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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交织的城堡》


正文 不只是牌戏(作者:袁琼琼)

卡尔维诺的想像力不是生着翅膀,而像是藤蔓,

若果卡尔维诺愿意,还是可以无休无止的写下去。

由于书里的塔罗牌型是他自发的选择,

排列组合形成的不只是故事,也是作家的深层意识。

塔罗牌是吉普赛的「族牌」,它四处流浪,随机做小小的掠取,而所掠取的「他人文化」从来不曾改变它,它总还是它自己。

说实话,凡是对文字的意义,或抽象联想有兴趣的人,很难不受塔罗牌的吸引。由于它看图会意的特性,再加上它本身神秘的机制,观看塔罗牌的图案时,似乎比观看普通图像,容易有更多的想像。

许多塔罗牌的书中,都谈到容格。

他曾经研究过易经,也钻研过占卜和炼金术,对于塔罗牌,据说也曾经「从历史的,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社会学的种种角度」去检视过。得出的结论是:塔罗牌是所谓的「原型」语言。容格相信在人类的内心,也就是无意识领域中,有共通的原型意象,而塔罗牌的图案正是这些原型意象的具体化。

他在晚年,发展出「相应」(syncy)理论,这理论认为:我们的现实世界里,往往会有一些现象与无意识世界相应,所以「命运的偶然性,其实早已存在于人类的内心中。」换句话说,容格认为:在我们的无意识领域里,我们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因此,占卜的结果就不是偶然,而是我们的深层心理透露出的预示。

相对于容格对塔罗牌的高估,卡尔维诺这本显然就把塔罗牌低估了。他完全把它当做看图识字的工具。他认为塔罗牌是一套建构故事的机制;「我想到一本书,同时想像它的架构:失声的叙述者、森林、旅店;我被这个以一组塔罗牌召唤所有可能故事的恶魔主意所蛊惑。」

他于是设定了「城堡」和「酒馆」两个场景,来召唤他的故事。对他而言,无论大阿尔卡那,或小阿尔卡那,一律没有深层意义,他只管对着图片编故事。这是这本书里需要两付塔罗牌的原因。因为不同的画者,会对牌意做不同的处理,可以激发卡尔维诺新的想像。

他「以最单纯和直接的方式阅读这些卡片:观察图案描绘的内容,建立意义,随着每个单张卡片插入序列的不同而变动。」用这种方式,他架构了「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命运交织的酒馆」。

城堡和酒馆,当然只是故事场景。除了传达出某种氛围,几乎看不出别的意义。而这两个地点似乎也可以彼此代换,并不会影响故事的进行。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卡尔维诺如果行有余力,其实更可以有无数的场景出现,以不同的塔罗牌绘图,来编织不同的故事。

某方面来说,和是一样的书。两本书都显示了卡尔维诺那种数学式的兴趣。在里是一种演算般的延伸,而则是排列组合。

我在阅读时,便已感觉到卡尔维诺对于联想的耽迷。他的想像力不是生着翅膀,而比较像是藤蔓,一个牵连着另一个,再生出另一个,而在个别之间做小小的修正和演绎。阅读「看不见的城市」,可以看见作者如何牵丝攀藤的构建他的整体结构,可以看见哪一部份是主干,哪一部份是枝桠。而卡尔维诺最大的天分就是对于「标的物」那无休无止的扩张和联想。我觉得未完,那五十五个被描写出来的城市不是全貌,如果卡尔维诺能够,想必还有五百五十个「看不见的城市」在他的脑海里。

也一样未完,虽然书里面已经交代了十七个故事,但是,若果卡尔维诺愿意,我相信他还是可以无休无止的写下去,以森林为背景,以城市为背景,以草原,以高山,以雪乡,以赤地——那七十八张牌的排列组合几乎是无限的,可以把一生都花在这上面。卡尔维诺自己也在附记里说:「这个主题已令我沉迷多年,我为了从这本书释放而出版它。」

然而,这样将塔罗牌简化成图像和故事,就免于它「原型语言」的魔力了吗?我想未必。如果让容格来看,想必可以发现许多东西。阅读本书也就因此成为对卡尔维诺的探索。由于书里的牌型是他自发的选择,比占卜时的「偶然性」要更能显示他自己,排列组合形成的不只是故事,也是作家的深层意识。

于是,我们看到了在森林中被打劫的「杯骑士」,为「节制」的负水少女所救;也看到了「杯国王」对炼金术的追求。我们看到了「剑随从」与「剑皇后」的邂逅,也看到「剑侍卫」向「剑骑士」乞求富贵的历程。而在各行其是的路线里,卡尔维诺一边说明,一边却又遗留了大量疑惑的空白。

