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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亲一下》


第一章 2004/11/22 上

这会是一个完美结局的故事,而妈将替我写序。

※※※

现在陪在妈妈身边,时间2004年11月22日,晚上八点四十四分。

轮到我跟爸。

今天是妈住院的第一个晚上,病因是急性脊髓性白血病。中午检查报告出炉时,医生大踏步走到病床前,对着正坐在我妈脚边的我宣布这个噩耗。

当时我正捧着便当,嘴里都是豆芽菜跟烧肉,盘着腿坐在病床上展现我的好食欲给妈看。医生说出病因那瞬间,我发现病房只有妈、我、弟弟,我顿时成了最高指挥,但我无法承受。

“等一下,我叫我哥过来听!”我匆匆放下便当,冲出病房找哥。

妈病倒后,哥便是家里的支柱,无数亲戚都经由他关心病情。多亏他大学念的是药学系,硕士念的是生药,博士则攻癌症治疗。更多亏他就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冷静告诉他我们原先祈祷的“仅仅是严重贫血、积劳成疾”的想法终告幻灭,然后在大厅拦住医生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医生人很好,什么都不直说。我的脑袋盘旋着google搜寻引擎与一个医生网友,以及一个前几年母亲因同样病症过世的老友。

医生说完转身,我的脑子一面空白。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一震,说:“怎么办!”

怎么办?当时我们都还没从震惊里回魂,眼泪还缩着,心中浮起几支该打的电话。爸、外公、舅妈、二姑、三姑、三叔、小舅……

回到病房,哥倒是老实跟我妈说明了病情,毕竟妈妈年轻时是护理人员,什么都骗不了她,今早还在等候位上翻着刚买的临床医学诊断分析,精明的很。

三个兄弟看着妈。

“通通都不可以哭。”妈说。我则蜷在妈的膝盖上,偷偷抠掉眼泪。

“当然不可以哭,现在发现的早,绝对可以要撑过去。”哥鼓舞大家,弟附和。

说是发现得早,或许是真的。妈在四月份因为身体不舒服,自行到检验所抽血检查,关于血液的各项数据并没有透露什么,直到上礼拜。

“妈,你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真的不能没有你。”我握紧妈的手:“在网路上我是公认最自大的小说家,自信大得乱七八糟,所以你一定也要有自信可以撑过化疗。”

“知道了啦,那个是遗传。”妈勉力笑道。

之后,每个人都轮流到医院外的电视区偷哭,然后分配接下来的工作。

身为一个自由作家跟延毕硕士生,我决定从板桥租处搬回彰化,黏在妈妈身边写小说。哥则缓下研究室的步调,用一台十二年老车疯狂来回台北与彰化。老三是最忙的研二,只能嘱咐他排除所有不必要的外务,多回彰化陪妈。

因为是妈妈。家里最重要的人。

一直到躺在病床上,妈都还不放心我们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忘了把钱先给你们,记得自己从家里拿五千块再上台北!”一想到妈说这句话时的着急神情,我就无法克制地大哭。

大家弹掉眼泪,振奋精神,回到病床旁跟妈谈笑。说是谈笑,其实妈的气色很虚弱,只是想让大家放心。劝了几句,妈开始尝试闭眼睡觉。

然后我未来的大嫂来了,眼睛也是通红。

趁着哥跟弟跟未来大嫂坐镇,我决定坐计程车回家补牙,然后将快要长成菌菇的头发剪干净。

说也奇怪,昨天下午我在用牙线掏牙缝时,不知为何右大门牙后边崩落了一块,那是以前镶瓷填上去的,牙线掏着掏着,就掉了。掉了当然不能用,因为缺口边缘有新的蛀牙,要将缺洞凿更大补上新的。

躺在牙医诊所舒服的床上,算是偷了点闲,喘口气。在差点睡着的当口,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以前曾看过的命理节目说过,如果在梦中门牙掉落,现实世界里父母便会有严重的病痛。正是昨天的状况。而节目也提到,这是可以补救的。

我心下释然,好险我决定及时补牙好多吃点东西照顾妈,通过命理法则,妈绝对可以康复。

补完了牙,去了理发店。

一坐下,在小姐舒服的按摩下将眼睛闭上,开始回想关于妈的一切。

妈喜欢紫色。却很少真的买紫色的东西。

妈喜欢梦想买新房子。这个梦想我们在上个礼拜刚刚实现,用力跟银行贷了近乎全额的屋款,即将在下个礼拜我妈生日当天搬进去。

妈喜欢我们喜欢的东西。包括狗,包括女孩子。

对于爱情,我不是家里最早熟的,但对于把爱情挂在嘴边,我应该是独一无二。

家里的浴室与厨房只隔了道垂布,有幸来过我们家洗澡的朋友都觉得很不自在,觉得隐私会随冲澡声泄漏出去。但就因为如此,我们三个兄弟从小就很喜欢隔着这块布,一边洗澡,一边跟正在煮菜的妈说话。

时间大部分是放学,刚好瞎说些学校的杂事,妈的铁耙子翻炒热菜的毕剥叭响与我们的冲澡声混在一块,但丝毫不会打扰母子间的对话。热水蒸气从帘布下不断冒出,我想这是妈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我很喜欢在洗澡时跟妈说“我决定将来娶谁当老婆”或是“我好像快把谁谁谁追到手”这类的话。从国小到大学,我信誓旦旦中的女主角换个不停,但那块帘布只换过一次。

“你这个年纪不要想太多!把书念好就对了啦!”妈总是这么回应,但从来没在语气中表露她的认真。

偶而居然吵了起来,我头顶毛巾、气呼呼抛下一句“吼!以后不跟你讲了啦!”

走出浴室,就会看见妈在端菜上桌时偷偷掉眼泪,每每歉疚到想妈赏我几巴掌。

也许妈很喜欢儿子对爱情的向往,更可能是单纯沉浸在与儿子的日常对话里。

想着想着,我想替我妈写些东西。

或者,替我们家留下共同的美好记忆。

这段记忆该起什么名字好呢?坐在理发店里的我几乎立刻看见妈小小的身躯牵着脚踏车,腼腆地回头看我的画面。

镜子前的我,根本不敢张开眼睛。

妈,你一定要好起来。

第一章 2004/11/22 下

晚上九点半。

爸走了,待会要换洗完澡的弟弟过来。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陪妈。

“呵呵,你现在应该最紧张了。”我打开ibook,靠着墙,坐在伴床上。

“为什么?”妈奇道。

“因为剩下的是最没用的一个儿子。”我自嘲。在日常生活上我各方面都很邋遢,这是事实。

“不会啦,你有时候非常细心。”妈说的时候,大概发现我偷偷用ibook盖子挡住眼泪,说着说着将头别了过去。

所以我一点都不细心。

我敲着这故事,一边跟妈聊我在网路上抓到的一狗票关于白血病的资讯。

“妈,我发现急性比慢性的还好治疗耶,又幸好不是淋巴性而是脊髓性,第一年的存活率有60%,你一定可以撑过去。”我提醒妈。

“我会啦。”妈说,一只手靠放在额头上,像是遮挡多余的日光灯。这个姿势是妈的招牌动作,我总觉得这着姿势引隐含着痛苦的成份。

然后我跟妈说我补牙的事,关于命理节目那段记忆,我提醒她那是我们一起看的,当时的主持人还是况明洁。

“所以我说真的,我做了补救,所以一定会好起来。妈我再说一次,你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我们生命的意义都是为了你。”我说。

“知道了啦。”妈的眼睛闭了起来。

虽然我家跟大多数传统家庭一样,并不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但有些时刻的感动并不能通过心灵交会达到。我不懂为什么要白白错过这些感动。

妈躺在床上,不时注意血浆滴落的速度。她正在展现专业的护理判断,然后唤来护士。果不其然,血浆快用罄了。

我看着身子小小的妈,她又渐渐睡了。

几个小时前,弟弟说了一句很混蛋的话:“妈,你这辈子都没睡过一次好觉,就趁现在好好休息吧。”不知怎地,当时很想叫他闭嘴,虽然这是个很辛酸的事实。

我看着妈睡着,轻轻勾着妈插上软管与贴满胶布的手。妈睡觉的姿势歪七扭八,并将这一点毫不保留地遗传给我。

突然皱起眉头,妈的手指掏了耳朵几下,然后继续未完的、不安稳的眠。

妈喜欢掏我们的耳朵,却不让我们掏回去。说到底也是正常,毕竟妈掏耳朵的功力神乎其技,我还亲眼看过一个邻居跑过来请她帮忙,结果掏出一块黑沈沈的耳屎,对方再三道谢离去。

我的耳屎是三兄弟里最多的,有个成语叫“层出不穷”当很应景,但论记录则是哥首次被爸逼“站着洗头”第二天早上掉出来的巨屎。

妈掏耳朵时习惯问问题,我们则被迫伊伊哑哑地模糊回答,每挖出一小片,妈都会刮在我们的手臂上,有时还会将超大的耳屎用巴掌大的塑胶套装好,交给我留作纪念或到处炫耀。但几乎都没真的留下,有几个被我以前养的鱼吃了。

近两年我才开始想办法帮妈掏耳朵,但技术远远及不上妈,妈又对我粗糙的手法心存畏惧,常常喊痛作罢,并坚持刚刚的攻坚并没有向我口中说的“妈,那个真的很外面耶!”。

我以前无聊时胡思乱想,要是妈妈老的时候眼睛看不清楚了,我的耳朵该给谁掏?有时我自己拿着耳耙试探性抠抠,却总是不得要领。光这一个小细节,妈便是无可取代的。

弟来了,我交棒。

今天他睡医院陪妈,明天他回台北,换最糟糕的我上阵。

“妈,我正再写一个关于你的故事。等你好起来了,记得要帮我写序。”我收好电脑,穿上外套,在格挡病床的帘子后挥挥手。

妈有些高兴地笑着,我刻意不去看她眼睛里的泪光。

明天,是妈第一次化疗。

我很怕痛,这点也是遗传。我很恐慌明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惨况。

甫抵台北的哥刚打电话给我,说他恨不得有好几个兄弟可以一起帮助照顾妈,我脑袋想的,却是电影the symbol“灵异象限”里的预知设定。

“我一直在想,也许妈生三个儿子是有用意的。三个也很好。”我说。

“我知道。”哥说,结束了对话。

第一章 2004/11/23 上

我硕士班念的是社会学,第一篇小说“恐惧炸弹”也隐含着社会学的意义,这是当初该系列的写作目的。恐惧炸弹这故事说的是符号之于世界运行的重要,所以我安排一个大学生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语意不明的世界,耳朵听到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噪音,文字全部变成扭曲的杂块,招牌、书本、货币、电视,全是错乱的影像。然后大学生濒临自我分裂的疯狂。

会这么架设故事的时空条件,是因为想获悉某个东西的重要性,最快方法莫过于“抽掉它”,让它不存在。一个东西若不存在了,就会发觉这个世界运行的轨道渐渐偏离,或是严重失衡,经由一种茫然错漏去体会那东西之于自身存在的重要意义。

如果上天让妈罹患重症的目的在此,我只能说,未免也太多此一举。

妈的重要,根本不需要任何辅助的证明。

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妈进医院第二天。

上午我来接替弟弟,带来妈擦澡用的水桶跟小佛像。许多亲戚都来了,三叔、三姑、三姨夫妇、哥未来的岳丈夫妇,我想这是很普遍的看病高潮。一旦等妈化疗后白血球数目遽减,免疫系统变弱时,到时就要开始下逐客令保护妈妈了。

我看着妈一直跟亲戚讲解自己的病情,再三强调自己的心理准备,逐一安慰来访的亲人。妈很坚强,我暗自祈祷自己身上软弱的基因是“为了成为情感丰沛的作家”产生的必要突变。

亲戚潮来潮去,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

下午妈接到爸的电话,又开始指点爸家中物品摆设的地点,还有一些药品在架上的位置,巨细靡遗的用字,可以轻易想像爸在电话那头找得茫然的表情。

爸是个很依赖妈的男人。所以爸不会煮饭洗碗,不会洗衣烫衣,不会清理打扫,半夜腰酸背痛时要妈捶打按摩,睡前常开口要吃宵夜。标准的、上一代的幸福台湾男人。我们家没有钱,一股债扛了二十多年总还不完,但爸过得很好,因为有妈为他打点勉强收支平衡的帐,去年甚至买了台新休旅车。

“你晚上饭前饭后的药吃了没……姜母茶粉就放在我们泡咖啡的那个玻璃柜里后面一点……那个电话我抄在……”妈在病床上,还是遥遥监控爸的生活。

除了在生活上,爸对妈的依赖还有药局的生意。

家里开的是药局,妈帮忙打点药局生意的程度远超过一般人的想像。妈很用功,常看见她抱着一本超级厚重的药品全书翻查资料,靠着以前当护士的专业知识不断补充最新的药品用途,还会叫我去网路帮她找几个关键字是什么意思。即使年纪大了,戴上老花眼镜,还是一如往常。

所以尽管许多客人、邻居、亲戚,身体一出了毛病,都很喜欢找妈询问该怎么办、该去哪间医院。妈俨然是社区最受推崇的大咖,药局也成为附近人家的资讯转运口,各种无聊的八卦都自动找上门来。

“妈,我敢说你如果出来选里长,一定可以选到!”我曾提过。

“对啦对啦。”妈没当一回事。对她来说,把家顾好是唯一重要。

护士拿来许多关于化学治疗的宣传小册,里头是化疗后的副作用如呕吐晕眩掉发掉齿等,以及如果化学药剂渗出血管等很合乎逻辑的疏失。总之内容充满恐吓(笑)。

妈坐了起来,跟我一起看这些恫吓性文宣,我看到里头提到喝柠檬水或含姜片,有助于排解接下来的呕吐感,于是赶紧打电话叫爸晚点送来。

“不要怕啦。”妈很在意我很害怕,因为我什么情绪都无法藏住。

“可是我真的很怕痛,一想到你做化疗的时候只有我在这里,我就很慌。”我坦承,不断揉着妈的脚掌。

然后妈反过来不断开导我,我真不愧是最差劲的看护。

直到哥哥的电话打过来,说他下午到工研院面试完就会回彰化,我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哥嘛,就是很可靠。

在想像里,癌症病人接受化疗后吐的一塌糊涂、痛得哭天抢地的画面,我是无法独自承受的。又很希望电视都在唬烂人。

护士过来为妈打了镇定剂跟防晕剂,然后设定机器,开始注入二十四小时的化学药剂,明天或后天可能要在妈的锁骨附近埋一条人工血管,方便日后施放药剂。护士与妈讨论着这条人工血管的必要性,而妈以非常愉快跟坚定的语气说:“没关系,只要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我都会很尽力配合,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奋战了。”

然后妈又开始说我们三兄弟的事。一贯的,从哥念博士,今天要去工研院面试国防役炫耀起,然后是我,强调我虽然很不可靠,可是很会写小说(好谜的关联性啊),最后是弟弟,正在师大念研究所,明年会回来彰安国中实习。然后强调三个儿子都快要论文口试、都要毕业了。

“所以我一定要好起来。”妈很轻松地说。

是啊我就说我爆炸性的自信其来有自。

镇定剂发挥效果,妈开始觉得有些朦胧。我说我已经在网路上同步贴出关于妈的故事,妈好奇地问了几句,我说大家觉得感人,我有机会轮回家就将稿子印出来给她看。

妈渐渐睡着,嘴巴微微打开。

我用沾湿了的棉花棒润泽妈的嘴唇。颇有感触。

小时候生病发烧,什么东西吃进嘴里都狂吐,妈会偷偷在家里帮我们打点滴,因为喝太多水会反胃,我们嘴唇干裂,妈会拿棉花棒沾湿,放在嘴里让我们吸吮,然后抹抹嘴唇。一直到前年我因为疝气住院,妈还是将棉花棒沾湿温开水,放进我的嘴巴里。

但我一直到昨天深夜,才猛然想起我们并没有带棉花棒去医院。早上出门前我才问奶奶拿了包棉花棒。

妈最细心。

又或者,妈的爱总是最多。

第一章 2004/11/23 下

哥快来了。

我们常常在南往北返的车上聊妈。

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庆幸没让妈失望,我们很清楚身为妈的骄傲,身上一定要有各自的光芒。哥说我的成就来得最早,妈总是很开心跟别人说我出过书,据说在网路上很红,每次去书局买医疗相关的书籍,都会像纠察队检查我的书有没有放在架上。

我总是期待将来有什么大众文学奖等我去抢,站在台上发表讲演时好好谢谢我妈。

妈常说,我的文学细胞来自于爸,然后提起爸以前写给她的情书。这样说也没错,小时候每周末日记本上的作文功课,三兄弟总得乖乖拟上一份草稿交给爸批阅,反覆修改后才准腾在日记上。如果爸很忙,圈改的句子少些,我们就爽得一塌糊涂。

但再三修改后的句子,就算凑一千句也组不出一篇好文章。

小学四年级末的暑假,妈突然兴起让我们兄弟去国语日报社学作文的念头,于是牵着脚踏车,带我们到国语日报社报名“补作文”。在那里,每次都得完成一篇文章才能离开,所以并没有谁改完了才作数的情况,所以我尽情地写,认真地写,写出了极兴趣。

不能不认真,不能不尽兴,因为妈妈几乎是榨尽每一分力,想办法让我们才华洋溢。

但在当时我是挺错愕的,虽然小小年纪,却已模糊知道家里的债务状况,妈努力凑钱让我们三兄弟都能补习英文,现在又多了作文,让我感到错愕又内疚。每次老师将牛皮纸袋递上要我拿回家装学费,上面的数字都让我很心虚。

一想到妈决不在教育费用上皱眉头,我的鼻子就会酸到出水。

国小四年级初,在“丁老师美语”上课的三个年头中,妈会买空白录音带让我们去录,好回家复习。有时妈会闲闲跟着我们听,如果被她听到我们在上课时吵闹或乱开玩笑,妈的脸色便会一沉,逼着我们下次上课时乖乖跟老师认错道歉,还会打电话亲自跟老师确认。我想这多少对一个人的搞笑才能有所压抑,但有哪个父母会希望孩子应该学英文时锻炼搞笑功力?

回到作文课。离题再忝不知耻地回防,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很清楚在爸的严格调教下,我的文章在同侪中出类拔萃,只是学校的学科成绩普通,遇到作文比赛时老师老是叫前三名的“好学生”担纲重任,我没有机会也没有特别的动机证明自己除了绘画图外的第二专长。在国语日报社学写作,其实没印象学到什么,只是卯起来写。每次发回的卷子都很高分,评语也好,所以老师推荐我去考作文资优班。我资不资优不知道,但就这么有模有样考进去,整整又上了两年所谓的资优作文课。

上了国中后,我不只会写,还多了鬼扯式的幽默,每次乱写的周记都在班上传阅。只要作文课的题目订得有点松散,我就开始借题写小说。上了高中,周记胡说八道的程度彻底脱离常轨,已传到隔壁班轮阅,到了礼拜五才会回到我手中。然后我当了六年的学艺股长,干了六次国一到高三的教室布置。他妈的。

妈很骄傲,并开始适应我“搞笑/大而化之”的个性,常常在亲戚面前把我糊涂丢东掉西的个性搬来搬去。对于我后来立志专职写小说这件事,她也给予近乎豪赌的尊重,并没有一直用世俗的职业观贬抑我、逆向激励我、或是过度担心。虽然我的个性充满太多的破绽。

两年前我第一次投稿小说就得了彰化县磺溪文学奖,次年再得一次。妈超高兴,认真地将小说看了一遍。妈总是这样,不管我写了多奇怪的题材,她都会戴起老花眼镜,若有所思地慢慢翻着,用很辛苦的速度。

“我最喜欢等一个人咖啡,因为里面的主角讲话根本就是田田你嘛!”妈说过。

那个故事是妈最快看完的,也最喜欢。

“等一个人咖啡的主角……是女生耶。”我愕然。

但想想也是。

也只有妈妈跟我说过这样的评语。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

“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送我进国语日报那天,你戴着帽子、牵着脚踏车的样子。”我说,不只说了一遍。

每次一本实体书出版,每得一个奖,我都会再说一遍。

什么导演来找我写剧本,什么制片来找我合作,大陆众多出版社来邀书,小说人物要做公仔,受邀到哪里去演讲等等,我都会用超臭屁的表情跟妈说,然后欣赏妈替我高兴的样子。

因为妈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对我的热血成就感到羡慕或嫉妒的人。我想让妈深刻知道儿子与她之间的美好联系。

一个作家的三元素。情感,灵感,与动力。

我的生命里,妈妈对我灌注的爱,三者兼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化疗的剂量还剩321。妈交代我巨细靡遗记录下各个时间点的药剂余量与她的身体状况,好帮助医生判断。

家人都很担心妈不日后移到隔离病房免得遭到感染时,将独自忍受的寂寞。哥跟爸很舍不得妈,我则非常的慌。

“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是家里最脆弱的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坚强,好好鼓励我。”我错乱说道:“我最担心的不是你待在隔离病房会很寂寞,而是我看不到妈会很寂寞。”

妈又睡了。还是很奇怪的姿势。没有人学得起来。

除了我。

第二章 2004/11/24 上

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八分。

一个小时前,我正做着关于监狱格斗技的热血梦(谁会做这种梦?),房间照明灯忽然大亮,妈跟我被一连串护士急促的说话声给吵起,然后是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声。

我原以为是天亮了,预计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终要离开,仔细一听却是紧急急救声,伴随着病人家属的询问。但是跟电视里看到不一样的是,护士们并没有相互报告什么数据,而病人家属的询问也不焦切,而是茫然跟呆滞。

听声音,是斜角的病人。

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边揉着妈的手,一边拿起药师佛照,念起药师咒。

药师咒是我们家每个人琅琅上口的咒语,小时候生病躺在床上,妈妈总会带领我们阖眼念咒,然后跟佛菩萨讲话。有时药粉太难吃也念,打针也念,一次吞太多药丸也念;仿佛念了咒,那瞬间的痛苦就会消失似的。

我反覆念着咒语,逐渐让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释在每次呼吸间。听清楚了护士在叫嚷些什么,我爬上妈的床。

“妈你别想太多,护士说是肿瘤压迫到大动脉,然后什么什么的才会大量出血。这个你比我清楚,不用骗你你也知道我们的病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状况就是一场血液成份的比例、跟感染的作战。这不一样,这不会发生。”我担心妈的情绪,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然后那串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终于停住,所有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

“今天还听他说做了什么检查哩。”妈感叹,然后双手合十念佛祷祝。

“妈,真的别想太多。我背过那么多经跟咒,唯一不用复习就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药师咒了。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齿轮彼此咬着,我只会念药师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说“打喷嚏”最后三十六个画面。

病人被推了出去。每个人离开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医院只是其中一个。

妈仍有点惊魂未定,毕竟冲击来得突然。

我乱捏着妈的脚,说着这几天原本接了王导演的剧本构思,却因为这场骤变给忘了,一直到晚上邝导打电话跟我谈别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绍起王导跟这次剧本构思我无能为力的原因,然后补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你闭着眼睛听就好了,反正你只要用听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妈当然同意,乖乖闭上眼睛。

“如果你觉得有发烧一定要说喔,你的感觉一定比护士量体温来的快。白血球数目快速减少一定会发烧,很正常,不可以因为发烧不好就不说。你一发烧,我们就立刻提高隔离的层次。”我提醒,虽说过了好几遍。

妈点点头,还问爸跟奶奶晚上过来探望时有没有带几盒口罩,显然已经专业地冷静下来。

肚子饿了,记录下化学药剂残量,181。

开了罐蜜豆奶,写下这段很小说的现实。

第二章 2004/11/24 下

早上回到家,换哥哥在医院陪妈。

为了避免细菌感染,我换上专门跟puma玩的衣裤,抱着它舒服地在床上补眠。

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妈生了病,乖了不少。

睡了两个小时,我将几件琐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转寄网友们写给阿拓父母的信,买明天上台北的火车票等。然后决定晚上还是我去陪妈,让哥多些时间休息。洗了澡,换上去医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几声讨抱,我用眼神解释了几句,puma懂了,于是缩到椅子下睡觉。

想写些什么,却写不下约好明年要在租书店连载的猎命师。我想我还得让脑袋缓冲几天,让脑袋可以装下虚幻的热血叙事。

毛打电话来关心,嘱咐我要勇敢。

前几个礼拜毛跟我又经过不少风雨,但她很了解妈对我的重要。

“我觉得我现在写的东西不是疾病文学,是陪伴文学。我觉得我在写我妈妈的故事时,情绪获得纾解,勇气也不知不觉生了出来。”我说,意识到其实是妈陪伴着我。

想起了周大观。

人在进行创造活动时会带给自己力量,也会带给旁人力量。至少我是这么期许自己的作品。

陪伴在妈身边写些这个家的回忆,除了排遣我的愁绪跟不断压抑的、对妈的心疼,我更希望这份彼此陪伴的回忆能带给妈力量。对一个完全以这个家庭为重的妈来说,这份陪伴书写能让妈知晓她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意义”,而不是一个模糊的、形而上的“重要”。

然后我想,应该解释我一直提到的,我妈的脚踏车。

妈不会骑机车,不会开车,只会骑学生时代学会的脚踏车。而妈的个子小小的,只有145公分,要煞车时一定得轻轻跳下,在路上十分好辨认。

“妈,打勾勾,如果我考上国立大学你就要学骑机车。”弟弟是家里最后一个考大学的儿子,成绩不上不下,使他跟妈的约定包罗万象,有骑机车、下象棋、玩扑克牌、打麻将等等。

后来弟弟突破实力考上了师大工教,妈也真的尝试学骑机车。

但就在第一天练车的深夜,妈在家门口前的小街道上努力驾驭铁金刚似的名流一百,一个煞车不及,慢慢地撞上一台计程车。妈只受了点轻伤,但从此不敢再学。

所以妈还是骑着她的脚踏车。

记忆中妈的脚踏车从未新过,妈没坐在椅垫上的时间比真正踏轮子的时间要长。

国小时,如果爸偷懒,妈就牵脚踏车送我们兄弟走路去上学。其实我们家离民生国小并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妈就是不放心,尤其当时的“陆正绑架案”震惊了每个台湾母亲。

轮流坐在妈牵的脚踏车上,我们慢慢经过彰化最有名的两间肉圆店,穿过一条专卖过时衣服的成衣街与车站附近的小吃集,走着走着,看见牛肉面店左转,然后小心翼翼穿过大马路,进入靠近学校的两条小巷。书包在妈的脚踏车篮子里晃着,此时我的心会开始扭捏。

那个时期的小孩子多半都很畏惧“在同学面前丢脸”,让父母接送上下学意味着自己被溺爱、不够成熟。跟妈越靠近学校,我就越怕被同学看见,简直是提心吊胆,于是一定不会在靠近学校时坐在脚踏车上。尽管别扭,但我很清楚妈的爱,所以从没像同侪用大吼大叫斥退父母的温馨接送,只是将羞得将拳头捏紧。

矛盾的是,妈送我们到校门口时,我们会很自然地朝妈的脸颊亲一个。

“妈妈再见。”我们亲亲道别。

“要乖啊,不要再让老师写连络簿!”妈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几乎都是针对我。

我的国小就是在不断被老师写连络簿的恐惧中干他妈的渡过。

民生国小有三个门。每个兄弟因为各差了两岁,所以离开妈的地点也不同。记得我刚上五年级不久,哥已上国中,弟又先进学校另一个门。那关键的一天,妈独自送我到正门口时,嘱咐我几句就转身牵脚踏车要走。

“妈,还没亲?”我愕然,有点不知所措。

“长大了啦,不用亲,快进去。”妈说,有点腼腆。

我眼眶骤然一红,泪水噙满了视线,几乎要哭出来地走进学校。

忽然,妈叫住了我,我泪眼汪汪地朝妈踱步。

“好啦,过来。”妈说,终让我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两下。

后来那个瞬间成为妈不断向亲戚说嘴的经典画面,也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一刻。

后来哥哥上了高中,将挂有篮子的水蓝色淑女车除役后,妈就接手,往后又在上面摇摇晃晃十多年。篮子经常装满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时重的不可思议。

但我们一个个都比妈妈高、重,再也不会坐在脚踏车上头,让妈慢慢牵着了。

那些温馨接送的日常画面虽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说过,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齿轮般紧紧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对关于妈的记忆特别鲜明,必是为了保存那些动人的时刻。

十点药局打烊,爸来了。

爸见到妈很开心,然后一愣一愣请教妈许多东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恋的表情。

“真想把你抱回家,实际操作一下。”爸感叹,亲昵地与妈亲亲抱抱。

这次妈身体出状况,来医院检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妈眼泪也无法收住。

但爸的眼泪对妈来说意义重大,妈在爸的生命里留下最辛劳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护妈,靠着微弱的光线,慢慢读着寻秦记的最后几章。

此时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课的弟,有些担心他。

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台北,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觉的时候一定特别难熬。

想着想着,弟就打了电话过来跟妈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庆幸能留在妈的身边。

第二章 2004/11/25 上

早上哥来换班,我坐火车上台北。

下午跟北医约了做核磁共振,检查我坐骨神经痛的程度是不是达到“替代役体位”的程度。明天要去板桥租处将机车与冬天衣物寄回彰化,后天则要去师大座谈会上说点东西。如果有好事发生,周日会多留台北一天。

然后我今天还是忘了打电话给王导,金害。更严重的是,我现在想起来了,也没有劲去做。

这几天奇变陡起,心理的负担使身体变得很容易累。坐在来台北的自强号上,我罕见地停止维持了三年的手指惯性,没有在膝盖上飞快写小说,我一路呼呼大睡。

到了北医挂了号,塞了耳塞,开始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核磁共振检查。我安安稳稳躺在时而寂静如空明、时而轰然吵杂的密闭空间中,渐渐的又想大睡一通,可惜我无聊至极张开了一次眼睛,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机八透顶的窄小空间,虽立刻阖眼,但无法忍受的窒息感立刻涨满了我的身体。

