感到生疼。他龇牙咧嘴着朝那出手之人看去,但见一满面乱胡茬的汉子正瞪着自己。

那汉子身材敦实,浓眉大眼,虽然满脸是汗,可神态比之旁人要宴然不少,呼吸也并不急促。看得出,适才这强度极大的长行军对他而言,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喘息未定,地上又凉。跑没跑死,你这一屁股扎下去,可要把自己坐死。”长跑之后不可急于坐定休息这是常识,广文禄当然也知道,只是他太累了,什么念想也没有,那坚硬冰冷的大地当下对他而言不亚于温暖舒适的被褥,一不留神自然就着了道。

“多,多谢大哥”广文禄见对方好心相助,又比自己年长,感激道了声谢,只是话没说完,喉中一口灰痰先咳了出来。

这一口痰差点吐在那汉子的脚背上,广文禄很不好意思,正要道歉,那汉子却不容他分说,先一巴掌将他脑袋按了下去。

那汉子的力气实在是大,蒲扇般的手掌压得广文禄根本抬不起头。他弯腰急喘几下,用余光从人缝中环视,才发现原先散漫奔跑着的漫漫人群从最外围开始不断向中心方向收缩。由此可知,这必然是后面监阵的兵士们追了上来,刻意驱赶的结果。

“日他娘的,赶鸡鸭牛羊吗?”广文禄正在观察耸动惊恐的人群动向,那汉子却小声骂了一句。

随着人群的涌动,最终,广文禄也和身旁的人一样,慢慢坐到了地上。地上的确冰凉硌人,但广文禄不在乎,要是可以,他情愿仰面朝天,就在这地上躺上一宿。

好不容易略略休息的人群中很快传出无数嗡嗡议论,广文禄无心与人说话,低着脑袋闭目养神,哪知只过一会儿,耳畔听见有人对骂起来。

“罗大哥,消消气,南营的兄弟伙,不懂事体!”

广文禄抬眼循声看去,只见一臂距离外,方才那汉子抱臂坐着,拧着脸气呼呼的,有一两人正在劝他。

“南营算什么东西?还有脸面叫咱兄弟?要不是那姓杨的心黑手辣,咱们有这么容易败了?”那汉子吹胡子瞪眼,气到头上,大声怒道。他嗓门大,一出声就引起了十余步距离内所有人的注意,身边人怕因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都低声劝他。

看得出,这汉子有点名气,不然,偌大的人群,各部编制荡然无存,成百上千的人杂乱在一起也不会恰好就这几个认识他。果真,几步开外,也有认识这汉子的,有的附和着安慰,有的则幸灾乐祸冷言嘲笑。

广文禄听他骂南营,以为同是北营的袍泽,便问道:“大哥,你是北营的?请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闻言,看看他道:“咱家叫罗威,不过这‘罗’既不尊,‘威’也不大。”说到这里补充一句,“咱家不是北营,是大营的。”

“大营的?”广文禄愣了愣神,他作为北营的一份子被俘虏,后来有混入一批人,当初以为只是南营来的俘虏,不想如今大营的俘虏也齐聚一处。

“有啥好吃惊的?”那自称罗威的汉子说道,“咱们三大营的人好些年没坐一起亲热亲热,这下倒好,遂了愿了。”

广文禄听他表面调侃,实则悲哀,叹口气道:“袁天王真”

“翘辫儿了。”袁韬在三大营兵士的心中有若神明,广文禄怕冒犯了尊讳,尚在措辞,罗威老不客气替他说了出来。

“脑袋都给人挂到半空中咯,还能有假吗?”看上去,罗威似乎对袁韬并没有那么感冒。

“唉,可叹”广文禄是在半年前加入袁韬军的,那时候有一股流贼屠戮西乡县,他家破人亡,跟着一伙流民逃荒躲入大巴山,辗转被袁韬收编。他年纪很轻,入伙时间又短,听人说起袁天王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仁义无双,自然信以为真。原期待着跟着这“川中头号瓢把子”能混口饱饭,岂料风云突变,故而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袁韬死,咎由自取。只可惜了北营的李头领,给小人暗算,含恨而亡!”罗威边说边摇头,双拳紧握。他明显对袁韬无甚感情,反而对北营的渠首李效山的死耿耿于怀。

广文禄小兵一个,平时自然了解不到太多信息,但见罗威反感袁韬,就也知趣不再说话。反倒是罗威问过来:“这位兄弟,你叫啥?”

“广文禄。”广文禄说完,怕他不清楚是哪几个字,解释道,“‘广’是广大的广,‘文’是文曲星的文,‘禄’是俸禄的禄。”说完,脸色一红,因为他这些话就是从小背熟讲给其他人听的,他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其实并不知道诸如“广大”、“文曲星”之类的词到底长啥模样。

罗威撇撇嘴道:“哦哦,你就和我说我也不晓得。”说完补一句,“不过听你道来,你爹倒是很希望你能考个功名,拿朝廷俸禄哟。”

广文禄腼腆地摇摇头道:“我不识字,平日里只会跟着打打猎。这名字是我出生时一个云游道士起的。那道士借宿我家,吃了我爹炖的野味,便起名为报。”

罗威“哼”一声没再出声,反与其他人攀谈起来。广文禄无依无靠,很没安全感,觉得罗威看着像个人物,便有意拉近与他的关系,又挑起话:“罗大哥,你可知道,咱们在这里做啥子?”

罗威斜睨他一眼,本不想搭理,好歹受了声“大哥”的尊称,只得拉着个脸道:“必无好事,但坐这里就是为了休息,至于休息完了如何,天晓得。”

广文禄连连点头,看着罗威似乎又要撇下自己,忙道:“我看着树木轮廓,咱们一路倒是向北走着。想那赵营是从南而来,这可不是走反了吗?”

“嗯?”罗威一怔,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可还没等他回问,遥远的天边,骤然再度响起了号角声。

“他娘的,又要走了。“罗威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骂骂咧咧两句。

“你跟着我,别丢了。”广文禄正不知所措地立起环望四周,罗威又说道。

肃穆中带着冷峻的号角声接连不断,人群突然纷乱起来,广文禄给熙攘的人流挤得趔趄,亏得罗威一张大手抵住他后背,才不至于跌倒。

“又得跑了!”罗威冷言道。

广文禄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背后的号角声中突然震天价响起了浑厚的战鼓声,纷至沓来的无数人将他带向前方。

“怎么回事?”罗威大声疾呼,他也夹在人群中,紧挨着广文禄。此时人群的密度远远超出此前长行军的时候,加上战鼓声犹若冲锋,使他登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罗大哥!”号角声与鼓声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愈演愈烈,每当它们响起一阵,广文禄便真切体会到无尽的人群又向着中心收缩了一次,他被挤得几乎透不过气,下意识地呼起了罗威。只可惜,这一次,除了攒动着的无数黑色人头,他没有得到罗威的回应。

纷纷攘攘的人群如同洪流,一个劲儿地向前倾泻。广文禄七荤八素,只是跟着大流跑。身后,忽而又传来了惨叫。不看也知道,定是在后监阵的赵营兵士在对“不听话的羔羊”痛下杀手。

“赵营究竟要干什么?”歇了一会儿,宝贵的体力令广文禄在狂奔中尚能抽出空隙思索。很明显,处在人流最外围的赵营兵士是有目的地将俘虏们从左、右、后三个方向向前驱逐。长距离行军、休息之后的突然启动、战鼓与号角

这种种线索交织在一起,最终与一个点碰撞出了令人醍醐灌顶般的火花。这个点之前提过——行军的方向在北不在南!

“糟了!”广文禄几乎在转瞬间想通这一切,紧接着,一种极度的恐怖袭遍他的周身。

“不能再跑了!”

他声嘶力竭着呼喊,想要阻止人流继续疯狂地向前,可是,他即便再大声,人群产生的巨大噪声以及震耳欲聋、经久不绝的鼓声号声登时就会将他孤独无助的呼喊吞噬。他叫得撕心裂肺,可到头来,不但身子还被继续裹挟着向前,就连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正眼看过他。

他们都是那么专注,专注着向前。可广文禄知道,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这些俘虏们在恐惧的驱使下早已成了一个个行尸走肉。颓丧的意志加上极度疲惫的身体,他们当下都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他们习惯了被驱逐、随波逐流,却不知道,这洪流最终流向的将是无穷的深渊。

也不知又跑了多少路程,四周都是人,都是沉重的呼吸、难闻的汗臭口臭,广文禄唯一能够辨识的,只有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

踏过一大片枯草甸子,广文禄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异响,隐隐约约中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可随之而来的声音,却令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仿佛有着成百上千的人,都发出了无比惨烈的哀嚎!

涌动的人群不禁为之一滞,而后,鼓声如雨点般再起,同样的惨呼声自背后传来。人群不敢再停,继续前进,然而,每前进一步,前方的惨呼响彻天地,闻者无不为之战栗。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发生了何事,可广文禄等人再傻也猜得出,那样的惨呼,若不是将死之人,是绝发不出的。

前有刀山,后有火海。广文禄这时才确信,自己来到了地狱。

他个子高,举目遥望,前方人群已然纷乱如麻,似乎不断有人向后退却,与依旧向前的人,挤成了一团。

形势尚未看清,霎那间,几乎能撕破耳膜的尖啸声迭起,广文禄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却见黯淡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无数小黑点。那数不清的小黑点们飞着,情景像极了少时所见肆虐麦田的蝗群。

“该死的东西!”

不知哪里忽起一声暴喝,广文禄眼神一晃,就给人电光石火间摁倒在了地上。

“扑簌扑簌”

尖啸声旋即成了冰雹砸在毡布上的脆响,有时还会带出“滋啦”的撕扯声。声音虽悦耳,可广文禄几乎反射性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箭雨!

仅仅一个呼吸的光景,他的四周,就爆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当他再一次将头扭动,利用余光扫视周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身畔已然伏尸无算。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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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车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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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相争勇者胜,入夜之前,赵营兵力自南面突袭而至,四川副将张奏凯顿时手足无措。

张奏凯能晋升四川副将,很大程度上拜追剿袁韬的战功所赐。袁韬号称川中摇黄诸家第一贼,倘若拿到他的人头,接替侯良柱成为新一任四川总兵也不无可能。所以,张奏凯长期逗留在川北,一心一意就是为了追杀袁韬。他的军队驻扎在仪陇南部的一个镇上,密切关注着遁入营山县袁韬军的一举一动。此前他得到消息,营山县流寇火并,主角还是川中赫赫有名的袁韬与赵当世,只觉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袁韬的三大营他查探过多次,地势险峻,绝非仓促可下。赵营虽说能战之名在外,到底疲师远来,又不熟地理,贸然与袁韬鏖战,胜负难料。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袁二方厮杀,正是他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把大寇赵当世也除了,自己日后的前途岂是区区一个四川总兵摸到顶的?

他点出营中战兵二千,赶到营山县北部观望局势,同时通知阆中的夏时亨带兵支援。天色渐暗,从前方查探回报的消息都称赵、袁激战,相持不下。他认为此时出击尚不合适,夏时亨的援兵也没有来到,便开始布置兵士扎下简单的枪营,准备等次日再做计议。岂料,白黑交替之际,忽报有军队来,只是来者不是夏时亨而是贼寇。

不久前胜负还悬而未决,怎么顷刻间就有了结果?且血战才罢,竟马不停蹄继续发动了进攻,这份疯狂凶残,大大出乎了张奏凯的意料。

天暗昏黑,摸不清敌方的具体情况,但无论来的是袁韬还是赵当世,对张奏凯而言,都非最要紧的事。

贼寇来得急,倒还不是没有半点准备的机会。张奏凯慌乱过后当机立断,取消了继续扎营的计划,转而动员全军投入战斗。据报,贼寇正面布置了至少三千人的兵力,此刻正前仆后继朝着自己快速推进,看样子,是想借着突击,一举踹破己方的部署。

张奏凯很快凑齐了近千人的兵马先行出战。他根据斥候回报进一步了解了此次进犯的贼寇情况:他们虽然大举来袭气势汹汹,但阵型散漫,毫无章法,眼下双方相距尚有半里,敌阵已然稀稀拉拉,前后相隔甚远。

如此表现,显示出贼寇低下的作战素质。张奏凯暗中舒口气,有条不紊摆阵将近千人次第派出战。即便贼寇狡诈,占了先手,但他还是有信心凭借实力扭转颓势。

坐在中军营中,张奏凯听到了营外震天动地的鼓号声,看来,贼寇已经发起了冲锋。

果不其然,在前方指挥作战的坐营官派人来报:“贼人鼓声愈急,前锋已至三百步!”

“进二百步放箭试敌,若敌孱弱,进一百步收箭肉搏。”张奏凯吩咐道。他心中已大致有了计划,贼寇疲兵来袭,很可能打得就是捞一把的主意。一旦发觉己军稳住了阵脚,开始反击,十有八九会撤退避战,这也是贼寇一直以来的作战策略。但他却不能让贼寇从容撤走,营山县贼寨难攻,唯有在野战中大量杀伤贼寇,才有希望打破僵局。所以,他宁愿放弃以弓弩铳炮远距离打击贼寇的稳妥做法,改而采用近身战,以求将贼寇死死贴住。等到己方部队尽数投入战场以及夏时亨的兵力赶到,一次性将贼寇的主力歼灭殆尽是完全可能的。

营外,箭啸铳响迭起,不时有清脆的小号声带起熟悉的节奏与旋律,似张奏凯这种极富作战经验的将领无需亲临前线,只需凝神细听,就能将战斗的态势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副将,箭放二轮,铳放一轮,贼人尸积若山!”

战况完全在张奏凯的把握中,他点点头,面不改色,传令道:“再放一轮箭,藤牌手、狼铣手、耥耙手、长枪手等各司其位,以三才小阵步进,分三面将贼人钳制,绝不容其部走脱!”说罢,再令旁人,“剩余千人分二部,先上五百支援,各行各伍,务必高立旗帜,与主旗呼应。主旗三摇而不应者,战罢追责。”混战中,旗帜是区别敌我的重要手段。张奏凯治军极严,要求兵士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时刻注意上级旗帜。在他营中,曾有几名总旗、小旗在巡检时因丢失了背旗而被一并处斩的案例。

“副将,饭到了。”作战归作战,饭还是要吃的,张奏凯一切安排妥当,没什么心理压力,点点头,接过碗筷。碗里只有热腾腾的白饭以及一些腌菜和豆酱,很寒酸,但长年羁旅的张奏凯只吃得惯这样的饭菜。真要让他大鱼大肉,两三餐就腻了。

饭吃到一半,再来军报:“贼人与我军交手,全无力抵抗,欲行撤退事。”

张奏凯耐心嚼完嘴里的饭,咽下后方道:“全力牵制住,不要让他跑了。”说到这里,加问一句,“我军伤亡几何”

“至今无伤亡。”

“无伤亡?”张奏凯眉头一皱,“缘何如此?”

“贼人手中似乎甚少兵刃,更无弓弩铳炮。”

“这”事出反常,张奏凯皱起了眉毛,将饭碗放到一边,“好几千人,没兵器,敢来打我,莫非有诈?”

左右见他疑云满面,说道:“但据前方军报,贼人实已大批被杀,此事想来做不了假。”

张奏凯点头道:“这倒是,由此看来,我前番判断有误。”

“有误?”

“我本以为,此来的贼人是赵、袁中的赢家,如今观之战力低劣如斯,全然不符。再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纵赵、袁二人一人胜出,元气也必有损伤。按常理也该休整恢复,绝不应再行乖张之举。由此可见,这支来袭的贼人,是慌不择路的败兵。”

“败兵?”

“嗯,其众手无寸铁,混乱无旗帜,全无行伍之态,岂不就是丢盔弃甲之后的狼狈?而且向北逃窜,怕就是袁贼的溃军想重返巴州。不想正撞见了我,也是命中该绝。”张奏凯摇着头道,表情看上去略有失望,“原以为能一举荡平二贼,岂料是杀鸡用牛刀。”

左右有人道:“若是袁贼败了,于我反而是好事。听说那赵贼一意出川,想必不会在此间停留太久。只要我等歼灭了袁贼残部,等赵贼离开收复了失地,未始不是一件大功。”

张奏凯点头表示赞同:“言之有理,不过只是袁贼残兵,我军必胜,不必再费周章去请夏大人来助战。你几个即刻派人去保宁府通知夏大人。”

左右闻言领命,各退下行事,张奏凯叹口气,这才端起身旁的饭碗继续吃了起来。

营外的战场上,已是尸山血海。

眼看着不远处,在步步紧逼着的官军的刀斧下如待宰鸡豚般无助的炮灰们,覃进孝面露笑容。

陪立在侧的彭光扬鞭指示道:“少君,你看,官军已有疲态。”他出生在忠路,长在覃家,于他而言这天下可以没有皇帝,但却不能没有覃进孝。即便已经接受了赵营把总的身份,当与覃进孝独处时,彭光还是会自觉按照之前的习惯地称呼覃进孝。

覃进孝笑容转瞬即逝:“目前战场上的官军有多少?”

彭光应声答道:“官军不断添兵,至今已在一千五百人之上。”

覃进孝脸色冷峻似刀,透出点点寒意:“疲兵不假,但官军总共不过二千人,如今泰半在此,这才是我本意所在。这三千俘虏,顶得大用。”说着,补上一句,“借官军之手又卸下了这么多人的累赘,当真是一举两得。”

彭光心中一寒,嘴上不断附和,又听覃进孝冷言:“那姓杨的有些不懂事。老子要不仗义,还给他留五百人作甚?亏他还有些眼力见,真惹老子毛起,将他及那剩下的五百兵都一并发到此处挨刀!”

“少君说的是。”彭光连连点头。

“俘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准备准备,即刻带兵下去,别让那一千五百官兵回了头。”覃进孝说道。他这里尚有七百人,除却二百人留守原地,还有五百人都将被彭光带去与一千五百官兵交战。

以五百对一千五百,光从账面看,绝无取胜的机会。然而,覃进孝下给彭光的任务并非异想天开将那一千五百官兵击溃,彭光的任务仅仅只是为了牵制住这些官兵。战场空间并不大,官兵分三面夹击,原是为了防止赵营兵马脱离,但现在,反过来正被覃进孝利用了。通过观察,覃进孝认为,只靠彭光手下那骁勇敏捷的五百忠路老兵,足以暂短时间支撑起与三倍官军的对垒。

至于如何取胜,全看左营剩余的那一千三百余人。

就在彭光及五百兵对官兵展开进攻时,另一端,暗中包抄到官军两侧的魏一衢也同时发动了猛攻。

魏一衢的目标,直指张奏凯。

张奏凯此次出战,预计两天内结束行动,所以并未有太多的后勤准备。当下连个最简单的枪营都没有立好,所谓“营寨”,对于魏一衢的进攻起到的防御效果寥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简单的策略,只要运用得宜,通常能起到决定战局的效果。

覃进孝利用从三营中收拢的袁韬军俘虏,发动正面进攻,吸引了张奏凯的注意力。而张奏凯对南面战事缺乏了解以及判断失误,也直接造成了对迂回包抄而来的魏一衢完全没有准备。

魏一衢很老道,杀入官军大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去找张奏凯,而是分出部分兵马抄截那在前线一千五百官兵的后背。所谓关门打狗,有先有后,先把官军主力回援这个门给堵了,再对付张奏凯,便无后顾之忧了。

刚吃完饭的张奏凯听到撼天动地的喊杀声,失色惊问左右。左右未言,自帐外已冲入三五人。张奏凯拔腿要走,可饱食方罢,遽动之下引起腹部一阵剧烈痉挛,令他不得不弯腰停步。入帐为首者正是魏一衢,他飞脚过去,将尚自捂腹的张奏凯踢翻在地,同时看到案板上那个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碗,冷笑两声。

张奏凯拔出腰间短刀,猛力抹向魏一衢脖颈,魏一衢腰刀一扬,本意是打掉他的短刀,谁知没估好长度,刀锋不偏不倚,正中张奏凯下颚。只听张奏凯大叫一声,没等脖间血流出来,就已伏地。

魏一衢抢上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没了呼吸,颇有些悔意。本待是大好时机能拿个活的官军副将,当为此战锦上添花,可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

“做个饱、饱死鬼,也不、不亏。”魏一衢嘟囔着摇摇头。

张奏凯既死,营中官军或死或逃,俄顷便荡然无存。魏一衢割了张奏凯的脑袋,调转枪头,与彭光一起夹击剩下的官军主力,等夜幕降临时,一切尘埃落定,张奏凯的二千官军大半战死,部分突然走脱,剩余一些投降的也都给扣押了起来。

激战过程中,覃进孝曾听斥候禀报说自北面有一支兵马行军的动静。当时左营的全部兵马都已经投入战场,覆水难收,若来者是官军援兵,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所幸,官军在左营出其不意的战术下很快丧失斗志,战事并未拖久。等收拢了各部兵马,覃进孝得知,北面那支兵马在观望一阵后已经拔军而归,紧绷着的心才放松一二。他却不知,那支兵马正是川北兵备道夏时亨的人,他们接到张奏凯的求援从阆中出发,走到一半却又接到张奏凯要求退兵的消息。他们不明就里,也只好回军,但走了一阵,张奏凯那边又有败兵追来求援。如此一来,他们更加摸不清头脑,一边观望一边重新向南行进。

可也就是因为这来回一折腾,夏时亨的兵马没能及时赶到战场,及至张奏凯彻底失败的消息传来,他们眼瞧着战事已无翻覆可能、天色亦黑,只得怏怏退了回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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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车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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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广文禄被人从尸堆中拖起来时,他感到嘴里咸咸的都是腥味。勉强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满头早已给肆意流淌的血水完全浸湿了。

抬头已是天明,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却是罗威那粗犷的面庞。

“罗、罗大哥”广文禄扶着脑袋,晃晃悠悠走了两步才算站定,“我,我这是在哪儿?”

“昨日你在哪里躺下的,现在就在哪里。”罗威淡淡说道。

广文禄这时才看清,比起浑身血污的自己,罗威的光景不错。不但脸上没有半点污垢,一身夹袄更衬托起整个人很是精神。

“罗大哥,你这是”即便昏沉了一宿,广文禄还是能清楚记着当时与罗威照面时,他的形容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那时同样是衣衫褴褛,怎么一晃眼,他就像变了个人。

罗威瞧出他的疑惑,叹口气道:“你没死真算命大,来,先用这布抹抹脸,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

广文禄茫然无措,只能点点头。擦干了脸,除掉了凝结在眼帘的血块水渍后,他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样的荒林,一样坚硬而又冰冷的大地,不一样的是那堆积如山的尸首。纵横流淌的血溪已经凝结成一滩滩一条条的深红血渍,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摆满了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给它们绊到。尸体与血渍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与明媚的阳光以及湛蓝的天空格格不入。

罗威领路在前,一边走着,一边与他说话。通过交谈,广文禄了解到,昨日,包括自己在内的三千余名俘虏都给赵营驱逐着做了攻击官军的“先锋”。“先锋”说得好听,但听罗威冷嘲热讽的语调,也猜得出起到的作用基本与炮灰无二。手无寸铁的“先锋”,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军,自没有什么好下场。据罗威透露,三千余俘虏,最后活下来的,不足三百人。这涉及军中机密,具体人数难以得知,他也是无意间听来的情报,但和自己的估算也在伯仲之间,所以较为可信。而广文禄和他,都很幸运,是这三百人中的一员。

“那这三百人”广文禄犹豫着说道。

“昨日血战,官军大败。知道不,那个张奏凯,就是追着袁韬屁股打的张奏凯,都给割了脑袋。”罗威说完,不自觉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广文禄对张奏凯了解不多,只知道此人一直号称袁韬军的瘟神,袁韬军会从巴州转移到营山,全拜他所赐。如此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死了?

罗威摇着头说道:“还是赵营厉害,张奏凯不仅本人被杀,手下那二千兵,也七零八落。可赵营的损失,微乎其微。”

广文禄闻言,跟着惊叹了几声。他也知道赵营厉害,所以能击灭袁韬,但未曾想厉害到这份上。想当初袁韬军全军上下日思夜想的最大目标就是击败张奏凯,夺回巴州旧巢,如此“宏愿”,却在一夜之间,给赵营轻轻松松达成了。

“负责此间战事的覃千总觉得咱们作战有功,放言三千人中只要没死的,都不再是俘虏,改换赵营门庭。咱家命硬,没死了,被任命为个队长,带着三百人在此负责收拾战场。”罗威说话时,半是庆幸,半是自豪,“咱俩投缘,等你拾掇完自己,咱家去向上面申报,也给你个小队长当当。”

“多、多谢罗大哥抬举!”广文禄其实直到现在还是晕头转向,他对于局势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但对接下来怎么做完全没有概念,也对什么覃千总之类的人事关系两眼一抹黑。心中想着的,只是先依靠罗威站稳了脚跟,所以罗威叫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走了不久,来到一棵树下,广文禄看到树下有个人低着头坐那里打盹儿。

“老万,给套衣服。”罗威大跨步走过去叫了一声,似乎与那正在打盹儿的汉子很熟络。

那汉子被吵醒,有些不快,瞅了一眼广文禄,随机低下头去,略带些嘲讽说道:“又捞出来一个。”说着,向后摸了摸,抽出一件夹袄丢给广文禄,“就剩这一件了,有两个破洞,将就将就。另外裤子没了,兄弟若是难受得紧,就去那边死人堆里找找,总有几条品相好的。”

罗威这时拍拍手介绍道:“这是万勇兄弟,和我是老相识,现在也做个队长。这兄弟叫,叫”当介绍起广文禄,罗威却突然卡壳,神情间有些尴尬。

广文禄赶紧自我介绍道:“小弟广文禄,广是”

他这一说,罗威登时便记了起来,同是又怕广文禄把他名字来历啰啰嗦嗦又说一大堆,赶紧打断:“对,广文禄,平时就叫他”说到这里,又向广文禄投去求助的目光。

广文禄接着道:“就叫我禄子便是。”

那叫万勇的汉子显然对广文禄的兴趣不大,听他自报家门后也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后即板着脸道:“上头发话了,今日黄昏前,所有尸体务必清理好,不然拿办负责之人。”

“晓得了,晓得了。”罗威连说两句,同时对广文禄道,“听见没,这赵营的官,可不好当。当不好,保不准还得掉脑袋。”

万勇听他这话,却笑了:“我说老罗,你怕啥?昨日那生死劫都渡过了,还怕什么掉不掉脑袋的?”

谁知罗威却一本正经道:“话不能这么说,正是因渡过了昨日一劫,这命才更金贵了不是?”

三日后,赵营全军从营山县开拔。

对袁韬一战,结果是远远超出赵当世的预计的。

赵当世原本的计划是将袁韬打残,使之无力与赵营相争,然而再利用袁韬余部在营山县的势力,阻隔保宁府境内的官军南下袭扰,从而确保赵营撤出营山县的安全。谁想,首先是郭如克阵斩袁韬,而后又是覃进孝一孤军之力歼灭了对赵营威胁最大的张奏凯部,赵营出川之路瞬间通畅不少。

郭如克的战功,无可厚非,既是份内之责,又超额完成了任务,立一大功。覃进孝这边,就存在争议了。直白说来,对于覃进孝的逾矩军事行动,营中主流分成两派。一派持肯定态度,认为覃进孝能审时度势,立下汗马功劳,值得旌表。另一派则持激烈的否定态度,认为覃进孝罔顾军令,擅自行动,看似功臣,实则功贼。前一派,以昌则玉为代表,认为覃进孝虽有冒进之嫌疑,结果却大利于军,有功却罚,恐失众望。后一派,以侯大贵为代表,坚持应该严惩覃进孝,以儆效尤,否则军中条例,将成一纸空文。

两派在善后总结的军议上唇枪舌剑,辩论不下。赵当世经过仔细考虑后还是比较倾向于昌则玉的看法。诚然,覃进孝孤军深入,的确置军于险地,甚至忽视了郭如克及赵营本部的安危,但至少从结果上看,得到的回报是非常丰厚的。毫不保守的说,张奏凯这一死,赵营出川的时间至少可提前近一个月。因为单纯靠着袁韬余部,赵当世没有十足的把握牵制住官军,一旦张奏凯联合夏时亨等尾随过来,赵营还是得想方设法做个了结。如此一来,拖延出川时间事小,一时半会儿摆脱不开,甚至会引来其他地区官军的围剿事大。张令、谭大孝、孔全斌等元气犹存,都是有可能追击上来的,更遑论在夔州府静观战局之变的各部官军了。

所以,张奏凯的死,战略意义大于战术意义。没了他,官军在川北就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一个勉强可以协调各部统筹战局的角色。这对于赵营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利好。

赵当世对人,有赏有罚,赏罚公正。最后,他一锤定音,覃进孝这次擅自主张的军事行动,的确有违军令,但若理解为对战局机会的把握,罪有可缘。且因收获巨大,所以功罪相较,功大于过。论功行赏,仅排在郭如克之下。

有人还提起杀俘不详的罪责,赵当世对此一笑了之。首先,覃进孝有点小聪明,在利用俘虏时是作为作战“先锋”来使用的。这可就与单纯的屠杀俘虏有着天壤之别。他这么安排,实质上就把这些俘虏吸收成了战兵。他是主将,怎么打是他的权力,人死得多了,也只是指挥问题而非滥杀俘虏的原则性问题了。且从战后覃进孝吸收未死俘虏为兵的举动来看,前后呼应,无可指摘。再者,一旦俘虏多出本部的供养能力或是控制能力,杀俘之事,实乃常态。军队纪律的塑造要一步步来,是经济实力、部队章程、兵员素质等等综合作用下的产物,绝非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可以规避。赵营现在尚不能做到严禁屠戮百姓,何谈善待俘虏?一味急于求成与揠苗助长无异。

对于这个结果,覃进孝自己还是满意的。他一战成名,名声大噪,在官军中的名声甚至超过了侯大贵与徐珲,营中也四处流传着对此战的议论。他嘴上不说,其实心中窃喜,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一战最出风头的必定是自己,至于要不要那个表面上的头功,无大干系。

他没意见,旁人自更无言语。侯大贵虽然不爽,但毕竟与覃进孝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不可能死咬着他不放。况且赵当世已经拍板的事再去说三道四、满腹牢骚,自找不痛快吗?他之所以要怼覃进孝,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敲打作为自己参军的覃奇功。现在目的基本上达到,他也见好就收。

在袁韬以及李效山等人的营寨中,还是搜刮到了不少资财,全部没入军中。除此之外,杨科新等等从袁韬军以及张奏凯军投顺过来的人数,林林总总加一起,也有将近千人。这些人,赵当世还不准备处理,暂且编入青衣军不提。

做完了善后工作,赵当世急不可耐地继续东进。时间对于他而言,永远不够用。

二月底三月初,赵营兵马相继进入渠县境内。这条道,赵营曾今走过,轻车熟路。赵营在上游渡过渠江,在宕渠山逗留了五日,等山路上春雪渐融,方翻山而过。自从跋涉过渠江及宕渠山,赵营的行军路线有所改变,不再向东,而是转向了北面。

此前,军中一直存在声音,认为可以穿过重庆府,转进湖广,但这个提议被赵当世否决了。他否决的基本论点有三:一、路不好走;二、石砫宣慰司;三、施州卫。

这三点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重庆府内水网密布,尤其还要横渡大江,沿路关卡汛口不计其数,其中存在风险与艰辛可想而知,通过这条路,就如同通过一个筛子,以赵营现在的实力,不蜕层皮,要过去谈何容易。而以忠君爱国著称的马家掌权的石砫宣慰司绝对是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赵当世深信,吃过一次亏的石砫此时此刻定然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行动,只要一有机会,石砫是无论如何也要与赵营再拼上一拼的。赵营现在虽然体量远超昔日,但精锐程度反而有所下降,且各部建制多有残破,实际上的战斗力更低。再与石砫对抗,是下下之策。施州卫也是同样的道理,走重庆府,入湖广必入施州卫。有过前车之鉴,施州卫必然不会重蹈覆辙,赵当世不会傻到主动去撞这堵南墙。可以说,真要走这条路,最后能活着见着湖广太阳的赵营军将,不会超过五百个。

赵当世的打算,是走夔州府的山道。

夔州府多山,地形险绝,要去湖广,唯有走水路顺流而下一途。

赵营可以借路走嘉陵江,但想走大江通过夔州直下湖广,无异于痴人说梦。夔州至湖广的水路向来都是与川北金牛道并称的入川主干道,守御及其森严,沿江关卡无数。不说别的,即便赵营能竭尽所能搞到舟船,但不善水战的赵营想在短时间内通过有着“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瞿塘关简直比登天还难。

赵当世还是务实的人,偶尔行险,也是在成功面占比较大的情况下。他心里很清楚,赵营现在就像个虚胖子,体量大实力却弱。在没有安定前,一切硬仗能避则避。因为一旦营中主力遭到重创,看着偌大的赵营极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审时度势后,他的决定是迂回前进,走的依然是夔州府,但出川的第一个落脚点,却不是湖广,而是老家陕西。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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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浊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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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处四川东北角的夔州自古便号称川东咽喉,其地扼守江关,为四川东面之门户,“控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南宋王应麟亦曾以“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形容夔州的紧要。

与川北以陆路为主的交通方式不同,因着三峡群山险峻异常,要从四川东面去湖广,水路最称便捷。自奉节登船顺大江而下,过滟滪堆不出一日即可至湖广。唐代诗仙李白甚至有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叹咏。白帝城即在夔州的首府奉节,而江陵则为湖广重镇荆州府的治所。两地相隔千里,一日当然到不了,然而通过这种夸张,从侧面也可看出夔州水路的畅通发达。

只是,对赵营而言,想走水路通过夔州,不现实。

夔州设立之初,便作为川东军事屏障而存。明廷在此地设有瞿塘卫,十分重视。其军事思想便是以瞿塘卫为中心,周遭并以云阳的前锋营、大宁的大宁营、万县的天生城等军镇营寨拱卫守护,相望守护,从而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军事禁区。

崇祯七年,张献忠由郧阳入川,“犯夔州,贼不得入”。同年,“归州贼自来虎八千人走蜀,刘承缨遣支罗百户杨名世,败之巫山赤溪铺,斩自来虎”。另有群贼屡攻夔州无果,“一路还楚,一路经自通江经百丈关、阳平关入甘肃”。无不顿挫夔州城下,可见其地之险要难攻。

赵当世量力而行,不认为依靠赵营目前的实力能顺利拿下夔州,再走水路进湖广。但出川迫在眉睫,也无法继续逗留原地,裹足不前徒失大好时机,所以思来想去,与昌则玉等人定下了个迂回之策。

所谓“迂回之策”,顾名思义,重点就在那个“迂”字上。怎么迂?赵当世的想法是,走陆路,而且是夔州的陆路。

夔州虽说以水路为主,但那只属于通衢大道的范畴。实质上,奉节以西,夔州的山势还算平缓,山路也远没有三峡那么陡绝难行,故而对北、南、西三个方向,均有陆路可通。赵营当初,便是翻过了西面的宕渠山,再北上进入了夔州府内的达州。这条路,赵当世还要再走一遭。他的计划是以达州为中转站,到达达州后,不再如几年前,向东经新宁、万县进入施州卫,而是转向北走,先到东乡县,而后,自东乡一路北行,直抵川陕交界处的太平县。

实质上,这条出川的路线,也并非赵当世首创。早在崇祯七年,就有“兴安、汉阴流寇由东乡、太平入川”的事例。赵营中不乏混迹辗转多年的老兵,他们也有好些曾走过这条路。譬如景可勤就走过,昔年他就是与其他营头从太平县流窜入川,数败后归附了张献忠。张献忠等营“未破夔州,由大宁、大昌至巫山,旋至开县、云阳,而东江、东乡、新宁、仪陇、广元”,景可勤等其他流寇渠首才得以在川中开枝散叶,成了摇黄贼的前身。是以,比起其他将领的满腹疑虑,茅庵东、景可勤、杨科新这些“川中老贼”,反倒对赵当世的决定未感任何吃惊。

崇祯十一年三月初,时隔三年,还是那个赵营,又一次兵临达州城下。

现任的达州知州看来也是个硬骨头,早先一步将兵民聚到了城中,很有死战到底的模样。但三年前的兵灾给达州城造成的极大破坏至今仍存在后遗症。别人看不出,赵当世这种战场老人一眼就能瞧出城池的破绽。想必这知州以前没打过仗,并不知道看似修整完善的城垣防御系统实则纰漏百出,不符合最基本的战场规则。真要打,赵当世有信心在五日内再度坐上达州衙署的太师椅。

只是,他却没有在此地死磕的打算。据探查,达州城戍兵统共千人不到,勉强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兵,顶多二千人。这点兵力,对赵营是完全构不成威胁的。强弱之势显而易见,赵当世相信达州知州也看得出实力相差悬殊。故而,只要赵营不打达州,达州当也无胆主动过来撩拨。

赵当世更在意的,实在达州东南面的梁山县,犹记昔时,梁山县会同云阳前锋营、天生城谭氏等会兵进攻赵营的盛大场面。只是到头来功亏一篑,不但三地联军被赵营打得土崩瓦解,就连联军的“盟主”、梁山县实际上的主事人、涂家的家长涂原也成了赵营的阶下囚。有此过节在前,梁山兵与赵营实可谓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在抵达达州的次日,赵当世就接到了军报,报称梁山县有异动,一支兵马已到新宁县附近观望。看来,梁山兵报仇之心不死,仍想着一雪前耻。

郭如克曾与梁山兵交过手,深谙其部技战术,主动请命出击,放言称不但要击灭新宁的这支梁山兵,更要直捣黄龙,将梁山县也拿下来,并将梁山涂家杀个鸡犬不留,好从此教人知道挑衅赵营的后果。

先讨军的前营是赵营的定海神针,赵当世轻易不会动。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知道挫败梁山兵的难度并不大,但赵当世依然拒绝了郭如克的请战,原因无他,没有必要而已。战争从来都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却不是必须,一味穷兵黩武最终只会自取灭亡。放眼当下,夔西地区,除了梁山兵,再无其他成建制、成规模的部队能对赵营造成威胁。赵营此阶段的目的在于快速转移,在此方针指导下,一切会对行军造成阻碍的军事行动都应该摒弃或是再三考虑。只凭梁山兵一支孤军的体量,亦难以真正牵制住赵营的脚步。

基于这种考虑,赵当世认为以放弃全军前进的代价与区区千余梁山兵周旋,得不偿失。且不论梁山县内堡寨纵横,防御体系极为完善,十天半个月啃不啃得下来还两说,就算郭如克大发神威,当真一举攻取了梁山县,又有什么用处?徒耗宝贵的时间与精力罢了。赵当世现在关注的,只有整个赵营发展的局势,至于那些个私人恩怨,姑且都放在一边。

不过,赵营可以不管梁山兵,但看梁山兵的动向,反很有一副拼死一搏的姿态。做好准备,不必担心梁山兵会对大军造成严重的损伤,可如此一来,时时防备身后的威胁,赵营的行军速度势必将受到极大的拖累。这也是赵当世不愿意看到的。

如何做,才能不被拖入战争的泥沼,同时又能安稳地抽身而去?

赵当世想到了涂原。

说起涂原,倒也是个传奇。自打当年被侯大贵突袭俘虏,他待在赵营,粗算也有个三年两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从前期的顽抗不屈、绝食抗议,逐渐演变成了勉强生存,直到现在的安之若素。与三年前相比,现在已年逾耳顺的涂原固然清瘦了不少,在不断的随军锻炼下,却是更加精神矍铄。涂原想的很开,早已打消为君王“死社稷”的想法。所以,能在赵营坚持三年,形相愈发清癯,这不仅是身体上适应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心态上的平和。赵当世有时到后营走访,也会和他聊上几句。若是不知情的人很难想象,原本该势不两立的二人,居然能谈笑风生。后营有不少妇孺,她们平时没事,也喜欢聚到涂原处听他扯闲。每次,都是到了散归的时候,她们才会一拍脑袋,“哦”一声提醒自己,这风趣幽默的老头依然还是一介俘虏。

话归原处,留着涂原,是有原因的。比如当下,他就能派上大用场。

赵当世认定,比起三年前争斗引发的旧怨,梁山兵之所以至今不死不休,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认定家长涂原是给赵营害了。毕竟,被凶残的贼寇掳去,多年音讯全无,任谁都不会认为家人会有好下场。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让梁山兵打消这种复仇念头的,非涂原本人莫属。

一个人,足以使一场兵灾消弭无形。如此便宜卖卖,何乐不为?

“涂老,吃了这杯酒,当我困你三年的赔礼。”赵当世微笑着,端起小酒盅,敬涂原道。

灰须灰发的涂原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了自己明日就要回梁山,双颊微微泛红,容光焕发。他点点头,一饮而尽,叹气道:“你养我三年,也费了好多粮食。我这老身子老骨,愈加精实了,又如何当得起你的赔礼?”

赵当世笑笑道:“涂老说笑了。困涂老于此,迫不得已,还请涂老回去后,容情一二。”

涂原“呵呵”笑了,眉目间甚是慈祥,可是赵当世不经意间,目光却掠到他双眸中透出的一丝凛冽的杀气。赵当世心中“咯噔”一下,移开视线,只作不见。

“话说回来,我这人都老了,回去又派啥用场?族中年轻后生,个个年轻俊彦。我这老掉牙的回去,还指手画脚些什么?”

赵当世不知该怎么回答,讪讪道:“涂老年高德劭,回去梁山,涂家必然兴旺发达。”

“呵呵,兴旺发达的好呀。生一窝窝的涂家崽子,好到时候让你这些贼寇一勺烩了痛快吗?“涂原原本缓和的语气至此陡然一转,极尽锋锐,赵当世心头一震,不由抬眼看去。只见眼前,涂原早已满脸通红,皓发皆张,状若金刚怒目。

“涂老,你这是”赵当世轻咬下唇,右手不自觉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狗崽子,实话与你说了。你困我三年,我忍你三年,今日答允回去,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涂家!”涂原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一声,都竭力压低声音。可越是这样,那长眉之下犀利的眼神,以及紧绷到扭曲的面部肌肉,更让赵当世心中戚戚。

“我赵某仁至义尽,涂老如此想,赵某已无能为力。”赵当世冷言说道。

涂原的脸面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怒气,而那通红的脸庞便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令赵当世不得不暗自握紧了腰刀。然而,正当赵当世感到涂原的愤怒一触即发之际,涂原的脸色却在一刹那突然平和了下来。如同从天际跌落至深潭,涂原的表情也在几个呼吸间平静到如一潭清泉般平静。

“酒吃够了,老头子也要睡了。”涂原面如冷霜,拂袖而去。

赵当世任他离去,没有半句言语。独坐案前,他心中就像有头猛虎在扑腾。在某一个瞬间,他几乎要弹身而起,传令郭如克即刻出兵踏平梁山县,不过,这样的冲动还是随着更多的考虑而慢慢淡薄下去。

“哼,你能为了你涂家人的性命考虑,难道我便做不到为我赵营子弟考虑?”如此一想,赵当世登时云淡风轻。

次日,涂原便由赵营兵士“护送”到了新宁。此前双方就已有往来,但当涂原真正出现的那一刻,新宁梁山兵自上而下,无不潸然泪下。他们大多是涂家以及受到涂家恩泽的子弟,对涂原这个涂家的家长的感情自非对待寻常长官可比。负责此次俘虏交接的赵营军将,见此场景,也都嗟叹不已。

接到涂原的当日,除了留下少许兵力在新宁观望戒备,梁山兵绝大部分都即刻撤回了梁山县,这情形在赵当世的意料之中。和赵营相仿,梁山兵也不打无目的之仗。他们出兵的理由正是为涂原复仇,如今涂原安然回归,梁山县上下心满意足。对于拖延赵营这种既不在职责范围内,也超出自身能力的作战目的,涂家及梁山兵们从未想过。

计划达到,夔西的这颗绊脚石兵不血刃就给移除,赵当世心中甚悦。只是,赵营的路仍遥遥无期,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三月中,赵营全军从达州开拔,历形同虚设的东乡县,踏上了前往川陕交接太平县的道路。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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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浊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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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冬春之交,横跨西北至东南数省的流贼变民之局势依旧风云诡谲。上到一州、下到一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流贼几乎遍布了这片广袤大地的所有地区。没有人知道,这场动乱究竟将在何时才能逐渐消弭,但就明廷方面而言,十一年的开端,显然振奋人心。

去年底,与闯王李自成齐名的巨寇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南阳一带遭到了援剿总兵左良玉的突袭而大败,张献忠本人亦在混战中负伤,由义子张可旺拼死力救方得免。西营元气大伤,退入房县、竹溪的山区暂避。左良玉骄惰之名在外,明廷也曾多次责备他剿贼不力,然而,每每对上张献忠,他却精神百倍,分外卖力。原因无他,私怨罢了。早在崇祯九年,流窜于河南的张献忠在攻打许州时杀了左良玉的哥哥,由此结怨。明廷在这一点上,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除了张献忠,年初,另一大巨寇闯塌天则归顺了明廷。闯塌天刘国能,即当初老闯王高迎祥的手下干将,自高迎祥被俘后,一直辗转于郧阳、湖广、河南三省交界处,负责维持流寇方面对于郧阳通道的来往顺畅,秦翼明等部官军与其交手多次,互有胜败。然而还是左良玉,击败张献忠后,挟大胜之威再接再厉,与昌平总兵陈洪范合作,在郧西地界大破刘国能,刘国能力歹势蹙,向官军乞降。刘国能出身庠生,当初被掠入贼,身不由己,一向以智勇双全闻名,又事母至孝。其母常晓以忠孝之道,他之所以投降,固然是因战败,其实也为了遵奉母命。

四川方面,二月间,蓬溪知县陈惇前脚送走赵营,后脚则遭到了闯营的侵犯。但他与谭大孝合作,破之于张家山。李自成闻讯大怒,聚兵倾巢而至,谭大孝退却,蓬溪也失陷。但此时洪承畴已到四川,他敏锐发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之前,因闯营在川北分营各动,如水银泻地,官军顾此失彼颇是疲于奔命,而闯营的主力也飘忽不定,难觅踪迹。李自成因怒兴兵,将兵力聚集一隅,无异于自投罗网。洪承畴布策,先以兵力围困,将闯营逼入死角,后又以四川羸兵诱闯营。李自成时卧病未愈,军宜大事分诸将共决,诸将意见有分歧,当中急于突围者分出一部追击羸兵,中了曹变蛟等部官军伏击,死伤千人。余众见事蹙,分崩离析,各自为战,登成一盘散沙。李自成无奈,率本部兵马数千突围北奔,后续又遭李文胤、刘逵等部官军追杀,虽然勉力冲出,但死伤很大。原本结成一股绳的闯营联军,也自此宣告散伙。

眼下时节,巨寇以李自成、张献忠等为最,而其他各贼各寇名号虽多,可皆无大气候可言,弹指可灭,明廷的重点,也是放在李、张等活跃的区域。李自成虽败,但逃亡进甘肃,挫败了甘肃巡抚汤道衡、总兵柴时化的进攻,肆虐活跃于陕甘川交接的山区,洪承畴既要善后川中,又要再次领兵入甘,一刻也没得空。

陕西、四川官军兵力聚甘肃川西继续追逐李自成,河南、湖广官军兵力则围剿张献忠、刘国能等。但张献忠、刘国能先后或败或降,河南、湖广的官军便掉转枪头,开始打击尚在活跃的以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为首的流寇集团。罗、马论实力地位,几与李、张相当,官军从不敢小觑,他们当下流窜于豫东南、楚东北一带,故豫楚官军的重心也向东面倾斜。

陕川兵聚于西,豫楚兵聚于东。如此一来,川东以及楚西一线,大为空虚,这对于近日出川的赵营而言,何其幸运!

三月初,赵营进入夔州最北端的太平县。东乡县至太平县间虽有路,可千回百转,也很难行。赵当世真走,才发现当初高估了此路的可行性。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这条路,那么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山区气象突变,途中又下了一场雪,赵营分十余路在连绵群山中艰行,各营各部死伤、走失的兵士多有,甚至还有不少队伍迷了路,误入当地百姓的堡寨,给结社自保的百姓全歼的惨痛事例。这还不算,到了路程的后半段,东侧出现了一大股官军,为数近两千,日夜不停袭击骚扰赵营的行军部队。赵当世组织了几次反击,但官军每每都很机敏地先一步撤离,匿入山中,由此可见,这支官军必十分熟稔这片山地的地理,乃是有计划地对赵营打击。

在此不利条件下,赵当世不愿继续与这支官军纠缠,只能催促加快行军速度。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营越是着急,反而越是前后拥堵,继而分散迷失。这山区的后半程路,几乎花了一倍于前半程路的时间才算走完。而当中人员辎重的损失,更是爆炸性增加。到达太平县后,赵当世简单点击了下人数,在这段近三百里的山路中,赵营各部走失、战死、逃亡、受伤的人数总计超过了五千人,虽说这五千余人中赵营的嫡系主力占比微乎其微,但数字还是让赵当世触目惊心。要知道,他选择的,可是当初自认为最妥当的一条出川路。倘若当初没有走这条路,可以想见,赵营的损失必然更加惨重。

死在那支从东而来官军手下的赵营兵超过千余。赵当世后来才知道,来者是大宁参将刘贵的兵,他与守备庞来分兵两支,轮番前来袭扰。刘贵与庞来都是瞿塘卫世袭的卫所官,对整个夔州府上下的地理地势都烂熟于胸。强龙不压地头蛇,赵营是强,但遇到这样的敌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完全力不从心。而赵营全军进入太平县郊略微平坦的地区后,大宁兵就悄然退走了。

“官军中从不乏善战之士啊!”赵当世遥望身后那片影影绰绰的群山,揽辔长叹。大明朝虽然腐朽,可说到底依旧是这天底下最强的政权。当中才智勇武出挑者,何止车载斗量?不过一个小小的参将,都能利用不到两千的兵力给自己造成近五千人的损失,由此可知,大明朝怎能称无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巍然的大明朝,居然最后就灭亡了。

时也,命也。

赵当世从不愿意给大明朝的失败找任何理由。因为要找,无论出哪个方面,都能针对性说出无数促使它最终失败的理由。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的分析,都是纸上谈兵之辈的马后炮。当一个政权,自上而下都已经烂透了,找出它任何的缺陷都是轻而易举的。将它们一一列举下来,既无意义更无必要,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喜欢以一个最终的理由来解释大明朝灭亡的事实——命数已尽。当一个政体的制度已完全无法适应社会的发展生产、无法调和阶级之间的矛盾时,它就注定要走向灭亡,通俗而言,就是失去了天命。

赵营没有在太平县过多停留。残破不堪的太平县同样对赵营无能为力。

休整三日,赵营拔军北上,过大竹河,再次踏入陕西地界。

因官军部署的关系,赵营途径的紫阳县、兴安所乃至平利县皆无大股官军驻扎,除了韩衮领马军将一小撮欲图试探的官军驱逐过汉水以北外,别无战事。

月到中旬,一路顺畅的赵营过白土关,进入竹溪,并占据了东面的竹山。此二县皆在山中,地小民少,且县城都残破不堪。其中竹山县甚至“七年为贼屠陷,至八年知县黄应鹏仅栖草舍数椽”,昔日赵当世还在郧阳时就见识过这和乡村相若的县城,时过境迁,年年被兵的竹溪、竹山二县非但没有转好的迹象,反是愈加破敝。其实朝廷后来又派了几名县官过来,意图治理振兴,但这些人贪生怕死,大多称病不上任,有的甚至在就任中途以“贼兵塞路,难以通行”为由逗留不前。二县也因此无人管理,日益荒废。二县虽破,也无粮草,但它们都算湖广地,所以对赵营的转进有里程碑意义。

赵当世知兵,通过私下的查访已经了解到经过长期的行军与作战,赵营军将们的士气如今处于一个非常萎靡的状态,甚至时有怨言发出。体谅兵士之心是一个统帅必备的素质,赵当世找来王来兴与水丘谈,合计了一下粮秣,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就在竹溪,大宴一日。一来庆祝全军抵达湖广的战略目的达成,二来也为犒赏劳累长久的全军将士。

说是“大宴”,其实酒水无多,肉类也寥寥。但对于风餐露宿这么久的赵营将士而言,喝上一口清冽的淡酒、尝一尝荤腥的滋味、吃上一次撑大肚子的饱饭,已是最大的满足。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高台之上,侯大贵、徐珲轮流讲话,赵当世最后一个发言,慷慨陈词。既回顾了往昔的峥嵘,同时也展望了未来的光明。作为赵营的一军之主,赵当世明白,无时无刻他都不能让营中任何一个人对赵营的明天失去信心。如何才能做到?最重要的便是他自己对赵营永远充满信心,即便这种信心有时候来自于盲目的坚持,但赵当世并不认为它是一种欺骗。相反,它是一种激励,就如同虚无缥缈的宗教,它给人内心以支持,让信奉它的人充满着动力。

赵当世有了这份信念,他才能继续领导全军前行;所有人都有了这份信念,赵营的旗帜才能屹立不倒。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全场肃静,鸦默雀静。无数张脸都怔怔望着赵当世。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赵当世第三次高呼,热泪纵横。也不知为何,任凭风吹雨打,他从未低头,更别提流泪。然而,每当看着这一张张黑白方圆皆千差万别的面庞,他的内心总会生出一种炽热的感动。有他们在,赵当世从未感到孤独;有他们在,赵当世无所畏惧。

三呼完毕,赵当世端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营中酒不多,为了满足今日大宴人人都能喝上几口的需求,酒里面无一例外都兑了很多水,口感很差。但赵当世此时只觉它是人世间最美味的醇浆玉露。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高台下,密匝匝耸动着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高呼了这一句。随后,几乎是是在一瞬间,全场千嘴万口,爆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吼声——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震耳欲聋的大吼令赵当世不禁有些眩晕,高台下的吼声一次盖过一次、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次,都,都震人心脾,又动人心扉。赵当世举手大呼,想要让大家冷静下来,然而,众人见他抬手张嘴,欢呼声更加热烈。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这竭尽全力的吼声中蕴含着众将士们心中最朴素的愿望。这声音是那么雄浑有力、击穿人心,以至于直到此宴过去的三日后,赵当世的耳中仍有余音萦绕。

驻扎在竹溪与竹山一带的赵营并没有急着东出群山进入汉江平原。湖广的局势十分复杂,各势力犬牙交错远超川陕,在未明确敌我态势的情况下,远道而来的赵当世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一日,散布出去的夜不收有人回报,在东面的房县、保康县周遭发现有数股兵力游荡。这不禁令赵营上下紧张起来,因为此前没有人对湖广的形势有过深入的了解。房、保康二县和竹溪县与竹山县相仿,均立县于山中,属于大巴山余脉地区。回想起出川时在太平县山中遭到土著官军袭击的惨状,不由得赵营军将们不人人自危。

赵当世防患于未然,立刻派覃进孝部分兵把守住竹山东面的数个隘口,同时令郭如克沿着竹山南面流向北的竹溪河、堵水驻扎。军令下去不久,覃进孝却派人回到了大营。赵当世本以为他那边出了什么情况需要通报指示,岂料覃进孝此次押来了一个“探子”。

据覃进孝的人称,本部兵马分兵驻扎东面各隘口,先后两天,皆发现有数人在林中远远窥视。昨日,这几人居然大着胆子接近了一个隘口,覃进孝便将他们包围一并擒拿了。本以为是官军的斥候,但那数人中为首的自称有要事要见“大掌盘子”,覃进孝觉着这些人衣装不似官军,感到有些蹊跷,便交付到大营决断。

那数人被押解上来,赵当世举目观之,发现当先一人身材挺拔,气宇不凡,很像是渠首。然而细看之下却发现,比较其他人,此人的年纪却又是最轻的。虽然皮肤较为黝黑,显示出几分沧桑,但只看眉宇,几乎是个少年。

“尔等中,谁为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当世张口便问。

果不出所料,那少年前跨一步,拱手微微躬身道:“回掌盘,小的便是,谨听掌盘子问话。”

赵当世听他对答非同一般,来了兴趣,再问道:“你是什么来历?”

那少年点点头道:“小的张可旺,家父正是八大王。此前奉家父命来交涉,但忘了提前传报,与贵营有些许误会,请掌盘见谅。”

“八大王”是崇祯元年就起事的老寇,赵当世与之也曾有一面之缘。不过,赵当世很清楚记得,早在崇祯九年,他就被时任河南巡抚陈必谦、守备尹先民击败且被俘于舞阳新店。所以,此“八大王”绝非彼“八大王”。而当今之世,冠“八大王”之号者多有,只是到了现在,敢对外直接以“八大王”自称而旁若无人的,仅有一家。

这一家,即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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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浊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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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义子众多,年才弱冠的张可旺在其中本并不出挑。然而,去年底张献忠负于左良玉之役中,张可旺不顾生死,救张献忠于乱阵,自此一战成名,并受到了张献忠极大的厚爱与信任,在西营中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看得出,张可旺能受到重用并非仅仅因为救了张献忠的命,赵当世与他交谈几句,便发现此人为人处事之老练,远远超出实际年龄。

“家父驻兵于房、保,与官军拼杀。今闻闯将至,特派晚辈前来结谊。”

听是张献忠那边来的人,赵当世本想看座,然而想想还是暂且收了嘴,任由张可旺继续站着,问道:“八大王已知我来郧阳?”

张可旺愣了愣,乃道:“是。家父一直密切关注各省义军之动向,闯将来时家父本想差人接应,只是苦于官军纠缠个不住,无奈作罢。”说到这里,顿了顿,再道,“家父常言,闯将乃当时一等一的豪杰,只惜一直无缘得见,深感遗憾。今贵营到来,可算了一桩心愿。”

赵当世笑道:“过奖了,赵某不过一个乡野匹夫,何敢承八大王青眼。”说完问一句,“且不知贵营现驻何处?如此厚爱,赵某必得上门拜谢!”

这话一问出,张可旺的目光忽地就闪避到了一边,赵当世张嘴欲再言,张可旺先道:“实不相瞒,我营当前与官军周旋,形迹无定,就晚辈回去,也得留心营中标下的暗号,方能寻觅到本营所在。”说着,脸上流露出抱歉的神情。

“哦,原来如此。”赵当世笑了笑,没再抓着这话题不放,转道,“我营初来乍到,不知此间凶险,张兄弟可否提点一二?”

张可旺连连摆手:“提点称不上,闯将既问,晚辈自知无不言。”说到这里,赵当世手一挥,左右搬来几把凳子,张可旺连连称谢,坐下后指手画脚着续道,“眼下豫楚官军集聚桐柏山以东,留在郧阳境内的数目不多,仅昌平总兵陈洪范、石屏副将龙在田两支而已。陈部现在襄阳,龙部则在宜城。”

赵当世点头,相信张可旺所言八九不离十。从房县、保康县再向东出了群山,就到了襄阳、宜城之间。官军分驻二地,明显是为了防止藏匿于郧阳山中的贼寇再向北南渗透。

“这两部兵马加一处,统共有个四千人。其中陈洪范二千五百昌平兵,龙在田一千五百滇中土兵,皆颇难对付。”张可旺接着说道。

赵当世这时又问:“且不知八大王尚有多少人马?我听闻前段时间贵营曾在左良玉那孙子手下吃了亏。”

张可旺看了看赵当世,朗言道:“左良玉奸险小人,趁我营不备突施冷手。我营虽不利,但元气未伤,尚存万人。”说着,挺了挺胸脯,脸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赵当世抚掌笑道:“八大王用兵如神,进退有序,实是我辈楷模!”

又谈几句,赵当世明显感觉到张可旺的言语开始混乱,对话题的把控能力也开始左支右绌。年轻缺乏经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看得出,张可旺此来,前期并没做许多准备,的的确确只是来“打个招呼”罢了。

“今能见闯将尊荣,真三生有幸。”再聊一会儿,张可旺站起来,准备告辞,脸色诚惶诚恐,“晚辈来得匆忙,未带些见面礼,还请恕罪。”

赵当世摇头道:“比起八大王,我赵某是晚生后辈。该当是我先登门拜访。”言及此处,想想道,“赵某对八大王仰慕已久,听其尊身就在咫尺,恨不得插翅飞去相见。怎奈大军方定,军务千头万绪一时难以调理。此间缺我不得,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亲去拜见八大王。不若我营中先差一人,替我去贵营走一遭,聊表心迹,不知意下如何?”

张可旺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连声称是道:“晚辈来前家父也万般叮嘱,说若闯将公务缠身,切不可强求以致因私废公。天下义军是一家,而今贵营来了郧阳,与我西营更是亲上加亲,日后互相仰仗的地方还多。赵营安顿好了,连带着我西营才能跟着好。”

赵当世叹道:“此言甚是!”

张可旺笑道:“家父与闯将神交已久,早晚必将相见,不差这一时。贵营只要有人去,家父知闯将心意,想来高兴之情不会减灭半分。”

赵当世点头称是,复寒暄数句,张可旺便即告辞。当他离去时,赵当世已找好出使西营的使者。不是别人,却是杨招凤。

之所以会差杨招凤代己去见张献忠,一方面是赵当世对他的信任。认为他不但读过书,有见识,且为人处事也颇进退知礼,足以担负起这个出使的任务。另一方面也有向张献忠针锋的意思——你能派个弱冠的后生来见我,我营中难道就缺少年英才?

自打被降职观察以来,杨招凤明显发现赵当世有意无意,常给予他表现的机会。他知这是赵当世有意提携他,心中自是感激涕零,只觉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难报赵当世的恩情。这出使之事,当然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送走张可旺一行人并杨招凤等后,赵当世找来了昌则玉。

昌则玉很爱读书,平日里几乎手不释卷,然而出川路上羁劳艰险,他并没有功夫抽出来看书,所以这两天好容易在竹溪、竹山二县间定下,没有要事,他都窝在自己的营房里抚卷细读,用以解渴。这时接到赵当世传令,其实心有不愿。

“张献忠派人来了。”赵当世开门见山,点名要义。

一听此话,昌则玉原先还有几分倦怠的表情立即恢复了神采。他自视甚高,每自比张良、诸葛,着眼点都在军略大局,军中小事杂事从来不管不顾,本以为赵当世在处理日常军务中有了什么麻烦,没甚积极性,哪想到“张献忠”三个字突然冲入耳中。

“张献忠”昌则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

赵当世说道:“此人鼎鼎大名,我却是从未谋面,日常听人说起事迹,也是参差不齐,难辨真伪。军师沉浮多年,当知其人。”他说这话,确实没有诳语。李自成、张献忠,说起来都是明末风云人物,可和绝大多数人类似,赵当世对他们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他们在原本历史上一些节骨眼的大事,至于更加具体的事迹,并不清楚。

从寥寥几件早被传得失去了本身真实性的大事上,绝难判断一个人,无论张献忠是敌是友,赵当世都希望能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这一点上,在流寇集团中摸爬滚打十余年的昌则玉的阅历与资历是他望尘莫及的。

昌则玉想了想,抚须缓声道:“我对此人,实则知之甚浅。但将所知说出,主公听听便罢。”

赵当世闻言一愣,随即想起昌则玉的履历。他最早追随王嘉胤,而后辗转腾挪这许多年,其实都没有跳出王嘉胤以及王嘉胤余部的系统。如果按崇祯元年数大寇并起来划分最原始的流寇内部态势,那么王嘉胤、张存孟等其实和高迎祥、神一元等分属不同的流寇系统。按小了分可以说是地域上的派别,但按大了分,也可说是流寇边军系与农民系的不同。

张献忠虽然是崇祯三年才起事的“晚辈”,但按照部队成分看,与流寇边军系更加亲近。而且其人自起兵始,都是独立成营,从未依靠归附过任何人,是以,昌则玉在王嘉胤那边玩得再风生水起,实则和张献忠等的交集并不大。

不过纵然如此,昌则玉好歹一直游走栖身于流寇集团的“上层”,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也比赵当世这种常年在底层打滚的泥腿子来得多。

“此人乃延安府肤施县柳树涧人氏,早年干过多种营生,也当过兵戍过边,但到底生性不羁,最终落草。崇祯三年在米脂起事,初号‘八大王’,后为与清涧人称‘南营八大王’的区分,故名‘西营八大王’。”昌则玉边想边说,“西营初成员多为大盗响马,张献忠又以曾为边军之便,延揽了不少明廷边军军将入伙,部众战力颇强。崇祯四年王嘉胤死于曹文诏手,他与曹操、老回回等共推王自用为首。我在那时,与他有过往来。”

昌则玉曾是王自用的谋主,当初王自用能上位,压服众寇,离不开昌则玉的谋划。昌则玉在内支持,张献忠等在外支持,两边合作,才有了王自用后续号称“紫金梁”,一跃成为王嘉胤之后新一代群寇之首的结果。

“以军师之见,此人如何?比之李自成如何?”赵当世问道。他知李、张皆为不世出的枭雄人物,但那只是基于对原本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看法。他很想知道,不知道原本历史轨迹的昌则玉就目前为止对二人的评价是怎样的。

“这”昌则玉闻言沉吟,看得出,对这二人的比较,他也需要考量。

“哈哈,一时兴起随口问问,军师不必较真。”赵当世笑着说道。

昌则玉似乎并没有因为赵当世的解释而转移思绪,他又考虑了一下,郑重而言:“以我愚见,明廷为鹿,天下共逐之。遍地宵小,皆为狐犬豺狼,充其量最多不过熊罴而已。李、张人杰,出于人上,可称狮虎。”

“狮虎?”

昌则玉颔首:“李自成为狮,坚韧不屈,且能聚群力,善于服众;张献忠为虎,凶狠狡猾,且霸道蛮横,从不屈人下。”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狮虎乃百兽之王,军师以此比喻二人,足见重视。”末了,半带调笑加问一句,“狮虎都给他俩占去了,且不知按百兽而比,我在军师心中,分属何者?”

他本以为昌则玉将百兽中最尊者都说去了,是个难得的失误,正打算看他尴尬,岂料昌则玉半点犹豫没有,几乎脱口而出:“纵狮纵虎,厉害顶天了不过在陆上逞逞威,何足道哉!主公非常人,怎能以寻常走兽相比?我之见,比起当时群雄,主公当之无愧,就是腾于九天之上的飞龙!”

赵当世“啊”了一声,面现讶异,没想到自己“作茧自缚”,一番话到头来令自己尴尬。

昌则玉面不改色道:“主公,属下虚活这四十余年,也算历经人事,目前兴风作浪于明朝天下的诸多强人也七七八八见过个遍,及至遇到主公,方知超凡脱俗之含义。李、张虽强,也只是一时之盛,以主公之才德,才是能够开数百年太平的真命英杰!”

赵当世连声道:“军师过誉了,军师过誉了!”心想你这厮舌灿莲花,奉承褒奖之言信手拈来,几乎展现于无形,如此能耐,无怪当初王自用心甘情愿对你言听计从,我不是王自用,可不吃这一套,想完续道,“我赵某没那么远大的理想,走一步看一步,只求为自己、为我赵营上下每一名将士都某个好的归宿,便心满意足了。”说完,笑了一笑。

昌则玉长眉一耸,抬眼瞅了瞅他,继而默然将视线下移,没再说话。

赵当世重新挑起话题道:“前面说到张献忠,军师说他是虎,看来不好对付。”

昌则玉点头道:“不错,此人性格刚烈,报复心极强,更兼极善于应变。若与他结下梁子,不是善事。”

赵当世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你看着这张献忠来意,是敌是友?”

“怕敌大过友。”

“哦?此话怎讲?”

昌则玉正色道:“李自成与张献忠相恶,想必主公也知道。而今主公与李自成过从甚密,一个为闯王,一个为闯将,张献忠心中,自然会有抵牾。”

赵当世挑眉问道:“你说张献忠认为我是李自成那边的人?”

昌则玉一捋美髯:“不是我说,此世人皆知之事也。主公不但在老闯王死后公开支持李自成继任闯王,更在汉中策应其避难,而后二营又一同入川作战,如此作派,张献忠就算不相信主公是李自成一派也得相信!”

“这倒是堕入李自成彀中了”赵当世目关移下,颇有些落寞。此前,他竭尽全力想与闯营撇清关系,谁知万般努力下,好歹没被闯营吞并,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怎么避免,也无法改变外人眼中自己是闯营一系的看法了。

这倒不是说赵当世看不上闯营,恰恰相反,能傍上闯营,是赵营最大的福气。只是这份福气,放在当下却不太好使。

众所周知,近些年,李自成一直待在陕西发展,即便联营而动的最亲密战友高迎祥都率部出了外省,他也岿然不动。反之,张献忠、罗汝才等部却纵横陕外数省直到现在。流寇中,以陕西出身的势力最大,所以,每到外省一处,本地的土寇山贼都会望风披靡,寻求依附。本来,在豫、楚等省影响力最大的非高迎祥莫属,但他失手后,产生了权力真空。陕西、四川不必说,经过激烈角逐,最终是李自成与赵当世胜出成为最大的赢家,而河南、山西、湖广等地,闯王遗留下的权力则被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三人瓜分。这三人中,又以张献忠为第一。

罗汝才与李自成关系一般,赵当世也没过接触;马守应与李自成算有些交情,但一来距离远,二来实力不算太强,现阶段也不顶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赵当世到了湖广,实际上就是到了张献忠的地盘。既如此,与李自成关系再好也不好使,甚至有可能坏事。所以,昌则玉说出张献忠怀有的敌意或许大于好意并非空穴来风。

“一山不容二虎,张献忠目前被官军逼入郧阳山中,发展本就艰难。我军再来,岂不就是虎口夺食?”昌则玉直摇头,“再看那张可旺,再怎么巧言令色,终究难掩心中忐忑。”

赵当世不语,张可旺虽然少年老成,但再老成毕竟缺少经验阅历,无论怎么遮掩,遇上赵当世、昌则玉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依旧无所遁形。他心中有鬼,赵当世打从见他第一眼是就看出来了。

只是,赵当世却怀有另一种想法。这想法的由来,当然不能和昌则玉明言。说白了,便是赵当世知道此时的张献忠在打什么主意。同时也能预见,张献忠将要做的,必将会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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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浊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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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赵营后三日,杨招凤归来。和想象中略有出入,杨招凤这一趟居然连张献忠的面也没见到。

张可旺带着杨招凤在山里转了一天,中途与一个人会面后便抱歉地通知杨招凤张献忠目前手头上尚有要事,三两天间恐怕难以抽身接待。杨招凤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再逗留,当即告辞,返身回营。唯一的结果便是带来口信一则:张献忠邀赵当世五日后于竹山县东北面的方城山“饮酒叙旧”。

不管张献忠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见杨招凤,赵当世既接了这话,就暂且把它按下。事分内外,张献忠这是外事,如何应付,到点儿了见招拆招。赵营的军务,是内事,才是当下的头等要事。

乱世,拳头永远是安身立命的基础。赵营历数月艰辛,虽然终抵湖广郧阳,可全营上下千疮百孔,战斗力非常孱弱。在这群雄割据的时代,赵营若想与群雄共问明鼎于湖广,实力亟待恢复。

恢复无法一蹴而就,需要时间慢慢安整,但指导性的方针与计划,可以先行。距离与张献忠见面还有五天,赵当世可不想白白浪费了这宝贵的时间。

对军务,一如既往,赵当世着眼的第一点就在军制。

军队需要不断整编才能凝心聚力,距离最近的那次褒城整编已过去了近一年,期间赵营多次扩张、伤亡、再扩张、再伤亡,军队的构成已经非常松散。且不论茅庵东手底下的青衣军人员、装备极为参差,就说老本军左营吴鸣凤部征战至今只剩五百人不到,这五百人,军将亡佚,编制混乱,甚至存在一个百总手底下的人还不及个队长的情况。要真作战,实话说,有没有这五百人并无太大区别。

赵营家底薄,赵当世决不允许兵浮于粮的情况出现。五百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部队和五千乌合之众,他义无反顾会选择前者。所以,对部队的重新整顿调配是重中之重。

坚持出川到此间的赵营兵士目前还剩万人,赵当世与昌则玉、侯大贵等军中高层通宵达旦讨论,最终拟定了赵营军制的初步框架。

首先,营中战兵,分三军一营。三军,无俦军、效节军、起浑军。

无俦军,由原老本军改之,但所承担的职责不变,既是赵营老本亲兵,属赵当世直辖,同样也是作战中坚。总兵为侯大贵,参军则为覃奇功与张妙手。侯大贵与覃奇功继任原职,而张妙手则是赵当世故意安排。时至今日,张妙手的原先势力已给赵营消化差不多,影响力也与日俱减。且此人“明哲保身”,长时间来虽任职军中却毫不作为,赵当世不愿他继续尸位素餐,又知道以侯大贵与覃奇功之强势,决不允许第三者插手营中决策,所以给他一个参军,完全是虚职,直接架空了事。张妙手本人心中透亮,闷声不响,他在营中没有丝毫经营,无权无势,所以也无人在意他的“高升”,更无人为他说话。

军中兵额五千,分前左右后四营。其中前营二千人,为主力,李延义担任千总。经这一安排,赵当世兑现了承诺。李延义是现今赵营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沉厚在赵营同年龄段的将领中是数一数二的,让他继续掌管后勤固然无恙,但却会限制了他才能的进一步发挥。赵当世自诩看人很准,他认定,李延义天生就属于沙场。只有在战场上,才有机会迸发出更炽热的火焰。

接到任命,李延义激动不已。他不像很多人那样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就在众目睽睽下,他的眼角划出一道泪水。只是,他站在前排,而尚在他前,能看到他流泪的人,除了赵当世也不到五人。

左营、右营各一千人,继续由吴鸣凤与熊万剑担任千总。而原先为熊万剑副贰,担任右营参谋之职的白旺荣升后营千总。白旺的性格赵当世也很了解,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不止一人曾在赵当世面前说过白旺太轴。但赵当世从来不以为然,因为私底下,赵当世也与白旺接触过,认为他虽然无趣,却谦逊有礼,不是一个喜欢抬杠的人。故而以此看来,他之所以为人诟病完全是负责任的表现。而这种品行,在管理各种关系层次纷杂烦乱、以后勤为主的后营时,尤为有用。

顺带一提,将老本军改名,是昌则玉的主意。他博览群书,入伙以来第一次参与到赵营的改造,所以对此事非常投入。他认为无论做人做事都应“表里如一”,是以,从他的理论出发,赵营既心存大志,那么至少从军号上,就应该先摒弃那些江湖气息浓厚的名称,诸如“老本”、“青衣”这种,是全然入不得他法眼的。

他起这“无俦”二字,取自宋代袁甫《蒙斋集》中“背嵬军马战无俦,压尽当年几列侯”的诗句。宋代岳飞有强军“背嵬军”战无不胜,他择“无俦”与之相对,显出对赵营寄予的厚望。且“无俦军”三字念起来近音“无愁军”,与三国时东吴精锐“解烦兵”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效节军,脱胎于原先讨军,总兵徐珲、参军偃立成一如既往。全军三千人,分前后两营。前营二千人,千总覃进孝,除了从先讨军左营变成了效节军前营,其他各司各队人事、编制半分没变。这在全军的整编中是个异类,也是赵当世给予覃进孝的特权。他这支部队结构成分特殊,打散弊大于利,且单纯从覃进孝的角度考虑,赵当世可以想见,如是动了他的部队,以他刚烈的性格,很有可能会作出些过激的反应。对于覃进孝这种“猛兽”,赵当世曾私底下说过“野性难驯”四个字,驾驭这类人,一味对抗压制只会适得其反,怀柔与引导才是上策。至少现在,赵当世毫不担心覃进孝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后营一千人,安排茅庵东为千总。茅庵东曾暂任“总兵”职,可一来他本人对功名利禄并不十分看重,二来也清楚自己当初的职位都是虚的,说到底,他尚处于赵营权力圈的外围。且论地位,要不是呼九思、梁时政、杨三等在一天内都意外死亡,作为一个二线的小弟他完全没有资格与赵当世甚至是景可勤这等身份的知名大寇平起平坐,所以,赵当世给他一个千总,实际上已经很给面子了。

说起来,还是徐珲主动向赵当世提出想要茅庵东这个人的。徐珲虽寡言少语,但外冷内热,很讲义气情分。他看到茅庵东的莽直,就会没来由想起当初的郝摇旗。即便他与郝摇旗的关系并不密切,但茅庵东的身上有些许郝摇旗的影子,虽不深,却也不阻碍他产生天然的好感。

“效节”二字也是昌则玉起的,此名出自五代后梁大将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梁师厚死于魏博节度使任上,后唐庄宗李存勖灭魏博后,将此军置于麾下为亲军,并于胡柳陂之战大败后梁军,为最终灭梁定鼎。昌则玉既看中“效节”二字蕴含的忠主之心,也有心将赵营的这支军队比成如昔日效节都那般所向披靡、拱卫老本的强军。

起浑军,是在无俦军、效节军外新设的一军,下辖二千人,军总兵为郭如克,参军则为杨招凤。郭如克由此一跃成为与侯大贵、徐珲并驾齐驱的营中柱石。如此安排,倒未出乎众人的预料。因为此前,赵当世就不止一次显露出要提拔郭如克的意思,而郭如克确确实实也不负重望,先后打了许多血仗硬仗,能力无可置疑,这位子坐的令人心服口服。可杨招凤这边,却引来了不少非议。原因无他,在此之前,因罪受罚的杨招凤职位仅仅是一个不入流的队长,即便曾经当过中高层的军将,但从区区个队长转眼就成了一军的二号人物,提拔难免太速。况且,参军一职虽无实际兵权,却负有辅助总兵决策、督查军中秩序等重要责任,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当的。观其他二军,无俦军参军覃奇功、效节军参军偃立成,均是老成持重之辈,现在杨招凤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就担负起如此职责,人心难服。

赵当世则有他的考虑。

第一,他有心提拔杨招凤。这是众所周知的,不单因为其兄杨成府的余庇,更因杨招凤本人心思纯直,有大将之风。人的能力能在后台培养加强,但品质却源于天性,在年幼时定型后即贯穿其人生始终。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当世用人,能力还放在次要位置,他最看重的是人的品性。杨招凤虽然出身草莽,但颇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这种不同寻常,便是他最大的闪光点。

第二,杨招凤表现出的能力并不差。这种能力并非为人处事的能力,而是学习的能力。赵当世不瞎,自崇祯八年到今年,杨招凤从一个少不更事、浑浑噩噩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可堪大任的将才,这种成长速度是非常惊人的。在飞速成长的背后,离不开杨招凤勤恳的努力,也同样离不开他所拥有的绝佳天资。赵当世一直坚信,行军打仗是需要天赋的。有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最终还是会在阴沟里翻船;而有的人,天生的敏锐性便会指导他主动绕开一些陷阱篱障,以最小的代价找到方案的最优解。行军打仗有特殊性,对它的每一次尝试都要搭上自己乃至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从这种昂贵成本的角度看,拥有作战天赋的人,无疑是这个时期最宝贵的财富。而在赵当世心中,杨招凤就是拥有这种优秀资质天赋的人。

第三,设立起浑军的本意便是要组一支敢打敢拼的锐卒。反过头来看无俦军与效节军,两军的数量都超过了起浑军,确实给人中坚之力的感觉,但这只是盾、只是甲胄,防护有余、进取不足。赵当世还需要一支矛,一支锐利的甚至有些张狂的矛。军队需要活力,保守与进取相合犹如阴阳并济,方能令全军进可攻退可守。无俦、效节两军,总兵侯大贵、徐珲皆在三十五岁以上,参谋覃奇功与张妙手更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这年龄看似不大,但放在一支亟待新生的军队中,也说不上年轻。赵当世本人生于万历三十七年,今年刚好而立,故以他为标尺,营中三十岁以上的,都算做老人,而三十岁以下的,才算年轻人。郭如克二十八岁,杨招凤二十四岁,这两人的组合无疑是三军中最年轻的。且他二人,一个狂中带刚,一个柔中带刚,相互配合既能保持军队的活力,又能保证秩序的稳定,十分得宜。作为尖刀军队的尖刀人物,如果自己还是一副保守不前的态度,上行下效,绝无法达到赵当世最初的期许。

在赵当世的力保下,杨招凤如坠梦中也似走马上任,他从未想过以一待罪之身,还能得到如此垂爱,感激之下,免不了忐忑不安。更看到周遭同僚投来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更觉惭愧。好在,郭如克本人力挺他,对他与自己搭档一事全无异议。有了赵当世和郭如克两人的弹压,营中那些不满的声音自然低了下去。然而,他们中好些想必都洗亮了眼睛,盯紧了杨招凤想找他的茬,杨招凤在主帅的扶持下爬上了参军的位置,但坐不坐得稳,还得看他日后的造化。

起浑军分前后二营,皆定额一千人。前营千总景可勤,参谋崔树强。景可勤没得说,既是川中大哥级的人物,又有率众归降并袭杀袁韬之功,给他一个千总,不高不低,恰得其所。崔树强则与杨招凤类同,也是越级提拔上来的。营中人对他这火箭提拔倒没太多闲言碎语。他本来罪责就不重,立功又多,当初执意追随杨招凤下放甘当个副队长时还有人替他鸣不平来着,加之他凶狠蛮横是营中出了名了,自无人会去找他的不痛快。

后营千总宋侯真,因功,从郭如克身边的参谋改副为正。参谋杨科新,则是投顺有功,给职嘉勉。

以上为赵营的主力三军。总计一万人,其中除了无俦军后营主要承担着后勤方面的任务外,其余所有兵力的主责都在于作战。

除了三军,野战部队还有飞捷营,马军一千二百,依然设总兵,韩衮担任。孟敖曹、廉不信分别为千总未变。

其余亲养司、特勤司、稽察司、教练司、内务司、钱粮司一如往常不变,与后来增设的市舶司统称“七司”。

以上,是赵当世粗定下来赵营军改的条陈框架,具体施为绝非短时间内可完成。所以,对于当下的赵营而言,迫在眉睫的,乃是寻求一个稳定的环境,悉心发展,养精蓄锐。对此,昌则玉等人殚精竭虑,拟出了许多计划,但赵当世觉得都不甚靠谱。可他的心中却不慌,因为他知道,赵营是否能安稳,不靠别的,全靠几日后与张献忠的那一次会面。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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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俊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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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山县以东三十里的方城山又名望楚山,以楚怀王二十八年秦、齐、魏、韩联兵讨伐楚国,登此山观楚之疆界而名。竹山本便处于群山中,由此可知,方城山为其中险峻高耸的翘楚者。

赵当世与张献忠之约,地点就在方城山。此地距离竹溪、竹山之间的赵营本部并不远。营中军务千头万绪,五天之期转瞬即至,今日清晨,赵当世简单安排了一番,即抽身赴约。他并未穿戴任何甲胄,随行人员也寥寥无几,昌则玉等人倒也并未劝他多带人手以备不测。大家在道上混了这许多年,多少都知道流寇之间虽少有信义,可真到了赵当世、张献忠这级别,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所谓江湖道义是也。真要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是事小,失了人心事大。再者,会面地点在赵营的控制范围内,真有不测,以赵当世的经验,也难出意外。

绕过几段山路,路径逐渐狭窄,赵当世等人翻身下马,牵马缓行。当下时节,冬春之雪已融得差不多,仅有些山阴偏僻处,尚能看到积雪的残影。不得不说,赵营此次出川能相对顺利,尽人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天时也帮了很大的忙。雪下盛的几次,都恰巧阻挡了在后追袭的一股股官军,而当赵营出川时,雪又化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战争比的就是组织度以及精确性,而当下这个时代,以人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很好地掌控住变数,所以能对战争结果造成影响的天时地利人和,无疑,依然是天时摆在最前面。

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幸运,眼睁睁看着当初叱咤风云的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先后消弭,成为流逝在岁月长河中的一抔黄土,而自己,却在这大浪淘沙中捱过了一轮又一轮,坚挺到现在。他赵当世或是赵营,是否也终有一天会倒在那滚滚黄沙中?没人能说清楚。对于赵当世而言,他既不会杞人忧天,也从不好高骛远。他固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然而,他也始终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份幸运,离不开每一次的拼死与玩命。

旁人眼中赵当世、赵营的幸运是每每都能在最险要的关头觅得存活的一线曙光;赵当世眼中他自己以及赵营的幸运则是每次在血泪背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换言之,用最大的拼搏与坚持最终换来了好的结果,而不是徒劳无功,这或许就是老天对赵当世与赵营最大的眷顾。

一路沿着破旧的山道走,二里亭、五里亭乃至十里亭赵当世都见到了,虽然有一两座亭子已经破得面目全非,可依稀可以辨出方城山似乎曾经还是个交通要道。

山顶也有个亭子,这里头本来对了许多枯草树枝,早两日王来兴派人来收拾过,眼下亭中多了一台圆桌以及数张椅子。赵当世见张献忠尚未到来,便着随行的庞劲明等先将带来的酒水瓜果先张罗布置开来,他本人则负手在后,朝山顶这一段铺有青石砖的道路往下看。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松林如海,苍黛凝重,轻烟薄雾游动于奇山连亘之间,稀淡隐约,有若乳白色之薄纱,弥漫峰谷。这烟波缥缈的景象,倒让赵当世不经心旷神怡,忽而想起那赫赫有名的武当山距离此间也不算太远,由是暗自笑言:“若大事不成,去那山上当个道士也不差。”同时又想到华清,略有惋惜,“唉,若非不是和张献忠相会,把她带来,见此天庭仙境,必然欢喜。”

正怅然间,目及所至,透过薄雾,似乎有人正拾级而上。

庞劲明这时听到响动,走过来皱眉一看:“正主来了。山下放哨的弟兄已经来报,言说有十六骑,歇马在山腰间。”

“十六骑?”赵当世向下看看,抿嘴不语。自己来这方城山不过咫尺,都带了二十来人,这张献忠“远道而来”,带的人居然比自己还少,果真有些胆勇。

两句话说完,石阶上已有人招手高呼:“赵掌盘子!”

赵当世看去,见行在最前的正是面熟的张可旺,而后,又一个身影从弯道处闪出,立刻吸引住了赵当世的视线。但看体格,竟是比张可旺大了一号。那魁梧的汉子向上看了一眼,恰好与赵当世对视,不过只稍稍一停,便即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在他的身后,继续有人走出来,然而,赵当世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了那个魁梧汉子的身上。从那双眼中,赵当世似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锐利与澄澈。单凭这一点,足以认定,那个魁梧汉子必是张献忠本人无疑。

来到亭外的人,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人。赵当世收下心思,笑着迎上:“赵某恭候各位多时!”

