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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为凰》


第001章 楔子

当钟磬之声响起的时候,已是夜尽天明之时,雪仍如蝶翼一般的无声飘落,巍峨的皇城在无边雪幕的笼罩下更加孤绝如冰山雪雕。

成千上万的铁甲府兵已整齐的肃立于皇城脚下,只等待着前方战马上的白袍将领下令攻城的一刻。

然而,那道颀长的身影只是用力的握紧了缰绳,望着不远处的皇城久久岿然不动。

“郡公,时辰已到!”一名下属忍不住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背上的男子依然沉默一刻。

下属似有些心急,连忙下马跪倒在地,语气恳切的劝道:“郡公,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郡公莫再有妇人之仁!”

闻言,男子眉头紧蹙,深邃如矅星一般的眸子笼上浓浓的哀凄,屏息一刻后,在所有士兵们的注视中,他终于缓缓的高抬起了手,被寒风吹得干咧的嘴唇开始慢慢翕动。

“攻城!”

随着这冰冷的二字吐出,沉寂了大半夜的皇城顿时喊杀震天,暗潮涌动,无边的黑暗如同一只蛰伏在漆夜里的巨大野兽,顷刻间将数万玄黑甲胄的军队吞噬,凛烈的寒风横扫而过,空荡的皇城脚下便只剩下狂风掣拽大旗的咆哮以及刀刃相击中夹杂着的呐喊。

皇宫深处,凄厉的痛哭喊叫声不绝入耳,闻讯传来的褚太后不禁闭了闭眼,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虔心诉诵着,冬夜的冷风袭进,终将盆中最后一丝银炭火星扑灭。

掌事宫女妙微匆匆来到显阳殿中,噗通一声陡地跪伏到了褚太后面前,凄声道:“娘娘,太子……已经去了,太医说,太子得了与先皇一样的恶疾,又因常年服散,今至病入骨髓,太医院……已然无回天之力。”

宫女说得悲切,然听闻此消息的褚太后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合了合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太子的死早已在她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是,自元帝迁都于健康以来,大晋的皇帝就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多福溥而夭寿,就连太后的夫君晋康帝,也仅仅只做了两年的皇帝便猝然驾崩,而太后的亲生儿子更是未及成年而病亡,如今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过继来的太子,也才刚刚行了束发之礼……

“娘娘,这已经是第六个了……他们都说……”

妙微的声音发颤,抬眸窥视了一眼仍跪坐于薄团上的年轻太后。

眼前的女子一袭烟紫色蹙金的广绫凤越牡丹大氅披身,曳地三尺有余,头戴以凤鸾珍珠玉翠的凤冠,露出的侧颜肤白胜雪,琼鼻高挺,樱唇盈润不点而朱,虽合着眼眸,但那股不经意所透露出来的高华凌睿之气直令人不寒而栗肃然起敬。

晋人多以端秀柔弱为美,秋水之姿,皎月之容,病弱之态,方可称之为美人,而这位刚刚年满三十的太后却是于雍容华贵中透出逼人的艳光,美得张扬,甚至美得令人不敢逼视,有人说,有着这等容貌的人天生便拥有富贵之命,然而再贵的命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人未到中年又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短短的十年间,大晋朝就换了六位皇帝,也不怪乎外面的人都那么说……

想到那些荒诞而令人恶心的流言,妙微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鄙夷,甚至夹杂着一丝痛快。

“都说什么?”

褚太后忽地一声将妙微的神思打断。

妙微立刻将头磕到了地上,答道:“娘娘,奴婢不敢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么多年了,以太后您的精明睿智,不可能没有听过那些不堪的流言。

褚太后笑了。

“不错,你不说,哀家也知道。”她道。

见褚太后没有继续追问,妙微鼓起勇气继续道:“娘娘,太子猝亡,储君之位悬空,大晋再次面临着内忧外患,诸王又开始蠢蠢欲动,而如今皇城之中兵力甚少,各大门阀士族又只作壁上观,只有大司马……”

话未说完,就见一直背对着她曲膝就坐于薄团上的太后突地站起了身来,而随着她这一起身,一股凌厉的华贵之气自头顶上空沉沉的压下。

妙微不由得呼吸一窒,嗫嚅了良久,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将下唇一咬,再次磕头向褚太后行了一礼,说道:“娘娘,奴婢是想,与其将江山拱手让与他人,不如将权柄交于桓大司马,至少大司马念在与娘娘多年的情份上,也不会让娘娘……”

多年的情份?

褚太后突地冷笑一声,喝道:“来人!”

两名侍卫立刻跨步上向,将两柄长枪架在了宫女的脖子上。

妙微神色大变,骇惧的喊道:“娘娘,这是为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闻啪的一声,脸颊上顿时生出火辣辣的疼,却是林嬷嬷一耳光扇到了她的脸上。

“为什么?你背叛娘娘,私通外敌,卖主求荣!”林嬷嬷喝道。

“娘娘,奴婢冤枉!”

妙微挣扎喊着,褚太后又笑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却显空荡寂寥的佛堂之前,她踩着高齿木屐,从容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桓家玉郎,皎皎如中秋之月,翩然如林下之风,曾经令多少健康的贵女们目炫神迷,趋之若骛。”她仍旧含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又问,“你也在其中之列,是否?”

提到桓家玉郎四个字,妙微秀丽的脸上不自觉的染上一片红晕。

“十年前,哀家登上后位之时,就曾言过,将你许给他为妾,是你肯求哀家将你留了下来,那时的我就将你视为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人,对你深信不疑。”

妙微神情惶惶,正奇怪着褚太后为什么要提及此事时,却听她突地话锋一转道:“可是,哀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悉心栽培了十年的心腹,原来才是真正悬在我头顶上的那把利剑!”

“娘娘……娘娘,您到底在说什么?”

褚太后没有再接话,这时林嬷嬷喝道:“妙微,事到如今,你还敢欺瞒娘娘,是你盗取娘娘的禁军兵符,将太子病危的消息传给了东海王,引得鲜卑将领慕容恪进城,才会给大司马创造了这次勤王的机会,是你,与大司马联手发动了这次血腥的政变!你还不知罪!”

“娘娘……”

仿若出乎意料的,妙微的身子陡地一颤,想要争辩,这时,两名侍卫猛地加力将她提起,感觉到危险袭来的宫女不免惊惶的大叫了起来:“娘娘,娘娘……阿微没有做错,大司马辅佐我大晋朝十数年,从来都是与娘娘携手共进退,平内乱,抵御北方外敌,其忠心本是日月可鉴,若非娘娘听信小人馋言,又何致于逼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非娘娘听信小人馋言,又何致于逼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是么?十数年的倾力相助,十数年的荣辱与共,他就真的别无所求?

褚太后神情微变,眼瞳中似聚满哀凄,抑或是嘲笑。

而就在此时,被拖至殿外的宫女眼见求饶无用,竟疯狂的大骂了起来:“顾氏,你不过是一个冒版货,若非大司马的谋划与辅佐,就凭你一个卑贱的为家族所弃之的庶女,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尊荣!”

“你克夫克子,秽乱后宫,早已是世所不容,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堵住那些悠悠众口,就想灭了大司马的满门,你这个毒妇……”

“快将她的嘴堵上!”林嬷嬷立刻吩咐道,转而来到褚太后的身后。

显阳殿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又嘎然而止,满殿的宫女太监都不禁骇然的低下头来,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所以除了林嬷嬷外,也没有人看到素来处变不惊雍容华贵的褚太后这时的眼神中也染上了一丝痛色,一丝凄惶。

顾氏,已有多少年没有人再敢这样称呼她了,从被他送入琅琊王府的那一天开始,她以褚氏之身份从此被冠上了夫君的姓氏,从琅琊王妃,到贵妃,再到皇后,皇太后,这十多年来,她如履溥冰,步步为营,在宫中与妃嫔交手,后又在朝堂上与那些狡诈的男人们交手,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声皇太后,却至今日,连她自己也渐渐的快要忘记了原来的姓氏,原来的家族。

是啊,她根本就不姓褚,她只是一个冒牌货,是他用来欺骗司马氏,巩固皇权的冒牌货。

多么可笑,当年的她竟然为了能留在他身边,而甘愿喝下了那一碗抹去她记忆的水,从此抛开家族,完完全全的成为他的人,生死皆为他效命,原以为自己不顾一切的付出至少会换来一颗真心,却哪里能想到,在她满心欢喜的将自己给了他之后,得到的不是他不离不弃的承诺,而是一个囚禁她一生的使命。

如同春申君一般,他将怀有身孕的她献给了有望成为太子的琅琊王,后琅琊王承袭帝位,她因诞下子嗣有功,毫无阻拦的成为了皇后,然而不到三年,夫死于病中,她便成了这大晋朝第二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前前后后,细数下来,她竟辅佐了六位帝王。

而这六位帝王无一不如她的夫君一般猝死于病中。

她知道,自从她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带血的利刃,却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双手上会染这么多的鲜血。

她还了他一世的恩情,到头来却让自己满身污垢,满心疮痍。

如今,当她这枚棋子价值用尽的时候,他也该来了,带着千军万马攻城来从她手中夺走本属于他筹谋来的这一切!

褚太后笑了笑,看向殿外照亮天际的火光逐渐逼近,突地下令道,“林嬷嬷,将哀家的妆奁拿来吧!”

“娘娘——”

林嬷嬷满目震惊,又无可奈何的答了声是,转身奔进了褚太后的寝殿,将那只装有玉玺的妆奁呈到了她的面前。

褚太后从妆奁中取出一物交到林嬷嬷手中,忽道:“嬷嬷,你走吧!”

“娘娘……”林嬷嬷似料到了什么,惊恐的跪了下来。

“走吧!”褚太后说了一声,然后看向了满殿凄凄惶惶以哀求的眼神望着她的宫女,再次道了一声,“都走吧!去告诉大司马,哀家会如他所愿,许会保你们性命!”

宫女太监们听罢大喜,如鸟兽散般的离去。

褚太后又从妆奁中取出一物,林嬷嬷见罢不禁骇惧的扑了上来。

“嬷嬷,哀家只是一个妇人,哀家被骂了多少年的牝鸡司晨,到最后,总要让哀家有一个自证清白的时候!也当是为百姓做最后的一件好事!”

“娘娘……”林嬷嬷不禁哽咽一声。

这时,褚太后已提起玉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林嬷嬷想要去阻拦,却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因为这一句话的承诺,哀家画地为牢,囚禁了自己一辈子!”

“嬷嬷,哀家不想再见到他,哀家就是死,也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他骗了我,骗了我一辈子啊!”

因为这句几不可闻的话,林嬷嬷终于无话可说的泣出声来,也终于慢慢的松手,慢慢的跪倒下去!

火把逼近,刀剑声入耳,最后的一道殿门终于轰然而破,乱兵如潮水般纷涌了进来!

……

大晋太元七年的腊月寒冬之夜,太子薨逝,以桓澈为首的门阀士族举兵发动叛乱,欲驱逐摄政十余年的褚太后于台下,终致逼死于深宫之中。

当桓澈带着乱兵冲进显阳殿时,所见到的便是一身凤冠华服端坐于凤仙台上的褚太后,九重华纱自台阶上垂落下来,一只玉樽正好自她洁白的手中滑落,在红桃木的地板上洒下数点嫣红。

狂风大作,一张绢帛飘来,上面鲜血书写的隽秀字体呈现眼前——桓澈,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第002章 魂归来兮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放下手中的笔,顾钰轻吁一口凉气,将目光投射向了窗外,只见初春的寒风已剪出大片的新绿,摇曳的花枝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剪影,昨日的寒雪簌簌已经褪尽,浮华一梦,迎来的新春竟让人有些恍若隔世般的虚幻。

这是她少时所住的暮烟阁,因着阁中仆婢并不多,所以显得分外宁静。

两个仆妇在院中扫着雪,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婢女正坐在炕上打着络子,还有房间里的一位正在架着一只紫砂壶烧着茶,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极淡的茉莉清香,另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檀香味。

烧茶的婢子浅笑晏晏,忽而抬起头来对她一笑,嗔道:“娘子,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又不识得阿微了!”

阿微!

是了,这是阿微,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贴身婢女,便在她待字闺中的时候,这个婢女就是她唯一信赖的伙伴,从年少时在顾府中的相依为命,到被赶出家族,被卖入崇绮楼,到后来进入桓府,直至最后进宫成为皇后、皇太后,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辛酸荣辱,阿微是唯一的见证,也是她唯一的分享者。

只是与以往显阳殿里日日陪伴她的阿微不同,眼前的婢子少了几分艳丽跋扈和张扬,多了几分稚气清澈和伶俐。

“瞧,娘子这一觉醒来,竟是有些痴了,我又不是张十二郎,娘子快别看了!”

粉面桃腮的婢子说笑着,连忙端了一杯茶水过来,送到顾钰面前:“天气有些寒,娘子又刚落了水,奴这里煮了一些茉莉姜茶,娘子快快喝了,去去体内的寒气。”

顾钰怔怔的看着她,直到茶水送到手中也浑然不觉,可不过须臾,眼前这张面若桃李的脸顿时花容失色,耳畔响起“砰”的一声。

“呀!娘子这是怎么了?”妙微惊叫了一声,又连忙蹲身下去,捡起地上的碎瓷,抬头看见顾钰眸中的惊诧以及冷冽之光,忙又道,“对不起,娘子,是奴不小心。”

耳畔的叽叽喳喳终于不再虚无缥缈而梦幻,显得无比的真实,便是那溅在脚上的热水也是极烫的。

所以,这并不是梦。

她既是晋陵顾氏的十一娘子顾钰,也是那个临朝听制十五年辅佐了六位帝王最后却被所谓的情郎逼死于显阳殿中的褚太后。

她更是她,一个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拥有着许多奇怪记忆的灵魂,因为那些奇怪的记忆以及推演能力,她才会被桓澈所利用,改变了原来的历史,将自己也将桓氏家族推向权力的颠峰,然而最后,她却孤独的从颠峰上殒落。

她死后,桓澈带着兵马占据健康城,先是立了年仅三岁的司马安为太子,却又在次年,终于废帝自立,改年号大亨,建立了以桓氏为姓的桓楚王朝,不过,他在皇位上也没有得意多久,很快就被以流民帅为主力的北府兵赶下了台,而他桓澈最后也落得一个众叛亲离兵败而亡的下场。

这些都是她在梦中所看到的一切,看到他最后的狼狈逃亡,看着他孑然一身,被至亲至信的下属砍下头颅,便是在梦中,她也笑醒了,直笑到眼中有了泪。

玉面修罗,血洗健康,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顾钰眼神发愣,甚至渐渐溢满晶莹泛出潋滟之光,婢女也有些错愕的失了神。

“娘子,你怎么了?可是刚才,又做了噩梦?”她问。

噩梦?不错,的确是一场噩梦,不过,梦醒了,也就不会再有事了。

她既然又做回了晋陵顾氏的十一娘子顾氏阿钰,那么这一世,她就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寻常之道,所有的过往都将成为她掌中之沙,为她铺就明天的道路。

一念至此,顾钰便笑了,她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所住的闺阁,并不大,至少与从前所住的显阳宫相比,这里的陈设家具还尤显简陋寒酸,红桃木的妆台上除了一面铜镜外,摆放着一只小小的妆盒,里面极少数的雕花玉梳,雀头珠钗可见。

四壁发白,只有正对床头的墙壁中间挂着一幅简单的字画,算不得什么名人墨宝,而整个房间里唯两处可观的便只有一张填漆悬粉纱的胡床,以及床头的黑漆木桌上正在冒着袅袅轻烟的瑞金香炉。

她所住的环境并不算好,至少对于有着千顷良田的吴中第一士族来说,她这里只能算是陋室寒怆,也难怪,在这个吴郡第一世家之中,她顾氏阿钰只不过是一个有点身份的贵妾之女,而且那位生了她的贵妾沈氏与她还并不亲近,在这顾府中,好长时间她都见不上沈氏一面,那时有人告诉她,她母亲犯了错,所以被关了起来,任何人都不得与之相见。再加上嫡母也对她放任不管,所以她像是被忽略了一般被安置在这偏僻的小院子里,靠着沈氏留给她的嫁妆过日子。

但她知道,作为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之女,沈氏的嫁妆远不止她所看到的那些。

“阿微,你适才跟我说,我与二房的十娘子一同落了水,所以在床上躺了三天。”

顾钰忽然问,妙微连连点了头:“是的,娘子这次落水受了寒,晕迷了好几天呢,娘子还说了好多胡话,可把奴吓坏了!”

妙微一脸天真的说着,一个圆脸的老妪从门外走了进来,低声喝斥道:“阿微,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哪有这般与娘子说话的!”

“娘子才不会责怪我呢,娘子一直可喜欢我了,娘子,你说是不是?”

妙微一边笑嘻嘻的说着,一边双手挽起顾钰的胳膊凑到了她面前,可令她想不到的是,以往一直与她嘻笑打闹直如亲姐妹的顾钰脸色便是一沉。

“我顾钰什么时候轻贱得连婢女也可以践踏我的身份了?”

顾钰的一句话顿时令妙微吓傻了眼,连忙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对不起,娘子,是奴低贱,是奴不好。”说着,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刚进屋子的陈妪也是一惊,有些愕然的看了看顾钰。

顾钰才发觉因为自己过激的反应让这两名仆婢起了疑心,又敛了敛心神,面色转缓道:“是我心情不好,不该说这么重的话,阿微,你起来吧!先出去,我有话要与陈妪说。”

妙微神情惶惶,头都不敢抬,连忙点头答了声是,便起身走了出去,临出门外的时候,她都一直想不通,适才的那句话她以前也常说,常与娘子毫无顾忌的嘻闹,可娘子从来都不曾责怪过她,甚至待她更加亲妮如姐妹,而今天的她……怎么会不一样了呢?

陈妪也有些奇怪,随着顾钰进了内室,打下帘子,便垂声问:“娘子有何事吩咐老奴?”

顾钰只是静静的看着陈妪发呆,随着她的这般盯视,脑海里也出现了一些幻象:血,大片的血,还有撕心裂肺的哭求声,旋即便是草席一卷,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因为她做错了事,被祖母责罚,陈妪为她求了情,所以便被祖母活活的打死,死后也被扔到乱岗废墟中喂了秃鹰——这便是陈妪留给她最后的一段回忆影像。

“陈妪,我记得,你原是阿娘身边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娘便将你送给了我,你便做了我的乳姆。”顾钰一字一句的说道。

陈妪的眼眶也不禁一润,连点头答道:“是,其实娘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妪便跟在娘子身边了,娘子居然……还记得这事。”

那么久远的事情她当然不记得,只是有些事她应当知道而已,就比如这个前世真心待她的乳姆。

顾钰笑了笑,便问:“那么今年是咸康……哪一年?”

她能根据自己的大致年龄推断出现在是哪几个年间,但准确不到哪一年哪一月,便向陈妪问了出来。

上一世,她错信了阿微,但这个乳姆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陈妪微微一震,有些心疼的看了顾钰一眼,答道:“今年是咸康七年,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这次落水……”

“没有!”顾钰打断,笑吟吟的说道,“妪请放心,我并无大碍,只是在有些事情上比较犯糊涂记不清,何况当今之世,朝代更迭如此频繁……”

陈妪这才松了口气,再一想到娘子平时也是无心无肺的,除了喜好舞刀弄剑,对诗词经文乃至于当今时世确实不怎么关心,偶尔犯一下糊涂也属正常。

当今之世,士人们虽过着纵情高歌、悠然南山下的日子,但却并不影响门阀世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民间流民帅的揭竿起义,再加上皇室衰弱,胡兵屡屡犯境,内忧外患,战乱四起……若非这乱世,若非人人都想控制皇帝行谋图废立,沈家也不会……

想到这里,陈妪心中便有些怆然。

而顾钰却心念电转,望着屏风上的一幅仕女图怔怔出神,瞳如点漆般的眸子渐渐变得雪亮幽深。

咸康七年!

她竟然重回到了咸康七年!如果说,她少时的记忆里有哪些事情能让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么当属这咸康七年,这一年离司徒王导去逝已有三年,离成帝驾崩仅只有一年,这一年于她来说便是前世命运的转折点,她的生母沈氏会在这一年病逝,顾家最小的嫡孙会夭折,她会因为“谋害”嫡母腹中胎儿而被赶出家门……

便是这一年,她遇上了他,在他的训练下,她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最为残酷却自认为温馨难忘的岁月,之后她被作为礼物进献给吴王……直至入宫,从此便与之联手对晋室王朝长达十五年的侵淫统冶。

“咸康……七年……”顾钰再次复念了一遍,忽地转眸看向了窗外,菱花格的窗外,几支含苞待放的花蕊斜溢出来,正是春风旖旎,桃花始开,几只雀儿叽叽喳喳不知春寒,徘徊于树巅。

一副生机盎然的画堂秀色展现于面前。

咸康七年,三月,也就是说离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想到此处,顾钰的眸子陡亮,这一年,她的确是因为与顾十娘争吵而双双落入了水中,然而却并不是因为失足或是谁推谁下水,她隐约记得落水后,似有一双手拼命的拉的她的脚往水底拽,但她却想不起事情的经过,更不记得这个拽她的人是谁。

而她在顾府里所遭遇的所有不幸皆因此事而起……

便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叫嚣:“顾氏阿钰,你给我出来!”

第003章 吴郡高门

果然……来了!

顾钰凝了凝神,方不紧不慢的从屏风上取下一件青色的大氅披上,脚踩木屐朝着门外走去。

“娘子!”陈妪也担忧的跟着走了出来。

刚踏出门外,顾钰抬眼,就见有好几个女孩子穿过月洞门,踏着木屐穿花拂柳的行来,在这初春的料峭寒风之中,几个女孩子皆是大袖翩翩,神姿怡然,实有玉蕊初绽,柳絮拂风之感。

婢女妙微眼见一行人气势冲冲的行来,连忙冲到顾钰面前,护犊子一般展开双臂将顾钰拦到了身后,看着来人,娇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休想再害我娘子,我家娘子也不会再上你们的当了!”

因为赴了你们一场约,娘子便无故落了水,落了水不说,那些仆婢们还要一口咬定十娘子是娘子推下池中的,这等委屈谁能受?

妙微满目的警惕,顾钰却是负手极为平静的打量着一干来人,几个女孩子都是豆蔻之龄,作双丫髻打扮,即便是这冰雪初融的寒春,也穿着时下最引为时尚的白苎绢纱纹裙,宽博飘逸,而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子年龄最幼,尚不及十岁,头上攒满蝶形的娟花,身着牡丹色的撒花百褶裙,纤细的臂上还系有碧霞云纹的羽纱挽臂,衣饰华丽,娇俏美艳,如若忽略她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不计,这副打扮还真如广寒云宫里走出来的仙子一般。

只见这女孩子径直走到妙微面前,二话不说,就将妙微推了开,扬起手来就要给顾钰一巴掌,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巴掌并没有落在顾钰的脸上,却是紧紧的被攥到了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中。

女孩子脸顿时涨得通红,瞪着双目直盯着顾钰骂道:“顾氏阿钰,你这个贱婢,还敢反抗我?你快放手!”

顾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她看到的不是一个尚未长开的豆蔻之龄的女孩子,而是一个衣衫被撕破半身赤裸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女,女子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得滚圆,嘴角噙着血丝,一双裸露在外的双腿上布满伤痕,周身狼藉,没有半点生气。而在女子的身周,是士兵们的狞笑,以及一个白衣少年冰冷的眼神……

她看不清那个少年的脸,脑海里的幻象便骤然消逝,当她再次看向眼前的女孩子时,女孩子又恢复了一脸的稚气和令人厌恶的跋扈。

不知不觉中,她的唇角边渐渐溢出了两个字:“可怜——”

女孩子闻言,更是柳眉倒竖,喝道:“你说什么?说谁可怜?”

顾钰便道:“身为顾家之女,如此不知礼数,张口就骂人贱婢,这到底是作为母亲的教养不够,还是自己的天赋不够高,自甘堕落,这难道不是可怜?”

女孩子气得直咬牙,脸色青白一片,胸口憋着一股闷气,梗着脖子想骂什么,却除了一个“你”字,再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记得祖母常教导我们,我们顾家可是吴郡数一数二的清望高门,家中子弟须品学兼优,埙篪(chí)相和,方才不负我顾氏家学之盛名,姐妹们亦是如此,同气连枝,相互友爱,这才是名媛之典范,十三娘是顾家的嫡女,想来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以我顾氏静女丽姝而闻名吴郡,是也?”

说罢,顾钰松手,将她推到了一旁。

顾十三娘一个踉跄,好不容易被两名婢女扶稳了脚跟,但见顾钰从容站定,竟是一副无所畏惧气闲神定的样子,更是恨恨的看了她一眼,仍不知悔改道:“是又怎样?顾氏阿钰,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对你另眼相看,嫡庶有别,你在我面前永远等同于婢子一般,也由不得你来教训我,若是你今日还不肯将柯亭笛交出来,那么等待你的就不只是我的一巴掌了!”

说罢,她将那羽纱挽臂一扬,厉喝了一声:“我们走!”便领着一干婢子扬长而去。

妙微看着一众离去的背影神情惶惶,想说什么又立即垂下头闭上了嘴。

倒是陈妪走上前来,细细的打量了顾钰一眼,神色中露出些许忧虑道:“娘子,十三娘定然不会罢休……”

她当然不会罢休,顾钰很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转身看向陈妪,但见这中年妇人眼中流露出的柔光与不解,心中也大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年少的自己有些任性妄为,给这位一心希望自己成为闺中静姝的乳姆添了不少麻烦,而自己此刻的表现定是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妪,莫急,阿钰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给人留下把柄。我会在这里好好的生活下去,按照您所希望的那样……”顾钰说道,回头看了陈妪一眼,微微一笑,“或许会更好!”说完,便抬步走进了自己的闺阁,留下陈妪站在原地神情错愕又激动莫名。

来到寝房之后,顾钰再次提起笔,在一木简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顾”字。

顾氏,或者说晋陵顾氏正是与陆氏、张氏、朱氏齐名的江东四大名门,自东汉崛起至今,已历百余年之久,顾氏族人不仅屡朝簪缨,门第显赫,更是名人辈出,俊彦云蒸,正所谓“朝有世官,家有世业”,顾家留在史上的名人可谓是数不胜数,在朝为官者亦是不计其数。

尤其自晋室南渡至健康,元帝在此称帝,为了巩固其在南方的统冶,不得不拉拢一些吴中士族,而顾氏作为三吴之地数一数二的清望高门,在扶持司马氏政权,招揽江南士族,维持江左一方的稳定上立下了不朽奇功,丞相王导曾言:“天下之安,顾为南士之秀,功不可没也!”

这便是她的家族,一个贯穿了六朝三世,显赫了数百年的吴中望族,可却因为她……

顾钰的眼睛不禁湿润。

在寝房里歇息没多久,果然便有一名老妪带着两婢子来到了暮烟阁,道是老夫人顾陆氏也便是她的祖母要见她。

一听说是老夫人要见她,陈妪便紧张了起来,直拉着顾钰的手,叮嘱道:“娘子,呆会儿见了你祖母,可千万不要怫逆她的话,老夫人喜欢乖巧听话的女郎,一切顺着他便是。”

顾钰点了点头,正要出门时,陈妪又道了声:“等等——”立即从衣柜中取出一件水绿色半透貂毛滚边的氅衣,将顾钰身上的青色大氅给换了下来。

“老夫人不喜女郎们穿黑色,女郎颜色偏冷,这件水绿色的氅衣正好可压制住女郎凌冽的气质,让女郎显得活泼娇俏一些。”她说道。

顾钰神色微怔,旋即失笑,心道:顾老夫人哪里是不喜欢女郎们穿黑色,她只是不喜欢我穿黑色罢了,时下黑色乃是高贵的象征,便是那乌衣巷里王谢两大门阀中的士族郎君都爱以乌衣为裳,时人更称其为“乌衣郎”。

对于顾老夫人来说,她这样的庶女远远与高贵沾不上边吧?

这些话,顾钰自然不会对陈妪说,只是点头一笑,转身便出了门,随着那几名仆妇一起去往顾老夫人的怡心堂。

领头的仆妇周妪乃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老妪,一路上虽不多言,但却毫不掩饰对顾钰的轻视和鄙夷,见着顾钰步态从容毫无畏惧,心中更是冷笑:一个庶女也就罢了,偏偏还不安份守己,屡屡惹事生非,令得老夫人不快,这也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叫她去老夫人那里领罚了,而这一次闹出来的事情,恐怕还不只是罚跪伺堂或打几鞭子那么简单了。

这般想着,周妪便是一哼,佯装以长辈关怀的语气道了一句:“十一娘子这次最好是诚心跟老夫人认个错,要不然,别说是陈妪了,便是连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第004章 顾氏家罚

顾家拥有良田万顷,其庄园在吴中士族之中可谓是数一数二的规模宏大,所修的宅院自然是阡陌巷道纵横交错,酒肆林铺鳞次栉比,其间,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可谓是星罗密布,江南富庶由此可见,而顾老夫人的怡心堂更是建在一处花团锦簇泉水淙淙的别院所在。

甫一进堂,便有一股暖若仲春的热气侵袭而来,将顾钰身上的所沾的晨露凉气驱散了去,然而,这种温暖愉悦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头顶上空便有一物狠狠的朝她砸了过来。

顾钰将头一偏,就见一汝窑瓷瓶在她的身侧砸成了碎片,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苍老而冰冷的声音。

“还不给我跪下!”

顾钰抬眼,就见一个大约六十岁年纪的老人端坐于一张铺了虎皮塔子的官帽椅上,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嫌恶,昏黄的眼中尽是寒霜。

初见这张脸,顾钰是感到极为陌生的,因为脑海里缺失的记忆,这些面容,她早已是视之不清,然而当她听到这句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话,以及看到那种轻蔑嫌恶的眼神,那些原本忘却的记忆却如洪水般涌现了出来!

“这孽障哪里是我顾家的儿孙,她身上所流的分明是那沈氏叛逆的血,带了一身的戾气,我顾家不要这样的孙女也罢,她既如此不恋手足之情,便打死她好了!”

这便是她的祖母老夫人顾陆氏,顾陆氏原也出身于吴郡一等士族的陆氏家族,陆家与顾家一样,三国至两晋,皆是名士不绝,俊彦倍出,陆家的女郎在吴郡之地也是才貌兼俱,德行可嘉的贤媛之典范,但在顾钰脑海里涌现的记忆中,她这位出身高贵的祖母对她从来都是厉言相斥,别无温婉慈和的一面。

尤其是她的生母沈姨娘出事以后,她在这位祖母的眼中便成了顾家耻辱的存在,平时只要府中不出什么事,她便可以相安无事,这也多半缘于这位祖母对她的不管不问,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事,那么首当其冲被问责受罚的便一定会是她。

就比如说这一次她和顾十娘的一同落水,哪怕她在此事中也险些丧了命,哪怕她也因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这些都不是她这位祖母所关心的事情。

她所关心的只是另一个孙女所受的伤害和委屈。

见顾钰呆呆的望着她,许久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顾老夫人不由得恼怒的再喝了一声:“跪下!”

顾钰骤然回神,一声不吭的乖乖跪了下来。

事实上这一幕对她来说是无比的熟悉,前世顾家最小的嫡孙顾冲之与她嫡母腹中的胎儿同时夭折,顾家将这所有不幸与罪责都强加到了她的身上,顾老夫人便是一心想要将她活活打死的。但也许是单单只要她的命还不解恨,便在将她赶出顾家之门前让她受了一通的刑罚。

而这其中,就有跪碎瓷。

她怎么会忘记,因为那一次跪碎瓷,她的膝盖便落下了病根,直到深宫里那孤寂的十年,她也会时常在半夜被噩梦缠身,或是从永不止境的疼痛中惊醒过来。

她有她的骄傲和不服输,可她知道,越是这样的性子,便越是能给顾老夫人责罚她的理由。

所以她没有任何怨言和反驳,便一声不吭的就跪了下来。

顾老夫人神色中倒是露出了一丝诧异,却也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消气,她肃了肃容,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顾钰抬头,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顾老夫人,眸中竟没有半分愧疚和自责,甚至连一丝害怕的神色都无处可寻。

是了,就是这样的眼神,简直与那沈氏一模一样!

顾老夫人眼中划过一丝嫌恶,抬首下巴一点,就要唤人,这时,却听顾钰喊了一声。

“祖母!”

顾老夫人看向她,就听她道:“祖母,我知错!”

祖母,我知错!

听到这句话的顾老夫人一噎,着实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跪在堂下面不改色的孙女,心中积攒了许久的怒气竟是一时不好发作,愣了良久,方才厉声问道:“知错,那你自己说,你错在哪里?”

顾钰仰首,平静的看着顾老夫人,竟是道了一句:“祖母,孙女知错,是因为祖母认为孙女有错,这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一样的道理,至于孙女错在哪里,孙女还真不知,请祖母明示!”

“你说什么?”

堂中的众仆不由得尽数色变,顾老夫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顾钰再问:“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祖母!”顾钰仍旧面不改色,抬起头来直视顾老夫人的眼睛答道,“孙女知错,那是因为祖母认为孙女有错,孙女无从自辨,至于孙女到底错在哪里,请祖母明示!”

顾老夫人听罢,顿时气得眼前一黑,身子倒仰,几个仆妇手忙脚乱,连连上前搀扶。

顾钰见状,正要起身,却听得顾老夫人连声喝道:“打,她既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就打到她知道为止!”

一个仆妇上前,二话不说,细长的藤条便如灵蛇一般的落在她背脊上,疼痛深入骨髓。

顾钰咬紧牙关,额头上的汗涔涔落下。

就在这时,陈妪从堂外急奔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老夫人面前,泣声哀求道:“太夫人,此事怨不得娘子,就算娘子有错,那也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错,是老奴没有照看好娘子,还请太夫人看在三郎主的面子上,饶了娘子,要罚就罚老奴吧!”说罢,她重重的磕了下去,高声道,“老奴愿代娘子受罚!”

“陈妪!”顾钰叫了一声,低斥道,“出去!”

然而匍匐在地的陈妪只是微抬起头,看着顾钰含泪的眼眶中满是愧责和心疼。

顾老夫人看着这一对主仆情深,心中不免更是愠火陡升,冷哼道:“主子犯错,做奴材的罪加一等,你以为我是忘了要罚你!”言罢,一指执鞭的老妪,“两个一起打!”

仆妇道了声是,正要一鞭落在陈妪身上,这时,门外突传来一声:“住手!一个梳着堕马髻,穿着紫白袷裳的妇人大步走了进来,妇人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长了一张格外温婉慈和的面容,五官谈不上有多精致,可周身的气质贵在于端庄典雅,那是世家贵女才养出来的一种风范。

妇人看了顾钰一眼,眼中似流露出疼惜,忙走到顾老夫人面前,含笑道:“阿姑,阿钰还只是个孩子,您跟她置什么气,何况这一次落水只是个意外,十娘也病得不轻,这才刚刚好一点……”

妇人话还没说完,顾老夫人更来气道:“你看她这幅样子,哪里像生过病,我看她分明就是装病,十娘素来懂得谦让姐妹,对她处处忍让,她倒好,因为一支笛子就能将姐妹推入塘中置人于死地,也亏得十二郎在,将她们二人救了上来,才不致于让十娘丧命。”

顿了一声,又道,“但十娘打小身子就弱,这大冷的天落进水塘,还指不定再落下什么病根!这件事情,我若再姑息了她,岂不是让她以后更无法无天,将那狂悖武宗的戾气带到我顾家来,她这性子迟早会将我顾氏的清望全毁掉!”

“阿姑,十娘她性子再怎么戾,那也是我们顾家的女儿,是您的孙女,她在沈氏膝下养了几年,难免会沾染一些武宗豪气,索性她现在养在弟妇名下,弟妇乃是会稽士族虞氏女郎,只要多加时间教导,总能将她教好的!”

顾钰听到这里心中便一阵冷笑:这妇人乃是她的大伯母张氏,张氏本是出自于与吴郡顾氏齐名的一等吴中士族,昔日祖父去往西晋洛阳任官,因与张家之主张季鹰乃是同郡而惺惺相惜,故而结为金兰之谊,

后两家世代皆有联姻,张氏乃是典型的世家之中培养出来的宗妇,优雅端庄,性情温和持重,因着时下崇尚老庄无欲不争淡泊之风,张氏作为执掌家中馈的主母,对待家中子侄,无论嫡庶都皆施以宽容之道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温和慈善的大伯母,在她被冤毒害嫡母腹中胎儿一事上狠狠的踩了一脚,同时还将她儿子的死也推到了她的身上,致使她背上残害手足不仁不义的骂名被驱逐出顾家……

此时的张氏,虽口中句句为她求情,却私毫不谈对错,哪里又是真心为她好,前世她虽不懂这些虚以委蛇之道,如今的她又岂会看不清……

“祖母,阿钰并非要气祖母,乃是祖母不信阿钰,故而,阿钰不说即错,说多亦即错,既都是错,阿钰又能奈何?”

顾钰仰首即问,面色从容,目湛似星,张氏不免一愕,顾老夫人也有些失神的沉凝下来。

顾钰又道:“至于祖母所说的,我将十娘推下水,阿钰却是不敢认,何人所见也?”

顾老夫人将视线转向身边的仆妇,那仆妇正要说什么,一个尖声陡地传了进来。

“祖母,我可以作证!”

第005章 生而有罪

“祖母,我可以作证!”

一个穿着牡丹撒花百褶裙,外披一件翠羽织绵羽缎大氅的女孩子跑到了顾老夫人面前。

来人正是顾十三娘,只见她手指着门外,高声道:“我们都可以作证,她就是将十姐推下水了,她谋害十姐一次不成,就想害第二次!祖母,您休要被她的巧言令色给骗了!”说罢,她拉着顾老夫人的衣袖摇了摇,回过头来一脸得意的看向顾钰。

陈妪听罢,一脸的愤怒,正要辩解什么,却被顾钰按住了手。

顾钰看向了顾十三娘,问道:“我谋害十娘,为什么?”

顾十三娘冷声一哼,娇声斥道:“你嫉妒十姐,你嫉妒她才学容貌都胜于你,所以在这次士女游宴上,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骗她一人去锦鳞池边,将她推下了水!”

“嫉妒她才学容貌都胜于我?”顾钰不觉好笑,“何以见得?”

顾十三娘见她一副不屑冷讽的语气,心中更是不服气,不由得嗤了一声:“呵,你还不承认,你字不及十姐,画亦显拙漏,对琴更是一窍不通,张家表哥对十姐多有赏识,便欲赠予十姐柯亭笛,你却妒嫉十姐,背地里勾引张家表哥,让张家表哥将那真正的柯亭笛送给了你,枉十姐平时当你是好姐妹,处处护着你,你却不知羞耻的抢夺十姐喜欢的郎君!”

顾十三娘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张氏厉喝了一声:“住口!”

“怎么,阿娘,我难道说错了吗?十姐本来是要嫁给张家表哥的,可是被她这么横插一脚,张家表哥竟然婉拒了这桩婚事,这难道不是因为她……”

“住嘴!”

这次就不只止是张氏,连顾老夫人也不耐烦的喝斥起来。

顾十三娘恨恨的跺脚,不敢再出声。

几人看向正站在堂中的顾钰,却见这眉目清隽的小娘子蹙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平静的脸上并无半分羞赧愠怒之色,似乎也不急于为自己申辨。

如此沉静内敛不急不燥的性子倒是与以往大相径庭,顾老夫人心中大为诧异,顿了良久,问道:“十一娘,祖母再问你一次,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所以,问题不是她是否有错,不管有错无错,皆是她错。

果然,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顾钰无声的笑了笑,看着顾老夫人跪了下来,半响之后,她不急不缓的仰首说道:“祖母,阿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众人一怔,就听她道,“顾家百年清誉岂能因一人之故而染尘埃,使祖母信此谣言,乃是阿钰的不对!”

谣言?听到这两字的张氏不免神色一凝,面露微诧与忧色。

但顾十三娘浑然不觉,脸上洋溢出十万分的得意,可是她万没有料到,下一刻,顾钰话锋一转,接着说了一句:“不过,祖母,阿钰也想问一句,阿钰是不是生而有罪?”

生而有罪?

顾老夫人再次错愕。

张氏也是一脸的茫然不解,就见顾钰不急不缓的站起身来,她仰首挺胸,语含笑意的说道:“祖母,庄子有云,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祖母,阿钰就是想问,是不是不管我说与不说,或是做与不做,都是我的错,是我有罪,生而有罪?”

她这么一问,堂中便是一静。

顾老夫人的脸色猝变,张氏也有些惶惑震惊。

四目相对许久之后,顾老夫人生气的一拄拐杖说道:“胡说八道,这是谁乱嚼的舌根,你是我顾家的女郎,怎么可能生而有罪?”

若是你生而有罪,那是不是我顾家的列祖列宗都是罪人了?

顾老夫人自然不悦。

顾钰便笑了起来,继续反问道:“那么,祖母,您为什么不问真相,不查缘由,只听十三娘的片面之词,就下定断,是阿钰的错?”

顾十三娘跳起来要说什么,张氏抓住了她的手,几人又听顾钰说道:“祖母,刚才十三娘是不是说,是我骗十娘去锦鳞池边,将她推下了水?”

“是,我说的就是!”十三娘张口接道。

顾钰看向她,又问:“你是不是说,我是趁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单独约她一人去锦鳞池边,将她推下了水?”

“是啊!事实如此,你难道还想狡辨?”十三娘瞪着眼,满脸的不忿和委屈,完全没有注意到张氏与顾老夫人的脸色已大变。

顾钰唇角勾了勾,转身向顾老夫人行了一礼。

“祖母,若如十三娘所说,既然我是单独约见的十娘,那么有谁真的亲眼看见是我将十娘推下了水?”她问道。

顾老夫人语噎,十三娘这才发现自己被套了话牵着鼻子走了一圈,不免又是哭又是闹的大叫起来。

“就是你将十娘推下了水,她亲口告诉我们的,你这是强词夺理,故意钻空狡辩!”

听到说是十娘亲口说是她将她推下了水,顾钰眉间几不可察的一凝,旋即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灿烂。

她转而笑问:“十娘说,是我将她推下了水,你们就信,如果我说,是她将我推下了水,你们可信?”

话音一落,堂中又是一静,落针可闻,十三娘柳眉倒竖,正要喝出“当然不信!”张氏立刻捂住了她的嘴,既而走到顾老夫人身边,低声道:“阿姑,此事十一娘说得也在理,她与十娘落水之时,众人皆不在场,十三娘也是道听途说,不能单凭一言就定了她的罪,何况此事若传出去了,对我顾家女郎的声誉也不好,不若,待十娘醒后,阿姑再问问。”

顾老夫人听罢,心中也有些不耐烦,此事确实不益闹大,而且十三娘还将此事推到了十娘身上,若再查下去……她再次看了顾钰一眼,正要抬手作罢,门外又传来一声通传。

“老夫人,十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闻得一阵木屐声入耳,一个体态婀娜,身披鹤氅的小娘子娉娉袅袅走了进来,少女年纪与她相仿,生了一副格外娇艳可人的容貌,皮肤雪白,下巴尖尖,细长的眸子微微上挑,也许是因在病中,她苍白的脸颊上微泛着一抹病态的嫣红,使其清丽的容色中更添出一分妩媚,其行步轻盈,弱柳拂风的样子很有一副风吹不胜罗衣的病弱之态。

这便是顾十娘!

顾家传承百余年,自曾祖父一辈,已分东西宗两支,而顾钰所在的这一支正是顾氏显支嫡系,如今的顾家家主是她的祖父顾毗,承嘉兴伯爵位,官至光禄卿,顾钰的大伯顾衍少有才名,很早便入了仕,现任扬州别驾,顾钰的父亲顾悦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三,因书法卓绝,玄谈清易,早年为司徒王导所看重,被辟为掾属官,顾家其他子侄名声不显,但时下朝廷选拔人才首看门第,所以,凭着顾家百年来的清望,定品入仕也是迟早之事。

但说到顾家这一辈功勋卓著者,却是顾氏子弟中才智最为平庸的二郎主顾敏,据说早年的王敦之乱,顾敏参与勤王在平乱中立了功,得到了明帝的看重,一下子便擢升为散骑侍郎,并赐了个县候爵位。

顾十娘便是二房的庶女,因其容貌出众,才华显著,机敏聪慧,甚得顾老夫人的喜爱。

顾钰看着这张如清荷一般含苞欲放的容颜,顿时感觉脑海里似有一道血光闪过一般,旋即便是女子疯狂大笑的容颜,那张容颜绝对与眼前这副病如西子般的楚楚动人之态毫不相称,但却如此深刻的印在她的脑海中。

“顾氏阿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真是报应不爽,你也有今天……”

她是谁?或者说,眼前的顾十娘又是谁?顾钰不知道脑海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像,她对顾十娘的印象止于她被赶出顾府之时,那时的顾十娘已被指了一门婚事,据说是要嫁给琅琊王氏的一名庶子。时下门第森严,嫡庶更有别,更兼南来侨姓望族与三吴之地的士族素无通婚之先例,顾老夫人更是与其父一般鄙夷南来士族,实在是难以想象,她会将十娘嫁入琅琊王氏。

不过,琅琊王氏乃南来侨姓第一望族,别说是嫁给琅琊王氏的庶子做嫡妻,便是许给琅琊王氏的子弟为妾,那也是时下万千少女所奢求不来的美梦,传说琅琊王氏的子弟个个清标秀上,才智超群,而逸少公之子琅琊王献之更是其七子之中如谪仙般的俊秀人物。

顾十娘能以庶女之身份嫁入琅琊王氏,那也算是她几生修来的福份。可为什么她的脑海里会出现一张怨恨狠毒的脸呢?

顾钰看着顾十娘时,顾十娘也在静静的看着她,她看着她,一双秋水盈波般的妙目中似含着一抹歉意,却又在神情变幻中透出一种莫测难辨的揶揄意味。

从顾钰身边走过去后,她蓦地曲膝下跪,抬起双臂以额触地,向顾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轻声道:“祖母,阿芸有错!”

第006章 谁的错?

“祖母,阿芸有错!”

当顾芸说出这句话时,众人皆惊错愕,顾老夫人亦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有错?有什么错?”

顾十娘抬起头来,端正身体,挺直了腰身,她侧首先看了顾钰一眼,既而才转向顾老夫人正色道:“阿芸被从锦鳞池中救出来后,因头脑昏沉,神志不清,只说了一句‘有人推我,阿钰与我同在一起’,以致于让姐妹们引起了误会,而事实上,到底是谁推我,阿芸也未看清,但阿芸能肯定,此事绝不是十一妹所为。”

“你说什么?”

十三娘顿时就跳了起来,幸得张氏拉住了她,她才没有冲过去扇十娘一巴掌的冲动,只是目光死死的盯着十娘,脸色又白又青,复又涨得通红。

顾老夫人也有些愕然不知如何收场,这时,听得顾十娘掩嘴咳嗽了几声,又道:“祖母,此事因阿芸而起,害得十一妹受了委屈,阿芸甘愿领罚,只求祖母许阿芸和十一妹一段时日,让我们姐妹二人查出真相,找出真正推我们下水的人!”

真正推她们下水的人?当时就只有她们俩人,又会是谁?

堂中的人不觉有些毛骨悚然,顾老夫人也不想就此事再深讨下去,见十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停的传来轻咳声,心中又腾起一丝不忍,忙招呼左右命令道:“十娘病体未愈,还不快送她回风泠院去!这阵子好好休养身体,就别再去作什么画,参加什么宴会了!”

“是!老夫人!”

几个仆妇将十娘请了起来,左右搀扶着引了出去,临出门前,她还不忘看了顾钰一眼。

顾老夫人这才不耐烦的对顾钰摆手说道:“你也下去,这段时间,好好的跟你嫡母学学规矩,莫要在三月三的贤媛雅集上丢了我顾家的脸!”

“是!”

顾钰没有任何犹豫的应声行了一礼,转身便坦然的走了出去。

张氏见她一副淡然从容的样子,神情怔怔颇有些讶异,心中不禁叹道:时人言,奔马迎面,泰山于崩,尤自面不改色,方为名士风度,这小姑子何时修得如此心性了。

这般想着,张氏不知不觉便嘀咕出声来,顾老夫人闻声皱眉问道:“你在嘀咕什么呢?”

张氏忙笑了笑,说:“阿姑,子妇只是有些意外,十一娘今日颇为能言善辨,与从前相比,实有些判若两人了!”

顾老夫人也锁了锁眉,露出深思状,反问道:“你也有此感?不错,这丫头素来不喜读书,却是与那沈氏一样,天生崇尚武学,练了一身的蛮力,不料今日竟还大谈起老庄玄言,委实有些蹊跷。”

“不过,这也是好事,我们顾家之女,若是连庶女也有这种名士们赞赏的风度,那可是为顾家门楣添光加彩之事,阿姑应欢喜才对。”张氏满脸笑容的接道。

顾老夫人听罢,心中亦觉畅悦,又微叹了口气道:“说的也对,十一娘这心性若真能改,我这个做祖母的倒也不在乎耐着性子多加教导培养。”

张氏的脸色便是一变,又听她接着叹道:“世人皆说,琅琊王氏的子弟若是聚在一起便若琳琅珠玉,女郎们更是品貌俱佳,我顾氏乃是吴中士族之首,家中子弟及女郎们也不能输了那北伧南来士族。”

顾老夫人原为陆氏之嫡女,其父陆玩向来鄙夷南来北方士族,早年王导欲以婚娶之事与陆家缔结人情,陆玩却说什么“土丘里长不出松柏,薰莸不可同器而藏”,自此与南来侨姓士族划清界限,对其以北伧相称,老夫人顾陆氏定是年少时受其父言传身教的影响。

张氏勉强笑了笑,忙给顾老夫人倒上了一杯茶,正要敛衽退下时,顾老夫人忽地开口问道:“对了,刚才十三娘所说的,张十二郎因十一娘而婉拒了与十娘的婚事,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张氏不免有些尴尬,张十二郎张玄之本是她娘家的侄子,虽为妾室所生,但十二郎自小聪慧秀颖,敏悟通达,九岁时,一次家中宴客清谈,十二郎便被评为座中之颜回,是可比潘岳、夏候玄之类的人物。父亲对这个孙儿尤为看重,不以庶出轻视而对待,顾老夫人想以庶出的十娘来与张家庶子联姻,却是令得父亲心中不悦。

不过,闹出了十娘与十一娘落水之事,这事也可以暂且瞒过不了了之了。

张氏笑了笑,答道:“十三娘乃是童言无忌,母亲又何必当真,也不知是谁乱嚼舌根,传到了十三娘耳里,小娘子不懂事便信以为真了!”

听到这里的顾老夫人眉头一皱道:“十三娘虽是家中幼女,却也有九岁了,不要再听风就是雨,闹得家宅不宁!”言罢,还补充了一句,“她这性子也是你惯出来的!”

张氏脸色一白,连道了声:“是!阿姑教训得是,子妇以后定当多加教导!”转身要寻十三娘时,却哪里还得见女儿的身影。

顾老夫人又道:“不过,这童言无忌,却也并非无中生有,无风不起浪,你这个做主母的也须得好好去查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是家中办了次士女游宴,这十娘怎么就与十一娘一同落了水,背后推她们的又是谁?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顾家行凶!”言罢,又道,“另外,也派人私下里打听打听,张家为什么要婉拒这门亲事?”

“是!”张氏唯唯,屈膝敛衽,目光中却闪烁出一抹忧悒。

……

此时的顾钰正行走于一条铺满鹅卵石的道路之上,脑海里想的也是前世与十娘一同落水之事,她记得那一日,她是因为追踪一道人影而到了锦鳞池边,碰巧看见十娘一个人站在池边哭泣,便上前去安慰了几句,然而十娘并不领情,哭着对她说了一番莫名奇妙的话,便与她争吵了起来,两人你推我攘中,十娘脚下一个趔趄便跌向了池中,就是那一时刻,她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脚下也是一松滑,两人便一起跌入了池中。

春分之际,锦鳞池中的水甚是冰寒,她拽住了十娘的手臂拼命的想向水上方游去,然而脚踝却似被什么缠住了一般怎么也游不动,而十娘的身体也似千钧之重般挂在了她的身上,两人的长发在水中如同水草一般的相缠,她使尽全力的往后一蹬,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却在那个时候,浑身酥软,气息用尽,不消片刻,冰凉的水便从她的鼻口中灌了进来,窒息的痛觉令得她最后一次回望向身后,就是那一望,让她看到了一个快速游走的模糊人影……

那是第一次,她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锦鳞池外的世界也仿佛与她隔绝,春日宴上所有的欢声笑语、丝竹管乐皆渐渐离她远去,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在这个顾府中,原来真的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顾家祖训一直倡导着儒道孝义,教导子孙兄友弟恭,姐妹和睦,想来真真有些可笑。

这般想着,顾钰也真的笑出声,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陈妪早已泪盈于眶。

“娘子,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也不会只是一名庶女……”陈妪忽然含泪道。

顾钰听罢便是一怔,猝然停下了脚步,正巧前方不远处便是暮烟阁,阁外种植了各种碧竹松柏,斜阳铺照的葳蕤枝叶下,只见一道纤细的人影俏然而立。

少女梳着飞仙髻,身着一袭纯白色的冰绡覆纱曳地裙,外罩一件狐皮白毛卷边的大氅,耳间明珠晃荡,远望之还真如一朵盛开在冰山之上的雪莲——

不是顾十娘,又是谁?

第007章 顾十娘

见顾钰走来,顾十娘整了整衣衫,缓缓迎上前,语音极为婉转莺沥的唤了一声:“十一妹。”

“你来干什么?”顾钰也不看她,开口问道。

顾十娘眸光轻转,静静的看着顾钰,忽又低头,动了动唇瓣,却是半响都不出声。

顾钰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厌,便也不理睬她,直接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却不想,顾十娘陡地伸手抓住了她,极小声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顾钰愕然质疑,“何事对不起?”

顾十娘方才抬眼看向她,一双晶莹水眸中瞬时间盈满无奈和惆怅。

“阿钰,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她嗫嚅道。

顾钰便好奇的看向她,唇角微弯,清泠的眸子中露出讪笑和不解。

看着她这样似满不在乎又莫测难辨的表情,顾十娘不自禁的有些心虚,急道:“阿钰,难道你真的以为,是我故意设局来陷害你的吗?我会为了陷害你,而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吗?”言罢,又道,“那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那日的情形……”顾钰接道,笑问,“到底是怎样的?我不记得了。”

顾十娘的脸色顿时一僵。

这一句话出口轻飘,好似一缕轻风掠过耳际,明明低不可闻,却似一阵响亮的回音缭响在顾十娘的耳畔,仿佛为了确信这句话她并没有听错,回味思忖良久之后,她才露出满面的不可置信反问道:“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是,我不记得了,一觉睡醒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顾钰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她抿唇笑了笑,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说道,“所以,还请你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十三娘一口咬定,是我将你推到了锦鳞池中?”

顾十娘目光闪烁,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钰一遍,心中仍旧充满狐疑。

半响之后,她也笑了起来,就像是儿时的一次嬉笑打闹般,她玩笑般的掩口笑问道:“阿钰,你是失忆了吗?你确定你不是在骗我?”

顾钰也跟着笑了。

“骗你?”她忽地说道,“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说话间,神情坦然,看着顾十娘的眼神没有半分的闪躲和退缩。

而这语气竟是无比的真诚,也无比的揶揄,就像是一个郎君勾着一个小娘子的下巴,戏谑调笑的问了一句:“骗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还能以身相许吗?”

顾十娘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微赧,有一息的刹那,她竟觉得脸上有如火烧一般的尴尬难言,沉默半响之后,似乎察觉到顾钰还在看她,她才敛起心中莫名腾起的一阵欢喜得意,旋即眼中聚起似堕的晶莹。

“阿钰,那日我不该因为张十二郎的事情与你争吵,否则我们就不会被他人所算计而双双落入水中。”她说道,语气变得犹为嘤泣可怜,就似真心悔过一般,“其实,即便是将十二郎让与十一妹又如何,你我姐妹情深,又岂是一个张十二郎可比?”

是么?姐妹情深,无人可比?她怎么记得,那一日,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哭着闹着求她,要她以后不要再与张十二郎见面,还说什么待她嫁入张家之后,一定会求得十二郎给她一个贵妾的身份,以后两人依然可以姐妹相称。

顾钰就笑了起来,说道:“那你就将张十二郎让给我吧!”

大概是没有想到顾钰会这么直接的接上这一句,顾十娘一时竟有些惶恐失措,嗫嚅了半天的唇瓣,才道:“可是,阿钰,非是我不让,而是祖母不许,我们不过乃顾家之庶女,婚姻之事本就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便是送予他人为妾,我们也必须心甘情愿的服从,绝不能有任何怨言。”

所以嘛……话虽说得漂亮,却是真正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实实在在的矫柔造作!

顾钰忍不住勾起唇角,戏谑的一笑,随手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蕊,往后一抛,人已大步向前走去。

桃蕊随风碎散开来,同时送来她的一句话:“十娘,你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来向我道歉,你刚才也说了,我们都是这顾府中身份卑微的庶女,你来讨好我似乎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况祖母还宠着你。”

顿了一声,她驻足留步,又补充了一句:“人是什么样,便做什么样,你恨我,怨我,厌我也罢,何必装出这一副样子惹人生厌。”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顾钰已行至月洞门边,回过头来一看,就见顾十娘的脸色便刷地一下惨白,她微微抿了抿唇,也不再多说,便又大步向自己的闺阁走去,却在这时,听得顾十娘再次大叫了一声:“阿钰,请留步!”

顾钰脚步一顿,就听她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日到底是谁想置我们于死地吗?如果你真的不记得了,那就由我来告诉你,那天锦鳞池中藏了一个人……”

当她最后的一句话出,顾钰猛然回头,就见顾十娘宽袖下所伸出的素手中多了一条翡翠色蝴蝶结的长穗宫绦,其上系着翠玉以及两粒拇指般大小的明珠,在暖日的照射下,那翠玉以及珠子闪泛着流光溢彩般的泠泠光泽。

顾钰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看着这翠玉以及两粒明珠渐渐失神。

顾十娘见她神色中明显的对这条宫绦产生了兴趣,便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一条宫绦,阿钰应知道,能持有这种饰物的人,她在我顾府中的身份定然不凡,若是冒然去查,必会打草惊蛇……”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查?”顾钰冷笑着反问一句。

顾十娘又款款行来,向顾钰走近,以极为柔婉低微的声音道:“不,是我们一起联手!阿钰,你我的生母都是刑家之后,在这顾府中,我们若不相互扶持,还能指望有谁会帮我们呢?”

当“刑家”二字从她口中吐出时,顾钰的心口仿若落入一记重锤,疼痛令她冰冷的神色中闪过几许哀恸,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才闭了闭眼,说道:“东西留下,你离开,此刻吾心甚疲,不便留客。”说罢,又向陈驱抬手示意,“送客!”

顾十娘的脸色变了一变,但见陈妪向她走来,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将手中的宫绦送到她手中,然后再看了顾钰一眼,转身缓步离开了暮烟阁,只是在木屐踏出月洞门的一刻,她的脸上忽地绽放出了一片霞光破云而开般的得意笑容。

待顾十娘离开之后,顾钰才从陈妪手中拿过那一条宫绦,脸上布满愁容之色,眸中阴晴不定。

陈妪不免忧心道:“娘子,你怎么了?”

紧握着那宫绦上的翠玉,顾钰沉默了半响,方摇头道:“没什么,妪,安排人给我烧点热水吧,我想洗个澡。”

陈妪答是,忽又见她回头,目光扫了站在院中的妙微一眼。

“另外,叫妙微进来,我有话问她。”

被点名的妙微不禁心中一喜,笑逐颜开的屈膝道了声:“是!”连忙追随着顾钰的脚步,走进了暮烟阁。

第008章 柯亭笛

顾钰的闺阁是一个三进深的房间,房间高度偏小,第一进是会客厅,第二进才是她的寝房,而这寝房又用一扇巨大的屏风隔了开,屏风的一边是她的卧室,而另一边则放置着一张书案,其上摆设着一枚端砚,一张微黄的素绢,以及一支竹管香狸毛的毛笔,这里也勉强算得上是一间书房。

妙微便是随顾钰走进的这一间书房,然而,两人进屋后,许久房间里都寂然无声,经过顾钰一句冷嘲热讽的训斥之后,妙微也变得犹为谨慎,不敢多言,只是微微抬头打量着顾钰,就见站在案边的顾钰身姿笔挺,一手提着毛笔,一手却紧握着顾十娘所给的那一条宫绦怔怔出神,似想要写什么,却又久久不愿落笔。

妙微看得一阵惶惑惊疑,也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顾钰才开口问:“那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那天的事情?

“娘子是指那天落水的事情吗?”妙微试探性的小心问。

顾钰点头答是。

妙微才答道:“娘子,那天府中正办着士女游宴,娘子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十三娘子硬是叫上两名使女拉着娘子一起去了,在品茶会上,十三娘子屡屡出言挑衅讥讽娘子不懂品茶之道,想让娘子在顾、陆、朱、张等士族女郎面前出丑尽失颜面,娘子也甚为愤怒,不过……”话说到这里,妙微的脸上多了几许红晕霞彩之色,笑吟吟道,“幸得张十二郎相助,娘子不仅没有在品茶会上丢失颜面,而且还博了个好彩头,不仅如此,张十二郎还当着所有女郎们的面,给娘子画了一幅画呢……”

妙微还在莺莺沥沥的涛涛不绝,顾钰却忽地打断:“张十二郎……是谁?”

妙微一怔,旋即就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掩嘴一笑,打趣道:“娘子别逗我了,娘子忘了谁也不该忘记张十二郎吧?大家都说,张家十二郎‘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其才智超群,容止非凡,那是真正的名士风度,娘子从前也是倾慕于他的。”

这个时代,因玄风对于儒教的冲击,礼教废驰,但凡士族大儒都讲究一个“直抒胸臆,旷达为志”,女子更是挣脱了礼教思想的束缚,而敢于直言对于心仪男子的爱慕,所以既便是为使女的妙微也能大胆的说出这一番话来。

顾钰怔了怔,目光直直的盯着妙微双瞳中那一抹雀跃的神色,不知不觉眼眸中竟渗出一丝森寒来——这样的神情竟是无比的熟悉,就如同前世,她每每提及那个男人一样。

妙微眼见气氛不妙,心中突地一跳,暗叹不好,连忙又屈膝跪了下来。

“娘子,奴逾越了,奴不该多言,还请娘子责罚!”她连忙低下声音道。

顾钰便看向了她。

知进退,会察言观色,伶俐机敏又谨小慎微,不得不说如妙微这样的使女可称得上一个完美的助手,只是可惜太过优秀的人想要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

屋子里静默一刻后,顾钰才叹了口气,回神道:“你起来吧!我并无责怪你。”

妙微道了声是,但仍神情惶惶,心中只道娘子这一落水醒来后,性情似有大变,人变得古怪不爱多言了也不说,就连那眼神也不知不觉中多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利,还真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害怕。

想归想,妙微依然神色不露,只垂头看着顾钰长袍之下所露出来的高齿木屐,静待吩咐和回音。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娘子,热水备好了!”

“好!”顾钰应了一声,从书案后走出来,又大步向寝房外走去,顺便吩咐了妙微一句,“随我来!”

“是!”

浴室设在耳房之中,两名小鬟将热水注入浴桶之后,便退了下去,由妙微为顾钰更衣洗浴。

但当妙微取来新裳时,就见顾钰已褪下衣衫,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了水中,耳房之中一时雾霭弥漫,到处都氤氲着水汽,顾钰精致小巧的面容便在这雾霭重重中显得格外的缥缈而不真实,仿若水汽凝结幻化而成的精灵一般。

“娘子——”妙微拿着澡豆小心翼翼的走到顾钰身后,正要为其洗背时,又听顾钰说了一句,“继续说下去!”

妙微一愣,略一思索出她问话的意思,方才答道:“张十二郎便是吴郡张氏子弟,是大夫人的娘家之子,听说虽是一名庶子,但很是得张家家主的爱重,去岁在我吴郡登高雅集之中,张十二郎仅以书法与一副《洛神赋图》技惊四座,得郡中正官点评为三品,自此驰名江东……”说到这里,她微顿了一下,适才因兴奋的双目中又露出几许惆怅,低声道,“所以太夫人想挑一个顾家的女郎与他结亲……”

时下以九品官人法选拔人才,评议人物的标准便是家世、道德与才能,但在当今之世,因着门阀士族把持着官吏选拔之权,门第家世越来越至关重要,甚至完全成了定品的首要条件,但凡士族子弟入品皆为六品以上,而寒门士子即便是得上品,也顶多是为六品,这也是所谓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在士族之中,也鲜少有人在年少之时能居三品以上,何况这个张十二郎还只是一名庶子。

顾钰思忖着,不禁抚了抚额,感觉到脑海里明明似有什么影像要喷溥而出,却又止于头疼之时,奇怪的是她明明知道有张十二郎这个人,却始终想不起来他的长相以及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在她前世,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娘子,你怎么了?”见顾钰手抚额头似极为难受的样子,妙微小心翼翼的又问。

顾钰立马放下手,眼中清明,道了一声:“无事。”又问,“祖母是选了十娘?”

妙微微愣了一下,点头答道:“是!”旋即又话锋一转,好似安慰似的说道,“不过,娘子,奴觉得,张十二郎其实是喜欢娘子的。”

“喜欢我?”顾钰问,“你从何得知?”

妙微立刻答道:“娘子,如若张十二郎不喜欢娘子,那为何宁愿将柯亭笛赠予娘子,而不赠予十娘呢?而且那日的品茶会上,张家郎君也处处维护着娘子……”

柯亭笛?

听到这三个字的顾钰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娘子,那可是柯亭笛啊,奴听说,凡好笛者,皆以得此笛而为幸。”仿佛怕顾钰不知此笛的贵重,妙微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顾钰说道,她当然知道柯亭笛,传说为东汉音乐造诣极高的蔡中郎蔡邕所制,原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材料,却是因人而得名,但让顾钰更为忘不了的是,前世此笛一直在桓澈手中,桓澈擅笛,通琴,时有音律江左第一的美称,前世她也跟着学了一段时间的笛子,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学不到他那种晋人特有的雅思情怀。

那样的一个人,将优雅与风度演绎到了骨子里,那种与身俱来的恬淡气质与温柔实在是令任何一个女郎见了都会禁不住着迷,甚至沦陷下去。

上一次沦陷的就有她,还有她身边的妙微,也许对于妙微来说,只要换来他一个微笑的眼神,便足以让她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吧,不然,以她们之间从小到大的主仆之情,又怎会在利诱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么他送我的柯亭笛现在又在哪里?”顾钰再问。

妙微立刻笑眯眯的接道:“娘子等着,我现在就去将那柯亭笛拿来。”说罢,人便已向室外奔了去。

耳房之中便只剩下顾钰一人,因着早春的气候微寒,浴桶之中的水也已凉了下去,沉思了片刻的顾钰便起身从浴桶之中站起了身来。

而这一起身,水珠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的从她肌肤上滑下,这时的顾钰垂首才发现,这具还未完全长开的身体与记忆中大不一样,没有傲人的曲线,也没有那极为妖冶魅惑人心的曼陀罗花。这具身体洁白稚嫩,玲珑清透,香肤柔泽,素质参红,既有着少女的青春活力,又有着亭亭玉立的修长美感。

至少还是干净的……

想到前世与桓澈之间的种种过往,顾钰心底深处还是会隐隐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痛楚,然而这痛楚却是既令人觉得可怜,又让人觉得可笑。

穿好裳服之后,她便整了整神,从耳房之中走了出去,却没有想到,就在她打开帘子转身而出的一刹那,竟看到妙微正手棒着顾十娘送给她的那一条宫绦细细端详着怔怔出神,而房间里唯一的那张胡床下有一只暗格被抽了出来,里面空无一物……

顾钰凝了凝眉,不再弄出丁点响声,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直到妙微注意到她的那一刻……

第009章 沈氏身世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妪从门外走了进来,唤了一声:“娘子!”,妙微才惊醒过来,转身看到顾钰就站在身后,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子,你怎么……怎么就出来了……”

妙微神情惶急,半响的无所适从嗫嚅无语,顾钰便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抖动着唇瓣似想要解释什么却又终保持了沉默。

还是陈妪率先斥问了一句:“妙微,你适才在做什么,娘子的东西也是你能随便拿的么?”

妙微立刻将头磕到了地上,答道:“娘子请恕罪,奴并无他想,适才只不过是……”

“其实我刚才一直想问,那天出事的时候,你在何处?”妙微的话未说完,便听得顾钰一声打断。

长袍之下,顾钰还裸着双足,只见她缓缓的走到书案之后,跻上木履站定,妙微顿感一种无形的压力倾顶而下,她蜷了蜷手指,勉强镇定心神,抬头看向顾钰答道:“娘子还是问,那天落水之时?”

“是!”

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得妙微的神情又是惶恐不安的一怔,忖度了片刻后,她答道:“那日奴本是随娘子一同在沁香园里赏花游玩,忽然一阵强风刮来,桃花落了一大片,娘子说看见什么人影从桃园中一闪而过,便一个人追了上去,娘子自小习过武,身手极快,奴一时没有跟上,等到奴寻着娘子追去的方向找到锦鳞池边时,娘子便和十娘一起……一起落进了水中!”

说到最后,妙微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虽说主子遇难,做奴仆即便无错也难辞其咎,但因娘子自小对她的宠信,她原本以为此事顾钰并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此刻问起……

妙微再一次的磕了个响头,说道:“娘子遭遇不幸,乃是妙微照顾不周,还请娘子责罚!”

顾钰便不再说话了,目光在妙微身上停顿片刻后,她又将视线重又拉回,落在了案几上的那一条宫绦之上。

柯亭笛,碧玉箫,一绾青丝宫绦长。

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

前世桓澈许了她太多也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她也曾一度沉迷,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些所谓的美好,所谓的美酒佳酿,让人沉醉的同时也会慢慢的腐蚀掉人心,慢慢的让她忘却自我深陷迷局,所以即便是最后她悔之莫及,却也依然再无回头之路。

她又怎么会忘记,初入桓府被选于他手下为婢时,他为她所系上的便是类似于这样的一条宫绦。

难道说,前世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遇上他,得他相救,并不是偶然……

许久不闻其声,以额触地匍匐在地上的妙微忍不住抬眼偷窥了她一眼,却不料,就在这时,顾钰轻迈脚步朝她走近,将那一条宫绦垂在了她眼前。

“你很喜欢这条宫绦,是么?”顾钰忽然问。

妙微错愕,感觉自己的思维还真是跟不上顾钰的大脑,这片刻的功夫,顾钰所提出来的每一问都几乎令她心惊胆颤。

说喜欢这条宫绦,那便说明她这个做奴仆手脚不干净有贪恋之心,而若说不喜欢,她又如何解释刚才手捧这条宫绦久久不能释怀的行为?

心中挣扎良久之后,她最终还是选择答道:“是,奴见这宫绦好看,刚才便忍不住拿起来多看了几眼,奴其实是准备将娘子的这一物收起来的。”

“喜欢,那你就拿去吧!”顾钰忽道,手一松,那宫绦就落在了妙微的手上。

看着落到自己手中的翡翠碧玉长穗宫绦,妙微更是惊愕不敢相信的仰起头,就听顾钰说道:“就当是我赏赐予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顾钰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笑容,妙微心中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被完全信任的感觉,而是相反的有了一些毛骨悚然之感。

“娘子,奴不敢,这是十娘子给娘子的证物,娘子还要用它来……”

她连忙说道,却又被顾钰截断。

“证物放在我这里不如放在你这里安全。”说完这句后,她又话锋一转,笑问,“那柯亭笛不是也丢失了么?”

听到最后问的一句,妙微不由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半响,喃喃的道了一句:“娘子,你怎么……”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顾钰接了一句,再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张胡床下的暗格,缓缓走近,“你原是将柯亭笛放在了这暗格之中,是么?”

妙微一听,顿时又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磕头求饶道:“娘子,是奴该死,奴不该……”

就在她磕第三个响头时,未想顾钰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我并未责怪你,你何故如此惧我?”她凝视着的妙微的眼睛说道,“还像从前一样不好吗?”

还像从前一样?

妙微的眼中立时蓄满了泪水,心中彷徨又掩饰不住万分的激动。

“娘子,你是说真的吗?”她喃喃问道。

“当然。”顾钰答道,笑了一笑,“你起来吧!”见妙微无动于衷,又顿了一下,说道,“我有些饿了,你去一趟厨房,备好晚食。”

妙微这才破涕为笑,缓缓的站起了身来,略有些羞赧的娇嗔了一句:“娘子,你今天是怎么了?真是吓死我了!”

顾钰只笑不答。

妙微这才拍拍膝盖行了一礼,说道:“那奴去了!”转身离开了房间。

顾钰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陈妪一直在旁观看,此时察觉到她脸色有变,方才走了过来,问道:“娘子,你怎么了?妙微她……”

“妪还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将妙微留在身边的?”顾钰转而问。

陈妪略微思忖了一下,答道:“那是四年前,娘子随夫人……哦不,是沈姨一起回龙溪娘家,在途中遇见妙微被几名匪徒劫持,其父更是死于乱刀之下,娘子心善,便求沈姨将其救了下来,妙微为了答谢娘子,便将自己卖给了娘子为奴,言道誓死效忠,这几年来,娘子待她与其他的下仆也确实不一般……”

“哦,是这样吗?”顾钰接了一句,旋即苦笑,原来自己还做过这样的一件善事啊!

却也是一件极为可笑的蠢事!

敛了敛笑容,顾钰重回案前,就着塌几坐了下来,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静寂之中。

陈妪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情绪似有些郁结,不免又生出一丝疼惜,唤了一声:“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可否与老奴说说,或许老奴能为娘子排忧解难。”

顾钰略一醒神,抬眸看了陈妪一眼,摇头笑道:“无事。”言罢,又看了看窗外,似想起了什么,她又问道,“哦,对了,妪,刚才从怡心堂回来的路上,你说了一句话,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只是一名庶女……那是什么意思?”

陈妪的神色便是一黯,脸色似有些悲怆的沉了下去。

当今之世,世家大族,嫡庶有别,一般妾室所出的庶女地位卑下几同仆婢,但顾钰的生母沈氏乃是江东豪族吴兴沈氏之嫡女,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当年的沈家论家财部曲,在吴兴之地乃是冠及一时的强宗,只因祖上没有多少先人做官,家学不盛,门第不显而没有列入上等士族之列。

而时下的士族名门因着对家族与身世的重视超乎想象,无论是交友还是婚娶之事皆以门第而较量,如顾氏这样的吴中清望高门,自然是瞧不上以武宗豪强闻名的兵户沈家,但既便是这样,沈氏当年也是与顾家三郎主定下了婚约的。

若不是因为当年郎主做了那样一个决定,又怎么会……

陈妪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哀惋而几欲掉下眼泪,这哀痛不仅是对沈家落败的惋惜,而更是对顾钰如今的身份尴尬处境不堪而感到痛心。

这般想着,她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顾钰见她神情变幻似陷哀思,便笑问了一句:“妪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了句话,倒叫你伤春悲秋起来了?”

“娘子……”

陈妪动了动嘴唇,正欲说什么时,却又听顾钰说了一句:“好了,你既不想说,那就罢了!”微叹了一声,她又负手走到窗前,将目光投向窗外,低声喃喃道,“我倒是有些想沈姨了,妪,晚些时候,带我去看看沈姨吧,她到底是我的亲生母亲……”

谁知,她话音才落,就引来陈妪的一声惊呼。

“娘子不可!”

顾钰诧异的转身看她,就见她白着脸,垂下眼皮,微微颤抖着嘴唇,低声说了一句:“娘子,相见不如不见!”

第010章 铭记一巴掌

“你说什么?”

似乎没有听清,顾钰再问了一遍,神色中也透出惊异。

陈妪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便落了下来,但旋即她又整了整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娘子,奴以为,这个时候,你去见沈姨并不妥。”

“有何不妥?”顾钰便问。

陈妪默然了片刻,强忍了眼中的泪水,答道:“娘子现在是养于你嫡母虞氏的膝下,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嫡母的脸色,如若你能得嫡母喜爱,将来也许能许一户好人家,得一门不错的亲事,可若是惹得她不快,怕是那虞氏再心胸宽广,也会在娘子的婚事上……”

顾钰便嗤笑了起来,回道:“妪看待世界到底是多了一份善念,少了一分防备,虽说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为圣人之德,然,人与人之间的心灵天秤从来就没有平衡对等的时候,何况……这还是内宅。”

顾钰说完,陈妪不由得神情大恸,虽说,让虞氏能视顾钰为己出确为异想天开之事,但她心里却还存着这一分希望和侥幸,期盼着虞氏这位自幼受孔孟老庄熏陶的世家贵女会有所不同,却未想被顾钰这一句话点破……

“不过,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看到陈妪发怔,顾钰转而又问。

陈妪连忙作答:“无,无事相瞒。”

“那好,妪,我们去用晚食吧!”顾钰说道,又看了陈妪一眼,见她眼中明显有闪躲之意,但也没有过问,径直走到寝房之外。

正巧妙微端着一盘菜肴点心走了进来,里面是一碗薏米粥,一块煎饼,还有一份莼菜羹。

“娘子,这是你最爱吃的莼菜羹……”将盘子置于桌上之后,妙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本来大厨房里还有鲈鱼脍的,可是那管事的老妪说,十娘子病未全愈,便多给了一份,这鲈鱼脍又是十三娘子的最爱,所以十三娘子也多要了一份,奴去得晚了一些,属于娘子的那一份便……”

莼菜羹、鲈鱼脍乃是吴中名菜,顾钰看着放在桌上的这道名菜,不禁想到了一则典故,昔日张翰见秋风起而思莼鲈之意,便说了一句:“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堪堪的躲过了齐王之祸——那是晋朝史上最为血腥惨烈的“八王之乱”时期。

想到“八王之乱”,她又想到了如今的晋室天下。

如今的晋室天下可谓是门阀士族掌权下夹缝里求生存的软弱皇族,原本几十年前的晋朝在武帝的统冶下还算强盛,但因外戚权臣弄政,宗室诸王作乱,在经过“八王之乱”与“永嘉之乱”的战乱后,整个晋室天下便是四分五裂,胡人纷纷称帝,建立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政权,中原陆沉,司马皇室被逼得渡江而来,在江左偏居一隅,

而原先的大晋国都洛阳被石赵所占领,后又有苻健称帝,定都长安,朝廷屡次派人率军北伐,未有成果,而苻健所建立的秦国却日渐强盛,直至苻坚继位,竟有消灭晋朝统一天下之野心。

顾钰上辈子身为大晋朝的太后,便有屡派桓氏出兵北伐之举,而桓澈也果然不负她所望,平定蜀地,收复洛阳,大破姚襄,论其战功,为所有士族门阀之最,但与此同时,桓澈也积累了声望,扩大了他桓氏家族的势力,接连执掌多方潘镇,坐大到自封爵位称王的地步。

顾钰也是有所忌惮,怕桓氏一族独大,晋室天下迟早被桓氏所取代,所以才暗中提携了谢氏子弟,令谢氏门阀与之相抗,可谁曾料想,单单是这一分心思,便已被桓澈所察觉,所以在其父大司马桓温死后,他便干脆举起了反旗,彻底的与她撕破了脸。

想到这里,顾钰心中又有些黯然,若是前世她不那么心急,或者继续与他虚以委蛇下去,那么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念头转过,又不免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做裙下之臣?便是青天白日,他也是敢大胆的挑开帘子,直接坐进她的寝房,与她议事的人,宫闱之中的那些闲言碎语,他可从来不在乎。

“娘子,娘子……”

想得入神的顾钰完全没有注意到妙微的连声轻唤,这突然一惊醒,才将询问的眼神看向了妙微。

“娘子,是菜不好吃吗?”

顾钰看向妙微,说了一声:“并无!”便拿起了筷子。

妙微与陈妪便守在一旁,待她吃完后,正要服侍她更衣,却听顾钰说了一句:“现下,我还不想睡,妙微,你随我去一趟沈姨那里吧!”

此时日已西沉,院中的青竹已被笼上了淡淡的余晕,正是黄昏时分,夜幕将临之时。

顾钰话一说完,就见妙微也似遭到电击一般,整个人都僵直起来,好半响,她才嗫嚅道:“娘子,你难道真的忘了,沈姨娘她……”

大概是接受到了陈妪眼神的制止,她的话又忽然顿住,埋头闭嘴再也不出声。

屋子里静默一刻,显得格外诡异。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句:“她得了病!”却是陈妪接道,“沈姨娘她得了病,被太夫人关在了木澜院,太夫人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去看望!”

“得了病?她得的什么病?”顾钰的目光瞬时便冷了下去,眉头紧蹙。

陈妪拂袖掩面,似不忍亲口说出真相,却是示意妙微继续答道:“沈姨娘去了一趟龙溪,回来之后好像在府中大闹了一场,太夫人说她……说她得了疯病,所以就将她关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被关了起来,而且碍于沈氏庶母的身份,祖母几乎不让她与生母见面,说是不能辱没了她顾家之女的名声,可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一个真相。

妙微话还未说完,就见娘子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外。

“娘子……娘子你去哪里?”

妙微叫唤着,追了出来,可刚出门外,又见一个身着翡翠烟罗绮云裙,梳着飞仙髻的小娘子匆匆的走到了顾钰的面前,一声不吭就是给了她家娘子一巴掌。

就好似那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一样,妙微整个人又呆若木鸡的怔在原地,就听那小娘子以一种十分高姿态的长姐口吻对自家娘子训斥道:

“阿娘让你跟着我一起读书写字,本就是为了磨一磨你的心性,不想,你竟还是如此不思进取,冥顽不灵,是要将我阿娘和阿翁的脸都丢尽吗?”

坏了,娘子这不服输的个性,势必要与七娘子打起来!妙微不由得心道。

陈妪也急急忙忙的赶了出来,正要解围时,就见顾钰十分礼敬的向顾七娘施了一礼,诚恳的说了一句:“阿姐教训得是,阿钰谨记!”

陈妪松了一口气,顾七娘的脸上却意外的展露出一丝惊讶,似乎不相信这位庶妹挨了巴掌还能诚恳的认错,半响才道:“罢了,你知错就好,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到母亲那里领罚去吧!”

顾钰道是,微微含笑着将目光投在了顾七娘的脸上。

这便是她的嫡姐顾思瑾。重活一世,她对顾思瑾的容貌印象也已不深,但这种总是以长姐的做派在人前对她多有指责的样子却能令她记忆犹新。

顾思瑾比她大了半岁,在家中排行第七,其母虞氏乃是出身于会稽四大世家之首的虞氏士族,在南地士族之中,吴郡的顾、陆、朱、张,会稽的虞、魏、孔、谢皆为顶尖的世家大族,累世传承不绝。

而虞氏的祖上据说出了一名著名的易学家,以玄释易开江东玄学先河,成立家学,曾聚徒数百,大开岭南之风,领一时时代之风气。

在如今玄风盛行的年代,家族清望远胜于富贵权势,所以即便是门庭不够显贵,但凭着其传承百年的家学,依然可列为一等士族之列,故而虞氏的家族荣耀不容小觑。

而身为虞家之女的虞氏在这顾府中地位自然非凡,其人更是性情雅静,冲虚温和,大约是自幼言传身教,受其“老庄玄学”的熏陶,俨然学成了一幅无欲无求“喜愠不形于色”的名士作派,

如不是她最后的失子悲痛,仿佛将多年积攒的情绪全都发泄到了她身上,顾钰还真想不到,她那位气质脱俗仿若不似人间烟火的嫡母也会露出如此狰狞仿若厉鬼的一面。

在擅于伪装的性情“修养”上,顾思瑾显然还远远不如她的母亲。

见顾钰愣着不动,顾七娘不免又蹙了眉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跟我去阿娘那里!”

顾钰看着她,道了一声:“好,不过,你要等一会儿。”说罢,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寝房之中。

陈妪见她走来,忙拉了她的手,再三叮嘱道:“娘子,三夫人叫你去她那里一定也是为了今日之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气……”

顾钰笑了笑,将视线转移到了黑漆木桌上还在冒着缕缕雾烟的瑞金香炉上,忽问道:“妪,此香是什么香,如何得来的?”

陈妪微愣,思忖了一下答道:“好像是叫什么‘回魂香’,

对,就是回魂香!娘子晕迷之时多梦魇,老奴去了一趟妙安寺,向寺里的长老询问了一下娘子的情况,那长老说娘子在梦中被邪崇所惑而灵魂不得回身,老奴便求那长老赐一物能趋除邪崇保娘子平安,那长老便赐了老奴这回魂香……

老奴听说那长老也是拜于杜天师门下,道术通神,这不,老奴将这香才点了两三日,娘子果然便醒了!”

杜天师?

听到这三个字的顾钰不由得心头咯噔了一下,脸色微沉。

陈妪微感不妙,便问:“娘子,怎么了?”

顾钰看了看陈妪,尤其是想到她适才提到杜天师时眼中闪烁出的兴奋之光,心中不免失笑,却也仅道了一句:“没什么,这香还剩多少,可否予我一用!”

“娘子说的什么话,你是主,我是仆,娘子要什么,老奴岂有不予之理。”说着,又道,“娘子稍等片刻,奴这便拿来!”

第011章 嫡母虞氏

当顾钰从房中出来时,顾七娘早已等得不耐烦,不免又喝斥了一句:“你在忙些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

顾钰微微欠身,向顾七娘行了一礼,极为谦恭的回了一句:“让姐姐久等,报歉。”

顾七娘眼见她态度恭谨挑不出错处,便也只好收敛住心中的怒气道:“好了,我们走吧!”

说完便率先走去,顾钰慢慢跟在其后。

顾氏庄园极广阔,嫡母虞氏的住处在西院北角,也是一处极幽静雅致的所在,其间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假山怪石,藤萝修竹,掩映于一片苍翠松柏之中。

在顾七娘与两名老妪的带领下,顾钰经过一条曲折的抄水回廊,路过好几座亭台,才见一座掩映于一片桃林中的极为精致的别院,白灰墙,浅红瓦,连接着拱门和回廊,挑高了大面窗的客厅,其间雕花古朴典雅,又清新悦目,直令人心旷神怡。

转过一道紫檀木架子的大插屏,顾钰便看到了斜身倚坐于一几旁,正慵懒研墨写字的虞氏。

此时的虞氏一身白色对襟的三重深衣广袖裙裾,梳着较为松散的堕马髻,头上斜插一枝紫檀木的孔雀单翅木簪,眉目低垂如画,口若含朱玉润,人便这么慵懒的坐在那里,白色裙裾以流水般的线条自她曲线的身体落下,更显得身姿娇弱,万种风情。

无疑,虞氏的长相是极美的,其娇柔如娇花照水的气质与十娘不相上下,但与十娘相比,却又多了一分慵懒和蕴藉的妩媚。

顾钰的生母沈氏在吴郡一带也是出了名的美人,个性最是张扬而洒脱不羁,很难想象,以武宗豪强之家出身的沈氏,输给的竟是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看似人蓄无害的女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时人欣赏病弱含蓄多于艳丽张扬,这样的女人能走进男人之心也确实不足为奇,但也由此可见,沈氏输的绝不止是样貌,还有……心机。

见顾钰到来,虞氏才悠悠的抬起眼皮,缓缓将手中的笔放下,她的面前,白绢上正书写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是极为秀丽的簪花小楷,不难看出,效仿的正是西晋卫夫人的书法,时人谓,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美人登台,又如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就连王逸少启蒙也是以卫夫人为师。

但很显然,虞氏书法虽美,却也美不过卫夫人,就更别说书圣王羲之。

她看了顾钰一眼,顾钰便行了一礼,道了声:“母亲。”

虞氏嗯了一声,眸光中却微显讶然,她清了清嗓音,略清甜的声音便溢出:“听说你被祖母叫去了怡心堂,为的是你与十娘落水之事?”

事出突然,她并没有来得及赶到怡心堂,顾老夫人便将此事作罢了,却在她请安时,又将她狠狠的训了一顿,道是,这孙女既是养在她膝下,其教导养育却是她不得忽视的责任。

顾钰道了声:“是。”

虞氏虽然心里这般想,脸上却看不出喜忧,她微微侧了侧身子,尽量将身姿看上去优雅又端庄,又道:“你既尊为我为母,那么作为母亲的我,对你做错之事给予教训和惩罚,你可有怨言?”

“自无怨言。”顾钰毫不犹豫的顺口答。

虞氏怔了怔,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听话,迟疑了甚久,才道:“那好,你今日冲撞了你祖母,又将十娘气得不轻,你与张十二郎私相授受,导致十娘与张家郎君的婚事作废,这每一桩事对于闺阁女郎来说,都是极为严重影响声誉之事,母亲便罚你跪伺堂,抄写《道德经》二十遍,你可甘愿?”

“甘愿!”

顾钰仍是毫不思索的回答,这会儿便连顾七娘都讶然的张大了嘴。

虞氏怔忡一刻,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顾钰笑了笑道:“不过,既是抄写道德经,母亲也当赐我一些笔墨纸砚,以及木匾。”

“你要木匾做什么?”虞氏脱口诧异的问。

“也没什么,就是写字的时候,可能会用得着。”顾钰这般解释道。

虞氏狐疑的看着她,半响道了一声:“好!”然后吩咐下仆取了一些笔墨纸砚以及木匾来,交到顾钰手中。

顾钰恭恭敬敬的接过,转身就要离开,却忽地又顿下了脚步。

她一顿下脚步,顾七娘与虞氏皆身子一顿,目光警惕的看向了她,早就知道这丫头不会就此乖乖的领罚,其性子更是承继了她生母的桀骜不驯,嚣张跋扈,这顾府里哪位姐妹没有挨过她的拳头,可这丫头不管受多重的惩罚,却还是屡教不改,偏偏父亲和祖父还偏袒着她,处处为她说话,不然,以她一名庶女的身份,就怎么会在这顾府中呆到现在?

顾七娘正想着,就听她道:“哦,对了,我听说母亲出身名门,自小可是熟读百家之书的,那么,孔孟庄老自是不在话下,敢问,庄子有一言,言者,何也?”

虞氏一怔,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的双目飞快的抬起,投向了顾钰,她问这干什么?

心中虽疑,虞氏还是答道:“言者,风波也!”

顾钰便笑了,也跟着说道:“是也,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孔子也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母亲家学渊源,自是思辨敏捷,当知道言语这东西向来捉摸不定,又怎能偏听偏信,难道主母认为,传言乃实也,道听途说,可信也,然,若以此为道,未免浅陋也!”

虞氏不由得一怔,实在是想不到顾钰竟会拿老庄之言来驳她,她自幼便熟读《论语》、《老子》与《庄子》,这些话自是熟记于心,但被一晚辈拿出来讽喻,到底有些颜面尽失。

顾七娘更是瞪目结舌,既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此等小事,与道何干?”

顾钰笑了一笑,仍旧心平气和的接道:“小道也是道,圣人说,大道至简易,小道至繁难,所谓见微知著,亦可要明辨是非者也。”

“你——”顾七娘气结。

然顾钰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看向虞氏继续道:“我见母亲笔法从容,婉约流畅,当是智者乐水,夫唯不争,既是以水之性滋养万物,主母却仅因风起而乱心性,其道……可谓远矣!”

这时的顾七娘就不只是杏眼圆瞪了,又惊又诧,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直过了好半响,还是虞氏能保持着她不愠不怒的泰然风度,问道:“你觉得,母亲听错了什么?”

顾钰一笑,眸子中竟是光华流转,神采奕奕,她答道:“第一,我并未冲撞祖母,第二,我也未气十娘,第三,我并未与张十二郎私相授受,母亲说的这些,我统统都不认,另外,母亲既是为我名誉着想,当不会就这样定我的罪!”

虞氏的脸色更是一变,想要说什么,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锋,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子面前完全输了气势,而更让她觉得可气的是,话说到这份上,她若是再辩驳便失了长者的风度。

倒是顾七娘不管不顾,厉喝了一句:“你住口,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吗?你到底懂不懂‘孝悌’二字!”

“六亲不和,才有孝慈!”顾钰冷笑着说完一句后,才抱着一匣子笔墨纸砚走了出去。

见她如同风刮过一阵般的走远,顾七娘直气得跺脚,好半响,吐出一口浊气,说道:“阿娘,这丫头她……胡言乱语什么,这是诡辨也!”

哪知虞氏面色一肃,端正了身子,轻声斥道:“你住嘴,她说的有理,是我错矣。”

“阿娘,你说什么?难道连你也糊涂了?”顾七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虞氏却看向她道:“瑾儿,如此沉不住气,你与她相比,便差远矣,在这顾府里,‘上善若水,夫惟不争’,这才是阿娘应走的道,要走此道,就要有比之常人更能忍耐的心性以及海纳百川的宽容!”说罢,她看向顾七娘,补充了一句,“你也应该如此。”

顾七娘皱了皱眉头,强忍了半响,才将那几乎喷溥出来的怒气给咽了下去,忙欠身颔首道了声是。

“可是阿娘,你难道不觉得今天的十一娘,很是怪异吗?”顾七娘说道,“她从前虽说也脾气坏,却没有这么能言善辨!”

虞氏再次提起笔,研了一下墨,面色从容,淡定的说道:“是很怪异,所以阿娘也从来没有轻看过她,一个肯唤不是自己生母为母亲的人,本身就不简单。只是今日的她,好像愈发脱颖而出了!”

停下手中的笔,虞氏抬头望了一下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叶,心道:水利万物而不争,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关十娘与十一娘落水之事,瑾儿,你知多少?”她转而问。

第012章 怀疑

顾七娘还在为虞氏对顾钰给出的“脱颖而出”四个字而暗生不悦情绪,此时听到虞氏问到落水之事,她也来了精神。

“母亲,我觉得此事定然与十三娘有关。”顾七娘说道。

虞氏看向她。

就听她道:“母亲,十三娘素来就不喜十一娘,又对她那张家的表哥怀有仰慕之情,而张家郎君又与十娘和十一娘交好,十三娘常因张家郎君赠予姐妹们礼物之事而争宠生妒,这次的士女游宴,也是因为张家郎君画了一副画,十三娘便挑起事端,也不知跟十妹说了什么,十娘才会被气得一个人跑去锦鳞池边,才会和十一娘争吵,然后一同落了水。”

“十娘被气到锦鳞池边,又如何会与十一娘碰上?”虞氏这一问,却是让顾七娘愣住。

“我怎么知道?也许十娘就是知道十一娘在锦鳞池边,所以才跑去那里的。”找不到充分的理由,顾七娘便以这一句话搪塞了过去。

关于士女游宴上,一些小娘子们所发生的事情,虞氏也有所耳闻,但却知之不详,更未亲见,事后,顾老夫人也打杀了几名仆婢,自此下仆们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再提。

敢提的也只有大房里那素来骄纵的十三娘子了!一个九岁的小娘子竟会有如此心机?还是……这件事情根本就是“那个人”所为?

见虞氏怔神,顾七娘又道:“阿娘,你在想什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吗?你别看十三娘年纪小,她越是小,越是仗着受宠而肆无忌惮,十妹与十一妹落水之时,我虽在亭中也未亲见,但事发之后她是第一个赶到锦鳞池边的,这难道还不够说明她……”

虞氏目光生疑,看了看窗外,示意顾七娘闭上了嘴。

顾七娘不再说话,房间里静默了一刻。

“适才十一娘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有九思,无真凭实据,便不可妄下定论。”虞氏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对顾七娘说道,“这句话,你要谨记!”顿了一声,又肃然道,“你也去将《论语》与《庄子》抄写十遍!”

顾七娘惊讶的瞪圆了眼,不服道:“阿娘,您为什么要罚我?”

“身为顾家的嫡女,我的女儿,其言行举止连自己的庶妹都不如,难道不应该受罚吗?”虞氏道。

很少见母亲的脸上有这般愠怒之色,顾七娘神色一愣,微露出尴尬与怯色,这才不情不愿的屈膝行了一礼道:“是,母亲,女儿谨记!”

与虞氏母女的淡定平静不同,顾十三娘所在的栖霞院就不那么平静了,因为挨了训,胸中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顾十三娘抬脚几下,便将几个绣墩踢得老远。

几名婢女手忙脚乱连忙将她踢翻的绣墩家具摆正,刚直起身子,气还没喘够,就听顾十三娘喝道:“渴死了,这栖霞院里难道连茶水都没有了吗?”

这一声喝斥,本来就神情惶惶战战兢兢的几个婢女皆不敢出声,你看我我看你的赌着谁也不想先迈步,还是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婢女抗不住压力,忙倒了杯水颤抖的送到顾十三娘面前。

顾十三娘接过仰首就是一饮而尽,婢女看得惊愕,身为下仆,如果主子们的言行举止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不合规矩,她们也是要受到严惩的。

婢女想要规劝,但一个字都还没有吐出,就听得“噗”的一声,脸上一烫,却是被喷了一脸的茶水。

“这什么茶,难吃死了,我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做这么难吃的茶来敷衍我的吗?”顾十三娘喝道,然后一指门外,“还不快去给我查,那贱婢现在又在干什么?”

她话说完,几名婢女连连答是,正要出门时,门却开了。

张氏带着几名老仆走了进来。

“十三娘,你又在闹什么?”此时的张氏没有了在怡心堂里的温婉慈和,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和愤怒。

顾十三娘却浑然不在乎,仍旧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道:“母亲,我不明白,她不过一庶女,您为什么要替她说话?莫不是,你还怕她不成?”

张氏脸色一怔,目光有些游离沉沉,怕她?不,她不是怕她,而是那张脸……实在是太像……

“十三娘,母亲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即便她是庶女,那也是顾家之女,你作为顾家长房嫡女,怎能如此没有容人雅量?”张氏厉声斥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胡闹了!”

“可是母亲,我想要柯亭笛,我想要她从张家表哥那里骗去的柯亭笛。”顾十三娘不依不饶,“只要您从她那里给我要来柯亭笛,我以后就不会再闹。”

“你这是在威胁母亲?”张氏冷着脸竖眉道。

顾十三娘这才缩了回去。

“阿研不敢。”她低头道,却还是不愿罢休,“可是,母亲……”

张氏打断了她:“罢了,那柯亭笛到底有没有在她手中,母亲尚且不知,就算在,你以后也不能去索要,阿研,母亲须得让你知道,人活在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有时候,人也要懂得放弃,一味的索取,总会让你尝到求不得之苦。今日还只是柯亭笛,以后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了……”

张氏说到最后,语气幽幽,竟还有些余音缭绕的怅然。

顾十三娘越发怔怔,蹙了蹙眉头:“母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氏看了女儿一眼,长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时,吩咐一名老仆道:“看着这座院子,她若不知反省就永远别再让她出门,否则再闹出了什么事,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得发卖出去!”

下仆们连连道是。

张氏走了出去,几名婢仆跟上。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穿过穿堂,经月洞门,走出院子后,张氏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女儿所在的院子一眼,不禁心叹道:“我张淑祎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与她相比,真是差远矣!”

仆妇们看着她神情无奈隐含感伤,心中也跟着担忧怅惘,忙劝道:“夫人,十三娘还小,府中请了夫子教学,以后十三娘子的性子一定会改的,再说了,夫人不是还有小郎君吗?”

提到小郎君,张氏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然而这笑意没有持续多久,又转化为一缕惆怅。

“为人母者,总是希望子女个个优秀。”张氏叹了一声,手持团扇,缓步向前走去。

一众仆婢再次紧跟而上,几人穿过一片竹林,走上长廊,假山碧池从旁而过,行了不过几步,却又见张氏停下了脚步。

此时月已初升,照得澄塘中的水波光粼粼,仿若星辰闪耀,夜间传来呦呦鹿鸣。

张氏忽然问:“虞氏罚了那小姑子去跪伺堂?”

“是!”仆妇应声作答,怔怔一刻,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而且那小姑子出乎意料的还很听话,一言不发便去跪了。”

张氏凝了凝眉,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言罢,思索了片刻,又抬手吩咐道,“晚间,做点精致的吃食,送到伺堂里去!另外,派个人好好看着她!”

“是!”

第013章 一个别号

顾家祠堂很大,其先祖神位可追溯到东汉时期的顾综,其后三国至两晋,皆有鸿儒倍出,出入将相为官者,顾家先祖以“君王以忍辱负重为重,臣下以恭敬谨慎为节”来教导子孙,及至永嘉之乱后,曾祖父顾荣接南来士族在江东立足,成为东晋朝廷极为重要的功臣,顾家在其领导下再次进入一个鼎盛阶段,成为三吴之地士族之首。

关于曾祖父的事迹,顾钰前世也多有耳闻,作为两晋之时的名士,曾祖父一生可谓是经历坎坷且传奇,“诈酒避祸”险险的躲过了齐王之乱,永嘉南渡时又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若非曾经对人有“施炙”之恩,恐也难归故里,其短短的一生便见证了前朝的兴衰更迭与战乱之残酷,故而曾祖父在晚年之际,一直告诫子孙“为善去恶,厚德载物”,以此作为顾家家训来传承。

望着堂上悬着的巨大牌匾,顾钰定了定神,心中似有暗潮涌过!

“为善去恶,厚德载物”,前世她终究未能做到这一点,她手上所染的鲜血恐怕比整个顾氏族人都要多吧,所以才会得到那样一个结局。

“祖父,阿钰回来赎罪了!”

两行清泪徐徐落下,顾钰看着那八个大字,终于重重的跪了下来。

寝殿之中,几盏牛油灯闪烁着猩红的光芒,焰影重重照出祠堂中所跪着的单溥剪影。

顾钰连磕了几个响头后,便执笔在一张干净的书简上写起字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字了,前世也许少时有跟教习先生学过字,但大多已忘记,她唯一能记住的便是桓澈教给她的一切,包括书法与音乐方面的训练。

当今之世,时人好清谈,尚风骨,推崇“托怀玄胜,远咏庄老”的风流态度,品评一个人的才德在于“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而选才的标准又首推“书法”上的造诣,前世桓澈为了能打败家族清望位列南北士族之首的琅琊王氏,在书法上可谓苦练不缀,甚至对她的要求也以此为目标而不减。

然而要练就王逸少独俱一格的书法该是何其难,时人谡其“虎卧凤阁,丰神盖代”,其赞誉和影响不仅是一时之最,乃至于后世也对其心悦诚服。

桓澈曾说,她是他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难道就是因为需要一个完美得甚至没有过去的她,所以,才会让顾家灭了满门吗?

顾钰心中翻涌着,刚研墨写下一个字,便颤抖着再也写不下去,一阵冷风从后面的穿堂吹来,思绪被吹乱,人反而清醒了一些,紧接着便有足音响起。

“谁?”前世所练就的警惕和敏锐令她脱口出声。

足音走进,在牛油灯光照射下,她才看清原来是妙微提了一篮子吃食进来。

“娘子,你跪了这么久,肚子一定饿了,我给你送点吃食来!”说着,把篮子放到面前,从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蒸羊羔出来,笑嘻嘻道,“娘子,快吃吧,这些菜你一定爱吃。”

顾钰看了一眼篮中的菜肴和点心,疑道:“这些菜并不是你做的吧?”

她手头并不宽裕,暮烟阁里的食材可并不多,而这篮子里的菜却都是既贵且极难做的。

妙微脸色一变,收了笑容,点头答道:“是,娘子,这是大夫人身边的吴妪让我来送给娘子吃的,吴妪说,这是大夫人的意思,娘子身娇体弱,又刚生了一场病,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主母明面上的惩罚是教导,但也不能短了娘子的吃用。”

“大夫人?”顾钰立将目光转向了她,“大夫人送的吃食怎么会让你送来?”

妙微神情一愣,忖度了一刻答道:“奴是得了陈妪的吩咐,本是做了几道小菜悄悄的来送予娘子吃的,只是途中遇到了吴妪,吴妪说奴给娘子备的菜太过清素,所以就带着奴去了一趟大厨房……叫厨房的管事李妪备了这些送来。”

顾钰再次看了一眼妙微摆放出来的菜肴,心中默然一笑,可谓苦涩非常,前世的时候,她就是因为给嫡母虞氏送了一碗由张氏所做的银耳莲子羹,所以才会导致虞氏早产,之后张氏根本不承认,反而带着一众仆婢赶到虞氏的幽兰苑中将她当场抓获,几个婢子立马指出她是谋害嫡母腹中胎儿的凶手。

可笑的是,前世她一直视张氏为母亲,甚至帮着她暗中与嫡母作对。

顾老夫人乃是祖父的填房,大伯父又是先太夫人之子,这对母子可谓是貌合神离,连带着张氏在顾老夫人面前也不怎么讨喜,若不是因祖父偏袒着大伯父,这顾府中的管家之权也落不到张氏的手上。

不过,她记得祖父就是在今年去逝的,祖父已年近古稀,本就到了远离庙堂的致事之年,就此作古也算是寿终正寝,只是巧的是,祖父去逝后,她的生母沈氏也猝然病逝,而嘉兴伯的爵位最终落到了二伯父的手中。失去了祖父的庇佑,她在这顾府中的日子便更加艰难,所有的霉运都接踵而至。

想到祖父的死,以及生母沈氏的死,顾钰的眸中不觉的又射出清冷的寒光。

妙微看了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咯噔发寒。

这时,却听顾钰问道:“阿微,你知不知道,我从前有一个别号。”

“别号?”妙微讷讷的问,“什么别号,奴怎么没听说过?”

顾钰笑了一笑,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别号叫……”顿了一刻,她压低声音重重的吐出了三个字,“夜,罗,刹!”

夜罗刹?

妙微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勉强扯了一丝笑容,僵着脸道:“真不知,娘子生得这般美貌,怎地会有这样的别号?何况娘子现在还未及笄,尚无人赐字,谁会给娘子取这样难听的别号?”

顾钰仍是抿嘴一笑,将视线转向了寝殿之上的牛油灯,忽地命令道:“你去将那一盏牛油灯取来吧!”

“娘子取那牛油灯干什么?”妙微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但见顾钰肃然的脸色,又忙颔首道,“好,娘子稍等!”

妙微起身,走到了祠堂之中一处神龛之前,将一旁置放的一盏牛油灯小心翼翼的取了来,摆放在顾钰的面前。

顾钰也不掩饰,当着她的面,从衣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将些许粉沫洒在了牛油灯之中,顿时,牛油灯中的火焰彭地一下如花绽放,一种奇异的香味从中散发了出来。

“咦,娘子,这是什么香味,可真好闻!”

妙微惊异的叹了一声,但见焰光照射之下,娘子的脸忽明忽暗,竟有一种诡异的惊心动魄之美,何况娘子还在笑,这笑颇有一种大司命俯视芸芸众生的威严神秘以及冷诮寒意。

看着看着,妙微只觉眼前的这张脸越来越模糊,亦近亦远,亦实亦虚,就仿若在画中一般,最后,她只看到那如朱丹含露的唇瓣轻启,好似说了一句话,但她却已经听不清了。

而这句话……

顾钰缓缓的站起身,说道:“我需要你帮我留守在这里!”

说着,便将妙微的身子摆正,解下身上的浅绿色氅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之后,迅速挽了发髻,以黑布蒙面,纤细的身子便如同游龙一般狡捷的打开一扇子跃了出去,因她里面着的是青衣,这般融入夜色之中,便几乎如风吹过一般无痕。

祠堂外守着的两名仆妇似听到有窸窣的响动,便朝祠堂中望了一下,但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大氅的身影还端正的跪在那里,便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没有走进去。

“刚才似有一只鸟儿飞过,你看见了吗?”其中一个仆妇问。

另一个仆妇思忖了一下,望了一眼夜色中婆娑的树影,枝叶因风而动,回道:“好像是有,不过,也许是我们看错了……”说着,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疑问,“对了,老李,你有没有问到一种很特别的香味?”

那李妪也凝神深吸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有,这香我好像从前还没有闻到过。老赵,你说这十一娘子在这里跪一夜,我们就真的要在这里守一夜吗?”言罢,又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奇怪,今日的我怎么感觉特别的困倦……”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赵妪,却见适才还跟她说着话的人这一下子竟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老赵,这大夫人交待的事,咱们可不能偷懒啊!你快醒……”李妪正要伸手去推赵妪,可话说到一半,自己的身子也一软,倒在了一旁。

第014章 夜遇琴师

如同蜻蜓点水般,顾钰穿过门窗,越过一片槐树林,翻身从一八角飞檐的亭子上跃过,便落进了一条较为隐蔽的羊肠小道之中。

驻足回望身后那一片槐树林,顾家的祠堂已掩于茂密参差的丛林之后,隐隐可见几点灯光浮动,如同暗夜里的莹火虫一般,闪烁不定。

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

时下世家大族皆养有部曲佃客,也就是所谓的私人武装,而顾家的部曲佃客也达数千人以上,这顾府之中自然也安排了不少部曲奴仆守夜,各大主子的院中俱有人看守。

幸好她重生后的这身子还算轻盈狡捷,不然,以她前世十数年的深宫生涯,久不历练,那些曾经学过的武艺势必会荒废掉。当然,此刻的她心中最要感激的还数前世在桓澈的残酷训练下所学来的那些技艺,这其中便有识香、制香以及如何用香。

从她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察觉到了陈妪在她寝房里点的熏香中有些诡异,初闻不觉什么,久了就会让人感觉身子绵软,精神空乏而体虚,这种香在大量的茉莉、檀香、龙涎、橙花、灵猫以及白芷砂仁中掺杂了另一味叫作“肉豆蔻”的香料,此香料又谓之“仙人掌毒碱”,若闻少许,便能让人感觉到心情畅快而愉悦,但多了就能致幻甚至使人昏厥。

她适才就是在那盏牛油灯中洒下了大量掺杂有“肉豆蔻”的香料,此香在燃烧之中所散发出来的香气会越来越浓,所以她也不担心,那两名守在祠堂外的老仆会追出来。

而她自己因为口中早已呷了一块姜片,以及在洒下香料时有意屏住了呼吸,才不致于被此香料而麻痹精神。

相反的,此时的她,精神犹为清醒而振奋。

正是亥时时分,府中的主子们也皆已入睡,这正是她去看望生母沈氏的好时机,而且她还有很多未明的真相想要向沈氏询问。

这般想着,顾钰便加快了脚步,拉了拉面上的蒙布而顺着蜿蜒的小道行去,夜幕之下,周边皆是佳木葱茏,奇花烁灼,从这条羊肠小道之中走出来后,前面便是一条上山的路,抬头不难望见一角飞檐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顾钰继续往前行去,但见月光之下似有一条银带闪耀微芒,及近一看,竟是一带清流自花木深处倾泻于石隙之下,再往上道路便越来越宽敞,而那露出一角飞檐的屋舍也越来越近。

如果顾钰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关押沈氏的木澜院了,与顾府之中漆瓦金铃、银楹承梁的亭台楼榭、殿宇宫阙相比,这一座孤立于山坳之上的屋子果然是显得格外凄凉而寂寥,仿佛就只是立于乱岗之上的一处尖碑。

顾钰想到了记忆中的沈氏,一个身穿红衣的模糊背影,看不清容貌,却也能感觉到女子的艳丽张扬,然而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废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被卷于草席之中,本来世家大院死了一个犯了错的妾室也没什么,但沈氏死后,顾老夫人出乎意料的给她办了丧礼,将讣告发了出去,只可惜吴兴沈氏也只派了几个旁支的庶子庶女来沈氏灵堂前祭拜了一下,而沈氏唯一还活着的兄长,她的亲舅舅至始至终都未露面。

不过,后来成为了褚太后的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舅舅正是在那个时候赴往前线洛阳,仅以自己招募的五百部曲与鲜卑的战神慕容恪、慕容垂抵死相抗,最终却因粮食耗尽,无援兵相助而受俘于慕容恪,以身殉国。

脑海里思索着这些时,顾钰的脚步已不知不觉迈到了山顶,却在这时,黑暗之中突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拉进了一旁的梧桐林中。

而与此同时,她的耳边响起一声叫嚣:“谁?”前方有火把亮起,一众矫健的兵卒从火把亮起的地方追了出来。

原来,沈氏不仅被关在了木澜院,顾府之中还安排了如此多的部曲把守!

这不得不令顾钰惊讶,沈氏不过是一名姬妾,有必要安排这么多人看守吗?

她心中刚思忖完,就闻得一清悦的男子声音道:“沈氏乃武宗豪强之女,自小就与父兄们一同学习武艺,她若是发起疯来,还真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抗得住!”

顾钰条件反射般的回头,就见月光下,一道颀长的青影倚树而立。男子头戴帏帽,面容隐于其后,当风吹起的时候,也只能让她看到一截弧形甚美如玉一般光洁的下巴。他穿着极为朴素的一袭葛衫外罩青袍,大袖翩翩随风而动,表面上看着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然而仔细观察,顾钰便发现他腰间挂着一物在月光下竟能泛出极温润的光芒。

那是一枚玉佩,但绝不是普通的玉制而成,顾钰识得,这可是可用来制玉玺,并在秦时就有著名“和氏璧”之称的蓝田美玉。

“你是谁?”顾钰不免脱口问道。

静谧的夜里虫声啾啾,那男子似在思索着什么,迟疑了一刻,方才不紧不慢的答道:“一名琴师!”

“琴师?”

顾钰微愣,语气中露出置疑,她知道,以顾家现在的郡望,如若要请一个二等士族子弟来给顾家的郎君姑子们当教习也并不难。但这少年虽衣着朴素,却随身佩戴蓝田玉,而且就从他这临危不乱从容镇定的气度来看,也可见其身份不一般。

于是她问:“敢问郎君,郡望何处?”

男子轻笑一声,似微微仰首望向了夜幕之中那东北角几颗闪烁着的星辰。

“吾不过寒门子弟,不敢说郡望。”他答道。

顾钰便笑了,这个理由如若去骗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也许还说得过去,但以她前世的识人之能以及与众多世家大族中的顶尖人物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她绝不相信这名男子只是一名寒门子弟?

这不是她对世俗的偏见,而是时下极为森严的门第等级制度,已经造就了那些世家子们与身俱来便养成了一种高不可攀的气势,而寒门子即便是才华出众也不得不因庶族出身而低人一等,故而寒门子在世族子弟面前从来都是以谦卑的姿态仰望,仰或是根本就抬不起头——这便是时下士庶之间云与泥的天壤之别,永远也不可能逾越的鸿沟。

而这个人的身上不但没有半分的谦卑之态,反而在不经意之中透出一种仿若与身俱来便拥有的沉稳气度以及高华气质之来。

“寒门子弟?”顾钰轻笑了一声,目光陡地一亮,似要透过那一席帏幕而直射到男子的脸上,旋即,她又笑了一笑,说道,“好,那么敢问,郎君既是我顾府中的一名琴师,却为何要行此鬼崇之事?”

男子微微侧首,似没有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也笑了一笑,竟反问道:“敢问女郎,你作为顾府之中一名不受宠的庶女,又为何在夜半三更之时,以迷香迷晕顾家祠堂内外仆婢,来到这里行如此鬼崇之事?”

他说完,顾钰的脸色便是大变,目光嗔亮,再次盯向了那张隐于帏纱之后模糊不清的面容。

“你在跟踪我?”顾钰微怒道。

男子不怒反笑,以极为低沉悦耳的嗓音回了一句:“你想见你生母,也许我可以帮你?”

“你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顾钰心中已有了一些愤怒和不好的感觉,前世她便被人当作棋子,所做的一切皆在他人的掌控之中,而今生今世,她发誓绝不会再受任何摆布,自然也不想让任何人窥视到自己的隐私。

可她这话才刚问完,就闻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吵杂声传来。

“那边有声音,去那边看看!”

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林,顾钰看到正是那些守在木澜外的数名部曲举着火把朝这边追了来,她当下脚步一移,就要朝后方一处更隐蔽的地方退去,就在这时,她的手腕上一紧,却是那头戴帏帽的男子握住了她的手,小声的说了一句:“这是你的一个机会,我替你引开这些部曲!”

眼见那些火把已经靠近,顾钰也来不及多想,便朝男子点了点头,一个闪身,便跌进了一侧的草丛之中,与此同时,那名男子也快速的箭步向前走去,几名部曲大约是听到响动发现了他的身影,很快便找准了方向,向男子追了上去。

“在这里,抓住他!”其中一名部曲首先喊出了一声,霎时间,几乎所有围在木澜院外巡视的部曲皆潮涌而来,很快便将那名男子团团包围住。

顾钰虽然对这男子没有多大的好感,但见此人是因自己而陷入困境,不免又心生内疚,正思索着要不要出面搭救时,却见那男子再次侧了一下头,那帏帽下的目光似朝她射来。

顾钰明白这是在示意她快速离开,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旋即也不再迟疑,双手攀爬一颗槐树而上,待到树顶之时,又借助树枝的力量朝着那木澜院的屋顶跃了上去,几番灵巧的滑下,她便落到了木澜院的正堂之中。

正堂之中亮着一盏牛油灯,顾钰便借着那灯的光芒,朝着四周寻望了去,但见这屋中竟是如同废墟一般狼藉不堪,四处都散落着枯枝败叶和破絮棉布,甚至还有一些发霉的残羹素饼引来鼠虫蟑螂无数,屋子里好似长年不见阳光般不但潮湿,还散发着极难闻的腐臭异味。

这便是她生母所住的地方?

顾钰不禁眼睛湿润,似完全不敢置信,又大步朝里间走了去,一扇门被推开,她手提着牛油灯,以微弱的灯光朝里面照了去,就见一披头散发的红衣女子正坐在一摇篮边,手似乎还在轻轻的推着那摇篮,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这便是沈氏?

这便是她的生母吗?

顾钰顿觉嗓子有些哑,哽咽了甚久,才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娘——”

第015章 再见生母

室内的光线有些暗,也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差点将她手中唯一的一点灯火扑灭,然而,她的轻唤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那女子将头低着,一张脸完全埋在了如干草一般的长发之下,那藏于身侧的右手只是机械般的摇着一个破旧的篮子。

此时的顾钰根本不关心那篮子里到底有什么,只是一心想要见到沈氏的面容,想要与她母女相认。

于是,她慢慢的将步伐迈近,慢慢的在及致她面前的时候再次唤了她一声:“阿娘——”

“阿娘,阿钰来看你了!”

可她万没有想到,就在她话音刚落之时,眼前如木偶一般沉静的人忽地惊乍而起,电光石火间,一只手如闪电般的朝她探来,几乎就是这一瞬间,在她的惊异、错愕以及完全不敢相象的呆愣中,她的脖颈被紧紧的攥在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里。

一种极为熟悉的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次袭来,顾钰睁大了眼,惶惑而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是一张因疯狂的怨恨而扭曲愤怒着的脸,大约是因久未梳妆清洗过,这张脸灰败而铁青,唇色发白,眼睛也瞪得滚圆,好似僵直了一般直盯着顾钰,如不是还可辨得清的立体分明的五官以及秀丽的轮廓,顾钰还真不敢相信,这便是曾经在吴郡之地扬过名的名媛姝丽。

但同时,她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另一幅画面,夜幕之下,高台之上,一个疯狂大笑着的女人不停的喊着:“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这个妖孽……我要你死,我要你们顾家所有人都得死!”

阿娘,为什么?

所有人都可以视我为仇敌,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

顾钰觉得眼前发黑,然而再黑,她也要努力的睁开眼,记下这个对她有生养之恩却半生凄苦的女人。

一个疯颠的女人!

但她也并不想就此死去,尤其还是死于自己最亲之人的手里。

于是,她干脆闭了眼,以最后清醒的理智与残余的力量集中于手指之间。

她的身上还有最后一点没有用完的香料粉沫。

死亡濒临的一刻,她使尽全力将手探进了怀中,却在这时,潮湿而昏暗的屋中射入一缕白芒,仿佛一只鸟从暗夜中飞来,直穿瓦片而入。

顾钰的眼前多了另一只手,便是这只手将沈氏的手腕狠狠的捏住,向外扯开。

“娘子,她是小娘子,是你的女儿阿钰娘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顾钰陡地睁眼,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在沈氏身边的人,这个人也蒙着面,但其身形以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让顾钰无比的熟悉——如她声音一般的熟悉。

顾钰神色微变,来人也仅看了她一眼,便立将目光转向了沈氏,此时的沈氏亦侧首看向了来人,喃喃道了一句:“我的女儿?”呆滞而凶狠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雾气氤氲的变化。

来人点头,眼中却蓄满泪光:“是,娘子,你唯一的女儿,唯一的活在世上的亲人!”

沈氏的目光呆滞,一缕悲凄茫然之色顿染双瞳,使得她看起来竟如婴儿般懵懂而无辜。

“我的女儿?”她再次低喃了一遍,却又摇了摇头,神情遽然大变,“不,我没有女儿,她不是我女儿,我生的是儿子,是儿子,哈哈哈……”

伴随着激动的情绪,沈氏又疯狂的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声嘶力竭,又笑得悲痛莫名,忽地,她挥舞着双手,有如夜魅一般再次向顾钰袭来。

“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顾家人,我才会有今天,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报仇,哈哈哈!”

一个人影再次隔挡在她身前,夜间响起沉重的铁器叮当声。

也就是这一刻,让顾钰看清,原来沈氏的腰间,脚上都绑满了镣铐铁锁,那铁链连接着四壁横梁,随着她这一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下一刻这屋顶就能坍塌下来。

“谁?谁在里面?”大约是这响声惊动了人,外面传来一声厉呼。

“可能是那疯女人又开始发疯了吧!”另一个声音又道。

“太夫人让我们看守着这木澜院,可不能出半点差池,人要活着,但也不能让她逃了出去!走,进去检查一下!”先前的那个声音又道。

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钰闻声立刻也绷紧了心神,准备先离开再说,想着便脚随心动,就在此刻,她身边的蒙面人也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低喝了一句:“娘子,快走!”

两人脚下用力,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一般的夺窗而出,滚落在了后山坡上。

顾钰伸手抓住一根新发嫩芽的树枝,两人的身形才稳住。

“娘子,你没事吧?”

耳畔传来一声,顾钰却没有了半点想说话的欲望,或者她此刻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又无从问起,心中有的只有无尽的荒芜和悲凉。

眼中一片晶莹,沉默了许久之后,顾钰才问出这第一句话:“陈妪,这就是你不想让我见到沈姨的原因?”

不错,来救她的人正是陈妪。

让她想不到的是,来救她的是一个身藏不露会武的陈妪。

“娘子,你阿娘她……疯了,一个疯子所做的任何事情,说的任何话,你都不用放在心上!”陈妪看着她,含泪说道。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顾钰回了一句,方才看向陈妪,“妪,你也让我很惊讶!”

陈妪愣了一下,脸露愧色和忧虑,让她想不到的是,此刻顾钰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却是异常的坚定,而这份坚定更是让陈妪心中仿若刀拖过一般的疼痛。

“娘子若想知道,妪回去便告诉你,只是此刻,娘子需立刻回到祠堂之中,辰时,妪便来接你!”

“好,我等你!”顾钰答道。

没有半分的犹豫,她扯住一根藤条,翻身跃到了一颗树上,正准备借助这根藤条朝山坡下滑去,却又见木澜院中火光乍起,竟有数人自院门口鱼贯而入,而这些人皆是仆妇小僮打扮,只有为首的一人身着极为华丽的黑色镂金丝的纹锦长袍,乌发自然披垂挽于身后,长颈秀项,就那样长身玉立于众人之前,显得分外气势非凡而夺目。

只见那人一到来,所有因追逐青衣男子而散乱着的部曲以最快的速度重又聚集拢来,并齐齐的跪倒在那人面前,其态度恭敬而神圣,仿佛极为虔诚的信徒,仰望着他们高不可攀的神邸。

哪怕是顾老夫人也不致于令他们敬畏如此吧?

此人又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而,顾钰也来不及多思,转头便向山下滑去。

陈妪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她必须回到祠堂之中,因为她已经有了很强烈的预感,今晚的顾府不会再平静,既然已经有人察觉到了这里,不难保证没有人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何况她的身后似乎还多了一双眼睛……

落至山脚后,顾钰便长吸一口气,以飞一般的速度几翻腾跃,足尖点过亭台檐角,屋顶瓦片,如幽螟之蝶般的穿过槐树林,直至抵窗而入,翩然落至了祠堂之中。

祠堂之中那盏牛油灯已经燃尽,香味也不再浓郁,再加上窗子一开,冷风袭进,几许轻烟便飘然散尽,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顾钰的心情更是如波涛翻涌一般的震憾而迷惘,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一个让她盼望许久却想要杀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

顾钰的眼中瞬时聚满似堕的晶莹,那两汪晶莹宛若碧波荡漾其中的水晶,似坠欲坠,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不,所有的不快,都将成为过去,我是活在当下,活在明天,我不该被任何事情所打倒,也不该为任何人而流泪。

一念闪过,顾钰闭了闭眼,再睁开,神色便是一片冷静而清泠。

算算时间,妙微很快就会清醒,于是,她又将披在妙微身上的那件水绿色长袍重新披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提起了笔,在虞氏所赐的一些佐伯纸上迅速的书写起来。

老子的《道德经》,她早已熟记于心,所以,这般书写下来,她的速度也是极快。

等到第十遍落笔时,妙微便已醒了过来,醒过来的她自然有些迷糊,不记得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辰陷入沉睡,睁开眼的她首先看到的是跪在地上正奋笔疾书的顾钰。

看着她低垂螓首,睫毛如羽扇一般半盖墨瞳,却也掩盖不住她眸中的那份认真以及凛利,妙微不由得心头一颤,问道:“娘子,一晚上你都一直在抄写这些吗?”

“是!”

顾钰并不看她,揭开上一张佐伯纸,又在下一张上面疾笔起来。

妙微看着厚厚的一叠佐伯纸,以及看着纸上写着的满满几行字,眼中更是露出一些古怪之色来。

“娘子,这些都是……都是你写的吗?”她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喃喃道。

顾钰浑然不觉,依旧道了声:“是!”

在第二十遍落笔之后,她才轻舒一口气,抬起了眼睫,望向窗外,道:“天亮了!该来的人也应该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祠堂门外脚步声连连,正是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赶了来。

第016章 道出真相

来人正是顾老夫人身边的周妪,这倒没有出乎顾钰的意料之外。

只是,这个人……真的是周妪吗?

顾钰锁紧了眉头,默默将写完的二十张佐伯纸收了起来,此时门外传来周妪的声音问道:“十一娘子还在里面吗?”

“在……在……”回答她的是两名仆妇颤巍巍的声音。

“十一娘子在祠堂中跪着,你们却在此偷懒睡觉,这是你们作为下仆的本份吗?”

周妪声音忽地转厉道。

两名仆妇吓得连声告罪,掌嘴的声音就此传来。

周妪冷哼了一声,脚步一迈就要朝祠堂内走去,却见顾钰正被妙微搀扶着走了出来。

周妪的目光飞快的在顾钰脸上一睃,但见其面色苍白而略显憔悴,明显一幅没有睡好的样子,又狐疑的问道:“十一娘子真的在这里跪了一夜吗?”

顾钰还没有说话,却是妙微红着眼睛抢先答道:“我家娘子一夜未眠,连腿都跪软了,妪怎地还这般问话?是怀疑我家娘子偷懒吗?”说完还嘤嘤的哭了起来。

周妪顿时长眉一竖,露出满脸的不悦,她是顾老夫人身边的老人,整个顾府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何况一名庶女身边的小小奴婢。

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不过,此时也不便发作,周妪又将视线转到了顾钰身上。

“不知三夫人罚娘子抄写的经书,可有抄完?”她再问道。

顾钰便让妙微将厚厚的一叠佐伯纸递送到了周妪的手上,周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体,看上去十分潦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来。

她也将这些佐伯纸收好,再次看了顾钰一眼,笑道:“好了,老夫人让我来传一句话,娘子诚心认错,她倍感欣慰,还希望十一娘子以后能好好的学习诗词礼仪,以及跟十娘子学学怎么做人,十一娘子也快到了及笄之龄,兴许老夫人还能做主给娘子找一门好的亲事!”

说完,她嘴角一勾,将手中的佐伯纸交于身边的一名仆妇手中,然后拂袖将双臂平抬于身前,转身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向前走去。

待周妪走后,顾钰也沉下脸色,疾步走回了自己的暮烟阁,只是在脚步刚踏进自己的寝房时,眼前便是一黑,整个人便是身子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旋即便是手忙脚乱。

顾钰也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何时,直至有《般波若心经》的传诵声传入耳际,夜幕好似被撕开了一角,一缕曙光仿若明灯一般照射过来。

顾钰寻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扶着阶梯好似穿过了一条幽深的长廊,脚下似浮云一般的飘动,令得她快速向前,直至眼前的一扇门大开,让她看见了一座矗立于假山之上八角飞檐的屋舍。

这屋舍,她识得,正是关押着她生母沈氏的木澜阁。

于是,她打开了门,再次朝着里间飞奔了进去,却见一个长发披垂身披华丽黑色挑金丝氅衣的男子背对着自己,站在了沈氏的面前,而沈氏的四肢还被铁铐锁着,如海藻一般的发丝半遮半掩了她那张被血污覆盖着的苍白秀气的脸。

“说出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还能放你自由,让你像从前一样鲜衣怒马,海角天涯。”

忽地,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沉浑沙哑如钟馨低鸣的声音。

顾钰不觉皱了皱眉,缓缓的朝着这个背对她的男子走近,就在她快要走到男子面前时,却又见到沈氏仰起头,尖声大笑了起来,这笑是如此狰狞,又是如此悲痛欲绝,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的悲泣低鸣。

而就在此时,男子忽地身子向前一倾,长袖挥舞向前,一只手便紧紧的攥在了沈氏的脖子上。

“沈氏娇娘,你以为你装疯卖傻,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吗?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

被勒住脖子的沈氏脸色霎时涨得通红,眼瞳渐渐凸出,眼眶里露出大片的白色。

住手!你住手!

顾钰心中疾呼着,抬脚大步向男子冲了过去,不料脚下一滑,她的身子仿若溥纸片儿般飘浮了起来。

“娘子,娘子,你快醒醒!”

有人在叫她,还有人在推她的手臂,她似从高空中陡然坠落,一颗心仿佛要从心口跳出,无边的恐惧令得她腾地一下坐起了身来。

“娘子,又梦魇了吗?”

近在耳畔的是陈妪的声音,顾钰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惊魂甫定,眼前似有烟雾袅袅,她才抬起眼来看向了那盏正飘着缕缕香烟的瑞金香炉。

“妪,将这香炉撤了!”她道。

陈妪愣了一下,似要劝说什么,却见顾钰看着她,眼中尽是清寒和执拗。

“将它撤了,我不喜欢!”她再次说道,语气坚决不容反抗。

陈妪这才道了声是,令妙微将香炉搬了出去。

“将门关上!”待妙微出去后,顾钰又下命令道。

陈妪知道她想问什么,道了声是,便前去关门,并下令院中的小鬟仆妇们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当陈妪转身过来时,顾钰便开门见山的问了这一句。

陈妪的脸上顿时布满哀伤和愁容,她走到顾钰面前,忽地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向顾钰行了一礼,方才抬头答道:“娘子,在说之前,你一定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从陈妪凝重的脸色来看,要她答应的事一定不是小事,陈妪既然跪下来了相求,便是料定了她一定做不到。

那么发生在沈氏身上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又隐藏了怎样的一个密秘?

顾钰看向陈妪,顿了良久,方才答道:“好!我答应你。”

陈妪含泪点头,又抬起眼睫,眸光变得犹为凝肃郑重,她道:“娘子,无论我今日说了什么,娘子都要深埋心底,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顾钰还想听她的下文,却见她止了声,不由得质疑了一句:“就这样?”

陈妪默然片刻后,忽一咬牙,沉声道:“也不要去救你的生母!”

顾钰皱了皱眉头,就听接着道,“娘子,你现在只是府中一名不受宠的庶女,身份低微,你救不了你的阿娘!”说罢,又话锋一转道,“你也不要怨她,即便她发了疯,却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原来是为她好?顾钰苦笑……沈氏真的是为她好么?

沉默半响后,顾钰再次道了一声好。

陈妪见她神情平和,态度诚恳,心下似稍稍放宽了些,可真到话即将要出嘴边时,那无尽的悲凉和惆怅又涌上了心头,令得她一时无法宣之于口。

顾钰便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握在了陈妪一双干瘦的手上,并拉她起了身,低声道:“说罢!妪,我说过,我以后会好好的活,我也知道用什么方式能让自己好好的活……而且我已经见过她了,并差点死在了她的手里,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更糟糕吗?”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陈妪看着她,心中一痛,忙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娘子,其实你原本应该是……是顾家的嫡女,你阿娘才是三郎主的正妻。”

顾钰微惊,就听她继续道,“原本你阿娘与顾家三郎也便是你父亲是订下了婚约的,两家也互换了庚帖,道是天作之合,只待娘子及笄便嫁过去,可是没想到临到拜堂成亲的那一天,顾家竟然给娘子送信说,说娘子‘命中无贵,贵则带煞’不可为顾三郎的嫡妻,于是,便将娘子降妻为贵妾,从顾府后门抬进了门。”

“进顾府的后门,阿娘也愿意吗?”顾钰不禁接了一句,以沈氏骄傲的性子,又怎么会甘心为妾。

陈妪摇了摇头,仿佛痛心疾首般闭了闭眼睛,稍缓了一刻后,才沉声接道:“彼时你阿娘的嫁妆已经全部从正门抬进了顾府,倒是给那虞氏撑足了颜面,而你阿娘,因为看了顾家给她的那封信,也忽然变得沉默了,并认了顾家将妻为妾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阿娘与虞氏是一同嫁进顾家的吗?”说罢,顾钰又摇头,“不,阿娘不是嫁……”

妾不算嫁,可这明明就是羞辱,顾家可是吴郡一等一的士族,怎么能做出这种将妻为妾之事?

在当下这个时代,良妾可以扶正,西晋时武帝也开通了可置左右夫人的先例,但却断然没有将妻降为妾这样的行为,时下兵荒马乱,律法虽然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约束,可对于士族来说,家族清望才是他们世代传承安身立命的根本,何况还是这传承了百年的清望名门。

陈妪却是点头:“是,就是同一天,顾府大办了婚礼,可穿上白绢纱婚服与顾三郎拜堂的是虞氏而非你的母亲。”

当今之世,因士族倡玄,皇族与士族取亲,女子都着白纱,白毂,白娟,并结紫缨,这也是士人们所讲究的“以无为本,反璞归真”追求清新淡雅的时代风尚。

“为什么?为什么阿娘会同意?”顾钰这是转到了上一个问题。

却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而被问到这个问题的陈妪,脸色更是沉了又沉,眸子里又氤氲出一片水汽。

“因为你的外祖父,你阿娘被迫与顾家做了一笔交易。”她道。

“什么交易?”顾钰追着问。

第017章 真相(二)

交易?

想到当年的那一场交易,顾老夫人也眯了眯眼,神情有些落寞而哀戚。

时值正午,暖日熔熔的金光滤过树梢,从檐角边缘直洒了下来,空气中隐隐可见阳光掠过的数道金线,那金线划得笔直,又似能将世间一切照得纤毫毕现,顾老夫人甚至能看到微小的尘粒在那数道金光中飞扬。

微风拂过,送来花的清香。

顾老夫人敛了敛眉,看向满院种植的花草,正是冬雪寒梅芬芳殆尽,夭桃报春时,满园各色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芬芳正艳。

“诗经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除了形容女子之美,是不是也暗喻着时光之交替,时事变迁,就像这桃花的颜色,由浅入深一样。”

顾老夫人忽然感慨了一句,她身边长发黑袍正长身玉立着的人不禁一笑:“老夫人近来多有些忧思感怀了。”

“忧思感怀?那是好,还是不好?”顾老夫人又问。

那人又笑了一笑,答道:“那要看老夫人修的是什么道,时下晋人名士多以伤感为美,讲究‘悲当痛哭,喜当高歌’的情感外露之态,不过,老夫人应听说过,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唱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我教道法也有所言,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老夫人甚喜,作出一幅如醍醐灌顶的样子,回了一句:“天师果然乃天外之人,听君一言,吾心甚悦啊!”

那人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这时,老夫人抬起头,望向了院子的垂花门处,就见周妪带着几名仆妇匆匆的向她走了来。

那人连忙躬身退后,行了一礼道:“老夫人,有人找,那贫道就告辞了。”

顾老夫人却伸手制止了他,道:“天师若无事,不如留下来听听又如何,我顾府还要仰仗天师之盛誉,渴望时常沐浴倾听呢!”

那人笑着不再言语,但也默认留了下来。

这时,周妪已行至顾老夫人面前,先行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顾老夫人便问:“你去了一趟祠堂,可有发现那丫头有什么异常?”

周妪忙接过身边仆妇手中一叠佐伯纸,缓步上前,递到了顾老夫人的手中。

顾老夫人接过之后,先是粗略的一扫,颦了颦眉,旋即那目光便紧紧的锁在了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体上面,脸色如她所料的越来越沉。

“老夫人,这便是十一娘子抄写的经书!奴赶到祠堂时,十一娘子人确实是跪在祠堂之中,不过,祠堂外看守的李妪与赵妪却已睡着,奴不相信她一整晚都跪在祠堂,老夫人且看她写的字……”

周妪话刚说到这里,就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老夫人手中取走一张佐伯纸,叹了一声:“好字!”

周妪不觉一愣,神情尴尬而错愕,好字?

这样缭草的字还叫好字?

就听他道:“不错,初见之下并不觉得怎么好,可仔细来看,笔法灵动,骨气洞达,一笔一勾搭建得直如峰回路转,遒劲巧妙。”说罢,又将那左伯纸铺展到了顾老夫人面前,指着其中的几个字道,“老夫人且看这几个字,可看出有什么妙处?”

顾老夫人也是世家贵女出身,自己在书法上面虽未得天赋,但因见识颇广,也算是有远见卓识懂得品鉴的人,这一看之下,不禁也锁紧了眉头,低叹道:“不错,仔细来看,这几个字竟兼善草、隶、行、楷四种形体,风格自然,笔势委婉,却遒美健秀、力透纸背!

传闻琅琊王逸少便精研各种体势,落笔必入木三分,这字竟能有三分逸少公之美,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小姑子所写出来的字?”

顾老夫人说完便看向了周妪,而周妪早已在两人的对话中倍感震惊,几乎心胆欲裂,原以为老夫人看到这字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不想听到的竟是一番连连惊叹的溢美之辞。

“这真的是她写的吗?”顾老夫人不禁再问。

周妪却是灵机一动,含糊其辞的答道:“奴……奴也不知,或许十一娘子是请……请别人帮忙抄写的。”

“她能认识什么人,又有谁会愿意帮她抄写?这顾府里别说是女郎们,若是有哪一个郎君能将这字写成这样,我老身就是死也暝目了!”

顾老夫人叹了一声,又挥手让周妪退了下去,待周妪走后,便转而问她身后的人:“天师怎么看?”

“是不是她所写,老夫人一试便知,又何需问他人?眼见不如旁听!”那人答道。

顾老夫人便大笑了起来:“不错,倒是老身犯糊涂了!”言罢,又将走出甚远的周妪唤了回来,问道,“十一娘现在怎么样?”

周妪愣了一愣,似乎没听明白顾老夫人问话的意思,答道:“十一娘子也没怎么样,衣衫齐整,身上也瞧不出有半点伤,只是面容有些倦而憔悴,老奴拿了她所抄写的经书后,便代老夫人传话,让她回去休息去了。”

顾老夫人目光微沉,思忖了片刻,方道:“待她睡醒了,叫她到我院子里来,我有话再问问她。”

“是!”周妪答了一声,狐疑着退了下去。

顾老夫人这才起身,转过去,竟是向那人拱手行了一礼,语气肃穆而诚挚道:“我顾家以后的气运,就要仰仗天师的庇佑了。”

那人也回了一礼,道:“老夫人客气了。”

说完,正要离开时,又听顾老夫人唤了一声:“天师,木澜院里的那位,还请天师帮忙多多开导,这是我顾家犯下来的罪孽,却也是不得已之罪,还望天师能让她心中的怨气消减一些。”

那人一笑:“这是自然!”旋即,脚步向台阶下一迈,渐行渐远,那宽大的袍袖便随风飘举了起来,远望之真如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

……

“到底什么交易?”顾钰再问。

陈妪才哽咽了一声,哑着嗓子答道:“那时,王大将军发动叛乱,我和你阿娘都不知道,你外祖父竟然也响应了他发起的废帝号召,带兵进攻健康城,但最终也不幸功败垂成,乱兵逃散,你外祖父下落不明,娘子接到顾家的来信上说,只要她愿意以贵妾之身份进入顾府,顾家便能保你阿娘平安,并替你外祖父在朝中周旋,救你外祖父一命。”

顾钰听完,心下微沉,眼神中也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悲凉。

“王大将军……便是琅琊王敦?”她忽地自语了一句。

陈妪答是。

顾钰不觉身子发软,心底升起的寒意顿时漫延全身,令得骨髓里都好似浸入冰水一般。

她不是不知道王敦,相反的,作为东晋史上第一位势大盖主到欲废帝自立的权臣,王敦之名可谓是如雷贯耳,那时司马皇室刚定都健康,朝廷羸弱,人心不稳,不得不依附士族门阀而生,而琅琊王氏便是侨姓士族之中的第一大功臣,明帝深信王导,令其执掌中枢,王导更是举贤不避亲,又让自己的族兄弟接连执掌潘镇,实行着“王与马,共天下”的共冶局面。

王敦早年便得族兄王衍举荐为青州刺史,后为夺权,不惜杀害同族兄弟王澄,夺取荆、扬二州,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有了荆州和江州这等军事重地作为后盾,又有王导坐镇中枢,王敦贪欲不满,已不甘为权臣,便干脆号令起吴中一些不满司马氏朝廷占据江南的门阀士族,带着数万部曲军士一路进攻到石头城,发起了叛乱。

那时的王敦因军事力量雄厚,可谓是一手遮天,根本不把明帝放在眼里,明帝被逼得几欲下台,若不是王敦手下的丹阳尹温峤最终反水协助于朝廷,想必如今的晋室天下早已改姓王了。

不过,早年便有人曾预言:“王敦其人,蜂目豺声,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噬!”所以他最后的兵败而亡,其家人又被同族兄弟所杀,也可谓是因果报应循环。

只是她的外祖父……

想到外祖父这个人,她便想到了前世坐在朝堂之上,隔着一道帷幕垂帘听政,所听到的有关于她外祖父的事迹以及最后所犯下的罪行。

这位出身吴兴豪族的东晋将领,原本因着年少聪颖,熟读兵法文武兼备,又乐善好施,善结江湖豪杰,在吴郡一带也是极有名望,可谁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铁血丹心讲究忠肝义胆之人,竟然成了王敦号召下最为有力的支援,并跟着王敦一反再反,带兵打进了健康城,只是最终兵败在逃回故乡的途中被部下所杀。

而因为他的叛变,沈氏嫡支几欲被斩杀殆尽,只有她母亲沈氏与舅舅沈劲侥幸活了下来。

后明帝大赦天下,沈氏才没有被连根拔起。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的生母沈氏竟然与顾家做了这样的一笔交易,她更想不到的是,传承百年的清望名门顾氏竟然也会做出如此有失家族清誉的事情,顾家大可以退了这门亲事,为何还要将沈氏以妾室身份接进门?

难道就只是为了沈氏的那些嫁妆?

以顾家在吴郡一带的士族地位,也不是穷到要靠妇人的嫁妆过活的。

这般想着,顾钰便也问了出来。

陈妪却道:“娘子,你根本不知道沈家有多少家财,又有多少部曲私兵,别说你,世人也都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顾家做这笔交易,就是为了沈氏的家财……和部曲私兵?”顾钰不可置信的反问。

第018章 真相(三)

沈家以雄豪闻名乡里,令人们所熟知的并不是沈家到底有多少良田又有多少绫罗绸锻金玉宝货,而是沈氏所铸出来的小五铢钱,被民间称之为“沈郎钱”,另外沈家广蓄歌妓,其调教出来的艺妓乃是时下最为出名的,可堪比西晋首富石崇的金谷园。

至于沈家到底有多少家财,又有多少部曲私兵,怕是除了她外祖父,还真的没有几人能知道。

可是,真的只是为了沈家的家财吗?

顾钰仍然不敢相信,就听陈妪道:“娘子,你阿娘以贵妾身份被抬进顾府时,除了那明面上的金铢绸缎,十里红妆外,还有一只你外祖父特地送给你阿娘作嫁妆的匣子……”

“你的意思是,顾家所图谋的其实是这只匣子?”

陈妪点了点头道:“不错,起初,你阿娘也不知道,后来顾老夫人还有你父亲一直探问匣子的去处,她才心生戒备,索性因为那匣子是你外祖父留给你阿娘最后的一件遗物,所以你阿娘一直藏得紧,没有让府里任何人知道,直到去岁,你阿娘睹物思人,才将它开启……”

说到这里,陈妪又住了嘴,哽咽着不再出声,甚至垂下头来用衣袖拭了拭眼眶。

顾钰似料到了什么,又问:“开启之后怎样?那匣子里有什么?”

陈妪却又摇了摇头道:“奴并不知里面有什么,只是你阿娘看过之后又立刻将匣子锁上了,然后便是抱着这个匣子回了龙溪,之后……”

见陈妪一幅欲言又止,泪盈于眶的样子,顾钰不用问,也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阿娘便发了疯?”顾钰接道,“可她为什么会发疯?”

她为什么会发疯?

问到这句话,陈妪的脸上也露出了不一般的愤恨和狰狞,似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她目露哀伤,平复了好久起伏的心情,才启唇慢慢说道:“娘子,你也知道,你阿娘虽然以自己及所有的嫁妆与顾家做了交易,可是顾家并没有信守诺言,你外祖父还是死在了叛军的手里,不仅如此,除了你小舅舅因外出而幸免了一难,你的外祖母,沈家所有的郎君姑子皆被屠戮殆尽。

沈家灭门之时,你阿娘根本不知道,而顾家为了隐瞒于她,便禁止了她的外出,道是你外祖父已逃出了吴兴,隐姓埋名,为了沈家不因你外祖父受牵连,你父亲要求你阿娘绝不可以回沈家探望。”

说到这里,陈妪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揶揄的苦笑,继续道,“好在这一年里,你父亲对你阿娘也算宠爱有加,不久之后便有了身孕,你阿娘也甚是欢喜……”

顿了一声,陈妪的脸色又转黯然悲伤,续道,“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你阿娘临待产之际,竟从一下仆的口中得知了你外祖父之死以及沈家灭门的真相,那时你阿娘向你父亲要一个解释,你父亲只道是已竭尽全力,但至少也在王敦之乱平定后,求得明帝赦免了沈家之罪,你小舅舅才得已以清白之身回归沈家,重振家业。”

听到这里,顾钰心中也不免苦笑,明帝赦免沈家之罪,哪里会是顾家的功劳,王敦之乱平定后,明帝大赦天下也是无奈之举,一个刚在江南初定的软弱的晋王室,因带领北方士族大量侵占吴中土地,早就引起了吴中大部分士族的不满,如果这个时候他还不做出一些事情来赢得民心,又如何在江东立足?

从另一方面来说,乱世之中,本就是能者称雄,曹魏窃取汉室江山,晋又取代曹魏而得天下,“忠义”二字,对于现在的世家来说,远不如家族利益重要。

“那阿娘相信了父亲所说的吗?”顾钰冷笑着问。

陈妪摇头答道:“你阿娘自是不信,所以那个时候,你阿娘便是大着肚子也回了一趟龙溪……直到看到你小舅舅安然无恙后,她才……”

说到这里,也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替沈氏喜极而泣,陈妪眼眶里的泪又涌了出来,她再次拭了一下眼眶,续道,“重归故乡,重见亲人,你阿娘自然是十分欣慰的,但到底你阿娘已经是顾家人,而且也有了孩子,那时,就连你小舅舅也劝你阿娘回到顾家,好好的生活。”

当陈妪提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顾钰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旋即又问:“那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发疯?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她说,她要报仇,她要让顾家所有人都死?

既然她见到小舅舅后已经放下,也重回了顾家,那后来又是什么事情会让她生出如此大的怨恨?

“是与那匣子有关?”顾钰再次问道,“难道阿娘开启的时候,妪没有看清那匣子里装了什么?”

陈妪却是摇头道:“当时我离得远,而且这是你阿娘的私藏之物,便是妪不得允许也不能近前观看,妪只记得,你阿娘当时从匣子中取了一封信笺出来,大约便是你外祖父留下来的信,你阿娘看过之后,便一个人匆匆的回了一趟龙溪,回来后便与你父亲争吵了起来……”

“那么,妪可有听清,阿娘与父亲争吵时,都说了什么?”

陈妪仍旧摇头,深思了一会儿,才道:“妪只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陈妪再次忖度了片刻,学着沈氏当时的样子,沉声道:“她说‘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我不会原谅你,我定要让你们顾家人血债血偿!’”

听到这一句,顾钰心中一痛,不觉涌起千层波澜,前世她也是被桓澈玩弄于鼓掌之上,欺骗了一辈子,那些所谓的誓言,深情都是腐蚀她令她万劫不复的毒药。

没想到,沈氏也是如此,而她竟然是步了沈氏的后尘。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沈氏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让她对顾家怨恨到如此地步?

难道说外祖父的死与顾家也有关吗?

沈氏性情刚烈,却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断了她以后的路。

就像她现在这样,被关在一个暗黑不见天日的笼子里。

思及此,顾钰脑海中又响起了昨晚沈氏所说的另一句“疯话”,想起了沈氏一直摇着的那个摇篮以及她最后一瞥所看到的摇篮里的东西。

一个连自己女儿都已不认识的人,却能将一只摇篮里的破布娃娃视作生命一般的爱护?

“我真的是她女儿吗?”

想着,顾钰便喃喃道出了声。

没想到,她只是轻声低语了一句,却是让陈妪脸色大变,忙捂了她嘴道:“娘子,你说的什么话,你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怎么能怀疑她不是你的生母?”

顾钰诧异的看向了陈妪,看着她脸色突变以及这过激的反应,心中的疑虑不禁更多了一分。

陈妪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似的,连忙收回了手,低下头道:“对不起,奴逾越了!”

言罢,又不安道,“娘子是在怀疑老奴吗?”

顾钰目光闪了闪,接道:“并无。”

说着,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妪,你一直都是我最相信的人,在这顾府中,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陈妪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似感激涕零般落下泪来。

顾钰沉吟了片刻,又问:“只是,她为什么会说,她生的是儿子?”

就算是疯了,难道连自己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也不记得了吗?