我好像动一动,叫一叫,好想冲出去透透气。

这时我才明白检查前要填的单子里,“如果患者无法安静平躺的话,请事先告诉护理人员”这一个看似可笑的选项所谓何来。原来不是指“对不起,我很顽皮,所以无法照办”,而是“我是个密室恐惧症俱乐部高级会员”的意思。

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一生仿佛在发现、累积惊吓自己的东西。

怕高,怕鬼,怕别人不相信我,怕puma阖眼时我没抱着它,怕价值两亿的双手断掉,怕割自己或别人的包皮。

但我可以确定,我最怕没有妈妈。

“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妈昨晚吃稀饭时突然这么说,害我剧震了一下。

吼,妈你不要一直吓我。

第二章 2004/11/25 下

回看昨天的陪伴书写。从弟弟跟妈的约定中,可以知道妈的兴趣很少。

但妈兴趣很少,其实是因为太过操劳,使得培养兴趣的时间变得太珍贵。居然有空闲,妈也会选择睡觉。妈说没有什么比得上好好睡一场觉。

妈真的很需要休息。

这次的冲击其实不无预警,妈容易头痛,没有食欲,胃痛,全身酸痛,半夜无法安稳入睡,手颤……将这些痛苦的画面拆开来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劳累病,很容易靠简单的成药就将痛苦缓解,所以便容易忽视,但若将这些痛苦全部组合起来的图像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惊悚。又或者,演变得如此惊悚。

最让我们兄弟内疚的,是病痛后的真相还是靠着妈的警觉、与行动力,才将危机提早揭开,要不实在难以想像。

我深深体悟到,为人子的,应该将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

爸妈一有不对劲,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头关心,而是该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医院做检查。这种浮滥的小故事大道理听到听腻了,身体却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简单的梦想可以开始实践,而不该放在“可见的未来”。未来如果可见,就失去未来的真正定义。

一直想带从未出国的妈去哪里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诸实现。

妈总是说药局生意忙,多一天顾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传统、很实际的想法。

对负债一直以百万计的我家来说,妈一直身体力行节俭。这样的对照常让我感到内疚,尤其看见妈一双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买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礼卷,想说钱都先花了,妈总愿意买双新鞋了吧。结果拉着妈到阿瘦皮鞋店里挑鞋,才发现妈的脚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小,小到整间店找不到合适的尺码。

“没关系,我们有提供尺码订做的服务喔。”店员小姐亲切地建议。

“谢谢,不用了。”妈婉拒,转头跟我说:“这个礼卷还是留给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后真被老三用去。

有时跟毛约会,吃着外面的简餐吹着冷气,我便会想,改天该说服妈跟儿子约个会,吃个馆子。但妈只要吃到麦当劳跟肯德鸡就觉得满足。真要开口请妈吃个贵一点的东西,我反会怕被妈责骂而不敢开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时我会因此背脊发冷。

“妈,以后你跟我住的时候,每天只要负责看hBO跟睡觉就可以了。”我在家里写小说时,偶而跟妈这么说。

“好啦好啦。”妈一贯的回答,挂着笑容。

“妈,那些负债根本就不算什么,好加在你生了三个儿子,所以什么债通通除以三,就变得很简单了。只要过几年我们都毕业当完兵了,一下子都还光了。”我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安慰我妈:“然后我们就可以买新房子了。”

妈似乎没有怀疑过我的话,很欣慰我们兄弟的团结。

但距离妈享清福,我在咖啡店写小说,妈在一旁翻杂志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

如果只有计画,却没有“现在就开始的冲动”,就只能一直停留在计画。

人生有太多事够资格成为藉口,要上课,要打工,要上班,要谈合作,要回信,每一个藉口都是正经八百,都是所谓的正事。一如预料,大多数的人选择与奉献错过,然后不自觉缠在自己结吐出的内疚的茧,永困不出。

有两种极端的情绪会纠缠人一辈子。

一种是自尊心被剥夺的困窘,另一种则是不断沈淀的内疚。

以小说的用语,这两种一刚一缓的极端情绪,会各自制造出两种很极端的人。若发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情况……我很难想像泪要怎么收止,也很难想像我是否会因失落过多而失却大部分的情感。但这些失落都比不上无法满足妈追求的幸福。

所以我必须破茧。每个子女都该破茧。

但大多数的人看了这篇文章,察觉到触手可及的茧,还是不会拨个电话回家。

因为总是有正事要做。

第三章 2004/11/28

在台北的事告一段落,晚点说些在师大演讲与百万小说颁奖的感想。

明天是化疗第一个疗程的最后一天。一般人的单位白血球大约是一万,妈生病时飙到两万,而药剂发挥作用后,现在只剩下六百。

也就是说,妈现在免疫系统的抵抗力很薄弱,守在妈身边必须很小心,不能让妈感冒或遭到任何细菌感染,纸口罩跟杀菌液是必备的装甲。这样的情况必须谢绝看护之外的亲戚朋友来访。所以想要亲自用能量治疗法近距离帮助我妈妈的网友,还得等些时日。

当然,保护的对象也包括自己。弟弟虽然也回到了彰化,但不幸感冒,家里登时少了一个可以调度的看护。当然是不准苛责弟,但还是请他“别再犯了”。

这几天人在台北,寄了机车与两大箱冬天的衣服回家,然后等待礼拜天的“可米百万电视小说奖”在世贸三馆的颁奖。而彰化的哥传来很机八的消息,让我既担心又愤怒。

为了阻绝可能的感染源,妈在我上台北隔天就已从四人房换到双人房,想说比较安静、公共空间的集体使用也较少,但结果适得其反。同房的老先生一直在狂吐血、急救、没有间断过的呼吸器压缩声,让空气弥漫着随时发生危险的紧张气氛,虽然不可否认影响到妈的心情与睡眠,但生病的人要互相体谅,没什么好置喙的。

然而老先生的家属群却是超级没品的死台客,在小小的病房里举办大声公演讲比赛,对医护人员吆喝通屎、指挥急救的程序,在手机里跟亲戚聊与病情丝毫无关的五四三,还乱干我们买在洗手间里的洁手液。据哥说,连在半夜也是一样没有节制,让妈血压升高,心情坏透。

因为对方总是在吆喝,所以老先生的情况哥跟妈都很清楚。老先生几乎要病故,但病人家属一直在等良辰吉时出院回家,想说人还是往生在自己家里的好,所以尽管老先生失去意识、大量出血,死台客还是不为所动;急救一稳定,良辰吉时就这么错过了,就要继续等下一次;晚上也不能出院,因为不吉利。

妈难受,哥更受不了,但与同房病人家属交恶是最笨的情况,哥彬彬有礼地提醒对方妈需要休息,然而对方却开始冷嘲热讽,说什么“如果怕吵,不会去住单人房喔?”、“这里是医院耶!医院怎么可能都不讲话!”……然后越来越大声、放肆,叫护士过来,他们却嚷着“我们又没有怎样,是他们太龟毛”等等。

然后一个小孙女开始在昏迷的老先生旁边大叫“阿祖!阿祖!”个没完,声嘶力竭,却没有一点悲伤。

这种事我没有亲眼看到就一肚子火。要不是看在妈的份上,哥很想活动一下筋骨。如果哈棒在,我也想请他老人家照顾一下这些死台客。要不就是拿一张白纸自己画表格,有模有样地走过去问:“不好意思,请问第二届医院杯大声公比赛是在这里举行么?啊!你不是上届冠军?”

幸好我们申请的换房要求快速通过了,妈在弟的搀扶下换到一间很安静的双人房,而哥也象征性对这些死台客大骂几句。后来我们前脚搬出,后脚搬进去与死台客共用病房的病人,第二天又搬了出来。或者说,逃了出来。

后来才知道,那些死台客原本住的是单人房,但大概是费用太贵,所以辗转进了双人房,而大吼大叫多半是他们赶走其他床病人、使房间成为单人房的一种粗暴策略。

说实话我很同情老先生苟延残喘的悲惨,是否应该继续急救下去我也没有意见,医生跟护士怎么被指挥我也只能感到尴尬。但我绝不能认同把医院当看病派对的混蛋。

生病没有人愿意,家属更该互相体谅。病人需要休息,即使不是你家的病人。欺负我妈,我并不介意你家的老先生那台呼吸器突然故障。

同情心不是什么高尚的品德,而是一个人灵魂最基本的善良起点。做不到,就该去垃圾桶翻找自己的分类,看是可燃还是不可燃,总是不是可回收。

第三章 2004/11/29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AraC药剂残量是98。

幸福地坐在医院伴床上,换哥回家睡觉休息。

妈睡得很不是很安稳,翻来覆去的,偶而还睁开眼睛。妈的食欲降低,排便不顺。我想血液里的成份失衡是一点,但久卧病人的困倦感也是原因。所幸妈很配合,有在努力吃东西,也开始喝补充高蛋白营养的的安素。

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好消息了。

所幸妈酝酿在我血液里最滚烫的成份发挥了决定的性作用。

三个月前,开始准备投稿可米的百万电视小说奖。可米这奖金超多的征文比赛在七月才公布,收件日期却在很仓促的十一月初,字数限制是八万到十三万,第一名奖金一百万,并会拍摄成偶像剧,第二名十万,第三名八万,佳作五名。原本我想用正在进行的“爱情,两好三坏”去比赛,但可米已经很喜欢那个故事,有意思要评估拍摄,而我又是可米刚签下的作家,我想这样搞起来若是得奖,简直是作弊中的作弊。

但我因为只想得第一,不想得其他的名次,研究一下手底下其他未发表甚至未创作的作品轮廓,爱情类型的很少很少,而偶像剧几乎都是走爱情路线,于是我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偶而还会发发第二名跟第一名的奖金条件相差太多的牢骚。

直到八月底,我才开始“少林寺第八铜人”的创作,以一天五千字的速度攀山越岭,在十月中旬结束,字数是十二万九千多字,几乎破表。这故事越想越有趣,也找到渗透进爱情元素的缝隙,重点是,我已连续写了三个爱情故事,腻了,要换换手气。

这个“少林寺第八铜人”的故事架构原本在五十万字以上,我放弃几条很有趣的、对支线的精致描述,才勉强精简到十三万字的规模,但我很有自信,若是功力高深的编剧看到这个故事,应该可以发现这些被精简的支线的可发展性,动动脑,那些被删减的剧情就会源源不绝爬将出来。

但支不支线也不是重点,不管是投稿任何的奖项,我对寄出去的东西只有一个要求:“好看!”

所以我既不是采取剧本式的写法,也没有加入大量的对话,而是按照自己一贯的“漫画+电影”的分镜哲学去说故事。我说故事的本领之所以出色的一百个理由里,我特别在意一点:“如果将对话全部抽光光,这个故事还会不会好看”,也就是用“远镜头”去观览整个故事是否充盈饱满,而不是根本没有剧情只有用嘴巴打屁的烂货。

不是,当然不会是。

这故事打了一场何其激昂豪迈的好拳。

除了热血,我翻找了许多关于武功与历史的资料,在不断穿凿附会下,终于诞生一个在历史巨大裂缝中凛然而立的小人物英雄。我最喜爱的手法,非常九把刀。写到后来我热泪盈眶,心中一直惦念着:“啊,真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根性还是很热血的啊,爱情只是美好的假象呢。”

然后我接到了可米的通知,要我在礼拜天到世贸三馆领奖。毛跟我提早到一旁的纽约纽约,这才买了件像样的衬衫穿上,之前总是一副邋遢。原先我以为受邀到场领奖的人至少也有入围佳作,但到场后才发现到了十五位,也就是说将有七张凝重的脸坐在底下。

我不认为我会是其中之一,但我也不认为拿到冠军之外的名次值得高兴。

见到了昨天在师大一起演讲的苹果鸟,与初次见面却久仰大名的皇冠百万小说得主谬西,我们三人正好坐在一起,苹果鸟在我左边,谬西在右边,毛毛狗在后面乱摸我。

见到苹果鸟很高兴,忍不住跟他谈到昨天去演讲的遗憾与感想。我看过苹果鸟的小说,文字用的真好,也从在师大座谈中意识到苹果鸟的深度与气质。苹果鸟是个颇真诚的人,当我说:“既然来到这里,唯一的打算就是擒王”,他并不会装谦虚应道:“入围就是肯定”这样狗屁倒灶的话,而是愣了一下,欣然同意。

谬西给我的感觉则是“啊!厉害的大叔!”,肯定是个既菸且酒的创作派。谬西散发出一份很自然的骄傲,当他直言不讳:“我觉得这个奖如果不能拿第一,干脆就别拿了。”我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果然厉害的人都是这么想的”的敬意。

台上的颁奖还未开始,苹果鸟跟我都摩拳擦掌,根本坐不住,手中都拿着一瓶矿泉水猛灌,灌到差点失禁,还劳烦谬西帮我们看位子去解手。我提议当箫蔷上台颁奖时,双双拿橡皮筋射她美好的胸部,当箫美人愤怒在人群中找凶手时,我俩再嫁祸给谬西大叔。

颁奖一开始,我们三人就成了敌手,我则开始搓手缓解情绪。暗中观察谬西,这位大叔一派的冷静,真是羡慕他的镇定,果然不愧是拿过一百万大奖的狠角色。

苹果鸟首先上台,是佳作,作品是“那一张美丽的图画”,评审给的评语很棒,缺点只有人物比较不立体。我脑中一片火热,只好持续不懈地灌水。谬西老神在在,双手插在口袋里。

结果谬西是第三名,由箫蔷宣布。作品是“台北爱情物语”。

“烂!”谬西上台前对我苦笑,吐出这个字。这个苦笑很令我感动。

谬西这个苦笑包含了对自己的自信,以及真诚。他一定也察觉到我是个能够以“温柔的骄傲”沟通的人,而非“造作的谦虚”那一类。所以这份感动也有部份来自于我认为的、谬西对我的肯定。

谬西站在箫美女旁,不改一脸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我则开始疑神疑鬼。幸好第二名很快就宣布,是由夏佩尔与其女友合写的“波西米亚公寓”。

在第二名揭晓的瞬间,我对自己的个性又多了一次确认性的了解。

“我第一名了。”我心中雪亮,极其笃定地开始作伸展操:“没有别的可能了!”

这个动作事后还被毛毛狗骂太臭屁,如果输掉就很可笑。

输是有输的可能,我也不排斥输。但自信的高昂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的,不管怎么输、输几次,也没有办法被剥夺的自信才是真的自信,否则只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甲壳。

果然,箫蔷说,第一名的小说名,非常像什么药的名称……十八铜人行气散时,我拳头握紧,非常畅快地走上台,用了一个超白痴的表情拍照。真的很爽,但很不好意思,我已经准备好冠军的台词。

这份台词,每当有人问我写作的目的是冲三小时我都会再复述一遍。

大概是:“感谢妈妈,不管得什么奖都要感谢妈妈。写作五年以来,自己的创作目的一直在变动,随着过程有所不同。但一直到两年前我才领悟到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期许自己能够成为台湾中间文学里最会说故事、能够说最多故事、能够用最多种方式说作多种故事的人。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达成的梦想,但如果一百倍的努力,可以换取与这个梦想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那么我就会去作,最后被自己感动得乱七八糟……毕竟说出来会被嘲笑的梦想,才有实践的价值,因为如果失败了、跌倒了,姿势也会非常豪迈。谢谢,超爽的。”

接下来是可米公司的大当家柴姐,尴尬地说了几句虽然我是可米签约的作家可是还是没办法不让我得手的公平性论述,此时我心中只有:“啊,我是很强啊。”很想让这故事快快付梓上市。

麦克风交给参与评审的导演,导演的评语很中肯,一点也没有超出一直陪伴我写作的网友读者们早就知道的东西。导演说:“这个故事题材看起来很老套,不就是少林寺?但能够将这个题材用这么新奇的手法表现……影像感非常强烈,好像已经拍完了一样……全文没有冷场,随时都在高潮……非常厉害。”

嗯嗯,希望早点见到这个很Kuso的故事出现在电视萤光幕上。

然后所有入选者在台上拍集体照,我不断作奇怪的表情。

下台时,谬西超有风度地站在台下跟我握手。

“现在知道拿到一百万是什么感觉了吧?”谬西笑道。

我笑笑。

是很爽。谬西说的应该是爽吧?

“妈,我刚刚捡到一百万,你放心把身体养好啊!”我在电话里告诉妈这个好消息。妈很高兴,接下来整晚都在看电视,希望看到她儿子臭屁的样子。

可是爽只是一瞬间的冲动性情绪。我最明显的感觉其实是松了口气。

家里目前负债五百万,三个兄弟都还在念书,而妈的医疗费用则才刚刚开始。

我很庆幸这一百万是我的,并没有对所谓的敌手多生什么感触。仿佛听见上帝偷偷拉着我的衣角,附在耳边说:“喂!好好照顾你妈啊!”

是啊,还用得着你说。

※※※

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今天是妈化疗第一个七天疗程的最后一天。

妈的胃口开始不好,但还是很努力在吃东西,少量多餐,以妈的喜好为准。鼻子有伤口需要注意不可受到感染,左手的软管有渗血现象,护士等一下药过来换药,偶而处于快要发烧的状态,冰枕换了两回。刚刚提了半桶水帮妈擦澡。

妈让我将窗帘拉开,让自然光透进来,朝气些。

我将师大演讲后,默陌网友的打气卡片拿给妈看,并提了有网友自告奋勇近距离发射光球的事,也建议妈愈后不妨练个气功,长生功等等的。当然也跟妈说起昨天颁奖的过程跟我的谢辞,正好评审之一的春子也打了电话过来聊天,所以也跟妈说了大致的评审辩论内容。

虽然我很强,但大概还是从妈肚子里迸出来的关系,妈最得意的,还是她宠坏掉爸跟奶奶这件事。

奶奶很多年都没真正煮东西了。妈生病不在家,七十八岁的奶奶自告奋勇下厨打点,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今天早上我在刷牙时,看见奶奶正把一沱饭倒在加热的锅子里,静静地看着它被烤焦。我强自镇定继续刷牙,奶奶不为所动,仍旧像个考古学家般研究饭的灭亡过程。

很厉害的奶奶。几天前我还吃过奶奶牌的炒菜,那是一块我无法定义的黏稠物,绿色的,生前必是一棵活泼泼的菜,现在它躺在盘子上,既稠又胶的绿色里头裹着很多油,但确定有熟,比昨天吃到超坚硬萝卜汤的弟弟还要幸运许多。

妈看见我在笑,问我为什么。

“我在写奶奶被你宠坏、都乱煮菜的事。”我答。

妈莞尔。

“那你要多写一段,写奶奶平常在饭桌上都在教我这道菜应该怎么煮、哪道菜我煮的方法不对……”妈说着说着,也笑了起来。

是啊,自从妈嫁进来的第二天,厨房便交给妈了。

奶奶是那种心肠好,可是还是忍不住要用挑剔的方式好维持婆媳阶级的那种老一辈。近几年,奶奶跟全台湾的老人一块变成民视亲戚不计较、飞龙在天、长男的媳妇、不了情等的忠实观众,成为汪笨湖的教徒,非常幸福地游走各亲戚家。

妈病了,正好得到多年欠缺的休憩,而奶奶则在家里疯狂地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想赶在食物过期前通通嗑掉。晚上弟弟送晚餐来,说奶奶一次煎煮了好几十个粿给大家吃,结果惹得哥大怒,说东西不是这样吃的,奶奶则辩称:“我不是因为想赶在过期前通通煮来吃掉,而是我很喜欢吃。”哥哥更怒了,说就算喜欢吃也不是这种吃法。一想到轮到我回家休息时,要面对那些堆成山的粿,我就归蓝趴火。

除了粿,奶奶还将香肠煎成钢铁般的、据信也被归类成食物的东西。这个小故事大道理告诉我们,只要有心,每一条香肠都可以变成很硬的香肠。

这段期间虽然奶奶坚持照顾大家的心意让人感动,但生病的妈妈有赖大家健康有活力的照顾。阿弥陀佛。

“爸,奶奶煮的东西不是很营养,大部分都是淀粉类的,只有热量,我建议一天至少要吃一次外食补充营养。”我这么跟爸说。

“好啊。”爸说,正在电脑前输入健保处方签的资料。

“那我去楼上跟奶奶说这个想法。”我说,就要起身。

“我看不如就从这一餐开始吧。”爸叹道,若有所思。

而早上见识到奶奶与烤焦饭粒对峙的画面,我咬着一颗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热的菜包,兴高采烈地逃出家,直冲医院。

究竟是谁吃了那一锅神秘的焦饭,就交给金田一了。

第三章 2004/11/30

早上十点,药剂残量206。

妈的胃口还是不好,早餐一颗馒头沾着米浆吃,也没能吃完。

刚刚王医生来,说下午准备移床到保护隔离病房。护士解释着加强隔离后的控管,比如空气只出不进、限制访客(谢天谢地)、穿戴护头跟特殊的衣服、买两双干净的拖鞋、只能吃煮熟的食物跟削皮的水果、一次只能一个人陪妈(糟糕)。

“当然不能带宠物啦鲜花啦这些东西,如果不知道能不能带就先问一下护理站。”护士说,戴着口罩只剩下眼睛的她似乎在笑。

“可以带电脑进去么?”我忐忑不安,指着一旁的ibook。

“可以。”护士说。好险。

如果不能在陪妈时写小说,出版社一定很想死。而我则会被迫成为博极群书的超级阅读家。我已经买好达文西密码、李昌钰的犯罪现场、鱼的义大利旅行。我想我还欠几本推理小说,反正我现在有的是耐性。

哥不久前打电话问我,说晚点要去三角公园的观音亭拜拜,要跟神明许诺抄经书做功德给妈,问我觉得应该抄几遍。

“那也得看要抄什么吧?”我脑中浮现出几篇很长的经文,有些紧张。

“当然是心经啊。”哥说。

我很犹疑,毕竟人类活在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要作,抄经明显会占据我的时间,而且极大量,说过了我希望保持一个很好的平衡。

我笃信鬼神跟各种世界奇妙物语,“功德”这种事我相信有,但抄经这个发愿似乎没有惠及他人,只是一个劲的抄,我实在难以将“抄经=功德”这个公式摆在我的价值衡量里。

“那就一百遍吧。”我还是答应了。

如果不算功德,起码看看能否孝感动天。

爸有糖尿病,刚刚也来彰基看诊,当然也过来看了妈。我也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想像隔离病房里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一次只能一个家属在隔离病房里陪妈,并减少进出次数,否则视同放弃隔离,必须转回普通病房。这个规定立意良善,不然隔离就失却意义。但我还是难免预知到将至的寂寞。

※※※

下午正式搬进隔离病房前,妈说要洗头,清爽些。于是两人坐电梯到五楼,彰基附设的美发部探险。

妈的身子小小,小到洗头的时候踩不到椅子底,要曲着腿靠在椅子上,我则在一旁帮拿点滴。虽然精神不好,略微有点发烧的迹象,妈还是跟洗发的小姐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告别普通的双人房,进入隔离病房,心中祈祷共住的室友很好相处,别又是大声公比赛的冠亚军。

穿着粉红色制服的护士亲切地指导我保护隔离病房的规矩。

首先换上新的干净拖鞋,洗手十五秒,戴绿色的头罩与口罩,穿上很色的隔离衣,用脚底板控制每道透明玻璃门的开关。

从声音与眼睛的表情,我想这位护士年纪应该比我小一些,并不会摆出护士特有的忙碌模样,小小的,很可爱的样子,会跟病人哈啦,会帮我提电脑。很好的护士。如果我妈好起来我想送她一本书。

然后我胡思乱想。医院里医生与护士间的恋爱一定很有趣,大家都戴着口罩在走廊尽头摸来摸去,用眼神跟声音谈情,但太忙了没时间去外头约会,也许要等到结婚那天两人才会见到对方的模样。啊,好色!

妈的室友也是个妈妈,叫黄太太,也是白血病患者,进医院化疗第四次了,精神很好,整天都在看电视。今天我们看了重播的天地有情、鸟来伯与十三姨、意难忘。等一下还会继续看。

黄太太跟她的老公黄先生很喜欢聊天,所以妈也振奋起精神聊个没完。我想这样很好。我很喜欢看妈狂说话的样子。

在不着边际的乱聊中,意外发现黄太太与妈妈都是同一天12/05生日,好巧,人的相遇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会好起来。

※※※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这份陪伴文学也跟着复杂了起来。

上周六到了师大,参加由师大国文系与bbs无名小站濯梦文学馆合办的活动,这个活动有书展、有座谈会,我因为心急要陪妈,所以取消了第一场的出席,仅来到第二场。

由于记错了时间,提早到了两个小时,于是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楼梯角落,打开电脑写些东西。随时随地都可以写是我的理念,只要屁股是坐着的。对于写作,这样的谦卑构筑了我谦卑后的、过度狂放的姿态。但谁知道呢?多数人只会见我臭屁的一面,不会过问理由。

座谈会的主题是关于网路作家与出版社与读者之间在冲虾小,我觉得题目很平面,所以就随手带开了。由于我是一个经常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写”、“为什么要用这样子的方式来写”等问题的人,所以面对任何关于网路或写作的问题,大抵都能侃侃而谈。我说话的习惯老是从远方讲起,脉络性地让听者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讲的理由。

在参加座谈会的过程中,听见其他讲者所说的话,我又一次确认前两个礼拜接受远见杂志采访时自己所说的话。可是我觉得很可惜。

或许他们觉得不重要,但绝大部分的网路小说作者都没有建立自己的书写论述。许多网路作者对自己的看法都依附在出版社所构绘的“自我贬抑性的”、“供给需求式的”的消费性论述,欠缺自己的主张。声称有,常常也不过是没有发现自己的依附状态罢了。

具体来说,就是有以下的声称或行动,但不见得会同时拥有:

1.认为自己的创作动机很纯粹,只是喜欢写而写。

2.觉得自己写爱情小说是一种暂时性的策略,赢得群众后将来有意弘扬大道理。

3.觉得非轻文学甚或非爱情题材无法拥抱广大的读者。

4.觉得有人批评网路小说大都写得很烂,便是意味着网路小说该被打压,于是过度防卫。

5.我写的是一种“感觉”。

但这样的纯粹其实一点也不纯粹。只要拥有条件一以上,就会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但声称条件一能让自己处于“你打我啊?!”的慵懒姿态,对许多创作者来说是最方便的包装。先自我贬抑,仿佛就能置身于批判似的。

我丝毫没有看不起为了填饱肚子而创作的书写族群,也不认为消费性论述不妥当,例如访谈蔡智恒的经验中,蔡的论述便十足消费化,却也很有一套看待自己完整的想法。但多数创作者都是人云亦云、彼此采借书写论述、或共同依附这样的书写论述,就看不见所谓创作者的风采。将出版社对自己的消费定位当作真实,久了,就回不到原来的自己。

创作者何妨创造自己的书写论述?还是畏惧自己创造的论述不被接受?还是认为除了创作之外,其余对于自己、对于创作物的想法或定位都是多余的?

在谬西身上看见很骄傲的气质时,我心中是很高兴的,也直接了当告诉谬西自己很欣赏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创作者如果能够有一份自信,不管够不够资格拥有它,该有多好?

我对自己的论述仍在改变中,但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找到书写的理由跟方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毕竟“写着写着,忽然之间就成功了”这种事其实很逊,非常不浪漫。在有意识的努力下艰辛得到的成功,才够深刻,才闻得到汗水的咸臭味……才有男人的浪漫啊。

第三章 2004/11/26

昨晚是周四,按照惯例要在网路上发表新小说。

我很清楚,没有陪伴在妈身边的时间,生活的步调要尽量轻松,让随时保持在警戒的身体与精神放开,不然身体迟早会出问题。身体一出了问题,就不能照顾妈,家里可用的人力资源就会短少,累到其他人也惹妈操心。

已经入冬,这几天天气明显转冷,还下起雨来。千万不能感冒。

除了为了健康而轻松,还得稳定。

自妈的检查报告出炉的第一分钟起,我就决定要将生活维持在稳定的节奏之内。

该写东西还是要写,虽然自写作以来我几乎没有所谓手感的问题,但创作上的顺畅极可能是我经年累月的好习惯所维系。

猎命师传奇要连载式出版必须有三本的预备稿量,我只干掉一本,必须再接再厉。妈最关心我们的学业,所以也得将论文初稿寄给指导老师批批。

这份稳定有赖跟我有关系的人去帮我维持,所以我选择第一时间将妈的病情告知我的好朋友们,以及商业合作上的老战友,让他们了解我的状况。

由于在妈进医院前两天,家里多了一条小狗“Kurumi”(取名自Mr. Children一首歌名),才不满两个月大,现在要照顾它显然力有未逮,只好托家里同要开药局的好友阿和帮我养几天,顺便训练它乖乖尿尿(真抱歉啦!阿和!据说拉不拉多小时候超爱咬东西的!)