我建议阅读本书时,要准备一副完整的七十八张塔罗牌。在卡尔维诺说他的故事时,我们可以搭配同样的牌形来观看。而牌意会呈现出比卡尔维诺更多的说明,会点出作家自己所弃绝的幽微之处。

所以,这是一本要读者和作者一起来参与完成的书。我们随着牌面图案来经历奥兰多,浮士德,伊底帕斯,李尔王和哈姆雷特的故事,透过卡尔维诺对莎士比亚,对希腊悲剧,对歌德的解读,来解读潜藏在这些作者覆盖下的卡尔维诺。

而卡尔维诺擅长华美的遁词。他的故事从不结束,只是停顿在一个抽象和哲学的思考上。这方式向来是卡尔维诺使用的最好,像他所有的书,本书收束于一个当下,一个停格的刹那。一切在结束,一切在开始。

反推回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在交织相遇的瞬间,于彼此也只是停格的刹那,可以结束,也可以开始。

正文 城堡

在浓密森林的内部,有一座城堡,为所有途中来不及避夜的旅人提供庇护:骑士与仕女,贵族与一般过路人。

我穿过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在幽暗的中庭下马,沉默的马伕牵走我的坐骑。我呼吸微弱,双脚几乎站不住了;自从进入森林后,我遇到无数次的交战、灵异现象、决斗,再也无法指使自己的动作或思路。

爬完几级台阶;我发现自己进入一间高耸宽阔的大厅里。许多人——显然也都是过客,循不同的林间路先我而至——安坐在烛光照耀的桌前进餐。

我环顾四周,兴起一种奇怪感受,或者该说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在我因为疲惫所以焦躁、不安的心中溷杂。我彷彿置身于一座富丽的宫廷中;没人料到这位在穷乡僻壤的不起眼城堡里,竟会有如此的排场。它的奢富不只显现在华丽的傢饰和精雕细琢的餐具上,也在桌前这些盛装用餐的可人儿安和闲适的态度上流露。然而在此同时,我注意到一种随机、失序,甚至逾矩放肆的感觉,彷彿此地不是个王宫居所而是间旅馆客栈,互不相识、来自不同地方、身分相异的人们在此共度一夜,被迫溷处之下,所有人都有一种挣脱既有环境规则的解放感,同时——在接受较不舒服的生活方式后——溶入更自由、更不寻常的风俗。事实上,这两种矛盾的印象可以有同一指涉:多年来只作为短暂驻留的城堡,逐渐沦为一间酒馆,城堡的男女主公也发现自己降为老板和老板娘的角色,但仍不忘贵族的待客之道;也可以说是常见于城堡附近、贩酒给士兵与骑士的小酒馆,占据了——反正城堡荒废已久——古老、高贵的大厅,摆出板凳与酒桶,而原有的气势——以及来来往往的名流人仕——赋予该酒馆意料外的庄严气氛,足以让酒馆的男女主人昏了头,相信自己就是这辉煌宫廷的统治者。

说实在的,这些想法在我心中一闪即逝;更强烈的感觉是毫发无伤、又有上乘人士作陪的快慰,以及亟欲打开话题的心情(在那位看来像是主公——或是老板——的男人点头示意后,我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和我的旅伴们交换经历的冒险传奇。但是和酒馆的惯例相反,也和宫廷不同,偌大的饭厅中无人发出一语。有人想请邻座传递盐或姜时,他用手势来表示,同样地,以手势指示仆役为他切一块雉鸟派或倒半品脱的酒。

我决定打破这我认为是长途跋涉后的舌头迟钝现象,当我想朗声说诸如「祝大家身体健康!」或「幸会!」或「可真巧」的话,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汤匙的敲击声、杯盘的铿锵音响足以令我相信自己没有聋;我只能猜想自己变哑了。我的晚宴同伙证实了这个臆测,他们不失优雅、顺从地在沉默中移动双唇;显然,穿越这座森林已耗尽我们每个人的说话能力。