陈妪神色微变,又曲膝跪到了地上,说道:“娘子,恕老奴有所隐瞒,当年你阿娘的确是生了一位小郎君的,那小郎君与娘子乃是一对龙凤孪生,可是……”说到这里,陈妪又将头低了下去,似低声啜泣了起来。

“可是什么?”

在顾钰的催问下,陈妪咬着唇瓣似隐忍了半响,才启唇答道:“那小郎君是在娘子之后生下的,但生下之后没多久就没了生息,你阿娘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久藏在心里,所以才……”

“所以她恨我,恨我克死了我的阿弟吗?”

不知为何,此时的顾钰竟想到了前世妙微所说的那句话:“顾氏,你克夫克子,秽乱后宫,早已为世所不容……”

不错,她的确克夫克子,她的夫君琅琊王因她而死,儿子司马丹也不幸夭折,难道说沈氏以及她那个刚生下来就死去的阿弟也是被她所克吗?

顾钰苦笑,陈妪却是惊得抬起了头,看着顾钰道:“娘子,你怎么能这样想?无论如何,你都是她的亲骨肉,她又怎么可能会恨你?”

面对陈妪凄伤的目光,顾钰心下惭愧,却也有些茫然,如果真相真是如此,可为什么她会对沈氏心中的恨感受到如此真切。

不知不觉,这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顾钰将目光转向窗外,微风徐徐,吹得珠帘叮叮作响,隐约还可见仆妇小鬟们的身影走动。

沉默了许久之后,顾钰似又想起了什么,忽问:“妪,你可知,这府里最近可有来一位琴师?”

第019章 疑问

“琴师?”

陈妪的眼中露出惊讶,却是反问道:“娘子说的是……什么样的琴师?”

顾钰想了一下昨晚遇到的那个以帏帽皂纱蒙面的青衣男子,只好凭着自己对那男子声音的感觉,答道:“一位郎君,一位很年轻的郎君,我想,应是世家子弟。”

如果是世家子弟,到顾府中来教学,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顾家的郎君并不多,大房只有张氏所出的幼子顾冲之,二房有一嫡子顾琅之和一名庶子顾廷之,三房无子,另外顾家上一辈还有一名庶子,乃是顾钰的四叔顾澄,至今已年过弱冠却并未娶妻,喜好四处云游结交名士。

顾老夫人若是想请有名望的世家子来给府中的郎君姑子们教学并不难,但绝不会做得如此悄无声息,从陈妪的表情来看,她并未有听说过府中来了一位琴师。

也就是说,昨晚,那个青衣男子骗了他。

顾钰不觉失笑,其实她早就该知道那男子所说的话并不可信,一个连自己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她说实话?

但他会是什么人?又怎么会知道沈氏被关在木澜院,甚至知道她会在那个时候去找沈氏?

顾钰心中疑赎丛生,此际想起来,那青衣男子的身形以及那周身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似乎颇为熟悉,很有可能便是她前世的“故人”,这般想着,她不禁有些后悔,若是当时不那么顾及礼仪揭开他的帏帽看一眼就好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男子既不想让她见到真容,也定然不会让她太容易得手。

想到那名青衣男子,顾钰不觉心头一凛,旋即又想起了昨夜从木澜院逃出时回眸一瞥所看到的那个长发披垂身披华丽锦袍的男人,以及她适才所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无比的真实,就好像她亲眼所见一般。

沈氏狰狞的大笑,那男子沉浑如钟馨般的声音,都似真真切切的响在耳际。而且她还清楚的记得,那男子似乎还想从沈氏口中逼问出什么来?

他想知道什么?

他还知道沈氏的闺名,他与沈氏会有什么关系?

想着,顾钰不禁头疼的抚了抚额,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她前世一定也见过,只是可惜无论是昨晚的回眸一瞥,还是在梦里,她都始终没有见到那男子的正面。

陈妪见顾钰脸上神情变幻,阴晴不定,似有隐忧痛苦之色,却无半分情绪宣泄,不免担忧问道:“娘子,你怎么了?”

顾钰摇头没有答话,陈妪又道:“娘子,你若是心里苦,大可以哭出来,你这个样子,妪心里更加难受。”

顾钰笑了一笑,仍只道了一声:“无事”,便又凝神看向了窗外,此时天色已晚,晚霞的余晕已将院中青竹染成橘黄色,俄而传来几声鸟鸣,以及婢仆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真是岁月静好,可谁又知道在如此安宁如同水墨画卷般的表象掩盖下到底是怎样的暗潮涌动?

这顾府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

为何前世她竟从未发现过?

她心中暗笑,便在这窗前站了许久沉吟不语,陈妪只当是她需要时间来消化掉她今天所听到的这些事情,思考她未来的路,便也没有打扰她。

对于一个小姑子来说,这些真相的确是她这个年龄所不能承负之重,再多安慰的话说出来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顾钰便说话了,她转向陈妪,忽然问了一句:“妪,我这暮烟阁中是否太过宁静了?”

陈妪愕然道了声是。

顾钰又道:“从前我是不是只信你和妙微,这院中的其他人皆不认识?”

陈妪又道了声是。

顾钰一笑,忽下令道:“那就叫她们进来,都让我认识一下吧!”

陈妪目露惊讶:“娘子,那些奴仆,有的是你嫡母虞氏所赐,而有的则是大夫人所赐,从前你连名字都不过问,就将她们派去了院子里打扫或是厨房做事,现在为何又想认识她们了?”

顾钰只道:“有句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而我是觉得水太静了,让我看不到藏在水底的鱼。”

陈妪略一思索,大约明白了顾钰话中的意思,便道了一声好,转身开门去了,只是顾钰这幅仿佛没心没肺似的平静样子到底让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娘子的确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时的她才恍然有了这种感觉。

门开的时候,但见妙微垂着头似掉头准备出去的样子,陈妪便唤了一声:“妙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钰心头微惊,不觉眼神一凛,蹙紧了眉头。

“就在刚才,妪,奴是想来告诉娘子,晚食已经备好了。”门外传来妙微的声音答道。

“我刚才是不是说过,我与娘子有要事相商,谁也不能进来打扰?你是在偷听我和娘子说话吗?”陈妪的声音怒道。

妙微连声告罪,却在这时,寝房内传来顾钰的声音道:“妪,让她进来吧!”

陈妪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道了声:“是!”

妙微便颔首走了进来,目光微抬扫了顾钰一眼,但见顾钰正看着她,忙又跪下道:“娘子,我并没有偷听,我刚才……刚才真的只是想提醒一下娘子的,因为太夫人派了人来传话,说是要娘子醒来之后,便再去太夫人那里走一趟。”

“太夫人派人来传话?”顾钰质疑了一声,以往祖母派人来她的院子可不会这么客气,便是她还在睡梦中,也会叫人直接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而且即便是没有她的命令,她手下那个周妪也会如此,今日倒是有些怪异。

顾钰思忖着,忽地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周妪从她手中拿去的那些抄写着《道德经》的佐伯纸,她在书写的时候,有意藏拙隐匿了她前世所学的王逸少之书法。

难道竟然还是被祖母看出来了么?

这时,陈妪已将院中的仆婢都带到了暮烟阁的大厅之中,就等着顾钰出来问话。

然而,顾钰从寝房里走出来后,却是大步朝暮烟阁外走去,临出门时,只交待了陈妪一句:“我身边还需要两名贴身使女,妪便从中帮我挑选两个吧!我回来再看看!”

顾钰的话才落音,妙微的脸色便刷地一下惨白,站在厅中的几名粗使婢女皆将好奇的目光打量向了她,有的甚至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

陈妪连忙追了上去,拉住顾钰紧张道:“娘子,你去哪里?”

顾钰回道:“祖母找我有事!”

陈妪听罢,立刻面露出担忧之色,正要说什么时,又听顾钰道:“你放心,阿娘的事,我定会埋在心底!”就算是救她出来,我也会让她正大光明的从那里走出来。

既然是顾家所犯下的罪孽,如何能不让她们忏悔。

说完,顾钰翩然转身朝前迈去,留着陈妪站在院中怔怔。

而院中的几个小鬟却是悄声议论了起来。

“怎么样?我就说嘛,妙微最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娘子,竟是失宠了!”

“从前仗着娘子的宠爱,总是眼高于顶,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却忘了自己到底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女。”

嘲笑私语声毫无顾忌的传到了妙微的耳中,令得她一时羞愧难当跑了开,躲在一处捂着双耳低声啜泣了起来,但哭过一阵后,她又抹了眼泪,自我安慰道:“不,我怎么能因娘子的一时不喜而自甘堕落,她说过,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困境,都要永不言弃。”

这般想着,她脸上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转向那两个还在掩嘴嘲笑她的小鬟道:“以后若是妹妹们得了娘子的宠信,阿微还要仰仗姐妹们的照顾了,不过,娘子终是希望,这个暮烟阁里是温馨且平静的,娘子可不喜欢在背后乱嚼舌根之人。”

这话一说完,两个小鬟立马就住了嘴,低下头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陈妪的眼中。

第020章 反击

此时的顾钰已到了怡心堂,但见顾老夫人仍旧神情肃穆靠着一只蝙蝠纹的靠枕倚坐于塌前,她身旁的周妪亦是紧绷着脸色,态度毕恭毕敬,像是不敢看她似的垂下首避开了目光。

从周妪脸上的神色来看,这老仆定然是刚受了祖母的训斥,而祖母现在叫她来,应该不是像从前一样专门来挑她的错处训导她。

顾钰依旧行礼,道了声:“祖母。”

顾老夫人嗯了一声,忽地肃然道:“老子《道德经》的第八十一章,你背来听听?”

顾钰微愕,心知祖母此问并非考究她的学问,看来她的猜测没有错,祖母定然是对她所写的字起了疑心,但她为什么要她背第八十一章?在她的心里又会有什么样的考量?

忖度一刻后,顾钰答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搏,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顾老夫人眼前一亮,又问:“何解?”

顾钰停顿了一刻,答道:“真实的话未必好听,中听的话未必真实。善良的人不会巧辩,会巧辩的人未必善良。聪明的人不炫耀知识渊博,炫耀博学的人未必聪明。天的正道是对别人有利而无害,圣人的正道是不与人而争。

这句话也就是告诉我们,做人必以‘信、美、善、知’为本,不做损人利己之事。”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顾钰特地加重了“损人利己”四个字的音调。

顾老夫人起初不觉,听完之后极为满意的连连点头,待反应过来时,脸色也是刷地一下速沉,沉默半响后,便“啪”地一声,将一叠佐伯纸甩在了案几上。

“那你说说看,这是谁写的字?”她厉声喝道。

顾钰垂眸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此为孙女所写。”

顾老夫人不觉唇角弯了一弯,又板着脸道:“你跟谁学的字,习的又是谁的字?”

顾钰又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孙女自幼慕王逸少之书法,习的便也是他的字,只是孙女之字还显拙陋,多为自己揣摩而未习得其真髓,唯恐污了祖母的眼。”

这个时候,顾钰也不想隐瞒,而且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如今她已将至及笄之龄,若是身上无一长处,必会被家族所弃,就像上一世一样,随便安置个罪名就能将她除去家族姓氏驱逐出去。

但她也知道,作为顾家的一名庶女,即便是才貌出众,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被当作礼物一般赠送给某世家子弟为妾室,最好的莫过于前世的十娘,能嫁予琅琊王氏庶子为正妻,便已是万幸。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重活一世,这世间的一切,她已看得太清,她也知道,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中生存有多不易,哪怕是如前世一般爬到了最高点,也依然要受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们所掣肘利用,她保不住自己的夫君,也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那么这一世,她便要以另一种方式而活,既然这个世道以“士”为尊,那么她便要如男人一般入仕,成为天下闻名的名士,才有可能摆脱这个时代身为女子的命运,才有可能保护自己的亲人。

而在这个名声清望决定前程的年代,声誉犹为重要,她绝不可能还像从前一样完全不顾及名声的生活下去。

见顾钰沉吟不语,顾老夫人又一声冷笑:“十一娘,我可从未听说过你的字写得好?”

果然来了,她料到了顾老夫人定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她等的也是她问这个问题,于是答道:“祖母,孙女也并未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好,从前大家都说孙女的字太过缭草而显拙陋,孙女也一直在勤加练习,不知祖母听谁说的孙女的字……写得好?”

顾老夫人面色一沉,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沉吟了片刻后,方道:“好了,你回去吧!”

顾钰道了声是,正要走时,顾老夫人又唤住了她:“等等——”

顾钰顿下脚步,就听她问道:“阿钰,你生母沈姨之事,你可有听下仆们提起过?”

顾钰一愣,眸中略闪过一丝锋芒,停顿了片刻,才答道:“有听说过,大家都说,沈姨乃是犯了不可饶恕之重罪,才被禁足关了起来。”

顾老夫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竟似心怀愧疚的说道:“阿钰,祖母也不怕将实情告诉你,你生母沈氏乃是罪臣之后,当年生下你之后,得知了自己娘家灭门的消息,一时精神受挫,便疯了……西院梧桐山上的木澜院便是关她的地方,祖母不让你去探望也是不得已,沈氏疯颠之状实可骇人,当年你父亲就险些命丧她手……”

说罢,竟是露出一幅慈祥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你是我顾家的女郎,祖母管束着你,那是为你好,你不过是借了沈氏的肚子托生,为你的声誉与前程计,你只能尊虞氏为母,也只能当她是你的母亲。”

顾钰听得眼睛有些微红,倒不是因为感动,她实是没想到顾陆氏还会跟她打柔情牌,如不是她对顾家还有用,顾陆氏哪里会动这般心思对她。

难不成她们还想从她这里得知那匣子的下落?

而祖母的这一番试探无疑是对她昨晚是否去过木澜院起了疑心。

暗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顾钰道了声:“是,祖母教诲,阿钰必铭记于心。”

顾老夫人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自明日起,便与府中嫡出的姑子一同进学,不仅是习字,琴乐,诗词经义还有棋奕之道,你也要勤奋学习!”

顾钰听完,心中便是一个激灵,旋即便明白了顾老夫人的用意,世家大族,因嫡庶有别,如她这样的庶出姑子本是没有资格与嫡出姑子一同进学的,因此哪怕是授以琴棋书画之技艺也不过是想在将来家族用得上时,将她们当普通的姬妾一般送出去,但若是与嫡出姑子们一般用心培养,那么她的价值就会不一样了。

莫非祖母是想……

念及此,顾钰心中便似明镜一般通亮,她再次应了声是,向顾老夫人行了一礼后,便准备离去,谁知刚一转身,顾老夫人再一次唤住了她,道:“对了,祖母见你打扮颇为素净了些,可是暮烟阁中缺少衣帛首饰和人手?”

说着,也不待顾钰回答,便对周妪吩咐道,“去从我箱笼里挑一些像样的首饰给十一娘子,另外再从我身边拨两名使女到暮烟阁去,好好伺候十一娘子,我顾家的女郎可不能每天打扮得如那低等士族姑子一般,让人见了笑话。”

周妪连忙答是,看了顾钰一眼,便立刻到老夫人寝房里去了。

顾钰默不着声,她倒是不在意祖母在她身边安插人,反正她身边的耳目已是众多,只是心里暗笑:她一个庶女,不过是写了一首字,竟让顾老夫人重视到这般地步?

不消片刻,周妪便端着一只锦盒,领了两名年轻的使女出来,走到顾钰面前。

“这里面的东西皆是太夫人赏赐予十一娘子的!”周妪特地加重了赏赐二字,正色道,“一只点翠梅花簪,一只金镶玉步摇,五枚烧蓝花钿还有一套雷纹赤金臂钏,一朵丹色素绫华胜,还望娘子收好!”

顾钰点头道是,周妪便将锦盒交到了她身后其中一名使女手中。

那名使女恭敬的接过锦盒后,便与另一名使女走到了顾钰面前,齐声道:“奴诗琴/诗画,见过十一娘子!”

顾钰看了一眼,两名使女年龄比她略长,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皆梳着双平髻,身着绣衫罗裙,看上去态度谦恭皆十分沉稳,私毫没有因为降职伺候她一个庶女而感到委屈,到底还是祖母身边的人精心调教出来的人。

常听人说,看一个家族的家学底蕴及修养如何,从其家中的家生仆婢就可以看出来,因为这些人自小跟着主人耳濡目染,便养成了一种一般庶民所没有的贵气。

而这两名使女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诗琴?诗画?”顾钰唤了一声。

两名使女颔首欠身,齐答:“是!”

“好,我记住了!”顾钰说了一声,然后再向顾老夫人道谢行礼,“多谢祖母赏赐,孙女这便带她们回去了!”

顾老夫人满意的点头,目光有意无意的朝那两名使女身上扫了一扫,待顾钰带着两名使女走后,她的脸色又慢慢的沉了下来,忽地冷声对周妪命令道:“去,将张氏给我叫来!”

周妪答是,便去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张氏走进了怡心堂。

“阿姑,您找我有事?”

张氏话还未完,顾老夫人便将案几上的一叠佐伯纸甩到了张氏脸上,喝道:“你看,你自己看!”

张氏一脸错愕茫然,忙将那落在地上的佐伯纸捡了起来,一目十行扫过之后,还是没明白过来顾老夫人的意思,讷讷道:“这是老子的《道德经》,是十一娘抄写的?阿姑,这……这是何意?”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思量,顾老夫人莫不是以为是她罚十一娘抄写的《道德经》,又道,“十一娘乃是虞氏罚去跪伺堂抄写经书的,子妇也是后来才得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阿姑还请明示?”

顾老夫人看向张氏,更是一脸失望错愕,连道:“张氏,你也是世家贵女出身,自小识文练字,也算见识过不少名人墨宝,莫不是连王逸少之书法也认不出来么?”

张氏更是吃惊,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佐伯纸上,又一目数行,看了数遍,直将每一张纸都翻过之后,才道:“是,子妇眼拙,阿姑慧眼,这的确与逸少公之书法有几分相似,只是,这真的是……”

“我原以为,十一娘真的如这府里的传言所说,性子粗鄙,胸无点墨,一无是处,可没想到竟是你们这些人在作妖,蒙蔽了我的双眼,张氏,你就这么容不得这府里其他姑子好?”

顾老夫人这么一说,张氏顿时便红了眼,既委屈又无辜道:“阿姑,子妇冤枉,子妇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心胸狭隘到作贱自家女郎们的名声,她若不好,于我又有何益处?”

第021章 一种直觉

顾老夫人见张氏一脸诚挚又委屈的样子,心中微微冷笑,这张氏素来便会装仁慈贤德,当初也就是这幅无辜委屈又贤德的样子让顾家的家主觉得这媳妇端庄持重又心胸宽广乃是堪大任之人,于是便让她将顾家的管家之权慢慢的交到了她手上,那时张氏还装出一幅推让的样子,道是从旁协理,为她分忧,可之后府中账册全交到她手上后,就再也轮不到她来管理了。

她现在能管的也就只有府里一些郎君姑子们的小事情。

不过,这些小事管好了,将来也定能成就大事。

顾老夫人看了看张氏,语气一软,又道:“是我性子太急,一气之下错怪子妇了,不过,你既拿着这顾里的对牌执掌中馈,也要多费点心,府里下人最是口舌多,若是有一言不慎传出去了,那也是有辱了我顾家女郎的名声,这不仅是打你自己的脸,也是打我老身的脸,更是丢我吴郡顾氏的脸面!”

张氏连连道是:“阿姑教训得是,子妇定会查清是谁在背后编排十一娘,毁她名声。”

顾老夫人神色微松,嗯了一声,这才重坐回塌几之上,这时,周妪递上了一杯茶水。

顾老夫人接过,饮了一口茶后,又问道:“对了,上次让你查的十一娘与十娘落水之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张氏神色微窘,颇为难堪,这事儿也才过去几天,别说她还没有时间去查,就是查起来也是毫无头绪,十娘所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是两说,就算这“凶手”真的存在,也断然不会留下线索让她去查。

而就算有留下线索……张氏想了想,能查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思及至此,张氏答道:“阿姑莫急,此事我已交由下仆们去查,相信再过几天,定能有个结果。”

顾老夫人又道:“就怕这结果还未查出来,这府里又会有人按捺不住的开始作妖了。”

话一说完,顾老夫人与张氏皆是眼前一亮。

“阿姑,何不如就看看,是谁敢再作妖?”张氏灵机一动道。

顾老夫人沉吟了一刻,起初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旋即脸色就是一变,冷喝道:“你是说,再给那恶人加害我顾家儿孙的机会?”

张氏本就口拙,被顾老夫人这句话一堵,更是急得面色通红,忙嗔道:“阿姑,你明知子妇并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管怎么查,这事儿一定要尽快有个结果,若是这府里真藏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顾老夫人说着,目光越来越阴沉,先前她一直以为此事不过是不懂事的小姑子们胡闹,此际往深处想,竟是觉察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来。

想着,顾老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神色更为肃然,厉声道:“查,一定要赶紧去查!”

张氏连连答是,就要退下去,顾老夫人又喊住她问:“还有,张十二郎婉拒婚约的事情,你可有打听到什么?十二郎当真对我顾家十一娘有意?”

张氏被问得一怔,经过顾老夫人这几番斥责惊吓,此时的张氏脑海里可谓是一片空白,沉吟思索了片刻之后,才笑答道:“阿姑,十二郎这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年少风流,放诞不羁,他是喜欢年轻美貌的小姑子,可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对他来说,真实的人还远不如他笔下的画令他痴迷。”

张十二郎痴于画,为了画一幅美人图,可以追着人家女郎几天几夜不睡觉,就为了寻找到那女郎的致美致纯之处,然后将那一瞬间永远的停留在他的笔下,也正应了他那一句:“韶华易逝,美亦凋零,唯有一笔才能让那一瞬间之美达到永恒。”

顾老夫人听罢,摇了摇头,沉思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张氏敛衽退下。

待她那一角衣袂转过门槛,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后,顾老夫人才放下枕着额头的手,问身边的周妪:“你说,这十一娘在书法方面竟是有这般天赋,我若对她多加栽培,将来是否有机会将她送到宫里去?”

周妪的脸色便是一变,心中也不禁暗叹顾老夫人竟是打着这种主意,当今天子虽然年仅弱冠之龄,可连娶的几任皇后皆是短命的,自成恭皇后杜陵阳死后,天子便似心灰意冷,不愿再立后,后宫也是妃嫔甚少。

而因时下皇室衰微,那些自负高贵血统的世家大族大都不肯将族中嫡女送入宫中,后宫里那仅有的几位妃嫔也尽皆是出自于没落的低等士族或寒门之女。

难道顾老夫人还指望着这个有书法天赋的十一娘能被选入宫,得到天子的宠幸,有朝一日能登上后位之宝座?

这般想着,周妪心中不免也有些嘲弄的失笑,不错,当今天子亦是书法名家,犹爱珍藏名家墨宝,仰慕如王逸少这般书法卓绝的大名士,可就凭着十一娘子这点天赋,就能将天子之心揽于手中了?

但嘲笑归嘲笑,周妪还是笑得一脸谄媚道:“老夫人慧眼识鉴,不使明珠蒙尘,自是明心洞见,高明之举!”

顾老夫人不禁呵呵一笑,赞道:“跟了我这么久,你这嘴也是越来越利索了!”

周妪连声道不敢,忙扶着老夫人起身就寝,笑僵了的脸也慢慢的收敛了起来。

这边顾钰带着诗琴和诗画两名使女从顾老夫人的怡心堂走出来后,却不是直接往自己的暮烟阁回走,而是闲逛似的带着两使女在庄园小道上围绕着一座又一座的太湖石假山转了好几个圈。

诗琴与诗画见天色已晚,而十一娘似乎还不想回去,不免奇怪的面面相觑,两人目光交流了一下,还是诗琴忍不住问了句:“娘子,你可是在找什么?”

顾钰一边四处观望着,一边说道:“我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敏感直觉!”顿了一声,她续道,“就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能力,比如说……”

诗琴和诗画还在愕然不解的看着她,等她的下文,谁知顾钰的下文竟然是,“下一刻,你们其中一人必定会摔跤!”

她话音才一落,就听得“啊”的一声尖叫,却是诗琴脚下绊到了一块石头,整个人朝着前面扑倒了下去。

诗画的脸色霎时间惨白,因为在她的视线里,诗琴倒下去的那个地方竟然有一根竖着的削尖了的竹子,而那竹尖正对的便是诗琴的脸。

可想而之,接下来所发生的将会是怎样血淋淋的惨状,诗画惊恐之下,也捂着双眼一声惨叫!

但她没有等到下一刻诗琴所发出的惨叫,当她颤颤巍巍的拿开手,放下来时,所看到的是十一娘子的手正抓在诗琴的一只胳膊上,而诗琴的脸与那根削尖的竹子仅差分毫。

这个姿势不过保持了须臾片刻,十一娘只是轻而易举的抓着诗琴的手臂一扯,诗琴便站直了身体,但此刻的诗琴已是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顾钰的视线又落在了诗琴所绊倒的那颗石子以及那根削尖的竹子上。

石子翻过来,诗画便看到了那石子上竟然还有一星半点的血渍,忙走到诗琴面前,安慰道:“诗琴,你可是受伤了?”

诗琴惊魂未定,早已是脸白如纸,此刻还哪有心思管这些,适才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丢掉一条命便已是万幸了。

她没有答话,顾钰却是帮她答了:“受伤的不是她,这血迹早已干涸甚久,看起来应该有四五天的样子了。”

诗画听得目瞪口呆,讷讷道:“娘子,你……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这话问得顾钰也是一愣,看到这石子,以及看到这根削尖的断竹,顾钰的脸海里便立刻涌现出了一段幻象:曾经这里也有一名女子经过,也不慎被这石子绊倒摔伤,甚至撞上了这根削尖的竹子,但是这并没有使这名女子丧命,而且,这名女子在事后还回到了这里并将断竹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以此来掩盖她来过这里的证据。

所以这根断竹才会如此之干净,纤尘不染,甚至还留有淡淡的余香。

但她只擦拭掉了断竹上的证据,却并没有发现这块绊倒她的石头上也留有证据。

她为什么要掩盖她来此的证据?

顾钰思忖着,脑海里顿时有灵光闪过,是了,她与十娘落水的那一天,就是因为追逐一身影到了锦鳞池边的,那一日她追出桃林后便听到了十娘的哭声,所以便跟丢了那个人影。

原来她是藏在这里,有了竹林以及连绵不绝的怪石假山作隐蔽,这里确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

顾钰起身笑了笑道:“我猜的!”然后再问,“前面便是锦鳞池吧?”

第022章 顾冲之

锦鳞池就在太湖石假山的斜对面,本就是引山涧清泉而入,形成一弯上弦月形的湖面,沼池碧泉潺潺流淌,倒映着桃花灼灼,柳丝袅袅,又兼有假山亭树交相辉映。

如果有人藏在这假山之后,站在锦鳞池边的人绝对看不到藏在这里的身影,然而,相反的,藏在这假山之后的人只要探探头就能看到站在锦鳞池边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里最适合暗藏玄机。

顾钰干脆走到山的背面,遥望斜对岸她和十娘落水的地方,她记得当时她见到十娘的时候,十娘便站在那里,脚下的石头并没有松动,然而就在十娘跌向锦鳞池,她向前一步拉她的时候,她们脚下的巨石便似瞬间断裂了一般,直向下坠去。

如不是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脚,她不信这池边岩石会松垮得如此之巧合?

可见这作案之人是一个惯会制造意外杀人的人。

顾钰蹲下身子,掬了一捧自山石间流淌下来的清泉,水从指缝间流下,直到一滴不剩,唯留掌心一片清凉。

这里的泉水与锦鳞池也是相通的,甚至前方两假山之间便有一狭窄的洞口可容一人游过,顾钰再次提步向前,便在那山脚下伸出手来,虚指了一下她曾与十娘所站的那个位置。

果然……无论是从方位还是从箭矢的射程来看,这个位置都相当适合!

明白一切后,顾钰不觉心中凄怆悲凉,站在春寒料峭的风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岸上走去,再次来到了她和十娘跌落的那个位置。

诗画拉着诗琴一直跟在顾钰身后,见她神情古怪又神秘,不免好奇的再问了一句:“娘子,你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这里了吗?是什么,不如奴也帮你找找。”

顾钰再次屈膝半跪,蹲下身子,目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似看到了水底,沉吟片刻后,她答道:“是,我差点在这里丢了一条命!”

诗画吓得一激灵,神情尴尬连忙闭上了嘴,这时,又听顾钰道,“所以,我来这里找证据。”

诗画僵硬的一笑,水面上的风一袭来,她竟是不受控制似的一哆嗦打了个寒战。

“那娘子可有找到什么证据?”她小声的问。

顾钰便将一石子投进了湖中,湖面乍开,水波扬起,她起身看向诗画,笑道:“证据,你若想有,它就有,你若不想,它就没有。”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诗画听得云里雾里又毛骨悚然,直觉得这十一娘子可不是传言中的粗鄙,而是不一般的古怪。

这念头刚一闪过,她耳边又传来了顾钰的一声:“有人?”

这时的诗画可不是寒噤哆嗦了,而是吓得一声尖叫直跳了起来,甚至下意识的两手抱在了顾钰的脖子上,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我是说有人,又不是说有鬼,你害怕什么?”

近在耳畔的声音传来,诗画这才睁眼松手,略有些难为情的退开一步低下了头去。

“对不起,娘子!我刚才……刚才只是被吓到了!”她道。

“被谁吓到了?我吗?”顾钰问。

诗画连连摇头道不是,实话说,十一娘容貌生得极美,虽说面容还未完全长开,可其肤色轮廓及五官已足可见纤研洁白、绮艳媚惑之秀色,而且声音也十分动听,不像一般小娘子的娇嗔之气,而是有一种珠落玉盘、意味深远的蕴藉灵韵。

“不,不……我是因为诗琴……”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顾钰身后一颗杨柳树上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随着那东西一落,又传来一个孩子的尖声大叫:“啊啊啊……”

声音嘎然而止,诗画只觉得眼前似有一道白影闪过,好似腾入空中,又旋即落下,她的眼前便又多了一个人。

而当诗画的目光落到这个人身上时,那眸子里所透露出来的神色不只是惊诧、慌张、错愕还有不一般的惊艳。

同样惊艳的还有顾钰,虽然被她接入怀中的这个孩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但这粉雕玉琢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不自禁的噤声惊叹!

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美了!

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黑如点漆一般的双瞳,还有粉嫩润泽如女子般娇美的唇瓣,虽然此刻因为惊吓疼痛而微微嘟起,却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顾钰看得失神,她失神不仅是因为这孩童长得漂亮而失神,而是让她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儿子,那个孩子不过两岁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之后便被她抱着坐在皇位上垂帘听政,因为自小就被当君王一般的教导,他从未有过天真的童年,四五岁的时候还能窝在她怀里撒娇叫阿娘,嚷着要松子糖吃,可大约自七岁以后,那孩子便不愿与她亲近。

“我听他们说,桓大司马时常无诏进入显阳宫,与母后你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他们还说……还说你们将会废了我,然后自称帝后!”

那个孩子,她从未打过他,一直想要将他捧在手心里,给予她作为母亲所有的关爱,甚至曾想过抛开宫中的一切带着他隐居起来,只求换来他一个天真快乐的笑容。

然而因为这一句话,她重重的扇了他一巴掌。

也就是这一巴掌彻底的毁掉了她们之间最后所维系的一点母子情义。

“母后,我恨你!我恨他,更恨你!”

仿佛那个碾转于病塌上的清瘦少年就在她眼前,顾钰心中如刀绞一般的疼痛,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旋即便是手臂一收,情不自禁的将怀中的孩子拥紧,喃喃道了一声:“丹儿,对不起!”

不料孩子挣扎着叫了起来:“你放开我,你抱得这么紧,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孩子的声音传至耳边,顾钰才似从梦中惊醒,愕然又有些歉意的看着眼前的这孩子。

“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为何要抱我?”孩子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似十分生气道。

顾钰便是一笑:“你既读孟子,当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但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同理,你遇险,我若见死不救,乃是无情无性也!”

这句话本就是出自孟子,乃是齐国的一个辩论家与孟子讨论的问题,那辨论家以为,既然男女之间不能直接用手接受物品,那么如果嫂嫂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援手相救是不是也是非礼,孟子给出的答案是眼见嫂嫂掉进河里而见死不救,此为残暴无情,与豺狼无异。

这是情与理的辩证,以孟子的思想来看,情乃是检验一切的标准,礼法皆在情理之外,人唯一不可变的便是与身俱来的亲情。

然而这样的亲情,于她来说竟是如此的奢侈,前世她与丹儿的母子之情也不过是维系了短暂的几年时间,之后便在权与利、礼与法之中消磨殆尽,待他长大之后,母子二人更是因政见不合差点兵刃相向,而更令她痛心自责悔了一辈子的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打算退让交出权柄将朝中政事全全交到丹儿手上时,她的丹儿却就在这个时候猝然病发,暴毙而亡。

如时下许多名士一样,丹儿是死于服五石散散发不当而亡,可在他死之前,她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从来不知道他也学那些名士一样嗜散成瘾。

顾钰正陷入沉思时,那孩子搔了搔头,以懵懂又天真的语气答道:“好像确有此句,十一姐说得甚有其理。”说完,又跳到了顾钰面前,“十一姐,你比她们有趣多了,以后我时常去找你玩吧!”

顾钰思绪拉回,又看向这孩子怔怔。

她想起来了,这男童便是张氏之子顾冲之,现年不过六岁,张氏亦是大伯父的填房,其原配夫人大张氏不幸病故后,便挑了自家姐妹做大伯父的续弦,彼时,大张氏留下来了一子一女,长女顾思媛已至七岁,嫡子顾兴之才刚刚满月,但最终没有养活,张氏嫁进来后八年无所出,直到顾思媛出嫁,她才怀上了第一胎,生下来的便是十三娘顾思研,后来一次跟着大伯父去江州任上,才得了一子顾冲之。

顾冲之并不是在顾府里出生的,听说是在从江州回来的路上早产而生,那时张氏怀胎只有七八个月的时间,路上碰到流匪作乱受了惊吓,便提前发作生下了顾冲之,这孩子自小便体弱多病,顾家子嗣并不多,于是顾府之中上至顾老夫人下至郎君姑子都将顾家这最小的嫡孙疼到了骨子里。

张氏更是诚惶诚恐将其视为琉璃娃娃一般护在手心,生怕磕着碰着,这个孩子所得到的宠爱可谓比谁都多,与她的丹儿相比,何其幸运,然而,又何其不幸,谁曾想到,这个被顾府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孩童,有朝一日竟然会一夜之间突然白发,死于体弱忧思。

张氏悲痛之下更是丧心病狂,疯了一般的四处传言,道是她使用妖术害死了她的儿子,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带着顾冲之骑着马儿围绕着田庄走了一圈。

顾钰还在沉吟着,不觉顾冲之拉着她的衣角扯了好久。

“十一姐,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顾钰便回神看向了他,就见他向她眨了一下眼,笑眯眯的说道,“十一姐,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密秘。”

第023章 可疑

说着,他拉了顾钰的手,走到适才从树上所掉落的一物旁边,又“啊呀”一声,将一只侧翻了的鸟巢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

顾钰便看到那鸟巢里赫然有一只鹅黄的小鹊儿,好似腿上受了伤,上面系着一根细小的柔软白绸,上面似有一点嫣红的血迹渗出,也亏得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这小鹊竟然还没有被摔死。

顾冲之也甚是欣喜的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小鹊儿没事,不然,我可就犯了大戒了!”

“犯什么戒?”顾钰打趣道。

顾冲之便冲她瞪眼说道:“杀戒啊!我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去请妙安寺里的得道高僧给我算过命,我不能杀生,否则就会折寿。”

妙安寺?

再次听到这三个字,顾钰心中一跳,不禁又拧紧了眉心,她还没有时间去查陈妪从妙安寺里求来的那包回魂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赠予陈妪这包香料的主人定然是天师道的信徒,时下天师道在江南盛行,许多门阀士族如琅琊王氏、吴郡陆氏甚至于龙亢桓氏都是其教派的信奉者,而杜天师杜子恭便是这五斗米教的总头目,其人最擅长于装神弄鬼,故弄玄虚,道是法力无边,可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不少门阀子弟皆沉迷于其中,前世逸少公之子琅琊王凝之便是因迷信此教任人宰割而死于敌手,桓澈之父桓温晚年更是迷上仙丹,还未来得及进行第三次北伐就已死于病中,倒是让桓澈这个庶子继承了其遗志,不但光大了桓氏,还直接废帝登上了皇位。

若说张氏迷信于此,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顾钰的目光再次落在这鸟巢之上时,便露出了一丝疑虑和不解的好奇。

顾钰还在皱眉沉思,不觉手上一暖,却是顾冲之再次勾了一下她的手,将那鸟巢捧到了她的面前,一双如碧泉澄澈的大眼望着她道:“十一姐,你看这只鹊儿可不可爱?”

顾钰笑了笑,正要答时,一个尖利的声音陡地从身后传了来。

“哎呀,小郎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奴一顿好找!”

一个穿着杏黄色绢裙、挽着双丫髻的婢子急急忙忙的从锦鳞池边跑了过来,一到跟前,便一把将顾冲之揽到怀里,连声道:“快跟奴回去,不然夫人若是找不到你,可要急坏了!”

“阿俏姐姐,你又拿阿娘来唬我,她被祖母叫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我。”顾冲之执拗的从那婢子的怀里钻了出来,躲到顾钰身边,又道,“再说了,不是你告诉我的,这锦鳞池边有棵杨柳树上有鸟巢的吗?我正和小鹊儿玩得开心着呢!”

顾冲之说着,顾钰的脸色就是一沉,转眼,看到那叫阿俏的婢子亦是神色一慌,脸色几不可察的白了一白。

“小郎君胡说什么呢?阿俏姐姐也是听别人说这里有个鸟巢,哪能就真的有了,再说了,你也不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啊,前不久,你十姐和十一姐可是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了的,大家都说这锦鳞池里很可能有鬼,是会勾人性命的,快跟阿俏姐姐回去吧!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

阿俏正说着,忽觉一个人影罩到了她面前,便抬起头来一看,见是顾钰正看着她,又连忙赔笑道:“原来是十一娘子,恕奴刚才没有……”

她话还未完,便闻“啪”的一声,脸上顿时腾起火辣辣的痛,她捂着被打偏的脸,吃惊又羞恼的看着顾钰,略有些不甘愤怒道:“十一娘子,你为何要打我?”

顾钰将诗画叫到了面前,说道:“诗画,你来告诉她,我为何要打她?”

诗画微微一愣,心道,难道是十一娘在考她,不免心中一喜,点了点头,看向阿俏肃然道:“娘子打你的原因有二,其一,你作为主子的贴身奴婢,竟然怂恿主子到锦鳞池边来玩,而自己却不在旁边,说轻一点,这是失职,说重一点,你这是蓄意谋害主子,其罪当诛!”

话说到这里时,阿俏的脸色已是惨白,正要辩驳,又听诗画道,“其二,主子年幼,心性单纯,尚在授学之龄,你居然以池边有鬼之说来恐吓主子,你到底居心何在?”

最后的一句,诗画语气强硬,俨然有大丫鬟的架式,然而这个叫阿俏的婢子竟然只是变了变脸色,死咬着嘴唇,反驳道:“你这是欲加之罪,冤枉我,我一个奴婢哪里有想这么多,还不是一切听主子的,再说了,就算我有错,也轮不到你们来教训我!”

她话中的意思是,十一娘也只是一名庶女,而作为一名庶女之下仆的诗画就更加没有资格来教训她这个正经主子的贴身使女了!

见这婢子竟然有如此嚣张跋扈的气焰,顾钰倒是有些意外的吃惊,眉心略微敛了敛,这时,又一个声音传了来道:“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顾钰转过身,见正是张氏带着一老仆走了过来。

“大夫人!”诗琴与诗画立刻敛衽行礼。

顾冲之更是雀跃的飞跑了过去,猴儿似的钻进张氏的怀里,撒娇似的说道:“阿娘,刚才十一姐因为阿俏告诉我锦鳞池边的大树上有鸟巢而打了阿俏,阿俏觉得自己冤枉,说十一姐身边的使女没有资格教训她,所以她们就吵起来了!”

顾冲之话一说完,阿俏的脸色一变,直是青白交加,这时,张氏也将目光投向了她,问道:“阿俏,你为何要怂恿小郎君到锦鳞池边来玩?”

阿俏顿时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双肩颤抖不停,连连否认道:“夫人恕罪,奴真的是随口说的,没有想到小郎君他……”

“给我掌嘴!”不待她说完,张氏便怒喝道,“好大胆的奴婢,连老夫人身边的使女都没有资格教训你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张氏身边的老仆石妪道了声是,立刻便走到阿俏面前连扇了几巴掌,阿俏被扇得又懵又怕,但脑海里也明白了一件事,她被十一娘算计了!谁能想到这十一娘身边的使女会是老夫人赐的?

好狠的十一娘,她是要借张氏的手杀她!

阿俏咬了咬唇,还想向张氏解释什么,就听张氏已不耐烦的命令道:“找个牙婆将人带走,我顾府中容不下这样的奴婢!”

“是!”

眼见石妪应声就要向她走过来,此时的阿俏才恍惚明白过来,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连连求饶道:“夫人,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氏不耐烦的拂了拂袖,石妪已是两手抓着阿俏的手臂,就要拖去。

不料,却听得顾钰唤了一声:“等等——”

阿俏的哭喊声顿时停住,张氏也愕然的看向了她。

就听她道:“大伯母,阿钰以为,既然阿俏她诚心改过,何不再给她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发卖了她,您就永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害冲之阿弟了!”

张氏的脸色顿时一沉,变得分外凝重,目光再次落在阿俏身上时,便有了一丝探究和怀疑的意味。

仿佛并不想让顾钰知道什么,张氏也只是蹙了蹙眉,却并不打算向阿俏问下去。

看出了张氏的心思,顾钰自然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呆着,便道:“好了,此为大伯母之家事,阿钰本不该多说,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这一句后,顾钰便带着诗琴与诗画走了,顾冲之叫了一声“十一姐”,正准备追上去,却被张氏拉进了怀里。

“阿娘,刚才我从树上掉下来,是十一姐她救了我。”顾冲之忽然说道。

张氏的脸色变了变,眸中露出一分意外的震惊。

“你说什么?我儿,你为何会从树上掉下来?”张氏问。

顾冲之笑眯眯道:“是阿俏姐姐告诉我这树上有鸟巢啊,所以我想要爬到树上去看鸟巢里的鹊儿。阿娘不是说过,前朝有位大名士在临去荆州任上,众官员送行时,曾旁若无人的掏鸟巢,此为名士放诞不羁之举,我便是学那大名士啊!”

“胡说,我儿,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否则得让为娘的多担心!”张氏说罢,将顾冲之拥进怀里,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

这边顾钰带着诗琴与诗画正走在回暮烟阁的路上,两使女一直是神情忧惶,不发一言,走了一路后,还是顾钰忽然问了一句:“你们说,燕子一般在什么时候筑鸟巢?”

两使女还在为这一路上顾钰所做的事情而沉思,这会儿听她忽然问话,两人都愣了一下,还是诗画先答道:“春来燕归,三月还显清寒,奴记得好像是四五月的时候吧!”

“那为什么现在才刚刚至三月,就已经有鹊儿筑巢了?”顾钰笑问道。

诗琴与诗画便是一呆。

顾钰也不再就这个问题而探讨下去,而是折了路边的一支桃花,问道:“跟着我,你们不委屈吗?原本你们应该如这桃花一般开得艳丽,更有属于你们的锦绣前程,现在却被派来伺候我一名庶女。”

诗琴连连摇头道:“不委屈,娘子今日救了奴,奴的命便是娘子的,还谈什么委屈。”

顾钰的脚步就是一顿,似乎在很久以前,这句话就曾在自己耳边回响一样。

见她突然停下来,诗琴与诗画也是脚步一顿,愕然又有些敬畏的看向了她。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候,顾钰才转过身来,看向她们,极为严肃的说了一句:“其实我这个人很简单,我好,你们就好,我若不好,你们也将好不到哪里去,我一直相信,兔死狗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一样。”

两名使女又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连忙跪了下来,道:“娘子,奴不敢有二心,若有二心,愿凭娘子处置!”

顾钰看着她们,神情意味不明,过了好半响,才又道:“那好,你们既愿表忠心,我正好也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另外,诗琴与诗画这两个名字都太俗了,我给你们取个名字,以后诗琴便叫妙风,诗画便叫妙雨!”她说着,又朝她们笑了一笑,“将来无论风雨如何凄凄,我们都要同舟共济。”

第024章 布局引真凶

顾钰带着诗琴与诗画回到暮烟阁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暮色四合,阁中却还甚是热闹,几名婢女还处在即将升为娘子贴身使女的欢喜之中。

所以当顾钰说出,妙风与妙雨乃是老夫人所赐时,那种弥漫在阁中的欢快喜悦立刻便被沮丧冷清所替代,可能唯一没有心情起伏的便是妙微了。

见到娘子归来,这个曾经可以与娘子任意嘻笑打闹的婢女还在坚守着她的本份,恭恭敬敬的来到主子面前,面容带笑的道了一句:“娘子,奴已将晚食热好了!”顿了一声,又试探性的问了句,“奴是像以前一样伺候娘子用食,还是将此事交给妙风和妙雨姐姐?”

顾钰有些发愣,按理说,妙微的心性到底有多坚韧,她也是知道的,不然,上一世,这丫头也不会陪着她历经艰辛万苦,一直走到那样一个顶峰的位置。

“娘子,不管以后你姓不姓顾,阿微都会一辈子陪着娘子的,娘子好,我就好,娘子若不好,阿微愿陪娘子同去!”

仿佛那样的一句话还在耳边,顾钰心中微动,其实直到这一刻,她都还无法确定,这样的一个婢女,一个愿意与她共患难赴生死的“忠仆”,到底是一开始就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细作,还是后来才变化的?

沉吟了一刻,顾钰抬手示意诗琴与诗画退了下去,只对妙微说了一句:“阿微,你跟我到寝房里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妙微听罢眼睛一亮,甚喜,连忙屈膝行了一礼,道:“是!”

两人到了顾钰的寝房之中,帘子拉下,妙微便垂手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娘子。

房间里静默一刻后,顾钰方问道:“我赐予你的那一条宫绦,此刻是否还在你手中?”

妙微连声答:“在,在!”立刻便将那宫绦从身上取了出来,递到顾钰手中。

顾钰看了一眼,神情闪烁,略微不明,直到确认这条宫绦没有任何变化后,才又重新退到妙微的手中,再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这条宫绦赐给你?”

妙微摇头,露出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

顾钰便实说道:“十娘说,这条宫绦乃是她从凶手身上所扯下之物,倘若她的话是真的,那么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凶手必然会来寻找她的这件遗失之物,因为这是她与她的主子联系必不可少的物件。”

崇绮楼中的女间都必须有这样的一条宫绦,作为她们身份的证明,当然,还有另一个可以证明她身份的标志,只是这个标志从来不可轻易示人。

想到这里,顾钰的神色有些凝重,手下意识的抚向了自己的肩头。

而妙微的脸色却是白了一白,心道:难道娘子竟然是怀疑我么?所以才将这条宫绦赐给我,其实是为了试探我?

妙微瞪大了眼,神情惶惶又无辜的看向顾钰。

“娘子,我……”她想说她不是,可是这样算不算欲盖弥彰,会不会她说什么娘子都不会信?

就在她焦急又委屈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时,顾钰说话了。

“我不是怀疑你,但我却是在利用你!”她道,“凶手定然会来寻找她这一物,而且此刻的她定然也已经知道,此物就在我暮烟阁中,在你的手里。”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很有可能凶手太过狠毒,就会要了你的命。”

顾钰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在用你的命来引出凶手,你,会恨我吗?”

妙微听罢,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更加变得惨白,然而,她也只是无所适从的绞了绞袖摆,情绪挣扎安静了片刻,然后一咬牙,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娘子,我不恨你,阿微的命本来就是娘子给的,娘子什么时候想要,便可以随时拿去!”她道。

看到这熟悉得几乎刺眼的笑容,顾钰竟然无话可说了,想来前世她能得到桓澈的重用,被看重的也是这样的一份心性吧!

一个完全把心交出去的人,通常比死士还要管用,因为她们不需要被逼迫,而是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屋子里又安静了片刻,顾钰才道:“好了,你下去吧!以后你依然是我的贴身婢女,和妙风、妙雨一样。”

妙微欣喜答是,忙行了一礼,便高高兴兴的掀开帘子退了出去,走了不多远,又走进来问:“对了,娘子,晚食我要给你送进来吗?”

“不必!我还不饿,你出去吧!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顾钰一连串的说道。

待妙微走后,房间里重归平静,顾钰便提起笔,在一书简上快速的写起字来,这个时代的纸犹为珍贵,顾家虽然也不是缺少钱财买纸的人,但能发到她手中的总归是数量有限,而她想要抄写出那些书来,就不是少量的几十张纸可以做到的。

要想在这个时代立名,立信,诸子百家之书必是通读之物,另有玄学鼻祖何晏之《无为论》,王弼之《老庄注》,阮籍之《达庄论》,郭象之《庄子注》以及“溥汤武而非周孔”标谤“老庄乃吾之师”的竹林七贤之首嵇康所留下来的著作,都是这个时代谈玄所必不可少的读物。

以玄入仕是她必需要走的第一步,在当今名望决定一切的时代,她也只能以结交名士提高声望以达到入仕的目的,才能有机会站在朝堂之上,才有可能为沈家洗去因外祖父而留下的“判臣”之辱。

夜半三更,暮烟阁中一灯如豆,妙微站在廊下神情怔怔,看了许久,才若有所思的回到自己的后罩房中,刚准备要入睡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一道人影从窗外闪过,妙微吓得紧咬了唇,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而顾老夫人的寝房中却多了一道倩影。

周妪连忙为顾老夫人点了一根臂儿粗的腊烛,扶顾老夫人起身。

顾老夫人睁了睁因困倦而惺忪的眼睛,将目光洒在了寝房之中所立着的青衣婢女身上。

来人正是诗画。

顾老夫人也不多说废话,直言了一个字:“讲!”

诗画便向顾老夫人行了一礼,有些惶惶不安的思忖了一会儿,才道:“老夫人,十一娘子性子颇有些古怪,似乎还通晓一些玄易之术。”

“玄易之术?”顾老夫人眯了眯眼,道,“此话何意?说下去!”

诗画便将随顾钰回去的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而顾老夫人的脸色也在诗画绘声绘色的叙说中变得越来越凝重。

待说完后,诗画又道:“奴实在是吓得不轻,若非十一娘子,诗琴此刻怕是已经……”仿佛心有余悸,话说到这里,她的神色中已露出了一丝后怕的惊恐。

老夫人却不以为意,言道:“《易》曰:不承其德,或承之羞。子曰:南人有言,无恒者不可以为巫医。我顾家乃是以儒学起家,祖上亦出过三代帝师,一代儒宗,若非时事变化,士族必以玄来奠定地位基础,我们又何必学那阿世之举,空谈之风。”

顿了一声,又厉声问道,“十一娘亦从未出过顾家,她是从哪里学来的玄易之术?”

诗画神情惶惶,亦说不出一丝所以然来。

老夫人又问:“你刚才说,她去锦鳞池边找证据?她找什么证据?”

老夫人这样一问,诗画连忙答道:“是,十一娘说,她能推断出,她与十娘落水的那一天,必然有人去过锦鳞池边,而那鸟巢也许就是那人所留下来的告诉凶手方位的暗号,十一娘还说,她能预感到,那个引她到锦鳞池边的人现在也一定受了伤,而且定然是如诗琴一般,被削尖的竹子所伤。”

老夫人神情一怔,颇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又似乎不敢相信。

“那阿俏呢?阿俏又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她怂恿我孙儿去锦鳞池边,那她一定就是凶手,如今害我顾家女郎不成,还要害我顾家儿孙!”

老夫人说着,气上心头,然后顺手朝周妪一指,命令道:“去,给我将那蛇蝎心肠的小蹄子提过来,我倒要问问,她为何要害我孙儿?”说完,似乎又不放心,忙又改口道,“不,我要亲自去看看!”

周妪神色骇然,连忙答是,帮老夫人拿起拐杖,欲掀帘向门外走去。

这时,诗画又叫住了她们道:“等等——”

老夫人驻足看向她,就听她道:“老夫人,十一娘还说了,那阿俏只是被人利用罢了,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而且……”

“而且什么?”老夫人有些急了,连忙催问。

诗画忖度了一刻,目光朝窗外一扫,神情略有些为难的答道:“而且那阿俏现在或许已经……已经是个死人了!”

十一娘所说的,这句话一定要留在最后说,也一定要在戌时三刻,月华隐进云层之时才能说!

诗画再次看了一眼窗外,此时正是月黑风高之时,应该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了吧!

这念头才一闪过,就听到有人颠颠的从门外跑进,向老夫人禀报道:“老夫人,奴有紧要事情禀报,大夫人院子里……大夫人的院子里打死人了!”

“你说什么?”

老夫人登时目瞪口呆,气血翻涌!脸色都不自禁的白了一白。

所以……这就是诗画所说的玄易之术!

第025章 布局引真凶(二)

看到房间里灯火灼灼,窗子上映出少女修长的剪影,诗琴悄无声息的推开隔扇之门,掀开帘子,朝寝房里走了进来。

寝房之中烛烟袅袅,安静得只剩下笔落在木简上细细碎碎划过的声音。

诗琴看了一眼被灯火照得晕红的娘子的侧颜,垂首施礼,低声禀报了一句:“娘子,果然如你所料,那个叫阿俏的婢子已经死了!”

顾钰手中运笔,如常继续在木简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才停笔隔下,看向诗琴。

“那你可有打听到什么?”她问。

诗琴目光一怔,停顿了一刻,方才答道:“奴听门下的婢子说,那阿俏被大夫人带回卧云阁后,大夫人确实对她进行了一番审问,然,那阿俏只招供出,有人给了她十颗金铢并一张地形图,让她将那鸟巢放到锦鳞池边那颗指定的杨树上,除此以外,就别无其他了。”

又停了须臾,她接道,“听说大夫人重刑之下,阿俏死活都不肯说出那人是谁。”

“她不是不肯说出那人是谁,而是说不出那人是谁。”顾钰接了一句。

诗琴又是一怔,迟疑了一瞬,终是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娘子是怎么知道,那阿俏并非真的凶手,又如何知道她会这个时候死去的?”

就算是真的通晓玄易之术,她也没有听说过,会将时间也推算得如此之精准的,不,这不是什么玄易之术,而分明是……

看到诗琴眼中露出的怯惧不安,顾钰笑了一笑,说道:“要知道她不是真的凶手很简单,一个擅于布局的人不会这么不知进退,不懂掩饰,而且还愚蠢得不知天高地厚。”想到当时那婢子挨了一巴掌之后的反应,完全不似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思及此,顾钰便想到了前世她被卖去的那个地方崇绮楼,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售卖乐伎的伎馆之所,可进去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地方甚至比伎馆还要可怕,她从来没有见过那里的主人,却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与一群饿疯了的男童女童一起自相残杀。

“兵者乃不祥之器,你手握不祥之器,却还心存仁慈,便是取祸之道。如不想被人分食,你只有量出你手中的刀!”那人对她如是说。

因为戴着面具,她从未看清过那个人的脸,在经过一番血腥的厮杀之后,她被放了出来,然后授予了一些如何制造意外杀人的技艺。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艺成之后,她不是如其他女子一般被送给某达官贵人做姬妾,而是遇上了他。

桓澈!

她不知道桓澈到底与那人做了怎样的交易,才将她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救出来,之后在桓府的日子里,虽然她也仅仅只是一名下等的女婢,虽然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学习很多东西才能达到他的要求,然而那样的生活毕竟要比崇绮楼好得多。

也是从桓澈口中,她才得知,那个原本为石崇金屋藏娇之所的崇绮楼里到底做着怎样的勾当,那些被贩卖进去的女子会根据资质分成不同的等级,每一个等级的人皆会授予不同的技艺,有的是琴棋书画及歌舞,有的是女子独有的媚惑之术,而有的则是如她一样被教以如何布置现场以意外的手段杀人。

这些人除了略通一些机关术以外,通常都要具备一定的素质和能力,一种不焦不躁不强出头以最大程度隐匿自己的能力。

这就是崇绮楼中所训练出来的细作!

想到这里,顾钰不禁心中失笑,前世的她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桓澈之所以对崇绮楼如此熟悉,自是因为他与崇绮楼的主人之间本身就存在着某种联系。

烛火摇曳,在顾钰深思的沉默之中,房间里又静了良久。

直到诗琴忍不住喃喃出声:“布局?娘子所说的,可是那个陷娘子与十娘落水的人所布的局?”

顾钰点头说了一句:“是,你很聪明。”

听到娘子的夸赞,诗琴心中略喜,然而这种喜悦也不过是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息,瞬间又被忧惧迷惑所替代。

“那人为何要布局陷害娘子,置娘子于死地?”

顾钰的神色便是一凝,烛火之光在她的眼眸中映出一片耀眼的红色焰芒。

“我也想知道,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她忽地低声道,眸光有意无意的投向了窗外,神情幽远又孤清。

诗琴心中一颤,莫名的跟着难过忧伤起来,这个时候,她竟然会觉得,十一娘子也是个可怜人,祖母不喜,生母疯颠,府中姐妹们更是拿她当笑话,还有个藏在暗处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她的命。

“娘子,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这般想着,她也问了出来。

顾钰却是蓦然转身,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竟如林岚乍散,晓雪初晴。

诗琴不觉呆了一呆,原来十一娘子笑起来这么的美啊!

“你过来!”顾钰忽地命令道,然后走到案几边,将她抄写的其中一份书简递到了诗琴手上。

“找个机会,将这份书简替我送给张十二郎。”她道。

“张十二郎?”诗琴微讶,垂下目光投向了这份书简,这一看,眼前又是一亮,无论这书简上写了什么,这上面的字看起来却是令人不一般的愉悦,直可以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来形容。

“娘子,你写的字真好看!”垂目凝视了好一会儿后,她忍不住脱口赞道。

顾钰笑道:“如果你想学,我以后可以教你!”

诗琴顿时受宠若惊,禁不住跪倒了下来,连声道:“娘子,这怎么可以?”这个时代,识字可是上等人的权利,如她这般的下人能跟着主人认识几个字已是很了不起了,如何还敢奢望主子教她习字?

“你若想,便没有什么不可以。”顾钰直接又简单的说道。

诗琴顿时笑靥如花,眼中甚至渗出了泪,连声道:“多谢娘子!多谢娘子!”然后在顾钰的示意下站起了身来。

房间里一时间又陷入静默,见顾钰一直凝望窗外不说话,诗琴似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娘子,你真的能预感到,今晚过后,不出多久,那凶手必然会自己现身吗?”

顾钰转过身来,笑答:“是,只要老夫人将那个命令传达下去!”

……

彼时,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张氏的院子里亦是气氛凝滞鸦雀无声,廊下几名婢子看着以诡异姿势匍匐在地上口鼻流血死状之可怖的婢子,吓得尽皆双肩颤抖噤若寒蝉。

张氏的脸色也有些白,神情里也透露着一丝惊讶、错愕或不解的紧张,世家大院里打死一名奴婢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要是出现在她张氏的卧云阁中,就令人不得不惊讶了。

她顾大夫人可是以“贤良”著称,从未苛责过下人的人,而且一直以来信佛向道,讲究“三原然后乃行刑”,比孔子的“不二过”还要宽容的仁善之道……此刻竟然当众将一婢子打死在了自己的院中,而且这婢子还是她亲自挑选的专程伺候自己儿子饮食起居的下人。

在世家大院之中,哪个伺候嫡出郎君姑子的贴身侍婢不是资质上乘,品貌俱佳,若非如此,便是挑选奴仆的主人眼拙愚钝。

此时的张氏是又恨又气又有种说不出的心情郁郁,更在这时,院门外忽地一传来一声重重的斥骂。

“愚蠢!”

见垂花门前正是老夫人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行来,本来就坐立不安的张氏立刻便起了身。

“阿姑,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我孙儿差点遭人毒手,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还想瞒着我不成?”老夫人说道,然后将目光扫在了那躺在一滩血污里已经断了气的婢子身上,厉声道,“为何不先问问清楚她背后是受何人指使,是谁与我顾家有仇?就这么急着打死了她,张氏,你这是干什么?”

张氏神情惊惶为难,颇不是滋味。

“阿姑,非是子妇没有问,而是这丫头不肯说,也说不出来,而且子妇也没叫人打她几下,没想到这丫头就……”

顾老夫人脸色便沉了下来,目光再次朝那婢子身上一扫,沉吟了一刻,忽地果断道:“去查查这婢子的来历,看看她是从何处买来的,之前有做过谁家的奴婢?”

张氏连忙接道:“回禀阿姑,这丫头原是我陪嫁庄子上的人,我见她模样生得俊俏,人又机灵,所以就……”

“挑选下仆,首要看的是忠诚,张氏,你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还怎么指望你能照顾好我顾家的儿孙!”顾老夫人忽然痛心疾首道。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张氏诚惶诚恐,生怕顾老夫人下一句便是要将她的儿子带走,忙回道:“阿姑,为人母者,哪怕是子女只受一丁点伤,都似痛在母身,此婢确为子妇所选用,子妇亦是悔不当初,可当务之急应该是查出藏匿在我们府中的真凶才是最紧要之事啊!”

说到真凶,顾老夫人的心中便是腾地一亮,如同火光一般闪过。

旋即她便想到了玄易之术

再想到了十一娘!

“去,给我把十一娘叫过来!”她忽地命令道。

跟在她身后的诗画心中便是一紧,似乎想要提醒什么,就见顾老夫人陡地将拐杖一伸,拦住了正要去的周妪,话锋一转道:“算了,夜深露重,十一娘刚刚身子好点,又跪伺堂受了罚,让她好好休息吧,别再去打扰了!”

诗画紧绷起来的神经便是一松,心中亦是震惊骇然,想到了十一娘教她做这件事情时所说过的话。

“娘子,若是老夫人不相信奴所说的,要拿你来问话呢?”

“她不会,老夫人也是信奉天师道之人,而且对她来说,一个懂得玄易之术的人可是难得的至宝,她既得了这个至宝,自不会到处宣扬,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抢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老夫人也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十一娘懂得玄易之术吧?

诗画抬首看向老夫人,见老夫人若有所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厉声对张氏命令道:“那你还不快去查,立刻传令下去,调派人手到各院中去搜查,看谁的身上受了竹尖所刺之伤!”

第026章 月黑风高夜

顾老夫人发下了命令,张氏又岂敢不从,哪怕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也要彰显她“顺乎亲,为人子”媳的孝道。

何为孝道,不就是要喜父母之所喜,敬父母之所敬,一切顺从任其所为还要点头称是吗?既然她爱折腾,那就让她折腾好了,也不知道这夜半三更弄得顾府上下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是否就能查出个所以然来了?

张氏心中腹诽,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心道:虽然自己是得了这顾府的掌家之权,可这掌家之权在“孝道”二字的威压之下实在是有些鸡肋。

命令传下去后,整个顾府之中一时间暗潮涌动,这个夜终归不平静了。

幽兰院中本是静谧温馨一片雅致,此时夜风拂过,一声鸟鸣惊乍而起,引得枝桠微动,大片梧桐叶簌簌如雨落了下来。

就在这风声中,不知何处传来“砰”的一声,倚塌而眠浅睡入梦的虞氏被惊醒了过来。

“夫人……”一名老妪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虞氏着衣起身,未挽髻的长发披垂,如瀑布一般的垂于胸前,正好半遮半掩其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现,另加上一身广袖云纹的曲裾深衣,衬得其人更是慵懒而妩媚。

“什么事?”见来人正是她院子里的管事老妪,虞氏微蹙了眉头,将一头秀发拂于身后,以一惯端庄的姿态坐于塌前,问道。

“夫人,大夫人派了人来传话,说是让夫人叫院子里的丫头仆婢们全部出来,验……验身!”

那老妪有些惊恐的说道,心想:大夫人与三夫人妯娌之间表面上虽然看着和谐如同亲姐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内里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三夫人从来都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这夜半三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夫人居然连素日里维持的“冷静持重,温和仁厚”之形象都不要了,直接要求府中所有的婢子们验身。

这验身可是极其羞辱人之事,俗话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说验就验的!

老妪也不知这话对不对,便在心中腹诽着,此刻就听虞氏不惊不诧十分平静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何而验身?”

老妪立即答道:“奴亦不知其详情,只听人道,大夫人今日好像打死了一名奴婢,老夫人去了大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之后,大夫人便派了人来,说是要查一个身上被竹子所伤的人。”

“被竹子所伤之人?”虞氏微蹙眉头,若有所思了片刻,旋即便拾了件洒银紫貂玄狐披帛着身而起,问道,“她差的人都来了吗?”

“还没有,大概人还在其他姑子或姨娘的院子里吧,大夫人传话说,让三夫人先自查。”老妪答道。

虞氏的脸色便是一沉,自查,这意思是,如果她不自查而在她院中查出了这个人,她也脱不了干系?

她到底在查什么?难道是……

虞氏眼睛一亮,目光顿时冷如幽电。

“那就按她说的,叫这幽兰院中所有仆婢们都出来查验吧!”她道,顿了一声,又吩咐,“另外,再派人到七娘的院子里也查查!”

“是!”

穿好裳服之后,虞氏便从寝房里走了出来,夜近子时,虽无月华笼罩,院中却已是火把举起,灯火通明。

院中的丫鬟仆妇全都站了出来,一个个神情忧惶又莫名奇妙不知所措,只是等待着管事耿妪的查看。

在虞氏的吩咐下,耿妪一个挨一个的反复看了过去,并没有发现谁有异样,便问道:“你们之中,有谁在这几日受了伤?有见证者,说出来,夫人定会重重有赏!”

丫鬟仆妇们面面相觑,低低的议论起来,却半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或许有人想跃跃一试,但被旁边的人一扯,又闭上嘴来!

整个幽兰院便在这种紧张又恐惧的气氛中持续了良久,直到确定没有人说话时,耿妪才向虞氏答话道:“夫人,我们院中应是没有!”

虞氏点头嗯了一声,就要叫人退下去,却在这时,顾七娘的声音传了来。

“阿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为何要搜查我的院子?”

虞氏见顾七娘仅穿着一身睡前的白伫衣,外披了一件覆娟纱锦袍向她急奔过来,不免低声斥责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

顾七娘有些愤愤不悦,直言道:“阿娘,我就是不服,她们凭什么查我们的院子,就因为她出自张氏家族,就因为她是大伯母,所以祖父便将府里的管家之权交给她,可是阿娘,您可是出身于会稽虞氏的贵女,怎能受她如此折辱?

您虽常教我遵循老庄之道,夫惟不争,可是非是我们不争,他人就不与我们争,您总是处处忍让,倒叫她看低了去!”

“你胡说什么!”虞氏听罢大怒,禁不住就将一只手高举了起来。

顾七娘看着虞氏扬起来的手,吓得连忙倒退一步,虽然这一巴掌终究没有落在她身上,但她却有如挨了这一巴掌似的既羞恼郁愤又委屈不甘。

“阿娘,难道我说错了吗?这整个顾府中,谁不知道,祖父偏心着大伯父,祖母又偏心着二伯父,府里有什么好的东西都让大房和二房的郎君姑子们得去了,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有的只是一个让别人看别人议论的笑话。”

待顾七娘说完,虞氏却是愕然皱眉,不解的问:“什么笑话?”

顾七娘更是羞愤不已恨恨跺脚道:“还能有什么笑话?不就是有个疯子姨娘的庶妹吗?因为有这个庶妹,那十三娘时不时的拿出来讥讽我一下。虽然老子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孔子也有句话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虞氏听得有些头疼,她这个女儿怎么教,都改变不了这种焦燥易怒的个性,还偏偏能跟她顶嘴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不过,等等……今晚的这场风波到底是由谁引起的?

虞氏按了按额头,心中陡然一片通明……难道又是她!

念头一闪,又见一人从院门外飞奔而进,向她们这边急匆匆的行过来。

“三夫人,大夫人派来的人在七娘的院中查到了一人。”那人禀报道,“一个据说是被竹子所伤之人。”

……

一夜风波,虽因顾钰一句话而起,却似乎与她并不相关,暮烟阁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几个婢子被叫出去问话后又安安静静的送回来,一切如常。

而这一晚上,顾钰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再次梦见了空阔又华丽的大殿,梦到了自己孤寂一人手握一盏空杯,甚至梦见了千军万马如绵延百里的长龙一般直指皇城……最后便是城楼上所站着的一袭白袍烈烈当风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手中提着滴血的长剑,回过头来朝她一笑。

“姐姐……我又回来了!”他说道。

那一笑直令天地失色,眩目得令人失魂,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美!

顾钰再次从梦中惊醒,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醒来后的她却再也想不起梦中男子的面容,只是直觉那人不是桓澈,但又不由自主的将那张脸与桓澈的面容重合。

听到寝房之中有响动,陈妪率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娘子……”她唤了一声,目光有些担忧的看向顾钰。

自从将沈氏疯颠的真相告知顾钰之后,陈妪总是时时忧心,这会儿听到她陡然惊乍而起的声音,几乎是吓得心胆欲裂急奔了进来。

“娘子可安好?”她问道。

顾钰点头,只稍作平息了片刻,便掀开被褥,起身下塌道:“无事,叫妙微进来为我梳洗吧!”

陈妪道了声好,正要出去时,又听顾钰问:“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子最近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还多梦魇……陈妪心中黯然叹息,迟疑了一刻,才答道:“今天是三月二日,明日便是春禊了!”

“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士女游宴!”顾钰喃喃接了一句。

陈妪连道:“是,是,娘子,明天就是士族贵女们踏青郊游的好日子,老夫人似乎也在兰亭设了宴,听说那里不但有士族郎君们清谈交流,还有女郎们的贤媛雅集诗会。”顿了一声,她又含笑道,“娘子正好也可借此出去散散心。”

出去散散心……倒也是一个好机会。

念及此,顾钰的心中陡地一跳,此刻的她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陈妪见她脸色大变,连唤了一声:“娘子,怎么了?”

这时,诗琴与诗画在门外亦唤了一声:“娘子,妙风与妙雨求见!”

“进来吧!”顾钰应道。

两使女推开隔扇之门进来后,皆向陈妪施了一礼。诗画目光在陈妪身上轻轻掠过后,落在顾钰身上,刚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顾钰看出了她的顾虑,直言道:“你说吧!妪是自己人,不必瞒她!”

诗画便向陈妪欠了欠身,再看向顾钰答道:“一切皆如娘子所料,昨夜老夫人令大夫人将搜查院子的命令下达之后,便从七娘、十三娘还有二房的柳姨娘院子中都搜出了人来,这三人中,有一个是伤在左手上,一个是伤在右腿上,还有一个是伤在腹部,而这个腹部受伤的婢女在查出来后便当场咬舌自尽了,另两个送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老夫人将这两人关在了刑房,正在严刑拷问。”

说完之后,诗画又问,“娘子,难道这三人都是陷娘子与十娘落水的凶手吗?”

顾钰负手沉思,凝了凝眉,回道:“未必都是,也许一个都不是,但也不否认,她们与凶手有着一定利益上的联系。”言罢,她又道,“这一招也只能虚张声势,逼那个凶手现身!”

诗画听得有些懵懂,但是有句话她听明白了,娘子是说,逼那个凶手也就是那个想要杀她的人现身!

顾钰见她神色忧惧不安,笑了一笑,说道:“是,我等她来杀我!”

第027章 再见琴师

梳洗过后,顾钰便穿了一件极为简单的白色束袖长袍,脚上登了一双普通的皂靴便出门了,按照顾老夫人的要求,她从今天起是要到学堂里去上课的。

顾家设有大大小小的学堂,不仅郎君们要进学,女郎们也不例外,这不仅是体现一个家族的修养底蕴,而且在当下年代,女子若负才学且为外人称道,也是一个家族极为长脸之事。

前一世,陈郡谢家娘子谢道韫嫁与琅琊王凝之之后,便曾在清谈宴会上设步障为小叔王献之解围,以极为敏捷的才辨能力令数名当时闻名遐尔的大名士词穷折服,一时名扬四方,被誉为“神情疏朗,有林下之风”的女中名士。

能赞扬一名女子有如竹林七贤般“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林下之风,也足可见其风度与气韵了。

想到那位谢氏才女,顾钰嘴角不自禁的弯了弯,脚步前迈,不知不觉便已穿过曲折游廊,假山林池,来到了顾府的东跨院门处。

这也算是她第一次来到顾府嫡出姑子所上学的地方,果然是与她记忆中那个偏僻简陋的小屋不一般,这学堂建的可谓是崇阁巍峨,彩饰丹垩,四周青松拂檐,栏循台榭,还不乏有奇花异草冉冉生香。

驻足于此,聆听古槐弄清风,也可谓是一件极为享受之事。

“娘子,这就是你今后上学的地方了,听说,老夫人请了一位极有名的琴师过来给姑子们授学,所以,今天娘子所学的应该就是琴棋书画以及玄学谱牒之类的。”诗琴介绍道。

“琴师?”听到这两个字,顾钰眸光一亮,不可谓不惊讶。

诗琴点头道:“是的,听说那琴师是由家主介绍来的,三天前家主来了一封信,让老夫人接他在府中小住,不过,这人很奇怪,他一直以帏帽掩面不愿与人相见,这几日也不怎么出门,听老夫人的意思,这人大概是如左思一般的名士,也就不为难他。”

左思乃是前朝极负才学的大名士,一篇《三都赋》惊艳洛阳,豪贵之家,竞相传写,一时造成洛阳纸贵之势,然而其人却是其貌不扬,有人甚至拿他与潘安相比,却也落下个“东施效颦”之笑谈。

这意思就是说,这位时常以帏帽掩面的琴师,是个有才而貌丑之人了,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顾钰暗自笑了笑,她实在是无法想象会将那个人与“貌丑”联系起来。

不过,他既然来了,她倒是有许多疑惑等待求解!

想罢,她迈脚上前,向学堂里走去。

这时,诗琴却惶惶不安的唤了一声:“娘子!”

顾钰转身看她,就见她一脸担忧关切的叮嘱道:“你今天要多加小心!”

“你是怕我被杀?”顾钰笑了笑,问,接着又调笑似的说了一句,“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怂?”

怂?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娘子那戏谑甚至有点像郎君般玩笑的表情,诗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这样一想,诗琴的脸不禁又一红,她怎么会将娘子拿来与郎君相比,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潇洒不羁翩然如林下之风一般的气度吗?

“娘子,我在外面等你好了!”她道。

庶女是没有资格带婢女一起上学的,甚至可能连塌几都没有,嫡庶尊卑在世家大族中的规矩不可废。

顾钰点头,走了进去。

她一进去,学堂之中便是嗡嗡声一片,那些或坐或站的女孩子都齐齐的朝她看了过来。

顾十三娘更是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指着顾钰骂道:“她怎么也来这里上课了?嫡庶不能同席,这府里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诗琴听到声音,连忙跑了进来,站在顾钰身边,对顾十三娘道:“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以后十一娘可与嫡出姑子们一起进学。”

“祖母的意思,谁能证明这是祖母的意思?”顾十三娘仍是不服,事实上,自从昨晚有人半夜将她吵醒,并从她院子里抓走一名仆婢之后,她心里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好像自从这个十一娘落水醒来之后,她的倒霉事就一件接一件的来。

母亲罚她,祖母训斥她,现在连这个庶女也可以来羞辱她了!

顾十三娘跳起来,就要冲到顾钰面前,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来。

“我可以证明,这是顾老夫人的意思。”

随着这声音传来,学堂里的女孩子们皆齐刷刷的侧首,将目光投向了正从学堂门外走进来的人,原本在她们先闻其声时,就对来人充满了幻想,这也不怪她们不充满幻想,因为这男子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动听,直如冰玉相击,琴弦低鸣。

然而,当众女看到男子头戴帏帽,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粗布青衣时,就十分失望了。

“你是谁?”顾十三娘更是不客气的问道。

男子抱着一把焦叶琴,走到学堂的上首,就着一蒲团坐了下来。

他慢条厮理的将焦叶琴抱到双膝之上后,才漫不经心似的语气轻悠,说道:“我是你们的教习!”然后也不看顾十三娘,而是将目光投向顾钰,伸手示意道,“顾氏阿钰,你坐下!”

顾钰怔怔的看着这名琴师,愕然失神。

顾十三娘却是尖叫起来:“你说什么?她一个庶女,怎么能与我们同坐一席,教习,你莫不是根本不懂贵贱尊卑?”

说他不懂贵贱尊卑,便也是羞辱他本身就是个没有贵族教养的低贱之人!

顾十三娘这已是完全将这名男子当成了身份低微的寒门子弟,故而语露嘲弄,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闻言,青衣男子也不怒不恼,依旧语声清越,道了一句:“你既跟我谈贵贱,那么,我们不妨试论一下,何为贵贱?就以庄子与孟子之言试论之?”说完,他双手拂在琴弦之上,略微调了调弦,便有“铮铮”弦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顾十三娘却是一怔,她虽启蒙得早,可至今也只读了一本论语,那庄子老子的她素来看着头疼,也不爱谈玄,平日里跟着姐妹们一起出去效游,也只是为了看一看那些在诗会雅集上俊美郎君们的风貌。

见顾十三娘涨红着一张脸,久久不出声,坐在学堂后方的顾十娘站起来说话了。

“教习,让我来说罢,庄子有言,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善之美。”她道。

青衣男子似笑了一笑,继续拂着琴弦,这时,顾七娘也站起来道:“孟子说,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说完,还瞪了顾钰一眼,好似替她解围一般。

青衣男子仍是一笑,接着又将手指向顾钰,道:“顾氏阿钰,你来解释这两句话的意思。”

顾钰又是一愕,好奇的看了这青衣男子一眼,方道:“庄子的意思是,处于高贵处的人不一定一直高贵,处于穷困中的普通人不一定会一直低贱,而孟子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贵之处,且无论是庄子还是孟子,于贵贱之外皆论了一个德字,贵贱之分在于行善之美。”

说罢,顾钰又将目光投向了顾十三娘,“君子不揭人之短,不讽人之过,学堂之上,何得言贵贱?”

这时的顾十三娘才赫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名琴师是在借她们的口来嘲笑她的无知,霎时间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脸色青白交加,狠跺了一脚后,便抹着眼泪向学堂外跑去,出门前,还指着顾钰恨恨道:“顾氏阿钰,你等着!父亲祖父他们很快就要回来,待他们回来……”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便急匆匆的跑开了。

而顾钰的目光便渐渐的冷了下去。

是了,她记得的,便是在三月三春楔之前,她的祖父及伯父们都会休沐归来,这不是惯例的休沐,而是因为天子即将要驾临于晋陵,因为是微服出巡,所以这件事情除了祖父这样的老臣知道外,晋陵城中的百姓并未有耳闻,

她不知道天子这次出巡的途中到底有发生过什么,但天子归都之后没多久,祖父便被罢黜了官职,虽然名义上说得好听,称其为致仕,但顾钰曾经有翻过成帝批阅的祖父请辞的奏章,从奏章里的言辞来看,祖父也许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天子此次微服出巡,必然是为了参加这次王逸少所主持的清谈雅集。

而在这次清谈宴会上,有一个人将会自此名声大嗓,响誉江东!

这个人便是桓澈。

正思索间,一缕宛如泉水淙淙般清越的琴音传来,曲调高远,俄而如雪山将崩,鹰啸长空。

顾钰便收回神思,看向了眼前的这名琴师。

到底是谁想要杀我?是他……还是你?

一堂课完之后,青衣男子也不多话,便抱着焦叶琴闲庭信步的离去。

顾钰悄然跟上。

待走到一片竹林中时,那青衣男子才似发现她跟踪一般驻足留步。

“你找我有事?”停下脚步后,他也不回头,只是如惯常谈话一般的问。

顾钰答道:“我觉得你是一个有密秘的人!”

“所以你是想来探听我的密秘。”

“我不想听你的密秘,我也知道你不会说,但是我需要为自己解惑!”顾钰说道,然后下一句,话锋一转,“所以,失礼了!”

说完,顾钰便纵身跃起,手如疾电一般朝青衣男子的帏帽探去,可没想到,这青衣男子只是将身子微微一倾,便躲过了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果然是身怀武艺之人!

顾钰眸子中幽光一闪,下手便再也不客气,阵阵掌风如刀击向了男子被皂纱掩盖住的脸,竹林之中一时间落叶纷纷,衣袂之声,落木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顾钰折腰而下,劲风掀起男子的皂纱,男子洁白如玉的肌肤以及高挺的鼻梁印入眼帘之时,蓦地,耳畔传来一声叫唤:“娘子——”

是妙微的声音!

顾钰这才停手,而那青衣男子也只抓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乱动,然后转身翩然离去。

妙微追上来时,也只看到那男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然后对顾钰说道:“娘子,老夫人叫你现在去前厅,另外,张十二郎来了!”

第028章 张十二郎

张十二郎?

顾钰不禁皱眉,驻足,看了妙微一眼,晨光映照下,妙微的脸色红彤彤的,一双妙目更加如同春水生晕,霞光无限。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得这么巧?

被顾钰这般盯视,妙微脸上欢喜的笑容一敛,忙垂下了头来。

“娘子……奴又说错什么了吗?”她道。

顾钰没有回答,只问道:“他来干什么?”

妙微摇头答道:“奴也不知,不过,奴猜想,他一定是来看娘子的,那日娘子落水后,是张十二郎将娘子从锦鳞池中救出来的呢!”

“这么说来,我和他还有点肌肤之亲?”顾钰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的问道。

这般说着,顾钰不觉都为自己说出来的话一愣,脑海里似闪过一副画面,她落水之后,隐约感觉到似乎的确有那么一个人曾经抱紧过她,在她耳边疾呼,甚至连她的唇瓣上似乎还留有那人呼吸的气息。

妙微却是脸色一红,嗔道:“娘子,你胡说什么呢?就算有,你也不能直说出来啊!”

顾钰失笑,也不再与她多说,便加快脚步向前院走去。

远远的就瞧见一干人穿花拂柳的行来,那些人皆是长袍广袖衣带当风的少年人,脚踏着木屐哒哒作响,一个个端得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而最为引目的便是走在最前面的少年,腰细腿长,发如墨,肤如玉,眼眸戏谑含情,五官生得极为精致立挺,直可以用绮貌玉艳来形容,还真是“濯濯如春月之柳,皎皎如皓月之白”。

只是在看到这张脸时,顾钰的脚步一顿,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就是张十二郎!

在顾钰的呆怔中,张十二郎已走到她面前,竟是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谑笑道:“十一娘,你又不是第一天见我了,怎地还这般目光灼灼!”

顾钰吃惊的看向他:“你……就是张十二郎?张玄之?”

“竟敢直呼我名,顾氏阿钰,你越来越大胆没规矩了!”少年人笑说着,忽从身后取了一只锦盒出来,递到顾钰面前,“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看到送到眼前的锦盒,顾钰却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将他的手压了下去。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任何东西她都不可以随便碰,因为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

这是她曾经在崇绮楼中学的第一堂课。

而少年人自然是不明所以,诧异而调笑的问道:“十一娘,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在池子里喝了一肚子水后,人就变傻了吧?”说着,还将手伸向了她的额头,自顾自的说道,“好像也不烫啊,比前几天好多了,我可是一听说你清醒过来,就特地赶来看你了!不请我去喝杯茶吗?”

此时的顾钰依旧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按理说,这个人,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虽然现在这张脸还显年轻,与记忆中那张略显风露而稳重的容颜略有不同,但她又怎能忘在她晚年的时候,这个人曾经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算得上是她提携上来的其才智能与桓澈相抗的助手,曾被她委以重任,以冠军将军之职与桓澈一同北伐洛阳,原本她是希望他能北伐建功归来,让其如桓氏家族一般位列一藩方镇,执掌兵权。

可是她没有想到,桓澈收复洛阳归来后,带回来的竟然是他的尸体。

因为这件事情,她与桓澈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硬,隔阂也越来越深,直至最后的互不信任,轰然爆发……

张玄之!

竟是与“芝兰玉树生庭中”的陈郡谢七谢玄并称“南北二玄”的张玄之!

可为什么,她对他少年时期的记忆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她竟不知道张家十二郎便是张玄之?

到底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顾钰不禁有些头疼的抚额。

这时,一只手向她伸来,紧紧的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阿钰,你怎么了?”张十二郎问道。

触手的温暖却是令顾钰条件反射性的躲了开。

“十二郎说笑了,十二郎所赠的柯亭笛便差一点要了阿钰的命,阿钰还岂敢再要十二郎的东西?”

听她如此说道,张十二郎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十一娘,你这是在怨我吗?”他这般问,竟是完全没有着恼,而是一种戏谑的说不出的风流意味。

顾钰抬眼望向他,笑了一笑。

的确,她没有什么好怨的,前世她就欠了他一条命,这一世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确无可怨。

不过……

“那天当真是十二郎救了我吗?”她笑问。

张十二郎愣了一愣,笑道:“不是我,还能有谁?”

“那张十二郎救我和十娘的时候,可曾看见有凶手从锦鳞池边经过?”顾钰再问。

张十二郎脸上戏谑的笑容便是一敛。

“凶手?什么凶手?你和十娘不是因为争吵不小心掉进锦鳞池里去的吗?”他道。

所以……那个救我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顾钰也不拆穿,微微抿唇,笑了一笑,她这一笑,温婉而含蓄,一双眸子波光流转间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

张十二郎微微一怔,总感觉这十一娘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这时,又有一阵说笑声与杂沓的木屐声传来。

其中一人喊道:“十二郎,你还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进来,我们好好对弈一番!”

“张家十二郎可是倾倒我们晋陵的风流美郎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年轻的姑子侧目相看的,十二郎风流多情,我们怎可扫了他的兴,走吧走吧!待他欢喜够了,自会前来!”

说罢,几个少年郎君哈哈大笑着朝府中宴客厅里走去。

张十二郎驻在原地,也不禁微微一笑,可待他回过头来看向顾钰时,却见顾钰已经走开了。

“阿——”张十二郎想唤,但见她已大步走远,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便只好作罢,暗自失笑,然而垂目见本来要送出去的锦盒还在手中时,又颇有些不是滋味的若有所思起来。

这十一娘似乎对我也有戒心了!回头我一定找他算算账!

这样一想,他又笑了一笑,朝着众少年所去的宴客厅走去了。

而待他走后,顾钰才停足远远的看了他一眼,心情颇有些复杂起来,直觉告诉她,那日从锦鳞池中救出她的人并非张十二郎,可为什么他要撒谎隐瞒呢?

他是为凶手隐瞒?还是为救她的人隐瞒?

而她记忆里的张玄之是一个极其稳重有城府之人,与眼前这个戏谑含笑颇有些绮艳风流的少年可谓是截然不同。

唯一可以确认是同一个人的便是他这一张脸了。

不过,他今日来顾府里的目的,她大约是猜得到的,前世的张玄之并非痴于画,而是痴于棋,而恰好祖父又是号称棋艺江左第一的高手,怕是祖父回来了,他便来找祖父切磋对弈了吧?

想到祖父,顾钰便加快了脚步,朝着顾老夫人的怡心堂里走去。

果然,在她迈进怡心堂之门时,就见堂中已是济济一堂站满了人,一阵欢声笑语声传来,直是热闹非凡,迎面望去的是一群打扮得姿容艳丽的小娘子们,好似花团锦簇般围绕着堂中一位身姿修长俊挺,头戴漆纱笼冠,并着时下名士们所常用的青色大袖衫的男人。

此人已年近不惑之龄,颌下蓄着一撮不短不长的美髯,形容俊朗,眸光神采奕奕,手中持着一柄玉如意,颇有些时下清谈名士的高标雅度。

顾钰没有想到,她第一个所见之人竟然是她的二伯父顾敏。

不过她这个二伯父也算是顾老夫人的心头肉了,尤其近年来晋升为天子近臣,所得荣宠自然也为顾家添了不少光彩。

故而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也无不对二伯父礼敬有加,再加上此人又不是如祖父那般不苛言笑之人,所以这府里的小娘子们还没有谁不喜欢他的。

此时,堂中的小娘子们正在为二伯父所带给她们的礼物处于欢喜之中,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顾钰的到来。当然,如她这样的一名庶女,本身也引不起多少人的观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顾冲之首先看到了站在最末的她,高声喊了一句:“十一姐,快过来,看看二伯父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这时,从祖母到堂中的小娘子们才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有的眼中充满好奇,有的则是不屑,而有的如顾十三娘眼中更是透露着鄙夷和愤愤不甘。

按理说,以她的身份,好好的呆在那里做好婢子的本份就行了,凭什么还要引起他人的注意。

在当下这个时代,嫡待庶如奴,妻御妾为婢,乃是极为正常之事。

然而,在顾十三娘心中这般腹诽时,顾家二郎主顾敏竟然也将目光好奇而专注的投向了她,并十分温和的问了一句:“这就是十一娘,三弟的女儿?好像与我上次相见,长大了不少,容貌也越发有……研丽皎洁,顾盼风流之姿!继承了三弟的好相貌!”

夸一个小姑子研丽皎洁,顾盼风流,那也是极高的赞誉了!

顾十三娘的一双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顾十娘的神情也是变幻不定。

这时,顾敏竟然还招手对顾钰说道:“过来,看看二伯父给你带了什么?”

顾钰的心头便是一紧……礼物?

第029章 父亲之惑

一只洁白却很厚实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托着的是一只嫣红色的锦锻长条盒子,盒子看上去非常的精致,这不免让人好奇盒子中到底盛装了什么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二伯父素来大方,但从前也只对府中的嫡女,此刻,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顾五娘手中便拿着一双用金红二色丝绦所织成的锦履,顾七娘手中拿着一支鎏金点翠步摇,而顾十三娘手中则是捧着一只金累丝镂空攒花香囊,就连庶出的顾十娘也得了一支镶嵌着白玉和翡翠的金簪。

不过,话又说回来,二伯父素来宠爱十娘的生母周姨,对其偏爱也是府中众所皆知之事,但是对顾钰这样一个从未受过重视的庶女,二伯父竟然也准备了礼物,这就不得不让人惊讶且嫉妒了。

顾十三娘甚至双手绞着手中的香囊,将下唇狠狠的咬了起来。

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中,顾钰却是目光沉静,盯着顾敏手中的锦盒若有所思起来,她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二伯父,竟然看到的不是他眼中温和的笑容,而是大片的红色有如地狱之花一般的从他身后曼延绽开……

那是什么?

顾钰心中陡然感到无尽的悲凉,她将手慢慢的覆盖在锦盒之上,却又条件反射性的突然收回,再次将目光投到了顾敏的脸上。

顾敏脸上的笑容就是一敛,沉声问道:“怎么了?十一娘?”

顾老夫人也不禁皱了眉头,将手中一只刚沏好茶的茶盅放在一旁,站起了身来,高声问:“这是怎么了?十一娘,这是你二伯父从健康带回来的礼物,有你一份,你就收下吧!还愣着干什么?”

顾钰心头一凛,又将目光投向了顾老夫人,这时,她注意到老夫人身边的周妪脸上竟然有一闪而过的紧张之色。

“祖母,二伯父之礼太重,阿钰只是庶女,位卑不敢授!”顾钰颔首答道。

顾老夫人听罢,竟是不高兴的将拐杖一拄,厉声道:“给你,你就收下,有何不敢授!我顾家女郎别学那些扭捏之态!”

在顾老夫人心里,顾钰是要当成宫里的娘娘来培养的,自然不能学得那般小女儿之态,要知当今天子自北方而来,喜欢的也定然是如北方士族女郎般的疏朗旷达。

老夫人发了话,顾钰便没有任何推辞的理由了,只好接过顾敏手中的锦盒,道了一声:“多谢二伯父!”

见顾钰收下锦盒,顾敏忍不住咧开唇角,朗声大笑起来。

“我们顾家的女郎个个姿容不凡,惠心兰质,这得多谢母亲的用心栽培啊!”说着,他挥舞着大袖,走到了顾老夫人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他行的是拱手作揖大礼。

顾老夫人看着儿子如此乖巧又幽默风趣,不禁白了一眼佯装嗔喋,旋即又笑了起来。

“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没得规矩。”

“母亲此言非也,母亲可曾听闻,‘膝上王文度’,便是江东独步的王文度成年后仍被父亲抱于膝上,在母亲的眼里,儿永远都是孩子。”顾敏接了一句,脸上从容带笑,私毫不在乎在晚辈面前失了威严,不过,这从名教义理来看,也是自然不做作的名士风度了。

“好好,永远都是孩子!”顾老夫人开心大笑,但这大笑声没有持续多久,便因一人而凝固了下来。

顾钰便随她的目光转向了门外,就见一个身穿青色直缀长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年不过四十,却生得有如妇人一般皮肤白净,眉如墨画,眼如春度般含情,脸上甚至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这人便是顾钰的生身父亲顾悦。

顾钰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还凭着惊人的才学在司徒王导手下做过一个编写文书的属官,后来因为王敦判乱,琅琊王家虽做了大义灭亲之举却也难免受其影响,再加上天子忌惮王家,王导死后,父亲便也从琅琊王氏走了出来,后一直未曾入仕,如今好像还只是一介白衣。

按理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顾悦曾经应该也是顾老夫人心中最得意的儿子,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使得顾老夫人对这个儿子多有不忿和生气,以致于如今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看。

顾悦进来时,看到正站在堂中的顾钰,竟是略微顿了一下脚步,神色中略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明意味的黯然,然后才垂下眸子,施施然的走到顾老夫人面前,行了一礼:“母亲——”

在他的这一声轻唤中,本来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怡心堂霎时间竟如寒冰倾入般冷凝了下来。

顾老夫人也没好气的说道:“你还知道回来?”

她这一声骂,并没有让顾悦神情上有多大的变化,而他身旁的顾敏却笑了起来,好似解围道:“母亲,您先不要责备三弟,猜猜看,三弟如今在谁手下任职?”

“他还能在谁手下任职,不是学那些名士,每日悠游山水,携妓遨游吗?”老夫人忿忿不屑道,一副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的样子。

顾敏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携妓遨游,纵情山水,那也是名士风流豁达之举,不过,母亲,您这次可是错怪三弟了,年前,三弟便已经拿到了郡二品的免状,如今已被郗参军征辟为属官了!”

“郗参军?”听到这三个字的顾老夫人不觉眼前一亮,愕然了片刻,才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莫不是盛德绝伦郗嘉宾的郗参军?”

看到母亲眼中露出的惊讶,顾敏立即又大笑了起来:“不错,连母亲也闻其大名,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正是郗太尉之孙郗超。”

从儿子口中得到了确定,顾老夫人眸中的欢喜立刻就曼延了开来。

顾钰闻言心中也是一震,郗超何人也,那是被人誉为“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的当世其才,其人广交士林,善玄谈,又不像其他名士一般尸位素餐,作“无为”之论,乃是桓温手下的第一大谋士,若非他的帮助,桓温也不会从一个籍籍无名之徒成长为如王敦一般的东晋权臣。

但是父亲怎么会被郗超所看重?前世的她可从来不曾听闻父亲曾经入过桓温的西府。

顾钰心中思忖着,不觉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见父亲的目光也似有意无意的朝她投了过来,那神情中颇有些忧虑而意味不明。

顾老夫人喜上眉梢,也便不再对父亲以冷眼相对,而是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开始吩咐人摆家宴,道是一家人难得相聚,得好好的吃顿饭其乐融融。

堂中的小娘子们便欢欢喜喜的坐在了属于自己身份的位置上,而顾钰也起身坐在了一个最末端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

很快一些精致的点心,瓜果、大菜,茶饮有如流水一般有条不紊的摆上了塌几。

顾钰看着这些使女们长衣飘飘,有如行走的仕女图一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正出神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托着一只莲纹雕漆描金的盘子摆到了她的面前,广袖下,皓腕如雪,似有一点嫣红若隐若现,那使女揭开漆器,顾钰便见到盘中放置的竟是两块乳白色半透明的小糕,上面还贴了一朵梅花,极是好看。

顾钰便抬首看了那个在她面前摆盘的使女一眼,但见这使女生得格外美貌,眉心上还有一颗嫣红的美人痣,便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那使女抬眼看向她,似格外羞怯,答道:“奴名,伊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错的名字!人也生得极美!”顾钰赞了一句。

那使女含羞一笑,说了一句:“十一娘谬赞!”

便起身打算退了下去,这时却听顾钰突地问了一句:

“你不过是厨房里做事的使女吧?”她道,又笑了一笑,“怎知我便是十一娘?”

那使女顿时好似受了惊吓一般,花容失色,手中一抖,竟是将摆在顾钰面前的一杯茶盅给推翻了。

“哐啷”一声响,顿时惊动了堂中的所有人。

顾老夫人蹙眉朝这边看过来,见正是顾钰塌几上的茶盅被打了翻,便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十一娘?”

顾钰站起身来,伸手指向了正跪在她面前的使女,道:“祖母,她要杀我!”

第030章 真凶其人

“祖母,她要杀我!”

一句话出,便如石破天惊般,惊得满座的人都丢下手中的竹箸,朝顾钰以及那名伏在她面前的使女看了过来。

那使女也是惊骇愕然脸白如纸,愣了半响,才转身跪向顾老夫人,仿若一脸无辜的凄声求饶道:“老夫人,奴冤枉,奴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婢子,怎敢毒害十一娘?”

“毒害?”顾钰微笑着接了一句,然后看向老夫人,“祖母,我刚才可没有说她是要用毒害我,我只是说她要杀我。”

顾老夫人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了塌几上,喝道:“来人——”

使女神情惊惶,急急匐倒在地,求饶道:“老夫人饶命,奴刚才只是一时心急说错了,奴真的没有要毒害十一娘。”

“你既说你没有下毒,那你就将那一盘羊奶冻给吃了!”顾老夫人说道,顺手指了一下摆放在顾钰面前的那一盘贴着梅花的点心。

老夫人话落,那使女迟疑了一瞬,眸光沉沉,竟真的要去端那盘羊奶冻,不料顾钰拦在了她的面前,对老夫人道:“祖母,我想知道她为何要杀我?”

顾老夫人神色微变,似在思忖着此事该怎么处理时,她身边的顾二郎主顾敏突地站出来,提议道:“母亲,若是十一娘这盘羊奶冻真的有毒,何不就牵一条狗来尝尝,是否冤枉,一试便知!”说罢,他眸光斜睨过来,似看了那使女一眼。

使女顿时浑身哆嗦起来,顾老夫人亦觉有理,点了点头,便打算要去唤人,却在这时,门外一个严厉的声音传进。

“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声音传进,顾老夫人立时站起了身来。

顾钰回头就见一个清瘦的老人跃入视线,老人胡子已经花白,看上去已年近古稀,但双目却是炯然有神,身姿笔挺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气质清雅,风度依旧。他身旁还有一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亦如二伯父一般穿着一身大袖衫,头顶漆纱笼冠,腰间悬佩,脚登重台履。

这便是她的祖父和大伯父了。

看到祖父的样子,顾钰不觉眼睛有些湿润,心口也有些微热的灼痛。

前世她在顾府中从未感受到过任何亲人的温暖,也是直到祖父死的那一天,她被意外的叫到病塌前,祖父一边抚着她的脸,一边热泪盈眶说了好些话,最后竟还悄然塞了一只小小的妆盒到她手中。

“阿钰,祖父老了,也是该去的时候了,可是祖父不放心你啊……”

祖父不放心你啊!

祖父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一直看着她没有合目,那双混浊的眸子里好似充满了愧责和放不下的担忧。

她并不知道祖父愧责什么,但那只妆盒她后来打了开,发现里面竟是满满的地契和首饰。

虽然那些地契和首饰最被还是被老夫人搜了去,但祖父临死前眸中所透露出来的慈爱和关怀却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想,祖父的心中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孙女的,只是沈氏的事情,他到底知晓多少?

她必须向祖父问个明白!

就在顾钰微微失神的瞬间,她没有想到还跪在她身后的使女突地纵身而起,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向了她的后心……

“十一姐,快躲开!”

突地一声惊叫令她条件反射性的弯下了腰身,那把匕首便从她脊背上擦过,与此同时,顾钰身形一转,狠狠的一脚踩到了那使女的腹部上。

那使女立时口吐鲜血,跌倒在地,并滑行出数步之远。

怡心堂里顿时一片惊叫声起,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尤其是一些小娘子们已经手帕捂脸纷纷抱成了一团。

这兔起鹘落实在是来得突然,就连一向沉稳处变不惊的顾老夫人也惊得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顾钰自幼与沈氏一起习过武,她是知道的,但这般身手,她还是头一次见。

顾老夫人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场中一片寂静,还是顾家老郎主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赶到了顾钰身边,一边拦在她身前,一边目瞪着那使女,大声喝道:“来人,将这婢子拿下,严加审问!”

一声令下,门外便有数名部曲手持长矛冲了进来,正欲将那使女押架出去时,却见那使女突地杏眼圆瞪,竟是七窃流血,暴毙而亡。

“郎主,她死了!”其中一名部曲探了一下那使女的呼吸,对顾老郎主答道。

顾老郎主看了那使女一眼,旋即又将目光投向了顾老夫人,目露失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向顾钰问道:“阿钰,没事吧?”

“多谢祖父,孙女无事!”

这时,本在宴客厅与少年们把酒言欢的张十二郎闻讯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刚冲到怡心堂门前时,又似顾忌到什么骤然止步。

“十二郎,你进来,带阿钰离开这里!”顾老郎主忽地温声令道。

张十二郎便施礼道了声是,忙走了进来。

而当张十二郎那一袭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身影翩然跃进众人的视线时,本来还处惊惶中的小娘子们皆将目光凝聚在了他身上。

顾十三娘更是拦在顾钰与张十二郎之间,娇声喊了声:“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看到顾十三娘这种毫无矜持的作派,顾家老郎主的脸色就是一变。

张氏便立刻大步走来,将顾十三娘拉到了自己怀中,厉声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十二郎乃是你祖父请来的,自是有要事相商,长辈们的事情自轮不到你来问!”

“阿娘,表哥什么时候成了我的长辈了?”顾十三娘竟是半点没有听出母亲话时的意思,仍是心有不服的说道。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顾老郎主的脸色更黑了,猝然间,堂中响起重重的一声破碎的声音,却是顾老郎主将一只酒盅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他指了指张氏,又指了指顾老夫人,“这就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孙女!”

张氏与顾老夫人的脸色皆是一白,堂中也一片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谁都知道老郎主虽取了顾陆氏为续弦,可对其并不宠爱,尤其是自原配老夫人所留下来的次子夭折后,老郎主便不是呆在健康台城里办公务,就是与那些名士们一起游笔翰墨,纵情山水。

下仆们见过老郎主成日板着脸肃然严厉的模样,却也很少见其发如此大的脾气,一时间,整个怡心堂中鸦雀无声,一场家宴也不欢而散。

老郎主吩咐人将那使女的尸体抬出去后,便散去众人,将顾陆氏叫到了房间。

“我听说昨夜你让张氏派人搜查了整个顾府的院子,所谓何事?”关上门后,老郎主便直接开口问。

顾陆氏心中有再多的不悦,也如实答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孙女十一娘的事情,前几日,妾在顾府里办了一场赏花宴,这十一娘和十娘也不知闹什么在锦鳞池边争吵并双双落进了池中,醒来之后,十娘便一口咬定说是有人推她,妾便命人查起了此事……”

她话还没有说完,老郎主便问道:“那你查到了什么?”

“昨夜倒是查出了三个有嫌疑的婢子出来……”顾老夫人答道。

老郎主便是一声冷笑:“你既查出了凶手,那为何今日还有人敢在家宴上行凶,刀尖直指十一娘,若不是冲之的提醒,十一娘自己的机灵,她现在便已经……”说到这里,他似痛心疾首,道,“陆氏,当年你怂恿着儿子做了那样的事情,便已经是为我顾家划上了污点,埋下了祸根,如今你竟还狠到要将十一娘也杀人灭口,你怎如此歹毒至斯?”

老夫人听罢便是一骇,一脸惨白委屈不可思议的回道:“我要杀人灭口?我要杀早便杀了,怎会让她活到现在?顾毗,你不喜我便罢,奈何如此污蔑我?”

老郎主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便也语气一软,扶了她坐下,沉吟了许久,忽道:“夫人,我们已经很对不起沈氏了,她的女儿,你可要好好相待,阿钰虽然性子狂野不羁了一些,但还是个好孩子,你用心教导,她未必不会成为我们吴郡之地的名姝佳丽。”

老夫人听罢便是嗤地一声笑:“性子狂野,粗鄙,那是我从前眼瞎了才会这么认为,你这个好孙女自从落了一次水醒来后,就开了七窍了,如今也不明着与人对干了,倒学会开始耍阴招了!”

此时的老夫人已私心里笃定,顾钰今日在宴席上指出那使女是凶手,便是故意让老郎主亲眼所见,让她难堪,她这是在报复。

老郎主却是神情一凝,若有所思,问道:“此话何意?”

第031章 解惑及请求

听完顾陆氏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后,顾家家主便负手蹙眉,在房中踱起步来。

顾老夫人见老郎主神情凝重,又道:“也是我老婆子糊涂,竟信了那婢子所说的玄易之术,才将那三个婢子抓了来审问,哪知这凶手今日会在家宴上出现?十一娘这丫头最近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崇,怎么走到哪里都有人想要她的命?”

走到哪里都有人想要她的命?

听到这一句的老郎主顿时目光一沉,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才道了一句:“好了,此事你压下去便压下去了吧,以后也莫要再对人提起,尤其是所谓的玄易之术!”

“是是,夫君,妾也正是此意,若十一娘真懂得什么玄易之术,或对我顾家有益,但若是传出去了,就是弊大于利了,这一点,妾还是懂的。”

说罢,顾老夫人又起身,将一件衣袍送到老郎主面前,柔声问道,“对了,妾听说,健康台城之中,天子欲广纳良媛,凡士族贵女,无论嫡庶,都可充盈后宫,可有其事?”

老郎主听罢,便是目光疾转,看向顾陆氏道:“你问这话是何意?是想将我顾家的女郎也送去充盈后宫?”

见老郎主一脸的不高兴,顾老夫人又笑了笑道:“许是妾多想了,妾原是想,天子后位悬空,以我顾家女郎的身份若进了皇宫,未必不会有如庾太后一般的贵命啊!”

自东晋以来,凡与皇室联姻者,哪个不是手握中枢及潘镇大权,王敦娶襄阳公主,成为东晋一代权臣,庾氏女嫁明帝,作为帝舅的庾氏兄弟便接连把持朝政,及至如今的大司马桓温,因尚了南康公主做附马都尉,便一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直至与庾氏兄弟分庭抗礼。

顾老夫人想的是,若是顾家也出一位皇后,作为南士之首的顾家未必不如那些侨姓望族手握权柄炙手可热。

却不料顾老郎主冷声一笑:“如庾太后一般的贵命?你也不想想,为何当今天子所娶的皇后一个个皆短命?你是否打算将十一娘送入宫中?”

顾老夫人听罢,心中便是突地一跳,难不成那些皇后短命是因为宫违阴私不成?

老郎主见她面色稍沉有所畏惧,便也不再说下去,只道:“十一娘的婚事,你暂且不要多管!何况她还未行及笄之礼,待行了及笄之礼再说!”

及笄之礼作为古代嘉礼之一,素来只有贵女行之,很多世家大族对庶女并不会多加重视,即便操办,也草草了事。听老郎主的意思,莫不是还要给十一娘隆重操办一下?

顾老夫人脸色微变。

这时,老郎主道了一声要去书房练字,便拂袖推开隔扇之门走了,留下顾老夫人一人怅然失神。

但来到书房的老郎主并没有立即拿出名人法帖和笔墨纸砚,而是唤来一小厮吩咐道:“叫十一娘到我书房里来一下!”

“是。“

小厮将命令传达的时候,顾钰正站在暮烟阁中与张十二郎并肩而立,像是有说有笑的样子,彼时阳光绚烂,透过疏影横斜的树梢,摇落下一片金碎的光芒,那光芒环绕在二人周边,直照得二人如同金童玉女一般。

小厮直直惊叹,怔忡呆了一刻,才走到顾钰面前,禀道:“十一娘,郎主让你去他的书房一下!”

张十二郎也跟着回转身来,又对顾钰笑道:“怎么样?被我猜中了吧?”

顾钰一笑,迈开脚大步走去。

张十二郎嘴角一撇,露出满脸的不满和嗔怪。

“十一娘,当真不愿意告诉我,你我现在便如此生分了?”他道。

顾钰仍是甩了甩袖,一脸不在意的回道:“等你再长大一点了,我再告诉你吧!”

“你说什么?”张十二郎似未听懂,满脸的不敢置信,待她走远后,又不禁嗤笑了一句:“你这小丫头,越来越会耍人了,恁地淘气!”

他说完,诗琴便好奇的走了过来,打趣道:“张家郎君,你都和我们娘子说了什么,竟能逗得她如此开心?”

“你家娘子难道不开心?”张十二郎反问了一句。

诗琴的脸色便是一敛,在张十二郎的注视中,她忽地似想起了什么,跑进暮烟阁的书房之中,取了一份书简出来,递给张十二郎,道:“对了,张家郎君,这是娘子让我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是什么?快让我看看!”

张十二郎先是不信,旋即眸中又透露出一分愉悦,笑得嘴角弯弯,忙接过书简翻开,只是这目光刚一触及,他嘴边噙着的那抹顽世不恭的笑意便倏然淡了去。

“这是十一娘写的字?”他满目惊诧的问。

诗琴连连点头。

张十二郎便又捧着书简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直致目光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凝重不可思议。

顾钰随小厮来到了老郎主的书房之中,彼时老郎主正铺开一张油绢洒金纸,准备研墨写字,见到顾钰走进来,便让小厮关了门,示意叫她坐下。

顾钰也不客气,施了一礼后便就着祖父下首的蒲团上坐下,祖孙二人便这么四目相对,书房之中安静了一刻。

还是顾钰率先问了一句:“祖父可是想问阿钰今日在宴席之上指出那使女是凶手的事情?”

顾毗却似看着顾钰失神了片刻,乍一听她问起,如梦初醒般笑了笑。

“对,对,祖父是想问你是如何看出那使女是凶手的?”他道。

顾钰便答道:“其实很简单,阿钰会察言观色,那使女端上那盘羊奶冻时,有意朝那羊奶冻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你就能确认那盘羊奶冻有毒?”顾毗再问。

“当然不是,那使女送上来的给我的那盘羊奶冻,上面所贴的梅花与别人的不一样。”顾钰答道。

顾毗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她也看过顾钰面前的那盘羊奶冻,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他问。

顾钰便答道:“那梅花的颜色深一些!”想了一下,她又道,“那梅花看起来更艳丽,闻起来也更芬芳,但越艳丽的东西越是毒药,越芬芳的气味越能令人陶然麻醉。”

“你的意思是,那盘羊奶冻里放的不是毒药,还是令人神昏的迷药?”

顾钰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小厮敲门,顾毗叫了一声让他进来。

小厮看了顾钰一眼,向老郎主禀报道:“郎主,那狗尝了那盘羊奶冻后果然便倒在地上了,不过,似乎并没有断气,尚在酣睡之中!”

顾毗听罢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挥手令小厮下去之后,便拉顾钰坐于塌几之上,说道:“来,来,你再跟祖父说一说你与十娘落水之事,你又是如何推测出那个要害你的人一定被削尖的竹子所伤呢?”

顾钰答道:“孙女那日是被那人引到锦鳞池边的,我见锦鳞池附近的小竹林里有一根削尖的竹子,且旁边一块石头上染有血迹,便由此而推测那人必定曾被石子绊倒,也曾不幸撞到了那竹子上。如果这个人身怀武艺,那么她伤的一定会是左手,因为人在绊倒之时,第一反应会是用手去推开障碍物!”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又续道,“今日在宴席上刺杀我的使女左手虽看上去完好无瑕,可是她左腕上有一点嫣红的痣!”

“一点嫣红的痣?那又能说明什么?”顾毗好奇的再问。

顾钰沉思了一刻,似想着到底要不要说,但眼见祖父一脸殷切的看着她,又如实答道:“说明,她左手上的那张皮是假的!”

在崇绮楼中还有一堂课便是教人如何抹去自己作案的证据,以及如何掩盖自己的伤口,这其中有一个最残忍的办法便是换皮,而即便是换皮之后,也多少会留下一些痕迹,这种痕迹别人看不出,她却是看得出来的。

自然这痕迹也不是那点嫣红的痣,那痣只能说明那女子仍是处子之身,崇绮楼中的主人有一个癖好,那就是收藏冰清玉结的女子,在她们手腕上点上这一粒朱砂痣,这些女子通常都会在训练完成之后作为极贵重的礼物送予那些豪贵之家作细作。

前世她被那人转交到桓澈手中时也依然是完璧,也因此算卖了个好价钱。

听到这里的顾毗脸色便是一沉,又忙唤了小厮进来,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挥手道:“去吧!仔细看看她的左手!”

那小厮一脸的惊骇,怔忡了好半响,才点头答是,然后扭头迅速的跑出了书房。

顾毗再将目光转向了顾钰,忖度了一刻,问道:“阿钰,你可真学过什么玄易之术?”

顾钰摇了摇头,道:“没有。祖父,圣人作《易》,示人以吉凶,言‘利贞’,不言‘利不贞’,所谓的玄易之术,也不过是抚慰人心的精神之药罢了!阿钰信的只是自己的眼睛。”

顾老夫人虽然信奉天师道,但她知道祖父并不是这般迂腐迷信之人,故而她也不必以玄易之术来欺骗祖父,这样不仅不会得到他的信任,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果然,顾毗听她如此说,脸上紧绷的神情便柔和了下来,他又捻须笑了笑道:“阿钰,你甚是聪慧啊!琅琊王家有琳琅珠玉,陈郡谢氏有芝兰玉树,不想我顾家还有如此秀外慧中之女郎却不自知,乃祖父之错啊!”

说着,他又拉着顾钰的手想要让她起身,神色凝重道:“你放心,这顾府祖父会想办法肃清一遍,再安排一些部曲护你周全!”

顾钰道了一声谢,又屈膝跪了下来,双手合于胸前,极为慎重的向顾毗行了一个大的稽首之礼。

“阿钰,你这是干什么?”顾毗愕然问。

顾钰抬头,看向他道:“祖父,阿钰有两个请求!还请祖父答应!”

“什么请求,非得跪着说,快起来吧,祖父答应你便是!”顾毗一脸笑意的说道,似乎是哄着一个要糖吃的孩子。

顾钰却仍执拗的跪在地上,神情十分肃然认真道:“阿钰说的请求并非小儿儿戏,而是关乎顾家命运,所以还请祖父慎而倾听。”

见自家孙女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顾毗脸上那种看稚儿的讪笑表情终于一点点的凝结起来,这时的他又伸手唤了一名部曲进来,慎重交待:“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那部曲答:“是!”按剑退了下去。

待书房之门前上后,顾钰才道:“祖父,阿钰第一个请求乃是,请祖父禁令我顾家儿郎入西府为桓大司马效命!”

顾毗神情一骇,似完全没有想到顾钰所提的第一个请求竟然是与国家政事有关。他愕然了许久,才问道:“为何?”

顾钰答道:“桓温何人也,少时好赌,为报父仇诛人满门,心狠手辣,乃豺狼之性,与此人共事,难道不是与虎谋皮?”

顾毗却笑了笑,不以为然,说道:“阿钰,你还年少,不懂政事,桓大司马虽然年少时是个赌徒,也做过一些不仁之事,可如今他轻刑简政,德望甚高,又心系家国,屡次出征北伐抗敌,时人大多好清谈,不理政事,也只有他一直在护我晋室,保我国土啊!”

这一点,顾钰也是不可否认的,否则前世她也不会凭着自己对未来历史的一点记忆,助桓澈击败其他各大世家大族,手握权柄,成为连王谢庾郗以及南士各大世族都不可撼动的权臣。

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桓澈登上权利的顶峰之后,便开始一步一步的削减各大世家大族的羽翼,庾氏与郗氏几乎被灭族,南方士族更是无一敢手握兵权或进中枢台城,而王谢两家若不是联手对抗,并对其俯首称臣,恐怕也难遭其毒手。

而即便是王谢两大门阀最后也被他打压得一厥不振,淝水之战后更是逐渐落败,远离了政冶中心。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桓温经王敦墓,称其为可儿,便已足见其野心,待他北伐收复中原成功,便定会如王敦一般废帝称王。而待他称王之后,那些曾经所谓的功臣,便会成为他帝王之路上最大的阻力。”

前世顾家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被灭了族的吧?

听到这里的顾毗脸色微微变了变,桓温经王敦墓,称其为可儿,此事他也有耳闻,也知其人定有称雄天下的野心,可是顾钰最后一句话不得不令他沉思了。

如今的帝王虽不像前朝,动辄夷人三族,但不代表天下大变,改朝换代后,新的帝王也不会。

见顾毗深思,顾钰便趁机续道:“祖父,曾祖父诈酒避祸才躲过了齐王之乱,保住了顾家的根基,而反观陆氏先祖陆机和陆云,因不能放弃仕途,急流涌退而落得个夷三族的结局,祖父还记得那一句华亭鹤唳,岂有复闻乎?”

华亭鹤唳,岂有复闻乎?这是陆机含冤就戮时所发出来的感慨,其中的无奈哀凄与悔意可想而知,而当时的陆机引颈就戮之前就曾有求CD王放过自己的家人,未想人死之后,陆机一家还是被灭了满门。

想到此处的顾毗眸光越来越沉,沉吟了许久,直到闻得一声鸟儿啼鸣,方才自言自语的吟了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顾钰便一直望着顾毗,直到他叹息一声,转过身来,语气温和,神情哀婉而忧悒的将她扶起。

“阿钰,你说的,祖父会好好想一想。”言罢,他又道,“那你第二个请求是?”

第032章 救母亲

“那你第二个请求是?”

当顾毗问出这句话时,他便发现顾钰那双如墨玉般清亮的眸子瞬间便黯了下来,那种划不开的乌黑中又似隐藏着浓浓的忧悒,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却又倔强不服输的忧悒。

房间里再次静默了一刻,窗外松涛叠翠叶落之声似风声盈耳,就在顾毗以为顾钰不打算说出来时,这满目都透着倔强的小姑子忽地就抬起了羽睫,那双墨瞳就这样充满期盼的望着他。

她忽地又俯身跪地道:“求祖父,让阿钰来照顾自己的生母沈姨!”

即使她现在还没有能力为沈家洗去耻辱冤屈,她也没有证据去证明外祖父就真的冤枉,但她绝不能让沈氏就这样呆在那个木澜院里,她还记得那个梦境,而那个梦境也给了她强烈的预感,有人将会对沈氏不利,如今沈氏还有利用价值,就已经在那个破屋子里饱受摧残和羞辱,而待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必然会如前世一般无声无息的死去。

前世她甚至都不知道沈氏到底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沈氏是病亡,可她不信!

她怎么可能会信!

这般想着,她那一对羽睫之下便似氤氲出了一片雾气,那般迷蒙,又那般执拗伤感,好似山涧水榭间那挥不去化不开的烟岚。

顾毗看着这年幼的孙女,心中就好似被一双小手狠狠的揪了一下疼痛。

“阿钰,非是祖父心狠,苛待你生母,祖父也是怕她伤害你啊!”他忽地长叹出一口气道。

顾钰便抬起了头,神情坚决道:“祖父,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王祥尚能卧冰求鲤以彰显孝道,阿钰又怎可因为怕受伤害而置生母于不顾,何况孝顺父母,可以解忧,阿钰愿意事奉生母!”

“求祖父成全!”

说着,顾钰又伏首深深的作了一揖。

顾毗忽然无话可说。

……

待顾钰走后,顾毗便在书房之中深思了许久,或叹或忧,眸光阴晴不定,直到看见窗外日影西斜,他才似下定决心似的负手走出门外,并对守在门边的一名部曲肃色吩咐道:“走,随我到木澜院去看看!”

怡心堂中,“咔嚓”一声,听闻消息的顾老夫人陡地站起身来,长袖一带,便将塌几边缘的一只琉璃盏扫到了地上。

“你说什么,老郎主要去木澜院,他去那里干什么?”因为惊慌不敢相信,顾老夫人的眼睛圆瞪,连苍老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老夫人,还不是因为十一娘,老郎主叫了十一娘到书房里去谈话,令门外部曲坚守,不许任何人旁听,这谈话的期间,老郎主身边的那个小厮阿忠又是以狗来试那羊奶冻,又是去检查那使女的尸身,最后待十一娘从书房里出来后没多久,老郎主就似中了邪似的要去木澜院啊!这十一娘她……”

周妪话未说完,就见老夫人本来就愤怒的脸变得更加郁愤扭曲。

“是奴多嘴,老夫人请息怒!”

周妪连连扇了自己几巴掌。

老夫人已是拄着拐杖蹒跚的向怡心堂外走了去,并下令门外的几个老妪道:“速去大郎,二郎,三郎那里传话,说他们的父亲要去木澜院里看那疯女人!”

提到木澜院里的那个疯女人,几个老妪也是一哆嗦,忙不迭的答是,朝着三个主子的院落飞奔了去。

消息传到东院的卧云阁时,张氏正在为夫君理着衣袍,旁敲侧击的询问着一些朝堂里的大事,忽听得老郎主要去木澜阁,也是吓了一大跳。

“夫君,沈氏被关的这些年,虽然阿家是吩咐了好生照料,可是那毕竟是个疯女人,又让人怎么照料?若是让阿家看到沈氏那副模样……”

张氏话说到这里,顾家大郎主顾衍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了下去。

“都怪我,当初就不该……”

“这也不关你的事,何必往自己身上揽?”

“我是怕……”

“好了,我去看看!”顾衍似不愿与张氏多说,甩袖走了出去。

顾家二郎主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

“只是找十一娘谈了一会儿话,父亲便要纡尊降贵去那木澜院看望沈氏一个妾室?”

“是的,二郎主!老夫人担心……所以想请二郎主……”

不管怎么说,二郎主都是顾家最骄傲得意的儿郎,若由他去劝,老郎主总会听几句的。

小厮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料顾敏只是摆了摆手,叫他下去。

小厮退下后,顾敏便在房中轻踱起脚步来。

周氏上前,端了一杯茶递于他手中,笑语嫣然道:“依妾看,此事郎主不去理睬便是,以免惹得阿家不快,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周氏是个极貌美的女子,性子不似张氏的端庄,也不如虞氏的幽冷沉静,却有一种于娇媚与疏朗之间的豁达风流,因此也极得顾敏的喜爱。

“这次回来,我总感觉十一娘那丫头与从前有点不一样了!”顾二郎主忽叹道,回想起顾钰在指出那使女是凶手时的淡然,以及将那使女踢倒在地时眸子中所露出来的凌厉。

真是不敢想象,昔日那个焦躁狂野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的小姑子现在竟然让他看不透了。

提到顾钰,周氏的神色也一敛,一只手搭在了顾敏的腰间,含笑低声道:“你到房间里来,妾有一事相告。”

顾钰回到暮烟阁的时候已是向晚时分,整个暮烟阁都被夕阳余晕笼罩得红彤彤的,看着霞光普照,小院中枝影横斜,斑驳绚烂,顾钰忽然觉得心中有了一股极为舒心的暖意。这大概是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吧!

还好,她记忆里对祖父的感觉没有错,即便他为了顾家的利益着想不可能去帮沈氏,但到底是心存仁慈的。

如果让他看清沈氏在木澜院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正思忖着,脚步已迈进了暮烟阁,诗琴与诗画迎了上来,担忧的问道:“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奴已按你的吩咐将那份书简交给了十二郎,可十二郎看过之后,也不知为何,便匆匆的走了!”

顾钰微停了一下脚步,那份书简?

是了,她差点忘了,曾经要诗琴给张十二郎传递这样的信物,而这样的信物她原本也是想借张十二郎之手传到他的手中的……

“娘子,家主叫你去谈了什么,难道是想将娘子许给张十二郎?”诗画打趣说道。

顾钰笑了笑,只回了一句:“十二郎未必对我有意。”

“那怎么会?我觉得十二郎对娘子有意,不然也不会婉拒与十娘的亲事了!”诗画赶上说道。

顾钰仍不以为然的笑道:“正是因为他想婉拒与十娘的亲事,所以才会表现出对我有意。”

“啊?”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诗画还一脸的懵懂不解,不觉顾钰已走进了寝房,对陈妪吩咐道:“妪,准备一些热水,还有一些银针,烧红,我需要急用!”

陈妪愕然:“娘子要银针做什么?”

“你先不用问,快去准备!”顾钰答道,又默然了一刻,看向陈妪道,“以后,我阿娘许是要麻烦妪来照顾了!”

陈妪还是一脸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应了声是,便下去按顾钰的吩咐准备热水和银针了。

顾钰便走到了书房的案几旁,拿出书简再次书写了起来,明日便是三月三春禊,也将是她今生改变命运最重要的一天。

想到此处,顾钰的眸子亮了亮:她与桓澈之间的新仇旧恨也该一起算算了!

第033章 救母亲(二)

怡心堂中,沉重的来回脚声倏然而止,又一声脆利的尖响传出,站在廊下的仆妇们直吓得战战兢兢跪倒了下来。

“你们做出来的事……这就是你们做出来的事……”

“我让你们管家,你们就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顾家的百年清誉就此要毁在你们这等妇人手里!”

在顾家家主的喝啸中,张氏连打了几个哆嗦不敢出声,顾老夫人也铁青着脸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歪倒在一旁。

顾家大郎主见本已年迈的父亲气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忙上前劝道:“父亲息怒,这事也怨不得母亲和祎娘,沈氏对我顾家怨恨太深,又身怀武艺,若是放了她自由,难保她不会像一年前对待三弟那样……”

说着,语气一顿,颇有些哀惋叹息。

“三弟胸口上现在还留有一条疤痕呢!”

顾老夫人一听,也连忙接道:“是啊!若不是三郎躲得快,她那一剑就要贯穿三郎的胸口而过了,这样的妇人,连自己夫君都能下此毒手,又是谁心狠手辣,是谁丧尽天良?”

这句话不说也罢,一说,顾毗便气上心头。

“若不是当年你们做了那样的事情,她又怎会如此怨恨我顾家,又怎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厉声喝道,在房中来回踱了数步,又低下声音叹道,“当年她与三郎的亲事是我与沈氏家主定下来的,哪怕是士居最后选择了与我不一样的道路,我也没有想过退掉这门亲事,反倒是你……”

他指着顾老夫人道:“好一招偷天换日,李代桃僵,你连我也给骗了!”

看着顾家家主满目的狰狞和怒喝,顾老夫人身子一软,便坐倒在了塌几上,一双眼里盛满了不甘和委屈,几乎渗出泪来。

“当年的事情……当年我做这件事情又是为了什么?我为了我儿子的前程,为了顾家免遭明帝的猜忌,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给三郎定了另一门亲事!”

“我就知道你顾及自己的颜面,讲究什么君子一诺重千金,所以,你不敢做的事情,我帮你做了!我有什么错?”

“若不是那沈士居跟着王敦谋反,又怎么会将自己女儿陷于那种地步,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就应该知道他们沈家,他的子孙儿女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

“我收留了他的女儿,我还好吃好喝供养着她,让自己的儿子宠着她,让她生下子女从此不再孤苦无依,我就已经仁致义尽了啊!”

“你还想让我怎么做,把命陪给她吗?”

“为了你的君子一诺,为了你的道义?”

顾老夫人一连串的说道,也不知道是否是气血攻心,竟是连声咳嗽了起来。

这时,顾家二郎主也带着周氏急急的赶了过来,顾敏正妻已在三年前过逝,虽然在时下兵荒马乱的年代,夫为妻守一年都已是最大的极限,但顾敏重情义,为正妻一守便是三年,如今二房事务一切由周氏打理,故而周氏也俨然成了二房的主母。

“阿姑,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常言道家和万事兴,阿家平时事务忙,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一次,阿姑该欢喜才是!不是有句话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夫妻之间就该卿卿我我才对!”

周氏将一杯茶塞到顾老夫人的手中,语声幽甜的说道。

虽然她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肉麻,但在时下讲究放诞为美的风尚来看,却是时人所赞扬欣赏的,前朝王安丰之妻时常卿婿,安丰谓之于礼不敬,其妇便说了这一番话,一时传为风流美谈。

顾老夫人平时也爱极了周氏的这一张甜嘴,被她这么一哄,再大的火气竟然也消了,忙接过茶水,便就着喝了。

周氏再给顾老夫人轻拍了后背,舒舒体内的浊气。

这边妇人都消停了,顾老郎主自然也不好就此事再吵下去,何况还有这么多仆妇在外,家丑不可外扬。

顾家二郎主便趁机走到了顾老郎主面前,含笑道:“父亲怜沈氏凄苦乃仁义之道,此为善举,亦是我顾家传承之德训,却不知,父亲想将沈氏交由谁来照顾?”

他这一句话却问到了关键点。

顾老郎主眼前一亮,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儿子,生得一副如冠玉般的脸,又学来了那些名士们般的放诞不羁,也难怪能在天子面前做顾问随从,还能讨得桓温的赞赏喜爱。

这个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一张嘴倒是生得利索讨人欢心。

可顾家老郎主就偏偏不喜欢这个儿子的这一张嘴,便冷哼一声道:“这不用你来管来问!”

“是,父亲!”

顾二郎主依旧含笑施礼退下。

这时,门外一部曲进来传信道:“郎主,医者已经请来,是否将沈姨带到此处来?”

一听说要将沈氏带到这里来,门外的仆妇们又是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双肩抖得更厉害了。

张氏与顾大郎主神色中也露出些许畏惧,倒是周氏与顾二郎主目光淡定若有所思。

顾老夫人更是腾地一下又直起身来。

“什么?你要将她带到这里来,你是想让她要了我老婆子的命?”顾老夫人叫道。

顾老郎主本来还想是否将沈氏直接送到顾钰的暮烟阁,此时见顾老夫人跟炸了毛似的这般说,立时双眉一竖,语气坚定道:“没错,就要将她送到这里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得了什么疯病?我顾家不是没有医者,怎么就不能冶?”

说罢,又问:“医在何处?”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着一名小僮提了医箱走进来,向顾老郎主施礼。

“奴见过老郎主,老夫人,大郎主,二郎主,还有大夫人,二……二夫人!”老者带着小僮说道。

顾老郎主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挥袖示意那部曲将沈氏带进来,另外还吩咐道:“再去一趟暮烟阁,将十一娘叫来!”

“是!”那部曲答道,按剑离去。

顾老夫人见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便一屁股坐在了塌几上,开始捂着胸口喊天,周氏坐在一旁,默默的为其顺气,并斜睨了顾二郎主一眼。

顾二郎主会意坐下。

这时,顾三郎主顾悦也带着虞氏赶了过来,见堂中之人皆黑着脸,鸦雀无声,顾悦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顾老郎主。

“父亲,我听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父亲说道:“你来得也正好,来看看你们作的孽,你们做的好事!”

顾悦顿时张大了眼,面色苍白,露出或怅然或惊异的复杂之色。

虞氏将他拉到了一旁,神色亦是变幻不定。

不过须臾,门外便传来一妇人吵哑的喊叫声:“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廊下的仆妇们远见两名部曲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拉来,吓得尖叫一声抱头鼠窜滚了开。

怡心堂的门被打开,顾老夫人连忙别过了脸,不敢睁开眼睛,直恨不得将耳朵也堵上躲进被子里去。

见到沈氏衣衫褴褛如乞丐一般被押架于堂中,堂中诸人的脸上也是各种表情俱现,或惊诧,或嗟叹,或不敢相信,抑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怜悯。

而在这诸人中,顾悦的神情却是最为复杂的,一双似蓄满水汽的眸子里藏着的不知是恨还是愧疚,还是难以释怀的痛心。

“你若跟了我,我就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我沈家别的没有,就是阿堵物多,不过,你也别跟我讲那些有得没得的空谈虚礼,阿堵物多也有多的好处,比如说,它能救你一命!”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那个活泼明艳嚣张跋扈的沈氏娇娘到哪里去了?

顾悦的眼中似要流出泪,而当虞氏的手伸过来时,他眼中的泪又似缩了回去。

“老赵,你来看看,沈氏这病,还可冶?”顾毗深叹了一口气后,向那医者招了招手。

医者命小僮提着药箱战战兢兢的向沈氏走近,不料沈氏回过头来将眼睛一瞪,一老一少竟是吓得直向后跌倒了下去。

“她……她是疯子……”小僮哆嗦道。

医者将小僮护在了怀里,也哆哆嗦嗦道:“家主,奴……奴不能冶……”

顾钰便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陈妪,诗琴与诗画。

再次看到沈氏,陈妪的神情又黯了黯,几欲奔过去,顾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推向身后,向沈氏走近。

“阿娘,我是阿钰……”顾钰一边走近,一边道,“祖父答应了,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哗啦啦一阵铁器镣铐声传来,沈氏又嘶吼着猛地将身子向前倾,两名部曲立时将手中绳索一拉,才又将她拉了回去。

“放开她,请留给她最起码的作为人的尊严!”顾钰忽地对那两名部曲说道。

两名部曲神色骇然,望向了顾老郎主。

坐在堂中的诸人也齐刷刷的站起身来,有女声尖叫道:“你说什么,放开她?”

“是,放开她!”这时,顾毗也下令道,然后看向顾钰,“我相信阿钰!”

“她疯了!她生母疯了,她也跟着一起疯!”顾老夫人高声喊道,然后一指堂中的部曲,“干脆将她也抓起来!”

两名部曲左右为难,这时,顾钰却已然没有耐心,便从两名部曲手中夺来绳索,将他们推了开,获得自由的沈氏立刻就伸手攻向了堂中的周氏!

周氏!

她攻向的是周氏!

周氏神色惊慌,连连向顾老夫人身后退去,就在这时,顾钰身形一转,拦在了沈氏的面前,沈氏不管不顾,一口朝顾钰的肩头咬了下去。

顾钰也没有动,任其咬着肩头,同时右手中三道银光乍现,分别刺入了沈氏的灵台、玉枕以及百汇穴中。

沈氏这才松口,晕迷倒地。

“娘子——”陈妪急急的跑了过来。

第034章 交出掌家之权

与此同时,顾悦也大惊失色大步跨到了沈氏面前,对顾钰厉喝道:“你在干什么?她是你阿娘!”

顾钰抬起了头,目光带着些许揶揄的看向了顾悦,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如此近的看过父亲的容貌,果然是螓首膏发,自然蛾眉,美如妇人,很符合时下晋人的审美观念。

“你也知道她是我阿娘?”顾钰似笑非笑道,一双眸子极为纯澈幽深,好似深潭一般能倒映出人的剪影,同时也能映衬出人的内心。

面对女儿如此嘲弄的眼神,顾悦禁不住手指发颤,直看着她抖动双唇,半响说不出话来。

“十一娘,你大逆不道,你这是在弑母吗?”

虽然看到沈氏晕倒在地,堂中的各人是尽皆松了一口气,但顾老夫人还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指着顾钰斥责道。

顾钰便站起了身来,同时拔下了插入沈氏玉枕穴上的一枚银针,量到众人的眼前。

“弑母这种罪名,我怎么会担得起,怕是杖杀也不为过吧!”她含着一抹讥诮的冷笑,说道,然后举起了手中的银针,说,“你们看!”

看……看什么?

顾悦第一个将目光投向了顾钰手中的那枚银针,就见本来滢滢发亮有如透明一般的银针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在变乌,变黑,变紫……直到慢慢的延伸至银针的根部,延伸到顾钰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你快放开!”陡地一声,顾悦惊乍跳起,长袖疾疾如风扑扇过来,竟是将顾钰手中的银针扑落在地。

犹是如此,顾悦看着那银针落地后在洁净的地毯上所曼延开的黑色,仍是心有余悸,面色发白。

而顾钰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惊讶。

“银针上有毒?”陈妪不禁喃喃道,然后看向顾钰,一脸的不敢置信和询问,“也就是说,娘子并不是失心疯,而是被人下了毒,所以才会疯?”

“谁下的毒?”她忽地将目光转向堂中所坐的众人,一脸悲戚和痛心,“你们想让娘子死,就干脆杀了她好了,为何要这般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这时候的陈妪也不再顾及自己奴仆与主子天壤之别的身份了,而是痛心疾首的想为自家娘子讨回公道。

顾老郎主神色一片戚戚然,指着顾老夫人气得面部肌肉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是我做的?”顾老夫人亦是神色惊骇,面露不可思议抑或是不敢相信之凄色。

这时,顾钰立刻上前,向顾老郎主跪下道:“祖父别动怒,阿钰以为,祖母必不会做出如此无德无良知之事,阿钰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沈姨她并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阿钰,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冶好她吗?”顾老郎主忽问道。

顾钰摇了摇头:“祖父,阿钰并非医也非巫啊!”

顾老郎主怅然叹气,又失笑,是了,他这个孙女确实是聪慧了一些,他怎么就鬼使神差的以为他这个孙女聪慧到什么都会呢?到底是心中害怕失了淡定啊!

“但请祖父放心,阿钰会照顾好沈姨,也会想办法让她好起来的!”见顾老郎主怅然失神,顾钰又立即接道。

“祖父,若无他事,阿钰便带沈姨回暮烟阁去了!还请祖父原谅阿钰的莽撞行事,让祖父动怒伤损了身体,乃是阿钰之过!”

“请祖父保重身体!”

顾钰说着,又向顾老郎主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适才她在发现银针变黑之时,本不想就此揭露出来,但顾老夫人说了那样的话,便是给她判了不可饶恕的死刑,在这个年代,“大逆不道,弑母!”便足以抹杀掉她的将来,她这个祖母果然还是如前世一样,在得知她不可利用之时,就会急于想要毁掉她!

而且这种事情关起来一家人好说话,若是传出去了,顾家清誉受损,恐怕在吴郡士族之中的地位也会急遽下滑!

她不能急,她必须给顾家留颜面,也不能去做损害自己家族利益之事,至于凶手……如果是在座的其中,那也算是给她一个警告!

以后的账慢慢算!

思虑至此,顾钰便和陈妪一起将沈氏扶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这时,顾老郎主又叫住了她:“阿钰,你等等,祖父还有一事!”

顾钰驻足,回头就见顾老郎主将目光转向了张氏,肃容命令道:“张氏,你将府中对牌先交到虞氏手中吧!”

张氏脸色一白,虞氏面露喜色。

却又听顾老郎主说道:“让三郎媳妇也学着怎么管管家,另外,七娘和十一娘也不小了,也该一起学着怎么处理府中庶务!”说着,又对张氏吩咐道,“就在这几日,将府里有关人事的账册陆续交到十一娘手中,你就暂且歇歇,将精力放在怎么教导子女之上吧!”

张氏脸色顿时由白转青,也不得不颔首施礼道了声:“是!”

交待完这些后,顾老郎主又将目光投向了堂中的两名部曲,吩咐道:“子然,子仲,你们再派十名部曲到暮烟阁外看守,以后,你们就听命于十一娘吧!”

这句话一落,堂中的各人又是惊得面色各变,顾衍不禁骇然的站起了身,而顾敏则露出一抹阴鸷的沉吟之色,顾老夫人也不喊不叫了,歪在一旁几欲要哭出声来。

竟然……将府中人事账册交到十一娘手中,那就是说,沈氏的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罢休,顾老郎主是给了十一娘彻查此事的权柄,她若是心细,这府里还有谁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她不过是一名庶女……您真的要这么做吗?”顾老夫人不死心的问。

顾老郎主没有作答,也不打算作答,而是拂了拂袖,向顾钰走去,又看了沈氏一眼。

“阿钰,祖父对不住你们母女!”他忽然道,“你既揽了这责任,以后你阿娘的安危就要全担在你自己身上了!”

“阿钰明白,祖父莫自责!”顾钰道。

顾老郎主一笑,伸手轻抚了一下顾钰还显稚嫩粉致的脸颊,叹声道:“好孩子!带你阿娘回去休息吧!”

“是!”

顾钰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但也不多说,便和陈妪一起搀扶着沈氏向怡心堂外走去,诗琴与诗画赶来欲帮忙,却被她伸手示意制止。

看着顾钰搀扶沈氏离去的背影,顾悦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也只含了一抹愧责的泪光,狠狠的将拳头攥了起来。

堂中的诸人正要离去,不料顾毗又肃然下令了一句:“大郎,二郎,三郎,都到我书房里来一趟吧!”

怎么……怎么……还没完吗?

老夫人登时又瞪大了眼,众人惊骇!

自然顾毗叫三个儿子去书房定然不是为了沈氏之事,但不管是为什么事,都不是她们这些妇人可以问的了!

顾老夫人与张氏的脸上皆一片颓然,真没想到这十一娘去了一趟老郎主的书房,就暗地里给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捅了一刀!

厉害啊!

这以后谁还敢得罪她?

此时的顾钰自然是没有心思去猜测她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回到墓烟阁后,她便让诗琴与诗画来伺候沈氏沐浴更衣,然而陈妪却不许她们接近,而是自己亲自为沈氏清洗起身子来。

诗琴与诗画只得在耳房门外守候,妙微更是如同被忽略了一般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耳房之中很快被雾气笼罩,沈氏安睡的容颜便沉浸在了这缥缈如梦的雾霭之中。

就仿佛这一切都是梦。

顾钰静静的呆在一旁,看着陈妪用澡豆擦过沈氏的每一寸肌肤,而被洗去了脏污的沈氏容颜也逐渐显露了出来,琼鼻立挺,浓睫覆盖,唇若朱丹,除去了面色的苍白,不得不说,沈氏确实是一个容色极为姝丽的美人。

然而让顾钰心中略感疑惑的是:她与沈氏并不像,至少这容貌,她看不出相似之处!

正在为沈氏梳洗发丝的陈妪见顾钰还站在那里,不免心忧道:“娘子,夜已深了,你快去休息吧!明天你还要去参加碧兰亭的贤媛雅集呢,你阿娘就由妪来照顾了,难道你还不放心妪吗?”

顾钰从怔神中惊醒,看向陈妪道:“妪,我有一些困惑,不明白!”

“娘子困惑什么?”

顾钰便问:“周氏是什么人?她是什么时候跟在二伯父身边的?”

此时的顾钰脑海里反复的闪现出十娘对她说的那一句:“你我的生母都是刑家之后”,周氏便是顾十娘的生母,而所谓的“刑家”便是如沈家一般被抄家灭满门过的家族。

周氏的母家又是谁?

“娘子,奴只听说,那周氏是在你阿娘嫁进顾家之前便已经跟在你二伯父身边了,你二伯父十分宠信她,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外与那些名士一起携妓遨游过以外,也就纳了周氏这一个妾室,而周氏的母家,奴听说也是刑家之后,好像就是义兴周氏的一个旁支庶女……”

当陈妪说到“义兴周氏”时,顾钰的眼睛便是一亮,仿若脑海里一根断了弦陡然被接上了一般。

“我明白了!”她忽然道。

原来是曾经有出过一门五候,三定江南过的义兴周氏,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便是说的一为吴兴沈氏,二为义兴周氏,而义兴周氏恰恰便是亡于王敦之手,那时候,她的外祖父沈士居正在王敦手下任长史,所以,这义兴周氏嫡系族灭的功劳,她外祖父还真得记上一功。

“娘子,你明白什么了?”陈妪有些莫名奇妙的愕然。

顾钰却只说道:“妪,以后我们这暮烟阁许是不会再太平了,以后你可要多加小心,凡是送到我暮烟阁的衣食之物,你都要仔细的检查一遍。”

陈妪哦了一声,连连点头。

“还有……”顾钰忽又道,思索了一会儿后,又将话锋一转,“没有了!”然后走到了沈氏的身边,蹲下身子,目注着沈氏,柔声道:“阿娘,阿钰只对您说一句话,我知道您听得见,不管阿钰是不是您亲生的孩儿,阿钰都是您的孩儿,若是您真的喜欢儿子,那以后,您就将我当成您的儿子好了。”

“以后,我既是顾家的十一娘,又是你们吴兴沈氏的沈十一郎,我知道作为刑家之后的舅舅必然过得非常艰辛,那我就以沈氏儿郎之名来扬名天下,将你吴兴沈氏推上吴郡一等清望士族的地位,你说好不好?”

她平静的诉说着,长长的羽睫扑扇,一双如碧潭澄澈般的眸子幽光闪闪,既透露出纯澈的天真,又隐含着一种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睥睨天下的厉芒。

这话说得就如同母女之间最寻常不过的撒娇聊天,可陈妪听在心里,直如惊涛骇浪,嘴张了许久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娘子,你……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道。

顾钰便笑了一笑,命令道:“妪,明日给我准备三套衣装以及一只妆盒吧,我要一套简单的白色束袖服,一套乌衣锦履,再加一套左衽胡服!”

说完,还特地交待了一句,“这件事情,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陈妪听罢一惊,白色束袖服不过是衣装简单了一些,这也不奇怪,娘子一直喜欢那种简单大方的衣装,说是骑马射箭方便,可是一套乌衣锦履,那是时下健康世家大族郎君所喜好的装扮。

这也就不说了,再加一套左衽胡服是什么意思,那可是那些凶残的鲜卑胡人才有的装束!

娘子又是要干什么?

这般想着,陈妪也问了出来,奈何顾钰仍旧只笑了一笑,不予作答,而是转身离开了耳房。

而就在她离开耳房之后,本来还合着眼眸晕睡的沈氏竟然陡地将眼睛睁了开……

第035章 夜谈

顾钰来到了书房,同时将诗琴与诗画也叫到了书房,唯留妙微在门外忐忑不安的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神情格外可怜。

“妙微妹妹,不如你去歇息吧,娘子这里有我和妙雨伺候着,你大可放心。”诗琴一脸微笑的说道。

妙微的脸色不自禁的更加苍白,让她去歇息就是嫌她碍眼或是没用了吧,娘子自从得了这两名使女之后果然对她越发疏离冷淡了,甚至都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是……”踌躇了半响,妙微还是忍住了眼中的泪,展颜微笑着向诗琴与诗画躬身行了一礼,“那就辛苦两位姐姐好好照顾娘子了!多谢!”

“这是什么话,照顾好娘子本来也是我们份内之职啊!”诗画接了一句。

妙微更觉面色尴尬,再次鞠了一礼,转身小跑而去,不料,身后突地传来一声:“你等等!”

这是……娘子的声音!

妙微心中一喜,陡地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看到娘子正挑帘而出,便道:“娘子有何吩咐?”

顾钰道:“你准备好羽扇、如意、方褥还有裁剪之类的,明日随我一同去玉泉山!”

去玉泉山?也就是说去参加玉泉山上碧兰亭的贤媛诗会?娘子竟带她去参加贤媛诗会,那可是有身份的世家贵女才可以去参加的宴会!

妙微突觉胸口好似暖泉倾入一般格外的感动,眼中晶莹一时没忍住涌了出来,连抹了一把泪,喜极道:“好,奴马上去准备!”

这次是面带欢喜没有任何委屈不甘的小跑离去。

支开妙微是不想让她听见她们说话,这个丫头总是很不合适宜的出现在她面前,或是偷听,或是打断她做某件重要事情,就比如说上次在她只差一点就要揭开那位琴师的帏帽之时。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是真心还是极擅作伪,她都不可能再像前世一般给予信任。

带她去玉泉山,正好也可以试探一下,她与桓澈之间到底有没有存在某种联系?

“娘子,你带裁剪去做什么?”在她思忖之时,诗画好奇的问道,可没有听说过,女郎们出去郊游还要带上裁剪之类的。

顾钰笑了一笑,并未接话,却道了一句:“这次去贤媛雅集诗会,我可能不会带上你们!”

听到这里,诗画的双瞳难免一黯,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机会,听说健康士族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颖川瘐氏还有谯国桓氏的郎君都会到这里来参加逸少公主持的清谈雅集,虽然与贵女们的贤媛诗会不同,但都在玉泉山上,那些贵女们无非也是寻了这个机会才让吴郡顾氏与陆氏的老夫人做东办了这次宴会。

诗琴却是打趣道:“娘子不让我们去,定是有重要事情要交给我们去做!”

顾钰笑了笑,抬手示意两名使女来到书案前,然后拿出书简与狼毫,说道:“研墨,我来教你写字!”

诗琴大喜,没想到娘子还记得这件事情,原以为发生了这些事,娘子定会忘记了,实未想……

心中万分感动着,诗琴“诶”了一声,忙来到书桌前,拿起墨锭,在端砚中加水,小心又均匀的沿着一个方向推磨起来,这种事情她以前在老夫人身边时做得多,所以做起来也十分顺手,细致,不一会儿,一方细腻的墨汁便呈现在了顾钰面前。

顾钰顺口赞扬了一句,然后提笔在一书简上如行云流水般书写了起来,这次她没有用王逸少的草、隶之书,而是极为秀丽的簪花小楷,这对初学者来说比较容易接受。

“娘子,你这次写的字虽与上次不同,可是也极为好看,上次是形如矫龙,这次便如插花舞女,美人登台,反正都很美!”说罢,又神色一黯,“奴怕是一辈子也习不得娘子的十之一!”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君子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学问如此,写字亦是如此,做任何事情更是如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依稀记得这句话桓澈也曾经对她说过吧,那时候她怎么也练不好字,或者说练不到他所想要的程度,他便罚她磨了整整一天一夜墨,直到手臂都酸肿了,仍不停止。

后来她便日夜不缀,一遍又一遍的写,一步一步的尽善尽美,只为了能得他一句赞扬,或是看到他能够满意的笑容。

思忖着,顾钰暗自苦笑,又起身,叫诗琴来到自己所站的位置,吩咐道:“来,你自己来写!”

诗琴又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来到顾钰面前,提笔在书简上小心的写了起来,不料手一抖,却将一点黑汁滴在了书简上。

诗琴窘然,脸色一红。

“没有关系,一开始都会有些紧张。”顾钰又鼓励道。

“娘子也紧张过吗?妙风可看不出来。”诗琴顺口又打趣了一句,心中又暗叹道,还真的没有见过娘子紧张的时候啊,娘子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看明白。

“你写,我来念!”顾钰没有答她的话,而是直接念道,“当归一钱,桑白皮二钱,杷叶一钱,白花蛇舌草三钱,土贝母一钱,白芷二钱,云参三钱,甘草四钱……”

随着顾钰这般念下去,诗琴与诗画皆神情迷惘,错愕不解。

“娘子,这是……这都是药材之名吗?”诗琴更是惊讶道。

顾钰这才说道:“不错,药材之名,你写完,我来看,这里面一味药材都不能错,不能少,也不能出一丁点的差次!”