而从医院回家剪发、补牙时,我一碰到网路就发了信给跟我有关的出版社,告诉他们妈生病的事,提醒他们如果有宣传计画或是封面文案或是要开会讨论等等,都直接打电话给我,要做什么都事先通知,我好将时间排出。

但只有我稳定也没有用,家里每个人都要快速适应没有妈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最简单例如洗衣服、晾衣服、煮饭,复杂如药局生意的各个层面。

这是一场长久战。

每个人都应该学习“在不放弃理想下,如何照顾妈妈”,这份稳定将在一个月内出现清晰的节奏,我期待。

我的一天大概有两小时在网路上渡过,回文、回信、贴小说等,去医院照顾妈后在家上网的时间急速缩减,但网友与读者爱屋及乌,让我在网路上渡过的短暂时光里感到很温暖。看了许多网友对癌症治疗与照顾的一些建议,比如怎么吃东西才能保持弱碱性的体质(据说癌细胞无法生存在弱碱性的血液里)、止吐药要如何从健保给付与自费项目中找到最适合病人的方子、住院费用等等。

需要注意的资讯真的非常大量,其中还包括琳琅满目的偏方或宗教疗法,如气功、长生功等。

有个网友写给我的信让我很感动。他说他跟朋友有在灵修,可以聚集能量成光球传导给妈,希望我告知他妈的姓名与地点等等。我看完信的第一个念头是“啊!好kuso!”,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可言喻的感动。很认真的kuso,完全命中了我。

在睡前还去了ptt网站里找到了癌症的讨论板,又不自觉看了许多病人家属的经验分享,网路上的资讯真的很多很多,一不留神已是两点,今天一路睡到中午。

真糟糕,好不容易藉着陪伴妈养成的早睡早起习惯就这么付诸东流。又得重新调整起。

还在台北。

晚上跟毛毛狗约会,选择最有效率的方式纾解心情:“看电影”。两人很有默契挑了惊悚的超血腥片“战栗”,实际上也是因为没有强片下的选择。周星驰的“功夫”还得熬到十二月底才上。

“战栗”里头讲的好像是法语?不重要,因为杀得血流成河的场面,不管是哪一国的发言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尖叫。战栗是部好片,很有创意,彻底霸占了我九十分钟的注意力。

毛还是在指缝中看完整部电影,眼睛眯成一条线。

若非认识我,我想她对恐怖片应当是敬谢不敏的吧。

第四章 2004/12/02

昨天早上哥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内容吓死了我。

哥在洗手间外等妈上完厕所,结果等蛮久的里头都没动静,哥有些警觉地开门进去,发现妈竟倒在地上,身体成虾子状颤抖,口中喃喃有词,左边额头上有一道伤口,血流不止。

哥大慌,但还是尽可能冷静地拉下急救铃唤来两个护士,将妈的额头伤口处理好。

幸好妈没锁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是姿势性贫血。”哥犹疑道,却又补充:“下午你跟爸拿妈的睡衣去收惊,看看要不要再去观音亭拜拜,有空就帮妈念药师咒。”

哥解释,有人说之所以有癌症,其实是因果关系里前世的冤亲债主来讨东西,所以要请观音菩萨作主化解。这种话出自一个明年毕业的准博士之口,我无法反驳,而且越听越怕。

洗了个热水澡后,就跟爸一起去拜拜,爸吩咐我们兄弟多跟地藏王菩萨请求,毕竟地藏王是个出名的孝子,比较能够沟通。下午则跟奶奶带着妈的睡衣去邻里的小宫庙收惊,收惊的大婶手中拿着一小叠米,口中不断重复又重新组合的语句:“最近运气不好都睡不好哩?是走痛运啦,要收收惊比较好睡,人才会卡有精采。”并以上这句排列组合五次。

而今天早上在医院陪妈,妈上大号,我在里头陪,当妈巍巍峨峨从马桶站起时,又感到一阵晕眩,全身颤抖,立刻蹲下喘息。我赶紧念起药师咒,才念三遍就飞快回向,免得错过黄金时间。

妈说,身体这迷乱的感觉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样,好像摔进黑色的洞里。我不由得联想到哥说的冤亲债主。

昨天下午跟毛讲电话,毛语重心长建议我加入她虔信的日本宗教“真如愿”,两人从冤亲债主越讲越远,扯到宗教的意义上头。

说过了我几乎什么都信。

外星人、尼斯湖水怪、僵尸、吸血鬼、狼人、花子、裂嘴女、伊藤润二在十年将把灵魂卖给恶魔、猫王其实没有死等等。对于鬼神我不是宁可信其有,而是根本就五体投地相信。

但矛盾的是,我的脑中其实还是存在实证主义。以上我什么都信的这些奇怪事物,都有人举证历历。

而毛口中的真如愿,是从日本飘洋过来的教派,据称是佛教密宗中的一支,因为创始者是日本僧侣,所以持念的咒语也是日本话,毛跟着众修行者念诵时都看着注音符号。至于毛为什么入教,是因为一起在国小教书的老师中有人信了真如愿,个性转变得很善良、人生变得顺遂,于是积极带领毛试试看。

简单说说我所了解的真如愿的宗教理论。我对近代宗教的理论都极感兴趣。

真如愿认为人在世上的一切都与祖先是否积福修德有关,所以超渡祖先是必要的,念经回向给祖先也是重要的。为什么要加入真如愿?因为神无法看顾世上每一个人行善,如果我做了十件善事,神大概只会看见了我做一件,我所得到的功德的价值比(CP值)就只有十分之一。而真如愿是佛教密宗,能引领人进入神所特别看顾的法门,做一件善事就是一件功德,十件便是十件,价值比是百分之百。

真如愿里一切的收费都是区区五十元、一百元的,要说它敛财其实说不过去,也不强迫信徒非得参加什么活动等。不论一个宗教是否真有所谓的“法力”存在,只要不搞敛财、教义良善,我就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也赞成毛去修行,有时还会开玩笑问毛:“你现在法力有没有很强了?”

然后被瞪。

在妈生病后,毛的心肠好,建议不要只由她填表代妈超渡妈的祖先(收费仅五十元),这样功德会被她吸收掉部份,而不是由妈完整接收,依照功德理论,妈的病会好的比较慢。最好我也加入,我的行善才会被神明完整看到,而不是偶而不小心瞥到。

“如果填个超渡单就有功德,会不会太简单了?”我将狐疑搬上台面。我甚至不必自己诵经。

并非针对真如愿,近代宗教之所以大量兴起、跟随者众,跟“修行的捷径”的研发大有关系。都市的节奏繁忙,人贡献给宗教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若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得到“功德”,谁不心动?

有些宗教只要捐钱就有功德(还能按照进度修建西方极乐世界的宫殿),有些只要练气功就能长福份,有些只要每天持咒就能修成正果,更简单的就是站着疯狂左转就行了。我看过转法轮一书,里头教主李洪志便强调自己将修炼的法门极简化,信徒只又有心,就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高道德与能量。

我跟毛开始讨论功德的计算方式。说实话,我打心底觉得有空念佛不如好好帮助别人,看看报纸哪里有比我们更需要援手的人家正在缺钱,汇个几百几千块过去都比较“踏实”。

对于真如愿“进入密宗做好事才会全部被神看见、加持”的说法,我直说:“这个神的法力好像不怎么大哩,眼睛也比较小。”

毛则回应:“我相信神也有人的特质在啊,谁比较信他,他就比较帮谁。”

但这跟我对大乘佛教的定义认知,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真如愿对于因果的解套,重要的方式便是念经超渡。但我认为因果是无法解套的。若因果可以解套,因果就不足以为惧。或者,不再具有恫吓性的意义。

小时候我很爱看各式各样的故事书,抗日英雄、佛教的故事都是最爱。我对释迦牟尼佛对因果的解释印象很深。

有天,释迦牟尼跟弟子走到一条河边,看见一根木头,便示意弟子好好观察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木头突然恶狠狠地冲向释迦牟尼,释迦牟尼佛不管怎么闪躲、甚至运用神力飞冲上云霄,那根木头还是死咬着他,最后还是刺伤了他的脚底。

释迦牟尼解释,因为他某个前世杀害了一个曾经帮助他的老婆婆,老婆婆如今化身成一根木头,在河边等待回敬他的时刻。如今他了悟因果成佛,却依旧无法摆脱因果纠缠,足见因果的力量有多大,要弟子们引以为鉴。

我被这个故事吓到了。

所以对于刘德华与张柏芝合演的“大只佬”中,对因果无法改变的观点相当赞同。除了承受,我们只能从现世开始作好自己该做的,期许不再种下恶因。

毛一向很清楚我这些想法,所以也没有太积极说服我,她只是出于一片好心。

“所以真如愿的创始者研发出的咒语真强,马上就赢过释迦牟尼了。”我承认语气很冲。

“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真如愿讲求‘先做,再去了解’,反正也没损失。”毛说。

我也了解。

任何宗教讲究的是“信不信”,而非“证不证明”。

又或者,“证明”只在“已经信仰的人”的心中。连西方的基督教也是一样,无法以逻辑去度测神的法力、准则、器量。吩咐人不能摘苹果却卯起来种了一堆树的家伙,跟不信他就会得到毁灭的那个上帝,都是同一个人。信就什么都合理,不信就什么都好像在唬烂人。

我很希望所有传说中的神祉都是存在的,有很多很多,将天上挤得水泄不通。然后,分一个神照顾我妈妈。

“那就照你说的吧,帮我、我妈跟我爸填入教资料,然后帮我妈做超渡。我想现在的抗拒都是自尊的关系,都很多余、无聊,我很希望你说的功德理论是成立的。”我说。

拜倒了。

下午妈发烧,我随便跟妈乱聊。

“妈,打勾勾。”我神秘地说:“勾完了再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要打勾勾这么神秘?”妈有些兴奋,伸出手。

勾勾。

“妈,其实晓薇早就怀孕了,而且偷偷生了。”我郑重地说。晓薇是我的准大嫂。

“乱讲。”妈不信。

“真的,其实kurumi就是哥跟晓薇生的,他们也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们才会先寄在阿和家,而不是送给阿和,最后晓薇还是会把kurumi拎回去自己养。”我皱起眉头。Kurumi是无缘进我们家门的那只拉不拉多。

“你都在乱讲,还骗我打勾勾,吼,你的脑袋都在装什么东西。”妈哭笑不得。

“真的,晓薇自己也很干,想说怎么会生出一只拉不拉多。”我很认真:“你这样说她会很伤心。”

“以后我不要再跟你打勾勾了啦!”妈乱笑。最后烧退了。

第四章 2004/12/04

下午毛要来彰化,可惜不能来看妈。保护隔离病房进进出出的,就失去了意义,我想用数位相机的录影功能,让毛说几句话跟妈隔两面墙打招呼。

昨天将一位网友捎来的信件列印给妈看,希望让妈得意一下。仅节录部份:

标题:报告,我是刀妈的粉丝

……每天在家里面对三个萝卜头,常有失控抓狂的时候。看了您的“妈,亲一下”之后,使我兴起“好妈妈当如是”的伟大抱负。希望自己能像刀妈,教养出像刀大家三兄弟一样,体贴,自信,团结,爱妈妈的儿女……请求刀大,多写一些刀妈教养方法的文章……想请问刀妈如何以大智慧面对婆媳问题等等。

妈很高兴,居然有了粉丝。而我则想到了妈去医院检查前三天,电视上马拉松式播放一则四胞胎母亲劳累猝死的新闻。

记得一年多年吧,也同样在电视上看到四胞胎姐弟一齐进幼稚园读书的热闹场面,当时领着唧唧喳喳喧闹不停的四个小毛头的母亲,对着镜头抱怨着一个人要管四个小鬼超累超吵,根本就很难找到好好睡觉的时间。最后终于心力交瘁,撒手人寰。

让我觉得很辛酸的,是记者访问坐在桌子旁四姊弟:“你们知道妈妈过世了吗?”时,四姊弟天真无邪地回答:“妈妈她昨天死掉了”、“妈妈咻飞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还在镜头前用手指比出死翘翘的手势。还不懂悲伤的小孩,不晓得多久后才会感受到仓皇无助的凄苦。

记者随即访问了幼稚园老师,她说曾劝过小孩妈妈不要用打骂的方式管教,可以试着轻声细语沟通,但那位妈妈说,不行,一次要管四个,如果一有放松,就会被得寸进尺,骑到头上去。那位爸爸寒着脸对记者说,她太太常常跟他抱怨,说真的好累好累,几年来没睡过一天好觉,很怕有一天倒下去就起不来,现在终于发生,他会好好负起教养孩子的责任。

当时哥跟我在台北,看着这新闻。

“妈也是,这几年一个好觉都没睡过。”我感叹。

为了照顾爸,妈在半夜还会被唤起,睡眼惺忪地揉捏爸的痛脚、拍击爸的酸背。

日子久了,妈的手疲倦到受了伤,还不敢跟爸明说,只说自己的手是因为太用力转瓦斯桶开关而扭到。

中午在店里趴着、或缩在调剂台后睡觉,一有常客来找妈(常客比例超高),爸就将妈唤醒,坦白说并不怜香惜玉。打烊后洗完澡,妈很困倦了,爸只要开口,妈还是煮一些稀饭、热一些菜伺候。妈的工作量是家里每个人的好几倍,珍贵的睡眠一直被中断,造成妈今日的最大愿望竟是好好睡几个觉。

当一个好妈妈已经很不容易,要兼任好太太跟好媳妇,就更加困难。

那就别那么困难吧。

但时光若能倒转,我情愿妈多跟爸的不体贴吵架,看看要摔什么东西都好;多叫几分外食;甚至多离家出走几天,让奶奶早点下厨吃吃自己做的东西。

妈没什么很特别的教养方式,打起人来也不怎么痛,就是一昧地付出。付出到让我们兄弟都觉得很心疼的地步。

曾经在研二时、从彰化通往台北的火车上,因为要准备几天后的课堂报告,我一边查字典一边啃着膝上的英文原文书。我的专注吸引到邻座一位莫约二十八岁女子的注意。女子越挨越近,让我开始心神不宁,以为她也对我念的东西感兴趣,于是还刻意将书挪过去一些,让她一起读。

半小时后,女子主动搭讪我,她问我怎么都看得懂这么厚的英文书。我很讶异:“你不是也看得懂?我还刻意分你看哩。”

她摇摇头,说:“怎磨可能看得懂,我国中就对英文死心了。”

她继续说道,她的工作是帮地下钱庄在路边发名片、传单,她在发传单的过程中感受到这世界的某种悬殊。她看见宾士车,心中就会想,啊!何必发传单给他呢,他一定不需要借钱。看见菜市场深处,努力为生活钻营的小人物在窄小的空间、昏黄的灯泡下,她又很感叹,为什么这些人辛苦了一整年,所赚的钱也许不如开宾士的人一个小时的所得?她又不忍将地下钱庄的传单递上。

看见我啃着原文书,她很有感触。觉得生命中是否错过了什么,不能成为某个知识阶级的一份子似的遗憾。

“你们家会不会很有钱?”她问。

我不知道她所期待听到的答案是哪一个,但我只有一个解释。

“刚刚好相反。”我说:“我们家欠了一屁股。”

“可是你怎么都看得懂英文?”她好奇。

我省下“其实看懂英文的人满街都是,念到研究生还看不懂英文不如去死一死”这样的空包弹解答。

“我妈对于教育费用,从来就没省过,因为私校盯得严,我们三个兄弟全部都念私立学校,妈还低声下气跟许多亲戚周转了好几次,上了大学,三兄弟继续用就学贷款一路念上去;妈从不逼我们赶快就业。其实很多妈妈都一样,希望下一代比他们那一代过得要更好,吃的苦也少。”我说。

但当时我忘记说一件“除了辛苦砸钱”外,妈整整辛苦七年的特早起。

因为我国一跟国二都乱念一通,成绩超烂,升上国三那年我只好卯起来冲刺,每天都念到半夜才睡。妈开始注意我作息不正常,于是强迫我十二点以前就要上床。

“你快点睡,妈明天早上五点叫你起床。”妈押着我,将我丢到床上。

五点一到,妈就会摇摇晃晃,睡眼惺忪拍醒我。

“田田,五点了,起来念书。”妈含糊地说。

“吼,再给我十分钟,拜托~”我求饶,兀自昏迷不醒。

尤其在冬天的早晨,硬要爬出缩成一团的被窝,是很残忍的酷刑。

“十分钟喔。”妈坐在床缘,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倒数。

十分钟后,妈强行把我挖起来,并占据我的床继续睡回笼觉,我则去洗脸刷牙,坐在床边的书桌上做练习题、背诵课文。

后来哥哥跟弟弟也变成妈妈在五点时拍醒的对象。我一直到离家读大学住校,妈叫了我整整四年,弟弟当时才升高二,在离开彰化念师大前,又让妈叫了两年。不知让妈白多少头发。

一晃,妈六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清晨五点辛苦爬起,叫儿子念书。

妈总误解儿子成绩好是儿子的脑袋灵光、努力读书,却忘记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自己爬起床。

但时光无法倒流,所以我很内疚。

我一直觉得内疚是反省的必要情绪。

“幸好我书念得好,让妈的凌晨早起有了回馈”这样的自我安慰想法其实是推诿,非常恶魔。

如果连内疚的罪都背不起,怎么谈后悔?怎么说真正的感激?

写着写着,就偏离了主题。

但未来有很多日子可以拉回妈教养我们兄弟的身影。很想再接着写写内疚的部份。

妈住院前两天,我回到家。那时妈手中只有血液成份的检验报告(白血球过多、红血球与血小板过少),还没到大医院抽骨髓验证是否癌症,每个人都在祈祷妈是严重贫血。

那一晚,家里内部在讨论妈为什么会突然晕眩、病倒,爸爸跟奶奶都说,是因为住在桃园的外婆罹患胰脏癌,妈两地奔波照顾才会累倒。我终于忍不住,私下跟爸与奶奶纠正这种荒谬绝伦的去内疚化论述。

我说,妈百分之百是积劳成疾,是长期以来大家都太倚赖妈……欺负妈的恶果。

奶奶一直很压抑自责地说:“她早就在劝妈,不要这么累,不要这样一直宠爸”,但她始终无法没有替妈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理解过为什么妈有时候忙到没时间一边顾店、一边煮饭。

都到了这种地步,大家还是尽力不内疚,将病的原因推到妈照顾外婆的奔波上,让我几乎要爆发。非常愤怒。

这几天大家都很累。妈平日的工作分给所有的人,大家还是忙不过来,或做得很差,又何忍妈去楼上上个厕所,不到一分钟就被叫下来应付只是来买一瓶米酒的客人?

几个月前家里药局被健保局开了张罚单,理由是“非由药师亲自受理健保处方签”,一口气被罚了十几万,现在妈在保护隔离病房吊着点滴、发着烧,才总算轮到爸完全处理药局的大小事务。妈病了,爸常在亲朋好友面前感叹“我老婆病了,最近我才去二十多年来都没踏进过的信用合作社处理事情,竟发现我什么手续都不知道怎么办……”这样的句型,去赞扬妈的能干。

我觉得很难过。很干。

非常的干。

妈说着梦话醒来,睁眼就跟我讨冰淇淋吃。

“妈,我刚刚出去买早餐回来时,从护理站听到很恐怖的事。”

“什么恐怖的事?”

“圣诞节快到了,医院的教会啊,就请来一个简单的马戏团为病童表演节目,可是一大早排练,魔术师养的老虎就不见了……现在在医院里偷偷躲起来,大家都找不到。”

“哎呀,那个是人装的老虎啦!”

“是真的!刚刚我还听到护士在点名,说有好几个小朋友都不见了。说不定等一下就跑到隔离病房啦!”

“听你在乱讲。”

“是真的!我很怕我等一下去买冰淇淋回来,没看到你,却看见一头老虎躺在床上,肚子鼓得超大就糟糕。”

“那你就要担心没有妈妈。”

“放心啦,我会用剪刀切开老虎的肚子,把你救出来。”

然后妈继续睡,我打电话问毛搭上火车了没。

“毛,跟你说,很恐怖!”

“啥啊?”

“就因为圣诞节啊,医院请来一个简单的马戏团,今天早上那只老虎居然走失了,在医院跑来跑去,然后……”

“吼!你不要说无聊的话啦!”毛挂掉电话。

果然不愧是毛。

她常常说,认识我不深的人总觉得我超幽默(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我拐到的),实际上相处久了,才会发现我根本就是个超级白痴的无聊男子。

我等一下就要出去买冰淇淋啦。

第四章 2004/12/05

妈今天生日。

但一早奶奶就赶紧将我叫醒,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带puma去看医生,我大惊,问为什么,奶奶说puma看起来怪怪的。

我冲下楼,弟弟抱着puma坐在椅子上。

“刚刚puma倒在地上抽搐,还发出哎哎哎的叫声。”弟弟说。

Puma两脚发软,无法好好坐着,也几乎不能走路,不吃东西不喝水,舌头发白干裂。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紧张的心情消失,替之以无可奈何的寂寞。

接手抱过puma,他小小的身体几乎不剩半点力气,软趴趴的一团带毛的肉。

“puma,你要回去了么?”我心疼地说,但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不要在那边黑白讲啦!”奶奶皱眉。

Puma在我国三的时候走进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经十三个年头。牙齿掉光光只好让舌头整天都露出半截,胡子灰白,黄毛稀疏,不能快跑,爬不上楼梯,跳不下床,眼睛还有些白内障。一条标准的老狗。

Puma看着我,有气无力地缩起身体。

我的手指放在puma的胸口探测,他的心跳时而飞快,时而缓慢。我将鼻子靠向他的嘴,他却没有伸出舌头舔我。Puma看起来很虚弱。

“puma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抢戏,明明就不是你登场的时候。”我抱着他,感觉他随时都会闭上眼睛、一觉不醒。

如果妈没生病,当时的我一定会哭出来。

但我很压抑激动的那部份,选择了接受。

我曾经带过puma给兽医看过感冒、看过尿道结石,两次放在冰冷的金属板上,两次puma都吓得全身颤抖。那副模样我至今无法忘怀,可能的话,我不愿抱孱弱的他去兽医那里,听一些我觉得很痛苦难熬的话。

有人说,一条狗一辈子只会认一个人当主人。很荣幸,puma选择了最爱他的我。

我一直都很害怕puma会在我在新竹念大学时、台中读硕士班时、在台北写作时、甚或未来当兵时过世。我一直很希望他能在我的怀里阖上最后一次眼睛,也认为他也是如此想法。

如果puma选择在此时与我道别,不也是契合我们彼此的愿望?

十三年,也许够了。虽然我会好伤心。

今天多灾多难。哥从医院回来换爸去陪妈,哥说妈昨晚发烧到38.7度,而对面床的吴妈妈发烧到39点多度,发烧到眼睛快要看不见,也开始吐,让妈很害怕。而负责照顾吴妈妈的吴先生似乎感冒了!天,真糟糕,那可是保护隔离病房啊,万一传染给病人就惨了。希望大家的烧都快退,专注在跟癌症的PK上。

下午送毛坐统联回板桥后,我们三兄弟又跑去附近的观音亭拜拜,祈求菩萨作主化解妈与冤亲债主的恩怨,并掷茭问卜。

回家后,哥提醒我,认为puma说不定是营养不良才会没有力气,而不是大限已到,哥说奶奶都乱喂puma吃东西,喂什么发糕、馒头的、放着一碗久没动过的蒙尘狗饲料,营养超不均衡,他看了就有气。

我想想,的确有可能。想起了大二那年puma重感冒濒死的模样。

那时候我闻讯赶搭夜车回家,一进门,看见妈正拿着注满牛奶的针筒插进puma的嘴角,强灌些营养,但puma一看到我回家,立刻狂吐奶,跌跌撞撞向我走来,我含泪抱起兴奋却虚弱的puma,妈说,真难得,puma什么都吃不下也不动,看见我却转了性。

那天晚上我在puma旁睡觉,但睡得极不安稳,只要puma太久没动,我就会探头过去,观察puma有没有忘记呼吸,深怕一不小心,就错过puma过世的悲伤瞬间。

隔天,我就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治疗puma。我在热白饭里浇上肉汤,再倒入大量的肉松,放进自己嘴里大嚼成泥后,再放在手心让puma舔吃。Puma赏脸,只要我喂的,他就会尝试吃几口,食欲一开,之后就越来越有力气嚼东西。

两天后,puma因感冒流失的体力渐渐回复。

又多陪了我好些年。

晚上我去夜市买了个猪肉铁板烧便当回来,还多加了个蛋黄不熟的荷包蛋。我将超香的猪肉片与肉汤混进饭里,挤破蛋黄,搅一搅,然后按例吃进嘴里咀嚼成泥,再放在掌心。

Puma嗅了嗅,滚爬到角落,不吃。

我用手指沾了点涂在他的嘴边,puma才勉强吃了一口。吃了一口,精神就来了。

“哈,很好吃吧,再多活两年,凑个整数陪二哥十五年,我们再说再见。”我很开心,看着puma慢慢吃着掌心上的口水猪肉蛋黄饭团。

总共吃了三团,puma才懒趴趴地躺下休息。

我很感叹,妈在家的时候,puma吃的可好。

说过了,妈会很自然地喜欢上我们兄弟喜欢的东西。

每次妈买蒸饺回来,都会将皮剥开,将里头的馅夹给puma吃。每次妈炒面,都会将里面的瘦肉或虾仁仔细挑出来给puma吃。每次都这样,搞得我大怒,只好命令妈puma由我喂就好,妈你给我乖乖吃自己的就行了,不然妈从头到尾都在吃面皮。Puma生病了,妈会认真灌药,灌到最后puma只对妈一个人服气,除了妈亲自动手谁也别想叫puma乖乖躺好把嘴巴打开。家里也只有妈跟我会帮puma抓跳蚤。妈也是家里第一个放弃叫我不要抱puma睡觉的人。

昨天将缘份不深的kurumi从阿和家接出,送去我哥女友家寄养,而阿和刚刚打电话过来,约哪天让我请客庆功,约完了日子,阿和突然有感而发,说打完球回家,没见到kurumi真寂寞。

“养只狗吧,跟狗相处可以让一个人的心变柔软。”我说:“说不定还可以交到很好的女朋友。”

这是真的。

能带给一只狗幸福的人,一定也很幸福。

看见puma又开始用眼神祈求我带他出去撇条的样子,看见puma又在乱抓地板的样子,我忍不住想,今天上午puma在地上抽搐哀号的声音翻译起来,应该是:

“我~快~饿~死~啦!”

第四章 2004/12/07

今天还是很担心puma,puma复原的进度停滞了,甚至开始衰退。

puma又开始无精打采,懒得去动罐头肉块,我得用手抓碎,弄得糊糊的放在掌心,puma才会试着舔舔看。然后下颚明显失去力气,puma必须靠摇晃脑袋将肉稳在嘴巴里,吃了十几分钟,许多碎肉块沾了一地。

我想起了哥说的,有时候人养的狗狗会替主人应劫,这样的乡野传说。

puma跟妈很要好,我们三兄弟几乎都不在家,都是puma这个狗儿子在跟妈相处,若puma立志替妈应劫,坦白说我会既感动又高兴,不忍心阻止。

但有没有这回事,还是个谜啊!

前天晚上轮我睡家里,我抱着puma,他全身软得不像话,虚弱地趴在我怀中,一起躲在羊毛被里许久。这很奇怪,puma通常没耐性让我抱这么久,他习惯窝在一旁,而非让我瞎黏着,全身都是毛的他会热到抓狂。puma大概让我抱了十分多钟,很不寻常。

紧闭着眼睛,puma的呼吸非常急促,气一直从干燥的鼻孔喷啊喷的,此刻我又进入相当平静的状态。

我摸着puma,认真又感伤地说:“puma啊,如果你觉得真的很累了,那就死掉吧,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跟菩萨说,说你要投胎当二哥哥的儿子,知道么?二哥哥叫柯景腾,如果你不会说,二哥哥也会跟菩萨讲……”我口无遮拦地说着。

就这么断断续续,又熬了一个晚上。puma换了很多姿势,就是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又轮到我去医院陪妈。

在来医院之前,我跑去买了几个给狗宝宝吃的特制罐头,想说puma没了牙齿,没有愿意徒手碾碎肉块的我,让他吃些事先碾碎的肉块比较好。

但打开了的罐头放在地上,puma去连嗅一下都不肯,身体一直坐或躺,起来走几步路都意兴阑珊。眼睛骨溜骨溜地看着我。

我捏了点碎肉在手指上,又沾又骗的,puma才勉强吃了点。

唉,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去医院?