说完,赵当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向了方才那个魁梧汉子。走到近前,赵当世才发现,那魁梧汉子的身型犹在自己之上,而放在众人中,也是鹤立鸡群,想不看他也难。

张可旺笑道:“赵掌盘好等,我营中有点事,故而来迟了。”说着,迫不及待介绍,“这位便是家父。爹,这位是闯将。”果不其然,那魁梧汉子正是张献忠。

赵当世这时候拿眼细细看去,但见张献忠不但身躯威猛‘挺拔,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也是掩盖不住的西北剽悍之气:豹睛环目、方颐大口,虬髯与发鬓连成一片,在光线之下明显透出淡黄的颜色,犹如虎豹。见此情景,赵当世心中暗想:“军师所言不差,只看这长相,张献忠就足称狮虎。”

“赵掌盘,久仰久仰!”张献忠前跨一步,拱了拱手,说话时嘴角抽颤,连带着双眉下拉,模样看上去着实凶悍,但声音醇厚,听着很舒服。

老实说,单看相貌,张献忠绝对排在赵当世所见过人中前三名。这并不意味着张献忠长得好看,而是“生有异相”。自古以来,相貌在一个人的发展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尤其在乱世,长着一张不同凡响的脸绝对比一身过硬的武功来得划算。秦末韩信、五代杨行密等都曾因长相非凡被“免死”,而元末徐寿辉、几年前的王自用,都是因为长着一张有“人君之姿”的脸而被拥戴成了首领。自古大部分人对长相都迷信,认为长得“出于人”,必然就会有超越平凡的前程。赵当世此前虽然不信这个,但真见到了张献忠,却也不得不惊讶于他的相貌。如此长相,加之那小山一般的身躯,往那一放,生而就是一副当老大的派头。

张献忠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赵当世明显察觉到他身后的人都露出了敬服畏惧的神色。他们不再有一个人说话,就连之前一直很活跃的张可旺,也躲到了人堆中,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赵当世道一声“承让”,说道:“八大王一路辛苦,先进亭稍作休息则个。”也不知怎么,还没和张献忠交锋,他现在心中竟然感觉到了压力。或许是张献忠透出的那一股强烈的威慑与危险性,令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且慢!”赵当世还在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对付,张献忠却先横插一声。

“嗯?八大王有何吩咐?”赵当世勉强微笑,却见张献忠返身回到后面,推出一个人。

“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张献忠勾着那人的肩膀,就像好多年的老友一般亲昵。只是赵当世看那被他勾着的汉子,神情却有些不自然,“这位老哥,才是今日的主角儿。”

被张献忠勾着的汉子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小胡子,脸颊稍稍内凹。他本混在十六人中不声不响,直到此时赵当世才发现此人有些与众不同。先看他衣装的工整洁净以及穿戴配件,就知道是个十分讲究的人,而这样的人,在流寇中,当真不多见。再看他虽有些年龄身材却还匀称,且臂膀之间的轮廓颇显匀润,想来也是长年习武之辈。如此,倒引起了赵当世的兴趣。

“哦?居然有这种事?贵客驾临,是赵某有失礼数!”赵当世边笑边故作讶异,心中警惕张献忠这没来由的举动以及那不速之客的来历,“且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想来贵号一出,必如雷贯耳!”

谁知那汉子并未第一时间回复,反倒是有些尴尬看了看张献忠。

张献忠毫不在乎,说道:“你名字既这般金贵,我替你念了得了。”言讫,大声而言,“这位老哥唤做陈洪范,而下当昌平总兵的便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赵当世甚至看到庞劲明跨在半空的一只脚就那么悬着不动,脸上目瞪口呆。这也难怪,流寇两雄相会,怎么莫名其妙蹦出来个朝廷的总兵!

赵当世还算沉着,看了一眼那局促不安的汉子,笑道:“八大王说笑,人陈总兵现在襄阳城莺歌燕舞,怎么会纡尊降贵,来我这犄角旮旯。”

张献忠嗤笑一声,对那汉子道:“老哥,人家不认你,你名字再金贵也成粪坑里的石头不值钱了。怎么不说两句?”

那汉子听他这么说,骑虎难下,叹口气,对着赵当世抱个拳道:“八大王所言不差。”说完,补一句,“今日来,只有辽东陈洪范,没有昌平陈总兵。”

赵当世听他这么说,知道没假,暗自点头,还了一礼:“我赵某恩怨分明,江湖事江湖了。陈老哥以朋友之名赏光前来,我赵某自然扫榻以迎。”言毕,道一声“请”。

陈洪范闻言如释重负,与张献忠共入亭中。

三人分座,赵当世令人给张、陈斟满酒,便听张献忠道:“我在湖广,也关心陕中兄弟。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李闯怎么怎么。这些都听出茧子,没意思。哪料不知哪一日,有人给我说起个‘赵闯’。我那时还嘀咕是个什么西贝货,后来越听越多,赵闯的事反而都多过了李闯。现在见到真人了,妙哉妙哉,比李闯那驴毬子看着顺眼多了!”

张献忠夸人就是这么个夸法,赵当世已有耳闻,连称不敢,陈洪范则道:“是啊。李闯赵闯,我亦时常耳闻。”说着,竟然还对赵当世笑了一笑。

一来就给老子戴高帽,是何居心?赵当世心里如此想着,嘴上说道:“赵某哪里敢与闯王并称。不过跟在后面捡些残羹剩饭,上不得台面。反倒是八大王,在楚豫间翻云覆雨,这等纵横捭阖,才是实打实的真英雄。”

张献忠撇撇嘴道:“什么英雄狗熊,老子就从没想过。老子就是狗熊,哪里有英雄,老子就去干他娘个卵朝天!”

赵当世“哈哈”大笑道:“八大王真性情,来,我敬一杯!”斜眼看去,陈洪范也是陪笑着,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张献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赵当世答道:“五千上下。”

张献忠看了看他,又与陈洪范对视一眼,突然摇头叹息:“不济事,不济事!”

赵当世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不济事?”

张献忠当下却又是连叹数声。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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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俊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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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张献忠与陈洪范,有备而来。

时下虽然冰雪消融有段时间,逐渐转暖,然临近四月,这两日气温骤降,似是倒春寒。三人互相寒暄,主要是赵、张二人在谈些营中旧事,陈洪范基本上不做声。一阵山风吹来,颇觉寒意,赵当世鼻头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张献忠咧嘴道:“可是我适才说的话不称赵兄的心?”他以为赵当世还对前头自己连续叹息“不济事”耿耿于怀,所以与陈洪范相顾莞尔,“五千人说少不少,可要在湖广掀起什么阵势,单凭这点兵马,未免”

赵当世摇摇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明廷失人心,我等义军,纵只剩最后一人,振臂一呼,呼应之雄豪依然比比皆是。死灰都能复燃,更何况小弟我尚存五千之众?”

张献忠伸出食指摇了摇道:“时势不同,岂能同一而论!实不相瞒,我在襄阳以西,林林总总加一起少说还有一二万人马,比你不少吧?可又能怎样,事到如今还不是仰陈老哥的鼻息,才能苟活至今?”说到这里,转视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洪范。

陈洪范见二人看向自己,轻咳两声,摆着手一叠声道:“互相照拂,互相照拂。”

赵当世这时问道:“却不知八大王与陈老哥有什么渊源?”他话不说破,但意思很明显。你一个流寇,一个官军总兵,本该互为死敌,怎么这时候反而惺惺相惜起来?流寇与官军中,的确经常有些往来——比如左良玉、贺人龙之流,除了顶个官军的名号,所作所为几乎与流寇无异——但再亲密,也很少有人敢越过红线,似张、陈两人般毫不避嫌的。

一句话问出,张献忠与陈洪范相视一眼,还是张献忠道:“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与陈老哥,算起来可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哦?此话怎讲?”赵当世身子往前一探。

张献忠闷了口酒,徐言:“十余年前,我尚在延绥镇王总兵手下听差,犯了点事,王总兵要拿我还有其余十几人开刀问斩。恰好陈老哥到来,向王总兵求情,才算留下了我这颗浑头。”

他口中“王总兵”乃是原延绥镇总兵王威,现大同总兵王朴之父。王家世属榆林卫,势力颇雄,王朴更是蒙父荫得入京营长年任职,所以当下他虽然挂了大同总兵之衔在凤阳跟着监军太监卢九德护陵,但手下的兵都是京营出身。顺带一提,早已退休多年的王威前两年又被朝廷请出山重新担任了延绥总兵,朝廷本意是看中他在西北的声望,以此威慑众寇,岂料效果不佳。陕中巨寇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还怕王威个糟老头子?由此可见,困窘之下的明廷为了抚平民变,当真什么招都使了出来。

这些且放一边,张献忠说完,赵当世笑了起来,斜睨过去,发觉陈洪范张着嘴,也在讪讪地笑,也不知他这笑容是真心为张献忠庆幸还是后悔自己当初一念之差救了这么个魔王出来。

“八大王吉人自有天相。”赵当世奉承一句,“外面风声都说,左良玉那厮将八大王你怎么怎么,现观之,意气风发不减当年,可见那些都是夸大其词、子虚乌有的事。”

张献忠一听“左良玉”三个字,双眉立竖,啐骂:“休要再提那驴毬子,老子迟早扒了他的皮。”说着,又哼哼唧唧,“不过这姓左的倒还有些手段,想刘国能也是条汉子,给他一逼,居然也就降了”

赵当世点头道:“昔日我在老闯王营中,与刘国能也有些往来。那时他对老闯王忠心耿耿,一心匡扶大义,孰知物是人非,到头来还是软了骨头。”言及此处,面朝陈洪范,似笑非笑,“陈老哥,这里边,也有你一份功劳咯。”

陈洪范轻咳两声,道:“刘国能素有招安之心,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张献忠接过他话茬道:“赵兄,你适才说老刘是‘软骨头’,这我却不敢苟同。”

“嗯?何出此言?”赵当世从一开始就警惕着,这时候张献忠口风突变,不免让他有种预感:三人之间的话题或许很快就要进入关键环节了。

“你初来乍到,对楚、豫、淮的局势可有了解?”张献忠把头一昂,略带些轻慢地看着赵当世。

不要说这数省的大势,就郧阳目前何种情况,赵当世也是一头雾水。他当然不会为了面子不懂装懂,故而如实回答:“正要请教。”

赵当世见张献忠问话时目光如炬,本以为他会有一番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推出。岂料“请教”二字才说完,张献忠身子向后一仰,双手抱在脑后,直截了当道:“湖广、河南,咱们怕是陷入死局了。”

“此话怎讲?”赵当世皱眉而闻,同时听到陈洪范清了清嗓子,却没听到他说话。

张献忠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几杯酒,继而缓缓放下杯子,长叹一口气道:“姓张的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也知道聚沙成塔、汇流成河的道理。咱义军,势单力薄,与朝廷对抗,本来捏成个拳头,还能过上两招,然而现在各营各部心思各异,互相猜忌提防,各自为战,如何能成大事?”

赵当世听出他明显话里有话,再问:“小弟久在四川,对此间情形不甚了解,八大王可否讲明一二?”

张献忠再叹一声:“早前,陕中洪蛮子逼得紧,我就说要出来缓解缓解。哪料李闯个二愣子,死活不肯,说什么死也得死在祖地,大家伙儿拗不过他,就也任他去了。只是他一留不打紧,蝎子块、满天星、过天星等一大拨人都瞎了眼追随他留在了陕中,义军之势始散。而后,老闯王听信他鬼话,从湖广又回去了陕西,结果如何,你也见着了。老闯王这一没,我义军元气大伤,势又散了好些。后来,我纠集曹操、老回回等,一路向东横行无忌,最远抵徐泗、应天,所向披靡,那是何等盛气!”说的入港,张献忠抓起酒壶,径直就将嘴对上口子直接喝了起来,全然不管从嘴逢肆流到胡须衣衫上的酒水。

赵当世手一招,大声道:“再上酒来,为八大王助兴!”

张献忠将酒壶里的酒都喝了个干净,顺带舔了舔嘴角的酒渍,继续说道:“只恨那老回回、曹操,皆是鼠目寸光之辈。胜败本常事,可他两人,一个瞻前顾后,遇屁大点事就要‘三思再三思’,犹犹豫豫;一个胆小如鼠,整日价疑神疑鬼的,总觉得旁人要害他。路上不过遇到些小坎坷,这两个腌臜泼才就开始与老子抬杠,老子后来烦了,索性与他们分道扬镳。你再瞧瞧,姓罗的从此成了流窜在山林河道中的野鬼,老马打开封,把自己的老命都险些打没了。独我一部,苦苦支撑,尚可使我义军大势坚持下去。纵如此,这两人一走,我义军大势再次大散!”

赵当世见张献忠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道你倒真将自个儿当成救世主了,嘴上仍不住宽慰,又听他接着说:“本来,就这烂摊子,好歹也能在制成一段时间,你说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郧阳通道这一口气?有刘国能、贺一龙守着这条路,咱进可攻退可守。而今刘国能降了,贺一龙也不知那根筋搭错,去河南找老回回寻死,这郧阳又给官军拿了去。这通道一断,陕中弟兄与我等失联,再也无法相互应援、牵制官军,我等亦无法躲入郧阳、兴安所之间的群山喘息,而官军,则完完全全可以安心关门打狗喽!”

赵当世边听边点头,张献忠这话虽糙,却也不是全然信口开河。赵当世熟晓地理兵事,稍一分析就明白张献忠言语中虽然不免有些夸大自己贬低别人的地方,但总体听来,将这两年流寇的分合兴衰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前,卢象升调任北去,正是流寇发展的最佳时机,然而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却在这关键时刻内讧起来,到头来一拍两散,没有趁机打破官军的桎梏,反而坐失良机,将自己一步步逼入又一个死角。

“眼下,曹操、整齐王、左金王等流窜于光山、固始之间,老回回、革里眼等则躲藏郾城,另又有射塌天、顺义王、安世王、改世王等罗山、信阳苟延,其余人等,杂七杂八,如过街之鼠,刘流散各地皆不足道。唉,楚豫淮我义军看似声势浩大,遍地开花,其实浑如一盘散沙,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张献忠说话间,头已经摇得像拨浪鼓,“赵兄,我冒昧问一句,你来湖广可是为了另寻天地发展壮大?”

赵当世心骂一声“屁话”,口道:“正是。洪承畴铁了心要办川陕,这两省形势险峻逼仄,小弟向闻湖广自己兄弟多,所以特来投奔,共襄义举!”

“唉呀,那么兄弟是来错时候了!”张献忠脱口而出。

赵当世呼了口气,缓声道:“愿闻其详。”

张献忠瞥了一眼正盯着酒杯出神的陈洪范,正色道:“楚豫动静大,前番我部更是直捣南都,朝廷恐惧之下无时无刻不想全力扑杀我等,这你是知道的。”顿了顿,复言,“去岁,熊文灿代王家祯任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总理的事你知否?”

赵当世故意装傻:“不知。”

“熊文灿这人不得了,曾为福建抚台,不费一兵一卒,单凭一个人一张嘴,就降服了东南海面数家巨寇,就连皇帝小子,都认为他是不世出的奇人。”张献忠说着又看向陈洪范,陈洪范这时面目凝重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深以为然,“可叹的是,就这么个人,居然主动请缨,来此间任职掌兵了。唉,谁能想到,前边走了个卢象升,后边又会来这么个厉害茬子!”

张献忠喟然长叹,赵当世心中冷笑不止,这时,陈洪范道:“这姓熊的我会过几面,只觉此人心思深沉,足有神鬼莫测之机。他才到任,就遗下数个锦囊,左良玉那厮与我都得了个。姓左的按计行事,嘿嘿,给八大王绊了个大跟头;我也按锦囊上所说动兵,故而能大破刘国能。”

赵当世啧啧称奇:“当真如此?”

张献忠应声道:“姓左的我和他交手多次,深知其底细。岂料上回南阳交手,这厮一反常态,部署极其精妙,我虽败,可也败得心服!”素来以骨头硬著称的张献忠此时嘴上居然服了软,这倒是令赵当世始料未及的。

“不知锦囊中写了什么,能让陈老哥击败闯塌天这等强人,可否恭听一二?”赵当世问道。

陈洪范面上一紧,赶忙道:“天机不可泄露,恕无可奉告。”

赵当世闻言颔首,没有继续追问。

张献忠接过话茬,转问赵当世:“你营驻扎竹溪、竹山,下一步当是要进襄阳府了?”

“有此打算。”都是沙场老人,赵当世不打算在这方面虚言以对。

张献忠没说话,陈洪范却道:“赵掌盘,说句不好听的。按赵营眼下情况,怕是进了襄阳府就再无抽身出来的机会。”

赵当世闻言一惊,再看张献忠,见他却是一脸铁肃,抿嘴不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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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俊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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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争取多存些稿子,献上一大章先为投名状。恳请各位书友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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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桌上,赵当世尝了尝杯中美酒,含笑不语。陈洪范一句话出口本待是引他入彀,却没见到预想中反应,反而显出些急迫,将身子往前凑凑,道:“赵掌盘笑,是笑我陈某人危言耸听吗?”

赵当世将杯轻轻放下,摇头道:“非也,八大王适才分析郧襄之间形势,字字在理。襄阳为湖广之重,更为天下之重,从来皆是焦点地带,我军既入此荆棘之地,便再无明哲保身的念想。我之所以笑,不笑对错,而笑此间。”

陈洪范脸一拉,有些不悦道:“那我倒要听听个中道理。”

赵当世笑了一笑,先提溜起酒壶,给陈洪范的杯中斟满,而后回道:“自古华山一条路。赵某已落草为寇,无路可退,唯有向前方有一线生机。陈大人说襄阳凶险,我亦知,但于我而言危境与缓境又有什么区别?即便这襄阳危机四伏,事到如今,纵刀山火海也只能迎难而上,岂有退后迁延的道理?”

陈洪范哑口无言,俄而转目看向张献忠。张献忠朗笑数声,抚掌道:“赵兄不言则已,一言道出果是豪气干云,令人敬佩。这视前路凶险为无物的胆略,甚合我老张脾胃。”说着一举杯,“来,饮了此杯!”

赵当世依言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余光瞟见也作陪着喝酒的陈洪范脸色却很不好看。

“不过”张献忠环顾无话可说的陈洪范与若有所思的赵当世,再次发声,“英雄起于微末,赵兄你与老张我颇为相似。我看赵兄你长得年轻,这里恬不知耻自称一声哥哥。”

赵当世笑和道:“八大王起事早,年岁也比我大,哥哥二字名至实归。”

张献忠歪了歪嘴道:“那便好,当哥哥的不成器,但也有些话要与你说。”

赵当世一凛,心道:“他怕是绷不住了。”斜眼再看陈洪范,他此时也是精神一振。

“哥哥有话,小弟洗耳恭听。”

张献忠闻言,乃道:“若是数年前,你我都是初出茅庐的牛犊,赤膊一个、烂命一条,只凭着一股子蛮劲猛冲猛打,倒也无妨。可你也说了,现在追随你的,已不止那几个老弟兄,而是数千上万条性命。他们或死或生,全在你一念之间,有这个包袱压在身上,咱们当头头的,遇事岂能不掂量一二?想来赵兄必定是个明事体的人,否则也创不下偌大一份基业。”

赵当世先说“哥哥言重了”,后话还没说,张献忠又道:“我头前和你相说了湖广河南一带义军的情况,是为你好。然而为人者需得左右兼听,否则难免做事有失偏颇。而今陈老哥就是要将官军方面的布置透露给你,这般大好机会,你怎么就轻易饶过?”

“透露给我?”

张献忠郑重点头:“自然。陈老哥与我私交甚笃,没有我的面子,此等军机大事,旁人如何能听得去?”

赵当世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小弟浅薄,只以为陈大人单单有意压制恐吓,殊不知其中还藏有这份好意。”心中暗暗思忖:“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陈洪范身为官军,会与巨寇张献忠联袂而来,事出反常,结合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以及前世留存的记忆,实则赵当世已能对他俩的来意猜到七八分,眼下不过虚与委蛇,进一步试探罢了。

陈洪范听赵当世这么说,脸色缓和不少,赵当世又适时给他敬了杯酒,他郁气方释,开口道:“赵掌盘是老张的朋友,自也是我陈某人的朋友。我陈某人一向待友如亲,又知赵掌盘是侠肝义胆的好汉,是以就在这荒山小亭,也抛却了什么身份地位,但把所知讲述,希望能对赵掌盘有所助益。”

赵当世微微点头,听他正声道:“襄阳当下是凶险地绝不是陈某故意夸大,朝廷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诸如赵掌盘这样的好汉自投罗网,继而一网打尽。”顿了一顿,观赵当世面有凝重,暗自欣喜,“目前郧襄及至江淮,均由熊总理居中统筹,有他做主,郧抚戴东旻、豫抚常道立、楚抚余应桂、漕抚朱大典等人方能拧成一股绳。”

“不想这熊文灿,还有这般能耐?”赵当世忽而笑道,“先走了一个卢阎王,本自庆幸,谁知后脚这个熊大人,也是煞星下凡。”

陈洪范被他打了岔,没多理会,轻咳两声接着道:“熊大人在安庆整兵完毕,本月初已移入河南督战。老张说的几路贼掌盘,都在他的摊派下焦头烂额。”

赵当世问道:“怎么个焦头烂额法儿?”

“今豫、郧、楚三地仍称能战的大掌盘子,只有贵部、老张、老回回与曹操。”陈洪范娓娓说道,似乎对一切形势都了然于胸,“首先是曹操,他与左金王、乱世王、争世王及混十万等藏在光山、固始的大别山中。熊大人携标兵与勇卫营等亲自坐镇围困这几家,这几家惶惶不可终日,唯有抱头鼠窜而已。”

他口中所说的“曹操”即是罗汝才,此人算是高迎祥死后屈指可数的几位巨寇之一。而“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混十万”马进忠都是目前与他联合的比较大的营头,其余诸如“射塌天”李万庆、“一条龙”张立、“小秦王”王光恩、“托天王”常国安等等较小的营头太多,自然被他忽略不说。

罗汝才等人的境遇,赵当世也大概知道一些,总的说来“抱头鼠窜”几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倒还真是恰如其分,没有半点夸张。

一开始,熊文灿轻身走马上任,和孙传庭赴任陕西巡抚时的情况差不多,手下仅仅一个二千人不到的浙江兵标兵营而已。不过熊文灿比孙传庭要能折腾,他接连上疏,同时派人找保荐自己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叫苦。杨嗣昌深得崇祯皇帝宠幸,在他的活动下,朝议增派京师勇卫营以及山西、真定的边兵归置在他麾下助力。

其中勇卫营兵马六千,左副总兵孙应元、右副总兵黄得功及游击周遇吉皆骁勇善战,他们在监军太监刘元斌的带领下先到河南与熊文灿会合。而蓟州镇游击苗有才等部则随后尚未抵达。那刘元斌虽是个中官,但颇有胆色且知兵略,人呼为“小童贯”,他与熊文灿配合,连败流寇,以至于罗汝才等数万兵马望风披靡,龟缩在山沟沟里不敢动作。有他和熊文灿死死盯梢在光山、固始,罗汝才等人的日子可想而知。

“老回回自负韬略、革里眼剽悍凶残,可惜这二人同样免不了日薄西山。”陈洪范冷笑着继续说道,“张总戎有干才,他与陈永福、孔希贵、宋环等部逐此二人于郾城,有胜无败。这二家丧兵丧胆,无足道哉。”

“老回回”马守应同样是与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齐名的当世巨寇,其人以多谋著称,素为流寇智囊,有好几次流寇众营困于囹圄、进退维谷,都是他剖析利害,定出突破方略,化死潭为活水。而且此人很有些胆量,曾不止一次突袭开封、襄阳这样的丰都大邑,即使屡次铩羽而归,却也是流寇中难得一见的智勇兼备之士。“革里眼”贺一龙亦是知名老寇,此前一直与刘国能等在郧阳山区活动,刘国能投降后为了自保,才与“顺义王”沈万登、“兴世王”王国宁、“安世王”胡可受、“改世王”许可变等依附马守应。

“张总戎”是河南总兵张任学,此人进士出身,之前巡按河南并为监军,后见官兵暗弱不堪战,愤而投笔从戎,自请转为武阶。他怀有一腔热血,以灭贼为己任,有他鞭策,河南副总兵陈永福、参将孔希贵、游击宋环端的是半点松懈也不敢有,无不尽心尽力。面对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河南官兵,以回营为主的这些营头人虽多,可大部分都是酒囊饭袋,马守应再有智谋,也终究讨不着便宜。

“至于真阳一带吴太宇、白太微、盛之友等,俱是当地土寇,癣疥之辈不足挂齿。”陈洪范越说越是兴奋,脸上都微泛起了些红光,“熊大人与刘中使现在信阳,与北面的汝南兵备道宋一鹤宋大人南北钳制当中的曹操等营。张总戎等则不断逼迫老回回向南撤,而南部则有南阳知县何腾蛟何大人所立二十四营坚守,亦是夹击之势。再向西南,左良玉、秦翼明、罗岱等部尚候机为动,有他们坐镇隔绝豫、楚,无论是老回回还是曹操,即便突围出包围,也需得先受到当头一棒!”说到这里,长吁口气,“这便是河南两方的态势,赵掌盘,你听了作何感想?”

他说的这些,赵当世知道都是实情,纵有些水分,但也大差不差。又见张献忠在旁边不住摇头轻叹,也便顺着陈洪范的话道:“不容乐观。”

陈洪范捻须轻笑道:“正是如此,你若进入湖广,希望找老回回这些过江的泥菩萨引为奥援,以我之见,不切实际。”

赵当世心中坦然,想:“这些朝廷的兵力布置覆盖甚广,单凭我营中庞劲明等人之力,一时间必然难以探查周全。他这么一说,倒是省了我许多力气。”转而又想,“老回回、曹操自顾不暇,的确指望不上,我可再接着听他说,再做计议。”

赵营初至湖广,第一步的想法其实确实如陈洪范所料,要找几个盟友互助立足。本来四下看看,有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三家可选,陈洪范这么说,后两者暂时可以排除。计划赶不上变化,形势居然险恶如斯,因此有些触动到了赵当世原本的安排,他拿不定主意,所以决定暂且见机行事。于是一拱手,肃然道:“小弟不知天高地厚,开始言语间轻慢了陈大人,请大人海涵。大人的指点如醍醐灌顶,小弟受之不尽,还请继续赐教。”

陈洪范听罢,说道:“不碍事,应当的。”说完,看了一眼张献忠,眉宇带笑。之后再道,“说完了河南,再说这郧襄。”咽口口水,“贵营现驻扎在郧县与房县之间,向西是回四川或陕西,若如此,实为昏招不提。向北则需越山至郧阳府城,那里戴抚台已经坐待坚城,与铁壁铜墙无异。若向南,同样需要翻越群山,到保康、兴山。保康被兵多年,破敝贫瘠;兴山则有郧阳副将冯时早布防,绝不是好的落脚地。这山中不是长久之地,由此看来,赵掌盘接下来必然只能东行出山。”

赵当世抿嘴不答,陈洪范却也不等:“可是向东,当真是锦绣前程,阳关大道吗?”边说,自问自答,“非也!”

赵当世这时接话道:“陈大人说过了,有你驻扎在襄阳,而龙在田在宜城。”

陈洪范应声道:“我还先放一旁。你想,襄阳是什么地方?兵家必争重地,更是襄王、贵阳王在地,就没有我,也是严防死守犹若铁桶。”

襄阳的地理位置自不待提,有亲王分封这一情况同样不可忽视。赵当世之前在汉中待过很久,很清楚当今圣上颇念血脉,只要是有亲蕃的城邑,无不是重点关照。汉中城轮番给高迎祥、李自成、赵当世等人攻打多次依然岿然屹立,可见坚固。而且当初洪承畴能不顾陕北的战局,百忙之中抽身驰援汉中,也足见朝廷方面给他施给的压力。与汉中相当的成都、重庆、洛阳、襄阳、武昌等以此类推,都是一个道理。

“龙在田也勇猛不凡,有他在宜城,胜过两万雄兵。”

龙在田是滇中石屏土司,早年因讨伐叛乱的安效良、张世臣而显,往后逐步以战功升为都司。中原贼乱,他应诏前往江淮助剿,因功拔擢副总兵。后来调入湖广,听从楚抚节制至今。他当下营中有土兵二千五百人,战马、火器颇多,甚至还有几头战象,战斗力很强。陈洪范说他这二千五百人“胜过两万雄兵”有些夸张,但胜过两万流寇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赵当世和龙在田没有打过交道,但数月前在川中曾于杜纯臣的口中听到过此人的消息,晓得他人脉、资源很强以至于和东南的海商们也有交集,自是暗中忌惮。

陈洪范见赵当世沉默不语,再接再厉:“除了龙在田,再向南,郧襄兵备佥事王瑞旃防守在宜阳所一线,而湖广总兵许成名、副总兵杨世恩以及酉阳土兵冉氏皆在承天府驻防,无一不是厉害角色。”

许成名、杨世恩很有名,是楚中名将,赵当世很早就了解。酉阳土兵则是因为当年路过施州卫而知。明廷为了扑灭贼乱,前前后后征调了四川、云南、湖广等地不少土司土兵参与助战,酉阳坐落在重庆与施州卫忠路交接。施州卫内乱,各派相争不下都不愿对方的人担任外派出战的主将,所以朝廷方面就索性把这施州卫与酉阳联合土兵的统帅之责交给了外家酉阳冉氏。

谁想这一来,施州卫的土司们倒没了意见安稳了下来。所以酉阳冉氏以仅仅五百自家土兵,领导了二千五百施州兵统共三千人奔赴湖广,并一直被用作守卫承天府及显陵的主力部队。本来这驻防为期一年,但当初的湖广巡按余应桂担心无兵可用,始终用各种理由将这支土兵留在承天府,直到如今余应桂自己都当上巡抚、期限已经将近三年,还没有放他们回家的意思。顺带一提,倘若那时候这支兵马能按期回到家乡,只怕当初赵营在过施州卫时遇到的阻力要大上许多。

“当阳、荆州尚有镇筸都司周元儒、荆南分巡道陶崇道陶大人”陈洪范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却不知说到后来,面前看似听得入港的赵当世实际上早已神飞天外。

“赵掌盘?”

末了,神不思属的赵当世猛然听到一声轻唤,他回过神,对陈洪范挤出个微笑:“小弟听着。”

陈洪范舔舔干燥的嘴唇,顺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我说完了。赵掌盘,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赵当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张献忠桀笑道:“这有什么好回答的?陈老哥已经把形势说得这么透彻,这郧襄就是天井,河南是它的盖子,承天荆州是它的底子,扑腾来扑腾去,在小小的郧阳、襄阳以及南阳之间,又能扑起什么水花?”说到这里,给赵当世抛去一个眼神,“赵兄,我替你回答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当世讪讪笑道:“是中肯之言然而”

说到这里,张献忠只觉他有些局促之色,再度与陈洪范对视一眼,说道:“这一两年来,先是老闯王没了,陕西老李也疲于奔命,本来靠着我与老马、老罗,尚可回圜些许。只可惜他俩都是脑袋不开窍的,哪里有南墙就往哪里撞,我救了帮了一次两次,却难以永远照应他们。如今义军声势早不复往昔,已成事实。赵兄你固然英雄豪杰,可谓我义军中后起之秀,但老实说,比上我、老马或是老罗,尚欠些火候。单凭你一个,也不可能将这湖广、河南的天给翻个面。就这,你承认不承认?”

赵当世沉着脸,点了点头。

张献忠见状,续言:“我老张此次邀请你来此饮酒叙乐,自不是想放些罗圈屁、说些丧气话,若如此,这酒不吃也罢。我这次之所以来,初衷便是爱惜赵兄是个人才、是个俊杰,是故不忍心坐视赵兄重蹈覆辙,走了老路。”

重蹈了谁的覆辙,走了谁的老路?张献忠没有明说,但赵当世不用问也知道他话中意思。他虽然有备而来,可是事到如今,也不由心事重重。

张献忠小等了片刻,不听他回话,再看他闷声不响的样子,只觉时机已到,忽的提高了三分音调,豁然站起,洪声道:“实不相瞒,我不愿见赵兄步入泥沼,如今正巧有一桩泼天富贵,要拿来送给赵兄。”话到此处,朝陈洪范点点头,陈洪范也立刻站了起来。

当是时,两人齐声道:“今番只要赵兄点个头,这大明正牌副总兵的职位,就是你的了!”

赵当世闻言,同样惊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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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俊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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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当世从方城山返回的次日,赵营左军师昌则玉、右军师穆公淳并无俦军总兵侯大贵、参军覃奇功、效节军总兵徐珲、起浑军总兵郭如克被召私会。眼下,这六人才是赵当世在偌大赵营中所倚仗的核心团体。从方城山带回来的消息过于重大,一个人难拿主意。

三文三武与赵当世围圈而坐,赵当世环顾众人,先说道:“八大王欲拉我投顺朝廷。”

这个消息卜一出口,六人神态各异。

昌则玉轻抚长髯,面如止水;穆公淳双眉上挑,蠢蠢欲动;侯大贵口齿微张,惊讶诧异;覃奇功手托颔下,若有所思;徐珲颜舒容动,似有喜色;郭如克瞪眼捏拳,强忍不忿。

他们的表现赵当世尽收眼底,却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先将从陈洪范那里听来的河南、湖广等地官贼形势通述了一遍,随后道:“此乃平贼将军陈洪范亲口告知,与特勤司提供来的部分消息核对过,八九不离十。”

覃奇功不假思索道:“陈洪范与八大王相携赴宴,看来他俩郎情妾意,早已勾搭上手。”

赵当世应道:“我亦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八大王在山上也没有明说,依然有所保留。”

郭如克这时候忍不住嚷道:“那张献忠真真是个软骨头,反复无常的腌臢事可没少做。这样的人,就如粪坑里的石头,臭不可闻。如今他要投顺朝廷,连带着想拉咱们下水,咱们断不可与他同流合污,惹上一身骚!”说罢,两个鼻孔不断开合,重重出气,显然是颇为忿怒。

赵当世哦了一声,问道:“那么老郭你的意思是,咱们需与他划清界限?”

郭如克猛点头道:“那可不是。主公,你我都曾在义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对官军的这一套伎俩难道见得少了?若咱们萎靡了,专心剿杀;若咱们得势了,就以诱以招安。明面上封官许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实质上背地里专搞那见不得人的手段,意图彻底分化瓦解咱们,到头来还是要致咱们于死地罢了!”

穆公淳附和道:“主公,向年杨鹤、洪承畴等杀降之事犹在眼前,实为前车之鉴。如今熊文灿新官上任三把火,打得恐怕就是剿抚结合的老路子。将咱们、八大王等稳住,抽调兵力先将老回回、曹操等办了,下一步想必就会将魔爪伸向咱们。”

覃奇功亦道:“招抚之事,从来败多成少。遍观当世各家大掌盘子,有哪一个能以阖营归附而独善其身的?到头来都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如若主公有魄力,效仿那刘国能散尽部众,单枪匹马归顺朝廷,自是另当别论。”

两个月前,闯塌天刘国能投降时为了打消朝廷的疑虑,壮士断腕,将手下二三万部众全部解散,孑然一身加入了官军。熊文灿始才无复怀疑,将他安排在左良玉麾下任职。覃奇功抬出这个例子,其实是直接将了赵当世一军。

赵当世自然不可能效仿刘国能。人各有志,他刘国能甘于从左良玉军中一员裨将重头开始,赵当世可做不到。刘国能考虑更多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家人往后的安危与生活,而赵当世没有亲人,他能考虑的只有赵营将士的利益,这些人就是他的亲人。将士们追随着他从湖广杀入陕西,又从陕西杀到四川直到再入湖广,有这一份同仇敌忾、披荆斩棘的情谊在,不是亲人更胜亲人。无论抛弃什么,赵当世都不可能抛弃他们。

是以覃奇功的话意思再明显不过,即表明,依赵营目前的实情,贸然归附绝无好下场。

穆公淳、郭如克、覃奇功三人先后表态,都对招安之事持反对意见。这之中既有为赵营大局考虑的因素,赵当世却知也同样掺杂着一些私情。

穆公淳是个实打实的造反胚子。遍数各家营头中的文人儒生,绝大部分都是被迫随军。他却是寥寥少数主动投身于“革命事业”中的异类。如此炽热的造反热情,比之浴血奋战的大老粗们不遑多让,他会反对招安,情理之中。

郭如克与穆公淳类似,也是坚定的反抗派,认定了一条路便会走到黑的那种。他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城,把那皇帝小子从龙椅上拉下来看看和自己和众兄弟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如今夙愿未了就让他中路放弃,当然不平。

比起他们,覃奇功则受更多的仇恨驱使。即便赵营曾经残破施州卫,他不恨赵营,却唯独憎恨暗中偷袭踏破了忠路基业并将兄长覃奇勋等人置于死地的石砫官兵,憎其余胥恶其胥余,连带着自也与大明不共戴天。他的想法,其实也能代表所有施州将士的心声。

他三人说完,赵当世凝思不言,过了小一会儿,侯大贵道:“主公,属下倒觉得这未始不是一个良机。”

“良机?此话怎讲?”

侯大贵振声道:“我营自汉中开拔,辗转经年、流徙千里,沿路历经多少艰难困苦各位都是当事人,无需我多言。此越川而入楚之途,虽说最终成功,但以人为喻,正如堪堪熬过大病难关,尚未痊愈,仍需调养。而此间的形势主公也明言凶多吉少,如若人不及缓、马不及歇,再度奔命,只恐我营将士再强健也终将被拖垮。是以我老侯认为,这八大王来招,未必是个坏事。”

他话音刚落,徐珲立刻说道:“此言不差,我与侯总兵任军事日久,更知内中关窍。我军能出川,自是幸运。可一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再想蓄力与楚豫等地的众多官军周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边说,边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我军现有三疾:兵疲、粮少、甲缺。此三疾不除,我军寸步难移。”

侯、徐二人乃营中武将前两名的人物,所说的话自然分量十足。而且众所周知,他二人脾气并不相投,时常会起些龃龉,现在却都持了同样的意见,很是难得。

赵当世口中喃喃:“三疾”忽又想起六人中尚有一位重量级人物还没发言,便问,“昌先生,你见解若何?”

昌则玉持身自重,本来也是拖到最后再发言以便更显分量,此时刚好得了机会,一捋美髯,淡然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用兵,最怕穷兵黩武,但凡有机会休养生息,何乐而不为。以诸葛之智,数出祁山依然免不了拖垮国体;以项籍之威,屡事征伐终致覆灭身死。我营中将士纵有满腔热血,若不审时度势,只怕到头来依旧壮志难酬。”听这话,看来他也站在了侯、徐一边。

穆公淳不满,拂袖道:“我营继承老闯王遗志,誓与不道朝廷周旋到底。如今行百里却半九十,只怕寒旁人心、惹天下笑!”

昌则玉回道:“心之所向即身之所往。若朝廷有道,我等辅之有何不可?若朝廷无道,我等反之又有何忌惮?以迂为直、以退为进乃睿智之举,不知权变徒自伤耳。”

穆公淳坚持道:“去岁我营与闯营在川中分道,说好了东西呼应共开局面,可如今背信弃义,先成了软脚虾,倘若传到闯王那里,有何颜面立世?”

昌则玉笑道:“穆军师此言未免太过迂腐。水是死的尚能顺势而下,人是活的难道连这点变通也没有?八大王声名赫赫不在闯王之下,却也曾经降叛多次,至今却没听这点波澜于他有何大碍、又有谁质疑他在义军中的地位。换言之,倘若我营执意一营之力对抗数省的官兵,最终身死族灭化作了一扬尘土,难道穆军师认为到了那时候,闯王等人还会念着你、记着你吗?”

穆公淳脸一红,还要争执,哪知上方头赵当世说道:“几位所言都颇有见地,不必相争。”此言一出,众人皆知其人心中定已有论断,全都敛声望了过来。

“先问诸位一题,诸位认为,当今大明朝,何患之有?”

侯大贵一怔,转而咧嘴嘿笑:“患?当然患的就是咱们了。如果没有咱们经年累月的折腾,他老朱家岂会像现在这般焦头烂额。”

赵当世嘴角微扬,摇了摇头道:“除了咱们,还有呢?”

“还有?”侯大贵挠挠头,左右寻思,“还有谁有咱们这般大能耐?”

徐珲沉声道:“主公要说的,莫不是关外的鞑子?”

“鞑子?”侯大贵听罢,与郭如克等人对视几眼。他们长于军事,却短于方略。这一方面由于通讯工具的落后,一方面也因平素军务实在繁忙无暇外顾。他们只知道关外有一群建州鞑,与塞上河套的蒙古鞑子相仿,凶悍异常且时时侵扰明土,此外却无再深入的了解。左右不过是些鞑子罢了,本朝开国初就有的隐患,见怪不怪了,主公这当口提他们作甚?

赵当世叹口气道:“可惜今日老韩有事来不了,不然由他说会更好。”韩衮是辽东人,同时曾为官军夜不收,熟知边事,但这几日都在外围警戒巡防,无法与会。

穆公淳想了想道:“这关外的建州鞑子,可与往昔的鞑子大不相同。”

徐珲道:“这我略知一二。我在宣府张总兵手下当差时,也曾与他们打过交道。这建州鞑子比起其他鞑子,格外凶残。先后征服了许多蒙古部落,听说前两年在关外改国号为‘大清’,几乎与大明分庭抗礼、以关外之主自居了。”

穆公淳颔首道:“明廷前前后后和建州鞑子交战不计其数,难得讨着便宜。论战力,其众犹在明廷官军之上然而他们再强,距我营尚有千里之遥,主公此言意所何指?”

赵当世回答道:“诸位为营中事殚精竭虑,自是无心多管职外事,恐怕有所不知,当今建州鞑子的主子黄台吉是个人杰,较之其父老奴更为狡诈。自继承大位以来,东征西讨,几乎将关外及塞上蒙古等部全部置于囊中。他有次为基,便有恃无恐,近两年屡屡进犯我边,因着此故,才有当初卢阎王离任之事。”虽说赵当世等人已经反明久矣,可一旦论及建奴、套奴之类的外族,言语之间还是下意识的会以大明为故国,站在大明的角度叙述。侯大贵等人听之,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两年前建州鞑子由边墙入口,大大肆虐了一番京畿之地。本年我得消息,建州鞑子在关外动作,意欲再次入侵,明廷殷鉴在前,自不会坐以待毙。”赵当世侃侃而言,郧阳山区固然与北境关山阻隔,但他合前世所知加上连月来用心搜集可靠的消息,大致能判断出当前天下总体的局势。侯大贵等人对他素来服膺,均只以为他仅仅由特勤司提供的消息便能对趋势作出判断,当然也都不会想到别处。

“卢象昇、祖宽等辈先后脱离陕、豫转而北上,就是最好的证明。朝廷要对付鞑子,只凭现有的边军必然捉襟见肘。”赵当世顾视众人,说话掷地有声,“京畿重地,不是川陕可比,所以以我之见,朝廷早晚,必要大举调集兵力北援。”

如果说先前的一番话还算在众人的意料中,那么这“大举调集兵力北援”几个字,则真正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弦。

昌则玉心中一动,他素知赵当世韬略不凡,却不曾想其格局之大竟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庸才谋一战、中才谋一域、佳才谋一国,昌则玉眼光很高,在他看来,单论战略格局,在座所有人中有中才之资的都寥寥无几,大多只是庸才罢了,只有自己名副其实堪称佳才。可孰料,赵当世这几句话令他久违了的浑身一凛。身居郧阳,眼光却早已放在了千万里外的白山黑水,这份见识与远虑,恐怕不是短短“佳才”二字可以比拟,简直可谓“天下才”了。

“主公的意思,再过不久,朝廷还要继续从郧阳、河南、湖广等地抽兵北上?”侯大贵双眼瞪如圆铃,表现得最是惊诧。

赵当世点头道:“我非妄自揣测,各位想,在外有鞑子虎视,在内则我义军接连受戗,陷入低谷。取长补短自古皆然,若你当崇祯,会怎么办?是以短则五六月、长则八九月,朝廷必有大举。”

侯大贵闻言不住点头:“有理,有理。”

昌则玉则有些犹豫,道:“主公,道理不错,可关键在于,那些建州鞑子,当真有这般厉害,能牵动朝廷如此大动干戈?”他是流寇中的老人,虽然聪明,但碍于时代与条件,对于关外的势力与人物,自不如赵当世来的明白。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赵当世想了想,找了个借口道:“此前特勤司擒获了不少北来的脚商。我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不少有利的消息,分析之后才有了这个推断。”

有明一代,与边外部落之间的交战媾和从未停止,在二者之间,应运而生了一批投机者,其中代表即为山西商人。他们经营边防军需物资,并通过运输军粮以获得盐引和银两逐步积累资本。因此与边墙两边的势力都有深入的接触与交流,掌握着颇多信息,对瞬息万变的态势的拿捏犹在军队之上。赵当世拿他们当幌子,旁人瞧不出虚实。

侯大贵对赵当世的解释深信不疑,他道:“倘若朝廷调兵北上,那么我等周围就空虚了不少。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赵当世笑笑道:“老侯说的不错。然而,要让朝廷放心调兵北去有前提。一个是鞑子犯边,这个咱们做不了主,只能静观其变;但另一个就与咱们息息相关了。”言及此处,转对侯大贵,“老侯,咱们要怎么做才好让朝廷乖乖将兵调走?”

侯大贵一笑,法令纹横生遍布:“咱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待着,朝廷的那些大人们,怕就要弹冠相庆喽。”

“正是!”赵当世雄缓有力的声音再起,“今番接受招安,于内可休养生息,于外可懈朝廷心,实乃两全其美之举。其他窒碍,皆细枝末节,不足为道。”

军议进行到这里,结果基本尘埃落定。与会六人即便各怀心事,心情参差,但值此节骨眼,还是异口同声道:“我等誓随主公!”

一桩心事了毕,赵当世稳坐椅中,心中重担陡然卸下,不胜快慰。然而,忽有一事袭上心头,令他不禁喜色顿消。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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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招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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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当世抵达的一个时辰前,华清正忙于服侍病榻之上的小竹。

小竹是当初华清身畔的几个贴身婢女之一,几场风波过后,如今只剩她一个勤勤恳恳依旧追随华清至今。华清在营中固然从心所欲,但举目望去能说得上话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小竹是故人与她相熟,又聪明伶俐,所以渐渐二人的关系较之从前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虽说小竹一直都以奴婢自居,但华清却早已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姊妹。

三月天气忽寒忽热,昼夜温差甚大,营中不少人都染上了风寒。小竹体质本弱,前两日在外头走动给风吹得多了,随即头晕脑胀,及至今日浑浑噩噩已全然起不得床。随营大夫来看过,付了些药,华清亲自煎煮扶她喝下,过了正午,她方才恢复些神志。

“小竹一个卑陋的婢子,怎能、能劳动郡主娘娘千金之躯。”小竹头一眼瞧见床边华清又是拧干毛帕、又是清理药渣,心中登然震惊,好不羞惭,挣扎着就要撑起身子。

“哎,你可别动弹!”华清轻轻将她按下去,并托着她的脑勺先将下边的枕头摆正,“你身子骨弱,需得好好将养,若起来又受了寒,雪上加霜。”

“郡主”小竹嗫嚅着有些不知所措。她当了十多年的下人,生平最拿手就是服侍别人,要说最不拿手的,恐怕便是被人服侍,更何况这服侍自己的还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一时间,她只觉如睡针毡,卧之难安。

华清将她脑袋轻轻放在软枕上,又扯平了被褥的四角,微微笑道:“和你说几次了,不要再叫我郡主了。现在你是小竹,我是华清,咱俩就是姊妹,你是姊姊、我是妹妹。”

小竹叹口气道:“郡小竹知道,可是”每次华清这么说,她都应承不迭,然话真到了嘴边,十几年的积习还是让她难以改口,真正鼓起勇气唤出“妹妹”二字。

华清睫毛微颤,在她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眼神掠出一丝狡黠:“你若不好好养病,就这个样子,让那孟将军见了,岂不丢死了人。”

小竹闻言,立刻脸红到脖颈,急道:“郡没有的事,那孟将军和我、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华清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位孟将军虽然军务繁忙,却经常隔三差五来偷偷探望你。每次都是等我睡下,你才偷摸着出去与他相见,自作聪明!”说完,故作嗔怒瞥她一眼。

小竹脸更红了,几乎急出泪来:“原来那几次你都没睡,却假装睡熟,真真狡猾!”这句话出口,猛然自觉有些失礼,但覆水难收,暗中不安的观察华清反应,却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恼色,由是心定。继而想起那位“孟将军”,心中不知怎的,竟然泛起几分甜蜜。

华清口中的“孟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当下赵营飞捷营千总孟敖曹。当初在汉中,他奉命护送华清与柳绍宗交接,但变起突然,给孙显祖横插了一杠子。那时为了保护华清尽快撤离,他情急之下在小竹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将她踹入马车内,由是有了交集。后来他心中有愧,私底下找上了小竹,表达歉意,从此结缘。往后二人频频私会,一来二去,关系早已今非昔比。

但怀春少女,最怕被人点破心中秘密,即便小竹早已意属孟敖曹,可华清将这层窗户纸点破,还是让她羞赧满面。

华清与她调笑了一阵,见她有些困倦,不想再耗她元神,便道:“你先歇息,睡一觉。我去把这些东西归置好,晚些时候来喂你吃饭,咱俩再聊。”

她起身要走,不料裙角一紧,回头一看,却给小竹揪住了,粲然一笑道:“怎么了?”

小竹缓缓摇摇头道:“没事,小竹只是觉着,有郡有你这样个妹妹,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华清回道:“我有你这样的姊姊,也是欢喜。”

小竹这时想到一事,乃道:“前边你说到孟将军,好。那我也想问问,你和你那赵将军,又进展如何啦?”说完,十分得意,笑盈盈地望着华清。

果不其然,这反戈一击正击中华清心坎,她一听“赵将军”三个字,心钟一荡,脸上淡红,强装镇定道:“不知道,我可许久没见过他了。”

小竹还想乘胜追击,华清却不给她机会,没好气抛下一句“睡你的觉”后,快步离开。

到了帐外,恰巧一阵凉风吹来,华清这才发觉,自己的双颊已经滚烫。

她边走,边想,细细算来,自打赵营入川之后,似乎真的与赵当世绝少机会单独待在一起。即便有,也只是空如云烟,寥寥交谈数句罢了。回想起当日在汉中花海的场面,当真恍如梦幻。诚然,她理解赵当世,知道他不见踪影只因军务繁巨、分身乏数,可女孩子家家想的方向不同,即便理解却仍免不了失落。

华清心不在焉地将手上的东西一个个整理安置好,返回途中,不少人主动向她问好,她心有所思,好几次都忽略了没有理睬。信步走到自己的营帐前,还没掀开帐幕,侧边忽而闪出个熟悉的身影。

“赵、赵将军”华清目视来人,有些不可置信。然而,阳光下,那张棱角分明、英姿勃发的脸,除了赵当世又会是谁。

“郡主”和小竹一样,赵当世在她面前,还是习惯于称呼“郡主”二字。只不过,每次这两个字出口,他都能明显觉察到华清的脸色一沉。

“你来做什么?”也不知为何,开始的激动过后,华清的情绪一落千丈。或许是想到小竹与孟敖曹那如火焰迅速升温的感情,一听到自己与赵当世之间仍然是以“将军”、“郡主”这般客套生硬的称呼相互指代,她就感到心冷冰冰的。

赵当世自没发现她语气上的细微转变,先是四顾看看化解几分尴尬,而后道:“许久未见了,郡主别来无恙?”

华清冷冷道:“无恙。”

“那就好”赵当世笑着点点头,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儿,方道,“近日来将士们多有受寒病倒的,郡主这边可要多加注意。”

华清听他这话,突然想到花海那日二人毫无顾忌的相互调笑,没来由一股火气上来,硬声道:“这点小事我自己省得,就不劳赵将军费心了。”话落伸手去掀帷幕,“营中事务庞杂,将军此间若无其他事,自可去处理正事。”

赵当世忙道:“郡主且慢,我今日无事。”边说,生怕华清进了帐,边将已掀起一半的帷幕重新拉了下去。

华清脚步一滞,一抿嘴道:“哦?原来是赵将军今日闲来无事,特来寻小女消遣?”继而冷道,“然而小女现有事在身,恕难奉陪。”言罢,继续要去掀幕。

“慢着!”赵当世手紧紧拉着帷幕,不容华清掀开半分。他时下浑身上下全是尴尬,也暗自纳闷自己怎么没有了当初在花海时的那份从容自在。

华清蹙眉恼道:“赵将军有何事要说?若无话可说,放我进去!小竹病了,要人服侍。”

赵当世愣道:“小竹病了?”

华清道:“托你吉言染上了风寒。大夫来看过了,没大碍,但需调理。”

赵当世点头道:“这就好。”随即补一句,“你也得多加注意。”他不知华清今日对自己的态度为何较之从前大相径庭,疑惑之下原先路上打的一些腹稿通通烟消云散半点也用不上了。

华清嗔视他一眼,道:“赵将军百忙之中,难道也会想到我与小竹吗?”

赵当世忙道:“这、这是自然,我可是时常都念着、念着郡主你们”说话磕磕巴巴,很显几分仓促。

华清听了这话,心情稍好,但又问道:“郡主是谁?”

赵当世疑道:“郡主不就是你?”

华清冷哼道:“自离开汉中那一天,我便说过,从此世上只有华清,再无华清郡主。你说你念着郡主,那念的当是别人,不是我。”

赵当世无奈叹气道:“好,我念的不是郡主,是华清。”

华清心里受用,但脸上冷漠依旧,点点头,也没再说话。赵当世等了一会儿等不住,主动再开口道:“我这次来,除了探望你,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

赵当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道:“我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不久便将成为大明正牌的军官了。”

华清闻言欣喜,正想说“这真是大好事”,可转眼见赵当世脸上愁云惨淡,瞬间了然。

原本,她日思夜想,就是能与赵当世在一起,只是毕竟二人身份悬殊,她唯有在赵当世与家庭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纵然有所得也不免损失惨痛。然而当下赵当世不再为贼寇而是成了朝廷命官,若是如此,原先失去的亲人与家庭未始不能重新回归。

只不过这一喜悦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就消散无踪。因为转念一想,赵当世一旦成了朝廷官员,那么他便再无理由继续将自己“扣押”在赵营,送自己回去将只是朝廷一纸文书的事。而且,按设想转贼为官后顺理成章在一起的可能性也绝无仅有,姑且不论赵当世官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上阵冲杀的武官,且毫无地位背景,全然入不了身为亲王的瑞藩之眼,就论此前赵营在汉中的作派,被嘲弄多次的瑞王也绝不可能容下赵当世。

所以,赵当世接受招安,对于二人,绝非好事,反而是一道晴天霹雳。

“那、那得恭喜恭喜你了”华清说话的时候但觉魂飞天外,就连近在眼前的赵当世的脸庞似乎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赵当世胸膛起伏,怔怔望着她,凝声道:“你当真是恭喜我?我”

华清强行转回神思,勉强笑了一笑:“你有锦绣前程,我本该恭喜你。”

赵当世心中大急,千头万绪仿佛在这一刻于他胸臆缠绕纷杂,理不顺剪不断。作为一营主帅,他一诺千金,对于接受招安之决策自不会改弦易辙。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有关于华清的事直到军令出口后,方才浮上他心头。也是此前太过专注于军事以至于有所疏漏,倘若再给赵当世一次机会,他必当能先想出一百种方法来妥善解决招安与华清两个问题。然而只是然而,现在,一切都迟了。

私人之事,他无法找昌则玉等人让他们帮自己拿主意,但他思来想去,却也难以想到什么好的办法达到两全其美的效果。在他的预想中,只要自己接受了招安,得到消息的瑞藩与朝廷必将会第一时间来打探华清的下落,纸包不住火,届时为了保证赵营的安稳,他不可能能因为一己私情继续强留华清。

换言之,他之所以来找华清,为的不是其他,而是为了告别。

诚然,他喜欢华清,并在这二十余年的生涯中,头一遭打心底里希望与与一名女子能够终成眷属。然而,即使在汉中成功带走了华清,这长久的时间以来,他依然在与华清的感情问题中挣扎与纠缠。他是贼,而华清就算说出了“不再是郡主”这样的旦旦之言,可仍难以摆脱那皇亲国戚的身份。无论瑞藩还是朝廷,都不可能对她视而不见,只要华清还在赵营一日,他赵当世就一日得不到朝廷的信任。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霸占她、拥有她,可一想到她为自己付出的巨大代价以及日后那荆棘遍布、坎坷满地的前路,赵当世就看不到希望,并且深深的沮丧与难过。

得不到祝福的爱情终难永恒,即便是与最深爱的人。赵当世想了很久。

赵当世轻叹一声,面对华清满是愧疚。能鼓起勇气来见这一面,他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而今华清越是无动于衷,于他心底,就越是苦楚。

华清怔怔看着他很久很久,末了,惨白的脸颊上还是浮出点点礼貌的笑来:“赵将军,这件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赵当世无言,微微摇头,华清脸色旋黯,亦不说话,垂下头,再次掀起了帷幕。

这一次,赵当世没有阻止她,她看了看帐内,停了一停,正欲入内,脑后却响起一声:“我对不住你。”

这五个字不说则已,一说出口,华清的怒火登时就给引燃。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悲伤与愤怒,一时间,她控制不住地回过身,泪如泉涌直视赵当世道:“你当真以为我舍弃故乡、舍弃家人,千山万水随你至此,仅仅是因心有愧疚吗?若是那样,倒不如遁入空门,从此面对那青灯黄卷,终日祷诵为人超度,岂不胜于颠沛流离,受那风吹雪虐之苦!”言罢,义无反顾入帐合幕。

赵当世脸色铁青,讷立在那里。任凭冷风呼呼,心绪万千。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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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招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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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三月中,名震天下的巨寇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正式向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的熊文灿递交降表。大明朝廷授其副总兵之职,并允其将部队驻扎在谷城县王家河,还把王家河改名“太平店”,以示招安之意。

张献忠早在去年底便因熊文灿的招抚而发生动摇,年初,他在与左良玉等官军的作战中连续失利,帐下谋士薛正贤乃当朝宰辅薛国观的侄儿,以“约降取富贵”之言趁机怂恿他投顺朝廷。他思来想去,最终认为“诚得国观为主于内,抚可万全”,坚定了求抚的心。

不过张献忠毕竟非常人,即便招抚,手段与心思也较之那些前辈同类要高超不少。

他先派张可旺等“饬名姝、赍重宝”找到有些旧情的陈洪范请他牵线搭桥,表示“大恩未报,愿率所部随马足自效”。陈洪范投入熊文灿帐下,本就怀着戴罪立功、一雪前耻的志向,见这大笔买卖自己送上门,自是奇货可居。有他居中介绍,张献忠得以“黄金蹄裘千、珠琲盈斗、他货累万”重贿熊文灿。熊文灿既贪财又畏战,因而欣然答应代张献忠向朝廷上奏。除此之外,张献忠犹不敢松懈,加派薛正贤等人携带重礼重金,奔赴京师,“出入相邸,偏见群公,皆致厚馈”,为自家招安游说交际。如此,方觉稳当。

与别寇不同,赫赫有名的张献忠的求抚引起了崇祯皇帝本人的高度关注。对流寇是剿是抚一直是朝议悬而未决的问题,崇祯登极初期,意气风发,很是锐意剿贼,可越到后来,他越觉专剿之举徒糜军资、徒疲军力,收效却不显著。加之近些年关外清兵阴魂不散,声势甚嚣尘上,崇祯颇有顾此失彼力不从心的难受,由此对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流寇的观点,渐渐又开始向招抚倾斜。

正月初八,熊文灿向朝廷转达了张献忠乞求招安的意向。崇祯在朝议上发问:“卿说这贼杀得尽否?”

杨嗣昌与主剿派唇枪舌战,力陈招抚张献忠的必要性。先说“是则先抚一二股以杀贼势,而后剿其余,仍不为失算”,又说“流贼蜂起垂二十年,为中原大害,若论经常之理,一剿而外,更有何词?乃其恣横遍七、八省,党类至百余万,剿之不可胜剿,不得不开抚之一路,以杀其势”。

而后面对主剿派对招抚不断的质疑,杨嗣昌索性抬出迫在眉睫的清兵做挡箭牌,再说“国家之兵力实不能兼御夫内外,国家之饷实不能两给于中边,即一时文武诸臣之才力心力,欲左投左效、右投右效者,不啻戛戛乎难之?”

与杨嗣昌穿一条裤子的熊文灿也申辩“目前兵马俱以边警尽撤,仅有步兵数千,断非胜敌之着”、更说“若此时苦无兵马可发,勿轻言贼易剿,如剿有兵有势,不至成此难结之局也”,大肆附和杨嗣昌的论调。

主剿派中有人担忧张献忠坚持保持队伍独立性,而非类似刘国能散尽其众,恐怕有养虎遗患之危险,杨嗣昌等人同样以“惊眠虎而使之觉,嗾驯犬而使之嗥”为由,坚称事分轻重缓急,不可鼠目寸光自陷左支右绌的困境。

有熊文灿与杨嗣昌一外一内遥相呼应,加之薛国观、陈洪范等人的推波助澜,一番讨论后,“面谕剿抚原该互用”以及“岂有他来投降,便说一味剿杀之理”等结论已成定局。张献忠接受招安之事由此水到渠成。

当然,张献忠一早前提出要当湖广总兵官并且全权控制地方、关防、札付诸方面,由此保证“郧、襄、均、承数百里外无一贼”的要求明廷绝不会同意。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张献忠得了个副总兵的头衔,挂职也只能挂在他自己的营头下面,部队则划分驻地谷城。

为了加重自己此次投降的分量,除了自家,张献忠还拉拢了不少中小势力一并归顺。杜应金、马世秀、金白元等势力以及赵当世,也在其列。这些人中,赵当世是仅次于张献忠的大寇,因而朝廷同样另眼相待,副总兵没给,好歹给了赵当世一个参将的职位,并将赵营的驻地安排在了枣阳县东北的鹿头店。

和张献忠类似,赵当世这个参将,同样挂在他自家的营头名下,除了一个转正告身,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奖赏。赵当世打听到张献忠向熊文灿上报要求朝廷按十万人额度拨付军饷,只觉好笑更觉张献忠得意忘形。想如今明廷支持诸多正牌官军都不免面临钱粮捉襟见肘的窘境,哪里还会理睬张献忠这新降之人狮子大开口的敲诈。

果不其然,十万人的数目一上报,张献忠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反倒受到熊文灿的警告。熊文灿要求西营即日必须裁撤兵马,张献忠当然不答应,两边短暂的“蜜月期”立刻宣告结束,开始了新一轮的扯皮。

赵营这边,熊文灿也派人来点计兵马,赵当世但说营中将士林林总总不过两万,且云钱粮米豆无论多少全从朝廷拨付,另无索求。来人见他有所让步,在这兵额上便也没有多加诘难盘查。所以赵营虽说当下只有一万两千人不到,但朝廷默许的额度却凭空多了八千。

赵营参将与西营副总兵名义上都直隶于熊文灿,而熊文灿将二营分别置于东北与西北两侧,借口是“互为犄角、拱卫襄府”,实际上打的却是当中隔绝,以防“巨寇相合后患无穷”的主意。这点道理,赵当世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他秉着韬光养晦为主的考量,对此并无微词。

何谓“韬光养晦”?具体到如今的赵营,可用昌则玉的一句话概括。

赵营部队转进枣阳县后,赵当世曾就赵营接下来的发展方向询问过昌则玉,昌则玉回答说:“昔朱升谏太祖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计,以定明祚之基。现属下亦附庸其雅,提九字于我赵营。分别为‘精武备’、‘广结援’、‘顺朝廷’,主公可引以为导。”

赵当世点头道:“‘精武备’三字确为当务之急。先前徐总兵在会上就这此点指出营中‘兵疲’、‘粮少’、‘甲缺’三疾,想来按此方向加以整备,当无偏差。”进而问道,“那么‘广结援’与‘顺朝廷’又该当如何?”

“广结援”昌则玉早有洞见,缓缓而言,“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我营虽暂时投顺朝廷,若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则危亡不远。当今明廷,内忧外患,百年积弊绝非一朝一夕可除,自顾无暇,我营若全倚此行将就木之枯树,到头来免不得与之共倾。故而为今之计,投诚之余万不可断了与诸家义军的联系。其水我鱼,有他们在一日,我营便如鱼得水,可保永不受制于人。”

赵当世深然其言,但一时间难以想得通透,再问:“若以先生高见,可为营之外援的,有哪些?湖广、河南地面,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皆不可恃,更有何择?”

昌则玉说道:“主公切莫自限视野,我营现为官军,有了这一层身份在,外援之路可谓四通八达,应有尽有。”而后拈指细数,“属下愚见,李自成、孔庆年、杜纯臣,至少这三人,联系不可绝。而左良玉、刘国能、陈洪范,我营不可等闲视之。”

李自成不消说,与他见过的人但凡有些眼界都瞧得出此人不同凡响,更兼其现为闯王,名义上的天下第一巨寇,就昌则玉不说,赵当世也会尽全力与他继续结交。

孔庆年与杜纯臣则都是商人。流寇兴起至今,早过了犁耙木棒一牛车的草创阶段,能坚持到现在形成些气候的,均是注重布局之人。就比如张献忠,他看似惶惶度日的一草寇,其实心思非常缜密,人脉极广,在各地乃至京师都安置有眼线。这些线人以商人、侠妓甚至官宦等各种身份掩人耳目,或替西营筹措军资粮草、或替西营奔走活动。以区区一寇的身份却能傍上陈洪范以及朝中大臣薛国观便是张献忠长于布局的最好证明。这世道,没有门路,就做贼也难做下去。

目睹了张献忠的能量,赵当世更加确信自己提早安排下线的举动是正而无误的。孔庆年通川滇、杜纯臣通东南,赵营往后的发展绝离不开此二人。

至于左、刘、陈三人,都是目前明军将领。

历来能当上援剿总兵的都是公认的名将。前有曹文诏、祖宽等人无不令流寇闻风丧胆,现在的左良玉,亦是有勇有谋。他拥兵逾五千,乃目前豫、楚间最大的军头,自崇祯五年奉命进剿中原流寇,数年间各处的巡抚总督们都走马灯般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从未缺席,逐渐积累之下他的权势早已非往日可比。

与曹文诏之辈不同,左良玉不是只会领兵打仗的二愣子,实际上很有些精明的头脑。只这几年时间,他凭借着自己的兵马与威望,在河南、湖广、陕西等地建立起了庞大的势力网络。不但控制了许多要隘堡寨,私收税费,更添置了无数产业,触达茶馆、当铺、钱庄乃至赌坊、青楼等等三教九流诸多行当,获利巨万。

除此之外,为了稳固自己的基业,他暗中与周遭的流寇们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双方进行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勾当也是常有的事。可以说,尤其在河南,左良玉的话语权不在巡抚常道立之下,譬如罗岱、孔道光等明将,从不听常道立或熊文灿的调遣,却全以左良玉马首是瞻。

赵当世想要在豫、楚立足,就无法忽视左良玉,与左良玉建立良好关系是迟早的事。

刘国能虽说已经被招安,但毕竟是流寇中的老资格,又与赵当世在老闯王手下有同僚之谊。况且,其人沉毅有谋,比较正气,如果能与他交好,有利无弊。

至于陈洪范,昌则玉看中并非当前此人的军事实力。老实说,他固然是军中老人,但向年的圈子都在辽东、胶莱,来湖广、河南彻彻底底可算作个新人。昌则玉更在乎的是他的官场活动能力。

陈洪范武举出身,因会来事,很快混到开原参将,后渎职被罢免,但很快走通了路子,重新当上了昌平镇下属的居庸关参将。两年前他奉命支援皮岛,却畏战躲到了广鹿岛,又给革职。岂料他四处活动,竟然以短短一年不到时间,复被启用,来到了湖广。宦海沉浮本是常态,但像他这样能火速东山再起、一浪接一浪的倒是少见。昌则玉派人了解过,陈洪范在京师很有些人脉,而当前和西营张献忠相比,赵当世正缺少一个与朝中贵胄接触的渠道,若能攀上陈洪范,未始不是个机会。

赵当世听到这里,才算是对“广结援”这三个字有了初步的认识与方向。

昌则玉接着说道:“而‘顺朝廷’,无他,关键在那一个‘顺’字。朝廷以招抚为驯暴之术,我营亦可借之反为蛰伏之术。”

赵当世疑道:“照此说来,效仿刘国能,恐是最顺朝廷的举止了。”

“凡事过犹不及。八大王桀骜刚烈,虽降却如骨刺卡在朝廷喉间,早外必除而后快;闯塌天自剪羽翼,固然可表忠心,但其分量与重要性无疑大大跌落,身不由己。而我营正处二者之中,正可谓是不偏不倚,中庸之道。”昌则玉摇头说道,“近日熊总理来验兵,八大王与其相争,而主公却与其相处颇和,便是做的好的地方。”

赵当世依然存疑道:“这仅仅是个孤例。如果往后朝廷要我做一些其他的事,我未必就似今日这般爽快。”

昌则玉道:“不然。单独以我营视角看此事,无足道哉。然而主公你想,在熊总理看来,你与八大王分别的反应,会给他何种感觉?”

赵当世似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

昌则玉含笑道:“今番有西营八大王与我营共降,是天赐的一个良机。有此参照,朝廷的命令他做个一二分,我等就做个三四分,也不需多,只要每每比他多个些许,日积月累,朝廷对我营与西营的看法定会截然两面。”

赵当世闻罢,与昌则玉哈哈对笑,道:“先生之言甚善!”紧接着扳扳手指,快慰而言,“精武备、广结援、顺朝廷,有此九字为指导,我营前路豁然!”

二人正谈,外有禀报称鹿头店巡检司巡检等多人求见。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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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招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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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襄阳府东北面的枣阳县声名颇显,汉光武帝刘秀即出生此地,有着“龙飞白水,松子神陂”之美誉。赵营进驻此县鞍马未顿,赵当世就先去刘秀故里寻访了一阵,按侯大贵的话说就是“沾沾龙气”。

龙兴之地自然是个好彩头,可赵当世对驻军枣阳最满意之处,却在于此县位置的关键。

自古守东南必守荆襄,历朝历代从未有失荆襄而保有东南者。而荆襄之重,又在汉水。汉水源于汉中,走安康、兴安等地流入湖广,并在襄阳大合诸支流转而南下,最终汇于大江。南北对峙,大江为最重要的防线,而大江防线稳固与否又很大程度上依赖江北之山河屏障。汉水属于大江防线中部湖广地段,它在大别山、桐柏山等山脉阻隔中冲积出一片通道,连接湖广南北,而这片通道宏观看来即是自南阳、襄阳始,一直南抵荆州、武昌的偌大平原。

此平原纵横方圆、覆盖广巨,若细致再分,在南是广袤无垠的“汉江平原”,在北则是同样沃野千里的“南阳盆地”。进而再看这南阳盆地,可谓关中、汉中、中原及湖北的交通门户。其向西沿汉水溯干流而上可至汉中;西北走武关可进关中;由襄阳沿汉水则可达两湖;若从淅川河谷可抵伊洛河谷;且东面山地罅漏甚多,也能渗透中原腹地。

宋代李纲曾论述说:“南阳,光武之所兴,有高山峻岭可以控扼,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邻关陕,可以召将士;东达江淮,可以运谷粟;南通荆湖、巴蜀,可以取财货;北拒三都,可以遣救援。”

遍观古史,譬如曹操取荆州、桓温击姚襄、刘裕伐后秦、高欢攻关中、岳飞收颍郑等等,焦点无不是集中于南阳盆地。此地区之紧要由此可见。

继续细看,很显然,南阳、襄阳为南阳盆地上下两端,是这片区域的核心枢纽,皆素称雄关重镇。这二者本属同一地缘,却因元明奉行“分省而治”、“山河相制”之策略而割裂。虽是如此,但在用兵者眼中,它们密不可分,从不可单独视之。

若着眼于湖广,那么较之与中原更为密切的南阳,襄阳的地位无疑为重。

襄阳以汉水通大江,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下两湖、北出中原,实非仅仅一隅之要地,更经常关乎全局之要义。西晋灭吴、隋灭陈、蒙古灭南宋皆因控制了襄阳从而一蹴而就。之所以如此,全因一旦得了襄阳,那么湖广中另外两个军事重心江陵、武昌便即无险可守、暴露无遗。得此三地则可控湖广,倚湖广之势进而席卷东南自然无往不利。

具体分析襄阳连接江陵、武昌的地利,则在于“两陆一水”。“两陆”指“荆宜走廊”与“随枣走廊”,“一水”则指从襄阳直抵武昌的汉水段。若掌控此三者,那么就说湖广江北之地尽在掌握也不为过。且此三者中,最称关键便是随枣走廊。

随枣走廊之名浅显易懂。所谓“枣”即是作为西北端的枣阳县,“随”则为东南端的随州。此走廊的成因又全在桐柏山与大洪山。桐柏山横亘在河南与湖广之间,是为二省之界山;大洪山从一马平川的汉江平原突兀拔地而起,北麓自襄阳始直至南麓孝感境内,分割了本贯通一片的平原。这二山一北一南,具为西北至东南走向,夹在当中的坦途就是随枣走廊了。

说它关键,在于其不仅可由陆路联系襄阳、武昌这两座湖广重镇,而且还能向北进入河南,起到了连通内外的作用——桐柏山虽说险峻绵长,可当中仍有武阳关、平靖关、九里关三个主要的山口可供往来,即俗称之“义阳三关”。

可以说,有枣阳,就相当于控扼住了湖广北部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通衢。更妙的是,枣阳恰巧处于桐柏山西北的末端,往更细了说,坐落于枣阳东北角的鹿头店,堪称是随枣走廊的咽喉,向西、西北到襄阳、南阳畅通无阻,向东、东北亦可避开高山险阻直抵信阳、泌阳等中原腹地。

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要隘作为驻地,赵当世又怎能不喜。

“熊文灿之短视不知兵,是我之幸。”初次踏上枣阳土地,策马扬鞭在鹿头店的松林外的赵当世曾不禁喟叹。

熊文灿以襄阳坚城为隔绝,将赵营与西营分开安置,并将二营同时置于河南、湖广相交的军事缓冲区本来确是一如意算盘。但他毕竟新来乍到,不仅对豫、楚的局势并无透彻见地,对其间的山川地貌也缺乏了解,赵营方得以借此“东风”,安安稳稳地进驻到了最具战略意义的地段。

但并非所有人都与熊文灿一般浑噩。左良玉就是个明白人。

三月二十四日,赵营得湖广布政使司颁朝廷谕旨,奉命由郧阳府的竹山、竹溪一带转移,过一日,先到襄阳府谷城县。那里,张献忠早已率西营上下安营扎寨。赵当世与张献忠把酒言欢了一宿,次日继续东进。至二十七日,前锋兵马始入枣阳县。到今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九日,赵营尚在陆续安顿,前后短短不过五六日,左良玉就已经派人找上门来了。

当下在外求见的主要有三人:鹿头店巡检司巡检苏照、枣阳县典吏褚犀地和一位姓左的商人。

明代巡检司始设于洪武年间,朱元璋言:“朕设巡检于关津,扼要道,察奸伪,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用以辅佐州县捉捕盗贼、看防关津、稽查路人等等,职权颇杂。鹿头店是交通要地,故而即便弘治朝后各地巡检司大量裁撤,鹿头店巡检司却未受影响。司中现辖有弓手近百,巡检苏照也因此是当地最具话语权的人物。

典吏作为流官,府、州、县各级都有此职,主掌文移出纳,倘若在县中无县丞,那么典吏亦可代行县丞之政。赵当世来之前就了解到枣阳县无县丞,所以这个褚犀地所拥权力必然不小。

赵营名头甚大,此番来枣阳,不可能不惊动当地的实权派。由此可见,有褚犀地代表枣阳县、苏照代表鹿头店,当地最大的两个实力派便都到齐了。

赵当世更关注的,却是那个姓左的商人。褚犀地与苏照与他同时入内,然而走在最前的反而是无官无衔的他,可知此人背后定然不同凡响。

再听自我介绍,那人名唤思礼,自称是河南许州一家倾银店的掌柜。此言一出,赵当世与昌则玉相顾点头。许州是什么地方?人尽皆知乃援剿总兵左良玉的大本营,他阖家老小都安置在那里,此人既姓左、又从许州来、且备受苏、褚二人尊敬,想来必与左良玉脱不了干系。

左思礼并没有立刻抬出左良玉的名头来,但赵当世哪能不晓事,令左右立刻给三人看座,并顺理成章让左思礼坐在了最上首的座位。

几人略微寒暄,总之离不开热烈欢迎赵当世、为赵营接风洗尘的逢迎。这些空话套话没什么营养,但却是结交前必不可少的礼节。赵当世早已深谙此道,顺着三人的话说了几句,又不失时机开两个玩笑,谈话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热络起来。

“枣阳人杰地灵,我军能以此为基,幸甚至哉。”赵当世呵呵笑着道。

苏照忙不迭回道:“赵大人此言差矣。逢此乱世,刀兵横行无眼,我地小而僻陋孱弱,正是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的时节。如今贵军到来,神威广震群宵,便似给我等安了一个护身符,我等从今往后终能高枕无忧、丰衣足食。是以若论起来,贵军到来,实我等之幸才是!”

赵当世脸上微笑道:“苏大人言重了。”心下却咋舌于此人之卑躬屈膝。不过转念一想,这姓苏的距离自己最近,有赵营在侧就像整日有千万把尖刀悬于头顶,为了自保,哪能涎下脸来,吹捧巴结着自己?

褚犀地虽也迎合,但到底没苏照脸皮厚,这时候轻咳一声,将苏照的话截开,道:“赵大人,我县堂尊近日来身体不适,所以这次难来与你相见。还请见谅则个。”

赵当世道:“赵某不过一匹夫,何德何能敢劳动堂尊驾临。改日赵某必亲自登门拜访!”

褚犀地闻言,淡淡笑了笑,轻对他施以一礼。

赵当世心念那左思礼,见他没说话,主动挑起话题道:“左先生,你在许州开店,生意可好?”

那左思礼五十开外年纪,皮肤黝黑、十分瘦削,显出几分老态但精神很好,此时听罢,恭敬回道:“回大人话,小店小本生意,不好不坏,但能续温饱而已。”

赵当世笑一声“先生太谦虚了”,进而又问:“许州距离枣阳甚远,却不知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营中相叙?”

左思礼摇摇头道:“实不相瞒,小人本是来找苏大人办些小事,却是恰巧经过此地,素闻将军神威,所以特来瞻仰天仪。”说着不忘赞一句,“若真是出类拔萃,超凡脱俗。”

一言出口,赵当世不由大失所望。本来,他见了这左思礼,便认定其人此番到来有着左良玉的干系。可是经过适才几次试探,这左思礼却目光闪烁、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半分坦诚相见的意思。赵当世摸不清的他的想法,也不好进一步逼问,转看昌则玉,他同样也是暗中抚须,怀有疑窦。

赵当世勉强按下不悦,继续与三人交谈,但又谈了好一会儿,除了左思礼一味逃避、苏照没口子阿谀、褚犀地满嘴客套外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进展,不禁令他心生厌倦。正打算直截了当,将“左良玉”三个字先说出口,冷不丁瞅见昌则玉对着自己摇了摇头,犹豫片刻,乃道:“三位远道而来,本该扫榻以迎。怎奈营中尚未安定,诸事庞杂,待下次得空,必然发出请柬,邀请三位并县中诸位大人一起耍玩。届时务必赏光。”

三人都不傻,听出话中的逐客之意,倒不迁延,随后起身告辞。赵当世派人取了些金银礼物送给三人,除了褚犀地外,苏照与左思礼皆受之不却。爽快收礼可又不说话,赵当世对那左思礼耐人寻味的作派复增疑惑,数次几乎脱口询问,不过都给昌则玉或明或暗挡了下去。

及至三人离开,赵当世皱眉道:“我看这左思礼有些古怪。”接着又道,“他明明有备而来,怎么到头来却三缄其口,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昌则玉笑道:“主公何出此言?我看这左思礼倒像是个厉害角色。”

赵当世一惊,问道:“竟有此事?我不断问他,他每每虚与委蛇,这些都再明白不过,当真半点诚意也无。难不成,他是瞧不上我?”

昌则玉脸色一正道:“非也,主公天纵英才,谁人见了能不倾心拜服?只是方才主公心中所思全在‘左良玉’三个字上,太也急于求成,因此顾此失彼,忽略了好些细节。”

赵当世愈加狐疑:“何解?”

昌则玉道:“主公注意左思礼有余,却没见苏、褚二人脸上的阴晴。”接着道,“属下细细观察过,只觉这三人之间,未必如表面上一团和气。”见赵当世若有所悟,续言,“以属下愚见,褚犀地似乎与那左思礼有些龃龉,而那苏照则在此二人中,左右为难。”

论察言观色、认人识相的本领,赵当世自忖远不及有着数十年阅历的昌则玉丰富。他按着这个思路将方才的对话场面细细捋了一遍,边想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似乎确有其事。那褚犀地从未接过左思礼的话,而且时常打断苏照对左思礼的附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昌则玉点头道:“这或许就是左思礼迟迟不愿开口吐露真言的症结所在。这褚犀地恐怕与他不对付,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以至于如同一枚钉子扎在他凳上,迫他想坐却始终不敢坐下。”

赵当世复道:“那么左思礼这一走,又该当如何?”

昌则玉轻吐口气道:“主公放心,这左思礼是聪明人。岂不闻‘交浅却言深,必有后图’。他若不肯与主公结交,装聋作哑即可,开始又何必画蛇添足吐露自己来自‘许州’、经营‘倾银店’、‘找苏大人办些小事’等等诸多细节?他之所以这么说,分明为的就是让主公留上心。”旋即道,“属下以为,他当下虽走,实非真走,正是以退为进,早晚必还会找上门来。”

赵当世听了,登时释容道:“先生这么说,茅塞顿开。若不是之前先生一再阻止我,恐怕那时候就要失于孟浪,反倒误了大事。”如此一想,当即心中再无负担。

果然不出昌则玉所料,到了晚间夜幕低垂之时,周文赫来报,言称营外有自称左思礼者求见。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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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招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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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来得何其迟也!”赵当世笑着迎上去,左右眼神示意,负责引人入室的周文赫会意,当即转身掩门而出。

其时夜色已浓,但室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姗姗而来的左思礼显出几分讪色,搓着手道:“小人但怕白日间语态多有冒犯,令大人不喜,此前实是忐忑。”

赵当世与他分别坐定,笑道:“先生有难处,赵某怎会浑然不知其意。此事还得先赞先生睿智,若非多次提点,以赵某之愚鲁,恐怕当真郁垒难解。如今闲杂人等皆退散,只你我二人,正好畅谈。”

左思礼惭道:“早知大人如此秀慧绝伦,小人就该更从容才是。”说着轻摇其头,“看来左帅之言句句为实。”这时候,倒没了遮掩,率先把话给说开了。

赵当世笑笑道:“果然先生是左帅的体己人。实不相瞒,赵某钦慕左帅神仪已久,只恨当初官贼殊途,难以相见。现先生在,可一解我渴。”旋即问,“但不知左帅说过些什么?”

左思礼道:“左帅曾说,放眼当今天下,能称英雄豪杰者屈指可数。大明独占七分,其余三分则散于四海。”

赵当世皱眉笑着说道:“以我大明江山之广博、人才之繁盛,本该一囊宇内群雄,怎么居然也只能占有天下十之其七的英雄豪杰,敢请教另三分又作何解?”