诗琴这才感觉到原来娘子让她来写这些是有用意的,而且有着重要的意义,不觉便紧张了起来。

“你刚才说得不错,我的确有重要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做,所以你们今后还要学习更多的东西,才能达到我的要求,站在更高的地方。”

“一次贤媛雅集,不去没有关系,人若是想站在更高处,看到更美的风景,首先你就得让自己变成一道让人无法忽视的风景,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说罢,她转向一直呆立一旁不说话的诗画,道:“妙雨,你能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

诗画心中一颤,面露震惊,忙屈身颔首道:“娘子,妙雨心中并无怨言!”她刚才只是觉得不能与娘子一道去玉泉山,倍感可惜,没想到这点小心思竟然也能被娘子所瞧出来,娘子可真是……

“我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顾钰微微一笑,然后整容肃然,“待大夫人将人事账册交到我这里来后,妙雨,你以后就管账册,将府里一些人员的调动以及她们的来历按时间顺序全部整理好之后,报于我!”

诗琴神情大骇,又难掩心中喜色,忙施礼道了声:“是!”

说完,顾钰又转向诗琴,吩咐道,“至于你,好好练字,将来对你也有好处,另外,你按照我刚才所念的那些药材,明日去府里司药房里取了来,交给陈妪。”

“这件事情,你不能说是我所需要的,也不能让府里更多的人知道此事,所以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比较难做,你需要与司药房的管事打好关系,又不能让她知道你的意图,你能做到吗?”

“娘子要那些药难道是为了……”诗琴不免问,可为什么又不能让人知道?她突地想到今日在怡心堂中被老郎主问及是否能冶沈姨之病时,娘子说她并不懂医,可现在看来她分明就是懂的……

顾钰不想向祖父坦白,也是不想让人将她看成一个什么都会的妖物,虽然说她现在在府里也等同于妖物一般令些许人害怕了。

何况沈氏并不是病,而是中毒,前世她在桓澈的训练下是有认识过世上许多种毒物,也能配出相应的解药,但沈氏身上的毒,她还无法确定,唯一能使用的办法就是用这些药来暂压制住毒性,不使她过于痛苦而疯狂。

但这件事情,她绝不能让隐藏于暗处的凶手知道。

诗琴见顾钰沉吟,便也心中了悟,忙慎重的答了声:“是!”

交待完这些后,顾钰便也回到寝房之中睡觉去了,她需要养好精神,接下来做明天的事情。

而明天的事情……顾钰想了想,也不知道张十二郎是否能看得懂她所给的那份书简的意思?

……

“琅琊山上肃清风,醉酒卧月人不同,桃花潭水深千尺,龙行虎跃哪得知?”

长夜寂寂,松风盈耳,一处凉亭之中传来琴声幽幽。

听完张十二郎所念的诗之后,头戴帏帽的青衣男子才覆手停止了拨动手下的琴弦。

“这诗不成诗的,你说十一娘给我送这个是什么意思?好像也不似诗经里所说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说罢,张十二郎凑到了青衣男子面前,笑道,“七郎,你帮我猜猜看?”

青衣男子沉吟了一刻,接过张十二郎手中的书简,竟是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起来。

“琅琊山上……醉酒卧月……”青衣男子复念了一遍,“这两句话是不是暗示着琅琊王之名讳?”

张十二郎眉目微蹙,神色一凝,似恍然道:“琅琊王名岳,正好与月字同音,那后面两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青衣男子又看了一下书简,好似全神贯注般看了良久,才摇头道:“不知,许是暗示琅琊王此次来晋陵出巡,会遇到什么事情吧?不过……这字……”

“怎么样?这字写得不错吧?比起你三叔父的字如何?或者说,比起你的字如何?”张十二郎又含笑似挑衅般的问道。

青衣男子仍旧爱不释手般捧着书简凝视,又过了许久之后,才放下道:“安得相比?我三叔父的字乃是江左一品,少有人及!”

“也不及逸少公吗?”张十二郎又问。

青衣男子这才沉默下来,而他的沉默便是承认了,自己三叔父的字虽好,但也难以超越以“书圣”之称的王逸少。

“好了,你就是不肯承认这是十一娘写的字,还这般傲骄,死要面子!”张十二郎又站到了青衣男子的对面,又道,“我说你呀!明明家世显赫,你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好吃好喝,以你的身份将来也会有好的前程,定品入仕,门第第一,你可是陈郡谢氏之嫡子啊!为何非要扮成什么寒门子弟,四处游学,还骗人家小姑子……”

说到这里,张十二郎嗤的一声笑。

“你不懂,一个家族之兴旺及长久传承,靠的可不是一个人或是一代人的力量。君不见,与我们一起南渡而来的卢氏一族,因为后辈之中无一优秀子弟,而逐渐落败了吗?想要家族兴,必要族中子弟百人兴,代代兴!”

“这也就是你所说的‘芝兰玉树生庭中’?”张十二郎接道,又讪笑,话锋一转,再问,“不过,你为何要跟顾家十一娘过不去呢?你还要我跟着你一起骗她,我良心上可是很不安的……我看到她的眼神,我就感觉自己脸上是不是写了‘骗子’二字?”

青衣男子不禁一笑,手指再次落在了琴弦之上,顿时鹤音突起,有如鸾啸长鸣。

“如果你知道有个人会影响到你家族的命运,或者说能影响到大晋朝的命运,你会怎么做?”他道。

第036章 健康士族入晋陵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顾钰便被唤起了床,经过一番梳洗,便要到主院怡心堂里给祖父祖母请安了,而且今天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自魏晋以来,三月三的上巳节举办曲水流觞、士女游宴本就为贵族们踏青所喜好,乃是一大雅事。

何况这一次主持清谈雅集的还是无论德望还是才学都居江左之首的逸少公,自兰亭一序之后,天下名士学子无不以能瞻仰其风采并参加其所举办的宴会为荣。而若是还能在宴会上得到名士的一句好评便有如金玉加冕,对其定品入仕乃至于一生都有着极其至关重要的影响。

也不怪乎连健康的士子们都来参加,就连天子也来微服出巡。

想到天子的微服出巡,顾钰便想到了她前世的夫君琅琊王,桓澈将她赠予他之后,这个性子温润恬淡的少年一直对她很好,从不过问她从前的一切,待她生下子嗣之后,更是办排众议毫不犹豫的封了她为皇后,而那个时候他也才刚刚登基不久,人心不稳,大权全落于其舅大司空瘐冰以及大司马桓温手中。

他登基之后,除了每日上朝,下朝之后便是与她一起练习书法,或是陪孩子一起玩耍,尽管那时候丹儿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咿咿学语的婴孩,他也能与孩子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可即便是如此,也有人说他昏聩羸弱,只知莺歌燕舞,与妇人作乐,不理政事,可谁又知道那个时候她的夫君在这两大门阀士族的压迫下过着怎样身不由己的日子,即便他有理想做一个好皇帝,可他所拟的政令在经过中枢台城之后,几乎无一能施行下去!

东晋一朝,凡想有所作为的皇帝几乎无一不短命,她的夫君司马岳也不例外,不过做了三年的皇帝,便猝然暴毙于病中。

更可笑的是,传言他的死竟也与明帝一样,明帝晚年因宠信曾为王敦之妾的美姬宋祎,竟致纵欲过度而耗尽身体而亡,而这个曾被王敦称之为“黄须鲜卑奴”的皇帝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七岁。

一个正值壮年且好武勇的男人如何可能会因为与姬妾纵欲过度而亡?

顾钰暗自笑了笑,旋即目光陡凝:算起来,如今的成帝也只有一年活命了,而他的死也将会如早逝的明帝一般成为大晋朝的一个谜。

成帝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且在他死之前,据说也是病重缠身,至于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她尚不可知,可直觉告诉她,会不会正是因为成帝的这个“病”,祖父才被迫致仕的呢?

“娘子,梳好了,看看妙风的手艺如何?”

诗琴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一面青铜镜摆在她面前,照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如今她还尚未及笈,不能以笄来束发髻,但也不能顶着一个双丫髻出门,于是诗琴便用一条玉白色的绫带将一头发丝高高的竖了起来,再缀上一些钿花,华胜,人也显得干净清爽。

“娘子这番打扮更显得英姿飒爽,如今那些士人们都讲究反璞归真,娘子这样定比那些打扮花枝招展的女郎们更美!”诗琴满脸笑容的说道。

顾钰笑了笑,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便起身朝寝房门外去了,并直接来到了沈氏所住的房间。

陈妪正在为沈氏更衣,顾钰便来到了沈氏面前,握起沈氏的一双手说道:“阿娘,你等我好消息!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沈氏目光呆滞,漆黑的眼珠一动也不动,似看了顾钰一眼,又似没有看她。

顾钰也不再多说,只吩咐了一句让陈妪好生照料,便带着妙微出门了,临走时,陈妪将一箱笼衣装交到了妙微手里。

顾钰便带着妙微、诗琴与诗画来到了怡心堂中,就见满屋子人已济济一堂,而最为显眼的便是几个打扮格外娇艳的小娘子了。

只见顾十娘仍是穿了一身洁白的广袖留仙曳地长裙,梳着一头飞仙髻,也仅缀了一些花钿,衬得人格外的清丽绝尘。

而她的嫡姐顾七娘则穿了一身天蓝色冰绢覆纱曳地裙,头上挽着无宝髻,也只插了一枝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突现出世家嫡女的高贵典雅气质。

最为引目的还是要数顾十三娘了,竟是穿了一身牡丹缠枝伴海棠的洒金褶裥裙,双臂间挽着云纹羽纱挽臂,脚上还穿着一双金红二线织成的锦履。

看到顾钰一身白色束袖覆纱绢衣仅扎了个马尾走进来,几个小娘子的表情又是一愣,顾十三娘更是嗤的一声:“庶女就是庶女,竟是这番穷酸打扮,也不怕丢了我们顾家的脸!”

“你住嘴!”正看着顾钰走进来的顾老郎主便是一喝,又对张氏道,“十三娘年纪还小不懂事,这一次的贤媛雅集,就不让她去了吧!请女夫子来,让她在家好好学习女子德训!”

张氏脸色一白,欲言又止,顾十三娘更是不甘的哭了起来。

“祖父,您偏心,为什么连她一个庶女都能去,我却不能去!祖父,您偏心!”顾十三娘叫道。

张氏更是恨铁不成钢,本想还为她说情,被这么一闹,却更加难以开口了,也只得叫了身边的仆妇将十三娘拉出门外。

“良玉不琢,我觉得十一娘这样很好!”

顾老郎主又说了一句,整个怡心堂中顿时无人再敢多言,顾老夫人看着顾钰一脸嫌恶和厌倦,但也不敢再多话了。

顾十娘与顾七娘默然垂了头,眼中难掩讥嘲和喜色。

这时,张氏才让一仆妇上前,将两只紫色锦缎盒子递到顾钰面前,道:“这便是府里有关人事的账册了,以后就辛苦十一娘了!”

“不辛苦,大伯母年近桑榆,都为顾府任劳任怨,阿钰还这么年轻,何故怕吃苦?”

说着,顾钰让诗琴与诗画上前,将两只锦盒接了过来。

而张氏的脸皮不自禁的跳了跳,这……这什么话呢?什么叫年近桑榆?听起来怎么这般刺耳呢?我有这么老吗?

没想到老郎主还赞了一句:“阿钰体恤长辈,孝悌可嘉,值得你们每一个人学习!”

张氏顿感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只差没有气喷出来,脸上还不得不面带笑容道:“说得是,说得是,阿钰好……好孩子!我顾家女郎的榜……榜样!”

用罢朝食之后,顾钰便与十娘、七娘一起坐上了顾家的马车,跟在顾氏家主及郎君的马车后面,驶向城门之外。

健康离晋陵并不远,不过一日的车程方可到达,但健康的世族子弟来此,作为吴郡士族之首的顾家家主必然是要倒履相迎的。

未至城门,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挤成了一片,欢声笑语及脚步声纷至沓来。

顾钰撩开了车帘,看到城门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此时已是煦日东升,红彤彤的暖日之光投射于城墙之上,铺散开一片绚丽华彩的光芒。

这就是世族的荣耀,对于普通的庶民百姓来说,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便有如神邸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哪怕是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无上光荣,让他们有了吹嘘的资本,甚至拿一辈子去回味。

“听说,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都是号称芝兰玉树、才比子健的神仙中人,也不知,这次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来的人是否便是他们?”顾七娘一边望着城门之外,一边自顾自的问道,“若是能一睹其风采,或是能被他们看上一眼……”

说着,顾七娘的脸上一片红晕,竟是憧憬了起来。

这个时候,顾钰仿佛才记起,前世顾七娘似乎就是因为恋上了琅琊王氏的王七郎,所以一直拖到了二十岁都还不曾出嫁,最后竟然还剪了头发去做了女冠,奈何王七郎早已与其表姐郗氏有了婚约,后又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所看中,不得已休妻做了附马。

而顾七娘这一生甚至与他没有任何交际。

“不仅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子弟,颖川瘐氏以及龙亢桓氏的子弟,我听说也很不错的,瘐氏子弟不是也有玉树之称么?”顾十娘顺口接了一句,然后看向顾钰,问,“是不是?阿钰?”

顾钰笑了笑,没有作答,只是看着顾十娘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一般像她们这种年龄的姑子,对于俊美郎君多多少少都充满一些幻想,她是因为活过一世,遭受过欺骗和背叛,所以能比常人看得更透一些,而顾十娘这种淡定却是让她有些意外。

而且她至今心中都还有一疑惑,锦鳞池边的陷阱是凶手早已布置好的,那么顾十娘又是为何会如此之巧的站在那个位置?

这般想着的时候,耳边又传来顾七娘嗤的一声:“瘐氏子弟有美姿容、玉树之称也就罢了,不过你说龙亢桓氏的子弟也不错,我就不敢苛同了,听说大司马桓温面有七星,可见生得不怎么俊美,他的儿子中怎会有生得俊美的?”

顾钰听罢,心中便是一凝,大司马桓温的确不怎么俊美,但是其庶子桓澈却是继承了生母成汉公主李氏的美貌,也许谁也不曾想到,桓氏之中会有桓澈这样的一个人存在……更未想到他才是影响大晋朝命运最关键的一个人……

第037章 世家子弟

城门大开,一行紫骝金鞍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驶进了城门,数百部曲骑着高头大马仗剑护于两侧,当马车行进时,一时间城门口人声鼎沸,喧嚣非凡。

顾钰所乘的马车很快便停在了一侧,珠帘半卷的车窗门大开,几人便见那前面所行驶的马车皆是金丝楠木打造,乌壁高蓬华纱轻蔽,甚至马车的四角上都挂着精致的香囊或是金铃,随着马车行驶,一阵阵香风袭来,金铃清脆作响。

魏晋以来,士族子弟大都好奢靡之风,斗富行散专享乐,长此以往便蔚然成风,故而这马车的奢华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们看,那前方第二辆马车是不是琅琊王氏的徽记?其后便是陈郡谢氏的徽记了吧?”顾七娘不免高声问道,一张研丽娇俏的面孔也因为兴奋而涨得绯红。

顾钰也将车帘高高的撩起,透过人山人海纷乱的人群望了过去,健康士族各大世家的徽记她都是识得的,甚至每个士族的族谱她都已熟记于心,如今“王与马共天下”的局势已去,朝中炙手可热手握权柄者乃是颖川瘐氏与龙亢桓氏。

所以瘐氏的马车是行驶在最前方的,其后便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的马车倒是排在了其后,乃是一辆沉香檀的高蓬双辕马车,厚厚的帏幕笼罩,倒是让人看不清坐在马车里的人影。

前世的这一日,她因为庶女的身份又不讨老夫人欢喜,是没有资格到这里来看这些来自健康士族的仪表风华的,所以那个时候,她也并没有见过桓澈。

只是不知这马车中的人是否会是他?

想到此处,顾钰的眸中便是厉芒大盛,扶在车辕上的手也不自禁的慢慢握紧。

“阿钰,你可是哪里不舒服?”耳畔忽传来顾十娘的声音。

顾钰才猛然回神,压制住了心中彭湃而起的挣扎情绪,看向顾十娘。

“并无!”她道。

这时的顾十娘又露出了她惯常的一脸关切的表情,握住她的手道:“阿钰,你若是身体不舒服,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她话音刚落,一只手便狠狠的打在了她的手上,却是顾七娘回过头来,嗤笑了一声:“她用得着你来帮助吗?你不知道她现在挺厉害的吗?你不拖累她就算够仁慈了,你敢说那天你与十一娘落水后,十一娘挨了老夫人一顿打骂,就没有你的一份功?”

说完还白了一眼,“少在这里假惺惺!”

顾十娘的脸色就是一白,清如剪水般的双瞳求助似的看向顾钰,一脸无辜和脆弱的表情。

“阿钰,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她欲言又止,眼瞳中竟似有波光流转,好似要垂下泪来。

顾钰便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那天你为何会去锦鳞池边,为何要站在那个位置上?”

顾十娘霍地一下抬起头,一脸惊诧不解的看向顾钰:“阿钰,你问这话是何意?“

顾钰便一声冷笑:“看来你并非一无所知。”

“我……我那日不过是收了十二郎的一纸信笺,他约到我锦鳞池边,说……说他现在还不想定亲,还说他心里其实已另有他人……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他人便是……”

顾十娘话未说完,车窗外便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请问车中可是琅琊王七郎,陈郡谢七郎?还请打开车帘容我们一观!”

“人中美玉王七郎,芝兰玉树谢七郎,还请打开车帘容我们一观!”

那是少女们的欢呼声,听到这欢呼声,顾七娘便迫不及待的掀开车帘,将头探了出去,不禁也一声惊叹:“天啦!这么多人,这比之江左卫玠游健康时引得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吧!”

顾钰失笑,王七郎王献之便是逸少公第七子,少时成名,容貌出众,文采风流,十五岁时书法便被评为一品,堪称一绝,便是在琅琊王氏子弟中,他也是唯一能与其父媲敌且出类拔萃的,琅琊王氏子弟个个清标秀上,王七郎更是能比之江左卫玠的人中龙凤。

而陈郡谢七郎乃是有着谢家玉树之称的谢玄,让人们记住他的是他幼时回答其叔父谢安的一句话:“我家中子侄并无须参与政事,为何还要个个都兼俱才能呢?”

他答道:“要像芝兰玉树一般,生于阶前庭院之中!”

这也便是芝兰玉树谢七郎之由来。

不过,想到谢玄这个人,顾钰心中到底有些愧疚黯然,原本陈郡谢氏在淝水之战后会成为顶尖的门阀士族,可因为桓澈从她口中得知了历史的走向,便处处打压谢氏一族,桓澈带兵第三次北伐,便以谢玄为先锋,那一次北伐也终如她所愿,前秦被灭,长安收回,可是谢玄凯旋而归之后却因重伤不冶而英年早逝。

思忖着,顾钰便也将目光投向了那辆有着陈郡谢氏徽志的马车,而这个时候,祖父也正好带着父亲及伯父们前来,道路被数百部曲疏通开,祖父领着顾家儿郎以及晋陵其他士族的子弟在道路中间拱手作揖施礼相迎。

“贵客远到而来,乃我晋陵之幸,某在此为诸君接风洗尘也!”

随着祖父的一句,最前方的那辆标志瘐氏徽志的马车珠帘被撩了开,首先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头戴帏帽身材削长的男子。

“三月桃花水下之时,郑国之俗,吾闻玉泉山乃晋陵之脉,于此设宴执兰除魄,拔不祥也,此乃社稷之福!顾大人无须多礼!”

一串温润清泽的男子声音传出,顾钰便是一愣,旋即便将目光转到了那男子身上,只见那男子走下马车,忙将欲跪在地上的祖父抬手而起。

紧接着,后面琅琊王氏的马车中也走出来一人,哈哈一笑道:“顾大人乃吴中名士,太也虚礼,不若即刻前往玉泉山,吾等亦不虚此行。”

随着那人掀帘而出,围在城门口的年轻姑子们顿时尖叫起来,顾七娘的眼睛也是一亮,自顾自的问道:“那是琅琊王七郎吗?可真是清隽俊朗!”

顾钰将目光投去,但见一神采飞扬的男子如玉如松负手立于马车之上,眉目之间是狷介的笑容和放荡不羁。

“他不是琅琊王七郎,而是逸少公第五子,琅琊王五郎!”顾钰说道。

顾七娘便一脸错愕并不悦:“你怎么知道?”

“传言王七郎少言寡语,喜愠不形于色,乃是真正的神仙中人,何似如他?”

顾十娘也点头道:“雪夜访戴王五郎,传闻王五郎与王七郎虽一母同胞,可性子截然相反,乃是真正的放旷不羁,名士风流。”

听到顾十娘这么一说,顾七娘的神情有些恹恹,而这个时候,人群中再次传来一声欢呼,似乎是喊着:“陈郡谢七郎!”

顾钰便打起帘子再次望了去,就见那辆标志着陈郡谢氏徽志的马车车帘也被撩起,里面若隐若现呈现出一道洁白的身影,顾十娘也跟着望了去,不觉眼前一亮。

“好一个气质高华风流蕴藉的美郎君,可真当得上芝兰玉树之称!”顾十娘有些痴痴的叹道。

顾钰便朝顾十娘看了一眼,她再次想起了初见顾十娘时脑海里所闪现出来的幻像,难道说前世顾十娘嫁与琅琊王氏之庶子王九郎并非她自愿?

她为什么会恨她?

然而,顾钰并不觉得那马车之中所坐之人就一定是陈郡谢七郎,虽然单从一个侧影来看,气质高华如远山寒雪高不可攀,但不似她前世所见过的谢七郎。

这时,人群中的喝彩声已渐渐淡下去,马车又开始辘辘而行,顾钰也正准备要放下帘子,可就在手一松帘子徐徐落下时,眼前正好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乌青色的帏幕被风吹开,一道熟悉的剪影一闪而过!

几乎是突然地,顾钰刷地一下又将帘子打了开,却只看到数名部曲跟在马车其后浩浩荡荡的行去。

而那辆马车中的人……

哪怕是一眼,她也绝对不会认错!

他一定就是桓澈!

第038章 诗会笑谈

玉泉山位于城西东郊,乃是晋陵一处极为婉约秀美的风景所在,因其山上有数道泉眼而出名,其山虽不算太高,却有数道银溪如游龙穿峡其间,自山脚而望,又可见清泉如带自山顶飞落而下,聚成一道又一道的泉眼之潭。

沿着一道人工修葺过的小径便可直达山顶之上,沿途之中更有茂林修竹,亭台水榭,其精巧别致,宛若巧夺天工神来之笔,点缀于雾锁丛林的山腰之间。

山顶之上更修有亭院,寺庙,园林假山,以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松柏青竹绿萌丰盖。

此时的顾钰正与顾七娘、顾十娘在老夫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清溪流淌处,这里四望之下,除了一处八角碧兰亭外,便是一片苍翠,绿意葱葱,唯有一带清溪正从青白色的山石间蜿蜒曲折而下。

河畔边缘早已聚满了不少锦衣华服的少女,个个华袿飞髾,脚踩高齿木屐,或坐或站,或手持羽扇列于溪畔一侧,溪畔摆放满了塌几,其上放置着瓜果点心以及肉脯,远望之还真似一个个从画壁里走出来的一般。

当然要除去一些聒噪的声音不说的话,此情此景端得是极其风雅别致。

就见溪畔一名身着藕色撒花百褶裙,臂纱微挽的少女一边执着一只琉璃盏,一边叹气道:“真是扫兴,原以为王七郎与谢七郎此次也会来我们晋陵,不想来者之中并无他们。”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另一名少女的声音嗤道:“就算他们来了,朱九娘,难道你还以为自己能入得了他们的眼不成?”

那名被称之为朱九娘的少女闻言便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柳眉倒竖,涨红着脸瞪着正从她后方走来的少女,喝道:“张琴,你欺人太甚,我朱家也是吴郡一等士族,你怎可如此羞辱于我?”

那名叫张琴的少女就是讥嘲的一笑:“你朱家虽为吴郡一等士族,可如今已无在朝为官者,可见除了家族清望之外,也无甚其他了,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这句话一落,那朱九娘气得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脸色亦是青白交加,指着那叫张琴的少女半响才道了一个“你——”字,然后抹着眼泪匆匆跑了开。

不想才跑出几步,便撞到一人身上。

“是谁这么不长眼……”胸中一团怒火正无处发泄的朱九娘不由得喝了一声,抬起头来,就见面前站着一位白衣束袖英姿飒爽秀美如玉的少年,不禁眼前一亮,道,“你是……”

闻声,那叫张琴的少女也看了过来,先是目露惊愕,接着便是眉头一皱,冷声嗤道:“就连顾氏阿钰这样一个庶女也有资格来参加我们这里的贤媛雅集诗会?顾家也不怕带她来此献丑!”说着,还白了一眼,低声鄙夷的说道,“还是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吵哑沉浑的声音传来:“你这么说,是说我老太太办事不公允吗?”

张琴的脸色便是一白,转身便见一头戴抹额,身着华服的老太太正被两仆妇搀扶着从肩舆上走了下来,而这位神情端肃手执拐杖的老太太正是吴郡士族之首的顾家老夫人。

紧接着,在顾老夫人之后,还有一行人或抬肩舆或手持长矛浩浩荡荡的从一片苍翠的半山腰上冒出头来,依稀可见那肩舆之上所坐的也是吴郡四大世家之中陆、朱、张家的老夫人。

此次贤媛雅集诗会本就为吴郡四大世家之首的老夫人所操办,每年的这一天,南地各大世家的贵女们都会聚集于此,通过吟诗作赋或琴棋书画来比拼才华,以此来扬名。

若是能被记入贤媛名册,那可是能如“咏絮谢道韫”一般为世人所传颂的。

自然一个女子的德行也在品评之列。

是故看到顾老夫人的脸色,张琴也收敛了性子,忙屈身向老夫人施了一礼:“顾老夫人安康。”

顾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看她,便径直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不多时,陆家、朱家与张家的老夫人也都依次席地坐下,彼此攀谈了起来。

见几位老夫人闲谈,围坐在溪畔的小娘子们也低声闲聊了起来,所谓的贤媛雅集诗会本也是为这些小娘子们踏青春游所设,何况时下名士都讲究一个随性放达,若是太过拘谨,倒显得自己不够雅量大气,是故刚才朱九娘的那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抛诸到了脑后。

仿若风波无痕。

顾钰便坐在一侧,静静的看着水清似玉的河面,倒映出岸边一片碧翠叠加的影子。

耳畔尽是莺沥宴语,这些小娘子们所谈的无非就是哪家的郎君容貌更俊秀,容止风仪更华美。

这个时代品评容止本来就是一种时代风尚,尤其男色更为世人所看重,有的世家贵族甚至收养一些资质好的幼童以恣玩乐,而时下的九品中正官在品评一个人的才德时,也会将容貌行止写在评语之中,作为定品的一个参考条件。

可见一个人的容貌是多么的重要!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在心里想一想,便一笑了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

如果不出她所料的话,十二郎看过她所赠的书简之后一定会心存疑惑来找她。

这也正是她离开的一个机会。

正寻思着时,不觉身边有道人影一晃,抬头一看,见正是适才那个嘲讽朱九娘的华纱少女抱着一锦绣团花缎垫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少女明眸皓齿,眉心还点了梅花妆,一身缕金挑线的曳地裙仿若流云一般铺了一地,直衬得她如同亭亭玉立芙蓉出水的仙子,只是那嘴角微弯,眼眸中所透露出来的嘲弄之色令其平添了一份让人厌烦的傲慢之气。

“听说前些日子,你与顾十娘一同落入水中,是我十二兄救了你,你可是想嫁与我十二哥?”她凑到顾钰面前说道。

顾钰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心中好似计较着什么,并没有作答。

少女便是眉头一蹙,微恼,又冷嘲热讽道:“你不知道,我十二兄在家中虽是庶子,可我祖父很是宠爱他的,甚至想将他记在我母亲名下,作为张家嫡子来培养,你若是真想,恐怕也只能给他做妾喽!”

顾钰仍是笑笑不答,而是将手朝着溪畔上游一指。

张琴顺着她的手看了过去,就见顾老夫人正一脸森寒的看着她,而在她身旁,陆家和朱家两位老夫人的脸上也有一些意味不明的难言之色,作为她祖母的张家老夫人更是一脸的难堪。

张琴便缩了缩身子,垂下头来不再言语,这时,场面顿时肃然一静,唯余春风徐徐,柳丝轻扬。

顾老夫人看了一眼小河对面蒹葭萋萋,杨柳依依,景致怡然,不免叹了一句:“遥想当年王右军与诸名士在兰亭设下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留下传世佳作,为世所景仰,吾叹不能观之当日之盛况,可谓一生之憾!”

“王右军乃当今天下第一风流名士,据说今日他也会来玉泉山主持这场士子们的清谈宴会,不若一会儿之后,我们也去瞻仰一下其倾世风姿与文采。”张家老夫人说道。

她话音一落,在场的小娘子们便响起一片惊喜欢呼。

顾老夫人却是脸色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道:“那么今日的贤媛诗会该以什么为题?”

陆家老夫人将目光扫向了河面,但见一阵轻风徐来,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柳絮纷扬,竟是笑着道了一句:“不若,就以‘柳絮纷纷何所拟’为题,让这些小娘子们尽兴发挥一下!”

柳絮纷纷何所拟?

咏柳吗?

听到这一句的顾钰心中直是咯噔一跳,咏絮之才成就了东晋第一才女谢道韫,你总不能还来一句“未若白雪因风起”吧?

没想到她脑海里这一念头刚闪过,竟听到一稚嫩的声音道:“未若白雪因风起!”

满场的小娘子们顿时噗哧隐忍半响,旋即哄然大笑,一个个转头就见一个云髻峨峨,身穿牙色齐腰忍冬绣花褶裥裙的少妇牵着一个五六岁垂髫的稚童走了过来。

顾钰的眼前便是一亮,好一个端秀高华的女子,长眉入鬓,目光清凌,竟会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只见这女子牵着女童来到众人面前,向上首的几位老夫人各行了一礼,然后笑道:“稚子之言,让诸位女郎见笑了,不若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先作陋诗一首,以慰大家笑谈!”

说罢,她念道:“远径寒山斜,玉柳影婆娑,碧色折不尽,离恨苦又多!”

她一念完,四野一静,已有几个小娘子面露不悦之色,低低的议论起来,而顾老夫人却冷声道:“媛娘,你已嫁作人妇,不好好的呆在家里,来这里干什么?”

媛娘?

这时的顾钰才猛然想起,原来这位妇人便是早已嫁入朱家的顾家大娘子顾思媛。

前世她并没有见过顾思媛,但关于她的事情,府中一些下人也议论的不少,据说,当年顾老夫人本来给顾思媛说了一门亲事,乃是老夫人母家陆氏的一个嫡子,可顾思媛竟是死活不肯嫁,后来还闹到了顾家家主那里,顾家家主因宠着这个孙女便也依了她,退了这门亲事,可自此以后,世家大族中竟无人敢来向顾思媛提亲,

直到顾思媛十七岁时,朱家的人派了一位媒人上门,顾思媛才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因为朱家来说媒的那位朱五郎据说是一个五谷不分的傻儿,顾家的嫡长女竟然要嫁给一个傻儿,这可是给家族蒙羞之事,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拖到最后,顾家的家主竟然也同意了,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顾思媛嫁过去不到一年,那傻儿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还去参加了吴郡的一次登高雅集,以书法和玄辨赢了当场的大部分世家子弟,将当时的郡中正都惊得哑口无言。

朱五郎以五品入仕,后做了王文度的属官。

当顾钰看向顾思媛时,顾思媛也将目光投向了她,不过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顾老夫人,含笑道:“既是贤媛雅集,何故我就不能来参加了,祖母太也偏心!”

顾老夫人的脸皮僵了僵,只得示意她坐下,然后示意在坐的小娘子们各畅所欲言。

于是,一首又一首天花乱坠的诗句接连咏了出来,场面变得分外热闹。

顾钰正想寻个理由离开时,不料,一个声音竟然点到她的名字,问道:“十一娘,该轮到你了!便以柳为题,随便即兴作一首吧!”

顾钰骤然抬头,就见正是张家的老夫人一脸微笑的看着她。

顾钰含笑回了一礼,正欲开口时,她身边的张琴便是捂嘴噗哧一声笑:“祖母,您竟然叫顾氏阿钰作诗,那您可就为难她了,谁不知道,咱们吴郡的顾家十一娘一直标谤自己是英雄,每日闻鸡起舞自比刘琨,将来可是要上战场杀敌的,让她作诗,太委屈她了!”

说罢,她转向一旁的顾七娘和顾十娘问,“七娘,十娘,你们说,是不是?”

顾七娘与顾十娘倒是没答,而她自已却咯咯的笑了起来,在坐的也有不少小娘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顾钰便看着她,微微抿了抿嘴,眸中也露出些许笑意:我还正愁没机会离开呢!

这时,她的身后又传来一清朗动听的少年声音喊道:“十一娘,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

随着声音传来的还有哒哒的木屐声,只是这声音一响起时,这里几乎所有的小娘子皆嗖嗖嗖的回过了头来,有的甚至一激动,干脆站起了身。

来者正是张十二郎,也得亏了他这般如行云流水般的行止风度,不管走到哪里,何时出现都能成为一道让人无法忽视的风景线。

“十二郎,你怎么来了?”有小娘子已情不自禁的脸红,问道。

张十二郎恍若未闻,一直走到了顾钰面前,抓起她的手便道:“阿钰,跟我来!”

可两人还没有走出几步,张琴便喊道:“十二哥,你这是干什么?整日跟一个不知礼数的庶女在一起,也不怕毁了自己的声誉,难不成,你还真想将顾十一娘纳为良媛,做你的妾室?”

张十二郎的脸色便是一沉,转身看向她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不仅是在诋毁十一娘的名誉,也是在诋毁我的名誉!”

这么说,十二哥便是当众否认了要将顾十一娘纳为妾室,便是一个妾室,他也不会给她!

张琴不禁心中暗笑了起来,又笑道:“好啦!十二哥何必这么生气,我也是开个玩笑嘛!”

她刚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有时候玩笑也不是随便能开的……”

闻言回头,就见顾钰对她笑了一笑,补充了一句:“会遭天遣!”

几乎是她这句话一落音,脚下便是一滑,人陡地就朝旁边的河中倒了下去,而让所有人都莫名奇妙惊骇不已的是,根本就没有人碰到张琴,顾十一娘与张十二郎更是离了她数步远,这张琴就莫名奇妙的摔倒在了河里!

顾老夫人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直愣愣的看着河中漩涡里挣扎的少女,脸色一分分的惨白。

先前只听诗画说十一娘懂玄易之术,料事如神,这会儿亲眼,顾老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都颤抖起来。

“还不快到河里救人!”怔忡许久的她陡地一回神,厉声喝道。

噗通!噗通!

数名部曲跳到了河中,岸边的小姑子们也尖叫起来躲在了一旁,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混乱之中,顾钰与张十二郎离开了这里。

第039章 琅琊王

被顾钰拉出碧兰亭的时候,张十二郎还处于适才的愕然震惊之中,二人停下脚步时,直过了好半响,张十二郎才问道:“十一娘,刚才你没怎么……她吧?”

“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顾钰反问。

张十二郎便是一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也有句话说,观事物不可只观其表面,何况她也不可能无缘无固的摔入河中?”

顾钰便笑道:“十二郎,你是在为你妹妹打报不平吗?”

张十二郎闻言哈哈一笑,走到顾钰面前道:“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正所谓,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她不自惜而自食其果,自然与你无关!”

顾钰便抿唇微微一笑,径直向前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道:“她自己踩到了自己的衣裙而不自知,我不过是正好在那个时候提醒了她而已!”

“提醒?十一娘,你这张小嘴太也恶毒,你那分明是诅咒!哪里算是提醒?你见过谁以咒人遭天遣的方式来提醒他人小心的?

话虽这么说,张十二郎的脸上却仍带着戏谑的笑容,就像是与好友最平常的一句玩笑话一般,他朗若星辰般的双目中并没有任何的指责之意。

自然作为老朋友的顾钰也不会生气,而是回了一句:“我还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做过什么就得为自己所做的负责!”

张十二郎又笑了起来,这时的顾钰又猝然停下脚步,肃容问道:“对了,我给你的那份书简,你可有帮我转交给琅琊王?”

“琅琊王?”张十二郎陡地一怔,想起了昨夜七郎所说的话,他目露惊讶和疑色道,“你当真是想向琅琊王传递什么训息?可十一娘,你一直呆在顾府,并不曾见过琅琊王,而且琅琊王此次来晋陵除了护驾的官员,也无太多人知晓,

十一娘,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想告诉他什么?”

看到张十二郎原本纯澈清朗戏谑含笑的眸中渐现一抹猜疑,此时的顾钰才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张玄之,那个同样眼中含着一抹笑意却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的张玄之。

“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十二郎,我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我必须知道那份书简是否已到他手中?或者,你告诉我桃花潭在何处?”

这时的张十二郎似乎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干脆指着右侧前方道:“从这里出发,约摸百步,可见一座寺庙,然后再右转,经过一片竹林,四座亭子,再左转,百步可上山,山上有一片桃花林,你所说的桃花潭大概就在那片桃花林中!”

“谢了!十二郎,你再帮我一个忙,将妙微手中的包袱帮我拿来,叫她二个时辰以后到碧兰亭等我,我在桃花潭处等你!”

说罢,顾钰头也不回,身轻如燕拔地腾飞而起,竟是朝他刚才所指的方向如离弦之箭般的飞奔而去!

而就在她走后,仿佛还有一股劲风回旋在耳侧,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如雨一般落了下来,好似描绘着一幅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季晚景图。

场景虽然极美,可张十二郎直是看得心神俱荡,目瞪口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才将他从梦中唤醒。

“张家郎君,我家娘子呢?”

张十二郎骤然回神,见正是背着一包袱的妙微小跑着向他走了过来,脸色微红,香汁淋漓。

“你家娘子……”

口中虽然喃喃着回应这句话,可此时的张十二郎犹自还沉浸在适才的震惊之中,直是看了妙微半响,才仿佛从无法想象的虚幻中回到现实,猛打了一个激灵,答道:“哦,你家娘子……她说,她说让你把包袱给我,你二个时辰以后去碧兰亭等她!”

说罢,又急急的赶紧伸手:“来,什么废话也别说了,包袱快给我!”

妙微一惊,忙将背上的包袱取了下来,递交到张十二郎手中,她脸上展开如花一般的笑容,还想施礼答谢,就见张十二郎竟然一改从前闲庭杏步般的从容风度,向着前方小树林里狂奔而去!

妙微也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了一个她从不曾认识过的张十二郎。

此时的顾钰已经穿过竹林,经过亭子,纵身攀跃至山顶,来到了张十二郎所说的那片桃林之中。

她在桃林之中急急的寻了一周,果然就在一片妃红俪白中看到了那个头戴帏帽的削瘦男子身影。

看到这个身影,顾钰的心中有些微暖,又有些愧责的刺痛。

琅琊王司马岳,大概是上一世令她唯一觉得愧疚至深的男人。

前世她怀着身孕嫁给这个男人之后,除了丹儿便不曾为他生下一个子嗣,成帝所留下的顾命大臣便上疏征选女子充盈后宫,为其绵延子嗣,各大世族也纷纷献上了族中的一名女子作为他的姬妾,

作为天子的他深知这些姬妾也不过是那些世家门阀安放在他身边的眼线,便对那些女子也只虚以委蛇,偶有临幸,但几乎无一能得到他的宠幸超过半个月的时间。

直到一名胡姬的出现。

便是这名胡姬的出现,让她明白了一些宫闱阴私,学会了如何在后宫之中生存。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如司马岳这般从不耽于女色的男人竟然会被一个容貌充其量只算得上秀丽的鲜卑女子迷失了心智,自从这名胡姬入了宫,几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司马岳都夜宿她的紫菱宫,直到太医令将喜训传至她的显阳宫。

那名胡姬终于怀上了龙种,也是自天子登基之后,后宫之中第一个怀上龙种的女人。

作为天子的司马岳很欢喜,大臣们也很欢喜。

她自然也跟着欢喜,当然这种欢喜是作为她母仪天下的身份应该表现出来的欢喜,事实上她对于这种事情也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反而还会觉得心中稍安少了一份愧疚。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这名胡姬自从有孕之后,便时常来往她的显阳宫,与她热络攀谈,还时常亲妮的以姐妹相称。

鲜卑女子多豪爽热情,不拘礼数,这种性子在晋人看来也属于放旷随性,宫中也并未对她加以约束。

但就在那胡姬临盆之时,竟然传出下红不止,那胎儿竟是没有保住,那时她正以皇后的身份入其宫中探望,便是在这个时候,那胡姬披头散发一身血污的从后殿跑出来,竟然直指她以毒药杀害她腹中胎儿。

当时的她自是惊在了当场,也并没有说任何话为自己争辩。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皇后之位必定是保不住了,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天子却表现得分外镇定,只说:“皇后乃一国之母,若无确凿证据,谁也不能凭猜测和想象来定皇后的罪!”

之后,这件事情司马岳竟是交给了她去查,而她查出来的结果也十分令人震惊,那名胡姬根本就不曾怀过孕,也因为这件事情,她还得知了另一个残酷的真相——

冷宫之中,那胡姬笑着对她说道:“司马岳只能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你褚皇后所生的儿子,也只有你的这个儿子才有资格继承大晋的皇位。”

“是他派你来做这件事的?”她问。

那胡姬疯狂的大笑:“顾氏阿钰,你也只是一个细作,更永远别忘了你到底是谁的人?我做这件事情,便是给你一个警告!”

所以,他是想用她的儿子来窃取大晋的江山,为此而不惜一切代价!

而那名胡姬,后来司马岳有告诉过她,因为这名女子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他才将她留了下来,而这个所谓的救命之恩,便是这一年的上巳节出巡,他在桃花潭附近不小心踩到了猎人的陷阱,而落进了潭水之中。

是那名胡姬将他从潭水中救了出来!他许诺答应她一个条件以此为回报,于是一年之后,那胡姬便入了宫。

思及此,顾钰的唇边也勾起一抹冷笑:所谓的猎人陷阱,其实也不过是那些人的杰作吧!”

第040章 琅琊王(二)

“殿下,这边走!”一名内侍谄笑着在前方指路,大片的桃林夭红覆盖,几乎遮住了前方的路。

而在这名内侍的指引下,琅琊王终于从桃林中走了出来,当他再次抬眼时,不觉眼前视野大开,山川、泉潭,还有倒挂飞落如碎玉般的瀑布,映衬着阳光七彩缤纷,如置太虚幻境。

琅琊王不由得感慨道:“此地有崇山峻岭,桃李成蹊,又有碧水深潭,映衬左右,此景当真是令人陶然欲醉也!”

说罢又笑了笑,“也难怪逸少公宁愿辞官不授,隐居于会稽,纵观一生,游笔翰墨,纵情山水,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此可谓是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内侍闻言,忙笑了笑,接道:“殿下莫不是如逸少公一般起了归隐之心?”

时下隐士可是受世人追棒的,大多名士如阮孚之流,虽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四处游山玩水,乃是真正的“无为而冶”之态度,此举不但不会受到朝廷的责罚或是世人的遣责,反而还被称之为是洒脱不羁的名士风度。

琅琊王又笑了笑道:“归隐?天下人皆可归隐,我却不能归隐。孟子曾言,人生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孤虽非天下之主,却也不能如那些名士一般无为而冶,任性快活!”

内侍的脸皮几不可察的僵了一僵,忙附合道:“殿下宇宙勋格,鸿鹄之志,又岂是那些名士们可比?”

琅琊王便看向了他,再次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却不知你引孤到这里来,到底有何目的?”

大约是没有料到琅琊王突然会有此一问,适才还谄媚笑着的内侍神情便是陡地一敛,惊讶又骇惧的看向了眼前的年轻男子。

琅琊王如今不过十八岁,乃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同胞兄弟,五岁的时候便受封为琅琊王,而纵观东晋一朝,凡受封琅琊王者便等同于太子储君之位。

可见天子对其之器重信任!

不过,这内侍实是没有想到,这个斯文俊秀的少年竟然这么快便对他起了疑心,他内心焦虑心慌之下,便朝四下观顾了起来。

就在这时,桃花林中便响起了一阵劲风,无数的桃花瓣随着这阵劲风徐徐飘落在空中席卷乱飞。

内侍心中一喜,来了!

顾钰的耳尖也一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布局,她太过熟悉,不过是以桃花为障,在地上布了陷阱,以此来迷惑敌人。

此时的琅琊王也预感不妙,却又忍不住好奇的看着那些在突如其来的强风中飘落的桃花瓣。

“殿下,起风了,天凉,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

内侍不自禁的有些心慌,又催促着琅琊王赶紧离去,两人正要提步,一阵嘶嘶的声音传来,内侍就见地上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根细绳,竟是一直曼延至琅琊王脚下,无数桃花瓣向他们二人袭涌而来。

琅琊王心中大骇,脚步连连朝后退去,浑然不觉他的身后便是桃花潭。

而就在琅琊王脚步已至潭边,身子微倾险些坠倒之时,突然一个女声传来:“殿下,小心!”

他的手上便是一暖,竟觉一只柔滑如暖玉一般的小手抓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他被一股大力一带,身子陡地向前栽倒,便扑倒在了地上,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并没有看到那个救他的人的脸。

此时的顾钰已经向桃林中突现的一个身着胡服女子的身影追了上去。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女子便一定是桓澈所派来的那名胡姬,她必须通过这名胡姬找到桓澈的所在。

然而她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故,再三思量之下,她便干脆摘了一片树叶,朝那胡姬的手臂飞了过去。

树叶也可化为手中的利刃!

张十二郎赶到桃花潭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琅琊王与一名内侍两人,而此时的琅琊王也不知何故竟然倒在了地上,内侍神情惶惶不知所措,见张十二郎到来更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住他的手道:“你来得正好,快看看,殿下他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张十二郎也有些心慌意乱,忙蹲下身子检查琅琊王的身体,又喝道:“你怎么带殿下一人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去找人唤医者来?”

“是殿下非要独自一个人来清静清静的……”内侍争辩了一句,看到张十二郎的眼神忙又改口,“好好,我马上去唤医者!”

便在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等等,你不用去了!”

张十二郎闻声一喜,抬头见果然便是顾钰,又道:“阿钰,你来看看!”

顾钰便立刻奔到了琅琊王身旁,经过一番检查,就见琅琊王的腿上有一个细小的伤口。

果然那胡姬在桃花瓣上也喂了毒药。

顾钰二话不说,便将琅琊王的衣服撕了开,竟想也不想的一张小口对着琅琊王腿上的伤口印了下去。

张十二郎看得又瞪大了眼,连声道:“十一娘,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懂男女大防的么?”

“防什么防,人命关天!”顾钰回了一句,又连吸了几口,将黑色的血水吐了出来。

张十二郎才一惊:“他中了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顾钰的神色便是一黯,若非中了此毒,又落进寒潭之中,琅琊王又怎么会落下那样的病根,未到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

他竟是如此之狠!

想到那个人,顾钰的眸中又有晶莹的厉芒闪动,忙从张十二郎手中将包袱夺了过去。

张十二郎还浑然不觉,待抬起头来看时,竟见大片桃花落下,将顾钰的身体掩在其中,却也可见少女衣带宽解,滢白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

张十二郎看得一呆,直到桃花散去,眼前的女孩子竟换上了一套靛青色垂胡袖交领单衣,他才恍然惊醒,道:“十一娘,你不知羞的,就算现在民风开放,无男女大防,你也不能豪放到就在我面前换衣服吧?”

顾钰不以为然,只道:“那你看见什么了吗?”

张十二郎的脸便是一红:“就算我没有看见什么,但不代表我没有想象力啊!”

顾钰哦了一声,神情无波竟然没有半分羞涩。

半响,她道:“那你留在这里慢慢想象吧!”

此时的张十二郎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直噎得无言以对,再抬头时,却又见顾钰疾步向桃林中走去。

“十一娘,你又要去哪里?”他喊道。

“去杀人!”

张十二郎惊得站起了身:“杀人,杀什么人?”

“一个大人物!”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未来的大人物!”

话落,人也消失无影。

第041章 刺杀桓澈

顾钰是沿着一条稀稀落落洒落的血迹追上去的,不多时,她便沿着那血迹追到了一座佛寺前面。

此佛寺名为隐香寺,规模虽不大,但也有进深五间,檐高三丈,廊下石柱光滑可鉴,寺前立有僧侣,檀香盈绕,显得这佛寺更加庄严。

据说这佛寺乃是先帝曾一次秋游至此而命人修建,魏晋以来,佛、玄、道、儒并行,各有评击,又各有交融,先帝虽也是信奉天师道之人,却又在晚年之际在此修建佛寺来宣扬佛法,以示佛心。

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来此寺庙中浴佛供僧的香客自是不少,不过,今日寺庙门前来往之人却并不多,毕竟春禊之日,大多数善男信女皆喜踏青春游以结良缘,何况今日的玉泉山上还举办着曲水流觞之清谈盛宴。

那些健康来的士子们此刻必然已到了玉泉山顶,而王逸少举办的清谈雅集此时也应该开始了吧?

心中这般思量着,顾钰又有些犹豫,这次的清谈雅集是她借此扬名的一个机会,她是绝不能错过的!

然而……

正在心念电转间,耳畔便闻得一声极为清妙婉转的女声传来:“郎君,你看这梨花开得真美,过了这片梨林,前面便是隐香寺了!”

顾钰寻声望去,就见一头戴帏帽的白衣男子从一片梨花林中渐渐现出身来,梨花如雪,将那道身影映衬得更为皎然生辉,炫亮夺目。

而几乎是这道身影跃入眼帘之时,顾钰的心口便猛然一缩,手也慢慢的攥紧起来。

哪怕这个人头戴帏帽,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她都绝不可能会认错,这个男人在上一世几乎毁掉了她的一生,那种加诸于她身心上的痛苦也几令她深入骨髓。

如果是从前,她或许还会去问为什么,但现在,她只想用自己的双手提前结束这一切。

现在的桓澈也不过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扬名,但凡是见过他的人必会为他的容貌所心折,也可以说,即便他不展露才华,而只在人前露出他的脸,他也一定会被世人所记住,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时代对行止容貌的看重,而更是因为他本身所独俱有的气质和魅力。

想来顾钰也有些自嘲,前世的她少年心性,又哪里知道有如此绝美风华的男人会藏着一颗狠绝至极的心。

这般想着,顾钰凝了凝眸,又转身飞奔离去,此时此刻,她必须在他去往玉泉山顶的路上设下埋伏,以此来行截杀,否则待他名声大嗓之后,她便更加没有机会再下手!

这边白衣少年来到寺庙前,两名僧侣便立刻上前相迎。

“施主——”两名僧侣双手合十含笑施礼。

白衣少年也回了一礼。

“施主可是来还愿的?”其中一名僧侣问道。

白衣少年并没有答,他身后一位美貌的侍婢便接道:“我家郎君想见见你们主持,听说法寒大师极能善辨,能窥命运之理,我家郎君想与法寒大师辨一辨理!”

侍婢的话音才落,就听得白衣男子一声:“佛门净地,不得无礼!”

初闻其声,两名僧侣不禁心中腾地一亮,实是想不到一位少年的声音会如此悦耳动听。

时下人好清谈,以玄学论佛经也是常有之事,很多世族子弟也会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与人辨难来增涨自己的声望名气,而隐香寺里的法寒大师又是世上少有的佛、儒、玄博通之人,来此与他切磋的世家子弟确实也不在少数。

虽说来佛寺与人辩难显得有些失礼,可两名僧侣见这少年虽戴帏帽却极为谦逊礼敬,便也没有动怒生气,而是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这少年走了进去。

“郎君,清谈宴会就要开始了,您为何一定要先来这佛寺看看呢?”婢女不禁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没有答,而是微停了一下脚步,那婢女也赶紧闭上了嘴。

来到佛堂之前,白衣少年先是上了一柱香,然后就着一蒲团跪了下来,在他跪下之后,很快便有一名年长的僧侣走到了他的面前,也就着蒲团坐在了他的对面。

“便是施主,想与贫僧辨难?”那老僧问道。

白衣少年微微抬头,那老僧顿觉眼前好似七彩天光乍现,虽然隔了一层帏纱,可那帏纱之下若隐若现的容貌却是如此的摄人心魄,令人不难不镇定失神。

“非也,俗尘中人,有一事困扰,想请大师解惑。”少年答道。

“敢问施主,何事困扰?”那老僧再问。

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又答:“心有极苦,而不可解脱,敢问大师,何以解忧?”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何能做到心不动?”少年又问。

那僧侣便是一叹:“施主可是心中存有执念而未放下?无欲无念便可心不动,有欲有念不如任之,放之……正如施主所说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少年再次沉思了片刻,又喃喃道:“心有执念,而未放下?”

那我心中的执念是什么?

少年闭了闭眼,脑海里似有一张明艳的脸闪过,少女梨花带雨,一双明澈又狡黠的眼中满是哀求。

“桓郎,不要将我送出去好不好,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更努力的,我会做到更好,最好,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可转眼,那张脸又变得格外冷静,穿上华纱的她笑容直是明艳致极,可目光中却满是讥诮与绝决。

“好,此一别,便是永不相见,君之恩,妾已报?那么至此以后,妾与郎君,两不相欠!”

最后的画面一闪,便是那凤冠华服高坐于玉座上的女子,虽然姿势端坐,面色如常,但他却再也叫不醒她!

桓澈,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她是谁?

少年的心口再次一痛,忍不住伸手抚额,她身边的婢女觉察到了异样,忙问道:“郎君,你怎么了?”

少年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他忽地起身,向面前的僧侣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大师解惑,告辞!”

那老僧也起身,含笑还礼,道了声:“施主慢走!”

少年转身,便欲离去,临行之时,又叫身边的婢女布施了一万钱,留下满堂的小僧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谓。

“师傅,您刚才好像也没跟他说什么吧?那施主……”有小僧不免好奇的问道。

那老僧却是一脸的倾羡之色,竟是感慨道:“这位施主本就是心如明镜之人,根本无须师傅为其解惑,不过,没想到老朽槁木形骸,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今日竟然能亲见雏凤!”

“师傅,您在说什么?这位施主他……很厉害吗?”小僧又道。

老僧想到了刚才与那少年面对面论道时,那无意中的惊鸿一瞥,又暗自叹了一句:“倒不是说有多厉害,但也许千百年也只能出这么一个……”

……

少年自佛寺中走出来后,便径直朝山顶上走了去,山路崎岖,一路上都是藤蔓缠绕,翠竹丰盖,少年在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后,便忽地停下了脚步,问道:“刚才在佛寺的时候,你可有闻到一缕血腥味?”

他身边的婢女便是一愣:“奴……没有,难道郎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少年便是一笑:“除了一股血腥味外,还有一缕极锋利的杀气,虽然这杀气不过持续了一息的时间,而且来无影,去无踪,但我依然能感觉得到。”

婢女的神情就是一骇:“难道那佛寺之中还藏了杀手?郎君,会是公主派来的杀手吗?”

婢女所说的公主便是大司马桓温之妻南康公主,也是他桓澈的嫡母,桓温虽好色专权,却到底还是有些惧怕这位性情爽迈傲烈的嫡妻南康公主。

而桓澈的生母李氏虽有着绝世美貌,却只是一个亡了国的公主,桓温灭掉成汉,夺了成汉公主李氏为姬妾,他便是李氏所生。

虽贵为桓氏之子,却一直背负着生母的耻辱,而且在桓氏一族中,他桓澈是桓温唯一的庶子,也是桓温最宠爱的儿子,当然,当这种宠爱有威胁到嫡子的地位时,自然便会有同族的兄弟对他拔刃相向。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少年微微笑了笑,又道,“是有人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将敌人给引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一道身着胡服的纤细身影自树上腾跃而下,落到了他的面前,捂着一肩头道:“郎君,对不起,事败了!”

少年看着她,沉吟许久,忽问了一句:“你受了伤?”

女子便抬起了头,脸色有些白,点了点头:“是,本来奴布置的陷阱万无一失,而且奴收买的那位内侍也支开了所有琅琊王的护卫,可是没有想到事发之时,竟然遇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救了琅琊王,并打伤了奴!”

“我刚才说,你受了伤,不是问你原因,而是说,你将敌人给引来了!”少年又道。

少年话音一落,女子的神色便是大骇,而几乎就是这话落的一瞬间,山上竟然有一些石子翻滚而下,与此同时,竹林之中还有箭失射来!

女子惊骇之下,便纵身跃到了少年面前,竟是用自己的身躯为少年挡住了所有的箭失。

藏在林中的顾钰一见之下也十分的骇然,就见那胡姬躺在地上,虽奄奄一息,目光却一直望着那头戴帏帽的少年,竟是以肯求的语气道:“皇,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皇?

听到这样的称呼,顾钰的心中又是一凝,她从不曾记得桓澈有这样的一个别号?这一个“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这胡姬与桓澈之间还有什么样的密秘关系?

不过,想归想,这胡姬到底已经死了,而且是拿自己的命换了桓澈一命。

这样看来,顾钰心中难免会有些戚戚然,这就是桓澈,前世的他便是这般用他的那张脸迷惑了多少女孩子为其丧命。

就连她也不例外的痴傻毁一辈子,想来真真是可笑啊!

想着,顾钰便握紧了手中的一根削竹,再次向桓澈刺了过去,却在这时,又有数名女子从密林之中现出身来,而其中一名女子再次用身体为他挡住了顾钰射过来的竹失。

顾钰心下大惊,手中所准备的利器几乎也已用尽,没想到便是这一次的清谈宴会,他也会带了这么多的隐卫,不过,至少也可以肯定了她心中所猜测的一件事情。

如此一想,顾钰便干脆放弃这次刺杀,向林中逃离而去。

而与此同时,桓澈也抬起头来,望着密林深处,冷冷的吐出了一句话:“抓住她,我要活的!”

第042章 陈郡谢七郎

“抓住她,我要活的!”

当桓澈这句话吐出之时,顾钰已翻身腾跃逃出了竹林,而就在她逃走之后,竹林之中又有数根青竹倒下拦住了那些隐卫的去路。

这也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一条退路。

如何设陷阱,如何解局,又如何全身而退,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拜她前世向桓澈所学。

想着,顾钰忍不住苦笑,这一世的桓澈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前世所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武器,最终会将利刃指向他的胸口,这也算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了吧!

出了竹林之后,顾钰便寻着山路一直向上,最终攀着一屋檐翻过高墙落在了一空寂荒败的院子之中,她便在这院子里再次褪下身上的胡服,换上了一身乌青色的衫子,并踩上木履。

而就在她完成所有伪装之时,忽然感觉身后似有一道目光凝视,于是她转向了身后,果然就见一个头戴帏帽的青衣男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男子迎风而立,并不算华丽的乌青衫子如流水一般随风缱绻,人却是如泰山一般岿然不动。

而这名男子赫然便是她在顾府里见过两次的那位琴师!

“你又在跟踪我?”

顾钰十分骇异,为什么每次她做一件极为密秘之事时,总会碰到这名琴师。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问道,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对这位琴师起了杀心。

可就在她握紧了手中余下来的半根削竹欲发起攻击之时,那琴师竟然当着她的面将头上帏帽揭了下来,当那帏帽一点一点的从她面前落下时,男子的面容也一分分的呈现在她的面前。

顾钰的心中便是腾地一亮,眼中也露出不一般的惊讶。

眼前的男子自然是生得极其俊美,俊眼修眉,五官立体如同雕刻,整个人在一种优雅的贵族气质之外还散发着一种岳亭渊峙的俯眈众生的气势,然而那双如寒星闪耀的双眸中却又似透着一种与其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不过,这还不是足够令她惊讶的理由,若论其容貌,他还无法与桓澈相比,应该说前世,她就没有见过哪位郎君的容貌能胜过桓澈。

她惊讶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正是当今之世,与琅琊王七郎齐名有着“芝兰玉树生庭中”之称的陈郡谢七郎。

谢玄。

“陈郡谢七郎?”顾钰讶然沉声道,“你怎么会到我们顾府中来当琴师?”

陈郡谢七郎是何等身份,即便他自己荒唐行事,他的家族也不会允许他折辱了自己的身份。

可青衣男子只笑了一笑,氤氲的唇瓣轻启,道了一句:“我来,就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你想证明什么事情?”顾钰问。

青衣男子仍是一笑:“原本,我到顾府来是想取你的性命,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所以就不需要了!”

顾钰的心头一凝,旋即便想起了自己与十娘落水之事,不免又问:“难道那日我与十娘落水,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以前世她对陈郡谢七郎的了解,如此光明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行此阴损之举,何况他要杀她的话,为何那夜她去往木澜院的时候,他又会帮她?

他又为什么要帮她?

又或者说他其实是想借沈氏的手杀了她?

但如果这个假设条件成立的话,那么他对沈氏的事情一定也知道不少。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又想要干什么?

如今,健康七大门阀世家并立,唯有陈郡谢氏地位还处劣势,族中也只有谢万石身居庙堂,谢安石虽然名望极高,却一直隐居于会稽,与王逸少一起纵情山水,做着逍遥快活的闲云野鹤之隐士,不过,以谢安石之声望,要想入仕也是迟早之事。

然而,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谢安石也被桓澈揽入了西府为其父亲效力,只是待谢氏一族成长起来后,桓温又心生忌惮,想将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并除掉。

当然,桓温有此心,也多半是得于他那位庶子桓澈之计谋,而桓澈对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起杀心最终也要归功于她的先知先言。

想到此处,顾钰的眸光一凝,似乎想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谢七郎为何想要杀她?

就在她这般寻思之时,谢七郎已经开口道:“你不用想这么多,我可以全部解释给你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若真的想要杀你,便会让你死个明白,而不是暗中算计于你。

那日你与顾十娘一起落水,我的确也在锦鳞池边,但是那陷阱并非我布局,我也是在你们落水之后,方才发现了凶手的所在。

不过,那凶手逃逸的太快,我也并没有看清其真容,而且,时间紧迫,我必须要先救人……”

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一顿,似乎在思量着接下来的话该说不该说,甚至连耳根也几不可察的红了一红。

顾钰便想起来,那日落水之后,她晕迷之中似乎有感觉到有人抱过她,甚至是为了吸出她口中的水而亲吻过她……

她已经肯定了这个人绝不是张十二郎,难道竟然是……

“那日的局不只一个凶手所布置,便是我与十娘落入水中之后,也有感觉到有人拽我的脚,若是你……”顾钰顿了一下,又十分镇定的接道,“若是你救的我们,那么,你也没有看到藏于锦鳞池中的那个凶手?”

谢七郎便是一怔,神情极为肃然道:“如实回答,我还真没有发现!”

这就怪了,难道那日还是她的错觉不成?

顾钰只思量了一下,旋即也将这问题抛至于脑后,反正这布局的三个凶手之中,已经死了两个,另一个迟早会出现。

“那么,你为何想要杀我?又为何现在告诉我实情?”

顾钰再次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谢七郎,就见他唇角弯弯,一双如寒星闪耀的眸子神采奕奕,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抹笑意竟让他看上去有些冷寂的面孔变得柔和明朗起来,直如微风拂煦,万物复苏一般,令人生出亲切之感。

是了,前世的谢七郎便是以“风流蕴藉,洒脱不羁”而著称,而且与其姐谢道韫一般极为善辨,可谓是玄辨方面的高手天才。

刚才的青衣男子差点让她产生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冷漠之感。

见他笑,顾钰也礼貌的回以一笑,就听他回道:“我之所以告诉你实情,是想坦诚相待,因为我也需要一个如你顾十一娘一般俊爽傲烈的朋友。”

“陈郡谢家的嫡子,会愿意与我这样一个藉藉无名的顾家庶女做朋友?”顾钰反问,她的语气中也透露着一丝微微的冷诮,“君,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然而,谢七郎只是哈哈一笑,将目光投向了山顶,此时的山顶上已然有爽朗的笑声以及丝竹管乐之声传来。

“清谈宴会已经开始,我们也该入席了,而且过不了多久,相信桓澈也会赶到山顶上来,如让他发现你在这里,他必然会对你起疑心。”

顾钰的心神便是一紧,她知道谢七郎说得不错,桓澈本就是多疑之人,只要他来到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他都会起疑心。

所以即便她改装成了一位郎君,也需要另一个人来对她的身份作掩饰,而这个时候,谢七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你今天来其实也是为了帮我?”顾钰又问,虽然这样问显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可不难不让她产生如此联想,至于他为什么要帮她,便另当别论。

谢七郎仍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而是负手迈步向前,道:“走吧!事不宜迟!”

顾钰也不再作犹豫,临走时,将换下来的胡服扔下山脚,又将另一身女装藏了起来,便这般空手随谢七郎走上了山顶。

一至山顶,眼前便视野大开,只见山顶上一空旷处聚满了大袖翩翩脚踩木屐的乌衣郎君,这些乌衣郎君一个个神情怡然,笑容舒朗,虽正把酒言欢,飞觞对饮,却私毫没有让人感觉到不舒服的粗犷之气,这些人即便是穿着毫无修饰的乌衣,然而自身那种从小被教导出来的良好修养,也能令得他们身上那种来自高门大阀的气势直是扑面而来。

饶是前一世与不少门阀士族子弟打过交道的她,此时此刻心中仍旧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

魏晋,一个华丽的年代,一个风姿飘摇的年代,一个留下了无数诗词骈文书法以及文人之名的年代,这里聚集的每一个灵魂都是那般个性、骄傲与天真,直将浪漫与风流演绎到了血脉之中。

“会稽王谢两风流,王子沉沦谢女愁!”顾钰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谢七郎便骤然侧首,有些诧异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问:“你刚才说什么?”

顾钰亦是猝然回神,看向他一笑:“没什么?”

这时,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乌衣郎君中似有人发现了他们,不由得讶然惊呼道:“咦,那位不是陈郡谢七郎吗?许久不见,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来来来,我们这里南北士族的子弟正在辨南北两地的学问该如何评价,他们南士之中有人说,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我们北士之中也有人说,北人学问,渊综广博,你也来说说看,到底是咱们北人读书厉害,还是他们南人读书厉害?”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一清稚的声音答道:“圣贤故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当这个回答一出,几乎所有听闻到的在场的郎君都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了谢七郎身边的另一个少年身上。

第043章 以此扬名

“圣人故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这句话从字面上的意思来说,北人读书,就像在开阔处望月亮,也就是说,范围广而不精深,而南人的学问,就像从窗户里看太阳,学问透彻却不开阔。

这个时代,名士们清谈都要讲究一个语甚简至,留有余韵,是故,顾钰的这一句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时的王五郎已将饶有兴致的目光全然投注到了她的身上,直至走到谢七郎面前时,还看着她含笑问道:“依这位郎君所言,倒是我们北人学问更博大精深一些?”

顾钰便笑道:“何以见得?譬如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且以‘庄子秋水’论,物无贵贱,道无始终,小子以为,做学问也是如此,无论南人学问,还是北人学问,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唯二者相合,方能和谐完美。”

说完,顾钰拱手十分优雅从容的向王五郎行了一礼。

王五郎听罢就是一怔,但见这身材纤瘦的小郎君风度怡人,旋即又“哈哈哈……”朗声大笑了起来。

时下因北方士族迁居吴地后兼并了南地大部分的土地,南北士族之间还存着无法磨合的矛盾,而王五郎所辨的这个南北学问相较,便是从另一层面上影射了这种南北士族之间存在的矛盾以及潜意识之中的较量。

而顾钰的回答却是南士与北士两不得罪,又暗喻唯南北融合,方能和谐长久。

这个少年人是个聪明人!

此时的王五郎心中已经对顾钰下了这样的评语,也十分礼貌的向顾钰回敬了一礼,问道:“还未请问,小郎君郡望何处?”

提到郡望,顾钰便微微沉默片刻,如果这个时候,她便报出吴兴沈氏之名,势必会引起这些士族子弟的不满和鄙夷,毕竟她的外祖父沈士居是时下所有人公认的判臣逆贼。

自古以来,被打上了判臣逆贼标鉴的人总是不受人待见的,甚至是要被放在戏台上狠狠的唾骂上千年的。

可若是此时不回答……

这个念头才刚刚一转,她就听到一旁的谢七郎道:“沈氏小郎乃我辈性情中人,可以一交!”

顾钰便是一惊,更为诧异的看向了谢七郎,他竟然……连她要假冒吴兴沈氏之名也知道?

原本她还想着装逼到一定程度之后再留下大名潇洒的甩袖离开,私以为这种效果能将吴兴沈氏之名发扬到最佳,没想到这个人第一时间就将她给出卖了!

谢七郎自是浑然不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朝着那聚集一处的所有郎君走了过去。

顾钰心中有些黯然,然而又不能表现在脸上,面对王五郎逼视的目光,她只有低头含笑先等他人反应再说。

却未想,王五郎只自顾自的沉吟了一句:“沈氏,倒是没有听说过吴郡一等士族中有沈氏之名,莫不是只是个低等士族?”

门阀士族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已然让王五郎将顾钰的身份排在了末等,不过,以他王五郎的修养还不至于将这种对身份的轻视直接展现在脸上,于是他笑道:“七郎素来孤傲,少有将一般士族的子弟当作朋友,沈氏小郎能得七郎我辈中人之称赞,可见不一般。”

他话音一落,那边就有哈哈大笑声传来:“谢七郎不是砸了琴,说过从此以后不再谈玄了么?难不成是挨了阿姐的教训,不得已跑来参加宴会了!”

听到这句话,顾钰微微蹙了蹙眉,对此人的语气颇为不舒服,她也心知谢玄一生极其敬重其姐,谢道韫出嫁之后,回家省亲也会考教谢玄的功课,甚至说过,你如此不长劲,到底是天赋不够,还是不够努力这样的话,可是敬重归敬重,若是被人说成是惧怕,那就是嘲笑是讽刺了。

而且他为什么会说,谢玄砸了琴说过他从此不再谈玄?

心中这般想着时,顾钰便朝那说话的人望了去,只见那人头戴漆纱小冠,面容白净,人倒是生得十分俊朗,可一双眸子里满是不屑与傲慢。

这个人她也认识,便是如今执掌中枢的帝舅大司空瘐冰之子瘐成,瘐氏兄弟三人自瘐亮起便接连执掌中枢,手握潘镇大权,在当今门阀士族之中,瘐氏门阀也算是首屈一指可与桓氏媲敌的顶尖士族。

只不过,在前世的时候,瘐氏与桓氏在争斗过程中最终落败,瘐氏一族几乎被桓温诛杀殆尽。

这也归功于瘐成这个全无父辈之才的草包,让桓氏有了诛杀的理由和可趁之机。

一念至此,顾钰便迈开步子,从容的走过去,笑道:“吾尝听人言,山巨源为人,不肯以谈自居,不读庄老,然而闻其言,往往与其旨合。谢七郎虽说不再谈玄,但并不代表他就不懂玄道,这位郎君如此笑谈,难道是觉得,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

顾钰最后的一句话是出自于老子,老子的意思是,众人皆自得自满,而我独独觉得仿佛遗失了什么似的,我为什么如此愚昧不化呢?

顾钰将此话用在这些,也是讽刺瘐成的自我满足和自得意满,而把别人都当傻子。

在场的世家郎君们哪个不是庄老易学皆通的,顾钰的这句话大家也都听进了耳里,不免又纷纷的将目光向顾钰投了过来。

谢七郎也微有些讶异的看向了她,大约是没想到这小姑子会帮他说话,或者她是想借此机会来为自己扬名?

谢七郎仍旧没有说话,那瘐成便有些羞恼了,半是冷讽半是愤怒的质问道:“听起来,小郎君倒是颇通庄老,不若,我们就辨一次,试问,郑伯克段于鄢,为何?”

这是《左传》里的一句话,讲的是郑庄公与其同胞兄弟共叔段之间为了夺君权而进行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的故事,兄弟之间以郑伯而不以弟称,乃极具讽刺之意。

顾钰答道:“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说罢,她又问,“郎君可知,这句话与《论语》中的那一句意旨相合?”

瘐志便是一愣,他一直喜研读《左传》,却还并未想过这句话还能以《论语》之言解释。

就在他尴尬的沉默许久之后,就听顾钰接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只本也’”

她的话音一落,王五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片赞扬和掌声,唯瘐成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变得十分铁青。

“何平叔以《论语》注《庄子》,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还能以《论语》注《左传》的,小郎君实是高才!”王五郎说道。

瘐成听完更是怒不可遏,忍了一肚子的怒火,问道:“你到底是何家子弟?”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顾钰也不便再隐瞒,仍旧从容的答道:“吴兴沈氏,沈黔!”

听到吴兴沈氏之名,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王五郎的面色也是一沉,说起来,吴兴沈氏被灭,与他琅琊王家也有脱不了干系,若非王敦造反,作为最大臂力的吴兴沈氏也不会充当了炮灰。

如今的吴兴沈氏更是背负骂名,家族地位逐渐落败,已然快要退出士族之列。

王五郎心有戚戚然,然而琅琊王氏一直禀乘中庸之道,不帮人,也不得罪人,故而他便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自然就有别人说话,这边瘐成已然冷笑了起来:“吴兴沈氏,作为刑家叛逆之后人,也有资格来此玉泉山参加逸少公主持的清谈雅集,真真可笑也!”

顾钰不怒反笑道:“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为何作为刑家之后的我,就不能来参加这次的清谈雅集?桓大司马,不也是刑家之后么?”

她这句话一落,瘐成的脸色便变得更加不好看了,直是噎得说不出话来,桓大司马桓温,其先祖大司农桓范就是被司马氏诛杀了满门,可这事不便拿出来说,毕竟,人家现在身居高位。

瘐成皱紧了眉头,隐忍的憋了一肚子气后,终于也闭口不说话了,众人都有些唏嘘,一叹,这位小郎君有如此清谈之才却是刑家之后,二叹其从容不卑不亢的风度实令人折服。

而就在这众人的叹息声中,又有一阵清脆的掌声从山岔口传来。

“沈氏小郎才思敏捷,实令人佩服!不若,你与我再辨上一辨?”

这声音实是悦耳动听,如同水滴石磬,悠远而清泠,很快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顾钰的身子禁不住一僵,这个声音……

她猛然转身过去,果然就见一身白衣翩然头戴帏帽的少年带着两名侍婢步履从容的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来者正是桓澈!

第044章 与桓澈对战

当桓澈从石阶之下走上来时,众人的眼前皆是一亮,即使他现在还戴着帏帽,身着极为简静的一般士子所穿的白苎衣,可他施施然走来的姿态,那种翩然如林下之风的淡雅气质,都会让人生出“此子风度怡然,卓荦不羁”实有鹤立鸡群遗世而独立之出尘美感。

“倒是没有见过这般风度的人物,不知阁下是何家子弟,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王五郎摇着羽扇,率先含笑问道。

桓澈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婢女欠了欠身,竟是毫不谦虚的接道:“我家郎君容貌太过俊美,怕揭下帏帽之后,会让诸位郎君自惭形秽!”

嗤——

这话说得就有点得罪人了,今日来此玉泉山的哪个不是顶级门阀中最为优秀的子弟,而在这个年代,评价一个人优秀自然也包括了容貌,毫不夸张的说,今日聚集在此的所有郎君都可称得上“风度翩翩,美姿仪”,这婢子还真是毫不羞耻的敢说如此大话!

王五郎倒是浑不在意,仍旧哈哈一声笑道:“这小婢倒是性情爽直,自然,不做作,有我辈之风采,可见其主人也不一般,不介意报上郡望吧?”

桓澈伸了伸手,令身边的婢女退到了一旁,向王五郎施了一礼,回道:“龙亢桓氏,桓澈!”

说完,他便伸手至头顶,将帏帽慢慢揭了下来,而随着帏帽落下,他漆黑的发丝飞扬,面容展露,整个山顶上便好似静止了一般。

“哗——”的一声,每个人都似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就这般惊讶感叹以及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白衣少年。

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的相信了那婢女所说的话,如此容貌,如此风度,的确这山顶上没有一人敢与之相比,哪怕是有着神仙中人之称的王七郎和有着芝兰玉树之称的谢七郎在此,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此人唇红齿白,凤眸含情,轮廓五官就好似精心描摹出来的一般,整个人如同白雪中俏然而生的寒梅,雨雾烟云中凝结而出的幻影,美得空灵而不真实。

“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便是周小史再生,也不及吧!”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句。

另一个人又摇了摇头:“依我看,便是卫洗马在世,也恐有难及!”

这里卫洗马就是有着西晋第一美男之称的中朝第一名士卫叔宝,也就是乘羊车入市引得观之者倾都城的的卫玠。

那个被看杀的卫玠。

“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容颜绝世之男子,真是像做梦一样啊!”此时此刻,就连偷偷跑上山躲在一处的顾七娘和顾十娘都禁不住看呆了眼,发出如此感慨。

而山顶的另一处丛林中,还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也魂不守舍的盯着这道白影,直是失了神。

整个山顶上,或许就只有前世与桓澈朝夕相处过的顾钰还能保持淡定了,想来又有些恨恨,自已从容貌上就输给了他,还真是有些不公平。

此时的顾钰为了遮掩自已女子之态,也学那些名士一般脸上敷了粉,眉形画得甚浓,眼睛上也添了妆容,故而显出一分媚俗之色,而媚俗两个字在这个时代自然是不讨喜的。

在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桓澈时,顾钰不免有些黯然失神,她好不容易在这些名士之中展露头角,将吴兴沈氏之名打响出去,难道要输给桓澈?

想着,心中更为恨恨:他咪的这个看脸的时代!

而就在她这般心有不甘的寻思时,忽地一道清悦的声线传来道:“你应该不会就这样认输了吧?”

顾钰骤然抬头,见走到她身边说话的正是谢七郎,忙强装淡定的回以一笑。

“当然不会!”她道。

不是迟早要面对的吗,她怕什么,哪怕她所有的本事都是他所教,这不还倒回了十五年吗?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她这后起之秀好歹也有十五年的积累经验!

这样一想,顾钰便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桓澈,这一次,没有了前世的恨,也没有今世面对强者的畏惧,而是一种以寻常目光看向对手的淡然。

“你要与我辨什么?”她问。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桓澈唇角轻抿,似笑非笑,施施然的向她走了过来,他并没有答她的话,却是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甚至还不停步。

在他接近时,那种熟悉的强大的威压感直是倾顶而下,仿佛无形中多了一层束缚,顾钰的身子直是绷紧,仿佛有冷汗渗出。

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是她刺杀的他了?

正在顾钰这般想着时,谢七郎陡地向前一步,站在了她的面前,同时将一物塞到了她的手中。

“桓郎君这是要干什么?”谢七郎含笑问,“不是说辨难么?走这么近,不怕别人产生误会?”

谢七郎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不过是说,桓澈突地对一个小郎君如此感兴趣,是否有龙阳之好?

桓澈便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直是如月华铺照,令得周遭的风景都亮了一亮。

“看来谢七郎很维护他,是真把他当朋友?”

桓澈回了一句之后,然后敛了笑容接着顾钰的话道,“那就论论你所认为的仁心,道心,忠心。先说说,何为仁心?”

“所谓仁心,便是君子之心,善心,爱心,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既如你所言,孔子主张仁、义,不要利、欲,这世间就会太平,任何人都不会甘愿过贫穷困顿、流离失所的生活,都希望得到富贵安逸。便如你现在,不是也想将吴兴沈氏提高到上等士族地位么?”

顾钰心头微凛,看着桓澈,坦然接道:“是,人皆有欲,可欲也必须要建立在仁义之上,以正当的手段和途径去获取。”

“这就是你所谓的仁心?”桓澈笑了一笑,又接问道,“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又当何解?”

“老子的意思是,天地看待万物与圣人看待百姓皆一样,无所谓好与不好,他并没有说,天地无仁心,圣人无仁心。若圣人无仁心,那只能说圣人不是人!”

当顾钰说出这一句话时,在场的世家子弟及名士们皆是心头一亮,若圣人无仁心,那只能说圣人不是人,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听到的观点!

桓澈也是一笑,再次问道:“好一句圣人不是人,圣人之说,仁义之教莫非都不是在教化于人。”

“是在教化于人,但人不是圣人,人只是以圣人的准则来规范自己。人贵在有仁心!”

“哈哈哈……”这时的桓澈已然大笑了起来,随着他一笑,一头墨发飞扬,白苎衣衫也如流水一般卷起波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飘逸如同随时羽化而去,“仁心当真可贵?人若有仁心,就能得到善终吗?”

不知道桓澈为何会有如此一问,顾钰的心头微微一凛,竟然会隐隐生出一分凄怆感来。

“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无论仁义、忠奸,勇毅还是懦弱,无论你修的是什么心,贤夫殉名,贪夫死利,结果都一样!”

当桓澈的这一句话一落音,顾钰身子猛然一颤,竟是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她的脑海里似乎又闪现出了那名站在城墙上提着血剑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回过头来一笑:“姐姐,我又回来了!”

眼前的桓澈也是对她微微一笑,问道:“如何?可还要再辨下去?”

这个时候,山顶上也传来一阵阵的叹息和唏嘘,同时还有一阵掌声传来。

“真想不到,这位郎君不仅容颜绝美,还有如此清谈之能力,真是令人不得不自叹不如!”

“桓澈到底何人也?龙亢桓氏?莫不是桓大司马之子?”有人似乎这才想起来问这名绝世男子的来历。

“桓大司马一共有五子,长子桓熙,次子桓济,三子桓歆,四子桓祎,五子桓伟,皆为南康公主所生,可从未听说过有一子叫桓澈。”

“那是你没有听说过,桓大司马有一美妾李氏,你们总该听说过吧?”

“成汉公主李氏,恐怕无人不闻其名,听说其美貌如菇山之灵狐,美如画中仙,连南康公主见了也生我见犹怜之感,莫不是……”那人说到这里,一脸惊悟道,“若是这样,倒也不奇了……”

这边,顾钰面对桓澈注视的目光,手心里直是沁出了好一层密汗,过了许久,才在谢七郎的鼓励下,重又启唇看向他,答道:“你既说人心,那我就跟你谈人心!其实人并非不可以为圣贤,人若心存良知,便是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人处事之根本!”

顾钰话音一落,便有人忍不住鼓掌惊呼起来:“好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不意今日,竟能闻此正始之音,沈氏小郎实在高才!”

“确定高才,吾不能及!”另有数人附合叹息道。

顾钰将目光投向了桓澈,这时的桓澈脸色也沉静了下来,他这样的表情,顾钰十分了解,桓澈是一个极度自信之人,又胸藏机谋,可以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他那极俱魅惑般的微笑,但若是他自己觉得输了,这种微笑也会渐渐消失。

但他不会怒,不会悲,亦不会恐惧,这些情绪她前世几乎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

也不过一息的时间,桓澈又笑了起来,问道:“这就是你所信奉的道?”

顾钰一愣,旋即回答:“是!”

“好,我认输!”他说道。

便是这一个输字,他也说得极为淡定从容,所谓败也从容,亦不过如此。

他转身离去,忽一拂袖,指向一旁的婢女道:“将我的焦叶琴拿来!”

婢女取来琴后,他便直接抱琴席地而坐,双手拂于琴弦,看向顾钰道:“玄辨方面我认输,但不代表其他方面我也认输,现在我们便来比试一下琴道!”

言罢,琴音突起……

第045章 与桓澈对战(二)

琴为君子之器,时下士人无不学琴,琴之一道以嵇康为尊,已然成了当下士人们对于音乐最狂热的追求,可以说,一个琴技卓越者很快便能跻身于名士之列。

而桓澈在音乐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有着极高的造诣,前世在她初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琴道上名列江左第一,被称之为可比嵇叔夜的少年天才。

然而她不擅琴,因为学琴需十年功方才小有所成,前世桓澈为了以最短的时间将她培养出来,便放弃了教她习琴,而是改教竖笛。

但哪怕是竖笛,她也不可能吹得有他好。

比琴,她只有认输!

果然在他拨动琴弦而起的一刻起,山风呜咽,万簌俱寂,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他的琴声之中而久久不能回神,就连周边的落叶都好似受了琴声的感染而纷纷飘零。

仿佛梦里听风雨,盲人履溥冰,琴声潺潺,时缓时急,又仿佛江河决堤,一泻千里,这雄浑的曲子一响起,便如碎玉鸣金,万马奔腾,就好似金戈铁马的场面就在眼前。

久久久久,天地萧肃,整个山顶上都回响着这一曲!

有的人甚至禁不住受其感召而落下泪来,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极度惊讶和倾羡的表情,就连王五郎与谢七郎也不例外。

“七郎,如此琴技,就连你我也不能及啊!”王五郎不禁低声感慨道。

而早在这琴声响起的时候,又有数名年老的名士闻其声而疾奔到了这里来,其中一人甚至激动得差点伏倒在地,口中直念道:“未想我有生之年,竟还能听到这样的琴声……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一曲终了,曲音消散,众人却似还在梦中,久久无法回神。

弹完这一曲后,桓澈便将目光投向了顾钰,含笑道:“该你了!需要我将琴借你一用吗?”

顾钰摇了摇头,直接答道:“我不擅琴!”

我不擅琴,这句话直令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嗖嗖嗖的将目光投在了顾钰身上。

“你不擅琴?”桓澈含笑的眸中似也露出一分惊讶,“你祖父沈士居在世的时候,曾广蓄歌妓,也算是博通音律,所作《前溪曲》至今还有流传,你说你不擅琴?

那你擅长什么?”

顾钰心头微紧,她不知道桓澈为何会有此一问,难不成他已开始怀疑她并非吴兴沈氏子弟,忖度了片刻之后,她答道:“我不擅音律,祖父在世的时候,我吴兴沈氏也算一代豪强,自有郑声淫乐,可现在家族败落,小子一心读书,便少了在音律方面的训练。”

“依你之言,琴曲乃是郑声淫乐?”桓澈又问,他这一问自然是揶揄的,时下士人对琴有多么的热衷,若说琴曲乃是郑声淫乐便是犯了大忌,这句话是足以让顾钰受到这些名士们的愤恨鄙夷,甚至会赶出士族之圈的。

顾钰凛了凛眉,心中有些愤然,看来桓澈是故意来刁难于她,与她对干的。

“桓郎君何出此言,琴为诗之心,乐之魂,所谓郑声淫,不过是指声自为声,歌之调也,无庄雅之音,如何能与桓郎君的绝世名曲相比?”顾钰答道。

听到她这个答案,许多名士们又皆赞许的点了点头。

“这位沈氏小郎君虽不擅琴,但至少是懂琴之人!”有人说道。

这时,顾钰也说道:“何况我记得桓大司马似有一言,丝竹不如竹管,竹管不如人声,渐近自然。我虽不擅琴,但也有一技所长,记得竹林七贤阮步兵与嵇叔夜有嵇琴阮啸之称,那我便在此一啸,也算是应了你这琴声!”

说罢,顾钰也不扭捏,真的对着山间一清啸,立时,山间传来回音,空谷清灵。

随着这回音的激荡,又有一阵掌声传来。

“好一句,丝竹不如竹管,竹管不如人声,渐近自然。沈氏小郎这一啸,堪比天籁!”

众人便顺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去,但见正是头戴玉冠,身着白色束袖貂毛滚边覆绢纱锦衣的琅琊王与另一名同等身材的少年一并从山路口走了上来,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数名年长的名士。

在场的世家子弟们纷纷上前与琅琊王及那位少年还有诸位名士们行礼。

而顾钰的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了其中一名老者身上,看到这个人,顾钰不禁有些讶然动容,微微失神,她没有想到在这次清谈宴会上还能遇到这个人。

当朝太傅褚季野,说起来也算是她半个父亲,前世桓澈给她换了身份之后,假冒的便是他褚季野之女褚氏阿蓉之名。

也不知桓澈想了什么办法,竟然令得褚季野也默认了她这个女儿,直到死也未揭穿她的身份。

在她垂帘听政做了太后之后,褚季野更是以“皇亲国戚怕受人忌惮”之理由请奏退出了中枢台城,以兖州刺史镇京口,后又被桓澈派去北伐,因战事不利失败而死于病中。

至于是真死于病中,还是其他原因,顾钰也就不得知了。

其实回想起来,褚季野这个人为人敦厚,对她也算颇有善意,前世有好几次见面,她都感觉这位老人看她的眼神,并不像是看一个作为他女儿代替品的陌生人,而是真正的将她当成女儿来看待。

此时的褚季野也将目光投向了顾钰身上,起初那眸光先是一亮,旋即竟然有些黯然的失神,最后便是面带微笑,对顾钰问道:“刚才便是小郎在此一啸?”

顾钰点头。

“那又是谁的琴声?”

顾钰指了一下桓澈。

褚季野便又朝桓澈望了过去,自然看到桓澈的容貌时,他也呆怔了好一会儿神,才叹道:“嵇琴阮啸,不错不错,以前我只听闻琅琊王氏子弟聚在一起如琳琅珠玉,不想今日所见皆是玉人!”说完,他又转向了琅琊王以及另一位身着白衣头戴帏帽的少年,“陛……郎君,今日群英荟萃,少长咸集,郎君应不虚此行。”

那男子点了点头,也似将目光投向了顾钰,问道:“小郎郡望何处?”

顾钰拱手施了一礼,答道:“吴兴沈氏,沈黔。”

“吴兴沈氏?”少年的声音似有些惊讶,又似在忖度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刚才便是你在此与人辨难?”

“是!”顾钰答道。

“那好,你继续与人辨,我也想听听所谓的正始之音。”少年说道,然后拂袖坐在了上首的一个席位上,就连琅琊王也只站在一侧,对其十分尊敬。

顾钰心下暗惊,她已十分肯定这名男子一定就是这一次微服出巡的天子,天子不过比琅琊王大了两岁,因一母同胞,二人无论从相貌还是身形上来看都十分相似,如今皇室衰微,朝中有瘐氏与桓氏掌权,很多事情都轮不到这个年轻的天子做主,但顾钰知道这个自九岁起就登基的少年天子也是极有野心之人,他并不甘于在门阀士族的压迫下生存,前世若不是他死得早,极有可能会重振皇权。

他这一次微服出巡到晋陵来参加清谈雅集,莫不是想从这些后起之秀中挑选出一些可以为他所用的士族子弟?

正在顾钰这般想着时,琅琊王也将好奇而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她,眸中似闪过一丝饶有兴趣的光芒。

看到琅琊王并无大碍,顾钰心中也稍稍安了心,但愿这一世,他不会如前世一般英年早逝,可转念一想,只要桓澈还活着,这一场阴谋算计便永不会停止。

想着,顾钰抬手向天子、琅琊王以及褚太傅各行了一礼,道了一句:“请郎君出题?”

少年思虑了一会儿,便道:“子曰:君子不器,就以《论语》为政以德来论。你可以选择与在场的任何一位名士来辨。”

竟是以为政以德这么敏感的话题来论,看来这天子果然是在考验她的心性和应辨能力,他是想将吴兴沈氏也拉入到司马皇室这一边吗?

沉默了片刻后,顾钰便开始引经据典,大谈起了为政之道,因为她所说的观点太过新奇,在场的诸名士皆是眼前大亮,纷纷与其辨论起来。

这其中便有顾钰的叔伯和祖父们。

这场辨论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日已西斜,方才停止,而停止之后,依然有人在感慨:“这位沈氏小郎可真是奇才,便是王弼,夏候玄在世,也不过如此!”

在顾钰舌战群雄时,桓澈的目光便一直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等辩难结束后,他才突地问道:“沈氏小郎如此博才,不如由我向父亲举荐,让你入我父亲的西府,如何?”

这便是拉拢她在桓温手下做事了!

在他这一问提出来时,琅琊王的脸色便是一变,天子也似有些骇异而将身子绷直。

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顾钰含笑答道:“我还是向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活,多谢!”说罢,便似拂袖欲离去。

琅琊王与天子皆松了一口气。

桓澈神色一黯,在顾钰走后没多久,立刻便叫了一婢女到身旁,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去跟踪她,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抓回去,我需要这个人!”

第046章 如何圆谎

顾钰离开的时候,谢七郎也悄然离开了山顶。

山顶上丝竹管乐声起,数名身着白苎衣的仕女袅袅从树林中行了出来,开始摆动腰枝,水袖舞动翩然而行,这是顾家家主为健康来的士子们所准备的清淡宴会上最后一个娱乐节目,以解乏闷,以慰辛苦。

“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琴角挥韵白云舒,《箫韶》协音神凤来,拊击和节咏在初,章曲乍毕情有馀。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东成。”

山顶上歌声轻扬,而山腰上却是杀气腾然暗潮涌动。

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的顾钰干脆停下了脚,猛地转过身来,离她仅有十步之距的婢女来不及闪躲而暴露在了她的眼底。

“是桓郎君派你来跟踪我的?”顾钰问。

那婢女见既然已无处藏身干脆也坦然面对,十分礼貌的含笑道:“我们郎君也并无恶意,只是想请沈小郎君到我们郎君的住处一叙。”

“到了你们郎君的住处后,一切客随主便,你还说没有恶意?”顾钰反问,“倘若他想要杀我呢?”

婢女含笑的神情便是一敛,旋即又语气柔婉的说道:“怎么会?我们郎君是一个很惜才的人,沈小郎君如此博才,我们郎君自会以客卿之礼相待。”

“客卿之礼?”顾钰笑了笑,忽地指向山脚下道,“倘若我从这里跳下去,你说,你是为你们郎君立了功呢?还是给他添了大麻烦?”

说罢,顾钰便往石阶边缘上一移,而她身后便是陡峭的山壁,看不出深浅。

婢女惊得啊呀一声伸手相拦,蹙眉道:“沈小郎君,你不愿也罢,又为何如此桀骜不驯?”

心中却是暗道:这位沈氏小郎刚刚才立了名,得到了众名士的称赞,而且清谈宴会上正好郎君与他多次辩难冲突,他若出了事,很难洗清郎君的嫌疑。

这确实是件对郎君极不利的事情。

顾钰见她思忖,唇角微微一抿,不待婢女反应,竟是真的纵身朝着山脚跳了下去,婢女骇得一声惊呼扑到了山石旁,俯首下看,竟是除了一片黑森森的林木,根本看不到人影。

吓得脸色惨白的婢女第一反应是速速离开这里,撇清自已与这件事情的关系,可是在她奔至山顶的时候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举手对山中某一处作了一个暗示,方才回到山顶之上。

此时的顾钰正整个人都贴在了陡峭的山壁上,双手攀附着山石。

听闻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她才纵身跳到了山石之上,然后迅速窜进山林,越过一堵院墙,再次落进了那荒败的院中。

找到先前的藏衣处,顾钰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了这一身乌衣锦履,恢复女装准备外出,却又在这时,耳尖一动似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几乎是本能的,顾钰身形疾转,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手伸出,砍向了藏在暗处的一个身影。

不料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清越的声音传来:“住手,是我谢家的部曲!”

随着这声线,一道青色的人影闪现在了她的面前,此人赫然便是谢七郎谢玄。

顾钰愕然,就见谢七郎将手一挥,似作了一个手势,霎时间,又有五六道人影从院墙上落下,皆走到了他的面前,齐齐颔首:“七郎君!”

“你们等一会儿与她一起同出,然后朝不同的方向各自奔去,将藏在林中的那些隐卫引开!”

“是!”几名黑衣人答道。

顾钰这才发现这几名部曲竟然都穿着乌青色的衫子,而且从身量上似乎比她还高不了多少,心下不禁更加诧然的看向了谢七郎,问:“这是你一早就准备好的?你知道我今天会来,也知道我今天会以吴兴沈氏的身份扬名,更知道我今日会刺杀桓澈,所以你安排了这些部曲来帮我引开桓澈的视线?”

谢七郎毫不否认的点了点头。

“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要做这些事情?我并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说着,又似想到了一人,“不,也并非无人知晓,还有陈妪……”

可别说陈妪根本不会出卖她,就算她会,她也并不知道她今日带三套衣装来干什么?

顾钰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谢七郎,但谢七郎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而是催促道:“你现在更应该想的是如何圆了这场戏,你如何向你祖父祖母去解释你今日三个时辰不在的去向,又如何让桓澈来相信他遇刺时你顾十一娘不在场的证明?

你也说过,桓澈是一个很多疑的人,在他踏上玉泉山顶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开始怀疑你。

而且在他上山来的途中,他就已经在这四周埋伏好了隐卫,只要你出现,只要你卸下伪装,他就能确定那个行刺他的人就是你!”

顾钰锁紧了眉头:“不错,你说的都对,我也早作好了如何向祖母解释的准备。”说罢,她又举起适才在山顶上谢七郎塞在她手中的一物,这是一只香囊。

她问:“那么你给我这只香囊是何用意?”

谢七郎一笑,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幽香,闻过的人不会忘,尤其是男人。”

所以这只香囊是为了掩盖她身上的女子幽香!

所以桓澈向她走那么近是为了……

顾钰恍然,旋即又有些尴尬失笑,微红了脸,这……她确实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她自己哪里闻得到。

“那……多谢,这个就还给你了!”顾钰说罢,便将那香囊递给了谢七郎,“没想到你到现在还喜欢这东西。”

关于谢玄还有一则典故,据说他小的时候非常喜欢佩戴紫罗香囊,他三叔父认为香囊之物有损男儿之气,便设法将其骗了去偷偷烧掉,谢玄知道后便从此以后都不再佩戴香囊。

提起此事,谢玄自然也有些窘然,蹙眉嗔怪的看了顾钰一眼,有些怒道:“这香囊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拿去便是了,我需要这一物吗?”

见他生气,顾钰有些不好意思的哦了一声,收回香囊,很快又肃容,拱手答谢道:“那告辞了,今日之恩,来日再报!”说罢,也不再踌躇,翻跨院墙飞奔了出去,与此同时,一共有七八名与她同穿一色的部曲也翻跨院墙朝八个不同的方向飞奔而行。

山腰林间一阵骚动,似乎也踌躇了片刻,才有人影分明追出。

有了这八名部曲作掩护,那些藏在林中的隐卫果然就乱了分寸,行动滞后了许多,而顾钰便一口气奔至了碧兰亭的小溪旁,同时在途中脱下了那一袭乌青衫子。

就在她停歇在溪边洗掉脸上画妆所添上的一些粉脂时,忽地一个声音传来。

“十一娘,你怎么才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说你……”

说话的正是张十二郎,可是他这句话还未说完,竟见顾钰猛地起身,向他扑了过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怀中便是一暖,唇辩上也是一暖。

张十二郎错愕的瞪大了眼,看着眼前一张近在咫尺的滢白中透着粉致的脸,唇瓣上也一阵酥麻。

此时此刻的他彻底被顾钰这突如其来的一吻给吻懵了,呆怔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而顾钰却抱着他,一本正经的在他耳边说道:“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十二郎,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所做一切皆让你看到吗?我为什么要你帮我将那份书简递交给琅琊王?”

她说罢,看向了他的眼睛,十分认真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张十二郎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时,却又听她话锋一转道,“但现在我很可能将你也拉下水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像前世一般死去的……”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声音极小,但张十二郎也听见了,只是听见这话的他却是一脸忍笑的表情,一边摸了摸顾钰的额头,一边戏谑道:“十一娘,你是不是又闯了祸,做了什么坏事,人变傻了?”

“我现在终于相信这傻病也是能传染的了,七郎不过是吻了你一下,你就……”说罢,张十二郎也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心中暗道:这一吻不会也将自己也吻傻了吧?

不过,这个问题,他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被顾钰拉着手跑到了一座巨大的岩石边。

“十一娘,你又想干什么?”

张十二郎莫名奇妙的问,就见顾钰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剪刀。

张十二郎吓得一惊,忙抓住了顾钰的手:“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不就是吻了一下吗?我负责好了!”

顾钰慢慢的拉开了他的手,道:“别多想,能活着,我绝对不会想到死,时间紧迫,我现在要作诗!”

“作诗?”张十二郎更加错愕不可思议。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顾钰用那把剪刀真的在岩石上一笔一画的刻了起来,她这一笔一画刻得极深,直是将岩石也刻入三分,不停的有碎屑落下。

“我说你一个小姑子,力气怎么这么大?”张十二郎不禁叹道,心中又暗忖:这样写字,手一定也很疼吧?

然而,就在第一个字刻完之后,张十二郎便不说话了,直是盯着岩石上的字看了起来。

此刻的他才是真相信,原来那书简上的字真是十一娘写的啊!

这字写得可真是……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书法在去年的中正考核中得了三品!

但很快,让他惊艳的不只是字了,还有诗,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顾钰就已经写下了第一句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

“阿钰,你什么时候,将字练得这么好,还学会了作诗?”张十二郎此刻的眼中不只是惊讶了,更是崇拜,“你还练成了箭一般飞行的速度,都快成神了啊!”

这时,顾钰已写下了第二句诗,写完之后,她也松了口气,笑着回道:“是啊!死过一次后,突然灵光乍现,七窍大开,不觉文思泉涌,如滔滔江水,连绵而来!”

张十二郎一噎:“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或许我还有一样令所有人都羡慕的东西。”这时的顾钰一边说着,也一边完成了第三句诗。

张十二郎怔怔的看了片刻,方才接着问道:“是什么?”

这时的顾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一口气刻下了最后一句诗,起身答道:“天赋!”

然后也不待张十二郎反应,将手中剪刀一扔,说道:“走吧!”

“去哪里?”

“帮我去作伪证,就作我一直在这里作诗的伪证!”顾钰答道。

第047章 看字看诗

顾钰与张十二郎一走,山林之中便走出了两人,这两人一青一白,身姿皆如松玉立,修长挺拔,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感慨这两人的气质与面容竟是十分的相似,只是身着狐裘的白衣人气质更为高远,眉目更为清隽,红唇抿起的线条显得整张脸更为柔媚一些,因此而显出几分女子之态。

白衣人脚踏雪白的羊皮靴,撩起衣裙,微微蹲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小心的抚在了岩石上的第一个字上。

这是一个“碧”字,可仅仅只是一个碧字,却让人看出其中笔画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一般的畅快,她从未见过,有人在石碑上刻字,也能刻出如此飘逸之感,便如那玉柳拂风近在眼前。

“这字写得真是妙啊,以卫夫人‘仙娥弄影,红莲映水’来赞,一点也不为过!”说着,玉手一移,又移到了岩石之上最后的一个字上,“这个‘刀’字写的又有不同,如凛风越过,又若龙跳天门,遒美健秀,气势非凡!”

说罢,她沉吟了片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起身看向身边的青衣人道:“起初我还不信,你给我看的那份书简,是一位年未及笄的女郎所作,如今亲眼所见,不得不令人扼腕惊叹!”

“阿羯,这就是你暗访顾府的原因,便是为了这个女郎?”白衣人又问。

阿羯是谢玄谢七郎的小名,这名青衣男子正是谢玄。

“是!”谢玄毫不否认的回答。

“因为张十二郎给你看了一副她的画像,你便茶不思,饭不想,非要到晋陵顾家来看看这位女郎,阿羯,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你可是喜欢这位顾家十一娘?”白衣人又问。

谢玄沉默了下来,没有答话。

白衣人又叹了口气,接道:“但很可惜,这女郎虽腹有才华,却只是顾家的一名庶女,而且还是刑家沈氏之后人,以她的身份,想入我陈郡谢家,难!”

说罢,见谢七郎并没有吭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柔婉的转折道,“倒是可以为妾,但阿姐见这女郎的性子有些桀骜,大约是不甘于为妾的。”

谢玄这才笑了起来,回道:“阿姐,你许是多想了,这女郎怕是对我无意!”

这话说出来倒是让白衣人有些微怔,适才他们在林中也确实亲眼所见那女郎与张家十二郎亲吻拥抱的画面,想罢,白衣人不免又失笑:“倒是个性情爽直的女郎,有三叔母之风采,如是这样,他们二人倒也算般配!”

这话令得谢七郎眉宇微蹙,旋即将话题一转,问:“阿姐,你不觉得她挺像一个人吗?”

白衣人便是一愣,转而问:“像谁?”

像谁?

谢玄脑海中一张妖冶谲艳的面孔一闪,久久沉吟,却是不再接话了,只是心中暗忖道:如今的她面容还未完全长开,也许还真看不出来,但等她容颜完全绽放之后,那般冷诮风流又略显妖冶的容色才是真的像那个人!

没有回答,谢玄便走了开。

……

这边顾钰与张十二郎来到了半山腰上的一座别院之中,别院里已聚满了人,皆是吴郡之地的世家姑子以及夫人们。

原本这别院也是顾家与陆家合力所修建,专供上山游玩的士子们休憩之所,可现在却聚满了满满一院的妇人,这些妇人一个个神情疲惫,颇有些狼狈,其中还伴随着有小姑子的哭声,妇人温柔的劝慰声。

只是当顾钰踏进这座别院时,这所还算得上安静的院子立时就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或坐或站的妇人及小姑子们皆齐刷刷的站起了身来。

数道目光凝聚在了顾钰身上。

顾老夫人更是激动得拄着拐杖走近前来看,见来者正是顾钰,便立时竖眉瞪眼,厉喝道:“你去哪儿啦?”

顾钰看了看满院子的夫人女郎们,心中也略有惊疑,没想到直到此时此刻,这些女人们还聚在这里没有回去。

“我……”顾钰忖度了一刻道,“我作诗去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呸”的一声,一个发丝披垂的少女从后殿之中奔了出来,红着一双眼,指着顾钰骂道:“你骗谁?作诗需要一个人跑开吗?”

这少女正是张家那位叫张琴的姑子,也便是因她一句话而落入水中的那个女孩,这女孩显然是哭过,眼睛还略有些红肿,此时正愤愤的看着顾钰,一幅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样子。

顾钰看向了顾老夫人,不急不缓的答道:“非宁静之地,不得文思泉涌,有感而发,祖母,阿钰确实是和张十二郎一起作诗去了!”

“呸,你顾氏阿钰会作诗,我张琴两个字倒过来写!你分明就是做贼心虚,躲起来了!”张琴恨恨的跺脚道,又跑到张家老夫人身边,梨花带雨的哭诉道,“祖母,我不管,阿琴何时受过这种侮辱,阿琴的清白都快要被她毁了,她必须要为她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好了,阿琴,顾家的女郎,自有顾家的老夫人做主,相信顾老夫人会给一个交待。”张老夫人道,“你是我们张家的嫡女,怎是一个庶女可比,不可失了嫡女风范。”

这句话既是说给张琴听也是说给顾老夫人听的了,张琴嘴角一弯,倒是不闹了,可顾老夫人的眉头却是皱紧了起来,张老夫人的意思很清楚,这事若是作为庶女的顾钰不受点惩罚来给张家姑子赔罪,那么顾家的教养声誉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顾老夫人就势举起了拐杖,但这拐杖还未落下,就见顾钰将头仰了起来,在张十二郎的一声惊呼中,顾钰言辞铿锵的说道:“祖母,不是阿钰做的事情,为什么要算到阿钰的头上,不错,张琴的确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而落了水,可是在场的所有人皆有亲见,我并未碰她分毫,难道就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就要背这个锅来给顾家抹黑,祖母,是阿钰太好欺负,还是我们顾家太好欺负?”

顾老夫人就是一怔,拐杖落地,身子差点倾倒,幸好身后的周妪眼疾手快扶稳了她的身体。

张家老夫人也脸色一黑,张琴本来得意含笑的脸陡地一僵,仿佛不可思议的看着顾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嘶喊道:“她在胡说八道,她在狡辩,若不是她动了手脚,我怎么会无缘无固摔倒于河中?”

“那是因为你自己踩到了自己的衣裙,怪不到十一娘头上。”这时的张十二郎接道,忙又安抚张琴低声道,“阿琴,此事不要再闹了,有失你的身份。”

“十二哥,你到底是我哥,还是她哥?”张琴既委屈又愤怒的瞪着张十二郎,“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帮着她说话?这贱婢不知礼数,粗俗野蛮,就跟她那个疯了的庶母一样,有什么好?”

“你住口!”这时的张十二郎不只是愤怒了,而是一声厉喝,将目光投向了张家老夫人。

张老夫人也是神情一骇,立马站起了身来,先是歉意的看了顾老夫人一眼,然后将张琴拉了出去,厉声训斥道:“我今天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来丢我张家的脸的,此事就此罢了,原也的确怪不到顾十一娘头上,你现在便马上回去!”说罢,就要去唤人。

张琴却是没等到她将人唤来,立马将头一扭,转身就跑开了,张老夫人要去叫,竟是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只得在心里连声叹气。

这时,聚在别院中的夫人以及姑子们都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道是时辰不早,也该是散席回去的时候了,原本她们被当证人一般留在这里,却是看了一出上不得台面的好戏。

既然戏已演完,这些夫人们自然也意兴索然,打算离开了,不过,到底心中还是有些遗憾,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很多人都没有来得及去玉泉山顶的另一侧看王逸少主持的清谈雅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去看,此时此刻,就有人在院外津津乐道的议论。

“那位沈氏小郎可真是了不起,无论庄老周易,还是《左传》、《国策》,她都能与名士们对答如流,辨起来也丝毫不犹豫,简直就是才思敏捷,妙语连珠啊!”

“嘻嘻,我倒是更欣赏那位桓氏郎君,简直就像是天人一样,琴也弹得那么好,这世间怕是再也无人能及其风采了吧?”

“桓大司马之子,我看你还是别肖想了吧?他那样的人,如我们这般的姑子又怎么会入得了他的眼?”

“那是你自己不够自信,你没听他们说吗?只是桓大司马的庶子,既然是庶子,难道以我们吴郡世家嫡女的身份还配不上了?”

“依我看,难,这位桓氏郎君看上去有些高不可攀!”

几个姑子正议论着山顶上的情形时,就听到一阵嘈嘈切切的惊叹呓语声传来,于是寻声望去,竟见有好几名大袖翩翩的士子簇拥在一起,人头攒动,似在争先恐后的看着什么一般,赞叹声连连。

“诗的意境美,可是比起诗来,我觉得字更美!”有人叹道。

“这样的字,我还是头一次见,乍一看上去似一样,可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运笔皆不一样,也不知是何人所写,这字比起江左一品的逸少公与安石公恐怕也不会逊色多少吧?”

听到“比起逸少公与安石公都不逊色”这句话时,正从林间走来的几位名士也讶异的朝这边走了过来,随后,连天子与琅琊王闻其赞叹声也禁不住好奇过来凑热闹。

而桓澈却是站在山腰上,远远的看向那一处巨石刻文,虽然看不清是什么,可是他似预感到了什么,眸中透出了些许冷光。

“你刚刚说,在追踪那位沈氏小郎君的途中,有看到一位小姑子与张家十二郎在此刻字写诗?”他问身边的婢女。

婢女答道:“是的,阿虞是这么说的,因为有八名部曲作掩护,我们的人最终跟丢了那位沈氏小郎,可是阿虞却在此看到了一位身着白色束袖服的小姑和张家十二郎在此拥抱,刻字,也不知他们二人是否有嫌疑?”

“除此以外,可还有其他线索?”桓澈又问。

婢女面色微惧,摇了摇头:“目前并未发现,不过,奴已让她们在此玉泉山上四处搜寻了,相信过不了多久,会给郎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桓澈点头,沉吟了片刻,忽道:“好,那我们也去看看那石碑上所刻写的诗!”

却在这时,陡地一声女子尖利的喊叫传了来……

第048章 愿娶为妻

“祖父,祖父,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在众人的纷纷议论和赞叹声中,一个莺沥而尖细的声音打破,很快就吸引了聚集在此处的士人们的注意力。

琅琊王与天子也闻声看过来,就见一个身姿纤细墨发披垂姿容清丽的少女梨花带雨般哭泣着跪倒在了张家之主张凭的面前,模样看上去甚是可怜。

“好一个貌美的小姑,如风中月荷,娇俏羸弱,我见犹怜。”一个士人忍不住叹道。

比起欣赏美诗美字,欣赏美人自然也是这些士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事情,这个时代,评价一个人娇俏羸弱,我见犹怜,便是对美人极高的赞誉了。

听到这句赞美的张琴心中自然是极其欢喜,这也是她精心设计好的一出戏,这个时代以柔弱为美,很多世家贵族都喜收藏娇艳病弱的美人,对这一类女子多有怜惜之情。

以她张琴世家嫡女的身份,想要嫁入显贵世家做宗妇并不是太难之事,可吴郡之地多是本地世族之间联姻,鲜少有人能嫁到健康如王谢桓瘐这等顶级门阀的世家中去,张琴不想像祖辈母辈一样,只安安份份的呆在吴郡这一小块地方终老一生,若是不能嫁入健康世家,便是入宫为妃为嫔也比呆在吴郡之地强,而且以她张家嫡女的身份,入了宫,皇后之位便是指日可待。

所以她便选择在这个时候,在这些健康来的世家子弟面前演一场戏,这场戏,既可以使顾氏阿钰身败名裂,以报她心头之恨,也可以为她自已博得一个好的将来。

正在她这般思忖时,张家之主张凭有些微恼的问道:“怎么了,阿琴?”

闻言,张琴立将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抬起来,望向了张凭身后的一些世家子弟,泣声道:“祖父,顾十一娘在贤媛雅集诗会上,将阿琴推入了河中,事后不但不向阿琴道歉,还肆意欺辱,请祖父为阿琴做主,为阿琴讨回公道!”

“顾十一娘?”听闻此句的顾家家主顾毗也走到了前面,“你刚才说的是谁?顾十一娘,是我顾家的十一娘?”

面对顾家家主不可置信的质问,张琴心中有些畏缩,却还是鼓起勇气,咬牙道:“正是顾氏阿钰!”

“顾氏阿钰?莫不是那个喜欢骑马射箭,耍鞭子的顾氏阿钰?”其中一个南地的郎君道。

他这一句话出,立时便有哄笑声传来,张琴听到这哄笑声,心中更是暗喜致极,以致于嘴角边都溢开了一丝笑意。

这一丝笑意,别人或许没有发现,但琅琊王却发现了。

“阿兄,你瞧这位张家的小姑,如何?”他问身边的少年。

少年答道:“容色倒是极美,却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以此来引人注意,也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

琅琊王却是摇了摇头,接道:“阿兄心如明镜,但或许也看错了一分,依弟之见,这小姑算不上聪明,不若我们再继续看看!”

少年人笑了笑,回道:“好,那就继续看看!”

这时,顾钰与张十二郎已随顾老夫人从别院中走了出来,看到此处人群密集,热闹非凡,而且还正是之前顾钰在此刻字的地方。

张十二郎不免有些兴奋,对顾钰笑道:“十一娘,莫不是你的字吸引了这些从健康来的名士?”

顾钰皱了皱眉头,回道:“我看不像,你看那边不是还有一个跪着的熟人么?而且我观你祖父和我祖父的脸色皆不好看。”

张十二郎这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张琴,心中也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忙朝那边人群密集处跑了过去。

看到张十二郎跑来,琅琊王的神情便是一变,眸中颇有些好奇与感激的柔光,原本他遇刺之时,是有感觉到一位少女的小手将他从桃花潭边拉上来的,可是醒来之后,看到守在自已身边的竟然是张十二郎,自然他也将张十二郎当成是自已的救命恩人,可到底还是心存了一丝疑惑。

张十二郎走后,他便私下里对那内侍严刑逼供过,那内侍也只道出救他的是一名面罩轻纱的白衣女郎,便再也说不出其他,之后更是熬不过酷刑而咬舌自尽。

“祖父,顾伯祖,发生了什么事?”走到顾家家主与张家家主面前后,张十二郎拱手相问。

这时,顾老郎主的视线透过他的肩膀,才看到远远站在一处的顾钰。

“阿钰,你过来!”顾毗对顾钰招手,喊道。

随着他这一喊,众的视线又落在了顾钰的身上,这其中也包括琅琊王、天子以及桓澈。

看到那一道简静修长的白影慢慢走来时,琅琊王的眼前一亮,桓澈的眸子也是瞬间大亮。

无处躲藏的顾钰只得在心中哀叹:这可真是猪一般的对手啊!

“祖父叫我有何事?”走过来的顾钰施礼问道。

“这位张家姑子说,你在贤媛雅集诗会上将她推入了河中,可有此事?”顾毗直接问。

张十二郎便要说话,顾钰按住了他的手,回道:“祖父,她摔入河中是真,可若说是我推的,便无此事。”

“她为何会摔入河中?”张家家主问。

顾钰又向张家家主行了一礼,回道:“她自已踩到了自已的衣裙,不小心摔入河中的,而且她所站的位置刚好长满了青苔。”

“你胡说,明明是你,是因为你说了一句话,你诅咒我,然后在我身上动了手脚,所以我才会摔进河中!”张琴怒声说道。

“你说我动了手脚,那我到底动了什么手脚?”顾钰又问。

“谁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反正这吴郡之地,谁不知道你顾氏阿钰是习过武的,也许你就是捡了颗石子打了我一下也说不定。”张琴越说越觉得自已有理。

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此时围观的人中已有不少人开始摇起头来:这张氏姑子一连说了好几个词,却是前后矛盾,到底她是被推入水中呢?还是被石子打入水中呢?还是被诅咒的呢?

“果然并非聪明人!”天子不禁失笑,叹道。

琅琊王也笑,只是他这一笑中充满了赞叹与暖意,目光也十分专注的投在了顾钰身上:与张十二郎在一起的小姑,会是她救的自已吗?

此时的顾钰也笑了一笑,面向张家家主和顾毗道:“祖父,张伯祖,阿钰以为,张十五娘大约是因为坠入河中后,有些神志不太清醒,她自已都不记得自已到底是怎样摔倒入河中的了。”

张琴听罢,便是陡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指着顾钰喝道:“你说谁神志不清?顾氏阿钰,你别忘了你说过什么话,你诅咒我遭天遣,就是因为你诅咒我遭天遣,我才摔倒的,难道此事会与你无关,即便不是你推的我,你也难辞其咎,你就是个扫把兴,谁挨着你谁倒霉!”

她这一骂,又令得周边的气氛都冷却了下来,先前的讪笑揶揄立刻被凝重所代替。

张家家主已是不耐,怒声道:“你住口!”言罢又一指张十二郎,“十二郎,快将你妹妹带下去!正如十一娘所说,她现在神志不清醒,让她回去清醒清醒!”

张琴的脸色惨白,此时的她才看到周边一些讥诮的目光,怎么会这样呢?原本被讥笑的应该是她顾氏阿钰才对,她才是应该被怜惜的那一个。

王五郎也在此刻站了出来,负手而立,看着顾钰道:“只是说了一句,那张氏小姑会遭天遣,她就正巧坠入河中,莫非小姑子是有料事之能?”

此时的顾钰恢复女装之后,模样清隽秀丽,与之前作沈氏郎君的打扮完全不一样,这种易容之术也是前世桓澈所教,若非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故而王五郎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将顾钰与之前能言善辨的沈氏小郎联系起来。

琅琊王氏是极其信奉天师道之人,对于所谓的玄易之术更是热衷,此刻听到张琴最后一番话后,便对顾钰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

然,顾钰却答道:“并无,阿钰只是碰巧说中了而已!”

“哈哈哈……只是碰巧而已,小姑子看来挺谦虚!”王五郎笑道,又问,“那你为何要咒她遭天遣?”

顾钰还未答话,张琴灵机一动,竟是大叫起来:“她引诱我十二哥,我不过是说了她一句,她就诅咒我遭天遣!”

这句话一出,四周的目光又皆嗖嗖嗖的直向顾钰投了过来。

这引诱二字可是极毁一个小姑子名节的!

且看这小姑又如何解释?一些旁观的少年郎饶有兴致的观看起来,唯琅琊王面色微沉,看着顾钰颇有些担忧的郁色。

桓澈的神情也是变幻不定。

“你胡说些什么?”张十二郎又恼又羞,直是恨不得将张琴的嘴给捂上。

“咱们吴郡之地,喜欢十二郎的小姑子倒是不少,但能不顾一切引诱的,却还是头一次听闻,十二郎,你可真是好福气,何不就将顾十一娘给纳了回去!有了顾十一娘这般武勇的小姑作陪,十二郎以后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这话虽是玩笑,却带了几分揶揄和讽刺,一个庶子的身份,即便再优秀再有才华也还是会被某些人看不起,尤其是那些各方面都不如他的人。

这时的琅琊王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打算上前解围,不料却被一旁的天子拉住。

谢七郎与其姐也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这时,就见张十二郎丢开了张琴,大步从容的走到张家家主面前,拱手施了一礼,抬首认真道:“祖父,孙儿愿娶顾十一娘顾氏阿钰为妻!”

第049章 再次扬名

“祖父,孙儿愿娶顾十一娘顾氏阿钰为妻!”

当张十二郎这句话一落音,又是哗然一声,安静的场面顿时变得喧闹了起来。

“哇,看来十二郎是动了真心,以十二郎之才,将来入仕为官,就是娶一世家嫡女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今日竟然开了口,要娶顾家的庶女十一娘为妻,十二郎是个多情之人!”

但多情之人不一定就是有志气之人,儿女情长总会导致英雄气短,世家贵族的郎君尤其是将来要为家族挑起大梁之人是最容不下“儿女情长”这四个字的,为了家族长远计,这些被族中重点栽培的郎君必须要与世家贵女联姻,才能维持士族传承的长久。

在这个极讲究门第的年代,便是婚配上不利也是极有可能会拉低士族地位的。

故而张十二郎这句话一出,许多曾经不服他的南地郎君不免幸灾乐祸起来。

张琴更是尖声叫道:“十二哥,你疯了,她不过是一名庶女,你娶了她,将来会影响你仕途的!”

张十二郎蹙紧了眉头,只是看着张家家主,十分坚定道:“求祖父成全!”又看向顾家家主,“求顾伯祖成全!”

“十二郎,你此时所说出来的话是出于真心,而不是为了全这顾家小姑子的名誉?”张家家主反问道,心中也略有些紧张失望,原本他为张十二郎推了与顾家十娘联姻之事,便是想着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张十二郎记入嫡系族谱之中,再为他求一世族嫡出女郎为正妻。

张家子嗣虽不算少,但如张十二郎这般少有逸才、聪慧秀颖的却仅此一个,他的确是对这孙儿寄予了厚望的,此时这般问,便是希望张十二郎承认只是为了顾钰名誉着想,这样也能全了他的仁善之心。

在他期许的目光注视中,张十二郎动了动唇,感觉十分为难,祖父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可他若是真这样说了,对阿钰又是何等不公平。

“我……”张十二郎启唇正要说,却在这时,顾钰走上前来,打断道,“十二郎自然是为了阿钰的名誉着想!”说罢,她又向顾毗施了一礼,正色道,“请祖父与张伯祖相信,阿钰与十二郎乃是知己惺惺相惜,阿钰欣赏十二郎之才华,故而常请教他诗词与文赋,包括练字,十二郎虚怀若谷,心胸旷达,亦毫不吝惜对阿钰赐教以致倾囊相授!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阿钰一直视十二郎为友为师,绝非他人所猜测的那样……”

顾钰的这番话说完,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世家郎君不觉眼前大亮,有人不禁叹道:“好一张厉害的嘴,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顾十一娘这般能言善辨!”

琅琊王亦是松了一口气,看向顾钰的目光更是柔和了一分。

而藏在人群后方与谢七郎在一起的白衣人也明眸一亮,赞许的叹道:“阿羯的眼光真是不错,这女郎不仅腹有才学,而且还机敏聪慧,如此一说,既全了自己的名声,又抬高了张十二郎的声誉,在粉碎他人流言之时,为自己扳回一局,真可谓一举三得!”

谢七郎也含笑道:“她既敢在这石碑上刻下诗句,便是已为自己准备好了这一局,阿姐不如继续往下看,或许她还能给阿姐带来更大的惊喜!”

“是么?”白衣人眸光更盛,再次看了一眼那石碑上的字,不由得更加好奇的将目光投向了顾钰。

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中的顾钰依旧坦然,依旧从容不迫,那不卑不亢挺立的身姿便如崖上青松一般风度翩然,令人心折。

“萧萧如林下之风,爽朗清举!”不知不觉,白衣人唇角边溢出了这样一句赞叹。

张十二郎也有些愕然的看向顾钰,眼中不知是感激还是诧异。

这时的张琴又大叫了起来:“你说你只请教十二哥学诗写字,你骗得了谁,在我们吴郡之地,谁不知道你顾氏阿钰只喜欢骑马射箭,只崇尚武力,你还一直大言不惭的拿自己和刘琨相比,标谤自己是英雄!”

嗤——

一个小姑子拿自己跟刘琨相比,那可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刘琨何人也,西晋“金谷二十四友”中的大名士,又在胡人攻下洛阳之时,坚守晋阳,一曲胡茄破敌数万,那是在西晋那些清谈误国的名士中少有的出类拔萃佼佼者,就连桓大司马桓温都一直以刘琨为榜样。

顾氏阿钰竟敢自比刘琨,她是不想活了!

就在张琴得意的思忖之时,顾钰忽然轻声笑了笑,竟是回了一句:“你既然说我自比刘司空,我总不能让你太过失望,刘司空曾以一曲胡茄打败了围困晋阳的数万匈奴兵,不若我就在此吹一曲胡茄,让你来听听!”

说罢,她问了一下在场的世家郎君们:“不知谁手中有胡茄?”

在场的郎君们皆面面相觑,在一片议论声中,突地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道:“我这里有!”

顾钰寻声一看,见说话之人正是琅琊王,此时的琅琊王也已走近,将一只胡茄递到了她手上。

顾钰接过,恭敬的道了一声:“多谢!”然后微微含笑,也不再迟疑,便将胡茄放在嘴边合眸吹奏了起来。

胡茄之声自然比不过琴声的悠扬婉转,清澈空灵,可是被顾钰吹来竟然有种意韵深远,沧然沉重的感染力,旋律激越,起伏爽朗,又如飞瀑玉碎,万马奔啸,仿佛让人看到了洛阳的城破,千军战士为守国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又仿佛让人看到了万千匈奴兵围困洛阳,刘琨一身雪衣从容立于城墙之上,吹着这一曲令敌军感怀思乡的惊天动地的一曲。

终于,敌退,晋阳获胜,百姓欢呼!

所有人都激动的流下了泪,对于国破家亡不得不迁居于健康来的北方士子们来说,这一曲便是他们心中最柔软的一处感怀。

“前朝名士,我也只服刘司空!”谢玄身边的白衣人忽然也叹道。

谢玄也接道:“桓大司马虽然专权,但有一句话,我还是服的!”

“是那一句使神州陆沉、中原化为丘墟,王夷甫等名士难逃罪责么?”白衣人接道。

谢玄的脸上立刻露出些许悲怆,前朝洛阳面临围困之时,王夷甫竟然怂恿东海王领十万大军弃洛阳而逃,致使晋朝国都洛阳城最终落入胡人之手,直至如今也未能收回,而他们这些原本在洛阳城扎根的北方士族也不得不弃故土南迁而居。

虽生活在健康的繁华之中,然国破的耻辱又有几人能忘!

醉生梦死也不过是这些名士自欺欺人的表象罢了!

就在谢玄的沉吟之中,立时便有掌声传至耳边。

“十一娘这一曲虽比不上桓郎君琴曲的优美,可是竟有情感在里面,仅凭这一点,便不得不令人佩服!”有人赞道。

情感便是乐曲之魂,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便也是这些名士对顾钰的认可和赞誉,这种赞誉足以令一个小姑子受益一生。

即便她是庶女,也会让人高看一眼,或许便因为这一曲,就会有更多世家大族的郎君们上门求亲!

这样的顾钰,又怎么会是从前那个粗俗野蛮的顾钰?

不知不觉中,有些许人的目光在投到张琴的身上时充满了鄙夷,摇头不屑声纷纷传来,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议论之语直令得张琴如芒刺在背,羞愧得捂紧了耳朵,直恨不得将整颗头颅都埋进胸口中去。

琅琊王的唇角边也溢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天子不由得感慨:“此姑胸怀大志,不可小觑啊!”

琅琊王脸上的笑意便是一敛,低唤了声:“阿兄。”

天子看到琅琊王紧张的表情,不由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明白了,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琅琊王颇有些讶然又不好意思的低头抿了抿嘴,只好道了一声:“那就多谢阿兄!”

此时的顾毗在听闻这一曲后,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直走到顾钰面前,问:“阿钰,这胡茄你是……”

他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张家家主便接着问道:“这胡茄也是十二郎教你的吗?”

张十二郎骤然侧首,看向自已的祖父。

他刚想要否认,就听到顾钰含笑回道:“是的,张伯祖,祖父,阿钰所会的一切都是十二郎所教!”

你所会的一切都是张十二郎所教吗?

不远处的桓澈在听到这一句后,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到胸口滞闷一般的疼痛,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直涌上了心头。

“郎君,可是老毛病又犯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休憩一会儿吧?”他身边的婢女忙扶了他道。

桓澈却是抬手制止,道了一声:“我没事,随我下去吧?”

婢女答:“是!”面上却多了一丝心疼的忧郁,忙亦步亦趋的跟在其后,小心的看着他脚下的步伐,生怕郎君一个不小心会从台阶上摔下去。

当桓澈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来后,几乎所有人都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道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凝聚在了这个人身上。

毕竟这样的容色,无论男女都会心生怜惜和爱慕,无论何时何地相见都会禁不住感慨造物主之神奇!

他的到来直令四野一静,捂着耳朵的张琴立时双目大开,直直的看向了这道身影。

顾钰也看向了他,看到他接近,她下意识的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这潜意识的动作,桓澈便笑了起来:“你很惧我?为什么?”

第050章 对峙

“你很惧我?为什么?”

桓澈的逼近总能让她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威压感,毕竟前世她便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在他的调教之下,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逐渐成长为了大晋朝的太后,无论是书法、音乐、棋艺、玄辨还是朝堂上的那些权谋之术,甚至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她所学会的一切本领皆是他所教。

可以说,他是按照自己所规划出来的理想,将她打造成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完全可以与他比肩的自己。

正如他所说,她就是他最完美的杰作。

当然,作为他最完美杰作的顾钰,在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之时,也能很快的保持镇定。

“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软弱,哪怕是死,也要保持住你最完美的微笑,只有微笑才能掩盖住你所有的情绪。”他如是说过。

于是,顾钰笑了起来,回道:“非所惧,乃是心中敬畏也!”

“哦?”似乎没有料到她能如此快的恢复镇定,桓澈含笑而深不可测的双眸中也似闪过了一丝惊异的波澜,他又问,“此话何意?”

顾钰直视他的眼睛,答道:“郎君容貌太盛,小女子惶恐不及,不知不觉便已退避三舍,还请郎君见谅!”

桓澈听罢不免微蹙了一下眉头,原本这个答案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值得令人惊讶的事情,从他幼时记事起,似乎不论遇到什么人,他总能看到别人目光中那种或倾羡或痴迷的灼热的眼神,听到最多的也是那些对他容貌评价的诗词艳语,然而这样的容貌给他带来荣耀的同时也会给他带来不幸。

他记得就在他九岁的时候,甚至就有同族兄弟对他下药,想要将他掳去玩乐,若不是母亲及时赶到……

思及此,桓澈神情微敛,很快他的脸上便又呈现出了那副浅淡的但让人永远也琢磨不透的微笑,哪怕前世她与他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她都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心,否则也不可能千算万算最终还落得那样的结局。

微微一笑之后,桓澈又哈哈大笑了一声,拂袖转身问道:“你刚才说,你所会的一切皆是张十二郎所教?”

顾钰答:“是!”

“那么,那石碑上的诗字呢?”

桓澈忽地将手往右侧人群中一指,人群中立时哗然,向两侧分开,一条小径空了出来,小径延伸的尽头处赫然就是刚才聚在这里的士子们所讨论的那块巨石上的诗词。

不,应该是字!

“这位郎君是什么意思?这石碑上的字难道是……”

在一片质疑和惊叹声中,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看戏的顾老夫人也将目光转向了那块石碑上的字上。

这些字……

顾老夫人昏黄的眼登时不敢置信的瞪得滚圆,拄着拐杖蹒跚的走到了那巨石旁,忍不住也将手抚在了那石碑上的字上。

这些字她分明是认识的……可又不尽认识……她的脑海中霎时间闪过了顾钰曾经抄写的那份《道德经》,那上面的字虽有形韵却还不甚美观,可这石碑上的字,就仿佛那佐伯纸上的字突然活过来了一般,不但具有形势气韵,骨气通达,而且变幻灵动,似蛟龙腾空,又似万壑争流。

上面所题的诗是《咏柳》,而这咏柳之题也正好是贤媛雅集诗会上她和陆老夫人所出的题。

“十一娘,你刚才说,你和十二郎一起作诗去了,作的可是这首诗?”顾老夫人不禁激动的问道。

她不能不激动,如果这字是她顾家的女郎所写,这诗是她顾家的女郎所作,那么她们顾家的声望必然会因此而水涨船高,要知道现在聚集在这里的人可是从健康来的世家子弟啊!

顾老夫人这一问,霎时间又让这里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惊讶的回了头,甚至有好几位年老的名士忍不住跑到石碑前面去看,去抚摸,仿佛那并不是一块石碑,而是一件无可替代的稀世珍宝!

“阿钰,那真是你所写?”顾毗也颤抖着声音问,神情激动似喜极涕零。

不只是顾毗,还有顾钰的父亲顾悦,她的伯父顾衍以及顾敏都皆神情惊愕复杂难言,尤其是顾悦一双似盈了水的眸子更加像笼罩上了一层雾水一般,说不出的愧责和不可思议。

还有躲在一旁观看的顾七娘和顾十娘,此时也各怀心思、目光沉沉,安静得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不但会吹胡茄会作诗,还能将字也写得那么好,她还是从前那个十一娘吗?”顾十娘不禁在心中暗叹。

此时的顾钰也知道祖父这一问,是希望她点头,只要她点头,这对他们顾家来说便是极大的荣耀和欢喜之事。

可顾钰没有点头,她只道:“诗是十二郎所作,字也是十二郎教阿钰所写!”

张十二郎再次惊讶的看向了顾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张家家主张凭的大笑声传来。

“哈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吴郡之地也算是有能人辈出啊!”

想不到顾钰将这次名声大涨的机会让给了张十二郎,顾毗略有些失望的叹气,但同时又为顾钰的做法感到欣慰。

作为一个小姑子,能吹出一曲堪比刘琨退敌的胡茄便已是她最大的财富了,名声太盛,总是会让有些人忌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收敛一下也好。

这样一想,顾毗又忍不住捻着胡须暗自笑了起来,看着顾钰的目光中更多了一分慈爱。

而看到此处的白衣人也不禁含笑叹道:“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懂得适可而止,收敛锋芒,这女郎的修养心性也可见不一般呐!”

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谢玄,却见他清幽的目光一直看着顾钰,眉宇蹙紧,脸上好似布满了忧虑。

“阿羯,你怎么了?”白衣人问。

谢玄才惊醒过来,道了半句:“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谢玄将目光投向了她,沉声道:“阿姐,桓澈亦非常人也!”

在大片的赞扬与惊叹声中,桓澈亦大笑了起来:“好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只叹了一句,他便忽地将目光又转向了张十二郎,说道,“既然这小姑子说她所会的一切都是你所教,那么作为师傅的你必然是更胜一筹,不若就请十二郎也为我们写一幅字来看看!”

说罢,便令身边的婢女取来文房四宝,摆放在了张十二郎面前。

张十二郎面露惊讶,不知为何,面对桓澈这样看似温和礼貌的笑容,他竟然也感觉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就好像这个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强者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说到张十二郎的字,在场的南地郎君中不免又有人唏嘘起来,去年的郡中正考核中,也有不少人见过张十二郎的字,字虽好,可是要比起这石碑上的字来,似乎还有所不及,难不成一年的时间,张十二郎的字就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于是,又有不少人开始起哄:“对,十二郎的字我们也许久未见过了,不如今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瞻仰瞻仰一番!”

桓澈看向了张十二郎。

感觉到一种无形压力包围着自己的张十二郎踌躇了一刻,提起笔来,却许久并未落下,他动了动唇,正要解释什么时,顾钰来到了他的身旁,握住他的手,看向桓澈,道:“不知桓郎君执着于此是为何?今日又非中正考核,十二郎也是我们吴郡名门子弟,正所谓因缘际会,无论吹笛、弹琴还是写字都要讲究一个心境,心境未到,字也难得其神韵,如此强人所难,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呢?”

桓澈一愣,再次看向顾钰的眼神便又多了一分探究和怀疑。

“你今日一直与张十二郎在一起?”桓澈问。

“是!”

“可去过隐香寺?”

“无!”

“可去过玉泉山顶的清谈雅集?”

“无!”

问到这里,桓澈停顿了一刻,又含笑道:“那好,将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顾钰心下一寒,桓澈果然还是怀疑她了,但也没有任何迟疑的,顾钰将手伸了出来。

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她的手还很小,但手指修长,光洁白嫩,可是右手的食指骨却有些微微凸出,这是长时间练字才能造成的后果。

但桓澈还看到了她手指上的另一道伤口,便陡地抓住她的手腕举了起来,问:“伤从何来?”

她这一问,使得一旁的谢玄和琅琊王心头便是一紧,仿佛一根弦紧绷,气氛陡然凝滞,张十二郎更是有些恼怒的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桓澈没有回答,他只看着顾钰,就见顾钰依旧神情坦然,从容不迫的答道:“写字时,握剪不小心所伤。”

她话音一落,众人不觉都朝那石碑望了过去,就见那石碑下方果然放着一把剪刀,虽然这不能完全证明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世家子弟的面,桓澈若是对一个小姑子再逼问下去,就会显得他这个人太没有风度和容人雅量。

在周边略有些愤然的目光注视中,桓澈终于放开了手,只问了一句:“你只是一名庶女?”

“是!”

“生母是谁?出身何家?”

顾钰迟疑了一瞬,答:“吴兴沈氏!”

“又是吴兴沈氏?可真是瞧,你那位表兄吴兴沈氏沈黔刚在清谈雅集上扬了名,你便也在此扬了名?看来吴兴沈氏终有崛起一日!”

说完,桓澈大笑着长腿一迈,带着两名婢女扬长而去,只是他在走的时候,还有一句话远远的传来:

“吴郡之地,一个嫡女的气度风范竟远远不如一名庶女,可惜!可叹!”

他这句话又让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了还跪倒在地的张琴身上,此时的张琴还哪里有一丁点世家贵女的端庄娴雅,这样一看,这些世家郎君们又纷纷摇了摇头,将倾羡的目光投到了顾钰身上。

“顾氏阿钰,如果十二郎不敢娶你,不若改日我上门提亲如何?”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张琴的脸色刷时惨白,顾钰却只笑了一笑,全当玩笑一般,面向顾毗慎而重之的施一礼,肃容道:“还请祖父再答应阿钰一件事。”

“何事?你说,祖父什么都答应你!”

顾钰撩衣跪在了地上,仰首正色道:“请祖父不要将阿钰适人,阿钰愿终身事母,以尽孝道!”

第051章 处置

“请祖父不要将阿钰适人,阿钰愿终身事母,以尽孝道!”

实是没想到顾钰求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顾毗脸上的笑容一僵,顾老夫人更是神色陡变,脸色煞白,她虽然没有亲见过天子与琅琊王,但也从顾毗的话中猜得出,此次天子与琅琊王微服出巡于晋陵,目的很有可能就是要拉拢以他们顾氏为首的吴中士族,

而皇室与士族之间联系最好的纽带也便是联姻,如若天子与琅琊王在此,见到这样一个书法卓绝又颇有名士之风的顾钰,一定会心生欢喜,那么顾钰入宫为妃甚至为后也定然是十拿九稳毋庸置疑之事,可是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当着这么多世家子弟的面向顾毗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她是要说给这里所有人听,是要断了自己以后的路。

顾老夫人想不明白,原本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愚蠢之事呢?

琅琊王的神情不自禁的也一黯,眸光中似有些震惊,又有些怜惜,只是心中暗道: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做愚蠢之事,那么她是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会说出“不适人”这样的话吧?

“不适人?世家贵女有哪一个能做到不适人?”藏于人群之中的白衣人也叹道。

谢玄却是目光淡定,似乎早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请求,而是接道:“她有许多心愿未了,事情未做,在这之前,自然不想适人!”

白衣人诧异的看向了他,道:“阿羯,你才认识她多久,怎会这般了解她?”

谢玄目光沉沉,却是默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姐,我们也走吧!三叔父或许等着我们呢!”

白衣人看了顾钰一眼,似犹觉意犹未尽,站了许久,才转身道:“好吧!今日也不算白来一趟,阿羯,阿姐也觉得这女郎甚是有趣,不如改日我约她出来泛舟湖上,我们再好好的与她辨上一辨!”

谢玄便笑了,回道:“论玄辨,这世上谁能及你,阿姐,你还是别为难她了!”

白衣人便轻声笑了起来,低声道:“这也不一定,阿姐虽久未逢敌手,但玉泉山顶上一场舌战群雄的激辨还是令阿姐有些胸有不足!”

……

“我们也走吧!”天子也对身边的琅琊王说道。

琅琊王有些恋恋不舍,但天子既然发了话,随行的一些官员们自然也要跟着离开,热闹已尽,人群很快疏散。

作为顾家家主的顾毗也要忙着招呼健康来的贵客,便叫顾钰起了身,让顾老夫人先带回去,道是此事以后再说。

唯有张十二郎此刻还在怔怔的看着顾钰,仿若身处梦中,他自小便与顾钰认识,可以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因顾钰性情豪爽不拘礼数,又跟他一样同为庶出,两人十分合得来,甚至以兄弟相称,

他原以为自己对顾钰已是十分的了解熟悉,可今日她的一连番行为却是让他生出陌生之感,如果说作诗写字是天赋使然,那么吹胡茄呢?他从前认识的那个顾十一娘可是从来不曾有学过胡茄的,也是因为她好奇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才会将柯亭笛送给了她,全当是给她当武器玩去了。

还有那桓氏郎君看她的眼神,以及咄咄逼人的相问,仿佛他们二人之间根本就不是初识,那绝世男子的眸中藏有一丝探究的恨意。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十一娘从未离开过顾家,更未去过健康,这恨又是从何而来?

就在他沉思时,张家家主忽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说道:“十二郎,你还在想什么,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祖父就为你将过继之事给办了!”

张十二郎乃是张家二房庶子,二房子嗣也颇多,倒是不缺少张十二郎一个,而且张十二郎的生母早在生下他之后便已去世,他是由其祖母带着养大的。

张家家主所说的过继,便是要将他过继到长房名下,正好长房无子,倒是女儿颇多,而张琴便是其中一个。

提到张琴,张家家主的目光便也转到了张琴身上,想到这个孙女竟然为了诋毁顾家十一娘的名誉行如此愚蠢之事,在这些健康来的世家子弟面前丢尽了颜面,张凭的脸色自是不好看。

但好在有一个孙儿为家族增了光彩,这股憋在心中的气也渐渐消了。

回到张家之后,张家家主便立即将族人都召集到了祠堂,宣布了张十二郎的过继之事,同时又将张十二郎今日在玉泉山下扬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对其大肆夸赞,道是族中子弟都必以十二郎为榜样。

可就在张家家主满腔兴奋的道完所有话后,张十二郎却一脸凝重惭然的跪了下来,说道:“祖父,今日大家所见的石碑上的诗字并非孙儿所写所作,孙儿不敢有欺瞒!”

“不是你,难道还是那顾十一娘不成?可祖母听说那顾家十一娘性子粗鄙,胸无点墨,她如何能写出那样的诗句来?”张家老夫人接道。

张十二郎便转向了张老夫人,反问:“祖母,您今天所见到的十一娘性子粗鄙吗?从前都是别人说,别人在她背后诋毁,她从未为自己争辩过,她活得潇洒自在,也并不在乎这些传言,是你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她!”

现在就连他也不完全了解了。

张老夫人回想起碧兰亭的溪畔,那少女一直端坐的样子,的确从头到尾她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反倒是张琴屡屡挑衅她,才会自己不小心摔入了河中,这也真应了她那一句话,乃是因果报应啊。

“可若是真非你所写,那顾十一娘为什么将要这大好的扬名机会都让给你呢?”张家家主似有不解。

张琴却在这时跑进祠堂,叫了起来:“祖父,您还不明白,她是要害十二哥,害我们张家名誉扫地啊!”

“你又在这里胡说什么?”张十二郎不悦的反驳,因庶出出身,他没有资格以兄长的身份对这位妹妹进行教导,可内心里是真的不喜。

张琴浑然感觉不到别人心中的厌烦和不喜,仍继续道:“祖父,您想,倘若那字真的非十二哥所写,那位……那位从健康来的俊美郎君硬逼着十二哥写出一幅字来,十二哥若是写的比那石碑上的字差,不是就让十二哥名誉扫地了么?”

这话令得张家家主心中腾地一凉,似打了个激灵,回想起在众多名士面前,那桓氏郎君对十二郎咄咄逼人的要求,确实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祖父,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十五妹这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阿钰若真想让我名誉扫地,她为何还要阻止那桓氏郎君逼我写下去?不阻止,就让我写,让我出丑,不是更好吗?”张十二郎反问。

张家家主面露沉吟之色。

张琴却是哭了起来,又道:“十二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怎么能帮着外人这样说自己的妹妹,就算她没有害你,可是她算计了我,她让我在那些健康来的世家郎君面前名誉扫地,她害了我,毁了我的将来!”

听到张琴这样说,张十二郎扶了扶额头,实在是觉得头疼,对这样一个毫不讲理的妹妹,他实在是觉得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向张琴道:“你说她害你,她可曾说过你半句不是?”

“她怎么没有说,我说一句,她不就反驳一句了吗?”张琴哭道。

“那她是为了自保!阿琴,你也知道在那些名士面前诋毁一个小姑子的名誉会毁了她的一生,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做?可即便是这样,十一娘也没有趁机报复打击你,你还记不记得她最后对祖父说了什么?”

最后说的那句话,张家家主心头一凝,她说张琴许是因为落了水神志不清,不如让她回去清醒清醒。

“她是在给你台阶下,将你所有的过错都归根于你落了水不清醒的原因,这样也不至于就让你真的名誉扫地,可是你却抓住她不放,穷追不舍,你以为你说她引诱我就能真的毁了她吗?

你的这句话只会让那些旁观的名士们看到,是我们张家在欺负一个小姑子,你毁的不是她的名誉,而是我们张家的名誉!”

张十二郎的话一说完,满堂一寂,似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张琴的脸色又刷地一下雪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所以十二郎,你是为了我们张家的名誉,而不是真的想娶她?”张老夫人道。

张十二郎默然轻叹了口气。

“祖母,现在不是孙儿想不想的问题了,而是阿钰她不想嫁!”他道。

这时的张家家主似才想起来,那小姑子是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求顾家家主不适人,可世家大族哪有女孩子到了及笈还不适人的。

“十二郎,那只是小姑子年轻不懂事所说的气话,如若你真想,不如祖父便择日请媒人到顾家去提亲,如何?”他含笑道。

如果今日张十二郎的名声真是那顾十一娘扬起来的,那以后还真的少不了她的帮衬。

就在张家家主如此思忖时,不料却听到张十二郎果断的说了一个“不”字。

“她既然不想,我也不会强迫她!”顿了一下,他又道,“祖父,如今可是孙儿配不上她了!”

说完,张十二郎起身向祠堂外走了去,留下张家家主一脸的怔怔,怅然。

他张家最优秀的儿孙难道还配不上顾家一名庶女了吗?

这样一想,张家家主心中更为恼火,看了张琴一眼,便对张老夫人道:“如若不是因为有十二郎,我张家的清望就会因为她而一落千丈,此事,你妥善处理一下吧!”

张琴如何听不出这“妥善处理”的言外之意,顿时慌了神,脸色煞白,忙扑到了张家家主脚下,扯着他的衣角求道:“求祖父不要抛弃阿琴,阿琴愿意入宫为妃为嫔,哪怕是天子或琅琊王身边一个小小的妾室也行,求祖父成全!”

“天子或琅琊王?你以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他们就看不到听不到吗?”

张家家主一声无奈又恨铁不成钢的冷哼,甩袖离去。

张十二郎回到书房,取出了笔墨纸砚,脑海里不停的回想起顾钰在石碑上所写的字,心绪一片纷乱:如今的他唯有将字练得与她不相上下,才能圆了她今日的谎言。虽然不知道阿钰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总感觉她心里有事。

她为什么会知道琅琊王会在今日遇险?

她说她要去杀一个未来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又是谁?

脑海里有关他与顾钰在一起的画面不停呈现,直到最后,他才似想明白了什么眸中一亮。

难道……竟然就是他?

那位桓氏郎君,桓澈!

第052章 欲拉拢

“你说,那个救你的白衣女郎很有可能就是她,是今日吹胡茄的那位顾家十一娘?”宽敞的客房之中,天子亦惊讶的看向琅琊王问道。

琅琊王点头答:“是,原本看到她时,弟还只是猜测,可是当弟将胡茄递于她时,有闻到她身上的一缕幽香,正与救我的那位女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异香一样。”

天子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叹道:“难怪你会对这小姑子如此感兴趣,原来是因为有救命之恩!”说到救命之恩,天子的脸色又是一变,“可又是谁布此局想要对你下手?”

他也知道,这次来晋陵虽是微服出巡,但知道的人也算不少,随行的一些官员以及健康来的那些世家子弟都算得上是知悉者,毕竟此事只要有一人传开,便不再是什么密秘。

想要弑君取他性命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做局者对付的不是他,而是琅琊王,就不得不令他惊奇了。

琅琊王亦摇了摇头,答道:“弟还不知,那位被凶手收买的内侍并未招供出什么,弟也不敢妄加猜测!”言至此,他又将话锋一转,“何况,阿兄这次来晋陵是微服出巡,意在拉拢吴中士族,此事若是闹大,会令吴郡之地的士族子弟人心惶惶,于阿兄、于皇室不利。”

“所以你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全当没有发生过,可是你所受的伤害……”

“弟受这点伤算不得什么,若能助阿兄成事,便也值得!”

琅琊王语气温和的截断道,脸上还带着一贯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的顽世不恭的笑容。

天子顿觉心中钝痛,对这位同胞兄弟有些许的歉意,原本司马岳并不是琅琊王,最初的时候,他只是得了一个吴王的封号,是他想要将这位同胞兄弟安置在自己身边,便将原来的琅琊王贬为东海王,赶去了封地,而将司马岳留在了健康,

自然司马岳在享受这份荣宠的同时也相当于给他做了挡箭牌,许多不服他的皇室宗亲或是一些门阀士族便将矛头指向了他。

天子沉吟了一刻,便将此事揭过,转而问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今日桓大司马之子桓澈在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孤直到现在还未想明白。”

“哪句话?”

天子看向琅琊王道:“他对顾家的那个小姑子说,正巧她的表兄在清谈宴会上扬了名,她便也在此扬了名,孤觉得这位桓氏郎君话中有话,他是在怀疑什么?”