郑重地交代奶奶要多费点心神去喂puma,不要以为肉放在地上puma不去吃就是肚子不饿、要想办法捏在手上诱引等等。

但我心底知道,这些提醒都是多余的,毕竟我的手跟别人的手,对puma来说当然不一样。

在妈面前,我藏不住秘密,忧心忡忡跟妈说了puma好像没有好起来,又快死掉了。

“应该快点喂puma肝药加风速克达(一种感冒药水),以前puma怪怪的,我就是这样子喂他。”妈躺在并床上,打手机给哥,交代他务必这么喂puma。

我趴在病床旁的栏杆上,希望妈是对的。

哥上了台北找论文指导教授,弟弟也跟着上去。

再度只剩下我。

第四章 2004/12/08

早上,在输血小板之前,发生了一件让我超级内疚的事。

护士定期帮妈抽血检查血液成份的比例,针抽出后,护士要我帮忙压住伤口,我依言做了,却不够大力。结果十分钟后,妈被抽血的手臂处瘀青肿胀了一大块,我简直傻眼。

“那个是因为血小板不够啦,所以血管比平常还要容易破裂,以后要压大力一点。”护士解释,妈也说了我几句。我有够想撞墙。

而妈开始触目惊心的咳血。

同样是因为血小板严重不足的关系,不管是喉咙黏膜或是肺部的微血管,都很容易因为剧烈的咳嗽受损,加上空调的空气有些干冷,黏膜比平常更容易干。

妈将一张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包住咳血,一边看着我们兄弟记录的温度表,研究自己发烧的周期与规律,并开始指挥我跟护士讨退烧药。

“我很不想再发烧了。”妈说,解释自己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发烧,而温度计也的确显示妈的体温正缓步爬升中。

我的心一直揪着。

为了平复对妈咳嗽的不安,我又开始抄写心经。

护士终让妈吃了退烧药。妈开始盗汗,我拿毛巾帮忙擦着妈浸湿的背。

我又说起了puma,我很担心他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掉。

“说不定puma是看我都不在家,知道我生病了喔,所以他才跟着生病。唉,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都马跟他说话……”妈说,似乎有点安慰puma的心有灵犀。

妈正在发烧与温烫中徘徊,左手注射抗霉菌的药,右手输着血浆。

而很好玩的十二包血小板,刚刚才注射完毕。

“一定是这样啊,所以妈,你把眼睛闭起来。”我说。

妈听话,把眼睛闭起。

“妈,你现在开始从彰基回家,然后去看一下puma。”我说。

妈点点头,半皱起眉头。

我可以感觉到妈脑中的影像正如电影胶卷抽放着。

“我现在走到彰基楼下了,我要骑脚踏车回去了喔。”妈说,眼睛依旧闭着。

“好啊。”我欣然。

“我看到puma了,唉,我要跟他说什么?”妈睁开眼睛,问我。

“就说puma你赶快好起来啦,要努力吃东西。”我说。

妈又闭上眼睛,嘴巴喃喃有辞一番。

“说完了,我要回彰基了。”妈说,像是松了一口气。

“嗯,快回来。”我同意。

“好累,骑这么久,好喘。”许久,妈又睁开眼睛。

“嗯,puma一定会好起来。”我点点头,很感动。

然后妈继续睡,我则一边抄写心经一边监视血浆的注射进度。

好不容易血浆打完,妈醒了,烧也退了,护士注射的止咳的药水也生效,妈不再那么大力地咳嗽。

妈坐起来,在床上写一些身体状况的记录。真容易就认真起来。

我很睏,精神非常涣散的我竟然什么小说都没办法进行。我决定好好睡一个小时。

铺好了床,设定好手机的闹铃,我为即将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跃。

“妈,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说,翻过身子,抱着棉被。

“好啊,你可以骑我放在彰基楼下的脚踏车。”妈说,推推眼镜。

我心头一震。

妈啊,你简直是小说对白之神啊。

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来,该有多好……

第五章 2004/12/10

我很喜欢在病床旁摸妈的手,轻轻触弄点滴管旁的几条青色静脉,压着,滑着,逐一拉拉手指。然后握住。

细心照顾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温柔。

尽管如此,通过妈妈生病这件事让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很残酷。

为了避免感染,不管做什么后都要勤洗手。

进出隔离病房要用红色的刺鼻消毒水彻底洗净,上厕所后跟吃饭后也要用洗手乳搓拭,还要提醒妈跟着做。洗到手都变富贵手,碰着了衣服都会扎啊扎的,要用乳液润滑,当然也得帮妈做。

妈的鼻孔里有个很难愈合的伤口。在用棉花棒沾药膏涂抹伤口前,妈提醒我要用生理食盐水洗净棉花棒,再沾上薄薄的药膏,涂的时候屏气凝神,生怕弄痛了妈。

怕饮水机里的水不干净,哥坚持妈只能喝罐装的矿泉水,还指定牌子。

而吸吮矿泉水用的吸管还必须是7-11那种用纸封包好了的,比较不沾灰尘。照规矩,一罐矿泉水搭配一支吸管,水喝完了就一起丢,决不恋栈。所以每次去便利商店,我都要像小偷一样多抽两根吸管备着。

但矿泉水没有人在卖热的,所以该死的热水问题到此刻还没妥善解决。

哥很龟毛,就算要将矿泉水倒进医院附在每张隔离病床旁的热水壶,我哥也怀疑热水壶可能不干净,即使我洗了两次。但这样搞下去,妈永远都没有热水喝,只能靠我去跪护士让我用微波炉热7-11的黑糖姜茶跟巧克力牛奶给妈暖身。

于是哥今天晚上去买新的、小一点的热水壶。

喝水之前要逗妈喝安素(一种病人专用的营养补给液)补充蛋白质跟热量,而喝安素后也要逗妈喝水漱口,将残余在口中的味道冲掉。喝了这么多,又因为不断注射药剂、又常喝水的关系,妈的体液颇丰,当然更要鼓励妈多跑厕所。

短短的距离可是妈珍贵的运动,多尿些,看看能不能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排出体外。

每次上厕所时要将病床旁的栏杆压下,一手扶着妈的背,一手拉着妈的右手起床,然后弯身将拖鞋摆好,眼睛盯着妈下床,手一边将点滴袋从钩子上取下。然后一手扶着点滴,一手用内劲黏着妈,慢慢走到厕所。

到了厕所,先将点滴挂在马桶旁的钩子上,用卫生纸将马桶坐垫擦干净,然后观察妈的状况,随时准备递上卫生纸。为了方便(好吧,其实我是懒惰王),我将如厕时间调整得跟妈一样,妈起身洗手时,我就跟在后头尿,一次解决。当然,还得洗手又洗手。

妈吃完东西后要倒点含酒精的免洗手液在妈手上搓搓。比较贵的维他命凡士林要涂在妈的嘴唇,比较便宜的凡士林要涂妈的脚。但我还是常被妈提醒才想起该这么做。

每天为妈准备的三餐内容,才是挑战。

妈的胃口因为这阵子都躺在床上缺乏活动变差(或许施打的药剂也有副作用的关系吧),但医院附近的店家所卖的东西变化有限,不外乎炒饭炒面便当菜,要将妈喂得饱饱的,就得眼睛睁大点,观察妈吃什么东西剩得较少,下次还可以再买。记忆力也得好点,记住妈曾说过她想吃什么,今天买不到或店没开,就下次再去买。

曾经买过妈嫌太辣的咖哩饭,失败。没关系,立刻跑下去买牛肉铁板饭弥补,可惜妈为了找出、过滤可疑的过敏源不吃牛肉,而再度失败。至于妈只吃一点点或没吃的东西(或应该归类为买错),自然就变成我的下一餐。<dfn>?99lib?</dfn>

有些东西热热的吃才对味。为了保持珍贵的热度,一定要最后才买鲈鱼汤或茶碗蒸,然后用拉肚子跑厕所的速度冲上医院七楼。前天在夜市买了一个割包,揣在羽毛衣怀中再飙车到医院,丢给顾妈的哥。

“快问妈她吃不吃割包!如果不吃的话我立刻再下去买!”我喘气。

“干。”哥看着手中刚接过的割包,不能理解。

保护隔离病房的玻璃门在我们之间关上。

五分钟后,哥打电话给我,我正在医院下悠闲地发动机车,准备回家。

“干,你忘记买冰箱要放的饮料了!”哥说。

嗯,只好再走一趟了。

柳丁汁也是一样。

医生说因为某药剂的副作用是流失钾离子,补充的方法除了在葡萄糖液点滴中加入黄黄的钾离子外,就是多喝新鲜的柳丁汁。

但7-11的每日C柳丁汁味道太重或多少有点苦味,路边摊贩的现榨柳丁汁又肯定不够干净,所以哥跟弟坚持必须在家里处决柳丁再送去医院给妈喝。

今天晚上轮到弟顾妈,他也很龟毛,规定我非得用一把只能杀柳丁的刀宰柳丁,去买一块新的、从此只能用来切“给妈妈牌”柳丁的砧板,然后再去买一块特殊的棕色小黄瓜布,专擦今后喝完柳丁的塑胶杯子。

大家都卯起来龟毛!

但我想我们家所有人不是突然罹患猛爆性的洁癖,而是想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去保护妈。

人家说久病无孝子,似乎再温柔的呵护都有极限。

前几天我一直觉得同病房的吴先生对太太很温柔,相处的两个星期以来,吴太太都是他一个人独立照料,三个儿子三个媳妇都没见过半次,但每次吴先生买餐点达阵的速度都比我快,太太发烧时会急着向我们这边借耳温枪。勤快又辛苦。也曾看过吴先生细心地捧着太太的脚,一言不发地帮剪着脚指甲,那个画面令我异常感触,因为不曾看过爸对妈做出类似的体贴。

但哥说,他也曾看过吴太太偶而跑厕所的频率高些时,正在睡觉的吴先生会突然暴躁地埋怨:“什么又有尿?我看你是膀胱无力!”我想这会害吴太太憋尿。

没有极限的温柔不是不能期待,毕竟在妈的身上,一直都散发着这样的无尽付出。例子太多太多,过几天我想来写个这辈子影响我个性最深的十大事件之首。

我并不期待“久病出孝子”这样的自许,因为我对“久病”这两字很畏惧,意味妈要受很长的痛苦。

但陪伴是一种不计代价的真心与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

因为不管我闭上几次眼睛,自称地上想像力最强生物的我,也浮现不出妈离弃我而去的画面。

第五章 2004/12/11

据说,没有发烧的情况满五天,就可以拿到出院的门票。

昨天吴先生夫妇搬出保护隔离病房时,我们都很羡慕,不是因为可以出院,而是妈每天至少发烧一次,代表妈的抵抗力还没准备好,有待培养。

昨天的血液报告出炉,妈的血红素数值是九,血小板是两万,白血球帐面数字是七百,但可以用的白血球只有三百左右,其余的白血球都是畸形化的怪物,都是废柴。

“真正可以用的白血球至少要到两千,才能出院。”哥说。为各位复习一下,正常人的白血球单位数量是一万。

但吴先生离房的态度,留给我们一沱很差劲的印象。

那时是哥在病房。哥说,吴先生开始搬东西时,居然已经换上外出时的鞋子在隔离病房里踩来踩去,隔离衣不爽穿、口罩也不屌戴,一旁冷眼的哥整个怒起,连护士也看不过去,出声斥责吴先生太自私,吴先生这才收敛。

对了,说到这个护士,对我妈真的很好。

她叫王金玉,跟妈很有得聊,眼睛细细的,讲话很简洁俐落,听过几次就可以在脑海里轻易重复播放,金玉姐其他的五官就蒙在口罩里看不见了。

金玉姐有两个小鬼头,也是个妈妈,或许是看多了我们兄弟轮流陪妈吧,她会很在意妈的情绪跟病况,这点让我们很窝心。

也因为妈曾是护理人员,金玉姐会跟妈解说每个治疗步骤背后的原因。如果我妈的点滴里的加药打完了,金玉姐一时忙不过来,我帮她关掉点滴,金玉姐会跟我说谢谢。

“你会让你的女儿当护士吗?”妈问,是个超猛的装熟魔人。

“不会。”金玉姐有些错愕,随即很笃定地说:“当老师比较好。当护士每天要轮三班,很累。”

是啊,当护士很累。在旁边就可以轻易观察得出来。

金玉姐说,很多学护理的学妹都没有真的在医院里待下来,因为太累,压力很大,有些小护士甚至在试用期就受不了跑掉,或是连违约也不管了,就是一口气要逃。如果去私人诊所,又不见得比较轻松,在名医身边超累,在庸医身边又可能得打杂、带小孩。

从护士很熟练的动作中,我觉得当护士很强,不愧是有勇气留下来的人。

很强的人必然是少的,不然“很强”的定义就失却了意义。

照顾妈的护士,几乎都很好,有的很会嘻嘻哈哈,有的超可爱,共同点就是很强。有的护士一开始看起来比较冷漠,但最后还是会被妈跟哥的乱聊给攻陷。

我与护士之间的互动就逊多了,除了跟妈乱讲话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捧着ibook在写各式各样的小说,写陪伴记录与回忆,有护士问起我在冲虾小时,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说我在写小说……如果妈不拿出她夹在枕头底下、那张百万小说奖颁奖的照片的话。

在哥的建议下,我腼腆地送了一本“等一个人咖啡”给金玉姐。她好像不会看,不过还是跟我说谢谢。

等到“爱情,两好三坏”出版时我想多送几本给护士,将来这本陪伴文学自然也在赠书行列之中。至于“楼下的房客”,我看……我看就算了吧!

“妈,我跟你说,姑讨跟老曹终于在一起了!”我趴在病床栏杆上。

姑讨跟老曹都是我从国中就很要好的老朋友,妈也熟,毕竟常听我说这群十几年朋友的蠢事。

姑讨跟老曹虽然曾追过女孩子,但都被发好人牌,所以都没交往过女朋友。

“在一起?”妈狐疑。

“对啊,他们宣布他们开始交往了,很色,不过没办法。”我感叹。

“听你乱讲,等彰基那只老虎抓到了再说。”妈不予理会,继续发她的呆。

“真的,你没注意到他们都没交过女朋友么?”我正经八百。

“……”妈皱眉,开始思索。

我唬烂有一个原则一个特色。

原则是,事前绝对不打草稿,且战且走,这样才有戏弄的意味,而不是居心叵测的刻意欺瞒。一边进行中一边“激荡对方无穷的想像力”,是我的拿手好戏。

特色是,随时补充真实的共同记忆,增加附带的胡说八道的可信价值。就算是天马行空绝不会引人相信的事,我也会当作一个故事把它好整以暇地圆完。

而唬烂的胜负,现在才要开始。

“我想想,这样也好,姑讨跟吴奇烨跟杨泽于跟老曹之间的四角恋爱,终于有了定案。”我感叹。

吴奇烨跟杨泽于也是我的国中老同学,不用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啊?他们也是同性恋?”妈震惊。

“对啊,后来吴奇烨交了一个日本的女朋友,退出了四角关系,不过那个女友其实是掩人耳目的空包弹,骗人的。我是替他们觉得很累,这下子杨泽于失恋了,看着姑讨跟老曹在一起的样子,他应该是超痛苦。”我说。

妈一脸不信。

“我不相信。”妈说。

“是真的,爸不是有跟你说,那个姑讨他爸昨天不是我们家找爸?”我脑子疾驰。

“好像有听爸说过。”妈说,开始跟上我的想像。

“他爸表面上是来问爸我得可米小说奖的事,但其实他是来求我劝劝姑讨,叫他跟老曹分手,试着跟女生交往看看。”我说,合情合理吧。

“真的喔?”妈一震。

动摇了。

“姑讨他爸是还好啦,他妈就哭惨了。他妈现在超赌烂老曹的,如果你在家,她一定会跑来跟你骂老曹。”我说。

姑讨他妈跟我妈也认识,我们都住在同一条单行道的街上,门牌仅仅差了七十号。

“幸好姑讨住在台中,不然一定被他妈烦死。”我一摊手。

“姑讨住台中?”妈回想。

“对啊,他在台中的中华电信工作啊,当然住台中。”我说,这也是真的,不过不是重点。

唬烂的奥义,就是不能光在重点上打转,要狂说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见得立刻想起来的废话,不着边际也没关系,别急着用太多的逻辑圆谎将唬烂填得饱满扎实些。太刻意反而会弄巧成拙。

“哎,怎么会这样……他妈现在一定很担心。”妈开始担忧。

“不用这样啦,现在男生爱男生也不奇怪啊,很正常啦,我们这个世代早就觉得没什么了,我们这群朋友都马很祝福他们。”我笑道。

“我替他妈伤心啦。”妈叹气。

“礼拜五晚上我不是要跟大哥换班,去跟阿和他们吃饭?”我提起。

“对啊,你不是要请客?”妈说。

扛了一百万,不请一下多年好友说不过去。

“那个是表面上,其实姑讨跟老曹是想趁大家一起吃饭,宣布他们正式在一起。”我说:“我还打算起哄叫他们当众接吻咧!”

“不要这样啦,你就静静在旁边看就好,不要起什么哄。”妈叮咛,捏着我的耳朵。

是的,遵命。

礼拜五晚上,我在请客时将这临时起意的kuso骗局说一遍,大家都笑翻了。

正好老曹多叫了一堆酒喝不完,白花我的钱。我说:“干,你给我去跟姑讨合照一张相,我就原谅你乱叫。”

于是,老曹跟姑讨义气赞助了一张笑得很奇怪的合照……

第五章 2004/12/16

隔了好多天才做记录,因为很多事一下子都走了调,我也因为接单手机简讯小说,必须在月底前写出很有趣的短文。

先说说好一条老狗puma。

puma在妈妈神奇的配方下初显活力,后来又在内疚的奶奶刻意照料下,完全回复“严重营养不良”前的顽皮模样。

奶奶不敢再用绳子硬拖puma去尿尿,改成用抱的,然后又蹲在地上将puma不屑一顾的饲料磨成粉,掺在我买的狗宝宝罐头里引诱,puma嗅了嗅居然全都吃光光。能够吃光光,puma基本上就没问题了。这成就让奶奶炫耀了好几天。

在我将puma的惨状贴在网路上后,许多网友纷纷献策,我都逐一细读,心中很感动。大家爱屋及乌,都很善良。其中有网友强烈建议我一定要带puma去看医生,甚至用指责语气说我这个当主人的太自以为是、没将狗的生命当一回事,或是误以为我已经决定施法让puma去顶妈的命(太玄妙的指控啦!),我也没办法生气,许多事只是欠了些解释。

这解释,还得牵绕回妈的身上。

与Puma相处的这十三年来,puma一共四次面临生死交关。

第一次,忘了puma几岁,当时家里店面还没重新装潢,puma得了重感冒,整天无精打采、打喷嚏流鼻水。妈首次创造那感冒药水加肝药的霹雳处方,用针筒强灌puma,救回他的小命。当时我才高中,就红着眼胡乱跪在菩萨面前要过十年命给puma,还被哥骂。不过这不算什么感人的奉献,毕竟我立志要活100岁,单单扣掉十年可说不上诚意。

第二次,就是我前面提过puma重感冒全身无力、灌牛奶还反吐出来。那次有去看宠物医生,但医生只是叫puma多休息,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嚼碎饭肉喂puma了。

第三次,堪称是最严重的一次。puma居然无法好好排尿,只能用“渗”的。

每次牵puma出去逛逛,他无法好好抬腿,就算努力尿了也只是滴个几滴,但我知道他明明就没有排泄完毕,只是力有未逮,因为他开始在家里到处无预警地乱尿尿,根本阻止不了。若要耐心等待puma在外头尿完,puma本身却没这个体力,有时连抬脚都省了,跟母狗没两样。

很糟糕。

而puma也越来越坐立难安,体力大幅衰退。但我还是照样抱puma去楼上睡觉,纵使他老是尿在我床上,甚至还喷在枕头上,然后一脸“啊,谁叫我老了,整只都坏掉了”,害我只有内疚跟想哭。

起初我无法容忍床单都是尿渍,毕竟床单都是妈在洗,会让妈很干,我也会被骂。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他又会凄惨哀号,不断用仅剩的力气前扑,想构上我的床。

于是我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因为puma会彻夜不定时渗尿,所以我时醒时睡,一发现哪里湿掉,我就拿一叠卫生纸盖住吸收水份,然后继续睡,第二天再将一大堆黄黄的卫生纸拿去厕所马桶冲掉,免得被妈发现我的床其实已经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骗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睡觉都闻着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这样,尿味越重,他就越觉得可以尿在这里,于是puma尿的不亦乐乎。就这样,大概有两星期我都过着很紧张、怕被妈发现床上到处都是尿渍的日子,所以中午醒来,棉被都是打开将床盖好,而不是折叠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世界奇妙物语。

当时puma已经十一岁,老态龙钟,只剩下一颗黄黄的臼齿,渗尿渗得这么悲惨,当然有送去给兽医看。

puma全身疯狂发抖坐在冰冷的铁板上,尿又开始渗出。

“几岁了?”兽医皱眉。

“十一岁了。”我很替puma紧张。

“是尿道结石。”兽医猜测,要我抱puma去照张X光再拿给他判断。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头发灰白的兽医命中。

兽医说,结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无法用最简单的器具掏出,只能走上动手术一途。

“这个要动手术,不过我这里没办法做,要去中兴大学的兽医系去排,那里才有比较好的气体麻醉。”兽医建议,接着解释一些手术设备的阙如问题。

“动手术……是怎样?”我竭力冷静,努力安抚剧烈颤动的puma。

我忘了兽医当时怎么跟我上课的,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这么高龄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术成功,他也会因为麻醉的关系而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怎么会醒不过来?”我几乎是乱问一通。

“只能说他太老了,麻醉的剂量不见得准,就算准他也不见得醒得来,或是手术一半就死了。”兽医仔细解释。其实这兽医人很好,他很清楚我在超级害怕。

“不动手术的话会怎样?”我呼吸停止。

“会死掉啊。”兽医用最专业的自然口吻。

“一定会死掉吗?”我很慌,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两脚发冷的感觉。

“百分之百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兽医也很遗憾。

是啊,尿不出来,一定很痛苦。

所以一定要冒风险动手术,如果可以昏昏然的过世,也比憋尿爆炸而死还好。

于是我很伤心地回家,开始问当时在中兴大学念书的朋友要怎么去挂兽医系的诊。当然,也跟全家人说了puma可能会因此丧命,要大家接受puma要去中兴大学手术的风险与事实。

妈说,她来试试看。

就这样,妈将“人类吃的”、“清肾结石”的药磨成粉,加一点牛奶还是什么的,每天用针筒灌进puma的嘴缝,之间佐以那帖奇妙的综合药水加强puma的体力。妈说puma很乖,都没挣扎,仿佛知道我妈即将救他似的。

puma活了下来,现在的粉红色小鸟不只会用力射尿,还会抱着我的小腿射精。

与其说是药发生了作用,坦白说,在我心中,妈才是puma的仙丹。

从小在外头发烧生病,一回家遇上了妈的照顾,常常奇迹似快速复原,甚至有一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就康复的记录。视puma为子的妈,当然也温柔地将puma的痛痛带走,扭转了专业医生口中的生命危机。

说完了puma的部份,接着的是很令人扼腕的挫败。

前天妈的痰送去化验,看能否查出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结果十分荒谬,竟是肺结核。

是,就是法定传染病的那一个!

但妈可是在保护隔离病房,进去要穿隔离衣戴头罩戴口罩狂洗手换鞋子的那个保护隔离病房!在医院高度戒护的地点,让抵抗力最脆弱的白血病病人染上肺结核,会不会太令错愕、不解、捉狂、想大吼大叫!

医生说,妈妈是在住院前已经感染肺结核。

问题是,妈妈在住院前也依照手续照了胸腔X光,但医院并没有说什么。之后妈一直发烧又去照了一次胸腔X光跟超音波,医院也只是怀疑肺部有些许积水。然后,现在告诉我们“妈妈在住院之前就已经被结核菌进驻体内”……

我们几乎来不及愤怒,去质疑这是否是严重又荒谬的院内感染,只是一个劲丧气,连妈都罕见地露出很沮丧的表情。只能彼此安慰:“至少找到了每天发烧的病因,现在只要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在这么亟需医院照顾的时候,我们即使很干,但还是无奈地将妈从医院最严密的地方,送进医院最危险的地方,与肺结核病人共住的隔离病房。

当初癌症住的是正压房,气体只能从房间流出去、却不能从外界流入;现在肺结核住的是负压房,气体只能从外界进去、但不会从里头流出来。

我们与妈接触的人这几天都依法令去卫生所照X光检查,目前据说没事,幸好。不然可以照顾妈的人力就会短少,我想都不敢想。

于是,就这么大包小包从七楼搬到九楼。

首先,口罩升了一百个等级,从薄薄浅绿色的医护口罩,一跃成了自费的N95口罩,一个75块,两天需换一次。

再者,还是一样用脚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门,但多了一道塑钢门,必须要转开喇叭锁,再配合另一手压转橘色的钮才能进房。

进房后,是一连串的噩梦。

隔壁床也是个肺结核病人,生病住院遭隔离没人愿意,所以没什么好怨的。但很不幸,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是九楼大声公比赛的冠军。

病人是个经常处于昏睡的老人,照顾他的女儿大约三十五岁,是个无法分辨出口话与内心话的角色,装在喉咙的音量调控钮也整个坏掉,碎碎念的声音跟一般人演讲比赛没有两样,更不用提她奋力向护士抱怨医生等等时的声嘶力竭。

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病人?

她的父亲白天一直睡叫也叫不醒,晚上不睡便一直吵,所以到了半夜便是大声公比赛开始,有时她的妈妈跟她吵起架来、或共同指挥护士,那就更添精彩……如果妈不是被迫当观众的话,我会当作一件很Kuso的事来笑。

她的病人父亲呕吐,她会一边收拾一边狂骂。不小心尿床,她会疯掉。父亲一直不想坐起来、灌食用的乳浆太浓、医生一周只来看病人两次等等,她已经跟护士抱怨、跟内心话狂念好几次,最后动用议员打电话去院长室干骂。等到医生真的来了,她又噤声唯唯诺诺,医生后脚离开,她又会跟她妈一起怒骂怎么会有这样的医生,然后开始酝酿怎么跟护士施压。

于是妈吃了三颗安眠药也无法入睡,连续两天晚上几乎都辗转反侧,昨天还哭了。妈睡不着,连带我们也不可能安心睡;我还好,至多就是写小说到天亮,哥就惨了,他一本汽车杂志已经倒背如流。

在极度疲累的煎熬下,我跟哥一换手回到家,倒头就睡三小时。

在不晓得要相处多久的情况,妈一直竭力阻止我跟哥去“沟通”,尤其对方一副死台客样。爸有一些医界的朋友,正在想办法动用所有可能的关系换病房,但我想机会渺茫,毕竟这是法令强制的疾病控管,其他的隔离病房若满了,我们还是得死守在这干你娘吵死人的地方。

“那现在化疗的节奏要怎么调整?”我问。

医生说,杀死癌细胞的药剂药先停掉,暂时专注在与肺结核的作战上。

“那大概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妈有些困顿。

医生说,至少两个礼拜,等到肺结核菌的浓度不具有传染性的时候,就可以换房。但是肺结核的药必须连续吃九个月到一年,并定期检查有无残留。

心情很糟。

唯有看见妈熟睡、没发烧的模样,才能略感安心些。

第六章 2004/12/17

前几天春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她最近常常这么做。她说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写的这份陪伴文学,觉得有些感动,希望能做些什么。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较忧郁时常胡思乱想的东西,其中有个关于死亡的恶魔理论,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虫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历程,毛毛虫想,说不定所谓的死亡,就是破开蛹化的棺材后的美丽蝴蝶。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形态,或者,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想起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有一个很邪恶的小短篇“恶魔理论”。校园里头流传着一个听过后、就会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毁灭念头的理论,于是学生接二连三用各种方式自杀。

但通篇漫画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令人好奇的理论内容。我想有三个可能,一个是伊藤润二并没有想到一个具强大说服力的理论。第二个,就算有强大的理论也不可能说服每个读者,所以干脆不写。第三个,也是最可能的一个,则是根本没必要。

我跟春子说,若伊藤润二听了她这套胡说八道,说不定就会采用。

或许是生命太美好,我对死亡的理论只有简单几个字:“别急着死。”

如果确定可以蜕变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当毛毛虫时候的酸甜苦辣,毕竟蝴蝶变不回毛毛虫,身为毛毛虫的个中滋味很难再体会一次。

这想法,也跟谈恋爱是一样的。

就算明知道对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爱。因为你只能爱她一次。

※※※

现在是九点二十六分。哥去约会,我在伴床上写完第七篇手机小说。

昨天妈开始看一本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作者化名阿杰特医师。书中说的是一位医生罹患血癌的治愈过程,内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说明治疗过程而已。重点是这位医生最后抵抗成功,还可以跑马拉松炫耀体能,所以被我们列为优良读物。

而刚刚妈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软弱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慌乱,坐到妈身边搂住,递上卫生纸。

“妈,怎么了……大家都很爱你呢。”我搓揉妈的肩膀。

“突然觉得很想哭。”妈说,身子缩起来。

书中不断提到,病人在睡前常会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此时的宁静最容易胡思乱想。

我猜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但妈一边哭,一边提起书中的一小段,关于作者从佛书里领悟的“海波观念法”:

想像自己坐在岸边看海浪,看着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上来。我知道它一直来,但我未必要做反应,要不要做反应由我决定。这个方法有两个重点: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来的海浪,因为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第二,静静的看着它们,不一定要对它们做反应……

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你有跟我说过啊,是你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叠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像。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藉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胶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位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

第六章 2004/12/20 上

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暂时无法告诉妈的事,如果印给病床上的妈看,这一大段的记录文字也会先跳过。

妈生病的事一直瞒着外公,因为外公要照顾罹患胰脏癌的外婆,已经日夜疲惫,不能再让外公多担一份心,所以妈便谎称严重贫血所以必须住院输血一个月,这段期间还请外公原谅妈无法过去照顾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样瞒着妈。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为两种因素死亡,一是我们经常挂在心上的细菌感染,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内出血。

用最粗浅的话来解释。人摄取的营养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这些营养,而乱七八糟增长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绝大养分,所以导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红色过低,也就是贫血的症状,当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会有够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点碰撞,皮肤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却无力救援补洞,于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妈咳血,便是因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产生大量的内出血。你问我内出血会怎样,只能说很糟糕。

情绪过度波动,血压上升,迸!脑出血,接下去的话我就不想讲,就连搭云霄飞车、坐大怒神哪种喔喔喔喔的小冲击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们暂时瞒着外婆过世的消息,过几天才会看看血液检查的数据评估(血小板请给我很多很多!),选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在最适当的地点告诉妈。

适当的地点,自是医院无疑,如果妈血压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们商议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妈去告别式。那天的三大仪式都正冲到属龙五十三岁的妈,一直担心妈情绪激动的我们于是更不想冒这个险,且外婆在临终前也得知妈的状况(外公也是在那时得知),微笑点头说了解并原谅妈为什么不能在一旁守护。

“我会看状况决定,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她是我妈妈。”哥这么说。

外公跟舅舅等其他亲戚听了哥的话,也纷纷表示支持,唯一要顾虑的,便是妈如果坚持要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我们该怎么好言相劝。

太复杂了,怎么做都不会面面俱到。

第六章 2004/12/20 下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画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炼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你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炼,即使我宁愿送其他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着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你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你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皮: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你,希望你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你换气,叫你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你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你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你的味道,你的胖,你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你。

当你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第六章 2004/12/21 上

我开始体会吴淡如当初写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被家人赌烂的无奈心情,虽然我根本没看过,而两者的情况也不会相同。

当你认为家人必须内疚的时候,家人未必会想将这些内疚摊在别人面前。今天妈淌着眼泪的一句“爸都说我宠坏了他,但这间店毕竟是我们的生命”,让我收起很多可能多余的字。

想想也是,并没有必要苛责太多,但不是因为即使苛责也无法改变所有的已发生。而是妈天性的释怀。

刻板印象里,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义的已开发国家。陪着妈在医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经验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页,作者简述作家石川达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让我很有感触。

故事由三个女人构成。

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大女儿早早嫁人,过着跟母亲如出一辙的辛劳生活,服侍丈夫与儿子,而二女儿并不愿意重复她眼中母亲的人生,还称之为地狱。二女儿于是一个人搬出去,不结婚,光谈恋爱,轻松写意。母亲起初很不能谅解二女儿的离经叛道,但后来却爱上与二女儿同住的生活,于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亲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儿那里过夜。

而大女儿离婚了。

母亲本以为大女儿会过一些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儿却急着携子改嫁,又投身下一个学名为“家”的地狱。更惊讶的是,二女儿不只谈恋爱了,还想结婚,对象是个中年剧作家。

“因为我想帮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专心写剧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儿说,完全悖离她之前所批评的婚姻生活。

二女儿解释,绕了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间地狱里,不进入地狱,就无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于是妈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边,一个名为“主妇”的位置,过著作者所谓“无薪酬、附带性生活的女佣生活”。

真伤感,我不想批评这个石川先生贯彻此故事的精神,因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到不行,但即使如此,还是不适合发生在我身边。

爸曾经在吃饭时跟我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像妈这样,一切都以男人为主的典范,爸说:“毕竟这还是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奶奶也曾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为家庭,顾厝顾夫顾子的好太太。”但我听了真的很不以为然,这不以为然跟我认同女性主义意识没有关系。

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百分之一回报时,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将沈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

两性平等的爱,比较舒坦。

会主动要求的爱,比较不伟大,但也比较让人舒坦。

有次在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挖挖哇”,于美人在跟郑宏仪讨论子女教养的问题。

于美人说,她会训练儿子“如何爱妈妈”,而不是一个傻劲的付出。

例如跟儿子去看电影时,她会跟身边的儿子讨爆米花吃,儿子也挑了个给她。

“这颗爆米花是里面最好吃的吗?”于美人问。

年幼的儿子天真地摇摇头。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爱妈妈吗?所以是不是应该把最好吃的给妈妈吃?”于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于是年幼的儿子点点头,仔细挑了个他认为最好吃的爆米花给于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头,一副恍然大悟:“啊?还不够疼吗?我名字里有个腾,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够疼,公公不够疼毛毛。”毛说,继续讨爱。

爱相互回馈,平衡些,这样很好。

第六章 2004/12/21 下

于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画面,就会近乎崩溃,但有时我描述给别人听,大都得到“啊?这样也能很感动?”的反应。

是啊,有些内心的澎湃情感很难传达,即使是个擅长文字魔术的小说家。

大约是我国小六年级的某一天假日午后,爸不在,妈不想煮饭,三个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三兄弟围着妈苦思。

忘了是谁开的口:“妈,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妈从抽屉里拿了张千元大钞给哥,要哥带我们去牛排馆吃午餐。

我永远记得妈当时的表情,妈的脸上竟带着些许内疚,像是“对不起,没常常让你们吃好料的”那种神色。

但我还是欢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厅吃了顿在当时无法想像的美味牛排。

机会难得,我们正经八百铺好纸巾,端坐思考该吃几分熟好,然后按照汉声小百科里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么再吃什么,每个步骤都相互纠正到快要吵架。

这顿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们回家时,忘了妈还没吃中饭,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帮我买个干面就好了。”妈吩咐哥,继续做她的事。

那瞬间,我想挖个洞。

很想号啕大哭。

在大二时住宿,有阵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写关于妈的种种,当时写下这段记忆时,哭得连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报的爱,好重。

妈教养了我们兄弟什么,让我们兄弟成为很爱妈妈、很团结、很上进的三个男孩?