左思礼答道:“左帅本人即是当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既有此格局,见人见事自不会像那些坐井观天之辈。”说到这里,声音一振道,“以左帅高见,此三分,两分在于流寇,一分在于关外。”紧接着继续补一句,“然而现下大人已然弃暗投明,贵为我天朝重将,那么论英雄豪杰,我大明可占八分,流寇、关外各占其一罢了。”

赵当世略略一想,道:“能得左帅青眼,赵某受宠若惊。然而既然说到了这里,便让我猜上一猜其余二分的殊荣花落谁家。”

在左思礼微笑注视下,赵当世往下说道:“那关外的一分,不消说,定然是如今建奴伪帝了。他虽坐享老奴之成,但上位以来征蒙古、伐朝鲜、一统诸部,不断开疆拓土甚至隐有与我大明分庭抗礼的气势,这般锐意进取的丰绩,足称英豪。”

左思礼应和道:“赵大人眼界不凡,小人佩服。这一分,的确无误。”

赵当世又猜:“那么另一分,难道是西营的八大王张副将?”他故意没有说李自成,一来他知左良玉与张献忠瓜葛较多,二来当前李自成在陕西的处境并不妙,恐怕在左良玉眼中,还不够格。

但是左思礼却道:“大人错了。最后这一分,不是张副将,而是李闯。”并解释,“大人难道忘了,张献忠与你一起归顺朝廷,已不复为流寇。况且其人虽素称勇猛,可在我左帅手下屡战屡败,全然无法入围。而罗汝才、马守应之流更不足道,是以流寇中唯有李自成,在左帅眼中可堪英豪。”

赵当世寻思:“张献忠之所以为左良玉所轻,恐怕是因当初的杀兄之仇。但他既能纵览全局,看出黄台吉、李自成有成为天下人的资质,当真有些眼界。”左良玉目不识丁,也没有煊赫的背景,能一步步达到今日气象,自有其出类拔萃之处。只通过与左思礼的短短几句交谈,赵当世敢肯定,左良玉必是一个对形势看得很清楚,且颇能顺势而为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会简单不少。

左思礼看着老实巴交,却很健谈,赵当世与他闲聊了将近有半个时辰,都不觉疲乏。到后来,随着交流的深入,二人的内容渐渐转向正题。

正题很简单,仅半刻钟不到,左思礼就将始末原原本本说了清楚。

原来这枣阳县不单是个交通要衢,自然资源也很丰富,且不论县内拥有面积广大的膏腴土地,就县西南的青山、黄土堰二地皆产银矿,产量相当可观。

然而正题的焦点,却不在这两处银矿,而在鹿头店。

“此二矿坑近些年已有枯竭之色,想来开采时日无多。谁料就在半月前,大阜山又新探出了银脉,说是所蕴甚巨,如若开采,获利可想而知!”左思礼眼光炯炯,说罢喟叹一句,“怕真是龙兴照拂,荫庇此县。”鹿头店正东倚大阜山,与山中银脉自也近在咫尺。

这么一来,赵当世算是明白了这左思礼的来意,十有八九是左良玉看上了大阜山的这处银矿,想插一手捞些好处。

其实有明一代,对于采矿业基本是持消极态度。朱元璋甚至曾直截了当说:“银矿之弊,利于官者少,损于民者多,不可开。”所以明朝开国初期,涉及金、银、铜、水银等矿业基本照搬前代正常生产,并严禁民间私采,纵然是官府,也只“间或差官暂取,随即禁闭看守”。洪武之后禁令方开始松懈,例如永乐、成化年间都来湖广“大开矿采”。规模盛时,在武陵等十二县即开“二十一场,岁役民夫五十五万”。所以湖广采矿之业早有前例。当今律令废弛,利益当前,左良玉敢以一武官身份犯禁,亦不足为奇。

“左帅国之栋梁、深明大义,自从军至今,心中所想,无不是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分忧难。然而贼势披猖,其余官将暗弱,左帅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我大明的半边天又谈何容易。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继续保我明土之太平,不可无左帅,而左帅又不可无钱粮以资兵将驱使效力。因此特差小人来鹿头店,为大阜山银矿作计议。”左思礼滔滔而言,似乎在他心中,大明朝的天下全抗左良玉一人肩上,他看到赵当世不住点头,心中满意,转言道,“然而左帅急公好义、周人之急的秉性世人皆知,而今贵营初来必定亟需军资,他素敬大人为人,故而便也设身处地想到了贵营的难处。因此打算,将这银矿之产出,与贵营相分。共得好处以资军用,携手匡扶我大明江山。”末了,更添一句,“若换作旁人,得不到他老人家青睐,是绝不可能得到这份照顾的。”

赵当世边听边想:“这左思礼说得好听,可剥茧抽丝不过是左良玉忧虑我进驻鹿头店独吞了大阜山银矿的好处,才派这左思礼来提个醒。”但是,想到这里,不禁触动了他这几日一直在思虑的一件事。他为了这件事,前前后后与昌则玉、侯大贵等营中文武商谈不下十次,至今尚未能定计。左思礼此来,正有不谋而合之意。

这件事,归结到底就是一个字——钱。

从前赵营依旧为寇时,赵当世虽说也时常为钱粮问题所困,但总的说来,那时候部队处在一个不停流动的状态,对于军资钱粮的短缺其实还比较好解决。无非就是多抄掠或者是暂时降低将士的生活成本,最最简单的开源手段罢了。非常时节,营中上下对困境常心理准备,所以每每遭遇难关,咬咬牙都能挺过去,可是,这样的情况,随着赵营归顺朝廷,获得了暂时的安定而不复存在。

钱粮使王来兴与内务使何可畏曾给赵当世细细算过账。

首先,这时节不论那些整日价苍惶度日、饱一顿饥一顿的流寇,单论明廷普通野战官军的平均薪资水平,大抵可视作日银三分加日米一升五合,若是马军则额外要加日银二分、日草一束、日豆三升等等。

赵当世接受招安后,放言要“全军同享富贵”,承诺先将兵士待遇与官军持平,所以立下军令,将军资白纸黑字写了下来,以安军心。具体每名普通兵士日银二分、日米二升,米按日给、银按月结。这样的条件,只要能坚持实现,其实比经常遇到欠饷缺粮的陕、豫官兵们要好上不少。

之所以要这么做,赵当世也是未雨绸缪。湖广势力纷杂,就看官军中,表面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其实私底下互相攻歼、互撬墙脚的事从来不绝。倘在待遇上与别家营头相去甚远,军队的凝聚力可想而知。而且失去了以对抗官军、劫掠屠城为的激励手段,一旦兵士在艰酸的条件下倦怠,军心很容易动摇,再想将一落千丈的失望重新振作,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再有一点,便是赵当世体恤兵士,他认为吃饱饭是兵将们天经地义应该享受的最基本权利,如果主帅连全营上下的温饱都解决不了,那便不配统兵驭将,也没资格奢望沙场折桂。简而言之,他赵当世可以受委屈,赵营的兵“不能受委屈”。

赵营当前三军一营,总计有一万出头的人,马军将近一千五百。纵然将这些人全算成是最基本的步兵,将米、豆等全都折合成钱,赵营每个月也要为这一万二千人支付将近二万两银子的开销,依次一年下来,加上其他杂项开支,军费会在二十五万两上下浮动。

赵当世还质疑这估算的准确性,何可畏拿出册簿一项一项对给他看,他方才接受现实。

诚如前言论及,部队一旦招安定下来,便失去了抄掠这么一项最直接的大头经济来源。赵当世才切身感觉到,要自己凭空拿出每年二十五万两的钱来,谈何容易!

钱的问题,在大明朝、在流寇以至于关外,广泛存在。有手段的,比如张献忠、左良玉这种,通过各种渠道补贴军用;没手段的,那就只能叫天叫地一无所应,乃至最终兵士哗变,营毁军散了。

此外,根据王来兴与何可畏的交底,营中目前还存有粮草一万五千石、钱五千八百两,再怎么勒紧裤腰带,也只够支持全营两个月顶多。

赵当世因此而愁。

解决钱粮问题也就成了赵营现阶段的头等大事。

几次会议下来,营中高层基本上达成了共识,认为要解此燃眉之急,所赖的无非还是“开源节流”这四字真言。

先说“节流”,经过营中各派激烈的讨论后,赵当世最终拍板定论,一万两千人,绝不是现在赵营能支撑得起的常备军数目。就看左良玉,那般财源广进,手中捏着的也不过五千来人,一如当初四川总兵侯良柱,把控了几乎所有的川陕通路,兵也多不过五千。这当然一方面是怕人数过多引起朝廷猜忌,另一方面也着实是疲于养兵的负担以及练兵的压力。

按计划,赵营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内,将野战兵力逐步压缩到五千到六千人,分别额度安排是无俦军二千五百、效节军一千五百、起浑军一千、飞捷营五百,其余亲养司、特勤司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二百人不等。

“本想受了招安,就好过上逍遥日子,哪想到当了官,这手底下能使唤的兵马,还少了去。”郭如克本就对招安有意见,这下更是不满,私底下恁地牢骚满腹。

他的想法并非孤立,兵越带越少,营中军将也有好些感到郁闷。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赵当世的观点与他们不同。他从始至终都是精兵路线的坚定拥趸,偶尔顺势合营或者扩充都只能看作权宜之计。豢养庞大的军队,对后勤以及操练是极大的挑战,赵当世脑袋很清醒,裹挟蚁附加剽掠的法子当流寇可以使,要定下来万不可能。

他举例子给郭如克等人,说若营中养十万头猪用以作战,将会如何?结果自然是,既要面对战场毫无疑问的溃败,又要担负巨大的钱粮压力,一举双失,何苦而为。郭如克等若有所思,又听他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倒也不是不明事体的人,那些不忿的话便都收了回去。按他们所想,多少年同甘共苦都和赵营一起捱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兵没了往后做大做强可以再招,若赵营真给拖垮了,一切都于事无补。

再说“开源”。出乎赵当世的意料,这这一点上,何可畏胸中早有成竹。他主掌营中军资,并牵扯营中钱粮、人事等诸多方面,在后勤这一点上思虑最多,对于这一块的见解营中没有一个人能出其右。

他为赵当世列举了四项方略用以筹措军资。

第一,屯田。这其实也不能完全算作他提出来的,自古屯田皆是利军利民的善举。西汉时晁错、赵充国都提议过徙民实边、戍耕并顾的举措;东汉曹操在枣祗、韩浩等人建议下也以屯田给军,首年即“得榖百万斛”,后顾无忧;明太祖朱元璋更是大力推行卫所屯田,所谓“寓军于民”,其人更是得意道出“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粟”的豪言。

回看赵营本身,朝廷既然接受了招安的请求,也不是只做些表面文章,多少还算厚道,给了一些实际的好处。其中就包括了枣阳县鹿头店西面的上好土地。枣阳历经战乱多年,百姓逃散、死亡多有,所以县内缺人耕种的无主荒地多有。据谕旨上称,划给赵营自给自足的土地有二百顷,但何可畏实地考察过,估计真实面积为一百五十顷左右。

北方多旱作,南方多稻米。明季亩产产量最高的太湖流域,腴田能达熟一季收获四、五石之上。江浙以及四川平均都在亩产三、四石,而湖广素为鱼米重地,尤其是东南逐渐转以棉、麻等经济作物为主之际,其地粮产更有较大发展。何可畏谨慎,保守估计,赵营的田亩产潜力最差也在三石。而以当前湖广普遍一年两熟、秋主春次的情况估计,秋作视为三石,那么春作产量为其一半,综合计算下来,一亩每年可有逾四石的收成。赵营的一百五十顷每年总计能产出稻米总量当在十二万石。

至于参与屯田的劳力,初步规划,裁撤的兵力不遣散,作为主力屯田兵,而赵营的战兵除却日常训练,也兼职耕种,如此一来,劳力绰绰有余,并不足为虑。十二万石供给军需、蓄为种子外,仍有结余,便可以外销。只此屯田一项,就足以供养起赵营上下的米粮之需求。

然则何可畏精明,照他所想,枣阳可用土地甚多,偌大赵营只得区区一百五十顷忒无道理,他向赵当世提议去和枣阳县交涉,至少要再索要一百五十顷好地。这件事赵当世还没有合适的由头,暂且按下不提。

第二,设卡。枣阳县的交通地位不言而喻,即便战乱时节,从河南、湖广、陕西等地往来的客商行人依然不绝如缕。赵营既然驻守在鹿头店咽喉要地,没理由不从过路费上分一杯羹,况且何可畏托庞劲明查访过,鹿头店四面,光巡检司设立的哨卡就有七八个。有赵营这座山压在上面,巡检苏照必然会有所让步。

在这一项上,何可畏的预期是每月先给个保底数字五十两,每年即是一千五百两,日后再视具体情况进行调整。数目虽不多,但苍蝇再小也是肉,能有个入项终归不是坏事。

第三,银矿。不过此前因不知道大阜山的银脉,所以何可畏的想法是从枣阳县现有的两个银矿里尽量掺一脚。

然而现在有了大阜山,需得另当别论。总体看来,明代沿用前朝已成熟的吹灰法提银,效率并不算高,元代有端州蒙山场,年产银三万五千两为全国之冠,而明廷不重视矿业,以致天顺四年全国银产加起来也不过十八万两。由此可推知,无论左思礼再怎么吹的天花乱坠,大阜山的银产量也不会高到足以支持赵营随心所欲的地步。

第四,行商。这里主要指的就是四川沿口镇的孔庆年。当初赵营协助孔庆年灭了其他几家竞争对手,有此契机,孔庆年必当在这段真空时期全力以赴,将孔家的生意尽量铺开。赵当世现阶段还不打算找他,毕竟对方也是“百废待兴”,总得留些时间让他发展整顿。但日后打算基本是以孔家为中转,获取川、滇的米与火器等等军资用物。滇米之便宜,从徐弘祖所言“其地米价颇贱,二十文可饱三四人”可见一斑;而滇中又有交铳十分闻名,西南狼兵擅长用交铳,“精擅鸟铳,百发不失一”,也是补充赵营火器一个可选的来源。

虽有着孔庆年的幼女孔歆在营中为质,赵当世却并不打算以此为要挟,成为孔家的吸血蛀虫。毕竟互利互惠方能长久发展,竭泽而渔,不但耗死孔家,最终连累的还是赵营。赵当世与何可畏认为可以利用赵营驻扎在中原腹地的优势,成为孔家在大江中下游的分销商,这样的话,赵营既能获利,也可以反哺孔家,形成双赢的局面。

另外前往东南方面的赵虎刀、杜纯臣未有消息,暂不作考虑。

开源:屯田、设卡、银矿、行商;节流:战兵、屯田兵分离。这些便是何可畏数日来殚精竭虑的结果。

公正地说,除了他,营中确实再无人能着眼于赵营的实际,提出此建设性的建议。昌则玉、穆公淳等人固然才智过人,可术业有专攻,论及后勤,还是逊何可畏远矣。赵当世直到这当口,才蓦然惊觉,当初这个自己瞧不上眼的何可畏,当真是有着真才实学的干才,若没他在赵营幕后摊派筹划,很难想象只凭赵当世和一些门外汉,赵营的光景会是如何。再进一步说,赵当世承认,何可畏已经如同昌则玉、侯大贵等人一样,成为了营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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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定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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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礼是左良玉手下几个最为倚仗的大掌柜之一。明面上经营着许州一家不大不小的倾银店生意,实则暗中负责左家豫南及至楚北极大范围内的诸多业务。人不可貌相,乍看不起眼的左思礼实则谈吐老练、思维也很敏捷,确实足以当起左良玉给予的重任。

他数日前受托前往大阜山探查银脉的情况,本意是与苏照接洽,商讨合作开矿的事宜。岂料变数纷至,先是赵营即将进驻枣阳县的消息从天而降,而后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起了枣阳县衙门对开矿事的关注。

枣阳县知县祝允成年老力衰、昏聩迂腐,人人皆知县中事全由典吏褚犀地把持。照左思礼的话说,褚犀地此人很不上道,素与左良玉作对。早在一年前,左良玉就将视线投向了枣阳,暗地里馈礼给祝允成,希望能从县中原有两处银矿中得些分润。祝允成畏惧左良玉强势,本待应承,却给褚犀地从中作梗,硬生生将左良玉的要求给顶了回去。左良玉那时候就很不高兴,然当时碍于剿贼事急,一来二去就将这茬按了下来。

去年底,左良玉再次派人来枣阳县,倒不是强行索要银矿,而是希望以市价买下枣阳县的部分田产自雇佃户耕作。又是那褚犀地,严词拒绝,甚至抬出大明律将左良玉的“无理行径”狠狠驳斥了一通。左良玉勃然大怒,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固然权高势大,面对铮铮有词的褚犀地却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方法对付,购地的事同样不了了之。

今年二月,左良玉从旁人那里听说大阜山有银矿,随即又动起了心思。但因忌惮褚犀地掣肘,不敢再大张旗鼓去找祝允成,而是让左思礼偷偷先往鹿头店径直找巡检苏照。苏照可没褚犀地硬气,左思礼一抬出“左帅”二字,他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左思礼又以银矿分润相诱,恩威并施之下,苏照直言只要左良玉需要,在大阜山开矿这件事上必全力配合。

考虑到褚犀地这根刺,左良玉此次铁了心要先将生米煮成熟饭,计划瞒着枣阳县先将大阜山矿坑给张罗起来,日后无论枣阳县或是朝廷牵扯入局,再靠自己的人脉手段将事情压下去。那时候,褚犀地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撼动他左良玉半分。

左思礼秉此策略,旬月来前前后后跑了无数次枣阳,可纵然他每次乔装藏踪,却还是免不了被褚犀地的眼线盯上。就在昨日,他本打算与苏照一起拜访赵营,试探赵当世的态度,岂料才动身,褚犀地不早不晚也赶了上来,这才有了三人联袂求见之事。

赵当世听了褚犀地种种,联想起日间三人离开时只他一人坚辞不受礼物的姿态,叹道:“看来这褚犀地当真是个骨鲠之臣,他既不贪财,又严词拒绝左帅的多番要求,与当年海忠介颇类同。”此话之意,是将褚犀地的作派与以廉正闻名的海瑞相提并论了。

哪想左思礼当即嗤笑道:“若大人如此想,那就真大错特错了。”

赵当世讶然道:“我竟错了?难不成这褚犀地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左思礼一脸蔑视道:“如果那褚犀地确如大人而言,是个持身自正、清廉刚直的君子,那么左帅与小人也会尊其为人,在枣阳量力而行。”继而话锋一转,“只可惜,此人言清浊行、口蜜腹剑,屡次阻我左家,不为公大,全因一己私欲!”

二人继续谈论下去,赵当世这才知道,原来褚犀地出身于枣阳县本地豪族。明代地方官流动性很大,但吏员一般而言除了官员自己养的随行幕客,大多以当地士子担当。吏与官不同,工作主要涉及基础执行层面,既繁复包容又甚杂,其中不少还要与民间百姓、社团等直接接触,所以以通晓本地风俗的土著充任,办起事来方便。

褚犀地早年科考不利,无心再读,便即托了关系,供职于枣阳衙门,从刀笔小吏做起,凭借着能力与家族背景,渐渐升任典吏。治理基层,吏重于官,若上官是个强势的人物,自然能压得手下一帮土著吏员不敢动弹。但大多数地方官并没有那个魄力与手段,好些只求在任期间平安无事、平稳过渡而已,是以很少有地方官愿意与当地土著作对,基本都是以结好当地豪族大绅相互合作以固其位,当然也会存在上官无能,反为吏制的情况。枣阳县无县丞,祝允成本人更是尸位素餐、不求闻达的典范,枣阳县的大权自然而然,落到了褚犀地的手里。

褚犀地既掌县中中枢,无论何种政务,都需先经他手,方能送抵祝允成处。祝允成也仅仅走个过场,签字盖印罢了。因此故,在褚犀地数年的操作下,褚家的势力在枣阳县急速膨胀,当地诸多行当都被褚家中人垄断,其家族名下田亩也是不可胜计。除此之外,枣阳原有青山、黄土堰两处矿坑也都是褚家人在把持经营,左良玉要动这两矿,相当于动了褚犀地的利益,自然会遭他全力抵抗。

“原来此中还有这一层关系在。”赵当世咋舌而言,“若非先生直言,我尚迷惑于褚犀地的表演。”

左思礼冷道:“此人在枣阳手眼通天,若不等到深夜,小人绝无胆径直来寻大人。倘被他察觉,恐怕归途路上,就要被他派人截杀了。”末了咬牙加一句,“大人有所不知,就连左帅,也有几次险些遭他暗算。要不是府中奴仆机警,左帅只怕早给他毒死、刺死不知几次了。”

赵当世摇头嗟叹:“区区一个胥吏就敢这般兴风作浪,我大明之制,可悲可叹!”说着问道,“这褚犀地能如此目无法纪,想必背后少不了人撑腰。”

左思礼点头道:“大人慧眼如炬,此人有胆猖狂作妖与左帅为敌,全仗着与前户部尚书侯恂侯大人有师生之谊而已。”

赵当世一愣,道:“竟有此事。”侯恂其人他大略知晓,天启年间巡按贵州参与平定奢安之乱崭露头角,后又因与阉党针锋相对而得崇祯青睐官运顺达,历任兵部侍郎、户部尚书等职,并且期间时常因被称“有将略”而督抚边境,是公认的“儒略两通”之才。而且他又是资深东林党人,朝中政友不少,背景颇厚。褚犀地能与他搭上边,在枣阳县自是目空一切。

左思礼接着道:“侯大人虽在两年前受政争而下狱至今未释,但我左帅念其旧恩,当然不会与他并他的学生为难。”

左良玉名声不显时屡受侯恂提拔之恩,感恩戴德。左家军军纪不佳,但每次经过侯恂老家商丘都秋毫无犯,他本人甚至还曾亲自登门向侯恂的父亲叩头问安。

即便左思礼一再强调,左良玉是知恩必报之人,但赵当世风浪见得多了,对此并不会太过相信。照他所想,以左良玉圆滑善变的行事作风看来,他尊崇侯恂自然有报恩的想法在里面,此外更多的恐怕还是看到侯恂背后的朝野势力,想紧紧抓住为自己的官路保驾护航。比如通过侯恂,他先后结交了诸如李邦华、袁继咸、何腾蛟等等朝内外大臣,李邦华为兵部重臣、袁继咸现为湖广佥事分巡武昌黄州道、何腾蛟为南阳知县,这些人无一不是国之栋梁。有他们在内外为门路,才有左良玉今日气象。

纵然侯恂在两年前受薛国观、温体仁等政敌弹劾入狱,但宦途起落再正常不过,崇祯看重侯恂,有朝一日必会再度起用他,左良玉这点远见还是有的。因此,对于侯恂以及他的桃李故旧恭待之如初,并无半分人走茶凉的意思。

“可恨褚犀地狼子野心,有了枣阳大部田矿犹不知足,近日必是闻听了大阜山藏富,故而歹心陡起,欲占为己有,如此贪得无厌,实为可怖可恨。”左思礼双眉虬结,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今左帅、苏巡检等皆厌其人,也颇希望大人能深明大义,与左帅携手对抗此獠。”

赵当世沉吟稍许,道:“有此等奸险之辈在侧,于我营犹如饿狼候于卧榻之侧,岂能酣眠。先生放心,我赵某绝不会坐视奸人得逞。”

左思礼喜道:“有大人相助,与左帅、苏大人同仇敌忾,他褚犀地再奸再诈,亦无能为也矣!”

话谈到这里,外头巡夜的兵士敲起了四更天的梆子,左思礼自觉已探知赵当世心意,又见已晚,闲叙几句后便起身告辞。赵当世以夜深,留其过夜,但左思礼以尽早禀报左帅此间“大好消息”为由,执意要走。赵当世亦不强留,再差人取了些金银送给左思礼外,更取一颗川中所得的上等东珠,托付左思礼转呈给左良玉,聊表心意。

左思礼走后,赵当世上床卧睡,可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适才的谈话内容,且反复咀嚼其所描述褚犀地等等事迹,只觉心中震骇。如此辗转反侧直至天明也不觉困倦。等用了早膳,立马派人将昌则玉寻来,诉说昨夜状况。

“先生神机妙算,左思礼果然自寻上门来了。”

赵当世将二人的谈话内容简述了一遍,末了道:“左思礼连夜赶回了河南,说但得左良玉那边消息,必会及时通传给我。”

昌则玉没有马上接话,略思了会儿,道:“主公,属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当世心一动,道:“先生但说无妨。”

昌则玉肃道:“左良玉是什么人,主公自知。而这左思礼既能成其臂助,定也不是省油的灯。俗言‘逢人只说三分语,未可全抛一片心’,常人皆如此,何况左良玉。属下愚见,左思礼的话,亦实亦虚,未必可全信。”

赵当世端正身姿,回道:“先生,我实则也感觉这左思礼虽大言炎炎,但内中恐怕有不少言过其实的地方。正如先生所说虚实结合,具体这枣阳的水下有何种蹊跷,我看或许还需要让庞指挥他们好好再摸一摸。”

昌则玉点一点头道:“不错,左良玉与褚犀地周旋这么久不相伯仲,可见此二人都绝非善类。对于我赵营,这二人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并不重要,只看于我营是否有利罢了。”

赵当世叹道:“是啊,这世间善恶黑白皆在人一念之间,正如我之善兴许乃彼之恶,从来难以界定。”徐徐又叹,“小小一个枣阳,形势便诡谲多变若斯,以小见大,足见天下形势,于我等而言,尚无可琢磨。”

昌则玉微笑道:“主公勿虑,船到桥头自然直,王侯将相并非天定。有属下等与主公同舟共济,终能循序渐进,穿河过江,直抵那浩瀚沧海。”

赵当世闻言,原本紧了一宿的心,始才释然,但道:“总之,咱们两边都做好准备。左良玉那里,我已应付过去,瞧他接下来如何动作,见招拆招;褚犀地那边,我今日便着特勤司严加调查,以备万全。”

昌则玉道:“主公所言极是,此乃稳妥举措。”

再谈了少顷,何可畏与王来兴求见。赵当世召入二人,一问得知,原来何可畏这两日勤心尽力,除了亲自去查看田亩,还走访了鹿头店远近各处,几乎与赵当世同一时间得到了大阜山有银脉的消息。他并不知赵当世已从左思礼口中得悉此事,所以特来禀报相关情况。

赵营安定在即,百事待兴,旁人皆疲惫,唯独何可畏是异常精神抖擞。

向年随着部队不断转移,他虽有后勤之才,但终归发挥的余地不多。如今赵营要在枣阳驻扎下来,涉及诸多后勤事体,反而激他容光焕发,颇有种英雄终有用武之地的感觉。所以连日来,即便无人监督、无军令指派,他依然主动着手进行赵营后勤方面的前期安排工作,并乐在其中、毫无怨言。敬业至此,旁人看在眼里都暗叹愧不如也。

他兴致勃勃将所调查大阜山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不料才说一半,昌则玉忽然觉察到了些异样,忍不住出声打断他话。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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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定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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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阜山及其周遭的情况,何可畏调查的颇为详实,不但确切指出了银脉所处的地段,连同预期的产量以及开矿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都做了大致估算。然而当论及银矿产量时,昌则玉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当下何可畏正口若悬河,得意畅快下突遭打断,很是不快,然碍于昌则玉的身份,强捺恼意,翻一个白眼道:“军师先生有何高见?”

昌则玉道:“高见不敢当,只是适才听何先生说大阜山月产银两的数额,有些不解。”

何可畏一头雾水,将自己说过的话低声重复一遍:“大阜山银脉若开采得宜,每月可出以二十两计的银锭七八十,亦即一千五百两,一年可达近二万两”再细细斟酌了片刻道,“如今朝纲废弛、政律多懈,各地官营行当都不景气,矿业亦然。若以一年近二万两衡量,这大阜山的矿藏,足称富饶。”说罢,昂首挺胸,自不愿意辛辛苦苦走这一遭的价值给人看扁了去。

赵当世则听出了昌则玉的弦外之音,问道:“昌先生可是另有所指?”

昌则玉答道:“主公,倘大阜山单月确凿能产出银一千五百两,委实为数不少。但这仅是对于寻常人而言,若合为军队入项,却又不足为道。”先前说过,赵营一个月的开销数以万计,区区一千五百两杯水车薪。

何可畏闻言拂袖道:“昌先生话说的轻巧,岂不知我营数千数万张嘴嗷嗷待哺,不广开渠道、分厘必争,如何能筹得足数的钱粮!”

昌则玉摇头道:“何先生莫动气,在下所言并非这个意思。”说着转对赵当世,“左良玉在楚、豫间的产业无数,财源滚滚,却执着于这一脉银矿,似乎有些不通情理。”

何可畏冷哼道:“从来只有人嫌钱少,没人嫌钱多。能多一笔收入,何乐而不为。”

他不知左良玉与赵当世交往的事,昌则玉也不想和他过多解释,微微聚眉道:“左良玉的意思是要与我营分这大阜山的银矿,而除了我营,苏巡检那里必也少不了分一杯羹。这样算下来,最终能落在左良玉手里的利益更少。为了这一点微利而需大动干戈,委实不似左良玉会做的选择。”

何可畏听他嘴前嘴后都是“左良玉”,且牵扯到大阜山银矿,心想莫不是主公早已提前获悉了此消息。心下好生纳闷,正想询问,见赵当世脸色深沉,心知内中必有其他道道,根据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他认为目前不宜再逞口舌,索性将嘴一闭,不再说话。

赵当世也有与昌则玉相同的疑惑,回想起昨夜左思礼描述褚犀地骇人听闻的种种阴谋手段,若换做自己是左良玉,稍加权衡利弊,肯定不会再趟枣阳这淌浑水。他心思敏捷,稍加提醒,便明白了几分,由是道:“难不成左良玉另有所图?”

昌则玉沉思须臾道:“恐怕是的。左良玉兴许是想以此事为引子,与我营搭上关系。”

“搭上关系?”赵当世一疑,“以他的身份地位,我尚巴结不及,他又何需大费周章。”

昌则玉道:“左良玉不是主公肚里的蛔虫,想法自有不同。他能在短短数年间经营起偌大的产业,可想而知定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人。就现在看来,他似乎是想由银矿这事入手,通过利益将我营和他绑在一起。”

乱世无义,放眼天下这四字或许未必尽然,但放在左良玉这类兵痞的头上赵当世却不会感到半分不妥。无论是前世遗存的记忆还是现世搜集到的消息,都表明左良玉绝非良善之辈。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其人的格局以及目前的实力判断,单纯一个银矿的理由,难称充分,他之所图当还在后面。

赵当世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乃道:“我虽曾为流寇,但与左良玉素无瓜葛仇隙,何况现下我更是朝廷敕封的正牌参将,这枣阳县又离他甚远,他要谋我,难想有什么动机。”说完,连连摇头。

昌则玉接过话道:“主公有未想过,这左良玉之所以来寻我赵营,其最终着眼,却是在别处?”又道,“就比如他的老仇人”

赵当世身子猛然向前一倾:“难道他想对付的,是八大王?”

昌则玉畅然道:“主公高明,这条线一提出,左良玉之心迹便可窥知一二。”

赵当世惊讶过后冷静下来,想想再次摇起头:“不对,不对。八大王和我一样,同归了朝廷。而且受朝廷密切关注,左良玉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与他相斗。”

昌则玉道:“非也,张献忠虽为官军,但与我营相比,情况大不相同。”说到这里,出声提醒了一下默立在侧多时的何可畏,“何先生,这张献忠有什么神通能养起他营中那两三万的兵将,你当比我等更加清楚,何不说出来以供参详?”

没了刚开始的一股锐气作支持,何可畏郁郁站立到现在已感到些许腿酸不适,正心不在焉的时候,忽闻昌则玉此言,登时来了精神,并着双脚又磨蹭两步挪到靠中间的位置,忙不迭道:“好,好!”

为了更好地规划赵营往后的发展路线,何可畏没少打探过周围敌我势力解决后勤问题的思路与方法,立二十四营屡创流寇的何腾蛟与蓄养兵力甚众却不见疲态的张献忠都是他重点研究对象。

当下何可畏只简略叙述所知,赵当世即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西营的驻扎地谷城相比起枣阳更接近河南,张献忠为人乖张强横,官职告身于他而言,当真只是一纸空文,他在驻军开垦的同时,依然没忘操卖着老行当,暗中不断派出分队前往河南各地抄掠,酷烈不下往昔。

西营所驻的太平镇向北最近的就是河南南阳府,而因有何腾蛟的照拂,左良玉得以在南阳府内新野、邓州、内乡等各地广布营生,可谓是他着力经营的一个区域。张献忠或许是听说了左良玉在南阳府的产业,所以格外钟情此地,十次剽掠九次是奔着左家生意去的,这便直接损害了左良玉的利益,新仇加旧怨,不容得左良玉不作出回应。

“西营驻扎襄阳府,政令上归属湖广布政使司发落,左良玉驻地在河南,若以正当手段处理张献忠,必得先经过河南再到湖广,这一来一去,打通层层关节,极是费时费力。豫抚常道立、巡按徐一范又素恶左良玉跋扈,愿不愿意帮他还两说。”昌则玉说着露出一抹笑意,“况且左良玉要是告了张献忠一状,说不得到头来还被张献忠反咬一口,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给连根拔起来见光,岂不亏大?”

赵当世点头道:“先生继续讲。”

“张献忠反复无常的秉性,左良玉也不是不知道,与此等凶徒毗邻而居,怎有宁日?所以张献忠对他而言,既是如鲠在喉的骨刺,也是随时要爆的炸药,他不得不早做打算。”昌则玉说话间顾盼神飞,神采奕奕,“明的不行,只能暗地里使绊子。但左良玉周围,督抚道臣一类,不会帮他他也攀不上;诸如知县、营将一类,又没有相帮的能力与价值,对他没用。左思右想,或许还是主公更可倚仗。”

赵当世苦笑一声道:“我自己立足未稳,哪有余力帮他?”

昌则玉则道:“不然,左良玉看中的,不在其他,恐怕在于主公的特殊身份。”稍事停顿后续道,“主公是与闯王、八大王等相提并论的大寇,当日又是由八大王引荐才得以归顺朝廷。这在诸如左良玉的外人瞧来,是什么意思?必认为赵、西二营过从甚密。将主公拉拢身边,左良玉便如同在张献忠的身边插入一根楔子,岂不算高明的招数?”

赵当世想了想,怅然道:“若真如先生所言,那么左良玉接下来想要我帮他什么?”

“这就不是属下暂时可以预见的了。方才这一席话也只是提出种最有可能的推测而已。”昌则玉一振袖子,“至于往后如何,正可依前言定计,咱们静观其变,相机行事。”

赵当世默然良久,叹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将事剖析开来,我等便有了准备,往后无论与左良玉还是张献忠、褚犀地等人来去,可免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左良玉这件事至此算是暂告一段落。

何可畏斜睨见昌则玉抿嘴不语,复摆出一副闭目养神、气定神闲的姿态,很看不顺眼,腹诽几句后抓住时机重新披挂上阵,与王来兴一起将剩下的各项营中事务都禀明了个遍,最后道:“主公,开源节流之计划已通传给营中把总以上所有军官知悉。现下改军、屯田这两件事为重中之重,就这几天需得着手进行。”

王来兴附和道:“不错,营中钱粮所剩无几,最多再支持一个半月。考虑到三四月间就要播种以期七八月间收获一季,可当前一来荒地需要先重新耘垦几遍,二来种子必然要别处另寻,现已三月底,时间迫在眉睫不可再拖。”

赵当世心中一紧道:“这么说,到五月底,我营军粮就要告罄?”

王来兴表情十分严肃:“是的。营中就这几日于粮草方面需解决两难,一难为军粮,一难为种子。”他经历过战火的淬炼,也经历过后勤管理的锻炼,现在气质说话以及神态较之两年前已然判若云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赵当世看到他,往日的疼惜和担忧之情少了,取而代之更多的是感到踏实和放心。

赵当世沉吟道:“种子好办,这两难实则就是一难,只需筹措起足数的粮草,能同时播种以及支撑我营到八九月即可。”于是问道,“估计要多少?”

王来兴喉头翻动,沉着脸道:“至少还要三万石。”

何可畏插话道:“营中钱只剩不到六千。属下从过往的脚商口中打听过,即便被兵较少的江陵乃至岳州等地,一石粟米价格也在一两五钱甚至往上六千钱实不堪用。”

王来兴说道:“湖广近年米价腾贵,若我营值此高点采购无疑大大不划算,属下认为这些钱拿来购买军械更加合适。”

赵当世对王来兴的看法表示赞同,虽说现在营中面临百难,但他却并不绝望。因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什么比看到王来兴、杨招凤等年轻人渐渐成长更令人欣喜的呢?只要有这些人在身边,赵当世的前路从不会降临黑暗。

“你们可有解决我营缺粮之急的法子?”赵当世问道。

“未有。”王来兴低下头,咬了咬下唇,看得出,他说出这两字,既有羞愧又有不甘。

赵当世当然不会责备他,他的成长明眼可见,已经令人欣慰。自己的这个小兄弟终于在后勤方面有了一定的门道,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赵营不可或缺的肱骨成员。

“我看不如这样。”赵当世活动了一下快要僵直的脖子,“从营中存粮里量需取出部分为种子,先把播种的事给解决了。接下来还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慢慢想筹粮的办法。如何?”

王来兴与何可畏面面相觑,犹豫再三,还是应道:“谨尊主公指令。”

一想到钱粮,赵当世就压力陡增。接受招安是把双刃剑,好有好处、坏有坏处。但无论前路是好是坏,赵当世从不会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道路平坦大步向前、遇到困难迎难而上,是他一贯的作风。

“二位还有什么事?若无其他事,明日把侯总兵他们叫来,咱们细细商榷。”几件事交杂在一起,赵当世有些头痛,想先将旁人打发回去,自个儿找个地方静思。

但昌则玉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睁开眼先说一声:“属下倒有一事。”

赵当世暗叹口气,知道这昌则玉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必然是有要事,不由有种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千头万绪交缠不清的郁闷,嘴上终究仍道:“但说无妨。”

昌则玉说道:“何、王二位所言,鞭辟入里,是我营内要义。不过现在,在我营外尚有别事要办,刻不容缓,重要不在内事之下。”

“营外?”

昌则玉正色点头,随即报出七个名字:“熊文灿、左良玉、陈洪范、龙在田、刘国能、褚犀地、祝允成。”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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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定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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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名字一出口,其他无庸赘述。赵营当前所有的工作的都是围绕着日前提出的九字方针进行。整军筹粮是为了“精武备”,在此期间,“广结援”的举措亦不可忽视。昌则玉时下提出的这这一串人,都是目前阶段必须全力结交的角色。

赵营虽驻扎在湖广,政令出自湖广布政使司,但军队的调配驱使之权则在总理熊文灿。可以说,熊文灿是目前赵当世的最重要上管,赵营往后要想发展顺心,自然无法忽视这么个顶头上司。而且督抚一级的地方大员,其实似赵当世这种身份的武将寻常难以企及,就比如湖广的巡抚余应桂、巡按林铭球等,他们碍公碍私未必愿意与赵当世结交。相反,因为有招安这事为纽带,赵当世才算有由头去搭熊文灿的衣裙。

陈洪范则不必说,既是为赵营招安牵线搭桥的“红娘”,而今又驻扎在与赵营咫尺距离的襄阳,更与张献忠、左良玉的人都关系匪浅,背景复杂,可称关键。与他交好,无论对赵营的当前还是以后,都很有利。

至于左良玉,此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赵当世已经和左思礼见过面,有了联系,但昌则玉认为若等着左良玉再找来,未免给人一种自持托大之感。现在的赵营如履薄冰,又如在刀丛中舞蹈,每一步都得小心再三。左良玉没来,自己先找过去,足以体现诚意,也可以作为试探借机探一探虚实。

昌则玉重点提了一下龙在田。

此人是滇来客兵,年初以来一直驻扎在湖广,负责拱卫襄阳。但昨日散布出去的探子有回报称其营貌似有离开宜城转军北上的迹象。经过分析,昌则玉判断龙在田的目的地很有可能就是枣阳或谷城,而他则需负责盯梢新降的赵营或西营——朝廷再怎么胸襟开阔,终究还是得留个心眼,似张献忠这等反复惯了的人若不多加监视,怎能放心。龙在田部战斗力很强,有他坐镇襄阳,威慑力无疑远胜陈洪范之流。不管他最终是奔着赵营还是西营或者两营兼顾,都得早做准备,以免届时产生不必要的摩擦。

与这四人关系的好坏直接影响着赵营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安担顺遂,故是重中之重。

后三人中,刘国能是赵当世故人,现也是明军中的一名将佐,说得上官军流寇两面通,值得厚结。而且其人目前就在左良玉麾下效力,或许在与左良玉周旋的过程中也能有些助益。

褚犀地与祝允成都是枣阳县内势力,尤其是褚犀地,赵当世至今尚未能摸清他的底细。即便没有左良玉这件事,赵营要想在枣阳县过得滋润顺利,打通第一实权派褚犀地的关节同样势在必行。而祝允成虽在左思礼口中一无是处,可好歹也是枣阳县的父母官,赵当世再怎么托大,也不能直接忽略了他。人言可畏,单听左思礼一面之词,终归偏听偏信,赵当世也想亲自会会祝允成,察其虚实。

“褚犀地、祝允成就在枣阳,主公可择日登门拜访,龙在田或许不日将至附近,等那时再去拜见不迟。”昌则玉依次说道,“熊、左、陈、刘四人距离较远,营事蜩螗,主公不能远离,就暂且着使者代为上门问候便了。”

赵当世应了一声道:“正可如此,褚犀地等人那里,等营事粗定了我立刻就去。外派使者的人选重要,我还得好好想想。”随即对何可畏、王来兴道,“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拜会之时礼品必不可少,而今营中固然钱财短缺,但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若为了一点资财锱铢相较,不免因小失大。是以礼品这块,还需二位费心安排。”

何可畏与王来兴皆道:“自如主公所言,必尽心竭力置办,不失我营脸面。”

赵当世又道:“营中事百端待举,要解决无法一蹴而就,还需步步为固。今日未时,召集军中军将,先事商讨改军事宜。”此言一出,昌、何、王皆肃声称是。

崇祯十一年的四月初,晴朗无雨,日光高悬。颇有一扫此前阴风冷雨的暖意,有火气旺的,因御寒的冬衣为褪,甚至都感到些燥热。出川后赵营最大规模的一次军制调整,便在此等时节热火朝天进行。

按理说,频繁调整军制对于军队结构的稳定不利。不过赵当世之所以不得不推行此事,有着诸多原因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当然为了配合解决粮饷问题,另一个考虑则源于“顺朝廷”。

赵当世既为大明朝正牌参将,早前那些诸如“大掌盘”、“大都督”、“闯将”等等自封或他封的名号自不可再提上台面。由此一来,原先营中“总兵”这样的职位称呼无法再用,否则他赵当世尚为参将,侯大贵等人却是一个个“总兵”,在外人听来作何解释?就赵营自己内部军令传达人事调整也会相应存在诸多问题。

另外,虽然不能指望朝廷补贴军资粮草,但这种可能性却未必没有。而当初熊文灿的使者来赵营中就曾说过一句话,认为新附军军队结构紊乱,难以同明军现有体制相对应,是上峰量体预估拨付预算的一个极大阻碍。所以赵当世与昌则玉等人细细研究讨论后,决定还是尽可能贴近目前明军中惯用的军制结构来重新规范赵营。

先说军制。

最高统帅即赵当世,正职全称为协守襄阳南阳鹿头店参将。作为幕僚策士,昌则玉与穆公淳分别为左右军师。

全军野战系统分四营,即无俦营、效节营、起浑营与飞捷营,为避人口舌,之前的“军”一级编制暂弃之不用。每营设统制坐营官一人,为主事;中军官一人,传令监阵;参事督军一人,辅佐及监军。往下一级则为哨,设哨官统兵。

如此设置,野战系统较之从前,结构上无疑更为正规与稳定。但这并非此次军制改变的重点,屯田军才是新的制度。

屯田军也直接隶属于赵当世,与野战军平级,互无统辖。设统制屯田营田诸事一人,统筹上下;参谋屯田营田诸事一人,为副贰佐理。往下分前后二营,分设屯田使一人为主,屯田主簿一人为副。

二军之外,还有六个机构各司其职,称六司。

其一为榷商等内务诸事使司,负责全军内务以及商、矿等等;其二为亲养指挥使司,为赵当世护卫亲随;其三为特勤指挥使司,主责搜罗消息并执行一些特殊任务;其四为稽察处置使司,监察全军上下军将纪律与责罚相关;其五为教练使司,掌练兵;最后为市舶东南使司,责权在于东南面的商贸。

一主二军六司,是为当前赵营制度的主体。

具体再看人事,首要为野战系统。

赵当世虽说只是个参将,但因体量大,无俦营便相当于标营,而效节营偏火器、起浑营偏弓刀、飞捷营则为马军营,各有侧重。

按惯例,统率标营的俱为侯大贵,他即无俦营统制坐营官。中军官则安排给了一向一丝不苟的白旺。参事督军沿用旧配覃奇功。全营二千人,下分前、左、右、后四哨,哨官分别为李延朗、吴鸣凤、熊万剑与惠登相。侯大贵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已一力扶持的惠登相终于转副为正有了兵权,忧的是让白旺这个在他看来属于徐珲派的顽固主掌中军权力难免碍事。但好歹这两件事好坏相抵,也就先把心中的嘀咕隐了起来。

效节营,统制坐营官徐珲,中军官杨科新,参事督军偃立成。实话说,徐珲不太看得上杨科新,杨科新也感到惶恐,所以还向赵当世推辞了两次,认为自己才不配位。赵当世再三两边宽慰,徐、杨二人才闭上了嘴。杨科新棒贼出身,打仗的本事赵当世不信任,而徐珲一向以强势集权著称。当初给他配个偃立成,就是看中了偃立成懂进退够圆滑,能与孤高自傲的徐珲相容。此番这个杨科新,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得以获职。他能力上难与徐珲匹敌,也有自知之明,定不会与徐珲相左。营中一千五百人,下有前、左、右三哨,分以覃进孝、茅庵东、范己威为哨官。范己威属于受到提拔的一类,他在川中屡次因勇猛作战而负伤,付出多少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能上位也无可指摘。

起浑营由郭如克为统制坐营官。中军官彭光,是从覃进孝手下升上来的,此人素以冷酷无情著称,甚至有“小进孝”的外号。他一直来都是覃进孝的家仆,本不愿意离开覃进孝,但覃进孝觉得赵营已今非昔比,绝不能再目光短浅局限于一己私情。忠路的子弟兵固然是他心头血肉,但融于赵营,终究有一天要四散稀释,拖晚不如赶早,主动表个态也能显示出自己的公心大度,所以对此调令点了头。如此,彭光方无他话。参事督军给了蒲国义,他本就是明军中高级官军将领,作战能力、战略眼光在众将中都是上乘,与郭如克相辅相成堪称双虎。营兵额一千五百,前、左、右三哨官为景可勤、宋侯真与魏山洪。魏山洪也是覃进孝的部下,在对付谭大孝一战中显露出了不错的临场应变能力,也因此受到了重视。

以马军为主的飞捷营仍以韩衮为统制坐营官。中军官为崔树强,这人作战勇猛,但行事过于乖张,常常容易冲动上脑,比如当初在飞仙岭冒进全军覆没以及临时起意奇袭川将傅梦帝本阵都是明证,只是有时运气好胜了、有时运气背败了而已。赵当世认为在接受更多的磨练之前,以他的脾性,还不太适合直接带兵,毕竟营中兵现在少了,挥霍不起。杨招凤是参事督军,他本就出身马军,在韩衮营中驾轻就熟,韩衮很喜欢他,赵当世也希望他能在韩衮身边得到更多的锻炼,因此特意安排。营中马军一千人,有前后两哨,哨官为孟敖曹与廉不信如旧。

四营加一起,共五千步军,一千马军。这是已是赵营目前承受的极限。

野战系统排完,便是屯田系统。

原有逾一万二千的兵士除了六千被精挑细选成为野战军外,其余皆归于屯田军。赵当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这被裁出的数千兵士全是跟着他翻山越岭从陕西一路披荆斩棘、患难与共的兄弟,他不可能弃如敝履。况且这数千兵士也不是五体有缺的废人。相反,单论身体素质,他们都足称优良。这时节,军械粮草易得,好的兵员难得,日后野战军若需补充,自可先从他们中选拔。此外,作为大明官军,真要遣散这些人,按律务必得拿出相应的遣散费,否则给人告发便是欺军专横的罪责。掰掰手指稍微一算,这遣散费就是一笔不晓的开支。所以,于情、于理、于义、于利,都不该抛弃这些兵士,而将这些兵士转为屯田军为赵营继续效力,实可谓一举多得的妙招。

在赵当世的计划中,屯田乃固军之本,重于泰山,主管人非极信任之人不能担此任。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将王来兴摆上去。

王来兴今年才十九岁,而且身形偏于瘦弱看着更小。不单昌则玉等人,就连王来兴自己对担任此要职也流露出为难神色。赵当世再次力排众议,坚定支持王来兴。或许旁人没有感觉,但胜似王来兴亲大哥的赵当世却是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三年来王来兴的蝶变。不仅在于能力,也在于心性。逆境最能催人成长,有了三年来的积累,王来兴早已成熟稳重了不少,在他身上,再也不见当年那个青涩胆怯的影子。放眼赵营上下,不考虑年纪,只考虑对钱粮等后勤的熟悉以及对自己的忠诚,赵当世找不出还有哪个人选能比王来兴更合适。

有赵当世拍板,军将们自无异议。赵、王二人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个二愣子会傻到这时候突然冒出尖来唱反调。王来兴既统制屯田营田诸事,那么从此他也就正式跻身为与侯大贵、徐珲、郭如克、韩衮四人并立的赵营一线将领。

王来兴在接受职位的前后,都没有说一句话。赵当世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来哥儿,可是压力太大了?”

王来兴摇了摇头,并将脸抬了起来,赵当世看得分明,他的眼眶已然湿红。

“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营中主力大将,这副妇孺作态给其他兄弟们瞧去了,何以服众?”赵当世半是戏谑,半是严肃。

王来兴听了他话,忽地嘴角扬成一道温润的弧线,眼神中也透出了坚定与勇气。

“当哥儿向来有板眼,你吩咐的事,我必做!”王来兴笑道。“当哥儿向来有板眼”这仿佛就是王来兴的口头禅,赵当世已经不知多少次听到了这句话。也不知怎的,这一次听到,王来兴不哭了,他恍然间却差些流出泪来。

水丘谈被任命为辅助王来兴的参谋屯田营田诸事。他为人细致、老实本分,精通算筹数理,也与王来兴搭档过多次了,不存在磨合问题。

整个屯田军分为前后两个营,前营屯田使是张妙手。自打被剥夺了军权,张妙手心灰意冷一般,对军事再无热衷,让他领兵打仗不靠谱,但从把他抛到后营的情况看来,他对于后勤,还稍微上点心。毕竟人闲太久了也要生出病来,赵当世不愿他继续留在野战军中成累赘,干脆把他安排来负责屯田。

后营的屯田使则由石濛担任。说起这石濛,倒也好笑。他自川中战败成为赵营的俘虏,随军来到湖广。赵营受了招安,他其实可以返回川中,可他忧虑到覆军之罪,怕回去后给论罪行罚,所以干脆一屁股坐在赵营,说要“戴罪立功”。这人打仗无能至极,但脑子还算灵活,赵当世缺人,就也不拘一格降人才。

屯田诸事繁巨无比,张妙手与石濛都是大老粗,纵有些管理能力,落实到具体事务还是心不从心。这就需要由专业人士参与进来。赵当世成军来一直注重搜罗儒生士子,虽然效率很低,但坚持至今,也算小有成效,林林总总在军中的儒生目前也有不下二十人了。未雨绸缪是明智之举,赵当世当初的坚持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些儒生参与到全军的政务当中,光凭一帮目不识丁的武夫,成何体统?

前营与后营的屯田主簿,为路中衡与郭名涛。他二人头前都是陕西的官员,参与过孙传庭清军筹粮的一系列工作,有丰富的政务经验,任职屯田再合适不过。而对他二人而言,能避开鲜血淋漓的杀戮,转而参与自己擅长的工作也算适得其所。尤其是路中衡,随军作战的几次经历大大打磨了他的棱角,他认清了自己的斤两,桀骜的性格随之多了几分低调与温和。赵营还没转正时,他们就已经获悉自己在陕西已被除名罢职,是以即便赵营已经无权再强留他们,再回陕西,也无依无靠,只能权且在赵营安身立命下来。

这几项安排是最粗框架,屯田此举,赵营中没有一个有相关经验,所以也不得不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涉及更加细致的人事,必然繁复无比,还需王来兴等人接着往下推进再议。

二军之后是六司。

除了何可畏的内务司改为“榷商等内务诸事使司”进一步明确了职责外,其余亲养指挥使司指挥使周文赫、特勤指挥使司指挥使庞劲明、稽察处置使司稽察使刘孝竑、教练使司教练使葛海山、市舶东南使司市舶使赵虎刀等基本未变。

以上,便是赵营此番改军的主要内容。这是赵营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所必经的过程,即便痛苦费力,却是迈向更远前路的基石。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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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定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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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洪村辖属于鹿头店,并不是一个大村,但其下辖的斑竹里人口却比较稠密。这里靠近大阜山南麓,多陡岭少耕地、土壤贫瘠,务农之人不多,因地处一个交通井道,平日中路过的旅人络绎,因而大多里民都选择做一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

杨招凤引着三骑从道边路过,抬眼但见一家酒肆青旗招展,酒香飘香入鼻,腹中馋虫不禁给勾了起来。后头一个骑士打马上来,说道:“参军,口渴得紧,不若此间休歇片刻。”说话之人长着一张鞋拔子长脸,却是孟敖曹。

杨招凤点头道:“也好,日正当头,即未入夏,快马加鞭倒也觉闷热。正好解乏。”说罢翻身落地,孟敖曹等另两名骑兵也相继下马。

时已至四月中旬,赵营内军改正紧锣密鼓地进行,飞捷营与旧制相差无几,又没有多少兵马更替,故而在各部门中是最先整备好的。二日前,韩衮给下命令,要孟敖曹与廉不信带着些精干弟兄去查探桐柏山一带废弃关隘的基本情况,为接下来设卡备防做准备。杨招凤主动请缨也跟着去了。今日大体任务完成,留着廉不信继续在那里收尾,他两人则先回营。

步入酒肆,露天摆着的七八个大四方桌都坐满了人,孟敖曹深深吸了一口沁脾的清香,赞叹道:“许久没尝过这般甘醇的美酒了。赶早不如赶巧,今日得好好饮上几碗。”两个兵士听了也都连连称是。

杨招凤道:“咱们还要回营复命,满身酒气未免不妥。但吃些茶水就是。”

孟敖曹头摇如拨浪鼓道:“参军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看看,现已正午,我们纵然死命鞭策,日落之前定然难抵大营。想来我等总不能乌漆麻黑的时候去打扰韩统制清梦吧?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早再去见他,神清气爽的,有何顾虑。”

旁有酒客见他们有所犹豫,说道:“这酒肆开了不及整月,就已有好些其他村、里的人都慕名前来品酒沽酒,一些行商的贾人也多有在这里打尖歇脚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今日正是开张第二十日,东家卖酒一律折半算钱,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杨招凤等人此次外出,为图轻便也为掩人耳目,未着甲胄皂服,几个人看上去与风尘仆仆的普通过客无异,那酒客因是没什么顾忌。

孟敖曹一把扯住杨招凤的手,笑着道:“听到没有,天时地利人和,都叫咱们好好尝尝肆中美酒。参军切莫多虑了。”身边两名兵士也同样谄笑相劝。

杨招凤拗不过他们,而且自己确亦有饮酒解渴解乏的冲动,稍想片刻总算是点下了头,道:“也罢,就吃一些吧。不过先说好,只吃一坛,不可贪杯。”

孟敖曹大喜,哪还多想,口中只不住道:“好说,好说!”

杨招凤举目四顾,道:“我看这里每桌都坐满了客,似乎”

他话未说完,哪想眼到处孟敖曹早已将一张圆桌挪了出来。那圆桌本来折叠着塞在暗处,没不知怎么给他瞧见了,现在展开来,宽阔倒也足够七八人围坐。

酒肆的东家见状,三两步跳上来,急道:“几位爷,这是我自家择角豆晒谷栗的桌,不是客桌。肆里人来人往的快,若暂无空位,还请几位爷稍事等候则个。”

孟敖曹登时不乐,冷哼一气,嚷道:“让客人干候,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那东家神情局促,将手放在胸前搓着,期期艾艾:“只是只是”

“别说了,这桌又大又结实,我要定了。”孟敖曹大手一挥,同时从怀里摸出几个小银粒塞到到东家手里,“就当我租了,可否?”

那东家见状傻眼,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如捣蒜,这时候更不需要多吩咐,早已主动将圆桌推到一老柳树的树荫下摆个端正,几条凳子也是随后便至。

四人坐下,杨招凤戏道:“瞧不出,营中紧巴,老孟你倒是富得流油。”

“我老孟生平没什么爱好,唯上阵杀敌与饮酒而已。而今没机会杀敌,将手里的钱用在生平至乐上,不正合适?”孟敖曹先喝了一口茶,理直气壮说道。

杨招凤笑一声,朝他挤眉弄眼两下,道:“生平至乐?只有酒吗?怕是不止于此吧。”

孟敖曹本第二杯茶入口,听得此言,瞬间呛了起来,好容易收拾干净,骂将起来:“好你个参军,现在这当面编排人功夫是越来越了得了!”他生性豁达,没什么花花肠子,和杨招凤很合得来,所以说起话来也不会多加顾忌。

杨招凤嘿嘿笑着,没再说话。但与此同时,想到川中的一些事,不由自主生出几分落寞。

等那东家招呼过来,孟敖曹要了一坛酒,又问:“你这里有什么下酒的没有?”

那东家回道:“有的。不知爷台喜欢荤的还是素的。荤的肆里正备有猪肉、牛肉、活鸭、腌鱼;素的红豆、茴香、蜂蜜、白面、砂糖之类常见的都有。”

孟敖曹冷笑道:“你看老爷是念佛的样子?”随即大声道,“猪肉来四斤、牛肉来四斤、活鸭宰两只、腌鱼来两尾!”他这一出口,给旁人听到,无不投来惊诧的目光,看在他眼里,甚是受用,就连那东家,也讪讪站在那里,不敢接话。

杨招凤看他眼,小声道:“太多了,咱们小休片刻即可,何需大动干戈。”

孟敖曹嘀咕道:“在营中卖了这许久的命,银子也存了许多,但整日流来流去,又没处使唤。有时候当真嫌它累赘,想丢了算了。如今营中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可得抓紧了将这没用的物什出手。能用它多换一块肉,多吃一口酒也是好的!”

杨招凤叹口气道:“主公此番励精图治,看着便是存了在这里扎根的打算,你又何必急于将银钱都花出去。日后恐怕还有用得着地方。”

孟敖曹摇头道:“上头的事谁也说不准,咱们这些当差的,能过好一日且过好一日,最是舒坦。倘若心存那一丝‘日后要派上用场’的念想,也不知哪天掉了脑袋,岂不就成了黄粱一梦?”

杨招凤哑然失笑:“勇如孟哨官,也怕掉了脑袋?”

孟敖曹回道:“十指尚且连心,况乎脑袋?你说这世上谁不怕掉脑袋的,我老孟现在就去帮他摘了。”说着又道,“咱们圆满完成了差事,又有美酒相伴,我心里高兴,难得有此机会畅饮不想寒碜了。这些酒肉,就权当我请。”转对那东家,“听明白了?”

那东家回过神来,忙道:“省得了。猪肉四斤,银七分二厘;牛肉四斤,银五分二厘;活鸭二只,银六分;腌鱼二尾,银四分。老爷看,这钱怎么个给法儿?”

孟敖曹道:“鸭子要现宰现做,我几个耽搁不起,不要罢了。”边说,边将又几颗碎银甩给他,“其余的,用这些总够了吧?”

那东家双眼放光,没口子道:“够了,够了!小的这就去准备!”言罢,便怕孟敖曹反悔一样,飞步而去。

孟敖曹自觉阔气,雄顾左右,好不得意。这时候,耳畔忽传来一阵朗笑,“却是哪里来的乡巴佬装腔拿大?”话音落,众人看去,只见三人正从柳树后转出来,当中一人锦衣华服,面若朗月,嘴边含笑。

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年纪的少年,眉宇间隐生出一股傲气,孟敖曹听他出言讥讽自己,勃然站起,戟指他道:“臭小子骂我?”

那少年抿嘴又笑:“这酒肆上下颇多人,我并未指名道姓。你却强要对号入座,怪不得我。”

孟敖曹闻言更添怒气,喝道:“小白脸卖弄口舌算什么本事?若是真好汉,敢与爷爷过两招吗?”

杨招凤见此情景,忙起身道:“老孟不可!”眼前这个少年虽说来历蹊跷,但看他穿着华贵雍容,身边伴当又似随从,观之不是寻常人物。赵营目前初到枣阳,尚未摸透四周的形势,赵当世平时强调最多的就是“低调本分”四字,杨招凤谨记在心,生怕孟敖曹冲动之下惹祸上身。

孟敖曹并不鲁莽,一句话出口也觉得有些过火,但话说出来覆水难收,也不好自拂了脸面。正没奈何间,对面那少年出乎意料道一声:“不敢。”

“算你识相。”孟敖曹松口气,松开紧攥的双拳,“若真动起手来,爷爷怕一双醋钵大的拳头要将你这张精心修饰过的俏脸给打花喽!”

那少年似乎并不着脑,淡淡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逞匹夫之勇。”

杨招凤瞧孟敖曹眼又瞪了起来,恐他火气再来,先抢上前去,抱拳道:“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在下姓杨,这位兄弟姓孟,与公子有些误会,请勿介怀。”

那少年对杨招凤谦恭的态度有所好感,收起了倨傲,回施一礼道:“杨兄你好,我姓我姓王。”他没介绍身旁两人,看来那两人定当是他随从无疑了。

因多年职业习惯使然,杨招凤有心打探出此人的底细,便道:“看王兄也是路过此间,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上几杯。”

那王姓少年当即道:“我正有此意。”说着,倒也不顾孟敖曹吹胡子瞪眼,视他为无物也似,径直走到桌边找空位坐下。本来这一桌还能再坐两人,但跟着他的那两人并未落座,而是随侍在侧,十分知趣,更加厚了杨招凤对这少年的兴趣。

“哪里来的公子哥儿,也屈尊来这荒村野店与我等粗人俗人消遣?”孟敖曹坐下后,看那王姓少年横竖都不顺眼,出言挑衅。

“这家酒肆新开不久,却大大有名。我早有来此之意,不想耽搁至今。”那少年说道。

杨招凤给他倒了一碗酒,问道:“王公子是枣阳人?”

那王姓少年轻描淡写说一句:“非也,我是襄阳人。”随即端起酒碗深呷一口,继而竖指赞道,“甘醇如饴,醺而不醉,果然是好酒!”

孟敖曹乜笑道:“你个小子懂什么?我南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吃过尝过好几个省的美酒,论资格,哪轮得到你点评。”

那王姓少年浑然不闻他言,摇头晃脑仿佛喃喃:“论味甘而性纯,无过金华酒;论性烈辛辣,可推绍兴孝贞竹叶青;论暖身养神,便数洛阳昌德恼儿酒。而这酒现似兼有三者,但观其稍嫌黄浊及始一入口之顺滑,又有苏州顾家三白酒、秋露白之韵。小小野店,所产的酒竟能如此包含广杂,怪哉、怪哉!“

他一连呼出两个“怪哉”,脸上也同步显出疑色。当是时,他却没有留意到,听他说出这句话的杨招凤与孟敖曹,看着他当下亦是一脸“怪哉”之色。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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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铁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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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内外虽熙攘喧闹,然本有几分躁郁的孟敖曹却忽而沉下了心。偷眼瞧向杨招凤,见他也恰是对目过来,当下两人心照不宣,同时饮了一口酒。

那王姓少年嗟叹两声未闻应和,问道:“二位怎生都不说话?”

杨招凤放下酒碗,笑道:“公子博学广识,我等鄙陋村夫听了,无地自容。”

那王姓少年笑笑道:“听几位口音不是本地人,是陕西来的?”

杨招凤说道:“不错。”岔开话题道,“这绍兴、苏州的美酒,我等只听过,却从未有幸得尝。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获品五湖四海甘露的福分,好生令人羡慕。”

那王姓少年听了,沉默须臾,微笑道:“家父在襄阳府经营些酒水生意,耳濡目染,免不得较旁人多接触一些。”说完,将身前那酒碗往外一推,似不欲再饮了。

杨招凤道:“此难得好酒,怎么公子只尝一口便罢?”

那王姓少年摇头道:“过犹不及,这酒是一等一的佳品,便不宜过度贪杯。所谓物极必反,倘若尝之过甚,倦怠了那甘醇香爽,怎能长久?只怕再尝其他酒类,便如尝淡水,寡然无味。”

杨招凤点头道:“公子洞见极是。今番只这一坛酒,我几个人分饮,刚好一人一碗,不多不少。”说着调笑孟敖曹一句,“老孟,听清了吗?这位公子是个有见识的,我不让你多吃是件好事,否则你往后吃不下其他酒,腹中酒虫喂不熟发作起来,岂不要了你性命?”

孟敖曹此时早没了之前的气焰,讷讷连声道:“说的是,说的是”

那王姓公子环视左右,听到旁桌有数人醺然入港叫令划拳声越加聒噪,眉心微蹙,不悦道:“此间人恁多,吵得人心烦意乱。”言及此处,对杨招凤点点头道,“杨兄,多谢相请。酒既已品过,在下还有事在身,便先行一步。在下素不爱欠人情,与各位萍水相逢无以为报,就拿些不入眼的俗物抵作酒钱便了。”

他说完,向后一招手,两名随从中的一人立刻前跨一步,从怀中取出个手掌般大的小包,轻轻放在杨招凤身前。

杨招凤将那小包向外推推,道:“王公子何须如此。酒逢知己千杯少,但求投缘而已。”

那王姓公子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也不搭话,只再度朝他点点头,便即起身,带着两名随从绕出酒肆,沿道径缓步离去。

孟敖曹见他三人走远,一口将碗中酒闷了,问道:“参军,小包里是银块?”

酒肆人多口杂,杨招凤将小包拆个小缝瞄了两眼,随即塞入怀中,道:“不是银块,是颗珍珠。”接着补充道,“还有大约七八粒碎银,那珍珠有半个小指盖般大小。”珍珠难得,远比银子珍贵。曾有品相圆润无瑕疵的三钱重的珍珠要价超过万两。哪怕形态不太规整的珍珠,若重有六七分,价格亦七八百两银子上下。这包中的珍珠固然不算大品相也颇为寻常,但估摸着至少也能换近百两银。区区微薄酒钱,如何能与之相比,那王姓少年出手之阔绰,实属罕见。

孟敖曹笑将起来:“早觉这厮像个火点,没成想还是个空念攒子。”话里头“火点”指有钱人,“空念攒子”则指没心眼的外行,均是黑话,“他老戗兴许是大海翅,咱们何不海挖一番?”他已认定这少年的老爹是个大官,希望能有个敲竹杠的机会。

赵营缺钱缺粮,底下的兵士不清楚,但杨招凤与孟敖曹这个级别的军将自然知晓。绑票勒索是流寇的老招数了,是来钱的好手段。即便赵营现在已经归顺了朝廷,但诸如孟敖曹、张献忠等积年老寇,面对利益的诱惑,终归难以做到彻底金盆洗手。

杨招凤并不是迂腐怕事之辈,否则也不可能与崔树强、孟敖曹等凶徒打成一片。相反,几年来的磨炼早使他无复当年那般怯懦。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但为了赵营,他不得不将自己变成铁石心肠。

赵营的困境,他很清楚。他同时也清楚,如果那王姓少年真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算低,敲诈出千两银子并不是难事。而这王姓少年看上去实非常人,杨招凤隐隐觉着,这一票若成,获利绝不止千数。这些银子或许对现在的赵营而言杯水车薪,但积水成渊,能为赵营汇入哪怕一分一毫,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他对孟敖曹的提议没有拒绝,思索了一会儿,道:“要做就得做得干净些。毕竟我营今非昔比,如果绑票的事泄露出去,对赵营十分不利,我几个大错难赎。”

孟敖曹咧嘴一笑,露出黄黄的豁牙,拍胸道:“参军放心。这等老行当都做多少年了,我与两位兄弟这就跟上去伺机出手,必然不露一丝痕迹。完事了,我再让一个弟兄回来通知参军你,咱们县东二十里虎阳山十里亭见面。”

杨招凤抄起酒碗,凝面点头。

鹿头店北五十里,唐子山。

新官上任的赵营起浑营统制郭如克仰目看着不远处高挺的山峰,皱眉道:“好端端的平地,突然窜起这一座山,当真稀奇。”唐子山是河南、湖广的一座界山,称“平地凸起,气象万千,邑之门户也”,山峰四周皆为坦途平地,是以格外醒目。

前哨哨官景可勤道:“听村叟说这山上有道观庙宇,还有昔日光武帝的聚将台,风景独绝,统制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

郭如克道:“看看?你还真道咱们此番出来是游山玩水的?”

景可勤马屁拍到马蹄上,但也不觉尴尬,讪笑道:“属下愚鲁,胡言乱语罢了。”

郭如克目视平前,脸色毅重道:“即便主公说过见机行事,咱们也不要因此懈怠了。毕竟前头不知是何方角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景可勤点头连连,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与郭如克出营的原因。

今日清晨,人传有总理熊大人的使者来营,及至正午,尚在吃饭的景可勤就和郭如克被一起叫到了赵当世面前。

根据赵当世的陈述,景可勤得知,就在前两日,有一股流寇转进了唐县,并在那里抄掠。唐县是河南南阳府下属县,在枣阳县正北并交界,赵当世既然职责在于“协守襄阳南阳”,那么击退唐县流寇责无旁贷。

不过赵当世清楚,这很有可能是熊文灿的试探。毕竟当下赵营虽然接受了招安,但尚未登门拜访过熊文灿表明心迹,熊文灿心里没底。而从早前获得的消息赵当世了解到,熊文灿其实已经给张献忠下了好几次军令,但都石沉大海。他调不动张献忠的兵,转而对赵营也产生疑虑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张献忠不动如山,那么秉承着“顺朝廷”的方针,这倒是一个表现赵营忠心的机遇。赵当世接到熊文灿的军令后丝毫没有迟疑,一口就将出兵的事应承了下来,并厚馈来使——在与熊文灿正式打交道前,给对方留个好印象、铺个好底子没有坏处。

然而,赵当世也拿捏得准轻重。目前赵营整编远未完成,贸然大动干戈只会徒然自扰,影响大事。所以赵当世只调动了已经基本调整完毕的起浑营前哨一哨兵力而已,并给郭如克与景可勤的要求就是“见机行事”。明面上是这四个字,但暗示的是什么意思,郭、景不问也明白。

配合此次出兵的还有特勤司的部分哨探人马,好歹是赵营转正后的第一次行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就算装样子,也得装足了。

“过了唐子山即到唐县。”郭如克拗着脸说道,“路引、军符、印信都没落下吧?”自打归顺了朝廷,规矩繁多。原先为寇时,什么陕西、河南、四川等等,都是拍拍屁股撒开蹄,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可现如今成了官军,走一步动一步,处处受限,放个屁也得看人脸色。就拿这驰援唐县的行动来说,赵当世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忘了路引等物。否则没有枣阳县批示的路引、赵营的军符、赵当世陈述此次出兵理由并盖章的信件,郭如克只要一带兵进唐县,就会被问以擅动不轨之罪。

这些景可勤都记在心中,自无遗漏。他知郭如克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既然自己被分配到了起浑营,就打定主意,说什么也要靠紧了这座靠山。因此一直以来于郭如克鞍前马后办事甚是出力,唯恐郭如克对自己有所不满。

又行一阵,中军官彭光来报说兵士显疲态,建议休整。本来,作为起浑营的二把手,参事督军蒲国义也应该随军,但当前赵营整改未毕,情况特殊,蒲国义需要留下与哨官宋侯真、魏山洪继续营中左、右哨的安排,所以没来。而彭光与郭如克关系一般,无话可说,有心亲近郭如克的景可勤便理所应当成了此次行动郭如克的主要辅佐。

郭如克对带兵有心得,听了彭光的报告,没有理会,一句话怼回去:“是走是停,全在主帅。兵士有多绕口舌者,立斩不赦。”

起浑营的前哨都是赵营经年存活下来的老兵,颇通行伍,没可能犯这种忌讳,郭如克心知必是彭光故意所为,由是见招拆招。起浑营新改,有人来有人去,要管好这么多新人旧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样的情况郭如克经历过多次,丝毫不以为意,有人挑战权威是正常现象,自己要做的不过是将他们一个个慢慢收服罢了。要是连这点自信与能力也没有,他郭如克也无法从一个走卒渐升统制高位。

一道军令下去,队伍内再无声响,郭如克心中冷笑。绕过唐子山,日影已有开始西斜的趋势。这时候,前方尘土飞扬,三四骑透过沙尘驰近,郭如克看着位居最前的那名骑士,问道:“怎么老庞,有情况?”

来者正是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他也被赵当世点名要求出战。此前,他仅仅派出手下夜不收四散游弋,自己脱离大部队数里外分道而行,想来也没把这次的行动看太重。郭如克一上午没见过他人,只是偶尔从奉命回报的特勤司夜不收口中了解前方情况。还以为要入夜方能见到庞劲明,孰料他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庞劲明脸色有些惶急,胯下雄骏的枣红马亦是不住踏蹄。郭如克很敏锐,觉察到异样,一肃声道:“有紧要的情况?”

庞劲明点头道:“已有散远的弟兄回来,听他们说,唐县北临泌阳附近,有流寇。”

郭如克继续问道:“有多少?”

“数目尚不明确,只知其众正源源不断从周遭外县涌入,至今数目必然远超一二日前所报。”庞劲明说到这里脸色一沉,“这些人,或许与混十万、革里眼有关。”

“混十万”马进忠、“革里眼”贺一龙都是名闻海内的大寇,如果唐县的流寇是他们,那么此次行动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除此之外有个确凿消息”庞劲明言及此处,语气随即加重,阴黑如铁的面目中忽然泛出凶鸷,“回营的一支先锋军现就在澄水南岸徘徊。看旗号,是张雄飞的部队。”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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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铁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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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岭川始便追随着赵当世的老弟兄们,没有人能忘却那耻辱的时刻——当着千万张陌生的面孔,在无尽的嘲笑与讥讽中看着自己的主公受到鞭笞而无能为力。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但这些年来,郭如克一直将那张极尽嚣张狂妄的脸牢记在心,想着的同时,嘴里也会不由自主念出“张雄飞”这三个字。

“张雄飞”

这三个字再一次从郭如克的口中默默念出,庞劲明亲眼目睹他的脸渐添黑沉,问道:“老郭,咋办?”

郭如克反问道:“你且答我,赵营军令的最后一条是啥?”

庞劲明一怔,旋即回道:“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赵营的军法由刘孝竑一手起草,最初内容不多,但自创建以来,从实际情况出发,陆陆续续又增补了不少条例,庞劲明不识字,也背不熟,唯独一头一尾的内容记得很清楚。赵营军法的开头是“兹以凡例匡正我营,免失本心。犯军纪者,无论贵贱,一视同仁”的总纲,结尾则是“以上诸条陈,本意警示为重,惩罚在次。犯内者以军令处,而外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的说明。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当是“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这一句了。

郭如克忿然作色道:“是了,这句话我营上到统制,下到走卒无一不烂熟于胸,事到临头,岂能知而不为?想那张雄飞当年敢辱主公,便是辱我赵营,那时候势不及他,只能忍气吞声,而今若再畏缩不前,你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义正词严,颇显豪桀气势,庞劲明心为之摇,郑重点了点头。可他毕竟心思缜密,不免有所顾忌:“你要打张雄飞,为主公、为我赵营雪耻,我也赞成。但当下有二难,不得不提前想好。”

郭如克道:“你说。”

庞劲明解释道:“我军虽知张雄飞在左近,但未悉人数,当下我军满打满算不过五百人,难称万全,此一难;回营与我营关系暧昧,主公那里未必就会同意攻击其众,即便得胜而回,下场莫测,此二难。”

郭如克慨然道:“我本道你是个忠肝义胆、轻生重义的好汉,不料竟也是个胆小鬼!”

庞劲明黑脸一红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如克冷道:“你这两难听上去煞有介事,实则归结起来就一个字——怯!”进而再道,“我营现有五百人,人不算多,但已成建制并非不堪用。你要十拿九稳,可以,回营人数至少二三万,你是要我带二三十万大军去打才放心吗?”

庞劲明分辩道:“你这说那里话,回营主力尚在中原腹地,若是麇集到这里,必然声势浩大,主公怎会只让你我出战?回营这里不过张雄飞一部,兴许先行探路罢了。顶天了不超千人,然而此人是回营有名的猛将,我担忧真斗起来,仅凭咱们难稳占上风。”

郭如克但道:“侦查渗透,你拿手。行军打仗,我拿手。向年我营驰骋在陕北、川中、汉中,哪一次不是以寡敌众?那时候若主公胆怯一二而不迎难而上,何来我营今日壮盛?休说前方只有张雄飞一个杂毛,即便老回回本营驻扎在那里,我今番说什么也得把他的营头给踹了!”

庞劲明默然无语,景可勤本在旁听着,这时候趁机说道:“统制,攻打张雄飞我营健儿个个踊跃奋进,纵他有十倍兵也不放我眼里。但庞指挥话有道理,如果最终落得个惨胜,只怕与我营当前休养生息的策略相背。”

说实话,景可勤不是很清楚过去赵当世与郭如克他们经历过了什么,也并不关心。他说这话完全是从自己切身的利益出发,毕竟出发前赵当世避免打硬仗的意思很明确,他可不想手底下的人刚整顿好,就一仗败个精光。

“休养生息?”郭如克乜视景可勤一眼,愠道,“你话说得轻松。人人都知道休养生息好,那我问你,当初我等未顺朝廷时,怎么就不休养生息了?”

景可勤看他面有怒色,先怕了三分,而后说起话来也没底气:“因因外头逼得紧”

郭如克哼一声道:“你明白就好。我营如今能安然休整,自是因化敌为友,周围暂时少了敌迫。但这么一来敌友反转,要是自以为高枕无忧想从此卸甲归田,那么等昔朋今仇找上门来,如何应付?我等既为战兵,天职便是保土守营,为大营之稳固提供翼蔽。大营要安稳,你我就安稳不了。张雄飞来唐县十有八九是为回营踩点,这是千载难逢将他歼灭于此的机会,一旦错过,让他转去,再寻万难。”

庞劲明眉头紧锁道:“可主公未必要与回营为敌。”

郭如克说道:“我营既归顺朝廷,明面上当然与回营势不两立。即使暗中骑墙,但对官贼两边的倾向,最少也是官八分、贼二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置张雄飞不理,很有可能为我营招致大祸,换你二人,如何抉择?”

此言一出,景可勤也敛声不语。

庞劲明叹口气道:“世事难料,若主公真有交好回营的意思,又该当如何?”

郭如克毅色道:“你说的这是第二难,但于我而言,比第一难更不足挂齿。令出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怕出事,我一力承担便是。”

庞劲明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费口舌,无奈道:“既如此,那我便着些得力的弟兄加紧探查张雄飞那边的情况,供统制参夺。”

郭如克转头目视远方,淡淡道:“有劳指挥使了。”接着吩咐景可勤道,“去找彭光,和他说明我的意思。传令全军切勿懈怠,抓紧赶路。”

景可勤连声诺诺,揪着心下去了,庞劲明随他一并离开。待远了郭如克,庞劲明叹息道:“老郭为人一向持重,这次看来也是红眼了。”

景可勤道:“敌情不明,主公之情亦不明。这仗不该打。”

庞劲明没说话,心中却十分清楚,似王来兴、郭如克、周文赫以及自己这些最早跟随赵当世的老弟兄,对赵当世的感情绝非寻常军将可比。赵当世既成就了这些人的过去,也给了他们未来的希望。“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对自己这帮人而言,改成“犯赵当世者,虽远必诛”也并不为过。

景可勤见他沉思着不说话,面有疑惑。庞劲明缓过神来,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叹气道:“你且照令行事,我即刻差人快马回营通报主公。”

枣阳县,虎阳山十里亭。

杨招凤已在亭中坐了许久。这里人迹罕至,抵达至此,除了自己,尚无一人从亭外经过。此时山风拂林,声响窸窣,虽有时断时续的猿吼鸟鸣,但这些却为四野更增静谧。

夕阳从林端透射入亭,亮如金光,杨招凤倚着亭栏,在光照下不禁有些困倦。

久未等到孟敖曹等人的消息,他暗想事情是否有变。但这一种疑虑只在脑海中一闪便过。凭着孟敖曹的身手与经验,拿不下那王姓少年的概率不比朝廷立刻如数拨付足额粮饷来的大。他稳了稳心神,想先在亭中闭目养神会儿,但亭外自己的那匹青骢却似觉察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打起响鼻。

果不其然,远处道径拐角,一骑飞驰现身。杨招凤走到亭外,那骑停下,从上面跳下来的正是孟敖曹。

他看着神态自若,杨招凤心中一定,笑道:“得手了?”

孟敖曹歪嘴道:“那可不,我老孟出马,岂有失手的道理。”咽口唾液补充,“我与两个弟兄一路跟踪那小子,谁想那小子专走阳关大道,身旁多有行人,我便不好下手因此耽误了些时候。到了白水边,我瞧他似乎想去枣阳县城,怕再无机会下手,就寻个间隙,迅速制服了那小子三人。得亏动作快,否则后脚道上就有一伙迎亲的引班子敲锣打鼓着经过,叫他们看见必然坏事。”

杨招凤道:“行迹可藏好了?”

孟敖曹拍拍胸脯道:“参军放心,我三个自脑后皆是一击放倒,无所暴露。嘿嘿,可能下手重了些,适才离开,那臭小子还没转醒。到底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主儿,当不得重手。”

杨招凤这才放心,续问:“人现在何处?”

孟敖曹说道:“这不几日前咱们探过虎阳山,在山阴的一处山坳里寻有个细峡,现在人都绑在那里蒙上了眼。”

杨招凤道:“我俩现在过去先审一审,能套出身份最好。若套不出,留那两个兄弟守夜,咱们先归营述职,再请特勤司的兄弟来。”

孟敖曹一听“特勤司”,不情愿道:“叫他们做甚?不过审问而已,老孟也拿手得很。”

杨招凤笑笑道:“要你上,除了威逼恐吓拳脚相加又会什么?咱们勒索为主,伤残了人家则不妥。术业有专攻,特勤司的兄弟从人嘴里撬话的活儿,可熟练得很。”说着看孟敖曹犹自不快,宽慰道,“你甭担心了,这功劳终究还是你我为主,特勤司的人抢不走。”

孟敖曹略显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但接着却无他话,脸色也明显好转了不少。

当下二人上马,兜转回虎阳山那隐秘的细峡已是夕阳时分。守在那里的两名兵士上来相迎,杨招凤远远看见那王姓少年以及两名随从分别被绑在三株间隔颇远的松树下,其中那王姓少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的,似乎还未醒过来。

“看来真是下手重了。”孟敖曹叹口气,但是脸上带着蔑笑。

杨招凤摇摇头道:“可别把人打坏了,那可掉价。”又道,“不过那公子人颇精明,套他的话恐怕较难,没醒也罢。咱们便从另两人开始问吧。”

正说到这里,两名兵士中的一个说道:“那两个厮怕死得紧,方才小人粗着声音吓唬了几句,他们就都说了。”

杨招凤哪想到事情的进展会顺利得出人意表,心中一紧,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那兵士答道:“他们说,那小子其实不姓王,姓朱。”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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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铁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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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唐子山,一山之隔,与枣阳县不同,唐县境内,却是淅淅沥沥飘着微雨。

前后皆是或急或匀的喘气声,夹在行伍中随行的广文禄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前罗威的背影,感受着酥酥扑面的雨丝。走了一阵,前列响起几声号响,紧接着旌旗摇动,整支队伍逐渐慢下了脚步并最终停住。

手执红旗的万勇拨开人群走到队中,大声道:“军令,原地休整片刻,听号响三声,随旗小跑前行。”一句话连说数遍。

待他说完,广文禄叫一声“万大哥”,万勇斜眼瞅见他,皱皱眉,挪动脚步靠近过来,低声道:“外面别叫我万大哥,叫旁人听见了不好。”

广文禄忙道:“是我忘了,对不住万大万材官”

万勇将手中红旗往地上一插,这时候环顾左右,大部分兵士都已经席地坐下休息,他与广文禄便也随着蹲了下去。

“天色将暗,队伍不停反进,难道有仗要打?”

万勇点点头道:“估摸着是。统制大人要打唐县的流寇,保不准前边探到了敌情。”继而又道,“罗管队已经与我说了,这一仗好好打,只要有点功绩,他都会往上报。”

广文禄眨眨眼,垂下头道:“我只求无过,哪求有功。”

万勇一拍他头,教训道:“你这小子,总说丧气话。咱们这次打得不再是官军而是流寇,怕个驴逑?更有郭统制亲自指挥,手脚勤快些,捞些功还不是手拿把攥。”并将脸一黑,“罗管队把你当他弟弟,可别让他失望了。”

广文禄听了,咬咬牙道:“晓得了。”右手同时不自禁搭上了胯侧的弓鞘。

赵营在击灭川中巨寇袁韬后吸收了一些棒贼以作补充。广文禄与罗威及万勇便是从那时候加入了赵营,并随军一直来到湖广。前些日子赵营上下全面整军,通过考量身体素质、技击水准以及反应能力,绝大部分棒贼都被筛选出了野战军,分配为屯田军。广文禄、罗威、万勇三个是少数不多依旧留在野战军的棒贼,而能编入起浑军头牌前哨的棒贼仅仅他们三个。其中罗威因强健孔武且威能服众被任命为哨中的管队,万勇凭着身高体长当上了红旗手,广文禄则由于臂长善射成为了一名步弓手。

万勇随手翻了翻广文禄的箭囊,数了数道:“十五支箭,够射吗?”抬眼顾视周遭其他弓手后道,“我瞧他们箭囊都鼓鼓的,必不少于三十支,你小子好生拿大。”

广文禄摇头道:“万大哥,你有所不知,每名弓手起初都拨有五十支箭,若消耗过快超了规制,就要从月饷里头扣。”

万勇一挑眉道:“那你省着点用不就得了?”

广文禄解释道:“营中规定,步弓手每战准备十五支箭。”

听他这么说,万勇方醒悟道:“原来如此,这些人实则都携了一倍以上的箭支。目的恐怕就是统一齐射后,个人能有更多射杀敌人的机会。”按照营中军纪,临阵枭敌一首赏银一两,三首则直接拔擢一级。多带些箭,或许会因消耗过快而损失些补钱,可一旦得功,所获利润远大于成本。

广文禄应道:“正是。”

万勇又敲他一下,道:“你小子懒惰!人家都有这心思,你还无动于衷。多带一支箭难道就能压垮了你?”见广文禄忽而神情一黯,续问,“怎么,我说的不对?”

广文禄道:“万大哥,我想多存些银子。我爹我娘有病在身,还有两个妹子,现都在巴州过得不好。从前为贼时,一来没脸去见他们,二来确实身无余财,所以想帮他们也帮不上。现在好了,我是官兵了,往后积攒点钱,统统都可托人带去川中给他们,只盼能治好我爹娘的命,也给我妹子们存嫁妆。”

他边说,轻轻抿了抿唇。万勇看着他,良久无言,恍然间却是忆起了那早已过世多年的双亲与发妻。又过不久,前列清亮的号子连起三声,一声赛一声高亢,同时有传令兵大呼:“大旗手、红旗手等归位举旗!”看来短暂的休整已经结束,部队要继续前进。

万勇嚯地站起,默然转身就走。但走出两步,复折回来,拍了拍也已站起的广文禄的前胸,低声道:“富贵不靠存,靠赚。”言讫,迈步而去。

这一次的行军,较之此前更急,广文禄余光甚至都瞥见有兵士的草鞋都在飞步中脱滑。不过那兵士并不敢稍稍迟疑,依然健步如飞。虽说这时节当兵的脚底板都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这么长距离走下去,滋味怕也不好受。

广文禄只稍稍分神,就重新聚回了注意力。天色渐暗,但军速很快,显然,统制郭大人的目的必是抢在夜幕降临前打一仗。及至此时,记得万勇离去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又想到箭囊里的箭支数目,忽而有了几分后悔。

据报,回营张雄飞的部队在澄水南岸。郭如克挥军全速前进,不断从归来的夜不收们口中询情。可以确定的是,张雄飞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澄水。

郭如克似乎从来没有感到过这般斗志昂扬,他现在心里别无所想,唯一暗自立誓,今番若是给张雄飞跑了,他就自刎在澄水边也无脸回见赵当世、侯大贵、王来兴等营中老弟兄们。

“姓张的贼怂还在否?”

几乎每一名夜不收到面前,郭如克都会脱口而出问此一句。只要夜不收确认张雄飞未离,他就激动的浑身微颤。庞劲明驰马回来,对他道:“老郭,探明白了,张雄飞所部八百人,均是马军,咱们都是步军且无火器,这仗不太好打!”

郭如克瞪他道:“怎么就不好打了?我看正好打!”