琅琊王不觉脸色一沉,也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中透出一丝隐忧。

天子又笑了笑道:“说到那位沈氏小郎君,孤亦觉得,此子非常人也,现在的名士无论贤愚,清谈之时皆好夸夸其谈,空乏吹嘘,而这位沈氏小郎竟会在谈论时政之上私毫不避讳闪躲,敢于提出前人之所未有的建议,足可见其胸襟广阔,超拔清醒,是真正的卓而有才识之人。

孤亦想招揽此人为我皇室效力,可这吴兴沈氏……”

说到这里,天子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接道:“当初王敦欲行谋图废立,领十万大军驻扎石头城,任其下属私兵四处烧杀掠夺,先帝可谓是对其恨之入骨,连他死后也将其尸体从墓中挖出枭首以极刑,

而偏偏这吴兴沈氏也卷入王敦之乱中,还是作为王敦手下最大的助力,先帝自然无法原谅,虽大赦天下,但吴兴沈氏也满门被诛,只剩下一个幼子沈劲,如今人丁稀落,也算是彻底没落了!

孤若想重用这位沈氏小郎,必然也会引起各大门阀士族的不满,还不知这位沈氏小郎对我司马皇室是否还心存怨恨?”

琅琊王听罢,便笑道:“阿兄这又有何虑,既然这位沈氏小郎在清谈宴会上扬名,必然是想将吴兴沈氏重新提升到一等士族地位,他又岂会因上一代之事而怨恨阿兄,竹林七贤嵇叔夜为先祖宣帝所杀,其子嵇延祖不也一样效忠于晋室朝廷么?”

提到前朝祖上这一件事,也可谓是司马皇室的耻辱,杀一名士而失天下心,直到现在,先祖宣帝留在史册上的都是一堆骂名。

“阿兄,我并不是有意要提这件事,而是想说,这位沈氏小郎应该也是如嵇延祖一般重节义令名之人,而且如果吴兴沈氏洗刷掉判臣之辱,对这位沈氏小郎来说也应该是一件极欢喜之事。”

天子心中便是一亮,暗道:或许这位沈氏小郎所行之事还真的是为了以雪先父判臣之耻辱,重振吴兴沈氏。

“可是今天他离开玉泉山后,孤便很难寻到他!”天子又黯然叹气道,“而且孤见那桓氏郎君也似有招揽之心,也不知那沈氏小郎是否会入桓大司马的西府。”

琅琊王沉默了一会儿,回道:“阿兄放心,他既然已经在清谈宴会上拒绝了桓澈,便不会入西府,名士最重风骨气节和承诺,已经说出去的话不可能再收回。”

天子便稍松了一口气,转眼见琅琊王深锁眉头,似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打趣道:“怎么了?又在想那位顾家的小姑子?”

琅琊王回神一笑,又肃容道:“阿兄,我们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情,那位顾十一娘的生母,不也是出身于吴兴沈氏么?”

天子的笑容便是一敛。

琅琊王又忖道:“以当年吴兴沈氏‘江东豪强’之名,其女适人不可能只为一妾室,而且我听说沈家的财富,即便是在整个江东,也无人能及。”

说罢,二人不由得环顾了一下顾家家主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客居别院,这还只是天子所住的一间,里面的陈设便十分的华丽,描金填漆,每一样都巧夺天工,金玉宝货四处可见。

所以,这便是那顾十一娘的无奈之处,她说不适人愿终身事母以尽孝道,为的就是她那位出身吴兴沈氏的生母?

那么她在顾家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呢?琅琊王不由得这样想。

……

“真是愚不可及,你以为你今日吹了一曲胡茄,得到了名士们的称赞,就可以终身无忧,呆在我顾家?”

“不适人,你说不适人,是想要将我顾家置于何地,是要告诉世人,我这个老婆子苛待你吗?”

顾老夫人气得身子倒仰,连喘了几口粗气,看着顾钰的眼神又是嫌恶又是觉得可惜。

可惜啊!如此天赋如此相貌怎么就偏偏都长在了这个性子倔强不受管束的庶女身上!

周氏与张氏又赶紧上前扶着顾老夫人,一个忙着给她倒茶,一个忙着给她抚背顺气,低语安慰。

“阿姑,十一娘还小,自然不想这么早适人,她也是一片孝心,我大晋朝的士子们虽讲究随性放诞,可到底还是要以孝冶天下。您可不能怫了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说这句话时,跪在堂下的顾钰便微微抬起了头来,目光颇有些幽冷带着探究的看向了周氏,作为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这位周氏旁支庶女身上还真有一种从容自若而神秘的贵气,也难怪同为庶女出身的顾十娘心性也能修得如此端庄稳重,也算得上是得了其母的真传了!

但感觉到顾钰目光投来的周氏忙将头侧了过去,笑容微敛,似乎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顾老夫人总算稍微消了点气,又从堂上走下来,亲自将顾钰扶了起,语气转柔道:“十一娘,祖母这般训你也是为你好,我顾家乃吴中一等士族,哪有世家贵女不适人的,你放心,祖母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言罢,又将话锋一转,“只是那张家十二郎,你还是别想了,那张氏阿琴如此待你,你若真嫁到张家,未必能得一世安宁,而且祖母见那张家家主也并不打算让张十二郎娶你为正妻,有祖母亲自为你操办,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选择。”

顾老夫人这话说得连一旁听着的张氏禁不住脸色一黑,原本的确不管是顾十娘还是顾十一娘,她父亲都未放在眼里,所以她才会在这件事上搅浑了水,让顾老夫人不好再提十娘与张十二郎的亲事,也打消了顾老夫人想将十一娘许给张十二郎的念头,可没想到如今,这位十一娘竟然突然就在贤媛雅集诗会上声名鹤起。

现在的顾老夫人竟然还看不上张家了!

莫不是真的还想将十一娘送到宫里去?

顾钰暗自笑了笑,只向顾老夫人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以她对琅琊王的了解,即便天子有心想要纳她为妃,她今日说了“不适人”那一番话后,也定然会使琅琊王劝天子打消这样的念头。

如今皇室本就衰弱,倘若还做出强人所难之事,必然又会让那些名士们所看不起。

哪怕是天子也需要声望来拉拢人心。

她好不容易将吴兴沈氏的名声打起来,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嫁人?

而且接下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回到暮烟阁的时候,阁中也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片。

陈妪见她归来,更是兴奋得迎了上来,既期待又似不敢置信的问道:“娘子,我听说,听说你今日在贤媛雅集诗会上扬了名!”

“是!”

“我还听说,吴兴沈氏有一位小郎也在清谈雅集上扬了名,这可是真的?”

顾钰也含笑点了点头。

陈妪不由得喜极涕零,只在心中喃喃道:天也,这是怎么做到的?娘子如何能以两人的身份同时扬了吴兴沈氏的名,又扬了她顾家的名?

娘子真乃神人也!

“我阿娘呢?”在陈妪的怔忡之中,顾钰忽地问道。

陈妪立刻惊醒答道:“在,在的,娘子快随我来!”

第053章 父亲来见她

陈妪带着顾钰来到了沈氏所住的房间,房间不大,算是临时用一扇巨大的屏风隔开的,房间之中重重纱幔低垂,沈氏便侧躺于塌几之上,似在安睡。

但当房间里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沈氏便立刻警惕性的睁开了眼,待看到来人是陈妪和顾钰时,却又懒懒的将眼皮垂了下来。

陈妪十分欢喜的跪坐在了塌边,自顾自的说道:“娘子,奴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娘子她做到了,你的女儿阿钰她做到了,她没有骗你,也没有让你失望,如今整个顾府甚至整个吴郡之地都在传,今日玉泉山顶的清谈雅集上,吴兴沈氏有位小郎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其博闻强识甚至得到了当朝褚太傅的赞扬和好评,

如今吴兴沈氏有了声望,以后要想重归士族便不那么难了!

娘子,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些吗?”

陈妪的话一说完,沈氏便又倏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悠转,也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顾钰。

顾钰便在此时也走到了她的面前,含笑问道:“阿娘,你根本就没有疯,对不对?”

她这一问令得陈妪讶然一惊,也有些错愕的看向沈氏。

沈氏没有说话,顾钰又问:“能告诉我,你被关在木澜院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那天到木澜院去的那名男子又是谁?

或者再往前说,您为什么要和父亲吵架,是什么事情令得您不惜对父亲拔刀相向,

你爱父亲吗?”

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顾钰注意到沈氏的目光从清冷中透出了一丝丝淡然的心痛和悲哀,不由得在心里想:也许当初那一剑是情绪激动使然,可事后沈氏的心里还是有些愧悔的吧?

时间一分分的过去,晚霞的余晖已透过窗棱洒了进来,给沈氏苍白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令得她那双冷如寒霜般的眸子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沈氏忽然起身,伸出手来,慢慢的抚到了顾钰的脸上,一边抚摸着,还一边痴痴的看着顾钰,就在顾钰以为她会回答她的话告知实情时,却听到沈氏莫名的说了一句:“真美!这张脸比我美,或许以后会更美……像他一样美!”

像谁一样美?顾钰与陈妪皆是愕然一愣。

“娘子,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呢?”陈妪接了一句。

沈氏的目光往陈妪脸上一转,竟是忽地收回手,不再说话了,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痴痴傻傻的模样。

顾钰见她不欲再说,也不便再问下去,而且今日折腾了一天,她也确实有些累了,来这里也只是想看看沈氏一眼,如今看到她安然无恙,便也放心了。

“娘子,罢了,你去休息吧!”陈妪也这般说道。

顾钰嗯了一声,临走的时候,又问了一句:“对了,今日可有其他院的仆妇到我暮烟阁中送东西来?”

陈妪答道:“今日并无!”

“我安排妙风从司药房里弄来一些药材,都有给妪了吧?”顾钰再问。

陈妪点头答:“是,已经送来了,妪也用那药材给娘子泡了澡,说来也真是神奇,娘子泡过澡后,气色便比以前好多了!”

至少是不再无端的狂怒发疯了!

顾钰点了点头,便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顺便说了一句:“那麻烦妪多加照顾了,有时间,我会去拜访葛仙翁,请他来给阿娘看看!”

说完,顾钰便迈开脚步,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留下陈妪似没有反应过来般怔怔出神,娘子她说什么?葛仙翁?是隐居罗浮山的那位号称医术超绝,有“神仙导养之术”的葛仙翁吗?

沈氏的目光中也露出一丝诧异,但一直默然没有出声,目光幽沉。

顾钰出来的时候,诗琴与诗画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见似乎从娘子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妙微的身影,两人心中都有些许狐疑。

虽然狐疑,但二人并未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在老夫人身边呆久之后,她们也深刻的明白,有些事情主子不愿提起,她们做奴婢的便万万不能开口相问,这会令得主子不喜。

而她们早已看出,十一娘对那位叫妙微的婢子就十分不喜。

“娘子今日可厉害了,我们都听说了娘子今日在玉泉山上的一切,一曲胡茄堪比刘司空,便连那些健康来的名士都对娘子赞许有加,娘子如今名声大显,以后必定不愁会嫁不到好人家,兴许那些健康来的世家子弟就……”

诗画话还未说完,就收到了诗琴一个暗示的白眼,便立忙闭上了嘴,施礼道:“对不起,娘子,妙雨只是为娘子太高兴了,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

“没什么?我说过,你们跟着我,我好,你们就一定会好。我也知道,你们希望我将来能嫁入高门士族做宗妇,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钰说完,看向了两名婢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做世家大族的宗妇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选择,你们若对我忠心,我便不会抛弃你们!”

所以,妙微是被抛弃了吗?

诗琴与诗画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战,暗道:娘子好起来是真的好,可若是狠起来,也是杀伐果决毫不留情!

有人说,这样的人必定会成为人上之人,跟着十一娘,总不至于会太吃亏吧!

“是,妙风和妙雨一切都听从娘子的安排。”两婢女很快肃容答道。

说完,两人便要伺候顾钰去洗浴,却在这时,门外有婢子敲响隔扇之门,唤道:“娘子,三郎主到咱们暮烟阁来了,说是想见娘子一面,有些话想与娘子说!”

顾钰的脚步便是一顿:三郎主,也便是她的父亲?

从未到暮烟阁中来看望过她的顾悦竟会想来见她一面,他又有何话与她说?

“不见,我倦了,想要休息!”

顾钰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句,那婢女有些惶惶不安的站了一会儿,似不知如何向三郎主回话,毕竟三郎主也算这顾家之主,她一个下等奴婢怎好回如此不敬的话。

诗画见她迟迟不走,便厉喝了一句:“怎地还不去回话,娘子今天累了一天,难道还要让娘子说第二遍么?”

婢女这才惶恐答:“是!”便转身离去。

不料,这时顾钰又回过头来,唤住了她:“等等,你让他进来吧,便在厅中等候,我马上就来!”

婢女听罢,眼中狂喜,忙应是,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顾悦便被请进了暮烟阁的客厅坐下。

顾钰便隔着一层纱幔,看顾悦端坐的影子,手握着一盏茶杯,望了一下四周白墙,似有些局促不安。

看了一会儿后,顾钰也没理会,便去耳房中先洗了个澡,等到出来时,大约是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了,原以为顾悦会等不耐烦而离开,没想到出来一看,见他还端坐在那里,与厅中下仆正聊着天。

主子与下仆无非就是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但顾悦的问话还是有一些出乎顾钰的意料之外。

只听他问:“你们娘子现在阁中吗?她还好不好?身上可有哪里受伤?”

下仆惶惶作答:“娘子挺好的,不曾见哪里受伤。”

听到这一句的顾悦好似松了口气,喃喃道:“哦,那就好……那就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却在喝了一半后,又将茶水吐了出来,“这茶?你们娘子平时就吃这种茶么?”

下仆又惶恐作答:“是……是的,其实娘子平时也不怎么爱吃茶,这茶是一月前从库房里领的,一直放在这里,所以……”说罢,连忙跪了下来,“三郎主恕罪,实是因为下仆找不到更好的茶了!”

见这下仆如此胆战心惊的模样,顾悦有些神情怔怔,他素来性情温和,还不曾有人如此怕他,难不成十一娘这御下之术便如此令人畏惧?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木屐声“哒,哒,哒”的传来,他转身一看,见正是身着一袭青色宽袍的顾钰向他走了过来,这么一看,顾悦的眼中不自觉的一亮,实是没有想到自己女儿竟有如此婉媚卓约的风流之态,与白日里所见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又有所不同。

原来十一娘真是长大了,而且出落得这般美了!

顾钰自然不知道顾悦此刻心中有这一番感慨,如此打扮,也不过是因为即将要就寝入眠了,所以裳服穿得宽松了一些。

“父亲找我有何事?”她开门见山的问。

顾悦先是怔了一刻,才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瓶,递向她道:“阿钰,为父听说你手上受了点伤,所以送了些药来,都是为父从健康带来的最好的药,可以让你手上的伤完全愈合不留下任何疤痕!”

顾钰并没有去接,而是回了一句:“不过是一点小伤,还用不着药,过些时日便自会好了。”

“你是女孩子,身上若是留下一些伤疤终究不太好。”顾悦又说了一句。

顾钰便陡地将目光射向了他,眸中竟是寒光毕露。

“父亲这是何意?是怕我身上有伤,丑陋而不讨那些贵族子弟欢喜了?”她道。

顾悦一时间竟有些尴尬窘迫,神情中又有些恼怒又忧伤,白着脸似隐忍了半天,才软语柔声道:“阿钰,父亲知道对不住你们母女,可也不会无耻到出卖自己的女儿,父亲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一句,那位桓氏郎君桓澈乃是桓大司马最宠爱的一子,他的实力不可小觑,你莫要得罪了他!”

“怕我得罪了他,会给顾家带来灭顶之灾?”顾钰冷声反问。

顾悦又无奈的摇头,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阿钰,父亲也是担心你啊!你今日触怒了他,还不知道他会……”

他话说到这里,就见顾钰就着桌边的一塌几坐了下来,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的看向了他。

“父亲觉得他会怎样?会杀了我吗?”看着顾悦,顾钰一连串的问道,“父亲何以就这般了解他?”

第054章 明白

“父亲觉得他会怎样?会杀了我吗?父亲何以就这般了解他?”

被问及此话时的顾悦竟是神情一骇,似有些难以启齿的闭上了嘴,只是面对女儿如此清亮好似能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时,他又微微嚅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始终说不出话来。

见顾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顾钰又垂下眸子,微微笑了一笑。

“我差点忘了,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父亲如今已被桓大司马手下第一谋士郗嘉宾征辟为属官,成为了号称人才济济的西府之幕僚,自然对桓大司马之子也有一定的了解。我说的对不对?”

顾悦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所透露出来的冷讽之意,又想到那日父亲找十一娘谈了一次话后,不仅将关押在木澜院中的沈氏放了出来,后来还找他们三兄弟在书房之中密谈了一席话。

密谈的内容竟然是让他们三兄弟放弃入西府任职。原因是,桓大司马有不臣之心,所谓的北伐建功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如王敦一般废帝自立而积累声望。

虽说如今的天下,令名节义并非那么重要,便如郗嘉宾那样的名士,也渴望建功立业,有朝一日能成为桓温的开国功臣,但世家的维系往往靠的不是一时的激勇,琅琊王氏为何在王敦判乱之后,不但未受牵连,还依然占据一等清望的世家地位?

这不仅仅是因为王导的大义灭亲以表忠义,而更是因为琅琊王氏家主一直秉乘着中庸之道,虽身居高位,但从不与世家交恶,更不与朝廷交恶。

顾家已经是吴郡一等士族,只要不出大的变故,族中子弟代有人才辈出,世家地位便能一直传承下去,没有必要与桓氏一同冒险激进。

这样的话,父亲从前虽也说过,但并未有如此果决的要求,所以顾悦也不难判断出,父亲的这般改变必然与自己这个女儿的谈话有关。

那么阿钰到底与父亲说过什么呢?

顾悦正思忖着这些时,顾钰也在看着他,见他不说话,便起身笑了笑,道:“父亲若是没有别的事,便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有些倦了!”

说完,顾钰便要朝自己的寝房里走去,却在这时,顾悦又唤了一声:“对了,阿钰,那位沈氏小郎……”

顾钰便骤然停步,看向了他,就听他低声笑了笑道:“没什么,也许是我多想了……沈氏已是刑家之后,而朝廷有律法规定,刑家之后不得为官,所以你小舅舅已是销声匿迹多年了,如今沈家之人突然从清谈雅集上现身……”

提到顾钰的小舅舅沈劲,顾钰便想起了前世,这位舅舅竟然为了洗刷掉沈家判臣之辱,仅以一人之力招募的五百部曲死战洛阳,虽然他也的确成功的令沈氏获得了朝廷的赦免,可沈氏嫡支却再无后人,岂非可悲!

“父亲的意思是,沈氏后人不应该在清谈雅集上现身?”顾钰又反问了一句,“还是父亲你在怀疑什么?”

顾悦的眸光便是一黯,看了顾钰一眼,又笑着摇了摇头。

顾钰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父亲,说到舅舅沈家,阿钰倒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问父亲要一个解释!”

听到女儿主动问话,顾悦却是眸中一喜,忙道:“你说!”

“我想知道,吴兴沈氏除了富甲江东的财富令人垂诞之外,还有什么是让我们顾家这样的一等士族也可求而得不到的?”

顾钰这样一问,顾悦的脸色便是一僵,有些诧异的看向了顾钰。

“当年你已经娶了会稽虞氏的嫡女为妻,又为何还要将我生母沈氏贬妻为妾,是真的放不下要将她留在你身边,还是别有所求?”顾钰又笑问。

顾悦的神情已是大变,那种好似盈了水的眸子再次变得悲凄好似琉璃般易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哆嗦着唇辨道:“阿钰,无论你信不信,父亲对你阿娘的情义是真的!”

“男人说话总是那么好听,可若是将誓言轻贱起来,便如同一张白纸一样,随时可弃!”顾钰顺口回了一句,却不知她这不经意冷讽的一句直令得顾悦脸色煞白。

但顾钰好似浑然不觉,又笑道:“如果父亲不愿意说也就罢了,我若是想查,总是能查出来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说完,便要转身入寝房,不料又听到顾悦的一声急促的叫唤:“阿钰——”

顾钰停步,却听他问了一句:“你阿娘可好?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顾钰还真有些意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娘已经睡了,你若要见,还是择日吧!而且我认为,父亲若见她,对她并无好处,毕竟这府中,还是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是么?”

顾悦的脸色又是一白,竟是目露惊惧的问道:“你说谁想要她的命?”

看到顾悦这幅好似茫然吃惊的表情,顾钰竟是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位父亲,到底是太会演戏呢,还是太过单纯无知。

明明她已当着顾家所有人的面,从沈氏的颈后取下毒针,他竟还会有此一问。

也似乎明白了顾钰眼中的揶揄表情,顾悦又似恍悟愧然道:“好,如果我不去见她,便是为她好,那么我便不见了罢!”

可是这与他又有何关呢?因为他见了沈氏,便有人想要杀她吗?

顾悦百思不得其解,颓然的站了好一会儿,才魂不守舍似的准备离去。

顾钰也没有说客套话相送,但从顾悦的言语以及表情中,她基本上可以判断出,他对沈氏的确有情,而且心存愧责,那么在沈家灭门的这件事情上,他到底又知道多少内情呢?

回到寝房之后,她又令诗琴将陈妪叫了进来,问道:“妪,我记得,在平定王敦之乱这一事上,我们顾家似乎也立了功,可有此事?”

陈妪答道:“确有此事,可这仅仅是你二伯父的功劳,听说当年他也是带有顾家的部曲站在朝廷一方,抵御王敦的判军的!”

顾钰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外祖父是在逃回龙溪的途中被自己曾经的部下吴儒所杀,可他逃亡的路线,他的藏身之处又是谁透露的呢?”

陈妪闻言,脸色便是一沉,似也想到了什么,道:“娘子是怀疑……”

顾钰伸手暗示,制止了她下面的话,只道:“妪,我大致明白了,有些事心如明镜即可,不必要说得那么透彻,以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原本是敌在暗处,我在明,如今若都摆在了明面上,一切就好办了!”

义兴周氏……二伯父顾敏……

顾钰暗自笑了笑:她这位二伯父资质平庸,素来就不讨祖父欢喜,在八大州中正考核定品中也只得了个六品,而六品就已经是士族子弟最低的品级了,可谁曾想,有朝一日,便是这最平庸的二伯父会成为顾家这一辈中最有出息的人。

而且据她前世所知,在平定王敦之乱中,顾家并未出私兵,他这功劳又是从何而来?

倒是那会稽虞氏族长有传檄文征讨外祖父,后被明帝授以会稽内史,募兵举义与外祖父为敌。

思及此,顾钰心中豁然明朗,望向窗外时,不觉已是夜幕降临,倦意铺天盖地般层层袭来,她便干脆躺下睡着了。

……

已是子夜时分,窗外月朗星稀,云霄阁中香气馥郁的寝房之内,被翻红浪,有吟吟哦哦的娇嗔声传出,不一会儿,一只雪白的手从被褥中伸出来,推了推压在颈上的那颗头颅,娇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不高兴,也不必拿我来撒气吧?”

“总觉得今日的事有点不对劲。”男人喘了口气,回道。

“什么事情不对劲?”女子问。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今日的清谈雅集上,来了一位自称吴兴沈氏的小郎君,博闻强识,才思富捷,极其的能言善辨,在场的所有名士,便是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

吴兴沈氏已经败落,我可从未听说过沈家之中还有如此聪慧秀颖之子,这个沈氏小郎到底从何而来?”

听到这里的女人也神色一凝,蹙紧了眉头,接道:“你觉得那位沈氏小郎不对劲,可妾是觉得十一娘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很不对劲,她自小便在这顾府长大,妾是从未见她吹过胡茄的,而且不论是写字还是作诗画画,她素来不爱好,怎么突然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她说她所会的一切都是张十二郎所教,不管她有没有说谎,至少她的话是让在场的所有名士都信了!十一娘现在有了名望,你以后若想动她,便难了!”

话说到这里,女人的眉间更是郁结,暗叹道:“如今她还掌管着府中的人事账册,这丫头似乎的确有些神通广大,我还真怕她给查出什么来……”

言至此,两人都似有些忧心忡忡,还是男人安尉说了一句:“这你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她又能查得出什么?只是那暮烟阁,你最近最好别去就是了!”

女人沉吟了一刻,点了点头,又道:“若是一直不去探望,是否又会显得我这个姨娘太溥情?”

“这与你何干?她只是一名庶女,没有让你去探望她的道理!你多虑了!”男人说道,又扯过衬褥将两人的头颅都盖了去。

……

顾钰是在梦中惊醒的,本来这一晚前半夜还睡得很沉,可后来竟然又有一些奇怪的幻象进入了她的梦中。

而且这一次,她竟又梦见了桓澈。

梦见他在她耳边说:“我用我所有的努力和心血才造就了今天的你,可你却维护所有人,独独背叛了我,顾氏阿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第055章 桓澈之梦

“我用我所有的努力和心血才造就了今天的你,可你却维护所有人,独独背叛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桓澈亦腾地一下坐起身,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纱幔在眼前浮动,便如同那个模糊却似近在咫尺的梦境,氤氲出浮光晚霞一般的色彩。

奇怪的是,他却始终看不到梦中那个女人的脸,也记不起她的名字,只是那般噬骨的痛和不甘心的恨便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伴随着他,令他无法摆脱。

“郎君,你怎么了?”婢女闻声,急急的掀开帘子,闯进了房间,但见自家主子一头墨发披垂,那般挺秀俊伟的身躯影影绰绰映在纱幔之后,一袭雪白的袍子极为宽松的披在他身上,直是将他那种摄人心魄又不媚俗的风流之态给完全的展现了出来。

饶是这一眼,饶是作为贴身婢女的她时常伴于郎君左右,可还是每一次晨起相见,婢女都会情不自禁的心跳加速,紧张、欢喜以及不安的情绪充盈心涧,直令得她一张俏脸晕得是极为绯红。

不过片刻的时间,只听得一声:“无事!”

纱幔被拂开,白衣的少年随意的紧了一下身上的袍子,便下塌站起了身来,这时的他面容已经十分平静,仿佛刚才那般惊魂的呓语只是错觉一般,他那双瑰丽谲艳又似高天澄澈般的眸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淡定或是莫测深邃。

婢女痴痴的看了一眼后,忙起身,唤了人将盥洗的铜盆、痰盂以及温水端了起来,然后又跟着主子来到镜台前,为其梳理墨发,整理衣装。

一切安排有条不紊,婢女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私毫没有打破房中的宁静。

婢女给他梳的不是寻常郎君所定的发髻,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岁行冠礼,如今的桓澈也不过十七岁,并不喜欢在头顶上顶着束发的玉冠,所以婢女也仅用一根红绳将他一半的墨发给系了起来,如此更显得她家郎君简静卓约,却又有一种不归于流俗的风流雅韵。

“交给你们的事情,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一个结果吗?”梳发、换衣、洗漱一切准备完成之后,桓澈才开口问起了昨日之事。

婢女的心神便是一紧,小心翼翼的施了一礼后,答道:“回郎君,我们的人已翻遍了整个玉泉山,也过问了山上游客及寺院中人,确无一人有见过那位沈氏小郎君,不过,阿虞在山间找到了两套衣装,其中一套是左衽胡服,而另一套是乌青色的衫子,郎君可要看看……”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阿虞就在门外等候!”

桓澈微微沉吟了一刻,拂袖示意道:“让她进来!”

“是!”

婢女恭敬的应了一声,便立刻转身,走出门外,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青衣面容半遮的女子抱着一包袱走了进来,亦半跪曲膝,向桓澈行了一礼。

“奴见过郎君!”

那女子十分敬畏的拱手施礼,也不多言,便将手中的包袱递交给了桓澈身边的婢女。

婢女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就见里面确有一件靛青色的左衽胡服,一件挑有金丝线的乌青衫子,不得不说,这两套衣装选得极好,无论是这样的胡服,还是乌衣,都极为寻常可见,尤其是在他的手下就有一批胡人女子作隐卫,而健康乌衣巷中更是处处可见身着乌青衫子的乌衣郎。

但衣装可以相似,气味却并不一定会类同。

桓澈将两件衣服陆续拿了起来,婢女有些紧张,欲要阻拦,就听他道:“无事,这两件衣服既是阿虞碰过,便可确定无毒!”说罢,便放在鼻下轻嗅了起来,这一嗅之下,他那双原本如深潭般幽邃的眸子变得更幽深绝亮,深不可测。

“郎君,怎么了?这两件衣服……”

婢女亦心存怀疑,就听桓澈接道:“确是同一人落下,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一定是一位女子,一个未出阁的冰清玉洁的女子。”

说完,他眉宇轻皱,瞳中不自禁的闪过一丝怒色,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便泯然无痕。

“郎君还是怀疑那位吹胡茄的顾家小姑子吗?”婢女又问。

桓澈没有答话,挥手示意婢女将这两套衣装收了起来,负手立于塌前,便这般沉默了许久,仿佛有某种隐忍而悲凉的情绪流淌于空气中。

婢女看着有些心疼,又道:“如果真是那位顾家的小姑子,可她与郎君又有何仇怨,不惜设下埋伏对郎君进行行刺追杀?

而且奴已查过,那位顾家小姑子的父亲顾悦正好被郗嘉宾引荐入了郎主的西府,顾家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与桓氏为敌。”

“不是顾家,此事与顾家无关!”桓澈接了一句,“想要杀我的人不知凡几,倒也不差这一两个,不足为奇!”

“郎君……”听到这里的婢女心中更是绞痛,为之愤恨,“如果真是她,可否让奴去安排人杀了她,也算是为雪儿报了仇,可好?”

雪儿便是那个为了给郎君挡箭而死去的胡姬。

闻言,桓澈陡地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了她,道:“倘若不是她,你这么做,岂不是让我桓氏与顾家为敌?给健康其他世家授人以柄的机会,那位小姑子虽然只是庶女,可自玉泉山那一曲胡茄与石碑上的诗字之后,她不仅在顾家的地位会陡升,而且还会极得名士们的看重。

这个时候的她绝对不能死!”

婢女的脸色便是一白,忙颔首曲膝跪了下来,道:“奴愚钝,请郎君莫怪奴多言!”

桓澈也没有责备,只是淡然一笑,若有所思道:“有时候惩罚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要她的命,而且……这个小姑子对我来说,或许大有用处!”

婢女神情迷惘微露惊讶,还没有想明白他话中之意时,又听他道:“取笔墨纸砚来,我要给父亲捎一封信!”

婢女答是,忙将文房四宝摆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之上,就见他提笔行云流水般飞快的在一张油绢洒金纸上书写了起来。

婢女看得神情一呆,目光一凝,忍不住道了一句:“郎君,其实你的字不比那位今日在玉泉山上扬名的顾家十一娘差,而且奴觉得……那位小姑子的字与郎君的字似有相似之处……”

桓澈便将笔停了下来,目光也渐渐变得幽冷。

“有相似之处么?”他喃喃的道了一句,脑海里似乎又跃出了一道明艳的身影,那身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几旁,借着夜里白刺刺的灯笼光芒,在一份书简上仔细临摹着一张碑贴。

“桓郎,我会努力的,你不要赶我走,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做到最好……”

耳边似有一清泠的声音传来,桓澈顿觉心烦意燥,竟将刚写好的一封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又吩咐婢女道:“将它烧掉!”

婢女惶恐答了一声:“是!”忙躬身将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又捡了起来,架起火炉将其当着桓澈的面焚烧,至始至终她都没敢朝那纸上的内容再看上一眼。

“天子与琅琊王如今还住在顾家的庄园之中?”桓澈忽又问道。

婢女答:“是!”

“看来是真的想与顾家联姻!如今,顾家四子,已有二子入了我父亲的西府之中,想不到这司马衍还对顾家抱有一丝幻想……”说罢,桓澈又问道,“现在顾家到了及笄适龄的女郎有几个?”

婢女答道:“顾家长房嫡女现今不过九岁,适龄的只有二房的嫡女顾思桐,三房的嫡女顾思瑾!”

“只有两个?”

“是!”

“若是算上庶女呢?”

婢女沉思了一刻,答道:“顾家庶女也并不多,若是一起算的话,适龄的也只有二房的庶女顾芸以及三房的庶女顾钰。”

当顾钰这个名字说出来时,婢女的脸色便是一变,在桓澈同样诧异而了悟的神情中,她补充了一句:“顾氏阿钰,也便是昨日在玉泉山上扬名的顾家十一娘!”

说到这里,她又问:“郎君以为,天子会不会将这位顾十一娘纳入后宫之中?或是赐给琅琊王为妾?”

桓澈便大笑了起来。

“如果他们真这样想,这对于我来说,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婢女脸上又是一片懵懂惊愕,这时,又听他吩咐道:“去准备一份厚礼,我也该去顾府拜访一下那位吴中大名士了,

顺便也去看看这位顾家十一娘!”

第056章 他的招揽

顾钰亦放下了手中的笔,将写好的一封书笺封好火漆后,藏于了一只锦盒之中。

婢女诗琴端着盥洗的盆盂走了进来,见她立于书案旁,不由得微讶道:“娘子怎地这么早就起了,也不唤我们进来伺候?”

天还未亮时,顾钰便从梦中惊醒,醒过来的她看到窗外依旧暮色沉沉,自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待得天色微亮,晨曦之光射入,她便悄然写下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寄给小舅舅沈劲的信,她虽以沈氏黔郎的身份扬了名,可这毕竟只是她一人演出的一场戏,沈家之中的确也有沈氏黔郎这个人,可这个人在前世一直籍籍无名,以至于世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前世身居显阳宫做了太后的她竟然有幸见过这位表兄一面,那时小舅舅沈劲已战亡,而她的这位表兄竟然以内侍的身份潜伏在了她的显阳宫,在一次桓澈入宫来与她商议事情时,他便在桓澈的茶水中下了药,意图对其进行刺杀,不过,他不曾想到,桓澈这个人素来对入口之物甚至所碰之物都极度小心,哪怕是与她衾枕缠绵,他也不会放松一刻的戒备。

是了,即便是对她,即便他一直说,她便是他一直爱不释手的珍宝,他也不曾完全的信任过她,不然,以她前世与他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会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除了那割舍不掉的情义以外,那真正的原因是,她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那一次暗杀便让她那位表兄彻底的丢了命,而她那位表兄对她亦是恨之入骨,在临死前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是骂她不孝不悌,荒淫无道,是害得沈氏与顾家灭族的罪魁祸首。

她与桓澈之间的隔阂也由此加深。

手握着装有信笺的锦盒,顾钰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向诗琴回以一笑。

“娘子起这么早,可是要去怡心堂给老郎主与老夫人请安?”诗琴又含笑道了一句,将盆盂与温水放置在了一旁,忙拉着她坐在镜台前,又道,“刚才老郎主已传话来了,让奴给娘子好生打扮一番,顾府里来了贵客,说是慕娘子之名而来的,想要亲眼目睹一下娘子之风采!”

“贵客?”顾钰微蹙了一下眉头,心道:看来连祖父也未能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是,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多由家族主宰,又岂是她一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也许在祖父看来,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才是身为女孩子真正的福份。

“那好吧!你心灵手巧,我便随你梳什么发髻,今日就由你打扮!”顾钰随口说了一句,眼眸却有些幽深,心中暗道:那些健康来的士子们尚还未离去,祖父让她见的莫不就是这些士子,抑或是天子与琅琊王?

诗琴很是欢喜,连道了一声好,便小心翼翼的在她头上一番操作起来,顾钰任由着她,不一会儿,诗琴便道:“好了,娘子快看看,如何?”

一边说着,还一边赞道:“娘子这样可真美,府里人都说,顾家最美的嫡女要数顾七娘,最美的庶女却是顾十娘,今日奴才方知,娘子之美才是真正的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今日的娘子,定会叫她们羡煞了眼!”

顾钰这才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眉目精致,额间缀有一花钿,因未及笄,诗琴也并未给她梳什么高高盘起的发髻,一头墨发半笼半垂,鬓边簪了一只鎏金点翠步摇,金色垂珠摇摆不定,竟是将她前世那种姝魅之色给突显了几分出来。

看到这样的自己,顾钰心口微微一震,就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孤独坐在显阳宫中的褚太后。

诗琴也被她眉间攒起的惊讶给吓到了,忙道:“娘子怎么了?可是不喜……这幅打扮?”

顾钰定了定神,只道:“将这支鎏金点翠步摇拿下,换上几朵珠花即可!”

诗琴道了声是,又有些忧虑道:“只是怕老夫人不喜,这些首饰都是老夫人所赐,老夫人定然也是希望娘子打扮得光鲜靓丽去见贵客的。”

“你也说过,时下名士最讲究返璞归真,妙风,你可是忘了我昨日说过的?”

昨天所说的?娘子说,嫁入世族豪门做宗妇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还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吗?

诗琴心中微有些黯然,忙又答了声:“是!”

将顾钰鬓边的那只鎏金点翠步摇给取了下来,如她所说的,仅在发饰上缀了几朵珠花,然后再找了一件颜色较素的水绿色对襟广袖长裾给她穿上,以织锦腰封将顾钰的纤腰束得极细,其下还系了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

这样的顾钰看上去便少了几分令人惊艳的魅惑之色,而如寻常姑子一般娇俏可怜。

出门之前,顾钰再次去看了一眼沈氏,但见她依旧痴痴傻傻不发一言的模样,顾钰问候了一声,也没多说话,便带着诗琴与诗画向顾老夫人的怡心堂走去了。

一路上,来往的仆妇见到她皆恭敬的行礼,看到她今日的打扮时,这些丫鬟仆妇们眼中也无不流露着惊诧异色。

“十一娘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听说她在贤媛雅集上大展才华,一首《咏柳》之诗不输于谢氏才女谢道韫,你再看她现在这副打扮,还哪里像从前一般不修边幅,这才是士族女郎的姝丽之美!”

“是啊!如今的十一娘可是名传吴郡了,哦不,应该说名传健康了,她吹的一曲胡茄不是连健康来的士子们都赞不绝口么?”

“是啊!是啊!以前不知是谁说十一娘性子粗鄙,一无是处,谁跟了她谁倒霉,死活都不愿意到暮烟阁去伺候的,现在可好,不是便宜了妙微那个小蹄子!”

“这你就错了,哪是便宜了妙微那个小蹄子,那小蹄子跟着十一娘去了一趟玉泉山就没回来过,还不知是被谁勾了魂去!”

“诶呀,说到勾魂,我可是听说,玉泉山顶的清谈雅集上来了一位桓氏郎君,那是真正的貌塞天人,比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还要俊美,那小蹄子莫不是被那位桓氏郎君勾了魂,竟不愿回来了?”

几个小鬟凑在一起低低的议论着,不觉一阵咯咯的低笑声传了出来。

顾钰听到声音后,微蹙了一下眉头,诗琴见状,就要上前去训斥,被顾钰唤住停下了脚。

“由得她们去!”顾钰道,“我倒是真忘了妙微这件事!”

原本是让张十二郎转告她,在碧兰亭的溪边等候,但后来她回到那里,也一直没有见到妙微的出现,莫非还真如这些婢子们所说,妙微便是在这个时候……或者说从见到桓澈的第一眼起便已经……

在顾钰思忖时,诗画倒是一惊,睁大了眼颇有些讶异道:“娘子是忘了……”忘了将那位叫妙微的婢子给带回来?

“是!”

“我还以为……”诗画忙拍了拍胸脯,好似心有余悸般,嘴角边勾起一抹放松的笑意。

“以为什么?”顾钰问。

诗画一时愣住,不敢回答,倒是诗琴浑不在意的笑了笑,如实答道:“以为娘子不喜那妙微,便有意将她抛弃了!”

她说过,对她忠心的人,她便不会抛弃!所以,这句话其实让诗琴与诗画两名婢子心中产生了畏惧之感吧!

顾钰笑了一笑,不予否认,继续向前走去,沿着抄手回廊向前,路过一片澄塘池水,再经过一条青石甬道,绕过几座太湖石的假山,便可看到顾老夫人的怡心堂所在。

可就在她穿行于假山之中时,竟是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从一太湖石的山角微微晃动,飘逸而出,一只极为普通的碧色香囊就躺在前方不远处的青石沟壑间,直印入她的眼帘。

顾钰突地顿下脚步,对诗琴与诗画吩咐了一声:“你们且在此等候,我与人有事相商,切记不许人过来打扰!”

诗琴与诗画微愣,旋即便肃然施礼,点头道:“是!”两人立即退了开。

顾钰便走到了那太湖石假山之后,看到藏在那里的人果然便是谢七郎,不免打趣道:“我以为,如谢七郎这般光风霁月之人,当不会藏头露尾行鬼崇之事,却不想,你今日还是这般行事……诡谲莫测,实是令人大大的出乎意料!”

如此讥讽之语,谁人听不出,可谢七郎只淡然一笑,负手立于碧池边、山脚下,就这般看着她道:“我倒不觉得自己是藏头露尾,今日未戴帏帽,也未藏身于暗处,我明明就是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与女郎一同赏假山碧池,春色美景!”

顾钰哑然失笑,看他这幅坦然从容站在池边负手而立的样子,的确不像是鬼鬼崇崇做贼心虚之人,倒还真像是来赏景的。

“哦,如此,倒是小女子扰了郎君的雅兴!这便告辞了!”顾钰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便准备离去。

这时,谢七郎似笑了一声,突地又问道:“你送给沈家的信已经写好了吗?需不需要我再助你一程,将这封信递传至沈家?”

顾钰骤然停步,再次惊疑不可思议的看向了他。

“你不必这样看我,我若想知道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靠想一想,就明白了,你既以沈氏黔郎扬名,为了圆这个谎,你还必须要与你沈家的舅舅言明这一切,共同来弥补这个谎言!”

顾钰的神情便是一黯,秀眉间蹙起一丝忧虑,既然这个道理,谢七郎能明白,那么桓澈也一定明白!

“你的担忧没有错,桓澈必定会派人去沈家查探,所以,你的这封信,还得以最快的速度送至沈家!”

顾钰看着谢七郎,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谢七郎都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在我身边安插有人?”她问道。

谢七郎仍旧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不一般的矜贵和坦然,他回道:“也不算是,就是平时想事情的时候,在你身上多花了一点心思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顾钰又问。

谢七郎看向她,私毫不闪躲的回答:“算是吧!”

“为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谢氏郎君费尽心思来观察的?”顾钰再问。

谢七郎道:“就凭你能够以两人的身份在同一天于玉泉山上扬名,这种能力便非常人能及!”

“所以,你也是如桓澈一样,想要招揽我,为你谢家效命?”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顾钰的眼中已是晶亮,而这晶亮中同时也带着一丝愤然,大约是没有想到如陈郡谢七郎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也会对她存有利用之心,她的眸中已渗出些许悲凉和失望。

而看到她漆黑的瞳中情绪涌动的谢七郎似乎也似心有愧然,忙解释道:“我的确存有招揽之心,但并非全为了利用你,我绝不是桓澈。”

他说他绝不是桓澈,便是向她保证,他绝不会成为如桓澈那样的人,可桓澈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又怎会知道得比她清楚?

“谢七郎,你又怎会了解我?我不过是一名庶女,当不起健康一等门阀世家陈郡嫡子的看重,对不起,阿钰许会令郎君失望!”

说完,顾钰还是礼貌的向他施了一礼,便转身欲走,不料,谢七郎又说了一句:“我说过,我需要如顾十一娘这般俊爽傲烈的朋友,即是朋友,便该如嵇叔夜与吕仲悌一般,一句友人相约,便可千里命驾!

顾氏阿钰,你现在可以不当我是朋友,但你的事情,我还是想管。

而且现在也不只是我,便是连天子与琅琊王对你也会有招揽之心。

试问,如若天子与琅琊王对你有招揽之心,桓澈他会怎么做?”

第057章 宴请

“试问,如若天子与琅琅王对你有招揽之心,桓澈他会怎么做?”

桓澈这个人惜才,前世天下英杰便尽由他揽于西府之中,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他所做的一切的确为其父篡位做了最有力的声援,若不是王氏门阀与谢氏门阀有意拖延,桓温年迈死于病中,便在其父在世时,桓氏篡夺帝位也是指日可待。

桓温死后,桓氏门阀在几大门阀势力的夹击之下受到了重创,其声望亦受到影响,桓澈才没有急着篡位,何况有其父谋图废立在先,他的行事便需更为谨慎。

但若是得不到的人才,桓澈也必然不会让他落入他人之手,便如他前世所说过的:“天下英杰尽归吾手,不意我者,宁可毁之!”

与谢七郎别后,顾钰一路上都在思索着这一句话,并设身处地的站在桓澈的角度来想此事,如若他真的想招揽她,而同时又有天子与琅琊王招揽在先,他会怎么做?

想到此处,顾钰的心中不禁发寒,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些,诗琴与诗画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怡心堂前,可堂中一片寂静,不像是有贵客降临的样子。

顾钰正奇怪着,一身着石青色襦裙的老妇向她走了过来,来者竟是周妪。

只见周妪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先是闪烁出赞叹的精光,待到目光重新落回她的头顶上时,又露出些许的不满,但也含笑微斥道:“娘子现在也是我顾府中名传千里的吴郡名媛了,怎地还打扮得这般素净?”说罢,转向了诗琴与诗画,训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娘子的?”

这时的顾钰走上前,将两个婢子拦在身后,截道:“有句话说,在其位,谋其政,阿钰却不知,自己身边的婢女何时轮到周妪来训斥了!如此越俎代庖之事,可也是老夫人教的?”

周妪的脸色便是一黑,就听她接着道,“祖父曾说过,良玉不琢,正是士人们所推崇的,我若打扮得花枝招展,俗媚不堪,岂不是给顾家丢脸?连我身边的婢女都铭记祖父的教诲,可见周妪并未将祖父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的周妪直是骇得脸色发白,气得嘴唇哆嗦,几欲想骂人,可如今的十一娘可不是随意任她打任她骂的那个不知礼数的庶女了,连老夫人现在都恨不得修座庙将她当佛一般供起来,她又有几个狗胆敢朝她发脾气,

于是隐忍了半响之后,她也只好颔首伏低语气颤颤道:“十一娘教训得是,是老奴一时心急口快,逾越了规矩!”

“那祖父现在何处?”顾钰又问。

周妪这才想起自己来传话的目的,忙答道:“老郎主在庄园北院中设了宴,凡健康来的士子,还有吴郡之地的郎君都受了邀请,皆聚我顾府之中,老郎主特地吩咐了,十一娘可去赴宴!”

竟是将健康来的士子与吴郡之地的郎君全都邀请至此,祖父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还想让她在这么多青年才俊之中挑一个合意的?

想着,顾钰不禁失笑,点了点头,便迈步朝着顾氏庄园的北院处行去,这次周妪是毕恭毕敬的跟在其后,只是几人走后,没有人发现,在怡心堂外的一片小竹林中,有一双眼睛一直含笑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少年斯文俊秀,微微扬起唇角,溢出来的微笑暖如春风。

“殿下,你可看够了?”一名小厮打扮的侍卫立在一旁,打趣的笑道。

少年弯起手指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头顶,回道:“没看够,谁叫你说话打搅我的!”

“那是奴的不是了,奴给殿下赔罪,可那小姑子不是已经走远了么?”侍卫又道,“依奴看,殿下要是喜欢,便求陛下一道口谕,将那小姑子要了去!”

他话才落音,谁知少年一声低斥厉喝:“闭上你的嘴!此事以后不可再提,你这是陷我皇兄于不义!”

侍卫立即作出惶恐状,又不解的嘀咕道:“此事怎么就是陷陛下不义了?”

然而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大步向前,径直朝着顾家庄园的北院处走了去。

那里正是群贤聚集处,顾家家主特地叫人在这片空地上搭建了茶棚,一扇巨大的鲛绡屏风置于中间,将郎君与姑子们隔了开,而这个地方可谓是山水清幽,百花竞艳的风景绝美之处。

大片的园林依山傍水,其间亭台楼阁,高下错落,更有池沼碧波,交相辉映,园中挖湖开塘,引了活水进来,形成一个偌大的碧湖,如明珠一般镶于两岸青山间,其上还有精致的画舫凌波。

见者无不惊叹,更有甚者将此处园林比作石崇的金谷园。

都道江南士族皆豪富,可也未想到竟豪富至如此地步,这对于从北方迁居来的士族来说,无疑是一种经济上的打击。

若论家族清望,朝中累官至高位者,北方来的侨姓望族必然完胜这些吴中士族,可若真论起家财雄厚背景,他们这些号称一等门阀士族的侨姓望族却还远远不如这些吴中士族。

王五郎不禁连连啧叹:“吴中富庶,还真是有点超乎人的想象!”

他刚叹完,瘐成便持着一柄玉如意走了过来,嗤笑道:“只怕这富庶不只有顾家的一份,我听说当年吴兴沈氏嫁女,虽为贵妾,可那十里嫁妆也是令吴郡之地众人皆叹的,有人还说,那明面上的嫁妆还只是冰山一角,没有人知道那真正随沈氏进了顾家的嫁妆到底有多少。”

他这么一说,王五郎的眉宇便是一皱,若有所思,也略有不悦,瘐成这么时不时的提起吴兴沈氏,岂不是有意让他记起当年王敦判乱之事,此事于琅琊王家来说也不啻为一大耻辱。

王五郎笑了笑,没有作答,而是将目光往鲛绡屏风那一处一扫,正巧一个身着紫绡翠纹裙,头上挽着飞仙髻的少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只玉壶,举止娴雅,意态闲闲。

那少女似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将螓首侧过来,向他投以一笑,笑容甚是温婉可亲,研丽绽放。

“好一个冰清玉映,端庄娴雅的美人,看来这吴中顾家不仅只有一个顾十一娘,还有诸多美人可赏!”

王五郎素来放荡不羁惯了,说话自是毫无顾忌,他这么一说,瘐成便也好奇的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美人,而就在瘐成嘴角含笑看得入神时,王五郎却是脸色一变,转身离去。

那边天子与琅琊王也正好入席,偌大的茶棚之中宾客满盈,个个衣履光鲜,木屐拖拖,言笑宴宴,美景丽人倒是相映成趣!

顾钰刚要踏进这北院时,不料一道白影闪过来,将她拉到了附近的一片桃林之中,她抬头一看,见正是张十二郎,而此时的张十二郎脸上没有那一贯戏谑的笑意,而是一脸焦急的看着她,面容颇有些倦怠憔悴。

“你怎么了?十二郎?”顾钰不免讶异的问道。

张十二郎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道:“阿钰,你实话告诉我,你要杀的那个人,你所说的大人物,便是那位在玉泉山上以琴曲扬名的桓氏郎君桓澈吗?”

他话刚落,顾钰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回头往后看时,正巧就看到一袭柔绢曳地长裙的倩影从一棵桃树后面一闪而过。

“是十娘!”张十二郎道了声,目露愧色,“阿钰,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急问你。”

“没关系,我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么远,她也听不到!”

顾钰含笑道了一句,又似想起什么,看向张十二郎,问:“十二郎,阿钰也有一事想问你,当日我与十娘落水之时,你可有送信给十娘,可有约她到锦鳞池边单独相见?”

张十二郎便笑了起来,不禁捏了捏顾钰的玲珑琼鼻,说道:“十一娘,你莫不是吃醋了?我怎么可能会给十娘送私信,还约她到锦鳞池边单独相见?十娘性情温婉,可好像与我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不过,你为何会这么问?难道有人告诉你,我有单独约过她到锦鳞池边相见?”

张十二郎这般说,顾钰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既无此事,可十娘为何要那样说,明知这谎言一拆就穿,还要撒这个谎,有这个必要吗?

“十一娘,你又怎么了?我怎么感觉现在的你心思深沉,一点也不像从前的十一娘了!”张十二郎又道了一句。

顾钰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而说道:“好了,我们也快进去吧!昨晚练了一晚上的字,一定很辛苦吧,今日便好好放松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练了一晚上的字?”张十二郎惊讶的问。

“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我给你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你总得凭自己的本事给填上!”顾钰笑道。

张十二郎忽然觉得哭笑不得,她还知道自己给他挖了个大坑啊,这坑何止是大,简直就把他给坑惨了!不过,这挖坑一词还是头一次听说,用起来还挺贴切的,这么一想,这内心里对顾钰的惊讶和崇拜又上升了一分。

也不知这十一娘是什么脑子,平时都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张十二郎的神情又是一黯,看着顾钰向前走去的背影,忽地问道:“阿钰,你真的不想嫁给我,哪怕是正妻的身份,你也不愿?”

第058章 二伯父

“阿钰,你真的不想嫁给我,哪怕是正妻的身份,你也不愿?”

闻言,顾钰便猝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到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的张十二郎,夭桃绮艳,映在他那一双湛星般的眸子里,竟是晕染出春水潋滟一般的柔情,这幅样子哪里还像那个戏谑含笑与她嬉笑打闹的张十二郎?

顾钰有一刻的呆怔和疑惑,在她的记忆里,前世的张玄之仰慕的是陈郡谢氏的嫡女,那个惊才绝艳却高不可攀的才女谢道韫,哪怕谢道韫嫁与王凝之后,张玄之也独守了好几年未娶,直到升平五年,因为要接手张家下一任的郎主之位,不得不在家族威压之下,与陆家的女郎陆文婉订了亲,可惜那陆文婉还未嫁进张家之门,张玄之便死于北伐战事之中。

思及此,顾钰心中有些愧然,微微含笑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十二郎,我很感谢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不顾家族的反对而为我解围,可那也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不是么?”

张十二郎有些语噎,也许在那一刻,他所想的确是为了顾钰的名誉,为了张家的清望,可为什么在阿钰说出不愿适人的话时,他心中好似落空了一般满满的怅然失落呢?

“阿钰——”

他唤了一声,想要说什么时,就见顾钰微微抿了唇,展颜一笑,催促道:“走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昨日的清谈雅集你没有去成,今日可别错过了!”

看到顾钰这一笑,张十二郎顿觉心情大好,又恢复了以往的戏谑模样,道:“你怎么知道昨日的清谈雅集我没有去?”

顾钰心头微紧,仍满含笑意没有回答,就听张十二郎续道,“你也知道我担心你,你说让妙微在碧兰亭等你,我便在那里一直等了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觉手上一暖,却是顾钰暗自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张十二郎亦意会到了什么,顿住了口,那一句“等了两个时辰”的话终未说出口。

这时,顾家家主顾毗已朝他们二人走了过来,目光先落在张十二郎身上时,满是对后辈青年才俊的赞赏厚爱,旋即落在她身上时,又隐含了一丝担忧。

“十二郎,你先入席吧!如今你虽定了品,却还未入仕,多与健康来的世家子弟交结,于你将来的仕途有利!”

张十二郎拱手道了声谢,便向北院门处走了去,临进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顾钰,就见顾毗将她拉到了一旁,神色凝肃而慈爱的不知说了什么,顾钰的脸色也是一片凝重。

“祖父,阿钰并非是说气话,世家联姻最重门弟,阿钰自知以自己的身份很难嫁与人为正妻,而阿钰的生母沈姨也离不开阿钰的照顾,倘若阿钰真嫁了人,谁能容我?谁又能容沈姨?”

“还请祖父原谅阿钰的任性,待得沈姨病愈,阿钰许会重新考虑!”

顾毗听罢,心中便是一阵疼惜,眼中也露出一丝哀悯,微叹了一声,他才道:“阿钰,你可怨祖父?原本你生母应该是你父亲之嫡妻,若非当年祖父的一时软弱糊涂……”

虽然降妻为妾,另聘另娶之事并非他一手促成,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为了顾家的清望未将此事道破,便也算是默认了此事,作为顾家家主的他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便只能尽力去弥补对沈氏的亏欠。

但顾钰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莫非顾老夫人想从沈氏那里套问出匣子的事情,祖父并不知道?

“祖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悔而无益啊!”顾钰接了一句,“阿钰承认,阿钰心中有怨,可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阿钰想的是,如何让自己将来更好,让沈姨将来更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将来更好!”

这话说得却是让顾毗心中一咯噔,她并没有说,让顾家将来更好,而只是说让真正关心她的人将来更好,也就是说,她是看人来的,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个孩子的心思该是说器量太小心胸狭隘,还是太过简单呢?

“好,祖父尊重你的要求,不过也仅限你阿娘病愈之前,在这之前,祖父会慎重考虑你的婚事!”

得到顾毗这样的承诺,顾钰满心感激的回以一笑,至少她不会担心祖父也有老夫人的想法,想要将她送入皇宫为妃或是许给某个权贵子弟做贵妾了!

她深知,以她现在的身份,即便是被某个高门大阀的权贵子弟看上,顶多也只能给她一个贵妾的位份,便已是对她极大的看重,那日说要娶她的,哪怕是张十二郎,也不可能真正的做到娶她为正妻。

不是他不愿,而是家族不允许。

“好孩子,你也入席吧!就当是看看这些从健康来的世家子弟之风貌,听听他们煮酒清谈,也可谓一大雅事!”顾毗只得这样说道。

顾钰含笑道了声是,便朝着女眷所在的方向走去,刚走一步,忽地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问:“对了,祖父,二伯父他……”

这话刚问出口,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十一娘是有事要寻二伯父我吗?”

顾钰寻声一望,见正是一身大袖衫,头戴漆纱冠的顾敏持着一柄玉如意含笑走来,先是向顾毗行了一礼,然后看向顾钰道:“刚刚听到十一娘提到了我,是有何事需要二伯父帮忙?”

顾钰微怔,旋即行了一礼,回道:“不敢劳烦二伯父,阿钰当不起!”

“十一娘现在可是闻名我吴郡的名媛,是我顾家女郎的榜样,若有事相求,二伯父自当乐尽绵溥之力,你也知道,二伯父现在于天子身边任散骑侍郎一职,有些事情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顾敏说着,眼眸含笑,只是那一笑却让顾钰莫名的感到一丝阴寒,她现在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沈氏身上所中的毒与二房有关,可是凭她的推测和感知能力,此事二伯父与周氏必然脱不了干系!

那么二伯父特意来对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为了提醒她,他才是顾家的顶梁柱,是能在天子身边说得上话的重臣,只要他想,她的命运还得把控在他的手中?

在她的沉吟思索中,顾敏看着她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十一娘冰雪聪慧,便是连二伯父见了也心生欢喜,如若有事,随时来找二伯父也不迟!”说完,又向顾毗施礼道了声,“父亲,天子与琅琊王已入席,我便去好好招待他们了!”说完,便挥袖大步离去。

不知为何,在听到“好好招待”这四个字时,顾钰的眉心一跳,心中好似阴霾笼罩一般腾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阿钰,你刚刚想问什么?”顾毗忽地打断了她的沉思,问道。

顾钰摇了摇头,含笑回道:“没什么,祖父,我也进去了!”

“好,快去吧!”

当顾钰走进茶棚之时,就见一扇鲛绡屏风所隔开的另一边已聚满了木屐哒哒衣带飘举的女眷,一眼望去,便有瞥见陆家、张家与朱家的夫人与女郎们也尽在于此,而在这所有打扮得光鲜靓丽的女郎之中,一身紫绡翠纹裙的顾七娘顾思瑾以及一袭月白色柔娟曳地长裙的顾十娘顾芸犹为引人注目。

原来祖父设宴不仅请了郎君,便连吴郡之地的女郎们也来参加了这次顾府的宴会。

看来这次宴会意义非凡,难道祖父这是在为天子与琅琊王招揽吴郡之地的士族吗?

正想着,耳边便传来一声:“十一娘,你来了,我原想到暮烟阁去找你,与你一道前来的,不想到了那里,却听阁中的婢子说,你已经来了!”

“是么?那你速度还挺快,去了一趟我的暮烟阁,还能走在我前面!”

顾钰随意回了一句,其言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顾十娘脸上一贯温婉的笑容便微微一敛,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攥了攥,这时的她目光有意无意的朝坐在茶棚中右下首的周氏看了一眼。

周氏正仪态悠闲的玩弄着一只玉壶,顺便倒了一盅茶送到顾老夫人面前,含笑低语说了些什么,仿佛也感觉到了女儿注视的目光,她也忽地转过头来,向顾芸投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今天是你表现的一个机会,记住,你只是一名庶女,作为庶女,永远也不要抢嫡姐的风头,而该在适当的时候展现出自己的才华,这才是你的生存之道,是你该学的智慧,这一点,十一娘是值得你学习的榜样!”

“宴席上,你便一直跟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众士族子弟面前,她总得顾及自己顾家女郎的面子,不敢把你怎样!”

“这是你的一个机会,也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想到母亲叮嘱过她的话,顾十娘便又加快了脚步,追到了顾钰的身旁。

“阿钰,对不起,上次我是对你说了谎,那日十二郎没有与我到锦鳞池边见面,可是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收到了十二郎的一封信,那信里也的确说了约我到锦鳞池边相见,只是我到了那里后,一直没有等到十二郎出现而已,不信,我给你看看!”

说着,顾十娘将一纸信笺搜了出来,递到顾钰面前。

第059章 议论

顾钰回头看了顾十娘一眼,眸中含笑,却并不打算抬手去接她手中的纸笺,顾十娘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颇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道:“你打开,我来看!”

原来十一娘的防备之心竟是如此之重,连她手中的纸笺也不愿意碰吗?

顾十娘心中骇异感慨着,也回以一笑,将这份纸笺打了开。

就见上面写着:十娘,吾有一事相求,酉时一刻,锦鳞池边,不见不散!

下面署名正是张十二郎!

字迹刚劲挺拔,风格险峻,精神外露,可以看出所仿的是《张翰思鲈贴》,张家先祖张季鹰生平舒放不羁,旷达纵酒,素有“江东步兵”之美称,所留下来的《张翰思鲈贴》自然也是张家子孙后辈们所不能忘本必须练习的范本。

张十二郎最初启蒙习的必然也是《张翰思鲈贴》。

不过,这字虽写的类似于张季鹰,可顾钰却瞧见了这一笔一画中的犹豫以及劲力不足,字迹之中明显的透出一丝女气,这绝不是张十二郎所写的字。

顾钰笑了笑,看向顾十娘道:“你确定送你这封信的人一定就是张十二郎?”

“是张家的一名婢女送给我的,她说是代她家郎君转送。”顾十娘毫不犹豫的答了一句。

顾钰便不再说话了,微微笑了一笑,便转身向宴席上走去,而正坐在宴席之中的嫡母虞氏与大伯母张氏同时站起了身,就见虞氏正温柔的向她招手,唤了一声:“阿钰,快到母亲这里来!”

张氏的脸色便是一冷,那张开的嘴赶紧闭了上来,有些尴尬的就着塌席坐下。

顾钰注意到,今日的这场宴会办得实是华丽,不仅塌席之上所铺就的皆是绫罗绸缎,就连地上也以各色时新的鲜花铺成地毯,顾家的几位夫人以及女郎们身上所着的皆是冰绡绢所织成的华衣。

而虞氏今日所穿的便是紫金缠枝镶边对襟大袖衫配一件丹色长裙,外罩一层冰绡绢的华纱,衬得人更是贵气十足又清丽夺目。

顾七娘自然也不例外,那一身紫绡翠纹裙外也配了一袭冰绡云纱的挽臂,容颜与其母相比,于清丽中透出一丝少女的青涩和纯净之美,恍若洛神妃子般光彩照人。

顾钰记得,这种冰绡绢原就是产自吴兴东南东扬州,那里多是商贾贩卒,丝绸绵缎盛产之地,而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吴兴之地大部分田产乃至酒肆林铺、商贾贩卒皆为他所管辖所有。

吴兴沈氏鼎盛之时,那是居则广厦千间,饮则琼浆玉液,衣则冰绡云纱的豪族。

当然,这也仅仅是她所听到过的传言,她还未出生时,吴兴沈氏便已覆灭,那样的盛景她自是未见过的。

听到虞氏的叫唤,顾钰也毫不客气的向上首的几位夫人走了过来。本来还在为眼前所见一片奢华而频频咂舌的几位夫人看到一身水绿色对襟广袖长裾,脚上也踩着木屐缓缓走来的顾钰,一个个也不禁眼中发直,看呆了眼。

“以前只听说十一娘英姿飒爽,是不输男儿般豪爽的性情,今日方知,不输于男儿的十一娘也有我南地女郎的婉约动人之美!这风姿,可真是令人心悦!”

朱家的老夫人不免叹了一句,但这叹的一句言外之意,大家也都明白,说得好听一点是不输男儿的豪爽性情,可谁人不知南地的姑子皆性情温婉如水,说性情类似男儿,那还不是说性子粗鄙。

她身边所坐的一位娘子便笑道:“阿姑,以前的十一娘是被人讹传出来的,您今日所见的十一娘才是真正的十一娘!”

说话的正是嫁入朱家的顾思媛。

顾钰瞧见,她在说这句话时,便如那次在贤媛雅集诗会上一样,目光颇有些探究深意的投到了她身上,就好像是在惦量一个是否能成为她朋友的眼神一样。

而她的这一句话很明显的打了顾老夫人和张老夫人的脸,所谓的讹传,不正是张家那位姑子张琴传出来的吗?而能使这样的谣言讹传,这与顾家老夫人的御下之术也有极大的关系,若是自家人没有出来辟谣,何致于让自己的孙女背负这么多年难听的名声?

可见这顾老夫人平时对自己的孙女也不怎么样?

于是,她这话音一落,张家老夫人与顾家老夫人的脸色便同时一黑,好半响没人敢接话。

也不知是谁突地高声问了一句:“咦,今日怎么没有见张氏阿琴,她不是说过,待得健康那些世家子弟到了我们晋陵,她一定会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大显自己的才华么?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没来?”

这话说得,张老夫人的脸色更是难堪了,不过,马上就有人轻声喝斥了一声:“宴会之上,不得喧哗,你今日是在别人家来做客,不可再像往日一般随性了,知道吗?”

众人就见,厉声喝斥的正是朱家的老夫人,而她喝斥的那个女孩子也正是在贤媛雅集诗会上被张琴羞辱过的朱九娘,此时的朱九娘一语抛出后,也是一脸报复后的快意。

因为她声音太大,鲛绡屏风另一边已有许多郎君都好奇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张氏阿琴,便是昨日在玉泉山上诋毁顾家十一娘名声的那个小姑子?”王五郎不禁问道。

他问的是张十二郎,此时的张十二郎闻言也有些难堪,自从出了这件事后,他的十五妹张琴便被祖父拘在家里不允出门了,现在族中也在商议,是否找个偏远的二流士族将她嫁出去,不过他那妹妹素来是个倨傲的性子,怕是不肯屈服就范。

见张十二郎面有疑难不语,王五郎又哈哈一笑道:“不过一句玩笑,十二郎不必介怀,张氏阿琴是张氏阿琴,你是你,能教出如顾十一娘这般有我辈风采林下之风的女郎,十二郎之才德,徽之亦钦佩!”

说罢,伸手从一旁的塌几上拾了一只酒盅,递于张十二郎,十分爽迈不羁的笑道:“早闻吴郡之地张玄之之盛名,今日得见,必要把酒言欢,干上一盅!”

张十二郎见他私毫不拘礼数,自然也放开了来,接过酒盅,便一饮而尽。

两只酒盅砰地两声,落回了塌几之上。

屏风的那一边立时传来郎君们爽朗的笑声。

听到这些清越悦耳的笑声,屏风这边一些小姑子们的心也跟着澎湃激动起来。

“那一位便是王五郎吧?雪夜访戴的王五郎,听说,琅琊王家除了王七郎之外,最得世人称颂的便是王五郎了!我还听说,王氏子弟中,就数他能与王七郎媲美了!兄弟二人都传有神仙般俊秀清逸之姿!”

“说到神仙般俊秀清逸之姿,见过那位桓氏郎君之后,谁人能忘?谁还敢拿任何人与他相比?”

这一句话立时就引起了所有女郎们的兴趣,一群小姑子很快便朝着那说话的女郎围了去。

“你也见过那位桓氏郎君?我倒是听说了玉泉山上的那一次清谈雅集,除了一位将所有名士都驳倒的沈氏小郎外,还有一位貌胜天人的桓氏郎君以琴曲扬了名,听说那郎君生得极美,到底有多美?”

几个小姑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顾钰不禁内心失笑,比起才华来,俊美的容颜永远都是这些小姑子们的谈资。

她抬起头来一看,就见顾七娘仍坐在席位上,双手绞着衣裙,目光呆滞空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身后传来顾十娘的声音低低的问道:“阿钰,那位桓氏郎君,你有见过吗?”

顾钰便看向了她,但见她一副神情无辜极其天真浪漫的样子,眼神中却私毫没有如那些小姑子们在听到俊美郎君时所散发出来的呆痴光芒。

她这一问,并不是好奇,而是试探。

“有见过!”顾钰也不避讳,如实答。

顾十娘眸中光芒一闪,又问道:“那阿钰会喜欢那位桓氏郎君吗?”

“喜欢他?”顾钰眉宇一蹙,看着顾芸的眼神有了一丝猜疑,“我为何要喜欢他?”

“听说那位桓氏郎君长得极其华美,虽是庶子,却是桓大司马最宠爱之子,见者不无心生爱慕!”话说到这里,顾芸又低语了一句,“若论庶出身份,阿钰倒是与他极为般配!”

顾钰冷笑:你是想说,你也与他极为般配吧?

却在这时,又听顾芸说了一句,“我听说,阿钰不想适人,但倘若是这位桓氏郎君呢?”

话音一落,顾钰的心中便是陡地一沉,眸光有些锐利的看向了顾十娘。

顾十娘给她的感觉一直有些神秘而诡异莫测,她今日为何要对她说起这样的一番话。

正思忖间,屏风的那边又传来一阵清越的朗笑,随着这朗笑声起,一个高高的声音传了来。

“陈郡谢七郎,不想今日还能见到天下闻名的陈郡谢七郎,真是闻名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听到这一声,那些围在一起嘻笑议论着的姑子们立刻又齐刷刷的将头颅转过来,目光尽投在了那透明的鲛绡屏风上。

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一道道修长的剪影,个个广袖翩翩,如玉如松,而就在这些剪影之中,有两个人的身影巍峨磊落,有如云间归鸿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天啦!那就是陈郡谢七郎吗?果然卓然鹤立,风度怡人,那他身边的那人又是谁?看起来好像也是一位风姿不凡的美郎君!”

朱九娘已然痴了一般的将目光凝在了屏风上的那道人影之上。

第060章 舞姬

与谢七郎同来的是一位身着狐裘眉目清雅的白衣人,谢七郎的风姿容止本已是不凡,然而他身边的这个白衣人却私毫没有被他宛若清风霁月般的容止风度给压制下去,是故这个人的到来,很快也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咦,七郎今日又带来了一位贵客,论容貌行止似乎比昨日玉泉山上的沈氏小郎更胜一筹,不知是否也是一位博闻强识,能言善辨之人?”瘐成率先问道,语气里又透出些许笑谑,只差一点没将“谢七郎就好这一口”的话说出口。

王五郎如何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忙接道:“谢七郎所交皆非寻常之人,昨日玉泉山上所带来的沈氏小郎就已是气度不凡,其才辨更是令人叹为观止。”说罢,他转向了那白衣人,目光落在白衣人脸上时,略微停顿了一刻,旋即含笑道,“阁下风姿清标,行止有度,应也不是寻常子弟,不如就让某来猜猜,郎君是何家子弟?”

言罢,又停顿了一刻,作出一副深思状,旋即恍然道:“郎君必然也是陈郡谢氏……”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到白衣人如珠玉一般声音朗声答道:“你不用猜,某自会报上姓名,王君猜得不错,某确为陈郡谢氏谢仁祖之子,谢康!”

他话音一落,立即便有人惊道:“谢仁祖之子?便是那位镇西将军谢仁祖之子?”话中似还透着某种不敢置信。

听到谢仁祖三个字的顾钰也不自禁的心中一跳,将目光投向了屏风上那道清雅高贵的剪影。

仁祖是谢尚的字。

镇西将军谢尚便是陈郡谢氏第一位手握潘镇大权的谢氏子弟,也是谢玄的堂伯,而更是她前世冒充的褚氏阿蓉的舅舅,太傅褚季野娶了谢尚的妹妹谢真石作续弦,所生下的一女便是褚氏阿蓉。

前世她并没有见过这位有“清易令达、风姿妖冶”之称的舅舅,不过关于他的一些传闻却是耳熟能详,传说她这位舅舅不仅容颜妖异绝美,更是擅长各种乐器,又喜好音乐,曾在出镇寿阳的时候,于闹市之中跷脚弹琵琶,令人有天际真人之想。

在当时所有名士之中,她的这位舅舅是少有的博综众艺惊才绝艳之人,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终生无子,更是在晚年被桓温派去北伐而死于病中。

谢康不过是谢玄的父亲谢奕过继给他的一子,在顾钰的记忆中,这位叫谢康的年轻人似乎也是个短命的,如谢尚一样,无后而早逝。

此时的顾钰没有注意到,在那白衣人报出谢仁祖之名时,坐在上首席位上的张氏脸色便是骤然一变,双手绞在膝盖上似极为不安起来。

倒是那虞氏眼尖的问了一句:“姒妇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张氏勉强笑了一笑,回道:“没什么,突然感觉到头有些眩晕,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姒妇可别勉强,若是身体不适,不若早些回去歇息才好。”虞氏又道了一句。

张氏再次微扯了一下唇角,不过那一贯保持温和含笑的脸皮却再也扯不出一丝笑容来了。

此时的顾钰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张氏的脸色苍白,目光闪烁,很是不对劲。

而感觉到她目光投来的张氏更是触电一般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抬袖掩面,侧过头去。

顾钰心存狐疑,就听到屏风的那一边已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那人朗声笑道:“今日诸君拨冗莅临,鄙人不甚荣焉。不若先欣赏我吴郡之地的歌舞风情,以慰诸君路途劳顿之苦!”

这是二伯父的声音。

随着这声音落下,一阵丝竹管乐声起,屏风的那一边蹁跹行来一行袅娜多姿的美人,这些美人身披溥纱,玉足纤纤,无须看容貌,便是那曼妙妖冶的身段就已十分引人遐想。

这个时代,几乎每个世家大族中都有蓄养歌伎舞姬,这些歌伎不仅是主人娱乐消遣的工具,而且在某些重要的场合,还会被当成礼物赠送给客人,因此这些歌妓无不被调教得歌舞书画样样俱备。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歌妓的质量还代表了主人家的面子,是故一个家族中是否有能拿得出手的歌妓都成了私下里的比较。

顾钰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也随众人的视线投到了这一行舞姿撩人的伎妾身上,屏风上映出这些舞姬腰枝弯折,玉足分踢,每一个动作可谓极其诱惑。

本是一片旖旎风光,可不知为何,顾钰却从这些舞姬的动作中感到了一丝危险的逼人寒气,仿佛一只蜇伏的猛兽潜伏于这样的春色旖旎之中。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美酒香醇,美人婀娜,可谓相得益彰,真令人回味无穷!嗯!好香!”

听到这一声“好香”传来,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顾钰的神思便是一紧,鼻翼之下确实有感觉到这茶棚之中似有一缕缕馥郁的香气传来,尤其在那些舞姬水袖挥舞中,这种香气便愈来愈浓。

这种香味让她想到了前世在崇绮楼中所看到过的训练,以女子之香来麻痹人,便是崇绮楼中所训练出来的一种独有媚惑之术。

这种媚术,她虽然没有学,但却有亲眼见到过一名舞姬是如何将一名男子迷倒,然后取之性命的。

而前世的琅琊王之所以能被那名胡姬迷得神魂颠倒,多半也与这种媚术有关。

顾钰眸中光芒一闪,正想要越过屏风那边去看时,顾十娘唤住了她道:“十一娘,你去哪儿?”

被十娘拦住脚步的顾钰自然心中不悦,目光冷冷的注视着顾十娘,问道:“这些舞伎是从何而来?”

顾十娘被她骇得一跳,一脸懵懂的讷讷答道:“阿钰为何有此一问,这些歌伎自然是我们顾府里训练出来的啊!”

“顾府之中如何能训练出如此骚媚入骨的舞伎?”顾钰冷冷的回了一句,便要朝屏风另一边行去,她忽然想到,前世天子微服私巡于晋陵之后,回到宫中便嗜药成瘾,耽于淫乐,不出一年便已病逝,而祖父更是在天子回到宫中后不久便致了仕,致仕后的祖父一直郁郁不乐,直到一个月后死病中。

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得不令顾钰产生警惕,就在顾钰正要转过屏风走过去时,周氏忽地向她走了过来,并拉住她的手道:“阿钰,那是郎君们欢乐的地方,你是女郎,这般过去有失礼数,于你小姑的闺誉也不好!”

“如今女郎们一样可以与郎君们参加士女游宴,如何会损闺誉?”顾钰反驳了一句,“便是周姨不也一样修庄子之德,崇尚随性放达么?”

周氏的脸色微微一黯,但脸上没有呈现出半分的不悦之感,而是呵呵一声婉转笑道:“阿钰说得也是,周姨还想着,我顾家到底是儒学起家,其家规对于女郎们到底有些严厉的,这么一想,倒是周姨过于小心了!”

那边老夫人的声音也传了来,问道:“你们俩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过来尝尝厨上新做的点心?”

周氏应声笑道:“十一娘说那边的歌舞好看,也想过去瞧瞧呢!”

顾钰的脸色便是一敛,看向周氏的目光更加充满了疑赎,看来这周氏是有意想要拖住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果然老夫人的声音颇有些不悦的传来:“那些舞伎是给郎君们准备的,你一个小姑子过去瞧什么,还不过来坐下!”

顾钰暗暗握紧了拳头,不得已只好向上首的老夫人走了过去。

这时,屏风那一边又传来一郎君的声音感慨道:“这样的舞乐,应该能与当年吴兴沈氏的前溪歌伎媲美了吧?”

提到吴兴沈氏沈士居所蓄养的前溪歌妓,众人的精神便是一紧,兴趣大盛,谁不知道当年吴兴沈氏的前溪歌妓可谓是驰名江东,许多世家大族都以家中能有以前溪歌舞伶人待客而为荣。

但在这个时候提起吴兴沈氏,无疑又是打了顾家一记耳光,甚至有人一时兴起,竟说道:“莫非当年沈氏嫁女,其陪嫁之中也有一批沈士居所蓄养的前溪歌伎?”

这言外之意也是他们眼前的这一批歌伎舞伎便是沈氏之女的嫁妆,而作为吴郡一等清望名门的顾家竟然拿沈氏的嫁妆出来显摆,就有一点令人不得不匪夷所思了。

顾老夫人的脸色刷地一下就黑了下来,周氏的脸色也极为不好看。

原本是想拿这些伶人来取悦这些健康来的贵客,怎么无端的又将吴兴沈氏给提了出来?

偏偏在这时,还有人问道:“对了,我听说,那沈氏之女当年在吴郡一带也十分有名,自从嫁入顾家后便似销声匿迹了般,也不知在顾家日子过得如何?今日又是否在这席位上?”

这话问得就有些直白了,到底只是一妾室,还能过得怎样?在这个妻御妾为奴的时代,一名姬妾哪怕是贵妾也终究没有地位。

“不应该啊!沈士居之女怎么甘愿为一妾室?”又有人疑惑的感慨了一句。

顾老夫人此时的脸色便不只是用难看来形容了,刚刚入口的点心直骇得差点呛了出来。

屏风那边顾家家主顾毗与几位郎主的脸色也十分尴尬,尤其是顾毗直将恼怒的目光投到了一脸错愕脸色青黑的二儿子顾敏身上。

这时,又有人笑道:“歌舞也就罢了,说到沈士居之女,某不得不提一下顾十一娘,实不相瞒,某正是慕十一娘之名而来,若能听闻一曲胡茄之音,某今日来,便不悔此行!”

此话一出,众人喝彩,有人甚至鼓掌喝道:“不错不错,吾等今日来此赴宴,正是想再听闻一曲顾十一娘的胡茄之音,不知十一娘在何处?可否一见!”

话音一落,周氏的脸色便霍然一变,死死的攥紧了手帕,看着顾钰朝屏风那边走去,周氏又立即向顾芸递去了一个眼神。

顾芸便紧跟着顾钰身后,与之一同出现在诸位郎君的视线。

第061章 贵客

在顾钰与顾十娘走出之时,顾七娘也有些蠢蠢欲动,眸中露出些许或倾羡或妒忌的不甘之色,谁能想到,不过是去了一趟玉泉山,这个曾经令她们三房引以为耻的庶妹如今竟然成了这些世家郎君们极力吹捧夸赞的对象。

从人人讥讽嘲笑不屑一顾到人人赞扬倾羡万人瞩目,仿佛才不过须臾刹那之间。

玉泉山上的贤媛雅集她也去了,原本她已作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在此诗会上扬名,可谁曾想,张琴闹的那一出便完全打破了她的计划,而她的屡屡挑衅反而还成就了十一娘的名声。

直到这一刻,她似乎都不敢相信,那个在众名士面前从容应对张琴挑衅并以一曲胡茄赢得众人称赞的那个少女就是她的庶妹顾氏阿钰。

“顾氏阿钰?你便是顾氏阿钰,果然闻名不如一见,好姿容,好风骨!”

一声赞叹传来,顾钰便寻声朝那说话的人望了去,但见那人就长身玉立于谢七郎身旁,一身雪白色的狐裘衬得人肤光胜雪,容颜更是如冰雪般姝丽,气质清冷华贵,如同崖上青松一般神情疏朗,又如远山云岚一般高不可攀。

看到这个人,顾钰顿时心跳如鼓,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正是那个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闻名的谢氏才女,也便是谢玄的同胞嫡姐谢道韫。

而刚才那个自称谢仁祖之子谢康的白衣人赫然就是她谢道韫!

未想到谢玄竟然还带了他的嫡姐来参加顾府的宴会,而且还是以这种男装的打扮,谢玄他到底要干什么?

想到几次与这位谢七郎的见面,他都好似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一般,可见他对她的观注已并非一朝一夕,就如同前一刻他所说的,他一直在观察她,而且或许已经观察很久。

可他为什么要观察她?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这绝不是他之前所说的,就凭她能以两人身份在玉泉山上扬名。

他分明是在她扬名之前就已经潜伏在了顾府之中。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谢七郎也在定神看着她,像是猜中了她心思一般十分促狭的弯唇一笑。

“阿兄,听闻这位顾十一娘不仅会胡茄,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又得吴郡才俊张玄之这样的名师指导,其才情可见一斑,不若阿兄便在此与她切磋一下辨难经义,也能圆了自己的心愿!”谢玄说道。

顾钰的神情便是一呆,与谢道韫切磋辩难,她的压力还是很大。

谢道韫本身就是玄辨方面的天才,前世她设步障替王献之解围,就能将当世极有名的数名玄辨高手给驳得词穷认输。

难道谢玄带她来就是为了与她比试辩难的?

还圆心愿?圆什么心愿?高手寂寞终逢对手的心愿?

这时的谢道韫也笑了起来,回道:“今日来此的都是当世才俊,其才情容止皆是不凡,一人辩难何其孤独,不若,就一起来个行觞令!”

行觞令便是行酒令,与曲水流觞有异曲同工之妙,亦是时下士人们所喜好。

“不知阁下想行什么酒令?”顾钰问了一句。

谢道韫便答:“随便,词赋令、四书令,谜语令,典故令,皆可,一切客随主便!”

这意思便是让顾家的家主来出题了!

“善,此次宴饮本就是想让诸君玩得尽兴,行觞令正好也可活跃气氛,宾主尽欢!”

没想到最先走出来的竟是她的二伯父顾敏,只见他端起盛满酒液的酒樽,避席起身,缓缓从右下首的席位上走来,先是走到上首的琅琊王与天子面前,饮下满满的一樽,含笑道:“今日贵客到来,乃是我顾家之荣幸,不若就请琅琊王殿下先出题,如何?”

天子不愿向众人坦露自已的身份,顾敏只得将琅琊王给请出来了。

此时的琅琊王也端起酒樽站起了身来,目光盈盈投在顾钰脸上停顿了一刻,方才含笑答道:“那孤就先饮了此杯,至于行何酒令,诸君请随意!顾家诗礼传家,书香门第,还是由顾大人先出题比较好!”

说完,琅琊王坐下了身来,手中握着酒盅若有所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顾敏回了一句,再次持起酒樽,将目光转向了众人,最终视线落在顾钰身上时,便说道,“那就以《庄子?知北游》中的一言‘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来论,阿钰,不若就由你先来为诸君抛砖引玉,辨上一辨!”

顾敏这句话落,众场便是一静,因为这句话是晋玄学家郭象所注,与老子所主张的道生万物不同,郭象认为无在有先,万物皆顺自然,不应该对人加以约束,强迫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也是对历代皇权制度所提出来的辩论!

在天子面前论皇权制度的合理性,不知顾敏这是有意为难大家呢?还是真的自己不自知。

虽然在当下这个时代,不少名士效仿嵇叔夜反对周孔礼教,评击朝廷,但毕竟这只是极有声望的名士所为,等闲之人还是不敢议论,尤其是如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子。

而顾敏却偏偏将目光投向了她,这时,顾芸也笑道:“在我们顾家众姐妹之中,阿钰于老庄之道颇有见地,与常人思想不同,我们都以她为榜样呢!”

顾芸话音一落,顾钰心里也明白了,敢情这对父女俩是想联合起来坑她,这句话她若是答得不好,便又在这众多世家郎君面前落了面子,失了名声,可若是答了,那便是藐视皇权,得罪了天子!

此时众人的视线皆投到了她身上,同时也落在了顾芸的身上,但见这说话的女郎姿容清丽,身量纤纤,颇有些风吹不胜羸衣的娇弱之美,有人便叹了一句:“这女郎姿容清丽,举止娴雅,而且谦逊有度,倒是不逊色于十一娘,还未请教女郎芳名?”

问话的正是王五郎,听到他这句赞扬,顾芸内心抑制不住欢喜的一笑,忙答了一句:“小女子乃顾家十娘顾氏阿芸。”她话刚说完,就又听得王五郎话锋一转道,“早就听闻顾家女郎个个容貌不俗,且皆通孔孟庄老之道,不若就请小姑你先来辨上一辨?”

这句话便刷地一下令得顾芸脸上刚刚扬起来的笑容瞬间便敛了下去,她踌躇了良久,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此为郭子玄所注《庄子》一言,说的是道本无,无古无今,无始无终……”

“只这一句……郭子玄注此一句,意义何在?”王五郎又催问了一句。

顾芸的脸色刷地一白,却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时便连谢道韫也笑了起来:“想那韦昭一介儒生,并非主张任情废礼的玄学,一桩小小的饮茶事件也能掉了脑袋,顾大人出此一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言外之意,便是这顾敏有故意陷侄女于困境之嫌了!

顾敏的脸色也刷地一下黑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自我辩解,便只好说了一句:“是某才疏学浅,考虑不周了!”

这时连周边众人的目光都有些奇怪的朝他看了过来,在宴会之上如此为难自己的侄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秘呢?

由此也可见,这位有“高标雅度”之称的大名士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顾敏的脸色又变得犹为铁青,此时的他似乎看到了在玉泉山上那个被众人鄙夷嘲笑的张琴,那个因诋毁十一娘而反遭人唾弃的张氏阿琴。

不知不觉中,顾敏的拳头狠狠的攥紧了起来。

便在这时,一名下仆匆匆的奔进了茶棚,向顾家家主禀报道:“家主,门外有一自称龙亢桓氏的郎君带了礼箱前来,说是来拜访家主的!”

第062章 他来提亲?

“龙亢桓氏,莫非是那位桓氏郎君?”

屏风的那一边,早已有姑子按捺不住叫了起来,顾七娘闻声更是眼放大亮,本来端坐的身子竟似有些坐立不安的左右晃动。

虞氏瞧见她神色有异,便低下声音来问了一句:“七娘,你怎么了?”

这女儿自从去了一趟玉泉山回来后,虞氏就觉出她的不对劲,整日魂不守舍,目光发直,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顾七娘啊了一声,目光竟是含羞带怯,又有点心虚的看了虞氏一眼,忙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虞氏半信半疑,也不再催问下去。

那边姑子们的议论声骤然一止,大约是管事的已将那位桓氏郎君引了进来,虞氏不禁也有些好奇的寻着茶棚外的身影望了去,昨日她身体不适并没有去玉泉山,但回来的人所议论之事,无非就是清谈雅集上一位自称吴兴沈氏小郎的才思敏辨,还有一位桓氏郎君的倾城容颜。

……再就是十一娘的声名鹊起。

一想到十一娘的声名鹊起,虞氏就觉得心口有些悸痛,脑海里总是时不时的想起这丫头在救下沈氏之时望向她或者堂上所有人的眼神,那种清冷中带着揶揄好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就仿佛已看穿了她所有心思一般,令她每每忆起都心悸不已。

这也是为什么她昨日要顾悦去探望十一娘的原因。

“她生母沦为妾室,变成如今这副凄惨模样,到底与妾身也有一定的关系,妾身也想将十一娘当亲生女儿来养,可到底非亲生之母难当,十一娘她与妾身素来不亲厚。”

“我知道,这事怪不到你身上,当年我母亲定下这门亲事时,你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姑,又如何知道我顾家的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为夫对不起你!

你放心,十一娘那里,我会尽力去补偿,这是我的责任,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我顾家的罪过!”

“妾身能得夫君如此体谅,此生足矣!”

此时的虞氏想起昨夜顾悦看她时温柔如水的眼神,心中那种有口难言的憋闷之痛到底缓和了几分,而渐渐的生出一分情浓似水的旖旎来。

便在她这般想时,茶棚之中哗地一下嗡声大作,甚至传出女孩子情难自控的尖声大叫。

虞氏的瞳孔也猛然一缩,略带惊奇的看向了那茶棚之外施施然走来的一道白影,那仿佛从远山清岚中走出来的身影,着实让人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来自于人间。

传说菇山之上有神灵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大抵说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在一群小姑子的呆怔注目之中,桓澈已然走进了茶棚,先是向在坐的所有人拱手施了一礼,目光略带深意的在顾钰身上一扫,然后才看向了顾家家主顾毗,笑道:“如此盛宴,某不请自来,还望顾大人莫要介怀!”

虽是客套话,可这话却是令顾毗脸色略微一青,颇有些难堪,本来这次健康来的世族子弟之中,他并未有听说过有桓澈此人,而玉泉山上一别之后,此人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所踪,别说玉泉山上他与十一娘之间的冲突已令他心有余悸不敢结交,即便是想,他也不知该将请柬发往何处。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乃是顾某之过,何谈介怀!”顾毗说了一句后,立刻伸手指了上首左侧的一个位置,道,“桓郎君请上坐!”

左席为尊,这便是请为上宾了!

桓澈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便就着琅琊王身边的一个席位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坐下,场面又是一静,似乎没人敢说话,一时之间气氛凝滞鸦雀无声,有的只是屏风那边一群小姑子灼热的目光注视。

桓澈自顾自的端起了桌上的一只茶盅,看着澄碧的茶水中所荡漾着的君山银针,忽地含笑说道:“刚才诸君在论什么?桓某的到来似乎扰了诸君的雅兴?何不再继续论下去?”

这时,有位郎君走出来道:“刚才顾大人出了一题,以《庄子*知北游》一言‘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来论!”

“论皇权制度的合理性?”桓澈毫不犹豫的答了一句,又看向顾钰,笑了一笑道,“明帝在世的时候,就曾与大臣们一起辩论圣人的真假之意,谈论国史,藏否人物,以王司徒为首的名士重臣各抒己见,甚至连中朝何以得国都可以辩论。

名士放诞如嵇叔夜之流,可以任性抨击朝廷,却也引祸上身,引得朝廷的忌惮,终被诬陷而死于泥沼之中,实可谓可悲可叹哉!

古来君臣之间从来都是祸可同当,福却不能同享,功高震主者下场更是比蝼蚁都不如!”

说到这里,桓澈将目光投向了琅琊王以及他身边的天子,竟是直接的问了一句,“表兄,我说的对不对?”

南康公主乃是天子与琅琊王的胞姐,而桓澈作为南康公主之夫桓澈的庶子,还的确可以叫一声琅琊王为表兄。

自然他这一声表兄虽唤的是琅琊王,却也包括了天子。

而他刚才的那一席话无疑就是对天子的旁敲侧击和警告,他是想告诉天子,如今桓氏虽独揽大权,可也是桓氏一族的子弟凭着一次又一次的军功给累积上来的,这是他们家族应得的荣耀,如果因为他们家族得了这一份荣耀而引得皇帝不满,这绝不是他们桓氏的错,而是天子的错!

此话可以说问得甚是狂妄!连桓温都不敢拿“功高震主引君心疑”来说事,他只不过是大司马的一名庶子,竟能轻狂到如此地步,这已经便是不将天子与琅琊王放在眼里!

而偏偏这个时候,天子还不敢反驳,天下名士无不以嵇叔夜为尊,以嵇子之傲烈为榜样,他若是反驳得不好,必然又将引起这些名士们的不满和仇视。

就在琅琊王勉强含笑不予作答时,顾钰站了出来,十分淡然的说了一句:“阿钰记得《庄子*齐物论》有一言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阿钰以为,庄子此言的意思除了说是世间万物齐一,也是从另一层面上阐明了,人与人之间还是相对公平的。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孔子也说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方得以相和!此为小女子之溥见也!”

顾钰的意思是,当皇帝的不容易,当臣子的也很难。唯君臣之间以忠实和诚信相待,就可以免除掉因怀疑而种下的后患。

她这句话既全了天子的面子,也是对桓澈的的一个警告,而几乎是她的这句话一落音,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道韫都眼前一亮。

“以庄子齐物来论证孔子一言,此观点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这女郎可真是聪慧!”谢道韫不由得犹为惊喜的对谢玄感慨了一句。

桓澈的唇角虽还挂着浅浅一笑,可眸中的神采却是一点一点的阴沉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顾钰,琅琊王心中更为惊喜,不禁暗道:这小姑子为我说话,是因为她也是站在皇室这一边的吗?

在场的人皆神色各异,顾老夫人听到顾钰的这一番话后,那是又惊又怕,激动的站起了身来,她惊的是顾钰这番才辨必然又会使她名声再次高涨,而怕的是她这一番话必然会得罪眼前的这位桓氏郎君,而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桓氏,这也是她们顾家所担当不起的。

然而桓澈并没有动怒,反而在一阵沉默之后,朗声大笑了起来,他忽地起身上前,走到顾钰身边,抬手就托起了顾钰的下巴。

他这一动作可谓是猝不及防,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心神跟着一提,生怕这位桓氏郎君一气之下要了这小姑子的命。

便连谢玄也吓得向前走了一步,幸得谢道韫拉住了他的手,摇头示意先不要管,他才冷静下来。

而张十二郎便没有这般冷静了,在得知顾钰要杀的人便是这位桓氏郎君后,张十二郎可谓是诚惶诚恐,连忙大步向顾钰这边跨了过来。

“你干什么?因为辨不过,就欺负一个小姑子,桓郎君便是如此没有容人雅量?”

他人还未走近,就见桓澈忽地将手一扬,长袖飘起的劲风竟是令他猝然止步。

这时,他竟听到桓澈对顾钰说道:“顾氏阿钰,我觉得你很像我,是因为从前我便认识你吗?”

顾钰心头一凝,没有答话。

又听他笑了一声道,“你很聪明,而我也只喜欢聪明的女人,如此看来,我们可能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说什么?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时之间,整个茶棚之中都是嗡嗡声一片,尤其屏风那边的小姑子更是凑在一团盯紧着这边,惊得哑然失声,甚至有人似乎不愿相信的尖声道:“桓郎君是看上了十一娘吗?看上了顾氏阿钰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

顾钰也是呆若木鸡,怔怔的看着他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顿感脊背发凉,浑身阴寒。

所以,这就是他阻止天子与琅琊王招揽她的办法吗?

桓澈对她付以一笑后,便立时转身,面向上首的天子、琅琊王以及顾毗,十分恭敬肃然的施了一礼,说道:“不错,我今日来,就是来向顾家十一娘顾氏阿钰提亲的,还请顾家家主成全,请天子成全!”

第063章 何惧何拒

“不错,我今日来,就是来向顾家十一娘顾氏阿钰提亲的,还请顾家家主成全,请天子成全!”

他这句话一落音,茶棚之中立时响起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不少人包括天子在内已是骇然变色,众人惊的是实是没有想到以他桓大司马之子的身份会向一个庶出的小姑子提亲,

而天子与琅琊王惊的是未想到他会先下手为强,提出与顾家联姻,虽说顾家不只顾十一娘一个适龄的小姑子,但他的这个请求便已是暗示了他已得知天子与琅琊王之用心,这也算是桓氏对他们皇室所施加的威压和警告。

桓氏手握几大潘镇之兵权,若是真的激怒了他,而逼使他举兵谋反,其动荡绝不亚于当年举兵攻进石头城的王敦,而现在的皇室在经历了王敦之乱和流民帅起义的苏峻之乱后,无论是经济还是武装力量上都受到极大的重创,皇室衰弱如此,绝不敢与世家对抗,更不敢与手握军权的桓氏对抗。

此时,帏帽之下的天子已是将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眸光锐利,手指狠狠的攥进了掌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按压住心中的怒气。

琅琊王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能保持一贯的温和,对天子暗示加以安抚。

而在整个茶棚之中,唯一感到意外惊喜心怀大开连嘴角都差点合不拢的便是顾老夫人了,原本她还打算找个机会探探天子的心意,或者直接对那丫头用点药将她送到天子的寝房之中罢了,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如此意外的好消息。

桓氏毕竟是健康城首屈一指的世族,如顾家能与桓氏联姻,也不啻为最佳选择,原本她还以为如桓氏这样的高门大阀,顾家的女郎怎么也攀不上,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桓氏子弟主动提出联姻之事,而且还是提亲,所谓提亲,便是以正妻之名份求娶罢!

顾家的一名庶女竟能以正妻之身份嫁入桓氏世族,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顾老夫人激动得差点没有一口应承下来,还是身边的周氏提醒了她,才不至于令她太过失态。

而这个时候,顾毗却将征求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顾钰,这意思是让顾钰自己来作出选择。

就在众人都好奇顾钰会怎么应答时,就听她道:“桓郎君说笑了,阿钰不过一庶女,如何能企望郎君龙亢桓氏之高贵身份!”

桓澈却回道:“于我来说,门第与身份贵贱并不是我选择女人的第一条件,我桓氏一族能得今日之辉煌,也是我父一手打拼下来的,世家百年积累,我父不过靠半身戎装血海拼搏!

而且我也是庶出,你我的身份正好也相配!”

他说的不错,在健康几大门阀世家之中,唯有桓温是以刑家之后贫贱之身起家,将桓氏一门发扬光大到如今的一等士族地位,比起那些靠祖辈们传下来的基业来炫耀门庭的世家子弟来说,桓温之能确实令人钦佩。

至少,这一点,顾钰无法反驳。

然而钦佩归钦佩,并不代表她就能原谅他的一切是非以及所作所为,前世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顾钰暗暗的握紧了拳头,看向桓澈,神情冷定而坚决道:“我已说过,不再适人!桓郎君岂非强人所难?”

听到这一句话的顾老夫人登时傻了眼,气得差一点就将手中的茶盅摔到了地上:这个蠢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你以为你是谁?连桓氏庶子正妻身份都不想要,你还以为你能嫁给谁?没叫你去做一名侍妾就已经是够看得起你了!

此时的桓澈也有些诧异而似笑非笑。

“不适人?”他似嗤笑了一声,“你的话能代表你整个家族的意见吗?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也由不得你来作主选择?何况还是如你们吴郡顾氏这样的一等清望世族!”

说罢,他转向了顾毗,续道,“顾大人,我说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如顾家这样的一等清望世族若将女儿藏起来不适人,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情,这是苛待!

顾毗黑着脸没有答话,顾钰便接了一句:“桓郎君说得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父母之命,那么郎君当由其嫡母南康公主遣媒人来说亲,而不是一人在此儿戏!”

这话说得甚是娟介,一个小小的庶女何来如此大的气性,顾老夫人气得胸口鼓胀,气血翻涌,直狠不得奔过去扇这个不知死活的死丫头两耳光。

谁不知道南康公主极其凶悍善妒,当年得知桓温灭掉成汉后带了一名美姬回来,南康公主甚至带了一众侍婢提着刀赶到成汉公主李氏的金屋藏娇之所,想要杀了李氏,不料见到李氏对镜梳妆,姿容甚美不禁心生怜悯,李氏辞甚凄婉道出自己亡国之奴的无奈之处,便叫南康公主一时心软放过了她。

南康公主临走之时还说了一句:“我见奴亦怜,何况老奴!”

我见到你亦心怜,何况那老东西呢?

这也是“我见犹怜”一词之由来!

当然传言多有附会,李氏能从南康公主刀下躲过一劫,究其真正的原因恐怕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所谓的言传身教,从桓澈身上就可以看出李氏之心机和智谋了!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南康公主虽然放过了李氏,并不代表她对李氏母子就能真正的完全包容,世家大族之中,主母贤名在外,内里对庶子庶女之嫉恨暗地里使刀的比比皆是,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果然,在顾钰将南康公主搬出来时,桓澈的脸色便急遽的冷沉了下来,顾钰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愤然的杀气涌动。

他是恨南康公主的,不仅如此,他也恨着自己的父亲,这一点,其他人不知道,前世与他朝夕相处过的顾钰却是感同深受。

茶棚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可谓是剑拔弩张,直过了好一会儿后,顾钰才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缕愤怒阴寒之气渐渐消失泯然无痕。

收敛了怒气的他又微微弯起唇角,轻笑着道了一句:“顾氏阿钰,你可知,我向你提亲,那是抬举你!”

她当然知道,前世他名声大嗓之后,健康城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的贵女为其尝尽相思之苦,有的甚至不顾身份的想给他做妾,前世的她又何尝不是将一颗心全交付到了他身上,对其可谓言听计从,没有任何名份的便将自己给了他。

那时的她不曾想到,哪怕她已怀有身孕,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将她当礼物一般送出去。

不料今世他还会提出以正妻之身份来求娶,这可真是极大的讽刺!

这样一想,顾钰的脸上便扬起一抹极为揶揄的冷笑来,这抹冷笑落在桓澈眼里,竟是令他心中莫名的怆然一痛。

“好,我会让我的嫡母南康公主遣人来提亲!”桓澈突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抬起了她的下巴,沉吟了一句,“很奇怪,我偏偏就对你感兴趣!”

顾钰一惊,忙推开他的手退后了一步。

这时,竟又听他道了一句:“从寒门到士族,除了家世簿阀,名望之外,还需要什么?”言罢,他又突地凑到了她的耳边,以极其低沉悦耳的声音道,“顾氏阿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而你想要的或许只有我能给你!三日之后,你来东江月华亭来找我,我给你想要的东西!另外……”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一顿,倏然转身,对众人施了一礼道:“诸君尽兴,恕桓某有事,便先行离去了!”

在众人的震惊以及一群小姑子傻愣愣的呆怔注目中,桓澈果然拂袖远去,便如他来时一般,来也突然去也突然,直叫人恍惚如梦。

顾七娘却是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坐回了塌几之上,只是眼珠子飞快的转动着,好似在寻思着什么。

茶棚之中,诸位郎君的神色也是各异,齐聚在顾钰身上的目光中或带着一丝倾羡,又或充满了好奇,毕竟时下民风开放,多少年少的小姑子见到貌美的郎君,便是求一夕之欢的也有不在少数,子夜吴歌里也有唱:“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能拒绝如此绝美风华的郎君之求娶,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之事,而此时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小姑子更是面色沉沉,好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竟是突地朝茶棚之外疾行而去。

第064章 争吵

而就在桓澈走出茶棚没多久,顾老夫人恍然惊醒,猛拍了一下塌几,忙叫了周妪过来,吩咐道:“快去,去拦住那位桓氏郎君,就说我老婆子代孙女向他道歉!”言罢,还将一物塞到了周妪手中,对其暗示了一个眼神。

此时的顾老夫人也是慌了神,心里只想着,若是得罪了桓氏,于顾家绝无一丁点好处,何况她的儿子才拿到西府征召的公文,若是这位桓氏郎君在其父面前说上一句话,很有可能就会让儿子丢了官职,而更坏的结果可能是顾氏很有可能会遭到桓氏门阀的打压而无法在江东立足。

种种后怕的猜测令顾老夫人只想到了如何去挽救桓澈的愤怒,而全然没有发现,屏风那一边已有数位郎君开始摇头。

“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子都能做到不惧权贵,不为利益所惑,这顾府之中,竟是连老夫人都不及一个小姑子的风骨!”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这话传到了顾毗的耳中,霎时间令得他一张脸刷地惨白,极为难看。

恰好正在这个时候,顾敏又令一行披着华纱的侍婢各持了一只锦盒上来,一边含笑施礼道:“因十一娘之故而扰了诸君的雅兴,顾某代侄女向诸君道歉!”说着一指身边一娇俏美婢手中所持的锦盒,说道,“这是顾某从东海所购的寒食散,还请诸君尝尝!”

寒食散又称五石散,为名医张仲景所创,始于魏时一代风流才子何晏,据说服用此物后能使人神清气爽,须披发散衣,裸奔行散,何晏乃玄学鼻祖,风流名士,此服散行为竟一时传为风气,后贵族子弟争相仿之,魏晋名士无不服散。

“寒食散也就不必了,吾等今日来本就是为了听闻一曲十一娘的胡茄之音,如今十一娘已退席,我们也该回去了,不过,虽未闻其乐美,却也见识了一场极为精彩的辩难,也不妄此行。”

他越往下说,顾敏的脸色便越是难看,还想出言挽留,不料王五郎又接着道了一句:“吾本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在座的各位应都没有怪罪十一娘的意思,顾大人如此说,倒是显得吾等太过小心眼了!”

顾敏登时如同被扇了一巴掌,脸色紫涨,连连赔礼道不是。

他不赔礼道歉还好,这一道歉,王五郎的眉头一皱,又接了一句:“卑躬屈膝非名士所为,顾大人何须如此?”说完哈哈大笑一声,长袖当风,大步离去,留下众人鄙薄的目光尽投在了顾敏身上。

这下,不只是顾敏,便连老夫人以及周氏的脸色都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真是羞愧交加,再也抬不起头来!

几人似乎都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会得到王五郎如此之评价?这样的评价要是传到健康去了,顾敏的声誉必然大减,还如何在名士之中占据一席地位?

待众宾离去之后,顾敏又来到了天子的面前,愧然道:“臣惭愧,未想桓大司马之子桓澈会突然造访顾府,扰了这一次的宴会,未能如陛下所愿,乃臣之过!”

不料天子却回了一句:“孤倒不觉得这次宴会上全无收获,你顾家之中有顾十一娘便已足矣!”

你顾家之中有顾十一娘便足矣!这是什么意思?是说顾家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顾十一娘么?

……

一场宴会之后,顾府之中上至老夫人下至三位郎主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怡心堂中仿若阴云笼罩,廊下伺候的婢仆们更是半点都不敢吱声。

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办了一场宴会吗?听说健康来的士子们和吴郡本地的郎君夫人小姑子们都来参加了,为什么现在主子们看起来个个都不高兴?”有胆大的私下里问。

“我也不知,好像是因为老夫人和二郎主说……说错了话……快别问了,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奴婢岂敢议论!”

这到底是说错了什么话,会让老郎主发这么大的脾气,宴会一散,立刻又召集了老夫人以及三房的郎主夫人们到怡心堂来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又是训斥吧!堂中不时的传来拍案之声以及碎瓷之声,她们还从未见过老郎主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这已经是老郎主这次休沐回来的第二次了吧!

上一次是因为那个被关在木澜院里的沈姨,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们还瞒着我多少事情?”怡心堂中,顾毗已是气得青筋暴露,指着顾敏问,“那些前溪妓是你弄来的吧?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前溪妓?”

本来就已在宴会上受尽鄙夷屈辱的顾敏此时垂着一张黑脸,气得直是胸口滞闷,偏偏还无话可说,而且他也不能说,哪个豪门贵族没有一批拿得出手的歌妓,谁能料到,他不过是将这批训练已久的歌妓遣出来跳了一支舞,竟会让那些世家子弟如此敏锐的联想到当年沈士居所蓄养的前溪歌妓!

这些人的嗅觉简直比秃鹰还要敏锐!

顾敏不敢说话,周氏便上前柔声劝道:“阿家许是误会了,那些歌妓不过是夫主买回来的,夫主请了舞伎乐师花了数年的时间训练,才训练出这一支属于我们顾家的歌妓……”

她话还未说完,顾毗便怒声截道:“你闭嘴,一个小小的妾室,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说话?”

说罢,又转向了顾敏,“二郎,你宠了周氏十数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二房那点事!如今你为孔氏已守了三年,看来也该到了续弦的时候了,二房也需要一个如孔氏一般会持家的主母来管管你的性子!”

顾毗的话一落音,周氏素来擅伪装含笑的脸陡地一下便白了下来,阿家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不会持家吗?她若不会持家,这些年二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顾敏一路官升名声响亮又是谁的功劳?

可这样的话,她终究不敢说出口,只得靠着她多年修炼出来的养气功夫将这股怒气隐忍了下来。

看到周氏的花容失色,二儿子一副焉焉委屈的表情,顾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忙站出来,劝道:“这也不能怪周氏,更不能怪二郎,这次宴会多由二郎和周氏一起操办,就算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何故对他们发脾气?”

“不怪他们,又怪谁?”一听到老夫人相劝,顾毗就更是来气,“陆氏,你别忘了,你今日在宴会上所说的那句话已然丢尽了我顾家的颜面!”

“我说了什么?我不过就是想向那位桓氏郎君道歉,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难道得罪了桓氏,我们顾家就有颜面,就会好过?”顾老夫人一脸委屈怒忿的说道。

“你竟然到现在还不明白,王五郎可是琅琊王氏之嫡子,他说的话必然会传至健康城众名士之耳,且不说王五郎,就是天子与琅琊王也在宴席之上,你如此卑躬屈膝讨好桓氏,那是什么意思?是要与天子与皇室为敌吗?”

顾毗的连番斥问终于令得顾老夫人骇然变了脸色,她不是不知道天子与琅琊王就在宴席之上,只是当时一心急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转念一想,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说出那句话的?宴会上的诸多不顺,又是因谁而起?

所有的一切,不管是顾敏所说的话,还是她所说的话皆是因为十一娘得罪了那位桓氏郎君!

“都怪她,这个贱丫头,简直就是我顾家的扫把兴!”顾老夫人一时气上心头,不由得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她话音才落,就听得顾老郎主一声厉喝:“陆氏,这是你作为当家老主母该说出来的话吗?”

顾老夫人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只是这胸口憋的痛,实在是让她不吐不快!

“好好,是我的错,是我没管好儿子,是我丢了顾家的脸,以后,你那个孙女就由你去管,我再也得罪不起了!”顾老夫人说完,拄着拐杖就朝自己的寝房里走去,周妪连忙上前搀扶,进了室内,顾老夫人一甩拐杖就倒在了床塌之上,一时间老泪纵横!

怎么做都是错啊!想不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遭这种屈辱之罪!

而怡心堂中,想到十一娘的顾毗不由得目光幽沉,若有所思!

如今的十一娘名声大涨,便是连他也不能随意安排她的将来了吧!可宴席之上那位桓氏郎君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呢?

第065章 那句话

“阿羯,你能猜出来,桓澈在走的时候对那顾氏女郎说了什么吗?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害怕?”从顾府里走出来后,谢道韫看着一脸沉思的谢玄,不禁开口问道。

谢玄眉头深锁,负手立于一颗桂花树前,望了一眼残阳铺照下的顾府,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你也不知?我还以为你对那小姑子的心思已是了如指掌?”谢道韫打趣了一句。

谢玄又微微笑了一笑,答道:“我虽不知桓澈到底说了什么?但我知道,她应该很快会来找我!”

“哦?她会为何事来寻你?”谢道韫饶有兴趣的问。

谢玄又道:“阿姐,你知不知道桓澈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谢道韫想了想,忽地眼前一亮,问,“是那句,从寒门到士族,除了家世薄阀与声望外,还需要什么?”

谢玄笑了笑,回道:“不错,由庶族寒门入籍士族,以九品中正制来论,首先便是薄阀与薄世,其次便是声望,对于一个刑家之后的小郎来说,蓄养声望本已是不易,何况掌管薄阀的谱牒司亦在桓氏的掌控之中!”

言至此,谢道韫似也明白了,不禁也蹙了眉道:“也就是说,吴兴沈氏要想重归士族地位,还必须得通过桓氏的认可,所以,这才是那小姑子的害怕之处!”

这么一说,谢玄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沉默了好半响后,才道:“不错,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士族地位,入西府立军功无疑是最佳之选,就看……她怎么选择了!”

看到同胞弟弟一脸的凝重,谢道韫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又道:“提到顾家十一娘,阿姐不得不说一句,她在顾府中的生活似乎并不太好过,从今日的宴会上就可以看出,不仅散骑侍郎顾敏,似乎连顾老夫人都不太喜欢她,庶出,又是刑家之后,别说要以郎君身份入仕,跻身名士之列,就是在这后宅之中,恐怕也难以安生!”

谢道韫话说到这里,谢玄便是冷笑了一声,低声沉吟了一句:“何止是难以安生,只差一点她就丢了一条命!”

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小,谢道韫只模糊的听到了几个字,不免好奇的问了一句:“嗯?你在说什么?”

这时的谢玄蓦然一怔,却是不想再说了,前方正好有标志着谢家徽记的马车行来,他又负手率先向前走去,口中说道:“没什么,阿姐,我们上车吧!三日之内,我们等她来,她若是不来,我们便回健康!”

“你又怎知她一定会找到我们?莫非你告诉了她我们在晋陵的下塌之所?”谢道韫又含笑戏谑的问。

谢玄弯起了唇微微笑了一笑,没有答话,而是按住马鞍,身姿忽然腾空,长衣飘起又落下,轻轻松松的便骑坐在了马背之上。

“上车吧!阿姐,今日便由我来给你当车夫!”他说道。

见他有意避开不回答,谢道韫也调侃了一句:“阿羯,你现在有心事了!”说完也不客套迟疑,踏上一只绣墩,撩开车帘,身影一闪,也坐进了马车之中。

车帘落下,马车疾行,很快便消失在了斜阳铺照的街道尽头,街道之上,商贩走卒各行如是,茶寮酒肆林立,繁华依旧!

……

暮烟阁中便没有街道上那么热闹了,阁中所有的仆婢都有些担忧恐惧,因为不知是谁送了一只箱子到阁中,娘子打开看了之后,便忙叫人收起来,并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一直没有出来。

还有一件令人倍感意外吃惊的事情是,娘子原来的贴身婢女,那个去了一趟玉泉山便闹失踪的妙微竟然又回来了!

回来的妙微好巧不巧的就在娘子打开箱子时,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了暮烟阁院子的月洞门前,一脸的狼狈可怜,风尘仆仆,见到娘子,便似喜极涕零般,跪下来只说了一句:“娘子,阿微回来了!阿微终于找回来了!”

当时娘子问:“你去哪儿了?”

她竟答道:“对不起,娘子,阿微在玉泉山上迷路了!”

“迷路了?谁信呢?阿微,大家都说你在玉泉山上遇到了美郎君,被勾了魂去了!嘿,你怎地又回来了?”

几个小鬟凑在一起捂嘴偷笑,那毫不掩饰羞辱的鄙夷眼神以及议论之声直是羞得妙微一张俏脸如滴了血一般的通红,然而,这个素来坚强的婢子也只是垂首狠狠的咬了咬唇,然后抬起脸来笑道:“妹妹们别说笑了,我一个下等奴婢,就算是遇到了美郎君,又怎么能入得了人家的眼,我这样的奴婢便是多看一眼都是折煞了福气,阿微真是在玉泉山上寻找娘子时迷路了,找了娘子一个晚上才找回来的!”

找了一个晚上啊!那岂不是说,她一晚上都在山上过夜,也不怕那山上有什么野兽猛虎或是……

哎呀!越是往深处想,几个小鬟越是惊疑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若真是这样,那这妙微还真是蛮可怜的!一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露宿山头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娘子,你信她所说的吗?”菱花格的窗前,一双清亮的眸子默然注视,诗琴看了一眼负手立于窗前的娘子,忍不住问道。

顾钰沉默了一刻,忽地转身,走到了自己的书案旁,书案旁边摆放了一只金丝楠木的箱子,其上雕刻着莲纹,看上去甚是华贵。

“还真是巧!”顾钰只冷笑着回了这一句,她记得前世的妙微记忆力极好,跟随她进了皇宫之后,不过只用了二天的时候,她就能将整个皇宫的地图给画下来,连后宫之中几处毫不起眼的冷宫之所,以及宫门在何处,她都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巧?娘子是说妙微回来的巧?”诗琴不懂这个巧字的含义,便好奇的问。

顾钰便将手覆在了这只箱子之上,神情幽冷若有所思:所以,便是在这个时候,妙微开始心向着他了吧?

“娘子,这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呢?”看到顾钰如此慎重的对待这只箱子,再一想到她适才打开时脸上那骇然变色的表情,诗琴便忍不住好奇的问。

这样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在娘子脸上看到!从前,即便是鞭子加身,娘子都是面不改色。

“没什么,你先出去吧!”顾钰说道,待诗琴施礼正要退下时,又忽地补充了一句,“让陈妪进来,我有话与她说,另外,你在门外看守,我和她之间的谈话不可让任何人听见,尤其是妙微!”

尤其是妙微?

听到最后一句的诗琴脑海里猛打了个激灵,看来这个妙微,娘子是真不喜啊!

“是!”

诗琴应了一声,退出隔扇之外,不一会儿,陈妪便走了进来。

“娘子,你唤我有事?”走进来的陈妪紧紧的关上了隔扇之门,并放下帘子,走到顾钰面前问。

顾钰便示意陈妪坐下,先是问了一句:“妪,阿娘现在情况到底如何?”

“娘子放心,用过药之后,你阿娘现在能吃能睡,也不发疯了!就是……人太过安静不愿意说话。”说完之后,陈妪似有些奇怪,又道,“娘子一早便已经见过的啊!”

顾钰便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正式开口慎而重之的问:“妪,你知不知道当年我阿娘嫁到顾家时到底带了多少嫁妆,那些嫁妆现在又落在了谁手中管理,外祖父给阿娘的这些嫁妆里是否有当年在吴兴前溪所蓄养的歌妓?”

在顾钰的一连番质问之下,陈妪先是愣了愣,旋即面露沉痛之色,顿了好久,才答道:“娘子,你外祖父给你阿娘的嫁妆确实丰厚,都是些店面铺子良田和金玉宝货,沈家虽然豪阔,但也不会豪阔到拿一批歌妓来给女儿作陪嫁啊!何况你阿娘最是讨厌那些莺莺燕燕之辈,阿侬阿傍的俚曲之音的!”

“至于那些嫁妆现在由谁打理,妪也不太清楚,反正自从你阿娘疯了以后,老夫人就将她关进了木澜院,你阿娘带来的所有陪嫁自她入府的那一天起就已大部分入了顾府的金玉宝库,如今更是所剩无几了!”

陈妪话音一落,顾钰的脸色便黯了下来,心中也似有什么东西渐渐下沉一般,眼神之中也露出一抹锋利而悲凄的锐芒!

“娘子,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陈妪并没有去参加今日的宴会,故而也并不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钰笑了笑,没答。

“娘子,可是宴会上发生了什么?”见顾钰不说,陈妪又有些担忧的问。

顾钰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妪莫担心,就算有什么,那也是别人的事,而非我们的事!”言罢,又道,“现下我没什么事情了,妪快去休息吧!”

陈妪有些狐疑,但也应了一声,便告退离去。

只是在她离开房间之后,顾钰的脸色便倏然下沉,变得凝重起来,心中暗道:经过了今日之事,只怕那个人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再对她下手了吧?

还真没有想到,这顾府之中处处置她于死地的人竟然就是他?

这般想着,她又想到了谢七郎,这个自从她重生醒来,便一直潜伏顾府之中的名门贵族子弟,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看来有些事情,得向他问个明白了!

第066章 所谓嫁妆

说到嫁妆的事情,这个晚上,许多人都已睡不安稳觉。

张氏在床上碾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便干脆将睡在身侧的大郎主顾衍给推了醒来。

“这大半夜的不睡,你干什么?”被扰了清梦的顾衍脾气自然有些不太好,语气难免犯冲。

张氏却是神经兮兮的说道:“夫君,我觉得十一娘最近很有些邪门,你看,自从她落了一次水后,我手中的管家之权就落到了虞氏的手中,她去了一趟玉泉山,就让张家的姑子张氏阿琴身败名裂,那小姑子别说以后嫁入高门士族做宗妇了,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再说今日的宴会,本来这场宴会办得是风光无限,二叔与悌妇也是竭尽全力,可没想到这十一娘一出来,就让二叔与老夫人在众世家子弟面前出了纰漏,颜面扫地!”

“那是他们不会说话,才让人寻了错处!”顾衍不耐烦的回了一句。

“可这所有事情都与十一娘有关啊!”张氏仍旧反驳道,因为激动,她腾地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身来,一副细思极恐极为害怕的样子,道,“妾觉得,这丫头还真是得罪不得,谁得罪了她谁遭报应啊!”

一说到报应二字,张氏更是忧惧惶恐,又拉了顾衍道,“夫君,你说当年那件事,她会不会算到我们头上来?

她阿娘发疯这件事情,她会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

“谁做的自有谁去承担后果,你没有做过,你怕什么?”顾衍越听越心烦意燥,再一想到今日在宴会上的事情,虽然与他无关,但怎么说他也是顾家人,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因为他姓顾而受到那些名士们的鄙夷和嘲讽。

“二叔实在是太荒唐了,怎么能在今日的宴会上将那些前溪妓遣出来显摆呢?这不但没有博得这些健康士族子弟们的赞赏,反而还惹了一身脏污,这说起来啊,还真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张氏说到这里颇有些幸灾乐祸,毕竟她夫君不得老夫人喜欢这件事情在她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气,明明他夫君哪一点都强过那个顾敏,凭什么那老婆子就偏心到如此地步!

刚念及此,她脑中灵光一闪,又道,“说到那些前溪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当年沈氏进门时有带有一批歌妓进来,当初老夫人说沈氏所有的陪嫁都充了公,谁也别想独占独享,可妾身管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到有多少沈氏的陪嫁在其中。

你说,这老夫人不会是自已将沈氏那些嫁妆给私藏起来了吧?或者是给了二房?”

顾衍也有些狐疑起来,他这个继母的手段从前也是有领教过几分的,若说她将沈氏的那些嫁妆给私藏了起来,还真有几分可能。

说不定沈氏那疯病与她就真脱不了干系?当日在怡心堂中装出那副样子也不过就是骗骗父亲和十一娘那个小丫头罢了!

想到十一娘,顾衍的眼眸中也透出一丝慈爱的倾羡之光,心中慨叹:很是聪明的小姑子啊!若是我顾衍也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有多好!

再一想到那个至今还在禁足中的顾十三娘,心中的这种希翼立马就幻灭,枉这张氏还自然称贤良淑德,教出来的女儿竟然半点不如那个被放任不管独自生活在顾府之中偏居一隅的十一娘。

……

幽兰院中,灯火未灭,虞氏亦穿着曲裾深衣,坐在床前,看着自已的夫君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问道:“你现在一定是在想沈氏娇娘和十一娘了吧?如果你真的想她们,便去暮烟阁中看看她们吧?”

顾悦一回神,便忙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暮烟阁是十一娘的闺阁,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随便进女儿的闺阁。”

“不是已经去过一次吗?就因为是女儿,所以才要常去看看!现在的十一娘,可不是从前那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娘子了,这可是夫君之福气?”虞氏柔声含笑说道,又握了顾敏的手,低声道,“夫君,我们终究是欠着十一娘的,不能让她一个小姑子总是孤独一人,得不到父亲和母亲的关爱。”

“你上次去看了说,十一娘的闺阁很是简陋,不若我们向阿家提一下,让十一娘搬到我这附近的易欣苑里来住,如何?”

听到虞氏这么说,顾悦眼睛一润,心中一股股愧责和暖意相撞,又仿佛有一根绳子将他的一颗心往两处拉,无论他心向着哪一边,总是愧对着另一方。

“阿婧,有你真好,此生我必不会负你!”顾悦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一双手轻轻的抚上虞氏依然年轻美貌柔滑的脸颊。

“妾身有夫君,亦觉足矣!”虞氏娇羞的说了一句,又低声道,“妾身此生只愿能为夫君生下一位小郎君,悉心教导,让他将来像他父亲一样,既有才情,又有名士雅量胸怀!”

顾悦亦笑了一笑,手扶上她的螓首,便低头吻上了虞氏红润的樱唇。

房间烛火熄灭,一种慵懒而甜媚的气息在房中曼延。

相比之下,二房周氏的卧云阁中就没有这般温情了,素来以雅量温和,疏朗不羁著称的顾二郎主此时一张脸扭曲得就如同一只随时暴怒而起嘶吼的豹子,脸黑得好似能落下一阵雨来。

周氏也有些心里不快,但这些年来她扮贤良体贴也扮习惯了,即使心里再怎么不快,她还是端了一碗热汤来,劝道:“罢了,夫主,莫要再多想了,此次不顺,乃是天意,莫要责怪自已!”

一听到天意二字,顾敏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挥手便将周氏端来的一碗热汤给打翻落地。

周氏惶恐看向他,就听他咬牙切齿的怒道:“我才不信什么天意,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从来不是天意,如何能输给一个贱婢?”

其实说到输,连他们自已都不知道怎么输的,好像十一娘那丫头也没有做什么,怎么就能如此不动声色狠狠的打了他们一记耳光。

声誉对一个名士来说有多么重要,它不仅是中正考核中定品的标准,而且也是官员升迁所必备的考核条件,可以说,名士的一句话便能影响他的一生。

周氏的脸色也有些阴沉,沉默了片刻后,她不禁也暗咬了唇瓣,明亮的眸子忽地抬起,瞳中射出一缕阴狠之光。

“夫主,你若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不如我们便干脆寻个机会杀了她!”她道。

顾敏咬着牙齿隐忍了半响,终于还是将这口恶气给咽了下去,他何尝不想要了这丫头的命,可这丫头到底是有些本事,竟然能屡屡躲过一次又一次的陷阱。

“如今不是我们想杀就能杀得了的了,何况现在天子与琅琊王还在我顾府之中。”他道。

说到天子与琅琊王,周氏不免又有些愤然,又道:“宴会之上,十一娘闹了这一出,却是让我们原先的计划半点无法施展,夫主打算怎么办?”

被周氏这么一提醒,他似乎才记起自已应该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情,这才整容定神,答道:“可能就在这两日之内,他们就会回健康,你叫十娘好好准备一下吧!”

“是!我这便去安排十娘!”

周氏说完就要走,顾敏又唤住了她道:“夜已深了,今日就不必再去吵醒她!此事也不用太急。”言罢,顿了一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又道,“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提议,我想了想,或许还可以一试?”

“刚才那个提议?你是说……”

顾敏看向了她,道:“对,但这一次,不要选在我顾府之中,而是在外面!”

第067章 带她见琅琊王

这波谲云诡暗潮涌动的夜里,顾钰倒是睡得很沉,一夜无梦,等到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亮。

依然是诗琴进来给她梳妆。

“娘子今日想梳什么发髻,穿什么衣裳?”经过了上一次的教训后,诗琴也不自作主张了,还是先问好顾钰的意见。

顾钰想着今日可能要出府一趟,便回了句:“简单一点吧!就像上次去玉泉山一样!”

“好!”诗琴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便十分灵活的在她头顶上穿梭了起来,另外又寻了件条纹间色裙过来给顾钰穿上。

梳妆、清洗,一切打扮停当之后,顾钰便准备出门,一只脚刚踏出门外,诗琴忽地又叫了起来,拿着一物到她的面前,道:“娘子,忘了跟你说,这是你去玉泉山的那天回来所换下来的衣物里的东西,奴拿去浆洗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物,想来是娘子重要之物便收藏了起来,奴看到这香囊上好似绣有字,娘子可要看看?”

顾钰眉头微皱,立刻便接过了这香囊,对着窗前的晨曦之光看了起来,果然就见那香囊之上用极为纤细的金丝钱绣了两个字:东江。

东江月华亭!

顾钰脑海里霎时间便闪现出了昨日宴会之上桓澈最后对她所说的话:三日之后,去月华亭找他,他便能给她所想要的一切?

他将她丢于玉泉山上的胡服以及那件乌青衫子当成礼物一般送了回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他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份以及意图。

果然,桓澈的疑心令他不放过每一个猜测,而这只箱子便是对她的试探。

但是这香囊是谢七郎给她的,谢七郎给她传递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已猜测到她会去寻他?

“我的确存有招揽之心,但并非全为了利用你,我绝不是桓澈!”

想到前世谢七郎之死,顾钰心中的愧疚油然而升,终是叹了口气,暗道:罢了,就当是还他的恩情吧!

“娘子,你今日要出府吗?”见顾钰脸色凝重,又是这样一副衣着简静的打扮,诗琴不免问道。

顾钰点头。

诗琴不由得雀跃欢喜道:“娘子今日也带我出去玩玩吧!”

“不行,你随我出去,会很危险!”

听到娘子果断的拒绝,诗琴心中不免有些黯然:危险?为什么会很危险?

虽然不解,但想到娘子做事一向是有她的道理的,便也没再过问,依旧喜笑颜开,随着顾钰一起走出了隔扇之门,刚踏出暮烟阁外,却见妙微抱膝坐于廊下,一头发丝好似沾了露水般紧贴在耳际,人显得格外削瘦而憔悴。

大概是感觉到顾钰走近,本来还打着盹的妙微仿若触电般腾地一下便站起了身来,一脸卑怯含笑的向顾钰行了一礼:“娘子,你醒了!”

“你在这里睡了一夜?”顾钰问。

妙微点头,旋即又摇头道:“不,不是,阿微一早来这里等娘子的!”

“你等我?做什么?”

做什么?她是娘子的贴身婢女,自然是服侍娘子啊!

可这句话,谁也听得出来,这么问,便是不需要她了!

妙微不由得咬了唇,道:“娘子,我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顾钰问。

妙微愣了愣,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十分可怜兮兮的看向顾钰,喃喃道:“我……我不该抛下娘子不管的,我不该留在玉泉山上一晚都不回来,是阿微太笨,没有服侍好娘子!”

“你话说得很好,可这不是我想听的话!”顾钰只回了一句,便径直朝阁外走去。

见顾钰决然离去,妙微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娘子,求求你,阿微哪里做得不好,求你告诉阿微吧?阿微真的不能离开娘子,阿微的命是娘子所救,此生便属于娘子!”

“阿微,因为你想跟着娘子,便要求娘子收留你在身边,你这是胁迫娘子吗?”这时的诗琴忍不住接了一句。

“不,不是的,阿微不是这个意思,阿微只是想……只是想……”话未说完,眼中竟有几颗硕大的泪水滚落了下来,模样看上去好不可怜!

顾钰看了她很久,忽地问:“你真想跟着我?”

妙微立马点头如捣蒜:“是的,妙微愿以一生来报答娘子!”

“好!今日,你便随我出去吧!”

出去吗?以前娘子也常带她一起出去的!

“好!”妙微高兴答是,诗琴的脸色却是一变,娘子说,今日不能带她出去,因为有危险,那么她同意带妙微出去是为了……

“咦,今日是什么风将十娘吹到我们暮烟阁来了?”正思索时,耳边传来诗画的一声。

几人便朝月洞门外望去,果然就见一身白玉兰散花如意烟裙的顾十娘正站在门前,盈盈含笑,柔媚凭生。

“阿钰,你今日是要出去吗?”她问道。

顾钰看着她没有回答,就听她又笑了笑道:“今日那些健康来的士子们很有可能会回健康,这其中便有天子与琅琊王殿下,阿钰不想去看看吗?”

顾钰看了她一眼,忽地问道:“十娘,你知道什么是欲盖弥彰?”

顾十娘的脸色便是骤然一变,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便勉强装出一幅含笑的样子,讷讷道:“阿钰这是什么意思?”

“你怕我怀疑你,所以你就将一条宫绦给了我,以此来转移我的视线,我问你那日为何会这么巧的出现在锦鳞池边,而且恰好站在那样一个位置上,你说是因为张十二郎约了你,后来我问过了张十二郎,你觉得谎言圆不下去了,又给了我一张所谓的张十二郎所写的纸笺。

十娘,其实你一开始就是在骗我,那一日就是你有意要引我到锦鳞池边,并引我一起落入水中,其实你是懂水性的,是么?”

顾十娘的脸色便一白,一脸无辜的问道:“阿钰,你怎么能这样想?”

顾钰便笑了一笑,回道:“因为我找不出你有任何理由会躲在那个地方哭泣,而且你也并不十分想嫁与张十二郎!你心中所想的应该更多,不是吗?”

顾十娘一时有些语噎,又有些骇异的看向顾钰,不自禁的感觉到遍体生寒。

这到底是一双什么眼睛?

不料这时,顾钰又笑道:“好了,你就当我现在说的全是与你开个玩笑,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玩笑?这样的话岂能是玩笑?

看到顾钰走去的背影,顾十娘本来便苍白的脸变得越加惨白了,所以,十一娘的这番话其实只是为了试探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

顾钰走出暮烟阁后,妙微也紧紧的跟了上去,可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见周妪迎面朝着她们二人走了过来,说道:“十一娘,老夫人让我传话来,说琅琊王殿下想见你,十一娘若没什么事,这便随我去西苑的凤华居里见见琅琊王殿下吧!”

提到琅琊王,顾钰心中还是有些隐隐的痛惜,虽然她现在并不想与皇室结盟,但琅琊王这个人,她并不忍见他受到任何伤害。

“好!”沉吟了片刻之后,她终于答。

听到她这一声好,周妪的唇角边不禁扬起了一抹阴鸷的笑意。

凤华居在顾氏庄园的东郊园林之中,那里远山绵延,桃李成蹊,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周妪将她带进了是一座三进院落,进去之后便见大殿巍峨崇立,宫阙修建得恍若皇宫般金碧辉煌,不过,现下的健康台城恐怕还不及这里的富丽堂皇。

走进去后,顾钰就见一身白色束袖覆绢纱锦衣的琅琊王正负手立于一颗桃花树下,好似正在欣赏着远方的风景,时有叹息。

“琅琊王殿下,奴已将十一娘子带来了!”周妪忽地施礼,语气十分谦恭的道了一声。

琅琊王忽地转身,在看到周妪时,先是眉头一皱,颇有不悦,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顾钰身上时,那一缕不悦的神色立时消散,竟是微露出一丝惊讶和欢喜来。

见到琅琊王眼中略带欣喜的神色,周妪垂下的目光中不禁也露出一丝了然的喜色,忙又屈膝道:“琅琊王殿下有十一娘子作陪,奴便告退了!”说罢,也不多留,立时转身离去。

顾钰心中微疑,看了周妪一眼,便走了进去,问道:“殿下找我,有何事?”

琅琊王闻言,眼中也露出一分诧异,旋即又似恍悟般了然,心中不禁对这位顾老夫人更生出一分厌恶来。

“孤并未要求她们带你来,不过,你既然来了,孤也正好要谢谢你!”他道。

当他说出,他并未要求她们带她来时,顾钰心里也明白了,顾老夫人这么做的意思,看来是想攀附桓氏不成,便干脆将她送给琅琊王殿下!

“谢我,殿下因何事谢我?”顾钰笑了笑问,虽这么问,但她心里其实也有了几分猜测。

琅琊王便笑道:“谢你在玉泉山上救我一命!”

果然……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顾钰便问。

琅琊王微微一笑,亦毫不避讳答:“你身上的香味!”

顾钰的心头便是一凝,这话谢七郎也说过,所以,桓澈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断定她就是假扮沈氏小郎的那个人。

“昨日在宴会上,你拒绝了桓澈,哪怕是正妻的身份,你也不想要,为什么?”琅琊王饶有兴趣的问。

“他桓澈的妻子可不好当!会与全健康城的贵女为敌的!”

顾钰这么一答,琅琊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完了之后,他又有些怅然,以极其小心的声音问:“你真的不想适人?”

他这么一问,顾钰大致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在思忖了片刻后,十分果决的点了点头:“是!”

这便是拒绝了!

琅琊王心中不免失落,可很快,他也展颜一笑,转而问:“那天在玉泉山上,你为何会知道我会遇到刺杀,又为何要救我?”

第068章 算计

“那天在玉泉山上,你为何会知道我会遇到刺杀,又为何要救我?”

顾钰沉默了下来。

看到她的沉默,琅琊王似乎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便又立即转移话题说道:“当年王敦发动判乱时,我父皇便有意想拉拢吴兴沈氏这一豪宗,奈何沈士居受王敦利诱挟制,最终还是募集部曲起兵造反,事败之后,我父皇才不得已下诏诛其全家。”

说到这里,他极为小心的看向了顾钰。

这话听起来似有向她解释的意思。

而顾钰也倏然抬头来望向了他,又见他极为温和的笑了一笑,续道:“但令南北士族相合,晋祚国安,乃是我父皇毕生之心愿,也是皇室之心愿。”

这一点顾钰当然知道,前世明帝死的时候,便有下诏说:“吴时将相名贤之胄,有能纂修家训,又忠孝仁义,静己守真,不闻于时者,州郡中正亟以名闻,勿有所遗。”便是为了能打破宗族界限,调和南北士族之矛盾,为国选拔人才,奈何南北士族之矛盾又岂是皇帝一言就能调解。

南士在朝堂上倍受侨姓士族排挤,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琅琊王与她说这些难道是为了……

便在这时,琅琊王忽地又问:“顾氏阿钰,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他说他知道她想要什么,那么琅琊王呢?

“我想要的,琅琊王殿下现在并不能给我!”顾钰十分决然的回答。

琅琊王的神色便是一黯,他心知顾钰说的一点也没错,虽说他皇兄是晋室天子,可所下的诏令处处都要受到瘐氏门阀与桓氏门阀的压制,即便他想为吴兴沈氏提升士族地位,但若是得不到士族的允许,他们也不敢乱下旨意,或许说这样的旨意一下,众多口舌是非,也会给天子造成很大的压力。

琅琊王无话可说,却在这时,又听顾钰说了一句:“但是我或许可以帮到琅琊王殿下!”

仿若错觉一般,琅琊王眼前大亮,不敢置信的看向了顾钰。

“你说什么?”

“殿下,阿钰心知,天子亦存有先帝之遗志,想要打破南北士族之界限,重用吴中名士,可以现下的境况,天子重用谁都会成为桓氏或是桥姓世族的眼中钉,所以这种重用不能放在明面上。”

顾钰一说完,琅琊王心中大为震憾,也就是说,虽能重用,但绝不可像现在这般明目张胆的来招揽吴中士族。

“阿钰愿为琅琊王殿下出谋划策,不过,这件事情,阿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顾钰又道,“而且,阿钰也仅只会与琅琊王殿下联系!”

话音一落,琅琊王犹为震惊的看向了她,虽然他的确想为皇兄招揽这个小姑子为皇室所用,可是这样的话,他毕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可未想到她竟自已开口说了出来。

她说仅只会与他联系,便只是看他的面子么?

“殿下,如今谢安石隐居东山,族中谢万石并非可以堪当大任,殿下不如请人去请谢安石出山。扶植谢氏门阀与之对抗!另外,桓大司马应该很快会进行第二次北伐,此次北伐洛阳,还望殿下能否进谏天子,以吴兴沈氏之沈黔为先锋,代罪立功!”

顾钰说完,琅琊王神色大骇,倍感惊诧,他惊诧的不仅仅是她竟能如此清楚的洞悉时事,而是……

“你说什么?以吴兴沈氏沈黔为先锋?”他讶然道。

他虽然不能十分肯定,可也因为桓澈的那一句话,对那位沈氏黔郎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如果那位沈氏黔郎真的是眼前这个小姑子,那么她是想要自已亲自上战场吗?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子,她知不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

“是!我想要的东西,殿下也只能这样才能给我!”顾钰答道。

琅琊王刚要说什么,忽听到这句话,竟是哑口无言,无以反驳,不错,只有立军功,才能像桓温一样从刑家之后走上士族地位。

“殿下若是无他事,阿钰便告辞了!”顾钰施了一礼,神色略有深意的看了琅琊王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请殿下多多保重,无论走到哪里,不要遣散身边的侍卫,另外凡是入口之物,也要先检查了再说,而且……”她顿了一声,以极为慎重的语调道,“最好不要服用寒食散!”

寒食散虽是高门子弟必服用之物,甚至在当下这个时代,服用寒食散已成了名士风流之象征,有的人甚至为了佯装服散行为而假装在大街上晕倒,可是死在寒食散之上的名士贵族子弟可谓是不胜枚举,玄学鼻祖何晏是如此,前世的琅琊王是如此,她的儿子司马丹也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琅琊王顿觉一股暖泉注入心中,眼中的笑意更如春风拂煦般的溢了出来。

“好,孤都听你的!”他道。

顾钰不禁耳根微红,不知不觉中,便将她前世对琅琊王的叮嘱给道了出来。

“那阿钰告退了!”

琅琊王点了点头,便看着她走了出去,可却在这时,他的视线便渐渐模糊起来,体内也似有一股燥热迅速窜遍全身,一种强烈的欲望涌上心头。

这时的顾钰也似有种强烈的预感,倏然转过身来,看到琅琊王扶在一颗桃花树上,似极为难受,身体慢慢的滑倒了下去。

“殿下,你怎么了?”

顾钰立即折返,因为紧张,一只素手便不自觉的扶在了他的肩上,可没想到,她才一伸手,琅琊王忽地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腕,便在这猝不及防的时刻,猛地一扯,便将她扯入了怀中。

顾钰瞳孔猛然睁大,不禁手上加力将他推了开。

“殿下,快放开我!”

……

周妪去向顾老夫人回禀的时候,顾老夫人正在与二郎主顾敏算着账,满满的一匣子契纸账册,顾老夫人算得头疼,便叫了二儿子和周氏来帮着算。

“吴中豪强,想当年沈士居在我们吴中一带可是耀武扬武,出尽了风头,那一出手,几千的金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等豪富,当时还不敢想象……不过,现在还是不敢想象,但再不敢想象,这些也全属于我们了!”

她说着,顾敏便皱了皱眉,顾老夫人看他哭丧着脸,便不悦了,不免又低声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就是被王五郎说了一句吗?他王五郎能代表所有名士吗?能代表中正官点评吗?名声这东西,有人打压就有人吹捧,你当年能做到散骑侍郎一职,也不单单是靠的名声!

若论起名声来,你还不及大郎和三郎呢!”

听她这么一说,顾敏心中更是不痛快,便道了一句:“母亲,别再说了!至于沈氏的嫁妆,儿觉得以免十一娘又拿出来作文章,不如给她一些!一个小姑子,想来也要不了多少,先给她一些,堵住她的嘴!”

他说完,谁知顾老夫人毫不在意的反驳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丫头,我已经安排了去处,待她嫁了人,我自会给她准备一些嫁妆,以后她也不得不依靠我们顾家来帮衬。”

顾敏似想到了什么,脸色便是一黑,忙问道:“嫁人?母亲想让她嫁什么人?”

顾老夫人笑而不答。

周妪便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向顾老夫人施了一礼,道:“老夫人!”

顾老夫人立刻坐直了身子,问:“怎么样?成了吗?”

周妪点头,一脸肃然的表情顿时如花一般绽放,回道:“成了!”

成了!果真成了!

这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

自从这丫头落水醒来,这府里就像是进了邪崇一般,倒尽了霉运,现在终于能将这丫头送走了,虽说没有送进手握权柄炙手可热的桓氏,也没有送给天子,但天子娶后六年无嗣,这琅琊王又得瘐太后与天子之看重,已隐然为储君人选。

送给琅琊王也不错!

顾老夫人顿觉心怀大畅,连连道了几声“好,好,好!”

这个好字刚落音,忽地前门大开,一声怒喝传进来:“好什么好?陆氏,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第069章 都来看

“陆氏,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这句话令得顾老夫人手一抖,手中所捧着的一些契纸竟是如雪花一般的飘洒了下来。

匆匆赶进怡心堂的人正是顾毗,此时的顾毗看到顾老夫人一脸的大惊失色,跟做贼似的胡乱的将地上飘着的契纸一张张的捡了起来,奈何因为心中慌张,或是想遮掩什么,竟是一边捡一边掉,好不容易才将地上契纸全部揣入怀中,她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看,竟见顾毗手中正拿着一张契纸在看!

看完后的顾毗,脸色立时阴了下来,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出,忽地人影一动,疾走到了顾老夫人面前,就将那一张契纸给重重的拍到了案几之上。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道。

说罢,又将那摆放在案几上的匣子里的契纸一张张都拿出来了看:“武康千庙良田,钱塘园林,绸缎衣帽肆、胭脂花粉铺、书肆茶寮、刀枪鞍辔库……”

竟是一下子念都念不完。

顾毗喘了口气,将这些契纸握紧,松开,隐忍了半响,才将其放回匣中,问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来的?”

顾老夫人有些哑口无言,当初她与沈氏之间的交易是她私下里谈成的,包括写给沈氏的那封信,也是他叫二儿子顾敏代写的,这所有事情她都瞒着顾毗,那些明面上的嫁妆金玉宝货之类的确实充了公,可是那些契纸,那些代表着源源不断收入的田产地契却是让她给私藏了起来。

这些她除了二儿子顾敏,甚至都没有跟任何人说。

哪里知道这刚拿出来清点了一下,便好巧不巧的让顾毗给撞上了,而事实上,顾毗这些年已经厌倦了她,她心里很清楚,夫妻二人之间斗了大半辈子,早已是两看生厌,几十年来,顾毗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就更加不会去管这家里的事情了。

这乱世之中,动不动就有人造反,或是流民帅起义,前有王敦,后有苏峻,还有鲜卑的战神慕容恪几次带兵侵袭,若不是有长江天堑,这东晋朝廷能撑得了几时,等到乱兵到来,国破家亡时,夫妻大难临头几自飞,她若是不给自己留点财产,以后怎么过活,又怎么让儿孙们过活?

清名固然重要,但清名与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顾老夫人这么一想,底气又足了,立马又挺直了腰身,回道:“从哪里来的?这本来就是我们顾家的,我们顾家收留了沈氏,保了她的命,这些就是她的命,更是她和她女儿的命,甚至是沈家余孽的命!

这交易很是公平!”

所以贬妻为妾还不说,这其中还有交易,如此龌龊的交易!这些年顾家的园林经济是越来越来好,几乎日进斗金,他还真以为这是顾陆氏打理得好,没想到这内里……

顾毗气得摇了摇头,恍然间也明白过来,宴会之上,为什么会有人故意提起沈士居当年所蓄养的前溪妓,这是有意在提醒他啊!

贬妻为妾,还私吞了儿媳的所有嫁妆,这传出去了,顾家还怎么在士族圈中立足下去!

“陆氏,枉你为名门之后,竟是连王衍之妻郭氏都不如,真是我顾家不幸,我顾家不幸啊!”

顾毗忽然捶胸顿首的说道。

王衍之妻郭氏,乃是前朝丑皇后贾南风之亲戚,仗着贾后权倾朝野,郭氏到处搜刮财物,可谓是贪得无厌,而王衍此人自诩清谈名士,十分鄙溥妻子之行为,又畏惧贾后之权势,只得屡屡相劝,郭氏不以为然,竟是将那些金铢宝玉在他床上铺了厚厚的一圈,就赌他是否看了不眼亮心动。

王衍便说了一句:“将这些阿堵物全部拿开!”

此为钱财乃阿堵物之由来!

顾毗竟然拿她与众人鄙溥的郭氏相比,顾老夫人气得双手发抖,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

顾敏赶紧上前一步扶稳了她,小声的安慰了一句:“母亲息怒,别再说了,您越说,父亲越气!”

说完,向一旁安安静静的周氏示以了一个眼神,周氏也立刻走过来搀扶,却是再也不敢说话了!

周氏识时务,上次得了教训,她很快便能摆正自己的身份。

顾敏便转身走到顾毗面前,竟是跪了下来,说道:“父亲,您罚儿子吧!这一切都是儿子的错,与母亲无关,母亲刚才也只是说的气话,沈氏疯颠之后,母亲才将她这些嫁妆拿来代为保管,并不是真的就独占了沈氏的这些财产,这些嫁妆,自然还是要还给沈氏的,就算不还给她,将来也是要给十一娘风光出嫁的!

十一娘若嫁得好,这也是我们顾家的颜面!”

这一番话可以称得上说得非常动听,可顾毗竟是越听越气,忽地又指着他痛心疾首道:“你也说十一娘嫁得好,是我们顾家的颜面,可你做了什么事?你们这对母子,处处算计着十一娘,连她的名节也不顾!这就是为她好!

现在倒好,将自己的女儿给搭进去了!”

顾敏一脸茫然不解和惊愕,前面的话他没有听进去,可最后一句话他听进去了,将自己的女儿给搭进去了是什么意思?

周氏似想到了什么,只觉脑子里一翁,如五雷轰顶!

“你继续跟着十一娘,好好在天子与琅琊王面前表现,等到合适的时机,你父亲会将你进献给陛下,一名庶女,要想嫁入世家做宗妇到底有些难,但是能进后宫,或者凭你的智慧登上后位,应不算太难之事。”

“无论十一娘待你如何,你都要忍着,如今你也只有跟着她,才会引起那些名士的注意,随便也可打探她的消息!”

这是今日一早她对十娘所说的话,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顾毗这个老头子如此生气?

莫非……

周氏将目光投向了顾老夫人和周妪。

刚才周妪进来说成了?什么成了?

“你们都跟我去看,都来看!”

顾毗说道,手往门外指着,忽地将长袖一甩,愤愤然的向门外走去!

顾老夫人惨白着一张脸,早已全身僵直,纹丝不动,周氏早已是奔了出去,紧接着顾敏也似想到了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几人一走,屋子里一空,竟是颇为凄凉,周妪瑟瑟发抖的问:“老……老夫人,刚才老郎主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十娘和琅琊王殿下……”

顾老夫人脸色立即由白转青,一甩手抄起桌上的匣子就往地上砸,大约是这匣子太重,老夫人手都发软了,直是气得胸口起伏,鼻冒青烟。

“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都是错!这个老东西,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她咬着牙恨恨的说道。

说完之后,看到地上又飘满了契纸,不由得又指着周妪,喝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快将这些契纸给我捡起来!”