当啖食咀嚼与啜酒啧啧的声音不再令人愉悦,我们的晚餐在无声中结束。我们面面相觑坐着,因无法交换彼此的经验而痛苦。此时,看来像是城堡主公的那个男人取出一套牌,放在才收拾好的桌上。那是塔罗牌,比我们一般用来玩游戏或吉普赛人预知命运的牌都来得大,但图案大致相同,珐琅绘制的无价彩画。国王、皇后、骑士、随从皆是穿着华丽的年轻人,彷彿即将前往皇室的宴会一般;二十二张大阿尔卡那牌有如宫廷戏院里的织毯壁画。闪烁发光的杯、币、剑、棍,则如同以卷轴与藤蔓花纹装饰的皇族家徽。

我们在桌上将牌摊开,正面朝上,好像要认清它们,设定它们适当的游戏计分,或者它们命运解读的真实含意。然而似乎没有人想开始牌局,更没人想询问未来,因为我们在一趟尚未完成,也不会完成的旅行中进退不得,未来有名无实。我们在那些塔罗牌里看见了其他的东西,使我们再也无法将视线从这工艺精巧的镶嵌画上移开。

一位客人将分散的牌朝他自己收拢,空出了大半的桌面;但他并没有收成一叠或是洗牌;他取出一张牌,放在面前。我们都注意到他的脸与牌中人物的脸十分相像,于是我们了解,他想用这张牌代表「我」,准备诉说他的故事。

正文 忘恩负义者的故事

以杯骑士的图像——一位粉颊金发少年,卖弄着绣有太阳图形金光闪闪的披风,如三博士[1]般单手伸出捧着献礼——我们这位食友可能希望告知我们他富有的程度,对奢华的爱好,以及——看这张骑马像——他热爱冒险的精神。不过,就连马身上的布料都有刺绣来判断,他对炫耀的喜爱胜过对真实骑士精神的向往。

这英俊的年轻人做了个手势,彷彿要求我们全神贯注,然后以三张牌排成一列,放在桌上,开始诉说他的无声故事:币国王、币十和棍九。他放下第一张牌时的哀恸表情,与下一张牌的欣喜模样,似乎要告诉我们,由于父亲逝世——币国王是一张稍老于其他人的图像,外表沉稳且派头十足——他继承了可观财富,并且,我们可由他丢下棍九时手臂的动作臆测,年轻人随即踏上了旅途— —一截花叶稀疏的树枝纵穿过缠生的枝蔓,让我们忆起方才穿过的树林。(若仔细审视这张牌,那垂直于其他斜生茎梗的枝干,确实神似切过林中的道路。)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当这位骑士了解到自己拥有擢升朝廷的机会时,便带着他金币满溢的钱包,毫不迟疑出发去,拜访邻近最有名的城堡,也许还抱着赢得美人归的心理;怀着这些梦想,他进入森林。

在这一列牌后面,加入另一张牌,明白表示了某种不幸的遭遇:力。在我们的塔罗牌组里,这张大阿尔卡那牌的主角是一个武装的莽汉,他凶狠的表情,在空中挥舞的木棍,像对付小白兔那样一举将狮子击毙,其邪恶意图昭然若揭。故事很清楚:在森林深处,年轻的骑士遭恶贼袭击。接下来的一张牌,第十二张大阿尔卡那——吊人,证实了我们最坏的设想。一个仅着汗衫与长裤的男人,单腿被绑,倒吊在半空中。我们认出了他,正是我们的金发年轻人;盗贼搜刮完他所有的财物后,将他倒悬在树干上。

当他带着感激的表情将另一张大阿尔卡那牌节制放到桌上时,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们了解这倒吊的男子听到脚步声靠近,他朝下的双眼望见一位少女,也许是樵夫或牧羊人的女儿,她赤裸的小腿踏着青草前进,带着两壶水,显然是刚汲完泉水准备回家。毫无疑问地,这纯真的林中少女会助他重获自由,让他回复自然姿态。当杯王牌出现,图中泉水在有野花点缀的地衣和鸽翅扑拍间淙淙流动,我们彷彿听到那附近水流汨汨的声响,和男人俯身饮水以解渴的喘息声。

但有的泉水——我们之中有人定会如此认为——一旦入喉,不但无法止渴,还会越来越渴。等这位骑士从晕眩之中复原后,两个年轻人之间将迸出远超过感激(就他来说)和怜悯(就她来说)的情感乃意料中事。草地上的拥抱——多亏林中幽暗——让这份爱意找到即时宣泄的管道。下张牌是杯二便毫不意外了。「吾爱」饰带与勿忘我明示着爱之邂逅。

全部的人,特别是女士们,都期待着这个温柔爱情故事的后续发展。此时骑士放下另一张棍牌,棍七。我们似乎看见他细长的身影在这浓密的树林中渐行渐远。幻想破灭,事情难有转机:林中的欢愉时光如此短暂,可怜的少女,折下又随即被抛弃的小花,这个忘恩负义的骑士甚至吝于回头与她道别。