庞劲明无奈,转马而去,须臾之后再度回来,道:“张雄飞似乎已经觉察到我军动向,正沿着水岸向西移动。”

郭如克骂道:“个狗日的东西想跑,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加把劲,拼死命撵上去!”侧旁的景可勤以及彭光听了,无多言语,各自行动。

庞劲明则道:“两腿怎么跑得过四蹄?回营的人既然要走,我们拦不住。”

郭如克虎着脸道:“澄水向西直抵唐县县城,哪里有县兵守岸,姓张的难过去。是以他必然会在中途找浅滩渡水,我军脚步快点,正好抢上掩杀。”寻即道,“老庞,我知你不愿打这一仗,但此间主帅是我,你不帮忙,也别捣乱。否则军法无情,公事面前休怪我不讲情面!”

庞劲明气得不轻,拨马就走,景可勤随即上来,于马上拱手道:“哨内五队皆已做好作战准备,随时听候统制发落!”

彭光亦道:“所有大旗并各处红旗及塘拨、走递等也准备完毕!”

郭如克思忖片刻道:“让二队脱哨,先单独东进,夜不收有报,东边一里有片密林连绵不绝,这队于林中鼓噪,未得令不得擅出交战!一、三两队为前部,奔跑向前,遇敌暂峙而不动,四队守中军,五队押后策应。”

景可勤与彭光领命各去,郭如克捏掌成拳,目光炯然。少顷,一、三两队派人回报:“敌军背水列阵,似有决战之意。”此报方了,不远处三骑骤至,两个是赵营夜不收,居中的人眼生。

“小人是张头领麾下”来人在马上行了一礼,开口才说半句,怎料眼前刀光一闪,众目睽睽下,竟是给郭如克一刀砍落下马。

“大人!”

左右见状,无不惊谔。一名夜不收跳下马背,一探血泊中那人的鼻息,摇了摇头。

郭如克用左内肘将染血的刀刃夹紧,右手一拉以衣甲刀将血渍擦拭干净,奋然道:“你两个回去告诉姓张的,今日但有一战,有我无他、有他无我!”那两名夜不收心惊胆战,领命飞马驰去。

澄水边,广文禄眼望着对面黑压压森然而立的回营马军,没来由感到恐惧。他是川人,此前从没出过省,川中促狭少有马战,他历战至今也没有见过近千规模的马队,这时候看着那层层叠叠将粼粼水面都遮蔽了的黑墙,心中自然震撼。

伴随着一声号响穿破云霄,列阵最前的前哨三队的大旗开始摇动。身处阵中广文禄瞥见十余步外,万勇也开始卖力地摇起了红旗呼应。与此同时,明显可以看到,对面马军阵中出现了些许骚动。

纵然河风横吹,但广文禄还是能听到回营马军中也断断续续传起了短促有力的竹哨声,那些竹哨声响了不久,第一批回营马军当先跃出,往前小步走了会儿,停在了距离赵营前哨三队将近五十步的距离。这么近的距离,广文禄甚至能清除的看到这些回营骑兵们每个人背后插着的那随风展动的三角小旗。

“这叫什么?我看叫插标卖首!”广文禄听到右手边的一个弓手呸了声,看来他并不是唯一注意到那些三角小旗的人。而这个弓手一说这话,周遭几个听见的都“嘿嘿”暗笑起来,仿佛紧张的心情能因此宽解一二。

“带箭起弓!”

队中的几名塘拨队长的号令整齐划一,万勇等执旗材官也再度摇起了红旗。广文禄斜眼望见右上角的三杆大旗中,挂有飞鸟旗的大旗立最高,其余二旗则微微倾斜,由此可见,三队最开始策略当是以弓箭迎敌。

五十步外,回营的头排马军发现了赵营的旗语变化,只听一声尖啸,竟不知是谁放了一支窜天猴,回营的马军们紧接着便催动马蹄,开始朝赵营的阵地径直冲击。他们由一个圈慢慢展开,临近二十步时,几乎已经展成一条线。这条线从侧面看凹凸不平乃至多有脱节,但从正面看,仿若潮涌。

“放箭!”

仓皇中,广文禄也不知自己听到的这两个字是真实的军令还是幻觉,他只觉得那些骑兵们来得是那样快,快到如果自己不尽快将弓弦松开,恐怕就再无出手的机会。

“放箭!”

自己的箭才射出去,并没有什么收获,但广文禄又听到了接踵而至的军令。他确信自己以及身边的弓手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有隙再发一矢。然而,一抬头,猛然听得“咻刷”一声,密如蝗群的一排飞矢竟从自己的脑后飞了出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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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铁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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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川军侯良柱部有军擅用强弩,不单曾在川北重创廉不信的马军,在剑州城下也给赵营兵士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侯良柱覆灭后,赵当世将其部强弩搜括起来,得数百张。

明代因技艺失传,弩以数层木板捆扎替代了前端横置弓,且缩短了弩弦与弩机的距离,故而蓄能较低,威力主要发挥在近距离。侯良柱军的弩以西南苗人木弩、竹弩为模版,分以桑木做弩‘弓,枣木做弩身,改臂开为腰开,劲力更强,尤其在五十步内,基本可谓穿铜透铁。

郭如克编营中前哨,以远兵为主,其中开元弓弓手百人,而操持弩机的弩手亦有近百人。广文禄所在的三队八成以上为弓手,而他身后的一队则皆为弩手。这批从他头顶及时掠出的矢雨,便是弩手队所发。

弓弩先后各射了一轮,当前冲击的回营马军多有死伤,本就参差不整的横线推进为之一滞。但依然有进二十步内的回营马军,这时候大旗中飞熊旗一抬,三队中为数不多的刀盾手将团牌插在身前地上,从背上取下弃枪、投标,交叉飞掷。

回营马军进攻受挫,稍稍退却,郭如克遥望见岸畔踌躇不定的回营马军,心中大喜。吩咐预备的五队火速穿插上去。五队中兵士多持长刀大矛,郭如克的意图便是趁对手犹豫不决的时机,将双方间隔尽可能缩小。张雄飞背水迎战,无路周旋,只要能压近,那么彼等马军的机动优势将毫无用武之地。

回营马军首先弄不清赵营的虚实,接着试探一攻吃了大亏更无战心,于是当下军阵中竹哨再起,七八面高挑的三角旗指向东面,马蹄翻飞,马军们开始向东转移。

向东是有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可郭如克怎么容他轻易逃去,原先布置前往东面抢占密林的二队大声鼓噪,并不断从林中飞射出箭矢骚扰,回营马军走到东面见有异状,进退维谷,有些返身而回的与袍泽撞在一起,场面登时混乱。

郭如克用兵最是随机应变,回营马军的组织度比他想象中的还低,他毫不迟疑,一面令一、三两队的弓手‘弩手五步一射徐徐前推,一面令五队急进。二队依然留守密林以张声势,四队坐守中军安堵如故。

“咻咻咻咻——”

赵营的弓手适时用起了哨箭,近距离内,回营马军的马匹多有惊蹶,加之后列中军四队中擂起震天价的战鼓金钹,整支前哨上下只数百人似乎有千军万马般浩大声势,稳稳压制住了实际人数占优的回营。

回营的战意颇低,在又分出几小拨马队出击意图将赵营的队伍扯开空隙但无一成功后,阵中遽然大乱起来。当中分出一股向东急突,郭如克见时机已到,中军大旗向东囫囵转了三转,过不多时,东面密林号鼓齐响,二队势若猛虎杀奔出林,截断东向道径。当其时,跃进的五队已欺至回营马队跟前,回营马队难以驰骋又不得军令,仅凭马刀短矛一时间难以招架层层递进的赵营长兵,当下就有百余人开始不顾一切涉水渡河。

“令弓手向水中抛射!”郭如克一勒辔头,大声疾呼,“射一轮全军拔刀剑近战杀敌!”短短一刻钟不到,回营马军的秩序已经崩坏,狭路相逢勇者胜,状态低迷的回营遇见如狼似虎的赵营,胜负实则早有端倪。

庞劲明远眺河畔战局,回顾精神振奋的郭如克,暗生几分赞叹。他素知郭如克善用兵,但直到如今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他才深深体会到郭如克那审时度势、临阵调度的本领,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赵营步步紧逼,将回营上下逐渐逼入澄水。湍急的水流中,暗石坑陷密布,惊慌失措的回营马军许多都给绊倒冲倒,未及他们站起身,不计其数的飞矢自上空落下,几个呼吸之间,清澈的澄水殷红弥溢,中箭以及呛水的惨嚎声此起彼伏。

“中军令,杀贼一员给钱二两,得渠首张雄飞者,赏十金!”

乱阵中,数匹塘拨快马来去穿梭,高呼统制郭如克许下的封赏。广文禄听在耳中,环视左右袍泽都藏起了弓箭,拔刀在手。正在此时,人影一闪,却是万勇跑到面前,对他道:“快随我走,罗管队发现了贼渠,叫咱们去助战!”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罗威身为管队,身旁怎会少人相助,广文禄心知这必是他念及情谊,让自己也好沾光获益。想到这里,精神一振,提起弓便随万勇奔走。

几步来到河畔,罗威正由四五名兵士保护夹在乱马之中。回营的马军秩序纷乱,互相踩踏,赵营的步兵便觑准时机将他们从马上勾下拽下,继而用尖刀毙命。

一匹快马突奔而至,广文禄看得亲切,张弓搭箭一记劲射,羽箭正中那马额头。那马吃痛扬蹄长嘶,侧仰倒下,马上的骑士也被颠了下来。斜刺里,罗威纵跃上前,几个起落避开乱军冲撞,到得那尚在挣扎的骑士面前,手起刀落,将尖刃送入对方的颈部。随着几股血水激射,那骑士兀自手脚抽搐,但罗威并不以为意,再将刀压进去些,自左向右环切一周,最后顺手一扯,便麻利地将那骑士的首级割了下来。

万勇笑道:“罗管队的手法倒还没生疏!”他知罗威之前是杀猪宰牛的屠户,故以此调笑。

罗威哼哼两声,将首级往脚边一甩,立马有随行的兵士迅速将首级拾起来裹进一个大布包,广文禄看那大布包凹凸不平,底部更为血水浸透,料想内藏首级不下五六个,亦赞道:“罗大哥罗管队好身手!”

罗威将溅到脸上的血渍擦了一擦,道:“不都是我砍的,不过这人只要丧失了斗志,杀起来倒比那猪牛羊还要容易不少!”说到这里,转视澄水,指着河中心道,“贼渠意欲涉水逃走,我已着人用飞叉飞斧砸死了他的马。”

广文禄顺着他眼神看去,面前的河中心眼下正是哄乱一片。杂七杂八不少人、马正攒在那里,水花飞溅、刀兵相交。

“哪个是贼渠?”万勇将红旗插在脚边,向左右手喷点唾沫星子,顺手拔出了腰刀。

罗威道:“当中那个披头散发的魁梧汉子,就是贼渠张雄飞。此人甚为有力,又求生心切,我虽派了七八个弟兄将他困在河中心,但攻了几次都拿他不下。”

万勇歪嘴一笑道:“让我老万会会他。”

罗威点头道:“哨官大人说了,最好拿活的。”

万勇答应一声,迅捷跳入河中,那河水本只到他脚踝,但快到河中心,水面已几乎涨至他的膝盖。广文禄发了一箭,射倒万勇左近一个拦截的回营兵士,万勇补上一刀,回头对着广文禄笑笑。

可是就是这一笑之间,张雄飞便已注意到了万勇。广文禄惊呼:“万大哥小心!”话音方落,万勇脸色陡变,整个人在瞬时就给飞扑上来张雄飞压倒在了河水中。

健硕的张雄飞犹如一头暴怒的黑熊,狠命将万勇的头往水中摁,万勇呛了几口水,奋力要将张雄飞推开。但张雄飞的小山一般的身躯任凭他怎么努力就是岿然不动,万勇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张雄飞的左掌。张雄飞怒咆盛怒,右手一戳,只一下便将万勇的左眼挖了出来,万勇痛不欲生,气力也在此刻一泻千里。

“万大哥!”广文禄悲痛长呼,朝张雄飞连发两箭,但方寸已乱,无一命中。眼见张雄飞挥拳不断沉沉砸向万勇的天灵盖,只小一会儿,万勇脑边的河水就已然浑红。

“你大爷的!”

还没等广文禄再射,罗威咆哮着已经跳了出去。他虽是管队,但眼见兄弟惨死,怒不可遏。待左右护卫兵士反应过来,他连走带游已经快到河中心。

“快保护管队!”

兵士们张皇失措,各自争相上前。为了确保队伍的凝聚力以及降低人才损失率,刘孝竑曾建议效仿五代朱温行“跋队斩”之政策,即“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但在昌则玉的调和下,还是决定以“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罚俸降职”这相对“温柔”的军纪代替,以免兵士们畏罪逃逸。

虽说没了斩刑,但罚俸一项在兵士们看来依然十分严苛,罗威盛怒冒进,他所辖队兵自然难以坐视,尤其是他的几名亲兵,更是舍生忘死向河中狂冲。

广文禄同样惊怒交加,更为罗威担心。河畔激战至今,赵营实则死伤寥寥,要说损失最大的,就当属河中心围困张雄飞的一隅了。那张雄飞不愧回营猛将,即便穷途末路,但生死关头,依然万夫莫当。罗威固然有斤把气力,但在广文禄看来,对上张雄飞仍不免凶多吉少。

当混杂在人群中的广文禄跳入水中时,眼到处,罗威早已与张雄飞厮打开来。恶斗许久的张雄飞却是半点懈怠的感觉也没有,罗威衔刀先借突袭之力将张雄飞撞翻,但张雄飞趁他取刀的空隙,飞起一脚,反而将他踢入水中,并骑在了他的胸口。

罗威反应快,及时憋气,如此方不至于让水流灌入鼻口重蹈万勇的覆辙。他怒喝道:“还我兄弟命”尚未说完,张雄飞一使劲将他压到水下,后头的话都化作“咕噜咕噜”的气泡,难以辨清。

广文禄心急如焚,当即停步,张弓射出一箭。张雄飞敏锐,将头一侧,那箭贴着他头皮过去。广文禄扼腕叹息,再去箭囊摸箭,心下却咯噔一惊,原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斗,他箭囊中所剩的箭,如今只剩一支。

他定了定神,已摸到了箭的手重新松开,并抽出了箭囊。只剩这最后一箭,理智告诉他不可再随意浪射。

再走几步,前方不远死死抱在一起的罗威与张雄飞二人在河里翻滚,水花四溅翻飞中,或是罗威在上、或是张雄飞在上,均是湿淋淋披头散发着,不仔细看当真难以将他们区分开来。

兴许是发现赵营的援兵将至,河水中,张雄飞忽而勇猛不少,他口中嘶吼着犹如嗜血的野兽,将一双手铁钳一样牢牢扼住罗威的脖颈。罗威陷在下方,不但呼吸困难,且此时再也不无法顾及许多,连带着许多急流都从他的口鼻中倒灌进去。

广文禄眼看着罗威拍打在张雄飞肩部脑袋的双手渐而无力,一阵恐慌,目测相距只剩二十步,便毫不犹豫将手再次伸入箭囊,摸出了那最后一支箭。

“只盼这次别射偏了。”他深吸一口气,凝神聚气,这一刻,他的心境竟是出奇的沉静,四周的喧嚣纷乱对他而言仿佛都是过眼云烟。他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到得最后一个数时,张雄飞身子一抬,似乎摸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尖刀,也就在这一刻,广文禄双目怒睁,“绷”一声将羽箭射了出去。

“唔”张雄飞急于解决纠缠不休的罗威好抽身对付前仆后继上来的赵营兵士,只是才将尖刀拔出,却没料到冷箭忽至。这一箭深深攒入他的右胸,推着他向后倒去。他犹不忘身下的罗威,咬牙将尖刀斜斜一挺,与他倒下的同时,那刀不偏不倚,恰好沿着罗威的大腿切开一个极长的口子。

罗威惨呼一声,当即痛晕过去,但此时赵营援兵已经赶上来,七手八脚将他向河岸抬。但就在下一刻,张雄飞竟又颤颤巍巍,从河中踉跄起来,只看那雄壮如墙的身躯以及水血淋淋的甲胄头发,直让人以为是河神显灵。

广文禄大急,再去摸箭却想起箭已用尽,窘迫之下无计可施,彷徨间只见那张雄飞身子猛然僵直了一下,随即向前重重摔入水中,溅起了齐人高的浪花。浪花落尽,却有一个汉子站在那里,正将腰刀收回刀鞘。

张雄飞这一次倒下再没能自己站起来,因为他双腿关节的筋都给人一刀切断。

“罗大哥!”伴随着两岸贯天彻底的欢呼,广文禄急匆匆赶上去查看被抬在岸边的罗威。

“他没事。”旁边有个兵士冷冷道,“但右腿处脉络伤了大半,估计能医好下半辈子也是残废。”

广文禄愣了愣神,看向那兵士,却觉眼生,当非三队中人。那兵士也看他一眼,带着几分得意道:“还是咱哈管队手段高,只一刀就将贼渠给废了。”

“这功劳该当是罗大哥的!”广文禄记起适才站在张雄飞身后出刀的人,又看看尚自昏迷不醒的罗威,愤愤不平道。突然间,右边数十步外欢声迭起,看过去,只见五花大绑的张雄飞正由七八个兵士拖在地上,血水、河水沿着他身体拖行的方向淌出一条轨迹。在他的身后,一名军将被兵士们团簇,洋洋得意着昂首阔步。

这便是抢了罗威功劳的一队管队哈明远。若不是罗威牵制住了张雄飞,哪容哈明远轻易得逞。而今哈明远被视为擒获张雄飞的英雄,可罗威却冷清清倒在一边无人理会。广文禄想到这里,怒从心中起,也不管什么礼仪尊卑了,飞脚过去便要讨个说法。

他跑得急,路到中途,不妨侧里一骑突至,他受了一惊,连滚带爬开来,堪堪躲过一劫。偷眼向上看,但见马上是一盔甲鲜明的骑士,正满脸不悦瞪着自己。

“不长眼的东西!”

广文禄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抽了他一鞭子。出鞭的人倒脸熟,是前哨哨官景可勤。

“小人见过大人!”广文禄咽口唾沫,忐忑不已。只看景可勤对那军官鞍前马后的态度,稍一想便能猜出自己冲撞之人的身份。

“躺在那里的是罗威?”坐在马上的正是郭如克,他听说大获全胜,便打马赶来。不过他首先注意到的并非是右侧前呼后拥的哈明远,而是左侧躺在百节芒丛边的罗威。

景可勤点头道:“是。这人罔顾军法,在胶着之际抛下部队冒险入水,差些死在张雄飞手里乱我军心。所幸哈管队及时救援,方才化险为夷。”进而补充一句,“罗威犯了军令,虽未死,但战后必要有所惩罚,不然难以服众。”

郭如克目视不省人事的罗威良久,颔首道:“你的人,你自己处置。不过这罗威亲冒矢雨,倒也不失条汉子,你发落时可酌情一二。”

景可勤如闻圣旨,恭恭敬敬点头称是,回头再骂广文禄一句:“还不闪开!”

广文禄面色如土,哆哆嗦嗦躲到了一旁。经此一遭,开始的那股锐气顿时消散全无。听了统制大人与哨官大人的交谈,他只觉心如刀绞。岸边,脸庞血肉模糊的万勇尸体也被打捞上来,摆在了罗威的不远处。广文禄对另一边的欢悦涌动毫无半点感同身受,反而远远看着自己的两位大哥,潸然泪下。

“前哨一队管队哈明远,赏金十两,记大功。”景可勤站在兵士之间,笑着说道。

圆脸细目的哈明远连忙下拜,对着郭如克与景可勤郑重道:“明远谢统制、哨官封赏。日后必以此自励,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盼再立功劳,以报二位大人恩情!”

郭如克微笑道:“你活捉了张雄飞这贼子,大功名至实归!”说罢,眼中目光一凛,顿时冷若冰霜,“来呀,把我的铁鞭拿上来!”几个眼神下去,左右会意,景可勤亲手将早已准备好的八角铁鞭呈了上来,哈明远则与两个兵士将张雄飞踢跪在地。

河水顺着湿漉漉的发梢不断滴落,狼狈不堪的张雄飞喘着气,勉强抬头看着傲立于身前的郭如克,涩声道:“这位大人,小人不知何事触怒了大人,非要拿小人的性命?”他今日万没想到会突遭人袭击,心中一千面小鼓打着,就是想不通对方何故会如此不依不饶。但所谓死也死个明白,由是发问。

郭如克默然许久,最终在所有前哨兵士的环绕下淡淡说道:“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围观的兵士们也异口同声高呼起来,这句话入耳,张雄飞当即眼神黯淡,面若死灰。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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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世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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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神宗朱翊钧子嗣不繁,正宫无所出,故其子皆为庶出,而其中夭折多有,仅有五子顺利成年。庶长子朱常洛继承国统是为光宗,亦即熹宗朱由校及当今崇祯帝生父。另四子则各封为王,分别为庶三子福王朱常洵、庶五子瑞王朱常浩、庶六子惠王朱常润以及庶七子桂王朱常瀛。故而论亲疏,福、瑞、惠、桂四王皆为当今崇祯帝朱由检亲叔父,地位犹显,常称“四亲藩”。

相较之下,受封于湖广襄阳府的襄王一系与崇祯的关系就远多了。襄王系源出明仁宗朱高炽嫡五子朱瞻墡,目前袭封的是第十一代襄王朱翊铭。按当初成祖朱棣之后“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的取名字辈排行,崇祯帝尚得称呼襄王朱翊铭一声“叔祖父”——虽然按实际年龄而言,襄王比崇祯仅仅大了一轮多一些罢了。

襄王系与崇祯的血缘稍嫌疏远,但好歹也还在五服之内,而且襄王素为大藩,与朝廷的关系向来密切,是以其所在的襄阳府也被视为重点防守区域。目前驻扎在襄阳的有两支部队,一为昌平总兵陈洪范,一为襄阳守备游击黎安民。而无论是兵力还是资历,陈洪范都远超黎安民,因此襄阳的防御体系实质上还是以陈洪范为主导。

襄阳自古便为重镇,城高壁厚、沟渠千回、雉堞无数,而今又有久阅沙场的陈洪范坐镇,本来怎么说也能保其内的襄阳王阖门无虞。但凡事外伤好解内疾难调,任凭守城官军再怎么兢兢业业,也架不住襄阳王自家好酒不吃吃卤水。陈洪范已经不止一次劝告过襄王值此非常时节,还是尽可能不要再着力经营外部产业,但他一个武官的话,身为帝胄的襄王如何会放在心上,依然故我。这且还罢,陈洪范等人万万想不到,襄阳王的三子朱常法竟会胆大包天到匿行出城,在纷乱不休的楚北地带肆意游荡。

朱常法虽是庶出,但聪明伶俐又长得俊俏,颇受襄王宠爱。他年才十八,尚未受封,因此一定程度上并未过多受到关注。明末纲纪废弛,祖宗成规实则在许多藩王那里都已形同空文,比如殿宇规模、衣行仪制等等僭越数不胜数,朝廷基本上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而已。而且除非兴师动众以致过于明目张胆,否则连藩王宗人不准离藩的禁令也没了效力。汉中瑞藩的宗人常出城拜谒各处佛寺几成习惯,襄藩朱常法会四处闲逛也不足为奇。

朱常法此前也出城多次,每次逗留时间不长,本性又机敏,所以从未遇上什么危难,颇有些驾轻就熟的意味。但这次,却是阴沟里翻船头一遭。

虎阳山细峡中,夕阳愈加暗弱,山风暗送带起些凉意,但杨招凤却是心热如火。通过对两个随从的盘问,他已经基本确定那个尚未醒来的少年便是襄阳王朱翊铭的儿子朱常法。本道是有枣没枣打三竿,不想竟捞到这条大鱼。

孟敖曹同样惊喜不迭,要非杨招凤阻止,这个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西北汉子几乎就要兜过去捏起朱常法的脸仔细瞧个明白。

“不晓得这些皇亲国戚比起咱们,有啥子不同。”孟敖曹借着透过叶片空隙的微光远远看着不省人事的朱常法,“适才酒肆里,倒没料到这小子有这大来头。”

杨招凤笑一笑道:“别说胡话了,都是娘生肉长,有啥不同。华清郡主你不是见过。”

孟敖曹不好意思道:“郡主天仪,我哪好随意偷看。实不相瞒,即便护送过她几次,除了偶尔瞥见那飘飘素衣,我头也不敢抬。”

杨招凤指派两名兵士去将蒙眼堵嘴的朱常法三人从树上解下来,低声道:“这是桩大买卖,好处势必超出预计。咱们还是把人交给主公定夺。”

孟敖曹点着头,抬眼看向对面朱常法三人,见朱常法兀自昏迷,皱皱眉道:“身子骨忒也弱了,和个娘们也似。”随即又指着两个兵士道,“让他两个各押一个随从,那小子就放我马上吧。”

杨招凤答应并道:“他是王公贵胄,不比你我,待会对他少些粗鲁,要是弄坏了得不偿失。”说完嘿嘿一笑,好不快慰。

当下四骑启程,两名兵士挟着朱常法的随从在前,孟敖曹则抱着朱常法与杨招凤策马居后。过了十余里,因将入夜,少见行人,众人为了赶路,复转回到官道上,不想才走二里,迎面出现一队兵士。

夜幕渐垂,对面的兵士有十余人,见杨招凤等人驰马而来,格外警觉。领头一个山羊胡子,命手下阻拦了道路,发声遥遥道:“慢着,尔等是何来路?”

杨招凤与孟敖曹对视一眼,收了马步,缓行上前搭话道:“我等是鹿头店赵参将部下,奉命调查周遭情况,如今方归,只待回去复命。不知军爷是?”

那山羊胡子道:“枣阳县巡捕弓手。”

明代无县尉,除了巡检司之外县中尚设巡捕官负责地方治安。巡捕官不属正式的官员序列,无品级额设,通常都由县中主簿或是典吏兼任,枣阳县典吏褚犀地大权独揽,所以这些弓手都隶属于他。

杨招凤等急于回营,并不想节外生枝,主动将符印凭证交给那山羊胡子校对了,后道:“军事繁忙,若无他事,先告辞了。”

那山羊胡子远远发现孟敖曹等都是两人一马,有些怀疑,问道:“这些人是?”

杨招凤解释道:“都是巡查途中捉拿的小蟊贼,顺手拎回去发落。”

那山羊胡子皱皱眉道:“捕盗捉奸,是我巡捕的职责,几位不若将彼辈交给我,带回县中看押审讯。”他说这话,一来存了怀疑的意味,二来也有捡便宜的心思在里头。

杨招凤当然不会答应,先堆个笑道:“这种小事,怎敢劳烦各位兄弟。”紧跟着又道,“这几个贼,看着不起眼,实则或与河南的巨寇有莫大关系,保不准能榨出好些情报有利于我军作战。是以”

话虽说得委婉,但“巨寇”、“参将”、“我军”等词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无不暗含威胁。那山羊胡子也不是不懂事的雏儿,赵当世的名头他早有耳闻,自己顶天了不过是枣阳县的小小弓手,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实无必要为了一点微薄利益惹上这等厉害人物。因此,稍一思索,就往后招招手,示意放行。

杨招凤道了一声谢,刚要通过,岂料侧边孟敖曹马上突然起了变故。只见那原先一直昏睡的朱常法这时候倏忽暴起,在马背上剧烈一弹,孟敖曹没有防备,拉之不及,眼睁睁看着朱常法滚到了马下。

朱常法想是听到了远处有人声响动,极力想大呼求援,可怎奈杨招凤事前已将朱常法三人的嘴都用厚布堵了个结实,而今加上双手被捆,整个人在地面上嘴里呜呜咽咽着蜷弹滚顶,像极了砧板上挣扎的鲫鱼。

时天光并未全暗,在马上时,因相隔有些距离,又有马颈和孟敖曹遮掩,那山羊胡子并看不清朱常法的模样,如今朱常法落马,他定睛看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满身靓丽的绫罗绸缎。

“这”回想起杨招凤适才所说的“蟊贼”,那山羊胡子凭借着多年的捕盗经验,疑窦顿生,“你说这小子是贼人,看装扮倒是奇了。”

杨招凤心中一紧,事到关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不错,贼寇四处掳掠,总有些宵小沐猴而冠”

“沐什么?”那山羊胡子显然听不懂杨招凤这文绉绉的词语,也没有再问,反而下意识走前两步,想要扯开朱常法嘴中破布问个究竟。

“不识相的东西!”

杨招凤脑筋急转,正在想解决方案,岂料脑后孟敖曹已然陡起大喝。他暗叫不好,转头看去时,果见孟敖曹双眉怒竖,已经扬起一刀。

“且慢!”杨招凤急忙阻止,可话刚出口,但见一道血花飞溅,那山羊胡子已然给挑断了喉咙,仰面倒地。事已至此,他也无暇多想,一夹马腹,当头先将左近一个弓手踩倒。

剩余的弓手见状,早惊三分,而后孟敖曹与另两名兵士纵马冲突过来,弓手们顿时哄然大乱。他们人数虽多,但领头的已死犹如无头苍蝇,而且面对身经百战的孟敖曹等人又全然难以抵敌。当仅存了两三个勇敢反抗者被砍杀后,余者皆四散逃逸。

杨招凤和孟敖曹等追杀一阵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骑复聚一处,孟敖曹抹把汗吐口唾沫道:“还是教二三人蹿入林中跑了。”转而看向那躺在几步外,复又安担不动的朱常法,恨恨道,“这小子精得很,一早装死就是要等这种机会好脱身去!”

事出突然,杨招凤心乱如麻,无暇再指责孟敖曹的莽撞举动,但道:“为今之计,不可再逗留迁延,速回营中将情形秉明主公!”

冷静下来,孟敖曹望着地面零散的尸体,也有些戚然,唯唯称是。转回马边,一把拽起朱常法,斥责道:“臭小子少装蒜,再敢耍诡计,休怪爷爷不给情面!”言罢,将朱常法推上马。这时候的朱常法倒一如之前,并不吭一声了。

四马狂奔入夜,到得鹿头店赵营驻地,杨招凤率先下马,他知赵当世精力充沛,这个点儿必定尚未歇息,故而足不点地径去参将办公公署。果不其然,辗转片刻,在远处抬首望过去,公署之中兀自灯火通明。

杨招凤深吸口气,放缓步伐,定了定神,再走几步,不防阴影中却闪出一人,拦上来道:“杨参事,主公现有要事计议,今夜怕是不便相见。”定睛一看,说话的是负责护卫的亲养指挥使司指挥使周文赫。

“两位军师都在?”杨招凤问道,他颇知分寸,没有直接询问与会内容,而是换了种方式打听。左军师昌则玉与右军师穆公淳都是赵当世极为倚重的策士,如果他们在,说明与会内容必定十分重要。

周文赫神情严肃,道:“正是,二位军师俱在。有关北面战报。”

“北面战报?”杨招凤大概清楚是郭如克那边有状况,斟酌稍许,还是道,“我这里情况亦十万火急,今夜必须面陈主公。”说着,又附耳对周文赫低语几句。周文赫神色陡变,凝重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迈去。

公署内,气氛紧张。

赵当世默然良久,忽一拍桌案道:“这个郭虎头,要坏我大事!”

案前一个夜不收垂手而立,诺诺道:“庞指挥几次苦劝,郭统制皆不从,对面派使者来,也被郭统制当场斩了。”

赵当世郁怒满面,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少顷,摆摆手道:“事体我已知悉,若无他报,你先退下吧。”待那夜不收离去,复紧皱眉头道,“张雄飞是老回回嫡系爱将。今杀其人犹如杀老回回之子,老回回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句话说完,补充道,“老回回素有谋略,是当世巨寇,我本待择日派人与其接洽,然而郭虎头这莽夫如此举动,一切顿成黄汤!”

昌则玉这时候说道:“主公稍安,张雄飞已死,覆水难收。郭虎头固然擅作主张,但现下首当其冲,还是及时调整对回营的方略才是。”

穆公淳问道:“郭虎头如何处置?”以他所想赵当世的性格,新近晋升的郭如克恐怕少说要栽个大跟头。

赵当世忿忿欲言,昌则玉却抢先道:“主公,属下认为,目前不宜明惩郭统制。”

“先生何出此言?”赵当世双目一睁,身子也不由向前一倾,“这厮新受提拔,就擅自犯下如此浑事乱我计划,怎可听之任之。我看需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昌则玉摇头道:“郭统制的确考虑欠周,但主公也说了,不久前才将他提拔上来,而今却立刻处罚其人。表面上是他受罚,但实质上是损我赵营威信。”

赵当世闻言,愠色瞬时消了几分,身子重新向后靠上椅背。

昌则玉续道:“郭统制不定罪则已,若要定罪,绝非小罪。想我营条陈新立,根基尚未安稳,就先自免大将,那么军士们对此次调整的权威的信赖势必动摇,而遍观营中诸将人人各司其职,又有谁能在短时间内接手郭统制留下的缺职呢?”

赵当世沉吟不语,昌则玉进一步道:“况且,全营上下,知我等核心方略的人寥寥无几,更多军将所知,均是张雄飞曾折辱过主公你。如此跋扈匪类,杀之大快人心,倘主公因此反杀郭统制,恐失众望,也折了气概。”

“嗯”赵当世手托下巴,望着身前桌案上摆着的一方端砚出神。

昌则玉拱手再道:“除此之外,主公杀贼于外打了胜仗,本是大大的功劳,朝廷必有嘉勉。然若主公惩处‘有功之人’的消息传出去,就不说旁人怀疑主公赏罚不明,就朝廷也难说不会直接怀疑主公与回营等的关系。若当真惹起了朝廷疑虑,对咱们‘顺朝廷’的方向定有阻滞。还请主公三思。”

赵当世至此方重重点头,舒口气释容道:“先生金玉良言,实在中肯有理。我若兴一时之怒,只怕日后追悔莫及。”

昌则玉攘须道:“话说如此,但郭统制到底还是有僭越之举。对他,得行明赏暗罚之策。即对外对公,褒赏表扬,但私下里,还要主公亲自找他谈话。想郭统制也是通情理的忠义之人,不会无动于衷。”

赵当世叹道:“如此上善,我营安堵如故,不致于徒然内耗。”

昌则玉道:“至于老回回那里,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可先差人去求见,诚恳赔礼道歉,观其反应。不过,同时也要作两手准备。”

赵当世应声称是。正值此时,周文赫自外,快步跃至赵当世身畔,禀命杨招凤求见。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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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世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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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有关朱常法的前因后果一出口,连同赵当世在内,帐内所有人一时皆愕然震惊。杨招凤叹一声道:“只是,属下不才,于路给枣阳县的巡捕弓手们撞见了,两下起了争执,杀散大半,然而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

昌则玉一捋长须,凝眉道:“兼任枣阳县巡捕官的是褚犀地,如此一来,怕有隐患。”

穆公淳则道:“隐患虽有,却不大。枣阳附近多有流匪强人出没,没有物证,只凭逃兵的一面之词,褚犀地恐怕还没那么大手段直接就将我赵营钉在板上。”

杨招凤面有惭色,低着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公责罚。”

赵当世道:“这事现在难说功过,我不罚你也不赏你。”转头问向昌、穆二人,“二位先生以为,这朱常法于我军可有用途?”

昌则玉先问杨招凤:“沿路你等身份可有暴露?”

杨招凤道:“未有,他三人被捉后就给蒙眼堵嘴,我几个相互交谈以及与枣阳弓手的对话,都在远处,不会有任何泄露。”末了补上一句,“但那姓朱的小子鬼灵精,怕是能猜出我几个就是与他同桌饮酒之人。”

赵当世对昌则玉道:“老孟是行家里手,凤子亦是把细的人。这点先生无需担心。”

昌则玉说道:“你们本意可是想靠着这朱常法去敲诈襄王?”

杨招凤应声道:“起初我实没料到他是王爷世子,也是后来才知悉。”

昌则玉摇摇头道:“若他是寻常官宦子弟,要求赎金并无大碍。但正因他是襄王之子,恐怕这求财之事,便没那么容易了。”

杨招凤不解道:“此话怎讲?”

昌则玉回道:“很简单,襄王爱子陷于贼手,他必会通报朝廷,也必将引起朝野以及襄阳上下极大关注。如今襄阳府内势力千层万绪,远不是我营短时间可以捋清。即便我等再三掩饰,来去之间变数过多,只怕到头也难免暴露。一旦暴露,我营与朝廷便再无信任可言。届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弊远胜于利。”

赵当世点头道:“不错,我营新附方兴未艾,正是如履薄冰的紧要时刻,不可冒此风险。想以朱常法行当年汉中故事,目前而言不是时机。”

杨招凤听罢二人言语,立马单膝跪地,拱手于顶道:“杨招凤自以为是,贸然行动。为我营招致凶险,实有过无功,再请主公责罚!”

赵当世将他扶起来,嗔怪道:“你这凤子,心眼太实。我头前已经说了,这事暂且不论功过。这才多久,我难道就要翻脸?我姓赵的岂是这种摇摆不定、气量狭小之辈!”

杨招凤红着脸默然而立。赵当世问昌则玉道:“依先生见,咱还是尽快将这朱常法送走为好?”

这边昌则玉还没回答,那边穆公淳先横插一句道:“主公,属下认为,朱常法未必不能利用一二。”他虽名义上与昌则玉分列左右军师,但无论旁人还是他自己,都感觉得到,昌则玉明显更受赵当世信赖。此前他一直自觉受到昌则玉压制,难以表现,这时候,趁着适才赵当世等人交谈的空当,他脑筋急转,竟而真的想出一个妙招。

赵当世素知穆公淳与昌则玉迥异。如果说昌则玉走正道,着眼全面,四平八稳。那么穆公淳就是专攻邪巧的高手。赵当世也曾在私底与他人的对话中用“昌先生我之子房,穆先生我之陈平”之语来形容二人在他心中的角色定位。

赵当世悦色道:“穆先生有何高见?”

穆公淳淡淡一笑道:“主公须知,我用朱常法,不在公,而在私。主公恕罪,好让属下斗胆再加一句:此私,即主公之私。”

赵当世疑惑道:“我之私?”再一想,忽而心头一震,结舌道,“难道是”

时帐内人数屈指可数,穆公淳得赵当世授意许可,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策。话音方落,赵当世颜舒气定,似乎有千斤重担一扫而空之感,杨招凤与周文赫则径直笑着恭贺起了赵当世。就连一向自负的昌则玉,看向穆公淳的眼神里比以往也多了几分赞意。

“此事虽邪,却无险,可行。”昌则玉微微点头道。

穆公淳笑道:“属下为主公鞠躬尽瘁,亦只能帮到这里。其余诸事,还看主公造化了。”赵当世御下刚中带柔,平素里很能与军将们打成一片,所以即便如同穆公淳这样的儒生,在与他熟识之后,也不会太过拘谨。

赵当世尴尬笑笑,想说话又不知是该夸人还是骂人,与他大眼瞪小眼过了许久,方才憋出一句:“个狗日的”

昌则玉难得也笑了一会儿,笑过后脸色一正道:“主公,既然穆先生献上妙计,属下也锦上添花,将刚刚想到的一计奉上。”补充道,“如此,利用这朱常法,不止于牟私,或许亦可利于公。”说着便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出。

赵当世听了,思忖片刻道:“昌先生所言可行,不过事在人为,进展是否真能如我等所愿,还需慢慢推敲。”

昌则玉点头道:“若此事顺遂,则我军‘广结援’与‘顺朝廷’二方略,皆有所成。”转而微笑对杨招凤道,“杨参军,现在看来,这朱常法对你该更偏于功绩。”

杨招凤也轻快一笑:“望承军师吉言,能捞上一笔功劳嘿嘿。”

赵当世问道:“那朱常法现在何处?”

杨招凤回道:“看押在营后专房。这小子一直闷不作声,有些心机胆色。”

赵当世颔颐道:“先将他好吃喝先养着,过了明日等待他心绪平缓了,我自去寻他。”说完,由这朱常法想到另一人,心中一重。

翌日,清晨。

因昨夜夜谈过晚,赵当世起榻略晚。才洗漱完,周文赫报外头已经候了好几拨人。

很早以前,在忠州聚云寺,赵当世曾与吹万广真禅师交谈。当时,广真禅师提醒他也许终有一天会面临“亢龙有悔”之局。他迷惑不解,问其故。广真禅师并未详说,仅以十六字诫勉:“高而不躁,贵而不骄。心如止水,动而无悔。”

时至今日,赵当世方渐渐感受到当初禅师对自己的忠告不无道理。随着赵营蓬勃壮大,作为一军之主,他不免要主动或被动面临纷至沓来的难解之题。纵然心坚似铁,终究有焦躁烦乱的时刻。每当遇此情形,他都会以这十六字自勉,这十六字就如同清流,总能在瞬间将他的躁动不安冲刷得干干净净。

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潜龙也。

赵当世不是潜龙,也无法似吹万广真禅师那般超脱于世。他自知自己命中注定是高飞于九天之上的“亢龙”,而若最终是个“有悔”的下场,那么万事皆成枉然。他背负着非常人的压力与责任,他只能选择“无悔”。

正如当下,一睁眼就是无穷的军务杂事,他没来由心生一股厌烦。但最终,他将巾帕往铜盆里一丢,稳定心神,开始正襟危坐接见求见者们。

头一个进来的是郭如克的人,通报出征唐县的起浑营前哨午后即凯旋而归。对于郭如克的处置,赵当世早有定计,所以这里也就没有多费口舌,简单谈了几句就罢。

随后的是一个夜不收,他被指派往南面追踪北上的石屏土副将龙在田军的行动。龙在田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赵当世振作精神,问询详情。一问之下,倒是情况略变。原来就在两天前,曹操罗汝才、乱世王蔺养成等部流寇由河南流窜到了湖广,并为乱黄冈、罗田等地。官军在武昌附近的军备相对薄弱,应付不暇,所以龙在田临时接到调令,暂缓北上,先南下救火。赵当世原本预计过几日就要亲自造访龙在田,看来计划得随之延期了。

等那夜不收退下,接着上来的人却与龙在田一事也有关系。那人自称是许州左家人,奉左思礼之命来投信。赵当世将信件看了一遍方知,此番驱逐黄冈、罗田流贼的行动除了调动龙在田外,左良玉的军队也在征召之列,不过因左良玉自己尚在他处,所以暂由麾下参将金声桓带千人左右赴援。当然,左思礼来信不是为了区区一个金声桓,据信中说,随军而行的,还有左良玉的长子左梦庚。

左思礼的来信是非正式的,且左梦庚还未及弱冠,所以其人此次随行,十有八九是左良玉私底下授意安排。

虽然左思礼口口声声说左良玉望子成龙,故特遣爱子随军锻炼,并替父探望赵当世。但赵当世基本能猜到,这个左梦庚十有八九主要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说实在的,左良玉身为方面大将,一来常常领兵在外难抽空闲,二来碍于身份不太方便与赵当世私晤,因此派自己的儿子为使者,代替自己来与赵当世先期碰头,确是明智之举。

信的末尾,左思礼还特地提到了刘国能作为将佐,亦会同来。明面上当然是以故人之姿与赵当世叙旧,但以赵当世对左良玉的了解,他恐怕还是担忧左梦庚年幼易受摆布,故让刘国能这个沉着冷静并相对而言清楚赵营底细的人来加一道保险罢了。对与左良玉接触,赵当世已有准备,对方不来他自己也会找上门去。且不论来的是左良玉本人还是他儿子,见招拆招即可。

最后一件事,倒也不算紧要,有关老回回马守应。赵当世之前由张雄飞之死了解到回营等流寇最近的行踪,但却始终不太理解素称雄勇的张雄飞军面对郭如克为何会一触即溃。现在才知,其实在大半个月前,兴许是在河南久而无功、师老兵疲,又兴许是受到张献忠与自己等人接受招安的触动,总之马守应与革里眼贺一龙、混十万马进忠也向朝廷传达了投降的意愿。又因为马守应与贺一龙长期为乱河南,与河南的官军关系极差,所以他两人虽在河南,但舍近求远,派人前往木兰山寨向湖广方面求抚。而马进忠则就近向河南巡抚常道立求抚。

目前两边结果如何还未有定论,是以,很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在澄水边逡巡的张雄飞才没有与官兵作战的意愿。实质上,若当时马守应是向河南官军求抚,那么河南方面自己协调好关系,也就不会有唐县求援这一说。当下马守应一厢情愿与湖广官军交涉,反在河南吃了瘪,即便他最后招安成功了,赵当世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处理完这些事,已近正午,仆役端上饭菜,赵当世没什么胃口。只拌着咸梅菜吞了两碗稀粥,已有七分饱腹感。昨夜穆公淳献上的一策甚是可行,他今日重点便是先将这事搞掂。而这一策的重中之重,又在营中一个人身上。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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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世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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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赵营的随军人员都会被安排在标营以便于保护。不过自从赵营军改后,作为标营的无俦营已转变成了完全的野战军,故而经过重新调配,各色随军人员全都转移到了屯田军系统下,如此,更妥帖也更稳当。

朝廷授予赵营的军田有一百五十余顷,沿着鹿头店北面的溪河绵延。这一带水网密布,土地十分肥沃,稍有些耕作经验的人一看便知早前何可畏预估每年总亩产十二万石并没有夸大其词。

屯田军确立后,王来兴与何可畏等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将局面张罗开来,这段时日,除却派兵士先期检地除芜外,更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营房的建设中。屯田军本身加上其余随军人员不下六千人,所需房舍同样不是个小数目。而且经过商议,野战军的营房建设也由屯田军统一负责。所以要赶在播种前翻新耕地、建完上万军将的营房,新立的屯田军所负任务还是比较艰巨的。

这些事,赵当世全权交给王来兴统筹。这是对王来兴能力的一次很好的锻炼,也是对屯田军的第一次检验。赵当世对王来兴一直很有信心,也相信在何可畏、水丘谈等人的辅助下,他能带领屯田军顺利达成目标。

为了节省时间与成本,王来兴讨论后决定还是就地取材,主要兴建木房,佐以少数砖瓦房。是以赵当世出营后沿着大阜山西麓的官道北上,举目望去,山林之中时常可见一群群樵采取木的赵营兵士忙碌的身影。

天高日远,和风习习。暂时摆脱了营中繁琐缠身的军务,驰马快骋,赵当世恁的感到一阵适意。走了数里,沿途有个赵营设的临时凉棚,赵当世下马向看管的兵士要了些水,随行的周文赫忽提醒:“主公,何商使来了。”

这边赵当世刚将头转过去,那边何可畏火眼金睛早吆喝起来,连连招呼。待他走近,赵当世问道:“老何,你今日也去北大营那地儿?”根据初步规划,赵营营地主要分北南两大营,北面驻屯田军,南面驻野战军。

满头大汗的何可畏也拿了一碗水,端着先道:“可不止今日,这几日属下日日往北面跑。”说着,仰头将碗中水一饮而尽,也不顾溅出的水滴打湿了前襟,“现下王统制主要扑在建屋修路上,属下则分其忧,主持田地诸事。”

这个何可畏倒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忘强调自己的功劳。赵当世微笑道:“值我军最关键时期,老何你还得多多辛苦。”

何可畏摆手一叠声道:“不辛苦,不辛苦。为我赵营、主公鞠躬尽瘁,属下恨不得死而后已。”

二人都有事在身,解了渴便边走边聊。闲扯几句,话题又转回屯田军。赵当世道:“原先后营的人,转移进北大营,可还适应?”北大营营房中,最为优先将随行人员的营房都先建好了,二日前,全数随行人员已不再与野战军居于一处。

何可畏回道:“头一批建成的都是砖房,舒适宽敞,日照也足,属下昨日就去转了转,并没任何问题。”

赵当世又道:“川中孔家的幼女如何了?”孔庆年的女儿小小年纪,跟着赵营来到湖广颠沛劳苦,赵当世平日忙于军务,鲜有机会过问其情,偶尔想起,都有好些过意不去。

何可畏道:“遵主公嘱,属下等尽心竭力,半点也不敢懈怠。早前孔家跟着出来的那个婆子一个月前染病了,至今未愈。属下另外寻了个年轻妇人代为照看孔家小姐,却有两次被属下瞅见拍打孩子,果断踹了。前不久又找到个老妪,此前倒是给大户人家当过很久的奶妈,经验丰富,将孔家小姐也照料得好。昨日属下去探视,孔家小姐分明长高白胖了不少。”

赵当世满意道:“这便好。孔家信任我,将爱女交付于我。其女即我女,你等照顾她,至少得拿出照顾元劫的态度。”

何可畏鸡啄米般点头道:“属下铭记在心。”接着捂嘴笑道:“少君倒是喜欢孔家小姐得紧,两人时常一起玩耍嬉戏,亲梅竹马、两小无猜,观之惹人怜爱。”转而续道,“另外,郡主蕙质兰心,也对孔家小姐十分关照,常抱着她哄逗。”

“是吗”赵当世听到“郡主”二字,脸上忽然一动,瞧不出喜怒,但看得出若有所思。

二人在北大营南门分道扬镳,赵当世将马交给周文赫去拴,自缓步向几排已先建好的砖房走去。北大营外围届时都要砌起砖墙以增强守备,目前还是简单以木栅圈示。但随行人员所居的几排砖房外已经围起了半人高的砖墙,转过一株杏树,赵当世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颀长娉婷的身姿。

回想到上次见面的不愉快,赵当世这时候不禁有些忐忑。徘徊少许,反而是华清见了他,对他笑了笑:“赵将军。”笑容依旧,如芙蓉初放,仿佛先前的争执从未有过。

赵当世略有些尴尬回以一笑,踱步过去,发觉华清手上还抱着个女孩。

这便是适才与何可畏谈论的孔歆。孔歆扎两个冲天辫,水灵的双眸扑闪扑闪着甚是可爱,赵当世和蔼摸摸她的头,道:“歆儿,今日吃糖了吗?”

孔歆看他一眼,奶声奶气道:“吃了。”说完,就将头埋回了华清胸前。

华清在她脸上点了一下,嗔怪道:“糖吃多了得坏牙口。明日起,不许再叫小竹姐姐给你讨糖了。”

孔歆娇哼一声,小嘴撅了起来。赵当世看了好笑,以目示意华清。华清踌躇片刻,将孔歆放下,捏捏她的小脸哄道:“姐姐和赵叔叔有事要谈,你先去那边找小竹姐姐。”

“嗯。”孔歆乖巧应道,蹦蹦跳跳着很快就不见了。

赵当世看着她活泼的身影远去,道:“看来她很喜欢你。”

华清道:“我也不知为何。只觉她与我小时候很像,对着她就莫名心生亲爱。”

赵当世摇摇头道:“歆儿生母去世得早,自小只跟着她爹。如今又与爹爹分离,若非有你们悉心照顾,陪伴着她,恐怕于她而言,在我赵营将是段痛苦的回忆。”

华清叹气道:“她年纪尚小,又有何罪,要沦为质子。”

赵当世道:“形格势禁,我亦不得已而为之。对她,我必会尽全力弥补。再过几日,我修书一封送去川中,请求孔家允许我收歆儿为义女,如此,亦利于歆儿。”

华清轻轻点头,顺手揽了揽如瀑乌发。赵当世瞧着她娟丽面容,再次想到上回二人间的龃龉,没来由又是惭愧。

二人沉默一阵,还是华清先打破僵局,她看似淡然道:“赵将军来意,可是要送我走。”

赵当世心头一紧,绷着脸点头:“你冰雪聪明,我知你会猜到。”

华清轻叹道:“如今你已是国朝重将,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将我留在营中。朝廷来催促,也是早晚的事。”她边说,边看向赵当世。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和赵当世之间仅仅只剩了一层窗户纸,然而,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却仿佛厚硬如山,她没有胆量亲自将它捅破,期待中的赵当世,同样至始至终无动于衷。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待在赵营,很有可能,今日与赵当世的这一面,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虽然不甘,但有了上次那般情绪的宣泄,这一次,她没有在表现出任何情感上的波动。因为她已经看清,赵当世不点头,她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

“朝廷已来催促了?”她试探着问道。

赵当世道:“未曾。不过我今日来,正为了将郡主送走。”

华清的心瞬间掉进冰窟窿也似冰凉凉的。她忍着苦涩,强颜微笑:“哦?赵将军未雨绸缪,的确有远见。留我在营中多一日,就多一份危险。”又道,“何时将我移交给官军?我好早做准备。”说话间越是漫不经心,表现出的失落与伤感就越是分明。

赵当世沉默少顷,缓道:“我不会将你移交给别的官军。”

华清一愣,旋即苦笑:“赵将军,此去汉中迢迢千里,你莫不是要我与小竹二人走着回去?不将我们托付给其他官军,难道你自己派人送我们回去吗?”

赵当世倏忽抬头,目光炯炯看着她:“我不要你回汉中,我想把你送去襄阳。”

“襄阳?”华清秀口微张,“这”

赵当世郑重点头道:“送你去襄阳,官府不会再诘责我,我也能也能常伴着你。”说到这里,咽口唾沫,径直上前握住华清的手,“华清,你知我心意。事到如今,我若再装聋作哑,便无颜自称大丈夫。那日我所说的伤人话,实非本心,你入帐后,我亦自责不迭,只盼你不要恨我。”说到这里,不等华清反应,一手牵住华勤,一手举起立誓,声音旦旦坚定,“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赵当世今生今世,只求能与华清一人白头偕老,忠贞不二、矢志不渝。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粉身碎骨!”

当时穆公淳所献之“私计”,说白了就是要帮赵当世留下挚爱华清。赵当世对华清的感情,穆公淳等人都心知肚明,而赵当世近日来为要送走华清而伤神难受,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为人臣者,无论于公于私,都要为主公分忧,穆公淳很好的贯彻了这一点。因为往小了说,帮赵当世解决私难也是立功;往大了说,只有赵当世个人问题解决了,才有更多精力投入公事,故对整个赵营有利。

穆公淳建议,不等朝廷派人来催促,可先将华清送去襄阳,寓居襄王府。瑞藩是四亲藩,相较之下,襄藩在地位上就次要多了。能得华清玉跸驾临,又存有解救郡主于困的功绩,襄王没有理由拒绝。而因同样是明室宗亲,所以华清在非常情况下借襄藩避难,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当然了,朝廷要再想送华清去汉中,那可就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借口贼乱于路。威胁到郡主安危不便通行阻止即可。再不济,就赵营自己派人假扮强人盗匪,骚扰阻挠,也未尝不可。

总之,主动将华清送去襄阳,一能表现赵当世的忠心以顺朝廷,二能更好保证华清的安全,三也不至于二人分离过远而鞭长莫及,可谓一举多得的妙招。

华清心思迅捷,同样很快想到了这一点,说实在的,她和赵当世一样,这几日一直被分别的恐惧所折磨。但聪明如她也没能想出妥善的方法来避免与赵当世永世隔绝,以至于心灰意懒,听之任之。如今听了这个法子,心中死灰复燃,自然欢喜。而令她更为喜悦的,则是那等了许久许久,赵当世的心迹。

虽然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话,但说出来的意义,远远不是相互揣摩着的朦胧可比。

当下华清双目泛红,心情激荡下也不再多想,仿佛长久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完全宣泄的口子。她扑入赵当世的怀里,泪如泉涌,泪眼却亦是笑眼。赵当世浑身一颤,然而随即也毫不推让,理所应当也抱紧了华清。

“你到了襄府,我会时常去探望你,你出城来寻我,也未尝不可。”赵当世嗅着华清青丝间的淡香,轻抚着她的肩头,柔声说道。一句话说完,华清将他抱得更紧了。

赵当世从未感受过如此巨大的幸福感,如果说在漫漫流亡途中,他无时无刻想着的都是让时间过得快一些,那么此时此刻,他唯独希望时间永远凝止。

“我向你保证,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必能名正言顺在一起。”赵当世沉声道。

耳畔,是华清的嘤咛:“我信你,即便没有名正言顺,你我也绝不分开。”

纵然赵当世赳赳铁汉,此前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听了这话,至此也再抑制不住,动容落泪。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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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世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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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尊处优惯了的朱常法在赵营度过了一个今生难忘的夜晚。因有赵当世的嘱咐,朱常法被关押在了赵营最好的几间房舍中的一间。可饶是如此,身为襄王世子的他,闻着弥散在空气中那淡淡的马粪味、柴草的霉味,枕着坚硬硌人的硬板床,听着屋外过往兵士的窃窃私语,纵然身心俱疲,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

他现在万分后悔,悔不该将父王的告诫置于脑后,在这种时节出城去尝那劳什子的美酒,以至于将性命都栽在了别人手上。目前而言,他还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但由于亲眼目睹了杨招凤与孟敖曹等人在官道上的杀戮,他确信自己必定是落入了贼窟。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房间很小,且无灯火,四壁窗户都给封死了,朱常法透过屋顶一个小小的天窗,看见黑穹中的点点繁星,想到自己或许将死在此地,不禁顾影自怜起来。

世事多艰,今日方知!

虽常自谓自己聪明绝顶,无论何种情况均可应付自如,哪道有朝一日竟然会如蝼蚁一般身陷囹圄。朱常法思及此处,悲愤之情涌上心头。热血沸腾之下,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就要去找兵士索求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岂料黑灯瞎火,才走两步,不防脚下给矮凳一绊,当即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啃泥。晕头转向挣扎起来,脑袋却又重重磕在了桌沿。他吃痛哀呼两声,捂着脑袋,撞撞跌跌走回床边,适才的满腔热血至此已是荡然无存。

垂头丧气在床边坐了半晌,朱常法已无求死之心。昔日的聪明才智在此绝境毫无用武之地,他长叹几声,尤觉懊丧。最后打定主意,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正准备上床躺着,屋外哐铛一声,仿佛有人开锁。

他精神陡振,再度站起,不多时,门外先前的窸窸窣窣逐渐演变成了大声呼喊,他侧耳倾听,分明听得什么“杀”、“死”之类的字眼隐隐约约,登时大为紧张。不由自主侧过身,将右手在床上无意识地摸索,摸到一根竹挠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多一份安全感。

不多时,伴着铁链“哗哗”声,只听“彭咔”一响,屋门被人自外踢开,微弱的月光瞬间照入室内。

抬眼看去,但见一个大汉跃入,其人身材壮大,几乎遮住了整个门框。朱常法瞧不清他长相,但转眼见他手中提着把腰刀,刀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颇具寒意,惊恐道:“你你是何人?”

那大汉不答,前跨两步,口中低咆:“奉掌盘子命,取你心肝下酒。”说罢,再抢一步,径直将刀搠向朱常法的心窝。

朱常法尖叫后退,坐倒在床边,眼见刀锋袭来,情急之下将竹挠抵挡上去。那大汉嗤笑一声,改搠为拍,只一下,便将竹挠连同朱常法一块拍倒在了床上。那大汉见一击已成,探身上前查看片刻,舒口气,插刀回鞘。

“拍晕了?这小子可滑头的紧,别又是装死。”身后又从屋外走入一人,问道。

“放心,同样的亏我可不会犯两次。这次我用了些力道,就他想装,也没那个本事。”那大汉笑道,“他骗我一次,我打他一顿,这下才算扯平。”

待朱常法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稍稍睁眼,只觉脑壳兀自疼得厉害,一摸上去,那里早起了好大一个包,刺痛之下,神志也清醒不少。环顾左右,自己竟不知怎么,睡在了一间颇为精致的屋内。

外头有人听到响动,推门进来,朱常法见来人面生,下意识强撑起身子向内缩了缩。

“世子爷勿动,安养要紧。”当先一个青年人见他动弹,赶忙小步上前,和容说道。

朱常法见此人衣着得提,虽面色白皙,却英气多于儒气,看着不似歹人,问道:“阁下是?”

那青年人回道:“禀世子爷,小人鹿头店参将赵当世。”说着,指了指后面跟着的两位,“左边的是王统制,右边的是何商使。”

“赵当世?”朱常法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脸色忽然变的局促起来,“你,你是流寇。”

赵当世听他这话,笑道:“世子爷说笑了。小人是朝廷敕封的参将,负责拱卫襄阳、南阳,怎么会是流寇。”

朱常法定神回想了片刻,方才喃喃:“是了,你与那个张献忠,最近都受了招安。”他固然久居王府,但时常出入府邸,对时局多少也有了解。张献忠与赵当世都是楚北最最知名的势力,他身为本地人,并不陌生。

然而,即便赵当世强调了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但到底有着为寇的“前科”,朱常法的眼里对他明显存着恐惧与不信任。

为了化解尴尬,赵当世主动转移话题,道:“却不知世子爷怎么会在虎阳山?”

“虎阳山?”朱常法怔道,“我”过了一会儿,方焉着脑袋道,“实不相瞒,我与府中两个伴当出城出城办事。岂料归途上遭遇歹人,给他们劫持了到了不知何处。如今看来,怕就是虎阳山了。”

赵当世叹气道:“原来如此,小人初到鹿头店,奉命引兵清理四野贼巢匪寨,昨夜正好剿灭盘踞虎阳山的一股贼寇。那时候形势危急,若是小人迟来一步,世子爷恐怕恐怕”说着回望王、何二人,二人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虎阳山贼寇?”朱常法问,“我常在枣阳附近来往,却未听说那里居然还有贼寇。”

赵当世摇头道:“世子爷此言差矣。如今天下贼寇蜂起,就天子近畿之地也免不了流贼四窜,更况乎我湖广、河南等地?今人目无法纪,猖狂已极,往往十余人攀山立寨即能啸聚山林。这两月河南大贼多有向楚北渗透,虎阳山一夜之间成贼窟,不足为奇。”

朱常法听了,叹道:“若如此,亦非我能知悉。”

赵当世正色道:“我从贼寇那里审得世子身份,丝毫不敢怠慢,星夜将世子送回鹿头店疗养,所幸世子爷身子骨结实,倒无大碍。只可惜贼寇凶残,世子爷的两个伴当,都给他们剁碎当了下酒菜。小人晚了一些,没能将他们救下。”

朱常法眼睛一红,垂泪道:“这两人都是我府中老人,看着我长大的,却因为我”

赵当世肃道:“虎阳山上贼寇数十人,都已枭首,全以长竿挑于校场上示众。世子爷若有兴趣,可以一观,以消心中愤恨。”说完,暗自庆幸郭如克从澄水边带回来的脑袋还有这一招用途。

朱常法缓缓摇头道:“罢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就亲手将这些禽兽的脑袋砍下来,又有何用。待日后叫府中给我那两个伴当的亲眷多加赡养便是了。”

赵当世赞道:“世子爷仁厚。”同时叫上仆役,“将米羹端上来。”

朱常法推辞道:“多谢赵大人美意。不过我自昨夜早时吃了一顿,至今并不饥饿。”

赵当世察言观色,晓得朱常法尚未完全信任自己,也不着急,一挥手,那仆役知趣,将米羹及小菜就近先放在了桌案上。这时,王来兴上前附耳与赵当世说了两句,赵当世连连点头,继而对朱常法道:“世子爷恕罪,小人本不该叨扰世子休息,不过此间,却有个要人,希望能引荐给世子爷。”

“要人?”朱常法皱起眉头,“什么人?”

赵当世微微一笑,与此同时,只见一个素影步入屋内,莲步轻翩间,除赵当世外,王来兴与何可畏都恭恭敬敬退到了后面。

来人正是华清,朱常法卜见其人,大为震动。自忖就王府中无数佳丽,也未曾有次姿容仪态者,一时间结舌难言,顾望赵当世。

赵当世与华清对视一眼,转向朱常法道:“世子爷,这位非外人,乃瑞藩华清郡主。”

这一次,朱常法几乎从床榻上弹身起来。华清观他讶异,一笑而道:“叔叔,往日在汉中,常听爹爹提起襄瑞之谊。本以为今生难以相逢,谁知造化弄人,而今也有我家人相逢之时。”

朱常法辈分比华清大,但两人年纪差不多,而且华清谈吐稳重、举止端丽,更显成熟,故而朱常法听她叫自己“叔叔”,脸一下便红透了。

赵当世道:“郡主在我营中日久,也是听闻世子爷的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朱常法听说过华清郡主“失陷于贼”的消息,这时候强自定下心神,疑问:“你将郡主自汉中一路掳带来了湖广?”

赵当世正欲解释,华清先道:“叔叔,在汉中是我自愿随营而行,赵参将半分没有迫我。”看朱常法将信将疑,短叹一声,“我随军之缘由,此地片刻间难以说清道明。但一路来,赵参将对我执礼甚恭、照顾有加,并无半分轻侮。今番赵营能顺利招安,也与赵参将为人正气,心向大明密不可分。”

赵当世说道:“赵某往昔犯下些错事,追悔无及。只盼归顺朝廷后,能尽心竭力,匡扶我明室江山,虽九死其犹未悔。”

华清一出面,效果便不同凡响。她长相清丽纯美,话语又恳切自然,朱常法心中已信七分,加上赵当世相救之功以及真诚自述,朱常法的戒备心是以渐渐放下。

但朱常法到底心思敏捷,即便大部相信,也不会完全安心,他想了想道:“赵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顿了顿续道,“当时将郡主留在军中,或许有难言之隐。可是现在你已贵为我大明参将。再将郡主留在军中,或有不妥。”这一问看似简单,实则内容很多。一方面能从赵当世对郡主的处理试探出些苗头,另一方面也存了一试华清真伪的心思。

赵当世暗道这小子果然机智过人,心思缜密。好在头前已有完全准备,此时此刻倒也不会乱了阵脚。于是依计回道:“世子爷这一问,正中关窍。实不相瞒,郡主欲往贵府宿寓,以暂避兵灾。”

朱常法怔怔道:“前往襄阳?”

赵当世严肃点头道:“正是。汉中距此地千里,当下陕西、河南、楚北皆糜烂于贼,纷乱异常,沿路荆棘丛生、虎狼横行,纵有兵甲相护,亦难保郡主平安。一旦有失,小人百死难辞其咎,于我国朝亦失一瑰玉。是以小人以为,最可行之计,当护郡主往最近的襄阳避难,待诸省贼乱弭平,再行归藩之事未迟。”言及此处,更添一语,“如此一来,于小人,于郡主皆佳。对于襄藩,也未始没有裨益。”

朱常法闻言,略略沉思,但余光中,瞥见华清那一双明亮眸子投来的殷切目光,一切思虑在一瞬间全都化为了乌有。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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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狼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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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华清郡主以及朱常法回襄阳的队伍由赵当世亲自带领。为避免节外生枝,一切低调行事。随行护卫的不过从赵营亲养司中抽选的二十人,华清与朱常法所搭乘的也只是寻常样式的马车。此外,这次交接华清郡主,赵当世并未知会湖广布政使司方面,而是仅仅派人去找了陈洪范。

赵当世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由于小心谨慎,另一方面也含有向陈洪范示好的意思。陈洪范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赵当世的用意。迎回郡主这么一份大功劳送上门来,他当然也乐得其成,而且,他还反过来向赵当世递出了橄榄枝,邀请赵当世送回郡主后,一并饮酒叙乐。在赵当世的布局中,陈洪范堪称最为重要的一环,如今既然你有情我有意,一切好说。

出营前,郭如克恰好带兵归来。他向赵当世提出述职的请求,但被赵当世以脱不开身为由拒绝了。虽说赵当世有着要护送郡主出行的“正当理由”,但可以想见,敏锐如郭如克,心中自然也对赵当世的态度有数,权作先期的敲打。

枣阳距离襄阳并不算远,走官道仅三十五里罢了,以马力慢行,清晨出发,及暮便能抵达。朱常法的马车在前,华清的马车在后,二十余骑并行左右,走到正午,已至滚河北岸的蔡阳铺。蔡阳铺虽小,但唐代之前,亦曾是郡县治所。东南方向有个白马寺依河而建,赵当世带人去寺里用了斋饭,又小憩的二刻钟后,开始招呼众人动身。

赵当世扶华清上马车,左右不见小竹,疑问:“小竹去哪里了?”

华清笑道:“还不是拜你营中那个孟将军所赐,当真是乐不思蜀了。”

赵当世微微皱眉道:“她是你的体己人,若无她在身边,你行事多有不便。也少了说话的人。”

华清摇头道:“无妨。是我让小竹留下的。”

赵当世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我俩能避免远离,冥冥中必有佛祖保佑显灵。《增一阿含经》里说,‘若有众生知反复者,此人可敬,小恩尚不忘,何况大恩’。咱们以德行感恩佛祖菩萨的庇佑,多成人一桩美事又有何妨呢?”

赵当世闻言,默然良久,方道:“只要你心中欢喜,我便安心。”续而道,“倘若日后思念小竹了,派人来说或是修书一份,我即送她来见你。”

华清莞尔一笑:“那届时又要劳烦赵将军你啦。”

看到这纯真烂漫的笑,赵当世的心顿然一松,只觉时间最好美好的事物也不过于此。他正自出神,那边周文赫走上来,沉声道:“主公,寺外有些不对。”

赵当世听罢,回眼再看华清,华清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就缩回了厢内。他跟着周文赫走出几步,余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急急赶了上来。正眼看去,却是这白马寺的主持。

那主持是个干瘦的老僧,灰色的僧袍也不知多少时日没清洗了,沾满了尘埃泥渍。但赵当世知此僧平日乐善好施,周济了远近不少穷苦百姓,故而并不以他邋遢而有所偏见,依然尊敬合十道:“主持,贵寺斋饭清爽可口,我等感激不尽。”

那主持回了一礼,脸上有焦灼神色,道:“寺外来了一群官兵,各个凶神恶煞,口口声声要入寺搜查歹人。小僧们遮拦不住,知大人有勇略,特请大人出面帮忙解围。”

赵当世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周文赫道:“来的应该是枣阳县的团练和弓手。”

“团练和弓手?”赵当世脸一黑。根据之前杨招凤的描述,他与孟敖曹在途中曾遭遇过一伙枣阳县弓手,一阵厮杀后剩了些漏网之鱼。此番这些人再来,搜查什么“歹人”,极有可能出自身兼枣阳县巡捕官的褚犀地的授意。

大风大浪经历了无数,九死一生也不知凡几,谅一群乡勇弓手,赵当世当然不会有半分畏缩。他答应了主持,目视周文赫。周文赫以及十余名亲养护卫当即聚拢过来,随后紧跟。

寺门处甚是喧嚣,几个寺中和尚堵在门口,正与外头的人争执。内中有和尚见着了主持回来,一溜小跑上前,捂着脸哭丧道:“师父,这伙官兵好不讲道理,弟子称寺内客满不再放行,他们却一再要蛮横入内。弟子弟子还有几位师兄弟脸上都吃了他耳刮子。”说着,将手挪开,赵当世看过去,果见他半张脸已然红肿臌胀,可见对面下手之重。

主持紧着脸,望着赵当世道:“大人,你看”

赵当世点点头,大跨上前,分开众僧,只见山门外那一簇执棒荷枪的倒真有不下二三十名官兵。领头的一个疤瘌脸走上来,打量了一下赵当世,道:“奉县中命令,听说这白马寺内有匪类劫持贵人,特来锄奸。”

对面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头目,但赵当世还是礼节备至,对他客气拱拱手道:“在下鹿头店参将赵当世,方才正在寺内用斋。寺内皆善僧良民,并无盗匪。阁下要寻的匪类,只怕不在此间。”

那疤瘌脸一听“鹿头店参将赵当世”几个字,似乎有些惊疑。赵当世便着人取来随身符印给他对校了。那疤瘌脸返身回去,和几个伴当合计了一会儿,复走上来,道:“此处距离鹿头店甚远,不知赵大人有何贵干。”

赵当世笑道:“协守襄阳是我本职,枣阳亦属襄阳片,我带人巡检,又有何妨。”

那疤瘌脸想了想道:“几日前,我县弓手在路上曾遭遇一伙贼寇,械斗过后因寡不敌众,叫贼寇遁去。但杀出重围的兄弟还记得被贼寇挟持之人的样貌。而根据线报,这被挟持之人目前就在寺内,若与大人无涉,何不行个方便,放小人等进去搜一番。”

赵当世摇头道:“寺内清修之地,岂可随意打扰。我既为参将,亦有守土捕盗之责。寺内人等,我已盘查过,并无异常,阁下等大可放心。”

那疤瘌脸犹不死心,这时候,周文赫轻咳一声,原本聚在寺内的二十名亲养护卫当即一股脑儿地从寺门鱼贯而出,分列赵当世左右。这些人个个精实魁伟、身高体长,与体态各异的县兵们面对面一比照,仿佛鸿鹄与燕雀之别。

县兵们见此情况,气势上瞬时间便短了七分,那领头的疤瘌脸勾头勾脑看了看,早前对付和尚们的猖狂嘴脸已然化为乌有。很显然,他没有料到赵当世本人会在白马寺。

“赵大人固然有守土之责,但我巡捕司却有自家的章程。白马寺大人进得,我等也进得。若大人以一言就将小人等打发走了,上峰那里没法交代。此间苦衷,还望大人谅解则个。”那疤瘌脸如是而言,看得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顶了。

巡捕司法治全县,于情于理,不要说赵当世了,就白马寺主持也没有理由将县兵们拒之门外。当下之所以相持难决,纯因赵当世个人积威所致。然而县兵们不退去,他也就没法带人出发,若误了时辰,届时要进城势必要费些周章,这就与他一开始低调行事的想法有所抵牾。

面对不愿退让的县兵,赵当世不由有些动气。正值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尔等可是要来寻我?”

一声既出,立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赵当世心里“咯噔”一下,看过去,只见朱常法正手执折扇,摇头晃脑地从门内走出来。适才亲养护卫都给周文赫招徕到了一起,是以他行动并无人限制。

朱常法的突然现身,令赵当世有些无所适从,他轻咳一声,对朱常法行个礼道:“世子爷。”

县兵那边同样起了一些骚动,几个弓手小步跑到疤瘌脸身畔,附耳说了两句,那疤瘌脸寻即挺起了胸膛,提高声调道:“据几个突围出来的兄弟说,这位公子,就是当时在官道上为贼寇所劫持的贵人。”近而冷笑一声,“且不知赵大人又怎么会与他在一起呢?”

这伙县兵来白马寺的目的赵当世心知肚明。必是褚犀地通过暗中调查,估计出了赵营与劫持案有干系,而今又通过线人,摸清了赵当世出城的行程,想派人来此一网打尽,以“人赃并获”为由,状告赵营行不轨之事。至于其人最终目的为何,则往小了说可以敲打赵当世,巩固他褚犀地在枣阳的地位;往大了说,则将赵营的驻地彻底逐出枣阳也不无可能。

这褚犀地果然不是寻常角色,只论这见缝插针的本事、以及对于前后脉络的判断力,就足称人才。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褚犀地还是低估了赵营的应变能力。

当下朱常法扬声道:“我半道为贼寇所挟持,若非赵大人及时搭救,将我从虎阳山带出来。等你们这群窝囊废找到我,我怕早已是冢中枯骨了!”

那疤瘌脸闻言惊诧,迟疑道:“你说赵大人救了你?”

朱常法冷笑道:“不然呢?难道他还要劫持我不成?”旋即又道,“赵大人忠肝义胆,既救了我,也诛灭了虎阳山的贼寇。而今正是要送我回襄阳,且不知你几个堵在这里,算是何为?”

那疤瘌脸固然吃惊,但听他说话张狂刻薄,心中不快,哼道:“我等虽晚了一步,却也轮不到你小子说三道四。再口出狂言,休怪爷爷以妨公之罪将你拿了。”

赵当世心念电转,感到今日之事或许可以由朱常法做一个了断,趁机道:“这位兄弟切莫口无遮拦。这位公子是当今襄王的世子爷,我等岂能擅处皇胄。”

这话从赵当世嘴里说出口,公信力自然十足。那疤瘌脸先是没料到赵当世会在白马寺,现在又万万不想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张狂少年居然是襄王世子。一时间端的是局促难安。他身后几名伴当见势不妙,再度围上来,几人小声议论了,忽然改颜换面,堆笑着上来分别向赵当世与朱常法赔礼道歉。

“小人等办公心切,糊涂了脑袋。认错了地点认错了人,冒犯了二人,还请恕罪。”那疤瘌脸现在是一脸谄媚,脸上褶皮堆在一起,说不出的难看。

“公办中难免会有些纰漏,诸位一心为公,倾心竭力,我赵某佩服。至于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和公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赵当世佯笑摆手,转看朱常法,“世子爷大人大量,也不会与你们计较。”

朱常法冷冷看了那群县兵几眼,不发一语,转身又走回了寺内。

那群县兵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由那疤瘌脸带着急匆匆走了。赵当世脸色一沉,招呼周文赫道:“准备动身。”说着,暗中又道,“你派人去找老庞,让他分出些人去枣阳县。你只需传话给他,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这是与褚犀地的第一次交锋,由此看来,左思礼当日所言,并不完全是夸大其词。褚犀地能在枣阳县枝繁叶茂,确有几把刷子,今后绝不能再以等闲视之。自今日事始,赵当世已不得不将他作为一个不亚于战场敌人的对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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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狼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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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滚河,经打火店,穿鹿门山,再向西由东津渡口过东津湾即至襄阳府城。

赵当世在东城下的先农坛、社稷坛略略整顿队伍,沿着城垣向北绕去,自大北门“拱宸门”入城。襄阳府城北临汉水,赵当世举目看去,汉水北岸亦房屋俨然、鳞次栉比,问道:“对面之地,可是昔日樊城所在?”

有向导回道:“大人博学,那边便是樊城旧址,而今城垣尚在,环其东、西、北三面。但早已归属襄阳县管辖,属两厢四坊二十九里中的一厢。城隍庙、同知衙署皆分布其中。”

赵当世喟叹道:“古时樊城、襄阳皆称雄镇,分峙汉水两岸,犹如铁闸控扼江防。时过境迁,襄阳尚在,樊城却已成云烟。”

那向导笑道:“大人感怀,倒与那些文人骚客仿佛。嘉靖四十五年,汉水涨溢,樊城北面因有土堤尚无大碍,然城南面江地带之砖城皆溃决殆尽,疏塞不蚤,此城因而衰落。想即便无襄阳,樊城也难长盛。”

襄阳府内外人口颇众,车马络绎不绝,汉水上亦是轻舟渡船往来如织。到得城门洞子,熙攘更著,那向导向前去和守城的官兵交谈几句,当即有八九官兵开始疏散拥堵的人群,不一小会儿,赵当世等人面前道路便空空敞敞的了。

那向导回来,笑容可掬道:“大人,请进城。”

赵当世点头微笑:“有劳李老了。”这个向导是陈洪范家中人。一早被派去东津渡迎候赵当世一行。襄阳府上到城防、下到汛防目前都由陈洪范全权掌握,所以自与他接上头后,赵当世等一路上畅通无阻,省心不少。

襄阳府城北有襄阳县署、分守道署以及县文庙等,府文庙与襄阳府署等则在南城。赵当世根据陈洪范的指引安排,需要将华清以及朱常法等送去襄阳府署。那里,襄阳府以及襄王府都已派了人等候交接。

入城之后,人多眼杂,赵当世纵然心中不舍,也不敢再在睽睽之下与华清过多接触。不过好在二人从前已将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所以当下仅有牵挂,而无担忧。

当夜幕低垂之际,舟车劳顿了一日的一行人终于抵达襄阳府衙署。车轮止住,赵当世半躬着身,在华清所乘马车车辕边轻道:“郡主,地方到了。”唤了一遍,车里却无声响。

赵当世不明就里,又重新轻唤。这一次,华清“嗯”了声,但随即抽了抽鼻子。赵当世心中一紧,但在众人面前好歹控制住情绪,压着声音道:“府内诸老爷及襄藩的体己伴当都已在外迎候郡主尊驾。”

话音方落,华清掀开车幕探身出来。赵当世立刻上去搭把手,扶她下车。时天已暗,旁人看不清状况,但赵当世与她相距不过咫尺,看得亲亲切切,她的眼眶已然湿红。

“郡主小心。”赵当世忍着胸闷之气,勉强说道。华清朝他点点头,撒开了手,却没有说话。与此同时,朱常法也跳下了马车,候立多时的官员以及襄藩中人立刻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中,赵当世轻叹两声,缓步踱到了旁边。

按照程序办完交接手续后,天色已暗。赵当世全程目不斜视,没有看华清一眼。到得最后,众人将华清迎上一辆襄王府驾来的马车,他方才忍不住看将过去,可是等他目光到时,只见华清那飘萦的衣袂的最后一角,刚好隐入车幕。

赵当世正自出神,不防后背被人一拍。他转头去看,却是朱常法正笑盈盈看着他。

“世子爷。”赵当世微微行礼,耳边听到车辕轱辘声,余光里,华清的马车已经先沿道消失在了夜幕中。

“赵将军,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心里头感激得紧。”朱常法说道。

赵当世回过神,苦笑道:“理所应为,当不得世子爷感激。”

朱常法似笑非笑道:“我这人最爱算账,从不欠人情。你救我,我欠了你,你要什么,说出来,我必尽全力回报。”

赵当世愣一下,连连摇头道:“世子爷说哪里话,小人怎敢求回报。”

这时候,左右襄王府的人都来催促朱常法动身,朱常法于是道:“也罢。你的情面,我先记着。总有一天,你想要我帮忙,那时候,自来襄王府寻我便了。”言毕,抛下耐人寻味的微笑,受众人簇拥着去了。

华清与朱常法离去后,襄阳府署前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几个值班的官员也都纷纷告辞回衙署内办公去了。随行的亲养司护卫都在城外休宿,所以当下仅有周文赫一人陪着赵当世站在寂寥的街道上。

赵当世五味杂陈,垂头丧气坐在衙署前的石阶上出神。周文赫默默站在几步外等了他半个时辰,之后犹豫再三还是走上来道:“主公,李老先前说在东街禄福常当铺门口等着咱们,去晚了恐怕不妥。”

“哦。”赵当世闻言醒悟,一拍大腿,脑中原本混沌的思维忽然间被一股泉水冲得干干净净也似,“几乎忘了这茬,咱们现在就走。”李老不但是赵当世在襄阳的向导,同时也是陈洪范与赵当世接洽的线人。和已经远去的华清相比,现如今对赵当世最重要的人是陈洪范。

才入夜不久襄阳府城内灯火通明,临街店铺招揽吆喝一如白日。赵当世与周文赫牵马走过几道街巷,看着热闹景象,心情微微松缓。到了禄福常当铺,当铺倒是已打烊,李老站在一盏半明不明的灯笼下左顾右盼。

赵当世上前与他交谈片刻,两边即分道扬镳。陈洪范邀请赵当世明日去他家赴宴,但位置却是在城外,今夜必定赶不及,所以安排赵当世暂且于城内休歇一晚。和陈洪范的明日一会是此行的重中之重,赵当世极为重视,有这心事落在心头,那离别的苦楚竟而因此减淡了几分。

次日,赵当世难得起的很晚,一碗稀粥下肚,陈洪范的家中人李老已经找上门来。三人策马出城,这次出城,却是走西面的“西成门”。出西成门,途径三忠祠,一路西行,目之所至,有偌大一片湖水浩荡。湖水粼粼,沿岸绿柳成荫,明媚的天光下蔚然怡人,陈洪范在襄阳的私宅便坐落于此间。

赵当世扬鞭指点道:“化伴成龙竹,池分跃马溪。此湖名为‘檀溪湖’,书中说刘玄德马跃檀溪,难道就是此处?”

李老回道:“非是此湖,而是此湖上游的溪流。檀溪由汉水分出,水量充沛,纵称为河亦不为过。若得闲暇,老身带赵大人一觅古迹。”

赵当世朗声一笑,心情大好,绕着湖策马扬蹄须臾,绿荫中隐隐绰绰,陈洪范的庄子赫然在目。

路上听李老讲,这个庄子本是此间一巨贾祖宅。岂料几个月前,当时尚未接受招安的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侵扰,将那巨贾阖门上下屠戮殆尽。这庄子没了主人,便给襄阳官府收回去典卖,后来就被陈洪范买了下来。

那李老说的煞有介事,说什么此庄与陈洪范有缘命中相配,又说只有陈洪范才能镇得住这样的宝地。但赵当世心里冷笑不已,一听到“张献忠”,再听到“陈洪范”,这俩名字碰在一起,那可怜的巨贾会横遭兵祸很可能并非偶然。

不过,这些与赵当世也无干系,他口上敷衍几句,边行边打量起了陈洪范的庄园。

汉水两边土地平实,这庄子也是占地颇广。庄子外墙基本用黄土夯实,少部分地段则用了青砖堆砌,坚固异常。墙上还分布着雉堞、垛口,旌旗招展。内外墙之间亦有望楼矗立。更有甚者,整个庄外,还挖了一条护城河,与一条小溪的活水相连;庄外远近分布不少小堡子,以为主庄呼应。总的看去,偌大的陈庄便如一座小城般无异,有如此财力人力构建此等工程,身为庄子主人的陈洪范势力也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赵当世此次赴宴只带了周文赫一人而已。到了庄子正门外,早望见陈洪范带着一摞人站在路旁等候。赵当世便也不再乘马,将缰绳交给仆厮,径走上去。

赵当世与陈洪范自方城山一别,已许久未见,两人见面后仿佛多年老友般携手同行,边走边说,有说有笑,慢慢走回了庄上。

除却赵当世外,陈洪范还邀了襄阳当地众多名流赴家宴。赵当世粗粗一看,便见到二三个枣阳县县院里相熟的面孔,这些个县官虽没啥实权,但在当地都仍然有一定舆论影响力。除了他们,通过陈洪范引荐,还有几位襄阳府内有名的乡绅,观这些乡绅模样,似都已经对陈洪范马首是瞻。最后,一些白身在野且有几分名声的文人墨客也位列席末。

当然了,此会的主角,坐在最上首的还是赵当世与陈洪范两人。

一声弦响,筵席开始。偌大堂中舞女袅袅,在座诸人则推杯换盏,甚是热络。陈洪范笑着对赵当世道:“老赵,这是我家中私酿,甘醇清冽,不同凡品,何不多饮几杯?”

赵当世亦笑道:“我方才还在惊诧此酒品质,不想竟是老哥家中甘露,怎能不贪杯?只是赵某素来不胜酒力,恐怕想贪也贪不了许多。”

陈洪范摆摆手道:“贤弟实在客气了,想今日你我欢聚,定当一醉方休,切不可摆什么矜持的架子。”

“那是,那是。”赵当世说着,便端起瓷杯,饮了一口。

陈洪范家黄醅酒的度数虽不高,但喝多了总还是有后劲的。喝到酣处,席上一些不胜酒力的客人早已是满面通红,有甚者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些客人大多是乡野之人,不谙什么规矩礼仪,纵然是那些有些名望的乡绅,也并不将恪守规范放在眼里,故而一时间,除了几位顾忌身份、矜身自处的官吏外,宴席上已然喧闹成了一片。叫骂声、划拳声、唱酬声、行酒令声混为一宇。

这种景象赵当世在赵营也见的多了。襄阳虽处湖广,但终究天高皇帝远,纵然不比河朔等地,却也是多了几分粗俗,无可厚非。陈洪范则笑着为赵当世指点堂上诸人笑话丑态,两人又是几杯酒下肚,陈洪范却叹了一口气。

赵当世与他各怀心事,正等着他将话头引到正事上,便顺势问道:“今日欢宴,老哥何故长叹?”