不过就是爱。很重很重的爱。

打打骂骂的教育没有一个男孩子会怕,即使怕,也只会生出对鞭子的畏惧,而不会生出对掷鞭者的爱。

印象中,妈对我们的打都很轻微,导致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被妈打,但有一次妈动手的时机跟力道,让我非常震惊。

那时我已经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床上吃泡面。

“吼,不要在我床上吃东西啦。”弟看见。

“吃一下又不会死。”我说,看着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满汉全席”泡面,我捧着捧着,不知怎地重心不稳,手上的泡面掉了,汤汤水水湿了床单一大片,我无奈,开始将卫生纸一张张叠在上头,想说趁我弟还没发现床单受辱前把汤吸光光,他这么脏,一定不可能发现,若真的被他闻到怪味,说不定只会闻闻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进房间,发现,旋即大怒。

“就跟你说!别在我的床上吃东西!”弟捉狂。

怎么说都是我犯贱,我举双手投降,嘻皮笑脸打哈哈。

“好啦好啦,干脆我的床单跟你的交换不就没事了。”我蛮愧疚,但坦白说也不怎么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后,我可是个能在满是狗尿的床上渡过两周的硬汉。

弟同意,但仍臭着张脸看我换床单。

然后妈正好进房,看见我在换床单,不解。

唉,我也是个怕妈骂怕妈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换床单、而不是交给妈洗一洗彻底解决。但现在阴谋毕露,糟了一个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床上吃泡面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说跟三三换床单算了……”我苦笑,比了个V胜利手势。

“还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妈一个沈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妈气得全身发抖,眼眶里都是泪。

“啊妈,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对……”我连忙解释,妈一定是哪里听错了。

而弟也满脸通红,错愕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妈面前。

“床单脏了就洗,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累一点而已。你自己不愿意睡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哥哥去睡!”妈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难过的慈母轮廓。

弟跟我都无言了,看着妈熟练地将床单拆下扛走,脚步气呼呼地离开。

弟彻底败了。我则对弟很不好意思。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过妈最生气的画面。

妈无法容忍我们不爱彼此,用一个巴掌贯彻她爱的理念。

晚上十一点了,毛不知道回家了没。

看着妈在病床,钾离子点滴滴得有够慢,妈蜷着睡着了。

家中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每次快要还光欠款,就会添下叹为观止的新债。妈曾叹气跟我告解:“我这辈子对你们三个兄弟最不起的就是,没有能力替你们买保险。”就连妈跟爸的保险,都曾提前终止转成现金,幸好有健保重大伤残卡,要不家中经济雪上加霜的程度会令人拍案叫绝。

但妈啊,你放心,你当我们的后盾够久了,这次轮到我们来当妈的保险。

专心好起来,就对了。

前几天哥未来的丈母娘烧了中饭,让我们带给妈吃,一个便当,一个汤。妈吃完了,很乖,所以我偷偷将手机的闹钟设定在两分钟后,要送妈一个礼物。

妈看着卫视电影台的电影“变脸”,预定的时间到,手机铃响,我假装有人打过来。

“喂?喔,我是老二,嗯,伯母好。”我自言自语,用夸张的嘴型跟妈示意,是哥的准岳母打来的问候。

妈不好意思地,装出在睡觉的姿势。

我点点头,收到。

“不好意思妈刚睡着……嗯嗯,有,有,汤有喝一半,便当我妈有假装吃完,其他就偷偷倒进马桶,真不好意思。”我说,一副乱开玩笑的样子。

妈大惊,慌乱地要我闭嘴,却也不敢作声。

“嗯嗯,我妈说还可以啦,也不是那么难吃,但还可以的意思就是还可以再加强,嗯啊,也算是开玩笑的啦。”我打哈哈,穷极无聊。

妈惊到手足无措,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又猛挥手,就是要我别再丢脸了。

“没有啦,也不是这样啦,我妈只是胃口比较不好,虽然要她倒马桶是有比较难……嗯嗯……嗯嗯……”我说,一肚子都在笑,快炸掉了。

妈窘到极点,只好放弃,倒下挣扎,却心有不甘向我摇手。

我一直嗯嗯嗯个不停,因为我想讲的最后一句话很爆笑,让我无法用很平稳的口气说出来,只好深呼吸,压抑想大笑出来的冲动,酝酿着。

“嗯嗯……嗯嗯……我妈说,请你下次再多努力一点喔。”我这么跟虚构的亲家母说。

妈大叹一口气,败了。

我挂上电话,若无其事继续写我的小说,妈没好气问我,怎么这么没礼貌跟亲家母乱说话,她哪有说什么再加强……

妈一脸的不安,跟懊丧,跟不解。

我终于大笑,跟妈解释我设定手机闹钟、猛自言自语的真相……

第七章 2004/12/23

今天,妈住院满一个月,又零一天。

我搭计程车到医院时,爸跟哥正在跟妈说外婆过世的事,妈躺在床上哭,不停拭泪。

但妈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来了。

久病缠身的外婆解脱苦痛,也释放了辛苦照顾外婆的外公与舅妈们,对于外婆的过世其实妈一直有心理准备,毕竟只是能走到什么时候的问题。当然,妈对外公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但妈总认为生病很对不起老好人外公,所以还是怀着很深的内疚。

而我们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总算是放下来了。

其实妈对外婆的过世是很有感应的。外婆去世那晚,哥跟爸彻夜往返彰化与桃园,去见外婆最后一面,留下我陪在当时仍在保护隔离病房的妈。那晚,我很注意妈会不会有所谓的心灵相通,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而妈的确睡得很不安稳,嘴里喃喃念诵经文,直说心很慌,却不知道心慌的原因。

头七时,我跟哥去桃园,轮到老三陪在妈身边,莫约晚上十一点最后一场法会开始。

妈在病床上又是莫名的心慌,开始不安哭泣,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念诵药师咒,无论弟怎么问妈,妈就是不答,一个劲的念诵。我想,是外婆来看妈吧?

妈断断续续地哭,答应我们不舟车劳顿、冒着情绪激动的危险去告别式,而哥也保证会替妈多拜三柱香,磕六个头,请妈妈的妈妈原谅她无法赶到。

我心想,七十五岁的外婆的过世,已算是安养天年。如果妈能够快快乐乐活到七十五岁,人生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前几天看到电视大幅报导蒋方良过世,镜头带到诸多家属与政客脸孔,大家无不神色凄苦、哀痛莫名……我咧看到鬼,蒋方良都九十几岁了,不管有什么愿望梦想能不能实现也总该没有遗憾了,有个名词叫喜丧,不用在这个时候又该用在何时?又其实,这阵子我对所有的新闻都不感兴趣,蓝绿之争,争个屁,跟我妈会不会好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健保制度不要垮掉,这些政客怎么争都争个撒尿牛丸个蛋。

后来又剩下我一个人陪妈。

妈跟我谈起爸的事,要我别老是写爸坏。简单说,就是爸破天荒在网路上看了我写的疾病陪伴文学,一方面觉得很多诸如欠钱这样的事犯不着写出来,何况欠钱的原因很有家族渊源,总之就是替人背帮人扛,错不在任何人。一方面,爸又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看不起他,让他赌烂外,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其实一点也没有看不起爸,我只是很气。

由于必须每月还钱给银行、生意周转需要储备金的关系,我们兄弟念大学到念研究所,个个都用就学贷款,少说也欠了政府三、四十万。丢脸吗?我觉得很屌。为了受教育,我们欠这种钱欠得蛮不在乎,也欠得有本事。

再说,父母在举债累累的情况下将我们扶养长大,我只有更加感激的份,哪来的嫌弃?如果爸妈是拾荒将我养大的,不管是上台演讲还是领奖,我都会大声感激他们用最辛苦的方式在爱我。

说到底还是面子,有些人就是觉得让子女借钱受教育的父母“没本事”、“很丢脸”、“竟连这一点点钱都凑不出来”,而且这种嘴脸还不少,有次还有个大婶在我妈面前轻蔑道:“我们家的孩子读书都是念现金的。”一副有钱压死人。

我觉得恰恰相反。

在经济窘迫下将孩子扶养长大,看着子女一个个成材、善良,说起来该是超有面子的才是,犯不着在价值观混淆的他人面前,误判自己屈居下风、然后还得想办法将多余又不必要的自卑挖洞藏起。

另外,就是我写了很多爸对妈很不体贴的事。

其实,一路写下来,除了发泄我长期因为懦弱而积压的矛盾与不满外,我很坚持,就是要进行内疚的反省。所以我写了一堆大家对妈的积欠,我总认为“有错要承认、被打要站好”,然后才能进行最有意义的改过迁善,那才是对内疚的积极实践。而陪在妈身边最久的爸,理所当然便是不体贴的累犯。

其实,不体贴的背后,都是一大堆的理所当然。

“别写了,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妈哭着说,让我很心疼。

一句心甘情愿,道尽多少理所当然。

哥也觉得,可以了,饶了爸吧。反正我们都很有决心让妈不再为家事操烦,所以妈出院后,只要专心呼吸幸福空气就好了。

殊不知,其实关于爸的不体贴也就那几行字,其余的,我也不想写,也没必要写了。

我也想当一个让父母单纯过着快乐生活的孝子,除了“健康”是家最重要的因素,“和平”也是一大因素。

妈在理解我不是瞧不起爸、而是气爸后,也就释怀了,然后开始看大长今。

看到闽浩志与长今多年后相逢的那一幕,妈又哭哭。

我祷告,爸不要只是沮丧,不然就白沮丧了。

写到这里,真是超级后设的感觉。

一直都受网友们照顾,每一封给妈的卡片,妈都很高兴,附带的小礼物也都别具巧思,有帮妈顾家的剑狮、希望刮出来会飙到二十五万的彩卷、一幕妈骑脚踏车跟我亲亲道别的画面等。

昨天下午收到一份包裹,里头是网友赠送的自制手工肥皂好几块,各有不同用途,希望我们在照顾妈时手也能健康。我试洗了一块,果然比较不咬手,于是欢天喜地放了块在医院。谢谢你哩。

晚上,到成大跟蔡智恒共同演讲后,许多前来捧场的好人网友给予妈的祝福,我都收下了,谢谢,很受用。那两张永保安康的车票,现在夹在妈放在床边的记事本里。

而我,又睡不着了……

第七章 2004/12/24

从昨晚到清晨,妈发了两次烧,吃了两颗普拿疼,让妈很无奈。

我也睡不着,断断续续一边写猎命师一边跟妈聊爸,直到三点才在妈的劝说下尝试睡觉。

每天都发烧的日子,让妈畏惧并无法如医生预期的,在五天后出院。昨晚抽了两管血,今早也验了痰,预计下午就能够知道妈的恢复状况。

昨晚帮妈擦澡退烧后,我坐在病床旁妈身旁,跟妈一起练习踢脚,然后聊起我小时候偷东西的事。

妈说她根本不记得了,神色迷惘。于是我慢条斯理从记忆电影院的资料卷宗里,一一搬出来放在妈的面前。

国小五、六年级,我交了一群大人眼中的坏朋友,但也不过是打打架、偷东西、翘午休去校外打电动、下课聚赌之类的、每个男孩子在长大的过程里都会期待发生的事。那些“坏朋友”让我在回忆起童年时多了许多轻狂的色彩。

那时做很多“坏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做坏事很有趣”,而是真的穷极无聊,无聊到只要有一个伙伴想到要这么干,其他人也就会跟着干,偷东西就是这么回事。无聊到发慌时,大家就会去7-11偷纸牌,去书局干墨水笔,去杂货店摸巧克力棒。

偶而,我们会干大票的,例如去玩具店摸瓦斯枪、模型。

那天中午,我们六个狐群狗党在学校附近的玩具店里,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好偷的。但啊,观察个屁,有什么拿什么啊!我手拿一个袋子,有心要打破所有人偷窃的时间记录,一走进店里看见一个圣斗士模型就放进袋子(我还不知道拿走的是哪个圣斗士!),快速闪人。

将模型拿回教室后,因为过度炫耀的关系,很快就被打小报告的陷害,一状告进训导处。

事情败露,训导处一通电话打回家里,让我被爸打得奇惨,妈也一直哭,对我很失望。家里连续好几天的低气压,仿佛这个世界正式宣布我成为误入歧途的黑社会似的。

爸每次生气,就是一个劲不说话,关起沟通的桥梁,直到谁去跟他郑重道歉。

而妈,虽对我失望,但更不放心,超担忧我会走上歧途的,将来想要见我一面,不是得翻报纸,就是要去监狱挂号。

虽然现在想起来,那些哈棒风格的荒唐,不过是成为一个唬烂派小说家所作的准备。

回到妈。

妈怕我又不好好午休出学校乱搞,于是每天“中午”不厌其烦地牵脚踏车到校门口,将我拎回家吃午饭。

在那个年纪,每天中午被妈这样一路盯回家,实在蛮丢脸的。那一群打打杀杀的同侪也就算了,在喜欢的女孩小咪面前,真的大失男子汉风范。

至少有好几个月,我都在妈的“陪伴”下被押送回家,然后在很静默的气氛下吃掉午餐,别人在午间静息,我在家中忏悔为什么要在烂同学面前炫耀我的神偷学绝技(不是忏悔偷东西),导致我现在被关在家里,而不是在外面跟别人打架。

午休完了,妈便叫更静默的爸骑机车送我回学校。

那段惨澹岁月里,爸常用种种比喻告诉我人类为什么不能误入歧途,例如“小时候偷牵鸡,长大就偷牵牛。”我当时就在想,如果翻译成“小时候偷圣斗士,长大偷法柜、偷圣杯、偷亚特蓝提斯宝藏”,也是触类旁通的小故事大道理。

一想到再过十几年,我就会成为比拟印第安那琼斯的大盗,我就好爽。

又例如亚哥花园看见工人在修剪小树,爸就会说:“你看那棵树,如果小时候不这样修剪,长大后就会乱七八糟。”那时我脑袋里想的是,老子所说的“有用跟无用论”,大意是,有用的树下场很惨,就算被砍下来做成最好的神桌,也不再是棵活蹦蹦的树。

也就是说,树还是乱七八糟地长,歪七扭八盘根错节,木匠看不上眼,才有以一棵树的从容姿态继续与天地同寿,比起供奉在庙堂里呆呆的神桌,烂树只会更快乐啊。

所以说人啊,还是破烂一点的好,免得一不小心太过出类拔萃,最后竟然功成名就人人景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那岂不就完蛋了?!

所以我一直到国中一年级后,第三只手的坏毛病才真正改掉。至于无法走上世界级鬼胆神偷的理由,就是另一个浪漫的故事了。

两人的脚持续踢着。

“妈,下个礼拜你回家,puma看到你一定很高兴,他一定会想,啊!那个每天喂我吃肉的那个人终于回来啦!”我说。

妈闭上眼睛,笑笑。

※※※

今天王医师为了破解妈每天发烧之谜,想说抽抽静脉人工导管里的血,检验有没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当初埋人工导管的理由,便是为了癌症治疗所要进行的各种药剂输入、营养输入、血液成份输入很多,而这么多输入很容易让我们原本的静脉负担不起,怕会溃烂,于是将耐操的人工导管埋在手臂里、锁骨里等等。

人工导管很珍贵,要陪伴病人半年,时不时还得用抗凝剂冲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导管遭到感染会颇麻烦,所以抽血几乎都不从人工导管进行,来个“只进不出”,加以保护。

但要调查是否是人工导管出了问题,当然还是得从人工导管抽血。

只是,护士换了三个梦幻队形,连续试了三次,都无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盐水冲洗管道,居然也推不进去。护士只好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则在角落打电话给哥,叫他赶快过来加持妈的信心。

三个小时后,护士终于用蛮力推送针筒,将人工导管的蓝色小管涨破,食盐水飞溅,该护士只好宣布人工导管必须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无奈,毕竟犯错没有人愿意。但护士接下来坐在病床旁,一脸苦思:“这条导管是什么时候有了破洞呢?怎么之前都没有发现?”的推诿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边大吼:“喂!那是你硬推造成的耶!这导管在你拔掉点滴前都还是好好的!”

尝过七楼专司癌症照顾的护士们的细心体贴,九楼“解决”肺结核病人的护士都是神色匆匆,动作间常很粗鲁,作战似的态度,让我们觉得肺结核真是一种不要随便得的病。而不同楼层的工作也不一样,昨天九楼的护士还是在妈的教导下,才知道怎么处理人工导管的清洁。

病人跟家属真的很弱势,没有比病人更需要医院“商品”的消费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费的过程中过有嫌弃,倒楣的还是自己。在护士“苦思”导管为何破裂的同时,妈还是好言安慰护士、甚至道谢,我也加入,直说不好意思。护士悻悻离去后,妈才难过地快掉下眼泪,直说自己很倒楣,什么事都让她遇上了。

哥赶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楼,想找很关心妈的护士们抽调帮忙,若破掉的人工导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没做过这件事的护士来干。哥说,王金玉护士在妈的心中,就等同于天使的地位。

缩在床上的妈表面上努力平静,实则怕得要命,沮丧得厉害。

祈祷。

※※※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换管,医生咻咻咻将妈的人工导管给“修”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圣诞夜,也是外婆过世的第十四天,习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妈,从台北到桃园参加法会。

“幸好老三有去桃园……”妈坐在床上哭道。

“妈,我就说,你生三个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帮你做一些事。”我说。

妈继续哭。

我没有阻止。我是唯一一个不会阻止任何人掉眼泪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边,静静地听妈说故事。

妈从很远的地方说起,当她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个很爱操干你娘塞你娘的汉子。

“阿祖,你不骂脏话,我才要跟你去卖鸭子。”妈很认真。

于是,国小二年级,小咚咚的妈坐在阿祖的脚踏车后,一起去菜市场卖鸭子,戴着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烟的阿祖旁,祈祷鸭子通通卖掉、换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过来一点!”阿祖吆喝,手里拿着饭碗,要妈坐在他旁边。

阿祖好疼妈,当男人吃完饭女人才能上饭桌的年代,阿祖便让妈享有连外婆都不及的礼遇,跟一群男丁共餐。而阿祖吃进嘴里的五花肉,一定会吐出瘦肉放进妈的碗里。

“实在是好脏喔。”妈苦笑。

然后是出家的万姨,重义气的外公,最后是吃了柿子过世的妈的外婆。

妈的故事,在拥有我们之前的故事。

然后遇见了爸,遇见了爱情,于是有了属于一个家的故事。

哥说的好。

哥在妈的肚子里多待了一星期,是舍不得离开妈。

我在妈的肚子里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点看见妈。

弟从妈的肚子里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妈约定好了。

三个兄弟,在妈的肚子里,就用各自的方式深爱着妈。

哭累了,妈的体温三十九度,我走到护理站,讨了颗普拿疼。

妈不断咳嗽,吃下退烧药,神色痛苦地缩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排汗。

“再让我们爱你二十年呢,妈。”我说:“让你看看,我们精彩的故事。”

第七章 2004/12/25

四点半了,妈持续在烧,38.9度的高温让我非常彷徨。

妈在昏睡,手心灼烫,我去叫护士,却因为退烧药吃的密集,而拿不到第二颗普拿疼。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不停量体温,一次又一次被居高不下的水银指标给吓傻,然后叫妈起床喝几口热水、上厕所排热,最后干脆擦起毛巾澡来。

一点都不平安的平安夜。

擦完澡,我坐在伴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写着猎命师,一瞥眼,看见妈将卫生纸掐在眼睛上,又在偷偷拭泪。

“妈,你在生自己的气对不对?”

“嗯。”

“我也觉得很难过。在旁边都很替你紧张了,你自己一定更紧张。”

“嗯。一直烧不停,很心烦。怎么会这样呢?”

妈很委屈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我终于崩溃,在旁边抽抽咽咽起来。

“田,你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妈会跟着大哭……”妈焦急。

“以前我生病你都把我顾得好好的,现在你生病我只能看你一直烧,我只会量量体温跟叫你喝水,真的很没用……”我号啕大哭起来,想起了童年往事。

这是自妈生病,我头一回在妈身边哭。

情绪一旦溃堤,就很难收止。

妈生病这一个多月来,我的脑中累积了太多的无力感,不断紧缩压抑的彷徨终于炸开。

“田,真的不要哭了。”

“我一定会被大哥骂……”

“不要这样想,我发烧又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妈发烧啊!”

“不是,我是说,大哥知道我在你旁边哭,一定会骂死我。”

于是我们两个爱哭鬼约定不哭了。

妈努力喝水、跑厕所,而我则终于用39.4度的热烫“资格”请到第二颗普拿疼,妈吃了,不久便开始发汗,我则勉强靠鸡精与大量的白开水提振精神,间断帮妈量体温,最后再帮妈准备了第二次的毛巾澡。

妈终于降温,在凌晨六点。

“肚子饿了吧?呵呵。”

“我吃白馒头就好。”

半小时后,妈在电视前啃着热呼呼的白馒头,我终于全身放松,睡着了。

※※※

妈害怕的事还是发生。

“我决定将你的管子拔掉。”当我还在昏迷时,医生站在床前宣布。

昨晚再度连夜的发烧,让两名医生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我睡眼惺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前,一名年轻医生就用很纤细的技巧将蓝色的人工导管慢慢抽出,剪下最后一段,放在塑胶袋里做细菌培养。

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希望真出在人工导管的感染上头,要不,真不知道如何调查起。细菌培养要三天的时间,希望能按照妈的期待,在下周二前出院。

中午帮妈买了午餐后,躺在床上,我开始思考爱情与亲情。或者,用更精确的说法:“与自己分享爱情的那个人,是否也能一起分享亲情”。

很爱一个人,是不是就会很自然的,连同爱上他养的猫、种的花、喝的咖啡、看的漫画……以及其他其他。如果是,这样不断堆叠而上的爱情,他的定义会不会不再是爱情?

但不管还是不是,那都是我所向往的。

想着想着,身子在酸苦的空调温度里,又睡着了。

第八章 2004/12/31

虽然妈一咳嗽起来会呛到眼泪都流出来,但前天晚上妈只有一点点发烧,不久后就盗汗降了下来,没有吃退烧药。

昨天医生评估了一下,决定让妈明天出院,但还是要在家自我隔离,两个礼拜后再回医院,抽血跟验痰。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没有意见。妈等这天很久了。

“太好了,妈终于可以回家了。”小球雀跃不已。

“是啊,太好了呢!”我笑嘻嘻,摇摇小球的马尾。

妈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般开始收拾东西,隔天要去远足似的。

我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妈施展魔法。

妈收拾东西有一套整齐的理论,如果是我来装,一定会大袋小袋零零落落,而妈却能分门别类,用最少的袋子将东西打包好。

昨天中午药局休息,爸开车来将大部分的行李载走;而哥正在新家监工,冷气、五组家具的工人同一天到齐,忙得不可开交,但显然已赶不及让妈在出院后住干净的新家调养。

很遗憾,我们预估至少还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将新家弄成一个样子。那时妈恐怕又住进医院,进行第二次的化疗。

昨天深夜爸载我去桃园跟弟弟会合,参加今天外婆的告别式。那天据说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又整天下雨,没有穿外套的我一直用内力御寒,结果还是被冻得一塌糊涂。

少了妈的外婆告别式,那寒冷的雨似乎说了些什么。

今天晚上,妈终于回到熟悉的家里,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我会写上:“希望所有的不幸与忧伤,从此都停留在2004年”。

可惜不是,这是现实人生。

我只知道在新的一年里,每一天要好好珍惜,然后努力。

但有些东西想珍惜也没机会了。我终究没等到毛毛狗的读秒电话,她的新年跨越,已经不属于我。

第八章 2005/02/23

现在是2005年2月23日,距离上次最后的病榻陪伴记录,已经过了五十四天。

隔了五十四天没有记录,妈现在已经躺在我的身旁,进行着第三次的化疗。

中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将几件印象深刻的部份倾倒出来。

妈很介意,第一次化疗住院期就在医院待了四十天,太多了,住到无法摆脱一种遥遥无期的恐慌感,每天发烧又发烧,发现结核菌、人工导管爆破移除,诸多困厄都阻挡着妈走出彰基的大门,然后外婆又在此刻病逝,使得只能困锁载病床上的妈更加无力。

回家后,妈开始记恨在医院多待的两个礼拜,写给小舅舅跟大舅妈的信里都不断提及此事,而大舅舅与五姨到彰化探望妈时,妈也很坚定地表示,医院应该在她第二次化疗住院时“还她一个公道”。

我必须承认,妈出院后我就一股脑松懈下来,像一条傻呼呼的大便,每天伙同puma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就由其他家人帮妈打点,我只负责中午之后的餐点采买,跟陪在妈身边写小说这样的事(那时我们一起看完了大长今重播、天国的阶梯重播,是八大戏剧台的忠实拥护者)。

说起来也不只是我,妈一病,家里有许多“盲点”顿时一一浮现,这些盲点照应着平时我们有多么放任自己忽视这个家。

妈平时都在楼上休憩。因为如果在一楼店面,许多熟客、邻居、药厂业务必定会缠着妈慰问之类的,虽是好意,但妈铁定不能好好休息,还得花上许多口舌说明自己的病情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世事无常之类的;再说也不符合自我隔离。

有一天晚上,药局打烊,妈到一楼整理帐册与印鉴,走过饮水机旁时,赫然发现塑胶壳上都是灰尘;妈默默拿起抹布擦了起来,看得我们大惊失色,慌乱地叫妈在旁休息,就这样,怀抱着内疚与不安的情绪下,每个人都拿起了抹布开始清理一楼的橱柜与玻璃,就连从没拿过抹布的爸也开始想办法找东西擦。妈这才喃喃念了起来,说怎么可能都没有人注意到已经脏成那副德行的饮水机……

又有一天晚上店打烊,我们在楼下突然闻到一阵和着酱油的熟悉蛋香,上楼察看,果然是妈偷偷摸摸潜进厨房,炒着我最爱的妈妈牌酱油炒蛋,锅子上还煮着快要滚开的番茄汤。大家都笑了,开始帮忙端碗拿筷。妈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厨房与饭厅,永远都是这个家味道的起点。

妈说了一个关于过年的可爱故事。

当妈还是个小鬼时,阿公带着小鬼妈到处串门子拜年,那时乡下大家都很穷,物资贫乏,但人情却是出奇的浓厚。阿公手里仅仅拿着六颗橘子,每到一户人家就将其中两个橘子恭恭敬敬奉上,在客厅寒暄聊天完起身要走时,对方便从室内再拿出另外两个橘子回送,让阿公继续带着往其他人家拜年。

就这样,拿着总数不变却是一再更换的六颗橘子,妈跟着阿公从村头拜年到村尾。大家都很有默契,一种我称之为温馨的共识。

但妈回家静养后,并非每个部份都如此美好。当时家里处于一种很诡异的气氛,也有一些隐性的冲突一直埋在生活里。

爸变得很敏感,很容易陷入沮丧,或者跟家里每个人因小事生气。爸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成就并不被大家认同,例如担任许多工会的理事长与扶轮社社长等,而变得有些爽然若失;但爸在妈病后,将退出扶轮社当作一项很重大的牺牲,我实在无法苟同,因为连爸自己都不认同自己所待的扶轮社是个好社团。记得那次是在往桃园外婆告别式的车上,爸又重提此事,我忍不住跟爸说,哥认为如果妈的病治不好,就算他顺利取得博士学位也没有意义,所以哥现在向学校的指导教授请假专心照顾妈,这才叫做牺牲……所谓的牺牲,就是拿很珍贵、很看重的东西当作筹码才能作数。

其实我们兄弟并非不认同爸追求的事业与头衔,但就跟哥劝解爸的说法一样,爸的确在追求成就的过程中缺少了体贴。很多的体贴。

从现在开始学习温柔,还不迟。

另外,奶奶变得很不知所措,她很想帮上忙,也很努力将自己镶嵌在帮助妈妈的结构里,却一直在饮食的处理上与大家意见不合。

说不合也不尽然,奶奶是一个很愿意退让的人,只是……她也有暗暗坚持的一套勤俭原则,希望别人都别去打扰她这个部份。

举例来说,奶奶一开始并不吃我们从外面买回来的自助餐,或是只吃上一次自助餐吃剩的菜,只因为奶奶认定我们买回来的东西只属于妈妈的,而不是全家人的,如果我们为了速食的高热量,买了一桶炸鸡薯条回来,奶奶便会催促妈快点吃,并强调那是我们特定为妈量身订做的,但自己却不肯碰。

我的个性属于什么都无所谓,我很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如果家里有人迷上吃鞭炮或吃碎玻璃,我也只会负责拍照留念。但哥就是那种“哥哥会有的个性”,他处心积虑跟奶奶解释并坚持,买回来的东西就是大家一起吃,有好东西就是大家一起补,家里不需要有人负责剩菜。有一天晚上奶奶一个人煮着已经发臭的鱼肉要吃,哥见了大火,于是拿了一个大碗公将所有剩菜吃掉,才让奶奶吓到退步。

奶奶当然也有可爱之处,虽然奶奶二十年来并无下厨的经验,但在妈的指点下弄出一锅鸡汤后,妈只说了一次好喝,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就是鸡汤周。

然后妈又赞了一次地瓜汤好喝,于是我们又经历了一整个礼拜的地瓜汤震撼。

幸好这样的气氛已经改善很多,而在这样的气氛之外,许多亲戚或久未见面的同学甚至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人,如柴姐,都跟我说他们都有在网路上看“妈,亲一下”连载,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

啊!因为要赶稿啊!