很清楚的,故事的第二部分已经开始,也许中间隔了一段时间。叙述者事实上已经将其他牌排成新的一列,在第一列的左侧;他放下两张牌,女皇和杯八。情景的遽变困惑了我们一会儿,然而答桉很快就揭晓了,那就是骑士终于觅得他所追寻的:一位上流阶级的富有新娘。如同我们在图中所见,头戴皇冠,手持家族盾徽,平庸的面孔——还比他稍老一点,我们之中某些坏心眼的人必定注意到——身上绣有连套环图样的衣服彷彿在说,「娶我吧,娶我吧。」如果说杯八暗示的是一场婚宴,两列宾客举杯向花桌一端的新人敬酒,表示婚事立刻得到应允。

接下来的一张牌,剑骑士,以赴战的姿态出现,宣告意外事件的来临:也许是一位轻骑使者闯入喜宴,带来恼人的消息;或者新郎自己抛下酒席,因某种神秘的召唤而迅速武装,进入森林。也或者都有:有人幽灵般忽然现身告知新郎某个消息,使他立刻抓起武器,跳上马鞍。(他从过去的冒险经验学聪明了,除非从头到脚武装完备,否则绝不轻易出门。)

我们急切地等待下一张牌来作进一步的解释;出现的是太阳。画家笔下的太阳是捧在一个奔跑的小孩手中,或该说那个小孩是在广袤多变的大地上空飞驰。解译这段故事并不容易。它可能只意味着「那是个美丽的晴天」,但如果是这个意思,我们的叙述者是在浪费纸牌告诉我们一些枝微末节。也或许与其探索其寓意,不如直接就图面意义来考虑:有人看到一个半裸的孩子在举行婚礼的城堡附近飞奔而过,新郎因此丢下喜宴去追逐那个野小孩。

小孩所携带的物体不容忽视:那枚发光的头颅也许正包含了谜题的答案。回头细看我们的英雄自我介绍时所用的牌,回想他受盗贼攻击时身上所穿的太阳图形刺绣披风:也许骑士在那场脱逃的恋情里,将披风遗留在草丛间,如风筝一般飘越了乡野,而他想追住那小孩去将它取回,或出于好奇心想明白披风为何在那里;也就是说,在披风、小孩与那位林中少女之间有何关连。

我们希望这些问题能在下一张牌中得到解答。当我们看见正义现身时,就知道这张大阿尔卡那牌将是整个冒险故事里最丰富的一段章节,这张牌不仅和一般的塔罗牌一样,有一位手持剑与天平的女性,背景里,或说是,主角上方的月形部分还出现一位身着盔甲的骑马战士(或是亚马逊女战士?)发动攻击。我们只能冒险一猜。例如:当他就要逮住那带着风筝的孩子时,发现另一个武装战士挡住他的去路。他们会向对方说些什么?也许是这样开头:「谁在那里?」

这位不知名的战士露出面貌。我们的伙伴认出那张曾在林中救他的少女脸孔,如今更丰润、更坚毅、更冷静,一丝悲哀的微笑在她唇间闪过。「妳想要我做什么?」他必定这么问了她。

「正义!」亚马逊女战士说。(事实上,天平,已间接说出了答案。)

然而进一步斟酌,我们觉得故事也可能是这样的:一位骑马的亚马逊女战士自林中(背景或月形部分)奔出,并对他大喝:「住手!你知道你在追谁吗?」

「谁?」

「你的儿子!」女战士说,露出她的脸庞(前景的那个人像)。

「我能做什么?」我们的英雄一定这么问,因突然感受这为时已晚的愧疚而痛苦。

「面对神的公理(天平)!准备应战吧!」她(剑)挥舞着剑。

「现在他要告诉我们决战的事。」我心想,而且此时丢下来的牌是铿锵作响的剑二,正确定了这一点。林叶斩碎而纷飞,蔓藤纠葛在两刃之间。不过叙述者注视卡片的哀恸目光使结局再明确不过:他的对手已变成技艺娴熟的女剑士;于是这一次,轮到他躺在草丛之间汨流鲜血。

他恢复意识,睁开双眼,他看到了什么?(这是叙述者做的动作——老实说,有点夸张——吸引我们等待下一张牌来揭露谜底。)女教皇,一个神秘的、头戴皇冠、像个修女一样的人物。他是被一位女帝君所救吗?他的眼睛,盯住这张牌,充满了惧怖。一个女巫吗?他伸出乞求的双手,做出深沉恐惧的手势。是一个秘密嗜血教派的女祭司吗?