陈洪范摇摇头道:“不说也罢。”

赵当世正色道:“老哥与我乃是兄弟,我以兄事老哥,为弟者岂能不与兄长分忧?老哥有何忧愁,只当说出便是。”

陈洪范瞧他一眼,勉强道:“也罢,此事压在心中这几日,直教为兄吃不下,睡不着,若不坦诚出来,只怕真憋死了自个儿。”说到这里,按低了声音。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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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狼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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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令陈洪范都面露愁容之事,赵当世心里了然,纵观当前襄阳府地面,值得他操心的无非张献忠与自己两人。果然,陈洪范绷着脸,将杯中酒仰头饮尽,先用手指了指侧窗上的黄帘,而后又看了看红木桌案上雕刻着的一头扑食猛虎。

赵当世面不改色,沉声问道:“素闻他与老哥是故交,该当是并肩齐心的体己兄弟,怎么就反让老哥伤神了?”

陈洪范微微摇头道:“譬若家中骄子,虽亲却难教养。闯出祸来,你说是谁去擦屁股?”

“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

时台下正唱《宝剑记》,热闹非凡,赵当世凝神盯着堂中扮林冲的小生龇牙怒目,似有所感,叹道:“世间当真有生而为贼者乎?若非逼上梁山,谁又肯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

陈洪范亦随他目光注视一会儿,努嘴道:“这人是襄阳府名伶,今日唱腔里头却有些急促不稳。到底是偏僻之地、村野俗夫,难比京师大家能登大雅之堂。”转而又道,“贤弟,你怎么看那人?”

赵当世佯装恍惚,怔怔道:“我?我与那人并不甚熟,但得他引荐方能归依国朝,心中总之是感激的。”说罢,眼神一晃,又去看戏。

陈洪范轻叹几声道:“仗义这是他的好处,但凡事需看两面。我当初招他,本意是给他条正路,为国效力,将功折过,也是一大臂助。但如今看来,倒有些想当然了。”

赵当世这是转过脸,问道:“愿闻其详。”

陈洪范道:“影响襄阳之安稳的因素,极大部分取决于西营其众。熊大人临危受命,负责厘平数省乱局,其方针便是招抚为主,改堵为疏。原道张献忠一降,其他各部没了主心骨,分崩瓦解,可惜却事与愿违。”堂中宾客大多面红耳赤、酩酊大醉,个个沉醉于歌舞戏剧中,只有赵、陈二人远坐上首,依然保持着清醒。话说到这份上,陈洪范倒也不再遮遮掩掩,径直将“张献忠”这三个字讲了出来。

“哦?怎么个事与愿违?”赵当世一贯的套路,先装傻,少说多听。

陈洪范瞥他一眼,似乎在说“你小子装什么蒜”,但嘴上仍道:“你与他见过面,觉他为人如何?”

赵当世想了想道:“豪气干云,不怒自威。”

陈洪范补充道:“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赵当世说道:“素闻八大王性格暴烈,快人快语,做起事来也从不拖泥带水。”

陈洪范干笑两声道:“兴之所至,我行我素,从不考虑他人感受与后果。”

“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请得兵来,誓把那奸臣扫!”

大堂中忽而群起喝起采来,哄然中原来是林冲已到了下定决心上梁山的关键时刻。赵当世转目看去,那小生满面通红,哇呀呀的,看似是使出了十足的架势。

“费劲扒拉的演个什么玩意儿!”陈洪范啐骂道,面现几分不满。

赵当世笑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戏子倒还卖力。”

“卖力不讨好,济得甚事!”陈洪范看上去很是烦躁,哼哼道,“早晓得换个老伶也好。”

赵当世这时道:“我与八大王交往甚少,老哥所说的,有些出乎意料。”

陈洪范道:“要他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也不会先后与李闯、老回回等都弄出龃龉了。”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不过确有道听途说,说八大王与左帅有所不和。”

陈洪范苦笑道:“我苦张献忠久矣,正因此故。”

“因他与左帅?”

“左帅虽与张献忠有杀兄之仇,但国法之前,公事公办,本来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然而张献忠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他觉左帅恨自己,就铁了心要与左帅对着干。招安前,二人打了无数仗,招安后,西营依旧剽掠左家产业如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地也被连累,惨毒更甚往昔。”陈洪范边说边摇头一脸无奈,“其实这本与我无干。可坏就坏在,当初张献忠是靠着与我的关系归降了朝廷,我便是他的担保。说来惭愧,老哥我当初是受熊大人保荐,才来此地任职,若是有‘识人不明’的责任,最后落到的,就是”

“就是熊大人身上。”赵当世替他将后面几个字说了出来。

“西营自招安后,既不裁军,亦无约束,且屡次视熊大人的调令为无物。此外,据线报称,张献忠本人与曹操等流寇暗中依然过从甚密。事到如今,老哥我心再宽,也免不了有养虎遗患的忧虑。想想当年杨大人,你说我能吃的下,睡的着吗?”

前陕西三边总督杨鹤曾提出“招抚为主、追剿为辅”的绥靖策略,但最后却因流寇再叛而万劫不复。从平寇路线上看,熊文灿与杨鹤一脉相承,陈洪范与熊文灿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此忧虑,也不无道理。

赵当世听了这话,抚颌不语,此时堂中曲目已经换成了《中山狼》,二人看了片刻,陈洪范先出声道:“不知贤弟对此事有何见解?”

赵当世愣道:“见解?对这目剧吗?”

陈洪范一板脸道:“贤弟又在说笑。当然是关于张献忠了。”

赵当世尴尬笑道:“老哥知道,小弟与八大王并不熟,难有什么助益建议。再者,西营雄兵数万,也非小弟能望其项背。要说见解,还是老哥更深。”

这句话出口,却见陈洪范头摇成了拨浪鼓并连道:“不然,不然”

还没来得及相问,陈洪范先将身子探过来,郑重道:“现有个绝佳机会,既大利于贤弟,亦大利于贵部,不知贤弟可有意向。”

赵当世笑道:“赵某蠢人一个,浑浑噩噩过着日子便是,哪敢奢求什么大富大贵。”

陈洪范严肃道:“贤弟此言差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对相学颇有研究,贤弟额亮如镜、阔鼻方颐,是命中该当富贵的相貌,错失良机太过可惜。”

赵当世再笑道:“还有此事,老哥学识广博,着实令人佩服。”继而又言,“且不知老哥所说的‘绝佳机会’意为何指?”他知道,陈洪范设宴早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早就想上主菜了。自己如果再假痴作呆,反而不美。

陈洪范顺势道:“熊大人有意提携贤弟,为楚北翘楚。”

这句话虽短,但内涵十足。赵当世闻言一惊,手执双箸都不禁跌落碗中。

“赵某何德何能,可当熊大人青眼!”

陈洪范抚掌道:“自与贤弟方城山一会,我便深服贤弟之为人。熊大人亦在书信中多次夸耀贤弟奉公守纪、忠心不渝,是可塑之才,可堪国之巨擎。”说着顿一顿,“当前楚北豫南之地局势纷乱,而熊大人统筹数省难免有所莫及,故而亟需一才能替他主持地方。我向熊大人推荐了贤弟,熊大人也心属于你。还望贤弟切莫辜负了我等的一片冰心。”

赵当世沉吟少许,道:“能为朝廷纾难、为熊大人分忧,是小弟福分,小弟怎敢推脱。只是,只是”不管陈洪范最终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当前的表态很明显,便是主动伸出手,希望能将赵当世拉拢到他与熊文灿的旗下。赵当世新受招安,也确实需要一个靠山借力,至少在短期看来,熊文灿这棵大树还是很有些用处。因此,他不会拒绝对面主动的邀请,但却打起了接机捞一笔的心思。

陈洪范听他有答应之意心中颇喜,振奋精神,道:“贤弟有什么难处,但讲无妨。”

赵当世道:“营中缺粮,缺额几近五万石,不知老哥、熊大人可能暂且资助一二。”他故意将所需说得多些,一来试探,二来也为之后谈判留有余地。

一说到切实利益,陈洪范立刻就迟疑了,他犹豫再三道:“五万石粮草实非小数目,要一次性拿出,我与熊大人恐怕”

赵当世叹气道:“诚如老哥所言,楚北、豫南局势破朔迷离,各方流寇数不胜数,更有萧墙之祸隐隐。仅凭我一营之力,只怕”说到这,也故意脱音不结。官场来去,寻常至极,陈洪范不断试探他的底线,他反过来也不断将着陈洪范的军。

陈洪范显然担忧他有退缩之意,寻思须臾,忽道:“我倒知道一人,定能足数给予贵部粮草。”

赵当世笑道:“老哥说的可是襄王?我亦想过向他借粮,不过感到没甚盼头。”

陈洪范摇摇头,嘴角一斜,道:“贤弟果然是正人君子。要我是贤弟”言及此处,声调压到最低几若蝇嗡,“要我是贤弟,取襄王之粮草如探囊取物。”说罢,向赵当世招招手。赵当世心中一凛,离开座椅,挨到他跟前,听他附耳授以“机宜”,听罢,如醍醐灌顶,坐回椅上,满脸钦佩。

“怎样,可还成?”陈洪范捻须笑道,“这世道,要想得利,又怎能循规蹈矩。”

赵当世叹道:“若非老哥提醒,小弟至今仍然为此结忧心。”心中却想这陈洪范到底是有几分歪脑筋,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就凭这一次的提议,往后跟着他,准保吃不了亏。

思及此处,心中一动,又对陈洪范道:“老哥指点,小弟感激不尽,想着日后若能常得老哥教诲,必然能少走许多弯路。是以,恬不知耻,希望能正式拜老哥为义兄。日后也好名正言顺,聆听受教,报答恩德。”

陈洪范闻言,大喜过望,道:“我正有此意,不想与贤弟竟不谋而合。看来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能得贤弟如此,我陈某人夫复何求?”更道,“待此宴罢了,你我即去后园,那里有一片桃林,桃花正开,恰好效仿东汉刘关张桃园结义,以固金兰之义!”

赵当世陪笑道:“此议甚妙!”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说话间,《中山狼》也演到了末段。陈洪范扫了两眼,拍手鼓掌:“好,好!好一个子系中山狼,得势便猖狂!”

赵当世于旁冷笑不已,不为其他,只为这剧目的主角与之前《宝剑记》的林冲,却是同一个人演的。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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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狼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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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当世在陈洪范的庄子度过一日,次日清晨动身返回枣阳。陈洪范诚意十足,直饯别至五里外。亭中,两个小童端上酒壶酒杯,赵当世与陈洪范执手对饮,一杯酒下肚,陈洪范看着道上跨马揽辔、雄健精实的二十名亲养司护卫,慨然道:“观将知兵,观兵知将。有壮勇如此,贤弟营中龙腾豹跃可见不凡。这楚北的安稳,往后就全仰仗贤弟费心了。”

赵当世回道:“哥哥说那里话。小弟还得靠着哥哥、熊大人的多多庇佑。若无哥哥、熊大人照拂,小弟也只能是空中楼阁,难成大气。”

陈洪范笑道:“贤弟过谦了。哥哥一把年纪了,一事无成,心死了大半,便也不指望什么飞黄腾达。但你是忠良英才、前途无量,做哥哥的就算肝脑涂地,也要助你出人头地。”又道,“待你下次再来之时,当知哥哥所言不虚咯。”

“承蒙哥哥吉言,今后有所驱驰,只需招呼一声,做小弟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俩自午宴罢,去了陈庄后园桃林义结金兰。陈洪范长赵当世甚多,为兄。结拜之后,二人关系更进一层,是夜同榻相卧、抵足而眠,畅聊了整宿。回到此时,赵当世谢了几句,没有其他言语,也就不再迁延,跨上马,再三拱手后率众辞别而去。

这归营的路,没了华清与朱常法两辆马车牵制,二十余骑撒蹄驰骋,端的是风驰电掣,未至傍晚就抵达了鹿头店。

及至营中,赵当世头一件事便是传来何可畏,要他立刻准备厚礼,派遣伶牙俐齿之辈送往陈洪范与熊文灿处。此前虽已送过一批礼物,但赵当世仍觉不够,赵营目前最最需要的就是官场的媒介,现在既然陈洪范甚至熊文灿主动延揽,他赵当世也不可能自束高阁。赵营钱粮固然紧巴,但赵当世相信只要物尽其用,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二件事是对于郭如克的处置。这一事项早前已有定论,即所谓“明赏暗罚”。郭如克心中有数,面对赵当世倒是一反常态主动承认了错误,并请求责罚。赵当世并未动怒,就事论事与他长谈了一个下午,最后临了留给他一个任务、给他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这个任务来源于陈洪范的提议,赵当世认为交给郭如克做万无一失。

第三件事关乎左良玉,具体当前,则在于左梦庚。几日前左思礼来信曾说左梦庚遵奉父命,跟随南下逐寇的军队锻炼,中途路过枣阳,将特意绕到鹿头店探望赵当世。最新的消息是,左梦庚已在泌阳县,给赵营打招呼说至迟明日午时当能抵达鹿头店。

如果说陈洪范是赵当世必须结交的关键角色,左良玉的重要性也不遑多让。尤其是在陈洪范也透露出打压张献忠的意思之际,能与张献忠的死仇左良玉处好关系利大于弊。

根据特勤司前前后后打探而来的消息综合可知,左良玉的这个儿子今年仅仅十六岁,但孔武有力且性格机敏,很有几分名气,许多人都觉得他日后定有能力继承父亲的“基业”。然而,左梦庚更出名的却是他最爱飞鹰走狗、流连烟花。年纪虽小,亦早是花丛中穿梭的常客,风流债更是数不胜数。只这一点,与左良玉大不相同——左良玉虽然贪财嗜权,却不好色,是以子嗣也是寥寥无几。

不过左梦庚对于女色的嗜好引起了赵当世的注意。

即便赵当世与赵营今非昔比,在楚北也算是一股强有力的力量,但无论从声望还是实力上与左良玉相比,仍然远远不如。左良玉有心与赵当世结交,这是好事,但安不忘危,面对强大的左良玉,一如当初在李自成麾下时的忧虑,赵当世着实担心因为双方实力的严重不对称而使赵营最终沦为被左良玉牵着鼻子的走狗。

所以,左良玉想用大阜山银矿来将赵营绑在他的战车上,赵当世同样得殚精竭虑想办法抢出主动,帮助自己能更游刃有余地维持住这段充满诱惑亦危机四伏的微妙关系。

然而单纯想凭借钱财拴住赫赫有名的左良玉,赵当世绝不会天真到那个地步。他与昌则玉、穆公淳最后决定,就从左梦庚的身上找突破口。左梦庚是左良玉的爱子,将他控制在手掌心,就等同于控制住了左良玉,说进可攻退可守亦不为过。打蛇打七寸,赵当世故技重施,意欲用女色来压服年轻气盛的左梦庚。

可计划容易施行难,首当其冲最紧要的难处便是,什么样的女子才合适?

想要打动锦衣玉食、纸醉金迷惯了的左梦庚,寻常村野粗妇想想可知难入他眼,所以为今只能从赵营现有的随军女眷中挑选。只是现下赵营随军人员虽多,适龄的女眷比例却很低,赵当世掰着手指头,也能将她们名字一一报出,无非楼娘、孟流、覃施路、茹平阳、小竹几个罢了,且赵当世是不可能动这些人的脑筋的。

“主公莫忘了,侯统制与杨中军身畔,可都有美玉相伴。”因此次目标是左梦庚而非军队,所以夜间赵当世只召集了昌、穆两军师以及熟稔随军人员诸事的王来兴三人讨论对策。左思右想正拿不定此番“美人计”的主角儿,穆公淳突然拈指说道。

赵当世问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王来兴接话道:“穆先生所说的是饶氏与蔻氏。”接着解释,“主公或许忘了,当年在汉中击灭武大定后,侯统制曾掠得一美人。那时主公说起过这事,后来还是没有过问,由他去了。至于蔻氏,听杨中军说是他的发妻,我问过蔻氏,她没有反驳,也算是默认了。”

说到这里,昌则玉轻咳一声,道:“饶氏本名饶流波,原是武大定的爱妾,姿貌非凡。倒是个好的人选。”真说起来,饶流波能归于侯大贵还是拜他所赐,以美人贿侯大贵的事赵当世等人不知道,但昌则玉十分敏感,怕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所以尽量将话题引导向自己能掌握的限度内。

王来兴点头道:“不错,侯统制将饶氏占为己有,也一直安置在后营,现在已搬去了北面建好的营房。至于蔻氏,则是从川中便跟着杨中军的。”

赵当世沉思小会儿,道:“蔻氏既是杨中军的发妻,便罢了。饶氏与侯统制是夫妻吗?”

王来兴嘿嘿笑道:“怕是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对侯大贵,无论是人前人后,他从来都不给面子,是以找到机会就要编排一番。

赵当世点头道:“既非夫妻,那么相较之下,饶氏似乎可行。”

王来兴笑道:“有道是行行出状元。论搔首弄姿,狐媚事人,我看偌大赵营,她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主公不知道,后营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可从来都不少呢。她一出马,我保证左梦庚战不三合就得被斩于马下。”

赵当世御下严中有宽,比如侯大贵这一级别的将领,私底下留几个女人他从来都不会过问。但王来兴不一样,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想到自己掌管后营的同时仿佛是在帮侯大贵畜养欢狎用的滕妾,他就恶心作呕。要不是看在赵当世的面子,他恐怕早将饶流波这等轻贱女子大棒打出营去了。

昌则玉这时插话道:“若说饶流波,的确是一等一的好货色。昔日武大定就是给他迷得神魂颠倒。纵使妲己、赵合德复生,怕也不过如此。谅左梦庚一小儿,绝难把持住。”言及此处,略微一停,忧道,“只是怕侯统制喜她深切,不愿让出。”

王来兴冷笑道:“他不愿又怎样?营中公事难道还比不上他那根驴货重要?”

昌则玉道:“侯统制性情暴烈,若遇强迫,反应恐怕难测,不可不备。”

赵当世一拍手道:“事急从权,左梦庚明日午间必到,届时饶氏就得准备妥当。”说着对王来兴道,“来哥儿,你辛苦些,今夜会散了,再跑一趟北面的营房,将事情安排下去。”同时一想,有些不放心王来兴的耿直性格,加一句,“去的时候叫上庞指挥,和他说说情况。”庞劲明办事精明牢靠,且经验丰富,有他相陪,可确保不出岔子。

“遵命。”王来兴脸一皱,看着有些不乐意,赵当世看在眼里,也未多问。

“至于侯统制那边,今夜我就单独找他谈。”赵当世握拳说道。

王来兴却道:“今夜他似乎不在。哦,对了,主公难道忘了,他有要务在身,只怕没个十天半个月,难以露面。”

经他提这一嘴,赵当世猛然想起了二日前交付给侯大贵的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侯大贵当下已经离开了赵营,近几日想与他相见几乎没可能。

“侯统制肩负重任,不能中途召他回来,即使派人去了,等他回来想必也迟了。”赵当世边想边说,“也罢,还是那句话,有一难解一难,他那里,我事后再去安抚。”

昌则玉等人皆点头道:“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未时一刻,在辕门外已苦等许久的赵当世等人终于在远处看到了尘土飞扬。

立在后边的徐珲弹掉面颊上的汗珠,呸一口道:“什么东西,让咱们好等一个时辰。就是他爹来了,也没这般拿大。”他最近旧疾复发,才愈不久,作为赵营一线将领强撑着身体跟着赵当世出迎左梦庚,这时候端的是又累又烦。

庞劲明昨夜因饶流波的事也没睡好,顶着俩黑眼圈冷笑道:“手下弟兄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昨夜左大少爷欢宴过度,以至于今晨起晚了点儿。待会儿等交谈起来,且看他有什么说辞!”

赵当世脸色淡然,一言不发,前跨几步,稍稍脱离人群。不多时,远方数骑渐渐清晰,赵当世扫了一眼,统共十人,当是左梦庚私来无疑。那十骑中远远望见赵营迎接,当中一骑先出,很快就跑到了近前。

马上之人翻身下来,赵当世看清脸面,是个中年汉子,细眼宽脸,留着浓密的唇胡。再观其体态,当是一名武官。

那汉子发现赵当世英气逼人,先拱手道:“在下左帅营中挂职参将金声桓。”

赵当世亦拱手回礼:“久仰金大人声威,赵当世在此恭候左公子多时了。”

动一步想三步,而每一步的依据,则来自丰富的情报。左梦庚是主角,赵营将他列为重点研究对象,与此同时,赵当世也没忽视其他人。就比如这个金声桓,如今在左良玉麾下是有资格独领一军的人物,赵当世对他同样有过了解。虽说没有料到金声桓会陪同左梦庚一起过来,但赵当世依然很淡定。

他知这金声桓是辽东铁岭卫中固城人,辽东战事不绝,他家口全遭屠戮,仅他一个只身逃入关。又因他勇猛刚毅作战悍不畏死,且祖籍山东临清州与左良玉同籍,所以投入左良玉麾下后屡受提拔,并深受信赖。与这种人交往,多一份小心总是不错的。

金声桓听闻面前的就是赵当世,改颜抖擞道:“原来是赵大人亲自到了,有劳了。”才说完,后面又纵马过来两骑,其中一个赵当世倒颇是面熟,是左思礼。而另一骑上一个白面无须的后生,想来便是自己翘首以盼多时的左梦庚了。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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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对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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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声桓部驻扎在枣阳县西面的双沟口,人数约莫千数。为了确保左梦庚有足够的时间在赵营活动,大部队将在枣阳县内滞留三日。常言“兵贵神速”,可金声桓部却一反常态,甚至不惜冒着剿寇误期的风险。如此因私废公,怕也只有左良玉部队才做的出来。

此来赵营的加上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统共不过十骑,当下四马相对,赵当世反应快,先朝立马于左思礼身畔的后生行礼道:“公子一路辛苦了。”

那后生正是左梦庚,他咧嘴回礼:“晚辈素闻赵叔威名,但想有朝一日能够得见,纵然跋涉千山万水,又有何辛苦可言!”来前左良玉叮嘱过他,称赵当世为“叔”,既显尊重,又显亲热。

“营中已摆下宴席,为公子等接风洗尘!”赵当世笑呵呵道。

正说间,自后又赶上来一骑,马上人先后与左梦庚三人见了礼,后至赵当世身前拱手道:“赵兄,郧阳一别,别来无恙。”说话之人国字脸上有三缕长须,仪表方正,正是当初闯王高迎祥麾下得力干将刘国能。今日再见,少了几分锐气,更添几分沧桑。

左思礼笑着说道:“刘都司与赵大人也是老相识了,今日正好叙旧,喜上加喜!”

赵当世连声称是,与刘国能寒暄几句,只觉其人早没了初见时那股子傲气,话里行间都是恭维迎合,心中不由嗟叹。想昔日“闯塌天”这三个字放在豫楚也是令人听之要抖上三抖的狠角色,不想现在朝廷军中亦只能充个小小的都司之职。可见物是人非、斗转星移,皆在一念之间。

刘国能似乎也看出赵当世眼中对自己的惋惜,又或者是不敢在左梦庚等人面前太过表现,总之再说两句后立刻便低头敛声不语了。赵当世暗自叹气,亦无多言,在前引路,带左梦庚等人入营。

中军大营,赵当世坐东位,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与刘国能则在西面宾位次第坐下。徐珲等则在下首作陪分坐左右。

左梦庚少年心性,最是争强好胜、爱慕虚荣的年纪,赵当世两三奉承话出口,直将他捧上了天去。大喜之下,左梦庚已经完全顾不上左思礼、刘国能等人的连连暗示,只顾吹牛扯皮直将赵当世当成了知己一般。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欣喜模样,赵当世暗自冷笑。

二人聊得入港,酒到微醺,赵当世侧头对左梦庚道:“今为贤侄驾临,营中还准备了个别致的节目。为这节目,叔叔可是好生费了一番苦心,准保贤侄欢喜。”

满脸通红的左梦庚笑逐颜开,道:“叔还有什么节目?”

“贤侄等着。”赵当世微微一笑,随即给候命已久的周文赫使个眼色。

周文赫下去后不久,只听管弦声变,三声梆子轻敲,中军大帐的帐幕徐徐拉开,众人看将过去,只见自外一个接一个,数名女子翩然入内。

左梦庚讶异道:“叔,这是什么路数?”只见那数名女子莺莺燕燕,长裙曳地,各自夺目。每人双手上都托着一个小木盘,小木盘上则摆着个数个小酒杯。

赵当世不答,拍拍手,那本婷婷立于席正中的女子们见状,均换上灿烂笑容,莲步轻挪,翩翩步入上首。赵当世再一拍手,这些女子同时转身一周,带起长裙在半空散开,犹如多多绽放的牡丹花,观之令人心旌神摇。

左梦庚当先鼓掌喝彩起来,左思礼等见了,也都附和叫好。赵当世笑一声,朝那些女子呼道:“还不敬各位贵客酒!”一句命令出口,女子们异口同声道声“诺”,声音皆婉转轻灵,娇甜难当。紧接着,这些女子们脱离队伍,各自散去,各自找到个一名客人,面对面跪坐下来。

赵当世斜眼看去,跪在左梦庚身前的即是一早安排好的饶流波。但看饶流波今日发髻高盘,粉黛艳丽,一张俏脸妖娆动人,俯身间酥胸微露,较之从前更多了好些妩媚。此时她还未开口说话,但转视左梦庚,早已双目突出,唇齿张开,一派惊为天人之神情。

待所有女子均就位后,赵当世环顾朗声道:“各位来宾,此乃赵某诚心布置的小戏,以增席间情趣,助我等酒兴。”接着又道,“这些姑娘们身前都有盘,盘中有酒。她们皆擅唱酬,来宾们需与之作对。譬如姑娘说‘炮羊’,宾客对‘脍鲤’,便算好对,姑娘罚吃一杯酒。反之若是坏对或对不上来,则宾客罚吃一杯酒。”

左梦庚笑道:“法子虽好,可这谅这几杯小酒,我纵然全罚了,也不碍事。”

赵当世摇头道:“咱们今日约定了一醉方休。只有姑娘或宾客其中一个醉倒,这一对方才罢了。各位说如何?”这话一出,下首围观看戏的赵营陪客们都高声叫好。

金声桓面露难色道:“我今夜前要回营地,吃酒太多只怕不妥。”

刘国能亦道:“鄙人不胜酒力,也不好饮多。”

赵当世说道:“金大人放宽心。双沟口四面都是官兵营地,来往逡巡,你不去也不会有岔子。”又道,“刘兄顾忌我亦知晓,必是担忧家中那河东狮吧。你亦大可放心,此间乐,你我不说,绝无外传。”说完,仰头大笑。

左梦庚正在兴头上,不悦二人败兴,板着脸道:“人家尽心竭力安排咱们,咱们岂能不解风情?军停三日,今日纵然饮酒再多,还能醉到三日不醒的境地?你两个切莫再说那些个扫兴话,只吃酒便了。”

赵当世附和道:“贤侄说的是。况且吃酒与否全看输赢。二位都见多识广,届时还需对姑娘们手下留情则个。”

金声桓还想再说,但瞥见左思礼递来个眼神、冲着自己微微摇头,当即抿嘴,与刘国能相视无语。

这时候席间众人开始起哄,气氛热烈。赵当世朝饶流波点了点头,饶流波对着左梦庚抿嘴一笑,朱唇轻启:“郎君,那奴就开始了。”

左梦庚浑身发酥,点头如捣蒜道:“娘子请,娘子请!”说话间一双眼不住上下打量着浑身散布着熟媚气息的饶流波,不一小会儿就已口干舌燥。

饶流波先道:“书。”

左梦庚应声答道:“画。”继而笑道,“这一局是娘子输了。”

饶流波娇声道:“郎君有才,奴甘愿受罚。”言罢,伸出玉指自盘中夹起一小酒杯,利落地将杯中酒饮尽。

“好!”左梦庚抚掌笑道,目光到处,从杯中渗出的几滴酒水顺着饶流波的下颌滴入她半敞着的胸前,直令他双眼发直,“娘子痛快,再来!”

饶流波点头道:“锦绣。”

“锦绣”左梦庚一时间想不出,他虽然自小有先生教学文化。但却始终兴趣不大,每每学习均是心不在焉,随意应付。故而几年下来,实则没有多少墨水。

饶流波又等片刻,见左梦庚兀自抓耳挠腮,浅笑道:“郎君还答不出,那这杯酒该吃。”

左梦庚巴不得输一局讨得美人芳心,一叠声道:“该吃,该吃!”说着,伸手就要去取盘中杯。但不想手伸一半,却给饶流波挡住了。

“公子贵体,不需亲劳。”饶流波眼波流动,双颊泛出淡红,玉手一只轻压着左梦庚的手,另一只则在盘中择了一杯,缓缓端起。

“娘子体贴。”左梦庚意夺神摇,接过酒杯的空隙,有意无意碰了碰饶流波的手。但看饶流波眼中柔情似水,并无半点抗拒之意,心中窃喜。

这两人的眉来眼去,赵当世都瞧在眼里,暗自点头。此前布下的计划便是让宾客们少赢多输,尽可能多的饮酒。而那一盘子的酒杯中,又是二分装水八分装酒,姑娘们输了,择装水的酒杯便是,以此与善饮的宾客们长期周旋下去。

转眼间,左梦庚那边已七八杯酒下肚。这些酒都是赵营中压箱底的上等烈酒,杯子虽小每次量不多,但积少成多,那后劲终归还是慢慢堆了上来。左梦庚固然算个老酒缸,可此时观之,也已有了几分醺然。

再看左思礼、金声桓、刘国能三人,刘国能因秀才出身,尚可与姑娘战个平手,但左、金二人则免不了节节败退。尤其是金声桓,一开始说有公事在身,不可多饮,但几杯黄汤下肚,劲头起来,什么军务公务全抛到爪哇国去了,这时候都已开始自己讨酒喝,辽东武人粗豪的个性展露无疑。

“秋露横江,苏子月明游赤壁。”

到得后来,饶流波口中的题目已颇难,左梦庚哪里能对将出来。而且酒劲扰人思维,他半醉半醒下只是道:“娘子厉害,娘子厉害,我受罚,我受罚。”

赵当世见时机到了,凑上去道:“贤侄,你醉了,这对子就不对了吧。”

左梦庚拿手架开他,嚷道:“我哪里醉了?我没醉,对子对的正好。”

赵当世暗笑,又道:“贤侄,你看这姑娘可还成?”

这本是一句极为突兀的话,不过左梦庚垂涎饶流波已久,加之酒兴上脑,当下听来倒是顺遂自然,回道:“这姑娘,甚美,又又有学识,在叔营中,叔真好福气!”边说,已经毫无顾忌,只把目光在饶流波身上来回扫荡。

赵当世拍拍他肩膀,道:“贤侄有所不知。这是我的义妹,钦慕贤侄名声已久。是以我今日特地选她出来服侍贤侄。”

左梦庚闻言惊讶道:“哦?是叔的妹子?那我却失礼了。”

赵当世摇头道:“和老叔还讲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我与令尊神交已久,今贤侄代父而来,我怎可不竭力以迎?”说着一拍胸脯道,“若贤侄看小妹还得体,我便让她长期服侍贤侄也未尝不可。”

左梦庚大惊失色,道:“我何德何能,能得令妹相陪!”

赵当世听出他虽惊,但却无抗拒意,且说话时仍不住瞟向垂首不语的饶流波,于是肃道:“贤侄此言差矣。我与令尊兄弟也,纵以性命相交割犹不悔,更何况贤侄与小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二人相处,最是相宜。”

左梦庚如在梦中,喃喃还要推辞,但架不住早已心猿意马,无意间瞥见饶流波一双秀目正楚楚可怜望着自己,心当即化了。

赵当世更进一步道:“我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执拗。以她的容颜,寻一佳偶本非难事。可她却一意坚持要找像郎君这样的少年英才托付终身。我拿她无法,只能听之任之,但贤侄此来,正是天意授受,要你二人结一段缘。”说完,看了眼饶流波。

饶流波立刻夹起一杯酒,双手端着,娇怯怯道:“公子请吃酒。”

左梦庚怔了怔,回过头再看一眼赵当世,心中一热,将酒杯接了过去,毫无迟疑。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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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对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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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便开始的宴席,直到入夜方歇。众人乱哄哄地拥出中军大帐,各自归去,赵当世转视席间,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刘国能四人均已是酩酊大醉。起初,左思礼还算绷得住,生意场中人,酒量也上佳,可架不住气氛热烈以及姑娘的殷勤款款,最终亦步金声桓、刘国能的后尘,栽倒在了席上。

赵当世俯身对倒在位旁的左梦庚道:“贤侄,现在送你回营帐休息可好?”

左梦庚嘴角流涎,双手摆动连道:“不好,不好!”

赵当世问道:“怎么不好?”

左梦庚嚷嚷:“没有流波,我不休息。”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在十分醉意下,左梦庚觊觎饶流波至此已然毫无顾忌。

赵当世闻言,与饶流波相视皆忍俊不禁。随后兵士上来,将左梦庚等人先行送回营帐,再转回来,赵当世对尚在收拾狼藉杯盘的饶流波道:“辛苦你了。”

饶流波赶忙道:“这是奴奴该做的,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

赵当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跟着侯统制,虽有庇护,却也受了不少苦。”诚然,饶流波一介女流能在赵营安然无恙生活至今,侯大贵功不可没。但赵当世也从王来兴与庞劲明等人处了解到,侯大贵大老粗一个,恶习难改,虽喜饶流波美貌,可对她的打骂虐待也是家常便饭。最严重一次,饶流波的左腿险些被打折,所幸为巡夜的兵士撞破,侯大贵忧心事情传出去影响不好,方才作罢。

饶流波听了赵当世这句话,回想起过往种种,忽而垂泪。她本是汉中良家女,但十三岁那年家破人亡,给人卖到画舫学习诗词歌赋,三年之后已是汉中小有名气的瘦马,身后追求者数不胜数,内中不仅有达官显贵,文人才子亦不在少数。本待是等时机成熟后择一善者将自己赎出,托付了终身。可谁料贼乱迭起,汉中连连被兵,即便东躲西藏,依然免不了一朝沦为流寇们盘中餐。

跟武大定前,饶流波实则已经先后被七八名大小流寇渠首占据,这段颠沛流离、无所依靠的日子对她而言算是彻底的洗礼。她明白了如何凭借自己的美貌与身段,在无数牛鬼蛇神中来回腾挪,保全性命。当勉强成为习惯,无论面对何种男人,她都已有了足够的自信应付自如。

只不过,生存永远无法与生活等同。纵然依靠狐媚逢迎,她每每能够凌驾于数千数万人之上,不愁吃喝,她却从未快乐过,人前的强颜欢笑,背后却是深夜痛彻心扉地低泣。为了在这乱世苟延下去,她能做的只有攀附面前的强者,以至于践踏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他们的满足。当初,她曾跟过一个贼渠,那贼渠性格古怪,每逢房事便喜好施虐。饶流波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自己的右腿内侧被强行用烙铁烙出了一个半掌般大的焦口。即便后来伤口痊愈,那三角形的棕灰印记却是再抹不去了。

这还不算,当跟了武大定,这道伤疤给他发现,他便大发雷霆,心中感到不平衡,竟是不顾饶流波涕泣哀求,又生生在她的左腿烙了一个新口子,以示权威。那一次,若非咬牙坚持,她或许就此一命呜呼也未可知。

而今又落到了侯大贵手里,饶流波的痛苦并未因此减轻。为了存活,她只能忍耐,然而谁人又能想到在这身华丽衣裳遮挡下的肉体上,会有如此千疮百孔。过一日,算一日。痛苦到了极至,能自我安慰的,也只剩这一个念想了。

直到赵当世找上她。

赵当世给她指了一条新路,一条她从未走过,也从未敢想的路。

现在看来,自己那时的选择是对的,至少目前看来,左梦庚喜欢她。她不奢求能永远得到左梦庚的宠幸,她只希望能作为左梦庚的一房滕妾,甚至是奴婢,过上崭新的生活。只要能进左家,就再也不必担忧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失宠,她也不在乎。安安稳稳过下去,哪怕一辈子与花花草草为伴,也是她当初想也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想着想着,眼中的泪水就断线的珠子也似止也止不住,赵当世看向掩面而泣的饶流波,叹口气道:“你能替我了这一桩事,既成全了赵营,也成全了你自己。”接着又道,“我在席上说,你是我的义妹,你还记得吗?”

饶流波心里一紧,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向赵当世。

“你读过圣贤书,当知程子说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的话。我赵当世一言既出,自当奉行。自今日起,你我便兄妹相称。”赵当世郑重说道。

“大人!”

饶流波脚下一软,几乎跪倒,赵当世及时上前将她扶住,但看饶流波媚眼如丝,竟有勾诱之色,当下稳住心神,松开手,转身负手道:“左梦庚这小子虽说轻狂,但心眼不坏。你跟着他,往后日子必然好过。”

“是,大人哥哥。”饶流波心思很快,见赵当世不为所动,很快就老实了不少。能同时攀上左梦庚与赵当世两棵大树,换谁会不乐意呢?

赵当世这时转回身,说道:“贤妹在左家,要安生待着。做哥哥的思念妹子,也会派人去探望。”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饶流波不傻,听了这话再看赵当世的暗示,猛然明白了赵当世希望自己去左家的真正目的所在。一时间五味杂陈,但想着这结局对自己终归是好的,便也释然多了,堆笑回道:“妹子想起了哥哥,也会写信一诉衷肠。”

赵当世笑着点点头,复道:“你去左家,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供你支用,权当嫁妆。若不够了,你尽可与哥哥说。”

这一次,饶流波就从容多了,对着赵当世方方正正福了一福,甜声道:“谢哥哥。”

一宿过后,赵营校场。今晨分外清爽,赵当世正与教练使葛海山以及徐珲讨论操练事宜,谈不多时,人报左梦庚已至。

赵当世离了葛、徐二人,转出校场,淡淡薄雾中,左梦庚迎面而来。

二人头一遭面对而立,赵当世这才发觉,这左梦庚虽年幼,身形却已经颇长大,几乎与自己平齐,可见他很好继承了其父的高大身材。

“贤侄怎么早起了,莫非未曾歇息好?”赵当世含笑道。昨夜与饶流波谈完话,即将她送去了左梦庚的营帐。想来以饶流波的手段,定能将左梦庚这黄口小儿收拾得服服帖帖。想着再看左梦庚,的确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全无宿醉的样子。

左梦庚挠挠脑袋,有些羞赧道:“侄儿虚长这么大,昨夜才方知人生至乐。今日早起不为别的,只为感谢赵叔慷慨赠佳人。”

赵当世道:“这是该当的。除却舍妹,叔叔听说贤侄酷爱田猎,所以特意准备了三匹上等良驹赠给贤侄。等校场操演完了,我便带贤侄去看马。”

左梦庚听了这话,更加感动,道:“叔叔厚恩,侄儿真无以为报!”

赵当世笑道:“生子当如贤侄。我甚为羡慕令尊,羡慕他生下了贤侄这般的好儿子!”

左梦庚想了想忽道:“叔叔对我好尤胜亲父。如若叔叔不弃,侄儿意欲拜叔叔为义父。以后亦父子相称。想爹爹知道了,也会高兴。”

年轻人的冲动有时便是这么突如其来,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还是左良玉的儿子,赵当世再怎么算,这笔买卖也是稳赚不赔。于是当下立刻答应道:“我亦有此意。得贤侄为子,叔叔不枉此生!”说完又道,“你我结为父子,不可仓促。待午后我派人筑台上香,告请天地,再请金、刘等大人做个见证方算周全。”

左梦庚点头道:“全凭赵叔吩咐。”

待左思礼等人知悉赵当世与左梦庚结为义亲之事时,先是大惊,而后金声桓道:“公子此举,于我是利是弊?若有弊,可速阻之。”

刘国能说道:“赵当世狡黠英豪,昨夜宴席上种种必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讨好公子。”

左思礼思索一番道:“赵当似乎固然狡猾,但其所作所为对我左家并无坏处。左帅派公子与我等前来,不就是为了交结其人,引为臂助吗?而今有公子为媒,再好不过。”

刘国能皱眉道:“只怕赵当世拉拢公子,尚有他图。公子年幼,易受人摆布,我等既有监理之责,不好坐视不管。”

金声桓急躁,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个借口,把事搅黄了?”

左思礼考虑再三,仍阻止道:“不可。此事我等难以定夺,还是等回见了左帅,听他意思。赵当世此间既要与公子结义亲,且由他去,于我左家无甚滞碍。反而现在若贸然拂了赵当世的面子,坏了左帅全盘计划,才是欠妥。”左家基本上就是左良玉的一言堂,左梦庚年纪尚小,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无法对左良玉最终的决策造成影响。

金声桓与刘国能听了,到底是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各自点头道:“也好。”

短短几日内,赵当世先认陈洪范为义兄,后又收左梦庚为义子。赵营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在“广结援”这条路上已开始慢慢积攒起了能量。又过一日,南面战事紧急,左梦庚等人向赵当世辞别,金声桓部也随即南下。

到了五月下旬,有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来报,言称通过对近段事情周遭侦查情报的综合分析,发现襄阳府内连同附近郧阳、南阳等州府,流寇活动频率忽而爆炸性上升,各地不少庄园、港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流寇侵扰。然而这些流寇来去无踪,规模也都不甚大,难以摸清来路,来历也很诡异。

鹿头店参将负责对襄阳府及周边地区维稳,是以庞劲明请示,希望赵当世专门分拨出几支军队,开始摸查这些流寇的底线,一来履行本职工作,二来也可锻炼新成野战军的组织度与实战力。

不过,赵当世暂时拒绝了这一请求,庞劲明接连请示三次,都被打了回来,颇有几分懊丧。他的表情赵当世看在眼里,却喜在心里。

五月二十五日,赵当世正办公,一封书信不期而至,信的主人是带兵驻扎在襄阳的昌平总兵陈洪范。拆信细览,上头却是邀请赵当世再度前往襄阳西面檀溪湖畔的陈家庄园,赴陈洪范的家宴。信上明言,这一次家宴实非寻常,因为与会的除了赵当世,尚有湖广巡按林铭球、襄阳府推官邝曰广、襄阳县知县李大觉、南阳知县何腾蛟以及襄王朱翊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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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对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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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悬当空,绿意浓盛的林海在和风下波涛起伏。透过林隙,一条黄泥小径曲折向上。小径两边杂草繁密,人走在上面刮动草枝,带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头戴斗笠的侯大贵踩折一根挡道的横枝,回顾身后三人道:“腿脚都麻利些,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角儿,咱们攒的局,自个儿迟了面子上需不好看。”

三人应诺,自他们身后又走上一人,对侯大贵道:“统制,向山脚路过的樵夫打探过了,沿这条土路向上便是山神庙。”

侯大贵朝他笑一笑道:“方才尚在想老李你怎么还没影儿呢,这次山神庙之会,若无你在,我可要失一大臂助。”与他说话的正是当下赵营无俦营前哨的哨官李延朗。侯、李二人不久前奉命赶来承天府办事,星夜兼程至今,才算到了关键时候。

侯大贵是无俦营统制坐营官,也是李延朗的顶头上司,李延朗在与他说话间从始至终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造次。

侯大贵欣赏李延朗低调的性格以及带兵的能力,很早便希望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麾下,但李延朗似乎有意与侯大贵保持距离,对侯大贵的几次试探都装聋作哑。侯大贵虽说郁闷,可也没有急躁,因为他清楚李延朗颇受赵当世器重,且有些来头,迫之无益。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无法将李延朗收为己用,至少也得与其人维持住良好的关系。

在他看来,毕竟目前在赵营侯、徐、郭、韩、王五大将中,徐、郭二人算一个鼻孔出气,王来兴是赵当世心腹,韩衮则超脱于外,自己要巩固住地位,压制住另外四人,少不得要中级将领们的支持。而无俦营中,中军白旺、参事督军覃奇功都不是能够拉拢的对象,所以获得前、左、右、后四哨掌兵哨官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谈不几句,一只鹧鸪自林梢低掠而过,与侯、李同行的三名护卫挥动开山刀,劈开前路的几丛刺灌。抬眼处,是几段残断的黄土墙。黄土墙后,有一间竹屋,但上头敷盖的干草已七零八落全无遮蔽,竹屋的木门下边也腐烂了大半,有气无力地挂着。而在竹屋侧方,一座庙宇落于几株高耸的古柏之间,但看其形貌,亦是失修已久,砖瓦脱落多有,庙前几座石雕也东倒西歪,藏在杂草之中,与竹屋残破仿佛。

“僻静清幽,这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侯大贵干笑两声,语带嘲讽。这时候,庙门口有人见着了他们,当即返身进入山神庙内。不多时,数人走将出来,当中一个魁梧汉子尤为急切,三步并两步大跨上来,径直抱住李延朗道:“九子!”

李延朗亦激动道:“五哥!”

侯大贵笑了笑:“果然是龙兄虎弟,今得聚首,大慰人心!”

李延朗松开手,介绍道:“五哥,这位便是我赵营统制官侯大贵。今日会,侯统制为主使,我为副使。”又道,“统制,他是我族中五哥”

“我知,‘射塌天’三个字报出来,但凡江湖中人,谁不竖个大拇指?”侯大贵立刻接过话,“在下赵营侯大贵,见过李掌盘子。”

那魁梧汉子摇摇头道:“略得些虚名罢了,愧不敢当侯统制赞誉。”这汉子便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大寇“射塌天”李万庆。李万庆是陕西延安人,听说其家族源出陇西李氏,只不过是偏房小枝,且到他这一代早已中落上百年,情况比之那“汉室宗亲刘玄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初背族从贼,是以自起“万庆”为名以免玷污族谱,但到了后来,却混出了名堂、日渐壮盛,这“万庆”之名也好似成了本名。

李万庆读过点书,头脑灵活、善于应变,虽自起事来跌宕起伏,但终归都能稳固向上,且在各家大势力间来回求存,始终保持着十分的独立性。以名气而言,与刘国能旗鼓相当,二人的行事作风也有些类同。赵当世之所以此次派李延朗随侯大贵同来承天府办事,也是考虑到了他与李万庆的宗族关系。

说话间,几人自李万庆身后也走上来,李万庆指着一名黝黑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道:“此乃贺掌盘。”又看向侧边一个尖三角脸的汉子,“蔺掌盘。”最后拍拍右后的圆脸汉子,“这是刘掌盘。”

侯大贵听了,心中了然。“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无一不是曾经纵贯驰骋川陕乃至东南的当世大寇。

贺锦笑眯眯地看着侯大贵道:“侯统制,你家掌盘子现在可好?”

侯大贵笑道:“托左金王的福,我家主公万事安康。”接着补一句,“我家主公常在人前提的一句话便是,若无那时左金王赠药,便无今日赵当世。”

贺锦听罢,洪声大笑,笑声震林岳,甚是爽朗。

李万庆道:“老贺,人赵老弟现在是朝廷命官,该称大人才是,你还土垃吧唧称什么掌盘子。”

贺锦面带笑意:“俺这不是说溜嘴了吗。整日价都是与这家掌盘那家掌盘说话,却从没荣幸和官府的大人们讲过话,难改口咯。”说着对侯大贵道,“俺早就知道,赵兄弟不是池中物,有朝一日定当腾飞九天,现在看来,俺这眼光也不算差。”又笑笑,“更闻他近日斩杀了张雄飞那竖子,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个好汉真豪杰!”

蔺养成也道:“不错,我亦曾有幸与赵兄弟共事。那时我与他均在李闯王手下效力,是他力排众议,定下围杀曹文诏的方略,更亲手割下了姓曹的首级,大振我义军气势。现在想来,那份胆勇,实非常人能及。”言及此处,上去握住侯大贵的手道,“侯统制,我们见过。可惜贵营后来就转移了,你我难进一步交往,甚是遗憾。”

侯大贵笑道:“无妨。我钦慕掌盘之名,神交既久,分外珍贵。”心中其实对蔺养成的鬼话完全不以为然。

蔺养成叹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在陕西,更不该又出了河南。否则与赵兄弟共襄大义,轰轰烈烈干下一番事业,岂不快慰!”

此时,李万庆插话道:“老侯,老刘是我等的好兄弟,不是外人。他来此捧场,你不介意吧。”说话时虽半是调笑,但眉宇中却蕴有一丝担忧。

侯大贵立刻大笑道:“怎会介意!刘掌盘子的名号如雷贯耳,我先前还怕请不动刘掌盘,现肯赏光,高兴还来不及。”李延朗附和称是。

李万庆等人闻言皆欢笑,侯大贵心中对此却是透亮。在来承天府前,他已经了解过当前湖广、河南诸寇的态势,各类大大小小流寇营头虽多,但大体上可以分为曹操派、老回回派以及中间派三派。

曹操派与老回回派,顾名思义,派内成员分别是曹操罗汝才与老回回马守应的铁杆粉丝,以他俩马首是瞻。比如“一丈青”施公达、“一条龙”张立、“小秦王”王光恩、“关索”王光泰以及“整齐王”王和尚等,无论是走是战,均紧跟罗汝才的步伐。而像“混十万”马进忠、“革里眼”贺一龙等,则始终围绕马守应,与之同仇敌忾。

其实这也是近年来流寇内部的一个趋势,即面对日益紧逼的朝廷以及逐渐枯竭的地方资源,当初零散的小势力慢慢都开始融入了几家较大的营头,以求自保。在陕西,李自成的闯营已经基本完成了对陕中流寇的整合,一家独大。而赵当世若不选择出川,而是坚持在川中活动,四川基本上也会插上赵营的旗帜。湖广、河南等地因为流寇为数甚众,所以同化过程要慢上许多,但也早显出端倪,即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三家脱颖而出。因尚未完成彻底整合,故而依然有第三派、也就是中间派存在。

中间派即指徘徊于楚豫间,固然经常与马守应或罗汝才合军,但一直是若即若离的状态的诸营流寇,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即有“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兴世王”王国宁、“射塌天”李万庆、“顺义王”沈万登等。

这些人之所以没有融入马守应或罗汝才麾下,原因很杂。如蔺养成,就因为曾与李自成搭档很久,不受马、罗的信任,左右碰壁。再如贺锦,则是压根瞧不上马守应他们,不甘屈于人下。

所以属于中间派的流寇,就是赵当世想要重点发力的方向。换而言之,赵营三条建设性方略“广结援”中,这些人都是要尽量争取的对象。尤其是在杀了张雄飞,与回营翻脸几乎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得到贺锦等人的支持,就变得尤为重要。

而贺锦、蔺养成以及李万庆三家因与赵营有着各种各样的私情关系,所以被列为了首先接触的选择。刘希尧与赵当世没有过交集,贸然来到这么一个私密的场所,李万庆担忧侯大贵会不悦也不是没有道理。

几人在庙外扯了几句,转入山神庙内。庙里倒收拾过了,算整洁,还摆上了个小圆桌以及少许酒水瓜果。才坐下来,蔺养成就开始骂起了罗汝才:“都说马、罗两个是咱义军的诸葛孔明与司马仲达,我看倒是两匹没脑子的马骡。”

侯大贵说道:“听闻近期各位跟着曹操从河南转进武昌一带,不知意欲何为。”

蔺养成回道:“还不是罗汝才那狗怂的东西忽悠大家,说什么以退为进。好端端的河南留着不走,非要从麻城、武昌迂回到襄北面。”

侯大贵听他说到一半口风一变,便留了心眼,故作若无其事道:“河南有张任学、左良玉、陈永福等堵在那里,个个凶悍异常,的确不太好走。”

刘希尧皮笑肉不笑道:“湖广好走吗?许成名、杨世恩也都不是善茬,何况还有龙在田和他手下一班野人。在湖广不掉一层皮,我看是走不出去的。”

李万庆有意无意说一句:“你说当初若是跟着老回回,咱们会好过些吗?”

刘希尧又道:“未必。老回回几个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苦哈哈,又何必互相羡慕呢。”

蔺养成自嘲道:“倒不如当初就留在陕西,一了百了,少了这两年的折腾。”

刘希尧摇头道:“李闯王未必就滋润了,没准去陕西一看,你还得回来这里。老闯王一走,群龙无首。你看看这两年,跟着八大王、老回回他们,流来流去,又捞到了什么好果子?尽是胡闹。这大义的天,我看是暗了一半了。”

蔺养成冷哼一声道:“一说八大王,这厮当真好手段。一番花言巧语,把咱们都当猴耍了,自己拍拍屁股,摇身一变,穿金装、系玉带,倒人模狗样当起官儿来了。”

李万庆轻咳道:“老蔺,老侯面前,有些话不要乱说。”

赵当世是跟着张献忠一并接受招安,蔺养成编排张献忠,便相当于将赵当世也捎上怼了。侯大贵刚想发话表示大度,但心念电转,感觉这李、蔺二人这一唱一和似乎有些预谋。偷偷瞟了一眼众人,但见一时间贺锦、蔺养成等人,都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怒意。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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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对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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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顷刻间凝固,侯大贵颇具经验,觉察出了不善,轻笑两声道:“张献忠是什么驴逑东西,诸位心里必定明白。这反反复复的一套,可是老伎俩了。楚豫间形势紧张,他这么做,不过争口喘息罢了,待时机成熟,必定不甘居于人下。”

刘希尧道:“侯兄的意思是,八大王唱这一出,还是缓兵之计咯。”

侯大贵郑重其事道:“不然怎地,还真当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平官儿不成?各位有所不知,西营现在与左良玉私底下纵兵私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端的是热火朝天。熊文灿瞧他也不自在,早晚欲除之而后快。照这状况,他张献忠能将个乌纱帽保至明春,已属不易。”作为赵营的肱骨重将,侯大贵也有机会接触许多隐秘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张献忠与朝廷各方势力的关系网。此时他轻轻择要点了两句,原本面有愠色的贺锦等人神情明显缓和不少。

李万庆说道:“侯兄位高权重,说出来的话自是重如千金。我看张献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东山再起是必然的事。既然如此,那么贵营届时是否也要遥相呼应?”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赵营上。

作为赵当世的说客,侯大贵此行的使命就在于拉拢贺锦等一票中间派投靠赵营。内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需得让这些漂泊不定的掌盘子们相信赵营可靠,否则赵营连自己的基本盘都不稳,谈何有余力照拂其他营头。

李万庆心思细腻,主动将话题挑到浪尖上。侯大贵清楚,对方这一问攸关重大,自己的回答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必然会令这些精打细算的掌盘子们心生疑虑。这些人都是如履薄冰惯了的惊鸟,顾虑甚多,一旦失去他们的信赖,那么辛辛苦苦的这承天府一行,也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延朗固然把细沉稳,但毕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事到临头只能屏气凝神,一语不发看向侯大贵。但听侯大贵轻咳一声,道:“我赵营与西营素无瓜葛,只因与昌平陈总兵有旧,故此归附。如今正自休养生息,静观时局之变。倘若真个伺机而起,那也不为响应西营,而会自辟前路。”

李万庆闻言不语,顾视贺锦、蔺养成、刘希尧,也均自沉默。虽一时瞧不透这四人心思,但李延朗心里清楚,侯大贵这一答,毫无疑问堪称上佳。

在外人看来,赵营随西营一同接受招安,关系必然匪浅。李万庆提问时也有心将两营绑在一起观察侯大贵态度,但老练的侯大贵很敏锐觉察到了这个陷阱。他的回答不长,但字字珠玑,很有力地将李万庆等人的试探压制了下去。

进一步剖析,这回答蕴含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关键在于“素无瓜葛”四字上。正如如今楚豫流寇中分老回回派、曹操派、中间派一样,张献忠的手底下,也同样有着一大票追随者。而贺锦等人为何宁愿辗转颠沛,却始终不愿归附张献忠,旁人或许没意识想到这点,但侯大贵则认定,这几人与张献忠定然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否则当初张献忠投降时,像携同赵当世、杜应金、马士秀等一般捎上他们其实并非难事。想通了这一条,侯大贵的反应就有针对性,他开门就明言了赵营与西营没有密切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助降低贺锦等人的抵触情绪,改善赵营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第二层意思,则是“自辟前路”四字。贺、李、蔺、刘四家,绝非泛泛之流,不说一流强寇,却也都很有些实力。赵营既然有心招揽他们,那么首当其冲便是要凸显出赵营自身的独立性以及底气。试想,如若自个儿尚仰人鼻息、受人驱策,又何以服众?赵营在赵当世的率领下,打过不少胜仗硬仗,知名度很高,只要与张献忠撇清关系,别人没有理由不相信赵营的货真价实。

第三层意思,出于“静观时局之变”六字。侯大贵不是第一次代表赵营出席重要谈判,实际上,包括当年汉中与官军的谈判周旋等等事宜,都是由侯大贵代表赵当世出面交涉。结果证明,侯大贵本身在赵营的地位够分量,又狡黠善变,所以每次谈判游说,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而此次赵当世因自己分身乏术,故再次派侯大贵前来承天府走一遭,也全是信任他使然。侯大贵深知谈判之中大忌便是和盘托出,他曾总结“云山雾罩,雨雾看花”八个字用以说明谈判的精髓。当下也是这样,纵然李万庆径直发问赵营的计划,但侯大贵绝不会对他透露半个字。简简单单以“静观其变”相答,既不敷衍,也有暗部疑阵之功效,让对面摸不清头脑从而不敢掉以轻心,轻视赵营。

果不出李延朗预料,侯大贵说完不久,起初敛声不语的贺锦四人终究还是捺不住性子,显出了几分急躁。

侯大贵深谙其道,感到时机略有成熟,毫不迟疑主动出击道:“四位都是江湖上名闻遐迩的大掌盘子,又与我家主公结有厚谊。往年天各一方,难以交往,而今两边却近在咫尺,我家主公甚感欣慰,故差在下来与四位一叙旧情,再建新谊。”

蔺养成干笑一声道:“赵老弟的好意,我等心领。只是官贼殊途,那旧情好叙,这新谊倒怎么个建法儿?”说完,给李万庆使个眼色。

李万庆立即接过话茬,食指轻刮颊边胡渣道:“人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与赵兄弟投契,本意是戮力同心,不愿分道扬镳,但若以官贼身份长久来去,势必不利于贵营,也于我等无益。所以现实之问题便是,我等与贵营要建立稳固联系,只能或同而为贼,或”话到这里,抿上了嘴。

他点到为止,但意思昭然若揭。

侯大贵心中怎不了然,他此来,若无干货说话间又怎会有底气,只略一沉思,便道:“我家主公明言,与诸位情如兄弟,贫贱不相轻、富贵不相忘。今我营侥幸得受朝廷赦令,又如何能安心坐视诸位流离无定?”

这句话出口,贺锦四人登时振奋,各自探身问询:“侯兄的意思是”话没说完,庙外忽有兵士匆忙奔入,神情紧张对贺锦等人小声禀情。

侯大贵见着贺锦等人脸色陡变,嘴唇微颤,心中一紧,道:“出了何事?”

贺锦倒也不瞒,直接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常国安的人,现在他带人已摸上山了。”

李万庆补充道:“侯兄恐怕不知,这姓常的本是川中棒贼,后来出川,数易其主。说是三姓家奴也不为过,而今跟着罗汝才为虎作伥,与咱们不对付,私下也不知使了多少绊子。要不是我几个团结一致,怕早给罗汝才和这姓常的的吞并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贺锦、李万庆等人虽说与罗汝才联营而动,但说到底是为了自保而非真正怀有“革命友谊”。迫不得已联手抵御官军的同时,内部斗争也一刻不消停。罗汝才日思夜想就是彻底将这几营中间派灭了吞了,双方的斗智斗勇、千回百转,即便贺锦等不说,从他们的表情上,侯大贵也能感同身受。

其实这个“托天王”常国安,侯大贵并不陌生,几年前赵营第一次入川,与当时川中棒贼渠首“争天王”袁韬交攻,常国安其时作为袁韬麾下大将,也曾与赵营激战。但终因战败与袁韬起了龃龉,后来不堪猜忌径自出川了,接着流转多处,最后归于“曹操”罗汝才一派。不论赵营与常国安的旧怨,或者现在贺锦等人与罗汝才的对立,常国安的不期而至想必来者不善。

据报常国安这次带来的人马在五百以上,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而山神庙上下贺锦四人随行护卫的兵士不足五十人,众寡悬殊,若硬拼必败无疑。

侯大贵见贺锦等人拔刀意欲拼命突围,乃劝道:“常国安想必早有了瓮中捉鳖的打算,我等徒斗无益,不如稳下来,先与他聊聊,随即应付。”

李延朗亦对李万庆道:“五哥,对方来势汹汹,不可硬与。”

李万庆点了点头,又对贺锦三人看看,几人同时插刀回鞘,面色阴郁各自稳坐凳上。不多时,随着一阵绵长笑声,常国安靴声橐橐快步入庙,身后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兵士团簇拥护。

几人定了定神,堆起些笑,一起站起拱手道:“原来是老常来了,真是稀客,有失远迎。”

几年过去,常国安看着倒是比之前清癯了许多,早前还算丰满的面颊这时已然瘦得显出了颔骨的轮廓,唯一没变的是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他环顾庙堂一周,笑道:“我算得什么稀客。我却听说,今个儿有北面来的稀客驾临,惹得几位大哥都要挪动尊驾迎接,才屁颠颠赶来凑趣,也想露个面不是。”

贺锦干巴巴道:“那可不敢当。常兄是罗大掌盘子眼前的红人,俺们可高攀不起。”他但觉今日凶多吉少,横下心后只想着就算死也要死的硬挺,话语间已然带起些火药味。

常国安笑笑道:“左金王说话还是客气。”转目瞅见侯大贵与李延朗,故作惊异,“咦”了一声道,“这二位却面生。难不成就是传言中北面来的贵客?”

侯大贵从不输阵,应声对着常国安拱拱手道:“常掌盘,幸会。”

常国安龇牙笑着道:“承蒙贵营当年照顾,自出得川来四体健全,算是无恙吧。”只听这句话,看来他是早知侯大贵与李延朗的来历了。

“昔时各为其主,虽有争斗,但大体在公不在私。我家主公每每提到川中经历,赞誉最多的还是常兄你的部队。”侯大贵不愧见惯风浪之人,两句出口,面色转白为红,气息同样均匀如初。

“各为其主”常国安喃喃将这四个字又说了一遍,声音一振,边摇头边道,“那时各为其主,这时一样各为其主。常某既为罗大掌盘效力,就免不得与诸位说些不愉快的话。大掌盘子曾定下规矩,严禁各部私自结交官府众人,一经查明,严惩不赦。”脸色一凝,“赵营而今已是朝廷敕封的援兵营,这两位更是当中重将显贵,贺兄你们抛下老本营不顾,来这荒郊野岭私会,似乎有所不妥吧。”

李万庆哈哈一笑道:“纵使左良玉、贺人龙等辈,咱们也没少与他们称兄道弟,打过交道。我几个与两位客人私谊甚笃,如今不过朋友叙旧罢了,常兄怎生紧张得像老婆红杏出墙也似?”

常国安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昔,一切需以罗大掌盘马首是瞻。我此来,没有其他意思,既然叙旧,我家罗大掌盘最是好客,几位以及北面的两位朋友尽可都去老本营大帐内好好谈论。”说着,将刀往桌上一放,一时间,手下兵士将贺锦、侯大贵等人包围了个严严实实。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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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外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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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陕西大规模民变以来,大明朝中对弭平流寇的态度始终分“剿”、“抚”两派。崇祯帝性格刚烈,即位后一直奉行“剿杀为主”的策略,故此坚持强硬剿贼的地方官员诸如洪承畴、卢象升、陈奇瑜、孙传庭等文武均先后受到提拔重用。在朝中,亦有以杨嗣昌为代表的鹰派朝臣得受宠信。

去年四月,因张献忠、马守应及罗汝才等流寇东犯乃至南直隶,朝议皆以为要剿平流寇,必须先困其势,一如提壶打水,若壶破水溢,则覆水难收。杨嗣昌殚精竭虑,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作为“大举平贼”的指导性方针。大体计划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是谓十面之网。此外更有总督、总理随贼所向,专事征讨。

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九月,由于辽东军费用度激增,朝廷便决议在每亩田地原有征收定额的基础上,加派三厘五毫。次年十月,又加派三厘五毫。至第三年三月,再加派二厘。三年累加每亩加派九厘税银。到了崇祯三年,时任兵部尚书梁廷栋请“乃于九厘外,亩复征三厘”,如此一来,截止本年,只辽饷一项,便增加至九百万两。

而今明廷因此“十面张网”之策需增兵十二万,兵费腾升。故而在崇祯十年改因粮为均输,照旧粮额每亩加征六合,每石折银八钱,并加征银一分四毫九丝,全国上下合为三百三十万两,称为“剿饷”。

辽、剿二饷统共征收一千二百余两,于百姓而言自是严酷盘剥,反观明廷,压力亦不算小。迫于现实,考虑一味剿杀成本过大,崇祯在与阁臣、心腹讨论磋商后,最终定下“剿抚并施”的策略。

实际上,杨嗣昌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认定对于流寇,只有除恶务尽一条路。最初卢象升受诏北调,推荐候补人选时,杨嗣昌准备推荐第一人选的是现任四川巡抚、以酷烈著称的傅宗龙,但不想熊文灿走了宦官的路子内定了席位,他才临时改荐。

虽然表面上看杨、熊内外同气连枝,但二人的对付流寇的立场其实南辕北辙。熊文灿不善将兵筹谋,短于征战,故此从东南调任至人生地不熟的湖广、河南着实信心不强。崇祯十年九月,他在上任途中路过庐山,与善僧空隐和尚曾经有过对话。当时空隐直截了当说:“公误也。”并以“公自度所将兵足以制贼死命乎”、“然则诸将有可属大事、当一面、不烦指挥而定者乎”连问,熊文灿皆不能答。最后只能当着空隐的面跪在佛像前祈求“抚”策奏效,甚至表示若最终成功,愿意余生削发为僧。但空隐也摇头说出“吾固知公策必出于抚;抚之诚善,顾流寇非刘香比,慎之”的话。

熊文灿本希望以在福建招抚郑芝龙的经验继而招抚流寇,但这样的想法即便是被招抚的流寇,也嗤之以鼻。张献忠就笑着对部属说过“此欲芝龙我也”、“是欲刘香我也”之类的话。他能明白,对熊文灿的心思,杨嗣昌等人也不会瞧不明白。

所以,在朝廷方面主观与客观的双重压力下,熊文灿不可能做到对所有流寇一视同仁,尽数招抚,不得不接受“抚”中带“剿”的现实。但是这种“剿抚并施”的策略却没有一种统一的尺度或者标准,这也直接导致了当下各地主“剿”与主“抚”的管理,包括熊文灿在内各地巡抚基本上都是按照自己的主张分别去“剿”、“抚”。

换言之,一家流寇能否被朝廷接受招安,不靠别的,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私情门路。这也是当初赵当世选择接受张献忠的邀请的关键所在。过了这村没这店,那时候若不接受招安,很有可能就此错过机会。

相对的,流寇中有人被“抚”,就得有人被“剿”。随着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受抚,明廷取得了楚、豫间博弈的主动权,加之近期陕西的李自成亦势衰,明廷实无必要继续糜耗财力精力去招抚那些他们认为不太重要的流寇。更进一步说,在明廷的计划中,如马守应、罗汝才等辈,是要除掉的。

张献忠能降,马守应等又何尝不想降?但事实很残酷。

二月,混十万马进忠等部败于郾城。三月曹操罗汝才等十余家大败于光山、固始间。四月老回回马守应等部再败奔逃,马进忠本人头中一箭。四月马守应、马进忠等分别向湖广、河南方面官军请降,均遭拒绝。本月,河南方面复行进剿,马进忠等逃散,后会和唐县。自崇祯十一年伊始,尤其在刘国能、张献忠等投降后,马守应、罗汝才乃至小一级别的流寇票帅们都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很有可能遭到了抛弃,遭到了朝廷的抛弃,也遭到了昔日袍泽战友们的抛弃。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度对侯大贵面露凶光。他们不忿,他们忧惧。

既然一时半会儿降不了,那么为今之计只能继续抱团取暖。罗汝才自己降不了,又为防止手底下人被他人勾诱,分化军势、动摇军心,故下达了除他以外严禁所有人私自与官军接洽的军令。贺锦、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又如何不晓得这规矩,面对咄咄逼人的常国安,他们哑口难言。

当其时,常国安将刀沉沉放在桌案上,仿佛下了号令,左右兵士齐跨一步,似要将在座几人绳之以法。

岂料侯大贵忽然将手一立,喝止道:“且慢!”

常国安凝眉问道:“阁下有什么想说的?”

侯大贵回道:“山神庙远近数十里荒无人烟,形势全在老常你掌控中。既如此,又何必着急要将我几个请回营去。坐下再谈两句不打紧吧。”

常国安笑道:“我不着急,罗大掌盘子急。”

侯大贵撇撇嘴,呼口气道:“他是他,你是你,他急,你何必跟着着急。”

一听这话,常国安心中一震、瞳孔微放,但故做淡定道:“阁下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侯大贵笑笑,道:“向年在川中,听闻老常你是赫赫有名的摇黄十三家之一,无论实力、声望,都属上乘,本大有可为。缘何就抛却苦心经营的根基,执意出川了?”

常国安脸一暗,正想说“还不是拜你赵营所赐”,但转念想若这么说了,却是自认输了赵营一阵、矮了赵营一头,于是转言道:“形势有变,我也不过顺势而为。”

侯大贵“哦”一声,点点头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姓侯的粗犷,倒也明白这个道理。袁韬愚蠢刚愎,为他效力,不是老常你的格局。”说着,问道,“你前面提到‘形势有变’四字,我也觉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营当年若未见机行事,想来亦难有今日气象。”

常国安冷笑道:“论抓机会,无出贵营右者。”

贺锦抽冷子道:“你也不差。在川中是大掌盘子,来了湖广也是罗掌盘子面前红人。”

侯大贵知道贺锦等人性子直,怕几句下去双方又得急眼,立刻讲话支开,道:“老常客气。我这里有个疑问想听听你高见。”见常国安情绪尚属稳定,才接着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们都不必再提,只看当下楚、豫间形势,于诸家义军怎地?”

常国安闻言,看了看贺锦等人,这些人都侧头歪脑、闷闷不乐,略略思索乃道:“尚可。”

侯大贵道:“尚可?然而我适才与左金王他们交谈,听说形势不容乐观。”

贺锦忍不住道:“老常你也别睁眼说瞎话了。从河南流到湖广,短短几个月,咱们打赢过哪怕一仗?别的不说,只说你手底下的崽儿,年前万把人有吧?现在还剩多少?有没有三千人?倘这些都算尚可,那你的胸襟,俺佩服。”

李万庆、蔺养成、刘希尧听罢皆笑,蔺养成更端起酒碗道:“看不出老常还有这份气度。就凭这儿,我敬你一碗,为咱们往日的争执道个不是。”

常国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没说出话来。侯大贵说道:“我家主公虽说身份暂变,可实则仍心念诸家义军。近段时日各位兄弟日子不好过,他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常,咱几个都是兄弟,明人不说暗话。”

常国安默然不答。

侯大贵又道:“闯塌天、八大王、闯将先后皆降。遍数当前我义军,尚自坚持的只有闯王、老回回、曹操三大家而已。兄弟不才,略有些靠得住的渠道,陕西的闯王面对洪总督、孙军门等,内外交困,颇显狼狈,已有日薄西山的征兆。”对于李自成的情况,常国安、贺锦等人都多多少少有了解,知道他并没有诳言,各自点头。

“而回顾我楚、豫,义军连败,大老连降,元气已不复往昔。且官军增兵围攻甚急,在北有左良玉、张任学等,在南有许成名、龙在田等,俱久战名将,实非易与。形势对我义军而言,非但不是‘尚可’,而是“危急”了!”侯大贵唾沫横飞,“常言都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这起落胜败之数本来就难说。老闯王死后,我义军势渐衰,正该是偃旗息鼓、潜心蛰伏,一味逞强硬来,折腾这两年结果如何诸位也都看到了。”

常国安攒眉圆眼道:“阁下话里有话?”

侯大贵道:“几位都是聪明人,自知在下想说什么。”继而咽口唾沫,“大明合当该亡,只不过毕竟立朝二百年来年死而难僵。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强而反扑则我等暂退,这样才算明智。忍得一时,只需静俟其变,趁势而起,必见月明。”这些话,有很多都是从赵当世以及昌则玉等处听来学来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久了,耳濡目染间潜移默化,侯大贵自身的眼界和境界同样上升不少。

常国安良久不语,还是蔺养成心急,嚷起来:“八大王、闯将倒是能屈了。可就我等想屈也屈不成,如之奈何?”李万庆与刘希尧也各叹气。

侯大贵抬眼一看常国安,对方没说话,便提振了声音,将头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奉命来承天府与众兄弟相见,怎能不带礼物?”说完,以目示意李延朗。

李延朗紧抿双唇,立刻摘下腰间行囊,从行囊内取出一绸缎包裹。

“这是”贺锦等人面面相觑。

李延朗继续拆开绸缎包裹,绸缎铺陈开,众人齐望过去,只见里面包着的,却是一沓手折。

侯大贵这时霍然起身,对众人抱拳,洪声道:“我家主公念旧谊,已为诸位请下朝廷赦免。这些全都是空白告身,已经盖好了朝廷各级符印。现各位只需轻轻点个头,一眨眼功夫,将各位名字填上去,各位从此便是大明朝敕封的官军了!”

话了,满座皆惊。

侯大贵转对常国安道:“老常。我家主公公私分明,不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也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你既然到了这里,便是有缘。世事难料,一切随心而动,又何必拘泥不化,强要为那罗汝才卖死命,奔那无路可走的前途!”

常国安口干舌燥,身子微颤,数次欲语,可就是说不出话。

侯大贵叹口气道:“罗汝才纵横江湖十余年,早有自己一票兄弟。老常你再卖命,难免是个外来户。与其挤破头去争那一席之地,还不如为自己拿个主意。”

这实在算诛心之言,想当年在袁韬手下,常国安日夜忧愁的一个核心因素就在于自己非袁韬嫡系。即便凭着实力能取得地位,但袁韬始终难以彻底信任他。信任与否,不在于表面,而在于感觉。而长期合作乃至相扶相依的来源就在于信任,没有信任,仅是利用关系,人心难安。

同样的,常国安很清楚,罗汝才之所以用他,只不过看上了他心思缜密、善于领兵的才干。要说核心机密与决定性方针,是从来不会邀请他参与的。被当成工具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常国安不踏实。但若是能归附朝廷,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他不必再为了苟活而依附任何人,纵然偶尔要依靠别人,那也只是在拥有独立性前提下的合作了。

庙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酥雨,庙顶残破,细雨凝在瓦上,顺着缝隙滴落至庙内众人围坐的桌案上。几滴打在常国安的刀上,侯大贵瞅了瞅静立不言的常国安,轻咳一声,伸手去拿那刀,余光中常国安的脸明显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阻止。

“刀是好刀,可别被雨水打湿锈蚀咯。”

侯大贵故作淡然,“咣梆”将刀从桌上拿起,递给常国安。常国安双目紧紧盯着那刀,犹豫片刻,伸出了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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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外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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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楚北地面气温骤升,炎炎烈日高悬数日后气温转为闷热。依照以往的经验,不日暴雨即来,是入梅的预兆。

纵然迎面风吹不绝,可坐在马背颠簸只小一会儿,身着薄衫的傅寻瑜浑身上下就已湿湿黏黏的颇不舒服。又驰片刻,前方一匹青马上的骑士回首对他挥了挥鞭,他望见远处林木间立有一座小亭茕茕独立,心下慰然,旋即加紧催马。

马至近前,傅寻瑜始才发觉,这亭并非给旅人游客歇脚用的凉亭,而是与几排拒马鹿角建在了一起。亭外尚有七八个茅草棚,均自垂着布帘,再看拒马鹿角前后或立或坐的带甲兵士们,便可猜知这些草棚当是他们的居所。

众多的拒马鹿角将官道堵塞得严严实实。青马骑士牵着马,走上去和一名坐在大樟树下纳凉军官交谈数句,那军官便吆喝一声。傅寻瑜还未及反应,在几名兵士的拖拽下,拒马鹿角分出条缝,那青马骑士返回身来,道:“傅老弟,这边请。咱们去亭里坐坐。”

二人入亭坐定,但听那军官再度吆喝,拒马鹿角重归紧密。傅寻瑜顾视须臾,问道:“老吕,这卡子是你们营里设下的?”

那青马骑士点头道:“朝廷不养,八大王自立关梁征税,以资军需。兄弟别看这小小一卡,却是咽喉要道,一日下来,获利不少。”接着道,“贵营所在鹿头店亦是通衢,当可效此法。”

傅寻瑜点头微笑,并未多说。

两名兵士奉上茶水瓜果,那青马骑士悠闲地吃了口茶,道:“此去谷城已不远,林大人明日才到。咱们只需骑马慢行,暮前抵达无虞。”

傅寻瑜道:“我听闻林大人似乎对八大王颇有微词,如今却又愿来谷城,好些耐人寻味。此中原委,还望吕兄赐教。”

这被称为“吕兄”的青马骑士名叫吕越,是张献忠麾下的一名将佐。又因粗通文墨,故而虽是后附的新人,却也颇受重视,亦知晓些关键消息。而傅寻瑜则算赵营的老人了,他是四川蓬安县人,本在家耕读,但崇祯八年赵营第一次入川时被郭如克掠入赵营,从文书做起,多立功劳。何可畏在赵当世面前推荐过他多次,赵当世后来找他交谈,也觉是个人才,便逐渐委以重任。

因秉承着“广结援”的方针,赵当世让何可畏与王来兴在营中仔细挑选了一些适合的人选,作为使者代表赵营外出与各色人等结交,傅寻瑜就是其中之一。往日,外交事关重大,赵当世一般都亲力亲为,但发展至今,赵营的触手已经广布无数,只凭赵当世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事无巨细亲自参与,更何况还有军务、内政等百事缠身。此外,此前用将官临时担任差遣外出会晤谈判的权宜之计也不能长久,毕竟赵营今非昔比,任职的军官们也身负重任,长时间外出耽误军事不说,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损失巨大。所以,遴选出专人负责外事,势在必行。

赵当世的计划是在近期抓住军改的尾巴,再成立一个新的“外务司”,专事外交,但具体人事尚未确定。所以这次分派各个“外务行人”外出,也有考察他们才干、唯才授职的意图。似南下联系各路流寇渠首这样的任务有些特殊,因此依然委任给了侯大贵与李延朗。“外务行人”们此次各奔东西,肩负的任务相对而言没那么凶险,比如傅寻瑜,他就被派往谷城的张献忠西营驻地,参与明日湖广巡按林铭球对西营的劳军巡视。

张献忠之所以能顺利归顺朝廷,其实靠的全是熊文灿与陈洪范的担保。只凭他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难以得到湖广地方官的支持。

何可畏受赵当世的指令,调查过张献忠养军的方式。设卡征税是其一,谷城地处南河、沔水及汉水交会处,张献忠于此“立关于河,榷税为饷。月数千金”。其二便是强行接收襄阳乃至附近州县西营能触及到的田亩租赋。其三则是派出部队,直接向乡绅、官宦征收粮饷,但凡抗拒者,皆严惩甚至杀头。这些方式虽能短期获利丰厚,但毕竟太过粗暴跋扈,也直接导致张献忠与湖广地区从小到大的地方官都势同水火。这和赵营“顺朝廷”的方针背道而驰,赵当世绝不会效仿。

援剿总兵左良玉、湖广巡按林铭球以及郧襄分巡道王瑞旃曾劝说熊文灿对张献忠“诱而诛之”,但熊文灿总归觉得“杀降不祥”。又劝按“随征、归农、解散”处理西营,同样不了了之。故而坚持“带刀而耕”的张献忠与这些人不和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亭中微风轻拂,衣衫渐干,傅寻瑜体会到一丝清凉快意。那边吕越说道:“湖广的大人们都视八大王为猛虎,岂不知八大王心怀苍生,进谷城非为其他,全为保数百里之平安。”又道,“八大王派人四出张榜,上言‘本营志在匡乱,已逐闯兵远遁,本营卸甲归田’,心之善之诚,由此可见!”

傅寻瑜闻言心中暗笑,想当初朝廷安排张献忠的驻地并非谷城,是张献忠趁着知县阮之钿未到任,雨夜袭城,并以兵据城四面,终迫朝廷承认了既成事实。吕越冠冕堂皇的言辞下,对这些情况倒只字不提。

“傅兄说林大人对八大王有偏见,岂不知数日前,我营截获书信一封,更见人心险恶。”吕越语气慢慢变得激动,但脸上还是强装怡然。

“哦?愿闻其详。”

“此信是湖广余军门写与熊制府的,上言‘谓献忠恶已有端,可先未发擒也’云云,令人心寒!”吕越捏着瓷釉茶杯说道,“八大王极尽委屈,写信一封询问郧阳戴军门事由,彼等终归做贼心虚,语塞难答。”话中“余军门”即湖广巡抚余应桂,“戴军门”则是郧阳巡抚戴东旻,他们一直都以强硬姿态对待受抚的流寇。

傅寻瑜佯叹道:“我等诚心归降,岂能忍此不实之疑。”

吕越越说越来劲儿,接着道:“不单余军门,傅兄可知,河南张总兵、陕西孙军门也都私下密图八大王。若非八大王持身自正,只怕早像那岳武穆,给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河南总兵张任学曾劝熊文灿“以勤王为名,出其不意”,缚杀张献忠。孙传庭也对招抚张献忠大不以为然。张献忠凭借着与陈洪范与熊文灿的关系,才能了解到这些情况。

傅寻瑜不禁又想到数日前赵当世与陈洪范接洽的事。张献忠招安的推手是这两人,他们和张献忠实则已经绑在了一起,然而等到招安后他们才发现张献忠没有想象中的好控制,张献忠始终坚持“不奉法,不放兵,不应调,不入见制府”的四不原则,最直观的体现就是熊文灿几次命推官程九万前往谷城调兵,“屡檄从征,不应”,“及调其兵,三檄不应”。熊文灿心中的慌乱可见一斑,而他又无法转而制裁张献忠打自己的脸,所以能做的,只有扶持诸如赵当世这样的人,以为制衡。

回到谈话中,吕越继续道:“事不过三,八大王做事先礼后兵,而今对面逼人太甚,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傅寻瑜心中一动,问道:“八大王却待怎的?”

吕越应声道:“在外有熊制府,在内有薛”说到这里,却猛然想到什么,戛然而止,看了傅寻瑜两眼,哼哼道,“总之河南姓张的,陕西姓孙的,湖广姓余的,一个都别想落得好处!”

傅寻瑜暗暗点头,脸上不动声色。他这次去西营,随见林铭球为次,最主要的还是探听西营虚实以及安抚张献忠。这吕越是他老乡,又是个急性子,只与他交谈了这小段时间,在有心者听来早已是收获甚多。

吕越没有发现傅寻瑜表情的微妙变化,想起头前的话题,道:“傅兄问林大人这次为何不计嫌隙来我西营?具体缘由我亦不甚明了,想来或许与月前包大人在谷城的不欢而散有关。”

“包大人”傅寻瑜嘴中轻念,仰头望向亭外郁郁沉沉的天。

这个包大人指的是“兵部职方主事”包凤起。张献忠投降后不久,熊文灿要求他将部队精简成最多两万规模,但张献忠不允。而后熊文灿就向朝廷禀报,朝中派了包凤起来西营阅兵,阅兵完毕后包凤起却没有按照明军惯例赐给赏银慰劳。张献忠因而大怒,质问包凤起的同时在检阅台下垒砌柴火,要将检阅台付之一炬。得亏明治院都御史李成章极力劝解方罢,但张献忠因此事与朝廷到底弄得很不愉快。而林铭球最近巡视到楚北,来西营走一遭,未始没有替朝廷纾解误会、探听西营虚实的意思。

“世间不平,内外强敌无计,但八大王却从无抱怨,一心砥砺前行。如此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天下又有何人可以匹比!”吕越边说,边将手中刚满上的一碗茶水饮尽,一脸的敬佩神往之色。

傅寻瑜笑道:“八大王英明神武,吕兄亦栋梁之才。主臣相辅相依,当真有鱼水之谐。”

吕越尴尬摇头道:“傅兄可别取笑愚兄了。论栋梁,偌大西营哪里容得下我。”

傅寻瑜故作惊讶道:“吕兄何必如此谦虚!”

吕越回道:“八大王求贤若渴,进谷城伊始,先后迎娶了丁举人之妹、敖生员之妹为妻,并安家于松江知府方岳贡私宅,以示重学重儒,传为佳话。更礼贤下士,引得楚北俊才争相投靠效力。其中有四人最为出挑,人言有皆有管仲、范蠡之才华。”

傅寻瑜有意追问道:“是哪四位?”

吕越道:“八大王帐前四席,称四先生。东席潘独鳌潘先生,出身应城举人;西席徐以显徐先生,出身谷城诸生;北席王秉贞王先生,出身谷城举人;南席薛正贤薛先生,韩城人。此四者,均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机。与他们相比,愚兄真是燕雀、蝼蚁,微不足道。”

正说间,道旁飘起一道烟尘,傅寻瑜移目过去,但见八骑不期而至,在拒马鹿角前勒马横缰,一派不可一世的气色。那本悠然坐在樟树下的西营军官见状,与兵士们当即屁滚尿流,手忙脚乱上去开路。

傅寻瑜知此八骑必也是西营显贵,问吕越来历。

吕越红光满面,自豪道:“此八人皆八大王义子。前四骑,年纪大些,称‘四虎’,分为张国宁、张四虎、张可继、张惠儿。”咽口唾沫,续道,“后四骑年纪小,都是少年,称‘四龙’,分别是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

傅寻瑜点头抚须,叹道:“虎父无犬子,今日大开眼界。”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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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外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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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重视骑兵,编有骑兵三千倚为军中柱石。每每训练均会亲自参与操演,每名骑兵需与十名步兵或棍手搏斗,一旦失误,将受到严惩。这些骑兵由是精悍异常,张献忠本人也不止一次夸口说过自己只需要这三千骑就足以纵横天下的话。

驻军谷城后,张献忠将三千精骑分为四营,分别以肱骨勇将担任营将。当下的四营将为张国兴、张四虎、张可继与王复臣。除王复臣外,其余三营将均是张献忠义子,而其中张国兴原名王国兴,诨号“三鹞子”,只比张献忠小三岁,历来被认为是西营第一猛将。他为人素号“勍骁暴桀”,因怒鞭鞭挞兵士也是常有的事,面对他,那军官以及兵士们会遽而慌乱也就不难理解了。

鹿角拒马分开,以张国兴为首的八骑踏起飞尘弥散半空,只听几声吆喝,骑士们却没有纵马飞驰出去,反而点住了马蹄,驻马原地,先后朝亭中望将过来。

吕越给傅寻瑜使个眼色,两人立刻起身迎出亭。居于最前的张国兴傲跨马上,睥睨二人并不发一语,反倒是身后一骑慢步上来,骑乘的年轻骑士发问:“兄台可是吕指挥?”吕越在西营任职指挥使,那年轻骑士有点印象,由此发问。

吕越清清嗓子拱起手道:“正是。王营将营中指挥吕越,见过诸位少将军。”

傅寻瑜这时看清那年轻骑士,倒颇是面熟,是数月前访问过赵营的张可旺。吕越介绍道:“这位是赵营来的客人,要参与明日劳军仪式。”

张可旺笑笑道:“原来是赵营的贵客,在下倒是失礼了。”举手投足间泰然自若、温和有度,年纪虽小,但相处着却似比那飞扬不羁的张国兴等更加成熟。

傅寻瑜笑着对他点点头,吕越问道:“不知几位少将军今日济济齐聚,欲往何处?”