周妪一哆嗦,连声道:“是,是,是!”立马爬过去,将那些契纸一张张的捡起,心里却已是极为不满:这馊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而西苑凤华居中,一场闹剧也正在上演。

顾毗请了疾医去给琅琊王看诊,大房与三房的郎主夫人们也忍不住好奇的跟过来凑热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仆妇们看着主子们行色匆匆,也很惊奇,但老郎主下了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到西苑里去,更加不能妄自猜测乱嚼舌根。

所以仆妇们虽然惊奇,但也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敢说话的也只有顾钰了……

第070章 削职

周氏与顾敏赶来时,疾医正在给琅琊王把脉,就见被银勾挂起的三重帐幔之下,琅琊王双目紧闭,大汗淋漓的躺在床塌之上,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上绯潮未减,透明如同澄心堂纸,又因眉间凝结着一丝痛苦,显得人非常孱弱。

这是顾毗安排给琅琊王所住的房间,本来十分宽敞,此时聚集在这里的人也不算多,可却是气氛沉闷紧张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看着琅琊王明显一副纵情过后虚脱的样子,周氏心中更为害怕,就在这房间里四下张望起来,果然就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看到了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的顾十娘。

也不在乎这房间里有多双眼睛看着,周氏心急之下,一个箭步就扑到了顾十娘身边,又急又气又羞恼的低声问道:“芸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孤也很想知道?不如就由你来说说,是什么理由会让你们算计到孤的皇弟身上?”

孤?这声音……

周氏身子一抖,猛打了个寒战,倏地就将头转了过去,就见一个头戴帏帽的少年从另一扇隔扇门外走了进来。

这不就是在宴会之上与琅琊王坐在一起的少年吗?整个宴会之上,这少年一言不发可谓极其低调神秘,原来这就是天子啊!

早就听说过这位少年自幼就聪明伶俐,极为少年老成,在他六岁的时候,苏峻作乱带兵直攻健康,就曾将这位少年天子囚禁起来苛待,可这少年天子不卑不亢不惧,遇到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俨然已俱有帝王之风范,

后苏峻兵败,天子被救出,在此判乱中,作为帝舅的瘐亮手握权柄刚愎自用将南顿王等宗室之王杀害,天子问瘐亮南顿王在何处,瘐亮答道:“南顿王谋反已伏诛!”

天子便说了一句:“舅舅说谁做贼谁就做贼,倘若有一天舅舅做贼,孤该怎么办?”

当时的瘐亮吓得大惊失色,从此不敢小觑了这位帝王。

而此时的周氏仿佛就看到了当时被问及此话的瘐亮,吓得霎时间脸色惨白,哆嗦着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顾毗已率先跪了下来,向天子深深作了一揖,一脸悲怆无奈而凄苦的说道:“臣教子无方,特携子前来,向陛下与琅琊王殿下请罪,请陛下责罚!”

顾敏神色骇变,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他来承担这件事情的后果吗?

承担这种得罪天子的后果?

顾敏心中不服,凭什么他没做的事却让他来承担?

这样想着,他便也脱口而出:“父亲,此事并非儿子所为!”

周氏亦是惶恐,忙爬了过来,向天子求道:“陛下,婢妾卑贱之躯,如何敢算计琅琊王殿下,此事并不是婢妾所为,更不是夫主所为,求陛下明察!”

“既不是你们所为,那为什么顾十娘会出现在琅琊王的别院之中?”天子问。

顾敏将目光投向了瑟缩在一角的顾十娘,除了心中暗骂其愚蠢,确实是无话可说。

天子看着这对夫妻二人如此卑躬屈膝遇到事情急于想摆脱自己的姿态,心中讶异之余,对这个所谓的雅量名士已是大失所望,此时的顾敏还哪里有往日在他面前的洒脱不羁,光风霁月之态。

原本还想着拉拢吴中士族,便是纳了这位顾十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试探,便已令顾敏原形毕露!

果然王五郎的那句评语下得一点也不冤枉。

天子沉吟了一刻后,忙又拉了顾毗的手将其搀扶起来。

“顾爱卿快快请起,此事与你无关,孤知道。”

天子礼贤下士,对顾毗这样的老臣犹能做到尊敬,却是再也没有看顾敏一眼,而是问一旁的疾医道:“孤的皇弟身体如何?可有查出来,为何物所致?”

疾医立即转身,跪下来拱手答道:“回陛下,琅琊王殿下乃是服食了大量的寒食散所致!”

寒食散?

听到这三个字的顾钰眼神微凝,寒食散确实有乱性之功效,可琅琊王的这种情况并非像是服了散,这个疾医并没有说实话。

看着床上躺着的琅琊王,顾钰心中亦有些愧疚,当时她一心只想着去给他去找解药,却没有想到在跑出凤华居后返回来时,竟然就看到顾十娘躺在他的身边,二人衣衫凌乱紧紧相拥。

趁着众人视线不在她身上时,她便将刚才疾医检查过的一只青釉瓷盏拿起来嗅了一嗅,这一嗅之下顿时脸色大变。

这个动作,别人没有看到,但顾毗却是瞧见了。

此时的顾毗心中已是倍感耻辱,羞恼并加,看了一眼缩在一角的顾十娘,忙对周氏喝道:“还不快将十娘带走!”

周氏忙答是,便去扶十娘,可十娘却蜷缩在那里呜呜咽咽怎么也不肯走,只是口中一直喃喃着:“阿娘,我只是看到琅琊王躺在地上,便想着进来看看的,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阿娘,那我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啊?”

周氏咬紧了唇,捂着嘴泪流满面。

一个小姑子失了名节,若是琅琊王殿下还不要她,那她以后怎么办?

这话令得天子眉头一皱,心中不禁暗道:好一个心机颇深的小姑子,此话便是有意说给他听的罢?

若是琅琊王真占了她的身子,而对其弃之不顾,这对琅琊王的声誉不利,对皇室声誉也不利!

听到顾十娘的呜呜声,顾毗心中更觉得羞辱难堪,这都是那陆氏造的孽!她教出来的好儿子,好孙女啊!

“你还想怎样?”

还嫌不够丢人吗?这就是所谓的父债子偿啊!

不过这样的话顾毗肯定说不出口,只是再次示意周氏赶紧将女儿带走!

不料天子忽地出口阻拦道:“慢,既然事已至此,那便让顾十娘留在琅琊王身边吧!便以一位良媛的身份,顾大人,你觉得可否?”

良媛?对于一名庶女来说,一名宗室之王身边的良媛确实已然不错,可这并非周氏最初所想。

然而,顾敏已伏首道谢:“多谢陛下隆恩!”

现在对他来说,一个女儿已算不得什么了,只要能平息天子的愤怒,别说是良媛的身份,就是侍妾,也无所谓!

他刚谢完,却又听天子转向他说了一句:“至于顾大人你,以后就不必再留在中枢台城了吧!”

此话一落音,顾敏霍地一下抬起头,如遭电击!

所谓不必留在中枢台城的言外之意,便也是削去他散骑侍郎一职,散骑侍郎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乃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当年他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立下军功,才谋得这一职,进入中枢台城,没想到今日……

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给狠狠的坑了一把!不仅赔了女儿,还丢了官职!

顾敏气得垂下首,暗暗咬紧了牙,藏在长袖下的拳头狠狠攥起!

直过了好半响,他才伏首应声道:“是,谢主隆恩!”

第071章 交出嫁妆

凤华居中有关于琅琊王的事情虽然已被压了下去,但顾敏被天子口谕削职的事情还是传了出来,听闻消息的顾老夫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是倍感震惊,不愿相信。

“此事与二郎有何关系?”她自顾自的问,“就算是十娘与琅琊王……那也不该怪罪到二郎身上啊,而且天子不是想与我们吴中士族联姻吗?即便不是十一娘,十娘也是我顾家的女郎……”

挨了顾老夫人训斥的周妪只是垂首立于一旁,根本无话可说,此事的后果确实是她们没有想到的,原本以为琅琊王对十一娘颇有好感,即便这件事情被查出来是她们做了手脚,以天子想拉拢吴中士族的心态,也应该不会再追究下去!

可没有想到……结果竟然变成这样!

明明被周妪带去凤华居的是十一娘,怎么后面就变成十娘了呢?

不知不觉中,顾老夫人的脑海里突地浮现出曾经诗琴说过的话来。

“十一娘子性子颇有些古怪,似乎还通晓一些玄易之术!”

想到这句话,顾老夫人陡地感觉背脊发凉,身子一软,竟是坐倒了下去。

所以,这丫头根本就碰不得……她是已经料到了这一切么?

整个顾府中都有些人心惶惶,回到卧云阁中的张氏不禁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脯,直在心里暗叹着,幸好此事与她无关,不过旋即她的眸中又点上了恐惧与忧虑。

此事虽然与她无关,但当年的那件事情……

张氏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哆嗦。

“夫君,你看,我就说十一娘这丫头有些邪门,现在已经不是我丢掉管家之权这等小事了,二叔竟是连官职也丢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她话音才落,门外就有仆妇进来禀报道:“禀大郎主,大夫人,老郎主让奴来传话,叫大郎主与大夫人一起到怡心堂中议事!”

议事?又会是什么事?

这些天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张氏预感到此次议事亦绝非好事!

……

“议事?”得到消息的虞氏也有些震惊,真没想到这报应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看向一旁的顾悦,问:“夫君,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觉得会不会是老夫人所为呢?”

虞氏话刚问完,顾七娘便跑了进来,一脸好奇的问道:“阿娘,我听说十娘被天子赐给了琅琊王为良媛,可是真的?”

虞氏连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此事不可外传,以免引人口舌,七娘,母亲教过你多少次了,凡事一旁静观即可,不可妄加议论!”

顾七娘点头道是,又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不是十一娘呢?要是十一娘也被天子纳为妃,或是赐给琅琊王为妾,该有多好!”

这话落进虞氏耳里,不免令她大惊。

“七娘,你胡说些什么?”她问道。

顾七娘陡然一怔,抬头望了父亲和母亲一眼,忙扯了一丝笑容解释道:“没什么,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我练字去了!”

说到练字,虞氏不禁又想到了有关于玉泉山上的传言:十一娘所写的字,真的有那么好吗?

这么一想,还真是处处不如啊!

此时的顾钰却是被顾毗叫进了书房,祖孙二人依旧就着蒲团相对而坐,只是在顾钰的眼中,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外祖父似乎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显得格外苍老而颓然无力。

仿佛不知从何说起,顾毗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脸愧色的看着顾钰,这样的目光令得顾钰更为心疼,她不知道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祖父失去天子的信任而自请辞官致仕,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已俨然是顾家对皇室的羞辱和轻视,甚至可以说顾家完全不将天威放在眼里。

若非天子的宽容,祖父的请罪,祖母所犯下的这种错误必会让整个顾氏为之承担后果。

在顾毗的沉默期间,顾钰倒了一盅茶,亲自送到顾毗面前,道:“祖父莫要担心,天子与琅琊王都是宽厚之人,他们不会怪罪于祖父,更不会降罪于顾家!”

顾毗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阿钰,你实话告诉祖父,琅琊王饮下的茶水之中到底是下了什么药?并非寒食散,是么?”

顾钰的脸色便微微一沉,停顿了片刻,才看向顾毗答道:“是,并非寒食散,而是一种媚药……”

这种药,前世她在崇绮楼中也是极为常见,顾老夫人手中怎么会有这种药?难道说她与崇绮楼的主人也有一定的联系么?

听到这句意料之中的回答,顾毗不禁伸手极为痛苦的捶了捶额头。

“祖父,您别太过生气,阿钰希望祖父能多保重身体,顾家现在不能没有祖父!”

前世的顾家大概也是在祖父逝世后清誉尽毁,才会授人以把柄,落得那样的结局的吧?

顾毗怎能听不出顾钰口中的意思,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问了一句:“阿钰,你愿不愿意随祖父一起去健康?带着你阿娘一起去也可!”

“去健康?”顾钰愣了一下,健康城乃是王谢桓瘐郗温等七大门阀世族聚集之地,顾家在吴中虽为一等士族,可去了那里,却也要仰望那些南来侨姓的高贵尊荣。

可也只有去了那里,在众多衣履风流亮才英博的士人中崭露头角,得到那些侨姓望族的认可,才有可能提高吴兴沈氏的士族地位吧!

“祖父,我当然愿意去,那可是我晋朝国都,车骑雍容的繁华之地!”顾钰笑答道。

顾毗笑着道了一声:“好,待琅琊王身体好了之后,也许就在这两三天,我们便随驾去健康!”

说完,又站起身,满含慈爱的对顾钰道:“还有一件事情,在去健康之前,也要解决了,阿钰,你现在便随我去一趟怡心堂吧!”

此时的怡心堂中已济济一堂聚满了人,三房的郎主夫人们都已在此等候,看着顾毗带着顾钰前来,一个个眼中皆露诧异与疑惑来。

顾敏和周氏的目光更是如毒蛇一般向顾钰射来,都是因为这个贱婢,二房所有的一切都毁了!

此时聚在堂中的人大概都想不到,还有更令人震惊的事情等着他们。

就在众人好奇着顾毗会与他们商议什么事情时,就听他辞言厉色的看着顾老夫人道:“陆氏,你将沈氏的嫁妆以及账册全部都交出来,给十一娘吧?”

什么?沈氏的嫁妆?

几乎是这话一落音,堂中所有人皆惊得齐刷刷的抬起了头,望向上前的顾毗以及顾老夫人。

虽然顾老夫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句话,还是有些不甘心,愤怒,她冷笑了一声,哆嗦着唇道:“你说什么?交给她?她一个及笄不到的小姑子,她能管好这些嫁妆吗?这些可是攘括了整个吴中的田产地契,酒肆林铺……”

话说到这里,她猛然住了嘴,因为此时的她已然感觉到了儿子们嘲弄的眼神!

果然嫁妆是被她私藏起来了啊!

“陆氏,既然二郎说,沈氏的这些嫁妆是你代为管理,那么现在拿出来也不算晚,但也绝不早了,十一娘聪慧明事理,行事稳重有理有度,我想,打理嫁妆的事情就不用你来操心了!你现在就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拿出来交给十一娘,否则……”

“否则,你想怎样?”顾老夫人问。

顾毗便冷嘲的笑了一声,说道:“陆氏,你以为今日发生在凤华居里的事情,天子与琅琊王殿下便想不到是你所为吗?削去二郎的官职,只不过是给你一个警告,给我们顾家一个警告!你用心如此歹毒,犯下来的罪孽已经报应在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女身上,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是想将我们整个顾家都毁掉吗?”

这话一说完,顾老夫人一哆嗦,脸色迅速的惨白下去。

“可这与沈氏的嫁妆有什么关系?”她喃喃的道了一句,忽一抬眼,看到正长身立于堂中的顾钰,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有时候玩笑也不能乱开的,会遭天遣!”

陡地一句话划过脑海,立时便让她想到了张氏阿琴,再想到如今的十娘和二儿子顾敏。

“好,给她!”

踌躇许久之后,顾老夫人一咬牙,终令周妪将一匣子契纸拿过来,将其摔在了桌子上,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来。

第072章 赴约谢七郎

顾钰即将要随顾毗一起去健康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顾府,得知此消息的诗琴与诗画皆是喜不自禁,整个暮烟阁中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娘子说要带我们一起去健康,她说带我们一起去,我们终于也可以去健康了!”诗画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诗琴也跟着盈盈含笑,这个时候的她才深刻的体会到娘子那一句:“我好,你们便好,我若不好,你们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嘲笑轻视过娘子的人,算计过娘子的人,顾十三娘还在禁足之中,大夫人张氏丢掉了管家之权,张氏阿琴名声败坏,二郎主顾敏被削去了官职,如今连老夫人也独自搬到佛堂里清修去了。

听说顾老郎主还让老夫人彻底的交出了府中账册,将当年沈姨所有的嫁妆都交还到了娘子的手上。

而作为娘子贴身侍婢的她们竟然还能得到去往健康的机会!

诗琴不由得看了看那个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的娘子,那个正坐在案几旁浓睫低垂翻看着账册的娘子,心中不禁暗叹道:这才多长时间啊,整个顾府之中便已然天翻地覆!

对着账册清点完所有沈氏的陪嫁之后,顾钰又将这只装满契纸的匣子交到了陈妪手中。

陈妪亦是满心欢喜惊诧骇然,不禁问道:“娘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是怎么做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让顾老夫人奉还了沈氏所有的嫁妆。

顾钰笑了笑,没有作答,而是说了一句:“我并没有做什么,妪,这才刚开始,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代我向阿娘说一句,她的仇,我会替她报!”

说完,顾钰便拾了一套行装匆匆向外走去。

陈妪不由得喊道:“娘子,你要到哪里去?”

顾钰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却已遥遥传至了陈妪的耳边。

“友人相约,千里命驾,我去见一位朋友!”她道。

……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在接连受到打击后的顾敏此时便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既恨又恹恹无力,尤其是看到顾十娘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的怒火便如同油煎一般熊熊燃烧,连带着周氏也看着有几分厌恶起来。

“夫主,你是在怪我吗?可这一切都是你母亲所为,是她害了我们,害了我们的女儿十娘,她若不是一心想着利用十一娘攀高枝,我们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吗?”周氏也有些不甘心的说道。

“如果不是你生的这个女儿太过愚蠢,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顾敏反驳了一句。

听到顾敏这句话的顾十娘却是躲在一处冷笑了起来:果然她这个父亲并没有多在意她这个女儿,对他有利的时候,她这个女儿就是宝,对他不利的时候,她这个女儿便是蠢货了!

“我生的女儿,不也是夫主你的女儿吗?”周氏亦寒心的说了一句,“夫主,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妾身在为你出谋划策啊!否则夫主哪能有今天呢?”

“我有今天也全拜你所赐!”顾敏不由得吼了一句,全然没有了从前那种名士从容的优雅风度。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禁都有些愕然,从前的甜言蜜语夫唱妇随,原来在大难临头时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所谓的拜她所赐,便是指当年那件事情吧?

“难道十一娘如此步步紧逼,便是为了报当年沈士居之仇?”周氏不免大惊失色的问。

提到沈士居之仇,顾敏的神色也极为警惕的阴沉了下来,忽地他紧紧的咬了牙,按住塌几道:“不管怎么样?这丫头绝不能留了,想尽一切办法的杀了她,还有那只匣子,绝对不能落到她的手中……”

说到那只匣子,周氏的目光也是一凝,想不到沈士居当年还留了这么一手!

……

街道之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辘辘驶过,车厢之中,顾钰倚靠在车壁之上微微小憩,妙微便坐在她对面,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娘子,我们今日要去哪里?”

“你觉得我今天会去哪里?”顾钰反问了一句。

“奴,奴不知?”

顾钰便看向了她,忽地问:“阿微,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会不会为了他而背叛我?”

妙微便是一颤,眼神扑闪,不过,很快她便整容含笑望向她道:“怎么会?娘子可真会开玩笑,奴是娘子的婢仆,这辈子都是要伺候娘子的,怎么会有资格喜欢上别人?”

顾钰哦了一声,笑了笑不再看她,而是掀起车帘,望向了车外,几个摆着小摊的商贩笑嘻嘻的哟喝着,卖糖人的,弹阮的一个个将目光朝她斜睨了过来。

“娘子,有件事情奴不知当讲不当讲?”在顾钰凝神看向车窗外时,妙微忽地说道。

“什么事?”顾钰放下了帘子问。

这时的妙微竟是一脸的犹疑娇羞,好似不好意思的答道:“昨天,奴是亲眼见到十娘进了凤华居,可那个时候琅琊王已经……”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车外一片喧哗吵闹声,听到这阵喧闹,顾钰的唇角边忍不住也勾起了一抹笑,便令车夫转过一道巷子,在一间绸缎衣帽肆门前停下了车来。

“你就在车上等我,我去去就来!如若半个时辰之后,我未来,你便可自行离去!”

说完,顾钰没有任何迟疑,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留下妙微一人在车上诚惶诚恐,不由得朝周边打量了起来。

几个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便立时如同一张迅速聚拢的网,很快蛰伏在了那间绸缎衣帽肆的周边,一双双眼睛一刻也不放松的看着那间衣帽肆里进进出出的客人,可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竟还没有等到顾钰从里面走出来。

“糟糕,那小姑子该不会是换了衣装逃走了!”其中一人率先醒悟过来说道,剩下的人闻言骇然。

……

而此时的顾钰已然到了东江月华亭的附近,东江其实是晋陵之地京杭大运河的一个分支,江面开阔,水光接天,好在今日春光明媚,从江面上吹来的风也算温和适宜。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江面之上画舫凌波,鳞次栉比,笙歌袅袅,传来女子《子夜吴歌》的吹拉弹唱,江边亦有一些垂髫束发的童子踏着木履谈笑风声的行来,顾钰顿觉心胸开阔,自重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也逐渐消散。

“暮春者,春服即成。引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忽地一个声音好似从江面上传来,飘飘袅袅,清澈悦耳,如冰玉相击,传至耳畔,“阿姐,你看这晋陵的风光比之健康秦淮河,如何?”

顾钰便倏然回首寻望,就见一只极为精巧别致的乌蓬船正停靠在不远处的江边,虽算不上有多么华丽,却是曲幽通格,珠帘半卷,看上去极为素净雅丽,而船头上所走出来的一人果然正是一身青衫磊落风度翩翩的谢七郎。

不一会儿,另一名白衣人也从船中走了出来,笑问:“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猜那位顾家十一娘今日会来吗?”

谢玄笑了笑,没有回答,蓦然之间,他们所乘的船忽地微微一沉,却是一道人影从空而降,落到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看到侨装打扮成一名青衣童子,脸涂得差点让人认不出来的顾钰,谢玄不由得皱了皱眉。

“此人是谁?”谢道韫没有认出来,以为是一些不懂规矩的陌生人造访,便不悦的问。

这时,顾钰才拱手作揖行了一礼道:“故友相约,中心感慰,两位谢君别来无恙!”

她这么一说,谢道韫便也明白了顾钰的身份,便笑了一笑,回以一礼:“顾十一娘,别来无恙!”说完,便率先走进了船舱之中。

顾钰正要问,谢玄约她来所谓何事,却在这时,另一艘精致的画舫向这边驶来,那画舫之上,一位身着紫绢云纱广袖长裙的容颜极为端庄雅丽的女郎手中握着一枝开得正绚烂的桃枝,向谢玄这边望了过来,

先是盈盈福了一礼,旋即吟唱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终不可谖兮。

郎君容颜俊美,妾心如兔似惴,特以桃花相赠,还望郎君不弃!”

虽然知道谢玄的这张脸确实也很讨人喜,可顾钰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的目瞪口呆:这就是所谓的桃花运吧?

可现在这位命犯桃花的谢家郎君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淡然含笑的回了一句:“佳人面前,不敢收礼!”

什么?佳人面前?佳人是谁?

在顾钰有些迟钝的惊愕之中,那位女郎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待看到顾钰那一张涂抹得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脸时,那位女郎的神色一惊,不禁讥诮的说了一句:“如此丑陋之人,敢称佳人?”

她这话自是问的谢玄,却听谢玄答道:“女郎此言非也,可听说过,良玉不琢,其不借美于外也,其相反的还有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那女郎不禁面色一白,极为羞愧的再次向谢玄行了一礼,说了一句:“郎君诚君子也,是小女子识见浅陋也!”说完,便退进了船舱,叫人迅速划浆将画舫移开。

待那女郎走后,顾钰愕然的看向了谢玄,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谢玄不过是外表冷漠内心宽厚之人,没想到出口也如此不留情的!

正想着时,却又听谢玄说道:“为了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能这样!”说罢,又看她,皱了皱眉道,“便是今日也打扮成这样,莫非一路上不顺遂?”

“嗯!”顾钰应了一声。

正要问起约见来意时,不料他又说了一句:“太难看了,快去把脸洗了吧!”

顾钰一噎,咦,刚才是谁说的良玉不琢,不借美于外也?原来说的也是言不由衷的假话!

虽这么想,顾钰也讪笑了一声,答了一句:“以免这周边还有眼睛盯着,还请谢君勉强忍受一下,多多包涵,我们进了船舱再说!”

谢玄也瞪了眼,有些哑口无言,拂袖先进了船舱。

第073章 听他说故事

走进船舱,里面的格局却是令得顾钰眼前一亮。

与外面的明媚春光相比,此处也可谓是焕然一新,令人神清气爽。足下苇席如雪,案几淡褐,其上摆放了一只香榧木的棋枰,棋子莹润如玉,光泽内敛,散落在棋枰之上,形成僵局,足可见这对姐弟二人刚才就在此手谈过一局。

而案几的另一边,还有一张鸡翅木的小桌之上摆放着一只小风炉,炉中水声汩汩,热气蒸氲,有清淡的茉莉花香袭来。

闻此香,人的心情不自觉的又愉悦了几分。

陈郡谢氏自谢鲲起就有数不尽的风流人物写满晋书,而谢家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自已独特的个性,又独守着一份韬晦之明,一卷书香之气,使得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不浮华焦燥而内敛的优雅气度和高洁品性。

此时的谢道韫便是一身男装打扮,修长的身影极为挺直的坐在帘幔的另一边,正低头品茗,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但也少有女子如她一般易钗而弁,直接与男子一般同住同行的,晋书里也说过,这位谢氏才女本就不是寻常的闺阁少女,极其的放任自我,随性放达。

有人曾拿她与顾家的一位美貌妇人相比,就有人答了一句:“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王夫人神情疏朗,故有林下之风!”这里王夫人指的便是谢道韫。

由此可见谢道韫之个性骄矜疏旷!

此时的谢道韫便以极其低沉而悦耳的洛阳腔调,对她说了一句:“久仰沈氏黔郎之大名,今日终于让阿遏将你给约出来了,不介意我在此旁听你们说话吧?”

听到沈氏黔郎这四个字,顾钰便朝谢玄看了一眼,早就听说过谢遏绝重其姐,不会什么也跟他姐说吧?

而谢玄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道了一声:“阿姐,她的身份不可外泄,以免隔墙有耳!”

谢道韫便笑了起来,忽地站起身道:“好了,跟你们开个玩笑,有什么话你们在这里说,我先出去赏赏这东江的风景,待得明日回健康,这里或许许久都不会来了!”说罢,语气中竟似有些落寞,但也并没无多少忧郁,便掀起帘幔走出来,先是朝顾钰看了一眼,然后朝船舱外走去!

待得谢道韫出去后,谢玄便示意顾钰坐了下来。

顾钰也不客气,就着蒲团而坐在了他的对面,就见他走到那只小风炉边,提起那上面架着的一只紫砂壶,以极其娴熟优雅的动作倒了一盅茶水,送到她的面前。

“暮春时节,江风清寒,先饮一盅茶暖暖身体。”他道。

看到这样一位自小就娇身惯养着的贵族公子亲自给她倒茶,顾钰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了一声:“好!”方将茶盅拿起,以袖遮掩,小饮了一口。

待她放下茶盅时,抬头一看,竟发现谢玄还看着她,不禁有些奇怪的问:“你,约我来此有何意?”

谢玄也给自已倒了一盅茶,然后抬眼看向她,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顾钰本想说,我问过了,是你不肯说,我也不好失了风度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时谢玄又问道:“有听说过皮里阳秋的故事吗?”

皮里阳秋?她当然有听说过,“胸中褒贬,曰皮里阳秋。”说的正是太傅褚季野的故事。

“太傅褚季野刚渡江过来,乍到江南,无人能识,被人吩咐以茶水瓜果相待,却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而吃不上一点瓜果,直到饮完,才徐徐举手道出自已褚太傅之身份,因此而被当时的人评之为皮里阳秋。”顾钰答道。

一桩饮茶事件,也足可见其等级森严的魏晋风度。

“不过,你为何会跟我提起褚太傅?”顾钰好奇的问,毕竟褚季野这个人在上一世对她来说也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身份。

谢玄握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我有位堂姑嫁给了褚太傅为续弦,不知不觉便追忆起往事来!”说完,他又看向了顾钰的眼睛,竟是说了一句,“你的眼睛和我堂伯很像!”

顾钰又是一愣,又是堂姑,又是堂伯的,这是说的哪儿跟哪儿呢?不过旋即她也明白了,他这里所说的堂伯很有可能就是那位以“风姿妖冶,令达风流”著称的镇西将军谢尚,而嫁给褚太傅的那位谢氏女正好就是谢尚的妹妹谢真石。

见她发愣沉思,谢玄又笑了一笑,起身问道:“你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吗?有关于你生母沈氏的嫁妆,现在可是已经还到了你的手中?”

顾钰再次一惊,问道:“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有关于我的事情,除非你早有安排人潜伏于我的身边。”

哪知他又来了一句:“不用安排,靠想一下就可以了!宴会之上,有关于于沈氏的嫁妆就已经被提了出来,如果你的祖父还想保住顾家清誉的话,他必会将沈氏的嫁妆还给你们母女。这是任何一位世家家主都能想到的问题!”

此时的顾钰才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难道说宴会之上,那些人有意提起前溪妓,是你安排的?”

谢玄又笑了一笑,接道:“无须安排,这是事实!你二伯父派遣出来的那些舞妓本来就是吴兴沈氏所蓄养的前溪妓,只不过,这些歌妓不是随沈氏陪嫁来的,而是抢来的!”

听到这一个抢字时,顾钰便悚然变色,原本问过陈妪之后,她也有此猜测,可若真听到答案,不免还是令人有些震惊不敢置信。

“你是怎么知道的?”顾钰又问,然后又想到了他以琴师的身份潜藏于顾府之中的目的。

“你没有想过,你生母沈氏回了一趟龙溪之后,为什么会被顾家老夫人给关起来吗?”

他这么一问,顾钰便霍地站起了身来。

“你知道?”她问。

谢玄点了点头,又看向她道:“还是坐下来说吧!”

在他温和的目光注视下,顾钰慢慢的坐了下来。

“去年我去过一趟武康龙溪,正好有见到一群天师道的信徒进入沈氏的庄园之中,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有一车车的珠宝、谷粟与歌妓被带了出来,待他们走后,我忍不住好奇,带了几名部曲进去看了一下,才发现沈氏庄园中已被洗劫一空,别说是那些歌妓,便是连一粒谷栗也没有留下!”

在顾钰的再度震惊之中,他继续说道,“之后你生母便赶了回来,他没有见到你舅舅沈劲,但有一名沈氏庄园里活下来的奴仆告诉了她,此事是顾家所为,而且就是你父亲顾悦所为!”

所以,阿娘才会失去理智的想要杀了父亲?

“可那奴仆所说的话,能信吗?”顾钰又问,“而且吴兴沈氏也有一支相当强大的部曲武装,怎会让一帮劫匪洗劫一空?”顿了一声,她又道,“不,你刚刚说是天师道?”

“是,吴兴沈氏也信奉天师道,能让天师道的信徒在沈氏庄园中举行祀礼,乃是沈家的荣幸!”说到这里,谢玄也顿了一声,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小饮了一口,才续道,“至于你说的那位奴仆的话是否可信?你自已觉得呢?此事会是你父亲做出来的吗?”

顾钰想了想,以顾悦那种懦弱的性子,如何会与天师道勾结,或是与劫匪勾结,而做出这种掠财夺命之事?

第074章 道明真相

“不,以顾悦的软弱性子,又十分的贪恋情义,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我虽不喜他,但对他为人之道义准则还是有一定的把握和了解。他这个人喜好清谈,又讲究君子之美德,断然不会行此劫财索命之举!”沉默了一会儿后,顾钰斩钉截铁的回答。

“所以,你心里其实早已有了怀疑的人?”谢玄又问。

顾钰的眸光便是一沉,这是自然,而且这不是怀疑,而是十分肯定。

“说一件事不怕谢君笑话,阿钰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预感和直觉,无论对人对事,判断从未错过!”顾钰说道,“从我第一眼见到他的开始,我就看到他身后有大片的血红色,这对我来说便是不祥的预警,我不过是一名庶女,在顾府之中除了我身边的一名老妪外从未有人真正的关心过我,他一回来便送了我一只极为贵重的锦盒,这就是我对他怀疑的开始,后来我从陈妪口中得知,他在平定王敦之乱这一事上立了功后,我便已有九分肯定,当年外祖父的事定然与他有关!

直到宴会之上,他竟然将前溪妓遣了出来,那么这所有的推测都将不用再怀疑!”

待顾钰说完,谢玄又笑了起来,他眼睛生得极为深邃明亮,如夜幕之中闪耀的星子一般,这么一笑,使得整张脸都柔和起来,仿若蓝田美玉一般温润清泽明亮。

“这就是韩非子所言的,见微以知著,见端以知末?”他道。

顾钰便是一愣,因为这句话接下来还有一句: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

这时,谢玄又道:“当年沈士居逃回吴中的途中,被吴内史张茂之妻陆氏截道相拦,后不得已折路逃到了吴儒的家中,而那吴儒正是你二伯父顾敏所收买,以金银财帛及三千户候诱使他杀了你外祖父,之后,你二伯父又将此事告知了你舅舅沈劲,使沈劲杀了吴儒全家以复仇,事后,你二伯父得到了明帝的重用,以一介士人白衣直接升为散骑侍郎,也可谓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顾钰听完,又惊讶的瞪大了眼,看着谢玄。

“此事你外祖父亦不知,他当年写给你生母沈氏的信,也只是想让你生母将匣子中的东西选在合适的时候还给你舅舅!”在顾钰的错愕之后,他又道。

“你连信也知道?”顾钰又问。

她刚问完,谢玄竟是从袖口之中取出了一物来,递到顾钰的面前,这是一张油娟酒金纸,也许是因时日太久,纸张微微有些泛黄,可是上面的字迹却还是清晰可见!

顾钰立即就将这纸信拾了起来看,就见上面用隶书写着的龙飞凤舞的几行字,待看完之后,她脸色大变,讶然道了一声:“十万部曲之督印?你的意思是,我外祖父留给我阿娘的匣子里装的就是这一枚代表着吴兴沈氏十万部曲武装的督印,外祖父既然已经造反了与王敦一起叛乱,如何还留有这十万部曲兵给我的母亲,不,是给我的舅舅!”

“你外祖父是个聪明人,无论成败,他都不会让吴兴沈氏从此一无所有,所以他将一大半的嫁妆给了你母亲,又将这块象征着十万部曲兵的督印留给了你的舅舅,而且他当初跟着王敦造反时也许是身不由已,起兵之后,还未等到王敦之弟王含出兵接援便已溃败!”

“身不由己?能有什么事情是身不由己呢?”顾钰不禁有些怆然,这么说,外祖父还是叛了啊!不管真相如何,在世人的眼里,他已起兵参与那便与叛党无异!

说到这里,顾钰的眼中又是一亮,又道,“对了,你也知道我外祖父留给我母亲的匣子,还知道那枚督印,那么,那枚督印呢?”

提到那枚督印,谢玄的神色也沉了下来,他摇头道:“我亦不知那枚督印的下落,它应该是被你母亲藏了起来!”

顾钰便不解了:“此话又怎讲?你不是见过那只匣子么?”

谢玄才道:“我见到的时候,你母亲正被人追杀,当时我也派了数名部曲为她突围,之后她终于成功的逃了出去,我便没有再找到她,不过她手中的那只匣子却落到了一个神秘人的手中,而那位神秘人打开匣子之后,里面却是什么也没有,他最后将那只空的匣子击了个粉碎!”

“神秘人?你没有看到他的容颜?”顾钰又问。

谢玄摇了摇头:“他戴着帏帽,甚至帏帽之下还有面具遮掩,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天师道的人,而且他曾经还出现在关押你母亲的木澜院中。”

当谢玄的话音一落,顾钰的脑海里便是腾地一亮,那些积压在心中的好似乱麻一般的疑问登时被一根根的解了开。

一个戴着面具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人,这个人难道就是前世那个将她买去并关押起来进行血腥训练的崇绮楼主人?

他与桓澈又有何关系?

而那日她去木澜院看望沈氏,离去的时候,正好朝那木澜院望了一眼,便是这一眼便让她看到了一个长发披拂的黑衣男人,这个男人也曾经出现在她的梦里,可她却一直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他是谁?

“他就是你所说的神秘人,那个带着天师道信徒洗劫了沈氏庄园的人,那个追杀我母亲沈氏的人,还有……他或许一直潜伏在我们顾府之中!”

顾钰好似恍然大悟道,又抬首看向了谢玄。

“所以,这也是你为什么会以琴师的身份潜伏于顾府之中的原因?”顾钰又问。

谢玄看着她,愕然一笑道:“潜伏?你为什么喜欢用这个词?”

顾钰讪然一笑:“难道不可以用这个词吗?”

谢玄便很认真的告诉她道:“我不算潜伏,在进你顾府之前,我有下过拜帖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声张,所以没有让你祖父道明我的身份。”

顾钰哦了一声,便没有与他争辩,不潜伏就不潜伏吧,这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时,谢玄又问了一句:“你相信我说的话?”

顾钰便笑了:“若是你的话不能信,这世上还真没有谁说的话能信了!”说罢,她咯咯的笑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刚才说了,我这个人凭直觉来看人看事,判断从来不会出错的!”

看到她疏朗清霁如娇花吐蕊般的笑靥,谢玄微微一愣,也不知不觉的跟着笑了,同时,他又将一盘蜜汁的瓜果送到了她面前。

正要说让她先吃点瓜果时,顾钰又敛了笑容,眉头微锁,几乎是突然的问了一句:“可为什么那个奴仆要说谎呢?如果那个奴仆是被我二伯父收买的,他冤枉谁不成,为何要冤枉他的亲兄弟顾悦?”

第075章 继续说

“可为什么那个奴仆要说谎呢?如果那个奴仆是被我二伯父收买的,他冤枉谁不成,为何要冤枉他的亲兄弟顾悦?”

顾钰问完,谢玄也是一脸不解的微愕,只是随意猜测的回了一句:“这我也不知,也许是有人想离间你生母和你父亲的关系吧?”

便是这随意的一答,却令得顾钰脸色陡沉,不得不说谢玄的这个猜测正中要害,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的结果是什么?是沈氏发疯刺伤父亲,而沈氏的发疯便给了顾老夫人足够将其关押起来的理由,之后便是沈氏所有的嫁妆都到了顾老夫人手中。

所以,那个奴仆到底是被谁收买的?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又是谁,他与二伯父或者说与顾老夫人有什么关系?

在顾钰的颦眉思索中,谢玄忽地将一枇杷果递到了她的面前,说道:“别想那么多了,枇杷能生津止渴,先尝个枇杷试试。”

猛一抬眼看到谢玄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向她伸来,指间捏着一颗金黄饱满的枇杷果,顾钰怔了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莞尔含笑说了一声多谢,然后剥掉外壳,放入口中。

一连串的动作竟是极为爽利。

谢玄看着她,眼中不禁微露诧异,忽道了一句:“你对我没有戒心?”

一个曾经在桓澈身边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宠冠六宫最后登上太后之位垂帘听政的人,一个在各大世家大族的威压利用之下,能够凭着一己之力平衡世族方镇力量使得大晋朝获得十五年太平的女人……

这个人竟然对他没有一丁点的戒心?

顾钰笑了笑,私毫不在意的答道:“我为何要对你有戒心?看来谢君也是个多疑之人,阿钰都不曾疑过谢君!”

她这么一说,谢玄又笑了起来,这笑看起来有些欣慰舒朗,甚至还有些意外的高兴,他这一笑使得整个船舱都似明媚了起来,显得格外的温暖。

却在这时,又听顾钰问了一句:“对了,谢君寻找那枚督印是为了什么?以谢君的为人,以及你陈郡谢氏的世族地位,应该不是为了吴兴沈氏的十万部曲私兵吧?”

“为什么不是?”谢玄唇角微弯,语气极为淡定的说了一句,“如果我说是呢?”

顾钰的眉头便略微皱了起来,谢玄的语气绝不是开玩笑,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便是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对吴兴沈氏的部曲武装藏有觊觎之心。

但不得不说,十万部曲私兵,这是连当今朝廷也没有的武装力量,也不怪乎有人不择手段的想要得到它!

在顾钰一阵失望的沉默之中,谢玄忽地又道:“顾氏阿钰,你可知这十万部曲私兵的由来?”

顾钰愕然,好奇的望向他,就听他道,“在当今之世,每一个世家大族之中几乎都有一支入则为民,出则为兵的私人武装,但从来没有哪一家的部曲能达到十万,以吴兴沈氏之雄豪,养兵数万确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

顿了一声,他如寒星般的眸子注视向顾钰,接道,“他的这一支乃是北府流民兵,这支军队原本是用来北伐抗敌的,后被王敦有心利用,想用之来谋朝篡位。”

“北府流民兵?”听到这几个字的顾钰便是蓦然一惊,她当然知道北府流民兵,这在历史上,本就是谢玄一手创建起来的一支北伐军队,也是这支北府军队在淝水之战中创造出了史上最为出名的以少胜多的一战,陈郡谢氏便是因这一战而达到了顶级的辉煌,成为王谢桓瘐之中最为炙手可热的门阀世族。

不过,因为前世她相助于桓澈改变了历史,这一战的荣耀最终落到了桓澈手中,而随桓澈一起出征的谢玄在此战胜利凯旋归来后却因重伤不冶而早逝。

思及此,顾钰看向谢玄的眼神到底有些愧疚黯然,但旋即一想,她又对谢玄所说的这十万部曲私兵便是北府流民兵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谢玄又道:“顾氏阿钰,你知道这一支十万的部曲私兵对于我大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

顾钰的神色也不知不觉中变得凝重骇惧起来,如果这十万部曲私兵能用在北伐战事上那固然是为国出力,是宝剑出鞘,用在刀刃上,可若是落到了一些极有野心的不臣之臣手中,它便必然会成为取代晋的最具摧毁力的武器,使得健康城再次血流成河。

似乎明白了谢玄为什么会约她来此一谈的目的,她蹙紧眉头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谢玄笑了笑,又示意她坐下身来,再次递给顾钰一颗枇杷果,含笑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朋友。”

“你觉得我与你志同道合?”顾钰又笑问。

谢玄的唇角再次弯了弯,回道:“从你所吹的一曲胡茄之音中,我可以感觉到,你是!”

顾钰又问:“北伐中原,克复神洲,便是你的志向?”

谢玄一怔,看向她微微含笑不答。

这时,顾钰却沉默了下来,短暂的沉默中,谢玄竟然感觉到一丝悲凉的气息萦绕于船舱之中。

直过了好一会儿后,她忽地沉声说道:“曾经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北伐中原,克复神洲是他的理想,为了他的这个理想,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可后来发现,竟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他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理想……”

听她说到这里,谢玄的脸色微变,心中蓦然一痛,竟是无法再接话下去,他自然也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却也没想到那个人留在她心中的伤痕竟是如此之深。

“我说过了,我不是他!”好半响,他才接了一句。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得顾钰倏然抬眸惊讶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谢七郎君,难道你……”她道。

后面的话她没有问下去,毕竟重生一词说出来,是一件极为诡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信的人则信,不信的人还会以为她是什么妖魔附体,说不定一把大火就将她烧个干净。

不过沉吟了片刻,谢玄仍是风轻云淡般笑了一笑,答道:“从你刺杀桓澈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这个人藏在你心里,若不是极爱,便是极恨!”

他话一落,顾钰脸色也骤然大变,一时语噎竟说不出话来。

船舱之中一时也陷为极为诡秘的寂静,见她不说话,谢玄又似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般,再次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顾钰愕然的看向他:“接下来做什么?”

“是!”谢玄点头,“你已经以吴兴沈氏黔郎的身份在玉泉山上扬了名,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顾钰秀眉微蹙,似思索着什么,沉默了片刻,忽地她又站起身来,深深向谢玄作了一揖,说道:“阿钰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向谢君学琴?”

“学琴?”谢玄微讶,“你已经很优秀了,无须再学琴,我知你想跻身名士之列,以你的字以及你的玄辨能力,想要入品并非难事!”

他话才说完,却听顾钰反驳道:“当自己一无所有,而敌人还很强大的时候,我没有资格说自己优秀。”

这句话令得谢玄陡地一怔,颇为震惊的看向了顾钰。

这时,顾钰也看向他道,“谢君,你所说的入品,对于一个刑家之后的寒门子弟来说,顶多只能算是六品,而我若想让吴兴沈氏重获士族地位,就必须要做到每一样考核都无可挑剔,我要在所有名士之中崭露头角,就一定要得到二品!”

九品官人法,一品为圣贤,二品就已经是最高品,而她竟然说所有考核都要得到二品,如果不是他早已了解她,便只会觉得说出此话的人不是极其无知就是极其狂妄。

“可我的琴不及桓澈!”沉吟了一刻后,谢玄说道。

顾钰摇了摇头:“非也,琴亦有琴之魂,桓澈之琴乃是嵇子的傲烈,是溥汤武而非周孔的桀骜不驯,而谢七郎之琴是淡泊悠远,是凤凰翔于千仞兮的广阔胸襟和旷达之志!”

她话刚说完,就有一阵清脆的掌声传来,回头一看,见正是谢道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含笑说道:“好一句凤凰翔于千仞兮的广阔胸襟和旷达之志,阿遏的琴竟能得如此赞誉,连阿姐也倍感荣幸!”

说罢,又对谢玄道,“阿遏,便教她吧!不过,在教的过程中,你可不能懒怠了加倍练习,否则等到有一天,你就得像张十二郎一样,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总归让自己面子不好看!”

语气之中毫不掩饰调侃与淳淳教导之意,这位谢氏才女果然不负晋书里所说,无时不刻不对自己这位弟弟严厉教训、督促其学习。

顾钰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了一声,又向谢道韫行了一礼道:“承蒙二位不弃,多谢二位郎君,今日阿钰还有事,便不在此久留了!”

见她要走,谢道韫似有些惊讶,笑问道:“良朋嘉惠,中心感尉,不知相见何期,难道不留下来对奕一局么?”

顾钰含笑回答:“不了,今日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当她说还要去见一个人时,谢玄的脸色便是一变。

“你要去见谁?”谢道韫问,“难道是……桓澈?那日宴会之上,他最后在你耳边说了一句话,便是让你今日去见他么?”

桓澈的约见绝非她心甘情愿的想去见,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场鸿门宴。

而顾钰却私毫不犹豫的答道:“是!”

第076章 再见桓澈

再次向谢道韫施以一礼后,顾钰便转身准备离去,却在这时,谢玄又唤住了她,问道:“慢,桓澈是不是依然在怀疑你的身份,他约你此去是为了什么?”

顾钰回过头来一笑。

“他说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她道。

一样东西?莫非是……

闻言,谢玄眸光清亮,似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担忧的看着顾钰。

“如果他问起玉泉山上刺杀之事,你怎么回答?”他又问。

顾钰莞尔一笑,微微沉吟了一刻,说道:“实在无法,我也就只能学学曹丕了!”

学曹丕?

谢玄再次怔忡了一刻,见她脸上一副完全无所畏惧似胸有成竹的笑容,恍然间也似明白了其中之意,忽觉心情一松,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去吧!”他拂袖道。

然后便看着顾钰离去,可没想到她在走出几步后忽地又停了下来,望向他道:“谢七郎君,你今日对阿钰所说的,阿钰会铭记,而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找到,

正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以后谢七郎有需要阿钰的地方,阿钰愿附骥尾,以效犬马之劳!”

说完,顾钰掀开帘子,足尖轻轻一点,便腾空而起,自船上跳到了岸边,旋即消失在了纷至沓来来往不绝的人群之中。

她走后,谢玄依旧沉浸在她的话语之中回味了良久,不知不觉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溢散开来。

谢道韫见了不禁叹气:“阿遏,这女郎的性情孤傲的狠啦!

书法江左一品有王逸少以及三叔公,画有张玄之,棋有范汪范太守,琴更是有刚在玉泉山上扬名的桓澈,她竟然说,无论在哪一方面的考核都要取得二品之上品,当今之世,怕是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人敢说出来的话!”

“我相信她做到!”谢玄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句。

“你相信?”谢道韫又讪笑了起来,“阿遏,阿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你可千万别恋上了这位女郎,她若不肯为妾,而我们三叔公与四叔公亦不松口的话,你很难娶到这位女郎!

三叔公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将来谢家的大梁可是要由你来肩负起的,你的嫡妻也只能是王瘐桓郗这四大家族的女郎,我想过不了多久,三叔公必会给你定下一门亲事!”

提到亲事,谢玄的目光微微一沉,眉宇间也似凝结起一抹怒愤和忧悒,脑海中也有一张脸一闪而过,那张脸也许还算得上明丽娇艳,可眼角眉梢之间却写满了骄矜和怨毒。

若不是那个女人,他们谢家怎么会被桓氏打压到那种地步?

正在他回忆思索间,谢道韫忽地又唤了他一声:“阿遏,你怎么了?”

谢玄倏然惊醒,朝谢道韫笑了一笑,便坐回了塌几之上,对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独自沉吟起来。

这时的谢道韫又走过来问:“阿遏,阿姐刚刚是问你,那位顾家女郎所说的学曹丕是什么意思?”

谢玄握着棋子的手便顿了下来。

沉吟一刻后,他答道:“她大概说的是,曹孟德之子曹冲意外夭折之事!”

曹冲意外夭折,其父曹孟德本来怀疑此事为次子曹丕所为,可曹丕即便是刀架脖子上也死不认账,于是,曹孟德便将世子之位传给了曹丕。

“你的意思是说,学曹丕死不认账?”谢道韫讶然道。

……

此时的顾钰已经换下衣装,来到了桓澈所约的东江月华亭之中,亭外是茂林修竹,梧桐成林,夕阳余晕于繁茂枝叶下洒下斑驳的剪影。

此月华亭本就因嵇叔夜而得名,传闻叔夜曾夜宿此亭,得生灵感而创造出了那首旷绝千古的绝世名曲《广陵散》,只不过那流传下来的也不过是赝品,而真正的一曲早已随着他临刑时的一抚而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只是令人唏嘘的悲怆感慨和永远也无法忘掉的名士风骨和傲烈之魂。

桓澈便坐在亭中正抚着琴,与玉泉山上的一曲不同,他此时的琴声却是十分的悠远低回,如清泉流淌的曲折通幽,又似凤鸟啼鸣时的清澈婉转,这曲音中有高标雅度的空谷回唱,也有抑扬顿挫的哀怨缠绵,仿佛他就是一只骄傲的凤凰,孤独的停靠在阔叶葱葱的梧桐树上,俯瞰着人世间。

不知为何,听到这琴声,顾钰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城墙上的白衣男子,那男子提着一把带血的长剑回过头来朝她一笑——姐姐,我又回来了!

“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耳畔似乎也有童谣似的挽歌在悲泣歌唱,顾钰心下一惊,竟是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亭前。

亭中的琴声亦嘎然而止,桓澈抬起头来向她一笑,说道:“虽然不算守时,但你也总算是来了!”

顾钰也还以一笑:“是,我来了,所以桓郎君,你打算给我什么?”

看着她一副坦然面对无所畏惧的样子,桓澈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她一番,忽地起身说道:“你就不怕你此次来,我会要了你的命?”他道。

顾钰脸上立时挤出一副极委屈的表情,愕然道:“咦,桓郎君一曲琴曲名扬天下,自比嵇叔夜已隐然为名士之首,怎会跟我一个小姑子过不去?”

桓澈微微一愕,似乎不相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一脸调侃笑意的小姑子就是那玉泉山上敢与他面对面对峙的白衣女郎,那个敢在众世族子弟面前拒绝他提亲的顾十一娘。

“既然来了,我们就说说正事,你与我有什么仇,为何要在玉泉山上设埋伏刺杀我?”他忽地又问。

这话刚落,顾钰便惊愕的叫了起来:“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谁……杀谁?”

桓澈的神情一呆,颇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顾钰,就见他一脸委屈无辜的说道,

“桓郎君,你该不会是仇人多了,看谁都像是仇人吧?……你,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长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行刺你啊,你可是桓大司马之子,我若行刺你,我全家老小性命都不保啊!”

此时的桓澈实是有些啼笑皆非,看了顾钰半响,才恨恨说道,“你也知道你全家老小性命都不保……”

可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因为此时的顾钰正睁着一双无辜可怜的大眼睛十分惊恐的望着他,俨然就是一幅受了冤枉的模样,这幅模样便是连他身边的婢女见了都忍不住掩嘴偷笑了起来。

不过那婢女笑到一半,觉察到自家郎君看了她一眼,且尚在愤怒之中,忙又强忍住闭上了嘴。

短暂的沉默之中,顾钰率先打破了宁静:“好好好,我们话说回来,凡事得讲究证据,你既然说我行刺过你,那你得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这小姑子竟然跟他要证据?她难道不知道证据都已经送到她手中了吗?

“我送给你的礼箱,你难道没有打开看一下吗?”

说着这话时,他目光略带挑衅的看向了顾钰,似乎就等着看她如何回答。

谁知顾钰做出一脸恍悟的表情,她道:“你说那礼箱啊!我打开看了,里面放了两件很丑的衣服,没想到桓郎君也是这么小气之人,到我顾府来提亲,就送了两件如此上不得台面的衣服作为聘礼,原来桓大司马虽然官做得大,但其实是很穷的……”

说罢,她还连连点头,好似心中笃定了桓大司马其实很穷的事实。

听完这番话的桓澈一脸的似笑非笑,目瞪口呆,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身边的婢女就有些难堪了,想笑又不敢笑,正要上前一步怒声喝斥,不料桓澈伸手阻止了她,又施施然的坐到了亭中的石桌前。

“顾氏阿钰,我没想到你不仅人聪慧有才识,戏也演得很好啊!”

他忽地说道,说完之后,还定定的看向了顾钰,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

可没想到这小姑子既不是惊恐也不是颓丧认错的情,而是指着他道:“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你想怎样?你想要我的命你就直说!”一脸怒气冲冲视死如归的表情。

桓澈呆了一呆,直过了好久,他才调整好一再吃惊的情绪,保持他应有的风度,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一个死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我要就得要活的,顾氏阿钰,你知不知道我去向你提亲,那是给你面子,否则你的人,我若想要随时都能得到!我有很多种办法,就看我自己想不想……”

说到这里,他终于看到顾钰的脸色慢慢的黯了下来。

所以前世你也是为了得到我,或是将我逼到你的身边,所以才会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我众叛亲离被赶出顾家的吗?

没有了世族姑子的身份,活得比蝼蚁都不如,我也只能依附于你啊!

看到她脸色阴沉下去,桓澈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愤怒而凄怆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他问。

谁知顾钰又莫名的问了一句:“哦,对了,桓郎君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我吗?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

如此不着调的个性,还真是……

隐忍了许久之后,他才回道:“顾氏阿钰,你难道就不想进入我父亲的西府,以军功来立信立名,为吴兴沈氏洗刷掉判臣之辱吗?”

第077章 她问

看着顾钰离去,婢女很是气愤,不禁道:“郎君,这女郎好不识抬举,郎君如此赏识于她,不仅给她正妻身份,还给她立名立信的机会,可她却对郎君如此不屑一顾,想那健康城,不知有多少女郎想见上郎君一面都求而不得……”

婢女念叨到这里,却被桓澈打断。

“顾府之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你可查明缘由,陛下为何会削了顾二郎主顾敏的官职?”他问。

顾敏虽为天子近臣,却也是他父亲手下的一位幕僚,也可以说,是父亲让他在天子身边作内应,为其打探一切有关天子动向的消息,未料这才回一趟晋陵,竟是遭遇如此大的变故。

婢女立即整容答道:“据那位婢子传来的消息,似乎是因为顾老夫人算计了琅琊王殿下!”

桓澈看向她,就听她继续道,“顾老夫人原想将顾十一娘送给琅琊王,便在琅琊王殿下的茶水中动了手脚,可未想事发之时,十一娘并不在现场,与琅琊王殿下在一起的是顾家的十娘,也便是散骑侍郎顾敏的庶女,天子盛怒之下,便将此事怪罪到了顾大人身上。

顿了一声,她又道,“还有,因为此事,顾老夫人也得到了教训和惩罚,不仅将沈氏当年的所有陪嫁都交还给了顾十一娘,而且还自请清修搬去了佛堂,现在顾府的掌家之权有一半落到了顾十一娘的手中,另一半交给了三房的主母虞氏!”

“也就是说顾敏现在便已等同于一颗废子了!”桓澈道了一句,旋即唇角边勾起一抹笑意来,“一石三鸟,这位顾十一娘果然好手段!”

“可是郎君,这位小姑子又如何知道顾大人其实是大司马府中之人呢?”婢女有些好奇不解的问。

桓澈眸中的光芒微微敛了敛,沉吟了许久之后,才喃喃低吟了一句:“也许她并不知道,只是很巧合的报了她的生母之仇而已!”

婢女微微一愕,又道:“那……郎君,我们还要再对琅琊王设局吗?”

桓澈道:“不必了,一次失败就已经打草惊蛇,又怎么会有第二次机会,而且现在有这位顾十一娘在,便更加不好行事!”

“原本还想去往会稽东山一行,请谢安石出山入我西府效力,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有了这位顾十一娘,便足矣!”

有她便足矣么?

听到这一句的婢女不禁神色一黯,接道:“可是她并不愿意为郎君效力啊!”

“不愿为我效力?”桓澈笑了笑道,“这不一定,想立军功,她迟早还是会到我桓氏府邸上来,而且她得罪了顾老夫人和顾敏,想来在顾家也呆不了多久了!”

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笑容陡地一敛,又喃喃道了一句:“奇怪,我为何会觉得顾氏阿钰这个名字会如此的熟悉呢?就好像很久以前,我便认识她一样。”

“桓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葵水已有月余未来,我好像已经有你的孩儿了!”

“你说什么,让我以褚氏女的身份嫁给琅琊王?”

“桓澈,你既然将我送给了他,丹儿就是他的儿子,莫怪丹儿不认你,是你先抛弃了我们!”

“我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教的,你忘了吗?”

“桓澈,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想做贼,难道你也想做贼吗?”

越是往深处想,桓澈越是觉得头疼,脸色也愈见苍白,婢女就见竟然有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头上涔涔淌了下来。

“郎君,你怎么了?”婢女吓得一个箭步向前,忙扶住他的身体,同时将隐藏于林中的暗卫给唤了出来。

……

顾钰回到顾府的时候,已是夜近黄昏,陈妪早已备好了菜肴在阁中等候,待看到顾钰一身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又急又喜迎上了上来,拉着顾钰道:“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日你去哪儿了?老郎主几次派人到阁中来寻你,你都不在,妪只得寻了个理由说你应了朱家姑子的邀请赴宴赏桃花去了!”

“祖父寻我有事?”顾钰问。

陈妪点头:“好像是说琅琊王殿下想要见见你,老郎主便差了人来。”

顾钰哦了一声,正要出去,陈妪又拉着她道:“娘子,不必去了,老郎主还交待了,说你回来之后就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要随驾去健康呢!”

“明日就出发了!”似乎有些不知不觉,顾钰喃喃了一句,“那我们的行装都收好了吗?尤其是阿娘的那一匣子田产地契!”

“都收拾好了,收好了!”陈妪连声道。

顾钰点了点头,又道:“买掉一些田庄,换一些金子,等到了健康,多购一些栗粮,另外再购一座宅子。”

“娘子,我们不用购宅子的,顾家在健康已有府邸,娘子忘了老郎主还在健康台城任职的啊!”

“顾府之中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也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宅子!”顾钰随口说了一句,又问道,“阿娘现在可有入睡?”

“还没有,醒着呢!”陈妪答道。

顾钰便立即奔进了沈氏的房间,就见沈氏正呆呆的坐在一塌几上,正对着镜子梳着自己一头长长的墨发,大有顾影自怜之态。

仿佛感觉到顾钰的走近,沈氏拿着雕花玉梳蓖的手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顾钰便来到了她的面前,蹲身而下扶着她的双膝,望向她的眼睛,说道:“阿娘,阿钰今天去见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救过你的人,阿钰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的真相,去年的那件事仰或是当年的那件事与父亲无关,这一切都是二伯父所为。

如今二伯父已被削了职,他必然还会对我们展开报复,所以,阿娘,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和阿钰一起共同面对,你一定要好起来!”

说到这里,顾钰的眼睛又有些湿润,微微沉吟了片刻后,才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娘,你可否告诉阿钰,在你被关木澜院的日子里,是不是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曾经进过木澜院,

你身上的毒是不是他所下?

他是不是还在追问你那只匣子的下落?”

当顾钰说到那只匣子时,沈氏的目光悠转,定定的看向了她,呆滞的双瞳中似乎也渗出一丝惊讶来。

看到她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神色,顾钰不禁心中一喜,眼中的晶莹也变得犹为璀璨。

“阿娘,你可否告诉我,那枚督印的下落?”

顾钰小声的问,可没想到她话音才落,沈氏竟一把将她推开,极为害怕的躲了起来,口中直喊着:“你出去!你出去!”

听闻声音的陈妪立马赶了进来,就见顾钰呆呆的站在那里,而沈氏却似受了惊吓般浑身哆嗦着蜷缩在了床塌的一角。

“娘子,罢了,今日早些歇息吧!你阿娘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陈妪颇为歉意的说道。

顾钰便没有说话,转身走出了沈氏的房间,回到了自已的寝房。

第078章 顾十娘的隐情

沈氏到底在害怕什么,顾钰能感觉到她神智依然清醒,可她为何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是因为心有防备还是受他人胁迫有不能说的苦衷?

顾钰又想到了梦里的那个男人,他能直呼沈氏的闺名就证明他与沈氏之间必是旧识,若真是旧识,又会是什么关系呢?

而若真是旧识,他为什么又对沈氏痛恨到非要折磨她至此的地步?

顾钰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也难以入眠,便又拿出书帛借着一盏牛油灯光看了起来,她记得在今年五月的时候,健康城乌衣巷中会举行一次大的清谈雅集,而这次雅集与玉泉山上不同,将会汇集南北士族之中一些声望极高的名士,若是在这场宴会上崭露头角,她便可跳过州、郡中正考核直接定品入仕。

自然要想胜过那些极有声望的名士,她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也只有得到这些名士们的认可,她才有可能洗刷掉吴兴沈氏之污名,并立身于朝堂之上。

至于桓澈所说的立军功……她当然也想立军功,不过却并不想通过桓澈,这辈子若是还与他牵扯不清的话,她也别想再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娘子,这么晚了,你怎地还不睡?”看到房中灯火明亮,诗琴端了一些点心进来,摆放在顾钰的桌上,“这是奴做的荷花酥,不知味道如何,娘子可要尝尝?”

“你还会做点心?”顾钰有些意外,看着盘中如桃花盛开一般的糕点,酥层清晰,观之形美动人,不禁也食欲大增,拿起来尝了一口。

“不错,很好吃!”

听到顾钰的赞扬,诗琴又开心的笑了起来,答道:“其实奴的父亲原是一位商人,家业也算做得比较大,奴的母亲很会做一些点心,奴便是跟母亲学的技艺,六年前,奴的父亲在江州做生意时遇到劫匪被杀了,母亲也因此哭瞎了眼睛,家业败落,奴便卖身到了顾家做奴婢,老夫人也是瞧着奴的厨艺还不错,便将奴收留在身边的!”

老夫人身边除了一个周妪是老人之外,其他的奴仆似乎都是新买来的,这一点,顾钰在查人事账册的时候早就有发现过,对于诗琴的身世也有大致的了解,不过就是六年前买来的一名婢女,因有一技之长而在短短六年时间内升为了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奴婢。

未想诗琴还有这样的一段身世。这个时代,商人身份低贱比平民还不如,因没有朝廷律法庇佑,往往都要受到士族豪强的宰割,前朝第一首富石崇据说就是在荆州任上时时常派人假扮劫匪劫杀商人而积累下泼天财富的,

不过,在对诗琴身世颇感同情之时,顾钰很快就抓到了“江州”这个字眼。

江州与荆州一样,同为军事重镇之地,一直为各大门阀世族所争夺,前世瘐亮之弟瘐怿为夺江州方镇便想毒杀江州刺史王允之,不料事败后,自己反而自刎以谢罪,

而且她记得大伯父在六年前似乎就有带着大伯母去江州任上,而顾冲之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她总觉得大伯母张氏身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密秘,前世她为何要将顾冲之之死怪罪到她的身上?

想到前世顾冲之之死,顾钰又有些心痛怜悯起来,前世的顾冲之死在咸康七年的五月端阳那一天!也不知这一世她跟着祖父去了健康,这些事情是否还会发生?

见顾钰神色忧凄,若有所疑,诗琴又勉强笑起来道:“哎,瞧奴都说了什么,平白给娘子添些不愉快,陈妪再三吩咐了,今晚一定要让娘子早些休息的,明日我们便要赶往健康去了,到了健康肯定也是一阵忙碌,娘子想休息都休息不好了!”

说罢,将一盘点心推到顾钰面前,“娘子快吃完了睡吧!奴知娘子努力,可这书也不是一晚上能看完的,是吗?而且娘子已经很厉害了!千万别累坏了自己!”

顾钰付之一笑,心中却是满腹疑赎,正要起身入塌之时,诗琴忽地又问了一句:“对了,娘子,那个妙微今晚是不是又不回来了?”

提到妙微,顾钰的脚步也是一顿,她今日的确是利用妙微引开了那些潜藏杀手的视线,可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那就说明她没有死,既没有死,那就一定是向某人通风报信去了!

正在顾钰思忖之时,诗琴又道:“娘子,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这几日妙微总是神神叨叨的,一天夜里,奴听她说梦话……说什么她明明看到琅琊王殿下已经晕了过去,十娘怎么还跑进去宽衣解带假装跟他睡在一起,这十娘莫不是傻子?”

诗琴话一说完,顾钰的脸色便是骤变!

“你说什么?”

此时的顾钰也是满心诧异疑惑起来:十娘肯定不是傻子,但如果妙微的话是真的,那么十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惜败坏自己的名誉,还让自己父亲丢了官职,她这么做能得到什么?

……

“你说什么?琅琊王殿下根本就没有碰你,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此时的风泠院中,顾十娘的寝房之内,周氏也是一脸的震惊和怒愤,“十娘,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阿娘的心头肉,阿娘即便是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也绝不能委屈了你,现在二房里还是阿娘管家,你父亲已经答应了我,将来会将你送进宫,会让你享受帝王之荣宠,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做出这等事情来呢?”

顾十娘一脸的淡然,苦笑道:“阿娘,宴会之上,父亲已经受到了众世家子弟们的鄙溥,失去了天子的信任,你以为,阿芸还会有那一天吗?”

“而且琅琊王亦非寻常人,他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我若跟了他,未必不比跟了现在的天子好,天子乃长情之人,可他的情早已给了成恭皇后杜陵阳,自杜陵阳死后,天子不再立后,这是为什么?

阿娘,天子的后宫之中至今也无一存活下来的子嗣啊!”

听到这里的周氏便是一呆。

“所以,你宁可做琅琊王之妾,也不做天子后宫中的一位?可你这么做,不是更让父亲在天子面前毫无颜面吗?如今你父亲还被削了职,他现在是彻底的厌弃我们母女了。”她痛心疾首道。

顾十娘却是冷笑道:“阿娘,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他之所以爱重你是因为你够利用的价值,是因为你义兴周氏的武装部曲私兵,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敢抬你为正妻啊!

如今因为我,父亲就厌弃你,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你我都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说到这里,顾十娘紧紧的握住了周氏的手,道:“阿娘,我们不能只依靠父亲,莫说他将来是否会成为顾家家主,就算成了,到时候阿娘你人老珠黄,他还会像从前一样爱重你吗?

男人的贪欲是不会满足的,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他就会想要更多,到时候你不但要给他纳妾,还要忍受他的嫌恶与不满,无论你做多少,你永远都塞不满他的心,到那个时候,阿娘你只能默默的躲在一处哭,却还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你怕他知道……怕他知道后更加厌弃你!”

当顾十娘说完这番话时,周氏的心便是猛一寒颤,这一刻,她竟发现顾十娘原本清澈的眼眸中竟然有火焰与恨意涌动,这样的顾十娘哪里像从前她那个温婉单纯的女儿。

“阿芸,你到底怎么了?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子,从哪里学的这些话?”周氏深知女儿的这番话一点也不假,甚至她有强烈的预感,这就是她的将来,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阿娘……”顾十娘忽地呜咽着抱紧了周氏的脖子,在她耳边泣声道,“阿娘你相信我,选琅琊王不会错的,琅琊王心慈柔软,知恩图报,我若对他好,他不会弃我,将来他若登基,我就算不是皇后,地位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会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阿娘,你不也想重振义兴周氏之世族地位吗?我知你恨吴兴沈氏,更恨极沈氏及她的女儿,我会帮你报仇的!”

周氏眼眶里的泪忽地就涌了出来,她轻轻的抚了抚顾十娘的后背,不禁哽咽道:“十娘,阿娘其实只希望你过得好,你若觉得跟着琅琊王会好一些,那你以后就全心的辅佐他,有什么需要也随时传信于阿娘,阿娘会想尽一切办法助你在琅琊王府行事。”

“至于那个顾氏阿钰,你不用管,阿娘来对付她,阿娘就不信,以阿娘手中所握有的力量,还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

顾十娘含泪猛点了头,又扑进周氏怀中低声啜泣了起来。

次日一早,顾府中门大开,一行人徐徐而出,以天子与琅琊王为首的车驾自顾府门前出发,再次出现在了晋陵的街道之上。

晋陵城街道上再次喧声大作,城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一次回程的仪仗阵势甚至比来时更为恢宏,因为这些车驾之中不仅有健康来的世家子弟,便是连吴郡之地也有好几位世家子弟的车驾紧随其后。

这其中就有吴郡张氏徽记以及朱氏徽记的马车以及晋陵顾氏的马车。

顾钰也是一早得知,这几日张十二郎几次受邀参加健康士子们的清谈宴会,很是得王五郎之赏识,这次随行去健康,也是王五郎打算将其引荐给自己的叔父王允之,顾钰记得这个时候的王允之正在江州任上,而且为政有方,甚得声威和惠泽。

不过,她没有记错的话,王允之的寿命也没有多长了,而前世的张玄之最终也进了西府,在土断的政策上为桓温出了不少力,最后继任吴郡太守,

太守之职本也是清贵显职,是她为了打压桓氏才将张玄之提升为吏部尚书,招至中枢台城为官的。

想到这里,顾钰轻叹了一声,忽地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将她的思绪打断。

“十一姐,我也要去健康,我也要去!”

顾钰回头一看,见正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顾冲之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向她奔跑了过来,也不待顾钰反应,这孩子跑到她的车前,就将身上包袱往车中一甩,小小的身子就朝着马车上攀附了去。

张氏急急的从后面赶了来,看到顾冲之瘦小的身子挂在车辕上,吓得脸色惨白,忙哎哟一声喊道:“我的儿,你快下来,车上危险!”

说来也真是巧,张氏话一落音,那马竟是嘶吼了起来,四蹄陡地扬空,突地就朝前方疾奔而去。

张氏脑子里一嗡,跟着一声尖叫,差点晕倒下去,便在这时,顾钰眼疾手快,立刻追着马车奔去的方向,腾空而起,将半截身子挂于车外的顾冲之抓入了怀中,朝着一旁的地面滚落下来。

正好登上马车的顾毗撩开车帘看到这一幕也是吓得赶紧下车奔至顾钰面前,又看了看被顾钰护在怀中的顾冲之,颤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顾钰摇了摇头,又看向了那辆还在疾奔中的马车,道:“祖父,那辆马车……”

顾毗连忙点头,忙叫了几名部曲,急下命令道:“快去将那马车拦下,莫要惊扰到街上百姓!”

“是!”

几名部曲应命骑马,追赶而去。

张氏便在这个时候跑了过来,一把将顾冲之扯进怀里,竟是对顾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害死我儿吗?”

第079章 回程

“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害死我儿吗?”

张氏一声喝完,便发现顾毗的一双眼睛极为诧异而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她,而这个时候,顾冲之也扯了扯张氏的衣角,说道:“阿娘,刚才是十一姐救了我啊!对了,阿娘,你是怎么知道那马车危险的,刚才是真的好险……”说完,顾冲之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幅心有余悸后怕的样子。

本来是童言无忌,可这句话说出来,便令得顾毗不得不对她起了疑心,正好这个时候,那几名部曲已将那奔驰中的骏马制服,而那马儿在一阵发颠狂奔之后竟然如同泄了气一般瘫软倒地。

“那马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毗不禁问道。

一名部曲连忙赶上前,答道:“回家主,这匹马不知是误食了什么东西,现在口吐白沫,似有奄奄一息之状!”

顾钰听罢,便向那马栽倒的地方赶了去,确见这匹红棕色的马嘴边不停的垂涎,张开的嘴中似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顾钰的目光便落在了那落下来的黑色物体上,脸色不禁大变。

顾毗见她神色有变,便走过来问道:“阿钰,你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顾钰看向顾毗,指向那马口中所掉下来的一物,道:“祖父,您看那马儿口中所食是什么?”

顾毗看了过去,见是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辩认了半响,才道:“是黑豆,这黑豆有问题?”

顾钰答道:“阿钰只听说过,黑豆吃多了能使马儿产生兴奋,而且马儿不会呕吐排气,所以吃多了此物也会使之胀死!”

“如此说来,是有人故意要让这马儿发狂?”顾毗不禁恼怒的皱眉道。

这马车原是为顾钰准备的,让马发狂的结果是什么,其险恶用心已不容置疑!

“张氏,你便连知恩图报一词都不懂么?”顾毗忽地指向张氏道。

张氏的脸一白,颇有些无辜和莫名奇妙。

“阿家此话何意?子妇如何不懂知恩图报?”她道。

顾毗便问:“刚才众人皆见,是十一娘救了冲之,你竟反咬十一娘一口,你说马车上有危险,你如何知道马车上有危险?”

这言外之意便是说这匹马是她派人动了手脚了?

张氏一脸的冤枉委屈,忙道:“阿家,子妇冤枉,子妇不过是为母心切,情急之下便说错了话,子妇怎么会害十一娘?”

“我刚才有说你要害十一娘吗?”顾毗却是反问了一句。

张氏的脸瞬间更白了,再次争辩了一句:“阿家,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听身边的仆妇回报说,是有人在马厩之中给阿家为十一娘准备的马喂吃了黑豆……”

张氏这番话不说还好,一说完,顾毗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顾毗又问。

张氏顿时语噎,她当然不会说,此事与她无关,她何必多说这些话给自己惹麻烦,若不是眼见冲之爬上马车……

“张氏,我且不论你是否有害十一娘之心,但凭你以怨报德之态度,如何能教导好我顾家的儿孙?”顾毗说道,又叹了一口气,“罢了,冲之想去健康,便和十一娘一起去健康吧!到了健康,我再请夫子来给冲之授课!”

张氏听罢,大惊失色,忙道:“阿家是什么意思?冲之是我的孩子,难道不应该放在我身边教导吗?”

“他是你的儿子,更是我顾家的子孙!以后,冲之与十一娘一起,由我亲自来教导,就不劳你们挂心了!”

顾毗一句话说完,似乎觉得很累,没想到这一趟回顾家,见到的都是这些腌脏事,想到此,不免又看向了顾钰,也不知这孩子在这府中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都要离开顾府了,竟然还有人想要害她!

便在这时,顾七娘也跑了出来,朝着顾毗喊道:“祖父,阿瑾也想去健康,阿瑾心慕十一妹的字,想与十一妹一起学习,求祖父能成全阿瑾!”说罢,恭恭敬敬向顾毗行了一礼。

顾钰倒是没想到,临出门时,还多了三个人,只是那张氏哪里肯放心让顾冲之随她们一同去健康,硬是拉着大伯父顾衍一起跟了上来。

于是,顾府一共有四辆马车遥遥跟在了车队的后面,顾钰原本与沈氏、陈妪、诗琴和诗画一起同乘一辆马车,现在因为有了顾思瑾和顾冲之,祖父只好另外又加了一辆马车进来。

而顾冲之又吵闹着要与她同乘一辆,顾钰只得与顾冲之和顾思瑾坐在了一辆马车之中。

一路上,顾冲之都格外的兴奋,总是撩开车帘频频朝车外相望,而马车之外自然也是人声鼎沸,与几日前健康来的车队迎进城时一样,街头巷尾都聚满了人。

人群之中欢声笑语,议论纷纷。

“诸君今日离去,也不知相见何期,还请诸君再次收下我们的香囊!”

随着这一声,无数香囊如雨一般落了下来。

而就在这人声鼎沸中,突地又有一女声高喊道:“听闻玉泉山上清谈雅集有位绝世琴仙桓氏郎君,不知桓氏郎君可在车队之中,可否打开车帘容我们一观!”

有了一人开头,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声欢呼,齐声喊道:“绝世琴仙桓郎君,请打开车帘容我们一观!”

竟然与来时一样,只不过,来的时候,这些少女们喊的是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如今回程的时候,竟然就变成绝世琴仙了?

听到绝世琴仙这四个字的顾钰不禁有些好笑,她记得前世的桓澈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称号,健康的贵女们都喜欢称呼他为玉郎,是真正人中美玉之玉郎!

看见那些少女们兴奋高呼的样子,顾钰微微失笑,放下了车帘,正侧过头来看时,就见顾七娘神情呆呆,似在想什么出神。

“十一姐,她们叫的绝世琴仙是谁啊?”顾冲之睁大着一双极为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顾钰问道。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此时的顾钰竟见顾冲之的眼瞳中似乎有微微闪泛的淡蓝色,波光流转,极为潋滟,而这时的她似乎才发现,顾冲之虽为大伯母张氏之子,但与张氏及大伯父长得并不像,论起五官来,顾冲之的眉眼鼻唇可谓是精致绝伦,比张氏不知美上了几百倍。

“十一姐,你在想什么,怎么没有回答我的话?”见她发怔,顾冲之又扯了她的衣袖道。

顾钰回神,忙笑了笑道:“我其实也并不知绝世琴仙是谁啊!”

“十一姐,你骗人,你一定知道的,说不定你还和他很熟,是不是?”

当顾冲之说完这句时,顾七娘的脸色便变了一变。

顾钰笑了笑,没有回答,这时顾冲之又凑到了她的面前,说道:“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将我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我说要告诉你一个密秘,却一直未有机会与你说,你现在想不想知道这个密秘是什么?”

说罢,他将小手凑到了顾钰的耳边,极小声的说了一句话,顾钰的脸色大变,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眼前的这个才满六岁的孩童……

第080章 受辱

“你说的可是真的?”顾钰问道。

顾冲之连连点头:“当然是真的,十一姐,这个密秘我只与你分享,你千万不可告诉别人哦!”

顾钰见这孩子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面上也跟着一笑,只是心中颇有些忧虑起来。

很快马车已驶出晋陵城,进入弯弯曲曲并不算平坦的官道,与顾大郎主顾衍同乘一辆马车的张氏早已是坐立不安,甚至有些焦躁起来,她频频撩开车帘望了望顾钰所乘的那辆马车,不禁嘀咕道:“夫君,我儿呆在那辆马车上不会有事吧?”

她这一问,顾衍不免更来气,道:“不管有没有事,那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知道那马有问题,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到底是谁做的?”

张氏一听就不高兴了,连声道:“若不是十一娘这么邪门,我能这么疑心她吗?而且当年那件事情……我这不是怕她查到我们身上暗地里报复吗?”她极小声的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顾衍更是不耐烦。

“你这妇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此事都是老夫人与二弟做出来的事,与我们无关,你如此做贼心虚,就算十一娘不疑你,你也会给她留下疑你的把柄!”他说道。

张氏一阵惶恐,忙又压低了声音,好似自我安慰道:“好,好,我不再说了,我不说了,可我们的儿子……”

“没有关系,我见十一娘似乎很喜欢冲之,而且她字写得好,又善玄辨,极得那些世家子弟喜欢,冲之跟着她不仅能与那些世家子弟结交,而且还能学到更多,总比跟你这种见识短浅的妇人要好!”

听完顾衍这番话,张氏是既委屈又无可奈何,终是被噎得无话可说,谁能想到呢?她不过是想看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倒成了小丑,连儿子都被夺去了!

这个贱婢……果然邪门得狠啦!

张氏不由得恨恨的捏紧了帕子,这时顾衍又道:“到了健康,你多多往十一娘那里走走,她那生母尚在病中,多去看看帮着照料一下,你这个做大伯母的也要费点心。”

张氏的脸便是一僵,心里直叫苦,她也想啊,可在顾府的时候,那暮烟阁的婢子硬是门都不让她进,防着她呢!

但想归想,张氏还是点头赔笑道:“是,夫君教训得是!”

顾衍没有说话,颇有些嫌恶的看了张氏一眼,便倚靠在车壁上睡了去。

顾十娘作为琅琊王的良媛被单独安排在了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紧随在琅琊王的马车之后,但顾十娘的眼睛望的不是琅琊王的马车,而是另一侧标志着陈郡谢氏徽记的马车怔怔出神,她身边的婢女见了很是奇怪,便小声的提醒道:“娘子,你现在是琅琊王殿下的良媛了,夫人吩咐了奴婢,不能让娘子在琅琊王府中出一丁点的差错,娘子可千万要谨慎了!”

顾十娘的脸色便是一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拿母亲的话来教训我?”

婢女吓得赶紧垂了头,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怕……”

“你怕什么?怕我喜欢上别人?”顾十娘小声的问。

婢女便不敢说话了,她看得出来,十娘这一路上看那辆陈郡谢氏的马车就是不一样,她也听闻过陈郡谢七郎之大名,可是姑子已经是琅琊王的人了,实在不应该肖想那些高不可攀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这一念闪过,不料顾十娘竟喃喃自语似的接道:“我自然不会去肖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也仅在自己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她顾氏阿钰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很快夜幕降临下来,窗外之景也渐渐笼于一片暮色之中,经过了一日的颠簸,车队才停下来选了一个空旷平坦的地方扎营。

而经过了一日周车劳顿之苦的世家郎君们也终于获得了可以休憩的时刻,皆齐聚在一片空地上就着婢女们所铺好的素锻塌几,再次谈笑风声,诗酒交流起来。

顾七娘也随着顾钰、顾冲之一起下了马车,将席位铺在一颗扬柳树下,取了一些果脯和点心,就着茶饮吃了起来。

顾冲之看了看四周扎起来的营账以及那熊熊燃烧起来的篝火,很是新奇,目光频频四顾,拉着顾钰很是兴奋的喊道:“十一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在野外也是可以搭建房子的,这些小房子也真是美!”

顾七娘不禁有些脸红,忙说了一句:“冲之,那是帐蓬!”

“是么?那我以前没有见过,阿娘也没有告诉过我!”顾冲之搔了搔脑袋说了一句,那边听到的张氏不禁也跟着脸胀成猪肝色,忙赶了过来,就要将他抱走。

“阿娘,我不走,我就要跟十一姐在一起,十一姐能跟我说好多故事,我喜欢听她讲故事!”顾冲之执拗道。

“你是男孩子,是我顾家的嫡孙,哪有跟庶女待在一起的道理,快别闹了,跟娘回去!”

张氏逮着机会不放,硬是要将顾冲之给抱走,原本这声音说得极小,也只是说给顾冲之听的,不料,一个声音传来道:“顾大夫人,我见这孩子分明是自己喜欢跟顾十一娘呆在一起,你却非要将他给拉走,虽说世家大族嫡庶有别,可我怎么见你这做夫人的还不如一个庶女有雅量呢?这一路上大家都看到了,十一娘待这位小郎君可是极好,莫非夫人心中不快,就是见不得自己儿子与十一娘走得亲近!”

张氏见说话的正是王五郎,脸色禁不住就是一白,这王五郎洒脱不羁惯了,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也没个顾忌,上次宴会之上顾二郎主因王五郎的一言而名誉尽失,没想到转眼,这话就落到了她的身上,虽说她只是一个妇人,可得了这样的评语,以后怕是与健康那些夫人们结交时,也难免会受到轻视。

张氏尴尬的笑了一笑,只得放开顾冲之,又讪讪然的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这边世家郎君们已经开始煮酒交谈起来,一个个长翩飘飘,木屐哒哒,好不潇洒热闹。

顾七娘的目光却是穿过这些世家郎君直直的望向了一颗丹桂树下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白衣身影,他似乎并不喜欢与郎君们一起群居而谈,而喜欢独处一处,身边也仅有一婢作陪。

那婢女显然也是个懂他的,并不打扰他,只是轻轻的给他披上了一件袍子,静坐在一旁,偶尔看一下四周的风景。

顾七娘忙从车厢之中拿了一些酒出来,送到各郎君的塌几上,十分端庄恭敬的行礼,先是吟了一段:“刘伯伦曾说: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木盍ke)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然后说道:“诸位郎君路上辛苦,这是阿瑾从家中带来的一些酒,诸位郎君若是不弃,不妨尝尝我顾家的绿蚁酒如何?”

“刘伯伦的酒德颂?你便是顾家三房的嫡女顾思瑾?”王五郎率先问了一句。

顾七娘顿时满脸羞涩,又赶紧端正身体欠身行了一礼,答:“正是七娘阿瑾!”

“想不到顾家还藏了一位才女,顾七娘有心了!”王五郎含笑说了一句,又对在坐的世家郎君说道,“或秋藏冬发,或春酝夏成,这绿蚁酒可是极难得其真味!不妨大家都来尝尝!”

于是,一小坛酒分发下去,很快便点滴不剩,而这时的顾七娘又抱了另一只小坛子走到了那丹桂树下桓澈的面前,将那一小坛酒小心翼翼的放在那塌几上,对他身边的婢女说道:“你家郎君可是夜间畏寒,这酒是我适才温好的,可给你家郎君尝尝。”

谁知那婢女竟是看都没看,便答道:“这位女郎有心了,我家郎君从来不吃别人给的东西的,还请女郎收回吧!”

顾七娘的脸色便是一白,颇为窘迫的喃喃道:“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这时,桓澈也睁开了眼睛,而另一边亦有郎君的嘻笑声传来:“原来这位顾七娘已是心有所属,桓郎君的待遇与我们可大有不同。”

第081章

“原来这位顾七娘已是心有所属,桓郎君的待遇与我们可大有不同。”

随着这嘻笑声传来,顾七娘的脸色顿时如火烧一般变得通红,尤其这个时候,桓澈的目光正淡淡的注视着她,令得她竟一时手足无措抬不起头来,匆忙之下仅道了一句:“我……我只是见郎君独处一处未免孤单,所以送了这酒来,与君同乐,并无他想!”

顾七娘到底是嫡女,如此不顾颜面的来讨好一名庶子,若是真的承认了她是心悦这位桓郎君,难免会被人看不起。

可她没想到,她话一说完,桓澈身边的婢女便似看穿了她心思一般,冷声嗤道:“这世间心悦我们郎君的姑子不知凡几,女郎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承认呢?如今的士族大儒们可是倡导‘直抒胸臆,旷达为志’,女郎这般倒是显得虚伪了!”

婢女话落,顾七娘本来已红透了的脸刷地一下又变得惨白,她刚刚才得到了王五郎的称赞,没想到这婢子好伶俐的一张嘴,竟是毫不留情的就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羞得直是无地自容的顾七娘只得抱着那一小坛子酒埋头抹着眼泪跑到了一边。

这边,王五郎等郎君的目光皆朝她身上投了来,有的郎君不免心生同情,而有的则是摇头叹息。

顾钰不禁也将目光投向了顾七娘,她实是没想到,今世的顾七娘竟然会对桓澈生出情愫来,她虽然对这位嫡姐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想顾家因为她而栽进桓澈手中,正要上前去劝慰时,这时顾冲之又拉着她问道:“十一姐,你看看,那颗星是什么星,好明亮哦!”

顾钰顺着他的手指望了去,果见东南方的天幕中有一颗星格外的耀眼,便喃喃回了一句:“那是天狼星!”

“天狼星?没想到这个时节天狼星就已经出来了!”随着顾冲之的这一声,许多人都已将目光投向了夜幕上的那颗星辰。

“传说西北的鲜卑人就自称是狼的子孙……”谢道韫不禁也叹了一句,这一句余韵缭绕,使得在场的世家郎君们都有些戚戚然起来。

如今鲜卑人已然占据了邺城,然其心不足,势有攻占洛阳之野心,慕容恪与慕容垂兄弟二人已然多次带兵侵扰皇陵,国势如此,不免叫人堪忧伤怀。

这时,顾冲之又问道:“那天狼星附近的两颗星又是什么星呢?好像一张拉满的弓!”

顾钰看了一眼,答道:“那是弧星和矢星,屈子有句话说,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说的就是这两颗星!”

“那是不是说弧星和矢星迟早会将那天狼星给射下来的?”顾冲之睁大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兴致勃勃的说道,“十一姐,我听说,秦王苻坚有吞并天下之野心,羯胡匈奴人亦称是狼的子孙,待冲之长大了,也要上战场杀敌,灭秦王,收复长安,壮我国之军威!”

顾冲之话音一落,立时便有掌声传来。

“说的好,没想到这小郎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志向!”王五郎赞道,另外又对顾钰说了一句,“好一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未想十一娘不仅字写得好,胡茄之声悦耳,还有观星之能!”

说罢,还玩笑般的补充了一句:“若不是女郎执意不肯适人,徽之亦想聘女郎为良媛!”

顾钰笑了笑,没有答话,却是对顾冲之刚才的那句话不由得深思起来,且不说顾冲之小小年纪便已知秦王苻坚有吞并天下之野心,为何他又仅仅只说灭秦王,收复长安呢?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了那个梦,那个梦中的白衣男子。

那个男子又是谁,又为什么要叫她姐姐?

而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梦境?

一个便是桓澈,而另一个便是顾冲之。

旋即她又想到了顾冲之给她说的密秘,他说,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张氏,还说张氏总是逼他吃一些药,而且每次给他吃药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

“十一姐,我总觉得你才是我最亲的人。”他在她耳边说道。

张氏到底给他吃的什么药?一个母亲总不至于想害自己的儿子吧?

正在顾钰思索之时,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王五郎的一句话,四周许多世家郎君的目光都向她投了过来,这其中就有包括桓澈、谢玄与琅琊王。

看到众郎君看向顾钰的目光,顾七娘的脸色却是更难看了,不禁紧紧的咬住了下唇,无论她怎么表现,却还是敌不过这个庶妹得众人的青睐。

这时顾冲之又跑回马车上,从包袱里取了一物,神神秘秘的跑到顾钰面前,眨巴着眼睛对顾钰说道:“十一姐,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先闭上眼睛。”

还要闭眼睛?这孩子……

顾钰忍不住弯唇笑了笑,便真的闭上了眼睛,一旁的顾十娘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在心里想:原来十一娘只有在小孩子面前才心无防备!

正在顾十娘好奇着这顾冲之会送什么东西给顾钰时,眼前突地大亮,只见那孩子嗖地一下从身后取出一支通体莹白发亮的长笛递到了顾钰面前。

“十一姐,你可以睁开眼睛看了!”他高兴的说道,语气中十分得意且期待。

顾钰睁眼一看,竟见顾冲之手中拿着的竟是柯亭笛!

她还记得刚重生醒来的时候,妙微就有说过,张十二郎有送给她一支柯亭笛,此时的张十二郎见到这支柯亭笛也颇为惊讶,走过来问道:“咦,这柯亭笛我不是送给了十一娘吗?怎在你手中?”

顾冲之摸了摸小脑袋,极为天真的答道:“这笛子是阿俏姐姐给我的,难道它本就是十一姐的吗?”

张十二郎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顾钰。

“阿俏是谁?”他问道。

“原是冲之身边的一名贴身婢女!”顾钰答道,“不过现在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了?”张十二郎不免问。

顾钰不好作答,顾冲之便接道:“阿俏告诉我说锦鳞池边有鸟巢,我便去那边看了,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十一姐救了我,然后训斥了阿俏,后来阿娘将她带回去狠狠的打了一顿,她就……死了!”

小孩子话说得语无伦次,但张十二郎也算是听懂了。

“难道你那一次落水……”张十二郎不禁也心疑道。

顾钰点了点头,示意别再说话。

但这时张氏的脸色便极不好看了,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有听到,她活活的打死了一名女婢,无论那女婢犯了什么错,她这种行为坐实了她残暴不仁的名声。

顾十娘更是在这个时候躲了起来,琅琊王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不免朝她多看了一眼,不料,这时顾冲之又说道:“其实十姐与十一姐落水的那一天,我也在锦鳞池边,我明明看到十一姐是想将十姐拉上来的,可是十姐却紧紧的抓着十一姐的手不放,这才将十一姐一起拉进了池中!”

顾十娘不禁大惊失色!

以琅琊王为首的诸位郎君的目光也尽投到了她的身上!

顾毗更是神色大变,但因现在顾十娘已是琅琊王之良媛,他也不好训斥,便只得以一种了悟而失望的目光看着她。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我拉十一娘是因为我害怕掉进池中,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拉着她,我没想到那脚下的岩石会垮掉啊!”顾十娘争辨道。

第082章 解释

顾十娘争辨完,很快就发现众人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王五郎更是毫不客气的问了一句:“这位便是那日在宴会之上与其父一起以郭象所注的《庄子*知北游》一言来为难顾十一娘的顾家娘子吧?不想几日不见,女郎便已成了琅琊王殿下的良媛,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王五郎的这句话说得可谓是既直接又讽刺,顾十娘一张脸羞得直是又青又白,垂下的双眸中泫然欲泣,好半响,才勉强含笑向王五郎行了一礼,躲避似的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不料刚一回头,便见到琅琊王的目光也冷冷的注视着她。

“殿下,妾,妾先行告退了!”说罢,一副极为彷徨失措楚楚可怜的模样,颇为失魂落魄的走进了自己的马车之中。

众人不禁暗叹唏嘘:这小姑子倒是能忍,与她父亲那副假装的名士做派倒有不同,只是这顾府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天子亲下口谕,将这位顾十娘赐给琅琊王为良媛呢?

对于天子的行径,这些侨姓世家中的子弟难免会有几分揣测,毕竟自东晋开朝以来,与皇室联姻者多为北来侨姓世族中的贵女,而天子此次微服出巡于晋陵,显然是想与吴中联姻,既是想联姻,却又为何又只选了顾十娘这样一位庶女,还是给琅琊王为良媛,这其中的用意就不得不叫人琢磨一番了。

不过,虽各怀心思,诸位郎君依旧是飞觥对饮,把酒言欢起来。

而马车之中,顾十娘身边的婢女便有些急了,不免小声说了一句:“娘子,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解释一句呢?”

“我能解释什么?她顾十一娘不是说过,越是解释越是欲盖弥彰么?我不用解释,如今的我也只能卧薪藏胆,或许才能博得琅琊王殿下的一点同情心。”说罢,她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阴狠的厉声色来,“待到了健康,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只要她顾氏阿钰的名声传扬出去,到了健康,想取她性命的人多得是!

而健康城之中,自然也会有属于她的朋友。

在众郎君饮酒欢笑之时,顾钰也坐在一旁深思起来,她也深知,此健康一行虽然是摆脱了家宅中的一些阴私,可健康城中那些波谲云诡的局面又何尝不是另一处深渊,她既然已经答应了琅琊王殿下为其出谋划策,就一定要阻止那件事情的到来!

而且前世天子的突然驾崩也是在今年……

正在她这般想着时,顾冲之又闹着她道:“十一姐,冲之想学笛子,可吹得不甚好听,十一姐可否教冲之学笛?”

顾钰笑了笑,道了一声好,便拿着笛子吹奏了起来,前世她跟桓澈学的最熟练的便是笛,而这柯亭笛在前世也几乎是桓澈的最爱,最后桓澈亦将这笛子送给了她,未想这一世,这支笛子经张十二郎之手,还是到了她的手中。

顾钰对这支柯亭笛亦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吹起来也私毫不觉得生疏,更仿佛是多年的故友重逢一般,前世她住在深宫之中,那空荡的殿宇,长夜寂寂,也便只有这笛子以及那些书帛能让她从中寻找到一些乐趣了!

是故她吹出来的笛声既有水滴石磬的清越,又有英雄末路的沧桑,还有一种宁折不屈勇往直前的勇毅,随着这笛声传出,渐渐的,郎君们的欢声笑语停了下来,就连四周的虫鸣声也安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风声习习,月白色的丹桂仿佛受这曲音感染落了一地,就连坐在丹桂树下的桓澈也不禁坐直了身体,静静的倾听起这一曲来。

“郎君,这顾十一娘的笛声吹得可真好,竟好似能与郎君媲美。”婢女情不自禁的赞了一句。

桓澈的目光陡变,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顾钰,久久的凝神不语,就仿佛脑海里突然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似在教着一位少女吹奏着这一曲。

“桓郎,这一曲名叫什么?”那少女望着他极为天真浪漫的问道。

“你说这曲子叫什么?不如由你来取名?”

“悲伤似击渐离筑,忠愤如抚桓伊筝。桓郎的这一曲堪比桓伊筝,不如就叫桓郎清歌行!”

“好!你说它叫什么,它就叫什么!”

一曲吹完,顾钰正要将笛子交到顾冲之手中,不料身前陡地一黯,一道颀长的身影罩住了从疏影横斜中投洒下来的月光。

顾钰抬头一看,就见正是桓澈走到了她的面前。

而桓澈也定定的看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记忆来,忽地,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陡然间将她一拽而起,竟是不管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就将她拉到了一片林中。

“你干什么?”

他的手攥得极紧,顾钰竟是一时挣脱不掉。

也是,别看他一副文文弱弱的君子模样,因为自小就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成汉公主李氏也是请了人专门教他习武的。

而且他的武艺还不弱,前世她就曾试图偷袭过他,却没有一次成功。

“顾氏阿钰,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忽然道。

“解释什么?”顾钰一脸的愕然。

桓澈便看向了她,他道:“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很熟悉,而且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有恨意,为什么?是什么样的仇恨会使你不惜设局来杀我?”

顾钰怔了怔,没想到直到这一刻,他依然还在怀疑她,而且已经笃定。

既然瞒不过,顾钰也只好如实回答:“君子设局欲杀我在先,我是否应有还手的余地呢?”

“你说什么?我设局欲杀你在先?我为何要杀你?”桓澈不禁好笑道,似乎这是他听到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可旋即他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顾钰的眼神是如此的冷定而锐利,她绝不是在说笑话。

“难道我二伯父顾敏不是你桓澈手下的人么?哪些崇绮楼的杀手不是你派来的么?”顾钰问道。

说到顾敏的时候,桓澈的目光也似疑惑般的变了一变,但听到崇绮楼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脸色便再也镇定不了了,竟是十分惊讶的重复一遍:“崇绮楼?”

看到他眼中的惊讶,顾钰也很吃惊,桓澈不可能不知道崇绮楼,否则前世又怎么会将她从那里买去并告诉她崇绮楼中的一切,可为什么他这表情好似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这时,桓澈也若有所疑的问了一句:“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承认了?”顾钰亦反问了一句。

“承认什么?”桓澈道,旋即也似明白了顾钰这一问的意思,又道,“顾氏阿钰,我可以告诉你,顾敏确实是我父亲手下的人,不过此人不受我调令,而且你所说的崇绮楼,据我所知,只不过是健康城中一个伎馆之所,我如何会派那里的人去杀你,我又为何要杀你?”

听完他的话,顾钰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不是他?难道她的推测全是错误的,如果这个时候的桓澈还并不知道崇绮楼中的真实底细,那么前世那个算计她的人又是谁?

带着这些疑问,顾钰只得向桓澈施礼说了一声:“报歉!”便准备离去,却在这时,林中一阵疾风涌动,同时一阵呜呜声响起,似旋风一般席卷而来!

“狼——”

顾钰的眉头一紧,陡地喊了一声,立时向着篝火的方向疾奔而去!

第083章 这样的顾钰

众郎君们还在谈笑宴宴,忽见顾钰急急的奔至他们面前,说道:“快,大家快齐聚一起,将火把举起来!”

“怎么了?顾十一娘?”王五郎调笑的问道。

“有狼来了!”顾钰十分严肃的答道。

她话音一落,众人皆是一呆,旋即竟有人大笑了起来。

“顾氏阿钰,你在开什么玩笑?别说暮春时节野味到处都是,狼群根本不会袭击人,这里可是临近健康城的官道,哪里来的……”

取笑她的正是那瘐氏子弟瘐成,可他话才落音,就听得一声尖叫声起,几个妇人早已抱成了一团,甚至有几个世家郎君也忍不住吓得尖声喊了出来。

“狼群,果然有狼群!”

随着这一声尖叫,那呜呜的嗷叫声更是一阵接过一阵的传来,一阵疾风呼呼而过,林中落叶以及丹桂的花瓣也被吹得四处飘散,席卷乱舞,众人就见,树林之中竟然出现了数条魅影般的黑影,这些黑影虽几与夜幕同为一色,可一双双幽亮的眼睛就似一盏盏绿莹莹的灯一般,照得人心中发寒,双腿发软!

这些世家郎君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又哪里见过这般凶恶可怕的狼群,一个个吓得尽皆惊惧后退,瘐成更是双腿一软向后坐倒在了地上,身体直哆嗦打战。

还是谢玄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唤了几名部曲出来,吩咐道:“备弓弩,射杀这些畜生,保护天子与琅琊王殿下以及诸位郎君!”

他话音一落,已有数名部曲应命上前,拉弓如满月,只听“嗖嗖嗖”的破空之声,那些以箭一般的速度袭击过来的狼群已有数头跌倒在了地上,但这并没有阻止它们的进攻,反而令得这些畜生一声嘶嚎以更迅猛的速度朝人群这边飞扑了过来。

“嗷嗷”的狼嚎声在树林里回旋,使得那些世家子们更是内心恐慌惧怕起来,就连素以风流不羁处变不惊著称的王五郎也不禁变了脸色,不禁在心中暗道:难道今晚吾等竟是要葬身于这些蓄生口中?

便在这时,一道白色人影忽地跃至他身前,说了一句:“都退后,不要离开这些篝火的包围圈!”说完,便抓起地上的两根火棍就跳到了那些狼群面前,以火把杵向了那些凶猛扑上来的饿狼。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阿钰,你回来!”

这些吓得抱头不敢看的世家郎君们才惊得抬起头来,望向了那个身先士卒挡在众人面前的白衣人影,就见那人影果然便是顾家的十一娘顾氏阿钰。

“阿钰,你快回来!”这时又有人接二连三的喊道。

最先喊出这一声的正是张十二郎,紧接着顾毗、琅琊王也吓得连声喊出,顾大郎主与张氏也惊愕的看着这一幕,顾七娘更是白着一张脸陷入呆怔之中,而顾十娘从车轿之中探出头来,看到被狼群包围中的顾钰,惊诧之余禁不住内心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狂喜来!

看来是上天也助我!顾氏阿钰,既然你爱逞英雄,那就祝你如愿以偿的殉身来成就你的美名吧!

就在她得意的勾唇暗笑之时,却见一旁的天子竟似隔着帏帽朝她看了过来,她忙又吓得赶紧放下了车帘,重又躲进车轿之中。

桓澈也在怔怔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举着火把长身立于狼群之中与凶恶扑上来的狼厮杀在一起的白衣少女。

如厮场景,如厮美人,竟是让他心中漾起了不小的波澜,曾几何时,他也曾见过那样一名少女被关在笼子里被当成野兽一般与人厮杀。

“这个小姑子我看上了,她身上有狼之性,不如我以千金及丝绸布帛来换这个小姑子,如何?”

“既是桓郎君看上了,岂有不敢从之理,这小姑子还是完璧之身,你若喜欢,便送给你吧!”

“楼主果然乃豪爽之人,她叫什么?”

“顾氏阿钰,原不过是顾家的一名庶女,犯了事,被顾家的老夫人赶出了顾府,我便派人将她抓到了我崇绮楼来,这丫头资质不错,如你所说,有狼之性,将来会是一件很不错的武器,而且我敢保证,这丫头长大了必有妖绝之色,正好……也可慰藉郎君长夜漫漫之苦。”

顾氏阿钰!

桓澈不禁又有些头疼的抚上了额头,而他身边的婢女也怔怔的看着他,竟十分惊诧的看到他眸中有潋滟的波光闪动,好似饱含愧悔之情般的清冷谲艳!

“郎君,可是头痛症又犯了?”婢女不禁问道。

这时,桓澈方才抬起了手来,十分淡然而镇定的说道:“狼群不会无故前来,定是有人在操控,派人去林子里搜寻,将这个操控的人找出来,另外,再叫几个人去相助这个顾家小姑子,务必要将她毫发无伤的从狼群中带出来!”

“郎君……”婢女很是惊讶,心中略有不甘,暗道:那小姑子既然已经承认了刺杀过郎君,郎君为何还要救她?若是怕杀了她引起这些世家郎君们的不满,何不就让她被这些狼群吃掉,也算是报了那一箭之仇。

可想归想,婢女还是恭敬的点头答:“是!”然后将藏身于树林之中的隐卫都唤了出来,分成两批,一批人去寻找操控狼群的杀手,另一批人持刀剑去相助顾钰屠杀狼群。

这时的顾钰已经杀红了眼,一头狼倒下,另一头狼又袭身而上,鲜血溅了一地。

不知不觉中,顾钰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前世那个头戴面具的男人所说的一句话:

“兵者,乃不祥之器,你手握不祥之器,还心存仁慈的话,那便是取祸之道!”

那一时刻,她杀的不是狼,然而那些饿疯了的流民所流露出来的饥渴的眼神与狼无异!

而这一时刻,顾钰也仿佛疯了一般,只用两根火棍便将一头又一头的狼击倒于地,那些倒在地上的狼嘶吼着,很快便奄奄一息。

一旁旁观着的世家郎君们不禁都有些震憾和惭愧,未想到这顾家的十一娘看起来纤细文弱斯文有礼,杀起狼来竟是如此的悍勇!

果然不负吴兴沈氏武宗豪强之名!

而就在顾钰有些精疲力筋时,一只手突地紧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将她拉到一边,她的耳边也传来一男子低沉动听的声音:“别再逞强了,跟我出去!”

顾钰抬头一看,见正是谢七郎谢玄,而此时的谢玄也由不得她反应,二话不说便抓着她的手向着那边篝火的方向奔去,与此同时,那些迎上来的狼群也在他拔出的剑光下纷纷倒地。

狼群的扑跳与篝火的跳跃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这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有多少只狼扑上来,又倒下去,鲜血溅得他们二人满身都是,终于只有十步了……

数只箭失从他们二人身旁如流星般划过去。

“勿要伤到人!”顾毗忍不住喊了一句。

终于只有五步了……

“阿遏,小心!”

谢道韫紧张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欣慰,便在这个时候,又一只狼扑跳了上来,她身旁的婢女不禁捂了眼一声尖叫!

谢道韫也吓得一身冷汗,但转眼,就见那头狼已被一只箭失射穿倒地。

这时,顾钰已被谢玄拉着完全从狼群之中走了出来。

谢道韫不禁上前斥责了一句:“阿遏,如此危险之事,你怎么能去?”

谢玄却是理所当然的反驳了一句:“如此危险之事,一个小姑子能去,我为何不能去?”

“阿姐,莫担心,无事了!”

无事了!是真的无事了,这些狼,顾钰杀了一半,那些突然从林中出现的黑衣人又杀了一半,这将近四五十来匹的狼群已经被斩杀得差不多了!

看到狼群被屠杀殆尽,适才吓得软倒在地的瘐成这时候终于恢复了胆气,站起身来,重又摆出一副名士的从容风度来,问道:“这些狼群到底从何而来?这绝不是意外,而是刺杀!”

他话刚问完,就听得又一阵呜呜的哭叫声传来,不过这次不是狼,而是一个黑衣人拖着一个形似狼的男人甩到了桓澈的面前。

“郎君,便是这个人,是他引来的狼群!”那黑衣人说道。

桓澈冷冷的看了这个低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男人一眼,忽地命令道:“将头抬起来!”

那男人闻声将头垂得更低了,几乎整个身体都趴在了地上,以极其嘶哑的声音不停的求饶道:“不是我,不是我,郎君明察,我只是一名猎人,刚从这林子里路过的!”

谁知他话还未完,就听到这少年郎君果断的打断:“我不喜欢听废话,你只需将头抬起来,我一看便知!”

在他的示意下,那黑衣暗卫也不迟疑,立即就抓着那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头颅给抬了起来。

桓澈的目光便朝男人的脸上冷冷的瞥了过去,就见这男人一张脏污的脸上生有一双极精明的眼睛,眼睛不大,却极是锐利。

尤其这双眼睛看着桓澈时,就如同要吃人一般的锐利!

“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敌意,所以,你是冲着我来的?”桓澈问道。

那人闻声先是一怔,旋即竟哈哈大笑了起来,连声道:“你别想从我口中得知什么,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原本也没想让你说什么,我说过了,只需看你的眼睛即可!所以,你很幸运,现在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桓澈道了一句后,便挥袖示意那黑衣人将其带下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那男人有些懵,同时脸上也带着怪异的笑容,暗道:不过一死罢了!但很快他便知道这位容貌绝美的少年郎君所说的处置绝不是死这么简单了!

“是!”

在黑衣隐卫的应命之下,男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拖进了树林之中!

不多时,树林之中便传来歇厮里底的嚎叫,那哭嚎声就仿佛一盆滚烫的水泼到了那男人身上一般,激起人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听到的人直是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这哭嚎声持续了许久都没有停歇,或者说刚刚停歇一阵后马上又接着一阵喊起。

王五郎终于忍受不了了,便对桓澈说了一句:“桓郎君,人杀了便是了,何必如此折磨?”

桓澈便似笑非笑的看向了他,说道:“人轻轻松松的杀了,便不会叫敌人害怕了,这次是狼群,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既要杀鸡儆猴,那便要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不管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就是了,桓郎君此举实在太过残忍了一些!”瘐成不禁也道了一句,瘐氏门阀与桓氏门阀素来明争暗斗不休,原本瘐亮在世的时候,他们瘐家人在朝堂之上那是只手遮天,能代天子说得上话的人,无论声望还是家族地位在健康城都是首屈一指,未想如今竟是让桓温这个兵户子后来居上。

所以瘐成说这一句话是故意说给众人听,是有意要给桓澈戴了一顶叫作“残忍”的帽子,名士第一考究的便是雅量,这顶“残忍”的帽子一戴上,桓澈今后也别想在世族圈里混了!

可没想到正在瘐成得意之时,桓澈竟是不咸不淡极为揶揄的还了一句:“何为残忍?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不杀他,或许下一个死的便是你们,

哦,我差点忘了,刚才是谁遇到狼群到来时,抱头痛哭,厮文扫地的?那所谓的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名士风度到哪里去了?”

说罢,他停顿了一刻,又道,“有时候听那些胡人骂我们晋人是两脚羊,我起初还不愿承认,如今看来,果然厮文败类者比比皆是,实是悲哉!”

“你——”

他话音一落,众人皆变色,瘐成更是气得七窃冒烟,梗着脖子红着脸半响道了一个“你”字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第084章 争辩

就在众人以为庾成必会偃旗息鼓时,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大笑了起来,反唇相讥道:“桓澈,你得意个什么,你父亲不过是个兵户子刑家之后,若不是尚了南康公主如何能得到今日的权势地位,若论起家族清望来,你们桓家永远也比不上我们庾家,

而你,你就更不用说了,你生母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奴所献给你父亲的玩物,一个从玩物肚子里出来的卑贱之奴,一个妾生子,你有什么资格来讽刺我?”

庾成此话一出,已有不少人皆骇然变色,虽然他所说的皆是事实,可是这样的话,谁敢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口,便是连天子在内,不免都有些心惊胆战,不禁就看向了桓澈的表情。

自然桓澈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但也没有预想中的暴怒,而是一种似笑非笑让人难以琢磨透的沉默,而偏偏这样的沉默更是令人恐惧不安。

这时就连他身边的婢女也敢站出来怒喝道:“庾郎君如此折辱于人,也不怕遭人耻笑和报应!”

桓澈便拦了她道:“罢了,孔子曾言,鸟兽不可与同群,既非志同道合,又如何能以君子之心去猜测小人之腹呢?

人有所不及,可以情恕,意不相干,可以理遣,庾君自然会明白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该说什么话,而不该说什么话!”

桓澈的意思是,人能力有所不及的时候,可以用情感来宽恕他,意见相左,也可以讲道理,当然听不进道理的人,那是他能力有限,智慧有限,甚至是度量有限,也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这句话也是变向的讽刺庾成的小人之心,骂人全不带一个脏字!

这时的庾成气得再也无话可说了,再争辩下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承认自己小人之心!

气得无话可说的庾成只得一个人躲在一旁,狠狠的将一拳击在了一颗树干上,猛喘粗气,心里暗恨着,迟早有一天得将你们桓氏一族踩在脚下,让你趴在地上求我!

而一旁的顾钰却很清楚此时的桓澈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前世的庾氏门阀便是在他的步步算计之中完全的退出了一等士族门阀之圈,最后甚至连枝叶都剪除殆尽。

桓澈睚眦必报,绝非一个心胸宽广之人,那种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也不过是他的表象罢了!

气氛略有些尴尬且诡异!

还是王五郎率先说了一句:“大家都是名门贵族子弟,何必如此唇枪舌战伤了和气,何况大家刚刚才历了一次险境,也可谓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来来来,为今日从狼群之中逃生,大家共饮此杯!”

说罢,王五郎端起了一只酒樽,先一饮为尽,诸位郎君也纷纷举起酒盏来。

但说到从狼群之中逃生,这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又投向了顾钰,此时的顾钰一身白衣上溅满了鲜血,实是说不上有多美,因衣衫被狼嘶咬过,甚至可以说这副样子还略有些狼狈,可月色之下,这道盈盈站立的身影却是如此的摄人心魄,不得不令人侧目心颤。

王五郎一时凝望着这道身影看了良久,不知不觉中,他情不自禁的发出感慨:“徽之此生见过无数美人,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动人心魄之美,顾氏阿钰,实令我辈丈夫汗颜!”

“是啊,顾氏阿钰身先士卒,确令我辈丈夫汗颜!”紧接着,不少郎君们纷纷感慨!

顾毗的脸上也露出与有荣焉之色,只是方才的那一幕还是令他有些后怕的心惊胆寒,实是不敢想象,若是稍出一点差次,他这个孙女此刻是否已葬身于狼腹之中……

倒是张十二郎看着顾钰,眼中不禁渗出了泪光,竟是有些愤怒的斥责道:“十一娘,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那是狼,是狼群,你一个小姑子,逞什么英雄?你不怕死吗?”

顾钰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说道:“当然怕死啊!”

“既然怕死,你还跑到狼群里去干什么?”

对于死亡来临之时,她的确是惧怕过的,她亲眼见过那群饥饿的流民将人分食,然而当她举起刀的那一刻,她竟然不害怕了!

“如不想被人分食,我只有量出自己手中的刀!”喃喃自语般的,她念出了前世那位戴面具男人对她所说的那一句话。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们所有人都在害怕在后退,所有人都不敢上前,那么就只有我冲上前,只有我身先士卒了!

听到这一句话的张十二郎终于语噎,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看着顾钰的眼神充满了心痛和爱怜。

此时便连谢道韫心中也充满了无比的震憾,不禁重复了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女郎之胸襟……哎,真是可惜了!”

可惜只是一名庶女,可惜了这个时代嫡庶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否则便由她出面为阿遏将其聘为家妇又如何?

正在她这般想时,耳畔传来谢玄的声音道:“不可惜,这是她成功的第二步!”

谢道韫犹为好奇的看向了他,原以为他会与在场的所有郎君一般,对这位小姑子流露出或钦佩或怜悯之情,可这些在谢玄的眼中都看不到,她看到的竟然是有如知己一般的感同身受!

“阿遏——”

谢道韫正要说什么,却又听他道了一句:“庶出又如何?她未必不能活得比他人高贵!何况她还不一定永远都是庶女……”

最后一句有如喃喃自语般低不可闻,谢道韫不禁愕然,便问了句:“阿遏,你在说什么?”

谢玄看了看自己的嫡姐,淡然的道了一句:“没什么!”竟是又不说下去了!

却在这时,夜里忽地传来一声女人的嘶叫,众人就见一辆马车的车帘陡地被掀开,里面跳出一个身穿黑衣披头散发的女人来,女人容颜尚且还算端丽,面色却是格外的苍白,尤其在这月色照射下,竟是形如鬼魅,只听她口中一直在喃喃着:“是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这……这女人是谁?哪来的疯子!”庾成一见之下格外害怕,原本他所站的位置离那辆马车极近,这时更是吓得拔腿就逃,跑得远远的。

顾钰一见之下大惊,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生母沈氏,陈妪也连忙从车上跳下,追了上来欲拉沈氏,不料沈氏袍袖一甩,竟是一把就将她推了开!

“我刚才听见了,有狼的声音,是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沈氏口中念叨着,人呼地一下就朝着人群这边跑了过来,众人又吓得连连后退。

顾钰便这个时候拦在了沈氏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阿娘,别闹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有,我听到声音了,听到狼的声音了,他会驱赶狼群,他一直在威胁我,他在威胁我……”

顾钰的心头一亮,不禁问道:“他威胁你什么?他又是谁?阿娘,你告诉我,你要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然而,沈氏却是呆呆的看着她,忽地极为害怕的摇头喃喃道:“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顾钰有些泄气,为什么每次问到关键的时候,沈氏便是这幅极惶恐的样子,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妪也有些黯然伤神,忙拉了沈氏的手道:“娘子,没事的,快跟奴回去!”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慢慢的朝着那辆标志着顾家徽记的马车行去,不料还未走至车前,沈氏忽地又挣脱了陈妪的手向林中狂奔而去。

“娘子!”陈妪一声尖叫!

顾钰见之也大惊失色,忙点足腾空一跃,身形如箭般飞跑到了沈氏面前,不得已在沈氏后颈上一击,令得她晕睡了过去。

陈妪赶了来!

“妪,给阿娘服药吧!按照我先前说的,再加一剂。”顾钰颇有些疲惫的说道。

陈妪点头,便搀扶着沈氏向马车走去,只是临上马车时颇有些痛惜的看了顾钰一眼。

“娘子,报歉,给你添乱了!”她道。

“无事!”顾钰笑了笑道,“让阿娘好好休息一下吧!到了健康,我会想办法请医为她医冶!”

这时,有人不禁问道:“这难道就是沈士居之女,当年名传吴郡的沈氏娇娘?”

原来竟是这幅样子?

众人不禁唏嘘,这时看向顾钰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惋惜和怜痛之情!

顾毗的脸色亦极为难看,尽露愧然,倒是张氏有些心虚似的躲在了顾大郎主的身后,连看都不敢看。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此时的顾钰脸上没有半分的怆然悲痛,而是坦然的走到了王五郎面前,将塌几上的一樽酒举起,对王五郎含笑道:“王君不是说,患难于此,共饮此杯么?那阿钰便先干为尽!”

说完,便仰首将一樽酒倒入口中,嫣红的酒水顿时顺着她纤细雪白的脖颈婉延而下。

看着她晶莹的肌肤在月光下闪现出几点酒水的嫣红,王五郎竟一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脑海里腾出几分旖念瑕想来,可旋即这种旖念又被他的理智给压下,此时的他心中不禁暗叹:不该有如此亵渎之想!这女郎并非寻常闺阁之女!

“阿钰——”张十二郎赶来,忙将她手中的酒杯抢了去。

这时,王五郎又郑重的道了一句:“顾氏阿钰,以后你便是我王五郎之朋友,到了健康,谁敢欺你,尽管到琅琊王家来找我!”

听闻他这一句的张氏不禁大惊失色,就凭着王五郎这一句话,到了健康城,谁还敢再欺她?

第085章 健康

偏偏在这时,王五郎还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牌,递于顾钰道:“凭这块玉牌,你可随时进我琅琊王家的大门!”

竟然……还许下这样的承诺,那就不仅仅是将她当成一般的朋友了,说不定还有将顾钰纳入他后院之心,琅琊王家乃一等清望高门,多少女子以能嫁入琅琊王家为幸,如顾钰这样的身份能给王五郎做妾那也是她天大的福份了!

不过,也仅仅只是个妾!张氏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任你顾氏阿钰再如何厉害,凭这低微的身份到底也只有给人做妾的份!

哪知顾钰根本不接他手中的玉佩,而这时的王五郎又含笑说道:“你放心,我王五郎虽然生性风流,却也绝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如不能许你正妻之位,便绝不会以妾之身份折辱于你,我说拿你当朋友,就是真正的视你为知己为友!

这玉牌你留着,也许以后会用得着!”说罢,竟是不由分说,就将那蓝田美玉所打造的玉牌塞到了顾钰手中,然后十分爽朗的对着顾钰一笑。

这时的张氏以及大郎主顾衍彻底呆住了,便是连谢道韫也呆住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以顾钰的身份绝无可能嫁入高门做宗妇,这个时代嫡庶不能通婚已成定律,庶女要想入高门,多半只能为妾,而王五郎竟然说:“如不能许你正妻之位,便绝不会以妾之身份折辱于你!”

这句话已是给予顾钰最大的尊重,而且有了王五郎的这句话在先,以后谁还会提出纳顾钰为妾这句话,便是顾家的所有人也不敢随意将顾钰送人了。

张氏不禁心中妒恨交加,暗道:这丫头竟能得王五郎如此之看重,有了琅琊王氏罩着,以后还真是万万不敢得罪了!

这么想着,她心中更为烦燥不安,不免就将目光投向了正拉着顾钰嘻笑着的顾冲之,哪知这个儿子根本就不看她,张氏的心中更是如油煎一般难受起来。

很快一夜过去,车队重新启程,在经历了与狼群厮战惊心动魄的一夜后,这些世家郎君们都有些身心疲惫,迫切的希望能尽快赶到健康城,毕竟那才是他们的故地,更是软玉温乡的所在。

在经过一段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后,车队很快便从清溪门入,直至华丽而宏大的健康城。

这里自古便是舞袖歌喉,金粉楼台,蕴集了无数俊杰写尽风流的繁华之地,作为从未来过健康的诗琴与诗画不免都有些兴奋,便撩开车帘,指着外面的雕梁画栋、朱雀桥以及那三千里秦淮河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起来。

“这就是健康城,我听说这里不仅景致繁华幽美,便是连这里的人也是衣履光鲜极华美的!”诗画不禁一脸向往的说道。

诗琴便拉了她,放下帘子,回道:“见过了那位桓家郎君,怕是这健康城也无人能及他美了!别再看了,小心给娘子丢脸!”

诗画不禁咋舌,心中又有些黯然,小声的嘀咕道:“说来也真是奇怪,娘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位桓氏郎君,我听说那天的宴会之上,那位桓氏郎君可是向娘子提亲了的,可没想到娘子竟然拒绝了!”

“娘子拒绝自有她拒绝的道理,诗画,我们可不能给娘子添乱,娘子可说过了的,在沈姨病愈之前不适人的!何况那位桓氏郎君只是一名庶子,其嫡母又是南康公主,据说那南康公主很凶悍的,连桓大司马都怕她,指不定这位桓郎君在桓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娘子若真嫁了他,岂不是还要受婆母的苛待!”

诗画听罢,暗暗点头,只是心中不免还是觉得可惜:“是啊!娘子还说做世家大族的宗妇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到底要做什么呢?我总感觉娘子心中好像有事一般,却又并不愿意跟我们说!”

“娘子自有娘子的打算,我们做奴婢的,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听诗琴如此一说,诗画又连连点头,沉默了片刻后,忽地又道,“对了,那妙微,是不是已经被娘子抛弃了?便不再回来了吧?”

提到妙微,诗琴的神情便变得肃穆起来,摇了摇头道:“娘子说,不一定!”

“啊?”

这不一定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诗画的惊讶声中,外面又是一阵喧嚣声传来,两人不禁又掀了帘子看,就见那街道之上挤满了人,沿途行来竟是万人空巷,来此观看的不仅仅是年轻美貌的姑子,竟是老弱妇孺皆聚于此,鲜花手帕更是如雨一般落下,此盛况竟是比之在晋陵之时不遑多让!

而就在这喧闹声中,忽地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惊得街上人群尽皆向两边流散,而那马竟是私毫没有放缓速度的迹象,更是烈鬃当风,疾如闪电,顷刻间就已到了车队面前。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就见那马背上一位身着胡服似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条鞭子,对着车队中人高声喊道:“听说玉泉山上的清谈雅集,有位桓氏郎君容颜极美,远胜谪仙,不妨出来一见,我倒要看看,莫非还能比得上琅琊王七郎?”

这少女的声音极是干脆爽利,还带着一股上位者不容抗拒的气势,街上围观的人群不免都有些惧怕的退散开去!

“这位女郎是谁啊?怎么好像大家都有点怕她?”诗画忍不住问。

这时,顾钰也掀开车帘,将头探了出来,就见那手持鞭子的少女正一脸气势逼人的指着桓澈的那一辆马车,眸光晶亮充满傲气,甚是娇蛮。

这少女,顾钰也十分熟悉,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在史上最为出名的事迹便是逼得琅琊王七郎休弃原配嫡妻而娶她为妻,王七郎与其表姐郗道茂原本青梅竹马感情笃深,却因她央求来的一纸诏书而生生拆散,哪怕是王七郎自毁双足,也未能躲过这场帝王旨意而强行绑架来的婚姻。

前世,顾钰也算是领教过这位新安郡主的厉害手段,原本这位郡主前世看上的是桓澈,但因嫡庶之别,南康公主对桓澈不喜,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堂妹嫁给桓澈来巩固他的外戚势力,后来司马道福还是嫁给了南康公主的次子桓济,

只不过桓济此人心胸狭隘又极其善妒,在得知父亲欲将南郡公之爵位传给桓澈之时,便与其大兄一起谋划了一起刺杀事件,此事顾钰早已得知历史走向,便早早的告诉了桓澈,是故桓澈便利用了桓济的狭隘之心,干脆将计就计令其刺杀失败,

桓济最终与其长兄桓熙被流放至长沙,病死途中,司马道福也终于摆脱了这段本非她所愿的婚姻,便又将心思转到了有人中美玉之称的琅琊王七郎身上。

未想现在的新安郡主竟然还不认识桓澈,司马道福乃是会稽王司马昱之女,若论起辈论来,桓澈还得叫她一声姨母!

就在顾钰思忖之时,人群之中的喧嚣顿时一窒,骑在马背上的司马道福也登时杏眼圆睁,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了那日光之下长身玉立仿若幻影凝聚而成的白衣身影。

这时的顾钰才知桓澈已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而显然此时的司马道福已然看着桓澈痴了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惊叹声中,她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便是桓澈,是那李氏所生之子?”

桓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为冷淡的注视着她问道:“郡主唤我,有何贵干?”

司马道福讷讷的一笑,竟道:“你说我也不只一次去过大司马府见堂姐了,怎地从未见过你?那李氏将你也藏得够深的!”

桓澈的眉宇便是一皱,在众人面前直呼他的生母为李氏,也可见这位郡主受其南康公主的影响对他的母亲极为不尊重。

但话又说回来,正如庾成所说,他生母本就是亡国之奴李势所献给他父亲的姬妾,莫说司马皇室中人,便是整个健康城,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对他生母有所尊重。

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不过玩物一般的存在。

见桓澈不说话,新安郡主又骑马上前,干脆近距离的观望他道:“听说你琴弹得甚好,本郡主今日心情不错,也想听听你的琴声,不如你今日到我父亲的大司徒府来,弹奏一曲,也可扬了你的美名,如何?”

如今的司马昱官至大司徒,录尚书事,也算是宗室亲王之中唯一势力不弱可与世家抗衡的一位了,再加上其人善清谈,很得名士们称颂,在健康城之中也算声望极高之人。

只不过这位号称清心寡欲之人最后也贪上了皇位!

顾钰默默的思忖着,没想到便是在这个时候,桓澈突然回了新安郡主一句:“很报歉,今日路途劳顿,吾心甚疲,不便会客,而且澈还得回去禀告主母,去向我卿卿提亲!”

“提亲?向谁提亲?”新安郡主的声音突地就拔高起来,目光便顺着桓澈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顾钰所乘的那辆马车!

而听闻声音的顾钰心中也是猛一咯噔,刷地一下就将车帘给撩了开,与新安郡主那一双盛满了怒火的双瞳对了个正着!

靠!初来乍到,就给她树这么大一个劲敌!

第086章 桓大司马

看到被新安郡主如烈火焚身般的目光炙烤下的顾钰,桓澈竟然还大笑了起来,并说了一句:“顾氏阿钰,你欠我一条命,就得拿一辈子来偿还!”

这句话说完,他如愿的看到顾钰拧紧了眉头,清澈的眸光中盛满了愤怒,那樱红的唇瓣更是抿成了一条线。

“哈哈哈……”仿佛极为开怀一般,他大笑着看着顾钰,伸手撩开车帘,十分从容坦荡的钻进了马车之中,道了一声:“起行!”

仿佛他刚才的那句话只是一句极为理所当然的警告。

马车在一阵呆怔的目光注视中慢慢向前驶去,直过了好一会儿,旁观的人群之中才响起一阵惊叹和欢呼!

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起来会如此的魅惑动人,仿佛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连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旁人所模仿不来的优雅和华贵!

新安郡主不由得心跳如鼓,目光直是痴了一般的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不由得暗叹:果然连琅琊王七郎也有所不及,见过了这样一个男人,以后还有谁能入她的眼!

趁着她失神的一刻,顾钰也赶紧唤车夫驱车前行,一旁的诗画似瞧出了她的异样,不禁问道:“娘子,那位桓氏郎君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欠一条命,他要娘子还什么?”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一旁的顾七娘已是目光沉沉,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顾钰没有说话,她早知桓澈睚眦必报,必然不会真的就放过她,可也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于她!

在健康城的街道上当着这所有人的面点出她顾氏阿钰之名,便是有意要将她的名声传了出去,但可恨的是这传的并不是什么好名,而是他桓澈的卿卿!

这个时代,卿卿一词可不是随便乱叫的,男女之间若非极为亲昵的关系,断不可以唤人卿卿,桓澈这是毫不留情的在毁她清誉,同时还给她树了一大堆的健康城贵女为敌,可以想见,以后她不管走到哪里,身旁都会围着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顾钰不禁有些头疼的抚额,虽然她并不想适人,对于所谓的闺誉也不甚看重,可也不想整日与一群女人们斗来斗去!

“娘子,你怎么了?”诗琴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颇有些担忧的问道。

顾钰摇了摇头:“没什么?尽快向城西的碧罗巷驶去!”

顾府在健康的府邸便在碧罗巷中,与健康最为出名的王谢豪宅所居住的乌衣巷方向正好相反,是故过了朱雀桥之后,马车便已分道而行。

“阿遏,看来桓澈还是不肯罢休,必会使南康公主上顾府提亲啊!”看到顾府的马车远去,谢道韫忍不住有些遗憾的感慨道。

谢玄亦看了一眼渐渐消失在朱雀桥尽头的马车,微微沉吟,面露忧色,过了片刻后,忽地唤了一位部曲前来,将一只锦盒递于部曲手中,吩咐道:“这只锦盒,你替我交给顾家的十一娘,就说一千金我卖给她!”

那部曲点头答了声是,便拿着锦盒匆匆离去。

谢道韫不禁好奇道:“阿遏,你要卖给她什么,有什么东西需要用一千金来换,你也不怕这小姑子说你讹诈于她?”

谢玄却道:“她不会轻易相信人,如非对等的交换,她也绝不会承领他人的情意,再说了,以她生母吴兴沈氏之豪,一千金实在算不了什么?”

“说到她的生母,阿遏,你可知昨晚那是怎么一回事?”谢道韫不禁皱了眉问。

谢玄忖度了一刻,才答道:“她生母沈氏在晋陵顾家之中被幽禁了一年,许是有人胁迫于她,给她下了什么药,所以才会时时露出疯颠之状!”

“什么人会将沈氏折磨到如此地步?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未想这顾氏家宅中还藏着这样的阴私,此时连谢道韫都不禁有些怆然变色。

“我亦不知!”谢玄沉吟了一声,忽地又问:“阿姐,现在二叔父如何?三叔父还是执意不肯出山?”

谢玄的二叔父便是谢万石,如今也是谢家唯一还身居庙堂之人,自谢玄之父谢奕与堂伯谢尚相继去逝后,谢家门庭在朝中局势中便愈显劣势,因时人又最讲究无为而冶,谢家也需要人蓄养身望,故而其三叔父谢安石一直隐居于会稽,交友士林,积累清誉,谢家便全力推出谢万石来执掌方镇。

如今的谢万石正是接任他父亲之职任西中郎将,并吴兴太守。

“桓大司马欲派二叔父出镇豫州,持节,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北伐前燕!”谢道韫只郑重的道了这一句。

谢玄的脸色立即大变,竟是突地道了一声:“不可!”

“如何不可?阿遏,你这是怎么了?”谢道韫颇为不解道,若想维持门庭不在士族圈中败落,北伐建功亦是他们必须要做出的选择。

“阿姐,二叔父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他虽有清虚之才,可冶理一方,但并无将帅之能,桓大司马此举,便是为了让二叔父在豫州出乱子,如此我们谢家的地位又要一落千丈!”

见谢玄语气果决而激动,谢道韫疑赎更深,不禁就看着他道:“阿遏,你怎么能这样说二叔父?你从前对二叔父充满敬仰,很是尊敬的,还经常会向二叔父请教老庄玄道,阿姐怎么觉得自从你病了一场醒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行事让人难以琢磨,如今便是连孝悌二字都不懂了?”

谢道韫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严重,谢玄有些呆怔而挫败的看着自己的嫡姐,忽然间明白,这也是为什么顾钰什么都不会直接说出口的原因,因为没有人信!

而他自己却是清楚的记得,前世二叔父受任北征,一路啸咏自高,未尝抚众,因他矜豪傲物,差点逼得部下反叛将其枭首,军队未至洛阳便遭到敌人的埋伏而溃散,此次兵败无疑给谢家打上了耻辱的烙印,二叔父自是不必说被贬为庶人,不久便郁郁病逝,三叔父也被逼得不得不挽救谢氏门庭而入了桓温的西府,从此为桓氏效力!

想到此,谢玄也干脆什么都不再说,而跳下马车,向着东南方向的乌衣巷疾步行去!

此时的桓府之中亦甚为热闹,桓澈归来,府中便为其摆了家宴,家中仆婢更是手持香炉夹道相迎,但桓澈进门之后所看到的第一个人既不是南康公主,也不是自己的生母李氏,而正是素日里与他不和的二兄桓济。

只见桓济一身广袖长袍,左右美婢相拥十分闲散的坐在庭中紫藤花下的一几之上,一见他走来,桓济便懒懒的站起了身来,笑道:“听说你在玉泉山上名声大嗓,艳名远播,全健康城的贵女们都堵在城门口,为了一睹你的尊容,盛况空前绝后,连卫洗马也有所不及,可有其事?”

桓澈笑了笑,没答,正要离去,又听他道:“我还听说你在玉泉山上玄辨竟然输给了吴兴沈氏一个乳嗅未干的臭小子,父亲对你多年的栽培,到头来,你也就只有这张脸可以炫耀了!”

本来是极为讽刺挖苦的一句话,不料桓澈不怒反笑,看着他极其淡然的回了一句:“身处这个时代,有张脸可以炫耀,总比没有的好,二兄,你说呢?”

他话音一落,桓济登时就跳了起来。

这句话无疑是狠狠的打了桓济的脸,在桓温诸子之中,桓济与其大兄桓熙长得最像桓温,委实称不上相貌英俊,尤其与桓澈这张脸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偏偏桓澈这句话说得还是事实,尤其一想到他那个姨母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桓济心中便更是怒不可遏。

原本母亲有遣人到大司徒府去提亲,未想这口无遮拦的娇蛮之女竟然当着媒人的面直接在他父亲面前说道:“桓济乃粗俗野蛮兵户子,相貌又丑,我要嫁就得嫁像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这样的青年才俊!”

看到桓济满脸的愤怒,桓澈笑了笑,也不多说,便带着身边的女婢直接向着中堂行去。

这时,桓济竟然又叫住他,满脸怒愤道:“等等,庶子见到嫡兄,是否该行礼,莫不是去了一趟玉泉山,便连家中规矩也给忘了?”

桓澈的目光便几不可察的一冷,眉宇轻皱了起来,他身边的婢女也为之感到气愤而心疼,虽说郎君得大司马喜爱,可因为这嫡庶之别没少受家中几个嫡出兄弟的排挤刁难。

就在婢女心疼的观望中,桓澈很快也收敛怒气恢复了平静,回道:“家中规矩不敢忘,不过父亲也曾说过,我们桓氏子弟必埙篪相和,齐心协力,方才能将桓氏家族发扬光大,君不见前朝宗室八王作乱,使得司马皇室嫡系几乎自相残杀殆尽,

父亲常与我们说‘郑伯克段于鄢’与‘尺布斗粟之谣’的故事,弟还一直铭记于心,不知二兄你呢?”

‘郑伯克段于鄢’与‘尺布斗粟之谣’皆是讽刺兄弟相残的曲故,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桓澈话刚说完,就听到一阵沉浑的掌声传来,同时有人说道:“说得不错,澈儿越发精进了!”

听闻声音的桓济立时吓了一跳,神经也猛然绷紧起来,就见门外走进一身披凯甲身材十分奇伟的男人,男人肤色偏为古桐色,雄姿英发,面有七颗黑痣形成七星之状,相貌确实算不上英俊,却能让人望之生畏。

此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他们的父亲桓温。

桓温身边还有一面罩轻纱身姿十分窈窕的女人,女人纤细而婀娜,便是一行一止间都极显妩媚风情,她含笑说道:“夫君过奖,哪有这般夸自己的儿子的,澈儿到底是庶出,见到兄长理应行礼的!”说罢,回头看了桓澈一眼,面纱之下眼波流转,似向桓澈递以了一个眼神。

桓澈这才向面向桓济,欲行施礼,却在这时,又听桓温道:“卿卿不必如此说,卿卿原本也是公主,身份尊贵,澈儿的身份又能低到哪里去,世人皆道我桓氏乃兵户之家,自然也就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何况澈儿此去晋陵,乃是受我之命,一路奔波劳累,方才归家,可见身心疲惫!”说到这里,面色一冷,十分严肃的瞪了一旁的桓济一眼,“倒是你这做兄长的羞辱兄弟在先,怎地如此心胸狭隘?”

桓济大惊失色,忙赔礼道歉:“父亲,是儿错了!”

桓温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而是径直走到桓澈面前,大笑道:“我听说澈儿凭着一曲琴音已然名扬天下,不输于王谢子弟,如此便为我桓氏一族蓄养了声望,澈儿可是为我桓氏立了大功啊!我看以后谁还敢再说我们桓氏乃兵户之家!”

“来,随父亲一道先用完晚膳,再去我书房,说一说你这次晋陵之行所遇到的趣事!”

在他爽迈的大笑声中,成汉公主李氏跟在其后,面纱之下唇角微弯,亦流露出与有荣焉之感,唯留桓济一人在身后咬牙切齿的握紧了拳头。

第087章 再提亲事

一顿家宴过后,桓澈便随桓温进了书房,父子二人交谈之间,李氏亦将桓澈身边的贴身婢女阿梨唤到了身前,直接问道:“我听说今日澈儿归来之时,在清溪门前当着新安郡主的面说要向一个小姑子提亲?那小姑子是谁?与澈儿是如何相识的?”

婢女阿梨忙向李氏欠了欠身,答道:“回夫人,那小姑乃是吴中顾氏三房顾悦之女,与郎君同在玉泉山上扬了名,郎君许是赏识于她的才华,所以想聘其为正妻,不过……”

“不过什么?”李氏美目悠转,定定的看向她问道。

迎上目光的婢女不禁低头,李氏生得极为美貌,虽年过三十,但无论是肌肤还是身段都保养得极好,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便是一喜一嗔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风情都令得她这般二八年华的少女自惭形秽,但婢女深知,李氏外表虽柔美如西子之病态,如山鬼之灵魅,但其心中韧性却绝非常人可比。

婢女不敢有所欺骗,她也并不想有所欺瞒,郎君每次见到那顾家的小姑子都会心绪大动甚至头痛发作,她实在不喜。

于是,她整了整容,忙答道:“回夫人,恕奴直言,那小姑子只是一名庶女,其生母还是当年与王敦一起作乱的判臣沈士居之女!”

她说完,果见李氏神色大变,竟是陡地立身而起,有些愤怒而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庶女,还是判臣之后,那澈儿为何要向她提亲?”

她话音刚落,便闻得书房之中一阵大笑声传来,那笑声极其爽朗如洪钟磬鸣,李氏微蹙了眉头,便也挥手示意婢女们退下,而仅带着一婢端了一些瓜果及茶水来到书房门前,叩响书房之门。

“何人在外?”听闻声音的桓温厉声问道。

李氏柔声作答:“是我!”

桓温便大笑道:“原来是卿卿,快进来吧!”

“是!”

李氏进来,命人将瓜果及茶水摆放在了父子二人的塌几之上,含笑问道:“澈儿说了什么,令得将军如此开怀?”

桓温听言,更是开怀大笑,将李氏拉于身前,说道:“快坐下来,你也来听听澈儿说说晋陵一行所遇到的趣事!

适才听闻澈儿于玄辨之上挫败庾氏子弟,吾心大为开怀,不免大笑出声,令得卿卿紧张了!

那庾氏自恃外戚,坐镇中枢,不思报国屡次阻我北伐,实是酒囊饭袋,是可忍孰不可忍!澈儿此举甚得吾心!”

说到这里,又挽了李氏之手说道,“还是卿卿教子有方,得子如此,实是我桓氏之幸啊!”

“将军又不谦虚了,妾可是听说过一句自满则败,自矜则愚,将军如此夸赞自己的儿子,也不怕澈儿自恃而骄,止步不前了?”李氏语声娇嗔婉转道。

桓温听罢,更是大笑道:“你既怕澈儿不思进取,固步自封,那我便再考校一下澈儿的政冶谋略,你也来听听,澈儿会如何回答?”

李氏含笑不语。

桓温便看向桓澈问道:“父刚得知消息,大司徒司马昱欲与尚书左仆射王彪之联名上书天子,许我司空一职,录尚书事,进封扬州牧,入朝参政,澈儿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桓澈略一思忖,答道:“父亲,朝廷若真许父亲参政,是否还要削去父亲交、广二州都督之职呢?”

桓温点了点头:“不错。”

桓澈便道:“司空一职,实为中枢宰相地位,可实则是削去父亲兵权,可见朝廷对父亲已然是忌惮颇深,此为‘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之举,以中枢三司地位相诱,欲图将父亲困于健康台城,此间有诈!”

桓澈说完,桓温立时又捻须开怀大笑:“不错,局势便是如此,澈儿看得十分清楚,那么以澈儿之见,父亲又当如何回拒朝廷呢?”

桓澈沉吟了一刻,又道:“以澈之见,父亲不如以中原尚未安定为由移镇姑孰,姑孰西濒长江,乃健康门户,控制了姑孰,父亲可自领扬州牧,如今天下未定,士族耽于坐谈享乐,唯父亲兵力十足,敢于与苻秦、燕国对抗,无父亲便无江左一方安定,天子亦不能奈父亲如何?”

桓温又大笑道:“不错,当年王敦攻入健康时,还屯于武昌,明帝便诏他入朝辅政,王敦便从武昌移镇姑孰,自领扬州牧,遥控健康,只差一步便可称帝,奈何老患重病,无为而终,真是可惜可叹!”

说到王敦时,桓温心中既是敬仰又是惋惜,不免又想到了自己,如今的他也已至花甲之龄,也不知能寿至何步?长子桓熙虽封了世子,却是毫无才能,与王谢子弟直是差远矣,若无子嗣继承其大业,他们桓氏又如何能与百年世家的琅琊王氏和颖川庾氏对抗?

这么一想,桓温的目光又落到了桓澈身上,眸光中露出些许欣慰和慈爱,心中暗道:以庶子继承家业虽有不妥,却也未偿不可!看来,我还得在有生之年为澈儿谋一些家族势力来作为他的臂助。

“澈儿快快请起,你所言一句也不错,正合为父心意,如今朝廷不仅重用庾氏,更欲重新起用谢氏,为父断然不能受其朝廷利诱而弃兵权坐镇中枢,移镇姑孰确为最佳之选!”

说到这里,桓温又叹了一句,“想当年沈士居亦是断然拒绝了朝廷所许的三公之位,谓丈夫行事,当始终不移!吾亦如此!”

提到沈士居,桓温又倏地看向了桓澈,问道:“对了,澈儿,你刚才说玉泉山有位沈氏小郎才思敏捷,极有玄辨之才,连你也有所不及?”

桓澈忙坐正了身体,点头答道:“是,儿不及!”

“所以,你想让为父将他招揽于我西府中,委以重任?”桓温又问。

“是!”

桓温便沉思了起来,在房中踱了一个来回后,说道:“若此子真有才学,哪怕他是刑家之后,为父起用他也未偿不可,不过,我西府之中多为士族才俊,怕是有许多人不服他的出身……”

他话说到这里,桓澈便又道:“倘若吴兴沈氏能重新提高到士族地位呢?”

桓温的眼前便大亮,便道了一句:“那就要看看他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了?”

父子二人聊至此,李氏便笑了起来,将一杯茶水送至桓温手中,又令婢女递了一些瓜果和茶水到桓澈面前,说道:“聊了这么久,将军必然口渴了,不如先品一口妾所泡制的玉梨春,看看如何?时辰不早,也让澈儿回去歇息吧?”

“你是怕澈儿累着了!”桓温大笑道,又看向桓澈,“你母亲说得也不错,为父与你畅谈甚久,心中一时高兴,竟是忘了你才归家不久,今日就到此为止,你这便回去好好休息吧!”

虽下了逐客令,却见桓澈仍旧跪坐在蒲团之上沉吟不语,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氏与桓温都有些诧异的看向了桓澈。

“澈儿还有事吗?”桓温问。

这时的桓澈才郑重的向桓温施一礼,道:“父亲,澈确有一事相求?”

“你说!”

“澈想请父亲为儿聘顾家的十一娘顾氏阿钰为家妇,儿想娶她为妻!”

桓澈话音一落,李氏便站起了身来,微怒道:“澈儿,那只是一个庶女,以你现在的声望,想娶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到?”

桓温便举手示意她坐了下来,只是略有些好奇的看着桓澈道:“澈儿乃聪慧之人,想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必有他的道理,不如先听听他的道理?”

第088章 理由

“澈儿,你说说看,为何要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桓温转向桓澈问,“虽然你是庶出,但你是我桓温之子,如今你也名传健康城,以你之才名,为父便是为你聘王谢两家的嫡女为妻,也非完全不可能之事?

据我所知,那顾十一娘不仅是庶出,其生母还是刑家之后,她身上有何可取之处?”

说完,桓温便将目光罩向了桓澈。

这时的桓澈才徐徐的向桓温施了一礼,答道:“父亲,顾氏阿钰之生母虽为刑家之后,可父亲也应该听说过,‘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这句话?”

“不错,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以及江南武宗的吴兴沈氏原本皆为江东豪门,当年的家族兴旺可谓盛极一时,不过,再强盛如今也不过是风流云散,败落至斯了!”

桓澈便道:“那么父亲是否有听说过,当年沈士居判乱之时,他的女儿可是以十里嫁妆进的顾家之门,有人甚至说,那十里嫁妆只是那些陪嫁中的冰山一角……”

桓澈话说到这里,桓温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中陡亮,忙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嫁妆现在已经在顾十一娘手中?”

与李氏一同进来的婢女阿梨脸色便悄然一变。

这时的桓澈点头道:“不错,原本那些嫁妆并非在顾十一娘手中,不过儿在晋陵之时,也可谓推波逐澜了一把,如今这些嫁妆便已然归还于顾氏阿钰之手!”

说到这里,桓温的脸色微变,露出了悟和对儿子赞赏的喜色。

“所以,你想娶她为妻的原因便是因为她手中这一笔雄厚的嫁妆?不过,既然沈士居之女都可以为妾,这位顾十一娘又为何不能以妾之身入我桓氏之门?澈儿,你是否太过看重于她?”他道。

闻言,桓澈立即摇了摇头,道:“父亲,此事万万不可,当年沈士居之女便是将妻为妾入了顾家之门,顾氏清誉如今已然大大受损,我们桓家要积累声望,万万不能因为此等小事而落下把柄让世人诟病,

何况儿也只是庶出,娶她为妻,儿并不吃亏!”

桓澈话音一落,桓温便大笑了起来,随着他的这声大笑,他厚厚的手掌便落在了桓澈的肩上。

“我儿行事不拘小节,将来足可堪当大任,快快起来再说!还跪着作甚?”他道。

桓澈这才起身,道了一声多谢,便坐到了一旁的塌几之上。

此时的桓温又问道:“澈儿,除了那笔令世人倾羡的丰厚嫁妆,你娶她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

别的原因吗?被问及这句话的桓澈忽地就沉默了下来,只是觉得胸口忽地有些滞闷疼痛,仿佛无形中有根线牵引着他必须要做这件事!

见他沉思不语,桓温又笑道:“作为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除了令世人倾羡的财富之外,是否还有极为强大的武装部曲私兵?你可是为了这支部曲私兵?”

桓澈的神情便陡地一怔,在桓温的目光注视下,他微微施了一礼,坦然承认道:“父亲所言不错,儿确有此心!”

“为父也听说过吴兴沈氏武装部曲之强大,不然当年王敦也不会选了他来作为自己强有力的臂助,不过,沈士居叛乱失败,其手下的兵力自然也大大减损,如今还能有多少部曲留存于世,或者说心甘情愿的供这位顾家十一娘驱遣?”

他话说完,桓澈便立即问了一句:“父亲,若您是当年的沈士居,会真的将整个吴兴沈氏都送到王敦手中吗?”

“你的意思是,他在作出与王敦发动叛乱的选择时,还给自己留了一手,或者说给他的子嗣后辈留了一手?”

“不错,父亲,儿已查得,沈士居当年在给其女沈氏娇娘的陪嫁之中留有一枚督印,这枚督印应该能聚众十万流民部曲为其所用!”

“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饶是拥有数万强兵的桓温都不禁眉峰怂动,既然沈士居拥有如此强大的武装力量,那当年与王敦一起发兵攻进健康时为何还会败?

这时,桓澈又道:“父亲,现在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沈士居所留下来的这枚督印,所以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其他人手中!”

桓温登时眉宇紧皱:“不错,若这支部曲能为我们所用,那么北伐中原,收复洛阳便指日可待,到得那时,我桓温要想请封王爵,谁又能阻我?”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桓澈问道,“难道这枚督印现在也在顾家十一娘手中?”

桓澈沉吟了一刻,回道:“儿不敢完全确定,但若是有这位顾家十一娘在手,想来那枚督印也不难找到!”

言至此,桓温便极为开怀的朗声大笑了起来,转向李氏道:“卿卿,如此你可还觉得澈儿娶那位顾十一娘乃是一时冲动?”

李氏欠了欠身,语声莺沥柔媚的笑道:“妾自然一切听将军安排,只是……妾还是觉得,若想得到这位顾家十一娘,并不一定非得娶她!”

“哦,卿卿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桓温又问。

李氏便道:“以我们澈儿之才貌,这健康城的姑子们不知多少女郎想要嫁给他,便是愿意给他做妾的也不在少数,那顾十一娘也是庶出,既是庶出,那以妾之身份入我们桓氏,也是她几生修来的福份啊,何至于就有损了我们桓氏之清誉呢?”说罢,又看向桓澈,神色微微转厉,“澈儿太过多虑了!”