「要知道,你已冒犯那位少女」——(还有什么女教皇说的话,能造成那样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你已冒犯西贝儿(Cybele),这座森林侍奉的女神。现在你已落入我们的手中。」

他还能回答些什么,除了结巴地乞求:「我愿接受惩罚,我愿服从,请饶恕……」

「现在森林将拥有你。这林子是无我而溷杂的。加入我们,你必须迷失自己,撕裂本性,支解自己,转化为无法辨识的一部分,成为在林间成群尖叫狂奔的女信徒的一分子。」

「不!」我们看见他失声的喉咙喊出这个字眼,然而最后一张牌已经为他的故事下了结尾:这是剑八,西贝儿狂乱信徒的利刃,纷落在他身上,将他撕成碎片。

[1] Magi,圣经中携带礼物前去寻访耶稣的三位智者(即博士)。

正文 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师的故事

这个故事所引起的情绪尚未逝散,不过我们另一位同伴已经表明要说他自己的故事了。骑士故事里的一段情节特别吸引他,或者其实是第二列一副随机配对的牌吸引了他:杯王牌,放在女教皇旁边。为了说明他对这副对牌的感觉,他在这两张牌的右侧放上一张杯国王的图像(代表非常年轻、而且——说实在的——过于溢美的自我肖像)。同时在左侧,同样这条水平线上,放上了棍八。

倘若我们延续泉水情欲的氛围的话,对此序列首先浮上心头的解释,就是我们的客人伙伴在森林里爱上了一位修女。不然就是他提供她充沛的酒饮,因为如果你仔细检视这喷泉,会发现它似乎是从榨葡萄机上的小壶中涌出一般。但这男人脸上哀愁的目光,看似若有所思;从他身上不仅看不见肉欲的激情,连最微不足道的餐桌饮酒之乐都没有。他必然满怀高尚情操,虽然他世俗的外表无疑显出他关心的对象是尘世,而非天堂。(所以另一个可能的解读也除去了:牌中描绘的乃是圣水盅。)

就我而言,最可能的假设是这张牌代表着生命之泉,炼金术者的终极目标。我们的伙伴事实上就是那些术士的一员,仔细察看蒸馏器与炼炉(就像他皇朝服饰图像手中所拿的复杂锥瓶一样),与自然搏斗,希冀藉此获知秘密,特别是那些变化金属的秘术。

我们可以相信,自他青春年少之际(这正是那图上年轻肖像的意义,同时也暗指着长生不老的灵药),除却操控元素之外,别无其他狂热(然而泉水仍是个恋慕的象征)。多年以来,他一直等待着望见矿物世界金黄的王者,自他的冶金炉里现身。终究他还是求助于那些偶然在林间相遇的女人;她们善于下蛊与制魔药,致力于施咒语与解运(这正是他所引用的牌:女教皇,带着敬慕魔力的神态。)

下张出现的牌,皇帝,自然指向森林女巫的一条预言:你将成为世上最有力量的人。

一点也不意外,我们的炼金术师欣喜若狂,期待他生命中巨变那一天的来到。这一刻必定在随后的一张牌显现:谜样的第一张大阿尔卡那牌,有时称为杂耍者,一个郎中或术士模样的人正在表演戏法。

所以,我们的英雄,在调整他的馏析器与鹅颈瓶时,从桌上抬眼,看见一位魔术师坐在他面前。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看仔细了,」魔术师回答,伸手指向火上的玻璃瓶。

我们的伙伴丢下币七时迷眩的目光,无疑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什么:那来自东方的璀璨金矿,敞躺在他面前。

「你能把炼金的秘密告诉我吗?」他必定问了那郎中。

接下来的牌是币二。我自然想到,这是交换的象征,一桩买卖、一桩交易。

「我要卖给你!」这不知名的访客必然如此回应。

「你想要换什么东西?」

我们期待的答案都是「你的灵魂!」不过直到叙述者拿出一张新的牌,我们才敢确定。(他还迟疑了一阵子,不把这张牌放在上一张的旁边,而是放在上方,因此往反方向开始新的一列。)这张牌是恶魔;简言之,他认出这位郎中乃是所有溷沌与模稜的大王子——就如同我们现在将这位伙伴认成浮士德博士[1]一般。