张可旺回答道:“我几个各有任务,不过暂时顺路同行罢了。三哥他们要去河西的几个村堡,听说那边有些宵小之辈暗中诽谤义父,十分险恶。”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另外三名年轻骑士,“我则与定国他们去城西郊的军械坊,那里不久前刚铺张开,义父要我几个去盯梢着些。”

张献忠既依靠强夺暴敛积聚了不小的财富,便开始补充军需。一方面广散专员前往各地采办粮草及必需品,另一方面则在谷城附近的山谷中兴建了许多作坊,自行生产军械。赵营暗中探查过,西营目前已经具备打造三眼枪、狼牙棒以及各色弓弩刀剑的能力了。

吕越点头道:“事体重大,非各位少将军不能担负。八大王有各位扶持,如虎添翼。”

张可旺笑道:“也少不了吕兄这样的全才辅佐。”

谈论至此,张国兴等似乎开始不耐烦,先是打了几个鞭花,而后又喝了两声。张可旺便不再多话,客套几句话随机告辞。

目送八骑远去,吕越道:“傅兄,咱们回亭吧。”

傅寻瑜摇头道:“我看咱们还是继续赶路为好。到了西营,面见八大王,还有一番事要做。”

吕越应道:“也罢。这天阴得紧,在亭子里越坐越凉,再耽搁没准儿还得给雨淋喽。”

于是二人复跨上马,吕越见傅寻瑜若有所思,便问:“傅兄在想什么?”

傅寻瑜回过神,笑道:“无他事。只是才遇贵营俊彦,有些艳羡。”

吕越乃道:“四虎四龙,皆是八大王众多义子中的翘楚。而八龙,尤受八大王宠爱。我西营后继有人,的确令人欣慰。”

“四龙”傅寻瑜暗自默念,又想到适才的张可旺,不由点头。

数日后,襄阳城西檀溪湖畔陈洪范私邸。

陈洪范今日邀请了楚、豫两地的众多名流雅士赴宴,赵当世才将缰绳交给陈府马倌,朱门前便有人招呼过来:“赵大人,你可算到了。”

赵当世闻言看去,却是左思礼。

“可巧了,左先生也在这儿。”赵当世微觉讶异,陈洪范当日书信上并未提及左良玉方面也会派人赴宴。但转念一想这恐怕就是陈洪范与左良玉行事的老辣之处,派这左家老人且有身份的人来檀溪湖,不是左良玉亲至胜似左良玉亲至,也少去了旁人的口舌。

负责接引的名叫马廷实,是陈洪范手下副将,两人之间有裙带关系,算是连襟。陈洪范没在门口,想必是已忙着在府内招待其他贵客了。

赵当世与左思礼一起走上去,与马廷实攀谈几句。赵当世与左思礼背后的左良玉都是当下楚豫最具分量的实力派,马廷实不敢怠慢,亲自带领二人去往赴宴处。在门口接引的工作则暂由陈洪范另一个亲信徐启祚负责。

马廷实在前带路,却没有入府门,三人边走边谈,赵当世才知道,今日宴会场地另有他处。不在府内,而在檀溪湖西北小坡上的馆舍。

沿着檀溪湖隅隅而行,小径上铺满了卵石,两侧亦栽种有细碎的花草。左思礼笑道:“陈帅当真是雅人。这修饰的玲珑心思我等是见所未见。”今次既是陈洪范做东,左思礼的言语中更加尊崇,果然几声“陈帅”出口,马廷实听得是心花怒放。

马廷实双眼笑眯眯成月芽也似,道:“到了馆舍,那里才叫一个标致。二位拭目以待。”

又行了不多时,终于到了一座临崖小亭。早有陈府的奴仆们候在那里接引,他们甚是聪明伶俐,知三人走了很久,赶忙上来将早已备着的冰镇酸梅汤等端上来。

赵当世喝了碗冰酸梅汤,顿觉舒爽无比,问马廷实道:“其他的大人们都到了吗?”

马廷实客客气气回道:“湖广巡按林铭球林大人、襄阳府推官邝曰广邝大人、襄阳知县李大觉李大人及襄阳府守备游击黎安民黎大人这几位都到了。还有些贵客尚在路上。陈帅让在下先带二位去住处安顿休养,之后再行相见。”

赵当世笑言一句:“林大人动作倒快。”几日前林铭球去巡视谷城的西营,赵营派了傅寻瑜去随行检阅。赵当世出营前傅寻瑜尚未归来,如今林铭球既然已经到了襄阳,说明傅寻瑜当也在归途上了。

马廷实颇有几分自豪道:“陈帅人缘广达,我看这湖广地面能撑起这么大宴席场面的,别无二家了。”

三人继续动身,聊不数句,到得檀溪湖北侧的黄龙潭。

陈府别馆的客房设在黄龙潭不远处的一片平地上,名字唤作“桃花源”。时值六月,栽满宅院四周的一株株桃树上都盛开着桃花,朵朵赤中透白,玲珑娇艳,这成千上万的桃花重叠掩映在一起,远远望去恍若红霞。一条卵石小径蜿蜒穿行其中,走在上面,四顾纷乱锦簇的桃林,当真会有一种走入“桃花源仙境”的奇感。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眼见身处于如此美丽的桃林之中,赵当世情不自禁感叹一句,“之前不解曹子建为何以桃花比拟佳人容貌,今日见此情此景,方知其用词之精。”

左思礼附和道:“是啊,看来传说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又道,“赵大人武勇非常,不想对这诗词歌赋也有一手。真是全才,令人钦佩。”

走在一边的马廷实这时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桃花源’之宅是西营的张大人上个月新建,就是看中了此地风水风光。他立此精美楼宇,正要报我陈帅过往的恩情。”说完,胸脯高挺,更显得意。

一听这地方是张献忠建的,原本醉心于旖旎美景的左思礼陡然色变,一张刀削脸登时严峻异常,嘴唇也是紧紧地抿上了。

马廷实见此,面现奇异,还未出口询问左思礼自己是否有服侍不周之处,赵当世已是轻轻一笑道:“张大人也是妙人,果然匠心独运。此地临山傍水,更兼有着桃林锦上添花的妙处,能在此地住上几晚,也是我辈的福分。”

他这一句称赞分了马廷实的心,马廷实微笑道:“赵大人过誉了。这檀溪湖的湖光山色虽美,却也仅限于一隅。赵大人是见过场面的人,这样的景致想早已见怪不怪。”他回应奉承赵当世之余,已将左思礼变脸一事撇到了一边。

宴会的馆舍更在远处的坡上,当下这桃花源的宅院乃是个三进的大宅子,据马廷实介绍,林铭球等人住在三进内的西面厢房,而左思礼与赵当世等人则被安排住在东面厢房。

左思礼与赵当世分别入房,马廷实跟在后面道:“二位先休歇片刻,等会儿陈帅那边会另派人来请二位去赴宴。”说完后,自行去了。

赵当世入房闭门,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听有人敲门。赵当世起初还以为是左思礼来找自己闲聊,但同时又听隔壁有物什跌落声,明显左思礼未出房门,心中一疑,转去开门。

房门一开,大吃一惊,竟是陈洪范不速而至。

“兄长怎么会在这里?”赵当世讶异道。

陈洪范道:“我的宅院,我难道就来不得?”说着压低声音,“且不与你说笑了。距宴席开始还要一个多时辰。在这期间,有个客人想见你。”

赵当世心中一动,道:“难不成”

陈洪范微点头道:“此你我预料中事,事情成与不成,全看今日。”

赵当世谢道:“兄长恩德无以为报。此事若最终成了,小弟往后赴汤蹈火皆从兄长。”

陈洪范摇摇手:“你我一心,何必见外。”又道,“你随我来,那人已经在桃林中等候,万不可怠慢了。”

赵当世应声道一声“是”,二人掩门而出,步入桃花潭的密密桃林中。兜转片刻,到得林中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摆有石桌一张,石凳四个。其中一个石凳上,却早已坐了一中年男子。

赵当世见那男子周身穿戴虽是干净素雅,但眉宇间隐隐有股贵气,毫不犹豫,大跨步上千半躬行礼道:“小人鹿头店参将赵当世,拜见襄王殿下。祝殿下福体安康、千秋永享!”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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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外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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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摇曳,几片淡粉小瓣掠入赵当世杯中,赵当世不以为意,饮酒如常。陈洪范皱皱眉道:“贤弟,何故不将桃花瓣除去。”

赵当世爽朗笑道:“桃花与酒正是良配,二者相适相宜,更添滋味。”

襄王朱翊铭轻袖一振,颔首道:“赵大人说的在理。桃花本便可以酿酒,古人《国经本草》中便说采新鲜桃花浸酒,每日一饮,对驻颜大有裨益。本朝典故《普济方》亦说‘三月三采新鲜桃花,以上等白酒浸泡,日后服。久服,可除病益颜’。我府窖藏中就不乏桃花酒,即日便差人给二位抬去几坛品味。”

朱翊铭年逾四十,但双眼炯炯有神,脸颊玉润冰清,体态健硕颀长,精气神观之仿佛二十来岁的少年,想必平日里对这颐精养气的一套很有造诣。而且他说话轻柔舒适,言语谦逊,话里行间从不以“本王”、“孤”等自称,反与赵当世、陈洪范一般自称“我”、“余”等,令人颇感亲切。

陈洪范张嘴笑两声道:“二位读过书有涵养,衬出我老陈粗人一个,惭愧惭愧!”

朱翊铭连忙道:“陈大人说哪里话。若非你坐镇襄阳,今日何来此悠然闲暇。似我等只会风花雪月、吟星颂柳,纯属凑趣的把戏,中看不中用。”

赵当世亦道:“小弟不过会些雕虫小技,入不得兄长法眼。兄长以一人之躯,成我楚北定海神针。这份威严与气度,小弟才是望尘莫及。”

陈洪范叹口气道:“掐指一算,陈某来襄阳也有近半载。愧无尺寸之功,反而常让王爷费心,太不称职。得亏王爷宅心仁厚,从无指责,否则即便陈某长了张槐树皮厚的脸皮,蹉跎至今,怕也羞破了。”说罢,与朱翊铭碰杯对饮。

饮毕,朱翊铭道:“陈大人严于律己、克己奉公,小王着实佩服。实话说,这半年来若无陈大人尽心守护,这襄阳只恐早成虎窟狼穴。”

赵当世连声附和道:“不错。兄长砥砺德行早有美名,小弟素以兄长行事准则引为圭臬。兄长切莫妄自菲薄了。”边说着边想陈洪范这人果真有一手,虽说把持着襄阳上下城防守备,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但能让堂堂襄王都这么给面子,也着实有些手段。

有奉承话下酒,虽只小酌了几杯,陈洪范却已是红光满面,他又敬了朱翊铭一杯,道:“王爷赞誉实不敢当。纵有陈某不遗余力,但襄阳之所以能固若金汤,尚有他因。”自己喝了一口,面朝赵当世,“譬如赵贤弟。他在枣阳,与陈某互为犄角,平日并肩协力,震慑群丑,有他一份大大的功劳。”

朱翊铭双眼微瞪,使劲点头道:“赵大人的风采我早有听闻。今日赴宴,听说赵大人也在,便请得陈大人为媒,联我二人之谊。”

赵当世听了这话,暗自欣喜,朝陈洪范看看,回话道:“赵某亦久闻王爷贤王美誉,恨军务缠身,不然说什么也得抽身拜访。”言及此处,轻咳一声,“然而日前曾与世子爷相见只觉其人钟灵毓秀、超凡脱俗,令人讶异。不过如今得见王爷,方知凤父麟子果有其事,当初讶异顿消。”他有心将话题引到朱常法身上,果然朱翊铭的表情登时就变了。

“唉,常法这孩子”朱翊铭吁口气,“他将事情都与我说了。倘不是赵大人及时出手,这孩子恐怕早已成了孤魂野鬼的下酒菜。”看得出,朱翊铭对朱常法很溺爱,以至于言语中丝毫没有对朱常法擅自出城的冒失举动有任何指责,“小王之所以定要见赵大人一面,亦是为了及时表达感谢之情。待今日宴会罢了,必择吉日请赵大人来敝府正式道谢,还望大人赏光。”

赵当世忙道:“王爷折煞小人。能为王爷、世子爷解忧纾难,是小人的福分。”

陈洪范说道:“我这老弟早年受人蛊惑,走了弯路。其实最是忠肝义胆,不止一次与我说过往后当对朝廷肝脑涂地以报恩德的话。如今看来,言行一致,是真君子。”

赵当世低头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朝廷不以赵某鄙陋无状,特下赦令。赵某怎能不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洗心革面,为我大明江山粉身碎骨呢!”

朱翊铭肃道:“赵大人的忠心,我能体会得到。就华清郡主,也曾多次赞扬你的品行。”起初,对赵当世,朱翊铭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架不住朱常法与华清三天两头耳边风总吹,潜移默化中,不由得对赵当世心生好感。

话聊到这里,有陈洪范在旁推波助澜,赵当世一跃成为了话题的中心。陈、朱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将赵当世捧上天,赵当世却知,必是朱翊铭有求于己,故而先行示好。因此对于种种好话,也就稳坐钓鱼台,收之不却了。

不知不觉,三人坐谈已有多时,有奴仆碎步上来,与陈洪范附耳说了几句。陈洪范心中有数,感觉时候差不多了,便将话锋一转,道:“襄王殿下是贤王,赵贤弟是忠臣。人言英雄惺惺相惜,有缘千里来相会,诚不虚也。”又道,“襄阳地面安稳与否,不单在我陈某,也在二位鼎力相助。我三人同心同德,方可保一方太平。”

赵当世举杯道:“兄长所言甚是。”

陈洪范与朱翊铭对视一眼,乃道:“然而当下,王爷却有些烦心事”说着,转看赵当世。

赵当世立刻探身问道:“哦?贵如王爷也有摆不平的烦心事?”

朱翊铭这时叹气道:“正因我的身份,有些事才不好摆平。”

陈洪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贤弟不必讶异。”转而问询,“贤弟既然负责协守襄阳、南阳,不知这半月以来,有未发觉些异样。”

“异样?”赵当世略微沉思,而后故作醒悟,“兄长指的,难不成是近期突增流寇的事?”

陈洪范一拍手道:“正是!近期襄阳府内流寇袭击日益频繁,这些流寇数量甚多,分为无数小股行动,十分狡猾。已有许多地方遭其众荼毒了。”这话说出来,朱翊铭的脸色明显一苦。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听闻近期回贼等麇集南阳,而曹贼等亦从河南流入承天府等处,南北皆近襄阳,襄阳府贼寇猛增之因或许与此有关。”

陈洪范点头道:“无论是何原因,现下襄王殿下的产业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赵当世双目圆睁,诧异道:“王爷的产业?”

朱翊铭自重身份,没有回答,陈洪范替他说道:“王爷贤良,在襄阳府乃至周遭州县产业颇繁。贼寇一起,波及最多的,即是襄藩。”

有明一代,宗室亲藩一直是国内最顶级的地主阶层。最开始,宗藩的收入主要来自禄米以及皇庄两项。禄米的支度经历洪武、嘉靖两朝的先后缩减,数额有所下降,但因宗室人口的迅速增加,朝廷总的开支实际上是日趋繁重,以至于无力支付。譬如嘉靖三十二年,户部尚书梁材就曾指出“天下岁贡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各处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这样的事实,禄米对于朝廷的负担之重由此可见。

然而相较之下,大部分宗藩赖以为生的手段还是皇庄。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赐给宗藩们一些无粮之地自给自足,如草场、河滩等。但往后经历建文、永乐等到了英宗朱祁镇时期,宗藩们或赐或请,已然兼并土地无数。纵使天顺、弘治二朝三令五申,不许宗藩们再强占民田,然而“奏献不绝,乞请愈繁”,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时人甚至惊呼有“若复如此搜刮,民田皆变为王庄矣”的言语。

襄藩是湖广数一数二的强藩,即便没有福藩“中州之地,半入藩府”那么夸张,但在襄阳、南阳、德安、承天、荆州等府依然保有数量巨大的膏腴田地,尤其襄阳府的田亩租赋是其中的大头。这些田地皆需佃农与雇农耕作,流寇一起,这些人或死或逃,荒芜了田地,自是对王府造成很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时至今日,宗藩的触手早已伸向了其他产业。明初,在赐给宗藩田地的同时,偶尔会视情况加赐他们湖池鱼课补贴用度。此项制度首开于朱元璋,洪武五年,秦王就获赐湖池鱼课岁米九千二百石,晋王、燕王各三千石。永乐年间,朱棣将在赐田外加赐商税定为惯例,以此拉拢人心。源头一开,各地宗藩利用资本强行介入商业获利的事便日增难遏,乃至于“占守水陆关隘,抽分财物”等等。更有甚者,一些强藩插手当地盐铁专卖,牟取暴利。尤其在万历朝,因神宗宠爱福王,所以对户科给事中姚宗文、大学士方从哲等人规劝禁止藩王染指盐铁置若罔闻,于是其他诸宗藩也随后纷纷效仿。

襄阳地理位置极佳,襄藩的收入一半来自于租赋,一半来自于商业。陈洪范当下细细讲述了襄藩在襄阳、枣阳、南漳、宜城等地开设的钱庄、典行、盐店、鱼舱诸行业,赵当世听在耳里,喜在心中。

那日与陈洪范私晤,为解决赵营缺粮困境,陈洪范提出一策。归根结底还是做那监守自盗的勾当。后来赵当世令郭如克将功补过,布置的任务就是要他广布兵马,伪装成流寇四处袭击襄藩在襄阳府内的产业。最后结果表明,郭如克做的很好,既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也成功引起了襄藩的恐慌。再加上陈洪范的煽风点火,本就因朱常法与华清对赵当世印象不错的朱翊铭自然而然会想到寻找赵当世帮忙。

不过赵当世稳得住性子,先问:“不知兄长对此事如何看待?”

陈洪范抚须说道:“不过些铤而走险的小蟊贼,本微不足道。只是行踪不定、神出鬼没,令人头痛。”又道,“按理说,王爷的事,陈某责无旁贷。然而陈某需要护卫襄阳城,一旦分兵四散,难免导致城防空虚。如今群贼虎视在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泰山之责在身实在难以兼顾他处,还请王爷谅解。”

朱翊铭摇摇手道:“陈大人说哪里话。小王也是明事理的人,事业再重,重得过家族?陈大人保卫襄阳,就是保卫小王家人。道谢还来不及,怎会责怪。”

陈洪范动容道:“王爷深明大义,陈某感念之至。”旋即道,“坐视襄阳四面,可恃者寥寥无几。但却有我赵贤弟在,王爷可无忧矣!”

朱翊铭一挑眉道:“此话怎讲?”

陈洪范看着赵当世道:“我赵贤弟现为协守襄阳、南阳的鹿头店参将,主责便是守土保民,无论襄阳、枣阳还是宜城,皆在他翼蔽之下。”说完给赵当世个眼色。

赵当世立刻接话道:“近日未能及时拜访王爷,还有一因。受附近各州府大人所托,赵某都将精力花在了扫灭山寇水匪上。世子爷便是赵某在一次进剿中救释出来的。如今枣阳至随州一线匪寇荡平,商旅游人来往复炽,算有赵某不大不小一份功劳。”

朱翊铭赞道:“赵大人智勇双全,名不虚传。”

陈洪范趁势又道:“不要说这些小贼小寇。上个月,赵大人还曾派人去唐县痛击回贼,斩其悍将。回贼、曹贼等巨寇闻赵贤弟之名,亦要丢盔弃甲而遁。如果说河南有左帅坐镇,那么我看这湖广,就要首推我赵贤弟喽。”

赵当世低头道:“兄长谬赞,赵某只是尽心竭力罢了,哪敢多想。”

陈洪范正色道:“贤弟何必过谦。要我说,襄阳匪患虽重,贤弟要压下去,还不是反掌观纹般容易。”再对朱翊铭道,“王爷,陈某别的不敢说,贵藩产业交付给赵大人看护,陈某敢保证往后再无半点危险。”

朱翊铭叹口气道:“我有此意,但只怕赵大人军务繁忙,无暇顾及。”

赵当世振声道:“楚北以襄阳为重,而襄阳又以王爷为大。我赵某既然担负拱卫襄阳的重任,若坐视王爷受难而不顾,岂非行那舍本逐末、事倍功半的愚行。”

陈洪范接着道:“赵大人忠贞天地可鉴,对王爷也是一片赤诚,王爷大可不必顾虑。”更道,“王爷试想,滋扰贵藩产业的可不止那些个小蟊贼。要消谷城之患,非赵大人不可为。”

这一句直接打中了朱翊铭心底最担心之处。谷城之患为何者?西营是也。张献忠劫夺各处州县甚至左良玉产业的事他早就知道,虽说自己目前和张献忠并没有完全交恶,但未雨绸缪对于家族总是有利无害的。在楚北,虽有陈洪范庇护,但到底心里不踏实,要是再拉一个强力人物支持,无疑保险许多。因此他沉思片刻,俄然起身举起酒杯道:“在这襄阳,我最信陈大人。赵大人美名远播,又受陈大人推荐,我更有何择!”

赵当世、陈洪范亦不约而同起身道:“王爷信任没齿难忘,今后敢不为王爷赴汤蹈火!”

三人碰杯饮白,相继坐下。

又喝几杯,赵当世忽然长叹一声。

朱翊铭问道:“赵大人?”

赵当世满面忧愁道:“能为王爷效力,赵某自义不容辞。只是,这其中,倒还有个难处。”言讫,自顾自喝起了闷酒。

朱翊铭沉默少许,乃道:“赵大人的难处,莫不是粮秣?”

赵当世抬首盯着他道:“王爷已经知道了?”

朱翊铭点头而言:“贵营的事陈大人此前已经与我说过了。”继而道,“赵大人既真心实意帮助我藩。我藩又怎能让赵大人劳而无获呢?只要赵大人点头,我藩中愿意提供粮秣五万石,以表诚意。”

赵当世听罢大喜,转看陈洪范也正对自己微笑点头。心思这陈洪范固然经常大言炎炎,关键时刻倒也算是真靠得住。朱翊铭能直截了当报出五万石粮草的筹码,说明陈洪范私底下早与他沟通过多次。路子走对了当真比一味苦干蛮干来的实在,自己这个码头拜的的确划算。这么一想,更坚定了他早前外务需得与内政、军事并重的想法。

赵当世拱手道:“王爷恩情,赵某感激不尽。这五万石粮秣,用以暂缓我营燃眉之急。待秋后我营田亩收获,自当奉还。”

一言既出,朱翊铭与陈洪范相对微笑。尤其是陈洪范,他替赵当世争取到五万石的粮秣,着实是费了一番口舌。五万石不是小数目,拿出这笔资产即便富饶如襄王也不可能眼皮都不眨一下。好在赵当世是个懂事的,不是那些个自私粗蛮的贼匪,虽是简简单单讲“借”不讲“拿”,给人的印象登时天差地别,也为日后回旋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朱翊铭与赵当世对饮一杯,道:“我听说贵营在枣阳,也有些地产。”

赵当世答应道:“不错,一小片田地,用以补充军用。”

朱翊铭想想道:“实不相瞒,在枣阳,我藩中亦有地。只是最近几个月匪患日大,有好些刁民恶仆都趁机逃散了。”

赵当世还未说话,那边陈洪范咳嗽一声,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不单襄藩,襄阳府内诸多官宦豪绅也有许多佃户逃逸。上好的膏腴土地这时节就抛荒在那里,好生可惜。”

明代至崇祯朝,土地兼并现象已经极为严重,宦官豪绅许多拥有免除徭役的特权,到得后来甚至连税赋也有减免。他们在利用自身势力抢占民田的同时,也利用自身的一些特权招揽和包庇不堪重赋重徭的民户主动将田地投献给自己。如此一来,大量的民户成了对宦官豪绅有依附关系的佃户,宦官豪绅对佃户称之为“佃仆”,以仆人视之。除了佃户,尚有雇农地位更加卑贱,这类人因各种原因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资产土地,只能投到宦官豪绅家中卖命为奴,为主人服各种杂役以及无偿耕作。也正因靠着大量的佃户与雇农,诸如襄藩这般的偌大产业系统,才能有条不紊的运行下去。

然而,随着各地流寇风气,原本看似稳固的这种依附关系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

“今日之小人刁悍成风。今日掉臂前来,异时不难洋洋而他适”,佃户、雇农们趁着动乱之际摆脱了桎梏,逃入山中,或者啸聚为盗,或拣拾无主荒地开始转变为自耕农。襄藩拥地甚广,相应的佃户数目也很庞大,谁知这段时间贼寇环伺,迫使人员流失,泰半躲入了郧阳山区,眼见到了播种时节,大片土地却无人照看,朱翊铭因此忧心忡忡。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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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勾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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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府地面,襄藩拥有的土地逾千顷,其中分布在枣阳县内的便有三百五十余顷。听朱翊铭讲述,他在枣阳的的土地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收获。譬如某年谷仓渗入雨水导致播种用的种子大规模受潮最终腐败难用,又譬如某年眼见收获在即田地仓棚却突起大火等等。而本年自年初开始,便陆陆续续开始有佃户逃逸失踪,屡禁难止,虽请求枣阳县参与调查维持,但依旧收效甚微。以至于如今播期在即,却没有足够的人手负责田亩的开垦与耕作。

坐视三百五十顷上好的肥沃土地荒废整年,朱翊铭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赵当世心中却对此事有所猜测。综合此前经历,枣阳县内会发生这样的蹊跷事,或许也与极端排外的褚犀地有所干系。

褚犀地在枣阳县手眼通天,有他从中作梗,襄藩想一帆风顺坐收利好比登天还难。如此折腾下去,说不定到了最后,襄藩心灰意冷,将田地贱卖给褚家也未可知。

朱翊铭看赵当世思索,便道:“听闻贵营近期在枣阳开垦荒地,赵大人坐镇,自会一帆风顺。小王可惜藩名下那些田亩抛荒多年,是以希望请赵大人助我藩一臂之力。”

陈洪范加以解释道:“王爷的意思,贤弟近水楼台,多帮着照拂照拂。”

闻弦歌知雅意,朱翊铭的想法赵当世心中透亮,通俗而言就是想要将那枣阳县三百五十顷的土地承包给赵营。既然如此,自然就属于生意的范畴。若是生意,无关身份,那就好讨价还价。

以一顷百亩计,三百五十顷即三千五百亩。赵当世对农业不在行,但先前因听何可畏分析过,大概明白内中的套路。据当初何可畏实地考察后估计,赵营的一百五十顷地一年下来顺利收获可得粮六万石。而襄藩的土地可想而知不会差于赵营,因此进行换算,权作一年可得粮十四、五万石,有这样一个数目,便可做一番文章。

赵营屯田军兵士的数目在六千上下,而赵营的土地仅有一百五十顷,实际人数远远大于所需人数,所以不得不将剩余的兵士派遣参与其他生产建设。但当前赵营除了农业,其他产业又没有这么大的劳动力需求,所以归结到底,还是要想方设法将闲置兵力归于农业生产,那么解决方法就如同何可畏早前提过的,只能再想法设法攫取更多的田地。

现在襄藩提供了三百五十顷的土地,赵营正有余力接手。故此,朱翊铭的想法可以说正中赵当世的下怀。两边都有意向,这买卖就好做。经过讨论,赵当世与朱翊铭达成了初步的共识。即赵营提供人力,襄藩提供土地,双方合作耕耘。最终一年的收获分两收两次三七分,若假定三百五十顷土地一年可收获十五万石粮,那么最后赵营到手五万石,襄藩到手十万石。

赵当世随后认为自己出人耕种,并且要全权负责管理,所承担的风险与责任更大,理应得到更多的好处。可谈到利益,朱翊铭一改最初的谦让和善,展现出了极为强硬的一面,连番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了赵当世的要求。幸好有着陈洪范帮忙说话,再谈一阵,朱翊铭才稍稍让步。但他也不愿意在合作的初期就将利润拱手相让,他提出,三七分成的比例不变,不过赵营借的那五万石粮草可以分五年还清,从第一年收获开始,每年只需在收获季还一万石即可。而且到了第五年,从三百五十顷中抽五十顷赠送给赵营。

朱翊铭不愧经营家族产业的老手。他这一步看似退让,其实并没有遭受到多少损失。且不论那五万石分期还的借粮,就说那赠送的五十顷,看似慷慨,其实赵当世也知道,按枣阳县内的土地情况,耕种五年后必得抛荒一两年恢复肥力。楚北形势风云变幻,谁也说不清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朱翊铭将眼光放在最近的利益上是明智之举。五年时间难保发生何种变数,局势坏了能确保襄藩获利不亏,局势好了五年光景发展下来五十顷也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心头肉。

朱翊铭考虑家族利益的心态赵当世理解,对他而言,襄藩肯一次性拿出五万石粮草给赵营救急已是雪中送炭之举,只要赵营能度过艰难期,日后的目光也不会仅仅局限于自家的一百五十顷、襄藩的三百五十顷土地上。更重要的一点,赵当世最急切期望的,不是当下多从襄藩牟取短期利益。朱翊铭只看眼前不假,他赵当世可不会鼠目寸光,在楚北,能与襄藩搭上关系,纵然吃点小亏,但长远看来,必大有可为。

“王爷慷慨解囊,对我赵营如解民于倒悬之苦,赵某感激涕零!”结论基本敲定,赵当世长吁一口气,换上灿烂的笑容,举起酒杯。

陈洪范也举杯朗笑:“王爷急公好义、贤弟忠肝烈胆,只要携起手来,何愁我楚北不宁?”说着,从随身布囊里取出三个大碗,“桃园美景正盛,促我三方情谊之浓。值此欣然之际,咱仨何不换杯为碗,痛痛快快浮一大白!”

赵当世撤下酒杯,毅然取过一个大碗道:“兄长此言,正合小弟之意!”心道这个陈洪范果真很会来事,早早预备的这大碗,想来就是趁着此时烘托起气氛,一锤定音。

朱翊铭斟酌少许,貌似对结果也无更多要求,便也随即笑颜浮现,陈洪范眼疾手快递上一个大碗,他顺手接过,亦道:“来,二位大人,咱们满上!”

琼浆玉露倒入大碗,香气四溢,伴着飘飞的粉色花瓣,三人起身对饮,相视而笑。

承天府京山县,县北八里张良山。

驻刀而立的李延朗看着身边的一汪泉水对满面焦急的侯大贵道:“统制,听说这泉水叫马跑泉,本干涸无眼,然而蜀汉关爷爷曾驻兵此处,因兵士口渴,纵马而过,泉水感圣,突然涌出了泉水。”言罢,嗟叹不已。

侯大贵问道:“关爷爷的马,是赤兔马?”

李延朗想想道:“不是宝马赤兔,想来也绝难踏出泉水。宝马配英雄,真不虚也!”说着脸上全是艳羡。

侯大贵看着四野无人的山峦森林,吐口唾沫,先暗自骂一声:“狗日的还没来。”继而接上李延朗的话道,“若有朝一日咱们能去北京城,将那皇帝小子拖下龙椅,你也就成了关爷爷。”

李延朗一愣,没等回话,侯大贵忽而将腰刀抽出,沉声道:“来人了。”

二人横刀跨步,在原地警备,过不多时,来人靠近,侯大贵认出是相识的李万庆,舒口气,将刀插回刀鞘,招手道:“老李。”又问,“情形如何?”

身着甲胄的李万庆看着有些憔悴,他喘着气走上前,李延朗上去扶着他道:“五哥,仗打完了?”

李延朗点点头,连叹数声,道:“果不出我几个所料,曹操那厮真不成器,总想着投机取巧,全无斗志。迎面撞上个许成名,就先乱了阵脚,接着龙在田的人杀上来,他就吓破了胆。退到富水边,后路又给左良玉抄了,他带着老营先跑了,大伙儿乱成一团,各寻脱身之计罢了。”

侯大贵眉头一皱,问道:“左良玉也来了?”

李万庆点头道:“我看旗上打着名号,也不知人在不在,管他呢,总之罗掌盘子只要看到‘援剿总兵’四个字,终归是不想打的。”说完,又叹一声,神情落寞。

李延朗关心道:“各位兄弟尚安?”

李万庆挤出些笑,道:“我几个早有准备,知道姓罗的脚底抹了油,见他走人,也跟着分头散了。来之前我与老贺、老蔺、老刘照过面,他三人都安然无恙,部众也都健全,听说那常国安被姓罗的顶在前面,受了点轻伤,但估摸着没甚大碍。”

侯大贵点头道:“如此甚好,不知曹操接下来会如何打算?”

李万庆回道:“他是铁了心要进湖广,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折回河南。其他各部营头过段时间寻到了曹营的动静,估计也会陆续重新聚去。”说着,轻叹道,“我与老贺几个商量了。不如就趁着这个时机脱离了曹营,转而北上,投奔赵兄弟!我几个比起曹操那一堆夯货,人不算多,抄小道日夜兼程,或许能先到枣阳。”

侯大贵心中一凛,紧接着后背都发出汗来,说道:“老李稍安勿躁。此间形势复杂难料,且不论几位是否能安然抵达赵营,即便到达了,我家主公一时间恐怕还难以处理好各位的招安事宜,还是再等等。”

李万庆疑道:“侯兄,你不是将空白告身都搞到手了?”

侯大贵忙道:“兄弟有所不知,朝廷手续繁杂,这是一道敲门砖,各位签了字,就有了名分。往后朝廷各级还要陆续将各位的名字填补到各种名录中,才算完事儿。”他现在可不敢告诉李万庆那些空白告身都是赵当世听取穆公淳的建议,为了收拢人心编出来的西贝货。赵当世虽然与陈洪范、左良玉交好,但尚无能量向朝廷请下这么多的招抚文件,老实说,就熊文灿也未必一次性搞的到这么多的告身。招安兹事体大,每招安一家贼寇,都要三朝五议反复磋商才有定论。侯大贵随身携这么多告身,也是没有碰上懂行的,否则只需一句话,就能让赵营的计策露出马脚。

好在李万庆也不明就里,听侯大贵说得煞有介事,且族弟李延朗也在一旁帮腔,便无复怀疑。

侯大贵又道:“几位无事,我便放心。曹操既然一门心思要走湖广,我营往后会与各位保持密切联系。”

李万庆点点头,李延朗却忽而发问:“五哥,你可知道,曹操怎么就撞了南墙还不死心?他进湖广,最终想要去哪里?”那日在山神庙,双方交谈中,他明显感觉到贺锦等有意避谈罗汝才等众营重归湖广的目的所在。这时候想到,便又问起。

李万庆看着自己的族弟,张口之际似乎忍不住要将原因说出,但是喉头刚发声响,立刻又止住了。李延朗心中一急,想要追问,但侯大贵以目视意他住嘴。侯大贵大概猜得到李万庆不愿说的原由,保不准这事事关重大,他们想要投靠赵营,但缺少筹码,不到关键时候自不想将关窍讲出来。

三人尴尬片刻,侯大贵摆出个难看的笑容意图化解凝结的气氛,但耳畔忽传来马蹄声。循声探寻,马蹄声来源不远处山脚的官道。

“难道是官兵的搜山部队?”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年的经验让三人都不敢小觑这马蹄声半分。又过一会儿,马蹄声停了,李延朗双眼圆瞪,紧绷起心,低声道:“停在下面了。”

三人互看一眼,均自绰刀在手。不用说一句话,一时间都放缓了脚步,谨慎地猫着腰、借着草木丛的掩护,往山下摸去。

走不多时,有脚步沿着山间土路而上。三人伏在丛中,透过缝隙看去。只一眼,侯大贵便认出了领头的一人。与此同时,李延朗顾视李万庆一眼,满腹狐疑。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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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勾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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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人沿着山道而上,一将身着蓝色布面甲走至马跑泉旁,俯身掬水抹了把脸。环顾四周一番后,找了块还算圆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马匹都藏好了?”蓝甲将询问左右随从。

有随从答话道:“将军放心,都是老手活计,不会有差池。”

那蓝甲将没说话,又过不久,从山道转角处转出一将,瞧装束也是把头模样。那蓝甲将一见他,起身便问:“老冯,官军搜山?”

来人摇头道:“我看过了,只是过路的马帮商贩。”

那蓝甲将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贼怂的,若非姓罗的那窝囊废,咱们用得着这么惊惊乍乍、东躲西藏?”

来人撇嘴道:“要我说,实则不必多此一举弃马登山,见了官军咱也不怵。”

那蓝甲将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个撞上了官军,还不是得多绕口舌?咱们已经做完了差事,回去复命路上可别出岔子。”

两人聊了几句,便即带人下山去了。待马蹄声再起远离,侯大贵从草丛里跳将出来,顾视身后拍着身上土灰的李延朗道:“你看清楚那俩人了吗?”

李延朗答应道:“不会有差。头前一个着蓝甲的行走间左足微跛,后头出来的那个满月脸有些斗鸡眼,都是当日宴席上见过的。”

侯大贵接着道:“正是,白跛子白文选,斗鸡眼冯双礼,这两位名头可是晨鸡打鸣儿响当当。”说到这里,转向李万庆,“老李,西营的大将怎么会在这里,你可知道因由?”

李万庆脸一白,连连摇头道:“我怎知道。八大王耳目甚众,听说远至滇中、京师都不乏他的眼线。在这里遇见他的人,也不稀奇。”

侯大贵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赵营从郧阳府开拔往枣阳县的中途曾在谷城落脚,张献忠设下大宴与赵当世把酒言欢,两营重将均有出席。白文选与冯双礼都是近两年崭露头角的西营新人,张献忠特地点名让他们给赵当世敬过酒,因此不论侯大贵还是李延朗都对他们有较深的印象。

李延朗见侯大贵不追问,也不多说。当下侯大贵面对李万庆拱手道:“兄弟们的心意,我已知悉,必将通达给我家主公。而下兵荒马乱,李兄要去追寻部队,我俩也需尽快回去复命,便不两相耽搁。烦请李兄代我营向诸位兄弟问个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你我必将再见。”

李万庆肃道:“今番若无侯兄前来,我等当真有走投无路之感。赵掌赵大人念及旧情,欲助我几个改头换面,是天大的恩德。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也请侯兄回去传达我几个的心意,只要赵大人呼唤一声,无论千难万险,我几个也必会报偿。”

侯大贵“哈哈”一声,再度拱手致意。

李万庆对他说完,走上两步,与李延朗紧紧相拥,道:“九子。我已孑然一身,如今世上最亲近的弟兄只剩你一个。只恨老天无眼,使我骨肉分离,日后但凡有机会,哥哥即便当牛做马,也要护在你身前再不离弃。”

李延朗动容道:“五哥,你这说哪里话。赵大人求贤若渴,哥哥智计过人,若在赵营必能一展抱负。等时机成熟之日,就是我兄弟相聚之时。”

三人在跑马泉畔分开,侯大贵与李延朗走了段路,见他一直低着个头闷声不响,乃道:“小李,倘没记错,你这个五哥,当初是抛却了宗族从贼。虽然改名,可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牵连到了宗族。是也不是?”

李延朗心头一震,仿佛沸鼎的盖子被揭开,记忆从脑海深处喷薄而出。

十年前,李万庆受友人勾诱,不顾家族宗亲苦劝,毅然揭竿而起,且凭着过人的手段,很快自立山头跃成一家有名有姓的大掌盘子。后因有乡党告密,官府盘查上门,其父难熬拷打,一命呜呼,其母亦忧愤而亡,连带着其余亲戚也都被波及,定为贼党接连下狱。李延朗其时尚幼,随着幺叔逃亡躲过了官府追捕,幺叔在半途为乱兵所杀,李延朗也被劫持。经过几番波折,他顽强存活了下来,慢慢成长为了一名老练而果敢的战士。只不过,跌宕起伏数年,在种种原因的滋扰下,他始终未能见自己的“五哥”一面。可以说,若不是赵当世这次派他随行承天府,与族兄这十年来的第一次再会时刻,恐怕还得延后。

“我记得你说过,自落草来,一直难见你五哥。你可想过其中因由?”侯大贵边走边道。

李延朗闷闷道:“属下不懂统制的意思。”

侯大贵微微叹气,道:“你五哥因一时意气,拖累了整个家族。他的爹妈,你的爹妈,难道不都是受了他的牵扯?”

李延朗脸色红白相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侯大贵继续道:“我在世间若还有个仅存的弟弟,那是说什么也得将他接到自己的身边,待之如子。可你五哥怎么着,你也心知肚明。”干笑两声,“好在我老侯运道,家里人死个干干净净,倒是了无牵挂喽。”

见李延朗仍然沉默,侯大贵道:“不过要换做我,也不会见你。不是不想见你,而是心中有愧,没面目见你。”

一句话出口,李延朗如蒙锤击,登时站定原地,不再前行。他很清楚的记得,一开始,孤苦无依的自己是多么渴望去到李万庆的身边,与唯一的亲人相互扶持。只是天不如人愿,一腔热血的尝试屡屡都换来令人懊丧的结果。碰壁而归的理由也不尽相同,脑海中最接近的一次,他甚至摸到了李万庆的营帐外,却在最后关头被看护的兵士以“掌盘作战未归”为由强行逐出了营帐,然而,帐中那被灯光照射在帐幕上的身影始终在他心底挥之不去。那之后,心似乎就凉了不少,他没有再尝试追着李万庆的部队苦苦求见,他选择了一条自己的路,一条与他的族兄再无交集的路。

他很愿意相信,李万庆不见自己,确实是苦于繁忙的军务。但当他自己也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掌盘子后,他慢慢体会到了自己当初的天真幼稚。所以,他尝试着将答案藏入心底的深处,让它落满灰、积满尘,再也不会浮出水面。

只可惜,内心的秘密,还是给侯大贵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

“心中有愧,没面目见你。”

李延朗反复默念着侯大贵的话,其实,他又何尝没有想到过这句话。他很想对李万庆说一句原谅,但可惜的是,李万庆从来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怪他。”李延朗脸色阴郁,最后听到自己原谅之语的不是李万庆,反而是侯大贵。

侯大贵点点头,道:“你不怪他,他反无法看清自己。”

李延朗呼口气道:“统制,他这次不还是来与我俩相见了?”

侯大贵笑一下,不以为然道:“然而你们可曾谈起往事?”

李延朗叹道:“未曾。”转而摇起头,“我亦不知为何,真见了他,当初那些掏心窝子的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侯大贵看着他,半晌没开口,李延朗看他一眼,疑道:“统制?”

“昔日李延庆,今日李万庆。”侯大贵面沉如水,“你也不是那时候的李延朗了。”

李延朗凛然道:“血浓于水,他到底是我五哥。”

侯大贵苦笑不迭:“血浓于水?”随即正色而言,“我老侯从不说矫情话,这辈子的矫情话今日怕是都对你说了。我今日讲这些,并非想揭你伤疤,寻你开心。只是忍不住提上一嘴,你心念着他,是你的好处,但他心中所重,却未必在你。”

李延朗听到这里,忽而笑了,侯大贵面有不悦,只听他道:“统制之言,属下句句在心。统制可知,主公待我如弟,我也早视之如亲。赵营于我,便如家般。内中轻重,属下自有分寸。更何况”说着说着,不由想起了茹平阳,但对着侯大贵,终究说不出口。

侯大贵听到这里,浑身上下顿时为之一轻,咧嘴笑道:“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还不知。”二人相对皆笑。至此,侯大贵再无担忧。

数百里外,枣阳官道,三骑飞驰。

回首远顾渐渐渺茫的北大营,孟敖曹内心突然空落落的。到得一交叉路口,孟敖曹勒住缰绳,兜马缓行。身后一名随从打马上来,道:“孟哨,郭统制那里可得赶紧,听说他现在双沟口,咱们今日要赶到,还得返回复命。”

孟敖曹思索片刻道:“他那里我就不去了,大小不过传信的活儿,你两个去知会一声便了。我去大阜山,那里事紧急些。”

那两个随从闻言答应,道一声“哨官保重”,一并催马而出。

孟敖曹吐吐舌头,略感疲惫。赵营军改尚未结束,许多编制难以亲动,所以大部分琐碎繁杂的任务都暂时落在了调整最小的飞捷营肩上。一连两个月,飞捷营上到统制坐营官韩衮,下到队长伍长,都一刻没得闲。孟敖曹身为哨官,亦百事缠身。

就拿今日为例,他一睁眼,就马不停蹄赶到新建中的北大营参与进度的调查。不过这个任务对他来说还算苦中带乐,毕竟自己心爱之人就在北大营,公事之中还有机会一睹芳容,何其快哉。只是乐不思蜀之下,竟是在北大营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及至依依不舍离开北大营,他才恍然想起还有两项重要任务未完。

其中一项乃前往郭如克处,传达赵当世的新军令。此前,按赵当世的意思,郭如克编出无数小部队扮成强人贼寇,四处袭击襄藩产业,收效甚著。昨日赵当世从襄阳府城回营,还带回了与襄藩达成合作的好消息。郭如克的阶段性工作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并且他新的工作方向也因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赵当世要求他收拢人马,陆续扫荡襄藩产业周遭的潜在威胁,具体的指派,则有书信细述。

另一项有关大阜山银矿。左家打定心思要在大阜山开新矿,是以日前再度派了一些工匠去山里摸摸情况。赵营这边也需要出人陪同做个样子,孟敖曹和何可畏手下的一个主簿一武一文被选了出来作陪。相比去郭如克那里传信,孟敖曹更看重这个任务,既然时间不够用,便舍轻就重是也。

他驻马缓和了一下分离的寂寥情绪,又朝北大营方向眺望两眼,心里略微好受些,始才拨马投东而去。

行不多时,迎面五人走来。若在往日,有人阻道,照孟敖曹的脾气,不管许多,吆喝一声直接踏将过去。但他眼尖,发觉那五人身着枣阳县弓手的皂服,便留了心眼,慢下马步,挥鞭在半空打了几个响亮的鞭花以为警示。

那五名弓手见状,慌忙往两边避让。孟敖曹心中得意,暗思今番这些个腌臜货倒还算识相,想来还是因为欺软怕硬,看见了自个儿身上所着的轻甲。快意之下,记起那日白马寺的冲突,便有意报复,奔马至五人当中,却将马腹一夹、辔头一扯,坐下马儿当即就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带起的泥垢撒了那五名弓手满身,和着嘶鸣也将他们惊了一跳。

孟敖曹见他们狼狈模样,大为快慰,再一夹马,马儿立刻着地离弦箭也似冲了出去。

“敢寻爷爷的麻烦,还不教你好看!”孟敖曹边想边加紧打马。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马冲十余步,前蹄忽失,整个身子向前猛跪。

孟敖曹暗呼不好,心知必是有人在此设了绊马索,情急下连忙抽脚向侧边飞弹出去。在地上滚了五六圈,未及缓神,脑上早着结结实实挨了四五棍,浑天胡地登时不省人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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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勾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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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广北部的大雨如期而至,自六月十四日始,雨水猛烈而持续地冲刷着酷热已久的土地,天地似乎都因之洗练一新。空气里弥散出泥草浓厚的气息,嗅在鼻中,少了几分酷热炙烤下的暴戾,多了些阴雨带来的平和与宁静。

赵当世从营帐内走出来,候在外头的周文赫立刻为他打起了油伞。跟在周文赫身后的还有两人,但见到了赵当世,全都知趣地淋着滂沱大雨退了下去。赵当世看看消失在雨幕中的两人,问道:“老周,我瞅你这几月来都将他俩带在身边,可是有心栽培他们?”

周文赫应道:“回主公话,这两人一个叫邓龙野,一个叫满宁,本都是葛教练手下的教头。我看他们资质不错,就向葛教练要过来了。”

赵当世笑笑道:“既是跟着葛教练的,想必武艺不错。”

周文赫点头道:“正是,论搏击、弓马、棍棒刀枪的技艺,亲养司内在他们之上者微乎其微。然而属下看重的,武艺为轻,心性为重。两个月内或明或暗考察了他们次数无计,终于觉得是能为主公分忧的人,所以才带在了身边。”

赵当世道:“你定下的人,我放心。”但又想起一事,加问一句,“哪里人氏?”

“邓龙野是施州卫跟着出来的,满宁则是宁夏中卫人,两个都当过兵。”周文赫据实回答,“亲养司内本应以陕西乡党为亲,然此二者确确实实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属下不忍放过,故而斗胆先留了下来。对他们的考察,也较之旁人更多更繁。”

赵当世随即道:“任人唯亲原是忌讳,唯才是举方能聚拢人心。只要他们品行端正、个性牢靠,吸纳进来,也未尝不可。”再道,“亲养司之所以‘亲’,不在籍贯,而在人心。往后你挑选人才,切记不必因地域而束手束脚。”

周文赫听了这话,本还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定下,心中一热,感激道:“多谢主公指点!”

走到马厩旁,有兵士送上蓑衣竹笠,二人穿戴完,跨马出营,挥鞭向北大营方向赶去。昨日消息,金声桓率领的左家军于南方痛击了流窜至京山县的罗汝才等部贼寇,已经重新开拔,在回河南的路上。随行的左梦庚快马先行,今日便能到鹿头店,再次拜会赵当世。赵当世有意让他看看新建中的北大营规模,因此将这次相见的地点放在了那里。

赵营的北大营营地选址在鹿头店北面的平原上。这片区域水网密布,赵营的军田便分布于其间,向东则与大阜山余脉相接,便于取材。时隔一个多月再来,纵马雨中,透过氤氲弥漫的湿气,已经能看到沿河的房屋鳞次栉比,最外围的围墙也完成了包砌,俨然挺立。此外,墙内外还屹有数座高耸的塔楼,只要一有突发情况,烽火升起,便能在短时间内通知到赵营的主力野战部队。

左梦庚想是见赵当世心切,早早便到了北大营,等在一间屋舍下。

左思礼没随军去京山县,所以今日没有陪同在左梦庚身边。金声桓与刘国能也不见人影。金声桓好说,要坐镇部队不可轻动,刘国能却是因被左梦庚嫌弃啰嗦,特地没有带来赵营的。

左梦庚之所以再访赵营,问候义父赵当世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还有两个。

其一便是接走饶流波。自那日与饶流波共度良宵,离开赵营后的左梦庚是茶饭不思,朝思暮想着都是与那饶流波再行鱼水之欢。好不容易熬到了部队打了胜仗,他软磨硬泡,极力阻止金声桓进一步追击的意图。金声桓虽是一军主帅,岂会不知这骄纵的公子爷才是尊真神,拗不过左梦庚,即刻班师回河南。当下左梦庚身边仅有三五个梯己的伴当,负责将饶流波护走。

“饶姑娘就在北大营,想来此刻正对镜贴花黄,公子稍事片刻。”看着心急如焚、抓耳挠腮的左梦庚,赵当世笑吟吟道。

“好,好”一想到饶流波那清艳动人的脸庞,左梦庚便立刻口干舌燥起来。

其二的原因则在于头前赵当世的嘱托。那日从赵营离开,左梦庚随身携带了赵当世亲笔书写的信件,赵当世希望左梦庚能将这封信交给同样在南部进行军事部署的石屏土副将龙在田。因有左良玉的关系在,龙在田百忙之中抽空见了左梦庚一面,左梦庚是以不负所托,将信件完好转交给了他。

“我在龙副将面前极陈义父之英武,龙副将直言亦慕义父多时,待转军北上后,必会亲身拜访。”左梦庚洋洋而言,“这里还有他的回信,请义父亲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信,递到了赵当世的手上。

赵当世顺手将信交给周文赫,道:“公子不急的话,不如在我这里多待些时日。”

左梦庚谢道:“义父好意孩儿心领,只是家严规矩严,不敢在外面耽搁太久。等见过了家严,再择机来枣阳探看义父。”

赵当世闻言便道:“家事为重,公子孝心令人赞叹。”又道,“我与令尊神交已久,只恨难得机缘相见。公子回府后,也不要忘记帮我俩牵线搭桥。”

左梦庚应诺道:“义父之命铭记在心,岂敢有违!义父宽心,短则八九日,长则一月,必然给义父一个答复。”

赵当世微笑点头。

左梦庚少年心性,心浮气躁,急于来赵营,此外并无其他准备。赵当世贴心,将营中仅剩的一辆马车也随赠给了左梦庚,用以搭载饶流波。左梦庚自然又是一番嗟叹,对赵当世无微不至的关心更加五体投地。看着左梦庚欢天喜地护着饶流波的马车渐行渐远,赵当世长长吐了口气,但想至少左梦庚这一条线,算暂时捋顺了。

庞劲明从屋后探出身,走到赵当世身畔行了个礼。

赵当世对他道:“从今往后,左家小子这块,也需老庞你多费心了。”

庞劲明面色冷峻,沉稳道:“主公放心,属下与饶氏谈过,她必不敢生二心。且随饶氏去许州的几名奴婢中有属下精心安插的线人,但有半点异样,准保”说到这里,手掌做了个向下切的动作,“准保不会牵扯到我营。除此之外,属下也联系了许州的牙行,届时还有至少三五个属下差遣的奴仆通过典卖、献身等各种渠道混入左府,不令饶氏或左家小子觉察半分。”

赵当世满意道:“有你统筹,我自无忧。但左良玉毕竟不是常人,后续安排,要谨慎再三,切不可半分疏忽。”自打受命掌管赵营的特勤司,庞劲明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固步自封,反而成长更快了。很多时候,赵当世一句吩咐下去,无需再过多关注过程,理想中的结果总会如约而至。赵当世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走眼,比起郭如克、杨招凤等战将,对庞劲明的提拔也堪称他心中最为得意的手笔之一。

庞劲明领命退下,赵当世问周文赫:“何商使到了吗?”除了左梦庚,约在北大营见面的还有内务使何可畏,他将向赵当世陈述有关营中军备的事宜。

周文赫回道:“早就到了,在议事厅等候已经两个时辰。”

当下赵当世辗转几步,眼前景色登时与先前俨然排布、规规矩矩的屋舍豁然迥异。先是一个数尺高的假山峥嵘挺立,假山之后便现一道月门,穿过月门,迈上十余层石阶,可见一座类似佛寺的浑朴大殿坐镇半山。

大殿正门紧闭,门上牌匾写有“国重军机”四个黑漆大字。这里便是赵营新建的“军务府”,现在尚未完全竣工,日后将要取代如今的中军大帐,成为赵营传发军令、商讨军事的中心。赵当世明确指出,自己的住宅可以先不建,但这个军务府必须最先完工。此一军令下来,他在军将心中的形象无疑又高大了几分。

大殿正面有一片石砖空地,站下上千人也绰绰有余。向空地左右,各有抄手游廊通向深处,自廊上流下的雨水密密成线,垂在两边犹如瀑布。廊庑雕梁画栋,虽暂未上色,但亦可窥其做工之精巧。

赵当世从左手边的游廊走进,行不多时,侧方有个两人宽的窄门。周文赫道:“主公,议事厅从这里进,再向内是政令厅。”

赵当世道声“好”,转身刚闪进小院,打伞而立的何可畏就迎走上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赵当世识得,是何可畏的副手,新近提拔的内务副使陆其清。

“属下见过主公!”何可畏脸色略显疲惫,陆其清也上来见礼。赵当世看他俩的裤腿乃至双肩都多有大面积的水渍,想来定是在雨水里待了很久。

“老何、老陆,议事厅的门不开着,你们何不里面坐着等我。外头雨大,看给你湿的。”赵当世埋怨道。

何可畏一手持伞一手在腰间搓着,道:“主公未到,属下的屁股上就像长了百来根尖针,一坐下得疼得死去活来。”

赵当世摇摇头,与周文赫走进议事厅。议事厅甚大粗略估计足以同时容纳五六百人,四根粗大的漆红梁柱分挺四角,当中摆着一张丈余长的方桌,但椅凳倒未到位,是以显得空空旷旷的。

“属下办事不力,议事厅延期了这许久,请主公责罚。”趁着赵当世与周文赫脱解蓑衣的当口,何可畏不知从哪里搬来几张椅子,口吻不安道。

“不妨事,我看这进度,七月底,整个军务府建成不是问题。你日夜监督,有功无过。”赵当世微微一笑。与庞劲明一样,何可畏也在不断地进步,这是赵当世最愿意看到的。所谓人尽其才,有些人不给他机会,他就永远无法发掘出自己的潜能。

“主公的宅邸”何可畏试探着说了一句。

“这且放一旁。”赵当世立刻打断他话,“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人,多住帐篷些时日也不打紧。但类似军务府、谷仓地窖等等,务必要放在第一位。你就不建我的住处我也不会责备你半句,但这些要耽误了,必拿你是问。”赵当世佯装恐吓,他知道何可畏的秉性,对这种二皮脸胡萝卜和大棒都得给足,缺一不可。

“属下省得,属下省得!”何可畏小鸡啄米般点头。

赵当世等何可畏与陆其清也坐定,乃道:“晚些还要去看望徐统制,咱们长话短说。”徐珲的旧疾复发,这几日都卧病难起。

何可畏端正了身姿,对陆其清道:“老陆,你把营中的大概情况先说一下。”

陆其清身形微胖,皮肤很白,唇边有两撇细细的小胡子,看着颇有几分喜感,不过一开口,声音却很浑厚:“禀明主公,营中原有银钱五千八百两,昨日盘点郭统制那里结过来的收获,有个九千三百两。故而目前营中有钱一万五千两。”

郭如克奉命袭击襄藩产业,除了引起襄王的恐慌,也着实捞到了不少好处。除去赐给兵士们的赏钱,还剩了九千多两之多。由此也可推知,张献忠通过不断的暴掠,能够聚集起了多少财富。

陆其清继续说道:“武备方面,截止昨日清点可用佛郎机三十五门、虎蹲炮四十四门、发熕炮十五门、鸟铳火铳一千支、强弓强弩八百副、轻甲二千副、重甲五百副、战马一千五百疋。其余抬枪、追风枪、过山鸟、三眼枪、劈山炮、子母炮、狼筅、钩镰、锛斧、鎲钯、掀镢、挨牌等等数量不一,难成建制,便不一一论述。”

赵当世听罢,想了想,道:“营中火器依然太少。尤其鸟铳,仅千支,太不足用。”

何可畏这时道:“属下倒知有一处,至少有三千支鸟铳,皆为工部督造良品。但恐怕得之不易。”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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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勾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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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可畏所提到的“三千支工部督造良品”赵当世亦有耳闻,朝廷每年都会督造火器兵甲配给各镇,前几年配额以陕西三边为主,这几年因中原贼寇披猖,故而配额也逐渐向湖广、河南等地倾斜。

这三千支鸟铳本是四年前预计输送给旧援剿总兵邓玘、参将杨遇春等部的军资之一,但当运至枣阳县时,先是杨遇春中伏战殁,邓玘也由于兵变坠墙而亡,这批军资随即便押在了县内未动。而后虽有秦翼明接手邓玘余部,但不明情况,忽略了这些。时任枣阳县户房算手的褚犀地趁机利用职务之便,与县中六房胥吏勾结,侵吞了暂充入县库的这批军资。

时至今日,这批军资中的大部分已经被褚犀地利用各种渠道售出,唯余鸟铳三千支及火药铅子若干依然滞留在库。

何可畏身为赵营内务使,肩负榷商的职责,自然会将枣阳县商海明里暗里、黑道白道的渠道都摸个门清儿。褚犀地这些黑货上不了台面,知者甚少,却也逃不过他的注意。

“若是寻常货色的鸟铳,时价九钱至一、二两不等,而这批铳乃京师督造,想必尤为精良,酌中价四两一支,花费一千二百两将它们买下来便了。”赵当世一手托颔道。

何可畏眉头紧皱道:“那褚家的人买卖前均要验清买家身份,属下担忧打草惊蛇,所以至今未曾妄动。”寻即又道,“且鸟铳在他们手上,坐地起价十两一支。”

“十两?”赵当世微讶道,“想必是虚价,吓走等闲之辈,或许实价得看身份酌定。”

何可畏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要买那些鸟铳,必须找个中间人担待,属下拿不定主意,故而向主公请示。”

赵当世思忖小会儿,道:“倒是个棘手问题。然而这三千支鸟铳一时半会儿怕也难出手,咱们无需过虑。你先盯梢着点儿,择机图之。”续而道,“适才左家公子带来消息,南面龙在田龙大人那里,有二千支鸟铳可以出手,你这里划拨好钱,届时可与之交涉。”

何可畏答应一声,说道:“主公此前让属下调查火器制造的情况,属下这里亦有进展。”

赵当世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湖广本便有军器火药局数个,最近者即在襄阳,乃昔日李太师为平播州所设。”

“李太师”便是万历朝名将李化龙。李化龙虽进士出身,但长于戎政。万历二十七年杨应龙叛于播州,李化龙总督湖广、四川、贵州等地军务并兼任四川巡抚。播州叛军悍猛无前却武备落后,总掌全局李化龙以“播贼无火器,攻之须用火器”,要求相关各省悉心筹划、多方制造火器。先是四川都司及成都十二州府先后开设制局研造火器,贵州、湖广等地也随后加紧发展。尤其在湖广,李化龙批示“军中利用,必须火器”,督催湖北有关方面“应委惯造员役,不分昼宵,多方制造”,似武昌、襄阳、江陵、荆州等处皆加设分局以供军需。播州之乱平定后,这些军器火药局裁撤了一些,但仍然有不少留了下来。

“老陆去襄阳走访过,听说那里还有浙、闽等地调来的工匠后裔,才能卓越。”

陆其清接话道:“襄阳军器火药局所产火器种类颇齐全,火箭、百子铳、发熕、鸟铳、喷筒、西瓜炮、火炼、火砖等皆在统筹中。属下与督责的都司交谈过,预计再过些时日,便可将陆朴一等工匠派过去切磋学习一番。”

赵当世点头道:“火器是军中利器,绝不可受制于人。陆朴一这人聪明机灵可堪大任,自制火器这事以他为主,你俩多加配合,争取今早将自建火器制局的事办妥了,是一等大功。”

早前,赵当世与陆朴一商讨过研制新式火枪火炮的事宜,但结论是对于目前状况的赵营而言为时尚早。创新难,仿制或做些微小的改进却不难。当下连张献忠在火器这一领域的草台班子都已做到自产最简单的三眼铳,赵营悉心竭力这么久,如何能甘于下风。

何可畏与陆其清齐声应诺,赵当世续道:“原料这一块的渠道,捋清了吗?”

陆其清回道:“鸟铳大体无虞,磺买之陕西,硝则取之潼川,铁则取之资阳,炭则取之大邑、犍为,铅则取之灌县,枪杆则取之茂州。除了陕西硫磺,总体而言,四川材料相对便宜,商贾也有与军队交易的经验,集中取材更方便。”

赵当世满意道:“火器之中,鸟铳首当其冲。一步步走,稳妥为上。四川各处材料的事,我会知会孔家的人,让孔老爷替我营集散。”徐徐道,“另外有龙大人在,滇中这条线迟早要打通,前期自制火器未出,我营或以交铳替补,你二人也需做好预算。”

何可畏肃道:“谨遵主公令,我与老陆必全力以赴,务使我营在火器以及其他军械上及早自立,不再仰人鼻息。”

赵当世微微点头,随后道:“今日王统制有事未来,粮草这块可有事体?”

何可畏道:“三日前襄藩粮草的最后批已到位,借的是襄阳大米商沈家和蒋家的幌子,旁人看不出端倪。几个批次点计统共粮草不多不少五万石。除了播种外支撑我营至下次收获,绰绰有余。”赵营需银三万石,但赵当世与襄藩最后议定的额数是五万石,多出甚多,赵营的粮荒问题顿解。

三人再聊少顷,厅外雨珠如瀑,风声大作。赵当世说道:“所有事宜我已明了,二位为我赵营鞠躬尽瘁,是营中楷模。”

何、陆二人连道“愧不敢当”,赵当世接下去道:“川中孔老爷那里,事关重大,得专人去跑一趟。”看向陆其清,“老陆,你辛苦一下,过两天去一趟沿口镇。”陆其清在赵营中有地位,够得上与孔庆年面对面的资格,而且比起有几分獐头鼠目的何可畏,他外表富态贵气,声音雄厚,是外派的不二人选。

陆其清自是当仁不让,拱手应诺。

从军务府中出来,赵当世回头顾视这座尚未竣工的偌大建筑,大雨之下飞溅,军务府的飞檐斗拱上似乎都蒙上了层毛毛细细的雾,于雄壮粗犷上更添庄严与恢弘。想到再过一月,这里就将成为赵营的核心地带,赵当世似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期盼。

转回营中,踏着泥泞的道路走至中军大帐外,赵当世却见韩衮站在那里。

韩衮从无避雨的习惯,雨水冲刷下,一身甲胄锃亮有光,不显颓丧,反显英武。

飞捷营这几个月来任务繁重,韩衮作为统制坐营官,为了工作堪称废寝忘食,兢兢业业中从无半点怨言。赵当世对他很尊敬,立刻跨步上去,抓住他的手笑道:“竟然是老韩,真是稀客。”并道,“老徐病在床上,我正要帐里拿些礼物去探看,你也来吧。”

韩衮应道:“自该如此。只是属下有一事要禀命主公。”

赵当世见他眉间聚满了焦急之色,与他携手步入帐中,问道:“出事了?”韩衮为人老练洒脱,手段亦强,极少见到愁容。

韩衮答道:“老孟不见了。”

“不见了?”

“他昨日本应陪同去大阜山巡视新矿,但今日那边反映始终未见他现身。属下找了他几次,营里营外及可能去的地点都寻了个遍,全不见踪迹,询问左右,也不知其人何处。”

赵当世想想道:“若如此,却是蹊跷。一个壮大汉子,怎会凭空消失。”

韩衮道:“老孟人虽粗莽,但办起事来从不含糊。我原让他今晨述职,他纵有事缠身,亦无可能不声不响的。”

赵当世呼口气道:“我即刻找老庞,让他撒出些人手,出去找找。有老庞在,纵然一只蚂蚱也能从土地翻出来,老孟必不在话下。”

韩衮闻言点头,但忧色不减。

正说间,帐外庞劲明求见,赵当世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及庞劲明进来,听了孟敖曹之事,乃道:“此事包在属下身上。三日之内,必给主公、韩统制一个交代。”说完,脸色一变道,“主公,抓到三个细作。”

“细作?”赵当世一愣,“枣阳县每日来去的细作多如牛毛,这三个又待怎地?”

庞劲明凛然道:“主公,这三人是在土地庙被抓的,当时正聚在泥像下鬼鬼祟祟。他们来路各不相同,带进来主公一问便知。”

随后三名落汤鸡似的汉子五花大绑着被推入帐内。庞劲明也不恐吓他们,冷冷道:“要活命,把方才话都和这位爷说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三名汉子唯唯诺诺,可见来中军大帐前庞劲明已给他们做了彻底的“思想工作”。

其中一个灰衣汉子哆哆嗦嗦道:“小人是回营回营小管队。”

另一个白衣汉子则道:“小人是曹营赵掌盘子标下夜不收。”

最后位于最末的汉子犹豫许久,等前头的讲完,方苦着脸道:“小人是、是西营马总管手下斥候。”

赵当世听罢,面对韩衮,二人脸色同时毅然如铁。

“回营”自不待提,“老回回”马守应是也。“曹营”即“曹操”罗汝才,所谓“赵掌盘”,赵当世也知晓,乃是罗汝才四大心腹之首的赵应元。“西营”则为“西营八大王”张献忠,“马总管”颇有名,张献忠麾下大将马元利。

庞劲明对赵当世道:“主公,这三人绝非凑巧共聚一处,必早有预谋。”

赵当世沉默良久,帐内寂静无声,帐外暴雨如倾。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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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反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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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遥想自万历四十六年得中武举,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陈洪范都不禁唏嘘。二十年的时光,足以令漆黑的两鬓泛起些许银白、令原本紧实硬朗的肌肉也渐而松弛,更令一位轻狂的青年转变为深沉的中年人。

红水河、居庸关、登莱二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到来不及回想这其中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陈洪范自谓不是个念旧的人,但走在廊庑中,随着石阶上下,起起落落之间,往日的画面忽而走马灯般浮现在他眼前。越想到后来,脑海中的画面便慢了不少。及至当下,熊文灿、张献忠、赵当世等人物逐一跃然显现,廊外雨水飘飞,他也不禁出神。

去年,因在辽东畏战潜逃,朝廷将他革职。他有他的委屈,认为朝廷举措不公,上下申诉几次未果,几乎心灰意冷甚至起了从此卸甲归田的打算。但也是老天开眼,随后经人介绍,攀上了时任司礼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曹化淳的关系,花费重金拜为义父。当时,曹化淳手下的一个中官恰好奉命去福建考察巡抚熊文灿,并最终促成熊文灿调任中原。陈洪范幸运搭上了顺风车,东山再起。旁人看他一路顺风顺水,他却有难言的苦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在本年,曹化淳以年老体衰,向崇祯帝连上三疏乞求告假归乡,虽未获准许,但只要有些嗅觉,便不难察觉曹氏势衰已在旦夕。

而最有资格接任曹化淳的王承恩却对陈洪范不太感冒,陈洪范自然有了种失去根基的自危情绪。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巴结不上新的靠山,陈洪范也只能先做好手上的事。对他而言,湖广的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绝不可再因过失之。

熊文灿坚持以绥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陈洪范也只能跟着他的方针行事。绥靖的成果初见端倪,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就抚,看似一帆风顺,其实身为局中人,陈洪范最能感受到暗流涌动。对比一味剿杀,招抚一事自然成本小、见效快,但风险却相应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没有选择下猛药药到病除,那就只能接受悉心调理的漫漫过程。现在的楚北,西营、赵营看似一团和气,但在陈洪范眼里实则都是蠢蠢欲动的炸药。要妥善处置好它们避免引火烧身,“制衡”二字便显得尤为重要。

当初向熊文灿提出扶持赵营牵制西营的正是陈洪范,他在给熊文灿的信中明确指出,以寇制寇是绥靖之根本,是可让朝廷不费一钱、让熊文灿与自己不费一兵的最佳策略。只看当前,张献忠身为高迎祥死后数一数二的强寇,实力无疑远超赵营。楚北局势重在西、赵二营相制,故而支持赵营发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从几次相处的过程中看得出,比起嚣张跋扈的张献忠,赵当世更加低调内敛、进退知礼,陈洪范其实内心隐隐希望,扶持赵当世不仅仅为了制约张献忠,也可为日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援。

“陈大人。”低头一口气走到廊庑尽头,一名仆役站在那里。

“王爷、林大人都到了吗?”陈洪范收收神思,轻呼口气道。

“都在书房里了。”

“好。”陈洪范点点头,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昂首迈步继续行走。

推门进书房,映入眼帘的先是装裱悬挂着的草书一副,上写“进退自若”四个大字。这是书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迹,也是那时拜父礼时曹化淳相赠的礼物,陈洪范一直带在身边。其下有两张实木椅子,都坐了人,一个是襄王朱翊铭,另一个则白面细眉细目,乃湖广巡按林铭球。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看见陈洪范进房,正自呷茶的林铭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我却道‘而今听雨画室中,等人何急也’。”

陈洪范先与二人见了礼,坐定主座后面带歉意道:“让二位久等了。陈某适才去县狱走了一遭,赵营的那小子筋骨厚实,看着无甚么大碍。”

林铭球将茶杯放下,道:“县狱好,若关在府狱内,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顾及不到。”

朱翊铭说道:“事情我俩都知晓了。枣阳褚氏我早有耳闻,不想居然胆大到撩拨赵营。”

陈洪范道:“枣阳褚氏的事,赵参将早前就与我提起过。他这次设伏绑票赵营将领,也着实出人意料。”又道,“赵参将查明其故,就与我说了。褚氏欲将那将领直接押解到襄阳府内上诉,襄阳府内官吏,多与他有旧谊,只怕早有通气。我抢先派人在东津渡口将他们截了下来,并通知李大人将他们都下了监。”

林铭球捻须而言:“看不出赵参将心思也颇缜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个私自兴兵械斗的罪名,不管事情对错,这罪名到底洗不脱,而陈大人有盘查襄阳关津的责任,由你出手,自然无虞。”并道,“早一步将他们送去县内也是妙招,否则由府里受案,凭空多出些麻烦。”

陈洪范答应道:“林大人说的是。赵参将一向遵法守法、顺服朝廷,同时致力于维持襄阳府内太平稳定,是忠臣良将。我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帮这个忙。”

林铭球道:“赵参将我见过,沉毅厚重、谈吐有度,有忠贞之色。”

朱翊铭这时道:“枣阳典吏褚犀地,不是个寻常角色。听说与河南左镇,也不和睦。”

陈洪范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脉,在枣阳算得上是只手遮天。县内田产、矿业多受其把持。赵参将驻营鹿头店,免不得和他有所冲突。”

林铭球正色道:“冲突归冲突,只要不逾越国法,无伤大雅。”

陈洪范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动用枣阳县内的兵勇,暗设陷阱缉拿朝廷武官,已可视为私刑。赵参将顾念国法,没有私自报复,只想让朝廷主持个公道。”

林铭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险绑票,可师出有名?”

陈洪范回道:“听赵参将陈述,那褚犀地畏惧因赵营在枣阳而大权旁落,所以几次三番想借故将赵营排挤出县。”说到这里,对向朱翊铭道,“先前世子爷曾在枣阳为贼寇所缚,褚氏就像将这祸水引到赵营头上。听说世子爷由赵营护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马寺也遭到过枣阳县兵的围堵。”

朱翊铭叹口气道:“不错,犬子年幼无知,几乎害于贼手,那时得亏赵参将出手相助,才免于一劫,却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祸事。想赵参将护送犬子与华清郡主归襄阳,是大大的好人,怎么会有半点歹心呢。”

林铭球扼腕道:“原来如此,褚氏屡次三番下绊子,未免太过猖狂了。”

陈洪范说道:“褚氏在襄阳府内颇有关系,几年来也经由襄阳府办了不少案子,自是驾轻就熟,有恃无恐。”更道,“而且赵参将今年新附未久,左右尚有不少人对其营心怀忧惧,褚氏恐怕也看上这一点可用以煽动。”

朱翊铭摇了摇手中折扇道:“林大人此前一直在武昌、江陵,对襄阳上下不熟悉。可想而知,如果襄阳府内负责的官员与褚氏沆瀣一气,案子移到林大人手上,也难免收到蒙蔽。”

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负责国家司法,其中都察院与六部并为“七卿”,在内纠合百官,对外则安抚地方。更进一步而言,各省的巡抚都御史及巡按监察御史,实则在编制上均属于都察院,只不过履行的是都察院之“外差”职责,乃至经略、提督、总督、巡视、赞理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就拿熊文灿举例,他责在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挂职依然是都察院下的右副都御史。

起初,大明继承前代,在中央以都察院、在地方以各提刑按察司一并监察天下。但自洪熙元年后,中央外派御史出巡成为常制,正统四年颁定《宪纲》之后,巡按御史完全凌驾于按察司之上,“代天子巡狩”,甚至可以节制都、布、按三司乃至巡抚和镇守总兵、镇守中官及全体民众,以低品级之职掌举足轻重之大权。各地的重大案件也必须经由巡按过手,才能上呈至中央。似赵营与褚犀地这样的案件,不出意外,最终必会报上中央,由刑部最终定下刑名。

孟敖曹失踪后,赵当世派庞劲明调查其人其人去向,很快便顺藤摸瓜,揪出了褚犀地。赵当世直接找上陈洪范,也是希望能通过他,利用尚且滞留在襄阳府城的林铭球,将这个案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陈洪范又道:“县里审讯过押解赵营将领的枣阳县弓手。有人供述褚犀地正是想利用那名赵营将领,栽赃赵营行‘贼寇之事’,以此弹劾赵参将。”

林铭球沉吟道:“但襄王殿下明言了,世子爷实乃赵营所救。那么褚犀地但指控当真就属栽赃陷害。这是诽谤朝廷命官之罪,若证据确凿,其罪不轻。”继而又道,“不过说来奇怪,听王爷描述,褚氏能在枣阳经营起来,必也是谨慎之辈,怎会随意逮了个赵营将领,便有了信心将赵营制服?难不成,那将领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洪范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想必是积怨已久,忍无可忍。”

林铭球想了想,问朱翊铭道:“王爷或世子爷可曾见过那名赵营将领?”

朱翊铭摇头道:“未曾。”

陈洪范亦道:“县狱污垢之地,王爷与世子爷千金之躯,怎好前往。”

林铭球仍然道:“只听陈大人所言,这之中难解之惑甚多。此案非小,我看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

陈洪范与朱翊铭听了这话,不禁同时起身拂袖。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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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反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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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骤然站起,林铭球愕然无措。当是时,朱翊铭负手而立,低沉着脸略带些愠色,微微仰头看向悬于高处的那块“进退自若”牌匾。陈洪范则轻叹数声,摇了摇头。

窗外风雨呼呼,书房内陡变的气氛令林铭球极为尴尬。三人沉默片刻,他随即亦提起衫摆起身,吞吞吐吐问道:“王爷、陈大人,二位这这是”

陈洪范舒口气,将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林大人,你我相交多年,陈某人素来钦佩大人能谋善断之术及通权达变之才。哪曾想如今事到临头,大人能则能矣,却是有些不近人情。”说着又补一句,“若对付的是陈某,大人秉公执法,陈某心服口服,绝无半点怨言。只是大人以此道对付王爷,或许过了些火候。”

林铭球瞧他说得一本正经,再看朱翊铭那紧绷着的脸,不禁有些紧张,可心底里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片刻,往前小跨一步,稍稍躬身,颇为恭敬地拱手对朱翊铭道:“下官口讷心愚,适才言语中有对王爷不敬之处,诚心致歉。”

一旁陈洪范抿唇道:“林大人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接着脸色一重,“大人之言语,何止是对王爷一人不敬,怕是要把整个襄藩置于炉火之上。”

林铭球心下一震,茫然问道:“陈大人此言何意?可否明示?”斜眼偷瞟朱翊铭,这位一向以和气待人闻名的王爷的脸上竟是罕见的青红交映。

陈洪范叹气道:“林大人难道忘了那一句‘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了吗?”

林铭球怔然少许,乃道:“未曾,只是这句话实出自本心,毫无贬毁王爷与襄藩的意思。”

陈洪范连连摇头,先道一声:“林大人差矣。”续道,“林大人这一句看似简短,可顺藤摸瓜下去,可没那么容易。传唤那褚犀地来襄阳自是无误之举,然试想,即便他来了堂前,与赵营的那将当面对质,又有何用处?一如犯人与苦主相对,各执一词、各陈己利罢了,对捋清案情无益。是故,到头来,还是免不得要第三者,即人证出场,方能评判曲直。料想当下襄阳府内外,能承当此案人证的又有何人?无他,襄王世子一人而已。”

林铭球闻听至此,脸已红赧泰半,再听陈洪范言:“以大人之聪颖,当已了然。世子爷非是常人,背后乃是整个襄藩。襄藩亦非小藩,乃是洪熙朝以来的贵藩。自我大明建朝,何曾听说过以一藩之贵与乡野贩夫走卒共辩于明堂之上的事体?若此事成真,恐到头来辱没的不仅仅是襄藩一门,而是我大明整个帝胄。而这一切始作俑者,嘿嘿,则出于林大人你之手。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

“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这一句话传入林铭球耳中,登时令他如遭雷击。抬眼再看朱翊铭,原本朗润的面庞早煞白大片。他委实想不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会给陈洪范揪出这么大一桩祸害。想当今圣上最重宗室颜面,当初凤阳皇陵被焚,一篇《罪己诏》震惊了天下多少士子,若是因自己一念之差而让宗室趟进不必要的浑水,崇祯龙颜震怒的模样几乎当即浮现在了林铭球的眼前。

陈洪范咳嗽一下,道:“王爷本念及与大人旧日情面,忍气吞声。且先前大人有意让王爷及世子爷去县狱时陈某便出言提醒,可惜大人并未觉察,反而步步紧逼。王爷是以忍无可忍。”说罢,回身对朱翊铭道,“王爷,林大人无心之言,切莫动气了。”

林铭球这下倒是百口莫辩,在他看来,让王爷及世子去县狱和让世子去衙中对峙都绝非他本意,可是此情此景,倒有了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之困,于是想着既辩不清不如不辩,是以再次诚恳对朱翊铭道:“王爷,此事是下官孟浪不周,特向王爷赔罪。”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方是尊荣的王爷,又在自己巡按湖广期间没少塞好处过来,因此该低头时就低头。为了今后的安担,眼前这个亏必须得吃。

直到这时,一直抿嘴不语的朱翊铭的面部肌肉始才抽动了几下,徐徐道:“我知大人言非有意。大人也不必自责太甚。”

陈洪范适时出来打圆场,劝二人重新坐下,又命仆人续上茶水,闲聊小会儿,气氛复又活络起来。经过方才一劫,林铭球表面轻松,其实谈吐之间已然变得十分小心谨慎。三人谈到后来,话题再度转回到了赵当世与褚犀地身上。

陈洪范问道:“林大人坐断经历颇足,以你之见,除了传人对质之外,还有其他法子将此事办定吗?”

传唤当事人当庭对证是最正常不过的流程,可是林铭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早成了惊弓之鸟,一时半会间哪还有其他办法。想了半晌,期期艾艾道:“这这倒还需从长从长计议”

陈洪范忽而脸色一凝,沉声道:“不瞒林大人,陈某这里,倒有一个建议。”说着看了看朱翊铭。朱翊铭则面无表情,抚须不语。

林铭球说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洪范一手执杯,一手轻抚座椅扶手顶端的木雕兽头,郑重其事道:“我看此案脉络清晰明了,便是乡绅豪霸褚犀地为与初来乍到的赵营争权夺利而使出的阴损招数。”

林铭球一惊,道:“陈大人缘何这般直截定论?”

陈洪范不答反问:“那么林大人的意思是,褚犀地所言确凿,赵营确系绑票贵胄的凶徒了?”

林铭球摇手道:“非也,我之意,此案实情如何,还需细细盘查。”

陈洪范听罢,反而摇起头来。林铭球不解其意,唤一声:“陈大人?”

对面朱翊铭则言:“林大人,我插一句。这案子,终归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褚犀地蓄意诽谤赵营,二是赵营作奸犯科确有其事。是也不是?”

看林铭球点了点头,朱翊铭顺着说道:“那么小王还想问,这二者结果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林铭球呆了呆,“王爷的意思是?”

陈洪范接过话茬,道:“王爷的意思是,这二结果,分别对我楚北,将有何影响?”

听到这里,林铭球心头一动,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话来。

陈洪范瞧他模样,语重心长道:“两者相争,必有胜败。褚犀地胜了,无非个土财主发了笔横财,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而赵营,或许就免不得要再度徙迁。反之,赵营胜了,顶天了不过是褚犀地或是褚家的一桩飞来横祸,但赵营却能在枣阳县过上安生日子。”说到这里,放下手中茶杯,长身而立,“林大人巡按湖广也有段时日了,自知湖广尤其是楚北之地之复杂形势。而下,楚北有西营,张献忠之人若何,大人也曾见过,不必陈某多说。河南、承天府等地巨寇,亦自北南对我楚北虎视蠢蠢。仅凭我襄阳府守军,如何能钳制多方贼氛,因而要维持楚北之稳定,赵营便如定海神针,动之不可。我劝大人作正确之举,非在于此案本身的小事小非,而在于此案处理的后果对于整个楚北形势影响的大是大非。”

林铭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垂首不语。

陈洪范进一步道:“我与熊总理皆以为投诚诸寇中,唯有赵营忠心赤胆,可为倚靠。林大人巡视楚中,可曾见过赵参将?”

林铭球面不改色道:“未曾。”但心中想到的却是赵营的傅寻瑜在自己巡视西营时暗中馈赠礼物的场面,“不过也从各处听闻过赵营的果勇忠贞。”

朱翊铭亦道:“赵参将小王见过,是为国为民,一心保我襄阳安稳的真栋梁。”

陈洪范又道:“况且此案梳理至此,褚犀地恶人先告状之举明确已极,实无必要再画蛇添足、再去徒费精力调查什么原委。赵参将为人忠厚,只求一个公平正义,想来朝廷给他一个公道,他亦不会对褚犀地苦苦相逼。”

话说到这份上,林铭球再迟钝,也听清了陈洪范的弦外之音。书房内气氛再一次凝固,雨声在这一刻似乎显得格外的响。须臾,默然的林铭球先看一眼陈洪范,又看一眼朱翊铭,本不动声色的脸忽然泛起了笑容。

“子曰:过犹不及。用在下官身上,真恰如其分。案情如何,下官算是有了些眉目。二位尽管宽心便是。”林铭球微笑着端起茶杯,面对陈洪范与朱翊铭二人。

陈、朱相视而笑,却没有发觉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雨水落了三日也未曾停歇,六月底的一个午后,大雨中的天空灰灰闷闷似乎没有半点生气。自承天府归营的侯大贵与李延朗身披蓑衣,踏着泥泞,走在枣阳县南面后乡的田垄上。天湿地滑,侯大贵性子急,几次踩重了,踩塌了夯土,陷入田地中。

在又一次将自己的脚从泥地中拔出后,侯大贵吐口唾沫,骂骂咧咧起来。

李延朗则笑道:“若不似此间农户们深耕细种,何来十足收获。倘将我等陕北之地那些漫种粗耕之举照搬过来,想就给我营再多田地,也养不起数千精锐。”

侯大贵呼气不答,二人冒雨转过几亩地,来得个小土坡旁的简陋窝棚,里头坐着个干瘪老叟正愁眉不展。

二人口渴得紧,恰好随身葫芦里又干涸殆尽,亏得那老叟有少许米酒,二人就给了些铜钱,就算买了饮用。

李延朗看这老叟很有些忧郁,便问道:“老头,瞅你眼角湿红,都一把年纪的人,却是哭了?”