桓澈的脸色便微微一变。

桓温又笑道:“卿卿还是想给澈儿聘健康城的名门贵女为家妇啊?”

李氏弯了弯唇,含笑娇嗔中美目波光流转。

“父亲——”

桓澈唤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时,桓温又打断道:“卿卿想给澈儿聘名门贵女为家妇,而澈儿似乎执意要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不如这样,待我什么时候有空之时,也去考校一下这位顾十一娘的才情,她若真如澈儿所说,能与我儿不相上下,那么,为父便请南康公主出面,亲自去一趟顾府,将其聘为澈儿之嫡妻,你们以为如何?”

李氏脸色微凝,桓澈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抬头看向李氏时,却见她眸中冷光幽聚,似极为愤怒。

从桓温的书房里出来之后,桓澈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之中,婢女阿梨正准备为他更衣洗浴,便接到李氏身边的婢女传来命令道:“夫人让郎君去一趟静姝院!”

李氏的静姝院位于桓府西跨院中,与桓澈的居处相隔也并不算太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桓澈便来到了李氏的院中。

甫一进堂,桓澈便感觉到了一股愤怒而凝滞的气氛,堂中很安静,仆妇们也被赶了下去,李氏一身洁白的曲裾深衣外罩一件狐皮白毛卷边大氅,正坐在正堂之上的塌几之上,意态闲闲的端着一只茶盏。

“儿见过阿娘!”桓澈施礼道。

李氏便将茶盏陡地掷到了案几之上,一改在桓温面前的柔情绰态,辞严厉色道:“你还知道叫我阿娘?我还以为你去了一趟玉泉山,便已不再认我为娘亲了?”

“怎么会?阿娘何必如此动怒?”

听他这么一说,李氏更怒,不禁就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一脸的痛心委屈道:“我苦心栽培了你多年,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时时防备,方才能让你平安长大至今天,澈儿,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我们母子一路走来有多不易,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亦明白阿娘心中之苦!”

“可为什么你一定要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她顾十一娘只是一名庶女,无论是沈家,还是顾家,都不可能会成为她的倚仗和助力,而且我听说,你去往玉泉山的时候还遇到过一起刺杀,这个刺杀你的人,就是她,是不是?”

“阿娘,为什么要娶她,我适才已与父亲说过了,你也都听见了……”

他话未说完,李氏陡地美目圆瞪,怒道:“我不管她手中是否有多丰厚的嫁妆,这个人她要对我儿不利,我如何能放心让她呆在你身边?”

桓澈的目光便陡地转向了一旁的婢女阿梨,在他的目光照射下,婢女脸色刷地一下煞白,忙跪倒了下去:“郎君,恕奴多言!“

这时,李氏也打断道:“你也不用责怪她,阿梨本是我蜀国的女官,原就是你外祖母也便是我的母后给我的贴身婢女,我让她呆在你身边,目的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向我回禀你的行踪,本就是她职责所在!”

桓澈暗暗的握紧了拳头,忽地笑道:“阿娘,你还不相信我吗?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子,岂能是我的对手?我要得到她手中的嫁妆和部曲私兵,就必须先得到她的人!”

李氏还要说什么,又听他斩钉截铁的续道,“我知阿娘你在想什么,若是强夺的话,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如果不小心逼死了她,我们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有什么办法能比让她心甘情愿的交出来更好呢?”

这句话成功的堵住了李氏的嘴,使得李氏神情一怔,也若有所思起来。

便在这时,桓澈又安抚似的说道:“阿娘,我知你想复国,可复国也需要相当大的人力和财力作为后盾,不是吗?”

李氏心中一跳,不禁就侧目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她的确是想复国,可复国一词她从来不敢直接说出口,为防隔墙有耳,她亦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过。

“可那顾十一娘……”

“阿娘放心,我既然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刺杀活下来,便必然不会死于一个小姑子之手!”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又道,“而且,我难道就不能让她爱上我吗?”

第089章 旖念

桓澈的居处叫作梨雪园,顾名思义,此苑因种满梨树而得名,正值春季,满园梨花开得如雪似玉,尤其一阵夜风袭来,如琼玉般的花瓣更是飘落如雨。

婢女随着桓澈回到梨雪园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月色皎皎,照在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上,更显得他的人如神谛一般不可侵犯。

然而,婢女内心很是不安和惶恐,因为这一路上走来实在是太静了,这是一种诡异的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静谧。

当两人踏过门槛走进暖阁之中时,婢女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对不起,郎君,奴只是担心郎君安危,所以才将那小姑子刺杀郎君的事情告诉了夫人,郎君若是不高兴,便责罚奴吧!奴甘愿领罚!”

她的道歉并没有等到桓澈的回应,这种诡异的静寂依然持续了许久,待到桓澈已走进寝房之时,才传来他淡淡的声音道:“阿梨,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我最忠心的人,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你最忠心的人只是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旧主成汉公主李夫人!”

“郎君,那毕竟是你的生母啊!“

婢女才说了一句,竟又听他道:“你今日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了我的母亲,我是否该认为,你将来还会将我的行踪透露给别人呢?”

这句话一落音,婢女似乎才恍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惊变,惶惶解释道:“郎君,阿梨不敢,阿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郎君,除了公主殿下,阿梨断然不会将郎君的任何消息透露给别人!”

言至此,又含泪道,“阿梨陪伴郎君多年,也只有阿梨最懂郎君,郎君今日对郎主与夫人所说的那些理由真的便是郎君的真心吗?其实无论多少理由,郎君最终想要的结果便只有一个吧?那就是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

可是那顾十一娘想要的却是……”

“有时候人太过聪明了,也不一定是好事!”桓澈陡地截断,看向一脸错愕的阿梨道,“阿梨,你在我身边呆了多年,应该也能明白,对于我来说,我并不在乎身边的人是否对我关心,我要的奴仆是对我绝对的忠诚,是绝对只听命于我一人的忠诚,

你既然做不到,那你就回到我母亲身边去吧!”

“郎君!”阿梨忍不住移膝向前,想要肯求,换来的却是桓澈更为冷漠的拂袖驱逐命令。

“你走吧!我现在不需要你了!”

所谓的不需要便也是再也没有用处了吧?

而对于一个奴仆来说,当她没有用处的时候,那也便离死不远了!

整个梨雪园中的婢女都不禁有些惶惶变色。

而此时的阿梨也终于明白,仅仅一次的背叛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对于郎君来说,背叛就是背叛了,无论什么理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阿梨脸色煞白,惶惶,旋即又抬头肯求道:“可否让阿梨最后一次服侍郎君更衣洗浴?”

“不必!”

这回答恁地是果断而决然。

婢女终垂首伏地,泪如雨下,道了一句:“是,那阿梨拜别郎君,望郎君珍重!”然而起身恋恋不舍的望了他一眼,向着夜色中迅速的奔去。

看着阿梨远去的背影,其他婢女们都有些噤若寒蝉。

这时的桓澈忽地又命令道:“去将阿虞给我叫来!”

一名婢女惶惶答是,然后匆匆的向外走去,不多时,一个身穿胡服的青衣少女便走进了梨雪园,半跪于他的面前,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桓澈看向了她,肃然命令道:“去查一下健康城崇绮楼到底是谁的产业,它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是!”

阿虞抬首应了一声,也不迟疑,很快如疾风一般窜进了夜色之中,而随着她疾行飞奔而去,一阵劲风席卷而来,使得园中梨花再次零落如雨。

“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

不知不觉中,桓澈喃喃低吟出这一句话,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个少女的影子,少女墨发如云,蹁跹于落如白雪的梨花瓣中,笑声如银铃一般的传来。

“我最喜欢桓郎院子里的梨花了,它让我想起了那一句‘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好美!”

真的很美!美人如画!美景如诗!

“过来,我再教你做最后一件事情!”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向那个少女伸出手来,少女一脸的娇羞,如凝脂般的肌肤上染上一片霞彩。

“是什么?我已经学会了写字,吹笛和胡茄,还有识香辨香以及玄辨,桓郎还要教我什么?”

于是,他牵着她到了浴殿之中,浴殿之中热气氤氲,将少女的肌肤映衬得更加如盈了水一般的娇嫩粉致而莹润,仿佛轻轻一触即破,令得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衣带在他手中零落,女孩子温甜的幽香在他鼻间萦绕,他紧紧的拥着她,直是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很快他便听到了她微微的喘息和娇吟,看到了她如墨玉般的双瞳中所盛满的晶莹的泪。

“桓郎,我若有了孩儿怎么办?”

“生下他便是!”

“可我若是生下他,他将来该如何自处?你我皆是庶出,我们的孩儿便连庶出也不如吗?”

“不会,阿钰,我虽现在不能许你正妻之名份,但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们的孩儿亦是!阿钰,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永远都是!不要背叛我!”

“我顾氏阿钰不会下贱到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等你,君赠我砒霜,我为何还要拿一生来报?所有的恩情,我已还,以后你做你的大司马,我做这大晋的太后,你要篡位,要夺权,那我们便兵刃相见!”

所以,我是欠了你一个名份吗?

“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一个婢女的惊呼终于将他从梦中唤醒!

而惊醒过来的桓澈却还是在绵延不绝的头痛之中晕厥了过去!

整个梨雪园中的婢女顿时手忙脚乱!

李氏听闻消息亦是惊骇得赶到了梨雪园来,可她还没进院门,就有婢女给她传来另一个消息。

“夫人,阿梨去了!”

闻言,李氏的脸色更是骇然惊变。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婢女答:“就在……在刚才……郎君头痛症发晕倒之前,阿梨便悬梁……”

李氏心中腾地一凉,颇有些不可置信的奔进桓澈的寝房,看向了躺在塌上的儿子,心中不禁暗道:所以,澈儿如今是连我也不信了吗?就因为阿梨向她透露了他的行踪,他便能要了阿梨的命?

第090章 李氏之心

送走疾医之后,李氏不由得又急又怒,便叫了梨雪园的婢女来问:“我儿的头痛症到底是什么时候犯的,你们在他身边伺候,为何没有一人告知我?”

谁知她话音一落,满园的仆婢竟是匍匐在地战战兢兢不敢言,还是她身边的仆妇提了一婢上前,那婢子才结结巴巴的答道:“回夫人,郎君从前挺好的,奴从未见他犯过头痛症,只是偶尔时候会梦魇,但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晕倒过,奴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郎君这次出远门只带了阿梨,而阿梨现在已经……”

李氏的目光便变得深邃起来,心中暗道:那就是与这次晋陵一行有关?疾医说澈儿乃是心思郁结所致,那会是什么原因令得他心中如此不快?

这么一想,李氏不免又问:“郎君晕睡之前,可有说过什么话?”

婢女摇了摇头,旋即又眸子一亮,点头道:“郎君好像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说什么……欠名份什么的……奴亦未能听清……”

“他说了谁的名字?”李氏紧接着又问。

婢女用力的想了想,过了片刻,方才答道:“好像是……是顾氏阿……”

“顾氏阿钰?”

“是,是的,夫人,郎君说的好像是这个名字!”婢女连声接道。

李氏目光一沉,陡地便站起了身来!

果然又与这位顾十一娘有关!

她又将目光转向了床上正四目紧闭陷入晕睡中的桓澈,在其床前呆怔的守了许久之后,方才领着一干仆婢回到了自己的静姝院。

一回到静姝院,李氏便有些心烦意乱的坐在了塌几之上,她身边的仆妇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问道:“公主可是因为那顾十一娘而忧虑?”

李氏不免苦笑了一声,低声道:“我原本以为澈儿的心性已是足够坚韧,这么多年来,我悉心教导培养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他足够优秀站在最高点,得到更多士族门阀的支持,这样我们就有希望复我成汉蜀国,未想这次不过去了一趟晋陵,澈儿便会遭受如此大的变故……”

“可是公主,郎君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他想要的只是那位顾十一娘手中的嫁妆和部曲私兵罢了!”

李氏便摇了摇头:“知子莫如母,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思瞒不过我,嫁妆和部曲私兵固然想要,可他更想要的还是顾十一娘这个人!”

仆妇的脸色便微微一变,似担忧的问:“那公主打算怎么办?将军似乎对郎君所提的这一门亲事十分满意?”

李氏凝眉思索了一阵,颇有些不甘和苦涩的冷笑道:“此事还得南康公主点头同意才行,想我李静姝原本也是李汉堂堂一位公主,到头来也不得已委身于一老东西成为一妾室,连自己儿子的婚事都作不了主,她顾十一娘不过一庶女,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仆妇听到这里亦为李氏感到心酸不已,作为李汉曾经有第一美人之称的天之骄女,因为国破家亡,便被自己的亲兄长作为礼物送给了敌国的将领,这种委身于人还要强颜欢笑的耻辱也只有她这个陪嫁过来的贴身婢女能懂了。

“公主千万别这么说……”仆妇不禁为之伤感盈泪。

李氏摇头涩然笑道:“妪,我并非顾影自怜,哀叹命运,只是我李静姝既然命已如此,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走错一步路!”言至此,她目光陡地转厉,又道了一句,“那顾十一娘必然是我儿的克星!”

“那公主打算怎么办?”

李氏沉吟了一刻,方才肃容答道:“先派个死士去盯着她,查清她的一切底细,看看是否能将她手中的嫁妆与督印弄到我们手中!

若是此法不可行,那就想办法让澈儿先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庶女,失了贞之后,也就毫无价值可言,到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选择了!”

仆妇应了一声:“是!妪这便去安排!”正要离去,又听李氏吩咐道:“慢,妪,此事绝不能让澈儿知道,派去的人必须妥当,若是不小心事败,妪当知怎么做?”

“公主放心,奴知!”仆妇答道。

李氏这才拂了拂袖,道了一声:“去吧!”手枕额头,似极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仆妇见罢,又有些担忧的道了一句:“公主若是累了,便早些歇息去吧!”

“我儿尚在病中,我如何能睡得着,你去吧!不用管我!”李氏叹了口气道。

仆妇这才垂目退下!

……

另说顾钰随着顾毗以及顾大郎主、张氏到达健康城西的顾府之时,也是黄昏酉时时分。

看到夕阳余晖下巍然而立、斗拱交错,绿瓦盖顶的健康新宅时,所有人都十分兴奋,顾冲之更是一进那朱漆的大门,便在府中四处奔跑了起来,仆妇们追都追不上。

一时间,仆妇们的喊叫以及孩童的欢声笑语声几乎传遍了整个府宅。

顾钰也觉得心中暖暖的格外温馨畅快,忍不住唇角就微弯了起来,这时,顾毗又说了一句:“阿钰,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祖父不在家的时候,这府中内宅事务就要辛苦你来打理了!”

顾钰有些吃惊,一旁的张氏更是猝不及防似的脸色急遽的垮了下来,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阿家,阿钰年纪还小呢,以后肯定是要多与健康城的姑子们结交走动的,她哪有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打理府中事务呢?”

她话还没落音,顾毗便极为不悦的看了她一眼,整容肃色道:“如此说来,你的闲瑕时间倒是不少,那为何还将十三娘教成那样?”

张氏的嘴角便是一抽,心中顿时苦水翻滚,想辩驳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忍不住就拉了拉一旁的顾大郎主顾衍,哪知顾衍走过来,竟是道了一句:“一切听父亲的安排就是,十一娘年纪也不算小了,管管府中庶务也算是对她的一个锻炼!”

张氏的脸色瞬间又是一变,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顾衍:你到底是在帮谁说话呢?怎么胳膊往外肘呢?

顾衍根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回到府中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歇息了!

而当张氏走进房间时,不由得呆了一呆,脸色立时变得铁青,登时就朝着顾衍扑了过去,直将正要倒床睡觉的顾大郎主给揪扯了起来,呼啸道:“好啊!你个顾衍,原来你一直在拿话哄我欺骗我,说什么在健康任职一直在修身养性,侍奉天子,仰仗盛誉,说什么德行心智都受到无上熏陶,这就是你的德行,你受到的熏陶?”

原本疲惫不堪的顾衍顿时就感觉头顶上响了一个惊雷,陡地睁眼,莫名奇妙的看向张氏道:“好好的你又在胡闹什么?”

怎么了?这是?

仆妇们听到声音也纷纷的赶了来,就见张氏指着满屋子锦衣绸缎披罗带纱的婢女,瞪着一双眼睛极为委屈的哭诉道:“顾衍,你还让我说什么,你自己看,这满屋子的美婢,你倒是挺会享受艳福的啊!”

急急赶过来的仆妇们顿时目瞪口呆:就为了这个原因,大夫人便将大郎主硬是从床上给揪了起来,这叫什么事啊?还名门贵女呢!

而府中另一处的东跨院中,诗琴与诗画才刚收拾好房间,就见顾钰忽地从房中奔了出去,一颗极小的石子还在案几上打着转,似乎是从窗外投进来的。

顾钰走到院外之时,便见到一名青衣的男子正从院墙上跃下。

“你是谁?”顾钰脸色陡变,问道。

男子恭敬的向她行了一礼,忽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递到顾钰面前:“这是我家郎君命我来送给女郎的,我家郎君说,愿以一千金将此物卖给女郎!”

顾钰看着锦盒问道:“你家郎君是谁?”

“陈郡谢七郎!”

第091章 夜会

“一千金?娘子,这么晚了,你是要带一千金出门吗?”诗琴好奇又担忧嘀咕道,“娘子才刚刚到府,还不曾歇息呢!”

“不错,我的确是要出门,给我换一套裳服,我要黑色的!”顾钰回了一句。

诗琴愣愣的,满腹疑思的点了点头,不免又看了一眼顾钰适才从外面拿回来的一只锦盒,心中暗道:娘子行事总是诡异莫测,也不知这锦盒从哪里来的,竟是突然之间又要出门。

做婢女的不好相问,只得听其吩咐将一套黑色宽袖的裳服取了来给顾钰穿上,这一穿上之后,诗琴的眸子不知觉的又亮了一亮,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娘子,奴觉得娘子好像越来越美了,以前娘子总爱穿白色,显得格外清雅素净,可今日将这黑色的裳服穿上后,竟让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都怪奴嘴笨,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好了!”

“你是想说,是有一种高贵而冷诮的风流吧?”这时的诗画插上话来,说道。

诗琴连连点头:“对,对,听说健康乌衣巷中的王谢郎君们就爱穿乌衣,他们都觉得黑色乃是高贵的象征!以前老夫人不喜娘子穿黑衣,不想娘子穿上后竟是这般好看!”

“再过些时日,娘子也要及笄了,自然是越来越美了!”诗画又笑了一句,看着顾钰提了一袋金铢就要出门,不禁又道,“娘子打算一人出去吗?晚上娘子一人带着财物多不安全,不如让妙雨陪着吧?”

“妙风也随娘子一同出去!”诗琴也立即喊了一句。

然而,她们话音刚落,却听到顾钰反问了一句:“你们会武吗?”

两婢女愕然,娘子问这干什么?

“不,不会……”她们答。

顾钰便道:“那如果真的遇上了劫匪,我是保护你们好呢?还是只保护我自己好?”

这话问得虽是无情,可诗琴竟是觉得眼睛一润,不禁渗出泪来。

“娘子可真会取笑人!可我们做奴婢的,哪有娘子出门不跟着的,不过,娘子既然觉得我们是累赘,那奴便不跟着好了,只是娘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诗琴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并非是累赘,而是有些事情你们不知道的好,记住,我不在时,谁来找我,你们都不能出去相迎,尤其是新安郡主司马道福!”

听到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这几个字,两婢女陡然神情一怔,立时便想到了初进健康清溪门时,那个骑马飞驰而来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恁地是张扬而跋扈,竟敢直接拦下那位桓氏郎君的马车要求其到自己府上一行,吴郡之地的姑子们虽然也热情,却也不及那少女的胆大张扬。

“是!”诗琴颔首应了一声。

诗画似想起什么,又道了一句:“娘子,那位桓氏郎君不会真的让南康公主上门来提亲吧?”

这一问,气氛陡地就凝滞了下来。

诗琴忙拉了诗画道:“别提这事!”

顾钰看了她们一眼,微微含笑,没有说话,而是进了沈氏的房间,将那只锦盒交到陈妪手中。

“娘子,这是什么?”陈妪亦是愕然。

顾钰便答:“妪还记不记得来健康之前,我交待过你的事情?”

陈妪想了想,回道:“娘子是说购买宅子以及栗粮的事?”

“不错,现在宅子已有人送到了手中,接下来就是购买栗粮的事情了!”顾钰说着,若有所思起来,如果一切还按前世发展的话,那件事情必会在今年年底的时候爆发,到时候健康城中又是一场乱,四处流民无数,栗粮可是这乱世中唯一让人信奉的货币,而且她也需要培养部曲私兵。

想到部曲私兵,顾钰又想到了谢玄所说的那一枚督印,不禁就看了沈氏一眼。

“妪,阿钰还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可愿如实回答我?”她忽然问道。

陈妪见她神情陡然变得严肃,便道:“娘子请问?”

“我想知道,阿娘尚在闺阁中时,可有什么交往过深的男子?”虽然这般问似有损沈氏的清誉,可顾钰也不得不问出口,这也许是能查清那位面具男子之来历的唯一线索了。

而果然在她问出这句话时,陈妪的脸色便陡地一沉,一旁的沈氏也似不安起来。

“娘子,你怎么能这般问,你阿娘在闺阁中时,虽然也喜好在外游赏,可绝不会做有损小姑子清誉之事的,家中除了父兄之外,也就那些部曲了!”

陈妪说到这里,顾钰的眼前便也是一亮,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部曲?”

一听她说出部曲两字,陈妪也似变得紧张起来,忙道:“娘子,此事以后妪再告诉你吧!总之,你一定要相信你阿娘便是了!”

顾钰心中狐疑,却也道了一句:“好,那妪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我先出去了!”

“娘子要去哪里?”

“健康乌衣巷!”

……

乌衣巷在秦淮南岸,自永嘉南渡以来,琅琊王氏的王导与陈郡谢氏的谢鲲率族人定居于此,此地便成为健康城之中最为鼎盛的繁华之地。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说的便是这王谢两大世族豪门了,只不过诗中所指乃是四百年后的乌衣巷,那时候景之乱,王谢两家连诛,魏晋风流,烟消云散,所留下来的只是那些华丽而感伤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此时的顾钰便来到了这后世人所称之为传奇的乌衣巷中,马车在一所绿柳周垂,粉墙环护的宅子前面停了下来,顾钰便抱着一袋子金铢踏进了这所宅子之门,入门之后,顾钰方知这所宅子还真值得上她花一千金铢来购买。

三进院落,四面抄水游廊,四间抱厦,一带清溪,院中山石点缀,甬路相衔,四处栽种着奇花异草,于夜间的轻风之中,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满院梨树琼花摇曳,一切看上去都是极其的清幽淡雅,令人仿若置身于山林之中,心情极为舒朗。

待顾钰走到一座八角飞檐的亭子前面时,便听到一清润的声音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顾钰寻声回头一看,见正是谢七郎坐在亭中,他的面前正摆着一张冰丝弦的焦叶琴。

“很感谢谢七郎君卖给我这么好的一所宅子!”顾钰回道,走上前,将一袋子金铢放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千金铢,还请谢君清点一下!”

谢玄看了一眼满袋子明晃晃的金铢,微微一笑,说道:“不用,金铢的多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见顾钰面露微讶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此宅并非我谢氏之宅,乃是寄在我的名下,而如今地契上的名字,我也换成了你的,所以这宅子从今以后便属于你了!”

顾钰回以一笑:“虽然不知道谢君是如何得知我需要在健康城购买宅子,但还是要感谢郎君解我燃眉之急!”

谢玄笑了一笑,回道:“得罪了新安郡主,你以后的麻烦事可能会不少,正好也需要一所宅子来安身,不是吗?”

“我并没有得罪新安郡主。”顾钰回了一句。

谢玄便笑道:“新安郡主喜好美郎君,曾扬言非琅琊王七郎不嫁,健康清溪门前,她见过桓澈之后,回到大司徒府便又跟他父亲说,非桓澈不嫁,今日下午,她便已经闹到天子那里去了,不但要求圣旨赐婚,还要天子冶你的罪!”

顾钰有些哭笑不得:“我犯了什么罪,她要天子冶我的罪?”

“对于新安郡主来说,你犯的最大的罪莫过于桓澈叫了你一声卿卿!”

顾钰啼笑皆非,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谢玄又道了一句:“还有那位琅琊王下新得的良媛,也便是你的庶姐顾十娘,只怕你也要小心了,我今日去往琅琊王府时,有见到她与新安郡主见面,二人私交甚密,像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好好干一番的样子!”

说完之后,他还一本正经的看着顾钰,似乎就等着顾钰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哪知顾钰竟是回了一句:“谢七郎君,你说笑话时,从来自己都不笑的吗?”

“这不是笑话!我说的是事实,而且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谢玄依旧很认真的说了一句,然后对她招手,“过来,我教你习琴!”

所以约她来,就是为了教她习琴?他竟是将她那日在晋陵东江之上的请求记在了心里。

顾钰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便道了一声:“多谢!”

谢玄看了她一眼,如寒星般的眸子微微一闪,在她滢白如玉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方才坐下身来调试琴弦。

“鼓琴之前,必须要调试一下琴弦的松紧,你从前可有碰过琴?”他问。

顾钰点头道:“有碰过,略通一二,只是不曾认真的学过!”

“但是你有见过……”谢玄又说了一句。

顾钰便是一愣,这倒是事实,前世她便经常看着桓澈弹琴的,有时候一看便是一整天,不过看琴与自己鼓琴不是两回事吗?不然,桓澈也不会说,学琴需十年功了,他在其生母李氏的教导下,可是从五岁时起就开始习琴了!

见顾钰怔神,谢玄又转移话题道:“三日之后,秦淮河畔会有健康城郎君们所举办的清谈宴会,届时,江东独步的王文度,盛德绝伦的郗嘉宾以及掌管谱牒司的贾弼之都有可能前来。”

他话说到这里,顾钰心中便是一动,江东独步的王文度,盛德绝伦的郗嘉宾以及掌管谱牒司的贾弼之都是当世极有声望的名士,可以说若能得这三个人之赞赏,那么无疑是为吴兴沈氏提高士族地位又积累了声望。

便在她怔神之时,谢玄又递了一张红色的请柬于她手中,道:“到时候,你以沈氏黔郎之身份前来,我在那里等你!”

顾钰再次一愣,看了一眼谢玄手中的请柬,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直到谢玄将请柬塞到她手中时,她才又道了一声:“多谢!”

“举手之劳之事,你不必谢我,何况,一切还得靠你自己!”

“可举手之劳之事并非人人所愿!”

当顾钰说完这一句时,谢玄便是一怔,神情颇有些复杂的看向了她。

亭中一时寂静下来,馨风席卷,梨花的清香再次扑鼻而来,一片梨花瓣正好落在了顾钰的墨发间。

谢玄上前一步,取下了那片梨花,忽又问道:“如果桓澈执意要向你提亲,你会怎么做?”

顾钰便是一笑:“不可能,别说南康公主不会同意,他的生母李氏也不可能同意!”

前世,李氏便一直想为桓澈聘琅琊王氏的嫡女王六娘为正妻,在得知桓澈宠幸于她并夜夜与她同塌而眠时,就曾想要杀了她而保住桓澈的清誉,后来也许是得知了桓澈培养她宠幸她的真正意图,李氏才肯罢休没有再为难她。

李氏绝不可能会同意桓澈娶她一名毫无背景可言的庶女为妻。

“不一定,以桓澈的本事,要想说服李氏和南康公主虽然有些难度,但要说明他的父亲桓温,便不是太难之事,毕竟你除了顾家庶女的身份外,还是有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之后!”

听到谢玄说完这一句,顾钰的眸子便是一凝,冷光乍现。

这时,谢玄又看向她,突地唤了一声:“顾氏阿钰——”

顾钰亦看向他,就听他道:“你可愿嫁我?”

第092章 本是嫡女

“顾氏阿钰,你可愿嫁我?”

蓦然间听到这一句,顾钰几乎是霍地一下抬眼,颇为不可置信的看向了他,以桓澈庶子之身份,娶她为妻都是极为不可思议之事,就更遑论谢玄陈郡谢氏之嫡子身份了。

怔了好半响,顾钰才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只要你愿意,我便有办法!”

说这句话时,谢玄的目光极为温暖的照向她,竟让她一时间有一种被保护的错觉,但旋即她便将这种旖念瑕想抛至脑后,以极为理智的态度答道:“谢七郎君,我知你想帮我,但是不用,此小事尔,不管桓澈使用什么办法来我顾家提亲,我都是可以有理由拒绝的,所以我并不需要谢七郎君以此办法来为我解围,而且……”

顿了一声,她道,“谢君若娶我,将要背负极大的家族压力和代价,这不值得!”

她话刚说完,谢玄便道了一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帮你,为你解围吗?”说这话时,他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透着一丝仿若不被了解的愤怒。

顾钰便是一愣。

直过了好一会儿,谢玄才将目光移开,投向别处,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顾氏阿钰,你对于所谓的身份贵贱、嫡庶之别也看得很重吗?”

顾钰更是一呆,以她曾经在平等年代生活过的灵魂来看,她当然不会在乎所谓的身份贵贱、嫡庶之别,但谢七郎可是受传统礼教熏陶长大的,谢家世代书香,其祖上又是儒学起家,那些礼法教条以及这个时代的等级森严应该已经在他骨子里根深蒂固,他怎么可能会不在乎?

在顾钰怔忡之时,谢玄也看了她甚久,忽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可以给你三年的时间考虑,这三年之内……我不会娶妻!”

顾钰再次一怔。

你能做到三年之内不娶妻吗?顾钰记得上一世,谢玄原本与河上羊氏女定了亲,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羊氏女在迎亲之前忽然暴毙,桓澈便在这个时候建议其父将族中一嫡女桓九娘嫁给了谢玄,以此来与谢家联姻,也因为桓九娘,谢玄或者说谢家的一切动向皆在桓澈的掌控之中。

这般想来,顾钰心中隐隐还是有些愧意。

“谢君——”她忽地唤了一声。

谢玄便看向了她,目光中颇有些期待,却听她莫名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谢玄蹙眉好奇的问。

顾钰眼中一时竟有泪光闪烁,她想说,对不起,因为前世我相助于桓澈而让你娶了桓九娘为妻,致使谢家地位被桓氏打压而一落千丈,更是因为我想利用你来对抗桓澈而致使你遭到他的忌恨而在北伐战争中英年早逝!

我赠君砒霜,未想今世君予我援手!

可话到唇边时,顾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话锋一转,道了一句:“对不起,阿钰此生并不想冠上任何人的姓氏!”

谢玄便是一怔,所谓的不想冠上任何人的姓氏,便是此生都不想嫁人的意思,忽然之间,他竟是无话可说,只是心中略有些怅惘失落。

而就在他失落而沉默的片刻间,顾钰忽然又道:“不过,谢君,阿钰还是要回报你!”

“回报我什么?”谢玄笑了笑,问,“你是说这宅子的事吗?我所做的一切事情皆是我自愿,也有我自己的理由,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你还没有听我说以什么回报,又怎么会知道不需要?”顾钰直接截断道。

谢玄便有些愕然而好奇的看向了她。

这时,顾钰才徐徐说道:“据阿钰所知,豫州乃是你们谢家的根基,自你堂伯谢尚起,族中子弟二代经营,才让你们谢家位列一方伯,得到今天的士族地位,而现在,桓大司马欲派你四叔父谢万石出镇豫州,北伐燕国,这对谢家极为不利,谢君也必在为此事忧心,是否?”

谢玄的精神便是一振,目光中略带惊诧的看着顾钰,答了一声:“是也!我四叔父的性情不适合领兵打仗,桓大司马亦十分了解我四叔父的性情,若我四叔父真在豫州出了乱子,豫州这一块根据地势必会落到他们桓氏手中!”

顾钰也接了一句:“这便如了桓大司马所愿,他想要的结果也是你四叔父北伐失败!”

在东晋一朝,北伐建功几乎成了各门阀世家提高声望巩固自己家族地位的手段,因此各大世家在争权夺利之时,也将北伐一事算计在了其中,如之前的殷浩以及范汪便是皆因北伐失利被桓温贬为庶人,反观桓温因灭掉成汉其威望水涨船高,才有了今日权倾一时的大司马之地位。

而在顾钰的记忆中,谢玄的四叔父谢万石也将会因北阀失败而受贬,谢家也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重创,不得不依附桓氏而生。

“谢君,你所忧虑者乃是圣旨已下,而你四叔父又不听劝告,性情无法改变,是也?”

谢玄答了一声:“是!”

“那么便只有反其道而行之?”

“何为反其道而行之?”谢玄饶有兴趣的问。

沉吟了片刻后,顾钰又道:“你四叔父出镇豫州已是势在必行,想要阻止他已是不可能,但阿钰知道一事,或许可以帮到谢君!”

谢玄立即便问:“何事?”

顾钰思索了一刻,答道:“如果阿钰所料不错的话,慕容恪这次并不会带兵攻打洛阳,或者说,他们燕国也将有一场不小的内战,慕容恪以神将之名在燕国权倾一时,也深受其燕国太后可足浑氏忌惮,谢君只要放出谣言,慕容恪功高盖主为可足浑氏所不容,其军心必受大乱!”

前世慕容恪便是被燕太后可足浑氏所逼,不得不与慕容垂投奔苻秦,同时将可足浑氏的一双儿女清河公主慕容倾倾以及十二岁的中山王慕容冲献给了秦王苻坚,这也是长安城之中一直为后世人所歌传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奇怪的是,顾钰每次想到那位有龙阳之姿的中山王慕容冲,胸口总是有一丝灼热的痛,脑海中也会时不时的闪现出那一道城墙之上提着血剑的白衣身影。

而在顾钰情绪受到大动之时,谢玄却是眼前大亮,看着顾钰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赏和倾羡。

这时,顾钰的神色又是一凝,紧接着又说道:“另外,谢君也要好好查一查郗昙这个人,或者说他身边的人!”

前世谢万石之所以兵败便与郗昙有相当大的关系,郗昙称病重而撤军退离才会使军心涣散,导致了谢万石所带领的兵马误以后兵败而尽皆逃离。

闻言,谢玄也微微的锁了眉头,若有所思。

顾钰见他正沉吟思索着,便施了一礼道:“阿钰言至此,今日就告辞了!”

一听她说告辞,谢玄猛然惊醒,抬起了头。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这宅子已属于你,你便在此休息又如何?”情急之下,他脱口说道。

顾钰的脸色便是一僵,心中暗道:我不是见你在此吗?难道我还要与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谁知就在她这般想时,谢玄又道了一句:“顾氏阿钰,你到底有没有当自己是女孩子来看,你不知道自己长相很美的吗?”

“长得美,又如何?”

在顾钰一本正经的问话中,谢玄顿时一噎,竟无语反驳?

瞪着一双眼睛呆了良久,他才一脸无奈的拂袖道:“罢了,你回去吧!”

顾钰再次颔首说了一声告辞,竟是毫不停留的转身离去,而就在她走出五六步远之时,身后突地又传来谢玄一声。

“等等——”

顾钰陡地止步,就听他道:“阿钰,我还是想说,我愿给你三年的时间考虑,三年之后,我必会向你提亲,且以正妻之礼迎娶,到那个时候,你再来回答我今天的问题!”

嗖地一下,顾钰猛然回头看向了他。

而月光之下如崖上青松一般的身影也正凝眸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那一笑仿若春风拂煦一般,令得她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

在顾钰的呆怔之中,他又道了一句:“你所说的嫡庶之别并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顾氏阿钰,你可知,你原本就是嫡女!”

第093章 顾钰之诺

“你所说的嫡庶之别并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顾氏阿钰,你可知,你原本就是嫡女!”

当谢玄这句话说完,顾钰如墨玉一般的眸子中也露出了万分的震惊,这份震惊令得她的双瞳更是如星辰一般明亮闪耀而熠熠生辉,尤其在朗月的照射下,她的这双眸子更有一种妖异而动人心魄的美!

谢玄有一刻的失神!

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你生母沈氏正名,恢复她的正妻之位吗?”

顾钰一惊,总觉得谢玄说这话时像是在开玩笑,可偏偏他的表情却是十分严肃一本正经。

沉默了一刻后,她亦干脆果断道:“愿闻其祥!”

谢玄表情微滞,说道:“据我所知,你生母沈氏与你父亲原本就有婚约,既有婚约岂能说废就废?”

这倒是真理!不过,若想为沈氏正名份,还须得到吴郡之地士族的支持,而以吴兴沈氏如今的地位,谁又会站出来为沈氏说话呢?何况顾悦现在的嫡妻乃是会稽虞氏之女,会稽虞氏乃一等士族,谁又敢去得罪?

顾钰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样做的代价必会使顾家声望尽毁,从此退出吴郡一等士族之圈,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而且沈氏必然已对顾悦心灰意冷,又何在意这些?她唯一能帮沈氏做的是让吴兴沈氏恢复到一等士族地位,到时候沈氏是想回归母族还是想留在顾家,全凭她自愿。

正想着时,谢玄又问:“你可有见过会稽虞氏的谱牒?”

顾钰一愣:谱牒学为当世一门显学,她当然是有学过的,前世桓澈便有让她将南北门阀各大世族的谱牒记熟于心,不过,谢玄突地提及会稽虞氏的谱牒是何意?

“会稽虞氏虞潭因平定你外祖父沈士居之乱有功而加诸三吴五郡之军事,进封县候爵位,虞潭有二子一女,其嫡系传下来,二房子嗣一共也只有五子三女,其中三子二女还是庶出,便只有一女是嫡女,你嫡母虞氏便是以长房嫡女之身份嫁入的顾家,而据我推算的年龄来看,十六年前,虞氏嫡女应该还不到十岁,而且……

那位不到十岁的嫡女很不幸在十六年前就已经夭折了!”

话说到这里,顾钰的脸色便是一变,颇有些诧异而不可思议的看向了他,倘若虞氏非会稽虞家之嫡女,那她又是谁?

难道是以庶充嫡?那会稽虞家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玄见她思忖,又微微一笑,说道:“所以若真论起身份贵贱来,虞氏远不及你生母沈氏!”

顾钰愣愣的看向他,又听他道,“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了,至于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还需要你自己去查。”

顾钰心中暖暖的,已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半响,才涩涩道了一声:“多谢谢君!”

谢玄看了看她,见她漆黑如夜空般的眸子里好似有晶莹滚动,不禁也有些失神:原来曾经杀伐果断权倾天下的褚太后也是极容易被感动的,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前世她才会被桓澈利用,为了回报恩情而不惜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吧!

这般想着,谢玄的心中竟是有一丝微涩疼痛,不禁伸出手来,想要抚上她的脸颊。

可在下一刻,顾钰却是颔首向他施了一礼,而向着亭外走去,却又在走了几步远之后,忽地又驻足停下,回头望向他道:“谢君,我想努力尝试一下……”

谢玄微愕:尝试什么?

这时,顾钰续道:“如果在三年之内我能打破门第之界限,那么……我便答应你……”

说完,她笑了一笑,疾步向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谢玄先是一怔,旋即唇角微微扬起,心中也似涌入暖泉一般欢喜明朗起来,可同时又有些替顾钰感到心疼:她说的三年之内打破门第界限,就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声望让她足够配得上他吧?

可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连他也配不上了呢?

如此沉吟思索了半响之后,他又忽地想到了什么,脸色陡地一变,忙挥手将藏于黑暗处的部曲唤了出来,命令道:“快去!护她一路周全!”

“是!”

部曲应命,正要走时,忽又听谢玄道:“不,我亲自去!”

……

在回去的一路上,顾钰脑海里都在回想着谢玄所说的那一番话,也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有关于虞氏的一切,这时的她才发现,原来她对前世的虞氏所了解得非常之少,甚至她都没有见过虞氏回娘家省亲,或者说见过她的父兄或姐妹,虞氏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婉贤良无欲无争,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直到最后她落胎之后对她所露出来的狰狞的一面,才让她感觉到这个女人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再说到顾老夫人,既然虞氏与顾悦的亲事是顾老夫人所定,但以她在顾家所见,顾老夫人似乎并不十分喜欢虞氏,既然不喜欢,又为何会定下这桩亲事?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密秘?

因为想着这些,坐在马车中的顾钰便没有察觉到车窗之外还有好几双眼睛藏在暗处盯视,所以她也并不知道,因为谢七郎在暗中尾随跟来,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风起云涌皆在她的思索中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仿佛一滴水化进如墨的夜色之中,了无痕迹。

直到顾钰的马车驶进健康城西的碧罗巷,谢玄的马车也在远处停了下来。

赶车的部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许久不动,便催促了一声:“七郎君,那小姑子已经进入顾府了,应该安全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谢玄果然的截断,看向那部曲肃容道,“你留下来,以后你便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可是郎君……”

“另外,给我查清楚,那些跟踪她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部曲见他表情凛然,绝不似开玩笑,便也整容应道:“是,七郎君!”

……

李氏接到消息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在得知顾钰去过乌衣巷且与谢七郎见过面,李氏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顿时涌上了心头,挥手就将桌上一瓷器给掀到了地上。

“原来早就与人有了首尾,还以为这位顾十一娘真是位秀外慧中之人,才得到我儿如此倾心相付,如此贱婢,就是给我儿提鞋都不配!”

“公主——”仆妇想,李氏真的是气到了,以从前李氏的修养,贱婢两个字是绝对不会出于她口的,于是仆妇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公主,此事非同小可,若这位顾十一娘真与谢七郎交往密切,我们便不能再轻举妄动,强夺可能是不行了,正如郎君所言,强夺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而且还会打草惊蛇,若是功败垂成,被人查出来乃是公主所为,于公主及郎君的声誉皆不利,将军虽然宠爱公主,可是将军更惜人才……”

李氏也沉默下来,她在桓温心中是什么样的份量,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一个喊着“若不能流芳百世,便宁可遗臭万年”之口号的人虽然好美色,但也绝不会将美色放在第一位。

桓温现在还处在蓄养声望拉拢人心的阶段,如若她真做出了什么有损桓氏清誉的事情,她可以想象得到,桓温亦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不过一妾尔,女人终究只是他的附庸品,她之所以能带着儿子平安活到现在,靠的也是她足够聪慧理智且善揣磨人心。

恃宠而骄,万万不得!

这么一想,李氏的心情也很快平静下来!

“好,我忍!”她说道,眸中的光芒却变得十分锐利,“可是我却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的一直忍下去,我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公主,何必自己动手,这位顾十一娘一来到健康便得罪了不少人,自有别人替公主动手。”仆妇说道。

“别人?”李氏问,“你是说新安郡主司马道福?”

说到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在天子面前闹了一通之后,回到大司徒府就开始乱发脾气,好在有个人上门来好好劝慰了一番,这位郡主的脾气才稍稍停歇下来。

“你说,她除了会写字会作诗,会吹胡茄,还会什么?”刚刚晨起,一身骑马装的少女手持马鞭,看着主动登门来访的另一个少女,瞪目问道。

“没有什么了,哦对了,她还有钱,很多很多钱,可能几辈子也花不完的嫁妆!”那少女答道。

提到钱这个字,新安郡主就更怒了,他们司马皇室就是因为势弱财少,才会让这些自恃高贵的世族欺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本郡主今日就得让她将手中所有的钱都交出来,让她输到身上一文不留!”

新安郡主信誓旦旦的喊道,然后一挥马鞭,人腾空一跃,便骑在了马背上。

骏马朝着健康城西飞驰而去!

她身后的少女唇角边忍不住溢开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第094章 挑衅

看着新安郡主的仪仗浩浩荡荡的向街道上呼啸而去,婢女阿姝有些不安的看了身旁的顾芸一眼,此时的顾芸已然挽了少妇高高的发髻,也不再喜好从前一身白衣胜雪飘飘如仙的打扮,而是换上了一身极为繁华复丽的宫装,

不过才几天的时候,婢女恍惚间便感觉到自家娘子好似变了一个人,不但心思深沉不可琢磨,便连那目光也不如从前那般清澈,就像是瞬间长大了好几岁,半点没有了少女的青涩。

“娘子,我们快回去吧!你现在已是琅琊王殿下的良媛,若是让他发现娘子外出与新安郡主见面,怕是会惹得琅琊王殿下不喜吧?”婢女忍不住提醒道。

顾芸便冷哼一声,语气极为冷淡的说道:“自从回到健康,琅琊王殿下可曾有到我房里去过,又可曾问过我半句?”

婢女的心中也顿时一凉,不禁也为自家娘子感到不值,未想那琅琊王看似心慈柔善性情温和,却是一回来便将娘子扔到后院,不闻不问,甚至连一句不满或斥责的话都没有,也不知是何意?

“娘子,你既然选了这条路,还是要想办法博得琅琊王殿下的欢心才好。”

婢女又说了一句,不料却迎来顾芸的一记眼刀。

“你倒是会教训起我来了?”她冷笑道。

婢女吓得忙颔首道:“奴不敢,娘子,奴只是担心你啊!娘子还未得琅琊王殿下之宠幸,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她话还未完,便听顾芸道:“我们二房之所以会有今天全拜顾氏阿钰所赐,而我来健康,就是为了让她不好过的,她不好过,我便开心,比得到琅琊王殿下之宠幸还开心!”

婢女愕然。

所以鼓动新安郡主去找顾十一娘的麻烦,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娘子,你难道忘了,二房之所以有今天与你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啊!

这时的顾芸似乎浑然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成为琅琊王殿下之良媛的,而琅琊王对她的态度之冷淡已然加遽了她心中的恨意。

“顾氏阿钰,你想在健康城扬名,我便要让你在健康城身败名裂!”她咬牙切齿的喃喃道。

在婢女一脸不解的注视中,顾芸的嘴角再次噙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这抹笑意令得婢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时又听她道:“走吧!我们回去等好消息!”

就在新安郡主带着一众侍婢气势汹汹的朝着顾府策马奔来之时,顾钰也收到了一份请柬,送请柬的仆妇一身衣饰华贵,谈吐落落大方,却在报出主家姓名之时,吓得陈妪及诗琴与诗画两名侍婢大惊失色。

“听闻顾家十一娘在吴郡之地颇有盛名,不但书法奇绝诗才不凡,而且还会吹一曲堪比刘司空的胡茄,不瞒女郎说,我家郎主与主母素来仰慕刘司空,特命了奴前来,请女郎过两日后到我主家府上赏景一叙!”

待那仆妇说完之后,诗画便忍不住率先问道:“你主家是谁?”

仆妇微微一笑,十分谦和有礼的答道:“桓大司马!”

在诗琴与诗画的惊讶色变中,仆妇又补充了一句:“奴是奉了南康公主殿下之命,特来送女郎这一份请柬,还请女郎不要失约!”

将请柬交于顾钰手中后,那仆妇也不久留,微微含笑施了一礼,便率着众婢登车离去。

待那仆妇走后,诗琴不禁担忧道:“娘子,南康公主殿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请女郎到府上一叙?难道是那桓郎君真的已经求得了南康公主的同意,想要相看女郎的?”

与诗琴的担忧不同,诗画心中倒是颇为惊喜,没有想到那桓氏郎君真的能求得南康公主的同意,不管如何,娘子嫁给他总是不吃亏的,娘子就是太孤傲了,说是不想适人,可若真的一辈子不适人未免太过孤单凄凉,像桓郎君那般惊才绝艳之人,这辈子又能遇到几个?

“我听说南康公主与那成汉公主李氏妻妾相合,若由李夫人来说服南康公主也未偿不可能……”诗画亦道了一句。

“诗画,你胡说些什么!”

诗琴低声斥责了一句,两人就见顾钰也蹙紧了眉头。

此时的顾钰心中亦是疑赎万分,她并不相信桓澈能说服南康公主同意,李氏就更不可能,那么南康公主请她到大司马府邸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桓澈说服了他父亲欲征她入西府为桓氏效命?

正当她想着时,门外传来仆妇一声惊慌的叫喊:“十一娘子,府外,府外……”

仆妇跑得气喘吁吁,进门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话来。

诗画便急了,问:“府外到底怎么了?”

“府外来了一大帮人……都是,都是……”

仆妇话没说完,诗画便急得跳起来:“哎呀,听你说话真是急死人了,我出去看看!”

说完,诗画也跑了出去,可没过多久,诗画也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白着一张脸道:“娘子,是那天在清溪门前拦住桓氏郎君的那个女郎……”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

果然还是来了!

“你们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顾钰说罢,将请柬交到了诗琴手中,率先向着门外走去,诗琴哎了一声,忙又将请柬交给陈妪,紧追着顾钰跑了出去。

府中的仆婢们也或惊或好奇的聚在门前凑热闹,张氏和顾七娘也从院中赶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张氏不耐烦的问。

被问的小鬟一声不吭,扭头就跑了,张氏语噎,气得肝火旺盛,自从顾毗在府中宣布让十一娘管家之后,她这个大夫人在府里竟是无半点威信可言,除了身边带来的几个老人以外,这健康新宅中竟没有一个是她支使得动的。

怀着满腔怒火走到府外时,就见一行紫骝骏马一字排开,其上都坐着英姿飒爽的女郎,而最前面的一位更是一身火红的窄袖胡服,脚登长靿靴,宽厚的腰封将腰身束得极细,少女俊眼修眉,脸如白瓷,只是那眉目间颇有些傲慢不屑,显得人更是嚣张跋扈,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权贵之女。

张氏还在思忖着这女郎是谁,便见这女子忽地手一扬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顾钰面前,问道:“你便是顾氏阿钰?本郡主听说,你外祖家十分有钱,吃的是鲍鱼龙肝,喝的是琼浆玉露,就连婢仆们都穿的是冰绡云纱?”

顾钰笑了笑,答道:“郡主,是居则广厦千间,饮则琼浆玉露,食则龙肝凤髓,衣则冰绡云纱,卧则珍珠玛瑙,栗粮之丰富于满天星斗,娟帛丝绸可比泰山之巅,便是厩下的骏马也是不计其数……便是石崇在世,也羞于称豪!”

随着顾钰说完,新安郡主先是一呆,旋即一双眸子瞪得老大,脸色直是红一阵白一阵,直将牙齿咬得咯崩响,心中暗暗骂道:你到底是在跟我耍文呢,还是跟我炫富呢?

面对她的挑衅,顾钰也不生气,含笑施了一礼,客客气气的问道:“敢问郡主来此,有何贵干?”

新安郡主一双眼睛瞅着她,隐忍了半响,忽地一笑道:“听闻顾十一娘乃豪爽之人,本郡主正好也喜欢豪爽之人,十一娘初到健康,大概还没有好好见识过我健康之风物,今日,本郡主就带你出去玩玩,如何?”

“去玩?”看着新安郡主的反常表现,顾钰倒是讶然了,“去哪里玩?”

“崇,绮,楼!”新安郡主笑眯眯的一字一顿道,然后看着顾钰,“怎么样?你敢不敢去玩?”

顾钰的脸色微微一变,对于这个前世改变了她一生并令她无比痛恨的地方,她心中不得不起波澜。

见她发怔,新安郡主似乎有些着急了,又挑衅似的说道:“怎么?十一娘莫非是不敢去?”

顾钰便笑问道:“敢问郡主,崇绮楼中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多着呢!投壶,射箭,塞马,下棋,还有……”新安郡主竖起一指道,“盖宝斗富!”

听完,顾钰就笑了,敢情是想拉她去赌钱的呀!

“哦,难道没有狎妓吗?我听说那崇绮楼乃是一个妓馆之所,难不成还成了赌场?”顾钰一脸懵懂的问道。

她话一问完,新安郡主身后的一众婢女齐刷刷的红了脸,杵在门口的张氏也不禁面红耳赤发愣,新安郡主更是目瞪口呆,跳了起来,斥道:“说什么呢?狎妓也是你一个小姑子能说的话吗?顾十一娘,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顾钰露出一脸委屈错愕的表情,连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听别人说的!不过……”她顿了一声道,“既然郡主你说好玩,那我跟你去玩!”

她说完,身边的诗琴与诗画便急了,连忙劝阻道:“娘子,别答应她,那地方不能去!”却被顾钰伸手拦了下来。

“郡主盛情难却,岂敢推辞!”她笑道。

新安郡主见她表情天真不似作伪,心中一阵晒笑:原来这位顾十一娘是个傻子啊!这么好骗,几句话就哄答应了!那顾十娘还说什么顾氏阿钰狡诈多智,真是个蠢货!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新安郡主也得意的笑道。

“好,出发!”顾钰也笑道。

正要走时,新安郡主又问:“会骑马吗?”

顾钰一愣,心中暗道:难道那顾芸没有告诉过你吗?

心中这般想,她还是十分谦逊的答道:“会……一点点吧!”

“好,给她一匹马!”新安郡主豪爽的一挥手,叫身边的一女婢牵了一匹马到顾钰面前,心中却暗暗自喜道:对付像你这种只会作诗写字卖弄文采的闺阁少女,本郡主有的是办法,今日非得让你在崇绮楼中输得连裤叉都不剩,看你还敢不敢说,石崇在世,也羞于称豪!

第095章 请他们来看戏

崇绮楼可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占地极广奢华无比的宅院,这一点顾钰在前世就已经有了极为清楚的认识,因为这里修建得古朴风雅,且供人玩赏的游戏也应有尽有,故而这里也成了健康贵族子弟们的常来之所。

“据说崇绮楼的主人也极其讲究格局和风度,所以这里并不欢迎卑贱的商贾或是庶民入内,能进去的人必须是有修养守规距的名门贵族子弟或是贵女。”站在阔朗大开雅静无比的宅院门前,新安郡主指着宅院中那崇然高举的高楼,十分自豪得意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就比如说我!”

意思是没有她,以顾钰的身份还不一定能进去!

顾钰在心中冷笑,看着这座在健康城享誉盛名的宅院出神,外表是风雅别致,可又有几人能知这里面的血腥与肮脏?为了满足那些名门贵族子弟的要求,这个所谓的极讲风度和格局的主人便将爪牙伸到了一些家世清白的贵族少女身上,将她们抓来后,不仅教会她们琴棋书画,还会教一些布局杀人之技,以处子之身作为细作卖给一些贵族子弟。

面对这个曾经让她害怕过,痛恨过的地方,顾钰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伤怀,不过也仅仅只允许自己伤怀一刻,顾钰的眼神便立刻恢复淡定!

既然来了,有些事情也必须有个结果了!

“怎么样?这地方阔气吧?”新安郡主看着顾钰怔怔出神,以为她是惊呆了,更为得意的含笑说道。

也是了,像这种整日被关在家里学琴棋书画的小姑子又哪见识过这种地方,进去了恐怕更加舍不得出来!

这么一想,新安郡主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人傻好骗就是容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顾钰也笑得一脸感激:“谢谢郡主啊,我还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玩过呢,里面一定很刺激吧?”

“那是当然,刺激得狠,走,我带你进去!”说着,新安郡主竟然主动挽起了顾钰的手,一副好姐妹的姿态向着宅院中走了进去,留下身后一众婢女诧异呆怔一脸懵逼。

若是从前,以新安郡主的高傲脾气,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小小的庶女如此殷勤?

呆怔了一刻后的婢女们也纷纷的跟着涌了进去,而进去之后,大家才发现宅院之中原来还别有洞天,不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就连酒水果脯也是四处可见,好像还是供客人们随意拿着吃喝的。

在经过一个酒池,一座玉女峰,以及一个偌大的花圃之后,新安郡主带着顾钰终在一回廊处停下了脚,跟上来的婢女们才发现这回廊竟是四面相通,穿山过堂的,而且路边大树上还挂了好一些写着清隽字体的竹匾。

“往这里去,是玩投壶游戏的,而这边去是盖宝游戏,那边是一个很大的跑马场,还有这边是号称金沟赌射的效场,你想去哪里玩?”新安郡主手指着四方一个一个的介绍道。

顾钰往四周看了一眼,似寻找着什么,忽然眼放大彩,说道:“我都想玩!”

新安郡主一噎:行啊!果然不负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之名,豪气啊!

“那好,我们就从这边……投壶开始吧!”新安郡主往着东边一指,然后拉着顾钰大步朝着一座十分纤巧的重楼殿宇里走了进去。

守在门前的侍者一眼便认出她来,含笑恭敬施礼道:“原来是郡主光临,鄙人真是不甚荣焉!”

新安郡主扬起了头,嗯了一声,指着身旁的顾钰,肃容道:“这是本郡主的朋友,不可怠慢了,将你这楼中所有好吃的好喝的全都送上来吧,让我这朋友尝尝你们崇绮楼中厨子的手艺!”

“是,是!”那侍者含笑作答。

新安郡主对这侍者的态度十分满意,忙拉着顾钰找了一个上房的位置坐下,这位置极好,隔着窗口垂目一望,厅中景像毕现,有年轻的郎君正拿着竹矢投壶,四周还有美人倚栏而坐,弹奏琵琶铮铮!

顾钰看着那四周莞尔含笑的美人怔了一会儿神,这时,新安郡主在她耳边又问道:“投壶,你玩过吗?”

顾钰摇头:“没玩过!”

一看就是在家族里管教甚严的女郎,连投壶都没有玩过。

新安郡主心里一阵鄙夷,忙解释道:“春秋时人喜爱投壶,到了魏晋,那些名士们便偏好曲水流觞,不过,本郡主倒是觉得比起曲水流觞这种故作风雅卖弄诗词的游戏来看,还是投壶比较好玩一些!”

“郡主所言极是!”顾钰含笑附合说了一句,对这位喜好骑马射箭的新安郡主的品性,她也算是习以为常。

“那我先将规距给你说一下吧……”新安郡主说道,然后将这里投壶押注的规距仔细的说了一遍。

顾钰连连点头,对于这种输一赔十只让客人吃亏的规距,她当然也不陌生。

“然后我们可以开始玩了,我先下场,还是你先下场?”

顾钰道:“郡主先吧!我先学习一下!”

新安郡主内心窃笑,又道:“好,你准备押多少?”

顾钰看向她,反问道:“郡主觉得押多少比较合适?”

新安郡主漆黑的双瞳转了两圈,试探性的说了一句:“一百金铢,如何?”

“一百金铢?”顾钰很是讶异。

新安郡主也有些心慌,有种耍伎俩被拆穿的感觉,不过她很快镇定道:“以你外祖家江东之豪的豪气,不会一百金铢也舍不得拿出来吧?”

顾钰也是一愣,讷讷道:“不是舍不得,郡主,我还以为玩这游戏至少得押一千金铢呢!你刚才不是说这等游戏乃是贵族子弟玩的吗?”

新安郡主顿时一呆,瞪着眼睛看了顾钰许久,才缓缓的转动眼珠,心中暗道:这顾十一娘是真傻啊!这等低水平的游戏还得押一千金铢,她到底知不知道一千金铢是多少?她会不会数数?

虽然这样想,新安郡主还是十分豪爽的笑道:“好,你说一千金,那就一千金!”说罢,忙叫了侍者过来,吩咐道,“这里的场子由本郡主包了,由我与我的这位朋友一起下场,比赛输赢,如何?”

侍者微笑:“郡主说要包场,我们岂敢不从,自然是谨当从命!”

新安郡主得意的一笑,立即又将身后的婢女唤到了面前来,道:“你们现在立刻马上去,将王家郎君王五郎,庾家郎君庾子谦,谢家郎君谢七郎还有那位桓氏郎君桓澈请到这里来,就说本郡主今天请他们来玩!”

婢女们听着一呆。

顾钰也道:“郡主,你其实只想叫那位桓氏郎君来的吧?何必叫上这么多,万一是输了多没面子!”

新安郡主心中一声冷哼:要的就是让你掉面子!

嘴上却道:“本郡主都不怕掉面子,你怕?”

顾钰笑了笑,回道:“既然郡主不怕,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叫放心了?这话什么意思?

……

消息传到乌衣巷谢家的时候,谢玄正在看着一张舆图,并与其嫡姐谢道韫商议着其叔父出镇豫州北伐前燕之事。

当门僮说出新安郡主将顾钰带到崇绮楼之事时,谢玄想也不想的丢下舆图,奔出门外登上马车朝着崇绮楼的方向飞驰而去。

“你说新安郡主请我去崇绮楼看戏?看什么戏?”

婢女将消息传到桓府的时候,桓澈亦才刚刚晨起,因为一晚上的梦魇,他现在的精神还处于疲惫状态,所以对于所谓的看戏兴趣并不是很大,

但当仆僮说道:“新安郡主与顾家十一娘在崇绮楼中比赛投壶,想请郎君也去那里玩玩!”时,桓澈这才打起精神,眸中露出些许诧异。

待仆僮退下后,他又唤了婢女阿虞过来问:“关于崇绮楼中的一切,你可有查到什么?”

阿虞答道:“请郎君恕罪,阿虞还未查到崇绮楼背后的主人是谁,不过,阿虞从那里的下人口中已逼问出,此人常以面具掩面,而且颇通一些术数,阿虞斗胆猜测,此人应是天师道之人!”

“天师道?”桓澈喃喃重复了一声,又挥手令婢女退下,脑海里立时又闪现出了那个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

“既是桓郎君看上了,岂有不敢从之理,这小姑子还是完璧之身,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

“多谢郎君相救,阿钰此生必誓死报答郎君!”

“如果这个崇绮楼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手枕额头休憩了一刻后,桓澈便叫了一仆僮来准备马车,言道:“好,去崇绮楼!”

几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崇绮楼宅院门前,当谢玄、桓澈与琅琊王五郎陆续走进崇绮楼中时,整个宅院中几乎沸腾了起来,王五郎也算得上是这里的常客了,但以“芝兰玉树”之称的陈郡谢七郎以及刚刚名传健康的桓澈却还是头一次来。

迎他们进去的侍者们自是诚惶诚恐,尤其在看到头戴帏帽也掩饰不住周身华贵飘逸之气的桓澈时,见者无不侧目,恭敬仰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将人吓走似的,无不小心翼翼。

当然,更热闹的还是要属顾钰所在那个投壶之所了,宾客们一阵叫好,四周皆是掌声连连,然而,新安郡主的脸色却已是铁青。

看着新安郡主一分分沉下去的脸色,婢女也很害怕,便说了一句:“郡主,她不是第一次玩吗?怎么每次都能中?郡主,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输得很惨的,咱们还是别跟她玩了!”

婢女不说还好,一说,新安郡主更恼火的跳了起来,冲着婢女喊道:“谁说我一定会输,这还没到最后呢,才刚刚开始呢,再说了,除了投壶,还有赛马、射箭,我不信她样样都能胜过我!”

“给我下注,再押一千金,我就不信她能全中!”

“郡主,你已经输掉五千金了!”

“少废话!”

婢女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看着顾钰投进去的那满壶竹失神情惶惶,应了声:“是!”忙跑了下去!

随着侍者的一声高喊,新安郡主与顾钰再次开始投竹失!

十二支竹失“嗖嗖”的射入厅中的铁壶之中!

掌声再次响起,侍者报出数量:“四十五支箭失,全中!”然后看向新安郡主,道,“郡主,你这位朋友技艺高超啊,这次,郡主好像……又输了!”

听到“输”这个字的新安郡主立时暴跳如雷,咬着牙齿呼地一下就朝顾钰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恨不得一把将顾钰提起来,怒吼道:“顾氏阿钰,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没玩过吗?你是不是在耍我?”

顾钰一脸的无辜道:“我真的只是第一次玩啊!郡主,我没有骗你,没想到这么好玩!”

“第一次玩?第一次玩,你怎么次次都能中,一次都没有失手?”

顾钰思索了一刻,认真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今天……运气爆朋……要不,改天再陪郡主来玩?”

新安郡主嘴角狠狠的抽了一下,什么叫运气爆朋,爆朋是什么意思?欺负我读书少?

瞧这幅样子,笑得有多得意,多贱!

“给我撕烂她这张嘴!”气得肝疼肉疼的新安郡主立时又跳了起来,指着顾钰向身后的婢女命令道。

婢女们踌躇不前,毕竟这可不是一个打架的好地方!

“你们还在等什么?连你们也不听本郡主的话了?”新安郡主吼完,撸起袖子似乎就要亲自上。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传来,哈哈笑道:“郡主,愿赌服输不是你常说的一句话吗?今日久逢对手岂不是一件欢喜之事,缘何如此生气?”

新安郡主寻声一望,见正是王五郎手持羽扇,脚踩着木屐施施然行来,而在他的身前,已然有两道修长的身影荦然而立。

看到桓澈与谢七郎果然到来,新安郡主的脸色一红,旋即又想到自己刚才的丑态已然让这两位郎君尽收眼底,尴尬之余,心中不免怒火更盛,暗恨恨道:都是顾十娘那个贱婢,若不是她,本郡主怎么可能会轻敌出这么大一个丑!

第096章 名传健康城

琅琊王府后院,蒹葭苍苍的池塘边,顾芸正悠闲的将一把鱼食抛入澄澈的碧池之中,引得无数锦鳞纷涌而来!

婢女瞧着顾芸意态闲闲,心中却是甚为忧虑,沉默了许久之后,忍不住还是问道:“娘子,你真的确定这次新安郡主带十一娘去崇绮楼就能让她身败名裂吗?可十一娘已经不是从前的十一娘了,奴觉得她不一定就能上了新安郡主的当,若是反而惹恼了新安郡主……”

“惹恼了新安郡主岂不是更好,我要的也就是她惹恼新安郡主的后果,何况我也没指望新安郡主能将她怎么样!”

“那娘子……”

顾芸便笑了起来:“那崇绮楼是什么地方?她顾氏阿钰若敢进去,我就能让她体无完肤的出来!”

……

“还要玩?”顾钰很是惊讶,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新安郡主。

新安郡主暗暗咬了牙,笑道:“王五郎君说得不错,本郡主今日也算是棋逢对手,当然要玩得痛快,怎么?十一娘不敢玩了?”

顾钰讪笑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我钱花不完,我就是怕今天运气太好,总赢也怪不好意思的!”

什么叫总赢也怪不好意思的?难道你就能一直赢下去吗?

新安郡主的嘴角再次一抽,耳边王五郎的大笑声已哈哈的传来!

她忍不住瞥了一旁的桓澈一眼,但见桓澈的目光也饶有兴趣的看着顾钰,心中的怒火登时又被拔高了数尺!

是可忍孰不可忍!

火冒三丈的新安郡主再次喝道:“来人,我还要下注,这次我们不比投壶了,我们比赛马,一千金来赌输赢!”

我就不信,投壶算你有本事运气好,但你的运气总不会一直好下去!

一听到她说一千金来赌输赢,她身边的婢女又慌了,忙低声劝道:“郡主,真的不能再赌了,玩玩就好了,别再赌了,你一个月的月钱也才几十金啊,要是让王爷知道了……”

婢女话还未说完,转眼就被新安郡主扬起的手推到了一边。

很快赛马场上便热闹了起来,场中的人已被新安郡主驱赶了下去,唯有两骑骏马在偌大的跑马场上飞驰,围观的人群中喝彩声连连,掌声再次一阵又一阵的传来。

“咦,今日倒是稀奇,竟是两位小姑子在此赛马?”一个身穿紫衣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挤进了人群,连声叹道,突地眼中大放异彩,“那位穿红衣的是新安郡主我知道,却不知另一位小姑子是谁?”

他这一问,马上就有人兴致勃勃的接道:“你来得太晚了,刚才你是没有看见,新安郡主包了全场投壶,那位顾十一娘百发百中,无一落地,这次赛马,依我看,押她赢肯定没错!”

“对对,押顾十一娘赢肯定不会错!今天真是玩得痛快!”很快有数人起哄道。

“是么?”紫衣男子低声喃喃了一句,一双狭长的双眸中顿时也燃起浓厚的兴趣,陡地将目光投向了赛马场上正策马飞驰的少女,少女身轻如燕,一头墨发随风飞扬!

“好一个鲜衣怒马、英姿飒爽的顾十一娘,果然是与众不同!”

而就在此时,赛马场之外,巍然高举的五殿小楼之上,一扇铜笼藻窗之内,一双眼睛也在凝然注视,男子颀长身影而立,面容不清,一张面具掩盖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男人身后,一名美艳妖娆的女子欠身道了一句:“楼主在看什么?是那位新安郡主,还是那位顾家十一娘?”

男人便是一笑,答道:“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成长得如此之快,不过数日不见,其容貌便已初现冷诮魅惑的妖异之色!”

“楼主说的可是那位顾十一娘?”女子檀口含笑,媚惑般的接道,“既有如此美貌,想来楼主也是想将她弄到我们崇绮楼来好好栽培?”

男人轻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撩了撩窗边一侧所垂下来的流苏,冷声道:“我当然想,只可惜有些人就是不中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本我是想利用顾家老夫人将其赶出顾家,不想顾老夫人反被顾家家主所弃,此事实是令人心中不快!”

女子的面容微微一惊,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男人便转过了身来,一手抬起女子的下巴,以极为阴柔女气的声音低声道:“眉娘,你得跟我一起想办法!”

“是,楼主!”女子答道。

男人笑了笑,又道:“其实我们应该再寻找一位盟友,兴许离我们大业完成的那一天会更近一些!”

说完,男人沉思了一刻,然后拂袖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却在这时,女人又叫住了他,道:“楼主,其实眉娘今日有收到一封信,信上说,今日或能将顾十一娘留在我崇绮楼中,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得让她……失贞!”

男人便顿住脚:“一个失了贞的小姑子,于我来说,还有何价值可言?何况她现在的身份还是顾家十一娘,若在我崇绮楼中出了事,你我都有负不起的责任!”

女子脸色一白,忙低头道:“是,楼主,眉娘懂了!”

男人再次迈步向前走去,却又在临出门时,再次补充了一句:“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今日来过!另外,沈氏娇娘那里,也要让人好好的盯着,一旦她向她女儿说出那枚督印的下落,立即派人告知我!”

“是!”

赛马场上再次一阵叫好呼啸,新安郡主扬起的马鞭狠狠落下,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几乎将新安郡主从马背上甩了下去,这时,一只小手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带动着她的身体嗖地一下腾空而起,朝着不远处的地面落了下去。

待到新安郡主站直身体时,方才发现自己面前站的这道身影赫然便是顾家十一娘顾氏阿钰。

而随着她们站稳,场中再次传来一片喝彩:“好好!三场比赛,顾十一娘均得魁首,真是厉害!”

魁首?是她赢了,又是她赢了!

听到这句话的新安郡主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一呆,旋即柳眉倒竖。

“你说你不会骑马?”她道。

“我是说会……一点点,毕竟好久没有骑过了!”顾钰道,“多谢郡主,今日玩得很是痛快!”

“可我不痛快,顾氏阿钰,你还有什么不会的?你就是在耍我,你一直在耍我!”

……

“父王,您一定要为女儿作主,那顾十一娘实是欺人太甚,她说她什么都不会,所以才骗得女儿输了好多金铢给她!”回到司徒府的新安郡主自知祸闯大了,赶紧抱着父亲会稽王的大腿哭了起来。

而此时的会稽王正在司徒府的大厅中与人煮酒清谈,忽见女儿大哭着回来,也是吓了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起来再说!”会稽王不免大怒,但毕竟也心疼这个女儿,舍不得太过苛责!

新安郡主两眼汪汪,再次大哭,会稽王只好问她身边的婢女。

婢女战战兢兢结结巴巴的答道:“郡主与顾家十一娘比赛投壶、射箭和骑……骑马,每次比赛都押……押了赌注,没想到输……输了!”

“输了多少?”会稽王问。

婢女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眼一闭,答道:“一……一万二千金……金铢!”

听到这个数字的会稽王立时脸色惨变,狂怒。

新安郡主眼见大势不妙,赶紧又解释道:“都怪那个顾十娘顾氏阿芸,是她怂恿我的,就是她让我骗顾十一娘去崇绮楼,就是她!”

……

“娘子,不好了,新安郡主……”听闻消息的婢女阿姝也急了,忙急奔至顾芸所在的暖阁之中,但见顾芸还在悠闲的品着茶水,不免心中又恼又气道,“娘子,这次事情真闹大了!”

顾芸一听,眼睛一亮,竟是兴趣大盛,问道:“怎么闹大了?是不是顾氏阿钰在崇绮楼中做出了什么丑事让人发现了,现在整个健康城都知道了吧?”

“娘子,你还在想这些干什么,赶紧想想怎么跟琅琊王殿下和新安郡主解释吧!”婢女急道,“现在十一娘的名字是传遍整个健康城了,但大家传的可不是什么丑名,而是对她的大力赞扬,大家都说顾十一娘乃女中翘楚,不输男儿,凤凰于飞,贵不可言!”

“你说什么?”

顾芸眉梢一扬,陡地便站起了身来,转眼,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到了她的暖阁门前。

第097章 为何选我

站在暖阁前的身影赫然便是琅琊王,此时的琅琊王头戴玉冠,身着宝蓝色缎绣云鹤纹袷便袍,在阳光的照射下,目光显得犹为清冷。

他看着顾芸,顾芸也看着他,明明是一个看起来人蓄无害十分温和的一个人,然而在此时的顾芸看来,琅琊王的身上竟然隐隐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而感觉不寒而栗的气势。

顾芸觉得自己的双腿已开始不听使唤,忙绽开了一个犹为楚楚动人的笑容,提起玉壶倒了一盅茶送到琅琊王面前,柔声娇嗔道:“殿下,你终于肯来见妾一面了,自从回到健康,妾已许久不曾见到殿下一面了,但也知道殿下公务繁忙,不敢去打扰,不想今日……殿下竟会到我栖风院来,妾真是受宠若惊!”

说完,便将一盅茶水颤颤巍巍的递到了琅琊王手上。

琅琊王并不接,而是径直走进她的暖阁之中,环顾了一下阁中四周的陈设布局,然后示意她坐下道:“住在这里,是否有委屈你?”

顾芸连忙摇头:“不委屈,妾既然跟了琅琊王殿下,住哪里都不委屈。”

琅琊王便笑了,他手覆在那一盅茶盖之上,然后缓缓移过,手指微微弯起,有些不着痕迹的轻点了一下桌面,蓦地问道:“孤王其实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殿下请问?”

琅琊王便看向了她,说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顾芸脸色一白,讷讷的笑道:“殿下说什么?妾没有听明白!”

琅琊王便站起了身,续道:“孤王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之王,人微言轻,既比不上健康城各大门阀世家,又比不上声望极显的会稽王,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殿下……”顾芸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显得十分委屈,她想说,不是因为有夫妻之实了么?所以才……

她这念头才刚刚一闪,竟然听到琅琊王说道:“孤王并没有碰你,你依旧还冰清玉结!”

这时的顾芸就不只是脸色发白了,连唇瓣也哆嗦起来,似想辩解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辨起。

琅琊王又道:“孤王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那盅茶我只喝了小半口!”

喝了小半口,是什么意思?

顾芸发怔,琅琊王却是一声苦笑,道:“因为只喝了小半口,所以孤王还能有足够的理智控制住自己不去做伤害她的事,但孤王还真没有想到,有人会愚蠢到不惜自毁名誉也要跟随孤王,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选择我是为了什么?”

顿了一声,他又道,“就是为了到健康来,以我琅琊王之良媛的身份专门来挑起事端,寻找你族妹顾十一娘的麻烦?”

琅琊王话音一落,顾芸表面维持的淡定终于土崩瓦解,忙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移膝到琅琊王面前,盈盈含泪道:“殿下,阿芸没有,阿芸仅仅只是与新安郡主聊过几句,她问起我有关于十一娘的事情,我便说了十一娘擅诗赋写字,会吹胡笳,不过都是些寻常的家常话,阿芸也没有料到新安郡主会去找十一娘的麻烦,更不知她为何还会说是我怂恿的她!”

说到这里,顾芸眼中已是晶莹滚滚,泪珠如雨而下,显得她那张清丽如芙蕖的脸更是楚楚可怜,她又低声哀求道,“殿下,阿芸如今阿父阿母皆在晋陵,唯有阿芸一人跟随殿下来了健康,都说夫君乃是女子之天,阿芸无依无靠,只能以殿下为天,万望殿下莫弃阿芸,还阿芸一个清白!”

不得不说,顾芸的这副柔情可怜之态确实能引起男人的保护之欲,怕是任何一个男人见了也会心生怜惜不忍拒绝。

琅琊王亦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方才睁眼说道:“顾氏阿芸,你很聪慧,知道以什么方式来打动我,不过,以你之聪慧仅以良媛之身份呆在我身边未免太过委屈,

孤王愿还你自由,你可离开琅琊王府,回归顾家,我会即刻向天子上表,向世人道明你清白之身,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所以琅琊王还是仁慈的,可顾芸听完之后,还是泪眼汪汪,拉着琅琊王的衣角道:“殿下,你别赶阿芸走,阿芸既然已经跟了殿下,就算以清白之身回归顾家,将来又能如何自处?

殿下,阿芸可以帮你的,阿芸可预知未来,殿下有帝王之相,阿芸可助殿下登上天子之位的!”

“你说什么?”

几乎是顾芸的话一说完,琅琊王面色一沉,刷地一下长身而起,颇有些震惊而愤怒的看向了顾芸。

所以,这才是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跟随我的真正原因!

……

顾钰与新安郡主比赛投壶骑射的事情很快如旋风一般席卷健康城,听闻者无不震惊,当然茶馆之中年轻郎君们闲谈起来都是风雅之事,但内宅妇人们议论起来,那气氛就不一样了!

李氏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与南康公主谈论家事,如今的南康公主已然到了五十岁知天命之龄,已是两鬓斑白,两眼窝陷,早已不复年轻时的美态,李氏婷婷玉立在侧,竟俨然有其女儿之感。

但这种状态并没有打破传言中所说的桓府妻妾相合之现象,此时的李氏便叫人送了一些蜀锦过来呈到南康公主面前,含笑道:“这是我大兄前些日子差人送过来的蜀锦,大兄特地交待,这十匹蜀锦必须要献给南康公主殿下!”

李氏的大兄便是已亡国的成汉之主李势,桓温灭掉成汉之后,李势为了苟且偷生,便弃国投降,被桓温将其族人迁居于健康,如今李氏族人专以织锦为生,已泯然为庶民。

南康公主亦笑了笑,手抚上送上来的丝织提花织锦,连连点头道:“传说蜀国为蚕丛之国,这蜀锦果然不愧为丝织品中最为精致、绚丽的珍品!李氏,你有心了!”赞完之后,又问道,“可是有事相求?”

李氏抿唇而笑,欠身施了一礼,柔语婉转的说道:“不知主母可曾有听将军提起过澈儿之婚事?”

南康公主的手便是一顿,笑道:“原来你是为了此事,我听说澈儿是真心想娶那位顾十一娘为妻,怎么?你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而是妾听闻这位顾十一娘乃武宗豪强之女,澈儿自小体弱多病,怕是有些镇不住她,让我们桓家闹出一些笑话来。”

南康公主听完便笑了,忙叫婢女将那一装着蜀锦的托盘端了下去,接道:“澈儿虽自小体弱多病,但也不是真的弱,你不是还请了一位宗师为其指导武艺的么?那位顾十一娘,我今日倒有遣人去看了,说是容貌生得极为绮艳姝丽,却又不是过份的张扬,行止有度,仪态大方,大有世家嫡女之风范,倒是能配得上澈儿的。”

李氏的面色便是一变,又听她道,“我已送上了请柬,过两日便叫她到我府上来,你再来相看,看完之后,再说这桩婚事你愿不愿意,你看如何?”

李氏脸色微微一僵,但也依旧莞尔含笑道:“那就听从公主安排!”

这时,南康公主又道:“适才我刚听人送来消息,说这位顾十一娘不仅字写得好擅作诗好音律,而且便连骑射也是上佳,乃是一个能文能武不可多得的才女,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氏一怔,心中却是不屑:再能文能武,能及得上我儿吗?

待得李氏一走,南康公主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便在这时,身着一身紫衣的桓济正从门外走了进来,先看了匆匆走去的李氏一眼,然后嘴角一弯,走到南康公主面前道:“母亲,既然这李氏不愿意其子与那顾十一娘结亲,不如母亲就将那顾十一娘给我,儿倒觉得这顾十一娘挺有趣的!”

“胡闹,你自小便与道福订了亲,还如何能与别人结亲,再说了,这顾十一娘只是个庶女,你是我南康公主之子,娶一个庶女岂不是让人笑话!”

桓济便是一笑:“母亲,儿当然不是娶她为妻,不是还可以纳妾么?儿娶了新安郡主,再纳她为妾,岂不更好!”心中却是暗道:这顾十一娘可是个尤物,比那泼辣的新安郡主有趣多了,其嫁妆还不少,怎么也不能便宜了桓澈那个庶子,这小子从小就样样都欺压在我之上,我就得夺了他喜欢的女人!

……

顾府之中也是闹翻了天,张氏一听说顾钰得罪了新安郡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转起来。

“阿家,十一娘这次真是闯了大祸了,得罪了新安郡主,可能我们整个顾家都要跟着遭殃!”

顾毗也才听闻消息而从衙署中回来,听得张氏如此一说,便皱紧了眉头。

“阿钰又没有错,如何会让我们顾家跟着遭殃?”他道。

“可不管她有没有错,她得罪了新安郡主就是错了,阿家,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子妇可是听说那新安郡主甚是跋扈,而且又与桓氏嫡子自小有婚约,这得罪了她,不仅得罪了皇室,不是连龙亢桓氏也得罪了么?”

话刚说完,门外竟传来一声通传,一名仆妇急急忙忙的赶进来道:“郎主,府外有宫中之人传了懿旨来,说是要十一娘接旨的!”

“懿旨?谁的懿旨?”张氏忙问。

一小黄门便走了进来,先向顾毗施了一礼,然后含笑说道:“咋家奉了太后之命前来,特地召顾十一娘进宫瑾见太后的,不知十一娘现在何处?”

所以,是太后懿旨?

完了完了!

听闻这四个字的张氏立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098章 太后用意

消息传到顾钰这里的时候,顾钰正与王五郎和谢七郎一起品茗,忽见诗琴神色慌张的寻来,言太后传旨于顾府,顾钰心头也是一惊。

“难不成这新安郡主告状竟是告到太后那里去了?”王五郎不禁打趣道,其实直到这一刻,他都还在为新安郡主狼狈逃跑时的样子而笑得直不起腰,“我实是未想到,原来十一娘你捉弄起人来也是如此有趣,毫不手软。”

王五郎笑着,谢玄却是神情凝重,微微沉吟了一句:“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说完,便又将目光投向了顾钰,问:“如今连庾氏门阀也参与了进来,你打算怎么办?”

王五郎听得一阵懵懂,顾钰却是心领神会。

太后庾文君乃是当朝司空庾冰之妹,更是已故中书监庾亮之妹,自明帝驾崩之后,庾氏兄弟接连把持朝政,可谓是继琅琊王氏之后影响东晋命运炙手可热的权臣,然庾亮在世之时,一反琅琊王导宽厚仁和的执政态度,严苛于法,任意逐杀重要官员,引起诸多门阀士族的不满,并给了民间流民帅讨伐的借口,从而导致了苏峻之乱。

也正因为苏峻之乱乃是因庾亮而起,庾氏声誉大减,桓温便在此时崛起,以北伐建立威望,逐渐形成与庾氏分庭抗礼之势。

桓温先后取代庾氏兄弟夺荆州潘镇,执掌兵权,如今的庾氏在桓氏的威压下也可谓是喘不过气来。

庾太后忽然宣旨要召见她,却不可能只是为了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之事,如今她名声已显,怕是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了!

顾钰正要走,谢玄忽地唤了一声:“阿钰——”

顾钰便回过头看向他,莞尔一笑:“谢君放心,我会遵守与你的三年之约定!”

谢玄心中便是一震,颇有些感动而心疼,另外还有一份隐隐的自责,没想到每次遇到事情时,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自己一个人孤独的去面对,去闯。

因为这一份自责,他忽地迈步上前,紧紧的握住了顾钰的手腕,大步向着茶馆之外的街道上迈去,一时间引得茶馆中诸多郎君侧目。

“咦,这不是谢七郎君吗?谢七郎君牵的那小姑子是谁?”有人不禁好奇的打趣问。

王五郎也是看得一呆,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追了上去。

街道之上更有许多人惊讶而好奇的朝他们二人看了过来,顾钰不禁问:“谢君,你要干什么?”

谢玄答道:“我带你一起去见太后!”

见了太后之后又如何?难道他是想向太后开诚布公的坦言娶她之事么?且不说这个时候提出来,首先谢氏族人就不可能允许,而且还有可能让他同时树立桓氏与庾氏两大门阀士族为敌。

顾钰心下大骇,忙肃容唤了一声:“谢君,你如此做,会毁了我清誉的!”

突闻这一声,谢玄才猝然止步,停了下来,有些意外而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她。

许久,他才道了一句:“对不起,是我着相了!”

看到他漆黑的双瞳中似有破碎的光芒涌动,顾钰心中也略微跟着颤动了一下,自知言语过重,又在踌躇半响之后才又重牵上他的手,将他拉到了一隐蔽的小巷子中。

待两人站定之后,顾钰才含笑望着他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适才是我言重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这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机会,我顾氏阿钰要扬名,就得在全天下人心中扬名!

也只有扬了名之后,我才有可能打破门第界限……这不仅是为了吴兴沈氏,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

说到这里,顾钰又笑了笑,认真的看向他道,“谢君,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可否帮我查一件事情?”

“你想查什么事情?”

“帮我查一下崇绮楼背后的主人是谁?我想这个人与我阿娘应有一定的关系,也许查清楚他的来历背景之后,才有可能会查到那枚督印的下落。”

待顾钰说完,谢玄的脸色便是一变。

这时,顾钰又向前走了一步,忽地轻轻踮起脚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于他唇辨上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以及那幽幽传来的少女之香令得谢玄陡然一怔,脑海里煞时间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惚从梦中惊醒过来,然而待他回神之时,才赫然发现顾钰早已离去。

……

顾钰在小黄门的带领下乘宫车入健康台城之时,已是晌午时分,日头正盛,宫车由西省而入,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方才抵达皇宫内苑太后所住的宫殿显阳殿。

远远的看到一座略显颓旧的木质宫殿,顾钰心中到底有些澎湃感慨,因苏峻之乱时带兵入台城进行烧杀抢掠,这些宫殿都有经过烈火焚烧的摧毁,所以至今还显破败陈旧,但前世她住进显阳殿时,那时的显阳殿便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桓澈花了大量的钱财人力对其重建整修,才让那座宫殿变得阔朗而金碧辉煌,稍显出皇家的威严。

当然他对健康台城进行整修,自然也有取而代之之意,可笑的是,那时宫闱中传言,皆道是大司马宠爱太后之举。

桓澈对此也听之任之,不予理会,反正连皇帝的兴废都在他一念之间,他当然不会在乎那些难听的流言。

这般想着,顾钰在显阳殿门前停驻了一下,才在小黄门的提醒下,踏足于殿中,刚一进门,就听到一阵哭声传来,隐隐可听少女的声音哭诉道:“太后,您一定要为道福讨回公道,那顾氏阿钰恁地是狡诈张狂,她仗着自己手中有钱,就跟我装疯卖傻,骗了我好多钱,好多好多,父王都不原谅我了!”

“是你拉着人家去玩去赌,怎地还要怪人家骗你钱?”

“太后,她原本什么都会,却又不说,那不是有意欺诈吗?她这就是骗了!太后,她这是在欺负我们皇室,欺负我们司马家,您一定要冶她的罪!”

“胡闹,她又没有犯罪,哀家如何冶她的罪?”

“太后,她外祖家不是吴兴沈氏吗?当年沈士居跟着王敦一起做贼,想窃取我晋室天下,这就是她所犯的罪,她生而有罪!”

新安郡主话刚说到这里,陡地一滞,却是庾太后的目光制止了她,寻着庾太后的目光,新安郡主也陡地转过身来,就见一身青衣乌裳,墨发披垂,正脚踏着木履施施然走来的顾钰。

新安郡主不禁眼前一亮,旋即心中妒意横生,没想到这小姑子只换了一身衣装,竟是容色大盛,颇有些媚骨风流之态,再一想到桓澈在清溪门前向她提起求亲之事,那一缕妒火更是以缭原之势燃烧起来。

“还不将她给绑起来!”新安郡主怒喝道。

满殿的宫女无一敢动,这时,顾钰已屈膝向太后跪了下来,施礼道:“臣女拜见太后娘娘!”

这一声如珠落玉盘,清冷中透着一丝干脆利落,完全不似从前那些初来显阳殿瑾见时的世家贵女们谨小慎微。

一个小小的庶女,在第一次瑾见她时,竟是丝毫没有卑怯之态,庾太后不禁愣了一愣,目光若有所思的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心中不禁暗忖道:难怪连她两个儿子从晋陵回来后都对这小姑子大肆赞扬。

“你便是顾家十一娘,快快请起!”沉默许久的庾太后终于出声。

顾钰便抬起了头来,缓缓起身,而几乎是她头一抬时,庾太后眸中的神色又是诧异一变,露出些许令人不解的惊色来。

“哀家听闻你极有玄辨之才,郡主说你以狡诈手段,骗了她不少钱财,你对此作何解释?”

太后说完,新安郡主唇角边不禁扬起一抹笑意,得意的看向了顾钰。

未想顾钰神色平静,毫无惧色,竟是回了一礼,十分坦然从容道:“太后,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众邪自息,阿钰是否欺诈,崇绮楼中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新安郡主一呆:她说什么?什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众邪自息?这什么意思?

新安郡主不喜读书,听得一阵懵懂。

而庾太后的眼中已是露出了不一般的赞许和惊色。

新安郡主见庾太后面色缓和,不免急了,忙道:“太后,她这是强词夺理,说的话万不可信!”

庾太后却是伸手制止了她,说道:“她说的不错,不管她有没有骗,都是你心甘情愿上的当受的骗,没有人逼你去赌去玩,一切都是你自愿,既是自愿,又为何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道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你这骄纵的性子也要好好改改了!”

“太后!”新安郡主还想说什么,庾太后却是伸手一挥,略有些不耐烦的道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新安郡主不愿走,庾太后又唤了一宫女来由请,才让她悻悻然的蓄着满肚子火走出了宫殿。

而待新安郡主一走,庾太后便站起了身来,竟是走到顾钰面前,打量了她片刻,方才问:“容色姝丽,可为国色也!哀家听说,桓氏庶子桓澈欲向你提亲,你对此事是何态度?”

第099章 与太后雄辨

“哀家听说,桓氏庶子桓澈欲向你提亲,你对此事是何态度?”

庾太后问此话的时候,目光颇有些咄咄逼人,不得不说作为东晋第一个垂帘听政掌权的太后,庾太后身上也有属于上位者不可忽视的威压气势。

而庾太后问此话的意图也很明显,她是在试探抑或是在判断一个有可能成为她庾氏门阀之敌人的人,是拉拢还是毁灭便在顾钰所回答的一念之间。

不过停顿了一刻,顾钰便含笑答道:“不过一庶子也,太后何惧?”

太后神色立即煞变,冷笑拂袖道:“庶子耶?可龙亢桓氏便是一庶子也可欺压到我皇族天子之上,实是太过猖狂!”

听此言,顾钰便心知太后已然得知了天子微服于晋陵所遇到的一切,自然也就包括那一场宴会上桓澈关于皇权制度合理性的辩论。

“太后,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长久,既然你们颖川庾氏能在朝堂之上取代琅琊王氏,那么龙亢桓氏必也有取代颖川庾氏的一天。”

随着顾钰一说完,庾太后的脸色顿时一沉,面露愠愤之色,这时又听到顾钰接道,“同理,龙亢桓氏又焉能长久,盛极必衰乃常理之事,这本就是天道循环!”

看着庾太后依然皱着眉头,顾钰又施了一礼,含笑道:“太后,你所忧虑者不过是担心桓大司马行谋图废立有取代晋室之举,其庶子猖狂,何不就由得他猖狂去,有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以及陈郡谢氏等清望高门在,桓大司马断然不敢冒然行废立之举,毕竟他也需要声望支应门庭!”

听到顾钰如此一说,庾太后的神色便稍微有些缓和,不由得又再次审视了顾钰一眼,忽问道:“哀家听闻你有观星之能,莫不是真如杜道首一样能观星命、知世间人事?”

听闻杜道首三个字的顾钰便是眉头微皱,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庾太后口中的杜道首便是天师道首座钱塘杜子恭,传说杜子恭其人颇通一些玄妙义理,能以巫术冶病,又能窥探天命,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并事之为弟子,在各大世族尤其是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健康门阀士族,都对其尊敬有加,

杜子恭在世时,天师道不过是传授以《老子想尔注》为核心思想的一些秘术,说到底也就是给那些求神拜佛的人一些心里安慰,然顾钰记得,前世杜子恭去逝后,接受他衣钵的孙泰便将天师道扩大并养成一定规模的军队,最终对东晋朝廷发起了叛乱,这次叛乱也是大规模的,不仅连琅琊王氏的王凝之都死于其手,便连健康城也受到了不少的重创。

想到这个孙泰,顾钰忽然间就想到了谢玄对她说过的,那些闯进外祖家沈氏庄园的天师道信徒以及那个戴面具的黑衣首领。

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个男人便是这个孙泰?

这样一想,顾钰又摇了摇头,若从年龄上推算来看,那孙泰如今也不过是一小儿,似乎并不符合那黑衣男人颀长伟岸的魁梧身形,杜子恭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的杜子恭恐怕也是头发花白年至古稀的垂垂老者了。

思虑至及,顾钰很快又定了心神,向庾太后答道:“太后过誉,臣女如何能与海内皆闻的杜道首相提并论,臣女所谈不过时事也!”

“何为时事也?”庾太后又饶有兴趣的问,“哀家还听闻,你曾建议天子以儒道冶国,施行仁政,如今士人们皆以玄道入仕,又纷纷效仿前朝名士学老子思想无为而冶,其政何施耶?”

顾钰便道:“太后,愚常窃闻,孔圣若不知老子,决不快活,老子若不知孔,决不口口说无为而冶,此本所谓圣人所同者心,殊途同归也!”

庾太后的眼前便是一亮,又问道:“何所谓殊途同归也?”

“儒以仁为本,释以戒为本,故曰,孝悌为仁之本,老子若不知孔,不知佛,决不能以慈悲为宝,谈及道法自然,以正冶国,使民不争,此所谓万派朝宗,百川一味,殊途同归也!”

随着顾钰说完,庾太后神情更是一愣,只是怔怔的看着顾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空荡的显阳殿中静寂了良久,庾太后才问:“你今年多大了?”

被直接问到年龄时的顾钰便是一怔,迟疑了一瞬,方才答道:“臣女很快就满十五了!”

“十五岁及笄之龄,如此稚龄便有如此雄辨之才,顾氏阿钰果然名不虚传,诚然才女也!”

待庾太后说完,顾钰又含笑道:“多谢太后夸赞,吾常听闻甘罗十二岁拜相,项橐七岁便作孔子之师,故而臣女还不算是稚龄。”

庾太后再次愣了一愣,在沉默片刻后,忽然唤了一名宫女进来,吩咐道:“去哀家的寝房,将哀家准备好的那一只锦盒拿来,赐给这位顾十一娘!”

宫女略微一惊,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顾钰一眼,方才欠身答:“诺!”转身碎步而去,进了一间挂着葱绿色帘子的寝房。

顾钰心中若有所思,这时,庾太后又问道:“哀家还听说,你想重振你外祖沈家吴兴沈氏的士族地位,是也?”

顾钰抬起头,毫不犹豫的答了声:“是!”

庾太后的目光陡地又转厉,看向她道:“你可知,你外祖父沈士居乃是兴兵作乱的判臣,复兴沈氏,你就得为你外祖父沈士居洗刷掉污名,你如何洗刷污名?”

这话问得甚是威严且隐含肃杀之气,而在这抹肃杀之气下,顾钰依旧不卑不亢道:“太后,竹林七贤阮兵步曾对嵇叔夜之子嵇仁祖说过,天地四时,犹有消息,水云星月,犹有长损,何况人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寻求的道,这并不关乎君臣父子,伦理纲常,

何况,我外祖父一案不过是由别人来说,由别人来定,其真相到底如何,尚未可知。”

她话刚完,庾太后便挑起了眉峰,不禁厉喝了一声:“大胆!”

守在殿外的宫女与太监都吓得纷纷奔了进来!

“太后——”

“太后——”

众宫女太监将目光投向了顾钰,似乎就等着庾太后的一声令下,然而,气氛不过凝滞了一刻,庾太后又伸手示意他们退下。

“都下去!”

“是!”

“是!”

宫女太监们又纷纷退守各自的位置,这时庾太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顾钰,但见其神色不动,一双如碧潭般的眸子幽深难测,竟是连她也感觉到一种不可轻视的高贵魄力。

庾太后微微怔神,顾钰便在这时说道:“请太后给臣女时间,臣女会想办法来证明!”

庾太后一愣,旋即失笑:“证明什么?证明你外祖父沈士居没有作乱?”

顾钰便笑着接道:“臣女只需要证明他无罪,吴兴沈氏无罪!”

庾太后沉默了下来,面对这样的顾钰竟是再也无语反驳,原本这一声斥喝不过是挫一挫她的锐气,也好让她心甘情愿的诚服为她所用,可这样的一个小姑子,竟是连她也生出一种不容侵犯之感。

不……这丫头根本就不能当作小姑子来看。

庾太后不禁心中想,这时,适才被她遣进寝宫去的宫女端着一只锦盒走了出来,先是在太后面前施了一礼,然后将锦盒呈到顾钰的面前。

“你既已快及笈,这便当作是哀家送给你的及笄之礼!”太后说道。

顾钰看了这只锦盒一眼,从宫女的眼神中,她可以判断出盒中之物若非非常名贵,便是对庾太后来说极有意义的物件。

若谈及名贵,只怕再名贵的东西对于其外祖家有江东之豪之称的她来说也不过是个小玩艺儿。

这一点,庾太后心中必然也十分清楚,那么这份赏赐又意味着什么呢?

顾钰迟疑了一刻,庾太后见她不接,又道:“怎么?十一娘是看不上我们皇家之物?”

顾钰垂首道了一声:“岂敢!”这才将宫女递过来的锦盒接到了手中。

庾太后见她收下后,仿佛心中稍安,唇角微微抿起了一抹笑,这才让顾钰退出宫去。

而顾钰在临走的时候,方才发现这偌大的显阳殿中还放置着一扇巨大的沉香木仕女屏风,在屏风的一侧可以瞥见一角青色的衣袂微微拂动!

有人?

只是一个念头,顾钰也不多想,而随着宫婢径直走出了显阳殿。

而就在她走后,那屏风后的人影果然便走了出来,这是一个衣冠楚楚非常有风华气度之人,虽年近不惑,却身姿卓然如鹤,气度不凡。

看到这个人,庾太后的神色便缓和了几分,忙问道:“二兄,你看,这小姑子如何?”

“聪慧异常,有贵命!”男人答道,然后走到了庾太后面前,“只怕心怀大志,难以驯服。”

庾太后也点了点头,又道:“阿兄,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谁?”

“前朝城都王妃,也便是镇西将军谢尚之母,乐氏女乐宁朦。”

男人便是一怔,提起那位镇西将军谢尚之母,在前朝可谓是一传奇之女,传说其为阴阳家之后,通术数,知天命,得她便可得天下,然而,她嫁给城都王之后,城都王依然兵败而亡,故而打破了这样的传言,但后来这女子又嫁给了谢尚之父,陈郡谢氏便在其二人手中崛起,传至谢尚手中时,便已然为健康一等门阀士族。

男人沉吟片刻后,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之光。

“难道……这位顾十一娘并非……”

言至此,他又忽地止住了话头。

第100章 带你去见我父亲

顾钰刚从显阳殿走出来时,便见新安郡主正手持一条鞭子站在玉阶之上,盈盈而立,晌午的日头强盛,照得人有些刺目。

新安郡主看着她时,眸子里也盛满了嘲弄和冷笑。

“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庶女,还挺厉害的,不仅能文能武,一张嘴更是擅长狡辨,竟连太后也说服了,本郡主倒是真小瞧你了?”

面对新安郡主的挑衅,顾钰也只淡然一笑:“郡主过奖,若是没什么事,我要先走了!”

说罢,顾钰也不迟疑而径直朝前迈去,却在这时,身后似有劲风袭来,一条长鞭如灵蛇般的缠绕向了顾钰的脖子,便在这疾风涌动的刹那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天生对危险有着敏锐洞察力的顾钰只是一侧身,反手就握住了那条鞭子。

而对新安郡主来说,顾钰完成的所有动作都只在她眨眼的一瞬间,她甚至都没有看清顾钰是怎么伸出手来,握住那条眼看就要落到她纤细脖颈上的长鞭的,原本还想着将顾钰这张脸给划破的新安郡主此时直如见了鬼一般看着顾钰惊骇不可思议。

“原来……你竟然还懂武艺?”新安郡主又惊又气道。

顾钰唇角弯了弯,一声冷笑。

“难道顾芸没有告诉你吗?我生母实乃武宗豪强之女!”

说完这一句后,顾钰才放开她手中的鞭子,再也不停留的朝着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走去,而在她走了许久之后,新安郡主似乎才反应过来。

“武宗豪强之女?”喃喃的重复了一声,新安郡主越想越气,只是在心中埋怨道:都怪顾芸那个贱婢,她不说,我怎么知道?不是说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吗?吴兴沈氏不就是有点钱吗?怎么还与武宗两个字也沾上边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琅琊王正带着顾芸朝着显阳殿这边走了过来。

琅琊王似乎走得有些急,刚至殿前,看见新安郡主站在玉阶之上,便着急的问道:“道福,顾十一娘现在是否在我母后的显阳殿中?”

新安郡主心中还窝了一肚子火,又不好对琅琊王发泄,只得闷闷不悦的答道:“不在了?刚来,太后问了几句话,又走了?”

一听她说又走了,琅琊王竟是毫不迟疑,转身就朝着宫外追了去。

新安郡主见罢,心中更是恼火不快,转眼,竟见顾芸就站在不远处的宫道之上,琅琊王一走,她那一身洁白柔裳娇娇弱弱似风中月荷般的身影便格外的刺目。

“你这贱婢,竟敢还到宫里来?”一声厉喝,新安郡主竟是想也不想的直扑过去,伸手就连扇了顾芸几巴掌,直将顾芸那张白嫩嫩的脸扇得通红。

顾芸眼中含泪,心中顿时也盛满无尽的委屈和愤怒。

“郡主为何打我?”她道,“怎么说我也是琅琊王殿下的良媛。”

“良媛又怎么样?不过一妾罢了,你以为跟了琅琊王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新安郡主厉喝了一声,又指着她道,“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只给我透露她会作诗写字的消息,就是想让我在崇绮楼中败给她,在众多世家郎君面前出丑的?”

顾芸眼睛红了红,泪光闪烁,紧紧的咬了唇,隐忍了半响,方才道:“郡主,我不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知道?”

“什么大家都知道?”新安郡主问完,瞬间也明白了顾芸话中的意思,不就是那一句武宗豪强之女吗?好啊!原来这贱婢也在嘲笑她的无知:别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不是我没说而是你太蠢的缘固!

这么一想的新安郡主胸中之怒火登时又拔高了数尺,手中长鞭立时又向顾芸扬了过去,顾芸不敢反抗,便只得用双臂护住了脸,任那长鞭落到她身上,只是那长袖掩映下的双眼变得更加阴冷而怨毒。

顾氏阿钰,这些都是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的偿还回来!

……

而另一边顾钰自然不知道顾芸心中所想,此时的她乘在宫车之上,已然穿过了三道宫墙,自皇宫内苑华林园而出,穿过宫正门,方才到达外重宫墙之外,东晋台城有三重宫墙,最里层为皇宫内苑寝区,第二重乃是中央官署,最外层便是一般的机构和驻军。

顾钰走出最外层宫墙之外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这时的她已然将庾太后所赐的那只锦盒打了开,但见盒中放置的不过是一只金凤垂珠玉笄,其上缀着八颗珍珠,熠熠生辉。

凤簪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果然如此!

庾氏门庭逐显颓败之势,与龙亢桓氏与琅琊王氏这等高门相比,最欠缺的便是武装力量,庾太后想来也是想利用她来笼络吴兴沈氏,将其武装部曲私兵为自己所用。

想到这些高门大阀之间的暗斗,顾钰难免有些厌倦心烦,前世她为了报答琅琊王的恩情保晋室天下安定,便日日都要想着如何去应付那些门阀士族层出不穷的互掐暗招,无论得罪了哪一方,于晋室都极为不利,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般想着,她便又想到了适才走出显阳殿时所瞥到的那一角衣袂,藏在屏风后的人想必就是当朝帝舅大司空庾冰了吧,前世这位帝舅在天子病重之时,便力劝天子传位于琅琊王,以巩固其颖川庾氏的势力,同时还为琅琊王定下了当朝太傅褚季野之女褚氏阿蓉为琅琊王妃,桓澈便在这个时候,将她以褚氏女之身份送进了琅琊王府,而那位真正的褚氏女阿蓉便再也未出现过!

然而在琅琊王继位之后,这位帝舅是坚决反对琅琊王立她为后的,甚至于立后事议定下之后,他还有多次派人到宫中暗杀过她!

自然这位帝舅后来也死于桓澈的算计之中。

这样一想,似乎离天子病重,琅琊王选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这念头刚一闪过,宫车陡然停了下来,顾钰便掀开了轿帘,望向车外,问:“何事?”

小黄门张了张嘴,竟是一脸的彷徨,然后僵着脸笑道:“顾家女郎,咋家就送你到此了,咱家还有事就先回去向太后复命了!”说完竟是逃也似的跑了。

顾钰愕然,便干脆大大的扯开了帘子,走下马车,而就在她木履刚落地时,抬起头来竟见到,就在她前方的不远处,还有另一辆华樱丰盖的宝马雕车正停在官道上。

而马车的前面赫然也站着一道人影。

这道人影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是这般耀眼夺目,甚至刺目!

顾钰的眸子瞬间便阴了下来。

而站在她对面的桓澈,此刻也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十分闲散的抚了抚马鞍,对她说道:“不错,本事越来越大了,如今连太后也直接召你进宫了!”

若是平时,如她这般身份低微的庶女又哪有机会入宫见到太后。

桓澈的话中透着浓浓的揶揄和讽刺。

“过奖,桓郎君来此,不会就是为了讽刺我一句吧?”

桓澈讪笑着,忽地展袖施施然的向她行来,在她的警惕与戒备之下,他在离她二步远的距离时终于顿下了脚步,然后忽地向她伸出手来,道:“把你手中的锦盒给我!”

顾钰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一只锦盒,她看向桓澈,冷道:“凭什么要给你?”

“就凭这锦盒中物,你要不起!”

他笑了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庾太后赏赐给你的乃是一支凤簪,凤簪自然赐给有凤命之人,你的确是有凤命,可你命中的天子不是当今天子!”

顾钰亦冷然一笑,不想与他多说,便打算转身上宫车离去,却不料,桓澈忽地又道:“顾氏阿钰,你知道当今天子为什么娶的皇后皆短命,而且家世背景也不雄厚吗?”

顾钰停下脚步,便听他接道:“因为庾家不需要一个有强大背景的皇后以扩大另一族的外戚势力,颖川庾氏自庾亮起就对各大门阀士族多有戒备排挤,为了他们庾家能一直坐镇中枢,他们不需要天子太强,更不需要天子娶一个有雄厚家世背景的皇后,所以丹阳丞杜乂之女杜陵阳才会死得早,包括丹阳丞杜乂寿命也不长。

如果她们选中了你来做皇后,我想你们顾家应该也快要到头了!”

顾钰的眉头倏然便皱了起来,她霍然转身看向他道:“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挑拨离间的?”

桓澈不以为意,仍旧十分闲散慵懒的含笑说道:“非也,我来,是要来你去见我父亲的!”

第101章 袭杀

桓澈这句话说得甚是理所当然。

但顾钰知道,这一个“见”字绝不是他说得这么简单,见过以后,有可能便是威胁,甚至是软禁。桓温现领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整个长江上游皆为其军事基地,如果非有重大事情,桓温绝不可能会孤身回到健康,故而他此次回都必须另有所图。

顾钰也听说过天子欲收兵权将其召至健康台城参政朝廷之事,而面对朝廷忌惮的桓温又会怎么做呢?

一念至此,顾钰脑海里灵光一闪,是了,便是这个时候,桓温移镇姑孰,在那里操练出了一支强大的北伐军队,遥领扬州牧,从此朝廷政令实施几乎都要由他来作决策,而自此以后他便是架空天子,遥领朝政,天下贤士都以他为尊,以能入西府为荣!

桓温想夺江山,同时也想留下美名,故而贤士的支持对他犹为重要,同样,要想屯养出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其经济实力也不可或缺。

所以,正如谢玄所说,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她手中那一笔丰厚的嫁妆!

顾钰一声冷笑,道:“我为何要去见你父亲?以何理由?以什么身份?”

见她态度冷淡,桓澈眸光中微微一闪,方才从容道:“顾氏阿钰,我知你擅辨,但现在我不想与你辨,我也不想再次白费力气的到你顾家去提亲,据我所知,如今各大门阀士族对你都有了觊觎之心,所以最好的方式是,我带你去见我父亲,等见过之后,一切皆成定数,我再到你顾家去送聘礼!”

说到这里,他竟然还补充了一句,“阿钰,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

最后的一句话让顾钰微微有些怔忡迟疑,不过也仅仅停顿了一刻,她便冷笑道:“所以,桓郎君是道理说不清了,就开始要采用暴力手段了?”

不待桓澈反应,顾钰再次转身上马车,却在这时,身后似有人影袭近,顾钰耳尖一动,也在霍然一动间,手中锦盒啪地一声落地,那支镶着八颗珍珠的凤簪便落在了她的手,并随着她人影一动,直刺向了对面向她走过来的桓澈。

“桓澈,你不要逼我!”

突见一支金簪袭来,桓澈的瞳孔也猛然扩大,似乎不愿相信,又似乎略有愤怒,可所有的情绪也不过是一瞬间,他便陡然身子倾斜。

两人身影重合的一瞬间,那支金簪也只从他耳边划过,与此同时,顾钰的另一只手也与桓澈的手臂狠的撞在了一起,凌厉杀气涌动,此时的顾钰竟似感觉到周边似有锋锐的剑气朝她袭来。

这兔起鹘落间,桓澈陡然袍袖挥起,一股劲风便似拳头一般击向了她的胸口,顾钰猝不及防,猛然退身,向后滑开数尺,方才站定脚步。

而就在此时,她抬起头来一看,竟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少女正手持长剑站在了桓澈面前,而更让她诧异的是,此时少女手中的剑正被桓澈夹在两指之间。

“放肆!”

趁着这个空档,顾钰转身便跳进了马车,亲自策马向着官道上飞驰而去。

那少女似乎还想追,却在桓澈的一声喝斥下停下脚来。

“别追了,让她去!”他道,然后厉声问少女,“谁让你出剑的?”

少女便跪了下来,目光冷定的答道:“殿下,阿虞身为胭脂军的领袖,其职责便是保护殿下的安全,如有人欲伤你,阿虞必置她于死地!”

“你的职责是听我的命令,别忘了你当初来投靠我时所立下的誓言!”

“可是殿下,那位顾十一娘……”

“除了我,谁也不能伤她!”桓澈一语打断,然后又看向她道,“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

“可是——”

阿虞还要说什么,忽见桓澈止步,眸光中已有浓浓的愤怒,这才住了嘴,颔首答了声:“是!”

她话刚应完,就见桓澈忽地蹲下身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金簪,而这支金簪赫然便是刚才顾十一娘所落下的。

……

桓澈被顾钰行刺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了桓府,彼时,李氏正与桓温温存着,忽听此消息,惊得是花容失色,勃然大怒,不禁梨花带雨的向桓温肯求道:“将军,你听,那顾十一娘真的不能嫁给澈儿,妾已是听说,她不止一次刺杀澈儿了,若是真将她娶了回来……”

桓温闻讯也是惊骇不已,但毕竟也是久经杀场的将军,不至于如妇人一般大惊失色,微微叹息一声后,他将李氏扶了起来,极温柔的劝道:“卿卿莫急,澈儿不是没事吗?不过一小姑子而已,如何能伤到我儿?我们且听澈儿回来怎么说?”

李氏眼中的泪更汹涌了,禁不住哀哀泣泣道:“可是一次两次是能躲过,以后若真同床共枕朝夕相处,澈儿若对她动了真情,还能防得住吗?”

桓温听罢便笑了,竟是反问道:“那卿卿委身于我后,可曾想过要杀我?”

李氏便是一怔,眼中差点暴露心虚,对于这个灭了她国家的男人,她心中若无一点恨肯定是假的,可是恨又如何,她一个妇人无权无势,掀不起什么风浪,唯一的倚仗也只能给他生个儿子,然后将复国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身上。

索性这些年来得桓温宠幸,她也暗中培植了一批属于自己的亲信,但这些李氏自然不想让桓温知道,陡然被问起,还真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含笑答道:“怎么会,将军已是妾的夫君,妾再怎么愚蠢也不会做出弑夫之举,何况将军对妾如此宠爱,妾心中欢喜还来不及……”

“那不就是了,卿卿与我之间,国仇尚且都能化解,那顾十一娘与澈儿之间又能有什么仇恨比得上国仇,一旦她成了澈儿的枕边人后,到时候也就舍不得了!”

说着,桓温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心中却是想着:看来这位顾十一娘还真是名不虚传啊,文能擅辨,可为家族提高清望,武能上战场,澈儿若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女子相助,我桓氏交到他手中断然不会有颓败的一天!

只是这性子倒是有些烈,不过再烈的性子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女人还不都一样,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这般想的时候,门外传来声音通报,道是桓澈已回到府中。

桓温便立即叫人将桓澈叫进了书房。

桓澈便向桓温施了一礼道:“父亲,幸不辱命,太后赐给她的凤簪,儿已得手,想来她也定然不会与皇室联姻!只是现在还不能将她请到我桓府之中。”

桓温便问:“为什么?”

桓澈答道:“她若真进了我们桓府,得到父亲的赏识,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至少庾氏门阀便不会放过她!”

“澈儿是怕她死于他人之手,却又让我们桓氏背负上一些骂名?”桓温又问。

桓澈便正色道:“是,父亲,如今这小姑子在健康颇有了一些名气,她若因进了我桓氏之门而遭遇不幸,这对我们桓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那你是否还想娶她?”

桓温这般问的时候,李氏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正想要插上一句话来,却听桓澈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娶!父亲,儿必娶她为妻,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桓温又问。

桓澈便答道:“待她名声大盛之后!”言罢,他又道,“父亲,明日秦淮河畔的清谈宴会,想必她会现身,父亲若想看看她是否真有才能,便可到清谈宴会上一观!”

桓温思索了一刻,便含笑点头。

桓澈回到房间后,忽地又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立即又叫了阿虞过来,吩咐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在回去的路上必然会遭到人暗杀,快派人去追踪她,保她安全!”

阿虞的眼中便露出惊诧和不愿之色。

桓澈又道:“我说过了,除了我,谁也不能伤她,她不能死在别人手中!”

……

而此时的顾钰策马在官道上飞驰时,果然在经过一片树林中,遇到了一起刺杀,刺杀的人并没有现身,

第102章 动情

林中风声鹤唳,也几乎是风起叶落箭矢射来的一瞬间,顾钰陡地将身子朝后一仰,软若无骨的娇躯便滑进了马车之中,而随着她这一滑动,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耳边只闻“夺夺夺”的响声如雨点一般密集的击打在车壁之上。

车壁并不是铁壁,所以有的箭矢甚至穿壁而过,不过好在顾钰也并不是真的躲在了车里面,那最致命的一支箭矢也仅从她鼻尖上擦过,死亡离她差之毫厘。

咔嚓一声,车底的箱板碎裂,顾钰便从车底滑了下来。

还好这一切她都没有忘,前世在崇绮楼中受训练的时候,几十把刀剑从她身侧擦过,她也能从阎罗殿中捡回一条命。

所以这并不算什么!

可是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

这样的伏击已经不似顾府之中设陷阱的暗杀,也不是玉泉山上桃花潭边的暗刺,这是真正狠决的绝地一击,是使劲全力的想要置她于死地!

顾钰想了想,除了她手中所拥有的吴兴沈氏财富之外,她身上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人觊觎的,可是也不会有人蠢到财富还没有到手就要先置她于死地!

所以这个人是单纯的只想要她的命!

不管是谁,此时也应该快要露面了,顾钰抬起了眸子,就见林中果然有数道黑影跃下,手中各持刀剑,向她这边疾奔了过来。

而就在顾钰从车中拔出一根木条欲迎战时,林中忽地又有几道青影乍现,向那一群黑影迎了上去,不过这也并不能完全阻止那些黑衣人向顾钰袭来,敌众我寡之势太过明显,顾钰也需要亲自迎战,何况她更需要的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以及那个躲在暗处屡次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很快便有“噗噗噗”入肉的声音传来,耳边亦是刀剑相击的“砰砰”声入耳以及人在临死前所发出来的惨叫!

哪怕是刀剑近在咫尺,也有黑影不管不顾持刀直向她劈了过来,随着那刀光横劈过来,顾钰的腰身也猛然一折,身子陡地翻转,手中木剑便刺向了那人的喉咙,血噗地一下喷出,直洒了她一脸,那人脸上的蒙布也落了下来!

……

“是谁要杀她?”桓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时分,看到阿虞满身是血的赶回来复命,桓澈的眼中也露出些许诧异,他自认为自己手下的一批暗卫已算得上是顶级高手,却未想今日竟能从阿虞的口中听到另有强大的高手存在。

阿虞摇了摇头,答道:“奴不知,不过看那些黑衣人的作战方式,似乎是受过严格的军队训练,而且这些人不怕死,他们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顾十一娘的命!”

桓澈的眉峰耸动,眸中也瞬间射出愤怒的厉芒。

“军队训练?”他喃喃的低吟了一句,手不自觉的将一旁案几上的茶杯捏成了碎片,眸子顿时变得幽深,“莫非是谁家的部曲?”

能养部曲,那就说明必是顶级的门阀世家,这健康城之中,谁会这么快想要她的命?

这绝不可能是庾氏,如今庾太后还想以联姻之事拉拢她,断然不会就此立即翻脸行刺杀之举,那么还会有谁?

“郎君,阿虞有个大胆的猜测,不知该不该说?”婢女捂着受伤的胸口,忽地仰头说道。

“你说?”

阿虞迟疑了一刻,方才答道:“天子!”

“天子?”桓澈也喃喃了一声,摇了摇头,“不,他没有理由!”可转瞬眸色又是一变,暗道:但也并非完全没有理由。

……

“你说什么,阿钰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埋伏和刺杀,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告诉我?”正在查崇绮楼之事的谢玄忽听部曲回来向他传达这样一个消息,素来再平静淡定的修养,此刻也倏然瓦解,变得恼羞成怒。

“对不起,七郎君,属下助她突围,也是到现在才脱身回来,来得及向郎君复命!”

谢玄见这部曲身上溅满鲜血,心中不禁惶恐更甚,可以想见她这次遇到的刺杀到底有多凶险。

“那么她现在人在何处?你回来了?她呢?”谢玄一连串的问。

谁知部曲竟是低头答道:“对不起,七郎君,奴不知她在何处?奴助她突围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她,不过,奴相信她一定还是活着的!”

后面的话,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而是直接奔出了房间,朝着谢家大宅外飞奔了去,正出门时,谢道韫与他擦身而过,不免好奇道:“阿遏,这么晚了去哪里?”

谢玄没有回复她,转眼人消失在夜色中不现。

谢道韫便将目光投到了依然半跪于地的那名部曲身上,正色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全身是血?”

部曲便将顾钰进宫觐见太后,出宫之时与桓澈交手,后又在途中遇人行刺的消息全告诉了谢道韫,谢道韫听完后也不由得骇然色变,再想到适才谢玄的反应,心中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如今阿遏对那顾十一娘已是情根深种,可若是因为她而成了桓氏的眼中盯,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的谢玄心中自然没有这般顾虑,而是径直朝着他卖给顾钰的那座宅子寻了来,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到这里来看,如果顾钰没有地方可去,这里是否会成为她的暂憩之地?

就在他这般想时,身侧似有什么陡然一阵疾风般的涌动,似有一只手向他探了过来,谢玄亦在条件反射下反扣住了那只手,这时,竟听到耳边有婉转的声音的惊道:“谢君,原来是你!”

听到这声音,谢玄心中怦然一动,眼中几欲渗出泪来,他霍然侧首,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人正是一身青裳墨发半挽的顾钰,而此时的顾钰无论是脸上还是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沾染了鲜血,人立在月光下,实是有种诡异的美。

见谢玄如同呆怔了一般眼中露出骇惧之色,漆黑而明亮的墨瞳甚至有些晶莹且炫然欲泣,顾钰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笑道:“很报歉,我今日杀了人,所以身上溅满了血,是有些吓到……”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觉身子陡然一紧,竟是谢玄突然抱紧了她,一种暖暖的清冽气息顿时将她包围。

顾钰猝不及防,也有些震惊,就听他在耳边说道:“阿钰,你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他才道,“我怕的是你独自面对险境,而我却帮不到你!”

顾钰有些微愕,大概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冷面无情的谢七郎君会突然说出如此动情的话,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直过了好久,才道:“我没有事,就是有点累,所以到这里来休息一下,过一会儿我还是要回去的,不能让祖父见到我这个样子!”

她这样一说,谢玄才慢慢的压抑住内心那怦然悸动腾涌起来的情绪,慢慢的松开她,平静下来。

也许是院中太过静谧,夜间虫鸣声格外响亮,谢玄一时竟觉心中有些苦涩,直看了她许久,才扬起一抹浅笑,问道:“永远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吗?”

顾钰一愕,有些不解的看向他。

谢玄这才又问道:“阿钰,你可知是谁要杀你?”

顾钰摇头:“我现在还不敢肯定。”

“不敢肯定,便是已有猜测。”谢玄看向她,问,“是谁?可是桓澈?”

顾钰十分果断的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没有这个必要,他若要杀我,早动手了,那些人身形矫健,且作战方式齐整,定是受过严格的部曲训练,我猜,应是我那位二伯父的妾室,周姨,

只有她才会如此恨我想要置我于死地,且同时具备有义兴周氏的武装部曲私兵!”

谢玄的脸色便是一变。

“义兴周氏?”他道。

顾钰点头,蹙眉,喃喃道:“只怕我这位周姨与那位崇绮楼的楼主也有一定的关系,今日所遇埋伏与崇绮楼中的细作训练也可谓是如出一辙!”

提到崇绮楼,谢玄的神色更为冷肃起来。

“崇绮楼中的细作?”他问。

顾钰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但也不想再隐瞒谢玄,便道:“是,细作!那原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

第103章 查明

听顾钰说完有关于崇绮楼中那些不为众人所知的密秘之后,谢玄亦是不可思议的怔了好一会儿神,凝视着她一双平静得好似惊不起任何波澜的双瞳久久没有出声。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震惊和后怕的惶恐,他垂在袖下的拳头已控制不住的开始发颤。

“你说,你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他忽地问。

顾钰点了点头,又失笑道:“也许谢君会觉得我所言实是太过荒唐,别说是谢君,只怕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信,但是……”

“我信!”谢玄陡地打断,如寒星般闪耀的眸子看着顾钰,“我所不敢相信的是,你竟然去过那个地方?”

一个只将女子当作完美的武器一般训练的地方,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修罗场!

她竟然是从那里出来的?

难怪……难怪前世的她杀伐果断冷酷无情,别说是自己朝夕相处的恋人,就是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废弃掉!

难怪她如此戒备多疑,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付出真心?

原来……如此!

“谢君,你怎么了?”

见他眸中盛满凄恻,似有激烈的情绪涌动,顾钰便问了一句。

谢玄又道:“阿钰,你让我去查崇绮楼的事情,今日我有向我四叔父问起过,而且也调查了有关崇绮楼自开业以来的信息。”

顾钰便立即仰首,望向了他,就听他一字一句的慎重道:“你应该也听说过,崇绮楼原本为前朝首富石崇金屋藏娇之所,是为其美妾绿珠所建,但那是曾经在洛阳金谷园中的崇绮楼,而此健康城中的崇绮楼却是王敦名下的私产,王敦亦宠幸美妾宋祎,因宋祎自小就长在金谷园,所以他在健康城为其建了这样一座崇绮楼,

不过这件事情起初健康城名流中几乎无人可知,直到王敦在起兵造反之前将宋祎遣放出来,并送至此崇绮楼中与明帝见面,自此以后此女便成了令明帝沉沦女色荒废朝政的祸国妖妇,这时候才有人站出来,道出此女乃是王敦故意遣送至明帝身边的细作,要求明帝诛杀此妇,

但明帝不舍,便将此女送给了丹阳尹阮孚,不幸的是,阮孚得之不久便病逝,

后来我堂伯谢尚便将此女收入了镇西将军府中,也便是我堂伯从这女子口中套问出了崇绮楼的来历,知晓王敦手下有专门一批培养细作的机构。”

说到这里,谢玄的眼中又是一润,看着顾钰道,“不过,我原以为这些以训练女子为细作的手段无非便是以美色来惑人,却未想其内里还隐藏着如此血腥残忍的一面,

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有了微微的颤抖。

顾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所说的这些不过是前尘往事,是梦里之事,也不能完全当真,我……”说到这里,她竟然有些不敢再看谢玄的眼睛,她害怕面对别人的同情甚至是激发出自己内心的软弱,奇怪,她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已将自己的心磨得足够坚韧不为任何人或事所动,不想此刻,在面对谢玄的目光注视时竟会有些慌乱。

努力的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后,她才似想到了什么,将话锋一转,问:“不对,崇绮楼的楼主我有见过的,王敦已死,他绝不可能是王敦!”

谢玄也道:“是,现在的楼主绝不可能是王敦,王敦死后,其名下产业也多数被变卖,而这座金屋藏娇之所,也是琅琊王氏族长王导当初以高价卖给了一位商人的!”

“一位商人?”顾钰愕然,又问。

话说到这里,谢玄却摇头了,答道:“此事我便不知了,经过四叔父所述,以及我查到的一些信息,也只知晓这些,而且说是卖给商人,那也是王司徒的一面之词,至于那位商人是谁,最终又转手到了谁的手中,恐怕只有琅琊王氏中人才知晓!”

提到琅琊王氏,顾钰的眼前便是一亮。

谢玄便问:“你是想去问王五郎?”

顾钰凝眉,只是脑海里莫名的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琅琊王氏……王敦……还有谁会与王敦关系密切呢?

虽这样想,她也只点头道了声:“是!”

说罢,又望向谢玄礼貌的道了一句,“还要多谢谢君帮我查到这些!”

谢玄便是一愣,眼神中光芒一闪,似有愠怒和凄伤。

“你以后可以不用再叫我谢君么?”他忽然道。

顾钰微微一愕,谢君是尊称,却也是疏离之称,他要她别再以谢君之称,那该叫什么?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这般想,她也问了出来。

谢玄似乎更怒,只道了一声:“随便!”

顾钰便讪讪笑了一下,讷讷道:“我总不能唤你的字,那我以后就以……以谢郎来称呼你好了!”

谢玄的嘴角便几不可察的弯了弯,暗道:还真是没有见过她如此口讷的时候。

“那谢郎现在可否借我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想洗浴,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回去!”她忽地又道。

一句话陡地又让他清醒,这才似想起她身上还有满身的血渍!

“好,你在此稍等一会儿,我拿一套我阿姐的裳服给你,正好她的身量与你相似!”

说完,谢玄便大步朝着亭院门外走去,却又在走了几步后,霍然回头看向顾钰,就见顾钰身子微微摇晃,似倦极的扶着亭栏坐在了一石墩之上。

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谢玄又陡地转身折返,回到顾钰面前,扶住她的肩膀问:“阿钰,你可有哪里受伤?”

而随着他这一扶,顾钰竟是忍不住皱眉嘤咛了一声。

谢玄抬起手来一看,竟发现掌中满是鲜血,不禁脸色惊惧大变。

“我带你去看大夫,不,我谢家就有医者,我带你去我谢家!”一边说着,他便欲将顾钰抱起来,却不料顾钰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道,“不用看大夫,也不用去你谢家,谢君,我只需要一些草药,我自己会医,这种刀伤,我从前有医过,你就帮我寻一些白叶草即可,那是止血的良药!”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将你一人扔到这里,谁知道那些刺客还会不会来?你什么也别再说了,跟我去谢家,我自会向四叔父解释!”

说完,竟是不由分说就将顾钰抱了起来,朝着院外飞跑出去,可就在正踏出院门之时,竟见谢道韫站在了门前。

看到他怀中抱着满身是血的顾钰,谢道韫的神色也变了变,道:“阿遏,你如此做便有些过份了,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要为这女郎的清誉着想,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去请大夫来!”

“不,也不要请大夫!”顾钰连忙打断。

谢玄便在此时答道:“阿姐,帮我抓一些侧白叶的草药,还有,带一套干净的衣服来!”

谢道韫心领神会,忙点头道了声:“好!”然后看了顾钰一眼,朝着院外走去。

待谢道韫一走,谢玄便将顾钰放了下来,忙撕扯了一块布下来,将其肩绑住。

“你受了伤,刚才为什么一句也不说?”他略带斥责的问。

顾钰仍答道:“这点伤不算什么,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明日如何去参加秦淮河畔的清谈宴会?”

第104章 冶伤

不一会儿,谢道韫便带了两婢,各自抱着一包袱朝着宅院里匆匆赶了来,两婢女一走进庭院,但见谢玄紧紧的抱着一小姑子,两张俏脸上皆是神情一呆露出错愕的表情。

“你们先去给这女郎准备一些热水,呆会儿送到那边东次间的耳房里来,药与衣服先留下!”不待两婢反应,谢道韫便立即吩咐道,顺手将其中一婢女手中的包袱给夺了来,又对谢玄道,“阿遏,你先回避一下,她身上的伤交给我来处理吧!”

谢玄迟疑了一瞬,谢道韫便诮笑道:“怎么,阿遏是连阿姐也不信了?”

谢玄倒不是不信,只是他这位阿姐自小也是养尊处优由别人来服侍的,又何曾给别人上过药端过茶水,他只是不放心罢了!

“我自己来吧!我自己会!”这时顾钰说道。

谢道韫便看向她笑道:“你的伤在后背,难道你还能自己给你后背上上药?你这女郎,恁地是倔强,若不是因为阿遏,你以为我愿意帮你?服侍人,这可是下等人所做的事情!”

“阿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谢玄立即出声打断。

顾钰便制止他道,看向谢道韫道:“谢氏才女乃女中名士,性情爽直,果然名不虚传,那就有劳道韫女郎了!”

这时的谢玄才反应过来,原来阿姐这是激将,并非有意出言伤人。

面对顾钰的夸赞,谢道韫也欣然领受,便带着顾钰进了一间暖阁中的耳房。

烛火燃起,窗帘拉下,褪下衣衫后的顾钰上半身便完全裸露了出来,滢白如玉的肌肤在烛火晕染下好似霞光浸透美玉一般,陡然回头瞥见的谢道韫不禁都有些炫目的失神,当然她更失神的是,原本光洁如美玉般的肌肤上却多了一道横贯而过的刀痕,使得血肉翻起,狰狞可怖。

“真是可惜了!”谢道韫叹了一声,便从包袱中取出一青瓷瓶,倒出晶莹洁白的药膏,正要涂抹在顾钰身上,不想顾钰陡地拦住了她,问,“这是什么?”

“你是不信我?”谢道韫也诮笑了一句,“你如此博闻强识,应该听说过葛仙翁。”

葛仙翁葛洪,她当然知道,那个隐居于罗浮山号称有“神仙导养之术”的医者,因医术造绝而被世人称之为小仙翁,前世她因膝盖疼痛每夜间犯病,桓澈还有派人去罗浮山找过这位神医,只不过这位神医怕是相当鄙溥她这个与权臣一起浸淫的太后,竟是宁死不受桓澈驱遣,桓澈无法,便将他所留下来的医书全数收到了宫中,令宫中御医学习他的医术为她冶病,后来还真从她的医书中找到了良方,将她多年的顽疾给冶愈。

原本她也想找到这位葛仙翁给沈氏冶病,却苦于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且自从来到健康城后所遇之事也是接二连三无瑕顾及。

“你的意思是,这药是葛仙翁所赐?”顾钰便惊喜的问。

谢道韫道:“是,这药不仅能冶伤,而且还能令伤口恢复到几乎无痕,二年前我亦受过一次伤,幸得葛仙翁的这瓶药方能全愈。”

“多谢!”

“现在可以为你上药了吧?”谢道韫又问。

顾钰点头道了声:“好,劳烦了!”

“你这女郎,防备心怎如此之重?”谢道韫叹了一声,方才倒出药膏涂抹到顾钰的伤口上。

疼痛并没有使顾钰叫出声,她咬紧了牙,待谢道韫将药涂抹完后,她才忽然道:“女郎,阿钰有个不情之请……”

“你是想问葛仙翁的下落?想让他为你阿娘冶病?”谢道韫打断了她,又道,“你放心,此事阿遏早已派人去寻了,待寻得消息之时,自然会带他去见你阿娘!”

顾钰便倏然回头,诧异的看向了她。

这时,谢道韫又笑了笑,道:“阿遏对你的事情一直很感兴趣,从前我不明白,现在算是有些明白了,既然王五郎已说过,如不能娶你为正妻,便绝不会以妾之身份折辱于你,阿遏当然也不会这么做,只是你,若是想进我谢家之门,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和努力!”

顾钰毫不犹豫的回了一句:“我知!”

谢道韫见她神情无波,竟是异常的淡定,便又问了一句:“顾氏阿钰,我还想问一句,你爱阿遏么?”

她一问完,顾钰便霍然抬首,竟是彻底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谢道韫便苦笑了一声,说道:“你在这儿先休息一下吧,我出去先与阿遏商量一些事情!”

言外之意,也便是告诉顾钰,这是她们姐弟二人之间的谈话,出于礼貌,她绝不能去旁听,就更不能去偷听了!

“好!”她道。

待谢道韫走出来时,谢玄早已迎了上来,问道:“她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谢道韫道:“不算太严重,但也不轻,至少这命还是能保得住的!”

谢玄紧绷起的心弦便是一松,转眼见谢道韫绷着脸,又问:“阿姐,你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好像不高兴?”

谢道韫便看向了他,认真道:“我在想,你为她做这么多事情,到底值不值得?为她得罪桓氏,值不值得?”

“阿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遏,你别给我装傻,你明知道桓澈觊觎她吴兴沈氏的部曲和嫁妆,定然是非得到她不可,不然,也不会她今日才进宫见太后,桓澈就赶到台城之外截道相拦,

桓澈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他就是不想顾十一娘被太后选中嫁入皇室。”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声,又肃然道,“如果你执意要娶她,就很有可能会令太后不喜,并与桓氏为敌!”

谢玄沉吟不语。

就又听她道:“阿遏,阿姐也不瞒你,现在四叔公很快就要出征了,三叔公来信说,待四叔公得胜归来,就会立即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你与顾十一娘的事。”

一听到订亲之事,谢玄便脸色大变,讶然道:“他如何得知?”

“三叔公运筹帷幄,虽隐居于会稽,但这健康台城中的风向,他一直了如指掌,就不要说我们谢氏家宅中事了,顾十一娘如今声名鹊起,他亦是有耳闻的,而要想知道你最近做了什么事,好像也并不难!”

谢玄便道:“我以为,以三叔公的性情,是不会管我之事的。”

“三叔公素以雅量和胆识著称,如果你只是我们谢家一个普通的儿郎,他当然不会在乎你的婚娶之事,可你自小就得三叔公看重,以后的谢氏族长之位很有可能便会落在你肩上,那么你的婚事便会影响到我们谢家的门第和将来,他不能不在乎!”

说完,她便看向了谢玄,但见他眉头紧锁,沉静的眸中隐含怒气,便又叹了一声,道:“阿遏,其实阿姐并不反对你娶顾十一娘为妻,相反的,这位顾十一娘阿姐也十分欣赏,所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可阿姐在意的是,你在她心中的份量是否同样重要?

如果两个人只有一方努力,那是没有将来的!”

“阿姐是不相信她?”

“不是不信,阿姐也知道,她很努力,可我并不知道,她是为谁而努力?”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阿姐,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所看重的是她是否随心,如果她所做的事情,她觉得值得,我就觉得值得!正如你所言,情之所钟,正是我辈,若是计较得失,那便显得虚伪了!”

说完,谢玄便朝暖阁中走了去,留下谢道韫一人怔神,不禁心中暗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真的可以这样理解么?

“阿遏——”谢道韫忽地又唤住了他,“那你可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她?”

谢玄止步,沉吟了一刻,方才答道:“她说,很有可能是她那位二伯父的妾室周氏,义兴周氏亡于王敦之手,沈士居当年也参与了此事,可我总觉得这次刺杀没那么简单,明日便是秦淮河清谈宴会,为什么他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

第105章 定情夜

“如果是有人故意要阻止她去参加明日的清谈雅集,那么这个人便一定知道她曾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去过‘玉’泉山顶,这件事情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晓?”

谢道韫问出这句话时,谢玄也沉默了下来,许久才沉‘吟’了一句:“但愿我猜测有误!”

……

深夜的乌衣巷到底还是静谧而冷清的,毕竟那十里秦淮彻夜笙歌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位于健康城永巷,秦淮河北岸的崇绮楼却并非如乌衣巷一般幽清雅静。。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ШЩЩ.⑦⑨XS.сОМ 。品書網

夜,才是此楼真正热闹喧哗的开始,金粉楼台,丝竹管乐,‘混’合着脂粉之香在空流淌,许多打扮得靓丽光鲜的少‘女’这时便如同一件又一件的华裳一般摆了出来,由来此寻乐的贵族子弟挑选,这些少‘女’当有运气好的,会被挑去主家作为姬妾和舞姬,成为贵族‘门’阀之的奴仆,而运气差一点的在失了身之后便只能留在楼做最为低贱的‘女’伎。

而在这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楼,有一座三庑五层殿阁之,有“砰”地一声响从最为隐秘黑暗的角落里传了出来。

男人被踢倒在地,打了一个翻滚,像狗一样的趴在地,听着另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冷声厉喝。

“谁让你动的手,我要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命!”那人道。

男人爬了起来,凄声道:“楼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贱婢她想提升吴兴沈氏的士族地位,想为她外祖父沈士居申冤,如果她真的成功了,到时候倒霉的便是楼主,是你我!此事绝不能让她得成!”

“所以你干脆派了二十多名部曲去截杀她,你可知救她的人是谁?”戴面具的男人冷笑道,然后蹲下身来,将手拍在男人的肩膀,“她如今很得瘐氏与桓氏两大‘门’阀的看重,折损了二十多名部曲不算什么,但如果让这两大‘门’阀士族查出来此事是你我所为,我在这健康城也很难再呆下去了!”

男人脸‘色’一变,又谄笑道:“楼主,可能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这贱婢是一庶‘女’罢了,谁又会真正的为她的死而去大费周折,与楼主您对抗?”

戴面具的男人又笑了,他缓缓的站起身,猛然又是一脚踹到了男人的肩,说道:“愚蠢,你与你‘女’儿相,真是差远了!”

“如果真的要阻止她为吴兴沈氏扬名,不一定非要杀了她,或是阻止她去清谈宴会,你既然已经知道她曾假扮过沈氏黔郎的身份,何不在清谈雅集揭穿她的身份,让她身败名裂?”

他一说完,男人便仰起头,好似恍悟般眼‘精’光大亮,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道:“楼主教训得是,还是楼主高明!”

这时,戴面具的男人又躬下身来,一只手极温柔的抚在了男人的头,轻声道:“还有,我要的是她被赶出顾家,无处可去,我要的是她成为我这里的人,而且必须是处子之身,你在顾家呆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件事情做得让我高兴!”

“楼主恕罪,属下不会再令楼主失望的!”

看着男人依旧如狗一般跪在自己身下,戴面具的男人无声的笑了,再次拍了拍他的头颅,道:“去吧!让我看看你明日的成果!”

“是,是,楼主,属下告退!”说完,男人低着头,向‘门’外爬了出去!

男人一出房间,脸那幅谄媚的笑容立即便‘阴’了下来,细长的眼‘露’出‘阴’狠之‘色’,他沿着长廊走到了另一间属于自己的暂憩之所,而随着隔扇之‘门’被拉开,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便迎了来,看到男人鼻青脸肿,额头血流如溪,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忙拿了帕子过来,一边为他拭血一边道:“夫主怎么了?是谁打的你?”

“还能有谁?”男人冷笑,然后一把将‘妇’人推了开,狠狠的将一拳击在了桌面,咬牙切齿道,“这个贱婢,没想到我专‘门’训练出来的几十名部曲都要不了她的命!”

‘妇’人脸‘色’也跟着垮了下来,眸‘阴’睛不定,旋即又含笑劝慰道:“夫主别气馁,一次失败不算什么,以后我们还有的是机会!”

“以后,以后,以后你那位好兄长不许我们动她!”男人怒吼道,“这贱婢运气怎么这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帮她,她咋不天呢,不天呢?”说着,气吼吼的往房间里的案几绣墩连踢了几脚,踢得‘妇’人都一惊一颤,吓得不敢再吭声。

……

乌衣巷的宅院内,谢道韫也道:“阿遏既有这样的猜测,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阿姐刚刚得到消息,会稽王已表朝廷,明日的清谈雅集将会是一次重要的州正考核机会,届时,八大州正官都将会到场,为今年各大‘门’阀的士族子弟进行定品考核,朝廷现在也需要征选人才了!”

谢玄的脸‘色’一变。

谢道韫又道:“这次考核,四叔父说了,你也要去,你也到了该定品入仕的时候了,至于顾十一娘,我知道她必然也不会错过,只是,所谓防患于未然,此事你还得提醒她一句!”

“多谢阿姐!”

谢道韫便是一笑:“跟我还这么客气?”说到这里,又拂袖道,“好了,阿姐要说的也这么多了,你现在进去看看她吧,另外告诉她,今天这么晚,不用回去了,顾府之我已捎去了信,说是我谢道韫仰慕顾十一娘之辨才,请了她到我谢家来做客,今夜要彻夜长谈,不送她回去了!”

听谢道韫这么一说,谢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时,却又见谢道韫神‘色’一变,眸‘露’出不一般的惊讶之‘色’,他便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一看,见顾钰穿了一身雪白的袍子踏着木履正向这边走来,夜风一吹,宽大的袖子以及墨发飞扬,竟令得这道倩影好似要临风而去般的缥缈虚幻。

原本这袍子本是谢道韫之衣物,穿在她身除了一种冷诮的高贵气质之外,竟还有一种媚骨的风流。

这一见之下,谢玄竟是呆住了,谢道韫也不禁叹道:“真乃绝‘色’,可这身影怎么会让我有熟悉之感!”

这时,顾钰已走到了他们二人面前,她身后,两名婢‘女’也走了出来,对谢道韫行礼笑道:“娘子,奴已为这位‘女’郎洗浴更衣了!”

“好,你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该回去了!”说完,谢道韫也不迟疑,只是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谢玄一眼,便带着两婢向宅院外走了去。

刚走出亭外没多久,一婢‘女’便忍不住叹道:“娘子,那‘女’郎的身段可真是美,不仅肌肤白嫩,腰身不盈一握,而且……”婢‘女’说到这里,脸‘色’便是一红,又问,“娘子,七郎君是喜欢她吧?”

谢道韫便停下了脚步,向后望了一眼:“那样的一个‘女’子,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了解她后会不喜欢。”

“那娘子这么做,七郎君会生气吗?”婢‘女’又有些不安的问。

谢道韫便道:“要想借我谢家之势与桓氏为敌,不付出一些代价怎么能行?阿遏是太善良了,不求任何回报的付出,那不是高尚,那是傻,若真等到这‘女’郎真是别人的人,到时候形同陌路,与他还有何干?”

婢‘女’便笑道:“娘子说得也是,那以后,这‘女’郎可能会是我们的主子了!”

谢道韫便转身道:“你的主子不是我吗?”

婢‘女’吐了一下舌头,连忙佯装自扇了一耳光,笑道:“奴婢该死,奴婢说错话了!”

“行了,会在我面前装可怜,好叫我不忍心罚你!”

一句话说完后,婢‘女’嘻笑着,跟随着她朝谢氏宅院走去。

而这边宅院的亭子之,谢玄也立即迎了去,关切的问道:“怎么样?伤口还很疼吧?”

顾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谢玄时,竟似有些头晕而目眩神‘迷’,她抬起手来微扶了栏杆,道:“一点小伤而已,我没事!”

这时,谢玄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又问道:“阿钰,你脸‘色’有些白,是不是还很不舒服,我扶你到暖阁休息吧,刚才我阿姐说了,已给你祖父捎去了信,留你在我谢家做客,你也不用急着回去了!”

说着,谢玄已将手向她的手臂伸了过来,这一触而‘激’起的感觉好像鱼儿从她身滑过一般,让人心充满了渴望。

果然,她还是被算计了,好一个谢氏才‘女’!

顾钰无声的苦笑,也罢,她从来不相信这世有无缘无固的付出,公平二字也是她处事的标准。

在谢玄关切的目光照‘射’,顾钰忽然问道:“谢郎,你喜欢一个人,会想得到她吗?”

谢玄一愣,似乎不解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句话来,见她神‘色’异常,便又担忧道:“阿钰,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钰摇头:“没有,只是有些困倦罢了,我记得你说过,我身有种幽香,闻过的人都很难忘,你说的这种香,便是处子之香吧?”

谢玄更是怔愕,一时木然无声,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顾钰竟然忽地转身过来,宽大的袖袍如蝶翼一般袭近,他的‘唇’瓣再次一凉,在幽香入鼻之时,有暖暖的柔滑的小舌探入了他的口,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被一只柔荑挽住,放到了一处极滑腻而温暖的所在……

第106章 该她出手了

翌日清晨,当晨曦之光射进时,谢玄从睡梦中倏然惊醒了过来,然而塌上却已然不见了顾钰的身影,昨晚的一切对他来说好似一场不太真实的梦,那微妙的甜香以及令人酥软的呢喃细语就像是暖泉之水一般包围着他,令他素来清醒冷静的意志在一瞬间击溃。

本想推开她的手最终却还是变成了紧紧的拥抱,而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仅仅是肌肤相触的尝试,那滑腻而温暖的酥麻之感便能令他心中的欲望喷溥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竟是这般滋味,是这种令人心甘情愿的沉沦而不愿意苏醒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将她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他才算是真正的走进了她的心里,真正的拥有了她。

原来他也不过是俗尘中人,也有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自私和贪念。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说:“我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至少我懂得知恩图报,我戒备多疑,不相信任何人,但我愿意选择相信你!”

“如果这样便能令你们谢家放心,我愿意将自己交给你,但这并不能成为囚禁我一生的筹码。”

“君若不离,我便不弃!”

谢玄有些迷惘的伸出手来,轻抚在了床塌上,就好像她肌肤上的余温还在,令他痴迷而彷徨,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想告诉他什么?

这般想着,他似乎陡然间也想起了什么,倏然起身,飞快的朝着院外奔了去。这座宅院离谢氏家宅并不远,应该说这乌衣巷中绵延百里都算是他陈郡谢氏的家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谢玄便已到了属于他父亲谢奕的府邸之中,刚一进门,就见谢道韫正从屋中走了出来。

看到谢玄一脸神色慌张的样子,谢道韫便打趣的笑道:“咦,阿遏今日竟然起得这么晚,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谢玄没有心思听她开玩笑,便急问道:“阿姐,你昨天可有对她做什么?”

跟在谢道韫身后的两婢女赶紧低下头,谢道韫轻咳了一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要质问你姐做错了什么吗?”

“如果没有最好,可是……”谢玄似感觉到了什么,喃喃道,“我总感觉她不对劲,这不像她!”

昨晚那个热情主动娇媚婉转的少女哪里像他平时所认识的她?

谢道韫见他似有些魂不守舍,又问:“阿遏这是怎么了?”说罢,又笑道,“哦对了,那位顾十一娘呢?不是今日要去参加秦淮河畔的清谈雅集么?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她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谢玄接了一句,又道,“我总感觉她似乎有事要去做,可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为什么会问他,她身上的幽香是否便是处子之香?难道就因为要除去这处子之香,所以才会……

谢玄的脸色陡然一变,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谢道韫,道:“阿姐,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随我一起去参加今日的清谈雅集,不过,你要以阿钰的身份。”谢玄道。

“以顾十一娘的身份,为何?”谢道韫先是讶然,旋即也似想到了什么,又了悟而含笑的点头,“好,这个忙,我愿意帮,不瞒你说,阿姐刚刚又得了一消息,她的父亲与嫡母似乎也到健康城来了!”

“你是说顾悦和虞氏?”

“是,顾悦此次来健康定然也是来参加这次的州中正考核,而且他还领了朝廷的征召,如果这次考核中他能得上品,便会在朝中领御史中丞一职,致于他的嫡妻虞氏,据说虞家有位庶出的女郎被太后选中,将会入天子后宫为贵妃,她来定然是与这位贵妃来攀亲的。”

说到这里,谢道韫顿了一声,又补充道,“还有一事,虞氏的父亲虞楚似乎也在这次中正官考核中担任了徐州大中正,看来今日的清谈雅集上定然会十分精彩!”

谢玄听完,亦紧锁眉头,沉吟了一刻,方才催促道:“好了,我知了,阿姐快随我走吧!”

正要拉她一起走时,谢道韫却站定脚步,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阿遏不换一身衣服再去吗?”

“换衣服做什么?”

两名婢女便笑了起来,接道:“七郎君身上有好浓的香味呢,不过这香闻起来恁地好闻!”说到这里,两婢女又赶紧抬手掩了嘴,露出一副说错话了的表情。

谢玄这才似乎察觉到身上的确有极其馥郁清甜的香味,这便是她身上的香味,他抬起袖来试闻了一下,忽然肃色道:“不必了,这只是小事!”说罢,又看向谢道韫道,“阿姐,我必须先行一步,你过会儿换了衣装后来找我,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谢道韫点头道:“好!”便见谢玄叫了几名部曲跟上,头也不回的朝着宅院外疾行而去。

待谢玄一走,其中一婢便笑问道:“看来七郎君是得了那女郎了,可是,娘子,七郎君不应该是欢喜吗?为何看他的样子会这么着急?”

“正因为欢喜,所以才着急!”谢道韫回了一句,心中却无比愁怅的暗叹道:看来阿遏陷得很深啊!