所以梅菲斯特便回答:「你的灵魂!」这个意义只能以精灵的图像来表现,也就是那位在星牌里以光芒照亮阴暗的年轻女孩。之后,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杯五,可以被解读成恶魔向浮士德揭示的炼金术秘密,或是庆贺他们成交的举杯,或是摇响的群钟,使这令人不快的访客飞去。然而我们也能将这张牌解译为灵魂和作为灵魂容器的肉体之间的对话。(五个杯子其中之一画成水平方向,彷彿空的一般。)

「我的灵魂?」我们的浮士德一定这么回答。「万一我没有灵魂,怎么办?」

然而梅菲斯特也许不会只为一枚灵魂而自找麻烦。「你将用黄金建造一座城市,」他对浮士德说。「我要整座城市的灵魂来交换。」

「成交。」

于是恶魔带着狼嚎般的笑声消失了。这尖塔的蛰居者,习于从他暴雨云的顶端、辽阔的屋顶上凝望,他明白城市的灵魂们比起全部的居民都更稳固而延续。

现在还有命运之轮需要解读,是整套塔罗牌组中最复杂的形像之一。它可以很简单地意指好运转往浮士德的方向,不过这种解释,对炼金术师始终深奥隐晦的叙事风格而言,似乎过于明显。另一方面,猜想我们的博士,在拥有恶魔的秘密后,设想出一个怪物的计画,这种想法也很合理:把所有可变的事物都变成黄金。这第十张大阿尔卡那的轮子实际上便表示黄金磨坊的巨力齿轮,这庞大的机械将升起一座宝矿之都;而推动着,或与之旋转的各种年纪的人像,便意指狂热协助这项计画的群众,付出他们多年岁月,日以继夜地推动转轮。这个解释无法诠释图案上的全部细节(例如,那些旋转人们身上多出的动物耳朵与尾巴),不过它是解释随后杯牌与币牌的基础:这黄金之城的居民沉浸在富裕国度之中。(成列的金黄圆圈,也许会令人联想起大道两侧闪烁金光的圆顶摩天大楼。)

但什么时候恶魔将来收取议定好的代价?这则故事的最后两张牌早已被第一位叙述者摆到桌上:剑二与节制。在黄金之都的大门前,武装护卫挡住来人的进路,以防止恶魔的靠近,不论他用何种伪装出现。即使是一位单纯少女接近,就像最后一张牌上所出现的,护卫也喝止住她。

「把门锁住也没用,」——可以预料承水者会如此回答。「我无意进入一座金属固体制成的城市。我们住在液态里的人,只拜访流动与溷杂的元素。」

她是水妖吗?她是空气精灵之后吗?还是地心液态火焰的天使?

(若你仔细观察命运之轮中,那变态为禽兽的现象,似乎只是人类退化成菜蔬与矿物的第一步而已。)

「你害怕我们的灵魂将落入恶魔的手中吗?」城市的人必然如此问道。

「不,因为你们没有灵魂可给。」

[1] Faust,16世纪的炼金术士和占星家,在文学作品中代表欲望无穷的野心家,以灵魂向恶魔梅菲斯特(Mepopheles)交换。

正文 写在后面的话

构成本书的两篇文字中,第一篇《命运交叉的城堡》于一九六九年首次发表在《贝尔加莫和纽约的子爵塔罗牌》上,出版者是帕尔马的佛朗科·马利亚·里奇。本版采用的塔罗牌就是为了唤起对里奇原版所印纸牌的色彩和尺寸的回忆。这是大约十五世纪中叶时波尼法乔·本波为米兰公爵家绘制的一副牌,现在一部分收藏在贝尔加莫的卡拉拉学院里,另一部分则在纽约的摩根图书馆里。本波所绘的一些牌已经流失,其中有两张在我的故事里非常重要,即魔鬼和高塔。因而我在书中提及它们时未能在书页旁放置相应的画面。

第二篇《命运交叉的饭馆》是用同样的方法,运用如今已经在国际上十分流行的塔罗牌(这种牌——特别是在超现实主义以后——在文学领域大为走运)构思的:B·P·格里莫出版社的《马赛的古老塔罗牌》(以一种被保罗·马尔多订正的“修订版”方式)复制了一副于一七六一年由马赛的纸牌制作师傅尼科拉·康维尔印制的塔罗牌。 同原牌相比,这副牌在复制时虽然尺寸略有缩小,却并没有丧失原作的魅力,只是色彩稍逊一些。这副马赛牌与意大利至今仍大量使用着的塔罗牌相比并无多少区别,只是意大利牌都是半身形象相对印成的,而这副牌的形象则是完整的,加之其粗糙和神秘的风格,特别适合我用来做各种解释,以利叙述那些故事。