那老叟回道:“今日县里差役要来索取丁银。我家中本有四子,可这几年来,两个死在了兵祸中,两个为贼寇所掳不知所终。可县里一说死无对证,二说不知所终不算减丁,总之两年来,小人虽是时时刻刻一人在家中,却每每要供上五人的丁银。去年典卖了房产田地,总算将拖欠的丁银、丁粮凑齐,可今年除了这草棚和一些米酒,再别无他物了。”边说边抹起了泪。

李延朗有些不忍,转头看向侯大贵却是满不在乎。李延朗道:“丁银本按三等九则征收,可各处州县各自巧立名目,盘剥酷烈。这一项政策本是善举,可到了如今,却也成了吃人的猛兽。”

侯大贵看看那老叟道:“若他年轻个二十岁,老子还将他收了给条生路。现在一副老骨头,早些入土为安也不失个解脱的法儿。”

才说完,草棚对面百步外的雨中,有八九个人自田垄上走来。那老叟见状,呜咽一声,缩进了窝棚里。侯大贵皱皱眉头,呸一口道:“晦气,才到县里就撞上些蚊蝇鼠蟑。”

二人摆正了姿势,等那八九人靠近,却是县中差役打扮。其中一人先不顾那老叟,见侯大贵与李延朗身材健硕,起了疑心,盘问道:“你两个外地人,来县中可有路引?所为何事?”其身后几个差役个个攥紧了手中棍棒,只怕遇上了歹人。

侯、李尚未回应,侧边不妨一人同样是蓑衣笠帽,径直从铺在田地中的草束上走了过来。那人与那几个差役附耳交谈几句,几个差役扫了眼侯、李及窝棚中的老叟,面有不甘。那人又从衣兜里取出些碎银给了,几个差役没再多说话,原路离去。

此时,那汉子转回来与侯大贵、李延朗相见,侯大贵凑近了瞧他脸,才发觉有些面熟。那汉对二人行了个礼,笑着道:“小人邓龙野见过二位大人。”

侯大贵反应过来,道:“原来是你。老子还道是那伙贼怂的头儿到了。”并道,“记得你不久前给老周相中,调进了亲养司,不错,很有些能耐。今日怎么?奉命外差?”

邓龙野点头道:“今日奉主公命,去送一封信。”

侯大贵没多问,赵当世吩咐的事,邓龙野不想说,他也不敢追问。

“那几只水耗子见了你,咋个就都跑了?”

邓龙野闻言,又是笑笑道:“这些人中有个时常去营中走动,负责通传县中的消息。小人是以认得。而此人又与小人此行的收信人有干系,所以小人只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便不敢再阻拦了。”

侯大贵疑问:“哪几个字?”

邓龙野眼神投向那兀自挤于窄小的窝棚、在风雨中咬牙坚持着的老叟,轻轻说道:“襄阳来信。”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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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反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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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四檐雨流如灌,雨天清爽,可踱步于堂内的褚犀地却只觉背脊阵阵发凉。

“我家主公让小人传话:赵营与贵县本应相辅相成、唇齿相依,并无半点相欺之意。信中所书皆实情肺腑,若大人深明大义,愿意放下往昔仇雠,一切好办,从今往后携手同行;若大人依旧故我,一意孤行,届时玉石俱焚,结果怎样亦难以妄度。”

立于堂口的邓龙野低着头,任凭雨水自上而下不断冲刷着笠帽蓑衣,双眼却抬视,仿佛一双狼眼,幽暗中透出着几分肃杀。

褚犀地不置可否,招招手,左右仆役上来请邓龙野移步。邓龙野推开仆役的手,但道:“明日此时,小人会再次登门造访,希望那时大人已有上佳决断。”言讫,也不等仆役们再上前,自甩开膀子,大跨步离去。

“合门。”褚犀地叹着气吩咐,仆役们关上了堂前的门,一时间,仅仅依靠天井进光的堂中显得格外灰暗。

又走两步,褚犀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倒在了椅上。他双目无神看着天井中那不计其数、不断坠落的雨水,心若死灰。他明白,自己对赵营的全力一击,怕已成黄粱一梦。呆坐半晌,复将信展开,细细将上头的每一个字都读了。最终换来的,却又是一声长叹。

信出自于赵营,落款的却是襄阳府推官邝曰广,信的末尾还有邝曰广的私章。邝曰广任职府中推官,掌理刑狱司法,是褚家在襄阳府中的靠山,往昔吃起官司,褚犀地没少通过他将风波摆平。而今,邝曰广一反常态,苦口婆心劝起了褚犀地,要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究其原因,则来自于信中提到的林大人。邝曰广虽未直截了当说明林大人是谁,但褚犀地岂能猜不到林铭球其人。

按照襄阳府司法程序,即便此案交付到了府中,由府中受理,且邝曰广帮助褚犀地将案情初步定下,但提交上去,因案情重大,到了按察司这一层必然还要复核。

无论邝曰广还是褚犀地,在湖广按察司其实也有些人脉,只是这时节,“所为纠举,不过各届给由,大计得同布政同署考语、上殿最”,按察司的监察职能其实已经被巡按、巡抚乃至道臣等侵夺殆尽,最终定案提交中央,必然要经林铭球之手。褚犀地与林铭球从无交情,而从邝曰广信中看似几次蜻蜓点水可知,林铭球与赵当世关系匪浅。

虽说褚犀地搞不清楚赵当世究竟是如何与林铭球搭上线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当世有林铭球为靠,自己要走司法程序扳倒赵营的希望渺茫。林铭球的巡按是京官外差,即使他褚犀地使尽浑身解数,能将案子递交到中央,可之后刑部审理、大理寺复核以及都察院纠察甚至再度提起复审,有林铭球或是赵当世在朝中的其他耳目从中作梗,这当中种种环节复杂百折,远非褚犀地一介地方吏员可掌控。

“若老师尚在朝中,此事倒还有些回旋余地。”褚犀地想到身陷囹圄的侯恂,不禁有些岔气。攀龙附凤乃人之常情,他一个乡下小吏,能掌一方权势,能量也都来源于背后的靠山。侯恂给予他最重要的不是钱财,而是人脉。人在官场,关系与人情便显得格外突出。便如襄阳推官邝曰广,若无侯恂的面子在,他褚犀地无论如何也结交不到如此地位的官员。

根据邝曰广所说,林铭球为赵当世撑腰之事确凿无疑。此外,字里行间,邝曰广似乎也表达了另一层意思,即除了林铭球,赵当世尚有更大的靠山未显山露水。但对于褚犀地而言,一个林铭球便足以将他辛辛苦苦的一场谋划打成镜花水月,即便赵当世还有大靠山,倒也无足轻重了。

“明的不行,暗的可否?”有着儒雅外表的褚犀地实则心硬如刀。很多次,正途难以解决的问题,他最后都会考虑以极端手段解决,“派几个人,暗中将姓赵的做了?”

不过,这一念转瞬即逝。赵营的情况非比寻常,若是小门小户,动动指头,杀人灭口未尝不可。可姑且不论以赵营的防范之严,自己雇佣的江湖亡命是否有机会得手,纵然老天开眼,赵当世命合该死,可他一死,对枣阳县、对他褚家的害处更巨。

褚犀地心里明白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以及赵营其余人的秉性。可以说,现屯驻在枣阳的赵营之所以风平浪静甚至可称秋毫无犯的原因,正在于赵当世对手下凶徒们的约束与弹压。没了赵当世管制的赵营势必如同山洪暴发,将对整个枣阳产生极大的威胁。这一点权衡利弊的能力,褚犀地还是有的。

思忖片刻,褚犀地自觉这一遭对上赵营落了下乘已成定局,再坚持无益,喟然长叹数声。这一来,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精神反而抖擞起来。思绪转移,想到了在信件下方的几排蝇头小字。

这些字无论字体还是墨色,皆与邝曰广大相径庭,看来是赵当世在得到邝曰广的信后自己添加上去的。这些小字读起来口气还算客气温和,但内容却甚为尖锐。先是责备了褚犀地欲图赵营的行径,而后更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褚犀地提条件。

“成王败寇。”

褚犀地的脑海中这四个字忽而闪过。他苦笑着摇摇头,开始细细斟酌赵当世所列的逐条逐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这次的“败寇”是自己,罢了,认了。来日方长,退一步,慢慢周旋未尝不可。

如此想着,褚犀地深吐一口气,将视线转向了天井中的落雨。堂外是丰润不绝的雨水,堂内,他心中的怒火却复燃起来。

百里之外,檀溪湖畔陈洪范庄园。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园后小亭中穿出,声亘湖畔柳林,直传入赵当世的耳中。

“兄长遇何趣事,与小弟说说。”赵当世笑盈盈步入小亭,随行的周文赫收了伞侍侯在亭旁树下。

亭中坐了两人,其一乃是身着锦衣的陈洪范。他笑容满面,邀赵当世坐下,向另一人道:“这位是陈某之弟,现任鹿头店参将赵当世。我与苏兄提过。”

那人连忙拱手道:“赵大人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苏某三生有幸!”

赵当世笑着回了礼,打量了那人,见衣着华贵端正,似乎有些来头,问道:“听阁下口音,似是江南那边人氏?”

陈洪范说道:“贤弟说对了,这位苏高照苏兄是浙江人。现在东南郑公手下办事。”

所谓“东南郑公”,赵当世心知肚明,便是当初为熊文灿招降的海防游击郑芝龙。虽然只是个游击将军,但郑氏在东南海面的势力之强人人皆知,故陈洪范在苏高照面前谈论其人,不提官职,只说“郑公”,以示尊重。

寒暄两句,赵当世讶道:“郑公镇我大明东陲,苏兄怎么不远万里到了湖广?”

陈洪范解释道:“郑公行商产业甚巨,立‘山五商’与‘海五商’统筹内外商事。”停了一停见赵当世面有疑惑,继续道,“山五商以杭州府为据,集采我大明内陆丝绸、瓷器、绫、纱、药等等各式物产运往中左所;海五商则以中左所为据,将内陆之物产销至海外。其中山五商下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别搜括物产。苏兄便是水行的主管。”

苏高照说道:“苏某是杭州府人,得蒙郑公青眼,负责山五商中丝织绸缎一系商品的集散。自本年初,奉外差走访各处供应。除湖广外,诸如河南、山东等地,都是已走过的。”明代河南、山东及湖广均是重要的产棉区,因质量高,与“浙花”、“江花”等并列有“北花”之独称。这些棉花接着就要运到江南供应制造,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陈洪范又道:“苏兄日前才从潞安来此,湖广的棉田看完,就要回浙江了。”潞安是北方最成规模的一处纺织中心,所需的蚕丝仰给于四川阆中。瞅这苏高照一身柔弱儒气,皮肤却是黑黝直似老农,便知几个月来比没有少在外头风吹日晒。

赵当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洪范道:“苏兄与我有旧,来湖广我必是要好好的接风洗尘。正巧贤弟也要来,我便攒了这个小局,介绍你二人认识。”

赵当世笑道:“有劳兄长费心了。”还看座椅空着一个,问道,“王爷没来?”

陈洪范摇头道:“王爷今日贵体欠佳,怕是近些日子因潮染了点寒气,来不了了。”

赵当世应一声,笑了笑。赵当世与陈洪范、襄王的关系因为几次合作而变得紧密起来,仿佛多年的好友,一日不见顿有如隔三秋之感。

陈洪范又问:“信已送过去了?”

赵当世喝口酒,道:“我出发前差人送了,等回去营中,必有结果。”

陈洪范冷笑道:“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褚氏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此形势下,明日定会派人过来讨饶。”

赵当世微笑点头道:“这点小弟倒无忧心,只是近期有些情况,反而让小弟不得不警惕,或许要预先准备准备。”

陈洪范“哦”了一声,观察赵当世似乎在此间并不愿意说,料想非等闲事,瞥一眼苏高照,忽而堆起笑脸,举起酒杯道:“此间乐,不谈正事,来,咱仨共饮一杯。”

赵当世又敬了苏高照一杯,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苏兄走遍天下,于商之道定是炉火纯青。兄弟不才,近期也正为营中商贾之业所苦,有些不通之处,还要多多请教苏兄。”

苏高照忙谦逊道:“赵大人太客气了。苏某一介平头商贾,何敢当大人‘请教’二字。”话虽这么说,但对赵当世的态度其实颇为受用。

郑芝龙是赵当世计划中必须结交的一个重要角色。头前派了赵虎刀等三人随杜纯臣前往东南,算跨出了一步,但犹如投石入海,赵当世心中其实对三人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没底。然而,若是能够结交上郑氏内部有些分量的人物,无疑就多了一分保障。尤其是这苏高照负责内陆货物采办集散,与赵营的交集必然更大。

是以在与苏高照简单谈论几句后,赵当世便下定决心要将此人拉拢过来。而从陈洪范口中得知,苏高照在湖广至少要逗留半个月,这也为赵当世与其人的进一步交往提供了有利条件。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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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反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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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洪范的私局上,赵当世还得知了两个消息。

其一,湖广巡抚余应桂受到熊文灿的弹劾而下狱。

余应桂性格刚直,认为自己受到的是中央直接拔擢且身负守护显陵的功劳,所以对熊文灿向来不以为然,而且素来对招抚流寇政策表示抵触。熊文灿视之为眼中钉,恰好近期罗汝才等部流寇为乱楚中,余应桂便被弹劾以纵贼养寇之罪。朝中帮余应桂说话的人很少,而杨嗣昌也推波助澜附和熊文灿,最终朝议以尚宝卿方孔炤代之。余应桂心中悲愤,被捕时直言“张献忠攻陷谷城以要抚。请假臣命一年,若不反,斩臣头命以谢贼”,但朝中置若罔闻。随后,杨嗣昌进东阁大学士,兼掌兵部事。一落一起,令人唏嘘。

余应桂被罢黜,赵当世还是很高兴的。起先,余应桂因知陈洪范与熊文灿同气连枝,几乎与陈洪范无甚交集,陈洪范很多时候都感到不安。如今新人换旧人,只要抓住机会搞顺与方孔炤的关系,无论对陈洪范还是赵营在楚北势力的稳固,都是有好处的。

其二,南阳知县何腾蛟因御贼有功,调京任兵部主事。

陈洪范曾多次邀请何腾蛟来庄园赴宴,赵当世同样也与其人见过多次。虽说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但毕竟混了个脸熟,礼物什么的自然也没少落下。如今何腾蛟调任京官,还进入了堪称枢要的兵部,相当于帮助赵营在京中安插了一个故人。往后要打点京中关系,必然有所裨益。赵当世一面听着陈洪范说话,一面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等回了营,即刻就要派人去南阳给何腾蛟送上一份大礼。

三人在亭中谈论不久,雨势忽停,趁着云销雨霁的光景,陈洪范立刻差人准备了小舟,泛舟于檀溪湖上继续饮酒叙乐。赵当世自知较浅不宜言深,与苏高照交流每每点到为止,未涉过多商事,只是笑谈湖广、陕西等地风土人情、坊间趣事。有陈洪范在旁帮腔,待三人下舟登岸之时,苏高照对赵当世早没了开始时候的防备,明显亲昵了不少。

论吃喝玩乐,无人能出陈洪范右者。赵当世与其人交往频繁,早见怪不怪,苏高照却是劳途旬月,甚求声色犬马。晚间宴席上三人推杯换盏,又有佳人席间劝酒相伴,直将个苏高照伺候的心满意足。赵当世仔细观察,从苏高照的神色动作亦知对方必也是个玩主,生性喜爱酒色财气的人就意味着很好对症下药,因而心中窃喜。

酒至后半,苏高照意已酩酊。酒足肉满之下,没了顾忌,又架不住赵、陈二人一顶接一顶的高帽,嘴巴也管不住了,说了好些郑家的内外事。

自崇祯八年将东南海面最后一个大敌刘香击溃后,郑芝龙已完全控制了东南海面的商贸通行。郑氏以福建安平为基本,建立起了覆盖浙、闽、粤等地的庞大势力网,麾下商船战舰多达千艘,船员无数,岁入则以千万计。所控商路远至日本、琉球、渤泥、吕宋等数十外国异域,倭人、佛郎机人、红毛人等亦对其尊崇不敢逾矩半分。

郑芝龙的实力,赵当世从无半点怀疑,对苏高照所吹嘘的大半,也都是出自真心点头。反过来想,若非郑氏有此等实力,他赵当世又何苦殚精竭虑以千里之遥与之结交呢?

苏高照扯了一阵,眼神流离到了侍奉自己的婢女身上,便开始说起郑芝龙那日本结发妻子。更夸赞郑芝龙的长子有乃父之风,性聪颖,自小好学,本年已考中秀才,想来不日即可进南京国子监深研学问云云。

赵当世与陈洪范只陪笑而已。及至苏高照完全酣然睡去,陈洪范着人将他抬回厢房,转回席中,赵当世立刻道:“兄长引荐之恩,小弟没齿难忘!”

陈洪范一改宴席上的笑容,肃道:“你我兄弟,何必这么见外。”又道,“在这楚北,你我兄弟都是外人,要想过的安生过得安稳,若不互相搭把手,举步维艰。”

赵当世亦改容正色道:“兄长所言极是。”

陈洪范给赵当世杯中斟满酒,两人碰杯饮罢,陈洪范道:“苏高照或许在我庄中住上十日。我会替贤弟好生招待他,有哥哥在,你可稍放宽心。”说着,对赵当世笑笑。

赵当世浅笑不语,红烛纱幕下,二人有默契一般,同时举杯相碰。

当夜赵当世留宿陈洪范庄园,次日,苏高照宿醉直到正午方醒。赵当世与他见了一面便即与周文赫等飞马赶回赵营。到了营地,已是黄昏,邓龙野早已候在了营帐外。

跟着邓龙野的有个矮小老头,听介绍乃褚家的管家。他入了帐就唯唯诺诺,三棒槌打不出个屁,赵当世便不与他多说,接了所呈信件,看了一遍。

褚犀地是个知道审时度势的人,或者说背后有着褚家一门老老小小及多年辛苦积攒起来的产业,现实也逼迫着他不得不选择最为稳妥的做法。赵当世向他提出的多项要求,他照单全收,信末甚至还提议将宗族中一名年方二八的侄女嫁给赵当世为妾。

“别人是能屈能伸,这个褚犀地倒还更进一步,没皮没脸。”王来兴看着胆战心惊离开营帐的褚家管家,冷冷说道。

“年方二八,配我这厚皮老脸耽误了青春年华。来哥儿风华正茂,不如替为接纳了吧。”赵当世戏谑着道。

王来兴干笑着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道:“我可不敢,要给施路知道了,我怕是得英年早逝咯。”又道,“就按当哥儿刚才对那褚家老头婉拒的意思走吧。”

二人笑了一会儿,王来兴道:“可笑那褚犀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是给我赵营送了不少好处。”续道,“不得干涉大阜山银矿、从各处关津隘口撤人、划出七方乡东北四百余亩上佳田,无一不是利好我营之策呀。”

赵当世点头道:“这且不算,我要求兵马进驻后乡一事他也不得不答允。本来还担心枣阳县难以掌控,如今趁着这时机将后乡拿了,就像在县城南面插根楔子,既能就近盯住枣阳县,将其时刻置于我营管控下,又能与鹿头店呼应,南北钳制随枣通道,可谓一举两得。”续而道,“哦,还有一事,便是他手中三千支鸟铳。我营可以市价购入,老何不在,你见了他,让他去把这事给办了。”

王来兴答应一声,问道:“不知这驻扎后乡的兵马,要派谁去?”

赵当世搔搔头,回道:“我想了想,还是飞捷营。此营是我军精锐,机动力亦最强,放在那里,有老韩坐镇,万无一失。”

王来兴笑一声道:“褚犀地敢动飞捷营的人,只怕老韩是要将枣阳县往死了盯。”随即问,“老孟回来了吗?”

赵当世点头道:“日前托林大人打了声招呼,县狱不会不放人,想明日也就该到了。”并道,“所幸老孟筋骨结实,听说身体尚佳。这次风声未泄,有他咬紧牙关的一份功劳,等他回来需好生犒赏一番。”

王来兴接着将话题一转道:“七方乡本便毗邻我营田地,得其东北数百亩地,刚好连成一片。”说着苦笑,“屯田的初案刚出,这一来又要连夜修改了。”

赵当世想了想道:“我预计将这些地送给左家。”

“送给左家?”王来兴眉头轻挑,“这四百亩地都是上好的膏腴田地,头前我便眼馋得紧,现在好容易拿到手,就这么白白让给左良玉?”

赵当世轻摇头道:“事关策略,不在田地本身。”

“策略?”

“我军方略之一便是结纳左良玉。我费尽心力交厚左梦庚亦为其中一步。左思礼曾说过,左家曾数次尝试收购枣阳无主荒田未果,我以此相赠,左良玉必然欣喜。加之大阜山银矿确保再无县中干涉,两厢大礼送上,不比送些金银俗物来得诚心?”

王来兴有些不甘道:“这礼物未免太过贵重了。”

赵当世解释道:“无妨。四百亩土地,雇人耕种是个问题,且田地在我营眼皮底下,我大可以向左家提议由我营出人手帮忙耕作,收获则与左家分润。料想左家一不出钱二不出力,坐享其成,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么一说,王来兴才算接受。

赵当世打趣道:“来哥儿,瞧不出,当了统制,说起话来也变得硬气咯。”自从来到枣阳,赵当世分明感觉到王来兴行事作风的改变,尤其是在当上统制屯田营田诸事之后,他愈加显得稳重硬朗。赵当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自忖当初决意支持王来兴上位的决定没有错。

王来兴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在赵当世面前青涩腼腆的形象。

屯田诸事繁杂,王来兴没在帐中待太久,不过一会儿就告退了。他之后,傅寻瑜归营求见。赵当世先前派他又去了一趟谷城,以给八大王送美酒为名,探听西营虚实。但听傅寻瑜回报,西营上下安堵如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而且傅寻瑜归营前还特地去找了老友吕越,想从他口中探出点虚实,亦无果。

等傅寻瑜告退,赵当世对昌则玉道:“老侯曾在南面亲眼见到西营大将白文选与冯双礼,这二人皆张献忠肱骨猛将,轻易离营必有要事。而先前又曾捉拿西、回、曹三营细作于一处,我看这恐怕是山雨欲来。”

昌则玉颔首道:“主公所虑甚是。记得郭统制出击唐县时,便得知老回回、革里眼等豫寇正陆续向豫南方向聚集。如今曹操为乱承天府地面,其目的地也极有可能在于北上。若自唐县向南划线,自承天府向北划线,再自谷城向东划线,三线交汇之地,便正是我枣阳县。”

赵当世严正道:“这三人既欲图我,所谋为何?”

昌则玉答道:“于回营,主公斩杀其营大将,已是过节,老回回义气当先,不能不顾;于曹营,曹操想重返楚北、郧阳发展,所随各营杂部又极多,必得将我营挤开方好生存;于西营,则与我营图其类似,纯一山不容二虎罢了。这三人有旧怨,也有旧谊,联起手来也不是稀奇事。未雨绸缪,主公亦要早做准备。”

赵当世深然其言,道:“我将此担忧与陈洪范也说过了,他之意,若届时真起争端,必会相助。”

昌则玉考虑片刻道:“陈洪范非善战之将,职责又在于婴城而守,主公切不可将太多希望寄于其身。”寻即说道,“属下以为,方今有两部兵马主公可提前联系,或许有实在臂助。一为左良玉,一为龙在田。”

赵当世以手托颔,点头表示赞同。

昌则玉道:“左良玉为援剿总兵,本有驰援之责;龙在田则不日将进屯楚北。这二部战斗力皆强,主公与他俩友善,便立于不败之地。”

赵当世听了,笑起来道:“先生所言极是,左、龙二人,我都正竭力争取。然而纵然无他二人相助,我亦无所惧。”

昌则玉听他信心满怀之语,眉头先是一皱,而后却想到一事,复舒颜点头。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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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山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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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转眼间广袤的楚北地界连绵阴雨渐息,七月中旬已是出梅时节。经过数月来的众志一心、勤勤碌碌,扎根于枣阳县的赵营已初显蓬勃气象。主要成果则体现在内政、军事与外交三方面。

首先说内政,本来,这对于习惯了流动作战状态的赵营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挑战,但综合评判,内政方面的成果反而让赵当世最是满意。

内政之一,在于屯田。此乃全军立身之本,也是军队长久而稳定发展的重中之重。如此大任,由年轻的王来兴独挑大梁,不说其他人心存疑虑,就连对王来兴信任有加的赵当世腹中也十余面小鼓齐打。王来兴身份重任,并未惊惧,反而砥砺勉行。连续数月时间,他全身心投入在屯田营田的事务上,端的是焦劳昕夜、全神贯注。经历的时间虽不长,但对他而言如度三秋,整个人也自内而外,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在他的日夜管控下,赵营屯田军按照原定计划。四月初,翻整完一百五十顷田地,四月中旬播种完毕,六月上临时抽出时间抢垦与襄藩交涉得来得三百五十顷田地,六月下又加垦自枣阳县划来的四百顷良田。及至七月十四日,赵营所管近千顷良田中,一百五十顷播种完的土地经悉心照料,已然长满了茂密的新稻,这些新稻经分蘖、拔节、长茎、长穗、开花、灌浆、结实等一系列过程后,临近完熟。据估计,至迟八月初,赵营自栽自植的头批水稻便能收获,产量保守定在四万五千石上下。这样一个数目加上从襄藩处得来的五万石米粮,对于接下来赵营连同剩余七百五十顷土地在内新一轮的播种以及支撑军用都堪称充足。

人力宽裕是王来兴倚仗的一个重要优势,但他并未滥用,反显示出了筹划屯田的天赋。他将参与耕作的屯田军兵士按照职能划分成耙田、耖田、犁田、巡田水、插秧、巡监、收割等等许多细小部分,确保每一部分都能将主要精力投入在一项工作上,确保效率输出最大化的同时,也避免了人浮于事、人力闲置的不良情况,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踏实。

当中自然也出现过一些棘手的突发状况,譬如六月间,新田大批归置于赵营之际,一度出现了耕牛不足的状况。王来兴审时度势。一方面将耕种分为日耕与夜耕轮班而行,将有限的耕力尽可能的榨取,另一方面向营中以及周遭州县收括驽马、驴骡替代耕牛,乃至动用人力强犁。如此努力下,近千顷的良田无一旁落,都得到了有效的开发与利用。

一开始,王来兴上位,尚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认为是卖了赵当世的面子。然而当时间流逝,说闲话的人逐月递减。到得当下,每个经过鹿头店北面一望无际的赵营稻田、看着那随风摇曳的无垠稻海绿意的路人,都会在心底对王来兴由衷竖起大拇指。

对于王来兴本人而言,统筹屯田的工作可谓一场涅槃。一直以来,相伴赵当世左右的他实则很有些自卑。但觉自己目不识,丁武艺也不出众,着实没有价值。尤其每逢赵当世为难局所困的时刻,他看着愁容不展的当哥儿,都会暗自痛恨自己的无用。不说别人,即便他自己,也会一次次在心底自我怀疑。

所幸,赵当世给他指了一个新的方向,他抓住了这个方向,走下去更意外发觉了自己在此方向上所拥有的潜力。他开始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人。他开始变得自信,变得果断,处理事务时更加游刃有余,甚至对待感情,面对覃施路,他也开始相信自己完全有资格配得上对方、有能力照顾好对方的余生。

“你的当哥儿已经不是你的当哥儿,你却什么时候能成为我的来哥儿?”

王来兴永远也忘不了当初大军攻打遂宁县的时候,沈水边,飘飞的大雪中覃施路扭头离去时说出了这一句话。直到如今,他方才能体会那时的覃施路所蕴含的情绪。

“当哥儿永远是我的当哥儿,我也永远会是你的来哥儿。”每当站于高处,俯视着田间地头盎然的良田及忙碌着的屯田军兵士,王来兴总会暗暗轻喃。

内政之二,在于建设。赵营中,何可畏本一力辅佐王来兴。可营中通政之才稀缺,赵当世只能将统筹建设的任务也塞给了何可畏。屯田事务繁巨无比,王来兴刚上手时颇有些手足无措,所以何可畏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与参谋屯田营田诸事水丘谈一并协助王来兴处理军田事宜。一心不能二用,在屯田上的过多用力使何可畏难以全身心投入到建设工作中,是以最初赵营的建设进度很是迟滞。等到后来,王来兴展现出了他在屯田方面的才华,与水丘谈搭档已能驾轻就熟应对繁复的各种问题,何可畏始得以慢慢抽身回归建造。因此,赵营发展的前半段,全营上下压力最大之人,实非何可畏莫属。

好在数十年的锻炼练就了何可畏的极强的抗压能力,他不颓反振,在全力以赴参与到建设工作的主导岗位上后,几乎是以成倍的进度加急开展工作。

他的职责主要围绕赵营军堡的建设展开。在赵当世的构想中,将在鹿头店的北面兴建一座小城,城内外则分布兵士营房、枢要机构及各种防御设备。而第一步,便是要将兵士营房和初步的枢要机构建设起来。尤其连月来梅雨不绝,以军帐驻扎的军营出现了很多弊端,比如雨水冲刷泥泞车马难行、排污阻塞导致营地臭气熏天、过度潮湿引起的各类疾病等等,都是需要着力避免的。赵当世也屡次强调,兵士营房的建成需越快越好。

在何可畏眼中,赵当世的话就是圣旨,甚至比圣旨给他的督促作用更大。营中甚至一度流传着“山花不谢,何公不眠”这样的话语,其人之废寝忘食由此可见。

整个六月,若无紧要事,何可畏绝不离开工地一步。到了七月中旬,何可畏带着建设兵士基本达到了赵当世的要求。数百座木质营房于鹿头店北面的田间地头错落不绝,其中间或杂有砖石大宅矗在其间,屋舍俨然、鳞次栉比。近千建筑占地极广,由挖成的沟壑以及环绕的矮墙分隔为众多独立区域。在这些区域区域之外,计划还要建起两道城垣加固保护,目前则暂时以木栅标示。望台、箭楼、石堡等等拱卫防御机制也都标定了位置,只待建设。只说供军队居住,其实已无大碍,是以进入七月后,赵营兵士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从南面按照次序徙居到了营房。

此外,靠山地界附近,另有一独立区域划定为赵营中枢之所在。此区域西连城、东背山,有道路可拾级而上,建筑建于山坡或是山顶,大多恢弘雄伟。何可畏规划,当中最为高耸、犹如殿宇的便是赵营的核心所在——军务府。此府规模最大,当中还包括有政令厅、议事厅等多个独立单元。赵当世虽然口头上说这片区域可以从简,但何可畏哪敢真就懈怠了。他私心揣摩,这军务府往后势必成为内外往来之中心,堪称赵营的头面,也是他展现给旁人工作成果的最重要表现,必须殚精竭虑做到最好。因此故,即便心中压力再大,他也咬着牙,决心慢慢将这块地方精细打磨出来。

内政之三,在于商贸。何可畏为内务使,但投入建设分身乏术,所以这一块工作主要由内务副使陆其清主持。陆其清人长得很有几分贵态,看似和蔼可亲,实则进赵营前在陕西做的是人口牙行的黑心买卖,即便如此,赵当世却觉得他对商业方面算是有些心得。矮子里头拔长子,赵营其他苦哈哈出身的铁憨憨也没人比得上他了,所以才破格提拔。这陆其清骤升高位倒也不怯,仗着白面圆脸,人前装模作样颇有几分派头,不知情的外人倒往往以为他真是富商大贾出身。

陆其清手里主要负责两条线,一条是与川中的孔家联系,通过孔家获取川、滇、陕等地的物资,一条则是湖广。湖广当地也有不少商会商帮,湖广地面广大,物产也很丰富,这些商人掌控了绝大部分的渠道。陆其清的主要任务便是渗透进去,拿到属于赵营自己渠道,如此一来,不论以后对川中孔家还是对东南郑家,都是有利的。

以上属于大体方针,具体到当下,陆其清的工作比较细碎,还是围绕着配合营中改革进行。譬如赵当世要求赵营须具备自主研造简单火器的能力,这便涉及硝石、硫磺、木材等等原材料的获取,他需要有针对性的寻找稳定且靠谱的供应商,并与之对接。只这一项,他前前后后跑了襄阳府也不知多少趟,往后更要派人远赴四川、陕西等地考察,更别提造支持营地建设、开垦田地以及军队装备采购等营中的繁多需求了。他本人也将在七月中旬亲自去一趟沿口镇拜会孔庆年,总体说来任务繁重不逊于王来兴与何可畏。有他负责,赵营在商事这一块同样稳步推进。

内政之外,军事一直是赵营赖以为生的根本,也是数月来赵营确立与内政并驾齐驱的另一重心。

四月间,赵营进行了结构性军改,军改事体极为杂冗,框架定下后,各边各角各个细节的配备及调整直延续到六月方罢。调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工作同样不容小视。野战军无俦、效节、起浑、飞捷四营以效节营统制坐营官徐珲为领导,进行了装备、训练等方方面面的整备。

赵营原有鸟铳千余支,加上赵当世从褚犀地处敲诈来的三千支鸟铳,已有四千之数。另龙在田军中二千鸟铳赵当世也提前预定,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其实数量已超六千,剔除质量不达标的废品次品少说也有四千余堪战正品。赵营战兵不过六千,所以光从鸟铳这一项上看,算是充裕。

综合对军队组成结构和兵士操练水平等多角度的研讨,最后由徐珲拍板,定下了无俦、效节、起浑三营火器鸟铳装配比例需达六成这一结论。三营里,又以徐珲自己所在效节营为甚,佛郎机、发熕、虎蹲等轻、中型火炮配给最多。赵营不少军将比较传统,出于谨慎对火器装配过半的比例表示了担忧,但在赵当世的支持以及徐珲信誓旦旦的训练质量保证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观望。

徐珲勒令全军兵士上缴三眼铳、快枪、神机铳等枪铳,统一练习鸟铳,以为标准。他在边军中待过,目睹了北方边军贪用三眼铳、快枪的弊陋。相较于鸟铳,三眼铳、快枪都是火门枪,射程短、精度低,好处则是容易掌握、制造简单。戚继光镇蓟镇时就点评有“马上、步上惟鸟铳为利器。北卒坌而不耐烦,剧未见鸟铳之利,尚执迷快枪,虽比于教场,鸟铳中鹄十倍于快枪,五倍于弓矢,而终不肯付,亦可异哉”之语。

鸟铳穿透力强、精度高,缺点则是制作复杂且操作门槛较高。但这对于一向奉兵贵精不贵多的徐珲而言根本不算缺点。赵当世则与他的意见一致,是以鸟铳这一事在营中推行几乎没有阻力。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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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山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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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除此最基本之六步外,对于鸟铳无论是作战的操作还是平时的保养,都大有讲究。而这六步要做到精熟,也非一日之功。

徐珲既然一力推崇鸟铳,当然也就扛下了训练的重担。自六月伊始,军队整备的主要方向便从人员结构调整转为了对兵士的火器训练上。他信誓旦旦对赵当世立下“军令状”,到八月,必然让军队达到“铳必有操、射必有获”的标准。鸟铳为赵营火器中代表,除铳外,各色炮类亦在徐珲的训练范围类。但相较于鸟铳,赵营的小炮数量并没有大幅度的增长,所以这一块暂且搁置,稍稍省心。

和火器同等重要的军资还有马匹和甲胄,这两样短时间内都难以大量筹措或生产。尤其是马匹,陆其清配合野战军的需求呕心沥血也不过收来寥寥百余匹马,对赵营骑兵的扩充并无帮助,获取渠道尚在慢慢摸索。甲胄则有点收获,通过陈洪范、左良玉等部的馈赠以及赵营自身的采购,林林总总又凑起轻甲二千余副。这样一来,营中统共轻甲四千副、重甲五百副。五百副重甲优先配给了飞捷营,四千副轻甲则按比例分别配给四营。单从着甲率而言,赵当世对现阶段的军队已经颇为满意。

军队装备、操演之外,还有对于枣阳各地关津险要的深入把控。通过打压褚家,赵当世成功夺得了枣阳县的绝大部分控制权,不仅将随枣通道的西北口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还将飞捷营安插到了距离枣阳县城咫尺之地。枣阳县风浪不小,但至此,赵营这艘船可说已能行驶的四平八稳了,对于全县的掌握,比之以蛮力豪夺谷城的西营毫不逊色。

内政、军事皆善,最后是外交。

赵营的外交遵循着“广结援”、“顺朝廷”的政策从未改变。就阶段性成果看来,效果十分显著。目前。楚、豫一带有影响力的人物中,昌平总兵陈洪范、援剿总兵左良玉、襄王朱翊铭与赵营皆友善,总理熊文灿对赵当世亦持正面态度,石屏土副将龙在田、新任湖广巡抚方孔炤则都在赵当世结交计划中。至少朝廷及官军这一边,赵营、赵当世本人的形象都算上佳,老关系继续维持即可。下一步新关系发展着重的点在于两个人,一个龙在田,一个苏高照。拉拢龙在田,则赵营在楚北的地位可以进一步稳固;结好苏高照,则能打开赵营与东南郑氏接触的大门。

为了将外交事务正式化,七月初,赵当世于原有六司之外新设了提举外务使司,以几次外派下来表现最为突出的傅寻瑜任外务使,另有一人名叫李悖,充任副使。傅寻瑜成为与周文赫、庞劲明、何可畏、刘孝竑、赵虎刀、葛海山并列的“七使”之一。

“军马,我之臂膀;钱粮,我之心腹;外交,我之喉舌。”

三管齐下,军、内、外皆通。经历最初的困顿局促后,赵当世终有睁目而见曙光之慨。

竣工在即的赵营营房道路四通八达,几条主径都以细碎的砂石铺平,走在上面既踏实又舒服。微风轻掠,小溪畔密密如幕的芦苇丛随之阵阵动荡,广文禄边走边朝前眺望,道路远端一株青杨下,立着个人影。

“罗大哥!”广文禄心中一震,快步走上前去,临近了,伸出双手将罗威的右手紧紧握住。罗威蒲扇般的右手粗糙而结实,他的左手却拄着一根桃木拐杖,身子也微微朝左边倾斜。

“咳咳,大哥这腿让你见笑了。”兴许是觉察到了广文禄眼中的讶异,罗威的视线移到地面,半垂着头,讪讪笑着道。

广文禄顿感一阵悲愤,道:“大哥,不是说仅仅皮肉伤,在军医处将养即能痊愈吗?上次来,这伤可是好得差不多了!”

罗威苦笑摇头道:“伤到了里筋,皮肉是长好了,这腿恐怕从此利索不了。”说着,看看左手的桃木拐,“大哥与这伙计义结金兰,这辈子都寸步难离。”

“大哥!”广文禄双手又是一紧,罗威却在此刻将右手抽了出来。

“禄子,前哨这段时日如何了?没我和老万在身旁,可还过的舒心?”罗威与广文禄此前一齐隶属于起浑营景可勤统带的前哨,只是自腿脚伤后,他便调离了前哨。

一听到“老万”二字,本就忧伤的广文禄眼前登时映出万勇往昔的音容笑貌。在赵营中孤苦伶仃一个人,只有万勇与罗威真心实意拿他当兄弟。直到如今,他对万勇的死依然难以放下,一闭上眼便是唐县澄水之战那血腥而又悲壮的一幕。

“营中颁下军令,将许多弓弩手都改编成了鸟铳手。小弟操演火器得当,得了些提拔。”广文禄说着本该自豪与开心的话,眼眶却越加湿红,他趁罗威不注意,迅速将眼角的泪渍抹去,转问,“罗大哥,你在屯田军怎么样?”

罗威本是前哨的一名管队,但伤后行动不便,军中念其旧日功绩,酌情将他调到了屯田军,粗粗算下来,已有三个月了。

“还成,算是老本行。”罗威爽朗笑道,左手的拐杖在地面上戳了戳,“本道是调来屯田军做些建屋插秧的活儿,那倒不如领了盘缠费,找个僻静地安生过日子,不料运道好,分去了练兵营。”

“练兵营?”

“此间风大,咱们里头说。”罗威拉过广文禄,一拐一拐在前引路,“营中军改将战兵与屯田军分开,却也不是就此隔绝,再无交集了。打算便是将屯田军作为兵源后备。毕竟都是当初精挑细选带来湖广的老弟兄们,比那些新招的新兵蛋‘子岂不来得皮实?王统制将屯田军分为几部,轮番作业。暂时轮不到营造垦种的兵士们便会被集中起来,组织操练,以应不时之需。这活儿,老哥我还有点兴致。”

广文禄说道:“大哥本就是带兵的行家里手,练兵自然驾轻就熟。若非流年不利横遭伤病,现在练的就是起浑营的兵了。”

罗威笑笑道:“我是不济事了,倒是你禄子,年少有为。当初我与老万都觉着你小子会有出息。现在看来,猜的不差。若说火器,那劳什子的鸟物,操用起来烦人得紧,大哥最不耐烦。我记着你之前也是一窍不通,现在倒好,立刻成行家了。这不是出息是啥?”

广文禄低着头道:“大哥笑话了。倘不是军令难违,小弟真想追随大哥来屯田军也罢!”随机气呼呼道,“哨中管队哈明远,大哥你也认得,抢了你的头功,又会阿谀奉承,现在已成了景哨官面前的红人,整日价咋咋呼呼。我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话音刚落,罗威这时候忽而站住了。广文禄步子大,开始未及反应,走过了几步,而后退回来,问道:“大哥,怎么了?”说着,却见罗威一脸阴沉。

“才说你小子比大哥出息,怎么又说这些没出息的话?”罗威忿忿道,左手拐杖也将脚下石板点得“笃笃”作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哥福缘浅,没本事再进一步,是大哥命数。你年富力强,未来可期,怎可因无关痛痒的人与事耽误了前程!”

“大哥,我、我”

“你我兄弟一场,当大哥的自是希望你能飞黄腾达。要是因大哥的事而误了你的前程。那大哥倒还不如立刻离开赵营,免得扯你后腿!”罗威说的来气,奋力一下将拐杖摔在了地上,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

广文禄脸色刷红,赶紧俯下身去将拐杖拾起来,递给罗威,道:“大哥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然而意气上来,见不惯哈明远之流小人得势。”

罗威叹口气道:“我知你对我、老万义气深重。但无论我或老万,都不愿见你这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战场之上,机会都在一瞬,哈明远最终能拿下敌渠首级,亦是他的本事。你可想过,若非他一刀将敌渠的脚筋挑断,你罗大哥那日恐怕也难逃一死!”

广文禄闻言身躯一震,一直以来,他反复回想,着眼点均在于哈明远贪功抢功,怨气过重导致的后果便是却从未将视角转变方向。现在,从当事人口中说出了与他之前所想截然不同的观点,当即觉得一种羞愧之情蔓延全身。

“大哥”

“唉。”罗威叹口气,“禄子,你要想清楚,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大哥与你有缘,带你走了一段,虽然没帮上你什么,却也没将你拐入弯路。往后没了大哥,或许还有其他贵人会助你一臂之力,然而归根结底,这路啊,还是你一个人走的多。”言及此处,展颜一笑,“你瞅哈明远不顺眼,倒也是好事。但现在他是管队,你还比不上他,不过你还年轻,迟早有一天有机会将他压服了。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心里念、嘴上骂可无甚用途。要想人服气,还得靠真刀真枪的本事。”

广文禄亦叹道:“大哥所言甚是。头前小弟是执迷不悟。”

罗威满意的笑了笑,两人又走一阵,他突然说一句:“不过真到了那时候,你心中想也早没了现在的这股怨气恨意。”

广文禄愣了愣,罗威又接着说道:“大哥还有一些话想说,你莫要嫌我唠叨。”

“大哥但说,小弟洗耳恭听。”广文禄摇头说道。

“我这些时日留心想过,不说侯统制、徐统制等老人,新近受提拔的将领中,郭统制、杨参军等等都是能舞文弄墨的全才。”

“大哥的意思是?”

“又如屯田军的王统制,听说早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老帽,后来经何商使、水丘参谋等人提点,也逐渐粗通文墨,这段时间主持屯田工作,恁是大放光彩。故而我想,你小子往后要往上爬,不识字必然是一大障碍。”

广文禄尴尬道:“小弟家中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没人识得一个字。”

罗威乃道:“我知,但大哥眼下有个机会要给你。”说着声音一振,“大哥这几个月来在屯田军中倒也混得开,结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人将大哥引荐给了前营屯田主簿路中衡路主簿。这路主簿虽是文人,但性格爽利,颇有几分豪气,与大哥聊得投缘,关系算是不错。大哥于是想着,待你轮休的时候,便可来这边,将路主簿介绍给你。往后你就抓住机会,卯足了劲儿,跟着他学些文字,多一些是一些,必然好过如今目不识丁。”

广文禄听了,先是惊愕,而后双目一热。虽说他没什么文化,但却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往日见了挥毫落纸的儒生,其实也深为敬佩羡慕,颇渴望能学些文采。但这种事,一来没条件,二来不好意思张扬,是以长久以来都埋在心底未曾与他人吐露。

当下罗威此言,可谓打中了广文禄朝思暮想的心坎里。友情虽居五伦之末,但有时未必输于亲情。面对义气深重的罗威,广文禄不禁斗志如火。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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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山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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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当世翘首以盼的龙在田部终在七月下旬抵达了襄阳府地界。龙在田此来的目的一如赵当世预测,乃是监督谷城县张献忠部以及枣阳县赵当世部,其驻扎地由此选择在了襄阳府城东北,扼处谷城县与枣阳县之间的双沟口。

龙在田部约二千人,善操持鸟铳、象队,“马上鸟枪疾利,能取人于百步之外,人马俱洞穿。所部土司独牙象,贼马不能当”。赵营预定的鸟铳二千支在龙在田抵达双沟口的第三日由石屏营坐营都司许秉淳负责与赵营交接,龙在田本人则接受了襄王朱翊铭的邀请,奔赴襄阳参加宴席。

宴席虽顶着襄王的名义,但幕后策划却是赵当世与陈洪范。赵当世一直关注着石屏营的动向,龙在田率军进入襄阳府的头日,他就让傅寻瑜馈礼登营拜访。出人意料的是,西营的使者居然还早了一步见着了龙在田,且亦携带了丰厚的礼物。

傅寻瑜当时未轻举妄动,暗中打听,知悉龙在田收了西营之礼,却婉拒了张献忠在谷城摆下酒席为自己接风洗尘的邀约。他留了个心眼,临时改辙,待面见龙在田时,只送礼,早先打算邀请龙在田赴赵营之宴的计划只字未提。

赵当世料龙在田肩负监视西、赵二营的职责,故而有意避讳与二营直接交往,以免授人口实。但他一心结好龙在田,绝不愿落了西营的后手,连夜差人找到陈洪范,希望能抬出襄王这杆旗为赵营与龙在田的接触创造机会。

果然,朱翊铭与陈洪范一出面,龙在田再难以拒绝。石屏营要在襄阳府过得顺遂,也无法忽视地头蛇襄藩与友军陈洪范的影响力。赵当世趁机借局出席,龙在田初时仍有些不自在,但几杯酒下肚,心态也随之平缓。襄藩的宴席上虽达官显贵不少,但短短几杯酒间,龙在田就已能清楚感觉到宴席的主角是赵当世。即便对赵当世刻意设局圈自己有些不悦,但他心里也透亮,能得襄王与陈洪范给足面子的赵当世在襄阳府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因此对待赵当世的态度也转变得更加重视。

与张献忠不同,赵当世有左家介绍的关系在,其后更与龙在田有生意上往来,加之陈洪范等人酒席上的不断吹捧以及赵当世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龙在田的心意无可避免开始朝赵营倾斜。起初,得到监视西、赵二营任务的龙在田实则十分担忧,他部下固然骁悍,可顶天了不过两千人,一旦有变,对付起皆以剽悍亡命著称的数万西营、赵营兵必然力不从心。自承天府北上,他一路所思,都是往后权衡二营的策略。

兼顾既不可得,只能有所侧重,尤其与赵当世本人接触后,龙在田暂时基本定下来拉赵营压西营的基调。他这些想法的转变没有说出口,但赵当世与陈洪范这般人精岂会瞧不出端倪,通过他席上细微的神情、动作的表现,自是一清二楚。

只因陈洪范与朱翊铭相助,赵当世才算与龙在田搭上线,整个七月下旬及至八月初,赵营对待龙在田称得上三日一小礼、五日一大礼,殷勤备至。但为避免引起张献忠的猜忌,赵当世本人与龙在田并未再次相见。

截至八月,整个崇祯十一年的形势对流寇而言算是低谷。河南、湖广等地,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相继接受招安,马守应、罗汝才等则东躲西藏,不过苦苦支撑而已。顺义王沈万登亦在不久前迫于压力,率部众万人在信阳投降官军。

转看陕西李自成,面对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与陕西巡抚孙传庭等人的围追堵截,同样颇为狼狈。八月初,洪承畴甚至向朝廷上疏称“关中贼尽”,陕西流寇之疲敝尽显无遗。朝廷便令陕西官军出关援助豫、楚,孙传庭觉寇平之日在望,分外积极,派人联系总理熊文灿、河南巡抚常道立,希望联兵一举将余寇荡绝。

但熊文灿与常道立对此反应漠然,一来出自争功之心,二来也不愿客兵入内打乱自身部署。洪承畴与孙传庭因此不得不转而继续追剿陕寇,陕西监军道樊一蘅、固原总兵左光先、临洮总兵曹变蛟、宁夏总兵马科、延绥副将贺人龙等会兵于陕南,在王郎口击溃闯营,与川兵配合控扼住了各处要隘,使闯营不得故技重施入川躲避,随即又守升仙口与朱阳关,不令之遁河南、湖广,闯营困顿大窘,老管队、黄鹦儿、陈虎山、祁总管等掌盘子或死或擒或降,李自成无奈再度躲入陕中群山。

陕西、河南、湖广流寇势俱蹙,是故赵当世对当初接受招安的选择颇感庆幸。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鹿头店北面的赵营小城举行落成仪式,虽说除了兵士营房、实质上包括城门、城垣、防御设施在内的众多方面并未完善,但何可畏认为此城乃赵营自力更生之标志,需挑选良辰吉日落成,所以向赵当世力谏先期举办仪式为佳。赵当世也认为提早将此事定下有利于稳定军心,故而欣然允诺。

明代严禁各地私筑城垣,以至于连同城垣选用泥砌或是砖砌都大有章程。但似张献忠、赵当世这等拥兵自重的军头的所作所为,朝廷其实早已熟视无睹。更何况赵营一向顺应朝廷,大有人为之说话,且有防御贼寇进袭为名,为兵士建设营房亦在情理之中。因此落成仪式上,受邀到场的襄阳府官宦显贵不少,熊文灿也派人送来牌匾以示勉励。赵当世取当地名“范河”,将此城命名为“范河城”。

范河城落成仪式五日后,枣阳县南六十里,清潭旧城。

清潭城始建于西魏,曾为县治,唐武德年间废,并入枣阳县。数百年光景过去,昔日城垣大多残败无踪,仅仅东面尚有一段齐胸高的夯土墙,却也满是坑坑洼洼,摇摇欲坠。此城与随州地面交界,地处来往孔道,因而平日行人往来不算少,枣阳县在此间亦驻有弓手十余名维持秩序。

与往日不同,这十余名弓手今日没了往日在市面上横行霸道的跋扈劲儿,个个垂头丧气,蹲在泥泞的旧时城洞所在的乱石堆旁。只因县里有令,即日起清潭城附近的防卫警备工作全权交付给鹿头店参将赵当世麾下人马,眼瞅着午时将至,前来交接的赵营估摸着也该到了。一想到往后要少了盘剥清潭城过往商旅的入项,等候着的弓手们哪里还会有好心情。

路过的有些百姓认得他们,无不露出鄙夷神色。他们很多都居住在附近村堡,平日里多来城中赶集交易,平日里没少遭这些弓手的欺压鱼肉,虽不知替代而来的赵营军爷是个什么做派,但看着面前这些仗着褚家撑腰,狐假虎威的弓手们灰溜溜地离去,人人心中在嫌恶之余也是大感快慰。

不多时,远处道路上传来了马蹄声,弓手们睁着黯淡无神的双目抬头循声望去,当中一人问道:“是赵营的人来了?”

有人有气无力应和,另却有人感觉不对,伸长了脖子,向着南北走向的道径仔细听了听,皱眉道:“赵营的人从后乡来,走的应该是北路,怎么我听这马蹄声却来自南路?”

众弓手闻言,各自存疑,也都侧耳倾听。果然,南面传来的马蹄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密集,北面则毫无响动。

“赵营的人之前都是些马贼,飘忽不定的,谁晓得他们神出鬼没到哪里?”弓手中也有人摆出见怪不怪状,伸个懒腰,站起身,“管他从哪里来,咱们不都得回老家去?”

其余弓手心情沉重,听他这么说觉得有理,也不再多想,十余人统统站了起来。

就这几个呼吸的当口儿,南面的马蹄声骤而更重,弓手们面面相觑,只觉大地似乎都开始微颤起来。

“赵营来人,来来多少人,何故如此之众?”弓手中一上了年岁的老兵相较其他人多些经验,以马蹄声大致估算出来众必然不下百骑。不光是他,就连弓手中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惊愕不定。

说话间,南面道上忽起哭喊声,众弓手定睛看去,但见十余骑当先飞跃而出,自其后无数骑兵密密匝匝,耸动犹如山脊,几名躲闪不及的百姓被马撞倒,瞬间为纷踏不绝的马蹄所淹没。

“啊呀不好,流贼来了!”还是那老弓手第一个反应,张嘴大呼,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众弓手被他一嗓子仿佛喊破了魂,触电般同时四散。

然而泥水纷飞四溅中,铁骑早至,当先三骑背后各插三角号旗,一马当先,首先张弓搭箭射翻两名弓手,而后大声疾呼:“曹操救世,顺者生,逆者亡!”一连喊了三遍,惊惧之下的弓手及百姓们一心只想逃亡续命,只当不闻。

涌入清潭城的骑兵越来越多,不一小会儿就将城南旧址的空地填得满满当当,马蹄环踏间的地面空隙上,早已是尸体横沉,血污满地。

而此时,北面前来与枣阳县弓手交接的赵营兵马方至。

赵营从褚犀地的手上取得了枣阳县绝大部分关津险要的控制权,作为县南最远的一个据点,清潭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率领飞捷营驻扎在后乡的韩衮此行还派了孟敖曹带上人手随着交接兵士来此探察地形。

孟敖曹受过两月前为褚家所捉的劫数,身子骨无碍,但精神上颇受打击。意志消沉了大两个月,直到本月初方才有所好转。韩衮希望他能重新振作,一直给他安排些小差事用以调整状态。孟敖曹亦知耻而后勇,无论为人还是办事,较之从前都低调谨慎了不少。今日他率兵还未到清潭城,就已经通过游骑觉察到些许不对,所以故意按兵缓行,观察局势。随后游骑再报,竟真有一股兵力不知从何而来,自南突袭了清潭城。他便打定了主意,将原本的交接任务转为侦查任务。

才抵清潭城北端,城中的纷乱早传入他耳,有游骑回报“曹操救世,顺者生,逆者亡”十字口号,他点头道:“想来必是曹营的人,可知带兵者是谁?”

游骑回道:“不知何人,但城中各处已经插起了旗帜,上有‘马军先锋营先锋将李’及‘马军先锋营先锋副将王’的字样!”

孟敖曹没说话,纵游骑而去,心中却知,来者二人,一人李汝桂、一人王可怀,均为罗汝才手下悍将,统御曹部骑兵,非常骁勇。他俩既然到了这里,由此可知,罗汝才本人早晚也必将进入枣阳县。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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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山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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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敖曹此行人数寥寥,而清潭旧城中的曹营兵马少说也有千人,众寡过于悬殊。于是,探得部分情报后的孟敖曹审时度势,果断选择了撤离。城中曹营亦派出数十骑追赶,但始终未能接近,后亦回返。清潭城距离枣阳县城六十里,孟敖曹疾驰过半,中途在舂陵旧城暂且落脚,却遇到了韩衮。

比起破败的清潭旧城,始建于汉代的舂陵旧城虽然历史更悠久,但因距县城较近有着屏障之利,反倒修缮更加完备。孟敖曹汇报了清潭旧城的军情后方知韩衮原来也已经得到了南部消息,来舂陵旧城就是为了为阻敌而提前做准备。

“统制,主公知情否?”纵马狂奔三十里,一路颠簸的孟敖曹早是满身大汗,与韩衮并肩步上舂陵旧城的城墙,整个人湿漉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韩衮目光如炬,凝视南面的重峦叠嶂道:“我出后乡时已差快马递送急报,想现下主公应当也收到信了。”又道,“后乡留了二百骑由老廉镇守,这舂陵城地势紧要,又有城垣防备,我之见,是最佳拒敌之所。”

舂陵旧城地处大洪山北麓,乃自南向北从山区迈入平原的重要通道,若罗汝才等流寇接下来由大洪山脉中的清潭城一线北上,那么舂陵城便是其必经之路。眼前的旧城城垣周长不到二里,且高度不足一丈,但若合理利用,防御效果同样不可小觑。

“剩余八百余名兄弟,我都已带来舂陵,人人均携有五日粮。此城小,守之不难。且我军为马军,机动迅捷,敌寇想绕城走弃我军于不顾亦难安心。”韩衮肃声道,寻即问,“老孟,清潭城是曹操老营的人?”

孟敖曹应声道:“不错,我走马粗粗看过,俱为骁骑,甲胄完备。谅其他营头亦难有此规模的精骑。游骑看到了旗号,估计是李汝桂与王可怀俩点儿。”

韩衮点点头,不吭一声。他亦曾为流寇,心知流寇中最精锐的部队往往是大掌盘子的老营亲兵,而这些老营亲兵又基本皆为装甲铁骑。看一家流寇实力如何,不看其步卒数目,只看其精骑多寡是普遍常识。

罗汝才作为当世仅有的几名巨寇之一,本身实力自然强横,要不也实难压服手底下那大大小小的无数营头。人尽皆知,其精骑分五营,由朱养民、李汝桂、杨承恩、杨金山、王可怀五将分别管带,马军五营之上,又有心腹赵应元总揽老营马步军,叔父罗戴恩、外甥王龙则为其臂膀,这些人辅佐罗汝才构成了曹营最为核心的团队。倘此番攻占清潭城的只是依附曹营的余部杂寇,韩衮其实并不担忧,但李汝桂、王可怀引兵之事几乎板上钉钉,那便说明,曹营此次是铁了心要北上与赵营见个真章。

“五日粮够吗?”孟敖曹心绪难平,看着城墙下鱼贯来回的飞捷营骑兵们,胸盔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起伏。

韩衮面色弘毅,道:“即便不够,仅仅我营独守此城,也绝难支撑五日以上。”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鹿头店赵营中军大帐,赵当世挥手,让来禀军情的飞捷营兵士退下。

“早前我就猜到,曹操个腌臢破落户屡次滋扰承天府为的是北上,如今趁着左家军回河南、石屏营来枣阳的当口儿,贼心不死,又偷摸着来了。”帐中数名赵营高级军将均在,侯大贵首先嚷了起来。

徐珲也道:“曹操碰壁了几次,倒也学乖。晓得派别部重返河南,行那调虎离山之计。”

七月间,有大股流寇从湖广进入河南,肆虐信阳、罗山等地,当时官军猜测很可能罗汝才走承天府不成,复回河南。为防止曹、回两巨寇相合,河南总兵张任学、援剿总兵左良玉等都会兵进剿,总理熊文灿也督军叶县,令苗有才、孙应元、黄得功等支援。然而,看似声势浩大的“曹营再入河南”,实则乃罗汝才想出的计谋,这支流寇的主体也不过顺义王沈万登等杂牌部队,人虽多,战斗力则极为低下。最终,纵使沈万登等无奈投降,但官军也觉察到了异常,可反应过来却是迟了,罗汝才已趁着官军注意力转移的空当,再次率领主力部队由承天府北上。

“曹操罗汝才素以狡黠著称,楚、豫官军这次疏忽大意,倒是被摆了一道。”郭如克似笑非笑道,“熊大人兴师动众,把家底都翻了出来,到头来劳师费饷,徒增笑耳。”

赵当世说道:“骄兵必败,左良玉等屡战屡胜,难免生骄傲自满之心。这一遭战术上虽胜,战略上却是一败涂地。曹部能冲破枷锁,再度北上,如游鱼入海,往后不知还要多花多少工夫才能再度将之钳制。”

侯大贵笑笑道:“还好,亡羊补牢不算晚,有我赵营在,这漏子还能及时堵上。”随即又道,“不过一个曹操,咱们打点起精神也不怕他。”

“老侯,此言差矣!”侯大贵才说完,赵当世忽然如此道。

“差矣?主公何意?襄阳府除我军之外,尚有别部官军,几地互为奥援,他来就是入了天牢,进来容易出去难!”侯大贵不解道。

赵当世这时环顾众人,朗声道:“各位,今番局势并不简单,切莫拿大轻视。韩统制派人来前,庞指挥同样送来了情报,称北面唐县流寇有异动。而今盘踞在唐县的乃是回营,此二营相隔数百里却能在一两天内不约而同动作,想必私底下早便勾连,联合行事。彼等既然对我营早有图谋,我等亦不可等闲视之!”

此言一出,帐中议论声顿起。侯大贵脸色一变,身子往前一倾问道:“西营可有动静?”

赵当世摇摇头:“西营尚无。”

侯大贵轻舒口气,嘟囔一句:“唐县在北,清潭城在南,敌从两面来,我营腹背受敌。”

帐内渐渐恢复安静,赵当世思忖片刻道:“两个月前,回营等就已开始向唐县集结,至日前探知,老回回、革里眼、混十万三营总计流寇约有四五万。南面曹营虽连遭损失,但元气未伤,兵力亦至少二三万。这二营联袂而来,目的很显然在于我营。我营以不到万人要面对近十万之敌,压力不可谓不大。”说是十万,但众军将深知流寇战力结构,没人会当真。可无论怎么缩水,回营、曹营毕竟有着雄厚实力,二营联手,也绝对堪称赵营从未有过的挑战。

众军将又议论片刻,徐珲清清嗓子,沉着脸道:“南面曹营既已发难,想必北面回营就这两日也将动作。不知主公意下如何?”综合前前后后的多方情报,基本可以认定回营与曹营勾结的事实,敌自两面来,仅靠现在赵营的力量绝难做到两线开花,所以必须有所侧重,徐珲与赵当世相处至今,很有默契。

赵当世转眼看了看端坐左右的昌则玉与穆公淳,对众人道:“诸位应都清楚,流寇中步卒再多,到头来也不过纸糊的老虎,一战即溃,深可虑者唯有马寇。而马寇中,又以老营精骑为甚。回、曹二营能纵横多年,所依仗的,无非是铁打不动的老营精骑。”

话说到这里,众军将点头称是。流寇兴起,四处重点攻掠马苑,马匹数量往往远超官军。其原因所在,便在于马匹能帮助流寇短时间内提高战斗力,似赵营这样,能沉下心,有耐心、有条件、有技术一步一步将步卒训练出来的营头微乎其微。譬如当年首屈一指的闯王高迎祥,就是靠着麾下上万名具装铁骑才得以确立霸主地位,李自成、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等巨寇大寇,无一不是以所拥精骑的多寡论定实力。这也是为何赵营初期即便常胜,却始终不被流寇们所真正尊重与畏服的症结所在。

“是以与回、曹二营相斗,只要将其主力精骑击溃,余者树倒猢狲散,全不足虑。”赵当世继续说道,“而纵观南北两处战场,南面乃大洪山,多山区丘陵,北面则为沃土平原,相较之下无疑北面平原更适合马军驰骋。凡事先难后易,回营马军在北面的威胁甚大,以我之见,此战则先北后南。在南以山以城以守为重,在北则集中精力先对付回营。等击败了回营,再掉头打曹营不迟。”

徐珲附和道:“主公所言极是。回营貌似人多势众,其实能战之兵未必便多。集合我营之精锐,胜负尚不可知。”

“尚不可知?”侯大贵瞥一眼徐珲,“徐统制一力主张少弓刀、多火器,又兢兢业业主持训练了这二三月,我本道是营兵战力不说所向披靡,逢敌制胜的把握还是有的。怎么当下听徐统制所言所语,倒有些底气不足?”

连月来,赵当世以下,营中主持军事的都是徐珲,侯大贵虽然名义上备受尊崇,但做的都是比如去承天府联系友军这样的粗浅活儿。侯大贵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认为赵当世有意偏袒徐珲,给徐珲机会提升在军中的影响力,既妒忌又不满。这时候当然抓住机会,当众编排讥讽起了徐珲。

徐珲面不改色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但尽人事,胜败之数怎敢妄言。古来不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哪个又是提前给人料定结果的呢?”

赵当世出声道:“现在言胜败未免太早。我军连来按新制训练日日不辍,但毕竟时日尚浅,规模虽有,但未经实战,一切都难预料。”

郭如克亦道:“火器确乃神器,但需佐以适当的战术战法方能发挥最大效力。而今我营除飞捷营外三营统共五千步卒,回营以实力雄长经年,与西营当在伯仲之间。西营中精骑营有三千余众,那么回营或许也在此数上下。以五千新成步卒对付三千历战骁骑,纵有主场之利,但若不善加利用条件,失了谨慎,怕也难免覆辙。如何才能将我营火器锐利发挥出最大作用,才是我等当下应该细加考虑的。”

赵当世、徐珲等均点头称是,侯大贵闻之亦无复言语。

郭如克接着说道:“属下曾带兵驰援唐县,沿途留意了地形地貌,此间倒有些想法。”

赵当世说道:“郭统制有什么见解?”

郭如克站起身来,走到悬挂在左前方的巨大舆图前,指点着道:“回营源起西北,部中牧民、马贼出身者繁多,对于马匹的掌握在各家营头中实为翘楚。我军少骑,唯一的马军营又在南面拒敌,以步兵与回营马军野战于枣阳的平原,难保不吃大亏。”说着看了看徐珲,徐珲的脸色十分严峻,“我军步兵固然有对付马军之法,但那仅是下策。”

赵当世道:“是也,因地制宜自然不错,但提前将自己置于有利而置敌于不利,才是上策。所谓料敌机先,指的便是此理。”

郭如克续道:“主公说的是。属下在引兵出援唐县时曾路过唐子山,此山与蓼山等会连成脉,亘于湖阳镇东面。湖阳镇向北,乃唐县平原;向南,则为枣阳县平原。从唐县来枣阳县,走湖阳镇最为便捷,湖阳镇也由此成当中咽喉地。”

“可湖阳镇西面亦是平原,说咽喉未免有失偏颇。”侯大贵说道。

郭如克回道:“我知。但从唐县来枣阳县,走湖阳镇是主道,且沿路多补给。若绕路,西面平原大多稻田,田垄交纵、水田泥泞未必好走。回营剽掠成性,若无突然,不会舍近求远,别走他路。”继而道,“我之意,咱们先一步进湖阳镇,那里颇多山地,地势起伏崎岖,借此先与回营打一仗,大大有利。”

侯大贵不依不饶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老回回多谋,如果真绕路而行,你待怎么?”

郭如克应道:“无妨,回营若向西绕路,迟早得再向东绕回,若不饶,则一路偏向西南,不久就会撞上双沟口的石屏营。而无论先向西再折向东南,或过湖阳镇往南,都会经过岑彭城。此城在县东北三十里,是座小旧城,有城墙。我营可提前派兵蹲守,便如颗钉子,势必把回营死死钉住。”

侯大贵听罢,始才默然无语。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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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北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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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沉寂了数月之后,赵营辕门外那大如磨盘的十余面征鼓暌违已久地被再度擂响。隆隆咚咚的鼓点声不绝,无数肆意招展的旌旗中,赵营起浑营统制郭如克跨马自络绎的兵队中缓步而出。

辕门外,骑着黄骠马的鹿头店巡检司巡检苏照带着数十名弓手迎将上去。郭如克与他交谈数句,便即一拉缰绳,扬鞭指点。苏照讪讪着笑了笑,寻即有兵士引导他并巡检司的弓手们汇入长队。两骑自队中脱出,立于郭如克左右,一为景可勤,一为宋侯真。景可勤目视匆匆而去的苏照背影,面有讥讽之色道:“统制,此战当真要捎上他们?”

郭如克耸耸肩道:“鹿头店本便为巡检司,虽有我营坐镇,然大敌当前,巡检司也不好当那缩头乌龟。否则姓苏的头上乌纱帽保不住。”

宋侯真笑道:“世上无人总能一帆风顺。孩童蒙学,每季每年都少不了考试这一场劫难,姓苏的优哉游哉当他的太平官,捞得了不少好处,终归也该受此一遭。我看他双股颤栗、双唇发白,心里想必哭成了个受气的小媳妇儿。”

郭如克一笑了之,环顾左右,问道:“老魏去哪里了?”

景可勤回道:“在队后面压阵。”

郭如克吩咐道:“此战一如咱早前说定的,老景、老宋你两个为主,老魏压阵。回头知会老魏一声,要他好生照看着苏巡检,免生是非。”

景可勤与宋侯真闻言皆应,郭如克虽未明说,但话中意思二人晓得。所谓“好生照看着”,明面上保护苏照不要收到杀伤,暗地里为了的则是防止巡检司的弓手遇敌自乱,从而波及到赵营的阵脚。战阵之上,一切都得有条不紊、谨慎再三,巡检司人数不多但怎么也有数十人,真闹起来,对赵营影响甚大。

昨日军议上,赵当世接受了郭如克抢险占据湖阳镇布阵、在回营必经之路上打一仗的提议。今日晨光熹微,郭如克便率领起浑营出征。起浑营下辖三哨,每哨编制五百人,由景可勤、宋侯真及魏山洪分别担任哨官。按计划,景可勤的前哨与宋侯真的左哨为此行主战力,魏山洪的后哨为后备。本来自觉万无一失,然而临了赵当世忽派人传信,说是巡检司助战,安排起浑营偕巡检司弓手共赴前线。郭如克心中是千百个不情愿,但军命难违,他对苏照也不抱什么指望,只能径直塞进魏山洪哨里好生护着,只求别出幺蛾子拖了己军后腿便是。好在苏照胆小怕事,临战之际六神无主,很是听话,郭如克这才稍稍心安。

从鹿头店走官道至湖阳镇的路程六十里出头,按正常行军速度,入夜前就能抵达。但郭如克一向奉行“兵贵神速”,喜欢鞭策军队强行。他认为全军清晨出发,正午必须到湖阳镇,再利用午后的时间赶在入夜前将阵地简营布置好,方才稳妥。

有他不断弹压,起浑营上下军兵全都卯足了劲儿奋力赶路。这可苦了苏照及一众弓手,他们平日里很少训练,快走上二里地都得喘息,哪里能跟得上赵营健儿的脚步。一开始,苏照等巡检司弓手打点精神,尚能勉强追随大部队,待到半个时辰后,已然人人气喘如牛、步履蹒跚。

景可勤与宋侯真两哨在前,魏山洪则引哨在后,因巡检司弓兵走走停停、连连叫苦,魏山洪不得不屡次停下照应,以至于与前、左二哨渐渐拉出了好大距离。郭如克发现这情况,亲自去找苏照交涉,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抓紧弓手们的步伐。苏照此人倒也实诚,坦率表示弓手们缺乏训练,实在难以为继。如此一来,郭如克便趁机委婉表示希望巡检司的兄弟们脱离队伍,但苏照却死活不肯。僵持了好一阵,因顾及到赵当世军令,郭如克没有与他翻脸,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即将军队路线稍稍向东北方倾斜些许,中途能够经岑彭城歇脚。巡检司的弓手们在岑彭城过一夜,起浑营则继续前进,等湖阳镇布阵完备,再派人将苏照等带去前线。

苏照考虑了片刻,望着手下叫苦连天的弓手们,实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得应承下来。于是又行半里,起浑营的队伍渐次走出官道,折向东北。居于部队最前方的宋侯真亲自回马找到郭如克道:“散出的斥候依旧沿官道前行,若临时转去岑彭城,恐怕与斥候之间的联系将暂时脱节。”又建议,“斥候外散甚众,我军临时改道,一时半会儿难以知会。若这般,我军将暂时与斥候断联,犹失耳目。不如让前、左二哨直行官道,右哨一部护送巡检司的人去岑彭城。”

郭如克点头道:“甚是。你与老景先去湖阳镇,安排好前事,我与老魏先去岑彭城,争取及时赶到。有突发情况,你和老景一起定夺。”岑彭城在鹿头店与湖阳镇的中点偏东北,距离不算太远。景、宋二人也都是行伍老手,应当不用操心。

宋侯真领命而去,不多时,前、左哨一千人向北、后哨五百人向东北,起浑营两部分道而行。

岑彭城一名岑彭马城,相传乃汉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岑彭征秦丰、董欣、许邯等割据势力时筑城牧马而成。这里荒废已久,但明初因附近山中有贼寇害民,县中复修城垣以为驻点助剿,所以如今还有齐人高的夯土墙围绕。等郭如克与魏山洪带着后哨,将苏照及巡检司弓手们送到此地时,日影已开始西斜。

城里还有些巡检司的弓手驻扎,苏照邀请郭如克吃了午饭再走,被郭如克拒绝了。来岑彭城的一路不比官道,虽算平坦,但道路狭窄,四野长满荒草,兵士们走的实则很不顺畅。郭如克根据城中庙场上摆着的日晷粗略推测,自己所在的后哨落后前、左二哨至少已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再不快马加鞭,入夜前赶不赶得到湖阳镇还两说。

起浑营后哨在城内小驻一刻钟,郭如克就催着部队起身。才出城门,郭如克忽感眼皮直跳,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低落情绪。再走片刻,一直在前方带队的魏山洪却突然转马来到他面前。

“湖阳镇来消息了?”郭如克暗有不好的预感,但嘴上如是道,“老景他们怕是到了。”

今日天气不算太热,可魏山洪竟满脸汗珠,他急喘着气声音微颤,情绪紧张致使原本就有的口吃更加严重:“是、是,湖、湖阳镇湖阳镇敌、敌已、已经到了!”

即便话说不清楚,但仅凭着几个词,郭如克犹遭当头棒喝。

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曾在奏疏中说:“先时贼避兵逃窜,今则迎兵对敌,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则剿杀之难也。贼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官兵马三步七,则追逐之难也。”用以说明流寇中马匹众多的情况。

流寇起于西北,素为产马重地,又有与边塞部落易物市马之便利,日积月累下来,所拥马匹数量远远超过正常比例。一般而言,一营之中,大头领普遍有马六七十匹乃至百匹、小头领亦二三十骑,且皆体恤马力,能够善加利用。平时走动徙转,多乘驴骡,不到战时绝少骑马,“唯以妻子牵之,衣服妇女器械等项,各载以驴,团聚同行曰老营”。是故机动性极强,往往辗转千里亦只数日之工而已。

赵营起家晚,且一直以来缺少提高战马数量的手段和渠道,无奈之下才改弦更张,以步兵为重、马军为辅。此外因为多在四川、郧阳等山地作战,遭遇到以马为主的敌人比例亦少,长期的客观条件的影响造成了赵营上下基本对马军缺少必要的认知。

然而,赵营的短板却是回营的长处。

赵当世自崇祯八年离开赵营后与回营就几乎没有了联系,他与侯大贵等在回营中算是小军官,对回营尚且没有全面的认识,更不必说当初地位比他们更卑微的郭如克以及根本就不曾在回营历事过的景可勤与宋侯真。

预计中二日前还在唐县集结、再过段时日或许才会开拔的回营兵马的行军速度完全超出了赵营所有人的想象。今日正午时分,回营马军早已进入了湖阳镇。

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回营先锋制大将兼左右翼统领马。

景可勤一遍又一遍看着湖阳镇侧山坡上飘动着的一面面素白大旗,听着左右兵士给他念着上面的文字。拥有这这拗口又冗长的头衔的人无他,只有回营大将马军左右翼统领马光春。在昨日的军议上,赵当世也特别提过此人,此人乃大老回回马光玉的幼弟,马光玉死后即为马守应效力,如果说张雄飞是回营凿山碎石的铁锤,那么马光春就是回营开河劈林的利刃。

远处湖阳镇低矮的城垣已然在目,不过半里,起浑营的兵士就可将脚踏入这朝思暮想了一日的目的地,可是,景可勤却是从所未有的恐慌。

“宋领哨与贼兵斗,所部伤亡大半,宋哨官本人身中十余箭,受困于北坡,请景哨官及早救援!”身畔斥候的喊叫声一遍又一遍,景可勤在无比的喧嚣乱局中反倒出了神。他从未想过,己军伏击的目标会反将一军,将自己的部队冲乱了大半。如此危局之下,对他而言已无关胜败,只论生死。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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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北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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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阳镇北坡,宋侯真由兵士搀扶着走到一株松树下休息。四野自城内至城外郊野尽皆沸扬如潮,贯穿整个城池的喊杀激斗声震耳欲聋不断灌入耳中,他却没了往日临阵振奋的高昂情绪,一反常态流露出了忧愁的神情。

周身插了十余箭,但因有甲胄护体,大部分箭矢只是卡在了甲片之间,仅有两支劲力极猛,攒进了背部的皮肉。但两处伤口的刺痛已然令宋侯真无法坚持作战,兵士们七手八脚帮他卸甲检查包扎伤口,他出着神,反复想着半刻钟前的突发一幕。

半刻钟前,起浑营前、左二哨到达了湖阳镇南郊。湖阳镇小城有城墙,平日里也有官兵驻扎,但及至宋侯真引左哨俟近洞开着的东城门,并无镇中官吏或是军将出来验看起浑营进驻的文书符印。宋侯真感到不对劲,勒令左哨迅速原地转为战斗序列,孰料为时已晚。北坡上忽树起无数素色大纛,挺立摇动,紧接着,东城门中拥出铁骑迅猛如雷,眨眼间便已撞入了左哨队中。

头前斥候回禀,言称湖阳镇城墙上官军守立城头,大明旌旗如故,而今看来,当都是敌军掩人耳目之计策。全无作战准备的左哨以行军队列应敌,几未抵抗就已经崩溃过半,新训练的鸟铳手们甚至连火绳都没捋顺就给迎面而来的铁骑肆无忌惮地踏倒。

宋侯真在纷乱中确认了敌军乃是回营“草里飞”马光春所统率的最精锐马军。崇祯七年,回营踞雒南山中,洪承畴督军数千至潼关大峪口以阻回营出关,马光春临危受命,率二千骑突袭饱受疫病困扰的官军尤世威部,一举击溃,由此在官军的铁桶中打开个缺口,助回营等部逃出生天。马光春本人也因此一战成名。

先被当头一棒打乱了阵脚、随后又得知对面乃是回营名将,宋侯真的战意一落千丈。他着令左右旗鼓收拢还未溃散的兵士向不远处的北坡上退却,那里虽亦有回营兵驻守,但山道间无法纵马驰骋,威胁相对较低。

猝起发难的马光春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他将一半马军分为数股,来回劈杀冲突,另一半马军则立于三面,不动如山。惊慌失措的赵营兵士在回营骑兵轮番冲突下力已难支,再见对方仍有无数生力后备按辔未动,心里同时震撼。

左哨部分兵士随宋侯真退上北坡,大多留在坡下,为机动来去的回营马军所困,或死或降。待兵士简要处理完宋侯真的伤口、给他重新披挂毕了,点计工作也已完成。左哨原有战兵五百人,此时北坡上剩下的,仅存不足百数。

“哨官,咱们如何是好?”左右军将看着坡下被肆意砍杀的同袍心急如焚,红着眼问道。

当其时,退守北坡的左哨兵士编制几乎全部混乱,只有少数相对完整的小队在军官的命令下向坡下发射着弹矢,阻击着一些意图弃马登山的回营骑兵。要说凭着左哨这七零八落的现状组织反攻,夺回主动,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侯真稳住心神,说道:“如今军心为上。传令下去,坡上众兵,不再计较原有行伍,示所操兵刃种类重新组织成队。前进后退务必协同,散出队列或肆意奔走、胡言乱语者立斩不赦!”又说道,“再传令。营中前哨就在不远,郭统制及后哨也即将援至,再坚持一会儿,贼军必然不支而走!”

传令兵应诺而去,宋侯真忧心忡忡望着坡下混乱局面,叹了声气。回营马军借着马力,时下已经完全切断了上坡的道路,换言之,坡上的不到百人便是左哨接下来能利用的所有战力,坡下虽然仍有左哨兵士不屈不挠抵御着敌兵,却再无机会上坡会合,终究难逃被逐个击杀的下场。

转眼向湖阳镇城方向看,城下,按兵不动、背墙而立的回营马军后部密密层层,数目难计。数杆丈余军旗下,一银甲将受众军簇拥,跨马观察着北坡形势。那人必就是这支回营马军的统帅马光春了。他倒很沉得住气,没有急于喝令兵马抢攻北坡,而是选择先慢慢将坡下的赵营兵士蚕食干净。马光春的谨慎给宋侯真带来了机会,因为粗略估算,坡下战斗完全结束至少还需一刻钟,这段时间足够位于后方的景可勤前哨赶来支援。只要景可勤部投入战斗,坚持到郭如克与魏山洪再至,局面就有转机。

所以,宋侯真的视线不可避免投向了另一侧的景可勤方向。可惜的是,因北坡地形阻隔,纵然处于高位,他并不能看到景可勤所率前哨的动向。纵使如此,他依然秉持着援兵将至的信念。

“可有前哨动静?”每隔一小会儿,宋侯真都会向左右问询,但等来的消息都令他失望。坡下,回营登山的欲望依然不高,可对宋侯真而言,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时间那一分一秒流逝的煎熬。

终于,一排清脆的铳响后,心绪宛如乱鼓敲打般的宋侯真得到了回营已有大规模登山倾向的消息。不过,紧接着又有兵士手足并用来禀道:“哨官!山下敌军稍稍退却,似是援兵已至!”

宋侯真闻言,不顾背部伤痛,以刀拄地,踉踉跄跄走到北坡正面,向下张望。沿坡地带,也不知从何处忽而又出现了一支兵马,这支兵马皆为步兵,队列中几面飞虎黑旗飒飒飘动分外抢眼。回营马军受其势逼压,哄然着向后腾动,战线后移,在湖阳镇城与北坡之间让出一道空隙。

黑底黄边飞虎,正是起浑营前哨的军旗!

“来了!”宋侯真顿觉全身精神为之一振,似乎霎那间后背的伤口也无复疼痛。定睛再看,前哨大部分兵士在坡下维持着牢固的阵线,小部分则沿着山道径往坡上急走。

“传令上下,掩护前哨兄弟登坡!”宋侯真欣喜说道,坡上左哨临时组建的数道防御这会儿都不再攻击,甚至稍稍退却以给新上坡的袍泽们留下通路。

“看来老景也觉坡下不利,有占坡与敌骑拉锯的打算。”宋侯真想着,暗自点头。湖阳镇东门外是空旷平地,在那里野战,即便前、左二哨以完整编制展开战斗序列,也难讨便宜。但若靠着北坡的地形与之放对,那么回营马军的机动性与冲击力必将大打折扣,坚持到郭如克等部来援亦不成问题。

翘首以盼中,宋侯真的视线来回扫视,数次看向城池方向的马光春,担忧回营马军再次变招阻碍了前哨的上坡计划。然而幸运的是,马光春并未下达进一步的指令,坡下驻守的前哨外围,回营马军往来如风,徘徊不前。兴许是忌惮二哨的火器之利,总之没有半点动作,只是坐视前哨渐渐与左哨相合。

“不知这马儿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宋侯真心下疑惑,“素闻其人骁勇,没想谨慎如斯。”

正想间,左右有兵士提醒道:“哨官,坡下前哨的兄弟背山而列后半月阵,似有进击之意,我哨是否援之?”

“后半月阵?”宋侯真听罢,急目朝坡下看去,不由一震。半月阵是营中操练最多的基础阵型之一,又分月弧向前凸的前半月阵与月弧向后凹的后半月阵。后半月阵以弧内侧对敌,可有效扩大远程兵种的打击面,可视作进攻阵型;前半月阵则以弧外侧对敌,减少了面对敌军时己方阵型的死角盲区,属于防御阵型。

当下湖阳镇东门外,回营马军占尽优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难与其在平地上争雄。景可勤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既然有上坡固守之意,就不该在坡下摆出进攻的后半月阵,实难想象他会犯这样低级的指挥错误。

宋侯真登时大急,正要差人去寻景可勤陈说利害,猛然间一眼瞥到远端湖阳镇墙垣下的稳稳当当的回营大旗。也就在那一刻,仿佛一股电流击穿全身,惊的他不由后退两步。

“哨官!”左右兵士赶紧将他扶住。

“我”宋侯真唇齿皆颤,双目陡然间失去了往日光彩,颓然落寞,“扶我去树下。”

左右兵士愕然对视一眼,不明就里,但见宋侯真垂头丧气的样子,亦不敢多说。

宋侯真蹒跚着返回树下,阳光自树桠透出,映出树荫斑驳陆离。他撒开兵士们搀扶的手,一屁股坐了下去,仰头靠在树干上。

“替我将甲松松,嘿嘿,紧了些,喘不过气儿。”宋侯真吩咐道。

兵士们茫然不解,只得依言执行。甲胄的扣环拉索被强行撑开,宋侯真如释重负般长长吁了口气。

“哨官,前哨景哨官想快到了咱们是否要去接应”有兵士忍不住,出言说道。

宋侯真微闭双目,沉默半晌,轻声道一声:“不必了。”

事到如今,不久前的疑惑连成一道脉络,清晰无比。景可勤没有犯错,在坡下踌躇不前的回营马军也没有贻误战机。错的只有他宋侯真。

“昌先生,老熊”遥想汉中往事,宋侯真的眼前走马灯般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面孔,“主公,郭统制”不知怎么,每想起一个人,他的心中都会被紧紧揪住,或是不舍或是愧疚,“老刘,饶姑娘”想到后来,脑中昏昏沉沉如同喝醉了酒,他索性不想,伸手摸向了腰间匕首。

“虚活了这三十年啊”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宋侯真遽然想起了已过世十余年的爹娘。即便双亲的面容在记忆中都已模糊,他还是忍不住泪水盈眶,“侯真不孝!”

“哨官!”