……

秦淮河离乌衣巷本就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时候,谢玄便乘着马车来到了秦淮河畔,如往年一般,每年的暮春之季,秦淮河上总是画舫相联,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一群身着乌衣的贵戚子弟便成了这三千里繁华中最炫目的风景。

歌声,少女们的欢呼声,以及哒哒的木屐声都在彰显着这些来自高门大阀子弟的高贵与风流。

因这次的清谈雅集主要由会稽王司马昱与琅琊王氏族长联手操办,所以具体清谈宴会的地方便设在了一艘代表琅琊王氏徽记的巨大画舫之上,琅琊王氏素来并不喜张扬,所造画舫虽大,却也并不奢华,整个船身亦是乌木所造,窗格随意拼成,帘子低垂,在这繁华明媚的春景中添出些许雅致。

谢玄的马车便停在了离这艘画舫最近的地方,刚下马车,便有无数香整锦帕朝他这边扔来,耳畔亦传来少女的欢呼声:“看,那是谢七郎君,果然谢七郎君也来参加这次的宴会了!”

此时的谢玄哪里有听得进这些少女的欢呼,而是急急的吩咐身边的部曲道:“快去找!”

“郎君要找什么?”一名部曲问。

谢玄便答道:“找顾十一娘!”说罢,似又想到什么,“不,她现在应该男装打扮……”话说了一半,也并不向他们解释,而是自己朝着人群中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望了去,就在他推开人群一个又一个的看时,耳边忽传来一声音调笑道:“谢七郎君这是在找什么,莫不是丢了心仪之人?”

谢玄回头见说此话的正是瘐成,也没有答理他,而是继续朝着人群中寻望去,还是王五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过来问道:“七郎是在找顾十一娘?”

谢玄便是一喜,忙问道:“不错,五郎可曾见过她?”

“见是见过!”

他话说一半时,谢玄便急问:“她在哪里?”

哪知王五郎却笑道:“我见她的时候也是一天前了,那时七郎不也在场吗?”

知道王五郎不过也是在开玩笑,谢玄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心思与他玩笑下去,而是再次奔进了人群。

谢玄并没有找到顾钰,而此时的顾钰也并不在秦淮河畔,她已经在离秦淮河北岸不远处的一座听风楼中守了一个时辰了,从辰时的黑暗到黎明前夕,她一直都知道,崇绮楼的楼主似乎有个习惯,那就是,每日的清晨都会在此听风楼中来看日出,曾有同伴告诉她说,楼主喜欢日出之时霞光遍染水面的景象,十分的绚烂,就如同血染寒江一般。

在此楼中的观江阁中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有哒哒的木屐声传来,顾钰便也退开脚步,将自己藏在了一道屏风之外。

直到一刻钟后,那脚步声终于近在耳畔,她从屏风之后可以瞥见来者竟然是两个人,一身黑袍的男子与记忆中无异,而另一位则是一位容貌十分妖艳的妇人。

“楼主,今日的日出定然甚美!”那美妇人先叹了一句。

男人便抬起她的下巴道:“再美,也不如眉娘美!”

“楼主又说笑了,今日可是一年一度健康城中最为鼎盛的清谈宴会,来者皆是豪门贵族,想来美貌的郎君姑子们可不少。”

这句话说得十分意味深长,身着黑袍的男子便不禁朗声大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大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便突地嘎然而止,脸色一变,伸手就将身边的妇人推到了身前。

一支箭失贯穿妇人的胸口而过,妇人美目圆瞪,似不敢置信,想要回头望他一眼,却终究还是软若无骨的倒了下去,只是倒下去的她目光直直的射向了那黑袍的男人。

“是谁?”男人吼道。

顾钰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此时的顾钰不过穿了一身乌青的衫子,一头墨发用一根细绳挽住,越是打扮简朴,越是衬得她精致而冷诮的眉目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惑。

“你?”黑袍男人面具后的双眼忽地便弯了起来,诮笑道,“来杀我?”

顾钰点头道:“是!”

男人便问:“为什么?”

顾钰道:“人被欺负得太久了,总要有爆发的时候,楼主想必也盯了我很久了,如今,也该到了我反击的时候了?”

男人便笑了起来:“不错,想不到你这小姑子说起话来也很有趣。只是……”他顿了一声,道,“你有这个把握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107章 刺杀楼主

“哈哈哈……”男人大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顾钰一副既认真又天真的样子极其有趣,他道,“你知道对手有多强吗?就敢来试,还是你本来就是来送死的?”

“我已经死过三次了,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三次都没有死成,可见我还是有福气的。”顾钰答道,“所以我今日来不会是自己送死的,而是送人去死的!”

“你是说我?”男人诮笑,好似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看着她,饶有兴趣的问,“那你打算怎么杀我?用什么武器?”

他话刚问完,就见顾钰寻望了一下四周,然后从屏风后面拖了一把大刀出来,那大刀立起来足足有她的人那么高,而且刀身长不说而且刀面极其宽阔,好似一堵墙将顾钰完全挡在了身后。

男人吓了一跳,当然他也不是真的被吓到,而是看到一个年幼的小姑子使出吃奶的劲扛出一把大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立起来,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你一个小姑子用这么彪悍的武器,似乎不怎么美观?”男人不禁道。

顾钰扶着刀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也笑着回道:“既然是杀人的武器,还谈什么美观,只要面积足够大,能砍得到人就行!”

男人更是噗哧一声笑了,旋即语气竟然还有些幽怨道:“真是可惜,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命,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人罢了!”

“我知道,楼主喜好收藏貌美绰约的处子,但很抱歉,我现在已经不符合楼主你的要求了!”说这句话时,顾钰已将刀身立稳,一只素白的手轻轻的按在了刀柄上。

“你已经不是处子了?”

男人眸色惊变,从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甚觉愤怒可惜,但下一刻,这所有的表情在他眼中都凝结成了骇异,因为此时的顾钰已然纵身跃起,当然她跃起的时候并没有提那把阔大的刀,而是整个人立于刀柄之上,而几乎就在同时,那刀柄之下发出“咔嚓”的一声响,竟有数枚银针从刀身中射了出来!

男人只来得及拂袖扇去那些银针,但毕竟事发突然未及所料,还是有一枚银针刺到了他的手上。

顾钰便笑了,很好,只要有一枚银针刺中就已足够,然而她没有想到下一刻,男人竟然自己掰断了那根被刺伤的手指,看向她道:“你竟然还懂机关术?”

“那还得感谢楼主你的赐教!”

对于赐教两个字,男人略微反应了一瞬,很快又讪笑道:“这么说,你对我崇绮楼还有一定的了解,你是如何知晓的?”

“楼主又为何对我这般感兴趣?”顾钰反问。

男人便笑了起来:“我对貌美的小姑子都很感兴趣,不过很可惜,你竟然已经不是完璧,你到底失身给了谁?”

“这不关你的事!”

说这句话时,顾钰身形陡变,仿佛自身就已化为利剑,向黑袍的男人射来,当然,人不可能是真正的杀人利器,真正的杀人利器是她手中的袖剑。

袖剑如银蛇吐信,直击向了男人的咽喉,男人惊讶之余,眼中竟是兴趣大盛,在袖剑离自己只差毫厘的时候,男人不过竖起一掌,便紧紧的捏住了顾钰的手腕,这个动作轻巧得就像是拈花一样。

顾钰的脸色变了,她早就知道崇绮楼的楼主身手不凡,但因为前世他隐藏得极深,她也从未与他交过手,却也没想到能厉害到这般程度,只在弹指间便化去她的力道。

见她脸色骇变,男人便笑了:“怎么?害怕了?现在害怕还来得及……”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上加力,已是一把就将顾钰抓到了自己身前,因为离得近,他已能完全嗅到顾钰身上的气息,“你果然已非处子之身,而且身上还有男人的味道,你是昨晚才失的身,昨晚你跟谁在一起?”

顾钰冷笑不答,而是抬起脚来,便朝着男人的脚背上踩了一脚,男人一吃痛,在松开顾钰的同时,竟然又一掌击在了顾钰的肩头。

这一掌力道极大,顾钰来不及躲避,整个人都砸倒在了地上。

不过,比起顾钰来,男人更惨,因为顾钰在木屐之下亦安装了一个刀头,那一脚已让那刀头狠狠的刺穿了男人的脚背。

“你不仅会机关术,还会使用暗器用毒?”男人惊骇,同时愤怒,“你还会什么?”

“布局,杀人!”顾钰抹了一把口中溢出来的血,答道。

“这些都是我崇绮楼中的细作所学的功课,你是怎么学会的?”

顾钰没答,而是冷笑着答道:“我不仅会这些,我还知道,楼主你在一年前去过武康龙溪,你以天师道信徒混进沈氏庄园,劫掠其家财和舞伎,杀光了其沈氏庄园中的所有奴仆,

你藏身于我顾府之中,给我阿娘用毒,让她疯颠了整整一年,

你还胁迫她,让她有口不能言,

如今,你还想将我掳到你崇绮楼中为细作,是不是,楼主?

我二伯父顾敏就是你安插在顾府之中的一条狗吧?”

在顾钰一连串的问完之后,男人又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他答道:“你说的都不错,我原以为你不过是姿色不俗小有聪明,没想到你竟然还超出了我的想象,虽然已非完璧,但凭着这份聪慧,我依然愿意栽培你,让你成为我崇绮楼中一等一的细作!”

顾钰也冷诮的笑了一声,问道:“做你崇绮楼中的细作有什么好?”

男人便向她走了过来,蹲下身来,一只手轻轻的抬起了顾钰的下巴,柔声道:“我能让你成为世上最优秀的女人,让所有男人都为你而疯狂,你可手握权柄权倾天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种感觉不是很爽吗?”

“嗬嗬……”顾钰亦大笑起来,“所以就是因为你啊!”

没有听明白她言外之意的男人微愣了一下,而几乎就在他微愣的一瞬间,顾钰再次闪电般的伸出手来,又一支袖箭刺向了男人的咽喉,男人再次用手隔挡,那袖箭便刺穿了男人的手掌而过。

被袖箭刺过的掌心立即变得乌黑!

男人脸色大变,忙起身退开数尺,陡地厉喝了一声:“都出来,生擒了她!”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顾钰耳尖一动,竟听到有数人凌乱的脚步声自屋顶上聚拢而来,很快便有黑影从四周夺窗而入。

顾钰看到这些黑影果然与上次在官道上刺杀她的那些人着装打扮如出一辙,原来这个男人果然养有武装部曲私兵,那么他的身份不是皇族贵戚便是门阀子弟,会是谁?

不管是谁,中了她银针和袖箭上所下的毒之后,就算不死,也定然会残废!

看到数人袭进的顾钰也不及多想,再次腾空而起,手挽了屋顶上早就准备的一根索,足尖朝着那大刀上一点,再次朝着男人袭近,当然,这次不是真的突袭,而是在男人防备隔挡的一瞬间,朝着窗外跳了出去!

而随着她拉动绳索跳窗而外,观江阁中四角屋顶上又有数支箭失朝阁中之人射去。

……

此时的清谈宴会也进入了正式考核的阶段,因汇集了南北各大门阀士族的子弟在此,所以这次考核也隐然成为了一次门阀士族之间的比拼,一个家族的兴盛往往比较的不是你现在,而是将来,

而比较将来自然比的是你族中子弟的才华,比的是一个家族中到底有多少能堪大任的优秀子弟,所以,能在此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并扬名的人便将会是左右大晋朝政坛时局之人。

面对上首所坐着的八大中正官目光的凝视,谢玄有些心不在焉,提起的笔也久久不肯落下,他的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河面,河面波光粼粼,零碎的日光闪闪,一如他微荡不安的心情。

“咦,今日谢七郎君是怎么了?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动笔,时间就快要到了!”有人已经等得不耐,谢家跟来的人更是不安着急。

作为陈郡谢氏最出色的子弟,谢玄的这次考核定然也会影响到谢氏家族的声誉和将来。

王五郎不禁走了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你怎么回事?不就是作首诗吗?你随便作一首出来不就行了,又没有真的要让你一首即出,惊艳四方!”

王五郎的言外之意,谢玄也明白,如他们这般本来家族郡望就不凡的贵戚子弟,的确不需要真的一首即出惊艳四方,凭着出身,哪怕成绩只是一般,也能被评出上品最优品,这已是九品中正制中对于门阀子弟约定束成的定律。

可是他就是写不出,他的心很乱。

“谢七郎,我知你在等谁,但如果你连诗都写不出来,你有什么资格等她?”王五郎再次低声说了一句。

谢玄一震,看向了王五郎。

王五郎一笑,朝他点头,道了一句:“开始吧!”

站在另一艘画舫之上,桓澈亦好奇的看向了谢玄,就见他终于提起了笔,在一张油娟洒金纸上开始书写起来。

“你们猜谢七郎今日会作什么诗?”在他写的时候,有一旁观看的郎君不禁低声笑道。

“我见他今日似乎有些神思不属,颇有些情思切切软棉棉,不会是作情诗吧?”

这调笑的一句立马就让周边的几个人都低声笑了起来。

“谢七郎若是作情诗,那可真是我健康城之中天大的新闻了,他不是说那句‘昔我往矣,扬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乃是塞北将士苦寒思乡之作吗?能将情诗读得不像情诗,谢七郎君的见解从来都不一般。”

“快看,他已写完了!”另一个郎君说道。

众人齐齐凝视侧首,就见从上首走下来的任扬州大中正的王文度已拿起了那张刚落而成的诗,然后一字字的念道:“有,所,思!”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不其惶,凤凰台上兮,雁字情长,将书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哇!真的是情诗啊!今日可算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了,谢七郎竟然还会作情诗,却不知是为谁而作?”

那人一叹完,很快人群中竟响起一声惊呼。

“你们看,那是什么?”一人喊道。

因为这一声喊,所有人的目光又望向了河对岸不远处的听风楼,竟见那五层阁楼之上一扇窗子突然炸开,一道人影如飞仙一般从窗口跃了出来。

当然那人影没有真的飞上天,而是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转瞬不见。

谢玄的眼中顿时惊骇大变,别人看不出,可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人便是顾钰。

“她来了!”另一艘画舫之上观看的桓澈也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顾钰的身影,就见落在地上的顾钰也并没有一刻的停留,而是迅速的穿梭人群,在经过一刻钟的奔逃、攀跃,终于跳到了那一艘正在举办清谈宴会的画舫之上。

“她就是顾氏阿钰,也便是沈氏黔郎?”站在桓澈身侧的桓温也将饶有兴趣的目光投向了顾钰,“就连出场的方式也这么特别吗?这么重要的清谈宴会她也能来迟,刚才干什么去了?”

第108章 令众人皆惊的顾钰

因为要保持身体的平衡,顾钰落在画舫之上后,保持了一刻钟半跪的姿势才慢慢的站起身来,望向了这画舫之上所聚集的众人,不得不说,这次宴会比之玉泉山顶上的清谈雅集更为庄重而壮阔,来者不仅汇集了南北门阀士族之中郡望身份极高的贵族子弟,就连当朝最负盛名的大名士王文度与郗嘉宾都坐在其中,

顾钰一眼扫过去,能认识的便有琅琊王氏之中最为出名的两个优秀子弟琅琊王五郎与王七郎,其次便是颖川庾氏的几个兄弟,另有高平郗氏,琅琊诸葛氏,龙亢桓氏,太原温氏、当然还有陈郡谢氏这些都是在朝中占有一席地位的侨姓望族,而这些人哪怕是随意的一站,随意的浅笑低语,那种来自高门大阀的气场都会将周边那些来自南地的士族子弟们给压下去,

果然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如此盛况怕是比之那名垂千古的兰亭雅集也不遑多让吧?

顾钰想,正要垂下目光时,却在人群中意外发现了一道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而这个人便是她的父亲顾悦。

今日的顾悦也如所有名士一般穿着大袖衫子,头戴漆纱笼冠,其容貌显得更为斯文俊秀颇有些女气。

而此时的顾悦早在看到顾钰跳上画舫之时,就已震惊得傻了眼,虽然现在顾钰易了容且是一身男装打扮,可早在玉泉山顶上时,他就对那位沈氏黔郎的身份有所怀疑,是故如今再见,神情更是复杂难言。

当然他更复杂难言的是,就在顾钰跳上画舫时,那位陈郡谢家最为出名的谢氏子弟谢七郎竟想也不想的疾步赶了过去,极其温柔的扶住了她的肩膀,似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神情竟似如同见到多日不见的恋人一般饱含深情。

然而顾钰的神色却没有变,她甚至都没有看谢七郎,而是极为疏离而淡漠的道了一句:“请谢七郎君离我远一点,我不想让任何人产生误会。”

当顾钰的话音一落时,几乎是突然的,谢玄的神情便是一怔,颇为不敢相信的看向了她,眼中似有破碎的光芒闪烁。

而就在此时,画舫之上便有人嘻笑了起来,叹道:“我当谢七郎君是为谁而作的情诗呢,原来便是这一位,唉呀,这可真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竟然连闻名健康城的谢七郎君都断袖了,这得伤了多少貌美小姑子们的心啊,你们说是不是?”

他话一说完,便有好几个人都附合着大笑了起来。

“就是,从前大家多次相邀谢七郎君去崇绮楼玩,他就没有一次赴约的,还以为他洁身自好来着,原来洁身自好是假,喜欢男人才是真,哈哈哈……”

这话说得恁地是恶毒,虽然好男风养童男是时代风尚,但作为一个家族中最有可能继承家业延续家族辉煌的子弟,断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那人并没有笑多久,很快就被自己的笑声卡住,因为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物硬塞进了他的喉咙,一股比鸟屎还臭的味道让他咳嗽着捂上了嘴。

“谁谁?是谁打的我?”那人不禁喊道。

这时,顾钰站起了身来,冷笑道:“愚以为,孔子有一言,君子当比德于玉焉,缜密以栗,温润而泽,廉而不刿,垂之如队,其所谓仁、知、义、礼、乐之性也,今日来此的都是顶级门阀子弟,当是诚有德之君子也,未想这画舫之上竟还有以诋毁他人名誉为乐趣,自降身份的小丑之辈,当真是口出成脏,臭不可闻,可悲可叹哉!”

顾钰话一说完,那个先前笑话谢玄的郎君登时就瞪圆了眼睛,梗着脖子涨红了脸,手指着顾钰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厉喝道:“又是你!”

顾钰这时才认出,原来这个笑话谢玄的郎君竟然又是那瘐成,只是他今日一副打扮实在是太过花哨,顾钰一时竟没认出来。

而就在瘐成喝出声时,画舫之上竟有一阵掌声传来,他转身一看,就见有江东独步之称的大名士王文度竟连击了几掌,从上首的位置走下,含笑道:“说得不错,小郎君才思敏捷,实有辨才,是何家子弟,郡望何处,又为何此时才到来?”

顾钰便起身施礼答道:“报歉,因被人追杀,故而耽隔了时间。”

一听说被人追杀的谢玄立时变了脸色。

王文度也闻言色变道:“何人追杀你?又为何要追杀你?”

顾钰便答道:“回王使君,小子乃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之后,可能因为家里有点钱,比较倒霉一些,走到哪里都有人眼红,所以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话音一落,王文度的脸色便是一变,暗道:这小子甚是聪慧,当着这么多人说这句话,便是讽刺那些觊觎她吴兴沈氏家财的人吧?

王文度亦听说过,就连太后也有此想法,故而此时留在此的瘐氏子弟脸色不怎么好看。

王文度没有说话,画舫之上却有数人惊呼了起来:“江东之豪的吴兴沈氏?”

“原来竟是判臣刑家之后!既是刑家之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又有人喊道。

顾钰便将目光投向了问话的人,就见此人身材微胖,嘴上留了一截短须,人至中年,目光精锐,看上去相当的精明能干,这个人,她似乎有点有印象,可一时竟想不起是谁,这时,谢玄便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这便是你嫡母虞氏的父亲虞楚,现任徐州大中正!”

顾钰的心中便腾地一亮,原来是他!

虞氏的父亲,她前世的确没有见过几次,在顾家的时候不必说,即便是她当了太后,这位曾经平定了沈士居之叛乱的大功臣亦很少入朝瑾见,而令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却是,这位以正直果断而著称的虞大将军在骂起她竟是毫不嘴软,简直比御史台的一群乌鸦还厉害,什么德行沦丧,淫乱宫廷,残忍狠戾,祸国妖妇,什么难听的词都骂出来了,最后就只差起兵造反。

当然桓澈不会给他起兵造反的机会,更不耐烦他那张嘴,就干脆赐了他一杯毒酒让他“寿终正寝”,从此虞家也就落没了。

原来是虞氏的父亲,看来是来者不善良。

顾钰便向他行了一礼,回道:“我来自然是参加这一次的定品考核。”

虞楚便冷声大笑了起来,道:“我朝有典章规定,刑家之后,不得入仕为官,你有什么资格来参加这一次的定品考核?”

虞楚这一问,令得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有的紧张,有的幸灾乐祸起来,谢玄正要为她说话,顾钰便伸手拦了他,道:“朝廷典章,刑家之后,不得为官,小子亦听说过,但小子也有所闻,若是才华格外显著,各项考核都能居上品,朝廷亦可法外开恩,

小子斗胆,今日就与在场的所有郎君比试,如我能得第一,就请让我参加这一次的定品考核,如不能,我沈黔从今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清谈雅集之上!”

她一番话说完,整个画舫之上,众声哗然,就连王文度与郗嘉宾的脸色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惊变,要知道这在场的所有郎君皆是顶级门阀之中最为出色的子弟,有的如琅琊王七郎与陈郡谢七郎甚至是自小就成的名,她竟然以能赢得在场所有郎君为赌注,来赌她的将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啪”的一声,却是那虞楚拍案而起,一声怒喝道:“小子狂妄,你知道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吗?竟敢自称能胜过这里所有人而得第一,你这是蔑视高门子弟!”

竟然连蔑视的高帽子都戴上了,这是在给她拉仇恨值啊!

顾钰心中冷笑了一声,亦礼貌的道了一声:“不敢,既是比试,那就会有输赢,无论是输还是赢,考验的都是你自己的才能,你的才能与他人无关,我想这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如果你觉得不公平,这才是蔑视,不是吗?”

虞楚被这一番话驳得一愣又一愣,没想到这小子反应如此之敏捷,他根本就跟不上节奏,哑了半天的口,终于是闭上了嘴。

就连一旁观看的桓温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能将中正官都驳得哑口无言,这小子之狂性甚得吾心!”说罢,又摇了摇头,暗道,“不对,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子,澈儿不说,为父还真看不出来,别说其才能到底如何?就凭着这一份自信与胆识,在场的许多名士都有所不及啊!”

“为父现在相信,你的眼光是对的。”

说完,便看向了桓澈,却见桓澈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的盯向了画舫之上顾钰的身影,以及站在她身旁的谢玄。

“澈儿,你怎么了?”见他神色不对,桓温又问。

桓澈迟疑了一瞬,方才答道:“父亲,儿在想,如果她跟了别人,儿该怎么办?”

桓温便大笑了起来:“你是怕她喜欢上别人?”问完,他又道,“澈儿,为父只告诉你,女人再聪慧也不过是个玩物,至于她的心是否在你这里,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的是她的人,就只需得到她的人即可,至于她到底喜欢谁,这与你无关,也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所以,你也从来不在乎母亲心中是否有你,而你也只不过当她是个玩物罢了!

说到这里,桓温似又想起了什么,目光陡地变冷,话锋一转道:“不过,若真出现了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她跟了别人而没有选择你,那就杀了她,毕竟如此聪慧之人又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武装力量,如为他人所利用,就必会成为我桓氏之劲敌!”

桓澈一惊,目光变幻莫测,过了片刻后,也向那艘画舫靠过去。

第109章 舌战群雄(上)

因为虞楚的哑口无言,画舫之上便是一静,不过也只静了片刻,便有不少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当然这议论声中有对顾钰不屑的嘲讽,也有对她另眼相看的赞赏。

这其中便有那誉满天下有“人中美玉”之称的琅琊王七郎。

此时就连王七郎也将颇为赞许和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顾钰,向身旁的王五郎问道:“五兄,你说的那位才思富捷能言善辨的沈氏黔郎可就是他?”

王五郎摇着蒲扇,点头笑道:“是,就是他!”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留意在谢玄身上,好似发现了什么般眸光精亮,颇为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嘴上还喃喃自语般的道了一句,“我当谢七郎为何会如此,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啊!”

好一个沈氏黔郎,好一个顾氏阿钰!我倒要看看,你今日如何再次扬名健康城?

而就在这时,有个青衣小僮走过来,附在虞楚耳边似说了什么话,那虞楚竟是再次拍案而起,厉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来此扰乱清谈雅集,来人!还不快将他哄出去!”

他话一说完,身后便立有部曲按剑而出,画舫之上一时脚步凌乱,剑拔弩张,谢玄立时挡在了顾钰面前,冷声道:“虞中正这是何意?此清谈雅集本就是为士族子弟而设,沈氏黔郎虽为刑家之后,但也算是士族子弟,你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将他赶走,莫不是害怕他就此扬名,借机公报私仇?”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沈士居判乱,虞氏族长虞潭可是第一个举起义旗参与到平判中去的,而谢玄的这一句话无疑是提醒了大家,道出虞楚因私废公的小人之心。

虞楚脸色大变,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尤其是面对如谢玄这般的高门子弟,他根本就无胆反驳。

“谢七郎君,你——”半响,他只得道出这一句。

这时,郗嘉宾便从上首走了下来,笑道:“我倒是觉得沈氏小郎的这个提议不错,朝廷虽有典章规定,但我大晋一朝也不是没有刑家之后重立朝堂者,桓大司马也已向朝廷上表,此次清谈雅集,不论士庶都可参与考核,只要是真正的兼俱才能,皆可参与定品入仕,得到桓大司马的重用!”

说罢,他十分谦和有礼,风度翩翩的向顾钰抬手示意道:“那就让我们大家看看,你如何赢得在场的所有郎君?”

“沈氏黔郎,由请!”

顾钰回礼,亦道了声:“是!”

看到顾钰如此从容的应答,那虞楚似乎看得极为不顺眼,又截道:“慢,敢问王使君与郗参军,如果沈氏黔郎赢不了在场的所有郎君,又当如何?”

郗嘉宾便反问:“依虞中正之见,应当如何?”

虞楚便道:“依愚之见,沈氏黔郎若是赢不了,那他就得为自己的口出狂言所付出代价,中正考核本该有庄严肃穆之象,岂能容这小儿如此儿戏,若是赢不了,吴兴沈氏从此革除士藉类同庶民,其子孙后辈永不得再参与定品入仕!”

虞楚的这话一出,在场的许多人都不禁唏嘘出声:好狠的贬黜!看来这虞楚是非得要借此机会狠狠的打压一下吴兴沈氏不可!

众人的视线不由得都投向了顾钰,就见顾钰神情淡然,只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反问道:“那么敢问虞中正,如果我赢了呢,又当如何?”

“赢了……赢了就赢了……”虞楚冷笑了一声,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她会赢,便十分不屑的问道,“你想如何?”

顾钰便转身面向了王文度与郗嘉宾,各行一礼,正色道:“小子在此请王使君和郗参军做一个见证,若是我赢了,沈黔想请大家为小子讨回一个公道。”

听到她说“公道”二字,画舫之上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不禁开始猜测,这沈黔到底会提什么要求?他又会要什么样的公道?

“你要什么公道?”王文度不禁饶有兴趣的问出声。

顾钰施了一礼,却答道:“还请王使君容我比试完之后再说。”

王文度见她斯文有礼,进退有度,一言一行皆从容不迫,直令人如沐春风,也不禁心怀大开,兴趣大盛,十分果断的道了一声:“好!我代表这里八大中正官,同意你的要求!”

“那么,现在是否可以开始了?”他又问。

顾钰道:“谨当从命!”然后抬首,看向了画舫之中的众人,含笑道,“请诸位随意问难!”

她这话一出,人群之中已有不少人愤愤出声,语气颇为不屑,毕竟面对一个刑家之后乳臭未干的小子挑衅,很多自恃身份的贵族子弟心中都有不甘。

“凭什么让我们来与她比试,我们不屑于与他比试!”有人不禁喊出声。

这时,王文度厉声道了一句:“肃静!”

然后目光扫视了一下画舫之上的所有郎君,忽然道:“也用不着一个一个的比试,这样满场下来不知会持续到何时?”说罢,他看向了郗嘉宾,道,“不如,就以这次考核之中成绩卓越者来与她比试,郗参军以为如何?”

郗嘉宾笑了笑,道:“王君乃是这次中正考核的最终决策者,我们都以王君马首是瞻,自然由王君说了算!”

“郗嘉宾过谦了!”王文度含笑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众人,念道,“琅琊王五郎以及王七郎,可愿出来比试?”

王五郎哈哈一声笑,想也不想的施礼道:“固所愿也!”

王七郎也跟着道:“固所愿也!”

王文度道了声好,忽地又转向了谢玄,问道:“谢七郎呢?谢七郎的字不愧是传承了其叔父安石公之遗风,‘山林妙寄,岩廊英举,不繇不羲,自发淡古’,是当之无愧的二品之上品,

你可愿与沈氏小郎一战?”

被突然问到的谢玄便是一怔,与她一战么?他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来对战,可现在这个场合却容不得他拒绝。

内心挣扎沉默了半响后的谢玄终也抬手施礼道:“固所愿也!”

王文度又含笑道了一声好,再次连续点出几人的名字,这其中便有包括顾钰的父亲顾悦以及江左画品第一的张十二郎张玄之。

待所有人都选定之后,王文度便再次问了顾钰一句:“沈氏黔郎,这几位便是今日的中正考核中成绩最为优异者,而且他们年少成名,早已是声名远播,想来你也不陌生,你既然说你能赢得了在场的每一位郎君,那么,你只要赢了他们也算是通过,你可敢与他们一战?”

顾钰没有任何犹豫的施礼回答:“固所愿也!”

“好,那便可以开始了,第一场便考校你的玄辨,诸位可以开始向他问难!”王文度宣布道。

王文度的话音刚落,突地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道:“等等,还有我!”

而几乎是这个声音一响起,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便齐刷刷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去,就见正是一袭白衣的桓澈站在另一艘画舫之上,正缓缓的朝着这边靠来,那身影缥缈而空灵,就仿佛天然的画卷,映入空山新雨后的美景之中。

待那画舫一靠近,桓澈便跳上了这艘画舫之上,走向顾钰,含笑道:“此次考核,我也想再次与沈氏小郎一战!”

第110章 舌战群雄(下)

桓澈的到来几乎又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别说是这画舫之上,便是连秦淮河边都有少女尖叫之声一阵又一阵的传来。

然而与少女们的欣喜若狂不同,画舫之上更多的人看到他时还是紧张多于艳羡,毕竟作为桓大司马之子的身份还是很不一般,哪怕是庶出,也令人望而生畏。

何况他本人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很强大,这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就令人不得不臣服的威慑力。

谢玄也禁不住跟着紧张起来,如果说这画舫之上还有一人能对顾钰造成威胁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桓澈。

桓澈这个人实在是行事诡谲高深莫测,你无法猜测他会提什么问题,或者说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而就在谢玄的目光投向他时,桓澈也若有所疑的看了谢玄一眼,然后才将视线转到了顾钰身上,他的目光十分的幽深而锐利,带着几分审视和猜疑,在顾钰的眉目间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迎着他的目光,顾钰也不禁愤然的握紧了拳头,她十分清楚桓澈这样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前世她便恨极了他这样的眼神,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一般,令人无从躲避。

实在不耐烦他这样的审视,顾钰便干脆打破寂静,抬手果断道:“那就请桓郎君出题?”

哪知桓澈却将袍袖一甩,走到了一旁,冷声道:“还是由他们先出题吧,我怕待我一开口,也就轮不到他们来与你辨了!”

听到桓澈这一句的虞楚顿时一怔,这话说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狂?

顾钰也便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了王五郎面前,行了一礼,道:“那便请王五郎君先出题。”

王五郎回了一礼,讪讪一笑,摇着蒲扇道:“你就告诉我,诗经里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何解?”

顾钰讶然,没想到王五郎竟然出如此简单的题,再见他一副放荡不羁调笑的样子,心中不禁暗道:莫非王五郎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

心中这般想着,她也十分认真的回答:“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是一首贺新娘诗,不过,愚以为,桃花颜色深浅不一,也是暗喻了时光之交替。”

“妙解!”王五郎一拍扇子道,“我这一关便算你过了!”

顾钰更是一呆,这就算过了?这时,人群中也有人笑道:“哈哈哈……王五郎竟然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分明就是在捉弄人家嘛,这算什么比试考核?”

王五郎便将扇子一甩,颇为愤然不悦道:“喊什么喊?没听说过大道至简易,小道至繁难吗?简单的问题不在于它简单,而在于所给的答案是否精妙,试问各位,谁还有比这位沈氏小郎更为精妙的见解?”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注意你们的风度!”

人群之中顿时鸦雀无声,那虞正更是吹胡子瞪眼哑然无语,但转念一想,的确所有人读到这首诗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女子的年轻美貌,谁还会往更深的一层意思想?

见没有人吭声,王五郎才满意的点头,朝顾钰一笑,然后一指身边的王七郎道:“这是我七弟,我七弟提的问题可能会难一些,你要有心理准备。”说完还附在王七郎耳边说了一句,那王七郎脸色微微一变,连连点头。

待他的目光看来时,顾钰便又向他施了一礼,道:“久仰琅琊王七郎之大名,请王七郎出题!”

王七郎亦回了她一礼,问道:“那就请沈氏小郎告知,‘内圣外王‘之说,始见何处?”

顾钰点头答道:“内圣外王之说,首见于《庄子*天人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道,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上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何解?”王七郎又问。

顾钰便道:“内圣要求人以修身养德为己任,外王便是冶国齐家平天下,庄子以此言注论语,与孔子之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钰一说完,王七郎的脸色便是大变,眼中闪泛出些许惊异之色,不禁也道了一声:“妙解,未想小郎君竟是儒玄双通,请恕在下还有一问……”

他话到这里,王五郎陡地将他一拉,低声凑在他耳边道:“不是说了,手下留情的吗?提这么多问题干嘛?”

王七郎便笑道:“五兄放心,我这个问题,难不倒他!”

说完,便面向顾钰施了一礼,问道:“听闻小郎君于玉泉山顶上曾与桓郎君论辨,曾说过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在下想请问小郎君,此言出自何处?”

这么问,便只是单纯的请教于她了,琅琊王氏的子弟果然极具名士风度,不但冲虚温和,不骄不燥,不以身份来压人,而且还如此谦逊。

顾钰回礼答道:“此言并非儒玄之道先贤所言,乃是阴阳心学。”

王七郎便更为好奇道:“何为阴阳心学?”

顾钰答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此所谓,心为万物之主宰,乃见阴阳心学也。”

王七郎更是震憾,沉默半响之后,终是转身面向了上首的八位中正官,朗声道:“沈氏黔郎果然博学多才,名不虚传,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了,琅琊王七甘拜下风!”

王七郎此言一出,画舫之上顿时有许多人已哗然色变,议论唏嘘声纷纷传来,要知道王七郎可是自小便通读孔孟庄老的玄辨天才,如果连他也心甘情愿的认输,在场的各位还有谁敢自告奋勇的站出来比试?难道还指望陈郡谢七郎吗?

说到陈郡谢七郎,此时已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了来,就见顾钰正好也走到了谢七郎的面前,依旧从容不迫的行了一礼,道:“请陈郡谢七郎出题?”

谢玄看着她一怔,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心中只有隐隐的疼惜,直到这一刻,他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主动献身于他,又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她刚刚又去做了什么?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一句也不能问,不但不能问,还要以这种局面与她对峙。

“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他忽然道。

“谢七郎不出题,是不屑于与我比试吗?”顾钰看着他道。

谢玄便更为惊讶的看向了她,似乎没有想到她竟能做到如此淡定冷漠,就仿佛昨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一般。

“那你便告诉我,人故无情乎?”人天生是没有情的吗?

“然。”

“若人无情,何以谓之人?”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人。”

顾钰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形休,怎么不能称之为人?

“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谢玄说:既然称之为人,怎么能没有感情?

“吾所谓无情者,乃是不以好恶内伤人其身。”

顾钰说,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不要以好恶损害人内在的本性。

听到这里,谢玄终于唇角微微一弯,再次道:“将乐府民歌的《上邪》背一遍。”

而几乎是他话音一落,桓澈陡然止步,目光朝着这边投了来。

顾钰亦是一怔,好半响,才清声道:“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听她道完,谢玄心中波澜起伏,眼中也似有波光闪烁,过了良久,才拂袖说道:“可以了,我这一关算你通过!”

顾钰便向他施了一礼,正要朝另一位郎君走过去时,耳畔却忽地传来一声虞楚的拍案厉喝。

“胡闹!胡闹,这还是比试考核吗?这分明就是儿戏!”虞楚看向王文度道,“王使君,这样也算能通过吗?”

王文度却是哈哈一笑道:“既是比试,诗经论语,老庄玄默皆可用之来辨,何况他们刚才辨的乃出自于庄子,我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虞中正有何异议?”

虞楚一噎,抖着双唇半响无语。

这时,桓澈便站出来道:“我还没有开始出题,虞中正怎么能说是儿戏?”说罢,人已来到了顾钰面前,因为来得突然也逼得太近,顾钰便下意识的向后退去,却未想只是轻轻一退,桓澈竟然突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画舫边缘给扯了回来,借此一瞬间,他以极低的声音凑到她耳边道了一句,“你身上已没有了处子之香,你居然已经失身了?”

“关你何事?”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承认,桓澈一时怔愕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大步走到画舫正中,忽问道:“沈氏黔郎,你相信这世间有公平吗?”

顾钰答道:“相信。”

桓澈看了她一眼,不觉冷笑一声,道:“你居然相信?你应知道,便是这九品中正考核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就如这在场的所有士族子弟,他们因为有好的家世簿阀,即便是才华不显,也能被评为上品,而你因为是刑家之后,就是来参加这次中正考核也要被阻拦在外,

你真觉得公平吗?”

顾钰便答道:“如果这是你所认为的不公平,那么我便要在这不公平之中寻找属于我的公平,恨天不公,怨世道不平,这些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做不到那是我能力不足,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够努力而去怨他人不公平。”

桓澈便是一怔,再次看向了顾钰,忽地又厉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独独对我不公平?”

他这一声喝因为突然拔高了声音,令得周边的众人都是吓得一惊,就连王五郎与谢玄等都是骇然变色。

谢玄正要向她走过来时,顾钰便伸手示意拦了他,看向桓澈道:“我不懂桓郎君此话是何意?如果你今日来是与我比试的,那就请桓郎君出题,除了辩论,其他的问题与我无关,我拒绝回答!”

桓澈忽然无语,沉吟了片刻后,竟是冷声大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地一人走出来道:“你不懂,我却是懂的,不如由我来向你,或是向大家解释。”

众人就见,一青衣小僮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第111章 验身

顾钰也看向了这个小僮,说是小僮,其实这个人步态稳健,神情倨傲,身形笔直,身上并无半点奴气,反而更像出身豪贵之家的主子,而事实上,早在顾钰跳上这艘画舫之时,就已注意到了这个人,这个人一直隐藏于虞楚的身后,偶尔会在虞楚耳边低语几句,看向她时的表情也是阴鸷中带着几分狠戾。

虽然一张脸上剔了胡须敷了粉宛若生人,但从步态和身形上来看,顾钰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人是谁。

果然还是来了啊!

顾钰在心中冷笑,也如众人一般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青衣小僮便面向众人行礼,朗声答道:“小人现在乃是虞中正手下的一个小吏。”说罢,他话锋一转,又道,“但小人原也是顾府中的管事。”

“顾府?是指晋陵顾氏的顾府?”有人不禁问道,毕竟一提到晋陵顾氏,在场的许多人都还是很有兴趣听下去的,当然,他们感兴趣的并不是顾氏的门第与簿阀多么显赫,而是顾家之中出了一个顾十一娘,自从顾十一娘来到健康,与新安郡主在崇绮楼中比赛君子六艺场场得冠之后,有关于这个小姑子的传言几乎便成了他们这些贵戚子弟茶余饭后的话题。

有人道她英姿飒爽。

有人道她文采绝伦。

当然,还有人说,顾十一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美人。

没有人会对美人不感兴趣,尤其当这个“美人”前面还加了“有趣”两个字后,便会越发的令人惊叹好奇。

“你要向大家解释什么?”

王文度的一声问,令得众人的目光又齐齐的投在了这个青衣小僮身上。

“是啊!你要解释什么?”有众声齐问。

众人的反应令得青衣小僮很满意,他也立即打了稽首,竟是反问道:“敢问大家,我朝女子可参与定品考核?”

“自是不能!”很快便有声音回道。

“那么,如果有人假扮男儿之身为其家族扬名立声望,屡次扰乱清谈雅集,欺瞒诸位郎君,更欺骗天下人,此人又该当何罪?”青衣小僮的声音突地拔高,厉声问。

他这一问又令得人群中骇然出声,就连顾悦的神情也似变得不安起来。

“以假身份欺人者,自是不能再立于清谈雅集之上,更不能参与定品考核,人若无信,何以立名?”有人愤愤道。

顾钰的拳头便紧握了起来。

而此时虞楚的眼中却闪烁出几分兴奋和好奇,原本这个青衣小僮,他是不认识的,可就在昨晚他刚抵达健康时,就收到了这个人的一封密信,信中道,吴兴沈氏将会有人借此清谈雅集的机会扬名,还望大人慎重。

他自然能明白这个“慎重”一词的涵义,若吴兴沈氏兴,那么他会稽虞氏必会遭到其报复和打压,原本论家财雄厚与武装部曲的强大,他会稽虞氏是远远不及,若非当年沈士居跟随王敦作乱,给了虞家拨乱反正伸张正义的机会,虞家也不会得到明帝的重用有今日的权势地位。

所以,他按信中所言,约见了这个青衣小僮,二人协商绝不能让吴兴沈氏有崛起的机会,当时这青衣小僮便自信满满的向他承诺,有办法能让吴兴沈氏从此身败名裂永远退出士族之圈。

他并没有说出办法是什么,只是隐晦的告诉他静观其变,看好戏。

那么现在便是好戏开始了么?

正想着时,就见那青衣小僮忽地转身,将手一指,便指向了那看上去弱不禁风颇有些“江左卫玠”羸弱之风姿的“沈氏黔郎”,一字一句的说道:“她就是这个假扮男儿之身,欺骗诸君的罪人!

她并非什么沈氏黔郎,而是顾家的十一娘顾氏阿钰!”

“哗哗哗!”

当青衣小僮的语声一落,人群之中几乎是一阵又一阵的惊声连起,众人齐齐侧首,皆朝顾钰看了过来,这些人之中,有人好奇,有人愤怒,也有人幸灾乐祸,当然更多的人还是不敢置信。

“他是顾十一娘?你这小儿莫要说笑,我听说顾十一娘是个年未及笈的小姑子,何时变成了男儿身?”有人不禁调侃的笑道。

王五郎也跟着笑,只是这笑里多了几分担忧,桓澈的眸中却是阴睛不定,只是静静的看着顾钰,似乎便等待着她将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谢玄立在一旁,虽神色不动,但紧握的拳头中已沁出了一丝冷汗,他的目光已不知不觉寻视向了画舫之下秦淮河畔的人群。

“顾十一娘当然并非男儿身,我要说的是,现在站在这画舫之上的沈氏黔郎,这个人就是顾十一娘,她是女儿身,她是假冒沈氏黔郎之身份欺瞒大家的罪人!”青衣小僮再次厉声道,“大家不要被她的外表所惑,她易了容,这不是她的真面目。”

当这番话说完,画舫上便是一静,再也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但投在顾钰身上的目光已然渐渐变得凝重而肃穆起来。

这是一种无形中的压力,若是一般人必然会被这众目睽睽的注视所压垮,但她是顾钰,是曾经坐在朝堂之上面对众臣并与之周旋的褚太后。

越是置身于险境,她越是能保持淡定,这是作为一个细作最基本的素养,也是桓澈教给她的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你有什么证据?”在许的静寂沉默之后,王文度终于问道。

那青衣小僮便向王文度施了一礼,再指向顾钰道:“要证据又有何难?她若是心中坦荡,何不让人验一下身?”

验身?

听到这两个字,已有不少郎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若真如这青衣小僮所言,眼前的沈氏黔郎便是顾十一娘,让她验身?那岂不是……

“哈哈哈……”顾钰也大笑了起来,“你说要让我验身,是想要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褪衣吗?”说罢,她的手已按到了自己的腰间,而随着她这一动作,众人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她的腰间,说起来,这少年虽身姿高挑气宇轩昂,可这腰身真的可用“纤纤杨柳,不盈一握”来形容。

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风姿楚楚如女人般的男人,可既然这小僮指出他乃顾十一娘的身份,这场景这微妙的动作便不得不令人产生旖旎瑕想。

谢玄忍不住就要上前一步阻止,王五郎伸手拦住了他,出声喝止道:“等等,礼记有曰,刑不上大夫,法不下庶民,沈氏黔郎也是士族,不要说她是不是顾十一娘,就算是,你们能叫她褪衣验身吗?君子当以仁为本,何故做出如此羞辱人之事?”

说罢,他看向了那青衣小僮,竟是调笑着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你原是顾府之中的管事,既是顾家奴仆,不念感恩旧主,却要做出如此背信弃义陷害主子之事,可见你的话也没有几分可信?”

那青衣小僮的脸色便是一僵,瞬间紫涨,顿时就喝了一句:“王五郎,你为何处处维护她说话,与我作对?”

王五郎便接道:“我并非为她说话,而是说明一个道理。何况……”他顿了一声,又看向那青衣小僮问道,“我什么时候与你作对过?你刚才说我处处维护她,你什么时候还见过我维护她?”

“或者说,你到底又是谁?”

最后的一问令得青衣小僮目光一闪,躲避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身形,接道:“不验身也可,我还有证据,证明她就是顾十一娘!”

说罢,他高声喝了一句,“来人,带她上来!”

随着他话音一落,竟有两名部曲提着一布衣襦裙的丫头走到了画舫上来!

第112章 两个顾钰

当那丫头被提上画舫时,正处在不远处观看的桓温也略有些好奇的将目光投了过来,问道:“她又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很快他也知道了答案,因为此时这个布衣襦裙的丫头已将头抬了起来,丫头的模样生得很俊俏,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只是突然被扔到画舫之上面对诸多贵戚子弟,神情有些惊惶,不过她的惊惶也只限于扫视向众人的短暂一瞬间,很快便又将视线落定到了顾钰身上。

而几乎是在顾钰皱起眉头与她目光相接的一刹那,这丫头便噗通一声扑倒在了她的面前,喊道:“娘子救我,娘子救我!”

众人不禁色变。

看这丫头的神情,似乎与这位“沈氏黔郎”有非同一般的关系,那么这声娘子叫得……

莫非他真是顾十一娘?

许多人已将疑惑而饶有兴趣的目光投来,然而顾钰并没有吭声,她只是有些惊诧和了悟的看着这个跪在她面前的丫头,唇角边勾起一抹诮笑之意。

这一看仿佛隔了一世之久,顾钰才以耳语般的声音轻声道了一句:“原来你还是走了这一条路啊!”

丫头怔愕,还未明白她话中之意,那青衣小僮便在此时得意的向众人拱手说道:“诸君,这个丫头她名唤妙微,原也是顾府中的奴婢,是顾十一娘的贴身使女,她深知顾十一娘身上的每一个特征乃致于她身上的气味,她绝不会认错自己的主子,别说她的主子是易了容,就是化成灰,她也一定识得!”

说罢,他还问了丫头一句,“是不是,妙微?”

丫头咬着唇,先是摇头,然后又使劲的点头,连声道:“是,奴不会认错娘子,娘子自小身带异香,与其他娘子不同,奴是绝不会认错的。”

说完,她又看向了顾钰,眼中蓄满晶莹,颇有些无助而楚楚可怜的说道:“娘子,你真的不要阿微了吗?可是阿微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看着这样的妙微,顾钰心中的冷嘲更甚:这世上有一种人最是能伪装纯洁无辜,直令人防不甚防,前世她也是被这样无辜而忠贞的眼神所骗吧?

这时王文度已朝顾钰走了过来,问道:“沈氏黔郎,这丫头你可识得?”

顾钰便施礼答道:“回王使君,这丫头我识得。”

妙微面上便是一喜,却又听她话锋一转,正色从容的接道:“她原是我沈家之婢,后来姑母将她要了去,这才成了顾家的奴仆,却不知她为何要唤我为娘子?”

闻言,丫头脸上的喜色便瞬间消逝殆尽,那青衣小僮更是脸色大变,大步走了过来,指着顾钰说道:“王使君切莫相信她之言,她说这丫头乃是沈家之婢,谁能证明?”

“那你说这丫头乃是顾十一娘身边的贴身使女,又有谁能证明?”顾钰亦反问了一句。

那青衣小僮一时被驳得无语,虞楚眼见这青衣小僮落了下风,急着拍案道:“如此争辩焉能查出真相,王使君,愚以为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草率处之!”

“那么以虞中正之见,当如何处理?”王文度反问。

虞楚便道:“要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顾十一娘,何其简单,只要派人去一趟顾府,看看顾十一娘是否还在府中即可!”

他话音一落,郗嘉宾便从上首走了过来,道了一声:“善,我也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顾十一娘在,那么这位沈氏黔郎就绝无可能是顾十一娘,这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无须验身也不会折辱了沈氏黔郎。”说罢,他又转向顾钰,笑道,“就看沈氏黔郎你愿不愿与顾十一娘一见?”

顾钰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时,就见谢玄的目光朝她射了来,并向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见顾钰没有回答,那青衣小僮更是得意的大笑了起来,道:“她当然不敢与顾十一娘一见,她如何与自己相见?哈哈哈……”

可是他话还未完,却听顾钰道了一句:“善,我愿与顾十一娘一见!”

青衣小僮的神情便是一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目光紧紧的盯在了顾钰的脸颊上,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害怕心虚之色,可惜顾钰神情淡定姿态从容,一双幽潭般的眸子如同寒星闪烁,竟是连半分怯惧之色都没有,反而好似有一种威压之势藏在其中,直令人无法与之对视。

“好,那便去请顾十一娘到来!”这时,王文度道。

在王文度的示意下,几名部曲按剑而出,各自骑了一匹马快速向健康城西飞驰而去。

消息传至顾府的时候,顾府之中也是炸开了锅,刚刚醒过来的张氏一听闻消息差点又晕了过去。

“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又是谁要见她,这贱婢到底又得罪了什么人,她是要将我们这个家闹翻天不可吗?”

张氏捶胸顿足的哭嚎,一面哭嚎,还一面叫仆妇收拾东西,说道:“这健康城我是呆不下去了,快,快收拾好东西,我们马上走,马上回晋陵去!”

她话音才落,大郎主顾衍的声音便传了来:“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没事收拾什么东西?”

张氏便哭道:“夫主,你也别在这健康城呆了,这才来了几天,几天啊,那贱婢便处处惹祸,处处得罪人,先是桓氏,然后便是新安郡主,紧接着是太后,这以后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个窟窿,我们迟早要被她连累啊!”

“谁说她是闯了祸,我可是听说,她见过太后之后还得了太后的赏赐才出宫的,后来又被谢家的才女谢道韫请去了谢家与之彻夜清谈,现在可是王文度王君想要见她,并邀请她去参加秦淮河畔的清谈雅集!”顾衍说道,紧接着又叹了口气,“真是惭愧啊!我们这做长辈的竟然远远不如一个十一娘,她才到健康没几天便已是声名远播,如今不仅引得太后的注意,竟然连陈郡谢家也对她如此看重!”

张氏哭嚎着的脸顿时就收敛了起来,似听到了极为重要的消息的一般,讷讷道:“你说什么?说她得到了陈郡……谢,谢家的看重?”

“是,昨夜十一娘一晚未归,陈郡谢家便遣了人来给父亲送信,说是谢道韫仰慕十一娘之辨才,请她在谢家做客长谈。那谢道韫可是谢家闻名天下的才女,多少名门贵女想与之结交,她竟然说,仰慕十一娘之辨才……”说着,顾衍既是羡慕又是苦笑了起来。

张氏神情怔怔,却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出神,过了许久才问道:“那十一娘现在回了吗?”

“还没,不过,父亲已经派了人去谢家了!”

……

“顾十一娘到底在不在府中?”顾府门前,为首的一名部曲也客气的催问道。

顾衍忙施礼赔笑答道:“在,在,我已经派人去叫了,她很快便会出来。”

正说着,便有一清脆的声音传来道:“祖父,他们是来找我的吗?”

几名部曲闻言立即转身,就见一身穿白色束袖服的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了他们面前,身边还有两名婢女跟随。

少女容颜昳丽清艳,可浑身所散发的气质却有种岩岩松下之风的俊俏之美,直叫人瞧着神为之夺,而不敢逼视。

原来这就是传言中的顾十一娘啊!

几名部曲心中暗叹,待到她走到面前时,才想起施礼道:“我等是奉了王使君之命,特来邀请顾十一娘去一趟秦淮河畔的清谈雅集。”

少女想也未想,便干脆果断的答道:“好,承蒙王君邀请,盛情却之不恭,那就请各位带路吧!”

说罢,又转身向顾毗行了一礼,道:“祖父,那我便随他们去了!”

顾毗挥手笑道:“去吧去吧!”

口中虽这般说着,可待这“孙女”跟几名部曲一走,顾毗的神情又变得颇为疑惑而凝重起来。

……

秦淮河畔,众人并没有等多久,便等到了“顾十一娘”的到来,而当这位“顾十一娘”随着几名部曲走上画舫之时,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哗然喧嚣。

“这就是顾十一娘啊!”

“果然美人也!”有人不禁惊叹出声。

王五郎与桓澈更是惊诧又好奇的看向了这个一身白色束袖服的少女,少女亭亭玉立,步态稳健,身上有着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与贵气,今日的装扮几乎与他们在玉泉山上初见时一模一样。

王五郎不禁将目光投向了谢玄,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顾钰,眼中露出些许不解之意。

而顾钰也静静的看向了已走到她对面的“顾十一娘”,这个几乎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亦含笑看着她,拱手道:“早就听闻沈氏黔郎之大名,表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顾钰亦施礼回了一句。

一旁看着的青衣小僮便不敢相信般的高声叫了起来。

“不,不可能!这个顾十一娘,她一定是假的,她一定也易了容,她是假的!”他指着那“顾十一娘”喊道。

“你说我是假的,那你可是真的?”顾十一娘便也反问他道。

青衣小僮哑口无言,若不是敷了厚厚的粉掩盖了其面色,那脸色必然是铁青。

顾十一娘又面向王文度道:“敢问王使群与郗嘉宾,唤小女子前来,有何贵干?”

王文度便大笑了起来,一边踱步走到上首,一边说道:“有人说,你的这位表兄沈氏黔郎便是你顾十一娘,我便叫人请了你来为其证明,如今误会已解,也便无事了!”

“是么?天下竟有如此稀奇古怪之事?那这个诬陷我的人可得要付出点代价!”顾十一娘亦诮笑道,语气私毫没有畏怯或是不安,反而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凌厉之气。

王文度的神色便变了一变,心中暗道:都道顾十一娘乃女中翘楚,与众不同,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啊!

一听说要让他付出代价的青衣小僮更是神色大慌,踉跄的向后退了几步,口中不停的喊道:“她不是顾十一娘,她一定不是顾十一娘……”

说着,人竟是往虞楚身后一钻,又似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虞楚再次拍案道:“等等,王使君,此事不能就此下定论,倘若这两人真如这小吏所说易了容,我们岂不是被他们所骗?”

“虞中正还想如何?”此时的王文度已心有不悦,皱眉厉声道,“难道你还真想叫他们验身吗?”

虞楚便道:“验身自是没有必要,不过我还有一法可以让他们证明。”

“什么办法?”

第113章 顾钰的反击

虞楚便道:“听闻顾十一娘也极能善辨,不若就由这位顾十一娘与沈氏黔郎一辨,如若她能赢,那便可证明她就是顾十一娘。”

他说着,手指向了站在顾钰对面的“顾十一娘”。

谢玄不禁握紧了拳头,眸中冷光乍现,露出些许愤怒,虞楚此言可谓极其的狡诈,这是一个置人于两难的陷阱,以彼之矛射彼之盾,就算“顾十一娘”赢了,她虽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却能让“沈氏黔郎”声名败落从此退出清谈雅集,然而她却还不能输,输了更难以服众。

便在这时,王五郎哈哈大笑了起来,接道:“虞中正真是好计策,让他们二人来辨,不管谁输谁赢,都可解了虞中正心头之恨,是也不是?”

虞楚面色便是一沉,又气又恼的驳道:“王五郎君何出此言,虞某怎会是这种气量狭窄的小人?”

“既非器量狭窄,又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你只不过是为了证明顾十一娘是否善辨,又何必要他非赢了沈氏黔郎不可?难道虞中正自恃中正官,就可以肆意为难折辱这些待考核的士族子弟?”

王五郎又道了一句,虞楚顿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却在这时,那位“顾十一娘”竟接道:“让我与沈氏黔郎一辨,也未偿不可,不过输赢不能由你说了算,而是由大家说了算!”

她口中的“你”自然是指虞楚,此时的虞楚早已被王五郎的一言气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敢再出言反驳一句。

王文度便在此时也大笑了起来,接道:“善,我也很想听听顾十一娘与沈氏黔郎一辨,早就听闻沈氏黔郎在玉泉山顶胜辨群雄,而顾十一娘也极有辨才,此次辨论不论谁输谁赢,只要辨得能令诸君满意,此事便可揭过,顾十一娘是顾十一娘,沈氏黔郎是沈氏黔郎,以后有关沈氏黔郎乃顾十一娘之事休要再提!”

说罢,他向在坐的各位中正官问了一句,“各位还有何异议?”

他刚问完,很快便有众声附合。

“无异议!”

“无异议!”

“善!”见众人点头,王文度又道了一声,然后再转向顾钰,问道,“沈氏黔郎,你可愿与顾十一娘一辨?”

顾钰便看向了对面与她容颜极似的少女,但见少女目光精睿充满自信,这是一般闺阁少女身上所没有的气质,脑海里不禁灵光一闪,暗道:莫非这个人竟是……

她不禁看向了谢玄,但见谢玄的目光也朝她射了过来,那一抹如煦日笼罩的眸光中亦充满了担忧和深情。

谢玄再次向她轻点了一下头。

顾钰才迎上王文度的目光道:“善,愿与之一战!”说罢,又施礼道,“还请王君出题?”

王文度略微思索了一刻,便道:“那就以老子经义的第二章来辨,辨人性之善恶美丑,你们谁先开始试论?”

那位“顾十一娘”便施礼先道:“那便由沈氏黔郎开始吧!”

顾钰亦向她施了一礼,道:“老子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以大道而观,本无美与不美,善与不善,然,良由人不知‘道’,而起分别取舍好尚之心,故有美恶之名耳,愚以为,老子此言亦与齐物相通,人性本无善与不善也。”

那位“顾十一娘”便眼中一亮,接道:“然也,孟子曾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所谓仁义礼智之全也,非外也,乃人之天性,固所有也,故而人性本善。”

顾钰便接道:“然,人与人之间又何止相差了一百倍,一千倍,有人善,有人不善,这并非取决于他天生的本质,而是他对于美与善之良好品质的探索,是对于道德的追求。正如《诗经》里云,上天生育众民,事物都有规律,百姓把握规律,才喜欢优秀的品质,此为天之道,非人性本善也。”

顾钰话音一落,画舫之上便立时响起惊叹声以及掌声连连。

“好一句,此为天之道,非人性本善也,妙哉此言,沈氏黔郎果然盛名其实,名不虚传也!”

王文度与郗嘉宾也相视对看了一眼,连连点头,虞楚的眼中露出几许阴鸷之色。

“顾十一娘,可还要再辨?”王文度再转向了顾钰对面的少女。

那少女从容淡定的施了一礼,答道:“小女子有一言要问,人是先有天性还是先有道德?”

“自然是先有天性。”王文度答道。

“既是先有天性,以孟子言,人皆有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以及恭敬之心,岂非人性本善?”少女问了一句后,又接道,“小女子以为,以佛语而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亦有善恶分别之心,这也正应了沈氏黔郎所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少女说完,画舫之上又是一静,不过沉吟片刻,又有啧叹呓语声传来。

王文度一愕,郗嘉宾的大笑声便在此时传了来,赞道:“如此辨来,岂非殊途同归也?”

“那这样,到底算谁输谁赢?”有人不禁问。

“既是殊途同途,此场辨论便无输赢,愚以为,以沈氏黔郎与顾十一娘的此辨,在场的各位应少有人能及,本就是为了证明沈氏黔郎之身份真假,此辨,便算他们双赢也!”郗嘉宾道,然后转向了王文度道,“王使君以为如何?”

王文度沉吟了一刻,亦大笑道:“善,此辨甚是精彩,乃毕生所未见也!”

说罢,又转向顾钰,赞道:“沈氏黔郎确实高才!”

“顾十一娘亦然才女也!”

“多谢王君谬赞!”少女施礼回道。

“多谢王君谬赞!”顾钰亦回道。

“诸君还有何异议?”王文度再次面向了在坐的各位中正官,几位中正官尽皆点头附合。

“此等辨才,吾等亦自愧不如,不敢说有异议,一切由王君定夺!”其中一名中正官接道。

王文度便又将目光投向了虞正,但见虞正双眸盈火,一张脸已是乌青,嘴唇哆嗦了半响,才道:“既然是一场误会,自然由王君说了算!”

“虞中正倒是说得轻巧,此事怎可用误会一词便下定论,难道我顾十一娘就要白白的背这个祸,由得他人陷害?”少女很快便转向虞楚质问道。

虞楚脸色更是胀得通红,瞪眼怒喝道:“那你想如何?”

这时,顾钰便接道:“不是她想如何?而是我想如何?你折辱的不仅是她顾十一娘,还有我沈氏黔郎!虞中正是否应给一个交待?”

顾钰话一说完,便有众声响应。

“不错,虞中正也是世家大族,名门高士,竟在此清谈雅集之上如此折辱一个士族子弟和一个小姑子,实非君子所为也!”

“此事确不能以误会一词而解,虞中正必须给一个交待!”

画舫之上一时有喧嚣不断的斥责声传来,虞楚不由得气息一滞,语噎之际不禁便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那青衣小僮,好半响,他才颤抖着手,猛一拍案,厉喝道:“大胆小吏,你妖言惑众,竟以此蛊惑于我,陷害顾十一娘与沈氏黔郎,你该当何罪?”

那青衣小僮脸色大变,似拔腿就要逃,不过很快便有两名部曲将他押得跪了下来。

虞楚又转向顾钰道:“此事我也是受他人蒙蔽,并非有意折辱于你,你待如何?”

顾钰便抬手面向王文度与郗嘉宾施了一礼,正色凛然道:“小子与诸君辨难之前,便有向王君讨一个公道,

现在,我便要这个公道!”

第114章 她要的公道

“现在,我便需要这个公道!”她道,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那跪在地上的青衣小僮,诮笑道,“不知,我是否应叫你一声顾大人,还是应叫你一声顾二郎主?”

顾钰话音一落,画舫之上又是满场哗然。

“你叫他什么?”王文度亦是讶然色变,问道。

此时,便连虞楚以及顾悦的目光都惊诧的盯向了那青衣小僮,尤其是顾悦,目光于那青衣小僮的脸上再三打量一番之后,眼瞳中亦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惊色。

“莫非这位青衣小僮便是已被陛下革职,又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琅琊王为良媛的那位顾二郎主,顾敏顾大人?”王五郎亦在此时将目光投了来,了悟又惊讶的说了一句。

这一句信息量实在是太大,无论是被陛下革职,还是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他人为妾,这都证明了此人的德性有缺,是名士们所认为不耻的行为。

很快便有嘲讽不屑的议论声传来,有人摇头道:“原来这就是那位顾二郎主啊!早就听闻此人盛名之下不符其实,实乃伪君子也,未想今日竟然在此清谈雅集之上陷害自己的侄女,此等小人,实是有辱名士之称,乃我辈之耻辱也!”

“是也,虽有错却仍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将此仇恨加诸于自己的侄女身上,实在是可悲可恨,无耻之徒也!”

诸多声音响在耳际,那青衣小僮顿觉被无数道指责的目光包围无从躲避,脸色直是红一阵,白一阵,便连额头上的冷汗也直冒了出来。

过了好半响,他才嗫嚅着唇瓣,争辩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虞中正手下的一个小吏,什么顾二郎主,他……他与我何干?”

“顾大人别说笑了,你以为你剔掉了胡须,将脸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粉,我便认不出你来了?”

王五郎又讪笑着接了一句,这一句竟令得满场“嗤”的一声笑,便连一旁静观沉思不语的桓澈也有些似笑非笑起来,只不过桓澈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顾钰,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将双拳握紧,眸中一直阴晴不定。

青衣小僮终是无言以对,惶恐之下竟是突地腾声而起,直向着顾钰这边突袭而来,只不过他还未近顾钰面前,就有一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凌空一拳便将其击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两名部曲迅速跟上,再次将那青衣小僮提了起来。因挨了一拳又滚落在地,此时的青衣小僮纶巾已散,脸色紫胀,发丝凌乱,显得分外狼狈,只一双眼睛如毒蛇般阴狠的瞪着顾钰,以及挡在顾钰身前的谢玄。

这突生的变故又令得满场哗然。

“放肆,诸君面前,你竟敢动武突袭士族子弟?还不快将他拉下去乱棍打死!”虞楚再次喝道。

两名部曲正要将其拉下,顾钰便截断道:“慢,如此处置,岂非太过草率?”

“那你还想如何?”虞楚瞪眼喝道。

顾钰便面向了画舫之上的诸位郎君,凛声道:“我说了,我沈氏黔郎今日就请诸君作见证,我需要大家为我讨回一个公道。”

“你要什么公道?”虞楚便怒声问。

“沈氏黔郎请讲,你需要什么公道?”很快便有人应声回道。

“不错,我等愿为你讨回公道!”众声附合。

顾钰便看向了虞楚,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青衣小僮也便是顾敏,说道:“小子乃吴兴沈氏子弟,诸君皆知也!”

“是也,我等已知。”

“敢问诸君,我何罪也?”顾钰又问。

“沈氏黔郎说笑了,你怎会有罪?你无罪也!”有人答道。

只不过他话音才落,跪在地上的顾敏立即喝道:“他怎么会无罪,他祖父跟随王敦作乱,实乃不忠不义的判臣,此人乃判臣刑家之后,怎会无罪?”。

此言一落,立即有嗡嗡声传来,顾钰便笑道:“要说到忠义,要说到判臣,在场的诸位,又有谁家中世世代代只忠于一君也,顾家先祖自是不必说,从汉至三国到两晋,世代为官,先忠于汉,再忠于吴,后忠于晋,世家大族,百年公卿,在坐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颖川瘐氏,琅琊诸葛氏,会稽虞氏,孔氏,贺氏,谁祖上不是汉室官员?

说到刑家之后,龙亢桓氏亦为刑家之后,嵇康死,其子嵇绍依然为惠帝之忠臣,因我祖父之事,我便要生而有罪,我何罪也?”

顾钰说到这里,许多人都已沧然动容,尤其是王五郎与王七郎,脸上皆露出少许愧色。

“你无罪,沈士居是沈士居,沈氏黔郎是沈氏黔郎,我琅琊王家未受牵连,你自然也无罪!”王七郎不禁接了一句。

顾钰回首施了一礼,然后一步步的走到了顾敏面前,指向他道:“今日要我告诉大家的是,这个人,顾家的二郎主顾敏,他趁着我祖父兵败遇难之际,竟然逼我姑母以妾之身份入顾家,并夺我姑母之嫁妆,图谋我吴兴沈氏之家财。”

“你胡说!”顾敏连忙喊了一句,不过,他喊声才出,便又被两名部曲给押了下去。

顾钰又接道:“除此以外,一年前,他还与崇绮楼的楼主勾结,收买劫匪,以天师道信徒之名混进我吴兴沈氏庄园,劫杀抢掠,致使我父,我母有家不能回。”

顾钰话音一落,人群之中又传来惊骇唏嘘。

“崇绮楼的楼主?”有人第一反应便抓住了这几个字眼,讶然道。

顾敏更是挣扎着跳起来,吼道:“你们不要相信她,她这是胡言乱语没有任何证据,再说了,那些嫁妆……那些嫁妆你不是已经要去了吗,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瞪着顾钰说道,说完之后才自觉失言,脸色再次变得乌青。

“原来顾大人果然是要了沈氏的嫁妆,这是不打自招啊!”有人不禁嘲讽的接道。

顾敏被噎得无言,心中又恼又恨,眼见着顾钰就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直恨不得冲上去撕下她的伪装,让这里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她的真面目,可惜双手被剪,他再也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你不知道吗?我沈氏黔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前不说是因为说出来没有意义,不代表我就能忘记!”

“我很感谢你今天给了我说出来的机会!”

“至于你说的证据!”她道,微顿了一声,然后从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之间抽出一张绢帛,展示到众人眼前,“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这是什么?”顾敏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抓。

顾钰便道:“这就是我姑母在入你顾家之门时,你写给我姑母的信,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如若我姑母肯将妻为妾嫁进顾家,并将所有嫁妆交给你和顾老夫人,你便能保我祖父的命!”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这是你在我姑母出嫁当日,与我姑母所做的交易!”

“这不可能,那封信怎么会到你的手中?”顾敏第一反应接道,说完之后,又连忙改口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手中不可能有我写的信,我也从来没有给你姑母写过什么信。”

“顾大人再说这些有何意义,人的第一反应才是最真实的,你已经告诉了我们你最真实的反应。”

顾钰说完,便含笑退到了画舫正中,面向王文度与郗嘉宾施礼道:“王使君,郗嘉宾,以及诸位郎君,这就是我沈氏黔郎今日想向大家讨要的一个公道。”

“我祖父是否含冤,我现在无法向大家证明,可我姑母在此人的算计之下,在顾家受尽委屈,我必须为我姑母,为我表妹讨回一个公道。”

话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个伪装成她的“顾十一娘”,顾钰亦看向了这位少女,但见少女眸中竟也溢出些许晶莹,并向她施了一礼,言道:“多谢表兄为我母亲诉冤!”

这两贱婢!还伪装得真像啊!

顾敏看得一呆,心中愤愤,再次咬牙切齿的挣扎喊道:“你这个贱婢,你胡说八道,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

“沈氏又不是给我作妾,是给你父亲作妾,你想讨回公道,怎么不找他,非要找我?”

他这一喊,便又立即让人想到了在这画舫之上还有一人与顾钰有着至亲的血脉关系,而这个人便是顾悦,此时的顾悦早已是呆若木鸡,自见到顾钰跳到画舫之上,与诸位名门子弟辨难,到顾敏指出她的身份,及致现在的局面反转,这个女儿给他的震惊可谓是接连不断。

直至现在顾悦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怔怔的看着这画舫之上一个与她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以及一个疑似他女儿的“沈氏黔郎”,眼神复杂难言。

“肃静!堵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再叫嚣!”这时,王文度陡地下令道,然后转向了顾悦,问,“顾三郎,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第115章 质问父亲

“顾三郎,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王文度的一问令得顾悦悚然一惊,仿佛如梦初醒般,他茫然又失措的将目光投向了王文度,并在此时,竟骇然的发现,整个画舫之上竟是鸦雀无声,而这里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齐齐的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顾悦看了看顾钰,又看了看那个伪装成顾钰的少女,最后才将视线移向了被两名部曲押跪在地上的顾敏,喃喃问道:“二兄,你刚刚……说,说什么?”

顾敏便大笑了起来,冷声斥道:“敢情三弟刚才一直在这里看戏啊!你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她是要毁了我们整个顾家啊!”

“这里所有人都已被她蒙蔽,难道你也要被这两贱婢蒙蔽吗?”他指着顾钰,喝道,“你身为她的父亲,难道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认识吗?”

顾悦一时惊措彷徨,再次看了顾钰一眼,又看了那个伪装成顾钰的少女一眼,嘴唇嗫嚅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父亲,我又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吗?”忽然之间,那少女问道。

少女的神情憎恨中带着几分哀怨,完全不似作伪,顾悦一时有些惶然。

“阿钰——”他哑着干涩的嗓子,好半响,也唤了一声。

“如果我是您的女儿,那您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好好的正眼看过我一眼?您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

我出生之时,您有抱过我吗?

我自小长在暮烟阁,您又有去看过我吗?”

少女说到这里,似乎因为情绪大动,眼中竟然蓄满了晶莹,使得那一双眸子犹为波光潋滟,楚楚动人惹人生怜,顾悦刚想说,不是去看过你了吗?可看到这样一个望着他含泪的“女儿”,竟是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此时,少女又厉声问:“或者说,您又去看过我阿娘吗?我阿娘被关在木澜院整整疯颠了一年,您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少女的连番质问便是连这周边旁观着的诸位郎君都为之黯然伤神起来。晋人本就多愁善感,讲究情绪渲泄的情感外露之态,此时看到这样一个原本性情傲烈的美人垂泪,不免都心生怜惜和义愤填鹰来。

“所以顾大人其实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啊!”有人感慨道。

“顾十一娘真是可惜了,原本应是嫡女,却因其母将妻为妾而成为庶出,说起来,晋陵顾氏也是一等士族,怎能做出此等背信承诺之事?”

很快又有议论声传来,顾悦不禁脸色发白,看着少女的眼神既是不解又是愧疚,顾敏更是冷声大笑了起来。

看!什么是演戏?这就是演技啊!

如此演技,连谢玄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顾钰亦是惊诧而感激的看向了这个少女。

“顾悦,你还等什么?”这时,顾敏陡地又挣扎着喊了起来,“这个贱婢,她不孝不悌,毁我顾家,你还不揭穿她,她就是个冒牌货!”

“将他的嘴堵上,他已经疯了!”谢玄忍不住厉喝了一句。

顾钰却道:“不,让他说,我很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因为无法自辨所以就要将整个顾家拉下水,与你一起背这个锅,是么?”

说完,她又看向了顾悦,道,“姑父,你可知,你的这位二兄在派人去我吴兴沈氏庄园烧杀劫掠之后,有留下什么话么?”

顾悦一怔,便听她接道,“他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顾悦的神色就是大变,暗道:所以,这就是沈氏为什么去了一趟龙溪后,恨我入骨甚至不顾夫妻情份而拔刀相向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顾家宴会上出现了我吴兴沈氏的前溪伎,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向我道出了实情,我也想不到,这个一直与我吴兴沈氏作对,并害我姑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就是你,顾敏顾大人!”

说到这里,顾钰也提高了声音,语含愤怒的质问道,“还有,当年我祖父作乱之事,你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还知道多少实情?”

“所有人都道我祖父当年跟着王敦一起作乱攻进了石头城,可为什么我沈家部曲没有一人跟着从军?为什么他恰恰在逃回的路上就碰到了被你收买的吴儒?”

顾钰话音一落,众人又是色变讶然:吴儒杀沈士居,传首于健康,因此而得了三千户候,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这与顾敏又有何干系?其中又到底有什么隐情?

此时顾敏的脸色已不止是铁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必胜的一步棋竟然遭到了顾钰接二连三的反击,更未想到她竟连十几年前的旧事都搬了出来,这贱婢是果然是心思歹毒有仇必报啊!

可当年的事情,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她又知道多少?

提到沈士居之事,众人的神色难免变得凝重起来。

王文度不禁道了一句:“沈氏黔郎,此事事关重大,你若没有证据,万万不可随意指控他人!”

顾钰便向他拱手施礼道:“我知。”

言罢,又看向画舫上的诸位郎君道,“诸君,小子今日来原本是来参加考核的,可因这个人的诋毁,小子不得不道出这些实情!”

“小子今日所说之事,也并不是有意毁损顾家清誉,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乃顾敏一人所做之事,与顾家无关,我不会将此仇恨加诸于整个顾家之上!”

“而且这个人……”顾钰指了指顾敏,顿了片刻后,说道,“这个人他未必就是顾家之人!”

未必是顾家之人?这一言又令得诸人皆惊,顾悦神色更是大变。

崇绮楼擅养细作,也会利用细作取代他人之身份,隐藏于世家大族之中,这对崇绮楼的楼主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难之事!

听到这里的顾敏神色亦是暗惊,他暗自紧握了拳头,在忖度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说,你说的便是证据吗?”他道。

顾钰便笑了起来,回道:“我说的自然称不上证据,但你说的一定会是证据!”

“你什么意思?”

顾钰便转向了王文度与郗嘉宾,道:“诸君,此人与崇绮楼的楼主勾结,就必然是崇绮楼的人,他是细作!他是如诸多细作一般潜藏于世家大族之中,毁损家族根基的人,如果你们要看证据,他身上便一定有证据,有标志着崇绮楼之细作的证据!”

提及到细作,并涉及到家族利益之事,这画舫之上的众人不得不谨慎起来,虽然许多人不太了解崇绮楼中的真实情况,但王敦当年蓄养细作以绝色美姬宋祎毁掉明帝之事,还是众所皆知。

于是,所有人的脸色都已沉了下来。

更有人高声喊道:“将他抓起来,交付廷尉审问!”

廷尉啊!

那可是一个令所有人恐惧的人间地狱,凡是进了那个地方的人,不要说性命了,便是连尊严也难保,史上多少人宁可自行了断,也绝不受廷尉之屈辱,汉时绛侯周勃在含冤受屈被关廷尉受刑之时,更说过一句:“吾常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高贵乎?”

我曾经带兵百万,受万人敬仰,却不知道原来狱吏之职竟然比我还高贵?

一代名将在含冤下狱之时,竟会发出如此感慨,可见廷尉之可怕!

尤其是这些不修边幅的士族子弟,更加不敢想象!

顾敏果然脸色刷地一下苍白,竟是如狮子一般咆哮挣扎起来,喊道:“不,我乃士族子弟,我朝刑法不加诸于士族,你们敢!”

“如此德行沦丧,阴狠毒辣之人,不配称之为士族!带他走!”王文度已不耐烦的挥袖命令道。

两名部曲迅速的将他提起,顾敏眼见已无转寰余地,竟是挣扎着朝桓澈大喊了起来。

“不,桓郎君,桓郎君救我,我有一个密秘要告诉你,我知道这个密秘对你来说很重要!”

桓澈倏然侧首看向了他。

见他目光射过来,顾敏面露喜色,道:“只要你肯救我,我便告诉你这个密秘!”

第116章 将她交给我

“密秘?”桓澈亦喃喃道了一声,狭长的凤眸中好似幻光神澈一般聚起一丝兴趣。

顾敏连声道:“是,是,一个有关于你的密秘。”

“你是不是还要说一个有关于我身世的密秘?”桓澈便接道。

顾敏又再次谄媚的点头,可转瞬笑容又是一敛,似预感到了什么看向桓澈的面容,但见他唇角边果然勾起了一抹讥诮的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桓澈便打断道:“你难道不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密秘两个字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而且我对你所谓的密秘也不感兴趣。”

顿了一声,在顾敏的诧异呆愣之中,他又道了一句,“你可以跟我谈交易,但我从来不喜欢有人以威胁的手段来跟我谈交易!你走吧!”

桓澈说完,也不再理会的拂袖抬手,那两名部曲亦没有任何迟疑将顾敏拖了出去,未想那顾敏竟咆哮着声嘶力竭般大吼起来。

“桓澈,你若不听我这个密秘,你一定会后悔的!”

“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这就是你的命!”

后面的一句令得桓澈神色陡然一变,脑海里似乎也跟着回响起了这一句,就好似极为久远的记忆陡然喷涌而出一般,许多人影以及战乱的场面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里呈现,直到最后定格成城墙之上一道雪白的身影,以及被长剑砍下来的绝美头颅。

“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

顾钰亦在此时看向了他,看到他手枕额头极为痛苦的蹙眉,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梦境,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年回过头来一笑,耳畔响起的仍然是那一句凄楚的挽歌:“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澈儿这是怎么了?”站在另一艘画舫之上观看的桓温也不免担忧起来。

“将军放心,郗参军会照顾好郎君的!”他身边的护卫回道。

“派个人去查查顾敏,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护卫刚离去,桓温便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句:“这个顾十一娘果然才思敏捷,多智近妖,难怪澈儿执意要娶她为妻,委实不简单呐!”

叹完,他又立即喝了一声:“来人!“

另一名护卫便迎了上来,施礼道:“将军,何事?”

“去,相助澈郎君,将那位沈氏黔郎请到我桓氏府邸来,如有他人阻止,杀无赦!”

“是!”护卫肃然应了一声,便提步迅速离去。

而此时的画舫之上也是万籁俱寂,众声叹息。

看到被拉出去的顾敏,呆怔了许久的顾悦更是双腿发软,几近跪倒下来。

便在这时,王文度突地唤了一声:“顾十一娘!”并看向那少女说了一句,“你顾家之家事,我们无从掺合,不过,有关于当年你母亲与顾家婚约之事,王某可奏请太后察明,还你母亲一个公道。”

“是,多谢王使君!”少女施礼答了一句。

“冒然请你过来,是王某失礼,王某向你赔罪,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这句话时,王文度竟然向那少女施了一礼,一个名传四方的大名士竟然向一个小姑子施礼,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尊重了,以后顾十一娘之名就不仅仅是以“美人”之名名传健康,能得王文度之称颂,等闲之人不敢小觑。

“是!”少女亦回了一礼,又道,“王君多礼了,小女子愧不敢受!”说罢,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顾钰一眼,便准备离去。

这时,王文度又转向顾钰道:“沈氏黔郎虽为刑家之后,但形容疏朗,披天澄澈,天材英博,亮拔不群,足以洗去祖上之劣迹!”

“沈氏黔郎可参与今日的定品考核!”

王文度此言一出,画舫之上又是众声惊叹,能以“天材英博,亮拔不群”之词来给人下评语,这已经是对待考核的士族子弟最高的评价了,不过,虽惊讶羡慕,这些郎君们也没有任何人反对或提出异议,不妒不怨,对别人的称赞和认可,也是一种洒脱的名士风度!

顾钰也知道,以现在的九品官人法来论,中正官以及名士们所下的评语就等同于她所考核的成绩,这样的评语足可伴随她一生,终身受益。

而整个画舫之上,可能唯一面色铁青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人便是虞楚了,此时的虞楚直是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正好嫁了顾悦为嫡妻,而王文度竟然说要奏请太后察明当年沈氏与顾悦婚约之事,这不是实实在在的在打他虞楚的脸吗?

偏偏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音唤道:“虞中正,你还在犹豫什么?”

虞楚悚然一惊,抬眼一看,唤他的正是一名文书。

“何,何事?”虞楚胆战心惊的问,生怕此时有人将他女儿的事给提了出来。

那文书便笑道:“王使君说,可否由虞中正来执笔,为沈氏黔郎写下考核评语,记,天材英博,亮拔不群!”

看到文书脸上的笑容,虞楚心中一痛,顿觉这更是对他一种极大的讽刺,手中执着笔直是恨不得朝这文书的脸上甩过去。

凭什么让我来记我来写!啊?

心中虽这般愤慨咆哮,但他脸上还是不得不扬起笑容道:“好,我记,我记!”

这时,王文度又下令道,“来人!赐笔!给这位沈氏黔郎!”

“是!”

又一名文书立即执笔墨纸砚,放到了顾钰面前。

“请沈氏黔郎写字!”那人说道。

书法是这个时代定品考核的必备项之一,不然前世,桓澈也不会要求她苦练书法了!

顾钰正提笔要写时,耳畔突地传来一声:“等等!”

却是桓澈向她走了过来。

谢玄跟着神情一紧,就见桓澈走到画舫正中时,终于停下脚步,问:“沈氏黔郎,我还有一问,你真的觉得人性无善与不善之分么?”

“不然,你以为如何?”顾钰便反问。

桓澈竟道:“人性都是虚伪的,老子虽谈无为而冶,一切遵从道法自然,却还是冷心冷眼的点破‘天地不仁’,庄子作《逍遥游》,《齐物》与《秋水》,端得是恣意洒脱,却依然摆脱不了愤世嫉俗的感慨,没有人能摆脱爱、恨、贪、痴等七情六欲的控制,这才是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顾钰便放下了笔,看向他,道:“所以桓郎君是不相信人性有善的一面?”

“你相信么?”桓澈反问,眼中闪烁出一抹讥诮道,“你好像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这一点倒是与我很像,你不恨么?”

“恨自然有,但我不会让恨成为我生命的全部,人这一生也不是靠恨来活下去的!”顾钰说完,已有些不耐烦,“桓郎君,此时此刻辨这些毫无意义,我现在也不想与你辨,可否先让我写下这字?”

桓澈便笑了起来,忽道:“你的书法不也是我教的吗?”

他话音一落,顾钰便霍然抬首,颇为震惊的看向了他。

谢玄的脸色也是一变。

这时,桓澈竟看向谢玄说了一句:“没有人愿意将自己苦心栽培出来的果实赠送给别人,谢七郎君,你愿意吗?”

闻言,谢玄顿时神情大变,顾钰的心神也跟着一紧,拳头紧握,只是这一刻,精力透支的她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似乎连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位桓郎君他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画舫之上顿时又有许多人错愕而不解的议论起来,唯有王五郎似替谢玄捏了一把汗,忙走过来劝道:“桓郎君,这是中正考核,不管你与谢七郎有什么私人恩怨,还请不要在这里宣泄,大家都是名门子弟,何必如此?”

桓澈又是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忽又面向上首的八位中正官,道:“此书法考核,我愿与沈氏黔郎一较高下!还请中正官赐笔!”

王文度有些迟疑,郗嘉宾便道了一句:“赐!”

于是,又一名文书将纸墨笔砚摆到了他面前,桓澈提起了笔,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写下一行字时,耳畔突地传来谢玄的一声叫唤,他抬眼一看,竟是顾钰突然晕倒了下去。

看到谢玄将顾钰抱在怀里,桓澈眸中的光芒陡地转厉,似有极度的愤怒压抑在其中。

几乎是突然的,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大步向谢玄这边走了过去,对着顾钰伸手道:“将她交给我,我带她走!”

第117章 被杀

“将她交给我,我带她走!”

他的话中透着一丝令人不容置疑的魄力,仿佛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要求,他要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私有品。

谢玄紧紧的将顾钰圈在怀中,看着他冷笑了起来。

“桓澈,你永远都不懂!”他道。

不懂什么?

桓澈亦是冷笑,这个时候,他的身上已然聚满了凌厉的杀气,与此同时,整个画舫之上脚步声凌乱,许多人竟是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眼看着顾钰晕倒,顾悦本也想奔过来看,却因慢了一步而被挤在人群之外,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他怎么了?”

“沈氏黔郎这是怎么了?”

诸多关切的询问声在桓澈耳边响起,那伪装成顾钰的少女更是冲到谢玄身旁,挡在了顾钰面前,看向桓澈道:“桓郎君,沈氏黔郎乃是我顾钰的表兄,于情于理,你好像都没有带他走的理由,他为什么要跟你走?倘若他进了你们桓府,你是否能保证他还能活着出来?”

最后的一句令得众人一惊,许多人皆已愤愤不平起来,谁都知道桓澈乃大司马之子,为西府征选人才必然也是他的意图,但人各有志,没有问别人的意愿就要强行带人走,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是啊!桓郎君这是何意?为何要带沈氏黔郎走?”

有质疑的怒问声传来,桓澈这才暗暗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怒气,过了好半响,才转身而向王文度与郗嘉宾道:“那就请医者来为沈氏黔郎诊断,桓某适才不过是见沈氏黔郎面色苍白似有气虚之象,一时心急,想为他医诊一下罢了!”

“你会看相?你懂医理?”郗嘉宾便含笑问了一句。

桓澈施礼回道:“略通一二!”

“既如此,桓郎君亦是一片好心,医者仁厚,见病而不医,才是有违医道,倒是我们错怪桓郎君了!”郗嘉宾说了一句,然后向桓澈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就请桓郎君先为沈氏黔郎看诊,我这便派人立即去请医者到来!”

“是!”

桓澈应了一声,正要走过来时,谢玄竟是直接将顾钰抱了起来,冷声道:“不必了,我自会去请医者来为她诊冶?”

桓澈内心愤怒,脸上却极为揶揄的笑问:“你与她又是何关系?谢七郎君,难不成你真如传言所说,有断袖之癖?”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谢玄怒回了一句。

桓澈便沉下脸色,眸中寒光乍现,看向他道:“那好,你要的是沈氏黔郎,而我要的是顾十一娘,谁若跟我抢,我杀谁!”

说这句话时,他几乎是蕴集了所有怒气沉沉吐出,这画舫之上,任谁都听得出来,这句话绝不是开玩笑,甚至于在他这句话落音时,众人仍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有沉重的杀气涌动。

一时间,许多人都有些胆战心惊而噤若寒蝉,有了他这句话,这以后谁还敢娶顾十一娘为妻?

伪装成顾钰的少女立时就抬起了头来,有些惊措而不可思议的望向了桓澈那一张冰冷而愤怒的脸,内心似在作某种挣扎,她半蹲于地久久岿然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正色问道:“哪怕是我顾十一娘不愿,你也一定要娶我?”

“是!”

没有私毫犹豫,桓澈斩钉截铁的答道。

少女的脸色瞬间便白了下来。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也,桓郎君难道连自己的清名也不顾了?”她再次厉声问。

桓澈便“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他看向了画舫之上的人道:“名士俊爽傲烈又何尝不是一种风度,我说我要顾十一娘,许她正妻之身份,这已经是给予了她极大的尊重,我这样做又何错之有?试问在座的各位,谁又能许她正妻之身份?”

桓澈话音一落,竟是无人敢回应,画舫之上再次陷入一种既紧张又诡谧的寂静。

少女见此情形,一时也有些呆怔惊愕。

这时,桓澈又冷笑着接道:“你看,所以我说这就是人性,这些人愿意欣赏顾十一娘之才,也喜欢顾十一娘这样的美人,可是他们自恃名门子弟高贵身份,却并不愿意真的许你正妻之位,这便是虚伪!一种自欺欺人自以为高尚的虚伪!”

此言一落,立即便有人回应:“桓澈,你如此说便太过份了,我们不说并不代表我们不愿,只是如顾十一娘这样的美人,我更愿意遵从她自己的意见,而不是你要给她什么,她就一定会要什么,这不是尊重,这是你自己自私的占有和威胁!”

说这句话的是王五郎,而当王五郎话音一落,便立即有众声附和。

“是是,王五郎君说得没错!”

桓澈的神色立时便黯了下来,心中不禁也暗道:是么?这只是我自己的自私占有和威胁?

前世他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他一直以为她是爱他的,所以才为她安排了所有的路,与她携手控制整个大晋江山,患难与共,庶子庶女之身份又如何?在他们登上帝位之宝座时,还会有谁看不起他们,谁又会是他们的对手?

明明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他便可名正言顺取代大晋自立为王,到时候她便是皇后,他们便不用再听那些闲言碎语而真正的成为新朝之帝后。

这难道不是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吗?可为什么到最后他们之间会越行越远?为什么她要背叛?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桓澈看向了顾钰,但见顾钰苍白着脸双目紧闭,依偎在谢玄怀中,可明显的手指紧握了谢玄的肩膀微动。

所以,她其实是醒着的吧?真是可笑,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她能对一个人如此之信任,前世哪怕是与他同塌而眠,她似乎也随时在枕边藏着一把匕首,他原以为这是她曾经作为一名细作时改不了的习惯。

桓澈忽然觉得心中无比的沧凉,也无比的愤怒不甘甚至心痛。

一旁见他沉思的王五郎便立即催促那少女道:“十一娘,你快带着你表兄离开吧!”

“是!”少女答了一声,便向谢玄暗示了一个眼神,三人正要离开,却在这时,画舫之下,人群之中传来一阵躁动,有好几名披着甲胃手持刀剑的缇骑疏开人群,朝这画舫之上疾奔了过来。

转眼,那几名缇骑便奔到了画舫之上,径直来到王文度与郗嘉宾面前,正身行礼道:“小人见过王使君与郗参军!”

缇骑是一个十分黑暗而残忍的职业,他们时常在夜间造访王公大臣,将其带进廷尉,而进入廷尉的人通常都不会活着出来,不过,这是前朝,而东晋一朝,皇室衰微,门阀士族势力庞大,作为皇室亲军的缇骑已然无威信可言。

是故,这两名缇骑见了王文度与郗嘉宾后还要先客气的行礼,再说事。

“何事?”见两名缇骑手持刀剑来势之汹,王文度便皱眉问道。

其中一名缇骑便反问道:“敢问王使君,沈氏黔郎可在这画舫之上?”

王文度的脸色便是一肃,问:“你们找沈氏黔郎有何事?”

那缇骑便答道:“回王使君,听风楼中出了一桩命案,有人举报此人乃沈氏黔郎所杀,小人接到指令,特来此画舫之上搜寻,还请王使君与诸位郎君见谅,行个方便!”

缇骑话音一落,整个画舫之上,众人又是惊骇色变,谢玄更是脸色骤然一沉,不禁就看向了怀中的顾钰,暗道:难道她昨晚不辞而别悄然离开就是为了……

“死者何人?又是谁举报此人乃沈氏黔郎所杀?”他问。

缇骑便答道:“死者乃崇绮楼中的眉娘,至于举报者,只留下一信,未署姓名!”

崇绮楼中的眉娘?难道她竟然是找那个人报仇去了?

谢玄心中陡地一痛,旋即又正色对那缇骑道:“既未留下姓名,你们又如何敢断定此信中所言便是真,焉知不是他人陷害?”

缇骑神色一变,忙颔首答:“是,是小人考虑不周,不过……有人想见这位沈氏黔郎,还请谢七郎君告知他在何处?”

“所以你们来,并不是要抓凶手,而就是为了沈氏黔郎而来?”谢玄冷道,“沈氏黔郎乃是今日中正考核之中成绩最为优异的士族子弟,便是陛下在此,也要敬他三分,你们凭什么带走她?”

这个时代,名士是受世人尊敬的,哪怕是皇帝也不敢随意定名士之罪,大名士阮孚本任吏部尚书一职,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整日游山玩水,世人只道他放浪不羁,明帝在世时也不敢对其多加苛责。

谢玄这么一说,很快又有众声附和。

“不错,沈氏黔郎乃士族子弟,你们凭什么带走他?而且这里是中正考核,乃庄严肃穆之地,岂容你们在此放肆?”

那缇骑的脸色骇然一变,适才的底气全无,忙低头赔礼道歉道:“小人无礼,请郎君们恕罪,小人这便马上离开!”

说罢,那缇骑立即转身,抬手示意画舫之下的另几名军士,速速离去。

谢玄心中微松了一口气,再次提步正要离开,这时,又有几名部曲匆匆的向这边赶了来。

谢玄识得这几名部曲正是王文度派去押送顾敏至廷尉的太原王家部曲,其中还有一名部曲似受了伤,几人一到画舫之上,便跪在王文度面前,神色犹带惊吓的说道:“禀王使君,属下无用,我等带着那顾敏去往廷尉的路上,不想遇到了暗箭袭击,那顾敏中了一箭,现在已经……已经死了!”

第118章 谢郎之心痛

当街刺杀啊!

听闻此消息的众人不免尽皆悚然震惊色变。

顾敏被杀,这对于整个画舫之上的世家郎君,甚至对于整个健康城的人来说,都是一件极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健康城自苏峻之乱平叛之后,近几年来经过修复防范外加重兵把守,还算是比较太平安定的。

虽然乱世之中命案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便是那些世家大族中死几个奴仆也是常有之事,可是一名士族子弟在被往廷尉的途中当街被杀,这便不得不令人产生怀疑了。

这时的世家郎君们似乎才想起,顾敏为何会被送去廷尉?

是因为沈氏黔郎指证了他乃崇绮楼之细作的身份,而现在顾敏人还未到廷尉未经审问便被当街刺死,这是不是便已经证明了沈氏黔郎所言非虚。

“这分明是有人想要灭他的口啊!”

众人惊惧而叹!

但又会是谁想要灭他的口呢?

这才是真正令人害怕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这种暗箭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可怕!

“王使君,郗参军,既然这顾敏乃崇绮楼之细作,不如叫人去彻查崇绮楼!”此时的王五郎率先提议道。

他这一提,众人皆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纷纷附合道:“不错,顾敏必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有人怕他招供出其背后的主人,所以才会杀了他灭口,既然沈氏黔郎指控他出自于崇绮楼,不妨叫人去彻查一下崇绮楼!”

王文度面色凝重,一时迟疑不定,便转向了郗嘉宾,问:“以郗参军之见,此法可行?”

郗嘉宾便微微含笑回以一礼,他很清楚王文度此问是何意?谁都不知道崇绮楼现在背后的主人是谁,但既然崇绮楼能在健康城响誉四方存活这么多年,那便证明了其背后的主人身份地位绝对不简单,世家各有利益,谁都不愿意做这第一个强出头的事情。

“愚以为,此事当上禀朝廷,由陛下来定夺!”郗嘉宾回道。

王文度亦是一笑:“不错,此事事关重大,当由朝廷来彻查!”

王五郎在一旁眼见如此,颇为气愤,正要说什么时,却听王文度说道:“今日的中正考核便到此结束,各位郎君都回去吧!你们的考核成绩我会上报朝廷,其定品免状不日便会分发到各位的手中!”

所谓的定品免状也与后世的进士上榜是一个道理,获得免状的士族子弟自此便有了入仕的机会,或得朝廷征召,或得他人举荐!

“王使君,郗参军……”王五郎忍不住各唤了一声。

却见王文度似并不愿听他多言,拂袖道:“都去吧!”

有了他这句话,即便有人心中腹诽,但这画舫之上的人也不敢有任何异议的离去,而就在众人陆续走下画舫之时,谢玄也抱着顾钰悄然混进了人群,待桓澈反应过来时,早已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踪影。

桓澈心中愤怒,却又在此时突地道了一句:“等等,此事我愿去查!”

众人便看向了他,就听他道:“你们怕得罪人,但我桓氏子弟从来不怕得罪人,你们不敢做的事情,我去做!做人何必如此虚伪!”

说完,桓澈便伸手示意几名藏身于画舫之下的暗卫跳上来,跃到了他跟前,为首的还是那名青衣少女阿虞,众人就见,他附在那少女耳边说了一句话,那少女脸色微变,连连点头,最后拱手施了一礼,便足尖一点,翩然离去。

此时的秦淮河南岸洪武街道之上正是人声喧嚣鼎沸人群惊乍作鸟兽散,许多披着甲胄的军士手持刀剑或长矛如潮水般向着大街的一个方向呼啸而去,这些人神情肃穆,身材魁梧,气势威严,走过的路都好似留有雷声阵阵,直仿佛踏进了人心里,直叫人恍惚生畏。

“不像是皇城亲军啊!”有人不禁私下暗叹。

“我知道了,他们身上有标志,有龙亢桓氏的标志,他们是桓大司马的人!”

“桓大司马竟然带兵驻健康城,他该不会是……”

“嘘——少说两句,小心你的脑袋,龙亢桓氏现在清名在外,桓大司马断然不会……我看这些人定然也是来查案的,刚才街道上不是有人遇刺了吗?”

“也是!也不知那遇刺者何人?怎么就突然中箭死了呢?这健康城多久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了?”

“听说是顾家的二郎主,也不过是个小人,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说到这里,那人似发现了什么,又赶紧躲起来道,“有贵人来了,快别说了!”

贵人啊!这健康城倒是不少见,那些乌衣子弟经常会聚集在秦淮河畔煮酒清谈,即便是不能近距离观看,可远远瞧着那些人的风度也是赏心悦目。

但此时,他所见到的贵人就不一样了,贵人的面自是见不着隐在车帘之后,但一辆华贵的马车便已彰显了其车中之人的尊贵,尤其还有缇骑军士仗剑两侧,这贵人的身份便可想而知不一般了。

“今天倒是真奇了,怎么这么多贵人出来游玩?”有人叹道。

“我看,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另一人道,先前的那人顿时就住了嘴,两人各怀心思皆噤若寒蝉。

马车辘辘驶过,马车中一人站立,一人晕睡,一人神情焦虑眸中含泪将那晕睡的人揽进了怀中。

“阿遏,她现在到底怎样?昨晚她干什么去了?怎么连皇城缇骑军士都惊动了?”站着的少女负手面对车窗,眸光警惕瞍巡车外,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愤怒。

谢玄只紧紧的抱着顾钰,道了一声:“我不知!”

我若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让她一人去,可她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独自冒险?

你是不够信任我么?

“我原以为今日的清谈雅集,充其量不过是她名声赫赫传遍健康城而已,可没想到她所图谋的竟是比我预料中的还要大,她竟还去杀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阿姐,别再说了,此事阿钰没有做错!”谢玄接道。

少女便回过了头来,反问:“那错的是我们吗?阿遏,你知道桓澈今日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将会视你为仇敌,视我们谢家为仇敌,阿姐听得出来,他知道我是谁,更知道沈氏黔郎到底是谁,他不拆穿是给顾十一娘面子,但并不代表会给我们面子,他这个人说得出必也做得到,他说要杀你,就必然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难道我谢七郎会怕他?”

看着自己胞弟眼中的倔强,少女沉吟了一刻,却是低声说道:“阿遏,你不怕,我倒是怕的,我们本兄弟姐妹五人,如今就剩下你我姐弟二人,阿父阿母早逝,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桓澈说你有断袖之癖,此言必会传遍健康城,你名誉受损一点点倒也不算什么,可若是因为顾十一娘而丢了命……”

“阿姐,你真的多虑了,难道在你眼中,我就真的不如他?”

少女一愣,再次看向谢玄,看着他眸中坚定的光芒一时怔忡得无话可说,而这时,她竟发现,被谢玄紧搂在怀中的顾钰长睫微动,似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而与此同时,车外再次传来一阵躁动,听到这阵躁动,原本还躺在谢玄怀中的顾钰竟然突地腾身而起,转瞬翻身而上,直接将谢玄扑倒在了车箱底板之上,耳畔同时传来夺的一声。

谢道韫便惊骇的看到,一只银箭穿透右边的车壁而过,并闪电般的钉进了左侧的车壁之上,甚至没入箭尾!

这等箭术!

谢道韫惊魂之下,目瞪口呆,只是一双眸子惊惧的看向了谢玄。

而这个时候,顾钰已然起身朝着车外跃了出去!

第119章 深情

见顾钰跳出去,适才还处于惊措茫然中的谢玄立时脸色大变,高声喝止:“快停下来!”

骏马还处于疾驰状态中,这对于突然跳出去的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然而,跃出去的顾钰并没有滚落于地上,而是骑在了马背上,勒紧缰绳,继续前奔疾行。

前方人群被冲散,许多披着甲胄的军士也惊惧的退到了一边,同时有响亮而威严的喝声传来:“车中何人?快停下!”

顾钰没有停下,而是斥喝着继续向前疾奔,便又在这时,又有箭失自右侧疾风般的射来,顾钰立即向后仰倒,整个身子贴在了马背之上,保持这个姿势,她看到街道一侧的酒肆屋檐之上有蒙面的女子握弓而立,但当街上军士袭涌而来时,这名女子很快便跳下屋檐,消失不见。

所以,刚才的那支箭便是这名女子所射吧!

有如此箭术,是否顾敏也是被这名女子所射杀呢?

不难猜出这名女子定然也是崇绮楼的人,但又会是谁呢?

顾钰来不及多想,因为又有人朝着她这边纷涌了过来,这次来的不是军士,而是一批青衣的少女,顾钰识得为首的那名少女正是桓澈身边的隐卫阿虞。

因得了上次的教训,对这位身份诡异剑术也诡异的少女,顾钰还是不敢小觑,所以在这名少女拔剑之时,她也迅速的按动腕上机关,将暗藏的最后一枚银针射出。

剑光在劈断骏马前蹄的同时,那枚银针也闪电般的钉进了那名少女的肩头。

少女动作迟缓的一刻,顾钰顺势腾空而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在骏马嘶吼倒地的一瞬间,跳落在了地上。

这时,谢玄已从马车中现身而出,而就在谢玄踏出马车之时,那名少女竟然眸光一转,闪电般的将剑光指向了谢玄。

顾钰神色大变,立时厉喝了一声:“住手!”同时身形一转,挡在了谢玄面前,那长剑便噗地一声刺进了顾钰的左肩。

谢玄神色陡变,那青衣少女瞳孔微缩,也似露出些许不敢置信。

而顾钰却面色如常,好似那剑刺得不是血肉之躯,她脸上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只是冷诮的说道:“你刚才中了我的银针,这枚银针上我淬了毒,你最好马上回去找你的主人,因为此毒只有他可解!”

青衣少女蹙了蹙眉,脸上微露惧色,这时又听顾钰说道,“还有,去告诉桓澈,上辈子的恩情,我已还完,今生今世,我与他两不相欠,叫他不要逼我,否则我沈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必与他势不两立!”

说这句话时,顾钰眸中冷然的波光流转,闪烁出决绝而狠厉的光芒。

青衣少女不由得神情一愕,气息微滞又略有愤怒,好半响,才道:“没想到你这女郎竟如此无情,我家郎君处处忍让于你,不过是想娶你为妻罢了,你却一再的悖逆甚至伤害于他,今日我便杀了你再去向他请罪,又如何?”

说罢,她手中加力似要将剑尖推进,却又在这时,一个沉浑而响亮的声音传来道:“等等,把剑放下,让我来与这位沈氏黔郎谈谈!”

顾钰闻言立即抬头望去,就见一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中年男子闲庭杏步般的走了来,而随着他到来,又有数名军士仗剑将他们包围。

看到这个人,顾钰神色微露惊讶,这个人她也是认识的,在桓氏诸多子弟中,除了桓澈得其父桓温宠爱之外,这个人便是桓温最为看重的人,前世桓温病危之际,便将部下军队以及大权交于他手,令其全力辅佐桓澈光大桓氏并取代晋室江山,只是这个人最终还是背叛了桓澈而选择忠于晋室,不然也不会在她死后,桓澈虽登上帝位却不久后又兵败。

可以说,前世桓澈的成败与他有相当大的关系,高门大阀亦如朝堂,龙亢桓氏内部之争比之那些皇室宗亲们的争斗还要来得激烈。

这个人便是桓温的幼弟桓冲,现在桓温执掌长江中下游之兵权,他作为桓温最得力的干将出镇荆州,令车骑将军一职。

按理说,此时的桓冲应该在荆州才对。

正在顾钰思忖之时,桓冲已走到了她面前,含笑温和的说道:“久闻沈氏黔郎之名,今日在秦淮河畔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沈氏黔郎通读庄老,可知太刚易折之理?”

顾钰便接道:“自是知晓,老子言‘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便是教我们,对于权贵,我们不去谄媚他,却也不能去招惹他来展示自己的傲骨,这不是高尚,这是取祸之道。”

“既然知道是取祸之道,沈氏黔郎又何必如此倔强,我龙亢桓氏辅佐于晋室,桓大司马也极为看重你的才能,不过是想请你去桓府一见,何得如此?”

“既如桓将军所言,是请我去一见,又为何派了这些杀手来伤我朋友性命?”

桓冲脸色一变,立即便挥手示意那几名少女速速离开,为首的青衣少女阿虞也在迟疑片刻后,也迅速拔剑离去。

顾钰嘤呤了一声,谢玄便立即将她揽进怀中,看向桓冲道:“桓将军,既然桓大司马辅佐晋室,又有清名在外,又何得如此胁迫于人,沈氏黔郎现在已被你们桓氏中人所伤,现在还要带她走吗?”

桓冲犹疑了一刻,笑道:“自是不能,不过,谢七郎君,今日之事,或可作罢,但以后桓某还是会再来找他的!”

说完,桓冲扬手示意周边的军士离去,却又在走出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因疲惫无力而倒在谢玄怀中的顾钰,不禁心中暗道:看来这女郎与谢七郎感情颇深,要想将其招揽为桓氏所用并非易事,可若不能招揽,依大兄的性子,必会除去她以绝后患。

想着不免又摇头叹息:如此聪慧之人世间少见,若是就此香消玉殒未免可惜,此事我还是不要上禀大兄的好,就由那侄儿去取舍定夺吧!

“去,查一下刚才是谁放的暗箭,另外,将顾敏的尸身送至廷尉检验!”桓冲向周边的军士下令道。

虽说是送去廷尉,可现在桓大司马亦掌生杀大权,廷尉之中也有不少忠桓氏中人。

“是!”

军士们领命速速离去。

待得桓冲再次回头看向顾钰时,竟见谢玄抱起了顾钰在通往乌衣巷的街道上疾步狂奔,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下来。

“咦,这不是谢七郎吗?谢七郎怀中抱着的是谁,怎么好像是位小郎君啊?”

街上传来议论声,谢玄好似浑然听不见,顾钰的耳边也只听到他急促而剧烈的心跳,甚至有一沁微凉落在了她的脸颊之上。

顾钰睁眼,便看到了他眸中惶恐而害怕的光芒,在那滚动的晶莹折射下闪烁出令人心碎的潋滟之光。

原来他这么害怕啊!

“谢郎,我没有事,不过是有些累,还有些饿罢了!”顾钰笑了起来。

听到她说话,谢玄心中一喜,旋即又有些嗔怪怨责。

“所以,你昨晚是一夜未睡,是么?你去杀人了?是去刺杀那位崇绮楼的楼主,是么?”

“是啊!我花了两个时辰来布局,虽然累,可总算没有白费,我成功了,虽然没有取了他性命,可是至少废去了他一只手,一只脚,以后即便是他戴着面具,只要他敢出现在人前,我也能认出他来了……不刺杀他不行啊!上一世我便被他给毁了,这一世他又害了我阿娘……”

听着顾钰的喃喃,谢玄只觉更加心痛如绞,略带斥责的说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去,阿钰,你不信我么?”

话问完,却许久未听到其回应,谢玄垂下眸子一看,见顾钰竟然在他怀中睡着了,沉睡中的她仿若初生婴儿般,唇角边带着清甜的笑意。

好累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谢玄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落下轻轻的一吻,仿若誓言般的说道:“阿钰,你相信我,此生我必不负你!”

是么?也许……我要负你了,为吴兴沈氏正名立声望,这才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120章 顾芸受辱

当谢玄抱着顾钰在通往乌衣巷的街道上疾行狂奔之时,远处阁楼之中有一双眼睛正远远的凝望而视,少女面罩轻纱,盈然而立,只是露出的双眸中不可遏制的露出了一丝怨毒和不可思议。

“为什么这一世,她会与谢七郎纠缠在一起,她是存心要跟我作对,抢我之所喜吗?”

少女低声喃喃,但喃喃声中透着一股极大的怨气和怒愤,她转向了身旁的妇人,厉声问道:“阿娘,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

妇人赶紧捂了她嘴,低声斥道:“你已经没有了机会,有人向她射了两箭,她都躲过了,街上到处都是缇骑和龙亢桓氏的军队,你若出手,就会暴露你我母子的行踪和身份,而且你父亲……”

“父亲就是被她害死了,如果不是她,父亲怎么会被带去廷尉?”少女咬牙切齿的说道。

“可他到底是你父亲,阿芸,你怎么能不让母亲去救他,你怎变得如此无情?”妇人说着,眼中含了泪,却又透着一丝无可奈何。

“阿娘,不是我无情,是父亲他对我们无情,而且他现在已经暴露了身份,他无用了,父亲他贪生怕死,若是进了廷尉,严刑铐问之下,必然会夹杂不清,阿娘,你以为那个人会放过他吗?”

少女的质问令得妇人再次掩面垂泪,不禁痛苦的啜泣低吟道:“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死,而且连他死后,都还不能为他收尸!”

少女便看向了妇人,冷静的说道:“只是看着他死而已啊!阿娘,那个人还没有让你亲自动手杀了他!”

妇人一怔,再次呜咽出声,这时,阁楼之中亦传来嘈杂的斥喝声,一阵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自楼下由远及近的传了来。

少女立即肃容,拉了身边的妇人道:“阿娘,快别哭了,有人来查了,记得,你现在是我的乳姆,不要说错暴露了身份。”

妇人也立即颔首答道:“是,是,我现在是你的乳姆,只是你的乳姆!”

竟然连母女的身份都不敢承认了吗?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到底因谁而起?为什么每走一步不但伤不了她,还会将她们自己逼到如此境地,那贱婢当真就如此厉害,得罪不起了吗?

门被“嘭”地一下踢开,许多手持长矛的军士涌了进来。

妇人一呆:原来这就是龙亢桓氏的军队啊,当真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便连皇城六宿亲卫都管不了了吗?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军士看了少女和妇人一眼,厉声问,那身上的威严凛然之气顿时就迸发了出来,直令人不寒而栗。

少女立时屈膝颔首,一脸娇羞怯意的答道:“回将军,妾乃琅琊王之良媛,这位乃是我的乳姆!”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枚玉牌,递到那军士面前,“这是琅琊王府之出行令牌,还请将军过目!”

那军士接过令牌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投射到了少女轻纱遮掩的脸上,含笑叹道:“琅琊王之良媛?倒是长得不错,光看眸子就知道是个美人!”

“多谢将军夸赞!”少女面色微红,再次含羞带怯的回了一句。

那军士点头,再次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抬手示意跟进来的军士们离开,他也大步的朝门外走去,却又在走出几步之后,忽地止步转身,将门掩上,看向少女,笑道:“听说琅琊王刚刚上禀了太后,说他新得的良媛仍还是处子之身,想还你自由,可见琅琊王对你并不喜,如斯美人若是一辈子守了活寡倒是可惜,你不如就跟了本将军,本将军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可深得桓大司马之看重,将来升为正六品的校尉将军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做一个毫无实权的琅琊王之良媛,怎么会有做将军夫人好,来吧!美人!”

说罢,那军士搓磨了一下手掌,眼中精光大盛,不由分说的就向顾芸扑了过去,顾芸一声尖叫,未及躲闪,就被这军士扑倒在了地上,眼看着一张长满胳腮胡的黑脸贴近,顾芸嫌恶害怕之余奋力的在男人脸上或是身上击打了起来,原本这挣扎不过是想将男人推开,可顾芸却从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更为兴奋和炙热的欲望。

挣扎最终变得无力,男人的身体如巨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很快,她的耳畔便响起了男人淫邪的大笑声以及刺啦一声衣帛被撕裂的脆响。

被扯开衣衫的顾芸大片洁白柔嫩的肌肤在男人的眼底呈现了出来,直令得男人血脉贲张,她甚至感觉到了一股炙热抵着她的身体,令得她惊惧无措却无法动弹,她本想要向周氏呼救,但很快男人的一张臭嘴袭近顺势就将她的声音堵回了口中,男人粗大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阿娘,快救我!救我!

顾芸在心中绝望的呐喊着,眼中不禁也滚落出几滴泪来,但男人不会怜香惜玉,风卷残云般将她脸上的泪水舔去,兴奋到了极致,男人就要开始解自己的裤带,却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啪”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头上,男人连吭都没有吭声就软倒了下去。

“阿娘——”

顾芸一声喊,门再次被嘭地一下撞了开,好几位军士便冲了进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将军——”,正要朝那倒在地上的军士奔过去时,忽地又止步,看向了衣衫不整的顾芸,以及手中提着一根铁条的周氏。

“是你们杀了将军?”其中一名军士喝问道,然后也不等她们回答,便干脆立断的扬手道,“带她们走!”

周氏一听,立刻惊恐的跪了下来,哭求道:“人是我杀的,你们带我一人走就是了,这不关她的事,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女儿!”

“你女儿?你女儿是谁?”那军士又问。

周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忙又改口道:“不,不是亲女儿,她是琅琊王之良媛,我不过是她的乳母罢了!”

“琅琊王之良媛,莫不是就是那位被当街刺杀的顾敏的女儿?听说他为了谄侍陛下,便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琅琊王为妾,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虽然这小人现在已经死了,可沈氏黔郎指出了他背后定有同党,你们既然是这小人的妻女,那我便只好抓了你们先去向桓将军交差了!”

说罢,那军士再次一扬手,高声喊道:“带走!”

“是!”另两名步兵响亮的齐答了一声,便将顾芸与周氏提小鸟一般提了出去。

桓氏兵马所到之处,又是一阵惊乍声起,人群作鸟兽散,洪武大街上再次一空,只留军士们行步威严,雷声阵阵。

……

乌衣巷谢家,婢女们还在说笑着,忽闻一声门被踢开有人疾步行来的声响,婢女们吓得一惊,抬首便见谢玄抱着一人急匆匆的奔了进来。

“是七郎君,七郎君这是怎么了?”

看到谢玄怀中抱着一身男装打扮的顾钰,婢女们又是惊讶不解,又是惶恐迷惑,正在呆怔之时,却又听到谢玄急喝了一句:“快,去叫医者来!”

有机灵一点的婢女便立时反应过来,连声应道:“是,是!”也小跑着向府中奔去。

谢玄直接将顾钰抱进了自己的寝房,在一众婢女的愕然注视中,他不仅将顾钰放在了那张只属于他自己的床塌之上,而且还解开了她的衣襟,撕下碎布,为其包扎伤口。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阵手忙脚乱中暗藏了多少担忧和急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七郎君可从未如此紧张害怕过?”有婢女不禁私下里议论道。

“而且我看到七郎君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似还哭过了,他是为那位小郎君而哭吗?那小郎君又是谁?”

“七郎君不会是喜欢那位小郎君吧?”其中一婢女好似恍然大悟道。

另一名婢女便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低斥道:“胡说什么,这关系到七郎君的名誉,我们做下仆的可别乱嚼舌根将这话给传了出去,否则四郎主可饶不了我们!”

“是是。”被训斥的婢女立即住了嘴。

但这话不是她们不传,就没有人会传出去的,当医者到来的时候,谢七郎君抱着一个男人进寝房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到了谢家四郎主谢万石的耳中。

身披凯甲正为出征作准备的谢万石,忽闻此消息,亦是雷霆大怒,拍案厉喝了一句:“胡闹!他现在何处?让他立即来这里见我!”

传达消息的婢女闻言有些颤颤,忙应了一声是,正要转身走时,却见谢道韫朝着这边谢万石的书房走了过来。

此时谢道韫已然褪去了伪装,但还是穿着一身白色束袖的长袍,神情焦虑中带着几分愁容。

“大娘子!”

“大娘子!”

婢女们纷纷屈膝行礼,谢道韫仿若未闻,而是疾步向谢万石这边走了过来,施了一礼道:“四叔父,阿元有事要与四叔父说。”顿了一声,她又看向谢万石,神色肃然而凝重道,“是有关阿遏的,阿元肯请叔父先不要动怒,待听阿元说完,再作定夺,阿遏的事情该怎么办?或者说我们谢家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第121章 谈一谈

将下仆们遣退之后,谢万石便将谢道韫带进了自己的书房。

谢万石的书房并不大,可里面的摆设不可谓不精致,栾枦重叠,帷幄相隔,描金填漆的多漆器具四处摆放皆是,但也比不上他桌上的一方多足原形瓷砚,那瓷砚上刻着繁复精巧的祥云,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谢万石爱书法,亦是雄辨名士,早年便参与了逸少公在会稽兰亭举办的清谈雅集,一时盛名远传,响誉江东,与陈郡谢氏的镇西将军谢尚、谢奕以及谢安石俱有清名在外,如今谢尚、谢奕已相继去逝,谢安石又为蓄养声望而隐居山东,谢家的重任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因此谢家所做的任何一个重大决定或是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须经由他来判断决策,包括族中子弟或是女郎的嫁娶联姻之事。

所以,在听到谢玄有龙阳之好的消息时,谢万石难免会愤怒。

但这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尤其在听完谢道韫道出有关顾钰的所有事情后,谢万石便沉默了下来,神情中有些复杂难言,这复杂里或带着一丝诧异、一丝赞许,一丝钦佩,另还有一丝不太相信的震惊和惋惜。

“你说的顾十一娘便是这位沈氏黔郎,顾十一娘之名,四叔父也有听闻,而这位沈氏黔郎之名,似乎刚刚才声名鹊起,他们当真是同一个人?她当真有你所说的这么聪慧秀颖,异与常人?”

哪怕谢道韫说了不止一遍,沈氏黔郎并非男儿之身,而是顾十一娘易钗而弁,谢万石还是无法相信的一遍又一遍的问。

“是,这位顾十一娘不但聪慧秀颖,雅人深致,有名士之风,旷达之志,而且知恩图报,行事练达极重感情,便是连阿元也自愧不如!”

谢道韫也是极其自负之人,而且又生性好强,整个谢氏同辈中人,别说是女郎了,便是郎君们也没有人敢与之较量比肩,因此她也从不轻易推崇另一个人。

忽听到如此骄傲的侄女这般赞扬另一名比她年龄还要小的小姑子,谢万石心中不得不腾起一丝惊讶,但越是惊讶,便越是不敢置疑。

沉吟许久后,谢万石不免又叹了一句:“听闻这小姑子还未及笈,如此年少便有如此智慧,可谓多智近妖,不祥也,李康曾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家世不显,却又急于成名,未必是一件好事!”

叹完之后,他又看向了谢道韫,问:“那她与阿遏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她极重感情,可是说她对阿遏的情?”

谢道韫便凝眉颔首,沉声答道:“是,我原以为这女郎不过是在利用阿遏对她的感情,不想这女郎却是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你指的是,她为阿遏挡下了一剑?”

“能不顾自己性命而阿遏挡下一剑,阿元实在是无话可说,也羞于再去质疑这女郎的心思和品行。”说到这里,谢道韫又正色向谢万石行了一礼,道,“四叔父,阿元以为,这女郎值得阿遏娶她为妻!”

“你刚才还说了,她不过是一名庶女?”

“是,不过,经过今日中正考核上的一事后,我想,她母亲恢复正妻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谢道韫话还未说完,谢万石便打断道:“阿元,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沈氏恢复了正妻之位,那顾家将会置虞氏为何处?虞家也是江东一等士族,现在陛下想要拉拢南士,必然不会给虞氏家族难堪甚至与他为敌,而且虞家先祖不但在平定沈士居之乱上有功,其祖上还出了一位皇后,元帝的皇后,司马皇室中人到底要念着这一点情份,不会太折辱于虞家。”

“元帝的皇后?”谢道韫听完不免惊讶,“元帝的皇后不是郑氏吗?听说那郑氏还是已嫁过人生过子的,元帝依然敬她爱她封了她为皇后。”

“那只是元帝在南渡过来时娶了郑氏为后,元帝曾在洛阳时已有一妻,那才是他的结发嫡妻虞孟婆,也是元帝心中的挚爱,元帝登基之时,但追封了她为皇后,并下旨与虞家世代为亲。”

听谢万石说完,谢道韫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变得颇为凝重。

“阿元,既然你说这女郎对阿遏情深义重,不如就让阿遏纳了她为贵妾,以后好好补偿她便是了,阿遏乃我陈郡谢氏嫡子,若娶了一庶女为妻,将来必会遭到风评议论,这对他的声誉极为不好,我谢家或许也要遭到其他门阀世家的打压。”

历来也只有门第相当势力雄厚者联姻,才会有联手抵抗其他门阀势力的实力,否则孤立无援,迟早会被其他世家挤兑下去。

谢道韫不禁眉头紧锁,再次沉吟了一刻,说道:“可以这女郎的性子,必不会以贵妾之身份入我谢道,而且桓澈已扬言,必以正妻之身份求娶于她,若阿遏只聘她为妾,只怕对阿遏的声誉更不好,毕竟现在顾十一娘之名也已传遍健康城。”

“桓澈?”听到这两字的谢万石立时脸色大变,“你说的这个人便是大司马桓符子所宠爱的那个庶子吗?”桓符子便是桓温之字。

“是!”

“你的意思是,阿遏现在是在与桓氏大司马之子抢一个小姑子?”说到这一句的时候,谢万石已是神情激动,愤怒。

谢道韫迟疑了一瞬,再次道了声:“是!不过……”

“好了,阿元,你别再说了,此事就此作罢,待那女郎醒了,便叫阿遏速将那女郎送回顾家去!”

“四叔父!”

谢道韫还要说什么,谢万石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拂袖。

“阿元,你也知道,自从你伯父和父亲去逝后,我们谢家连受重损,如今也只靠声望来维持门第,四叔父虽领了豫州刺吏一职,可依然还要受桓符子之驱遣,我谢家的命运有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阿遏万万不可于此时与桓氏子弟起冲突。”他道。

“可以我们谢家的声望,桓大司马也不敢对我们谢家怎么样吧?”谢道韫又力争了一句。

谢万石便道:“如果他还想要清望,自然不会对我们谢家怎样,可如果桓符子连清名都不想要了,那别说是我们谢家,就连整个健康城都可能要变天了!”

听到这里,谢道韫也不免沉下脸色,颇有些骇惧的若有所思起来。

待思索了半响之后,谢道韫忽又正色道:“四叔父,阿元还有一请求。”

“什么请求?”

“阿元肯请四叔父先不要将这个决定告诉阿遏,给他一些时间,我怕他会难过!”

谢万石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此事我会再与你们三叔父商议,明日四叔父便要起程去豫州上任了,这谢家内宅之事还要阿元你多费心了!”

“是,四叔父放心,阿元必会管好内宅之事的!”

“你行事稳重,我确也放心,至于阿遏……”谢万石微叹了一口气,“好吧,便先由着他吧,待我凯旋归来之后再来作决定。”

从谢万石的书房走出来后,谢道韫只觉心中一空,无比的沉重和愧疚失落,负着手,她也没有看前方的路,便漫无目的向前走去,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谢玄的院落前,但见一群婢女们来回奔波,忙碌非常。

其中一婢女猛一转身,一不小心竟打翻了另一婢女手中的汤药,两人顿时又急又恼,竟吵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谢道韫一声厉问,吵着的婢女立时便安静了下来,几个婢女惶惶怯怯,或端着一些菜肴,或端着一些点心,或端着汤药,齐齐的立在了她面前行礼。

“大娘子!”其中一婢女道,“是七郎君……七郎君让我们做一些精致的点心和膳食送到他寝房里去,还有……还有给那小郎君冶伤的汤药。”

谢道韫不免心中愧意更深,低声问:“那小郎君现在如何了?医者怎么说?”

“回大娘子,医者说那小郎君性命无忧,就是有些疲劳过度,气血亏虚,好好进补一下就好了。”

“疲劳过度?”听到这四个字的谢道韫不免又沉思起来:也不知这女郎心中到底藏了些什么?她与那崇绮楼的眉娘又有何愁怨,为何要去杀她?

“那七郎君呢?他现在在做什么?”谢道韫又问,“他没有安排你们去给那小郎君更衣洗浴吗?”

那婢女便答:“没有,七郎君不许我们碰那小郎君,换衣,伺药,甚至喂膳食,都是七郎君自己亲自动手的。七郎君还说,他会一直守在那里直到那小郎君醒来,谁也不许去打扰,只听他吩咐即可。”

听完,谢道韫神色便变了变,旋即便是低声轻叹,然后示意婢女们速将膳食和汤药送进去。

而相比于谢府之中,桓氏大司马府邸就没有这般热闹了……

第122章 聊聊前世

此时的桓府大厅之中虽济济一堂站满了人,却是气氛凝肃,无一人敢言,桓温一身戎装,身材矫健,紫眸如电,便这般站在大厅的上,目视众人,不怒而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站在下的桓冲却是从容回禀道:“大兄,吾以为,沈氏黔郎不过是嵇康、阮籍之流,以隐士而居之,轻富贵,溥名利,不过一狂士也,昔孟尝君养贤士,门客可达三千,以礼贤下士而博美名,大兄又如何比不上鸡鸣狗盗的孟尝君,如今天下英才翕然归之,又何愁得不到一个沈氏黔郎?

大兄不妨再给他一些考虑的时日,待得他日有空,弟愿效仿刘玄德,便是三顾茅庐也将他请至大兄的西府之中,如何?”

桓冲说完,桓温才面色稍霁,从刚才得知沈氏黔郎拒不入桓府的愤怒中慢慢平息下来,他皱眉沉吟了一刻后,才转向身旁的郗嘉宾,问,“郗参军,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郗嘉宾为西府第一谋士,对桓温可谓是死忠,宁可违抗父命,也要誓死为桓氏效命,因此桓温亦是十分的看重他,无论是兵法战略还是识鉴用人方面,都会询问他的意见。

郗嘉宾闻言施礼,正色答道:“吾以为桓将军言之有理,经此中正考核一事,足以证明沈氏黔郎确是个不可多得人才,既得之不益,也必然弃之可惜,不若,郡公也唤桓六郎君来问问他的意见,如何?”

桓六郎君便是桓澈,桓温共有六子,前五子皆为南康公主所出,唯桓澈一位庶子为妾室成汉公主李氏所生,在桓氏子弟中正好排行第六。

听到这一句的桓冲不觉在心中松了口气,原本他是想将此事交给桓澈来决策,毕竟那小姑子,他这位侄儿也志在必得,是留她生路,还是除之以绝后患,还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好。

此事由郗嘉宾提出来,倒是少费了一些口舌和猜忌。

而此时的桓澈却还处在愤怒之中,尤其是在听到阿虞转述完顾钰所说的那一番话后,桓澈握紧了拳头,眼底几乎迸射出烈火焚烧一般的愤怒。

这是阿虞所没有见到过的愤怒,在她眼里,她这位主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将情绪深藏得很好,喜愠不形于色也是他自小便养成的名士风度。

如不是伤到极致,又怎么会如此愤怒?

“她真的这么说?”他低喃了一声道。

阿虞心中一痛,抬头亦是愤然道:“郎君,这女郎无情无义,也不过是一不受宠的庶女,她不值得郎君对她如此,难道郎君没有看出来吗?她与那谢七郎早已有了尾,如此不贞不洁之人,便是杀了她,也不足为惜,郎君为这样一个人大动情绪,实在是有失身份!”

“住口!”桓澈忍不住怒喝了一声,又似想到了什么,眸光如电般射向阿虞,“你刚才说什么?你伤了她?”

阿虞心中一悸,在他的注视下,忙垂施礼道:“奴没有故意伤她,是她心甘情愿的为谢七郎挡了一剑,不然的话,奴那一剑一定能要了谢七郎的命!”

“所以,你这一剑便要了她的命?”

桓澈厉声问,同时人已大步向着阿虞这边走来,随着他走来,阿虞甚至感觉到了沉重的杀气和愤怒,待他及近时,阿虞才抬道:“郎君,她还没有死,我不过是刺伤了她,那一剑并未致其要害!”

桓澈这才止步,过了一刻,才问:“那她现在何处?”

阿虞答道:“奴离开之时,她还与谢七郎在一起,现在许是在乌衣巷谢家之中!”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桓澈已越过她向着门外大步走去,阿虞忍不住转身问了一句:“郎君,阿虞不明白,郎君不过是见了她几次面,而且每次见面,那女郎都意图想刺杀郎君,郎君为何还要如此?”

桓澈便顿下了脚步,只道了一句:“她是我千里挑一所选出来的,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所倾注出来的心血,从调教培养到走上权利颠峰,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谋划,苦心经营,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她,

你愿意将自己经营了十多年的心血舍弃或付诸东流吗?”

阿虞神情一愕,似乎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这时又听他苦笑了一声,道:“你当然不会明白,如果这一切我没有想起来还好,但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我就绝不会再放手!”

“本属于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将她拿回来!”

说完,桓澈便已推开隔扇之门,大步走出了房间,正好就在他踏出院门之时,便有桓氏的部曲迎面向他走来,说道:“郎君,郎主请你到前厅议事。”

“议事?厅中有何人?在议何事?”桓澈止步问。

那部曲便答道:“四郎主与郗参军还有西府诸位谋士皆在大厅之中,四郎主似乎抓了几名疑犯过来,他们所议之事,乃是沈氏黔郎之事,郗参军言,此事还需听从桓六郎君的意见,再作定夺。”

桓澈神色变了变,便应了一声好,再疾步向桓府议事前厅之中走了去。

当桓澈走向桓府大厅之时,正巧两名部曲押着一妇人及少女进了大厅之中,那少女挣扎着望了他一眼,顿时便似看到救星一般眼放大亮,大喊了一声:“桓郎君救我,我有事要与桓郎君说,是有关阿钰的……”

她话未完,便已被拖进了大厅,桓澈不由得神色一变,心中暗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关键时刻都喊着要我来救命?

这般想着,他唇边噙起一抹冷笑,走进了大厅。

“父亲”他向上的桓温施礼道。

桓温便问:“澈儿,你来说说看,这个沈氏黔郎到底能不能留?”

……

顾钰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黎明之前了,她睁开眼,室内还是一片烛火通亮,谢玄便坐在床前,一手抚额,似疲惫致极,正打着盹儿。

她正要起身之时,不想谢玄却忽然惊醒了过来,一双熬红的眼睛便极为害怕而关切的看着她,那漆亮的双瞳中顿时露出一丝仿若失而复得的狂喜。

“阿钰,你醒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好似哽咽一般的道出,“可睡好了?”

顾钰便展颜一笑:“睡好了,谢谢你,谢郎,我从未像今天这般睡得这么踏实过。”

从未像今天睡得这么踏实过?那以前又为什么睡不踏实呢?

谢玄不觉更为心疼,又苦笑道:“说什么呢?若不是为我挡了一剑,你……”

“我可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顾钰便打断道,“如不是为了挡这一剑,那桓冲也不会放我走,这是苦肉计。”

“你这是狡辨,明明是你挡了这一剑后,那桓冲才来的。”谢玄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既感动,又无比的钝痛,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以后他也不想再有。

顾钰看着他有些红肿的眼睛,又是一笑,然后再次挪动了一下身体,谢玄见她想要动,下意识的想要去搀扶,却又在她溥被滑落,香肩微露之时,缩回去了手。

看到他明显有些羞赧躲闪的表情,顾钰再次抿唇一笑,问:“昨晚是你给我喂药?”

“是!”

“是你喂我吃的点心?”

“是!”

“也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谢玄微微一怔,停顿了一刻,再次答了声:“是!”

“所以,你还顾虑什么呢?”

最后的一句令得谢玄哑然一怔,赧然无语,这时,顾钰又伸出手来,挽了他的手,柔声道:“来,你也躺下!”

柔滑中带着一丝温暖的触感忽地落在他手上,令得他心中一颤,好似又想起了昨夜仿若梦幻一般的旖旎,轻柔的呼吸,柔软的唇辨,还有那微凉如美玉般散着腹郁香气的肌肤,如同春水一般融化在他的身周,直令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不,他不该想这些的。

“阿钰”

他刚要说什么时,又听顾钰道了一声:“来,躺下,我有话问你?”

“你要问什么?我现在便回答你!”

顾钰看了他一刻,忽道:“谢郎,我们聊聊前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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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求娶

终于还是拗不过顾钰的再三要求,以及原本被他强忍克制住的最隐秘的‘欲’望,谢玄还是躺了下来,僵硬而纹丝不动的睡在‘床’塌边沿。。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ШЩЩ.⑦⑨XS.сОМ 。

只听顾钰在耳边问道:“谢郎,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到晋陵顾府之,原本是想要去杀我的,对吧?”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谢玄神情一呆,立刻侧首看向了她,见她莞尔一笑,转而又问,“可为什么你却又救了我呢?”顿了一声,她又道,“你是只救了我,还是连我那位庶姐顾芸也一起救了?”

看着她被烛光晕染的墨瞳闪烁出几缕诮笑戏谑之意,谢玄怔忡了一刻,他知道顾钰所指的救她到底是指哪一次相救,

初到顾府时,他的确是对那位将来很有可能会与桓澈一起取代晋室江山,并左右了他谢家命运的褚太后存有杀之以绝后患的决心的,可在看到两名少‘女’无故落水,看到那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子在水挣扎求生的同时竟然还不忘将自己同族的姐妹推向岸边,那一刻,他心竟然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悸动和震憾,于是便毫不犹豫的跳进了水。

停顿了一刻,他看向顾钰笑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顾钰嗯了一声,点头。

谢玄便答道:“可能当时我觉得你长得很美吧,一时不忍心见你年纪轻轻此香消‘玉’殒,所以便将你从水救了出来,至于你那位庶姐,我还没有来得及救她,便有人来了。”

顾钰便噗嗤一声笑,接道:“谢郎,想不到你也有不说实话的时候,我那位庶姐可是我长得美的,整个顾府的人都这么说。”

“别人这么认为,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真的只是因为我长得美?”顾钰又玩笑般的说道。

谢玄忽地眼睛一润,竟是伸手抚在她脸颊,极为专注而深情的看着她,低声道:“阿钰,别问我这个,我会觉得心里难受,我现在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当初没有犹豫而选择救了你。”

顾钰亦是心一涩,一双墨瞳也静静的注视着他,道了一声:“好,我不问了。”

说罢,她又笑了起来,好似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以前名声可差了,谢郎,你也是知道的吧?”

以前到底是指多久之前,两人虽然都没有道明,但已是心照不宣,以前的褚太后名声确实不怎么好听,专横跋扈,手段狠辣,无情无义,有人甚至还道她生活‘淫’‘乱’,能允许时任大司马的桓澈随意进入寝宫与之缠绵嬉戏。

可这都是别人在传,别人在说,他也并未亲见,以前相隔遥远,看到的永远只是一道冷漠而高贵的剪影,他也没想到,这一世竟会与她走得如此之近,也正因为走得近了,他才真正的了解到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传言附会都是别人的说辞,终究不是真实。”谢玄下意识的回了一句。

顾钰又笑了,她这一笑令得原本幽深亮澈清可鉴人的墨瞳顿时变得流光溢彩起来,直叫人深陷其,目眩神‘迷’。

直过了好久,顾钰又道:“谢郎,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谢玄便含笑道:“你说,什么忙我都会帮你。”

顾钰便从身‘摸’索起来,谢玄见她似在找东西,便从枕下取了一小小的锦盒出来,道:“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顾钰看了一眼,忙道是,又取过锦盒打开,谢玄见那锦盒之所盛的只是一把钥匙,还有一枚小小的方锭,似乎是督印之类的东西。

这时,顾钰便拿着这锦盒钥匙,看向他道:“这把钥匙便是我从顾府所取回的属于我阿娘嫁妆的那一匣子的钥匙,我想将它‘交’给你。至于你说的那一枚督印,我暂时没法找到,但我会继续找下去……”

谢玄大惊,看向顾钰的眼神似乎有些受伤而不敢置信。

“阿钰,难道你以为我接近你也是为了你吴兴沈氏的嫁妆和部曲‘私’兵?”他道。

顾钰便摇头笑道:“当然不是,谢郎,你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如今庾氏与桓氏都想要得到我吴兴沈氏的嫁妆和部曲‘私’兵,我现在势单力溥,能拒绝回避一时,却避不了一世。

而且我给你这把钥匙,也是有条件的。”

“你可以提条件,但我不需要你拿任何东西来‘交’换。”谢玄果断的回了一句,似还有些不高兴。

顾钰便伸手抚向他的脸,柔声道:“谢郎,我还记得你说过,北伐原,克复神洲是你的理想,是不是?”

被她洁白的柔荑轻抚着,谢玄顿时又心酥软融化,忍不住看向了她,道:“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桓大司马一般组建一支属于你们谢氏的北伐军队?”

顾钰这一问,谢玄便是一怔,谢家也有部曲,可为数不到一千,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组建一支属于他们陈郡谢氏的北伐军队,可一来要顾忌朝廷和桓氏的忌惮,二来他们谢家亦并没有如三吴之地南方士族般的经济雄厚实力,永嘉之‘乱’后,他们这些侨姓望族南迁至此,毕竟在战‘乱’国破之时也伤了根基。

便在他这般想时,顾钰又道:“谢郎,我想让你帮我组建一支只忠于我们的北伐军队,你可以去北府京口收养流民来训练,所有的经济‘花’用由我来出,你说好不好?”

听到这里,谢玄顿觉心‘潮’澎湃,犹为震憾,看着顾钰一张巧笑倩兮颇带有一丝娇嗔的面容,心更为感动,他知道顾钰这句话虽是请求,可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支持和帮助,明明是帮他助他对他有益之事,可她偏偏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对他说。

哽咽了许久,他终道了一声:“好,谢谢你,阿钰。”

顾钰又是一笑:“谢我做什么?是我有求于你,又不是你有求于我。”

谢玄呆呆的看了她一刻,忽地涩然开口似小心翼翼的问道:“阿钰,我也有个请求?”

“你说。”

谢玄便道:“我想……我等不了三年了,我现在便娶你为妻,可好,明日,我便带你去见我四叔父,请我四叔父派人去你顾家提亲……你可愿答应?”

他话刚问完,却见顾钰的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

谢玄不觉心一紧,又似惶恐而担忧般的再问了一遍:“阿钰,你可愿答应?”

顾钰没有回答他,却是意味不明的一笑,然后伸手揽了他脖子,靠近他道:“来,我们睡吧!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阿钰——”

刚唤了一声,有暖暖的甜香袭鼻而来,令得他原本挣扎在边缘的冷静和理智瞬间被冲散,耳边有清澈而低微的声音道:“谢郎,你还没有主动‘吻’过我吧?”

谢玄便看向了她一双墨瞳,在黑暗闪烁着狡黠而炫丽的光芒,她原本生得五官‘精’致,只是尚未完全长开,而稍显青涩,可这双眼睛实在是有种摄人心魂的吸引力,被她这般注视,谢玄心怦然狂跳,身也变得无燥热起来,强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控制不住,伸手扶住她的螓首,‘吻’向了她红润泛着潋滟之光的‘唇’瓣,

而这一‘吻’便如同打开了‘欲’望的匣子,再也无法停止下来……

几个守在院的婢‘女’似听到异常的响动,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急急的涌到‘门’前,却又惴惴不安的止步。

“怎么办?七郎君说过,他若不唤我们,便不让我们进去的,也不知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其一婢‘女’问,另一婢‘女’也犹疑着左右为难。

这时,又一名婢‘女’从院外走了进来,两婢‘女’见罢立即颔首施礼道:“柳絮姐姐。”

柳絮便是谢道韫身边的贴身使‘女’,在谢府的一众婢仆可谓地位超然,因此府几乎所有下仆见到了都要唤一声柳絮姐姐。

柳絮点了下头,便问道:“娘子让我来问,现在那位小郎君怎么了?七郎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来吗?”

两婢立即垂首作答:“是,七郎君除了要一些衣物和吃食汤‘药’进去后,便一直不曾外出。”

柳絮不禁眉头微锁,便若有所疑的径直走到了谢玄的寝房‘门’外,刚要抬手叩‘门’之时,她的脚步便陡地一顿,脸‘色’微红,忙退了回来,对两婢吩咐道:“你们便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去,知道吗?”

两婢‘女’见她神‘色’肃然,忙齐答了声:“是!”便见柳絮飞奔似的向院‘门’外跑了去。

“柳絮姐姐这是怎么了?”

……

看到柳絮一张俏脸红晕,气喘吁吁疾步赶来的样子,谢道韫也问:“你这是怎么了?有将我的话带去给阿遏么?”

柳絮垂首施礼,忽地含笑略带羞‘色’道:“娘子,七郎君现在和那位‘女’郎好似又……”

谢道韫便放下了手的茶盅,一脸正‘色’又讶然的看向她,听她道,“这一次,娘子可没有对那‘女’郎下‘药’,这是不是说明,那‘女’郎其实对七郎君是有情的呢?娘子次是不是猜错了?”

谢道韫的眉头便是一凝,立时站起了身来。

柳絮吓了一跳,见她脸‘色’似不好看,又怪道:“娘子这又是怎么了?那‘女’郎对七郎君有情,难道不是件欢喜之事么?”

谢道韫便沉‘吟’道:“这‘女’郎心思深沉如海,你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我对她有所怀疑的时候,她的确对阿遏有情,可现在或是以后说不定了!”

说完,谢道韫便披了长袍大步朝自己院外走了去,柳絮急急的跟在其后,两人再次来到谢玄的院外时,竟见仍旧是一身男装打扮的顾钰正从院走了出来。

便在顾钰走出来时,听到一声音道:“你又要走?一次是去杀人,这一次你又要去干什么?”

第124章 论道

顾钰回头见问话的人正是谢道韫,便抬手向她施了一礼,郑重的道了一句:“多谢谢氏才女相助。”

这一声多谢,谢的是她昨日以她顾十一娘的身份替她解围,谢的也是她替她隐瞒杀人的事实,但同时这一声谢里也透着几分客套淡漠和疏离,谢道韫又怎么会听不出这一声谢中所隐藏的含义。

沉默了一刻,她也正色问道:“你这一走,是不是便打算要与我陈郡谢家划清界限了?”

顾钰微怔了一刻,然后浅笑答道:“不愧为谢氏才女,不仅能言善辨,而且还会洞察人心。”

“你也很不错,论雄辨,我还不及你。”谢道韫负手而立,坦然回答,“很荣幸能与你在中正考核上一辨,虽然是以你顾十一娘的身份,但能如此酣畅淋漓的一较高下,也不枉此生。”

“我也是,能与谢氏才女一辨,亦深感荣幸。”顾钰亦回了一句,她知道谢道韫自负其才,又争强好胜,极喜欢与人辩难,而这世上也的确没有几人能是她的对手。

客套话说到这里,气氛一时有些僵滞,谢道韫抬手示意柳絮走开后,便对顾钰说道:“若你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可否移步后花园,我想与你好好谈一谈,你放心,我的话不多,不会耽误你太久。”

顾钰迟疑了一瞬,点头道了一声好,便随谢道韫一起来到了一片满园栽种蔷薇的院中,大片嫣红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好似霞光万丈,鲜艳而夺目,蔷薇素有坚韧不拔、高贵冷艳之称,这与谢道韫的个性倒是颇像。

两人走到园中的一处亭中时,谢道韫便停下了脚步,问:“能告诉我,你的考量是什么吗?是怕连累阿遏,还是因为昨日在车上听到了我说的话,你不再相信我们……更或是对我们谢家没有信心?”

顾钰便笑了一笑,道:“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亦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谈不上对你们谢家是否有信心。”

谢道韫一怔,看着她满面无所谓的笑容的确不像是勉强装出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而怆然,她原本以为顾钰之所以会选择与阿遏走得近,不过是想借她谢家之势与桓氏对抗,无论其目的是否单纯,只要她对阿遏是真心,倒也无所谓,反正他们陈郡谢氏与龙亢桓氏迟早都是要对抗上的,只要桓温想夺权篡位,这就是必然趋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从顾钰口中听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说她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多么冷漠而强大的内心。

“既然并不想借助我们谢家,你又为什么会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阿遏?你真的不想再嫁给他了么?”

谢道韫这一问,顾钰便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她,看得谢道韫脸上一赧,颇有愧色。

“我承认,第一次是我算计了你,我谢道韫也愿诚心的向你道歉,可这一次,我并没有做任何手脚。”她道。

顾钰也坦然的接道:“我知道,我顾钰从来不愿意欠他人的情,尤其是感情,既然这是你们想要的结果,我愿意还你们。”

“你也不用向我道歉,站在你的角度,你为亲人计,为家族计,甚至为长远计,所做的一切都有你的理由,你也没有错,这世上没有无私的人,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这是将心比心,也是世道公平,而我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公平。”

听到这里,谢道韫眸中不禁闪过一抹极为诧异的沧然之光,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或不敢相信。

“难道你愿意舍弃自己的贞洁甚至是生命,都只是为了报答阿遏对你的恩情?”她道。

顾钰便垂下眼睫,默然了一刻,然后浓密的长睫抬起,她看向谢道韫,微微一笑,回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道,而我的道到这里也该与你们分道扬镳了。”

“那你的道又是什么?”谢道韫再次问。

顾钰又抿唇轻轻的一笑,看向她道:“走出来的道才能称之为道,还没有走便说出来,只会徒增笑柄,那没有任何意义,谢氏才女,你说是吗?”

谢道韫顿时默然无语,只是怔怔的看着顾钰,好似初次相识一般的陌生而不可思议,而这时的顾钰已然向她恭敬的施了一礼,然后径直朝着前方的月洞门走去。

谢道韫驻在原地,直愣了许久,才突地唤了一声,问道:“顾十一娘,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顾钰便顿下了脚步,停顿了一刻,却也没有回头,而是淡然的回了一句:“是,告诉他,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这对我,对你们谢家都好!”

“等等——”见她已走出月洞门外,谢道韫又喊了一声,问,“顾十一娘,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有了孩儿怎么办?”

孩儿?

听到这两个字的顾钰不禁身子陡然一僵,不知不觉中脑海里便闪现出了她前世的儿子丹儿,因为要承袭帝位,因为原本就被当成是她腹中的棋子而一并送进皇宫之中,那个孩子其实一生也没有快乐过吧,虽然聪慧,却也依然逃不过如琅琊王一般早夭的命运。

“不会的……”她不禁喃喃自语般道了一句,“不会有,就算有,那也是我的孩儿,与你们谢家无关!”

谢道韫顿时彻底呆住,只是有些茫然而无措的看着顾钰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柳絮的声音在她耳边唤道:“娘子,你和那位女郎谈得怎么样了?现在四郎主传了话来,要娘子和七郎君一起去一趟他的书房的,而且四郎主马上就要起程去豫州了!”

谢道韫这才如梦如醒般,看着满园蔷薇喃喃说道:“也许有件事情,我真的做错了,这女郎是如此骄傲,算计只会换来她的不信任。她或许对阿遏有情,可却不再信任我们谢家了。”言罢,又低声自语般的问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她要走的道到底是什么?”

“娘子,你在说什么呢?”柳絮似听不懂,便问了一句。

谢道韫苦笑着叹息了一声,才道:“走吧!我们先去四叔父那里!”

“那七郎君那里……”

“等下再去唤人叫醒他!”

“是!”

……

出了乌衣巷之后,顾钰便戴上了帏帽,虽然今日他的也是一身男装打扮,但已洗去了面上伪装成沈氏黔郎的妆容,毕竟现在的她,无论是顾十一娘还是沈氏黔郎都不方便在大街道上行走,所以这一路行来都相当的谨慎。

洪武大街上还是人群川流不息,热闹非凡,虽然发生过一起命案,但也并不影响这个都城的繁华以及士子们的风流。

广袖溥衫,木屐拖拖,还有牛车驶过而留下来的清歌长啸,都在彰显着这个时代的与众不同。

但顾钰毕竟不是来赏景的,在穿梭的人群之中疾行数步之后,她便在一座酒肆门前停下了脚步,这间酒肆并不大,也没有什么招牌,其上一块牌匾也仅书写着“玉酿春”三个字,字还不大,而且字迹缭草,不近看,根本还看不清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但其上屋瓦鲜艳,飞檐突兀,其雕琢却不是一般的巧夺天工。

顾钰清楚的记得,昨日向她射出那一箭的女子便是站在这酒肆飞檐之上,而当桓氏兵马到来之时,她又迅速的钻下屋瓦,消失不现,可见这间酒肆便是那女子的隐匿藏身之处。

她来,就是要来查出这位想杀她的女人到底是谁的?