法国和意大利对占命牌的称呼各有不同,法国人说的La Maison-Dieu(上帝屋)被我们称为La torre(高塔),法国人的Le Jugement (审判)被我们称为Angelo(天使),法国人的 LAmoureux(情人)被我们称为LAmore(爱情)或Gli Amanti(爱人),单数的LEtoile(星)变成了复数的Le Stelle(星辰)。我按照故事情节需要分别采用了最合适的名称。(Le Bateleur或巴尕托在法、意两种语言中都是出处不详的名称,其唯一肯定的意思就是,在两种语言中它都是第一张占命牌。)

这种把塔罗牌当作组合叙事机器的构思,我是受到保罗·法布里的启发,他在一九六八年七月乌比诺的一个关于叙述结构的国际研讨会上做了《纸牌占卜术的叙事与纹章图案的语言》的报告。在M·I·列科姆切娃和 B·A·乌孜潘斯基的《作为符号系统的纸牌占卜术》和B·F·叶戈洛夫的《最简单的符号系统与交叉的类型学》(其意大利文译文见于由雷莫·法卡尼和翁贝托·埃克整理,一九六九年由米兰的蓬皮亚尼出版的《苏联的符号体系和结构主义》一书)中,第一次对算命纸牌的叙事功能进行了分析。但是我不能说我的工作是运用了这些研究的方式。我从他们的研究中所获取的主要是每张牌的意味取决于它在前后牌中的位置这一观念,从这一观念出发,我独立地按照自己文章的需要进行了工作。

至于解释纸牌占卜术和塔罗牌象征寓意的大量书目,尽管我早已阅读知晓,但我相信它并没有对我的工作产生多大影响。我只以不知其为何物的眼光观察那些牌,从中得到某些感觉,将其编排组合起来,再按照牌面图像进行解释叙述。

我先从马赛牌开始,试着把它们当作一张张分解图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当偶然排列的纸牌能够让我找到它们内涵的故事时,我就动手写作;我逐渐积累了不少材料;可以说,《命运交叉的饭馆》里的大部分故事就是这个阶段里写成的;但我一直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

出版商佛朗科·马利亚·里奇邀请我为那本关于子爵塔罗牌的书写一篇东西时,我正欲作罢。刚开始,我打算用已经写成的那些故事,可是很快就意识到十五世纪微型彩画的世界与马赛牌大众化印刷品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仅有些占命牌的图像不同(力量是男人,马车上是女人,星辰人物不是裸体而是着衣装的), 因此必须根本改变叙述的相关情节,而且图像是以一个不同的社会背景为前提绘制的,因此另有其表现语言和情感。我自己拿来做参照的文学作品是《疯狂的奥尔兰多》,因为波尼法乔·本波的塔罗牌画比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的诗要早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些画可以反映阿里奥斯托的想像所形成的那个世界。于是,我立即用子爵塔罗牌试按《疯狂的奥尔兰多》里的故事线索排列组合;组成我的“神奇方阵”故事的交叉中心并不算难。只要能让其他故事相互交叉起来,我就能创造出不是用字母,而是用纸牌形象组成的填格游戏,而每一行无论横竖都既能顺读又能反读。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命运交叉的城堡》(而不是饭馆),与该书其他内容一起印制成精装本出版。

书一出版就得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批评家兼作家的认同,被一些研究者以科学的严谨在一些国际性的学术杂志上进行分析,如马里奥·科尔蒂(在海牙出版的一本杂志《符号学》上)和热拉尔·热诺(在一九七二年八九月号的《批评》杂志第303至304页上),美国小说家约翰·巴思在他在布法罗大学的讲座中谈到了它。他们的态度鼓励了我像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把它按照惯用方式发表,使之独立于艺术书籍的彩色绘画书刊。

但首先我想完成“饭馆”,好让它与“城堡”一起发表,因为大众化的塔罗牌不仅可以印成黑白色的,而且很富有叙事魅力,而我在“城堡”里却未能充分开发这种魅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也像排列子爵牌那样,把马赛牌组成交叉故事的“容器”。可这个工程我没能成功:我想从我原先已经构思的一些故事出发,对那些牌我已经赋予了一定意义,故事也写了很多,然而却不能把它们摆进一个统一的框架结构里,我越是琢磨,每个故事就越变得复杂,就要牵扯上更多的牌,而那些牌已经用于其他故事,实在难舍难弃。我终日坐在那里,把我的牌摆了拆、拆了摆,绞尽脑汁想出新的游戏规则,勾划出上百种框架,方阵、斜方形、星形,可总是把最重要的牌留在外边,而不要紧的牌都能组合进去,框架变得非常复杂(有时变成三维立方体或多面体),搞得我自己都绕不清楚了。