第八章 2005/02/24

那么就从2005年1月14日,妈入院作第二次的化学治疗开始说起吧。

第二次的实际化疗只做了五天,也就是五包AraC,在医院没有人愿意作port-A(一种位于肩膀间的人工血管,可用半年以上)手术的情况下,主治医生干脆也不作埋在手臂底、更简单的人工导管了。

妈只好两只手轮流注射点滴,每三天就要挨新的一针,如果遇上一边注射药剂一边输血的情况,就得两只手同时挨针。妈自己是松了口气,毕竟“手术”两个字听起来就很恐怖,但我跟哥可是很烦恼,因为连续换手挨针,容易造成静脉硬化或等等因血管脆弱而迸发的种种问题。

而因为妈有肺结核,怕传染给其他的病人,我们仅能选择费用昂贵的单人房,扣掉健保补助的部份,一天要价两千五百块。啧啧。

单人房当然比较舒服自在,我将笔记型电脑放在小茶几上,开始疯狂在病房里赶稿,杀手系列、猎命师传奇前三集、短篇集、少林寺第八铜人修稿,就是在这样的氛围底下一一与我鏖战。

网友姆奈说得好,单人房的品质可不是双人房的两倍。讲话不必用气音,东西可以随处摆,每个兄弟都可以有自己的位子,最重要的,电视可以自由切转。

于是妈定期收看八大戏剧台的“巴黎恋人”、继续收看“天国的阶梯”与“冷暖人间”。而我则爱上动物星球频道。

动物星球频道有次一个印度老虎的特辑,令我印象深刻。

影片记录者锁定一只刚刚生下两只小老虎的雌虎(公虎跑哪了就不知道了)追踪;这只雌虎骁勇善战,是罕见的能手,她独自带着两只颟顸笨拙的小老虎,教导他们狩猎,示范如何屏气凝神一步步接近猎物,如何调整等待与暴冲的节奏,如何在河边与巨大的鳄鱼争食羚羊或斑马等等。我看着两只年幼的老虎动作一模一样地朝一群正在吃草的羚羊匍匐前进,却屡次露了馅导致羚羊群提前警觉离开,感到非常好笑。

但好景不常。等到小老虎两岁的时候,这三只相依为命的老虎的地盘,出现了不速之客……一只非常强壮的公虎。

原本我以为老虎长到两岁就已经非常成熟,但看着电视画面,那只闯入的公虎身躯还要大上个两倍,也比雌虎魁梧。记录者解释,老虎要等到四岁才足以独当一面,届时才会离开母亲,到另一个地方开拓属于自己的王国(公虎的地盘通常是雌虎的三到四倍大!)。在此之前,完全不是成年老虎的对手。

在记录者忧心忡忡的口白中,我也开始不安起来。

闯入的公老虎带给这三只老虎极大的威胁,记录者回想起多年前他看过很残酷的一幕……雄老虎无情地杀死并不是他生的一堆小老虎,黑白的老旧照片中,七八只小老虎的尸体堆成一排,看了令人鼻酸。

此时,有义务保护两只小老虎的雌虎也面临这样的戮子压力,因为这头公虎三不五时就来骚扰她,一脸想要交配;公虎很明白,他必须杀死两只小虎才能解除雌虎“作为母亲的责任”,他正在观察这样的缝隙。

雌虎毫不含糊,奋力击退了公虎一次,还弄伤了公虎的爪子,但公虎还是盘徊在附近,真的是虎视眈眈。

雌虎很清楚,她是无法继续保护孩子们长大了,只是雌虎并未将所有的狩猎技巧传授给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幼虎离开到外地,除了被更凶猛的动物反猎杀外,更可能生生饿死。雌虎在公虎回荡不去的低吼声中,陷入了几天的长考。

最后,记录者拍到了他难以想像的画面。

在一条山道上,雌虎躺卧在地,向两只幼虎示意,于是两只幼虎偎了过去,撒娇似地吸吮着雌虎早已泌不出奶汁的乳房,早已断奶的两虎无限眷恋似挤成了一团。三只虎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两只幼虎起身抖擞,在雌虎的低吼声中昂首阔步离去。就这样离开了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母亲。

“……这代表了再见吗?”记录者喃喃自语。

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镜头发愣,这简直就是狄斯奈卡通的桥段啊。

记录者锲而不舍地追踪后续。五个月后,原地盘上的雌虎再度怀孕,当初威胁恐吓她的公虎现在反成了她跟新孩子的庇护者。但离开的两只幼虎迟迟没有下落,很有可能,是在大自然的无情淘汰下饥饿而死。

直到有一天,坐在吉普车上巡逻的的记录者在一片大林子里看见其中一只当初的幼虎。两岁半的幼虎虽然削瘦,但终究继承了母亲的自信,对着一只凶猛的懒熊大吼,宣示自己的地盘,一阵僵持后终于吓退了懒熊。

“我们可以确定,雌虎至少成功地让一只幼虎活了下来。”记录者说。

这不是什么小故事大道理,我也不清楚从这段动物纪录片中得到什么启发,但半夜的电视萤光幕前的我,感动得不能自己。

※※※

照顾妈的过程中,出现许多“尽力并不一定最好”的情况。

我们怕妈在过度的沈默中容易“想太多”,于是常常讲一些生活中好笑的事给妈听,然而也会出现反效果。

妈对我们的“表演”开始不耐,觉得我们常常忙着逗她笑,却疏忽了她人在不舒服,并没有那个心情回应;所以她郑重警告我们不要再总是搞笑了,也叫我不要再比一些奇怪的搞笑姿势,她看了就很难过。我实在是有些沮丧,不过设身处地,搞笑会出现这样的副作用也是很合乎逻辑的。

※※※

第二次的化疗出奇的顺利。

妈的嘴很灵验,她向老天爷讨的公道真着落下来。短短发烧了三天左右,妈的状况就稳定下来,之后的血球报告都不错,于是只住了十八天,医生便宣布妈可以出院了,比起上次漫漫无期的四十天,总算天理昭彰。

医生这一宣布,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当时距离除夕过年剩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多希望妈可以在家里过旧历年。

在这段堪称顺畅的治疗期间,妈跟我们都很感谢第一次住院认识的护士王金玉。金玉姐在照料妈的时候很细心,也会跟妈闲话家常,给妈很能信任的托付感。此次住院,妈因为恐惧跟上次住院一样波波折折,心中一直很不安,哥跟我商议了一下,便厚着脸皮跑去护理站,请金玉姐到病房找妈“加持”一下。

金玉姐在得知自己在妈心中的地位时也蛮感动,不管当天有没有排到妈的班,每次下班前都会到病房来探望妈,跟妈说些话再走。金玉姐说,能让一个病人记住她并产生莫大信任,是她当护士以来最大的骄傲。

唉,其实我们才开心,可以遇上一个这么好的护士纾解妈偶而即来的困顿感。

在医院里,我们遇到形形色色的护士。有些护士像战士,每个动作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弄得我们有时也紧张起来;有的护士非常厌烦跟病人对话,有的护士却会主动逗病人说些什么;有的护士嗓门很大,每次进房都精神奕奕,我们也因此沾染了不少活力。

依照我的观察,通常是已经有了小孩的护士比较能善体人意,但不管是哪一型的白衣天使,将工作视为“职业”或是“职志”,在照料病人的动作中都会将其中分别流露出来。

我们无法要求更多,但总是祈祷幸运。

第八章 2005/02/25

现在妈已经在家里过完了年,到彰基回诊,开始了第三次的化学治疗。

由于妈有肺结核感染,所以我们还是得住在单人房,保护别人也优待自己。

在医院病床爆满的情况下,妈回到家里多休息了一个礼拜,我也得以按照原先的计画,上台北参加新书猎命师传奇在国际书展的签名会,顺便到北医拿乙种诊断书(我有椎间盘突出,不过最屌的还是我有先天性脊髓腔闭锁不全,核磁共振的照片很帅,考虑放在某本书的作者介绍),祈祷复检的医生能够明察秋毫,让我通过替代役体位当几天的兵,好继续待在彰化照顾妈,不然实在很难想像半年之后,哥去服国防役,弟跑去老师实习,会由谁持续这样的陪伴。

“对不起,原来你还在我的肚子里就是那个样子了。”当初妈听到我的脊髓腔尾巴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收敛起来,而是花开大放、在末端结了几个神经囊肿后,这么可爱地跟我道歉。

“啊?那个是我放灵感的地方啦。”我一脸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放那里,难怪我小说怎么写都写不完。”

※※※

今天是第三次化疗的第五天,妈的胃口已开始变差,肠胃也不是很舒服,但还是把握机会努力吃东西。一个小时前趁着胃好些,妈赶紧嗑了一个巴掌大的热呼呼烤地瓜。

妈正在我旁边,戴着老花眼镜,翻着很好看的壹周刊。妈看杂志跟看书一样,习惯从第一页好整以暇翻起,遇到不认识的明星的八卦新闻,还是想办法了解看看。“我怕我漏看了什么。”妈这么解释。

重新回到了彰基,很快又回到前一阵子的陪伴节奏,周遭的小吃店在卖什么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每个店员的脸孔都太熟悉。现在妈的白血球还没开始降低,再过几天,就会出现拿着温度计不定时记录体温变化的状况。希望妈这次也能够像第二次化疗那般顺利。

为了把握每个机会传道,彰基的电梯里总是贴着很久才更新一次的小故事大道理;每部电梯里的小故事都不大一样,绝大部份都非常无聊。但有些小故事写得挺有趣,如果一次不能看完,好奇心重的我下次搭电梯就会想办法搭同一部,有一次我为了看完一个奇怪小故事的荒谬结论,硬是在半夜等某部电梯配合我下楼。

既然这是一个跟母爱有关的疾病陪伴记录,就来写个我印象很深的相关小故事。

据说国外有个动物研究中心做了以下的“有趣”实验。研究人员用山雉的蛋,偷偷换掉母鸡下的蛋,没想到母鸡起先只是一愣,却毫不介怀继续孵陌生的山雉蛋。小山雉出生后,令研究人员惊异不已的是,母鸡开始掘土寻觅小虫,然后衔给天生就不吃人工饲料的小山雉。

研究人员再接再厉,第二次换掉母鸡正在孵的鸡蛋,替之以鸭子蛋,等着看好戏。结果小鸭出生后不久,不会游泳的母鸡便带着小鸭子到池边,让小鸭子自己慢慢适应水性,自己在一旁守护。

不管是山雉或是鸭子,母鸡都能用智慧察觉这些小东西与自己的不同,并用母爱找出应对的教养方式。所以这个贴在电梯里的故事结尾明示,除了母鸡的智慧比我们想像的还要高外,最主要是告诉我们母爱无差等的伟大。

但我一直在想,既然母鸡这么聪明,在这个“有趣”实验的背后,那只默默付出的母鸡女士,一定非常想念那颗不知道被偷到哪去的小鸡蛋吧。

※※※

昨天“巴黎恋人”播毕,妈正在看重播的“冬季恋歌”。

实话说我不喜欢斐勇俊,原因说不上来,大抵我对明星的喜好都是建立在很直觉的观感上吧,所以也没讨厌这位戴眼镜的面包超人到,需要列进“如果我变身成隐形人一天,一定要打的十个人”名单里的地步。

韩剧巴黎恋人里有句经典台词,很有意思:“你没有回忆,只有记忆”。这句话当然是玩弄文字的成份居多,但不知不觉还是会被感动。

在妈的身边写些回忆母子之间的东西,感觉一点都不矛盾,还有种神秘的默契似的。

想起了那段天天吃妈妈做的便当的日子。

为了省餐费,妈从国小开始就常常准备便当,让爸载去学校给我们,如果忙不过来,才会给我们五十块一百块的去福利社打发。小时候就算了,到了高中还被送便当其实有点窘,好像一直长不大。有时候爸送迟了,我还得用非常快的速度把便当吃完。

关于妈妈做的便当,周遭的同学总是非常好奇,或是“帮我好奇”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如果出现我最喜欢的红色猪血炒饭,大家就会很羡慕,该边跟智障偶而会跑来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吃的,然后拿着筷子准备攻击。

想到拿便当就想到两个小故事。

从高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这一届最漂亮的女生是哪一班哪一个(是的,这种事开学一个月以内就要很清楚,这是身为视奸界椅子人的责任),我们就给她个代号,叫“女孩”吧!

每次我去侧门拿完便当,要回教室时,都会在走廊上“经过”女孩。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我总觉得是女孩刻意驻足在走廊上,好让我“经过”。虽然我的灵魂好色,但我的身体里同样挤了一个叫羞涩的混蛋,所以即使我很注意女孩,但真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正眼看她,眼睛正视前方,再用不可思议的瞥眼感受女孩美丽的身影。但每一次,我的身子都直挺挺地就走了过去。

女孩有时一个人,但大多有另一个女生陪着她说话。

女孩总是留着短发,穿橘色运动服的时候很可爱。

女孩穿窄小制服裙时,小腿的弧度美得无法形容。

女孩长得很像稚气未脱的李丽珍,没有人追得到。

乍看是个校园爱情小说的开场,但却没有校园爱情小说的内容,因为我始终不是校园爱情小说里的主角。很快的,我高三了,我开始怀疑,这女孩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所以才会一直让我这么“经过”三年?

虽然我个子不高又有一头致命的卷发,又因为行为乖张,整个年级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另一个社会组的女生,但……毕竟我从以前就是出了名疯狂的校园人物,又一向给人聪明的假象,对这位没有人追得到的女孩来说,说不定,我还是有“卖点”?

越是这么胡思乱想,我就越是停留在胡思乱想而已。无法前进。

直到有一天快毕业了,大家都在教室里为对方的书包签名涂鸦时,阳光洒落的走廊上,我再度拿着妈妈牌便当“经过”女孩。

突然,我听到一声非常震撼的吼叫……

“少臭美!”

啊!我愣住了,往旁边一看,那女孩脸红脖子粗,瞪着我。

我无法言语,身体却下意识地带着我走回教室,没有“做点什么”。

是的,我没有做点什么,就这样呆呆坐在教室的位子上,心脏一直猛跳,坦白说,超级兴奋,整个脑袋一直重播那尴尬的画面。

女孩为什么跟我说“少臭美”?我明明就没看过她一眼啊,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早就喜欢上她?(同时喜欢很多个女生,是每一个铁血男子汉焠炼灵魂的必经之路)。

“小柯,她应该是对你有意思。”柚子。

“小柯,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娃娃鱼。

“小柯,你应该找她把话问清楚。”婷八。

事实究竟如何,我真的不知道。

多半是女孩认为我认为她喜欢我,所以她就认为我这个认为她喜欢我的人是个非常臭美的家伙,可偏偏她只是一个很喜欢黏在走廊上讲话的女生。于是对我吼叫,宣示她的愤怒!

不过也有可能,是女孩注意到身为一个大美女的她,我怎么可能每次经过都不看她一眼?所以便精准地判断我是那种“在人群中就是不会跟喜欢的女生说话”那型的男生,而女孩好死不死很喜欢我,给了我三年的机会搭讪她,我却白白放过……

共计放过了九百多次的机会,终于忍不住愤怒大吼,希望我在毕业前能稍微追她个一两下。不过若事实并非如此,显然我真的非常臭美。

我没有时光机,只好一直蹲在青涩的回忆里,看着女孩无懈可击的小腿发愣。

※※※

关于便当的第二个故事,就很爆笑了。

我的鼻子不好,鼻窦炎还是过敏性鼻炎之类的从小纠缠着我。整个高中三年,妈都在小麦草汁里加点蜂蜜,装在半透明塑胶杯子跟便当一起送来给我喝。

在1993年的当时,生机饮食还不构成所谓的风气,小麦草汁颜色翠绿,非常诡异,气味更是匪夷所思,大家根本无从知道那是什么鬼东东。有时妈没加蜂蜜,而是乱加奶粉冲泡,那混浊的模样就更惊心动魄了。

坐在隔壁的谢同学看我总是要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干了小麦草汁,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我这个人就是没事爱唬烂,于是随口说:“这是蚕宝宝的尸体打成的汁,又香又浓喔。”没想到隔壁的谢同学一个冷笑,说你放屁。

我放屁?这倒激发了我信手捻来的雄心壮志。

“因为我鼻子不好,中医师说把蚕宝宝打成汁,可以治疗鼻子,不过因为实在太难喝了,所以才加了蜂蜜。毕竟蜂蜜也有治鼻子的功能啊,不信你喝喝看啊。”

我拿给谢同学闻,他立刻皱着眉头说,果然有恶心的味道。

后来这个白痴的谢同学成了“蚕宝宝汁”的忠实信徒,以后有别的同学问我我倒底在喝什么,他就一副很懂的样子抢着说:“那个是蚕宝宝汁,真的,很恶心!”

或用一种很鄙夷的表情说:“柯景腾是个大变态,那种蚕宝宝汁也喝得下去,佩服佩服……”

有人帮我背书,可信的成份暴增,于是慢慢的大家都以为我天天都在吃蚕宝宝恐怖的尸液,我也进一步精致化了这套论述。比如说这不是市面上一般的蚕宝宝啦、或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早就有记载了不信去查啊(结果证明这世界上勤劳的人真的很少)、哪一间中药材行有在卖这种特殊的药用蚕宝宝不信去买啊等等,充分展现出一个伟大放屁家该有的风范。

结果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我才用挖鼻孔的奸笑姿态跟大家揭破这唬烂的真相,一直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同学一个大惊,表示他绝对不相信这是场骗局,我一定只是想洗刷“柯景腾=喝蚕宝宝尸液的怪人”的恶名。

喂!谢沣昱大笨蛋!清醒点!

第九章 2005/03/20

现在正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车上,刚刚写完一个超屌的杀手中篇,出发前寄出了猎命师第二集的校稿。

我的时间正被不断压缩着,尤其担心申请体位复检没通过,还是得去服役。届时不再有时间写小说,只好趁现在多多压榨自己。

妈已经做完第三次化疗,在新家休养了一个星期。

应该说是福气吧,妈第三次化疗比第二次化疗还要顺利,几乎没有妈最烦恼的发烧,输了一次血浆跟一次血小板,情况很稳定。

但妈出院后,当天下午就在家里畏寒起来,一量体温,竟然高达三十八度九。

此后妈的头就一直很痛很痛,将普拿疼照三餐吃,却苦苦控制不了。

然后是体重下滑,现在只剩三十六公斤。

妈开始在哥面前掉泪,泣诉自己已经很努力吃了,为什么还是看不到体重爬升,怎磨会这么辛苦?

妈更担心自己的病况,担心治不好,并开始感叹郭台铭贵为台湾首富,罹癌的妻子还是撒手人寰。

妈也在一堆问题上打转……为什么人会生病?为什么生病的会是她?

生病的人困在病床上,对生死的问题缠念的程度不是我们所能想像的,只能体谅。或试着体谅。妈的气馁也挫折着陪伴身旁的我们。

前几天跟朋友看了电影全民情圣(ch),威尔史密斯在里头有句对白:“每一天早上醒来,都要很有目标的活着。”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但大抵还是会完成每天五千字的小说书写。有三、四个故事可以写,要挑哪一个?长篇短篇?或是将时间施舍给有同样意义的阅读。最后在睡觉时了无遗憾。

面临生死问题的人,要怎么订定一天的目标?或者,有心情订定一天的目标吗?

妈曾经说,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才好。既看不下书,做什么也提不起劲。以前在药局忙碌到事情都做不完,每天都要见到凌晨一点才能阖眼,现在一清静,想睡就睡,却没了目标。

只见妈反覆看着我们从网路上印下来的抗癌资料,特别是治愈率的统计。偶而跟妈一起坐在客厅看电影,妈还会不知不觉睡着。

妈该享清福了。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无力。

别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工作很久了,我们家兄弟却还在读书,虽然一路就学贷款,在经济上不见得给家里带来负担,却无法让妈退休好好休息,培养将来有时间休息了就可以去做的兴趣。

据说梦想可以支撑一个人。

自从在北医照完了MIR核磁共振,我时不时就在幻想,如果我的脊髓腔末端的那些囊肿,不是水囊也不是良性肿瘤,而是恶性肿瘤的话,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假设剩下五年的生命,我会怎么“有目标”地过完五年的生活?

我的个性一直有很浓厚的浪漫面,答案非常明显。我会疯狂地写作,用按坏键盘的力道,在五年的时间完成一个人五十年才能完竟的梦想。越接近死亡,越照见灵魂的光泽。

但妈太爱我们了,以致于妈的梦想都在我们的身上。所以在这段疗养的时间里,无法也想不太出除了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外的事情做。

妈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家。我们用一大堆贷款,跟大量的心血与汗水仓促达成了,真的很希望妈能够享受在当下的幸福里。

然后头别再痛了。

第九章 2005/03/27 阿拓

刚刚从阿拓北投的家出来,现在正坐在开往台北车站的捷运上。

心情真好。

由于并非每个在看这篇文章的人都清楚我一路走来的故事,所以化简为繁地说明。我写了一个故事,叫“等一个人咖啡”,里头的主角采借真实世界里的网友阿拓,个性的原型与故事角色设定彼此靠近。是我第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故事orz。

而真实世界里的阿拓,在去年十月因车祸,在慈济大林医院过世了。

阿拓从出事、病危、到拔管捐眼角膜,都有超多的朋友在医院排班守候,数百网友在线上“集气”祈祷、给予祝福,吸引大批媒体追踪报导,报纸、电视、网媒(媒体这议题始终是围绕在阿拓身边的人必须面对的课题)。

据慈济义工说,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快原谅肇事者的家属(拓爸说,一个家庭难过就够了),也从没见过这么幽默与亡者道别的家属,也从未见过总是有这么大批朋友无日无夜守在病房外的温暖。

于是慈济大爱台决定要拍阿拓的真人故事。

要成就一个戏,剧组必须访谈很多人。拓爸拓妈,乃至于有缘用阿拓当故事主角的我。阿拓的同学与朋友大多在嘉义,想必紧接着也会轮到。

我一直很在意拓爸拓妈对我,与“等一个人咖啡”的观感,对于阿拓,我心中有一块土地正需要拓爸拓妈救赎。怀着一定要跟阿拓家人说说话的意念,我没有待在彰化等剧组访问,就这样特地跑到了台北。

到了台北,离约定的时间尚早,我在北投捷运站附近的麦当劳写杀手系列的小说,一边在记忆中回溯阿拓与我之间发生的事件(两件事并不矛盾,我不是那种需要专心致志才能敲键盘的人)。

照理说,我此行的任务是要提供大爱的剧组敲凿阿拓个性痕迹的几个方向,好让他们能在呈现大爱精神时,还能兼顾到让那个“过度热情”、“吼!你真的很黏喔!”、“ㄟ,你未免也管太多了吧……”的阿拓能流露出他该有的小鬼面貌。免得大爱精神有了,弄了半天那个主角除了名字一样其他通通不对劲(就这点,我相信与阿拓朝夕相处的朋友能够做得更好数倍)。

坐在麦当劳,吃完了沙拉跟鱼堡,键盘上的手也停了。

不怎么对劲。

我是个很容易反省对自己深切动机的背后更深切动机的人,所以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把这趟行程的目的给搞错了。

事实上,我发觉剧组要怎么拍或是我要跟剧组说什么,对我来说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对我来说,我很希望藉由这次机会见见阿拓的家人,跟他们形容我所知道的热心鬼阿拓,让他们知道阿拓与我之间来说并非廉价的“作者/读者/角色”这样的三元关系。这才是主要的内在动机。

嗯,就是这样。

循着住址,来到阿拓生长的家。是个异常干净的明亮空间,一尘不染决不是过溢的修辞。拓妈大概突然多了很多时间打扫房子?

剧组还没到,拓爸跟我聊完了半杯热水,阿拓妈妈已煮好了饭菜。真后悔刚刚吃了个鱼堡干嘛啊。

阿拓妈妈说,自从阿拓过世后,她只煮过两次饭菜,因为没有心情。为了我破了例,我自是非常感动。

饭菜很多,于是我们也聊了很多。

我从跟阿拓第一次见面的状况说起,那是在卧底签书会后,阿拓参加了国度网站的站聚。站聚吃饭的地方哭八贵,阿拓到得晚,我们几乎都吃光光,就快散会了。他一副毫不加掩饰“好险,这里实在太贵了”的脸,让我留下了这个人很真实的印象。直截了当拒绝吃太贵的东西,比厚着脸皮硬撑的模样,才是表现自己的勇敢。

但散会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我跟前女友毛毛狗要离开还要去续摊的大家,打算去西门町约会,而阿拓这位我口中的装熟魔人,立刻展现他与人相处的热血哲学:“请注意!我要开始跟你熟起来罗!”阿拓开始黏着我跟毛毛狗,忧心忡忡地带着我们去搭公车,丝毫听不进我来台北很多次,而毛毛狗根本就是台北人的事实,甚至还尾随我们搭捷运,并讲解如何搭捷运到西门町。

生怕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这个城市给吃了似的罗唆。

就这样,阿拓用他的过溢热情开启了我们之间的认识。

每次他开ftp给我抓东西,只要我一个停止下载,他的信就会飙过来,问我是不是下载出了问题,他重新开放会调整设定再给我抓。我偷偷乱载他喜欢的女生照片,他也会第一时间兴致冲冲地问我这女孩子是不是挺不赖的(哪敢批评啊)。最后因为我实在抓得太慢,阿拓干脆把动画烧出来给我。是吸血鬼的hellsing。

阿拓被二一的时候,会很唐突地打电话给我,抱怨他实在非常想转系,然后赌烂上二十分钟。

我在bbs版上写些我跟毛毛狗分手的噩耗,他会更唐突地打电话来,我不接,他的电子信件就开始追着我跑,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说,心情不好所以不想接,且要是接了电话我一定说自己的情绪还可以请不需要担心,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好,只是想快速结束电话。我以为阿拓理解了,却只是让他更担心。于是我的手机又响了。

我在台中办版聚,结束后跟阿拓一起去体育场探勘下周曲棍球比赛的场地(阿拓是直排轮社,也会下场打曲棍球,阿拓是门神),阿拓借我的相机拍照。然后我接到了一通出版社编辑的电话,约我立刻在附近的麦当劳谈合作。

阿拓骑着机车问我,那个编辑怎么这样约时间啊,是不是很难搞?需不需要陪我去?我连忙拒绝。

于是阿拓又问,那么,他在附近闲晃吃个东西等我把事情谈完,然后两人一起骑机车南下,他送我回彰化的家后,再继续往嘉义的租处前进。我吓了一大跳,这样实在是太麻烦了,而且我也不是很想骑机车回家,而是打算将机车放在火车站附近,懒洋洋搭火车回彰化。

最后阿拓不知道怎么乱骑,迷了路,三更半夜跑到八卦山的大佛前,颇有感动地打电话给我,说他总算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小说功夫的场景。接到电话的当时,我其实是很害怕阿拓会要我出门,在大佛前会合,一起沾染感动……毕竟阿拓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星期后,为了不让阿拓失望,我从原本有事的困境中砍出半个下午的时间冲去台中,旁观大专院校的曲棍球大赛,见识了阿拓当门神的英姿。

英姿?其实阿拓守门守得很逊,还在大太阳底下差点中暑,最后甚至在无关胜负的情况下将盔甲脱掉,换给逢甲大学的门神……一个女生!让那名女生代替他守住中正大学的球门。

“天~~好丢脸!”我在一旁抓头,心中疯狂呐喊。

但见阿拓只是有些腼腆地在旁灌水休息,手上拿着脏脏的笔记本记下“如何当个好门神”的华丽奥义,并渐渐听不见我乱问他“啊!那个你觉得谁谁谁比较强?”这样的鸟问题。当时阿拓一个大男孩狂输给女生的腼腆,跟小说里追女孩败给拉子的主角,真有难堪的异曲同工之妙。

阿拓出事前一个星期,我跟阿拓跟卡文猪还一起约吃饭。阿拓硬是找了间很奇怪的日本料理店,那种位在二楼还是三楼、招牌脏脏让人忽视,在电话里不对跟我确认我才勉强找到。据阿拓说,店老板很有个性,没有菜单,煮了你就得吃完。真像等一个人咖啡里的场景。弄得我也恍惚起来。

那是我跟阿拓之间最后一次相处。

阿拓说,他一些朋友都说我在等一个人咖啡中描述的主角跟现实中的他很像,连“五年后我不会在意的事,现在我也不需要生气”这句台词,也是他早有的人生哲学,直夸我观察力强。啊,观察力强个大头鬼!如果阿拓这么具有侵略性热情的姿态我都无法体会,那我一定是个很差劲的文字匠。于是我笑笑,心中很替自己能为另一个人找到可以开心很久很久的理由,感到无比荣幸。

但无比荣幸后,我很快就扑倒了。

阿拓将我私下告诉他的小说机密,转告给他的同学。那可是很了不起的机密啊!(事后证明价值一百万)那时我正在飙少林寺第八铜人的结局,因为对小说的结构有所疑虑,在咖啡聚时告诉了五位与会的熟悉面孔,阿拓正是其中之一,并再三强调这可是五星级的秘密oh my god。

没想到吃饭吃到一半,阿拓振振有辞跟我说他跟那位同学已经替我解决了小说的困境,我吓了一大跳!心想你这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真值得狠狠踹上一脚!