耳畔兵士们的惊呼似春雷炸响,但宋侯真只觉喉头一重。继而挥动的右手绵软无力地自胸前垂落于地。对他而言,数十年的戎马生涯,至此结束。

皮靴踩着坡间碎砂而来,景可勤双眉禁皱,望着喉头插着匕首的宋侯真尸体出神。

“老宋,形势逼人,你不死,我就活不成。你既自尽,也免得你我同僚一场,相见无颜。往后逢七逢九,黄纸美酒,必少不了你。”景可勤叹气自喃。

回营雷霆一击首先击溃了左哨,景可勤虽想救援,但为时已晚。再想退兵,马光春部下马军仿若鬼魅,飘忽难测,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陷入维谷。马光春看出了景可勤的动摇,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选择往往只在一瞬间,马光春只给了景可勤半柱香的时间考虑。最终,景可勤低下了头,答允了马光春替回营攻坡的投降条件。

“这便是渠首?”背后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回过神的景可勤明显感到较之宋侯真刚死时,北坡上下的喊杀声平息了许多,看来回营马军的主力也已上坡收拾残局。

转过身,是一个极为高大雄壮的身影。身影的主人脸型瘦长,宽肩窄腰,高突的眉骨及深陷的眼窝看着不似中原人氏。此人便是这支回营马军的主将马光春,多年杀伐累积而成的极强气势压得景可勤全不敢与之对视。

“是此人乃前哨哨官宋侯真。”

马光春打量了坐死树下的宋侯真一眼,轻描淡写命令随行兵士道:“将他首级割了。”

兵士们上前呼哧呼哧动手,景可勤有些不忍,背身不看。然而他却忽感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搭上了肩头。

“这等宵小,不过下酒菜。赵营大将郭如克、统帅赵当世才是正点儿。你带我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往后回营必有你立足之地。”马光春浑厚的嗓音充满了震慑力,景可勤不自觉佝偻起了身子,点头如捣蒜。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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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北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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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之余的郭如克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情绪的波动。禀报的斥候才退,魏山洪策马而来,急促道:“西北草鸟惊飞,有大股军马踪迹!”

郭如克将他留住,简要述说了湖阳镇的变故,魏山洪大惊失色,道:“由、由此看来,北面来、来敌必是、是自湖阳镇转进、进的回营马军!其势迅猛,旷野之中我我军难讨便宜!”

郭如克说道:“不错,此距岑彭城不远,我等先退入城中踞守,再做计议!”

魏山洪一拳砸在鞍鞯边缘,咬牙恨恨道:“景可勤个狗、狗杂碎,早知如此,当初就”话到嘴边,也不知是口吃太重还是心痛如绞,却是说不下去了。

郭如克想到此节,脸色亦不由一沉。景可勤虽是川中棒贼降将,但赵当世对他并未有半分薄待,该给的赏赐、该提拔的职务,一样都没少了他。然而生死关头方见人性,景可勤为求活命,竟能片刻间将数月来赵营的恩泽抛之脑后,且助桀为虐谋害昔日袍泽性命,只能说,其人寡廉鲜耻已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卑陋无信义的棒贼中混迹了数十年形成的秉性及为人处事的准则确非一朝一夕能够完全扭转。赵当世一向用人不疑,这习惯自有其好处,然时下坏处也昭然在目。

人若不忠不义,与刍狗何异!

如今景可勤临阵变节、宋侯真战死沙场,起浑营三哨瞬间只剩右哨孑然独存,郭如克一想到此次之奋进已然化作泡影,当即怒气盈满胸臆,忍不住仰天大吼数声。

岑彭城中鹿头店巡检司苏照似乎也觉察到有些异常,郭如克、魏山洪引兵回返城下,城门洞子早已闭上。郭如克怒发冲冠,走马城下高声叫门,但苏照此刻却成了只缩头乌龟,任凭起浑营兵马如何鼓噪,自己索性避而不见,仅以手下兵士回应,各种理由搪塞,总之就是不愿打开城门。

“统制,苏、苏照贪生怕死,要置我军生死于不顾!”魏山洪心如火焚,黝黑的面孔因为褶起的皱纹而更添几分焦燎。

郭如克仰头大骂:“姓苏的,这当口儿不给老子开门,等老子带人自己怼进门,必将你及手底下一班龟孙生吞活剥了!”见城上巡检司弓手探头探脑正在观望,再骂,“狗日的东西,有种自己上城头搭话,看老子一箭将你射下来!”

魏山洪此时来道:“二里外已侦得敌、敌军情形,大、大约数百人步卒在前,千余人马队压、压后。”

郭如克横眉冷眼道:“马光春能千里奔袭湖阳镇,手下必无步兵累赘。那在前的数百人想是景可勤那反复小人。”斜眼再看城头,“姓苏的狗贼恐怕不会开门,咱们得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四个字出口,魏山洪的表情立时由惶急转为坚毅,他点点头,不吭一声转身要走,却听郭如克的话似从石头里一个个蹦出来也似:“老子要死,也得先把狗‘娘养的景可勤办了!”

当下岑彭城诸门紧闭,起浑营右哨的五百兵背靠南城墙列阵。赵营军改,各营各哨的装备配比不一。起浑营中,原定前、左二哨为主战哨,所以无论是火器还是甲胄都优先分配,由此一来,主责暂为辅助压阵的右哨的装备相对而言简陋不少。全哨五百人中鸟铳不足二百支,小炮则只有寥寥数门,大多均是近战的刀盾、长矛手。

即使火器不多,郭如克还是选择以小三才阵应敌。右哨近二百铳手被分为两排居于前方,第三排则放置了些虎蹲炮等小炮及近百名弓弩手。哨中所有的刀盾手及长枪手都被安排在了两侧,最后一排则零散排着些铳手或弓手。郭如克坐镇小阵后方统筹作战,魏山洪则临时充作都司,在队列靠前位置指挥。

“姓景的”郭如克一想到景可勤那张阿谀奉承的嘴脸就恨得牙痒。不过愤怒之后,本来焦躁的心亦随之沉静。原因无他,右哨列出这小三才阵的要对付的实则并不是区区景可勤。景可勤的统兵能力作为昔日上司的郭如克是再清楚不过,再添一倍人数到对面,他也不会怵上半分。他最忌惮的还是马光春的马军。

回营将要采取的战术,郭如克和魏山洪都有预判,认为马光春会先驱景可勤带领降兵冲阵,马军再视情况而动。郭如克的打算便是以守为主,将景可勤消耗完后与马光春慢慢周旋。这里头倒有些讲究。一个理由便是右哨人数较少,而且为步兵,面对马军容易吃机动性上的亏,为敌所趁。小三才阵专为对付马军设计,且背后有城墙倚靠,不必担心给敌军抄了后路。是以右哨在战术上可以说不动尚可、一动必败。另一个理由则在于岑彭城。虽说苏照狼心狗肺,不开城门,但此情况回营兵马并不清楚。右哨寸步不离城下对回营来说也是一桩心事,忧虑城内是否会有援兵或赵营兵是否会因不利而立刻退入城中等等。这些考虑固然细节,但战场局势最称微妙,成败往往决定于细微处。给回营施加一些不必要的压力,也许会影响到决策,对赵营而言有利无弊。

远处清澈的溪流畔,奔赴而来的景可勤部在慢慢整队,郭如克望见那一面面先后立起的黑色飞虎旗,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好贼子,竟还有脸挂我赵营的旗!”旋即将手中令旗微微一抬,队列中顿时号角齐鸣,战鼓擂动。

少时,景可勤部眼看着列阵完毕,魏山洪令塘马递口信给郭如克称景可勤派人来劝降。

郭如克哭笑不得,挥了挥手并不搭理。景可勤或许也晓得郭如克不会动摇,见劝说一次未果也就作罢,半炷香过后,十余面黑色飞虎旗也开始跟着队列向前。

尚未交战,有斥候入阵回报,郭如克一边盯着前方情形,一边问道:“敌马军如何?”

斥候回道:“距步贼百步外,不动。”

“仅仅百步”郭如克沉吟不语。百步距离对回营的精锐马军眨眼便至,如此看来,早前的猜想八九不离十,马光春打的正是以降兵添油乱阵,主力伺机而动的算盘。

还在沉思,齐鸣的铳声将郭如克拉回现实,视线到处,数百步外,右哨第一排的百名铳手已经开始放铳。烟雾缭绕中,景可勤用作跳荡冲锋的数十人倒下近半,剩下的则全都脚步为之一却。

本来,若站定了互相放铳,因景可勤部占据鸟铳数量的优势,郭如克这边将处于劣势。但郭如克早就料到不擅操用火器的马光春会视降兵如草芥,催令抢攻。若是进击,那么一攻一守间,自然是坐守的鸟铳手一方占据主动,景可勤部所谓数量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景可勤显然不傻,意识到了主动进攻的弊端,所以他的冲锋队均以刀枪手为主。可即便如此,凭着血肉之躯,也难以迎着密如雹雨的铳弹挺进,预计中快速贴近肉搏的战术收效来寥寥。冲锋队后,他同样安排了鸟铳手与右哨对射,只是一发完毕,在战场当中,又要几人合作开始一系列繁琐的装填过程,暴露之下,自然躲不过对面以逸待劳的右哨鸟铳手的打击。

很快,右哨第二排的鸟铳也放了一轮,战场上,景可勤部的冲锋队、鸟铳手们因为伤亡、步调不一而出现了大面积地脱节,三五成群导致整个阵型开始变散。换作往日,但凡见到敌军这种情况,郭如克早就毫不犹豫号令兵士白刃突进了。但今日不同往昔,只要马光春的马军不动,郭如克就不敢妄动一步。

“狗‘娘养的景可勤,果真是废物。”郭如克心中暗骂。他知赵当世授其高职不过是看在昔日地位资历,若论真才实学,景可勤实在无足称道。也因这个缘故,此前每逢前哨出战,郭如克必会亲自坐镇指挥,景可勤名义上充个副手,实际上做的都是些走马传令、端茶送水的活儿。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嘿嘿,老子将姓景的当废物养,没想到现在倒派上了用场。”郭如克颇有几分自嘲的想着。他现在有几分庆幸,庆幸投敌的不是宋侯真或魏山洪,今日只要换做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站在对面而不是景可勤,那他所面临的压力必定较之现在大上数倍。

“敌马军何为?”又有一名斥候回阵,郭如克再次问道,不经意间,攥在手中的令旗差点滑落。他将手在马鞍上擦了擦,居然已经沾满了汗珠。

“未动。”斥候说道,“步贼再动,于五十步外再次为我铳手所阻。”

郭如克长呼口气,强行安抚胸腔中那颗狂跳的心。和景可勤的作战进展与预测无二,不管景可勤再怎么拼命,鸟铳手占据八成以上的前哨在主动进攻时的冲击力不值一提。粗粗估计,战场上景可勤抛下的尸体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我倒要看看,回营的马儿到底有多少耐心。”郭如克暗自哂笑。景可勤部虽然徒劳无功,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作为一个沙包、拿人命吸引了右哨正面火力的作用不可小觑。马光春要真想在岑彭城外取胜,趁着这个机会包抄两翼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一旦景可勤部伤亡过大彻底崩溃,回营马队独自面对完整的小三才阵,必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景可勤部屡攻无果,但每次退缩过后必会卷土重来。以此见之,马光春施加给景可勤的压力甚大,以至于景可勤甘愿冒着兵士临阵哗变的风险硬着头皮往前冲。溪畔那与右哨相同的号角声再起,明知道结局的景可勤再一次督军发起了冲锋,但这一次,右哨铳手未装填完毕,仅凭借着预备着的弓手、弩手就将战意已经低至谷底的景可勤部射了回去。郭如克见状,径直派人通知魏山洪,让他立即开始做应付马军的准备。

果不其然,俄顷之后,终于传来了回营马军动作的消息。郭如克起初尚存怀疑,可当看到远远的黑色的飞虎旗被无数素白色大旗完全盖过的景象,在马上豁然挺身,右手也不由自主将掌中的令旗木杆捏得紧仄无比。

“左翼一排长枪手!”

“右翼二排狼铣手!”

“”

战斗开始后一直沉寂着的右哨左右翼这时候各队各伍塘兵拉回飞奔,传令戒备。相较于已有景可勤部不断试探冲锋的正面,右哨的左右两侧很可能是回营马军突破的重点。赵营以火器为主,辅佐以少量长短兵兵士,这些长短兵兵士肩负着维持整个队列稳定的筋骨作用,所以无论是兵源的择选还是训练的强度较之从前都跃升数倍。考虑到鸟铳手为主的序列最怕冲锋及短兵相接,所以在这些长短兵兵士平日训练的内容中,抵御冲击力堪称最强的各类骑兵的进攻是重中之重。

郭如克令旗一举,很快,左右翼都传来雄浑的呼喊振作声。长短兵兵士们擦动着手中的兵刃,相继发出清脆却又带有肃杀之气的金属碰撞声。这样的声音汇成一片久久不绝,仿佛蠢蠢欲动的钢铁猛兽伺伏在右哨阵型的左右。

“贼马已过小溪!”

“贼马自左右抄掠而来!”

郭如克屏息听着斥候不断传回的信息,双眼也从战场的左端扫到右端,又从右端扫到左端。马光春虽有名气,但一举一动循规蹈矩,已成自然。状况全在预想中,郭如克虽然紧张,但原有的些许惧此时均已烟消云散。

“来,好马儿。昔日你营辱我主公,今日才算与你见个深浅!”郭如克因为激动,双目瞪起有如铜铃,胸中烈火雄燃,全身都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贼马自正面穿阵出!”

突然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入郭如克耳中。郭如克猛然一震,回过神揪住来报的那名斥候,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那斥候重复一遍道:“贼马自正面阵中传出,数目不详!”

郭如克不禁气窒,急眼朝前看去,果见纷乱不堪的景可勤队中不知何时,已然飘立起了数面素白色大旗。

“正面似现贼马军,遵统制之令,是否收缩后撤?”郭如克还在震惊,一名魏山洪身边的塘兵扒开兵士,蹿到他马前神色匆忙道,“二排铳手放铳方歇,短时难以继续阻击!”

魏山洪也同样注意到了正面而来的回营马军。

郭如克再度举目望向左右,续有斥候来报:“左右翼敌马皆游弋,其意不明!”

“糟!”郭如克闻之,捶拳一叹。按正常速度,若回营要抄袭己军左右,那么此时当应在阵左右五十步内了。然而就看当下,全神贯注等待着回营马军到来的右哨长短兵兵士面前,哪有半个回营马军的身影。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马光春的变招结结实实打了郭如克个措手不及。

正如魏山洪的口信所说一样,正面的两排鸟铳手为了阻击不断冲突的景可勤部,已经放了数轮铳。而今方在休整,回营的马军就趁势而出,此分明观察蓄谋已久,以左右翼行虚兵,实则主力全在当中。右哨兵力捉襟见肘,左右翼已经将所有精力都聚在两侧,临时变阵一来不及,二恐怕引起混乱。然而以右哨孱弱的正面想抵挡住马光春的全力一冲,亦是天方夜谭。

辛苦一场,难道功亏一篑?郭如克咽了口唾沫,脑袋急转,希望能迅速想出应对之法。然而,望着正前方远处那不断涌现、不断不绝的回营马军,他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孰料正值此时,景可勤部中忽起一阵大乱。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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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北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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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乱军裹挟着的广文禄重重扇了自己俩耳光。近在咫尺,一面黑色飞虎旗下,宽脸细目的哈明远正扬刀呼咤,以他为中心,数百人的步兵阵一圈圈波纹般向外次第陷入混乱。

恍然间,一军将纵跃至身前,凶神恶煞喝问:“景可勤背信弃义,视手足兄弟如同猪狗。哈管队替天行道,要反了景可勤那厮,助城下我赵营壮士共破回贼!你从哈管队不从?”听口气,当是哈明远的身边人。

或许是无法坐视同袍相戕,又或许是对景可勤视兵士性命为无物的行为感到愤怒,更或许是出于心中那无法平衡的道义谴责,就在方才,前哨一队管队哈明远忽公然违抗景可勤再一次冲锋的军令,接着树起了反抗景可勤的旗帜。有他出头,本便对景可勤变节之举心存不满的前哨兵士登时大躁,群起而响应,仅仅只过了小一会儿,哈明远周围的簇拥者便已多至上百人。

人纷马乱中,广文禄双眼向下一扫,看到那军将手中微微翘起的刀尖正虚对着自己的小腹。那军将看他不答,一咬牙,将刀尖抵上了外甲,复问:“奶奶的,你从是不从?”

前哨五百人分有五队,每队百人。队下设四行,每行二十五人。每队有管队一人,管行四人。广文禄是哨中一个行的副管行,但今日恰好管行染病不能出征,便由他代为指挥。二十五人虽不多,但对时下的哈明远而言,能多一个帮手就是少了一个敌人。

“哈哈哈兄弟,你的刀对错人了!”广文禄舒颜一笑,中指食指相并,轻轻将刀片推向另一侧,“这刀该当砍在景可勤的脖子上。”

那军将闻言,先是一愣,之后露齿笑了笑,将刀尖撇向旁边,和气道:“兄弟仗义!景可勤那狗贼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又道,“哈管队命左侧兄弟向当中收缩,夹住回贼马队,你带上兄弟,去左侧会合便是!”言罢,跳跃而去。

广文禄目送他即刻消失在交叠的人群中,吐口气擎刀在手,随即招呼了行中兵士。临走前不忘回头从人缝中看了看仍自指挥着众兵士的哈明远。此时此刻,他忽而想到了那日在范河城外罗威和自己说的一些话,竟而心生出几分自责。

岑彭城下,郭如克目睹了景可勤部乍起自乱的景象,魏山洪再度派塘马前来请示,道:“回营马军受步兵乱阵所累,难以抽身,是否趁势进击?”

马光春的主力集中于正面,本来只需早片刻或晚片刻,纵然步兵大乱,马军也不会受到太大波及。可不知哈明远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总之当回营马军从阵中脱出一半时混乱遽起,上千尚未来得及集合并起速的马军当即给截成了两段。前段马军得不到军令,后段马军则穿不出乱阵,前后踯躅,一时间如陷泥沼。

郭如克战场嗅觉敏锐,心知机会难得。回营的马军就像飞鸟,散而难获,时下千载难逢给网兜聚在了一处,若不趁势一网打尽,待其调整完好,再难觅此良机。只不过,纵使局势有利到如此境地,起浑营右哨放弃守势转而进攻,依旧可谓乾坤一掷。没有了背后城墙的屏障,放弃稳固的守阵与回营马军作战于旷野,风险不可谓不大。然而,郭如克却毅然决然选择了变阵前行。搏一搏,至少有三成胜算;若坐以待毙,胜算不到一成。

转眼间,岑彭城下天鹅喇叭声、鼓声交梭并起,郭如克、魏山洪数道军令齐下,起浑营右哨重新变阵。

马光春本人没有参加主力马队的冲锋,带着数十人的亲卫马队在小溪边徘徊。他显然也觉察出郭如克的意图,在正面主力部队一时半会儿理不清的情况下,早前派出去佯攻右哨左右翼的虚兵被他迅速召回。及至起浑营右哨逼近八十步内后,马光春在主力之外,重新临时组建起了一支二三百骑的马队。

只听溪边哨声断断续续传来,郭如克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停止移动,原地快速布置简单的防御阵。满头大汗的魏山洪亲自前来问询道:“距距对面仅数十步,咫尺便可翻杀、杀入阵,何故中停?”

郭如克回答道:“阵中敌我缠斗,我军攻之,必陷内难拔。回营别队又聚群骑缘溪而奔,其意必在我军腹背。我等虽全力以赴,也不能失了理智。”

魏山洪急道:“若不快、快战,待回营马军主、主力摆脱乱局,与别队前后夹击,我、我军必败!”

回营应变速度很快,郭如克此时也很焦躁,听魏山洪有质疑的意思,不由怒道:“军令出于我手,再敢多说以扰乱行伍罪论处,军法处置!”

魏山洪听了,哪还敢多说,沉着个脸回去指挥。少焉,回营别队离开小溪,兜转片刻,果真猛然提速,自侧里杀出,先有数十轻骑各持短标,走圆弧路线借着马力朝右哨阵中飞掷锐标。右哨兵士以刀盾手麇集抵挡,但抛击而出的短标大多掠过刀盾手们的头顶,贯入阵内,仅有轻甲保护的鸟铳手躲闪不及,当即死伤十余人。

然而因担忧阵型太散而为回营马军透破,郭如克与魏山洪依旧没有将稍显密集的阵列完全展开。由是短标投射数轮,右哨兵士竟然伤亡近五十人。

见刀盾手形同虚设,魏山洪索性撤下他们并将鸟铳手再次前置。有他连发催令,鸟铳手放两轮铳,打死了十余名试探太近的回营马军。回营马军别部当即分成两股,一股驻马于稍远处观望,另一股则来回不断驰骋,调动右哨兵力,不让右哨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郭如克紧张的盯着虎视眈眈的回营马军别部,这时,有塘兵连滚带爬到面前,扯着哭腔道:“统制,小人乃哈明远哈管队所派。哈管队现聚兵近二百,与景可勤那贼撮鸟激战,只是阵中回营马军数量过多,已渐有不支,还请统制及早带兵会合增援!”

景可勤的前哨有五百人,吸收了宋侯真左哨的部分降兵差不多六百上下,损失至今保守估计也还剩二三百人。而回营马军主力则有七八百之众,即便队伍被截断,并不意味着骑兵们丧失了混战的能力。哈明远以不到二百人牵制景、回马步千人,压力可想而知。

“哈明远”郭如克心中将此名字默念一遍,颇有些印象。这哈明远曾在唐县澄水边阵俘回营猛将张雄飞,为自己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平日里带兵各项考勤指标也属名列前茅,是重点培养的军官。没想到今日景可勤部自乱,却是他奋不顾身站了出来,这份胆勇非常人不能有,十分难能可贵。人不可貌相,哈明远虽然长得不好看,倒是个可塑之才。

“告诉哈管队,稳住队伍,不求杀伤,只要拖延!”郭如克对那满身血污,双眼充满殷切期盼的塘兵大声说道,“此间小股回贼癣疥之疾,立将杀尽。我即刻便带人入阵与他合力破贼!”

那塘兵深信不疑,跪下来给郭如克磕了两个头后赶忙跑了,郭如克却叹了口气。嘴里的安抚之语落在实处,真不知该如何着手。马光春用兵极为老辣,早看出了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立马远望以别部将右哨牵制,坐等主力抽身。哈明远虽占奇兵之便,但到底力量太过单薄,失败只是早晚的事。等灭了哈明远,回营马军便可接着与别部配合,将右哨慢慢蚕食在这旷野。

而自己,如今只能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下去,束手无策。

郭如克时下当真又恨又气又悔。恨的是景可勤叛变,从而导致马光春能直接摸到岑彭城下突袭没有准备的己军;气的是巡检司巡检苏照胆小如鼠,危急时刻居然半点援手也不肯出。若一早能进城据城而守,后哨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处境;悔的是自己到底还是冲动过头,既高估了局势的乐观,也低估了马光春的应变速度,不该太急拔起部队,自失后屏。

事已至此,夫复何为!

郭如克咬牙看着周遭距离五十步左右来去奔驰的回营别部马军,有些无可奈何。距离虽然不远,但要以鸟铳打中分散且快速移动着的骑兵,于现在的赵营兵士而言极为困难。但若对他们不管不顾,那么只要右哨部队一动、防御力大大降低的时刻,马光春必会果断率领别部冲击,那样的后果将比现在更糟。

再过半刻钟,前方斥候报,回营马军主力已逐步接连会合,景可勤部中的混乱较之初始平息不少。看来,哈明远等离油尽灯枯已经不远。

“来吧,牲养的回贼杂碎!”形势愈蹙,郭如克能预感到马光春可能不会再按兵不动。举目眺望百步外,但见马光春大纛晃动、骑影耸动,当真是有了行动的迹象,“老子死前也得再杀几个回贼。”郭如克几乎已经抱有了必死的觉悟。越到后面,魏山洪也不再派人来询问军事,他想必也料到了结局、做好了准备。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郭如克正待拔刀,一斥候飞马穿阵而来——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与此同时,远远处回营那悠长而清亮的竹哨声再度此起彼伏。

郭如克猝然抬首,再看之下,果见回营马军别部似乎在一刹那改变了目标也似,合成一股,一齐投北而去。不单是别部,另一面八十步外,基本将队伍重整完毕的回营主力马队同样自四方集结,而后毫不拖泥带水,追随着马光春迅速撤离。景可勤部尚存数百步卒,此刻全然陷入了迷茫,呆立原地不知所以。

“这是何意?”郭如克惊讶非常,警醒地令右哨兵士不得妄动一步。直到确认回营马军已离去二里外,方才相信此非马光春的诡计。

疑惑未解,魏山洪引着一将前来。那将周身甲胄上千疮百孔,血渍遍布如泼染缸,见了郭如克,单膝跪下。郭如克认得他,笑道:“哈管队,今日无你,我军早就败了!”

前来的正是哈明远,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先吐出几口血沫,抹了抹嘴后愤然道:“景可勤贪生怕死,卑陋已极,大辱我前哨气节!属下虽不愿从之,但起初亦不敢莽撞,直到适才眼见袍泽自相残杀,方忍受不住,奋力一搏。即便无尺寸之功,也不想再受其摆布,成为不忠不义的走狗!”

郭如克心中暗自点头。综合上次澄水边以及今日表现,可以看出哈明远此人善于隐忍,有着与外貌不匹配的缜密心思。而且胆量过人,能抓住机会。虽说言谈之间,颇会自夸卖弄,但这样的人只要品行端正、大节无损,实是值得倚靠的人才。

“前哨加左哨部分,目前还剩三百余人,都在前不远待命。他们大多受景可勤蛊惑,犯下与统制对斗的过错实在身不由己。望统制体恤此情,宽容一二。”哈明远没有受郭如克的一扶而起身,反而将手一拱继续说道。

郭如克点头道:“我知内情。罪在景可勤一人,与前哨兄弟无涉。”心中却是有些不喜,只觉这哈明远似乎有意当众拿自己的军令做了偌大人情的意图。但毕竟并肩作战始毕,哈明远又确实有功,郭如克也就不动声色了。

哈明远这才站起身,此时有塘兵回去前哨兵士中传信,那边顿时响起阵阵欢呼。

郭如克问道:“景可勤那鸟人何在?”边说,边将刀柄握紧。

哈明远脸色一紧,几乎又要跪下,好在郭如克及时制止方才作罢。

“可恨让那姓景的狗贼和身边几个伴当纵马逃了,是属下的罪责!”

郭如克沉默少许,摇摇头道:“你已尽力,这一战主责在我,布置不周,挥军冒进”说到这里,想到了战死的宋侯真,心中一苦,“景可勤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他一个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早晚必拿他以谢天地!”

哈明远点头称是,这时候魏山洪走上来对郭如克禀道:“统制,刚刚得讯,西北五里外来了一支官军兵马,正朝此间赶来。数目不详,听说皆为马军。马光春兴许是忌惮其部,方才退去。”

郭如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即便郭如克自己都已做好了玉碎报军的准备,可换成马光春的视角,彻底击溃颇有纪律的起浑营后哨必得再花一番周折。而且岑彭城动静不明,五里外又有实情不清的官军援军将至,怎么看都没必要再拖延下去。况且今日一战,从湖阳镇一直打到岑彭城,赵营起浑营基本已被打残,马光春爱惜羽翼、见好就收,是良将作风,亦是明智之举。无论郭如克承认不承认,起浑营全营战力基本报销已成事实。

“无论来的是何人何部,我军都先进城。”郭如克思忖后道。起浑营建制已经完全紊乱,仅凭右哨一哨在野战几乎难起大的作用。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先凭城踞守,一面与新来的官军接洽,一面等待赵当世那边新的处置,“右哨老魏带,前、左二哨的人,哈管队劳烦你权且管束。”

哈明远听了这话,小细眼瞬间就弯了起来,难掩欣喜神色。郭如克看了他一眼,没多说话。他现在心中有一桩大心事还有一桩小心事未了。大心事即是担忧向赵当世通报此战情况的后续,小心事则近在数百步外的岑彭城。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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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动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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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来军行动甚速,起浑营尚未进入岑彭城,数百步外的溪畔就已立马如林。

魏山洪朝远处望了望,又瞅了瞅身侧的城门楼子,咳口痰道:“统制,姓苏的还不、不愿开门,奈何?”回营马军匆匆撤去,逃出生天的起浑营残部遵郭如克之军令,再次聚到岑彭城下。恶战方罢,部队人困马乏,亟需寻安稳处休整,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躲在城内作壁上观的苏照依旧紧闭城门。

这一次,任凭魏山洪、哈明远等人怎么呼喊,好话求尽、脏话骂尽,苏照干脆当耳边风,全然不理。郭如克制止了喉咙都几乎喊哑了的魏山洪,冷冷道:“老魏,别白费功夫了。这姓苏的是王八看青天,打定主意缩了脑袋。要他出来,我看除非将城墙喊塌了才罢。”

魏山洪额头汗水涔涔,焦急道:“他不开门,我军该当如何?”

郭如克说道:“不急,先与过来的兵马照个面。”

立谈之间,远来的兵马已至起浑营前。与斥候所报一致,这是一支马军,数目当在千骑左右。且上到骑士、下到马匹,皆有甲胄护体,甲片层叠交错,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如此优良的装备,连回营最称精锐的马光春部也大为不及,而肃穆的军容及骑士们隐隐透出的征伐杀气,亦让这支马军显出些凛然不可侵的气势。

通过马军中树起的旗帜,郭如克已经猜到来人身份,两边主将下马相见,从马军中走出来的一名体格魁硕的银甲将,自报家门道:“在下左镇标下左骁营参将罗岱。”

郭如克拱手回道:“鹿头店援兵营营将郭如克。”说着,暗地里细细打量了自称“罗岱”的银甲将一番,心中唏嘘,“原来你就是罗岱,倒大名鼎鼎得紧。”

这罗岱乃山东历城人,从左良玉从军,最初为旗鼓,崇祯五年随部到河南,后因屡有战功而渐受提拔。不到三年,便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猛将。崇祯九年,罗岱受卢象升指派驰援滁州,并在滁州城外斩杀大寇“摇天动”,缴获战马无计。不久又在左良玉的统筹下会同陈永福、金声桓等部在河南贾宋大败风头正劲的“射塌天”李万庆与“老回回”马守应等寇,从此被认为是与左良玉、陈永福等相当、“豫省赖以为存”的重要将领之一。投笔从戎的河南总兵张任学对他极为看重,“使参将罗岱为中军。岱健将,屡著战功,任学倚以自强”。

然而不论怎么说,河南将领多出左家门。若无左良玉在背后帮衬,诸如罗岱、高进库、金声桓、孔道光等外省客将不可能取得今日地位。所以无论人前人后,罗岱依然唯左良玉马首是瞻、倚为靠山,甚至私底下直接称左良玉为“家主”。

左良玉自崇祯五年就进河南剿寇,至今已有近十年光景。陕西、山西、河南、湖广等地的流寇基本都与左良玉交手过不止一次,甚至暗中还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交易。既然熟悉左良玉,连带着与左良玉关系紧密的罗岱也不会陌生。郭如克清楚的记得,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垂死,就是拜左良玉所赐,那时候他只是茫茫群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杂兵,谁知时光弹指一挥间,现在的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与左家军大将并肩而立的资格。

一听是赵营的人,罗岱并没有自恃职位而怠慢了郭如克,反而表现得颇为热情。郭如克本来对左良玉印象不佳,然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罗岱态度甚佳,又着实救起浑营于一劫,郭如克最初的偏见也随之消散。

“豫中得流贼转入楚北的消息,左帅与张军门忧虑群贼相合,便令我及高、金诸军堵之。”罗岱说话速度很快,看得出是个急性子,“我昨日出兵至泌阳县,就得知回贼马军已率先渗透进了楚北,当即连夜赶路,今日先到湖阳镇,可惜迟了一步”言及此处,脸上带些抱歉的神色看了郭如克一眼,“又闻回贼踪迹在此,便马不停蹄到了这里。只恨回贼狡诈,却教他复提前遁去。”

郭如克沉默片刻,叹口气道:“罗大人雪中送炭,郭某感激万分。只是强敌虽退,祸又起于萧墙”边说,边将目光移向安静的岑彭城。

罗岱不解其意,魏山洪结结巴巴将苏照闭门不开的情况说了,他当即惊讶,暗思:“难不成城中守军忧虑赵营兵贼性难改,是以提防备至?”又想,“左帅说起多次,赵营乃其在楚北经营的重要一环,我先引军在湖阳镇按兵不救、后又在此间故意逡巡,坐视赵营兵死伤惨重,已有不妥,若让赵营在楚北失势,对左帅亦不利。眼下只要不损我兵马,能帮一手是一手。”如此想着,用力拍拍胸脯,将胸甲拍得啪啪作响,“郭兄勿虑,此事包在下身上。”

岑彭城内官军见城外又来一支兵马,早将情况告知苏照,苏照心中戚戚,暗地里已躲在了城楼上观望。这时罗岱牵着马,大剌剌走到城下高声呼喊,苏照耳中“罗岱”、“左镇”等词听得真切,大惊失色。他生平最敬畏之人就是左良玉,如今左良玉手底下的人叫门,纵然还有千不情万不愿,他也不敢再熟视无睹,只得硬着头皮传唤弓手们开门。

老旧厚重的城门伴着吱吱声缓缓开启。早便精疲力竭、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起浑营兵士们见终于休整在即,无不欢呼雀跃。魏山洪环顾周遭愉悦雷动景象,大为动容,转目去看郭如克,却早没了踪影。他心头一紧,快走几步跟上哈明远问道:“见着统制了吗?”

哈明远摇摇头道:“未曾。”

魏山洪口虽讷,心思却不慢,暗暗叫苦,对哈明远道:“你带兵进城,安顿兵马诸、诸事且由你把控。”说罢,叫上几名亲兵,飞脚离开。

罗岱亦引兵入城暂歇,迎面碰到神色匆忙的魏山洪,便问:“怎么了?”

魏山洪勉强挤出个笑,回道:“找郭统制办些事。”

罗岱说道:“我方才见郭统制带着三四人,先上城楼去了”

他话还未完,魏山洪叫一声“糟”,当即慌忙告辞转上城楼。待到城楼上,但见上头群兵纷攘嘈杂,早乱成一锅粥。他连跑带跳,扒拉开前方最密集的人群,惊见郭如克正手提马鞭,重重下抽。地上一人披发跣足、灰头土脸,正在蜷缩哀嚎,岂不就是鹿头店巡检司巡检苏照?

说来可笑,人群中连同郭如克在内,起浑营兵士不过五六个,其他所有人都是苏照手下弓手,而时下见巡检被抽,弓手们围在一起,脸上各带焦急,但或劝或看,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拦郭如克一拦、救苏照一救。

“个狗日的夯货,今日我营差些断送在你手上!”郭如克咆哮着的模样仿佛一头触怒了的狂兽,咬紧牙关,一鞭接着一鞭,每一鞭好似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结结实实招呼到了苏照的身上。苏照虽然穿着轻甲,但依然被打得死去活来,“亏我好心送你进城,你却恩将仇报,装聋作哑!早知如此,今早便该带着你推到阵前,让回贼的马军踩上千脚万脚!”怒斥着的郭如克手上半点不停,越说越气,一鞭鞭打出去反而更添力道。

可怜那苏照哪还有余力告饶,只剩鬼哭狼嚎罢了。

魏山洪看苏照狼狈模样,心中着实解气,但旋即回过神,拨开人群,大跨两步上前,千劝阻道:“统制,使不得!”

郭如克余光瞄他一眼,充耳不闻。魏山洪一急,听苏照呼喊声渐弱,地上也慢慢有了几道血痕,怕真给人打死了,也无暇多想,扑上去抱住郭如克,连声道:“统制!别打了,别打了!”

见魏山洪出头,从始至终都在围观的弓手们方才如梦初醒般一哄而上,将郭如克与苏照分开。魏山洪先与三五个兵士将郭如克推到城墙边,再去苏照那边问道:“苏大人?”

有弓手探了探苏照鼻息,回道:“巡检大人还有气”

这话被郭如克听到,立刻将他炸了起来:“还有气?”凌空挥出一鞭响亮如雷,又要上前。

众皆惊慌,魏山洪带来的三个兵士更是抱盛怒下的郭如克不住。众弓手有若惊鸟,各自惊惧不定,好似随时就要丢弃苏照四散。眼见奄奄一息的苏照又将受戗,得亏罗岱及时赶到,飞步奔前扳住郭如克的肩头,劝道:“郭兄息怒。你为一军之主,胸襟宽广,何必与此等人计较?”转而又道,“苏照再不堪,也是朝廷命官。坐视友军受难而不动,自有国法处置。施以私刑,有弊无利。郭兄还有大任在身,切莫因小失大。”

魏山洪也走回来道:“苏照鼻口皆流血,再打下去必死无疑。给他这个教训也够了。”另又道,“城中促狭,兵士安顿事宜未完,大营那边也尚未派人交涉,还请统制移步理事。”

罗岱转眼瞥瞥苏照,对心惊胆战的弓手们呼道:“还不将你等主子带走,是等着他伤重而死还是继续给人打死?”弓手们听罢,如醍醐灌顶,赶忙七手八脚将苏照抬下城去。

郭如克沉着脸,伫立城头良久无言。

起浑营兵败的情况在当日即传到了赵当世耳中。之前,他虽信心满满,甚为乐观,却不是没想过失败。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料到失败来的如此快,来的如此惨。

湖阳镇伏击的计划已成镜花水月,回营精骑亦已深入己境。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赵当世的要求下,赵营哨官以上军官都被召集连夜参与紧急军议。会议定在亥时,除了在外作战的起浑营与飞捷营,侯大贵、徐珲等人悉数到场。临军议开始还剩一刻钟,已经坐定的侯大贵却发现自己营中的后哨哨官惠登相不见人影。

“老惠人呢?”侯大贵有点不快,遍数全营上下,只有惠登相称得上是自己的心腹。他如果迟到,受了惩处,既折了侯大贵的面子,也坏了在赵当世的印象。

“不知。或许有军务在身。”受到问询的无俦营左哨哨官吴鸣凤轻轻摇头,虽然他的军帐与惠登相的离得最近,但平日里并无什么往来。

“有个鸟的军务。”侯大贵低声骂道,“这贼撮鸟可别是睡婆娘睡过了头。”

还在郁闷,守门兵士掀开帐幕,侯大贵等人还道是赵当世来了,正准备起身相迎,结果勾头勾脑,进来个惠登相。众目睽睽下,惠登相低着个头,不敢四顾,小碎步赶紧走到侯大贵身后坐下。

“你狗日的做什么?”侯大贵愠怒道,“徐统制、王统制他们都到了,你这般扎势装大,要与主公一起进帐好卖弄威风吗?”

惠登相陪着笑连道不敢,赵当世将至,帐中自由一股肃静气氛在,无人高声阔谈,侯大贵骂他两句,就也暂时按下怒意抿唇不语。吴鸣凤幸灾乐祸偷瞟惠登相一眼,却发觉他脸上讪讪,神情难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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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动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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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军议,气氛分外肃重。赵营军改,原先一万两千余兵裁汰过半方才遴选出无俦、效节、起浑、飞捷四营主战精锐。而起浑营相较于另外三营,因统制郭如克最为锐意进取,兵士们平日里的操练也最称严苛。赵当世曾以甲、盾、矛、弓四器分别比喻四营在他心中的印象与定位。整营从上至下都弥漫着一股子冲劲儿的起浑营当仁不让,成为了赵当世眼中的“赵营之锐矛”。

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支被赵当世寄予厚望的锐卒,竟在一日之内连遭惨败,乃至完全丧失野战能力。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无论赵当世还是其他军将,内心的震撼都着实巨大。

“起浑营虽败,过不在战。”营中大部分军将尚未从起浑营失利的阴影中的摆脱,徐珲轻咳一声,缓言道,“回贼马军虽来得突然,但景可勤临阵叛变才是致使起浑营之败一发不可收拾的主因。”即便郭如克如今也已是营中方面重将,但毕竟经由他一手栽培起来。无论出于公心分析客观事实,还是出于私心为朋友辩护,徐珲都不认为郭如克该为起浑营在湖阳镇与岑彭城的兵败背负太多的责任。

侯大贵冷笑道:“当初力排众议、铁了心要提前往湖阳镇打一仗的可是他郭统制。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责任他不担,还要回贼来担不成?”

徐珲阴沉着脸道:“你也听到了,起浑营之败一波三折,绝不能单纯归咎于战阵失手。先是景可勤降敌,后是苏照不开城门。此二者皆堪称能左右局势之大变故。若换旁人在郭统制的位置,未必还能做到更好。”

侯大贵寸步不让道:“这么说,一场大败下来,他郭统制不但无过,反还有功?”

见二人争论逐渐激烈,赵当世插话打断:“此军议,且不谈功过。”

侧里蒲国义亦道:“郭统制虽暂时不利,但至少还保有近千人守在岑彭城,说一败涂地为时尚早。战端才启,往后未必没有发挥余地。”说着,抬头与不远处的彭光对视一眼。他是起浑营参事督军,而彭光则是起浑营中军,本都该随军出战湖阳镇。但这两月来营造、屯田诸事过于紧迫,他二人之前均有相关经验,故先后被临时调去范河城搭手帮忙。北面战事起,范河城全线停工,他们今日归营述职,是以参与了此军议。见侯大贵借机压制起浑营,自然心中不快。

侯大贵扫蒲、彭二人一眼,而后阴阳怪气道:“哦,我说郭统制怎么会败,原来是二位未曾随军。二位都是营中数一数二智勇兼备的人才,有二位辅佐,起浑营在湖阳镇、岑彭城怕会有另一番景象吧。”

这一番话说得模棱两可,蒲国义与彭光听来更是讽刺大于褒扬,一时都黑下了脸。时间紧迫,赵当世不愿一场军议演变成各家各头相互攻歼的乱局,于是岔开话题,道:“时下岑彭城内,尚有河南罗参将的千余马军,他也捎来一封信,述说河南方面官军之行动。”

侯大贵笑笑道:“罗岱是左良玉的走狗,他既来了枣阳,左良玉定也不远了。”

赵当世说道:“回、革等贼聚集唐县的意图,两个月来有迹可循。左帅与张军门等密切关注已久,此番回贼一动,河南方面早有准备。罗大人在信中说,除他之外,高进库、金声桓二部也已自汝阳进抵泌阳。”略一停顿,续道,“除此之外,熊大人近日亦至叶县,驻节保安驿。”罗、高、金都是左良玉的跟班,同气连枝,三部经常齐动。六省总理熊文灿亲临前线之事,倒是各军将没有想到的。

徐珲道:“回、曹二贼先后西进,楚北已是重中之重,熊大人移节督战,入情入理。”

赵当世微微点头,接着说道:“熊大人在叶县有卢镇国、苗有才统标营,又有孙应元、黄得功等统勇卫营佐之,兵强马壮。听说不日将次襄阳总揽豫、楚局势,所以此番回、曹二贼进犯楚北,我营与左良玉、陈洪范、龙在田等俱受其节制”言及此,随即顿住。众军将闻之,大多听出赵当世的弦外之意。

熊文灿短于兵略,所以即便亲自到了叶县,却没有军事能力与战略眼光似洪承畴、孙传庭那样统一调遣分派赵当世、左良玉等部官军,唐县的回营至少在半个月前就有异动,然赵当世至今仍未接收到熊文灿的任何指令就是明证。所以此次河南、楚北应对回、曹等流寇联袂进犯,各部官军大概率还是和之前相同,各自为战罢了。

但此情况至少就当前而言并无坏处,反而一定程度上给予赵营极大的自由,赵当世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调兵遣将。亏得熊文灿有自知之明,否则真几道莫名其妙的军令下来,一向“顺朝廷”的赵当世总不能如同左良玉、张献忠那样径直当耳边风充耳不闻,届时势必将陷入两难的境地。

因此,虽然熊文灿亲临前线,但其人对于赵营军事方面的影响可以预想微乎其微,这是好事,不必太过担忧他会对赵营过多插手。更大的利好则在于,他既有意进襄阳,定不会坐视回、曹为乱楚北不理,赵当世数月来苦心孤诣讨得了他的欢心,更有陈洪范居中周旋,是以由他直接节制的标营与勇卫营自然就成了赵营潜在可善加利用的援军。

“诸位!”军帐中,各军将因为熊文灿的移节而起了些议论,赵当世声音一振,偌大军帐瞬时寂静无声,“回贼虽凭狡诈占了先手,但我营并未伤筋动骨。以我之见,起浑营此一败固然难看,但在大局上却对我营有利。”

侯大贵心中一动。他知赵当世为人从来持平公正,说这话绝不可能是在为郭如克开脱。而且他细心观察过,今夜军议正题虽是由起浑营之败引入,但赵当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更多表现出吃惊而非惶惧,这便说明赵当世本人实则对于起浑营的这次失败没有绝对悲观。因此故,他之前才敢屡次编排起浑营,并不担忧戳中赵当世的痛处。

赵当世说着,走到舆图边,令几个兵士多取油灯将舆图照得通亮,手执细棍边指边说:“诸位看,北面这是唐县,南面这是范河城,两地相距我粗粗估算过,约有一百五十余里”众军将聚拢上前,围成一圈观看,赵当世又将细棍往南一划拉,“这是鹿头店我军大营,距离范河城二十里。平常人从唐县走官道至范河城,若顺畅,至少三日,而从我营地去范河城,脚程快些则不费半日。”

“范河城”众军将目光聚焦于地图上的一点,均自若有所思。

赵当世往下说道:“战前,我军便定下先北后南之策略。起浑营新败,回贼气焰熏天,更不可坐视其起势,必须尽快压制其众,否则若南面再出疏漏,我军危矣!”

侯大贵愁道:“正如主公所说,回贼挟胜,正是猖狂之际,要扳回局势,大为不易。”

赵当世一笑道:“只因回贼胜,我军才有机会。”转道,“回贼以精骑深入我境,据岑彭城提供的情报,这支回贼马军主将乃马光春,是与张雄飞齐名、回贼中首屈一指的猛将。其人统帅回贼最精良之马军,虽在湖阳镇及岑彭城外,参与作战的回营马军都只有千骑,但既然身为左右翼统领马光春已现身,那么回贼左右翼马军此次必定倾巢而出,或许另二千骑当时在别处游荡,所以目前枣阳县内的回贼马军数目约在三千。”

“三千?”吴鸣凤不由自主张了嘴,略表诧异。一千骑都能打得起浑营毫无招架之力,实难想象当马光春的三千骑聚在一处,将如何应付。

侯大贵看他流出几分畏难之色,不悦道:“怎么?你怕了?若真怕了让王统制给你安排个差事,去安安生生屯田便了。”

吴鸣凤脸一红,闭嘴不语。赵当世看了看他,道:“吴哨官有担忧也属正常。回营辛辛苦苦经营这许多年,这三千骑算是老本家底,无论兵马训练还是甲胄兵器,素质之高在流寇中都鲜见,绝不可等闲视之。”

“较之我飞捷营如何?”吴鸣凤忍不住再问道。

赵当世略一思索,回道:“伯仲之间。”吴鸣凤听了,复又默然。

“虽如此,我营中健儿也不惧他。”众军将之中,徐珲忽而说道,语气甚是坚定,“他有三千马军,我营中不计外战二营,尚有无俦、效节二营坐镇,统共三千五百人。两下真若放对,未必便落下风。”

赵当世带几分赞许笑道:“老徐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营自招安以来,一直奉行韬光养晦的策略,而今回、曹二营皆世之强寇,联手来犯,我营不得不反击自保,虽非所愿,却也不失为我营初试锋刃的好机会。”

众军将见赵当世自信不疑,受到此情绪感染,心中忧虑稍平。纵使有些还在暗自嘀咕,终归从起浑营的失败阴影下恢复了些信心。

侯大贵则说道:“话是如此,可回贼并非只有马军,其部众甚繁,会连革里眼、混十万,少说还有四五万兵。我营能对付的了马光春,又哪有余力抽手对付他们?”他一句话说出了口,好些军将也都暗自点头。

赵当世应道:“老侯这问得好。诸位都知,回贼赖以为靠的,便是马光春的这三千骑,其余五六万人,不过附树之蚁,数量虽多,但真论及实处,远远比不上三千骑。由是要退回贼,想一举将其众杀尽绝无可能,只能击其要害,消其战意。打蛇打七寸,马光春的三千马军就是回贼的七寸,灭了马光春,回贼自散。”进而道,“故此,此次对付北线回贼,我认为需得做到‘快’、‘准’、‘狠’三个字,方有取胜之机!”

“何谓‘快’、‘准’、‘狠’?”侯大贵问道。

赵当世提声解释道:“诸位看图。”一指舆图上的湖阳镇,“据前方切实情报,马光春部是在前日夜间到达湖阳镇,并在昨日清晨趁守军倦怠,翻墙里应外合取下镇城,而后才有伏击我起浑营、追击至岑彭城等一系列后续行动。而斥候从始至终发现回贼步军迹象,因而我猜老回回、革里眼及混十万的数万部众,依然滞留在唐县未动。”

徐珲双目一亮,说道:“这便意味着,马光春乃孤军深入?”

赵当世答道:“极有可能,或许老回回等此前计划是以马光春为先锋,步兵后续跟进。但当下形势有变,河南诸官军反应迅速,左帅、张军门等部在泌阳,熊大人也到了叶县,与唐县均一步之遥,回贼等有数万人,若轻动,必定会给官军可趁之机,老回回等想必心有顾虑,故与河南官军仍在对峙试探,不敢贸然行事。”

徐珲沉吟道:“退一万步讲,即使回贼等现在开拔,以数万人步卒拖家带口还随带辎重转进,比之千余人轻装简行,无疑困难周折不少。从唐县至枣阳县有一百五六十里路,没个七八日,部队难以整备完全。”

赵当世抚掌道:“是也。于我营而言,回贼兵力账面上确实唬人,但实则要担忧的仅仅马光春一部罢了。在回贼大部徙转前,我营有十日左右击灭马光春,这时间说长不长,咱们还是得抓紧。”

徐珲道:“这便是‘快’字所在。”

赵当世点点头,道:“不错。另一方面也得防备马光春感到孤军涉险,复回唐县。那样一来,我军不能灭之于最好时机,其结果与唐县回贼入枣阳与之相合一般无异。因此,我前头才说起浑营之败未始全是坏事,马光春既然占了大便宜,自会滋得陇望蜀之心,只要唐县回贼没有太过势蹙,马光春决不会轻易撤走。”

侯大贵听得仔细,续问:“那么‘准’字何解?”

赵当世回道:“马光春部俱为纵横多年的老马贼,机动性极强。我营步兵为主,在这枣阳县的平原想以围追堵截将之一锅端了忒不现实。考虑这一点,我营必得吸引马光春主动入彀,以守为攻。”细棍点上范河城,“以范河城为饵,可钓起马光春这条大鱼。”补充道,“马光春部下尽数马军,没有攻城器械,其也珍惜兵马,不会以命强攻城池要塞。前闻他招诱景可勤,就是为了驱之攻坡,可见其人心态。而枣阳县内,重要据点大体都有城垣防卫,纵我军目前大营,也是沟壑纵横,塔楼林布。马光春宿将,狡猾多端,连岑彭城都不愿意攻,必不愿做赔本的买卖。而我范河城城垣、堡寨都尚未立起,他若得悉彼处有人员辎重,定会优先选为攻击目标。”

“原来如此!”侯大贵听得入港,不由拍起了大腿,“换做我,也会打范河城。”

赵当世说道:“我营接下去便要以范河城为中心,准备作战。以一点引马光春部自投罗网,这就是‘准’字之意。”

侯大贵有些急切,随即问询道:“那么‘狠’字呢?”

一问既出,赵当世缓缓将视线从舆图移到了侯大贵的脸上,侯大贵正在纳闷,却听赵当世道:“这一字,大部分得落在侯统制你的身上。”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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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动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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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阳镇北、西、南三面俱为平原沃土,仅东面倚靠桐柏山余脉。这片余脉属浅山区,山势较低,诸如蓼山、唐子山等皆在其间。为掩人耳目,侯大贵率军自鹿头店出发,先向东北由白山岭进桐柏山脉,再沿着山道向西面湖阳镇的浅山区进发。

数日不曾落雨,山林间少了些湿气,却多了些燥热。远山偶尔传来鸟鸣猿啼,侯大贵将戴在头上的遮阳笠帽松了松,拨开挂在身前的几根藤蔓,问道:“离他娘的下虎沟还有多远?”眼前群山虽不高,但一座连着一座,道路曲回百转,也颇不易行。

身后惠登相手搭眉头四面看看,回身问了向导两句,答道:“咱们才过丑河,再沿山道走一个时辰,便是黑石沟。从黑石沟去下虎沟中间路窄坡陡,只怕少说一日光景。”

侯大贵吁口气,半睁着眼道:“如此那就不急,范河城尚未开打,咱们慢行即可。”随即回想起昨夜军议上的定论,一时间不禁郁闷。

赵当世以“快”、“准”、“狠”三字概括此战应付马光春部之法,侯大贵很好的领会了前两字的关窍,但当问及“狠”字,赵当世却道:“此字的核心,可归纳为‘斩草除根’。马光春部乃回贼骨干中坚,脱离大部队独行,是我营难得的机会。经此一战,只要能将其部歼灭,回贼根基丧尽,往后皆不足虑。”再补上一句,中气十足,“是以我营不仅要将马光春击败,还要将之一举荡尽方罢!”

侯大贵疑虑道:“范河城外我军以守为攻,即便获胜,马光春要跑,两足跑不过四蹄,我军也撵不上。”

赵当世轻声一笑道:“老侯,还记得三年前的曹文诏吗?”

“曹文诏?”侯大贵皱皱眉,“不是早死在了主公刀下?”

“不错。但那时你我尚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凭区区数十骑如何能擒杀曹总兵?”赵当世肃声道,“湫头岘子、趟子坳烟村堡子沟、红泥城、姬家山。李闯王当初为了将曹文诏一部斩杀殆绝,先后于十余处地域设伏,层层消耗,直到曹文诏穷途末路,登上姬家山,战意全无、战力寥落之际,才有我等可趁之机。”

侯大贵心有所感,附和两声道:“原来主公之意,范河城只是个起手。”

赵当世拍拍他大臂,道:“马光春狡黠贼也,剿杀其人欲毕其功于一役,并不现实。”旋而道,“我与昌、穆二位先生都觉得,需至少三仗,方可将马光春连根拔起。”

“”

眼前林木葱郁繁茂,山风刮起的窸窣声将侯大贵从回忆里带回现实。他反复咀嚼着深印在脑海中赵当世后来说的那一句“回贼之矛,必折于你手”,心中五味杂陈。

走在不远处的惠登相有意无意抱怨道:“怎么他徐统制就能安闲自得,在范河城等着回贼送上门来。咱们却得跋山涉水,忍受这毒虫猛兽、风吹日晒?”

难得一见,侯大贵将他的话听在耳里却没吭声。

军队在蜿蜒的山道间辗转,及至天色转暗,山脊之间映出热烈的晚霞,惠登相回报:“禀统制,前方谷中有片村落,唤做西塔院,我军今晚可以在那里借宿。”续道,“由西塔院北口出,中途可到龙泉禅寺。我军可借寺中炊灶解决了午食,再向北经香椿沟、三调湾,入夜前即可抵达下虎沟。”

侯大贵情绪不高,闷闷应了一声,问道:“下虎沟往西的路,问清了吗?”

惠登相挠挠鬓角道:“那恐怕得另寻向导,等咱们到了西塔院,可以问问。不过想来没有一日,也难看到蓼山。”

侯大贵哼哼两声道:“这么说老子在这野莽倒灶的山里还得待上两日?”还没等惠登相回答,面色便已显得颇为不耐烦,“李驸马呢?他到哪里了?”他所言的“李驸马”就是李延朗。李延朗与茹平阳曾在沿口镇携手击退了官军追兵,二人的武勇英姿传遍赵营上下,人都以唐初柴绍与平阳昭公主这一对伉俪相比,又因柴绍为李唐皇室驸马,所以背地里也时常有人以“李驸马”戏谑李延朗。

惠登相禀道:“李哨官刚派了塘兵,报与统制知道,其部已至葛条冲,离咱们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侯大贵此次率无俦营出征,只有前哨李延朗部与后哨惠登相部随行。剩下左哨吴鸣凤与右哨熊万剑都被留在营中听候调用。此外,参事督军覃奇功也被赵当世留下作为参谋。山间道路狭窄,大多仅容一人通行,前、后哨各五百人只能分路并进。又因侯大贵看不惯中军官白旺那一本正经的面瘫脸,便将他打发去与李延朗那里,自却与心腹惠登相一处。

西塔院是个小村庄,隶属湖阳镇,民户不过十余户,侯大贵带兵入村,虽说忌赵营军令并未烧杀抢掠,但整个村庄上下依然少不了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本都在热灶准备晚食,但侯大贵强制将所有村舍都临时征为军用,全村村民饿着肚子被集中赶到村了头的田垄间,由兵士的监守,在赵营离开前不得挪动半步。

侯大贵杀了村里的两条狗大快朵颐,白旺随李延朗来到西塔院见此景象,义无反顾找上侯大贵,义正言辞要求他解除对村民们的囚禁并赔偿村民损失。侯大贵本来就瞧白旺很不顺眼,这下自然不答应,白旺毫不退让,力陈赵营军纪,凡是侯大贵所触犯的,均一条一条当着他面大声背诵,直将他气得七窍生烟。

两边针锋相对,惠登相与李延朗居中苦劝无效,眼见侯大贵盛怒之下撸起袖口似乎就要动粗,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他自己突然泄了气,有气无力朝门槛上一屁股扎了下去,颓丧着挥挥手,示意惠登相按着白旺的意思办。

“统制”惠登相见惯了强势的侯大贵,这时见他主动低头,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焉巴巴的侯大贵看他犹豫,反倒怒道:“怎么?个狗日的聋了?老子让你放了百姓再给些银子,咋了?你不服?”

惠登相期期艾艾道:“属、属下”

“安抚完百姓,组织兵士手脚快些,将行军用的小军帐统统搭起来,不然咱们今夜睡在旱田里喝西北风?”侯大贵气得嘴角抽动,说话声又大又急。

惠登相这次学乖了,没口子应道:“属下领命、属下领命!”

“贼怂的,一个个就会给老子添堵!”侯大贵抛下这句话,晾着面面相觑的白旺、李延朗、惠登相三人豁然起身,扬长而去。

入夜后,无俦营兵士在西塔院四野的数块狭地上搭起了成片的军帐。等军中宵禁梆子敲响,李延朗找侯大贵商议巡夜的差事,但未见其人,走了段路,撞见惠登相,问道:“你可知统制何在?”

惠登相道:“听兵士说在西首的坡上吹风,我去寻他。这上半夜巡夜的事,就先劳烦李哨官。下半夜我来即可。”

二人分道而行,惠登相独自一人,走小道绕至西塔院西首的山坡,果见黑天摸地中有个人影隐隐约约。他走上前两步,轻唤道:“统制?”

那人影动了动,没吱声,惠登相有些疑惑,又一连唤了数声。结果那人影骂起来道:“你别他娘的叫唤了,扰老子清静。”听声音,是侯大贵无疑。

惠登相赶忙凑上去,道:“统制,这黑灯瞎火的,坡上风又大,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何不进帐休歇?”

侯大贵冷道:“到底你是统制还我是统制?你让老子回去,老子现在就要你滚下去!”

惠登相觉察到侯大贵负气,陪笑两句,转而问道:“统制可是为白旺置气?”

侯大贵笑一声,道:“就他?还入不了我眼。”

惠登相迟疑片刻,还是道:“可那时,统制终究还是让步了。”

“让步?”侯大贵语气一重,“这憨货是个愣子,老子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主公要我出来打回贼,可不是要我打他。”继而骂道,“你神神叨叨说了这些,老子全不爱听。趁老子给风吹着舒爽,没起火气,还不赶紧麻溜滚下坡去!”

惠登相沉默良久,站在侯大贵身畔不动。月黑风高,坡上山风横吹,掠过二人耳边,呼呼作响。过了一会儿,侯大贵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有一些话,属下本还不想说”惠登相迎着风吹,深呼口气,“然见统制当下郁垒难消,倒觉得与其久拖不决,倒不如和盘托出。”

“哦?你倒说说。”与先前谄媚的语气大相径庭,这时惠登相陡然间认真起来,语气亦随之加重,侯大贵感觉到了异常,来了些兴趣。

惠登相清清嗓子,说道:“统制之所以郁郁寡欢,归根结底,乃自觉不为主公所重。”

这句话出口,侯大贵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以往常习惯的那样用讥讽的口气反驳,静立未语。惠登相心中一喜,接着道:“营中五大统制,徐统制作战练兵,早是方面重将;郭统制后来居上,也数次单独带兵外战;韩统制此次同样以一营坐镇南面;就连王统制,运筹屯田,亦自成体系;只有侯统制你,至今从未得机会一展宏图。然而论资排辈,实则统制你才属资历最深者,主公口中常言一视同仁,但所作所为,无处不是偏袒。”

侯大贵回道:“你敢在我面前编排主公?细数主公委我之重任,不在少数。”

“属下并不敢凭空诽谤,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全来自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惠登相一板一眼说道,“自属下归营来,所知军中大事,均与统制无干。军改,统制无权插手;外战贼寇,统制没有机会;屯田营造,更非统制所能涉及一步。如此防范,实在是明面尊崇,暗中贬黜。而统制口中所言‘重任’,无非坐镇标营、谈判媾和、外出联络,此等鸡零狗碎之事,岂是营中主将分当所为?再进一步,顶天也不过指使统制披荆斩棘、受苦受难,去做那些美其名曰策应定调、其实收尾打扫等无关紧要的杂事。这架空之举,属下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事已至此,统制何必再自欺欺人。可见就连蒲国义、彭光之流,现在都有胆开始甩统制脸色,目中无人久矣!”

惠登相似乎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话里行间并无多顾忌,纵有冒犯之语,也照吐不误。侯大贵听他所说句句打进心坎,无言以对。许久以来,他感觉到了赵当世似乎对自己渐渐失去了最开始的信任。第一次出川后,就很少派遣自己独立带兵作战。他其实对徐珲很羡慕,羡慕他有机会五次三番独当一面,与赵当世分别领兵并进,通过实力建立威信、巩固地位。虽然在赵营中,赵当世给了他足够的尊重,每次军议都让他居首位,每次军改都以他任标营统领,但他总觉得自己能获得这些,不过是在吃往日的老本。

大丈夫岂受嗟来之食!自觉一次又一次接受了赵当世“施舍”的侯大贵其实内心十分惶恐。越惶恐就越想证明自己,诸如在公开场合呵斥军将、通过各种途径拉拢军将至自己麾下等等,都只不过是他努力消除自己深藏着的不安全感的手段罢了。外人看他这赵营第一大将甚是光鲜亮丽,可是背地里的挣扎与辛苦谁人知。他其实活得很累。

惠登相扼腕叹息了一阵儿,猜测敛声不语的侯大贵已经产生了动摇,又道:“统制能安稳至今,不过是主公看在过日功勋上,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失了众心,长此以往,统制终有被完全架空的那一日。到那时,统制以壮年的心智与身躯,却如笼中鸟难再有任何作为,与那行尸走肉岂有异端?”

侯大贵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说道:“既如此,那么这回,主公为何要派我出战?还说什么‘回贼之矛,必折于你手’,不是多此一举?”

惠登相听罢,忽而笑了起来,侯大贵怒道:“你他娘笑什么?”

“我笑统制心思太过纯良,以致给主公玩弄于鼓掌之中。”惠登相正声道,“主公何人,统制你应该最是清楚。为人处事,从来都是三分实、七分虚,若以寻常心揣摩其人,无异于与虎谋皮。主公固然说过‘回贼之矛,必折于你手’的话,但这是说给统制你听而已。谁又知他话中真心,不是‘回贼之矛,必洞穿你身’?”

“什么?你这厮敢说主公借刀杀人?”侯大贵登时怒不可遏,一把攥住惠登相的衣领,“个狗日的放屁到现在,说的话报给主公,够你他娘的死上十次!”

惠登相脖颈硬挺,竟无半分畏惧屈服之意,应道:“我之言,全出自肺腑,有半点虚言,不等主公动刑,立刻五雷轰顶而死!”见侯大贵怒气已起,钵盂般大的拳头捏紧不放,也有几分心悸,乃道,“主公轻你之心昭然若揭。饶流波,自汉中始就伴在统制左右,虽无名分,但营中谁人不知是统制你的女人,可主公却置若罔闻,趁统制去承天府的空当,竟擅作主张把她送给了左梦庚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份侮辱,统制你当真受得了?”言罢,顿觉领口一松,侯大贵撒了手,走到一边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撒手锏起了效果,惠登相大喜过望,整理好衣领,走上前去,对侯大贵温言道:“此人神共愤之举,也只有赵当世才做得出来。这种不义之主,事之何益?侯统制才干卓绝,传遍数省,沉沦在赵营实在可惜。”最后一咽唾沫,提声说道,“八大王求贤若渴,希望能与侯统制携手,共图大事!”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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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动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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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沉浮多年的老寇,惠登相有着比寻常人更加出色的忍耐力。他在流寇中成名已久,却能一而再再而三甘受名不见经传的侯大贵驱使甚至侮辱,原因无他,为的只是日后能获机会重开一片天。

惠登相起于边军,自崇祯二年举堡兵起事为寇后,逐年壮大,无论资历与兵马,都是堪与张献忠、李自成等巨寇同席谈笑的元老。只因一朝不慎,输光了家底,才沦落到如今有名无实的下场。但实力不再,心气却还在,两年前在汉中,他不得已杀了搭伙的满天星周清投顺赵营,期许中赵当世对自己敬重有加、任为肱骨的场面并未出现,反而表现出了明显的防范。曾经沧海难为水,过惯了众星捧月、指挥方遒岁月的惠登相难以忍受赵营的冷遇,从汉中到湖广的这段日子,拿度日如年形容他的心境并不过分,唯一支持着他坚持下去的,只是“东山再起”这四个字。

良禽择木而栖,惠登相从来没有为他人奉献自己的打算,更何况是后起小辈赵当世。他渴望自力更生,却也认得清现实,知道一切需步步为营,万万急不得。侯大贵性格乖戾敏感,权欲熏心,相比于油盐不进的徐珲、刚烈正派的郭如克,这些缺点在惠登相看来都是极好的利用条件。所以他苦心孤诣定下了先攀附侯大贵获取营中实权,跳出初步的桎梏,再利用这一基础慢慢发展壮大自己的计划。只可惜,这个计划随着他逐渐认清侯大贵在赵营中的实际处境而搁浅。

他发现,赵营中,侯大贵的地位实则颇为尴尬。不知出于什么顾虑,赵当世对于侯大贵的委任一向十分谨慎,侯大贵几乎找不到机会来丰满自己的羽翼、建立自己的威望,辅车相依的惠登相通过侯大贵,自然也得不到足够的上升通道。

惠登相不得不再次考虑起了未来。与在汉中、川中时不同,来到湖广后,群寇云集、势力遍地,是赵营的机会也是他惠登相的机会。可以毫不客气的说,目前湖广、豫南有头有脸的掌盘子中十有八九都是惠登相的旧识。失望透顶了的惠登相自然动起了改换门庭的主意。

本来,因事关重大、楚北局势又扑朔迷离,惠登相计划继续观察一阵子再慢慢行事,只不过千算万算,他却没算到张献忠居然会在自己最彷徨之际主动找上门来。

两日前夜间临时军议,惠登相之所以姗姗来迟,正因接待了西营的使者。

那使者惠登相认识,人称“马总管”的西营大将马元利。马元利传达张献忠的意思,希望惠登相能“舍赵营投西营”。作为西营中的一线将领,马元利不畏斧钺代张献忠前来,言辞恳切,惠登相首先便感觉到了极大的尊重及张献忠的诚意。而后,马元利又谈到了崇祯五年张献忠与惠登相并肩作战于山西的日子,并力陈张献忠对惠登相能力的肯定及思念之情,惠登相几乎当场答应了马元利投靠西营的提议。事实上,即便张献忠没有派人游说,西营也是惠登相考虑中下家的第一选择。

原因也很简单。其一,张献忠与他有旧。张献忠的老家柳树涧堡为延绥镇西路所辖十四营堡之一,惠登相在盐场堡当兵时,几乎每月都要自花马池巡逻至柳树涧,很早就和张献忠相识。更别提后来在山西双方联手作战的“峥嵘岁月”了。其二,张献忠的实力在楚北首屈一指。西营的实力从来都是流寇中的翘楚,不要说现在的回营、曹营,就连当初老闯王健在时候,天下都以闯王、八大王二人并称。论声威,李自成未继承“闯王”头衔前尚不如张献忠。择强而事乃是常识,况且张献忠已经接受了招安,有了根据地又有一份官身护体,进退更加游刃有余。其三,张献忠与赵当世不合。赵营虽明面上是西营介绍投降朝廷的伙伴,但惠登相很早就看出赵当世与张献忠其实已经拆伙,一山难容二虎,二营关系因为楚北的势力角逐而破裂是必然的事。既然要放弃赵营,那么最安全之举,莫过于加入与赵营明和暗斗的西营。

综上考虑,马元利此来,着实正中惠登相下怀。然激动之余,惠登相依然不禁有些忧虑,自己背弃赵营投了西营,身无尺寸之功,未免心里没底、立足不稳。所以细加考虑,便决心带一份大功过去,以示真心。

这份大功无他,便是侯大贵。

通过对侯大贵长久以来的细致观察,惠登相很确定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属于赵营的不坚定分子。侯大贵在营中甚少心腹知己,惠登相曲意逢迎,很快便赢得了侯大贵的信任,从而获取了许多对方不为人知的秘密。怀才不遇、有心无力,侯大贵的遭遇与自己类似,且同样不是甘于久居人下之辈,惠登相很有把握把他也撬到西营。

作为赵营第一大将,侯大贵的可利用价值巨大,仅仅背弃赵营这一项,想必就能对赵营的军心以及当前的军事布置造成极大的冲击。这样一份重礼献给西营,无疑比真金白银来得更为实际。

这次,赵当世故技重施,指使侯大贵作为“奇袭军”,率部分兵力向北面穿插,侯大贵表面上答应得爽快,可惠登相看得出,他心中实则很失落。

从营中出发,进入桐柏山余脉向西前往下虎沟的一路,惠登相都通过各种手段不断试探着侯大贵。包括主动宰杀西塔院的家狗进献、圈禁村民却又暗中通知白旺等等,都是惠登相刻意而为、激怒侯大贵的诡计。今夜的结局也如他所料,精神压力过大的侯大贵终于不可避免产生了极强的反弹,当对方情绪频临崩溃的边缘,正是最好的说服时机。

侯大贵的种种反问,也在他的预期内,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当他打出饶流波这一张牌时,可谓恰到好处攻中其软肋。

当时,发现饶流波被送走了后的侯大贵如丧考妣,径直找到赵当世。两人在别帐内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但等侯大贵出帐,将惠登相找来布置军务时,惠登相却发现他双眼红肿,显然曾动过不小的情绪。因为常陪侯大贵左右,耳闻目睹的惠登相比旁人更清楚饶流波对于侯大贵的重要性。

作为血染征袍的厮杀汉,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很少有人还有精力去思索男欢女爱,惠登相就是其中的典型。在他眼中,女人和衣服一样,都是华而不实最多锦上添花的玩物,唯一的用处或许便是传宗接代。但他惊讶发现,一介糙汉侯大贵竟然对饶流波这个风尘女子真动了情。无论赵当世用了什么法子将侯大贵的不满压制下去,惠登相相信,饶流波这个女人终将成为侯大贵与赵当世之间永远的刺。

“统制,赵当世冷酷无情,用人唯亲,你在赵营只会被永远埋没。以前是徐珲,现在是郭如克,往后恐怕杨招凤、李延朗之流统统都要爬到你的头上。”惠登相将手搭在侯大贵的肩上,平淡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显出些哀愁,“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为赵营舍生忘死,赵当世却是白眼狼,有眼无珠。八大王名动天下,众望所归,为他效力,必能让统制大显身手!”

侯大贵蹲在地上,双肩微微耸动,过了许久仍无表态。惠登相有些着急,声调一提道:“八大王来招,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统制只要迷途知返,抓住了这个机会,就是翻身之日!”

山风中,侯大贵没了响动,又过须臾,缓缓站起,嗓音略带些沙哑,问道:“我若归了八大王,八大王要我做些什么?”

惠登相愣了愣,道:“你说此间吗?”见侯大贵并无否定意,继道,“西塔院的兵力千余,必不能明目张胆带去西营。我之意,这些人就送给回营便了。”

“送给回营?”

“正是。八大王与老回回、曹操有约,携手共灭狂徒赵当世,统制奉赵当世之令穿插后方,本意是要截杀马光春,咱就反其道而行之,设个局将千人全送给马光春,借回营之手除了这个大患。如此一来,对回营、西营皆大有助益。”惠登相越说越兴奋,似乎已经看到将侯大贵带去西营的自己当众受到张献忠嘉勉的景象。

侯大贵“唔”了一声,没再说话。惠登相则道:“然而要行此计,白旺、李延朗是两块绊脚石,不得不备。这两人都对赵当世愚忠耿耿,想必难以说动,就这两日,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除掉。”说着又是一笑,“不过只要统制出手,白、李也只是瓮中鳖罢了。”

“嗯”侯大贵应了声,心情显得十分低落。

惠登相走近一步道:“统制,大好前程只需你点个头,一切都在你我掌握之中!”他深怕夜长梦多,侯大贵思虑过重导致动摇之心复定,于是心一横,语气加急,决定破釜成舟,逼迫侯大贵就范。

侯大贵看上去依然很是犹豫,月光下,他的唇齿都在轻颤,喉头虽然偶有翻动,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统制!”惠登相费尽口舌,等来侯大贵这样优柔寡断的场面,不禁愤怒,一吼之下却听坡侧“咔咔”几声,似乎有人踩断枝桠,当即身躯一震,拔刀便追了过去。

黑夜之中,惠登相扒开坡侧茂密的蒿草丛,却不见人影,但凭着暗淡月,却能看到里侧被人压过而倒伏的杂草以及折断的许多小树枝,后头侯大贵小跑过来,问道:“有人在?”

惠登相心中剧跳,略带几分彷徨道:“是看这行迹,应当是人”

侯大贵缄默不言,只是叹了口气。惠登相惊惶过后,镇定下来,厉声道:“不成,咱们得快回西塔院,先下手为强!”说罢,也不顾侯大贵诧异,径直跳下山坡。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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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南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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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西塔院与日间不同,雾霭飘绕。沿途野草苍苍虫切切,惠登相提着刀快奔于碎石铺就的垄道上。抬首看,本该一片寂暗的村落,此时却闪亮起点点灯火光,光线与雾在沉沉墨色中融杂成团,透露出难以捉摸的朦胧。

山风似乎从环绕西塔院四面的群山齐齐吹来,吹在惠登相的脸上又干又猛,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的脚步却是比风还急。

“军中宵禁,怎么还有人在村中举灯?”村口,气息不匀的惠登相质问负责巡夜的兵士。

巡夜的兵士们回顾村中乍起乍落的灯火,同样疑惑,摇头道:“方才还没动静不知何人公然犯禁。”见惠登相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又道,“难不成是敌寇偷袭?”

惠登相不答,径往村里走,走出数步,一道泥墙后火光突起,无数兵士明火执仗鱼贯而出,剧烈的亮光直将惠登相耀得睁不开眼。

“擒贼!”

不知何处一声破空炸响,惠登相还没弄清楚状况,早被三五兵士扭翻在地。

“擒贼为何擒我!”惠登相的脸重重摔在地上,好不疼痛,“何人胆大妄为,可知我乃无俦营后哨哨官!”

“拿得就是你这哨官贼!”

惠登相双手一左一右分别为一名兵士紧缚,但听一声“起”,整个人猛然又给架了起来。

晕头转向之际朝前看去,面前一将分开灯火交映的人群,走到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惠哨官,你拿刀狂奔,要砍谁去?”一面说,一面弯腰拾起掉落在脚边惠登相的腰刀。

惠登相骂道:“李延朗,你个狗崽子,谁借你狗胆敢耍老子?”

李延朗闻言,脸色陡变,“哼”一下将腰刀重重插入泥土,厉声道:“还有谁借我胆子,不就是你他娘的惠登相!”

惠登相叫起来道:“你狗日的失心疯,快将老子放了,否则捅到主公那里,必叫你这孙子吃不了兜着走!”更道,“等老子的人到了,再与你见个深浅!”动身寻侯大贵前,他曾与李延朗说定上半夜巡逻由李延朗负责,自己负责下半夜。而今距离子时尚远,他哨中兵士都还在梦乡,是以环顾四周,全是李延朗的人。

李延朗忽然转嗔为笑,摇着头道:“老惠啊老惠,事到如今,你还在装疯卖傻。把我捅到主公那里?哈哈,我若将你在西首山坡上说的那些臭不可闻的龌龊之语报给主公,主公会作何感想?”

惠登相气急败坏,道:“什么山坡?没有的事,你他娘的是要栽赃陷害老子!”心中暗暗惊惶,“驴逑子,我道方才躲在草丛中偷听的人是谁,原来是他。”木已成舟,只恨自己当时说话太过投入,以致忘记了提防隔墙有耳。

“哼,是否栽赃陷害,等到了主公面前自有黑白!”李延朗全然不顾惠登相的叫嚷挣扎,呼喝左右,“将这贼子绑了!”

李延朗手下兵士取过麻绳,正要动手,惠登相突然尖声呼道:“统制,统制!你来了!你来的正好,快,快李延朗无缘无故就要拿我,我”呼着呼着,声音倒骤然减小了不少,双眼圆睁,怔怔看着侯大贵漠然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无动于衷。

侯大贵的突然出现,让李延朗也颇为紧张。当时,与惠登相分别后,他往自己的军帐方向走了一阵,但一想到侯大贵的反常举动,便总有些放不下。侯大贵是一军之主,若有个三长两短,对赵营此次行动影响甚巨,作为下属,不应该置若罔闻。况且,此前在承天府,二人同行,一路上也算同风雨、共患难了许多,出于义气,也理应关心一二。

谁想,摸到西塔院西首的山坡,竟然听到了惠登相的一系列惊人之语。他本道作为赵营资历最深的宿将、赵当世的左膀右臂,侯大贵会对惠登相的荒谬理论暴跳如雷,可出乎他意料,侯大贵的表现委实暧昧难测。有几个瞬间,他甚至一度以为侯大贵被惠登相的话打动了。到得最后,眼见惠登相直接“逼宫”,他自觉不可坐以待毙,是以想提前回去准备,谁想心乱之下露了马脚,才令侯、惠二人惊觉。

好在上半夜负责监营巡逻的都是前哨的人,回到西塔院,他首先聚起了一部分前哨兵士,同时遇见了白旺,正好让白旺去弹压尚在军帐内休息的后哨兵士。之后,他带着临时聚起的二十余名守夜兵士欲往西首山坡捉拿惠登相,紧接着才有了村口的这一幕。

侯大贵态度的模棱两可是促使李延朗采取暴力手段的重要原因,面对后哨哨官惠登相,李延朗可以毫无顾忌下令前哨兵士将其拿下,但要是侯大贵出现,刚刚还如臂使指的前哨兵士是否依旧听话,便成未知数了。

身陷绝境的惠登相心里透亮,侯大贵就是他现在仅剩可指望的护身符。李延朗压不住后哨的兵士,但作为中军的白旺有足够的威信将后哨压下去,李延朗拜托白旺看住后哨,实则已经掐断了惠登相自救的唯一希望。今番成与不成,只能寄托于侯大贵的态度。

换言之,今夜,很可能就是他惠登相作为赵营后哨哨官的最后一夜。侯大贵帮他,他摇身一变,即可成为西营将领;侯大贵不帮他,他往后也再无机会为赵营效力。成败皆在侯大贵的一念之间。

“统制!”

几乎异口同声,李延朗与惠登相的嘴里都迸发出了最有力的呼喊。与此同时,火光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侯大贵那张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寂静,唯有火把上的明焰依然肆无忌惮地腾动。

“拿下逆贼惠登相。”

侯大贵其实没有考虑很久,但当他的话出口,无论是李延朗还是惠登相,都如度三秋。

李延朗的眸子瞬时间被点亮,惠登相则如一滩烂泥,有气无力软了下去。

“将这厮带下去,绑了手脚、堵上嘴,找个茅房关起来!”李延朗就像打了个大胜仗般快活,惠登相被兵士强行拖走,走之前,用那充满幽怨与绝望的三角眼,注视着侯大贵,嘴唇虽然嗫嚅,然终究没能再说出话来。

惠登相被带走不久,兵士略散,村中只余李延朗、侯大贵等寥寥数人。

“白中军刚派人传信,后哨一切安稳,无需统制挂怀。”李延朗汇报着军中情况,面色如常,便似山坡上的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好。”侯大贵轻轻应了声,心潮澎湃,负手在后来回踱了几步,忽而问李延朗,“若我帮的不是你,而是他,你待怎么?”

李延朗淡然笑笑道:“统制此说何来,今夜,你既不是帮他也不是帮我,你帮的是你自己。”

侯大贵冷道:“纵使你让白旺暂时压住了后哨,可真一旦乱起,无论前后哨,可未必都在你的掌握中。”

李延朗回道:“无论掌握与否,属下与白中军但死战而已。”

侯大贵听他这么说,冷峻的脸居然流露出了隐约的笑意。

久之,他释然乃道:“明日启程时辰不变,后哨,就让白旺先带着。”吩咐一句,迈步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李延朗道声“是”,目送他离开。回想适才与惠登相对峙的刹那,仍感到些许心悸。仿佛做了个短短的噩梦,梦一散,一切恢复原状。他并不清楚,那时的侯大贵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波动。然而较之旁人,他对侯大贵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至少比起心狠手辣,侯大贵逊惠登相之流远矣。

晨鸡初鸣,赵营无俦军前、后二哨从西塔院拔营上路。

虽然半路杀出了惠登相这一劫,但军令重于山,侯大贵与李延朗、白旺经过讨论,还是决定将惠登相这事权且按下不表。对军中,令所有当夜的知情人守口如瓶,只说惠登相突染风寒难以统兵,后哨军务暂时由侯大贵与白旺共同参理,惠登相本人则被强制安置于西塔院“养病”,十余个兵士贴身服侍,务必“顾得他周全”。

无俦营离了西塔院,新寻向导,按原计划向北到龙泉禅寺午食,而后侯大贵与李延朗带后、前二哨于香椿沟再次分道,一路走三调湾,一路走碾盘沟,跋山涉水,终于赶在入夜前于下虎沟西侧的白善潭会合扎营,比预想中多行了近半日的路程。由此,再向西经小高庄、西山坡、白马堰最多一日即可抵达湖阳镇东侧的蓼山。

目前范河城之战还未打响,侯大贵则一扫初期的阴霾,战意高炽。没有了首鼠两端的犹豫,有的只是血染征袍的决心。

无俦军离营的三日后,枣阳县南三十里舂陵旧城,城门缓缓而开。

孟敖曹登上旗帜飒飒的城头,往城下呸了口唾沫,摘下了兜鍪的空隙,瞧见韩衮身影渐近,忙行礼道:“统制,贼兵又退了。”

韩衮手扶城垛眯眼眺望着说道:“这次是李汝桂还是王可怀?”

孟敖曹撇撇嘴,不屑道:“王可怀。要李汝桂带人,还能打上两回合,若王可怀带人,一看我马军到,二里外就逃之夭夭喽。”

韩衮道:“罗汝才占据了清潭城,听说这几日都在不断会聚党徒部众。他要北上,舂陵城是必经之地,理应先抢攻下来,怎么反而优哉游哉,仅仅一再派游骑挑衅,战又不战?”说罢连呼怪哉。

孟敖曹咳嗽着将纵马驰骋时风吹入喉头的细砂灰尘不断吐出来,咂巴着嘴道:“罗汝才知舂陵城有我飞捷营镇守,必是怕了。他想打,众多头领也没胆量,互相扯皮,所以至今未动一步,哈哈!”

韩衮素知孟敖曹浪荡脾气,也不和他较真,边想边说:“主公送来的信里明言,要先北后南,回贼不破,一时半会儿难以增援舂陵城。所以,主公到前,咱们一来靠自己,二来只能靠双沟口的石屏营。”

“石屏营?”孟敖曹听到这三个字,眉头皱成几字,“姓龙的屁股生了根,长在了双沟口。咱们去请过几次了,他哪次答应过派一兵一卒来舂陵城协守?”

“话不能这么说。”韩衮一摆手打断他的抱怨,“龙大人惯于征战,枣阳县也属他守御范围,贼势当头,他不会不理,现在未动,定有他的考量。”

“考量”孟敖曹哂笑低声嘀咕,“怕是日夜考量怎么保他那颗戴着乌纱帽的头罢了。”

两人在舂陵城城头伫立一会儿,思索中的孟敖曹说道:“这几日都没老廉的消息,不知后乡那里如何了?”赵营中,孟敖曹与廉不信同期加入赵营,又皆为马军将领,二人惺惺相惜,情同手足。

韩衮答道:“昨日他差人来报,言称枣阳知县祝允成忧虑流贼进犯城郭,邀他移兵入枣阳县城防守。我想后乡与县城咫尺之遥,县城又有城墙沟渠加持,便准许了。”

“这样倒也不错。”孟敖曹点点头,廉不信进枣阳后,双沟口、枣阳县城、舂陵旧城便可连成一条防御线,将曹营等流寇阻隔在南方。蚍蜉传最新章节地址:蚍蜉传全文阅读地址:蚍蜉传txt下载地址:蚍蜉传手机阅读: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喜欢《蚍蜉传》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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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南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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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阳县城坐落于平原,整个城垣建为四平八稳的正方形。四面墙皆立一城门,除西门外,东、南、北三门前不远均临河流。因地扼险要,自宋至明,历朝修缮不辍,故整座城城周虽只千丈,但做工很是坚实。墙体底部以三合土夯打,其上则黄土分层夯筑,顶部更有一至二层青砖铺设海墁,外沿雉堞垛口二千余个、敌台十余座,四城门上亦各立角楼、箭楼及登城马道等。局制虽小,而崇墉百雉,俨若雄关。

廉不信部二百骑踏着暮色过城郊崇兴寺、古塔等地,由西城门入城。枣阳城上下戒严已久,城垛上飘立的旗帜虽多,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分布其间的官兵却是稀疏。

“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表面工夫,守备松弛如此,真等贼寇来攻,官兵怕是半个时辰都抵挡不住。”廉不信凭借往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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