为了走出这个死胡同,我丢开框架,重写那些已经成型的故事,而不去考虑是否能在其他故事的网络里找到位置,可是我觉得只有依照一定的严格的规则所进行的游戏才有意思,那就是每个故事都必须与另外的故事交叉,否则就分文不值,白给也不要。另外,当我开始动笔时,不是排列好的每行牌都能写出好的故事,有些牌无法引发我的灵感,有些牌只能去掉才能保证文章的效果,有些牌却能经得起反复推敲,一下子就显露出文字语言的连贯力量,一旦写成就再无要更改之处。就这样,我又按照新写成的篇幅在重新组牌,需要考虑重建和拆除的工作量仍然在增加。

除了图画文字和寓言编写工程上的困难,还有风格安排上的困难。我意识到,与“城堡”在一起,只有当两部故事的语言再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微型彩绘与马赛的粗糙塔罗牌在形象上的风格差异时,“饭馆”才能使其具有意义。于是我尽量减少文字语言材料,直到它降到一种梦游者的嘟嘟囔囔的水平。可当我试图按这种编码再写时,那些作为文学参照的纸页却抵触起来,阻止我写作。

一次又一次,经过长短不同的间隔,我这几年在这个迷宫里捕猎,而迷宫很快就吞噬了我。难道我正在发疯吗?难道是这些神奇形象的有害影响不让人不受惩罚就随意摆弄它们?还是这种组合工程释放出的庞大数目已令我头晕目眩?我决定放弃,把一切都丢下,去忙别的事情:在一件我已经探索过其内涵但它只是作为理论假设才有意义的工程上,再花费时间,这是荒唐的。

又过了好几个月,兴许是整整一年,我再也没有想它,可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我想到可以再用另外一种方法,更简单、更迅速、肯定能成功的方法。于是,我又开始组织框架,修改,填充,又开始陷入活动沙堆之中,把自己套进怪癖顽念里不得自拔。有时我深更半夜醒来,跑去记下一个定型的修改方案,而它又引发没完没了的修改。还有的夜里我抱着找到完美形式的宽慰心情上床,可早上起来后又不满地把这个方案撕碎。

现在终于问世的《命运交叉的饭馆》就是这些艰苦创作的产物。作为“饭馆”的总体方案的由七十八张纸牌组成的方阵没有按照“城堡”组合的规则:“讲述人”既不顺着一条直线也不按照一定规程讲述;有的牌在所有故事里都重复出现,甚至在一个故事里也不止一次出现。可以说写成的文章是逐渐积累的材料的档案馆,经过对图像解释、性格情绪、观念意向、风格体现分类而成的档案馆。我决定发表《命运交叉的饭馆》纯粹是为了解放自己。只要不出版,我还得手里拿着书稿不断修改、重写。只有这本书印成发表,我才算终于能解脱出来,但愿如此。

我还想说,有一段时间,在我的意向中,这本书应包括不止两篇,而是三篇。我要找与这两副牌相当不同的第三副塔罗牌吗?到了一定时候,我对这种旷日持久的陷入逼迫自己按照一定思路进行创作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像索引之中感到厌倦。我觉得需要寻求一种鲜明的对照,用现代视觉材料做类似的工程。但是什么能充当现代塔罗牌代表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呢?我想到连环画,不是喜剧而是悲剧的、惊险吓人的:歹徒,受惊的女人,宇宙飞船,迷人的女郎,空战,发疯的科学家。我想过跟“城堡”和“饭馆”一起再写一个《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一些人在逃离一场神秘的灾难后来到一家半毁坏的汽车旅店里,那里只有一份烧得剩下一张的报纸:连环画版。幸存者们吓得失去了言语能力,就指着画面讲述自己的故事, 当然不按照原版的顺序,而是从一格跳到另一格,或按竖线,或按斜线。我没有按照我的思路继续进行下去,就只停留在这点上了。我对这种实验的理论和表述已经兴趣索然,从任何角度看,都到了转向其他事情的时候了。

一九七三年

正文 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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