吃吃喝喝,最后三人在外头等公车。已经十点多了,喝了酒,身体开使发懒的我只想早点回去写小说(我一直有这样的创作焦虑)。

而想去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敦南诚品看内裤走光美眉的卡文猪,我就无法奉陪了。阿拓立刻接手,说没有问题,可以跟卡文猪一道去鬼混几个小时。

公车来了。

“老大,你最近不是在迷打棒球吗?”阿拓。

“是啊,现在实力大概在130公里,打140公里我的眼睛会瞎掉。”我。

“那下个礼拜周末,我回台北,我跟小猪跟你三个人再一起去打吧!”阿拓。

“下个礼拜不行啊,我要去金石堂的野葡萄文学座谈会。”我说,是真的。

就这样,我们没有所谓最后的约定。

然后阿拓就道别了。

一个该打棒球的好天气,我在金石堂的座谈会上呆坐,主持人高翊峰递上一份苹果日报。

前几天,拓妈打电话给我,问我对大爱拍片有什么看法。我很快回了一封信,说了几个关于阿拓的侧写,表示我赞成的立场来由。

第一次在故事里使用阿拓的名字,是在猎命师传奇的信牢命格章卷,有位疏于练功只会拿手枪乱打的吸血鬼小配角,就叫杰特拓。他出场了三千字后,就西哩呼噜被主角干掉了。我将连载小说发表出来后,就收到了阿拓的信,信的大意充满了极度压抑的委屈,阿拓说他有练过八极拳,跟小说中那种软脚虾的形象差之甚远,不禁有些感叹之类的。我看了信,心中大骇,竟然有这种名字被用进小说还抱怨连连的读者!(所以在猎命师的实体书出版时,我将杰特拓三字改成了阿久津)

第二次在故事中使用阿拓的名字,就是等一个人咖啡。当时我想,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名字一模一样,个性十之八九,连爱玩直排轮都是共通特色,而且是第一男主角!然而等一个人咖啡连载到某个阶段后,阿拓又来个抱怨:“老大,其实我现在在咖啡店打工,对咖啡的知识跟认识,都远远不是书中那个阿拓所比得上的。”

大胆抗议着将咖啡当啤酒干杯的故事角色。真难讨好!

我是漫画海贼王的迷,阿拓也很喜欢(男孩子很少不被打动啊!)。在第十五集,Dr. 西尔尔克临死前畅酒大呼:“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死?是被炸药轰得粉身碎骨?还是被毒蘑菇毒死?不,是当他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时候。”这一段话我也拿去孝敬拓妈。

综合以上,我很难不认为阿拓那家伙会放过大大露脸的机会。善于发光,也乐于被聚光的他,这下又给逮到表现一番了。

不知我的意见有无影响,拓妈心底多半也早盘算着某些想法,于是就这么定案。

吃完了拓妈煮的晚饭,拓爸泡了咖啡请我,比我自己瞎煮的好喝很多。而拓妈非常细心,竟拿出我很爱喝的仙草蜜,说她知道仙草蜜是我的童年美食。害我心花怒放。

值得一提的是,拓妈洗碗的时候,洗手台的日光灯突然咻咻咻闪了起来,拓妈唤拓爸去修理,我直觉冲口而出:“啊,一定是阿拓在。他大概很不满我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吧。”

后还我去洗手间小解时,也忍不住抓着鸟,对着空气说:“阿拓,如果你在的话,再让灯闪个两下吧,让我知道刚刚不是意外。不过别闪太多下,我胆子小。”结果连闪都没闪,想来我真的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七点四十八分,大爱台的编剧人马开到,气氛不错。

制作人,助理,三个编剧,两台笔记型电脑,一台录音机,一份过于冗长的拍片说明,一堆笑声。

我开始将我所认识的阿拓的某些角度提供出来。阿拓的朋友或许都会担心,阿拓的模样会被戏剧过度渲染或神化,变成不伦不类的尴尬。其实会不会有这样怪怪的戏剧效果,一方面是在提供故事的人如何敲打阿拓的姿态,另一方面则是剧组在接收这些资讯、反刍后决定呈现的面向,演员诠释的能力则是其三。

提供很人性的阿拓,在热心两字前加上“过度”两字的阿拓,是我所认识的角度,将这部份提供出来后,我就大功告成满足。拓爸则提供了一直出状况嚷着爸不可理喻的阿拓,拓妈则提供了会偷钱又会忏悔的阿拓,都很真实,人性得可爱。剧组要怎么萃取出关于阿拓家庭的慈悲,我想给予完全的尊重是理所当然。

说到人性,真的就是一份幽默。幽默的人懂得欣赏别人释放人性的时刻。

例如拓妈煮了看起来超级好吃的牛肉,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没办法,为了生病的妈妈发愿这辈子不吃牛肉了。然后我说起我老是在回忆最后一次吃牛肉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牛肉。结果答案是清大夜市里的沙茶牛肉炒饭。真糟糕。

“早知道,就应该去王品大吃一顿再发愿。”我苦笑。

拓妈也有这样一份不加掩饰的人性。

剧组的访谈中,不知怎地拓爸提到了夫妻俩在医院外的草坪上,谈论阿拓的病况。

拓爸说算命的先生至今尚无法算出阿拓会遭遇什么大劫,所以应该没事。拓妈则说如果这次捱过,一定要摆上好几桌请客。

“咦?那个时候你不是还说以后都要吃素?”拓爸。

“吃素?有吗?”拓妈疑惑。

“有啦,你有说啦。”拓爸。

“算了,反正又没有活过来。”拓妈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

就是这样。

不只如此,其实在访谈过程中,除了拓妈偶而的掩面哭泣,拓妈一直在乱讲阿拓的糗事,真的有练过。

而拓爸除了一直强调阿拓老是出状况,流露出这孩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遗憾,却还藉着机械式的、用卫生纸不断抹拭桌面的动作,去平衡他心中的某种……我称之为“如果这孩子活过来了,我肯定不再要求他记帐、痛扁他的力道也轻点吧”的严父心酸。

访谈过程中,我也提到一直以来我竭力压抑住的焦虑。即是等一个人咖啡毕竟是实体书,在阿拓发生意外后,这个故事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过来刷过去,目前位列我出版品中最畅销的头衔,还强暴了博客来排行榜第三名N天。

我一直很矛盾。镶嵌着阿拓的实体书畅销,阿拓那家伙肯定很高兴,但毕竟除了阿拓的家人外,没有人可以代替生了翅膀的他发言,任何这样的声称都可能被冠以很难听的想像……搭话题顺风车,炒作悲剧,廉价的集体悲伤等等。

我在意吗?一点也不。我是个很臭屁的人,既柔软又刚强,许多乱七八糟的批评对我来说都可以是不痛不痒。但我很在意阿拓家人对我,以及对这个以阿拓为主角的故事的看法。如果招致阿拓家人任何反弹,对我毋宁都是一记沉重的肝脏攻击。

告别式之前,阿拓家人订了两百本书在现场,并询问我是否能够用我跟拓的合照,夹黏在书中。我欣然同意,但还是焦虑。于是去信询问拓姐是否可以带一狗票网友去送阿拓,拓姐爽快地说越多越屌,最好屌到所有亲戚都傻眼。自此我开始感觉到阿拓家人对我与故事抱持正面的观感应该占了多数,稍稍放宽了心。

一定得提提阿拓告别式上出的糗。

干。真的是被陷害。对,就是阿拓害的。

阿拓在苗栗铜锣的老家很漂亮,有山有水的那种漂亮,所以当时我们一大堆网友赶到(依稀是五十几人,搭丧家提供的接驳车),我忙着打电话跟自行开车的网友连络,跟她说告别式的地点超级难找时,会场司仪突然朗声道:“网友公祭代表,九把刀,请上前致意。”

三小!三小网友代表!

我吓坏了,在同样也傻眼了的网友面前,背着背包,局促地走到阿拓的大照片面前,断断续续接受当下发生的惨剧。

我什么礼节都不懂,忙着讲电话也没看到之前的人怎么跟丧家家属致意,要鞠躬呢还是要双手合十?还是什么都别做?献花时接过花后,要跟阿拓鞠躬还是不要?鞠躬的话要一个还是三个?拿香时也是一样,拜一下还是拜三下?还是要跪下才有得体?干,我通通不知道,很想摸摸头腼腆来个招牌傻笑,说:“啊,今天天气真好。”博君一笑,但显然会遭到唾弃,所以我只好极尽出糗之能事的瞎干到底。期间三步外代表家属的阿拓姊姊面色如冰,更让我感到压力沈重,肯定是我搞错了某些步骤(拓妈事后解释,说拓姐当时其实很想笑出来。真的假的啦!),心中开始对阿拓有所抱怨。

阿拓的棺木被他的挚友抬起,前往火葬场后,我观察前后没有大人在管或注意,赶紧揪着几个比较熟的网友,跑到阿拓照片前,掀开衣服指着左乳,轻声喊“阿拓,来世英雄再见!”唉,本想大喊的,肯定超有感觉,但小鬼到了小鬼的丧礼上,还是感受到大人注重礼教的无形压力。如果在掀起衣服指乳鬼叫的时候,被大人猛地喝斥,我一定都不会感到意外。

告别式结束后,回到了台北,回到了彰化,回到了没有阿拓热情骚扰的世界,我因为我心中那股“书因此卖得疯狂好”感到极度扭曲的内疚,不敢、也找不到理由跟阿拓家人接触,直到过新年,我才藉着寄一本“爱情,两好三坏”(序中提及阿拓意外的影响,以及书中让阿拓的身影继续热络下去的桥段),跟一张卡片,让拓妈知道其实阿拓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个用过即丢的角色。

我有时真的很扭捏,想太多。如果从阿拓身上逆推回去他的家人,应早就知道我的担心都是无中生有的垃圾。

但还是有个疙瘩。

如果我是阿拓的同学,看见很多人就着等一个人咖啡故事里的阿拓发表哀伤的感想,会不会觉得荒谬,觉得情感流于廉价?设身处地,我也可能产生抗拒的反动。

如果是,大爱台拍出来的阿拓故事,会会也产生同样的副作用?

有点想提的是,大爱戏剧的制作人因为专业的关系,必须一直确认拓妈从孩子身上学习到了什么、捐赠眼角膜的发念过程等,好从戏里教化人心。就捐赠眼角膜一事,拓妈说了好几次,都说是很自然而然的做法,没有多想,也没有特别知会阿拓(答案显然无法满足制作人>

而父母,往往都是从朋友的口中得知自己孩子的另一面。

拓妈的情况一定至为鲜明,因为阿拓的生活如此丰富。如果说有人的兴趣是收集邮票、收集球员卡、收集CD,阿拓的兴趣便是收集朋友。在阿拓出事后,拓妈肯定感觉到不意揭开了儿子神秘的宝盒,宝盒里,一个又一个的朋友诉说着阿拓如何强迫参与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一个又一个不再冷漠。我说,认识阿拓到最后,他其实没什么变,变的是周遭的我们。

访谈快结束,为了赶末班捷运我先走,拓妈送我到车站。

拓妈说,在助念诵经时正好翻开一本书“天使走过人间”,里头第一句话开宗明义就说:“人生没有意外,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这样的想法让她稍稍安慰。当然,若这句话不成立,阿拓继续留在身边不断骚扰大家,则无疑更棒。

我想起了妈。妈的病如果是注定好了的劫难,最好是连医好了也在冥冥安排之中。

否则我会愤怒地拒绝接受,冲去牛排店狂嗑牛肉。

“拓妈,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说,只差一个斑马线就到了车站。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道别,傻呼呼地伸出手,动作僵硬。

“抱一下。”拓妈说,张开双手。

于是我们拥抱。

抱了两次。

我没有回头,就这样走进北投捷运站。

心想,啊,忘记去看看阿拓的房间了。下次有机会吧。

第十章 2005/04/09

最近哥跟弟都不在家。哥去台北忙博士班第一阶段的口试,弟去上课。

我则寄出了硕士论文的口试邀请(或者该说是哀求),还在等指导老师的回应。但最期待的,是希望逐渐渺茫的兵役复检结果通知。

妈的头痛已经缓解很多,这点很让人欣慰。哥说,如果可以换他头痛就好了,因为他可以吃好几种止痛药压抑它,但妈显然没那个身体条件。

每天待在家里,我写小说、看书看漫画,妈整理家里、晾衣服活动身子,到了吃饭时间,我就在妈旁边学煮菜,帮一些连笨蛋也不会出错的忙,例如挑菜(原来花椰菜要先将茎的硬皮切开剥掉)、削皮、翻动煎鱼、煎蛋、放盐、搅动小鱼干、加沙茶、跟乱开玩笑。然后不知不觉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例如炒丝瓜跟番茄汤面等。但最常干的还是只要有心,人人都会的洗碗吧,其实我很担心过了我这一手的菜,会不会突然变得很难吃。

我最喜欢跟妈出去走走。

奇怪低温的春天就要消失,属于百褶裙的夏天就要到了,这几天的风都很暖,让人舒服到随时睡着都无怨无悔。出去走走,一天都有精神。

前天,妈跟我去附近的五金卖场乱逛后,就买了葱油饼、甜甜圈、芝麻球,到离家颇近的延平公园野餐。天气有些阴阴的,如果老天爷不小心下雨,我背起妈用冲的回家或许还来得及。

公园里有只毛很蓬松的野狗,长得很像巨大化的puma,走到我们身边种芋头,模样辛苦。所以没办法了,我跟妈将很好吃的葱油饼分了好几口给它,它意兴阑珊地吃着,真是太挑了。

我跟妈讲起了以前在新竹念书时,跟毛常常喂狗的往事。

那是个我还很穷的年代。什么工都打的我,贴海报、发传单、家教、翻山越岭的手机讯号测试、甚至是药物实验,身上的钱罕有超过两千块,约会很克难,只看得起二轮电影,跟毛常常两个人合点一盘冰,在夜市吃一盘俗又大碗的双份牛排。有次甚至骑车骑到没有油,只好一路推回交大。

但我很喜欢喂流浪狗。

肯定是受了puma进入我生命的影响。离家上大学后,有一次在计算机中心上网出来,看见一只患有皮肤病的狗狗突兀地在走廊上哆嗦,很瘦,很脏,很惨。我没有什么太多善良的念头,只是直觉地到对面的中正堂买根热狗,然后偷偷领着癞皮狗到计中的厕所里,将热狗拨给它吃。

癞皮狗认真地吃着吃着,我坐在马桶上,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哭,近乎崩溃。

老实说,不是因为癞皮狗很惨让我觉得心疼,而是我突然好想puma。如果我想妈,或者妈想我,至少都明白我为什么不在彰化家里而是在新竹。

但puma不知道它的主人怎么老是不在家,老是不在家……有人在意puma晚上会害怕一条狗睡觉吗?有人知道puma很怕被死白木小孩子欺负吗?

puma知道我很想它吗?知道我没回家不是因为它做错了什么事吗?一想到妈将电话放在puma耳边,让我跟它说说话,puma就会变得很安静的画面,我就只能坐在马桶上继续大哭。

癞皮狗将热狗吃完了。我难看的哭相却还僵着。

以后每次在街上或学校里,看见无精打采的流浪狗时,我都会忍不住幻想:“如果puma走失了,变成流浪狗,肚子一饿起来,一定非常可怜吧!”

一念及此,就会十分难受。于是我就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简单的肉包子,招呼流浪狗过来吃。如果这个肉包子不幸也是我的晚餐,那就只好一人一狗各自一半。

毛对我这点非常体谅。

即使毛非常害怕咄咄进逼的流浪狗,怕被咬,怕狗狗身上的虱子,毛还是会努力蹲在一旁,让我慢慢撕开包子,与流浪狗做陌生又热切的对话。毛也不会因为我突然停下机车,在7-11买了包子后折回某处,下车喂狗这种事抱怨什么。她说,我是她看过最善良的人。

也许我靠着那句赞美,更坚定了我对许多事物的信仰。

第十章 2005/04/16

妈已经展开了第四次的化疗。终于。

在医生告诉我们,妈最新的血液报告一切正常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按照化疗的原理,妈还是再多做一次化疗比较妥当。于是我们又住进了彰基。

由于妈的肺结核状况得到很好的控制,我们居然住进很不想住进的四人房,医生说,没有关系。事实上回诊时我一直用念力告诉哥,要他开口跟医生讲我们希望等到有单人房时再住进医院,这样对妈的病情比较有帮助。但哥只是提了一下,医生就说先住进四人房,用排顺位的方式等候单人房会比较快。于是就这么定案。

我们住在四人房靠窗的位置,光线充足,幸好。只是多人房难以控制病人家属的相处素质的状况还是出现,隔壁床一直在召开家族探亲大会,每每到了深夜家属才逐渐散去,期间吵吵闹闹自是不必说的,也因为地小人绸,隔了活动帘幕,对方家属不小心碰撞到妈的病床的机率颇高,常让睡到一半的妈受惊吓。而对面床的欧巴桑很喜欢关心我们每一餐吃了什么、吃多少钱,爱跟妈抬杠,这倒是还好。

不过我们很庆幸妈这次治疗的情绪很不错,脸上常常都充满笑容,颇令我们放心。妈说,与其在家里等待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治疗(既希望医生宣布她已经康复不需要再进行化疗,又担心不多做一次化疗是否不大保险),就这样直截了当住进医院展开疗程,反而心中比较舒坦。

弟弟分析得有道理。妈第一次化疗时还处于接受病情的阶段,心情的紊乱不在话下。第二次化疗一开始就做了脊椎搔刮,很痛,痛得意志力坚强的妈直喊疼,又加上有第一次化疗做了41天的恐怖经验,心情欠佳甚至有畏惧的倾向。而第二次化疗跟第三次化疗的顺利,让妈有了很好的心理基础,血液报告不错,医生也认为不需要再做一次脊椎液的刮取,于是造就了妈的好心情。

我在一旁观察,发觉妈根本是用看看朋友的心态回到彰基。因为许多曾经照顾过我们的护士都认识了妈,会跟妈说说话,听妈抬杠,会回答妈问“吃饭了没有”这样的老套问题,让妈有种不是被机器人照顾的安心。

护士苑婷很会笑,很有朝气,即使戴着口罩还是可以看见她的嘴巴笑得厉害。跟我同年的护士品洁也开始跟妈说起自己的故事。至于金玉姐,啊,她怀孕了,是第三胎!

第十章 2005/04/17

我必须说,四人房真是一个很磨人的困顿空间。

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浴厕共用(包括跟隔壁床十几名家属共用),吵闹,吆喝,毫无隐私。医院的专属字典应该这么定义四人房。一点也不严苛。

没有电视,我没差,就是在电脑键盘上构画吸血鬼与猎命师之间的鏖战,丝毫不受影响。但没有了电视,妈却变得很无聊,每天晚上固定收看的芭乐连续剧通通变成一滩死水(虽然台湾电视剧具有三天看一次,剧情照样能完美理解,越是欧巴桑越有这方面的素质)。无聊的病人很容易胡思乱想,探究生命的种种哲学(我必须说,探究到后来肯定变得吹毛求疵,走火入魔),所以壹周刊成了妈戴起老花眼镜细细品味的好物,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连广告都没错过。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曾经罹患血癌的阿杰特医生在《从血癌到跑马拉松》一书中提及,他自生病住院起就是一路单人房到底,在自我隔离上拥有防御病毒的优势,在空间上拥有心理宽阔的自由,安静,更重要的是,拥有电视。阿杰特说,也许大家会指责他并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负担得起单人房的昂贵费用,但他也反驳,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如果要说他很幸运有钱到住得起单人房,为什么不叹息生病的为什么是他?

彰基单人房一天要两千五百块,三天收一次费,啧啧。虽然我们家负债累累,但为了让妈不被打扰,拥有干净的浴厕,拥有一台防无聊的电视,我们还是去护理站登记预约单人房,目前的顺位是第二。

住在我们斜对角的病床原本是空的,但昨天一个老男人患者搬了进来。这个患者好像做过气切手术,无法正常说话,进食也颇有困难之处。而且是一个人住了进来,我没有印象看过他的家属,处境十分可怜。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人生了病却没有人肯照顾?有很多种想像。在报纸上看多了各种被不孝子女弃养的惨剧,或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对待子女,晚年自然沦落成孤寡的理所当然,但不管是不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无聊推理,看到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两公尺远的地方无助躺着,心中还是很难受。

落单住院,连医生对待他也格外不客气(虽然这位医生本身就有态度上的问题)。医生用很随便的口吻问他要不要动手术,患者说不要,医生便大声问道:“确定喔!是你自己说不要动手术的喔!”是啊,患者说不要就是不要,但医生连解释手术为什么需要都懒得分析,患者在无从理解自己的病情跟手术之间的关系下,医生就将医疗责任全都推给患者的“自我判断”,两手一摊。

干,医生是这么干的吗?总之落单了真的很可怜。

幸好我们对面床患者的家属欧巴桑(罗唆魔人),除了每天照三餐询问我们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钱有没有被贵到外,她的罗唆哲学也包含了关心人的实践,她出去买餐时会问那位孤寡的患者要吃什么,她顺便买回来,非常善良。非常善良的人我想罗唆一点也是无可厚非吧。

虽然有的医生态度很差,但彰基到底还是个充满人性的地方。营养部知道了这个落单患者的情况,主动提供免费的伙食给他,护士还会义务帮他泡牛奶。有个扫地的清洁工阿姨,也忍不住塞了三千块给他,叫他看着办,还送他一罐山药营养奶粉,说是要跟他结个善缘,让旁人看了也觉得很温暖。

比起来,妈很幸福。

希望妈很幸福之余,再多一点幸运,让我们赶快排到拥有电视遥控器的单人房吧。

第十章 2005/04/18 上

我是一个非常喜欢看电影的人。

在这个时代,常可听见许多人在形容自己时,套上“喜欢看电影”或“超级喜欢看电影”或“嗑电影维生”之类的语汇,于是喜欢看电影几乎无法精准将一个人的特色带出,变成没有效度的个性指标。

但我还是硬要这么形容自己,一个非常喜欢电影的人。喜欢看,喜欢讨论,喜欢重复讨论,甚至喜欢到要参一脚的地步。

电影是种很奇妙的影像经验。有时候我偏执到只承认在电影院看电影才有所谓真正看电影的感觉。电影院萤幕大(你尽管用投影机投影吧!尽管用42寸的电浆电视吧!我不会承认你的家庭剧院比电影院的萤幕还大的!)音响好(什么!你家的环绕音响价值数十万!我不听我不听!),更重要的是,电影院是个没有个人遥控器的公众空间,你无法以个人喜好或憋尿系统出现问题而粗鲁地按下暂停钮,快转跳过无聊的情节、倒转确认刚刚女主角到底有没有露点。

总之,你就是得乖乖坐在位子上,心甘情愿跟着导演设计的镜头工程,一步步看完每个细节。如果你想尿尿,抱歉!你就得牺牲一些可能很精彩的养眼镜头,要不就是甘愿一点尿在裤子上。

这就是电影,很迷人吧!别告诉我座落在你家的家庭剧院可以挤三百个人,所以你家的超豪华家庭剧院当然少了三百个人的笑声、掌声、嘘声与泪水。当电影成为集体经验时,才能体现出电影的真正效果,而非过度私人化的解读(私人化的反刍解读当然重要,但这个部份依然能够在集体经验的同时一并留存)。例如彭式兄弟导演的“见鬼十法”,如果你一个人缩在客厅沙发上看,我保证你完全挤不出一点笑容,颤抖不已;但跑到电影院跟五百个人一起看,却会从头笑到尾,感觉“见鬼十法”是部恐怖兼具爆笑的多元素电影。

除了一些格外需要声光俱技的电影,例如魔戒、星际大战、骇客任务,在电影院看才会得到最好的硬体支援外,节奏沈闷的艺术电影或温吞剧情片也是非常适合在电影院里观赏。怎么说呢?有些艺术电影如果变成一张碟片,放进电脑光碟机里播放,我就失去聚精会神的能力,或者更真切的说,失去了好好观赏它的意愿。我会忍不住打断它,只因为我有别的事要忙,例如出去吃饭,打开冰箱找吃的,打场电脑游戏吧,是不是该去打个棒球等等。但事实上,这部电影本身可能是很棒的,只要我乖乖将屁股黏在椅子上,一鼓作气从头到尾。一鼓作气才是对待一部电影的正确态度。也只有电影院,才有这样的魅力。

关于我看电影的有趣经验,可能得花一本书详谈(骗你的)。现在我就想起了一个例子,因为我忍不住了。

几年前我跟毛毛狗在新竹的新复珍二轮电影院看“奔腾年代”,发生了一件令我笑到肚子痛的趣事。先说说大略的剧情。奔腾年代是陶比迈奎尔跟一匹马共同担纲演出,叙述美国经济大萧条年代,一个独眼骑师跟一匹曾经断腿的瘦弱小马,不断在比赛中胜出,振奋无数美国人的感人真实故事,后来独眼骑师被实验室中的突变蜘蛛咬了一口,第二天就变成蜘蛛人的峰回路转我们就不予探究了。

看电影时,全场的人的焦点理所当然是在电影上,但有些只是坐在电影院里吹冷气睡觉的游民却管你去死,你看你的,他睡他的,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电影进行到2/3时,我听见很大声的广播电台沙沙沙沙唱歌的声音,我原以为是特殊的手机铃声,但广播声却没有停下的迹象,认真一找,发觉是坐在大家中间的某个游民手中的收音机所发出来的,货真价实的广播!

“会不会太夸张了!”我傻眼,因为实在太夸张了,所以根本来不及生气。

全场观众努力不去在意那真的很大声的广播歌声跟工商服务广告,但那广播迟迟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那个游民居然睡着了(至于是不是睡着了不小心按到广播开关,谁知道?)。我被搞得无法专注在电影上,但觉得这经验实在是太新鲜了,所以心情竟然朝着很欢乐的方向前进。

但可不是每个人都是疯的,广播持续了十几分钟后,终于有个观众实在按耐不住,转过头来,对着该游民大叫:“你可不可以尊重一下别人!”许多观众也纷纷将注意力集中到游民与该生气观众的对峙上。

但游民可不是当假的,人生都可以迷迷糊糊随便带过,这个觉当然也没被吵醒,游民继续他的荒唐昏睡(可见电影院的冷气跟座位真的挺舒服,在此推荐新竹新复珍二轮电影院)。那观众并不死心,见游民无动于衷,气急败坏大吼:“喂!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外面听广播!”

我不行了,这句对白实在是太好笑了,所以我近乎崩溃地笑了出来,笑到被毛毛狗骂神经病笑屁啊。但真的很好笑,尤其是看见那个观众抓狂地站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用脚重重踱地,愤怒地瞪着游民,然后恙怒离开电影院,我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笑翻在椅子上。

观众不敌游民的昏睡防御,败走离开,乱七八糟的广播继续回荡在电影院里。过了许久,游民才颟顸地睡醒,错愕地关掉广播,慢吞吞离开电影院,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啊!老兄!我完全可以理解!这就是人生啊!”真想跟他这么说。

第十章 2005/04/18 下

写了一缸子电影杂谈,来到了重点。

彰化的电影环境很特殊,完全倚赖电影折价券的推动。

原本彰化两间电影院都处于荒废闲置的状态,因为彰化的产业结构并不是那么白领化(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会想看电影的潜在观众主要是学生,学生又有分大学生跟中学生,彰化只有一间大学,又僻处八卦山,所以结构上中学生为大宗,偏偏中学生又是钱最少的族群,一场电影学生价也要两百二十,不是负担不起就是不爽负担。加上台中离彰化很近,台中电影院很多,不管是便宜的八十元两部电影的二轮戏院,或是豪华舒适的首轮影城,都呈现饱和的蓬勃状态。所以有心要到电影院看电影的人们,都被台中给拉走了,久而久之,彰化的电影院就只好挂点。

不知道是哪个上道的天才献策,靠着折价券的推出,彰化的电影大大起死回生。所谓的折价券上,共有六个可以撕下的一百元抵用券,两间电影院共通使用,一场原价两百二十元的电影,搭配折价券的使用只需一百二十元搞定。注意!一场一百二十元的首轮电影!这简直是天下无敌的霸道策略啊!虽然设备老旧,但萤幕到底还是大的,音响到底还是很大声的,座位到底还是很多的,更重要的是,电影也是童叟无欺的新,每到周末假日甚或一般晚上,彰化的电影院都是小鬼头们的身影,让我这个电影痴汉非常感动。

至于要到哪里要折价券,只要放亮眼睛就成了,电影院附近店家的收银台、补习班柜台、学校教室的抽屉、同学的书包里,都是需要密切留神的地方(彰基的福利社柜台旁都会放上一堆任君取用)。

结果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重点。糟糕透顶的坏习惯,从甘比亚回来后这个习惯就一直没能改掉。

妈生病的期间,除了在医院陪妈的时间,我都在处心积虑去电影院看电影排遣,一个人也没关系,有时候甚至一个人最好,毕竟一个人看电影不必商量时间、更不必商量该看什么的好。想去就去,爱看什么就看。

昨天下午轮到弟弟去医院,于是我兴致勃勃计画去电影院看肯定很催泪地“现在,很想见你”。我不想找任何人一同前往,因为既然明知道会哭,就干脆哭个痛快释放情绪(虽然我很幽默地在清算自己的人生,但情绪还是得好好打扫),如果有很熟的人坐在旁边,我恐怕会扭捏地压抑本该有的情绪。对我来说,这会是很私密的经验。虽然有很多人同样在一个空间哭,不过不甘我事。

但计画失败。阿和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看电影。

“你想看什么?现在,很想见你?”我问。虽然阿和如果要看这部的话,我还是不会跟他一起去看。

“才不要。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才不想看。”阿和说,跟我猜的一样。

阿和交往七年的女友,两年前车祸意外过世了,所以这种死而复生的温馨情节,对阿和来说只是个屁。

“那你要看什么?刹灵?”我问。

“那不是七夜怪谈西洋版的第二集?”阿和。

“是啊。”我。

“那我就不想看啦,你要不要看恶灵空间,Boogeyman?”阿和反问。

就这么拍版定案。那天下午我跟阿和看了节奏缓慢但还是挺吓人的恶灵空间,然而到了晚上,我还是很想看那个很催泪的“现在,很想见你”,但眼睛很累,只好痛苦地放弃了午夜场计画。

第二天,我终究还是一个人去看了。

一个人来看电影,总要承受许多不知情的眼光,觉得这样的人实在是孤僻鬼,不过没办法,与其哭得不痛不快,我还是宁愿承受同情的眼神。

总之剧情是这样的(开始抄手上的电影简介)。美丽动人的澪,可爱聪颖的六岁儿子佑司,以及自认一无是处,但却懂得努力让妻儿感觉幸福的阿巧,这三人原本共组一个美满的家庭。然而在佑司五岁时,澪因病不幸过世,临终前留下一年后的雨季即将重返人世,直到雨季结束为止。一年后的梅雨季节,澪真的回来了。失去记忆的澪,与丈夫儿子重新在一起生活,但一切的幸福美好,却注定在六周后雨季结束时一并划上句点……

承袭日本爱情电影的成功模式,“现在,很想见你”的剧情可说是毫无创意可言,但一点也不打紧,重点不在黄泉归来或时空机关般书信等发想,重点在于很生活化的细致情感。这部电影犹如一只放满温水的锅子,观众就像跳进温水理的青蛙,火在锅子底下慢慢加热,青蛙便迷迷糊糊地在不知不觉升温的水中发呆,最后终于被煮死。过程毫无挣扎,完全失去抵抗之力。

其实我在开场三分钟内就已经开始哭了,真是个差劲的男人。究其因,是因为电影直接启动了观众蕴藏的情感经验,跟影像经验,何况是爱看电影又爱胡思乱想的我。电影过程中,我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在哭,于是挑了个旁边都没有人的座位,将身子缩得很低,但因为实在是太脆弱了,除了吃了很多自己的鼻涕外,也引来从后座递来的半包面纸,是四个一起来看电影的女生施舍的。不浪漫,很丢脸。

电影散场后我就用隐身术从电影院快速消失。

实在好想,跟毛毛狗生个什么东西看看。

第十章 2005/04/21

puma真的好老了。

上星期我骑机车要载puma去兜风时,puma两只前脚搭上脚踏板,想撑起身体爬上车时,竟失去平衡载地上翻了两翻。当时我还来不及吓到,就看见puma笨拙地从地上爬起,吐着舌头,模样很滑稽,于是我笑了出来。奶奶在一旁看了,便将puma直接抱上脚踏板,让我载它去逛八卦山。

Puma睡得越来越沉,对周遭的反应变很迟钝。

要知道,博美是非常神经质的狗,以前我在二楼偷偷摸摸惦着脚尖走路,puma也会从睡梦中惊醒,狂吠到我非得下去抱它睡觉不可。有时候爸爸晚回家,家里的铁门都拉下了,爸远远从火车站走回来,我根本一无所觉,puma却听见了什么或嗅到了什么,对着门就吠。

但现在,puma却老态龙钟到,我打开隆隆声不断的铁门,关上,走到它身边打开电脑,喝水吃东西,上了半个小时的网路,puma才姗姗醒来,而且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u>?99lib.</u>

去看“现在,很想见你”的前一天晚上,我深夜才从新家回到药局家里,不断抚摸puma好几下,叫它的名字,puma才睡眼惺忪醒来。

Puma见了我当然非常高兴,一路跌跌撞撞被我牵去对面的电线杆尿尿,但后脚抬起不久,就因为没有力气保持平衡而滑倒。我又笑了,该死的主人。谁叫puma自己也蛮幽默的看着我猛笑,好像在说:“嘿,我能有什么办法?”

前两天,puma后脚的无力越来越明显,走路就像在滑垒,动不动就滑倒,模样好玩但惹人心疼。坐着的姿势对它来说好像很辛苦,所以puma能趴下的时候就不坐。就连常常抱着我的小腿猛干的猥亵动作,puma都因为两腿无力独自站起,而没办法执行。puma似乎很气自己,失败了就猛吠,然后趴在地上装可怜。

虽然puma叫起来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精神。但我又联想到营养不良上,于是我们开始喂puma好吃的东西,味道很重的钙粉,喂它吃妈妈牌的特效药,连常常假装不关心puma的奶奶都特地跑去买鸡腿。

但哥终究还是拎了puma去看兽医,确认puma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说,puma得的是退化性关节炎,来得突然,但原因是没有意外的老化。吃药可以缓解关节炎的症状,但无法根治,除非找到青春不老泉。我大概找不到,所以只好看着办。

老了啊……唉,我也老了。

Puma年轻猛干小腿的年轻岁月,正是我们家最年轻的时光。Puma老了,大家也不再年轻。以前我可以两点睡觉六点半起床,连续几天都没有关系。现在不管我多晚睡,都得睡足七个小时才够眠,不会因为我熬夜就多积攒下多余的时间。离题了。就狗的年龄来说,puma的13岁相当人类的八十几岁,是只老公公了。

兽医跟哥说,他很少看见这么老的博美狗,puma的健康情况算是不错的了,彰化可能没几只这样的老博美。兽医还说,如果puma可以活到19岁,他就要找记者来采访,想来19岁的狗不只在同侪中受狗尊敬,也值得我们人类掌声鼓励。

说真格的,就一只狗来说,puma是只非常俊俏的帅狗,而且总是一张娃娃脸,如果有性感的母狗看到它,若不跟它蛇吻还真无法察觉puma已经牙齿掉光光。所以我对puma的年事已高,总是不甚有感觉。<u>.99lib.</u>

前一阵子我才从比喻法中惊觉,原来13岁的puma如果是人,现在已经上了国二!我的天,国二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暗恋班上的女生,苦恼的二元一次联立方程式,玄学般的因式分解,印在课本后面的化学元素表……

“可是你什么都不会。”我抱着puma,它毫不介怀地吐舌傻笑。

我很爱puma,也跟puma约定好了,如果它坚强地持续活下去,就要当我孩子的宝贝。如果它英年早逝,我希望它好好记住我的样子,下辈子头胎转世当我的孩子。

每次我带puma去四楼佛堂点香,都会将它的身子抱起,让它的前脚自然合掌,然后拜拜,跟观世音菩萨报备,请观世音菩萨在不可知的未来与世界,提醒多半无法背出我名字的puma,要怎么个投胎到我身边,当我的孩子。

届时,我再认真教一次puma因式分解吧!

第十章 2005/4/26

从台北回来,今天轮到我在医院让妈陪。

这阵子家里药局的生意很不好,妈不在,流失了很多喜欢聊天吐八卦的客人,营业额低迷不振,有时我在一楼店面写小说,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客人,拿健保处方签来我家领药的人也只剩小猫两三只。

其实我们兄弟一直在思考,是否要藉着药局营业额惨澹,让爸跟妈开始认真思考退休的日子,别再这么累,每天九点开店十点关店,客人多很操劳,客人少也困顿,不管从社会学、心理学或是经济学来看,都不是件合算的事。家里剩下的债务,只要别突然横生枝节,五百万除以三,我瞧也没什么大不了。

昨天深夜从台北回彰化。至于为什么去台北,则是专程去找毛毛狗看场电影。很久没跟毛毛狗看电影了,挑了部不是很有创意但蛮好看的奇幻电影“战栗空间”,看完后在微风广场楼上、很舒服的露天星巴克吃东西,聊我很想实现的奇幻电影大奖梦。

非常非常久没有跟毛说说我的小说灵感,小试了一下,还是非常顺手,毛叫我赶快将灵感布画成完整的小说保护版权,并预言我会抡得国际奇幻电影大奖,啊,有那么顺利就好了,不过还是振奋了我。

于是我忍不住打开笔记型电脑,让毛见识一下我最新完成的杀手中短篇“杀手,角”,然后扭捏地在一旁欣赏毛的表情。毛看到流泪,我想应该——应该很了不起吧,呵呵。

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分,妈躺在床上,一个小时前从睡梦中醒来后就一直没再睡着。第十二天了,今天抽血检验的结果,白血球可用的约每单位500,血小板7万,血红素8.4。妈没有发烧,一切都很顺利。

很刻意地想写点关于妈的什么,于是想起了一个画面。

为了我们的学校课业,妈可以是一个“很收纳”的妈妈。一般的程度来说,哥哥用过的参考书,课本,乃至各种习作簿等等,妈都会完整收藏,等到我到了哥哥当时的年纪,除了拥有我自己的参考书外,我还得看完哥哥当时的教材。

如果当天晚上的功课是数学习作,妈便会将哥哥过去已完成的版本当作解答,我写完了,妈就两本新旧习作摆在一起,比老师先一步批改。如果我写错了,马上就得知道为什么,不消等到明天。至于我要怎么知道为什么?问哥哥吗?当然不是,还得劳烦妈教。不过为了让妈妈能够早点睡,孝顺的我有时候会趁妈不注意,偷偷干走哥哥的习作簿直接抄个痛快,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国小的学业。

除了习作跟参考书,妈也会将哥哥所有的考卷都留下来,在另一张白纸上或考卷背面重新腾好每个答案,然后用橡皮擦擦掉上面用铅笔写下的答案,要我重新写一遍,最后商榷标准答案,订正并检讨。平时考前夕,月考前夕,通通都得照办,当作沙盘推演。

坦白说烦死了。回想起来,成绩不好也不会死,不过我没立场太去抱怨我受到的沈重教育训练,不是因为收集各种资料的妈妈很辛苦,而是因为我还有个弟弟——那个必须要写完我跟我哥哥所有留下来的考卷的弟弟。

为了课业,妈有件事情让我至今非常感动。

我国一的功课很烂,非常的烂,怎么个烂法用数据表示是最清楚的了。全校一年级共有五百二十多人,我第一次月考便披荆斩棘杀了个四百八十六名,如果依照成绩重新编班,我绝对是最后一班放牛班的第一名好学生。国一上下学期共计六次月考,我的数学没有一次及格,最接近及格的一次还是第一次月考,四十八分,极限了。从此可知我的数学是烂中的翘楚。

不过当时我念的是美术班,对于成绩差我自己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我的志愿是要当个很厉害的漫画家,厉害到即使到了漫画圣地日本也是很厉害的那种厉害。基于我的漫画功力要达到这么厉害,所以我视学业成绩于无物,不管上课下课都在画漫画,还采连载的方式,让同学在桌子底下传阅。如果我的数学在这种意气风发的氛围下还能够很出色,我肯定是个天才儿童。

可是不是。我不是天才,而且距离那两个字好远。

但妈可不这么觉得。在将我空投补习班却依旧改善不了我的成绩的情况下,妈亲自下场,试图教我国中数学。当时我真的很驴,光是“负负得正”这四个字,就足以破坏我脑中的逻辑机制。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负负得正”的数学观念,所以连带“负正得负”、“正负得负”也一并理解不能。根本就不通嘛!所以我即使背了起来,也不懂得应用在算式里,解出正确的答案。

妈其实也不是很懂“负负得正”那样的歪理,但就是一个劲的去学,然后再教我。妈先是成功解出一个算式,确认过程没有巧合,然后再要求我慢慢解构算式,巨细靡遗找出我出错的环节。妈在一旁看我反覆练习,直到她确定我没有因为巧合得到正确的答案后,她才会去睡觉。

我的天,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精神压迫。而且我妈让我觉得自己很笨,一个成天乱臭屁的小子竟然在数学的理解力上输给一个要帮忙顾店、洗衣、做饭的太太,打击很大,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蠢。

然而现在想起来,妈实在是太可爱了。

第十一章 2005/04/28 南华大学演说

将这篇感想摆在“妈,亲一下”里,有个小小的原因。

在写到嘉义大林南华大学文学系演说的感想之前,我要先控诉小黑蚊。在还没抵达大林前,我在电车上就已经被小黑蚊袭击,左手臂给叮出两个包,此后痒不欲生。

我的皮肤对小黑蚊一向是特过敏,到现在还是肿的,奇痒难当。今年扫墓时被小黑蚊咬的地方,都还没完全好哩!

回到演讲,啊,现场大家踊跃的出席让我小感动,但最震撼还是前座的伪周杰伦读者突然脱掉上衣,露出惊心动魄的彩绘左乳那一幕。正好我手上正玩着橡皮筋(有谁会边玩橡皮筋边上台?),回过神后,于是叫他再站起来一次,橡皮筋用力朝他的乳头一弹,可惜中途疑似受到不知名引力干扰,没能真的射中。

由于跟大叶场的演说靠的挺近,所以当我看见台底下熟悉的面孔时,心里真是一阵羞耻。如果我有一百种说故事的理念或是窍门就好了,就可以拆成一百次演讲说完,可惜我还是得重复部份讲题。投影片我以二十世纪少年的彩稿、以及大陆网友的全彩插画为主,配上几个我刻意从网路上抓下的kuso肌肉男图,然后任性地将讲题改成“正义是不会死的”。

演讲的主题从上次大叶场很机车的电影编剧研究,简化成精神化的“我可是很用力的在说故事啊!”。演讲的过程中我还蛮尽兴的,毕竟是一个人的舞台,不必担心要留给其他讲者时间,所以常呈现一种自high的状态。其实我本想从袖子里突然变出一朵白玫瑰送给前一天晚上告白失败的小a的,但因为天气热穿了短袖,实在大恨。下次不管再热我都要穿上风衣,用最冷静的表情,从不断挣扎躁动的怀里摸出一只鸽子,这样的演讲一定超炫。

但真该死,我太相信自己可以记住每一件要讲的有趣东西,所以没有刻意演练(我连演讲也不打算复制自己),导致后来反省时,发现少讲了几个有意义的生活经验。例如我小时候常自以为看见鬼,怎自己的书包怎么被隔壁喜欢的女生丢下楼,全班被罚跪的音乐课,九刀杯自由搏击赛是在搞什么,小时候常在溪边看小鱼向上游顿悟出伟人当如是的哲学等。下次会狠狠刺在手臂上。

演讲后主办单位贴心地安排签书时间,虽然排队的人很多,但秉持着说故事越到尾声越有力量的原则,我卯起来龟着一边签名一边画图,越画越慢,丝毫不惧后面越形扭曲的脸孔,十足的混蛋。签书的人潮里,有个小小的读者身影,让我很感动,人生一定要很用力啊!(握拳)我们一定都有很动人的机会,一起说出二十世纪少年漫画里的经典对白!

也感谢大家让我有机会练习画画,虽然后面的人一定等得想向我丢书,不过耐心是好事,如果怕痛就不能生小孩了(什么逻辑!)。曾经想当过漫画家的我,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可以构画点什么,吸血鬼、猎命师或是我无法分类的隐藏人物。

还有,得谢谢细心布置一切的南华大学文学系系学会,自己没时间吃午饭饿着肚子弄讲场,却还是帮我跟经纪人买了午餐;为了防治我无聊,特地派了两个漂亮美眉在开场前陪我聊天、签书时体贴帮我翻书;又安排很辣又很劲的小虎帮我做热闹的开场;啊,还有穿着旗袍的超气质女孩,真是充满美女的系学会,(叹)我还能说什么呢!年轻真好!

最后与大家在学生餐厅吃了顿异常好吃的晚餐才离开,见识了很适合杀人的校园夜景,与很新鲜的夜市摊贩进驻校园的画面,还看到了像甜筒一样的曲曲热狗棒~文末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由于血液抽检的报告一直不错,医生说我妈的化疗就做到这一次为止,以后保持追踪观察即可。啊!这真的是超棒的啊!现在迈入我妈第四次化疗的第十五天,我想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而我妈至今都没有发烧,每天都跟护士们聊得很愉快,护士品洁还拿她当初订婚的录影光碟跟相簿给妈看,还跟妈说护理站有两个闲置的未婚护士——

第十一章 2005/05/05

事件一。

一直都在担心当兵的问题。

五月十日,是今年唯一一次的替代役申请截止期限,眼看着就要到了。

我去了市政府的兵役课问了身体复检的进度,兵役课说,我三月三十日才结束了在荣总的复检,流程至少得跑一个月半,所以赶不及在五月十日知道结果。

“那我可以先申请替代役吗?”我问。

“不行,你已经申请复检了,所以现在只能等复检的结果。”办事人员说。

所以罗,今年七月后,我随时可能是标准的阿兵哥——不过这样也可以试试看我的写作速度会得到什么压抑后的大爆发。总觉得,即使在当兵,三、四个月完成一本书,似乎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事件二。

妈最近的精神不错,每天都保持开朗的心情,天天看连续剧,看壹周刊。

头发也长出来了,非常的卷,根本就是黑人等级的那种卷。我们一直跟妈强调她的头发一直在变长,可是妈一直半信半疑,认为我们只是在逗她开心,直到主治医生发表了对妈头发的意见后,妈才进入得意洋洋的境界。

“真奇怪,从来只看过做化疗的病人掉头发,没看过反而长头发的?”

主治医生啧啧称奇。

妈的新头发很可爱,完全都是黑色的光泽,希望是痊愈的暗示。

事件三。

有个很会扫地的欧巴桑,却跟哥与妈说了几个奇怪的癌症病人故事。

个案一。有个刚刚与男友订婚不久的女病人在住院后,男友辞去了工作,专职在她身边照顾,看似感人,但欧巴桑很不能理解女病人的妈妈为什么不来照顾,要让有前途的年轻人抛下原本的工作来照顾她的女儿?

个案二。有个男病人在与女友订婚后,就发病了。男病人住院后女方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男病人很伤心,做了几天化疗后就发病过世了。欧巴桑对这样的结果当然很义愤填膺。

个案三。有个女孩子罹患癌症,外国籍的男友不眠不休地照顾,结果外籍男友有事要回国一趟,告别女友后的第二天,女孩子就去世了。唉,这个故事最令人感伤。

不过欧巴桑口中的这三个个案,一再强调很多人看来都治好了,却会突然暴毙,再再充满了打击病人治疗信心的负面能量。哥实在听得雾煞煞,只能祈祷她别再说个案四。阿弥陀佛,伟哉乱讲话的欧巴桑。

然后我想起了最近有个令人感叹的社会新闻。

一个女人在相亲后与对方结婚,婚后不久就罹患血癌,男方认为女方早就知道自己罹病,结婚只不过是想将照顾病人的责人转嫁给男方,于是男方一个不爽,租了一间套房给女方独自养病。新闻画面里,女病人蜷曲着瘦弱的身体,头光光,像极了刚刚得知罹病的妈,独自在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的套房里,盖着薄薄的棉被,令人不忍瘁睹,很心酸。

其实这位女病人真的超可怜,一个人生病,没有得到情绪上的任何奥援,真的很容易放弃,一旦心理上放弃,身体的溃堤只是早晚的问题吧。但我也多少能理解男方焦躁暴怒的推诿态度。透过相亲而结婚,还未与对方建立革命情感,就必须面对大量实质的照顾责任,与形而上的情绪压缩,除了道德上必须照顾妻子,我不觉得有什么很扎实的理所当然。不过男方被骂也是活该,这世上没有两头卖乖这种事。

事件四。

现在是凌晨三点,要睡觉了。

最近的台湾龙卷风真是越演越爆笑。叶美琪那个疯女人终于死翘翘了,但又跑出了个一模一样的疯子妹妹(毕竟演员的银行帐户都是同一个),爱滋病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普遍,将大家感染来感染去,大家一下子很紧张,一下子很生气,一下子欢天喜地。最后郑文华公布考试答案,袁志龙,黄平秋,跟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女欧八中标。这么说,传染给黄平秋爱滋病的黑枝也有爱滋病罗?黑枝为什么有爱滋病?难道是被袁志龙搞过?一点也不复杂,只是太好笑了。

公共电视终于想通了,明天早上七点要转播王建民在大联盟的第二场比赛,洋基队对魔鬼鱼,长得很像艺人侯昌明的王建民主投,希望能投出不凡的气势。因为我打算努力爬起来看啊!

第十一章 2005/05/07 上 终

妈出院了。

白血球每单位两千四百,血小板每单位六万,血红素八点四。三项数据加起来的意义,就是妈开心得手舞足蹈,这份疾病陪伴文学也到了尾声。

这几天出院的气氛不断酝酿,妈一直在跟护士们道谢,护士们也一直跟妈打气,直说肯定可以很快就出院了,只是不晓得赶不赶得及母亲节前。妈也留下金玉姐的电话,哥则跟我商量要送什么东西给护士们答谢。

啊,送东西答谢这种事,不是上一个世纪的人才会做的事?这个世界不是已经走向诚恳无敌的新路了么?

“每人送一本?”我无精打采。

“可不可以送别的?”哥直截了当。

于是没有结论,我们只是很高兴地打包行李,然后兴冲冲地等待医院通知,跟颁发最后一张缴款单。

哥去一楼领药,妈像一个小朋友终于可以去远足一样,在病房里耐不住喜悦地走来走去,整理东西。我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在小桌子上玩起电脑游戏星海争霸,等到大家都收拾好了,我还嚷着让我打完这一场再走不迟,可见我有多么的松懈,跟无感。

上次医生说过,妈的化疗就做到这一次,以后专心调养身体,维持定期回诊跟复检,确认身体的复原情况就可以了。于是我抱着完全不想回来的心情,看了单人房最后一眼。啊!再见了,希望搬进来的下一个病人,也能够像我们这样笑笑离开。

爸开车,我们将行李跟最重要的妈,一起打包回新家。我开始拖地,哥则张罗晚餐,一切就要开始美好,大家就要重新构造这个家。新的人生目标,新的相处方式,没有变动过的成员。

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多么的戏剧化。

这段期间,大家有舍有得。

我因为不停的熬夜,变成了吸血鬼,每天要靠观赏网路上的美女相簿压抑我的吸血冲动。哥哥放弃了学术研究的强者之路,准备踏进安安稳稳的工研院。弟弟因为没时间做实验,所以硕士笃定延毕半年。爸一个人顾店,显得寂寥跟无奈。奶奶照料爸的三餐与puma的饮食,洗衣洗碗,实在不像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家。Puma则严重老化,再也没干过我的脚,眼神常流露出“我好糟糕”的困窘。

所幸妈平平安安,新长的头发卷得一塌糊涂。这是最重要的结果。

哈,跟写小说完全是两回事呢,这份疾病陪伴文学没有我最擅长的高潮迭起,没有最后关键时刻的一击,反而越写心越宽,越写越脱线,越写越像是搞笑,或是琐碎零散的记录。我想这是很真实的心境反应。

这段时间特别感谢许多网友的打气,与祝福。我陪伴着妈妈,你们陪伴着我。半夜困顿时,我靠著书写记录舒缓不安的灵魂,网路上的大家则靠拢过来,张开翅膀,帮助我仓皇的灵魂取暖,告诉我一切都会很好,会过去。

日剧Pride(冰上悍将)里,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halu很坚强,因为他知道什么是脆弱。”

我从小就是个很脆弱的人,也一直在妈的生病期间里,脆弱地陪伴着。但脆弱的过程里,我没有办法举双手投降。我被迫不断思考着生命的意义,跟之所以为强的理由。其实我并不介意这辈子就一直这么脆弱下去,容易哭,容易情绪波折,容易赌气,容易伤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之道,六十亿人就有六十亿种生存的模样。

但需要强的时候,我好希望我可以像我小说里头的人物一样,快速地茁壮起来,奋力保护心爱的一切。

“有些事,一万年都不会改变。”黑人牙膏张开红线。

“我的能力是,地球守护者!”勃起意气风发。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正义需要高强功夫!”渊仔虎目含泪。

“烟火。我听见了烟火。”思萤跨上野狼。

“请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阿克高举球棒。

“我很怕……但还没怕到落荒而逃。”乌拉拉咬着牙。

“挨打的功夫,又岂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和尚能了解的?”七索踉跄爬起。

“兔子,跟上来!”赤川走进电梯。

“告诉我,你想逃!”海门热泪嘶吼。

“因为你让我见识到了,非常了不起的东西。”角坚定不移。

“居尔,你跟拳王一样高啊!”义智幸福微笑。

“拔起来,要一百万!”哈棒老大冷冷说道。

因为弱,所以强。身为小人物的我,还是坚信自己能拥有居尔一拳的爽朗姿态。克服一切,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

没错,克服一切。

第十一章 2005/ 05/07 下 终

我们家以后的日子,即使妈顺利痊愈,仍旧掺杂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旧家与新家之间的流动模式?药局的生意有没有好起来的必要?爸的身体还好么?奶奶的身体还好么?哥未来会住新竹?台中?彰化?我未来会住台北还是台中?任教职的弟弟又会流浪到哪个县市?

Puma什么时候才可以跟我一起在新家睡(考虑到妈体弱,puma只能睡我新家房间的地板,不能上床,所以puma总是很哀怨)?哥寄养在别人家的拉不拉多Kurumi可以一起住新家么?

然后是毛毛狗。分分合合的那只毛毛狗。

虽然一开始我极力抗拒,但毛毛狗在这段时间还是努力跟我保持联系,充当我极少数的说话对象,忍受我的无理取闹,忍受我“想一个人”的寂寞品尝。我们之间还会不会有接下去的故事,也已经无法用纯粹的情感基础下去推演,而是充满了现实的考量。

由于职业因素,可以居住在任何地方的我,很想定居在熟悉的中部,就近照顾妈妈。毛毛狗则受限教职,困守北县。另一方面,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资格要求毛毛狗脱离北部的朋友圈,以及最重要的,毛毛狗也是她家唯一的倚靠。我无法剥夺什么。无法剥夺什么,也不想被剥夺什么,毛毛狗也舍不得剥夺我什么。

于是就僵着。不再只是爱情,而是人生。需要面对的人生。

撇开需要照顾妈,我一直是个很恋土的人。虽然彰化的发展很缓慢,始终没有一间像样的百货公司,没有我最需要的豪华影城,没有膝盖以上十公分的高中制服百褶裙,但我就是无法克制对这片朴拙土地的热恋。

如果小说需要吸取埃及的空气,将来我可以突然出现在金字塔前,得意洋洋。

如果需要亲吻雅马逊的雨林,我可以拔掉身上的插头,进入甘比亚钓水鬼的曾经。

如果想要用电影威震天下,我与拥挤的台北之间,也不过是三个小时的冲刺距离。

我有一百个理由前往贩卖梦想的台北都会,但也有一百个理由,留在我眷恋不已的彰化小城。

有首英文老歌说:“莎拉啊莎拉,会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未来不是我们能预见的,莎拉啊莎拉……”若奉行的话,似乎是懒人的最佳选择。

电影S home Alabama(美丽跷家人)里,女主角抛弃落后的南方乡下,逃离困窘的童年、父母、青梅竹马、死党,来到五光十色的纽约,努力成为一个前途似锦的服装设计师。但为了与青梅竹马离婚,女主角回到了乡下,却深深被过往的一切所吸引,于是夹在熟悉的回忆与美好的未来中间,犹豫不决。男主角看着女主角,说出让我深深感动的话语:“你可以拥有根,然后同时拥有翅膀。”

……拥有根,然后同时拥有翅膀?

我的根扎在彰化土地里,扎在一群老是离不开彰化的朋友,扎在我的家人,我的狗。这是每一个创作者的艺术天性。才华洋溢的外显,尽管四处流浪,血液里还是做着故乡的梦。

电影e ty(橘郡男孩)里,将作家的养分阐释得幽默又精彩。

我的翅膀呢?究竟什么是我的翅膀?

我想不是城市,不是任何一个城市。尽管某些城市对我冲向国际电影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与能量。我想翅膀是网路吧。透过网路,我得到许多的温暖与欢笑,在众多的祝福与焦切注视中,创作变成了极端幸福的书写。但城市拥有网路无法取代的空气。所以无法有解答。只能诉诸更根本的质素,努力。

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努力就是翅膀。飞不起来,就再多努力一点,长出更大的翅膀,在掌声中等待更好的风。一向都是如此。

由小说功夫改编的电影合约一周前已经正式签订,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牵着妈妈的手,走进盛大首映的电影院,走进我们共同的骄傲里。

灯光一暗,那个曾缩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登峰造极的人生开始。

妈,亲一下。

再亲一下。

然后再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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