因为那身影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顾钰走进了酒肆之门,却见酒肆之中竟然并无一位宾客,也并无酒香飘溢,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直到她走到最里面时,才有个店小二急急的赶来,一脸抱歉的笑意道:“不好意思,这位郎君,我们这家酒肆今天被另一位郎君给包了,您还是去另一家吧?”

那店小二话音刚落,就有声音从后院传来道:“叫她到我这里来,我包下这座酒肆,原也就是为了等这位小郎君来的!”

顾钰不觉心头一紧,这声音……

店小二的一张脸顿时也谄媚的笑开了花,忙道:“是,是,这位小郎君,你随我来吧,那位郎君正在我酒肆后院的桃花园中等着呢!”

顾钰一时踌躇不前,这时,便又有数道人影从酒肆的四周涌现,将她团团包围。

“顾十一娘,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怎么逃走了,我家郎君已经在此等了你一个晚上,你今天必须要给我家郎君一个交待。”

说话的正是桓澈身边的那个隐卫阿虞。

待她话音一落,酒肆后院的偏门忽地大开,一道白影便从门外施施然的走进。

顾钰便抬首,望向了这道既令她熟悉又憎恨害怕过的身影。

“真是荣幸,居然劳烦桓郎君亲自大驾来取我性命了!”

她笑道,同时摘下了头顶上的帏帽,与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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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前世情今世了

桓澈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和淡然自若,有的只是阴沉如水以及隐藏在其冷寂外表下的勃然愤怒。

“你昨天晚上也是与谢七郎在一起吗?”他开门见山便问。

顾钰脸色微沉,只淡然的回了一句:“与你无关。”

桓澈便冷笑了起来,然后向阿虞递去了一个眼神,那阿虞立即便命人将那店小二提了出去,待这酒肆之中真正的再无他人时,他便又看向顾钰,揶揄道:“无名无份,你就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顾氏阿钰,我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下贱,你是在报复我吗?”

顾钰听罢,也“嗬”的一声冷然笑了起来,回道:“桓澈,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你。”

桓澈的脸色一变,露出骤然不悦的神情,这时,又听她揶揄的接道,“你今日来也不过是想将我抓到你父亲的西府之中,不过是想借我之手,倾尽所有吴兴沈氏之力,为你桓氏效力,不是吗?”

桓澈皱着眉头,不禁愤然握紧了拳头,尤其是看到顾钰一副气闲神定而冷漠非常的样子,心中便更为烦燥、不甘和气愤。

“你父亲想要篡位,又想要清名,所以你们便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我外祖家吴兴沈氏有万贯家财,有成千部曲,最重要的还是判臣刑家之后,你们想利用我,去做那不仁不义之事,然后再将所有罪责推到我的身上,推到吴光沈氏身上,最后你们再踏着累累白骨,以清君侧之名来窃取这泱泱大国,让我的家族,我外祖的家族来背负你们的罪,是也不是?”

顾钰一番慷慨激愤的说完,桓澈的神情便是一敛,面色一沉,露出少许讶然之色。

“你是这么认为的?”他问。

顾钰又是揶揄的一笑:“不然呢?前世我顾家为什么会被灭族,我舅舅沈劲为什么会战亡,桓澈,你抹去了我所有的记忆,但不代表我现在就没有这些记忆。

那好,既然你也想起来了,那么我们是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桓澈的眸光再次一沉,露出一些恍然、惊诧和不可思议。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恨我的理由,恨到不惜一切的设埋伏去刺杀我?”他道。

顾钰亦是抿唇,轻而冷诮的一笑,道:“是,我做了一辈子你手中的利剑,你可从来没有教过我什么是道义,在你的眼里,只有强者才能安定天下,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你说的不错,我是说过,只有强者才能决定他人的命运,甚至是这天下的命运,我们要想改变命运,就只能做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这才是生存之道。”

“这只是你的道!”顾钰厉声打断,又看向他道,“桓澈,我没有资格说你的道就是错的,但你也不能强求我一定就要走你的道。”言罢,又冷声一笑,“当然,你若是怕我阻你的道,你可以选择来杀我以绝后患!”

听到后面一句的桓澈亦不禁一声苦涩的嗤笑,眼底露出些许炫然而破碎之光。

“所以,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吗?那么你的道又是什么?就是维护这软弱无能的晋室,而不惜与我作对吗?”他怒声道。

“顾氏阿钰,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吗?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今天都是我赐予给你的,你说不欠我就不欠了吗?”

“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放弃?你有没有问过我的心?”

他说着,不禁上前一步逼近顾钰,站在一旁的阿虞不由得紧张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一双眸子冷然注视着顾钰。

顾钰亦感觉到了那少女身上逐渐凝聚起来的杀气,也许这少女就等待着这一刻,只要她敢对桓澈动手,便必然会被格杀于她的剑下。

是故,顾钰也只暗握了一下拳头,然后看向已近在咫尺的桓澈,淡然笑道:“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我已经还了你一生以及一条命,你觉得不够,那你还想怎样?”

还是他一条命?用自杀的方式还他一条命?这不是很可笑吗?

“你的命?你的命是我给的,所以你的生死也只能我说了算!”说罢,他抬手示意阿虞将一青瓷瓶递了过来,然后又递向顾钰,以几乎命令的语气道,“喝下它,以往的一切,我可以继往不究!”

看到这只青瓷瓶,顾钰便觉心中一寒,顿时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冷嘲来。

这只青瓷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顾钰亦是心知肚明,前世他也是骗她喝下了这一瓶水,才会不知来去,不知过往,而生死皆为他效命。

“所以,你是又想故伎重施了吗?这一世,你又想将我送给谁?”

顾钰冷笑,然后下意识的向后退一步,她这一退,那婢女阿虞便也条件反射般的欲拔出腰间佩剑。

桓澈伸手制止了她,看向顾钰道:“我不会再将你送给任何人,但我必须要洗去你不该有的记忆,只有这样,你才能干干净净的只属于我。”

“什么是不该有的记忆,我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有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有我想要做的事情,你凭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

说到这里,顾钰如墨玉一般漆亮的眼中也闪烁出几点晶莹,她再次涩然一笑,道:“桓澈,你从来就没有将我当人来看过,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从前我只是你手中的一把剑,得不到尊重那是我的命,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一把剑了,我的人生也只能由我自己来作主!”

说完,顾钰脚步一移,便向着门外大步跃去,而与此同时,室内响起一声剑器铿鸣,沉重的杀气凛然向她劈过来。

桓澈大喊了一声:“不要伤她性命!拦住她即可!”

阿虞手中的剑不由得一滞,顾钰左躲右闪,趁着这个空当,忽地折身返回,腾空一跃,亦身如利剑般的射向了桓澈。

阿虞脸色一变,桓澈的瞳孔亦是微缩,就见顾钰手持着一把匕首向他刺了过来。

原来她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桓澈躲闪之余,亦伸手抓向了顾钰的手腕,阿虞想要提剑过来,却听桓澈一声喝道:“站住!都不许动!”

“郎君——”阿虞似不放心的唤了一声。

桓澈却道:“她是我教出来的,你怕什么!”

“可她不但会设局,还会制造机关和陷阱,崇绮楼中的眉娘就是她杀的。”阿虞补充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时,她的眼中已是骇然一变,因为顾钰已然朝桓澈射出了第一枚袖箭。

阿虞再次提剑而起,不料,一阵劲风袭来,似有什么东西狠狠的击在了她的剑身上,震得她手心一麻,差点丢掉手中的剑。

而击打在她剑身上的一物正好是桓澈平时所佩带的腰间玉佩。

玉佩碎裂,阿虞再次惊骇的抬首而起,就见桓澈与顾钰的双臂狠狠的交织在了一起,似禁锢着彼此都不敢松开。

“退下,我说过了,除了我,谁也不许伤她!”

阿虞最终垂首,勉强道了声:“是!”然后持剑退到了一旁,肃目观看。

“崇绮楼的楼主到底是谁?”这时,顾钰忽然问道。

桓澈亦看向了她,竟是反问:“你以为是我?”

顾钰沉默了一刻,回道:“起初我的确怀疑是你,不过,经过中正考核上的一事后,我肯定不是了。但你虽然不是他,却一定知道他是谁,不然崇绮楼最终也不会落到你的手中,是不是?”

桓澈便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知道这个人,但我却不需要知道他是谁,我只需要得到我想的就行了!”言至此,他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替你报这个仇。”

顾钰听完,便抿唇淡然的一笑。

“不需要,你的恩情,你没有办法承受!”她道。

所谓的没有办法承受,便是指她付出了一生的回报吧?

桓澈的眸子不由得有些黯然,同时又有些心痛和恼怒,这时,顾钰已趁着他分神的一瞬间,迅速的撤手,腾空向着屋顶上一跃。

随着咔嚓一声响,几人回神看过去时,就见顾钰用那匕首抵开屋顶上的瓦片,身如游龙一般狡捷的向外钻了出去。

阿虞正要去追,酒肆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嚣,桓澈便示意她止了步。

“殿下,你看!”酒肆门外的洪武大街上,一小厮忽地望天喊道。

第126章 顾芸之心计

听到声音的顾钰立即便抬起头来,寻声望了去,但见那正站在洪武大街之上的少年郎君正是琅琊王,而此时的琅琊王并非往日的亲王或是普通士人打扮,而是凯甲披身,数名缇骑军士仗剑在身侧。

顾钰识得那些缇骑军士正是皇城六宿亲卫,也便是禁军,她记得前一世,是天子病危之际才将皇城六宿亲卫交到了琅琊王的手中,同时下诏其为下一任的储君,而诏书下达之后不到一个月,天子骤然病逝,琅琊王便继承了皇位。

未想这一世,天子病危的消息还未传出,琅琊王这么快便开始掌管皇城六宿亲卫了。

便在她这般思忖时,琅琊王也顺着小厮的手指望向了那酒肆飞檐之上,但见一身男装的顾钰正手撑着屋瓦半蹲于地,好似发现了什么,正垂目看着瓦片微微出神,然而,当他的目光射去时,她又迅速的抬起头来,望向他意味深长的浅浅一笑。

那一笑好似林岚乍散一般,令得周边的空气都好似荡开了涟漪,琅琊王错愕惊诧之余,顿觉心中一暖,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时,他见顾钰竖起了一指,好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琅琊王亦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就见顾钰身轻如燕向着紧挨着的店铺作坊攀附飞跃而去。

而看见顾钰如幽冥之蝶一般忽然消失的小厮却是惊恐的大叫了起来:“殿下,殿下,你看到了吗?刚才,刚才那里明明有个人的……”

小厮话未说完,脚上便陡地一痛,顿时就呲牙咧嘴哇哇的大叫,耳边传来一句:“喊什么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嗓门大吗?”

小厮立马闭紧了嘴,侧首十分幽怨的望了适才在他脚背上狠狠踩上一脚的琅琊王一眼,扭曲着一张脸勉强笑道:“殿下,奴错了,奴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没看见!”

琅琊王点头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上天赐予你一双眼睛,不是让你什么都看的,而是该看的就看,不该看的就不看!”

小厮连连点头:“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殿下的话就如同再生父母之言,奴必定一辈子铭记。”

琅琊王看了他一眼,又问:“那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小厮登时一愕,顺着琅琊王的目光望了去,但见那酒肆之门紧闭,门前冷清寂寂空无一人,与其他茶楼酒馆相比,这家酒肆的生意也太过凄惨了一些。

“殿下,奴什么也没看见啊?”小厮不解道。

琅琊王便瞪了他一眼,然后手一指,向着身后正犹豫着是否要向顾钰追去的缇骑军士们喝令道:“去,凶手就在里面,开门!抓凶手!”

小厮一愣:凶手?哪里有凶手?殿下,你透视啊!隔着门都能看到里面有凶手?

缇骑们也有些惊诧惶然,似乎此刻才想起,琅琊王今日授命带着他们出来到底是干什么的?顾敏到底是士族,而且还是死在皇城之中,沈氏黔郎指出其为崇绮楼之细作,这件事情已令健康城的士子们人心惶惶,各大世家愤愤不已,王文度与郗嘉宾已联名上书让朝廷来彻查此案,朝廷不得不给出一个结果。

可凶手难道不应该是刚才站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吗?

缇骑们踌躇不前,琅琊王再次喝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本王的话,你们不愿听么?”

缇骑们立即站直了身体,连声道:“不敢!”然后向着那酒肆门前疾涌而去,却又在刚近至门前时,那酒肆之门忽地大开,几名年轻的女郎从中走了出来,分站在两侧,颔首肃敬施礼。

缇骑们刚要喝斥,忽地眼前一亮,就见一袭白衣的俊美郎君步态从容风度翩翩的从酒肆之门踏出,也不知是这郎君的风仪外表太过耀眼,还是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太过威慑人心,缇骑们顿觉胆气矮了一截,脚步登时就顿了下来。

看到走出来的人是桓澈,琅琊王的神情也微微一敛,露出少许诧异和恍然,同时又有些后怕的为刚刚离去的顾钰捏了一把汗。

“原来是桓郎君在此酒肆之中,不知表弟今日怎么会有雅兴到这间无人问津的洒肆里来赏玩?”琅琊王客气的问了一句。

桓澈看了琅琊王一眼,亦是了然,淡然含笑答道:“此间有极乐,自然是个好来处,琅琊王殿下今日也很有雅兴,竟然会带兵至此,莫不是专程来抓我的?”

琅琊王便笑了起来:“桓郎君说笑了,如若你不是凶手,我抓你何用?”

言外之意便是,倘若他是凶手,他便一定会来抓他了。

桓澈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愿与他多说,而挥手示意身后的婢女们一起离开,谁知脚步刚一迈,琅琊王忽地又拦在他面前道:“哦,对了,王使君与郗参军将桓郎君与沈氏黔郎的字交给了天子与太后,太后凤心大悦,对表弟与沈氏黔郎之字大为称赞,说评为江左一品也不为过,表弟的免状很快就会颁发下来了,兄在此由衷的恭贺!”

言罢,施了一礼,又道,“表弟有管仲之才,还希望能有嵇延祖之志,与兄一起好好的辅佐我大晋天下,毕竟,君臣见疑,乃是天下大乱之大患,表弟也不想做这不仁不义的乱天下之贼子,是也?”

桓澈便冷笑着嗤了一声,揶揄的冷讽道:“贾长沙曾言,有德之世,凤凰来仪,无德之世,凤凰远去,管仲之才乃是匡济天下,若是遇到如齐桓公一般的昏君,谈何仁也?孔子谈施行仁政,可不是对一人之仁,而是对天下之仁,这,才是真正的仁道!”

说完,桓澈便率着一众女婢怒气冲冲的离去,琅琊王颔首轻轻一笑,待他走远后,不禁望了一眼顾钰适才离去的方向,但见街道尽头再也寻不到她的人影,心中松泄之余,不禁又升起一丝怅然。

明明不过是几日不见,竟令他仿佛隔了一世之久,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又为何会在此与桓澈相见?

经过秦淮河畔的中正考核一事后,有关于桓澈非她不娶的流言也迅速的在健康城散开,而顾十一娘之才名也成了健康士子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因为她的名声传播之广,整个晋陵顾氏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生母沈氏将妻为妾之事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整个健康城传遍开来。

便在昨日,王文度已上表太后,彻查沈氏当年与顾悦婚约之事,母后虽心有不愿,却也不好怫太原王氏的面子而对此事置之不理。

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小姑子竟能做到如此,甚至令得整个健康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真是有点超乎想象,可却也能想象到她有多么的不易。

琅琊王不禁会心一笑:也罢,虽只是匆匆一面,也算是帮她拖延了一些时间,她现在应该安全了吧?

见他时而微笑,时而愁怅发愣,一旁观注着的小厮便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那我们现在还……还抓凶手吗?”

他指了指桓澈离去的方向道,不料,琅琊王忽地脚抬起,再次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你是真笨还是假笨?抓什么抓,没见人都走了吗?走,现在随我去崇绮楼!”

哎哟,我的殿下,那不是你说他是凶手吗?那到底谁才是凶手啊?

……

回到桓府之中的桓澈不禁猛然掀翻了桌子,满室的婢女都吓得颤颤,阿虞亦惊得跪了下来,拱手冷声道:“郎君,你若是不解气,不如就由阿虞将那贱婢抓到这里来,任凭郎君处置!”

“你住口!贱婢二字是你叫的吗?”桓澈陡地回首,目光冷厉如疾电一般看向了她。

阿虞但觉胸口一痛,仍不甘心道:“奴只是觉得不值得,好比宝剑适主人,就算她是一把剑,能得到郎君的珍爱,那也是她的福气,可她不但不知感恩,却还要恩将仇报刺杀郎君,她本就该死,是郎君对她太仁慈了!”

桓澈听罢,更怒,又似有些心力交瘁般手抚了额头,冷声道:“你走吧!我现在不想听到任何人在此废话!”

阿虞眼神一变,露出些许惶恐和惊诧。

“我不会走,郎君,阿虞作为郎君手中的一把剑,既然选了郎君为主人,就会誓死跟随郎君,这是我的道!”

你的道?桓郎唇边不禁再次勾起一抹揶揄的苦笑,就因为道不同,所以她才会如此绝决的选择背叛甚至与他兵刃相接,她竟然说他从未将她当人看过?这是多么的可笑!

就因为彼此不同的道,这该死的道!

“走!你现在马上走!”他不禁喝道,一双瑰丽的眼中露出冷厉而愤怒的破碎之光。

阿虞瞳孔微微缩了一缩,终是无言而向桓澈深深一拜,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而就在阿虞走出门外时,一道纤长的剪影从侧殿门边微微探出头来,然后深深的望了桓澈的寝居一眼,再向着桓府后院的一间小屋里走了去,这间小屋之中所住着的皆是桓府之中做着杂扫粗活的奴仆,少女蹑手蹑脚,走到了一个正浣洗衣物的妇人面前,轻声唤道:“阿娘,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妇人便抬起了头来,问道:“阿芸,阿娘不是叫你呆在李夫人的院子里不要随便出来的么?阿娘好不容易才求得李夫人收了你做婢女,你可千万别……”

少女就是一笑,心中冷道:婢女?谁愿意做这下等的婢女?谁愿意从一个名门贵女到人人嘲讽的琅琊王良媛,然后又到一个低贱的随时会被主家打杀或发卖的婢女?

“阿娘,你还想不想复兴你义兴周氏?还想不想报仇?”顾芸忽地问,看着周氏的眼中亦闪出火一般的烈焰之光。

周氏便是一愣,沦落到这种地步,谁还想着报仇,只要女儿的命能保住,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顾芸又道:“阿娘,我有办法,借一人的手除去沈氏和顾钰那个贱婢,只要阿娘你愿意帮我,配合我演一场戏。”

说罢,她便附在周氏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周氏听完便脸色大变,看着顾芸道:“不,这样不行,那桓郎君的凶名,阿娘可是听说了的,他不会珍惜你的……”

“可除了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让我一直在这里做奴婢呆下去吗?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她顾钰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周氏的脸色便黯了下来,看着女儿的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第127章 引诱

桓澈愤怒而归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李氏的静姝院,李氏不由得忧心如焚,同时又有些怒愤,不停手绞着帕子在屋中焦急的踱起步来。

“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怎么传的?”她不禁问。

身边的仆妇便答道:“大家都在传一句话,说……”

“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我必须知道我儿这些时日都在干什么?”李氏竖眉喝道。

仆妇便答道:“公主,大家都在传,六郎君在中正考核之上与谢七郎君起了冲突,并扬言,非顾十一娘不娶,谁若跟他抢,他就杀谁?”

话一落音,李氏便紧咬了唇瓣,又急又气之余,差点掀翻了手边一只二尺来高的珊瑚枝。

“又是因为这个顾十一娘,常言道,美色惑人也,这顾十一娘又是何等美色,竟能将我儿迷惑至如此地步?”李氏怒道。

仆妇便回道:“公主,这顾十一娘倒是美名远播,可健康城中传得最多的倒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才智,听说,她在中正考核上与沈氏黔郎一辨,二人可谓是棋鼓相当,堪称一时瑜亮,就连王使君都评价为‘此辨为平生之所见,乃众名士所不能及也!”

李氏眼中微露惊讶,却还是有些烦燥和嫌恶。

“再有才智,她也不过是一名庶女,如何配得上我儿,而且她与我儿命中相克,我怎么能放心……”李氏似越想越急,又暗道,“可恨那老东西去了一趟秦淮河畔,回来之后也跟吃了定心丸的态度坚定,非要作主为澈儿定下这门亲事,还道那顾十一娘可称人中之凤,不可多得!”

这一声老东西唤的是谁,仆妇心里十分明白,却还是警惕的提醒了一句:“公主,还是小声点好,以防隔墙有耳!”

虽然这静姝院中都是自己人,可也难保这自己人中安插有南康公主的人,更或是大司马自己人,多少人等着邀功往上爬,只要是人,就不能完全可信。

李氏便停下步伐,既无奈又懊恼的闭上嘴来,在房中再次不安的踱起步来,便在她急燥不安的踱了数步后,忽地又顿下脚步,道:“走,去澈儿的梨雪园看看!”

“公主——”

仆妇又急唤了一声,虽然说,作为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乃是最理所当然之事,可李氏毕竟是庶母,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走得太过亲近。

李氏便不高兴了,一声怒道:“怎么,我去看自己的儿子,还不行了?”

仆妇便将头低了下来,李氏一挥袖,窈窕的身影一转,便已夺门而出,仆妇匆匆的跟了上去,二人刚走出院子,便有一道身影闪电般的横冲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夫人,奴有话要与夫人说。”

李氏起初吓了一跳,但在看到跪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一丝不悦和嫌恶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夫人好心收留了你,你不安守本份,还赶来冲撞夫人,就不怕我们将你母女发卖了出去?”李氏身边的仆妇不由得喝道。

少女便磕了一个响头,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轻声道:“夫人,奴知道夫人担忧什么,也知道夫人您想要什么,奴现在便是雪中送炭,来替夫人解忧的。”

李氏不由得眯了眯眼,道:“哦?你能替我解忧?如果解忧?”

少女便道:“夫人,您可听说过义兴周氏?”

李氏一怔,脑海里迅速的浮现出桓温曾经提起过的义兴周氏,沉吟一刻后,她道:“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从前与吴兴沈氏可称之为吴中两大强宗,‘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自是听说过的。”

少女便点头喜道:“夫人真是博闻强识,不错,当年义兴周氏强盛时,江左门阀,未有能及。”

“再未有能及,那也只是过去,现在的义兴周氏已经没落了,我还听说当年北方士族随元帝迁居江南时,义兴周氏不满晋室统冶占领吴中,便想要与侨姓望族对抗,最终却被王敦与吴兴沈氏连根拔起,其嫡系枝叶也已斩杀殆尽,现在的义兴周氏应也不存在了。”

李氏一说完,少女的眼中便露出一抹怨毒的仇恨之光,可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乖巧而楚楚可怜的模样,抬头望向李氏道:“夫人,义兴周氏虽已没落,可不代表它就已不存在,便如吴兴沈氏,虽是刑家之后,可也依然保存了其强大的实力,义兴周氏世代忠于吴,也保留了它强大的影响和号召力,只要我以义兴周氏嫡系后人之名招募勇士,虽不能达聚众上千,便是几百应也不是难事。”

李氏的眼中立刻露出深厚的兴趣来,她道:“哦?你能以义兴周氏嫌系后人之名招募勇士,组建部曲私兵?”

少女的眼中便露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点头答道:“是,夫人,我母亲便是义兴周氏嫡系之后。”说完,便抬头喊了一声:“阿娘”,招手将一粗布麻衣的妇人唤了来。

那妇人便跪在了李氏的面前,恭敬的磕头行礼道:“奴周氏女阿婉,见过李夫人!”

李氏的笑容便瞬间敛住,她垂目看了周氏一眼,便又认真仔细的打量起这少女的容貌来,不得不说,这女孩子长得很美,有种“莲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的清新婉约之美,看着极惹人生怜。

不过,李氏也不是蠢人,再看起来纯洁无辜之人心中都会有欲望,这少女既然能提出雪中送炭,必然也会要求回报。

“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李氏便问。

少女踌躇了一会儿,便望向李氏,朱唇轻吐,斩钉截铁的答道:“我想要一个名份,哪怕是以妾之身份呆在您儿子身边的名份!”

所以,就是想得到她的儿子嘛!这健康城不知多少世家贵女都这般想,这般相思急切的赶着给她儿子做妾,李氏也见怪不怪了,便轻声一笑,抬手示意顾芸站起了身来。

说起来,这个丫头实在是比那顾十一娘识趣得多,也极会审时度势以及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多了一个婢妾,养了一条狗而已,如能换来义兴周氏的归诚以及武装部曲私兵,这个交易实在是划算得多。

便在李氏这般想时,周氏不免垂泪,李氏的笑容有多假,眼底深处有多少鄙夷,她可是一望之下便一清二楚,可她却不能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只能任由着女儿去做,她已经没有力量护自己的女儿周全,尤其在这些上位者面前,她们已经没有了选择命运的权力,只能如蝼蚁一般苟且偷生。

……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李氏便带人端着一碗羹汤来到了桓澈的梨雪园,彼时的桓澈正在小憩,忽听到叩门声,亦是极为不耐烦,怒道:“我不是说了,谁也别进来打搅,你来干什么?”

婢女在门外施了一礼,忙战战兢兢的答道:“郎君,是夫人来了,夫人说想见郎君。”

桓澈皱了皱眉头,迟疑了许久,才懒懒的起身,正欲去开门时,那隔扇便被人推了开,一身披华缎的绝色妇人便带着一婢一仆走了进来。

来者正是他的生母李氏。

李氏本是春风满面,一见桓澈眉宇轻皱,面色憔悴,便心疼道:“我儿这是怎么了?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

说着,人已走近,伸手便抚在了桓澈的额头上,又咿呀一声惊道:“怎会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说完,又转向身后的婢女,“你们是怎么回事?六郎君身体不适,你们做下人的都不知道吗?还不快去请医者来?”

桓澈便截断道:“我没事,阿娘,你别总是斥责她们,与她们无关!”

“她们的职责便是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你若有事,怎么能与她们无关。”李氏反驳道。

桓澈不耐烦与她说,便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问:“阿娘有什么事?快说罢,儿想休息了!”

李氏便从婢女手中将一碗羹汤端了来,送到桓澈面前,一脸慈爱的笑道:“记得澈儿小的时候,阿娘常会给澈儿做我蜀国的名菜以及羹汤吃,倒是你现在长大了,阿娘在你身边照顾得少了,今日阿娘便亲自下厨,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来尝尝!”

“小时候爱吃,不一定现在也爱吃!”桓澈顺口接了一句,又道,“不过是阿娘做的,我便吃!”说着,便顺手接过李氏手中的羹汤送到唇边,正要喝时,又忽地停了下来。

一旁颔首而立的婢女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不料,桓澈的目光也忽地扫向了她,然后又投向李氏,李氏便诧异的问道:“怎么了?是不爱吃?”

桓澈便道:“阿娘,你自小便教我怎么辨药,所以,我才能躲过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暗算而活到现在,可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阿娘自己也会将此法用在儿的身上,阿娘到底想干什么?”

李氏的脸色便是一白,似有些后悔似的低唤了一声:“澈儿,阿娘也是……罢了,你放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夺桓澈手中的汤碗,不料,桓澈陡地仰首,将一碗羹汤喝了个干净,然后将汤碗丢到了桌上,道:“罢了,阿娘想要如此,那便如阿娘所愿,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似极为嘲讽而厌倦的看了李氏一眼,道:“该留下的人留下,不该留下的人便走吧!”

李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颇有些愧疚而痛心的看了桓澈一眼,才点头示意身边的仆妇一起走了出去,隔扇之门关上,便只留下一婢女僵直着身体站在了门前。

桓澈背对着她,便这般站了许久,直到婢女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才忽然又道了一句:“过来,为我更衣!”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低沉也太过靡荡,婢女的脸色不禁一红,心也跟着噗通噗通直跳了起来,她踌躇了一刻,才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然后慢慢的走到桓澈身边,竟是低低的唤了一声:“桓郎——”

桓郎,这个字应该怎么写?

桓郎,这个音节应该怎么吹?

桓郎,随绰随吟是什么意思?

桓郎,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我一定会达到你的要求,只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将我送出去!

“阿钰——”

桓澈陡地转身,一双赤红而瑰丽的眼睛便盯向了怯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他伸手抚向了少女的脸颊,神情专注而痴迷,却又在手指移向少女纤细的雪颈时,陡然间手中加力,竟是紧紧的扼住了少女的咽喉,沉声道:“顾氏阿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少女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不禁脸色发白,啊啊的叫了起来,而下一瞬间,一条手臂便紧紧的圈在了她的腰间,狠狠的将她推倒在床塌上,少女的脸色也是惊恐而变,而当一张精致而绝美的面孔朝她逼近时,她又禁不住神情一呆,逐渐陷入痴迷!

多美的一张脸啊!不知令多少春闺少女着迷,多少名门贵女幻想了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的青睐或是能被他看上一眼。

顾芸心中一时竟生出一丝自豪和满足感,哪怕他将来会变得极为暴虐无情,哪怕他会弑兄杀父手染鲜血,可那又怎样?只有他才能掌控这大晋朝的命运甚至主宰天下,

也只有他才能让她成为强者,成为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

顾氏阿钰,你不甘愿为棋子,我甘愿!

棋子不会永远为棋子,总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天!你便等着吧!

这般想着,她竟有些得意而欢喜的笑起来,这时,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传来,伴随着那令人沉醉而酥麻的欢愉,顾芸亦伸出手来,紧紧的抱住了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身躯……

……

谢府之门大开,谢玄从府中匆匆的疾步赶了出来,一群婢女急急的追上,正惶惶不知所措时,前方便出现一道人影拦住了谢玄的去路。

“阿逷,你站住!阿姐有话跟你说!”

第128章 这个家到底是谁作主

“阿姐,你到底与她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说的?”

在听到顾钰决然离去的消息时,谢玄难以接受的同时也似有些惶惶失落而不愿相信。

谢道韫便将她与顾钰之间的谈话原封不动的重述了一遍,又道:“阿遏,对不起,这件事情是阿姐有错,阿姐自私了,我承认在做这件事情时,有利用她感情之嫌,这女郎不仅貌美聪慧有能力,而且其身后还有吴兴沈氏这一强大的支撑,谁得了她都将势不可挡,不可小觑,桓澈又对她势在必得,我绝不能让她落在龙亢桓氏的手中,否则,这将会再次壮大桓大司马的野心,使得健康城再次面临兵祸大乱!”

“所以,你在施以恩惠的同时,还对她下了药,就是想以感情来束缚她,让她死心踏地的归附我谢家,以此来索要回报?”

谢玄不禁厉声斥问道,说完又极为痛苦的按紧了额头,心中浮出一丝苦笑:原来所有的一切美好都是假像,难怪会如此!难怪她会说那样的一番话?那个时候的她心底也一定是嘲笑和失望的吧?

“阿遏,我也并非完全利用她,要接受她,我们谢家承受的压力也不小,若是真的激怒了大司马,引起龙亢桓氏的反扑,这样的后果不是我们现在能承受得起的!”

“所以你将话说得那么圆满,其实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阿姐,什么是真诚?不管你对她有多么恩惠,欺骗就是欺骗,利用就是利用,这一点都改变不了我们在她心中唯利是图的本性,你这么做,让我与桓澈又有何区别!”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极为苦涩的说了一句,“你知道她跟我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谢道韫便愕然的看向了他,就听他道,“她说,感情不会成为囚禁她一生的筹码,她原本就不太相信任何人,你这么做,只会让她离我越来越远……阿姐,她身上都是伤,你叫我怎么忍心?”

说到这里,他似极为厌恶自己般握紧了拳头,喃喃自语道:“我又是怎么睡着的?我怎么能睡得着?”随着他自责的喃喃自语,有殷红的血珠自他指间溢出,一众婢女吓得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其中一婢颤声说道:“对不起,七郎君,是那女郎……那女郎说七郎君一日一夜未眠,便叫奴点了安神香!”

谢道韫亦愧疚的看向他,轻声道了一句:“阿遏!对不起,此事的确是阿姐做错了,但阿姐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三叔父,让你尽早娶了她,可好?”

“不,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不会要施舍得来的感情,她也不屑!”说罢,他竟是突地转身,以闪电般飞快的速度向着乌衣巷口疾奔而出。

婢女们惊惶的看向了谢道韫,就见谢道韫也是脸色大变,踌躇愧然伫立了许久,才似想起了什么,突地唤来一名部曲,吩咐道:“快去!多加几名人手,保护七郎君!”

那部曲应:“是!”忙退身而去!

……

此时的顾钰已然恢复了一身白色束袖服的女装打扮,回到了健康城西的顾府之中,而因她两日未归,整个顾府之中也如这健康城的风云变幻一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顾钰也知道因顾敏一事,顾家难免会受到影响,但她也没有想到,影响会这么大。

刚踏进顾府之门时,便有婢女传来顾毗病危的消息,顾钰的心下也是一沉,还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径直冲进了顾毗的房中。

顾毗的寝房中亦是聚满了人,满堂济济都压抑着一种极为悲伤恐惧的气氛,哀哭声连连,婢女们尽数跪在了地上,看着她的眼神既是害怕又是敬畏!

而顾毗便安安静静的躺在床塌之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已俨然类同一个死人,医者侍在床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钰问。

张氏便嗤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还好意思问,十一娘,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是姓顾还是沈,你为了你那疯子母亲,就想要我们整个顾家来陪葬么?你祖父就是被你气病倒的!”

跪在地上的诗琴红着一双眼,便立即反驳起来:“大夫人,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娘子做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你三言两语就想给她扣上一个不孝的罪名,而这两天,您又做了什么?如要说老郎主是被气倒的,那也是被您气倒的!”

张氏脸色一白,顿时气结。

“你这贱婢,你胡说些什么?”

她话刚说完,便陡地听到耳边一声厉喝。

却是顾钰在厉声问道:“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在问你,大伯母,你莫非忘了,这个家到底是谁作主,是谁管理庶务!”

说罢,她手一指平日里伺候在顾毗身边的仆妇,重重的吐出声音道:“你来说!”

张氏的身子猛然一缩,赶紧便闭上了嘴,仿佛第一次看清顾钰一般满目露出惊惶和不敢置信!

而随着她这一声喝,满堂的哀哭声顿时嘎然而止,静了下来。

被问话的仆妇亦是一惊,忙抬起了头来,颤巍巍的指向张氏,答道:“娘子,是因为大夫人……大夫人跟老郎主说了一些话,老郎主一时气血攻心,所以才……”

“她说了什么?”顾钰再问。

大夫人说了什么?

跪了一地的婢女亦是颤抖惊惶,就连医者的眼中都是神情变幻,露出不一般的吃惊和赞赏来!

原来这就是顾十一娘啊!

这就是那个让顾二郎主身名败裂,让顾老夫人自愿交出沈氏嫁妆而自请入佛堂的顾十一娘啊!

这就是那个在中正考核之上赢得众名士的称赞,与沈氏黔郎一同扬名健康城,并使整个顾家都处在风口浪尖,顾二郎主葬送了性命的顾十一娘啊!

这就是那个传言中,谁得罪了她谁就会遭报应的顾十一娘啊!

“她杀人从来不用刀,她杀人就一句话的事,你们看,看顾二郎现在的下场!”

“我就说,她平时不说不代表她就已经忘记,她不出手不代表她就已心软仁慈,她一出手,后果怎样?你们现在都看到了吧?”

“她不仅要人命,还要整个顾家跟着倾覆陪葬,这就是她的报复!”

“这个贱婢,她身上流着谁的血,父亲,您忘了吗?她与她的生母一样,残暴,狠毒,没有人性,在她的心里,就没有所谓的亲情和道义!”

“而父亲,您却还要跟她讲亲情和道义,岂非可笑致极?”

这两日府里的人都在传,也都在说,可说得再多也不如亲眼一见,小小年纪身上便有连一般的世家宗妇们都没有的气势,这小姑子果然闻名不如一见啊!

待仆妇鼓足了勇气,一连串的说完,顾钰便冷笑了起来。

“亲情和道义?你们可有跟我讲过亲情和道义,在质问祖父的时候,你可有跟他讲过亲情和道义?”顾钰厉声问。

张氏的脸立即就白了下来,瑟缩着连连后退,躲在了顾衍的身后。

顾衍被推出来,神情不免有些尴尬,忙道:“十一娘,你大伯母说话没有分寸,你也别怪她,她只是被吓怕了!毕竟二郎之事连累到了我们顾家,她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怕你们会跟顾敏一样?正身直行,众邪自息,没有做过亏心事,又何必害怕鬼敲门?”说完,顾钰再次伸手指向了门外,“我现在不想与你们争辩,你们马上出去!”

张氏张口结舌,似想要说什么,却被顾衍一把拉住。

“那好,十一娘,你祖父晕迷之前便念叨着想要见你一面,他一直都很疼宠你,必然也有一些话想要对你说,那这里就麻烦你来照顾了!”

顾衍施了一礼,便拉着张氏大步朝外走了去,张氏似有些魂不守舍,两人走出数步远后,她才战战兢兢的问道:“夫君,十一娘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那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后,就一定会有鬼来敲门?夫君,你说,她下一个是不是就要对付我们了啊?”

顾衍越听越不耐烦,忽地一顿步,甩开了她的手,道:“张氏,你别总是疑神疑鬼,作为长辈,却屡屡给侄女手中送去把柄,这就是你的失败,

我早说过了,沈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二郎他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这事就算完了,你还想干什么?怕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你想要借父亲之手赶她出门,可你看现在的结果都成了什么?成了我们的不孝不悌,不仁不义!”

张氏的脸色便是一阵红一阵白,嗫嚅了半天的唇瓣,仍旧心有余悸的颤颤。

“我听说,王文度已上表太后,竟然要彻查当年三弟与沈氏的婚约之事,三弟虽然来了健康,却是连这家都不敢回了,还不知十一娘下一步会做什么?”

顾衍喃喃,便在这时,又有门僮急急的奔跑过来,神情激动的禀报道:“大郎主,门外有位年轻的郎君递了贴子进来,说是陈郡谢家的,想要求见老郎主。”

张氏与顾衍的脸色便是同时一变。

“陈郡谢家的?是谁?快拿来我看看!”说着,顾衍手一伸,已从门僮手中将帖子抢了过来,一见之下,面上又是激动万分。

竟然是陈郡谢七郎!没想到他这辈子竟然能有幸与闻名健康城的陈郡谢七郎打上交道?顾家的宴会上虽有幸见过一面,可那样的场合,毕竟连交谈的机会也谈不上。

这般想着,顾衍已是喜不自禁,连声道:“快,请他进来!”话一说完,似又觉得不妥,忙又转身脚步一迈,“不,我亲自去迎接!”

第129章 谢郎诉衷情

这边将一群哭哭啼啼的下仆赶出去后,顾钰便关上了门,转向坐在顾毗塌前的医者,问道:“敢问老先生,我祖父现在身体如何?可有办法医好?”

医者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她,答道:“本来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不过,幸而遇上了我,所以这条命也算是捡回来了!”

说话的语气竟是不一般的倨傲!

顾钰不免就多看了这医者一眼,头发花白,眼窝深陷,长长的胡须已垂至胸前,看年龄应与祖父不相上下,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上去竟是不一般的神采奕奕,最重要的是,这医者虽身材略显佝偻,态度却是不卑不亢,身上竟然有那些名士们才有的放旷傲烈之气。

这绝不是一般世家大族所养的疾医!

心下陡闪过一个念头,顾钰便又看向了医者手边的药箱,竟发现那药箱之内除了一些用于针炙之法的银针之外,竟然还摆放了一些书简。

因其长袖遮挡,她无法看清那书简上到底写了什么,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位医者生出几分肃然起敬来。

“那就多谢老先生施救了,老先生对我祖父的救命之恩,我顾十一娘必会重重酬谢!”顾钰恭敬的施礼说道。

那医者便嗤笑了起来。

“你这小姑子,凡是救命之恩,你都要报答,你又报得了几时?救人性命本就是我医者之本份,你只需付我应得的那一份诊费就行了!”

医者说着,手伸向扎在顾毗百汇穴上的银针,顺手就将其给拔了下来,同时说道:“你祖父不过是忧思成疾而引起的气郁血滞,再加上陡然间大动了肝火,这才引起血气不畅而晕倒的,现在我已经为他疏通了筋脉淤血,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医者说完,就要起身,顾钰又连忙客气的施了一礼,道:“好,多谢老先生。”

那医者也不客气,嗯了一声,提着药箱便向门外走去,却又在及至门前时,顿下脚步说了一句:“哦,对于我来说,你祖父这病还不叫病,你家真正有病的应该是另一位吧?”

闻言,顾钰陡然一怔,便转过了身来,这时,房间之中又响起一阵长长的吐气之声,医者又道:“你祖父醒了,你先与你祖父说说话吧!”

说完,隔扇之门朝两边打开,他便大步迈了出去。

顾钰一时心潮澎湃,刚想问这医者是否就是“稚川先生”时,又顿下脚步,转身朝顾毗的床塌走去,正巧顾毗的眼睛也在此时睁了开,目光十分慈和的朝她投了过来,轻唤了一声:“阿钰,你回来了!”

顾钰的眼睛便是一润,跪倒在了顾毗的床前,低声道:“对不起,祖父!”

这一声祖父的轻唤,多少有些愧责在里面。

顾毗便是一笑。

“你没有对不起我,好孩子,你没有做错,祖父也并不是生你的气,祖父很欣慰,我顾家有你,祖父真的倍感欣慰。”

可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是十分难过的吧!

欣慰的是顾家有一个名传健康城令整个顾氏家族都倍感骄傲的女郎,难过的是顾家的儿郎不成气候,顾家的未来倍感堪忧。

“祖父,您现在还相信阿钰吗?”顾钰忽然又道,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忽闪出晶莹,竟似露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和愧意来。

顾毗便伸出手来,抚向了她稚嫩的脸颊,含笑打断道:“当然相信,阿钰,祖父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没有老糊涂,谁说的话真,谁说的话假,谁做的事对,谁做的事错,祖父自己会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判断!

你没有错,我们顾家做过的事,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勇于去承担,这才是士族应该有的风度,昔日王司徒大义灭亲,方才保住了琅琊王氏之根基,我顾家又未偿不可!

所以,阿钰,你没有做错,你是在为我们顾家洗清劣迹,祖父欣慰还来不及!”

顾钰不禁眼眶一热,泪水便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这时,顾毗又看着她,极为怅然似的喃喃自语道:“只是过不了多久,你便要离开顾家了吧?”

顾钰便抬起了头来,愣愣的看向他布满皱褶的脸,就听他含笑续道:“你要做沈氏黔郎,就必然要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而这条道,祖父怕是没有机会陪你走下去了!”

听到这里的顾钰又是一怔,过了好半响,才道:“原来祖父都知道。”

知道她曾经伪装过沈氏黔郎,知道她为吴兴沈氏扬名的目的,甚至知道她将会走一条什么样的道。

“你是我的孙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顾毗又含笑道,那日被太原王氏的部曲所带去的那个少女,即便是有一张与他的孙女一模一样的脸,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顾钰再次哽咽无语,以沈氏黔郎扬名,她的确是要走一条不同的道,而这条道一旦选择便再无回头路可言……

“但也不一定,祖父,阿钰能让吴兴沈氏兴,就必然能让顾家兴,只要阿钰小心行事,便依然还是顾家的十一娘,是您的孙女!”

她忽地又道,眸光中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焕发出神采奕奕。

顾毗听罢,便立时睁大眼看向了她,原本怅然黯淡的眸色中也焕发出光彩,就见顾钰笑了笑道:“阿钰不会离开顾家,阿钰不但要孝敬祖父,还会将晋陵顾氏也发扬光大下去!”

就像为吴兴沈氏扬名一样,将晋陵顾氏也发扬光大下去么?

我能让吴兴沈氏兴,也必然能让顾家兴!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豪情壮语,顾毗的心中也不由得澎湃起来,同时又生出一丝愧然!

原谅祖父以这种方式将你留下来,不仅现在的顾家需要你,祖父也舍不得你啊!

“娘子,娘子……”

忽地一声少女的惊唤将顾毗思绪打断,顾钰也站起了身来,看见正推开隔扇站在门前的诗琴,问道:“什么事?”

诗琴看了一眼已然睁开眼的顾毗,忙施了一礼,再看向顾钰答道:“娘子,大郎主说,有位陈郡谢家的郎君到了我们顾府来,想要见娘子一面。”

一听说是陈郡谢家的郎君,顾毗亦是激动的想要坐起身来。

“来人可是陈郡谢七郎?”他问。

诗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答道:“好像是,反正大郎主说,来者是健康城年少一辈的杰出英才之一,是自小便受逸少公称赞,与琅琊王七郎齐名的陈郡谢氏之嫡子。”

“那便是了!”顾毗面露喜色,又问,“可知他来此有何事?”

诗琴又摇头答道:“不知,听说他原本是来找家主的,可听说家主尚在病中,便又道想见娘子一面。”

顾毗便若有所思的看了顾钰一眼,好似猜到了什么似的,含笑道:“阿钰,去吧!既是陈郡谢七郎来访,我顾家可不能失了礼数,你便代祖父去见他一面吧!”

有了顾毗的这一句话,原本还犹豫着的顾钰便不好再拒绝,终在踌躇片刻后向门外走了去,这时,顾毗突地又唤道:“阿钰——”

待顾钰转过身来,他又道,“听从本心,别做违心之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祖父都会支持你!”

顾钰便点头莞尔一笑,道了声:“好!”

“去吧!”顾毗又道,满脸都是慈爱。

彼时谢玄已被请到了顾府的待客厅,张氏忙里忙外,将顾府之中最好的茶水及点心端了出来,特命仆妇们送进了待客厅,可没过多久,却见顾衍从待客厅走了出来,张氏不免好奇的问道:“怎么样?这位谢七郎君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有与夫君探讨经义、书法或是琴棋之道,我听说,这位谢七郎君在这次的中正考核之中书法可是评为了二品之上品,是可比其叔父谢安的风流人物,夫君若是能得他一句称赞,将来于仕途之上可是极有利的!”

张氏滔滔不绝,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甚是充满了期待,却又见顾衍绷着一张脸,似极为不耐的回道:“他什么也没说,他甚至都不愿意听我说,只是客套的道了一句,唯愿见顾十一娘一面,足矣!”

张氏的脸色顿时也沉了下来。

“怎么又是十一娘?他来找十一娘干什么?莫不是……”陡然间想到顾钰曾被谢道韫留宿于谢家彻夜清谈之事,张氏似联想到了什么,张大了嘴,一时望着顾毗说不出话来。

顾衍的目光也是一沉,二人便来到了待客厅,却见堂中空无一人,并无谢玄之身影。

“那位郎君的人呢?”顾衍抓了一下仆来问。

那下仆便答道:“那位郎君说,外面风景秀丽,想到外面去走走,现在许是到后花园里去了吧!”

张氏与顾衍便对望了一眼,二人又追到了待客厅的后院,就见一身青衣的谢玄正负手立于一颗杏花树下,春末之季,杏花芬芳飘落如雨,无边春色好似一副烟水迷离的画卷,将他长身玉立的剪影映在了其中,衬得其人好似远山寒雪般高不可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难怪大家都说王谢高门子弟皆是神仙般的风流人物,其才情容止无与伦比,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张氏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句,又似极为羡慕似的接道,“若是冲之长大了也有这般的风度气质便好了!”

二人正若有所思的感慨时,就听到下仆们唤了一声:“十一娘子!”

张氏条件反射般的身子一缩,忙转过了身来,就见果然是顾钰站在了他们二人身后。

这丫头真是邪门,连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张氏心中腹诽,顾钰却是毫不客气的道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这里由我来款待!”

张氏撇了撇嘴,心中极为不满,但在顾衍的拉扯下,还是什么也没说便退出了待客厅。

“这贱婢,她到底懂不懂得尊敬长辈!”走出去的张氏憋了一肚子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发泄而出。

顾衍便摇了摇头,极为无奈而气恼道:“你一口一个贱婢,自己尚不懂得尊重人,又怎么指望别人能尊重你!”说罢,便拂袖离去。

谢玄看向了顾钰,看到一身白色束袖服的顾钰亭亭玉立于门前,隔着三尺之距,便如初见时一般含笑冷静的看向他,施礼道:“谢七郎君光临寒舍,不甚荣幸!”

谢玄不觉心中一痛,黑亮的双瞳中漾出一片清凌。

也许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踌躇迟疑了良久,才含笑哽咽道:“阿钰,我能要求和你聊聊吗?”

“当然可以,谢七郎君请问?”顾钰仍旧客气的施礼。

看到这样的顾钰,谢玄不禁又是一呆,心中更是钝痛加剧,他有想过再见时她的不理睬,愤恨,甚至是嘲讽鄙夷,可是却从未想到她的反应竟然会是这样子的。

不怒,不怨,不悲,不喜,就好像真的只是初识一般,他根本就影响不了她任何情绪。

果然只是报恩啊,也只有报恩,也只有心中不爱,才能解释她能如此坦然而淡定的面对他的感情吧?

“阿钰,你不该让我伤害你!如果你想报恩,不需要拿身体来偿,我也说过了,我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谢郎——”

待他一说完,顾钰忽地唤道。

只不过是一声谢郎,却让谢玄心中一软,腾然升起一片喜悦。

他静静的看向她,只听她道:“谢郎,你知道我顾十一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我从不说虚伪之话,也从不做虚伪之事。”

“我若选择相信一个人,就一定会对他深信不疑,你还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什么吗?”

第130章 顾钰的选择

昨晚说过什么?

她说了很多,听起来每一句都像是玩笑,可又绝不是玩笑。

她问他的理想,她请求他到北府京口收养流民组建一支属于他们的北伐军队,她甚至给了他一把属于她生母沈氏嫁妆的钥匙。

她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是便将这莫大的财富交给了他来保管,这难道不是信任吗?

他还怀疑什么?是因为太过害怕失去,所以才如此患得患失么?

“对不起,阿钰,我不该疑你!”他满心欢喜又愧疚涩然的说道。

顾钰笑了一笑,道:“信任本就是难能可贵的东西,正因为难能可贵,所以也得之不易,你现在疑我倒没什么,若是以后疑我,我将也不会再信你!”

语气还是这般果决。

谢玄一怔,同时又为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愧悔自责。

他正要说什么时,顾钰忽地又问道:“谢郎,在你的心里,生命与令名节义,孰重?”

谢玄呆怔了一刻,似乎在忖度着她问这句话的涵义。

这时,顾钰又道:“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孔子亦言杀生成仁,孟子道,舍生取义,可生命的意义仅在于此么?”

她看向他道,“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生命如此殒落,又当真可贵,当真值得?”

说完,她又嫣然一笑,合上后院之门,慢慢向他走来。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虽然在汉儒之首贾长沙的眼中,生命是这个样子的,但我依然觉得,生命比什么都可贵,人只有活着,才能谈信仰,谈理想,

谢郎,你觉得呢?”

看到她慢慢走来,看到她止步于杏花树下,看到落英缤纷在她漆黑的墨瞳中漾出别样的神采,谢玄一时心潮涌动,如曜星般的眸子也渐渐有些湿润。

所以还是因为怕连累他么?

“谢郎,不是我不信任你们谢家,而是现在的门阀之争,只会削弱大晋的元气,给犬戎蛮夷可趁之机。我想,你三叔父应该也会有如此考量。”

提到三叔父,谢玄的心中也是一震,倍感荣耀,三叔父谢安石自弱冠之龄起便以雅量著称,受士林敬仰,与琅琊王氏王逸少齐名,同为名士之首,也正因为他的名望,陈郡谢氏才会在江左门阀之中维持着如此高的士族地位。

“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唯谢安,你三叔父应该也要出山了!”

谢安的东山再起,才使陈郡谢氏有达到鼎盛阶段的实力,谢家才有足够的声望和力量与桓氏对抗,抑制住桓温的野心。

“阿钰——”谢玄的眼睛再次一润,他嗫嚅着唇瓣,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还是极为艰涩的吐出一句,“我明白了!”

顾钰点头笑了一笑,然后说道:“明白就好!”停顿了一刻,她又转过身去,沉声道,“谢郎,你走吧,以后就不要再来我顾家了!”

虽然料到她最终还是会说这句话,谢玄的心中仍旧陡然一沉,就仿佛突然间被尖刀剜开心口一般的疼痛,他站在杏花树下,迟疑了良久,才酸涩的开口,道:“阿钰,我能再抱你一下吗?”

顾钰微微一怔,便转眸看向了他,但见他好似一个失落的孩子一般站在那里,眸光清凌充满担忧和希翼,如此的患得患失还真是从未所见。

在谢玄的等待中,顾钰忽地噗哧一声笑,竟道:“真是,我觉得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她话还未落,就感觉到一身影蓦地飞快的向她奔来,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将她包围,熟悉而清冽的气息流淌于鼻间。

“阿钰,我很爱你,我知道你要走什么样的道,也知道你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自己完成,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也不需要我的爱护,可我却已经没有办法将你从我心中剜去,我舍不得放手,真的舍不得,也做不到……”

他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兀自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顾钰一时也有些失措无语,好半响,才伸手揽上他的肩膀,叹息道:“谢郎,你走你的道,实现了你的理想,也便是实现了我的理想。”

谢玄忍不住再次加力将她拥紧,好半响,才低声道:“我知道自己不能有独占你之心,可还是希望自己有被需要的时候,阿钰,以后你累了的时候可随时去找我,只要你唤我,我便在,可好?”

只要你唤我,我便在,可好?

这已经不是要求了,而是乞求。

顾钰心中酸涩之余亦是十分的感动,便这般任由着他抱了许久之后,她才缓缓的吐出一个字。

“好。”

她说好!她说了好!

谢玄一时喜不自禁,这才恋恋不舍的缓缓松开手,好似喜极而泣般,神情复杂的看了她良久,良久以后,他才转身向着顾府门外走去,但又在走了几步后,忽地止步,回头望向她。

“对了,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要求?”他道。

……

一小厮悻悻的从后院中跑了出来,刚跑至门前,就被张氏一把抓住。

“那位谢七郎君都跟十一娘说了什么?”她问道。

小厮摸了摸头,一双眼睛在顾衍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很不好意思的答道:“不知道说了什么?后面说的话,声音太小,奴没有听清,前面的,奴又没有听懂。”

“没听懂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们说的不是人话?”张氏不免气恼道。

小厮忙摆手道:“不,不,他们说的肯定是人话,只是奴太笨了,奴听不懂人话!”

听不懂人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不是人?

“滚!”张氏忍不住竖眉喝道,真是太气人了,自从这十一娘拿了管家之权,这些惯会拜高踩底的奴才们一个比一个难使唤,连个小厮也会跟她打机锋了!

小厮一溜烟的跑后,立马就有仆妇的声音提醒道:“出来了,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

张氏暗自恼恨,抬眼就见正是谢玄从待客厅中走了出来,忙推了顾衍一把,顾衍忙施礼道:“谢七郎君——”

谢玄亦客气的回了一礼,道:“今日来访,多有打扰,这便告辞了!”

告辞了?这就告辞了?

张氏不禁又推了顾衍一把,顾衍讷讷的还了一礼,嗫嚅良久才措词道:“谢七郎君光临寒舍,是我顾家之幸,若以后得空,还希望谢七郎君能常来……”

常来么?

谢玄顿下脚步,唇角边不免溢出一丝苦笑,他回头看了那待客厅一眼,似有些眷恋不舍的站了一会儿,这才迈开步伐准备离去。

张氏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嗔道:“哎呀,十一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出来送送客人呢?”说罢,又对谢玄谄媚似的笑道,“真是抱歉,十一娘年纪小,还有些不懂事,我这便叫她出来……”

说着,便准备朝待客厅走去,这时,却又听谢玄打断道:“不必了!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张氏忙问:“谢七郎君想要什么?”

似思忖了一会儿,谢玄含笑答道:“十一娘的庚帖!”

什么?张氏似没有听清,身子猛然僵住,这时,谢玄又笑了一笑,道:“你们若没有,我便去找顾氏家主顾大人吧!”说罢,翩然转身,朝着青石甬道上迈步而去。

待他走了好远之后,张氏的嘴都还没有合上来,兀自呆呆的看着顾衍,怔了许久才道:“他刚才说什么?要十一娘的……庚帖。”

话刚落,便见顾钰这时也从待客厅走了出来,张氏僵笑着脸,忙凑了上去,道:“十一娘,你刚才怎么不出来送送人家呢?”

顾钰眉头紧锁,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送,自然是要送的!”转而又问顾衍,“大伯父,我顾家留在健康的有多少部曲?”

顾衍一愣,旋即答道:“不多,大概三四十人吧!”

“好,那就抽调一半出来,去送吧!”

顾钰说完,张氏再次惊愕的瞪大了眼。

“十一娘,你要干什么?送人就送人,你调部曲出来干什么?”她道。

“你觉得呢?”

顾钰看向她,张氏一哆嗦,赶紧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出来。

第131章 刺杀

将顾府之中二十多名部曲召集来后,顾钰便率领着他们准备离去,张氏见她气势汹汹,惶恐之余忍不住又推了推顾衍。

顾衍亦有些惶惑不解的问道:“十一娘,这么晚了,你率部曲出门不太好吧,这里可是健康,出了什么事,我们顾家可是担当不起的……”

顾钰便道:“正因为天色已晚,所以才需要更加谨慎!”言罢,又看向张氏道,“大伯母,我不在时,还希望大伯母能尽心照顾一下祖父,您别总是跟我谈孝道,您自己也要彰显一下您的孝道来作出表率,这才是真正的教子之道!”说着,又转向了顾衍,问,“是不是?大伯父?”

顾衍的神情一呆,这时,就见顾钰已抬手一挥,那身上竟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威慑凛然之气,使得众部曲都不知不觉中站直了身体,垂首敬候命令。

“走吧!随我出去!”她道。

众部曲也立即应声道:“是!”

一行人气势凛然浩浩荡荡的向顾府之外行去,张氏铁青着脸,嘴角抽动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过了好半响,她才忽地一声器嚎道:“你看你看,我就说,我就说她要开始报复我们了,这还让我们怎么活,怎么还有脸在这个家呆下去?”

顾衍听罢,又是窘迫又是羞愧无奈,他极力压低了声音,道:“她又没说什么,你喊什么喊?不就是让你照顾一下父亲吗?平白的让下人看笑话!”

张氏还是不甘心,道:“怎么没说,她这就是赤果果的羞辱,就是想让我们在这个家呆不下去!”说罢,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赶紧收拾一下东西,带冲之回晋陵去得了,夫君,你说好不好?”

顾衍禁不住无奈的揉了揉额头,觉得与张氏再也说不下去,便不耐烦的一甩袖,大步跨向了一旁的青石甬道,只是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狐疑感慨:不过二日不见,十一娘身上的气势竟是连我等男人也不及,也难怪她能得众名士的称赞,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就能名扬健康城,就是这种风度我便已无法相比,真是羞愧啊!

再一想到就连那让人高不可攀的王谢桓庾高门子弟,都与她有深交来往,一视她为知己好友,一扬言非她不娶,如今就连谢七郎君都索要她的庚帖来,看来是必娶她为妻了!

想着,顾衍不免有些羡慕而怅然,摇了摇头,漫无目的的朝着青石甬道上踱步而去。

此时的谢玄在回去乌衣巷的途中并不顺利,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而顾府却在健康城西,自碧罗巷出来后,天色已黯,夜幕越来越沉,在经过秦淮河上浮桥时,他便已感觉不对劲,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视,另有疾风涌动。

而就在他走下浮桥,进入到另一条深巷时,这种诡异而沉闷的杀气终于扩散开来,而且越逼越近,仿佛一道闪电劈开夜色一般,他的眼前突地大亮,瞳中就见一道灵蛇般的剑光直是刺向他的胸口而来,谢玄下意识的躲避,却又在这时,周边又有凌厉的铿锵声入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射来,耳畔只听“叮”的一声,那刺向他的长剑便生生被打偏。

刺向他的青衣少女又立即折回,纵身跃到了一侧的屋檐之上,与夜幕融为一色,今夜虽是无月之夜,但少女的目光也很快从夜色中搜寻到了另一道站在屋檐之上的剪影。

白色的剪影,如同岩岩松下之风一般傲然而立。

少女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不禁揶揄的冷笑道:“顾十一娘,你这是在保护他吗?堂堂陈郡谢家的嫡子,竟然会沦到要你这一个小姑子来保护?”

顾钰亦笑道:“他自然不需要我的保护,不过,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不要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少女便是一笑:“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之事,这用不着你来提醒。”

话还未完,耳畔便传来斩钉截铁的一声:“你是鲜卑人!”

这陡然传来的一声,令得少女一震,她瞳孔微张,不可思议的看向了顾钰。

“你不仅是鲜卑人,你还是鲜卑皇室中人!”顾钰说完,然后微微抿唇一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身份有些古怪,你瞳色微蓝,肤色雪白,从长相上看,大概只有一半的鲜卑血统特征,本来,以桓澈的本事,要养一个鲜卑奴为自己所用倒也没什么,可你却不同,你有自己的自由,甚至有自己的目的,你来到桓澈身边,不仅仅是来效忠他的,你还想挑起我大晋的门阀之争,是也?”

随着顾钰说完,少女的瞳孔越来越缩,最终冷笑起来,道:“理由呢?这不会都是你的猜测吧?”

“但很不幸我的猜测从来就没有错过,当然,我也有理由,你习惯穿袖口纹有莲花的左衽胡服,你的右手腕上甚至纹有一只淡金色的凤凰,这就是你作为鲜卑皇室中人最显贵的特征!”说到这里,顾钰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少女一怔,呆愣了片刻,旋即便大笑了起来:“顾十一娘,你可真有趣,凭猜测判断,你就真的觉得自己绝不会有错吗?”

顾钰又笑道:“当然,你是谁,我并不感兴趣,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追查你的身份的,我是想告诉你,若你真的杀了谢七郎,而挑起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的门阀之争,别说是我,便连桓大司马也饶不了你!你说呢?”

“难道你就真以为桓大司马不想灭了谢家吗?”少女又问。

顾钰又道:“想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又是另一回事,我想,桓大司马现在还是很需要声望和人才的,安石不出山,若苍生何?至少有谢安石在,他不敢对谢家怎样?除非他不在乎天下人心!”

少女的面色一僵,很快就沉了下去。

旋即她的脸上也浮出一丝不得不钦佩的笑意。

“顾十一娘,你的确很有本事,了不起,难怪郎君如此看重你,对你多次留情不忍杀你,不过再有本事,你也逃不过命!”

说着,她手腕一转,夜色之中有白芒乍现,倾吐而出。

却在这时,又听顾钰道:“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如何还能在你主子身边呆下去,或是在桓府呆下去,我今日来也是想让你向桓澈传递一句话。”

少女手中的剑光一滞,忙问:“什么话?”

顾钰便道:“你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沈氏黔郎,我可以入西府为他父亲效力,但如果他想要顾十一娘,那我便只能让顾十一娘从此在世间消失。”

少女一怔,似乎没有想到顾钰会这么快妥协,她不敢置信道:“此话可当真?你莫不是为了保护谢七郎而使用的缓兵之计?”

顾钰又笑道:“我从不骗人,当然想要我入西府,我自然也是有条件的。”

“那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桓大司马不阻我的道,即可,你回去回禀你的主子,他自然能明白!”

少女将信将疑的看了顾钰一眼,又听她嘲讽似的道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你们还怕我不成?”

少女这才目光一闪,还剑入鞘,冷声道:“量你不敢耍什么花样,以你们顾家现在的颓废之势,只要郎君一句话,也能让你们顾家化为灰烬!”言罢,她脚步一转,如离弦之箭般的点足腾跃飞去,只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人影。

顾钰便看向了屋檐之下不远处的深巷中,但见漆黑的巷子里厮杀已止,而谢玄也早已离去,她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忙也跳下屋檐,下令部曲即刻返回健康城西。

而就在她走后,巷子里才有一道青影翩然而出,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凝神伫立良久岿然不动。

回到顾家的顾钰立刻便唤婢女打来了一桶热水,走进雾气氤氲的耳房之中,顾钰褪下一双重台履,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忙唤了诗琴来为她更衣,但当诗琴为她褪下最后一件寝衣时,便忍不住尖叫一声,惊得陈妪和诗画都赶了进来。

赶进来的陈妪和诗画就见顾钰裸露的上半身,背后及胸口以上的肩头上竟各有一处刀痕,虽然并无鲜血流出也有结茄,可还是清晰可见。

陈妪不免眼睛一润,忙问道:“娘子,你这两日都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这身上……”

顾钰便打断道:“既然你们都看见了,这件事情你们就要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能说。”

诗琴与诗画连连点头,但泪水仍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时,顾钰又问:“阿娘现在如何?我不在的这两日,她可有再犯病?”

陈妪忙答道:“没有了,没有了,娘子放心,你阿娘若不受什么刺激,一般不会犯病的,就是人很安静,不愿意说话。”

也就是说,还是没有醒过神来。

顾钰忽地又想到了今日给祖父冶病的那位医者,便又问:“对了,今日来顾府的那位医者是何人?谁请来的,你们知道吗?”

诗琴便答道:“说来也奇怪,这医者并没有谁去请,是他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顾钰讶然生疑。

诗琴又点头答道:“是的,老郎主突然晕倒,卧病在床,不过半日,那医者就自己找上门来,问家中是否有病人,还说他是受人所托,特来看诊!”

“受人所托?”听到这四个字时,顾钰不免又深思起来,转而又问,“那医者现在何处?”

诗琴忙答道:“已经走了,不过,娘子,他说还会再来的!他还说,娘子欠了他的诊费没给,若再请他来,必要加倍!”

顾钰便是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声道:“诊费倒不是问题,只要他能冶好阿娘的病!”

听到这一句的陈妪便是一愕,也有些激动而迫不及待的问道:“娘子说什么?娘子说那医者能冶好……”

顾钰便转向了诗琴与诗画,道:“你们出去吧!我与陈妪说两句话。”

“是!”

两婢女退了出去,陈妪眼眶一热,再次激动道:“娘子说的是真的吗?那医者能冶好你阿娘的病?”

顾钰忖度了一会儿,回道:“我也没敢肯定,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位医者一定便是葛仙翁葛稚川先生。”

“葛仙翁?就是那有神仙导养之术的葛仙翁?”陈妪面露惊喜道。

顾钰便看向她,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妪,我要告诉你的是,阿娘的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以后,她不会再是顾家之妾,而是沈家之主。只是,我们还要再面对一个人!”

陈妪听得一脸惊诧,又讷讷的问:“谁?”

顾钰便伸手将一条宫绦取了出来,展现到陈妪面前,沉声道:“妪可还认识这条宫绦?”

陈妪一见之下也是一惊,道:“这是十娘给娘子的那条宫绦,说是从凶手身上取下来的?”

顾钰道:“这是凶手身上的宫绦,但不是十娘给我的那一条,因为凶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我现在大概知道这顾府之中隐藏的第三个欲置我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了。”

那个站在酒肆之上,拉弓向她与谢玄射出一剑的女人……竟然就是她!

第132章 圣旨

天色微亮之时,阿虞便已回到了大司马府邸,彼时,府中的主子大都还未晨起,但已有婢女们端着盥洗工具来回忙碌。阿虞沿着府中一条小道悄无声息来到了桓澈的梨雪园,还未入院,便见一粗布麻衣的妇人在院外握着洒扫工具,频频望向桓澈的寝居,焦急等待。

阿虞心下生疑,忙上前厉声问道:“你是谁?何故在此鬼鬼崇崇?”

妇人身子一颤,忙跪下道:“奴不过是新来的洒扫奴仆,在此也不过是行份内之事,若是做得不好,冲撞了女郎,还望女郎见谅!”

阿虞将信将颖,冷然的眸子定定的看了妇人一眼,也不再耽隔时间而径直朝桓澈的寝房走了去,不料那妇人却是极为慌张似的跑上来,意图拦道:“女郎,你现在……现在是要进去找桓六郎君吗?郎君还未晨起,你若进去的话,不太……”

不太好三个字还未完全出口,阿虞竟是脸色一变,推开妇人,提脚便朝桓澈的寝居冲了进去。

若是以往的这个时候,郎君必然已经晨起,并在校场上练箭,风雨无阻从不懈怠,这已是他的习惯。

是故,妇人的遮掩反而令得她心中的警惕加剧,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竟让她看到了毕生难忘而不敢置信的一幕。

一声少女的尖叫划破房中的宁静,桓澈似乎也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按了按额头,似颇有些烦燥的慵懒起身,丝被滑下,如玉石一般洁白的肌肤上残留的嫣红吻痕清晰可见。

阿虞的脸色不禁一红,目光轻瞟了一眼同样不着丝楼躺在他身侧的少女,忙单膝点地,唤了一声:“郎君——”

一声“郎君”的叫唤便让桓澈倏然睁开眼,彻底惊醒了过来,仿佛连他自己也对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他目光冷然的看向了正拥着被褥躺在他身侧的少女,问道:“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少女脸色一白,立即裹着一袭轻纱从床塌上滚落下来,跪倒在地,道:“桓郎君莫不是忘了,昨晚是夫人让我来伺候郎君的!”

夫人?

桓澈似乎这才想起,昨晚他的确有见过母亲,也有心甘情愿的喝下她送来的一碗下了药的羹汤,但后面发生了一切便已非常模糊,他依稀记得自己是有抱过一具温香四溢的身体发泄过恨意,可恨的同时,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内心,就像从前一样,他恨过她的背叛,恨过她的无情,可真正当她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竟觉得那颗被恨意填满的心突然就空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荡可笑毫无意义。

便在桓澈思忖之时,阿虞忽地起身,将剑柄指向了少女,厉喝道:“你这贱婢,也敢爬郎君的床,玷污我家郎君!”

顾芸吓得身子一哆嗦,立即就哭了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奴不敢!”说着,她又转向桓澈道,“桓郎君,奴给你的是清白的身子,奴与李夫人是有交易的,你不能这样对我!桓郎君莫不是忘了我是谁?”

桓澈便抬起了头来,目光幽冷而颇具揶揄意味的看向了顾芸,在他的目光注视中,有一种极具神秘的魅惑,亦有一种极具阴厉的寒冷,顾芸陡然感觉身子发凉,紧咬了唇,微微的垂下头去。

这时的桓澈已披衣起身,他走到顾芸面前,抬起了她因骇惧而垂下去的螓首。

“你是顾家二郎主顾敏的女儿,也便是琅琊王的良媛,顾家的庶女顾十娘?”他道。

总算是想起来了!

顾芸不觉喜极涕零,连连点头,可旋即脸色又是一白,忙道:“不,桓郎君,我虽然是琅琊王之良媛,可是琅琊王从来不曾碰过我,你应该也有听闻,我仍是处子之身的。”

“你是不是处子之身,与我又有何干系?”桓澈立即打断道,“而且我更讨厌有人来拿我做交易!”

顾芸心下又是一沉,她亦十分了解这个男人的心狠手辣和无情,哪怕是他最爱的女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拿来做交易,只为达成他的心愿和目的,不,也许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女人能占据他的内心,与他谈感情,无疑于是将自己送入绝境之地。

这般想着,顾芸也立即清醒,道:“不,桓郎君,奴并没有拿你做交易,奴只是拿自己做交易,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周氏是谁,桓郎君,你不是想要顾氏阿钰那样一个人吗?她顾氏阿钰有的我都有,只要郎君愿意收留我,奴便愿意誓死为郎君效命!”

说到这里,她还有意补充了一句,“奴不介意郎君为我安排的一切道路,哪怕是做第二个褚太后!”

她相信这一句绝对有足够的份量令得桓澈感兴趣,而果然,这句话一落音,桓澈的目光便倏然投向了她,因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也太过令人心神俱荡,顾芸耳根一红,忙又垂下了头去。

房中一时变得格外宁静,在她焦急不安的等待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忽地传来一声:“你觉得你能比得上她?”

这话可不单单是疑问,而是透着极为冷诮的揶揄和讽刺。

顾芸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忙抬起了头。

这时,又听他道:“你下去吧!既然你是与我母亲做交易,当回到我母亲身边去!”

“桓郎君——”

顾芸脸色再次大变,眸中两颗硕大的泪便已落了下来。

“你想要的妾之身份,我可以给你,但没有我的命令,我不希望有多余的人留在我房间,下去!”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桓澈已是极不耐烦了,顾芸身子一缩,也不敢再触怒他,忙拾了衣裳胡乱穿好之后,便狼狈的跑了出去,但她还没有跑出多远,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问:“不是叫你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郎君,顾十一娘让我给郎君传达一句话!”阿虞忙答道。

听到这一句,顾芸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想要听下去,却等了许久,都再也听不到他们二人的声音,很快又有婢女走过来,十分嫌恶而鄙夷的嘲笑道:“昨晚的春宵一刻,你是不是极为享受啊!这府里想爬我们郎君之床的婢子倒也不少,倒是没见过像你这般不知羞耻的,如此卑贱之躯,也敢浊了我家郎君,没得叫人看了恶心!”

顾芸的身了一抖,眼泪再次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但她还是紧咬了唇,微微带笑,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向外走了去,倒是让那一番嘲讽嗤笑的婢女看得一阵惊讶,颇感意外。

而桓澈的寝房之中,阿虞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她说,如果郎君想要沈氏黔郎,他可以入西府为大司马效命,可如果郎君要的是顾十一娘,她便只能让顾十一娘从此在世间消失!”

桓澈忽地沉默,唇角边溢出一丝苦笑。

“也就是说,她宁愿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入西府,也不愿意嫁给我。”

阿虞一怔,似有些心痛的看了桓澈一眼,又道:“她还说,想让她入西府,她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桓澈便问。

阿虞答道:“她的原话是,只要桓大司马不阻她的道,即可!”

桓澈的神色一黯,便若有所思起来,蹙眉沉思了许久之后,他才道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可是郎君,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阻她的道?她的道又是什么?”阿虞不禁问。

桓澈却道:“此事,我自会向父亲说明,你下去吧!”

阿虞迟疑了一瞬,颔首道了一声:“是!”便立即退了下去。

待阿虞走后,桓澈便叫了婢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待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便来到了桓府的校场,此时的桓温也正在校场上练箭,打拳,另外校场上还有属于他们龙亢桓氏的部曲正在操练,自桓温灭掉成汉之后,就有当世大英雄之称,虽已至花甲之龄,但其身姿伟岸雄健,龙行虎步,气势非凡绝不输于年轻一辈的将领。

看到桓澈到来,桓温也很快放下了手中的箭,含笑问道:“澈儿今日可是起得晚了,来,今日与父亲一起比试箭法,如何?”

桓澈含笑施了一礼,并没有立即作答,桓温便问道:“澈儿可是有事要与父亲相商?”

桓澈便点头答道:“是,父亲,儿想请父亲向朝廷上表,撤除沈氏黔郎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征召他入西府,为父亲效力!”

闻言,桓温的脸色立时便冷肃下来,他蓦地看向桓澈,道:“澈儿可是说服了那顾十一娘,她愿意入我桓府了?”

桓澈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了声:“是!”

桓温便看向他道:“以沈氏黔郎现在的声望,就是我不上表,也会有其他世家大族向朝廷上疏此事!”

“但如果没有得到父亲的应允,怕是朝廷也不敢轻易下此旨意!”桓澈又道。

桓温便“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桓澈的肩膀,又道:“不错,掌管谱牒司的贾弼之乃我桓温所用,如非得他允许,吴兴沈氏想要重归以前的士族地位,难也,不过,这朝中还有太原王氏王彪之,会稽王司马昱,另外加上大司空庾冰,他们可是最不希望我桓温招揽英才而壮大我龙亢桓氏的实力的!”

桓澈便笑道:“父亲,如今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都已不比当年,除了能在天子面前说几句父亲不中听的话,他们又能拿父亲怎样,至于大司空庾冰,父亲就更不必多虑,想来他的寿命也不会有多长了,而且天子今年必也会作也禅位之举。”

桓温便饶有兴趣而好奇的看向了他。

“哦?莫非我儿还懂得玄易之术,有料事之能?”他问道。

桓澈又笑道:“自是没有,父亲说笑了,儿只是观局势,有此预感罢了!”

桓温又朗声大笑,不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说道:“澈儿,中正考核之上,便连父亲都看得出,那顾十一娘与谢七郎之间是有情的,你若想娶这位顾十一娘,便得斩断她与谢家的所有联系,如今谢家声望太显,为父还不能对其行不义之举,但若让谢家得了顾十一娘,于我桓氏来说,可是极为不利之事!”

说到这里,桓澈的脸色便是一沉,沉吟了好半响,才道了一声:“儿知道。”

桓温便笑了一笑,又道:“那好,我即刻上表朝廷,撤除沈氏黔郎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征召他入西府!”

桓澈点头,目露犹疑,却在这时,有府中管事匆匆赶来,禀报道:“禀大司马,朝廷传来太后懿旨,说是想请桓六郎君入宫瑾见!”

“请桓六郎君入宫瑾见?”桓温似有些意外,微蹙了眉头,心中却是思忖道:她见我儿有何事?莫非还想以我儿来威胁我,行质子之举?

而与此同时,顾府之中也传来一道圣旨,言道:“闻顾十一娘聪慧秀颖,辨悟绝伦,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实可堪称世家贵女之典范,朕心甚悦,特诏顾十一娘顾氏阿钰进宫瑾见!”

第133章 左右夫人

顾钰跪地接旨之后,那宣旨的小黄‘门’又笑道:“这里除了给顾十一娘的一道懿旨外,还有一道圣旨是给你的表兄沈氏黔郎的,咱家听闻正考核之,沈氏黔郎乃是与顾十一娘及谢七郎一道离开的,想必十一娘一定知道其行踪,吴兴沈氏族人又不在健康,是故咱家只有将这道圣旨一并带到顾家了,不知你这位表兄现在是否在顾府之?”

跟着顾钰一并跪在地的张氏有些颤颤,这时,听顾钰从容的答道:“表兄现在并不在我顾府之,不过,公公若是放心的话,可否将圣旨‘交’给我,由我来转‘交’于我表兄。.最快更新访问:щщщ.79XS.сОΜ 。!”

那小黄‘门’点头意味深长的一笑,忙道:“当然可以,陛下也正有此意,若是沈氏黔郎不在,此圣旨‘交’给顾十一娘也是一样的……”

顾钰心头便是一凛,这话透‘露’的信息量有些隐晦,难道陛下这是在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伪装成沈氏黔郎的身份。

正想着时,小黄‘门’已将另一道圣旨‘交’到了顾钰的手,并在同时,悄然塞了一方绢帛于她之手,然后含笑拱手道:“恭喜顾十一娘及其表兄沈氏黔郎,陛下与太后闻其盛名,皆想再睹芳颜,十一娘以后定能平步青云了!”

小黄‘门’说完已是哈哈大笑起来,而跪在地的顾衍和张氏不禁又是一呆,平步青云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太后还想让十一娘去做官?

不不,‘女’子岂能做官?别说东晋一朝,自古也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但‘女’子做官的先例虽没有,后宫‘女’人摄政专权在晋之一朝却是屡见不鲜了,前朝丑皇后贾南风是一个,连当朝太后庾君,其长兄书令庾亮在世时,曾在公卿奏报之时对其有“皇太后陛下”之称,其身份已俨然与‘女’皇无异。

张氏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寒,忍不住在心里忖道:莫非这位皇太后陛下有意想选十一娘为皇后,以此来拉拢我们顾家,辅佐晋皇室?

不过,不管她怎么想,此时的顾钰也已然随着小黄‘门’出‘门’了,‘门’外有华丽的宫车等候,数名缇骑仗剑在后,其仪仗之庄严浩‘荡’便已足以证明了司马皇室对十一娘之看重。

张氏远远的眺望,目送宫车远去,心底又是惶恐又是羡慕,便拉着顾衍喃喃道:“夫君,你看十一娘此去进宫,又会是什么事?哎,我这心里跟打鼓似的,十分的不安啊!”

顾衍没有理她,只是悻悻然的迈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之后,才驻足道:“你还是好好的照顾好父亲,尽你做子媳的本份,别惹得十一娘不喜,否则,这以后我们怕是真在顾家呆不下去了!”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还有,现在的十一娘,可不能再将她当成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子来看了,以后她说什么是什么,你只管听着是了!”

张氏脸‘色’微微一白,眼珠子转了两圈,便赶紧闭了嘴,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突地脚步一转,飞一般的向着顾毗的院落奔了去。

顾衍看着她飞跑离去的背影,不禁是一呆:不是说要他赶紧收拾东西回晋陵去的吗?这般怂样,当初的骨气到哪里去了?

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宫车再次穿过三重宫墙之‘门’,经长长的甬道,方才到达皇宫内苑之。

不过,这一次,小黄‘门’并不是带她直接去庾太后的寝宫,而是直接将她带入了天子的勤政殿,下车后的顾钰看到巍峨的大殿之写着“勤政殿”三个字,不禁也是一愕,说起来,这皇宫之的每一处她都不陌生,便是这天子所居之处,前世的她也是会常来的,批阅奏章之所,与大臣们密议国事之地,到底还是有些庄严肃穆的。

那么,看来这位皇太后陛下今日诏见她来,所为之事也定然不一般了。

顾钰心已有了隐然的猜测,尤其是看到有另一辆宫车停在一侧的甬道之时,这种猜测也更为肯定了!

走进勤政殿之后,果然见庾太后、天子、琅琊王以及大司空庾冰皆在殿,除此以外,这殿还有一人,那便是她的父亲顾悦。

今日的顾悦头戴漆纱笼冠,脚登重台履,身穿绯‘色’官袍,已然是一副官身打扮。

当顾钰脚踏木屐,身着一身宽松的白袍施施然走进来时,顾悦不禁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迎他的目光,顾钰便顿停了脚步,也目不转睛的看向他,直看得他脸‘色’一红,目‘露’愧疚怯意,终是敌不过顾钰的目光注视而缩回头去。

这时,太后便已先发话道:“顾十一娘,你来了,今日正好,你父亲也疏向天子请求一事,哀家觉得,此事还是由你来听听,天子再作决断,才更为合适!”

顾钰便跪了下来,施礼道:“天家之事,臣‘女’不敢妄言,还望陛下与太后明鉴!”

只一句话,站在殿一侧的大司空庾冰便暗暗的点了点头:此‘女’果然端方持礼,进退有度,‘私’毫不为他人话陷阱所‘迷’‘惑’。

太后微敛了笑容,便将目光投向了一侧坐着的天子成帝,成帝这才开口道:“是这样,顾十一娘,你父亲表,说当年他与你生母沈氏婚约之事确有其事,乃是你祖父给定下来的,但当时的他并不知情,后来你祖母又为你父亲定下了另一‘门’亲事,也便是虞氏嫡‘女’,两家皆有‘交’换庚帖,吴郡太守府亦有记载存档,所以这‘门’婚事也是被认可的!”

顾钰神‘色’不动,只在内心里苦笑道:当时不知情?若不知情,他与沈氏的情义又是从哪里来?顾悦倒是很会推卸责任,这些话也不知是他自己思量,还是虞氏教他说的。

当下,她也只淡淡的道了一声:“我知。”

一句我知,便好似没有了下,站在殿一侧的琅琊王不禁目‘露’怜惜之‘色’,正想要说什么时,这时,又见顾钰抬起头来,正‘色’问道:“不知顾大人在奏书还说了什么?”

她必须要先‘弄’清楚顾悦到底向天子奏请了什么,才能想办法如何应对。

这时,天子似都有些难以启齿,一时间说不下去,倒是一旁的庾太后开口道:“顾十一娘,你父亲与虞氏做了十几年的夫‘妇’,已成定局,虞氏端良淑德,持家有方,也并无过错,你父亲也没有负她的道理,但对你生母沈氏,他亦有愧疚之心,故而想效仿宣阳乡候贾公,恳请陛下诏左右夫人,让你生母沈氏得到平妻的地位,以右夫人相称,你觉得可否?”

宣阳乡候贾充的事迹,她倒是有所耳闻,前朝贾皇后之父,本娶有嫡妻李氏,后李氏之父书令李丰被司马皇室所诛,李氏被坐连而流徒边疆,贾充又娶了贾南风之母郭氏,后李氏获大赦而回,武帝便诏以李氏和郭氏左右夫人相称。

但顾钰记得的是,那李氏虽以正妻之位回到贾家,可受郭氏排挤,最终还是独守而居,一生凄苦,便连死之后,郭氏都不允许其丈夫将其牌位摆放于贾家。

左右夫人?顾悦倒是‘挺’会享受齐人之福?

“回太后,臣‘女’曾听闻,匹夫匹‘妇’,本是结两姓之好,继宗庙,下继后世,若是一夫二妻,则与礼不合,有‘乱’纲常也!”

顾钰一说完,殿所有人除了琅琊王外都是张口错愕,似乎不太相信顾钰会如此回答,在众人看来,将一妾室升为右夫人,以平妻地位相称,那已经是法外开恩,天大的恩赐了!

琅琊王依然眸‘色’不变,似乎顾钰这样的回答已在他的预料之。

“顾十一娘,你表兄在正考核之,特意请求王尚书为你生母讨回公道,难道你竟是不愿意你生母升为右夫人?”太后又问。

顾悦也睁大了一双眼睛,诧异的看向顾钰。

听顾钰答道:“太后娘娘,便如您所说,贾公置左右夫人,其二妻可有和睦,那李氏又可有善终?我阿娘已然受尽折磨,如今还处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之,怕是无福消受这右夫人之称谓,阿钰斗胆,恳请太后,恳请天子降旨,令我生母沈氏回归吴兴沈氏,从此与顾家二郎主顾悦恩断义绝,各行各路!”

顾钰话一说完,顾悦几乎是陡地一下子站起了身来,他双目盈水颇为震惊不可思议的看着顾钰。

“阿钰,你便如此恨父亲么?”他不禁问。

太后与天子也是满面惊讶,倒是一旁的大司空庾冰眸光微敛,目‘露’思索和沉‘吟’之‘色’。

庾太后甚至有些面‘色’发白,心忐忑怫悦,原本她还想着以此皇家之赏赐来施惠于这个小姑子,再进行下一步计划让她能为皇家所用,未想她竟对这个朝廷所赐的“右夫人”如此轻视不放在眼里。

殿一时冷寂无声,唯有顾悦僵直着身体,失魂落魄般,仿佛整个大殿都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这时,一直沉默观看并不言语的大司空庾冰竟开口道:“吾以为,顾十一娘所求,也未偿不可,这本是顾家之事,合或离全凭他们自己所愿。”

可这只是顾十一娘一人之言,她一个小姑子如何能管父母之事?

顾悦已在心恼怒的哀嚎,但也只仅仅是这样想罢了,他到底不敢在天子面前吼出声。

便在这时,沉‘吟’思索着的天子终启‘唇’道:“准!沈氏娇娘可回归吴兴沈氏,从此为沈家之主,与顾悦再无干系,孤念在沈氏黔郎清廉‘操’守,才智超群的份,会再给沈氏重拟一个封号。”

第134章 封后

天子话一落音,顾悦禁不住双膝一软,再次跪倒了下来,耳边直是嗡嗡作响,也许是天子的声音太过铿锵响亮,许久许久,他的耳边都好似回荡着这番话的声响以及顾钰的声音。

“不,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顾悦竟哀求出声。

只不过,他话才出,就听到大司空庾冰的一声厉喝:“顾悦,你大胆,君无戏言,你岂能让陛下收回成命?”

顾悦的脸色又是一白,连忙以额触地,道:“臣不敢!”

“不敢,就先下去吧!”这时,庾太后也接道,“顾大人,陛下念你少有才名,却因王敦叛乱一事而无故受牵连,以致十五年未能入仕,这才破例擢升你为六品的待御史,你刚升官职,便奏请陛下此事,陛下已经给了你与你女儿殿前奏对的机会,如今是你女儿不愿其生母屈于右夫人之地位,陛下也不好强行颁旨做这个恶人,你便就此作罢,回去吧!”

太后说到这里,眉宇间已有郁色,顾悦又岂敢再多言,忙叩首磕了个响头,再起身道了声:“臣告退!”躬着身子缓缓的退出了大殿。

而这时的顾钰神思却陷在了庾太后那一句“因王敦叛乱一事而无故受牵连”的话中,在她前世的记忆中,父亲顾悦的确有做过琅琊王导的九品掾,也是在王敦叛乱之后,顾悦才离开琅琊王府而恢复一介白身,倒是不曾听说过他是因为受王敦牵连。

而庾太后的这一番话似乎想要告诉顾悦什么,才让他乖乖闭上嘴退了出去。

顾钰思忖着,也施礼道了声:“臣女也告退!”亦准备退出大殿,这时,庾太后忽道:“等等,顾十一娘,你留下!哀家还有话要问你!”

顾钰止步,道了声:“是!”

庾太后便笑问:“哀家听闻,你在玉泉山上以一曲胡茄而扬名,且在石碑上刻下了一首诗,诗且不论,但你留下来的字却是连褚太傅也赞不绝口,称其是不输于有江左第一品之称的书圣王逸少,哀家心中仰慕甚久,到底是闻名不如一见,不知今日可否让哀家亲见十一娘之真迹!”

顾钰心中犹疑,道了一声:“太后过誉,臣女岂有不从之理。”

庾太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唤人道:“来人,赐笔墨纸砚!”

一宫女上前,躬声答是,便立即退向后殿,不多时,便取了一方砚台、一支笔以及佐伯纸、墨锭出来,殿中早已备有几案,那宫女示意顾钰坐到几案后,她也将笔墨纸砚摆放在了顾钰的面前。

顾钰提起笔来时,不经意中朝琅琊王望了一眼,但见琅琊王目露关切,似也有极隐晦的提醒之意,顾钰心念电转,不禁忖道:莫非庾太后是通过我的笔迹来试探我是否就是沈氏黔郎?

不及多想,顾钰从容砚墨在那张佐伯纸上挥毫起来,片刻时间,纸上“我心将复光明月”几个大字已然写成。

宫女眼露惊讶,极其小心的将那一张佐伯纸用双手摊上,走到殿前,呈给了庾太后。

“请太后娘娘过目!”她道。

庾太后点头,忙将那张佐伯纸接到了手中,只不过看上一眼,庾太后的眼中极为诧异而明丽的光芒毕现,仿佛神魂都已聚在其中一般,直是聚精会神的看了好一会儿,庾太后才又将那佐伯纸递到一旁的庾冰手中。

庾冰亦是书法名家,这一看,亦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惊呆了神,神情颇有专注的凝聚在了其中,好半响,不由得叹息出声道:“遒媚飘逸,笔势委婉含蓄,雄秀之气,出于天然,如此书法,确令我辈亦汗颜,唯二王书法能与之媲美!”

唯二王书法才能与之相比么?

庾太后心中亦是震憾非常,又低声问:“那与那位沈氏黔郎和桓澈的书法相比,又如何?”言罢,又道了一声,“可有相似之处?”

庾冰似回想了一会儿,才道:“不可比拟,那位沈氏黔郎与桓澈之书法又另辟径蹊,别具一格,有如清风之袖,明月入怀,虎卧凰阁,丰神盖代,无论是气度、凤神、襟怀还是情愫都可见一斑,乃我平生未所见也!”

“如此说来,那沈氏黔郎与桓澈之字还要在二王之上?”庾太后惊讶道。

庾冰轻叹了一口气,只含蓄的道了一声:“难下定论!”

“那这位顾十一娘与沈氏黔郎……”

庾太后话还未完,庾冰又道了一声:“似是而非,别议了!”

庾太后便闭上了嘴,心中暗忖道:莫非是我多想了,这位顾十一娘并非就是沈氏黔郎,可她与桓澈之间到底有无密切的关系?又为何沈氏黔郎之字与桓澈竟会如此相似?

此时的顾钰却是微松了口气,在中正考核之上,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字与玉泉山石碑之上所刻下来的字相似,便又用了另一种形体书写方法,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桓澈也用了同一种形体书写方法,与她的字相较起来,可谓是如出一辙。

庾太后又看向了顾钰,含笑问道:“顾十一娘,哀家还听说,你曾在玉泉山上救过琅琊王殿下一命,此事可属实?”

顾钰看了琅琊王一眼,琅琊王似乎也未料到太后会突然问及此事,神情一愕,颇有些尴尬。

这时,顾钰答了声:“是!”

庾太后又问:“那你为何会知道我儿会在那时候遭遇危险?”

这一问便令得整个大殿气氛都凝滞下来,庾太后的这一问明显的是对顾钰产生了怀疑,一个从未与琅琊王见过面的小姑子又怎么会知道琅琊王长什么样子,就更别说还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琅琊王会遇险,若说是巧合相救,这也太过于巧合了吧?

顾钰沉吟了片刻没有回答,庾太后竟又问:“哀家还听说,你懂得玄易之术,曾在顾府之中料到了一婢女的死亡时间,是也?”

听到这一句,顾钰的心神便瞬间缩紧,那日她让诗琴向顾老夫人传达此话,原也不过是为了吓唬顾老夫人,说起那婢女的死,她也未必就料得十分精准,只不过是大致的推测了一下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在张氏的刑讯逼供下到底能撑得了几时,而且那个给顾老夫人传讯的仆妇她也有特意派人去跟踪,才会让那仆妇将消息传达的那么及时。

但这件事情除了诗琴与顾老夫人以及顾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外,应无他人知道,庾太后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思忖了片刻,顾钰便答道:“并非是玄易之术,只不过是有一半的运气罢了!”

“此话怎讲?”庾太后又问。

顾钰答道:“太后娘娘,臣女之所以会知道琅琊王殿下会遇险,是因为当日臣女就在玉泉山上,有见过一名女子在桃花林中设下埋伏,待琅琊王到来时,我便能及时相救,所以说,这靠的是一半的运气!”

“一半是运气,那另一半是什么?”庾太后又问。

顾钰便正色答道:“还有一半是天命,是琅琊王殿下命不该绝的天命!”

庾太后一愕,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坐在殿中的天子忍不住便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顾十一娘果然聪慧有趣!”天子说道,“琅琊王是有福之人,岂能遭此小人所害。”

庾太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便看了庾冰一眼,转而又含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对我儿也算有救命之恩,哀家今日请你入宫来,也便是要回报你这份救命之恩!”

说罢,她又唤了一声:“来人!”

这时,走上来的不是宫女,而是先前接顾钰进宫的小黄门太监,而且这太监手上竟然还端着一方黄色的卷轴,其旁还有玉玺。

庾太后看向了一旁的成帝,道:“天子,下旨吧!顾十一娘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逸才淑德,足以母仪天下,今日便正式册封她为皇后,即刻诏示天下!”

闻言,顾钰的脸色一变,就连天子与琅琊王都惊异变色,似乎都没有料到庾太后会突然下此旨意。

“母后,册封皇后之事,岂可儿戏,此事还需众臣商议之后才能作决定。”天子婉言道。

庾太后却是一脸的不高兴,道:“这是我们皇家之事,是你的私事,你娶妻还要他们大臣一个个同意才行么?”

可不就是这样么?皇家哪有私事,都是国家大事,若是惹得那些大臣们不高兴,他们甚至可以死谏来威胁!

天子心中腹诽,可孝字当头,也不敢直说,只道:“母后,还是问问顾十一娘的意见吧!若她不愿,儿岂不是成了欺霸民名!”

庾太后气得一噎,这还像是天子所说的话吗?同时心中不免又有些酸涩,若不是现在龙亢桓氏与那些世家门阀的欺压,她的儿子又怎么会如此怯懦没有天子威仪?

想着,不免又心中愤愤,忙问道:“哀家的懿旨可有传至大司马府邸,桓澈还没有入宫么?”

第135章 桓澈入宫

彼时留在大司马府邸中传旨的小黄门也是惴惴不安,于大厅里等候甚久,不见桓澈出来接旨,终是鼓起勇气向一下仆催问道:“不知桓六郎君此时尚在府中,为何迟迟不肯出来接旨?”

那下仆毫不客气的回了一句:“公公有所不知,大司马心系家国,励精图志,为扬我晋军之威,每日卯时一刻便已晨起操练军队,现在许还在校场之上,大司马冶军甚严,练军期间是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的,否则会以军法论处!”

小黄门嘴角一抽,好似被狠狠扇了一耳光面色发白,心中暗忖道:所谓的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大约就是这副嘴脸。

小黄门心中极为不忿,可不忿又怎样,谁让兵权全掌握在了桓氏诸兄弟手中,桓温及其幼弟桓冲执掌长江中下游军权不说,就连其二弟桓秘都掌管着都城内外一大半的禁军,桓温若真逼宫,晋室毫无还手之力,就凭那极少数的皇城六宿军卫又能拿有近十万兵马的桓氏诸兄弟如何?

小黄门极为识相的点了点头,言道:“那咱家还是再等等好了!”心中却是暗道:这是个要人命的苦差事,若是惹得大司马不快,便是人头落地也说不定,也不知太后到底作何想,非要来招惹这两尊大小杀神。

心念至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又将那准备离开大厅的下仆唤了回来,说道:“哦对了,咱家还有一事想请叔转告给桓六郎君,就说,太后娘娘赏识顾十一娘之才,已将她招至宫中。”

消息传至桓温这里的时候,桓温已肃整军队,数千部曲整装待命,场面雄阔气势恢宏一副即将要挥师北上的样子。

忽听此消息,桓温亦是眉峰一耸,暗道:“太后这是何意?莫非还想以顾十一娘诱我儿入宫?”

桓澈神情变幻了一刻,忙道:“父亲不必多虑,儿知太后用意。”

桓温看向他道:“是么?你知其用意?除了想以我儿为质来牵制于我外,太后还能有何用意?”

“父亲英明,不过,就算太后有如此用意,又能如何?父亲难道还怕儿会连累于父亲吗?成大事者岂能为俗事所误,父亲乃是盖世英雄,欲谋大业当不拘小节,就算太后要儿的命,又如何?父亲岂会受一妇人的胁迫,更何况父亲又不止儿一个儿子。”

说罢,他已单膝点地,淡然施礼道:“就请父亲允许儿进宫一次吧!儿还从未进过皇宫呢?”

桓澈的这番话说得甚是慷慨从容,这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经他这么一说,桓温心中更是大恸,忙握了桓澈的双手将他拉起来。

“澈儿这说的什么话,为父虽然儿子多,可那五个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你!”他道,“这样吧!你便随那黄公公入宫,之后的事,为父自己会安排,想必那老太婆也没有这个胆量将我儿怎么样!”

桓澈应是,旋即便转身至桓府大厅接旨,接旨之后也不作片刻停留,不带一兵一卒便登车随那小黄门进入台城,只不过在他走之后,身后还有数名隐卫尾随而上。

而此时的勤政殿内,庾太后竟是勃然大怒,站起了身来,手握玉如意指着顾钰,喝道:“顾十一娘,你大胆,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以为哀家仁慈,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违抗圣旨,不论是谁,毕是死罪!”

她这一喝,喝得琅琊王脸色大变,忙站在殿中,就在顾钰身旁跪了下来,他请求道:“母后,十一娘性情耿直,不擅虚以委蛇之道,这不也正是母后所赞赏的品性吗?而且十一娘不说假话,她说不能嫁,自有她不能嫁的道理!”

庾太后心知自己的这个儿子对这个顾十一娘也是甚有好感,可这小姑子适才的那句话实在是太气人?什么叫不能嫁?什么叫她无此命天子亦无此命?竟敢断天子的命,这丫头是不想活了!

庾太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响,才在天子的软声安抚下才平息愤怒静下心来。

“太后娘娘,请听臣女把话说完!”这时,顾钰方才施礼接道,“据臣所知,朝廷在半月之前就已颁下旨意,诏令桓大司马回健康中枢台城参政,许以司空之位,录尚书事,是也?”

“是!”庾太后很不耐的回答。

顾钰便莞尔一笑,又道:“那桓大司马肯不授命?他既然已经回到了健康城,可有向朝廷上表辞去交、广两州都督一职,可有入中枢台城拜见天子!”

自是没有!自从桓温立下军功,声望如水涨船高,朝廷颁发的诏令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了,但他递上来的表章,朝廷却是不敢不从。

见庾太后锁眉深思,顾钰又趁胜追击道:“太后娘娘,您也知道,大司马之心已路人皆知,朝廷与桓氏之间现在维系的也不过是表面的和平现象,但若是太后娘娘将他逼急了,桓大司马许会效仿魏武与晋文帝,提早行谋图废立之举,而现在的朝廷又有多少能力与之相抗?”

有多少能力与之相抗,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正因如此,她才心情焦燥,每日寝食难安,这才想到以此方法来借助这个有吴兴沈氏支撑的顾十一娘之能力,说起来,立一个小小的庶女为后,连她自己都会觉得面上无光,皇家深受其辱,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司马皇室已衰弱至此呢!

这么一想,庾太后似又想到什么,看向顾钰道:“顾十一娘,哀家亦知你想助你表兄振兴你外祖家吴兴沈氏,便是朝廷解除吴兴沈氏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你也不愿嫁天子,做这个皇后?”

顾钰很诚实的答了声:“是!”

“为何?”

“无此命!”顾钰依旧如此回答。

庾太后气极而笑:“好,好,哀家倒想看看,待桓澈来了,你是否还会这么说?上次哀家问你,你是否愿嫁桓澈为妻,你跟哀家说了一大通的道理,就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今看来,哀家也不需要再问了,你自是愿的,是也?”

顾钰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庾太后心中竟会有如此猜想,她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思索着庾太后诏见桓澈的用意,莫非……还与她有关?

便在此时,殿外才传来一声通传:“禀太后,禀陛下,桓六郎君桓澈现已入宫,即刻便至勤政殿!”

来了?

竟然真的来了?

庾太后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情,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她不过是以顾十一娘试探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名扬健康城,与沈氏黔郎一样以才辨机敏著称的桓氏庶子会真的入宫来!

说到桓澈入台城之时,便有在第三道宫墙之外正巧碰见了乘宫车而出的顾悦,而皇宫之外亦有另一辆青帷小车相候,待顾悦下车之时,那小车之中便立即走下来一妇人向顾悦迎了上去。

妇人容色姝秀,婉丽天真,一身白色对襟的双绕三重深衣广袖长裾逶迤在地,一见顾悦下车,便笑吟吟的迎上去,先是塞给送顾悦出来的小太监一袋银子,待那小太监走后,才小声的问顾悦道:“怎么样?太后懿旨可下,十一娘同意了吗?”

顾悦十分沮丧的摇了摇头。

妇人的脸色也是一变,又道:“她竟不同意?难道她还想让沈氏居我之上?可她生母现在还是个疯子,让一个疯子做宗妇,岂不可笑吗?”

“夫君,这些年,我可从来没有苛待过她,她为何如此,她甚至在中正考核之上令我父亲颜面无存,名誉扫地,她这就是在报复我们虞家,可我和你之间的婚事不是我虞家求来的,而是你顾家亲自派人去上门提亲了的!”

妇人越说越激动,顾悦也越听越痛,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连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婧娘,她都没有要,她什么都没有要,她请求天子下旨,让她生母回归吴兴沈氏。”

听到这里,妇人的神情一愕,旋即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似不太相信一般再问了一遍:“是么?她真这么说?”

顾悦似不想再重复一遍,极为艰难的点了点头。

“那夫君为何这般痛苦?是因为心有不舍么?”妇人又问。

顾悦再次摇了摇头,直是哽咽般的说道:“只是觉得对不起她,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说罢,又看向妇人道,“婧娘,我们回去吧,去顾府的健康城西,我想再去看看她!”

“去看她,我们为何要去看她?顾悦,我虞婧这辈子可不欠她的,我没有必要对她以及她的女儿低声下气,可若是她想毁我虞氏,我必也不会容忍,是不是这十几年的贤妇做惯了,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

妇人说完,竟是转身就走,还顺口扔下一句:“顾悦,你若是去找她,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顾悦一脸的震惊,似乎没想到虞氏还有如此任性不讲道理的一面,到底是变化太快,还是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内心?

也便是这时,妇人与顾悦齐齐的抬头,就见仍旧是一身白衣的桓澈噙着一抹神鬼莫测的笑容正负手施施然的向着他们走来,或是向皇宫走去。

“顾大人,好久不见!”桓澈率先道。

顾悦一见是桓澈,也连忙整容,施礼道:“桓六郎君,好久不见!”

这时,桓澈又含笑道了一句:“看来齐人之福不是这么好享的,古有尧禅位于舜,于是以二女妻之,考验舜能否齐家冶国平天下,我也想享享这齐人之福,不如……”他话锋一转,笑得极为莫测而魅惑,道,“顾大人也将自己的两个女人送给我吧?”

说完,他还哈哈一声大笑,在顾悦与虞氏呆怔的目光之中,又翩然迈步,扬长而去。

虞氏与顾悦惊愕不解,但坐在青帷小车之中的顾七娘却是面色羞赧,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待她撩开车帘眺望桓澈离去的身影时,便只见那道白影已隐于宫墙之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桓澈终于走至勤政殿,而就在他走进去的同时,他亦听到有风声盈耳,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变得杀气凝重而紧张起来。

第136章 桓温欲逼宫?

如同以往一样,几乎是桓澈一走进大殿,满殿的宫女太监皆齐齐的抬首向这道身影望了过来,除了顾钰、天子以及琅琊王之外,无人眼中不露惊羡之色,便连庾太后与其兄庾冰都有片刻的愣神,似乎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如此风华绝代之人,

原本他们也听说过桓澈自清溪门入健康引得万人空巷的传闻,本以为传言不过是夸大其辞,便如成恭皇后杜陵阳之父杜乂,年轻时便被人赞有“江左卫玠”之称,可事实上其人也不过如此,但现在看到这个同样有“江左卫玠”之称的桓澈时,庾太后与庾冰皆已叹息不敢言。

“难怪连褚太傅都说,便连卫洗马在世,亦有不及!”庾太后不禁在心中叹道:别人不敢说,但褚太傅可是有幸见过那个永嘉年间闻名于江左的卫洗马一面的。

“草民桓澈拜见太后娘娘,拜见天子!”

庾太后还在惊羡愣神,忽闻此声,才猛然惊醒,再度看向这个不卑不亢正从容施礼的白衣少年,不知为何,见他与顾钰站在一起,竟会生出此二人确有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之感,两人无论是从容貌还是气度上都十分的相合,等闲之人未有能及。

但庾太后也旋即想起了自己诏见他来的用意,很快便肃容问道:“你便是大司马之庶子桓澈?”

直言他“庶子”的身份便已有轻蔑之意。

桓澈不动声色,应了声:“是!”

“中正考核之上,你与沈氏黔郎的字都写得极好,王使君与郗参军皆认为,你们的书法评为江左一品也不为过!健康玉郎、江左卫玠,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庾太后先是赞了一句。

桓澈自然是客气的道了一声:“太后谬赞!”

庾太后愣了一下,旋即又道:“听闻你与顾十一娘二人皆极为善辨,曾在顾府之中有过极为精彩的辨难,今日哀家诏见你来,便也是想听听所谓的正始之音,不如,你们现在就在此殿上辨上一辨?”说着,停顿了一刻,又接道,“就以‘历年来皇权制度的合理性’来辨,如何?”

庾太后话音一落,天子与琅琊王尽皆骇然变色,齐齐的唤了一声:“母后——”唯大司空庾冰神色不变,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桓澈,似乎期待着他会如何回答。

可万万没想到桓澈只淡然的笑了一声,说道:“太后娘娘以此题来考我,是否是因为疑我?”

“桓澈,你说什么?”庾太后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可旋即便是柳眉倒竖,不禁再看了顾钰一眼,心中暗道:这两人可真是一样的脾气。

见庾太后已面有溥怒,桓澈依然面不改色,继续道:“关于此题之辨,顾十一娘已经给出了最合理的答案,君臣生疑,乃见疑患,太后娘娘若再问,那就是不信我,疑我,或是想给草民安上个什么罪,以此来诛杀我?”

轰地一声!

几乎是这话音一落,整个大殿之中好似劈过一道闪电,满场震惊,庾太后已愤然起身,宫女太监们皆是悚然变色。

顾钰心中亦是一震,当初她给出这题的答案,原也不过是驳回桓澈那一句“古来君臣之间从来都是祸可同当,福却不能享,功高震主者下场比蝼蚁还不如”的话,可现在桓澈却是拿她的话来反击庾太后,以庄子《齐物》来论,此辨题确实也是一把双刃,既可力谏于君,也可约束于臣,难怪当时桓澈什么也不说,便已默认。

见顾钰陡然僵直的身体,桓澈的唇角边也溢出一丝得意之笑。

此时的庾太后自然是笑不出来了,她手指着桓澈,过了好半响,才道出:“你,你好大胆!你不过是一庶子,以为哀家就真不敢杀你!”

说罢,又高喊了一声:“来人,快来人,拿下他!”

几名持剑的宿卫连忙从殿外奔进,见庾太后手指之人正是那名扬健康城的大司马之子桓澈,竟是一时踌躇不敢上前。

“太后娘娘,他所犯何罪?”有胆大的宿卫首领竟还问了一句。

庾太后又是气得一噎,竟是指着桓澈道:“他所犯何罪?他要刺杀我儿,犯的自然是弑君之罪!”

连弑君之罪都说出来了,这帽子扣得貌似有点大啊!早知太后诏见这位桓氏庶子没好事,却也没想到是这般份量极重的欲加之罪之事!

是不是太儿戏了啊!弑君?谁看见了?

这时,庾太后又指向顾钰道:“顾十一娘,哀家问你,当日在玉泉山上刺杀琅琊王殿下的人是否就是他的人?”

顾钰也被问得一瞬间傻眼,有些错愕的看向了庾太后,心中暗道:前世她所听闻的庾太后德行甚美,性情仁慈,便连史载也是如此,而今日所见的庾太后似乎有些行事乖张出乎意料。

庾太后此举明显的是想行离间之计,让她被桓澈给恨上,虽说她与桓氏本就并无联系,但倘若这太后真要了桓澈的命,再给她一个指证桓澈刺杀琅琊王之名,那么她便彻底的成了桓氏的仇人,只怕桓温还会因此而诛了她满门。

由此可见,这庾太后也不是善茬,心机颇深。

琅琊王亦是神色惊变,正要站出来为顾钰说话,却在这时,殿外又有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宿卫军士匆匆进来禀报道:“禀太后,禀陛下,中领军桓秘桓将军遣卑职来报,欲请天子至太极殿,桓大司马有表启奏!”

庾太后脸色煞变,问道:“此时并非早朝,大司马有何事启奏,令他将表章交于中枢秘阁便是!”

那宿卫军士似有些为难,迟迟不肯离去。

这时,又有人赶进来报:“禀太后,禀陛下,大司马屯兵城外,已遣使进殿,有急事请奏天子与太后!”

桓温亦是老奸巨滑之人,所有表章皆有专门的人递送于朝廷,以防自己受朝廷所钳制,他本人并不会单独进入台城朝见天子。

宿卫传来的话并不多,但只一句:“大司马屯兵城外”便已令庾太后惊恐色变,天子与琅琊王亦是脸色发白,大司空庾冰更是问了一句:“桓大司马到底意欲何为?”

言罢,不免看向了桓澈:难道为了一个庶子,桓符子果然连清名都不想要,就要行王敦之举逼宫造反了么?

“罢,罢,你们都走吧!都下去吧!”庾太后更是说道,然后吩咐殿中宿卫,“来人,送桓家玉郎以及顾十一娘出宫!”

“是,是!”宿卫连连应道。

很快,顾钰与桓澈各乘一辆宫车,在几名宿卫的护送下出了中枢台城,到达第三重宫墙之外。

待顾钰走下马车之时,就见宫外亦有数百身披白袍凯钾的军士林立,严整以待。

而就在桓澈也走下马车之时,那数百军士便齐刷刷的向他施礼,道:“桓六郎君,我等奉家主之命,前来接郎君归府!”

桓澈点头,旋即便看向了顾钰,极为邪魅而意味深长的一笑。

“请求天子降旨令你生母回归吴兴沈氏,从此与父恩断义绝,顾氏阿钰,我欣赏你的行事果决之风,原本这样一个腐朽的顾家也的确不值得你留恋!”

说到这里,他突地又话锋一转,道:“现在你的事情办完了,是不是就该轮到我的事了?”

第137章 赐婚

“现在你的事情办完了,是不是就该轮到我的事了?”

迎上桓澈的目光,顾钰心中微变,自然也明白他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身周有数百桓氏部曲林立,她若再想逃肯定是逃不了了,当然她也并没有再逃的打算,桓氏势大,现今无人能敌,硬碰肯定不是明智之举。

在历史上,有“江左风流宰相”之称的谢安石最初也是进入桓温军府为参军,后凭着军功累积声望,一步步的走向宰相之位的,而桓温请封王爵欲行谋图废立之事也是谢安石有意拖延,直至桓温病逝,其表章都押在秘书阁未能上奏,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心念至此,顾钰微微笑了一笑,回道:“你错了,我并没有打算离开顾家,而且我的事也没完。”

桓澈便饶有兴趣的看向了她:“你的事?还有什么事?”

“桓澈,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想要的吴兴沈氏二十万部曲督印,它并不在我手中,去岁我母亲回武康龙溪,本是想将此督印交还于我舅舅沈劲,可惜沈氏庄园遭劫,我母亲不敌,那枚督印便已落入贼人之手。”

待顾钰说完,桓澈的神色也没有多大变化,而是平静的问道:“那你所说的这个贼人是谁?”

顾钰看向他,答道:“天师道信徒,其首领乃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

她这么一说,桓澈自然也心领神会,他亦微微一笑,道:“你说的这个男人便是崇绮楼的楼主,是那个在前世将你抓入崇绮楼训练,毁你一生的男人?”

顾钰暗自咬了牙,心中忖道:你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见顾钰漆亮的墨瞳中冷光乍现,如寒星闪烁一般熠熠生辉,桓澈竟笑了起来,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氏阿钰,你可真是一个能记仇的女人!”

不仅记得那个男人之仇,也记着我之仇!

“你知不知道,这个仇我在前世便已帮你报了!”说着,他语调一转,“阿钰,我前世只做错过一件事,那就是将你送给琅琊王,我并不认为这一件事就可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

他柔声说道,声音几乎可以用宠溺来形容,说完,他还不由自主的向她迈进一步,伸手欲抚向她的脸颊,只是他的手指刚刚才触及,顾钰便已条件反射般的躲了开。

桓澈的目光陡然一变,似乎这才骤然清醒,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顾钰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褚氏阿蓉,她的眼中也不再有前世的迷恋之光,甚至她的眸光是极为冷漠而戒备的,这种冷漠与戒备几乎可以灼伤他的内心。

这时,一阵跶跶的马蹄声传来,顾钰回首一望,就见又一众军士簇拥着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向着皇宫这边慢慢行驶而来。

很快那辆马车便停在他们面前,一美髯如漆,英气高迈的男人从车下走了下来,男人大袖翩翩,风度怡然,手中托着一只黑漆木匣子,见桓澈与顾钰在此,便含笑道了声:“六郎君无恙,大司马便尽可放心了!”说罢,便转向了顾钰,施礼道,“顾十一娘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高平郗氏郗嘉宾,也便是桓温的入幕之宾,西府第一谋士。

顾钰见他手中托着的匣子,神情变幻,思忖了一刻,亦还礼道:“郗参军别来无恙!”

郗嘉宾含笑点头,再次看了桓澈一眼,说道:“我这里有五份奏折要代大司马呈交天子,就不在此耽搁了,六郎君也速速回去吧!”

说罢,他也的确不多留一刻,转身便带着几名军士向皇宫走去!

郗嘉宾身为桓温谋士,在桓温坐镇方镇之时,便为他坚守健康台城,时刻注意司马皇室与各大世家之动向,其洞悉能力与心思城府亦可谓极为敏锐,便连桓温自己也曾称赞过他“深不可测”,又因他名望颇高,朝廷对他亦颇为敬重不敢怎样。

见郗嘉宾手持奏书而去,顾钰心中一凛,猛然想到,前世桓温行伊霍之举,废立皇帝,似乎就是郗嘉宾建议的,以废帝来立威,震慑宇内,从而进一步实现篡位的目的。

虽说前世桓温废的是废帝司马奕而并非现在的天子成帝,但现在的桓澈也知道了未来的历史走向,以他的心思城腑,不难保证这种废帝之举会提前发生。

心中这般思忖着,顾钰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她面前这个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矜贵从容之态的男人,眼前的男人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他身上那种沉稳自信好似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气质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无人敢撄其锋芒。

很快,桓澈也察觉到了她带着疑问的注视,甚至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他问道。

顾钰便直接问:“你父亲到底要干什么?这个时候,他不留在荆州回到健康来想做什么?”

桓澈颇有深意的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顾氏阿钰,如果你知道自己家族未来的历史走向,你会怎么办?”

“你父亲真的要废帝自立?”顾钰再次问。

“大晋的江山也是司马家从曹魏手中夺过来的,既然他们可以篡权夺位,我桓氏又未偿不可?阿钰,我记得你前世跟我说过很多忠臣良将为国尽忠一辈子而不得善终的故事,后世的事且不论,就拿前朝太保卫伯玉来说,一生尽忠,最后却因妇人的阴私算计而落得一家九口人不得善终的下场。

既然天子疑我父,而庾氏兄妹把持朝政又处处与我父亲作对,那我父就只能干脆效仿伊尹、霍光之举,改选明君了!”

顾钰脸色大变,看向他道:“天子无错,你父亲以什么名义废帝?”

桓澈便笑了起来,他看着顾钰,以极为低沉的声音道:“天子无后,本就是错!”

霎时间,顾钰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了,旋即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讥讽之笑。

“是了,我倒是忘了,便连诬陷天子阳痿不能生育这么无耻的理由都说得出来,也的确是没有你想不到的办法了!”她道。

前世,司马奕的废黜便是因为桓澈散播了他不能生育的谣言,且令人招供出宫中皇子皆为司马奕之宠臣与其后宫嫔妃所生,于是桓温便可堂而皇之的以其“无后且昏庸无能”而将司马奕废黜。

顾钰话音一落,桓澈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阿钰,还是你最了解我!”他道,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一次,你可猜错了!”

顾钰神色微凛,放在身侧的双手不禁狠狠的攥了起来,这是重生以来,头一次她感觉到一种无力感,如果历史的进程由此而改变,那么将来她应该如何应对?

这般隐忍的过了好半响,她才又问道:“那么,你父亲要呈给天子的六道表章又是什么?”

……

此时的太极殿内,百官林立济济一堂,整个大殿却是鸦雀无声。

天子悚然动容,庾太后已是震惊失色,虽有帏幕遮挡,但众臣还是能感觉到那坐于幕后垂帘听政的皇太后陛下已是浑身颤抖起来。

郗嘉宾的话犹在大殿之中回响,其铿锵之声有如惊雷般响在众臣的耳畔。

“……中朝有贾南风乱政而致使八王之乱,社稷倾覆,由此可见,女子摄政,终于国朝不利,社稷不稳,且今天子已成年,臣恳请庾太后退居显阳殿!”

“另,请天子降罪于庾怿,以还江州刺史王允之一个公道。”

六道表章,第一道竟是要将摄政的庾太后驱逐于朝堂之下,而第二道更是要执掌一方方镇的庾氏兄弟庾怿之性命,司州刺史庾怿竟然为了夺取江州潘镇,不惜送毒酒给时任江州刺史的琅琊王氏王允之,不料王允之心存怀疑,便将那毒酒喂了狗,狗当场翻倒于地,王允之大惊。

本来此事王允之已有密奏传回,天子见后也有斥责过其小舅舅庾怿,并夺去了他司州刺史之重职,将其贬为庶民,庾家不想将此事闹大以影响颖川庾氏一族的名誉,已然劝得庾怿退隐山林,不料,今日大司马桓温竟然又将此事给抖落出来,这分明便是要借此来打击庾氏,夺其潘镇之权。

百官们又是震惊又是悚然不敢言。

庾氏理亏在先,便连大司空庾冰也不敢站出来为自己的兄弟说一句话,只道:“其兄任意妄为,非我庾氏之愿,此事,臣会给琅琊王氏一个交待!”

郗嘉宾便含笑回了一句:“季坚清贞,毓德驰名,臣亦相信大司空必会处理好此事。”

大殿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天子不敢言,直过了好久,才有大臣忍不住问道:“不知大司马另三道表章又是什么?”

郗嘉宾便将第三道奏折送于太监之手,待天子看过之后,又继续道:“吴兴男子沈黔,清廉操守,辨悟绝伦,其才名已远播天下,其德行闻名乡里,坚固足以办事,臣恳请天子解除其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令其入大司马西府,为国效命!”

听到这道表章的内容时,天子只觉内心猛然松了口气,于大殿之内众臣的纷纷议论声中,天子终于抬手,道了一声:“准!”

“那还有第四道表章呢?”天子又问。

郗嘉宾便道:“第四道表章乃是大司马为其子桓澈所求,乃求天子赐婚!”

“赐婚,为谁赐婚?”天子陡然色变,忙问道。

郗嘉宾道:“为桓氏六郎君桓澈与晋陵顾氏的十一娘顾钰赐婚!”

第138章安石出山

“赐婚?”

听闻这两字的顾钰也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桓澈,我事先有言,若想要我入你父亲西府,我就只能做沈氏黔郎,顾十一娘是绝不会与你桓氏联姻的,如今你是事后翻悔,威逼于我?”她道。

桓澈亦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回道:“是你先逼我的,顾氏阿钰,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无法容忍有人背叛我,尤其是我最在意的人背叛我,

我也没有那么大度,愿意将自己苦心培养出来的人拱手让给他人,

上一世,你就想扶植谢家来制衡于我,这一世,你还想相助于谢家与我作对!”

说到这里时,他已将唇瓣凑到了她的耳边,低声道,“你信不信,我真的会让谢家从此在世间消失,就像前世的庾家一样!”

前世的颍川庾氏就是因为他桓澈设计逼反时任兖州刺史的庾希,以谋反之罪论处,将庾氏一族连根拔起诛连殆尽了的,百年公卿世家从此烟消云散。

而现在,很显然桓温已然开始刀指庾氏,首先便拿庾怿开了刀。

一时之间,顾钰只觉身体僵硬不能动弹,背心直沁出冷汗。

看到顾钰明显神情紧张脸色发白的样子,桓澈似乎极为满意,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若是肯为我做一件事,兴许能平息我心中的愤怒。”

“什么事?”顾钰问。

桓澈便走近了她,再次凑到她耳边,含笑低声说道:“由你,去跟谢七郎交涉,说服他与我桓氏联姻!也只有两家联姻,我桓氏与他们谢氏才能友好相处,你说是不是?”

只一句话落音,顾钰便霍然抬头看向了他。

前世也是这样,原本谢氏一族为谢玄所定的嫡妻乃是河上羊氏女阿萦,可桓澈不知使用了什么办法令得那少女为了抵抗这场家族联姻而不惜服毒自尽而香消玉殒。

可笑那羊氏女在迎亲之前连谢玄的面都没有见过。

后来桓温便提出以其二弟桓豁之女桓九娘与谢七郎联姻,畏于桓氏势大,陈郡谢氏亦不敢拂桓温的面子,于是便同意了这场亲事。

似乎料到了顾钰在想什么,桓澈又似安抚似的说道:“阿钰,谢七郎给不了你任何名份,他迟早会屈服于家族给予他的安排,这是他逃避不了的责任。

我想这些也不必用我来教你,嫡庶通婚本就会让世人垢病,陈郡谢氏能立于江左门阀一等士族地位,也便是他们让世人找不出任何垢病的声望名誉,

就算谢七郎对你有情,你觉得他会为了你而弃整个家族而不顾吗?”

顾钰涩然冷笑了一声,只道:“桓澈,你太小看我了!”

至于小看什么,顾钰也没说,而是径直朝前走去,然而她还没有走几步,前方就有数名部曲横戟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钰停下脚步,就见那名少女阿虞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顾十一娘,我家郎君今日特意安排了这么多人来,就是想请你至大司马府邸。”阿虞说道,“还请你移步车上吧?”

说着,她指向了停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标志着桓氏徽记的马车,沉香木的车壁,珠帘半卷,四角金铃脆响,香风盈盈。

还是要玩这种把戏啊!

顾钰再次抿唇一笑,眸中射出几缕苦涩和揶揄,她看向阿虞道:“你觉得,如果我不想跟你们走,你们就一定能带我走吗?曾经我面对的可不是一两百部曲,而是一群饿疯了的流民……”

不知为何,当顾钰说完这句话时,阿虞的心中竟是沧然一动,生出几许无法言喻的敬佩和震憾,不知不觉中,她便想起了从晋陵至健康的途中遇到狼群袭击时,这少女挺身而出,竟挡在所有男人面前,如疯了一般的厮杀狼群。

鲜血淋了她一身,她不惧不退,说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而这时的顾钰也猛然转身,竟是双手一伸,便将两名部曲手中的长戟夺到了自己手中,那两名部曲大约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纤细羸弱美得不像话的小姑子竟会有这般悍勇之力,皆是惊得呆若木鸡立在了当场。

桓澈也这时看向了她,就听她道:“我并不想杀人,但我也从来不惧杀人,桓澈,我也说过,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也不要逼我!”

她话音一落,便听噗地一声,与此同时,一声尖厉的惨叫,站在她右侧的一名部曲便已重重的栽倒在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其余所有部曲都悚然变色,也正因为这名部曲的死亡瞬间便激发了众部曲们的戾性。

几乎是“哗”的一瞬间,众部曲同时发出一声嘶吼,如猛兽一般向顾钰围攻上去,这种场面一旦失控便无法再控制。

桓澈亦陡然变色,高声厉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但他的高喊并没有立即令这些部曲们停下来,便又在此时,顾钰听到了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匆匆赶来,有另一道声线带着无比的紧张与关怀传至她的耳中。

“住手!桓澈,你干什么,以这么多部曲来围攻一个小姑子,这就是你桓氏子弟该有的士族风度吗?”

来的人正是谢玄,而且在谢玄的身后,亦有数十名谢氏部曲林立。

“快,去将那小姑子给我救出来!”谢玄下令道。

众部曲应命就要齐上,这时,又有人声传来,厉声喊道:“阿遏,住手!令其退下!”

早在顾钰听到谢玄声音时,便已突围,足尖在一部曲头顶上一点,便腾入高空,徐徐落在了地上。

这时,又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顾钰便寻声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一衣冠楚楚、形容朗彻,气度卓尔不凡的中年男人在谢道韫以及一众部曲的簇拥下不急不缓的走了过来。

顾钰神色一惊,不禁瞳孔猛然睁大。

很快,那人已及致眼前,谢玄也在此时猛然转身,极为诧异而惊喜的看向中年人,唤了一声:“三叔父,您怎么来了?”问完,便看向了站在中年人身侧的谢道韫。

三叔父?

几乎是听到这一称呼,便连在场的所有桓氏部曲都站直身体,好奇而仰慕的向中年人望了过来,能被谢玄称之为三叔父的人便只有一人,这个人受过多次朝廷征召却不愿入仕,这个人虽隐遁山林,但名声几乎胜过了江左所有名士,

这个人既便是不入仕也被誉有“宰辅”之能与琅琊王逸少齐名的江左第一名士——

谢安石!

原来这就是陈郡谢家鼎鼎有名的安石公!

一时间,所有部曲皆仰望着他,怔怔无语。

桓澈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许久许久,他才淡然施礼道:“久仰安石公大名!”

谢安石也回礼道:“想必这位便是闻名江左号称音律第一的桓氏玉郎君了,果然是见面犹甚闻名,郎君多礼了。”

“不知安石公今日怎有空到台城来了?”桓澈又含笑问道。

谢安石笑了一笑,回道:“朝廷征召,不敢辞受,还望郎君行个方便,让在下入台城朝见天子!”

谢安石名望太高,亦太得民心,桓澈自然不敢阻拦,便含笑道了句:“安石公说笑了,此道并非我桓氏之道,岂敢有拦安石公之理?”说罢,便一挥手,令部曲们让开一条道路,“安石公由请!”

谢安石也不迟疑,点头向着台城中心走去!

而桓澈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心中暗道:如果按前世的轨迹来看,谢万石不兵败,谢安石便不会出山,而如今谢万石兵败的消息还没传来,谢安石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健康城,可见他应该也不是呆在这里一两天了。

转眼又见谢玄紧紧的将顾钰拥进了怀里,桓澈不由得怒火中烧,却也只能隐忍着拂袖离去。

待桓澈带着众部曲离去后,谢玄便问谢道韫:“阿姐,三叔父是什么时候回到健康的,怎么没有让我知道?”

谢道韫便抿嘴神秘的一笑道:“三叔父一直有观台城风云动向,知道你媳妇快被人抢走了,还不赶紧来帮你救救场。”

谢玄不禁一愕。

顾钰也有些错愕吃惊的看向了谢道韫,就听她道:“顾十一娘,我谢家并非冥顽迂腐之辈,也做不出始乱终弃之事,当今之世,门第簿阀虽然的确很重要,嫡庶之间确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我三叔父亦有言:正所谓,易之三名,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门第森严,易也;世事兴衰,变易也;才智学识,不易也,三叔父闻顾十一娘之名,也十分欣赏顾十一娘之才,

我陈郡谢家愿为阿遏聘娶顾十一娘为嫡妻。”

第139章 朝堂对决

看到谢安石匆匆往台城而去,顾钰眉心微蹙,亦若有所思起来。

而谢安石的回归令得原本气氛紧张鸦雀无声的朝堂顿时变得哗然热闹起来,群臣激动振奋,天子更似得了救星一般,立即抬手下令道:“快快由请谢御史进殿!”

此次朝廷征召委以谢安的官职正是御史中丞。

谢安早年屡次为朝廷征召而未能到任,朝廷也一直颇为担忧,生怕其会入西府为桓温所利用,此刻听闻他竟亲自到台城来朝见天子,众大臣的心中不觉松了一口气。

毕竟适才郗嘉宾所奏的五道表章除去为沈氏黔郎解除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外,都太过令人悚然吃惊,解除庾怿之职,请庾太后还政于天子,这些都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最令人害怕吃惊的是最后一道表章,桓温竟然以“洛阳本为国朝故土,理应回都修复园陵”为由,请求朝廷迁都于洛阳。

提及洛阳,永嘉之乱的惨烈之象顿时就浮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以王夷甫为首的数千名士被俘,王公士民三万余人死于羯胡匈奴兵的铁骑之下,年幼的怀帝落入胡人之手后,甚至被当牛马一般的驱赶玩乐,受尽屈辱。

如今胡羯石氏虽亡于天王冉闵之手,洛阳也是一座空城,但前有苻秦,后有鲜卑慕容氏,若真迁都洛阳,无长江天险,那便是直接与苻秦和慕容氏交锋,到时候,整个晋室朝廷就只能依附兵力十足的桓温而生存,桓温再言封王爵加九锡甚至是行伊霍之举便无人再能阻拦。

是故,整个朝堂之上都是死气沉沉,对桓温又是敬畏又是害怕不敢言。

既然谢安石为名士之首,又被世人誉有“天下苍生望谢安”的美称,这种得罪桓氏的担子就由你陈郡谢氏来背好了。

于是,很快便有人道:“谢御史来得正好,适才郗嘉宾上奏桓大司马六道表章,最后一道请求朝廷迁都洛阳,不知谢御史对此有何看法?”

御史中丞本就是言官,有纠察百僚之职,这便是要谢安石直言上谏了!

谢安素有“性情雅和,奔马迎面而面不改色”之称,此时也只微微笑了一笑,竟对郗嘉宾道:“桓大司马想来只是与大家开个玩笑罢了,如今燕名将慕容恪攻洛阳心急,桓大司马也已遣我兄谢万石上任豫州,欲救洛阳,战事未定,此时言迁都未免言之过早,何况令朝廷与众世家再次举家迁移未免劳师动众,而至人心不稳,此时迁都并非明智之举!”

郗嘉宾闻言也没有大变脸色,而是如谢安一般从容含笑道:“安石公此言,莫不是已断定了谢刺史万石公必会兵败洛阳?”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谢安却仍旧面不改色,回道:“郗参军言重了,在下并无通天之能,何敢断定战事成败,只是天下未定,洛阳时刻面临苻秦与鲜卑慕容氏的袭击,若将我大晋朝廷置于洛阳,岂不是置身于水火,时刻面临覆国之危?

大司马既心系家国,何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先廓清河洛,再言迁都事议?”

所谓的廓清河洛便是要桓温先收复中原,经营河洛,平定苻秦与鲜卑慕容氏了,可秦有王猛,燕更有战神慕容恪与慕容垂,桓温也不是没有与他们交锋过,正因为收复中原并非容易之事,没个十年八载绝无可能,而桓温又年事已高,这才急于谋划篡位之举。

此次言迁都也不过是桓温对朝廷的一次试探,抑或是在众世家面前树立威信。

现在被谢安石这么一说,众大臣们便壮大了勇气,纷纷附议。

天子也猛然坐直了身体,言道:“不错,谢御史言之有理,天下未定,迁都之事容后再议!”

郗嘉宾再不敢言。

天子又和颜悦色,看向谢安道:“谢御史肯回健康任职,孤心甚悦,不知谢御史今日入台城,可是有其他事要奏?”

谢安立即便肃整容色,答道:“陛下,臣确有一事启奏,乃是臣家族之私事,臣恳请天子,为臣之侄儿谢玄与顾家十一娘顾钰赐婚!”

天子猛然一惊,几欲站起身来,朝堂之上也是哗然大作,议论之声嗡嗡作响。

顾十一娘之才名遍传健康,这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其生母乃刑家之后,本人乃庶女的身份却也是不可改变之事实,若说桓温为其庶子求娶为正妻倒也说得过去,桓氏原也是兵户之家,桓温本人就极其宠爱庶子,并不重嫡庶之分,

可陈郡谢氏不一样,谢家自东汉起便以儒学起家,乃是实实在在的清望名门,一向注重声望门第,怎么连谢安石也犯起糊涂来了,竟为谢家最俱才能的嫡子求娶一庶女为正妻?

天子也似不敢相信,便再问了一声:“谢御史刚才说什么,为侄儿谢玄与顾家十一娘赐婚?”

谢安石神色不动,依旧从容果断的道了声:“是!”

“谢御史是否知道顾十一娘之身份?”天子还是不愿相信的问。

谢安却道:“自是知晓,顾十一娘之生母乃吴兴沈氏之后,当年吴兴沈氏家主沈士居跟随王敦作乱,其女便嫁与顾家为贵妾,顾十一娘既为其生母背其刑家之后的骂名,又只是顾家的一名庶女。”

天子愕然,又听他接道,“不过,以顾十一娘之才名,怕是这整个健康城也无多少女郎可及,世事兴衰,时有变化,人之才德最是难能可贵,我谢家重人物,故愿为倒儿谢玄聘娶为嫡妻!”

谢安石话音一落,整个朝堂之上又是静谧无声,虽然也有许多人不太认可嫡庶通婚之先例,但谢安石之雅量却是令得众人不得不服。

可现在已不是雅量不雅量的问题了,而是桓氏与谢氏两大门阀竟然会为族中子弟争抢一名庶女为嫡妻,这就不得不令人唏嘘了。

天子虽然惊诧,心里却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快意来,原本他并不赞同母后为拉拢顾十一娘而封其为后的做法,这样势必会遭到桓温的忌恨打击,但他也绝不希望顾十一娘与桓氏联姻,

本来他还愁着如何去回避郗嘉宾所奏的为桓澈与顾十一娘赐婚的表章,现在既然连谢安石也提了出来,岂不正好可以祸水东引,让陈郡谢氏来与桓氏相抗。

天子心中暗喜,差点就将一个“准”字道出口,但他到底也是谨慎之人,稍稍思索了一刻后,便道:“既是爱卿们的家事,孤也不好作主,这样吧,此事你们还是去与顾家家主商议,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还是得双方家族皆同意了才行,谢御史,郗参军,你们说是不是?”

谢安倒是毫不犹豫的答了声:“是!”

郗嘉宾眉头微凝,迟疑了好半响,才附和应了声:“是!”

很快一场临时的朝会就接近了尾声,众大臣被吓了一出冷汗,此时终于歇了一口气,在天子的一声“退朝”声中,悻悻然离去。

看到谢安石出来,谢玄很快便迎了上去,问道:“三叔父,怎么样?您今日都向天子奏了些什么?”

谢安石见他一脸急切的样子,笑了笑道:“你在中正考核上的胡闹之事,我都已听说了,至少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自己心爱的女郎会被别人抢走了!”

说罢,他又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顾钰,神情闪烁颇有些疑赎之色,忽地问谢道韫道:“阿元,她就是你所说的顾十一娘吗?”

谢道韫点头道:“是,她就是!”

谢安忽地眉头微锁,对顾钰道:“女郎可否随我们去一趟乌衣巷谢宅,在下有些事情想问问女郎?”

顾钰微愕,旋即施礼道:“自是不敢辞!”

很快,顾钰便随谢安石、谢玄以及谢道韫到了乌衣巷谢宅,到了谢宅之后,令谢玄意外的是,三叔父竟然将他们姐弟二人赶在了外面,而只唤了顾钰一人入书房谈话,而这一谈便是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见顾钰从书房之中出来。

谢玄急急的上前,拉了顾钰问:“三叔父都跟你说了什么?”

顾钰只含笑说了一句:“没什么,你三叔父问了我很多关于玄学老庄以及诗史经文方面的问题。”

谢玄有些赧然道:“三叔父素来好清谈,可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

后面还有半句“以此来考察你的学问”,他并没有说出口。

顾钰仍旧笑了笑,道:“没什么,如能得你三叔父的认可,那才是我求之不来的福气。”说罢,她又敛了笑容道,“谢郎,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说完,没有任何迟疑便飞快的向宅院门外走去,谢玄正要去追,这时,却听到谢安石唤道:“阿遏,让她走吧!她既有她的事要做,你留不住她!”

“三叔父,你到底与她说了什么?”谢玄便问。

谢安石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这女郎的志向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言罢,又肃容问道,“阿遏,你可有去查过她的身世,她很像我谢氏中人啊!”

“像我们谢氏中人?像谁?”这时的谢道韫也似猛然想起什么,诧异的问道。

谢安石忖度了一刻,似回想着什么,叹息了一声,道:“还记不记得你们堂伯在世的时候,最爱收藏的一幅女子画像?”

第140章 身份之疑

说到女子画像,谢道韫并没有什么印象,而是谢玄接道:“我知道的,三叔父,自我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跟堂姑长得有些像,只是堂姑……”说到这里,谢玄的声音便低了下来,好似这个人是谢家每一个人都不愿去触碰的禁忌。

这时,谢安石也叹了一声,说道:“说她与你们堂姑像,倒不如说她更像你们伯祖母,你堂伯一生最敬重之人便是你们的伯祖母,永嘉之乱时,他曾与你们伯祖母一起游历天下,受尽战乱漂泊之苦,感情十分深厚,可因为你们伯祖母早年伤了身体,后来也只为你们伯祖生下一个小女儿,小女儿比你们堂伯小了九岁,在家一直很受父母以及兄长的宠爱,直到她及笈的那一年嫁给褚太傅为续弦,

原本这一桩婚事你堂伯并不愿同意,可奈何你们堂姑执意要嫁褚季野,最终他也只好将这门亲事给定了下来,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到了褚家,

可没想到,不过两年,健康城便引发苏峻之乱,褚季野受命带兵迎战那些以苏峻为首的流民,你堂姑不愿离开,便与他一起坚守健康城……”

说到这里,谢安石声音有些哽咽,似再也说不下去,谢玄与谢道韫也沉默下来,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谢安的声音再次传来:“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听说了,我就不再重提了!”说罢,竟是以袖抚面,好似呜咽起来。

晋人讲究情感外露,对于悲欢离和之事表现得犹为伤感悲怆,这种情绪也很快便传染给了谢道韫与谢玄,三人便处在这种悲伤的情绪中直过了良久,谢道韫才忽地沉吟道:“这也是堂伯晚年一直活于愧悔之中过得不快乐的原因吧?难怪堂伯一直拒褚太傅于门外,而我陈郡谢氏与褚氏之间后来也断了来往。”说着,又忽地抬起头,话锋一转,“可这与顾十一娘会有何干系?难道……”

“堂姑死的时候的确是怀有身孕的,听说堂伯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腹部被切了开,孩子已被取了出来,不过,后来褚太傅找到了堂姑的贴身侍婢,那个侍婢手中的确抱着一个孩子,也便是现在的褚太傅之女,褚氏阿蓉。”谢玄接道。

“阿遏的意思是,怀疑那个孩子并非堂姑的孩子,而堂姑的孩子其实是……”谢道韫也颇为惊讶的疑道。

谢玄只摇了摇头,道:“不敢肯定,毕竟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也并非没有,而且那个侍婢是从小陪堂姑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遏,既然你早已有了怀疑,为什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你可有将此事告诉过顾十一娘?”谢道韫又问。

谢玄沉吟了一刻,又摇头道:“没有,没有任何证据的事情,我不想提早说出来,而且如果真相真是如此,这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如果她就是真正的褚氏阿蓉,那么她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就等同于一场笑话,这对她来说是何等残忍之事。

一时之间,三人沉默无语,过了片刻之后,谢安石才道:“阿遏处事沉稳,不说是对的,不过,此事也不能就此作罢,如果她真是你们堂姑的女儿,那么当年你们堂姑之死可能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因为堂姑之死,堂伯谢尚一直郁郁寡欢,后在一次北伐战争中因太过拼命而落下重伤,四十多岁便已病逝,这对谢家来说不啻为一次严重的打击。

念及此处,每个人的心中不免都有些悲怆和疑赎起来。

这时,谢安又道:“不管怎么说,这位顾十一娘确实很难得,不但聪慧有才识,而且有许多男儿都没有的胸襟,我谢家能娶得这样的一个子媳乃是我谢家之幸!阿遏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陡然听得这一句,谢玄不禁心中一喜。

“如此说,三叔父便是答应了愿替侄儿到顾家去提亲?”他道。

谢安却又将话锋一转道:“提亲,我是会去提的,但不是现在。”

谢玄的脸色便是一沉,谢道韫便在一旁打趣道:“好了,阿遏,三叔父回来还没有好好歇息一会儿呢,就替你走了一趟台城求见天子,你还是给先给三叔父喘口气的时间,有什么事情改天再问吧,好吗?”

谢玄这才有些赧然施礼道:“侄儿失礼,给三叔父添麻烦了!不过,侄儿还是很感激三叔父能成全!”

“好了好了,快去保护你心爱的女郎去吧!”这时的谢道韫又催促道。

谢玄再次赧然一笑,这才转身快步向院外走去,在他走后,院中又有数名部曲紧随而上。

谢安看着谢玄离去的背影笑了笑,忽地唤道:“阿元这么急将阿遏支开,定是有什么话想要问三叔父吧?”

谢道韫闻声一愕,这时,谢安已推开书房之门,迈步走了进去,借着门开的一刹那,谢道韫寻望过去,就见书房之中一张沉檀木的案几上正摆放着棋枰,其上黑白棋子双落,星罗密布,似乎是一盘未完的棋局。

谢道韫很是惊讶,暗道:难道适才顾十一娘在此还与三叔父手谈过一局?

这时,谢安已唤道:“阿元也进来与三叔父手谈一局吧?许久未与阿元对奕,还不知阿元如今的棋艺精湛到哪一步了?”

谢道韫便笑道:“三叔父这便是取笑阿元了,我与阿遏自小就蒙三叔父亲自教导,再怎么样进步,也是不及三叔父的。”

“可是三叔父如今却连一个小姑子也下不过了。”谢安石忽地叹了一声,两人这时已走到案几两边,谢道韫的目光也很快便如着了迷一般投注在了那一局未完的棋枰之上,许久许久,她不禁讶然叹道:“三叔父,这局棋真是顾十一娘所留下来的吗?”

“是!”

“您到底与她说了什么?”谢道韫忍不住又问。

谢安这时已撩开衣袍坐到了案几旁的塌几之上,拾起一黑色的棋子道:“我只问了她一句话。”

“什么话?”

“问她是否真的会入桓温西府?”

“她怎么说?”

“她说……”顿了一声,谢安便将手中的那枚棋子落在一群白子之中,回道,“上智为间!”

谢道韫的脸色便是一变,亦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上智为间?她要做什么?是要进入龙亢桓氏行细作之事么?”

“经此今日一事后,桓符子必然不会再信任我们谢家,而要展开对我们谢氏的报复和打压,我们现在也要开始做好迎战的准备了。”谢安沉吟了一声,忽地又道,“阿元,三叔父要交给你一件事,以后无论这小姑子有何所求,我们谢家都要全力相助于她行事,尽力去保她的周全,你能做到吗?”

谢道韫似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而肃声道:“是,三叔父,阿元必能做到!”

另说桓澈回到桓府之后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在听说谢安石竟然也向天子上表为谢玄与顾钰赐婚之事,心中的怒火便再也无法遏制而轰然迸发了出来。

阿虞只听得桓澈一直在喃喃自语道:“我还真没有想到,她的心现在已全然不在我身上……”

看着桓澈极为痛苦的样子,阿虞的心中又是一阵难受,同时对顾钰的恨意也是愈来愈深,竟是暗暗下定决心般的道了一句:“郎君,你若真的很喜欢那顾十一娘,阿虞必能帮你得到。”

桓澈便苦笑了起来,说道:“我若想要她的人,又岂会是什么难事,只是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你又要之何用?”

停顿片刻后,他忽地唤了一声:“阿虞!”。

阿虞便立即挺直了身子,道:“是,郎君,但听吩咐!”

“既然谢家已然摆明了要与我桓氏为敌,那我桓澈便不会再手下留情,立即派人替我传信于北中郎将郗昊,这一世,我不仅要让谢万石兵败淮北,我还要让他们谢家背上叛国的罪名!”

阿虞闻声,顿时也悚然一惊,看向面色冷凝已然露出几分戾气的桓澈,颔首道了声:“是!”

待桓澈写好信后,她便拿着信迅速的离去,却又在踏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郎君,其实郎主说过一句话,阿虞觉得是十分在理的,如果郎君想要的是顾十一娘的嫁妆与部曲私兵,抑或是想要她的人,那便只得到她的人即可,她对谁有情实与郎君并无关系,郎君根本不必在意,情除了伤人实在是最没有必要在意的东西。”

说完这一句,阿虞的身影便已迅速投入夜色之中,只留下桓澈孤绝的身影久久立于房中,不过静立了片刻,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而同一个夜里,顾府之中却是一片热闹喧嚣,在听说了桓氏与谢氏两大门阀请求天子赐婚之事后,张氏的心里就乐开了花,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一见顾钰回府,便将各种美食点心都端上了桌来,口中直念叨着:“看看你,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人也瘦了,看着怪让人心疼的,大伯母也不知你到底爱吃些什么,就各种菜肴都做了一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吃点吧!”

这俨然一幅慈母的样子连一旁的顾衍都有些尴尬难言。

顾钰倒也没跟她客气,用了一些晚食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暮烟阁中,彼时,让她意外的是,正巧碰见那位白发苍苍的医者正从暮烟阁中走出去。

老者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冷嘲热讽的说了一句:“你这一天到晚倒是挺忙的,一个小姑子,也不知成天都在忙些什么?”说完,顺便又提了一下他的诊金。

顾钰要送他出门,老者挥了挥手,坚决道了一声:“不需要!”便自行离去。

出于某种预料,顾钰立即去见了沈氏,但见沈氏仍一动不动的坐在塌前,心下不免又有些失望。

走到沈氏面前后,她便将怀中所藏的一份圣旨取了出来。

这是天子赐给沈氏黔郎的一份圣旨,顾钰将它展开到了沈氏的面前,说道:“阿娘,今日阿钰帮你做了一个决定,也不知到底对不对,不过,自此以后,你便不用背负刑家之后的骂名了,天子已下旨,令我重新彻查当年外祖父叛乱一事,以后我就要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入仕了,

阿娘,你是否也替我欢喜高兴?”

第141章 沈氏醒来

如同以往一样,依然还是顾钰一个人在说,沈氏只呆呆的看着她不发一言。

便这样聊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之后,顾钰也有些悻悻然,便离开了沈氏的房间,同时又将陈妪给唤了出来。

两人来到顾钰的寝房时,诗琴早已备好了洗浴的热水,正要为顾钰更衣,不想顾钰又吩咐了一句:“今天不用你们来伺候了,还是只让陈妪留下来吧!”

每次娘子只让陈妪留下来,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诗琴点了点头,立即垂首退了出去,同时将隔扇之门给合上,与诗画二人便守在了外面。

一进耳房,陈妪便有些喜不自禁的问:“娘子,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天子已下旨,令你重新彻查当年家主判乱一事?你还有要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入仕?”

顾钰点了点头,平静无波的道了声:“是!”又慎重道,“所以这件事情,我只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替我保守这个密秘,妪,你能做到吗?”

陈妪眼中的泪水顿时就涌了出来,看着已褪下衣袍伤痕裸露在外的顾钰,心中竟是一阵阵的绞痛,也一阵阵的愧疚。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了今天,为了振兴吴兴沈氏,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娘子,其实你不必这么努力的,这些都不应该是你所承受之痛。

这般想着,她竟也不自禁的喃喃出声。

一旁听到的顾钰不禁诧异道:“妪,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是我不应该承受的?”

陈妪猛然惊醒,忙又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娘子,妪是说我能做到,不管娘子让妪做什么,妪就是拼了命也要替娘子做到。”

顾钰含笑点头。

这时,陈妪又立将话锋一转,含泪笑道:“水快凉了,娘子快到浴桶中去吧,今日就由妪来服侍娘子洗浴吧。”

顾钰点头道了声好,褪下最后一件衣裳后,便踏进了木桶之中,陈妪看着她修长白嫩竟显出几分妇人的曼妙身姿时,不禁微微失神,一边拿了澡豆为她清洗,一边道:“娘子,你最近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妪怎么觉得……”

顾钰便看向她,玩笑似的说道:“觉得什么?妪今日是怎么了?怎地越发的爱伤春悲秋起来了?”

看到顾钰脸上的笑容,陈妪心中更为难受,摇了摇头,又将心中陡然冒出来的疑问强压了下去。

不料,顾钰竟反问起来道:“妪是不是想问,我身上的香味为什么没有了?”

陈妪一惊,看向了她,就听她又道:“你猜得不错,我现在已非处子之身了,这只是件小事,妪不必在意。”

“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娘子,你还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啊,一个小姑子还未嫁便失了贞,这若是传了出去,会让人怎么说?”

“你不说,便不会有人传出去。妪,你会传出去吗?”

顾钰这一反问,陈妪登时便哑了口,但见顾钰全然不在意的莞尔笑容,心中又似一把利刀拖过。

这时,顾钰又忽地肃容,说道:“妪,我叫你来,是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陈妪心头一紧,忙应道:“娘子请说?”

“我已经请求天子下旨令阿娘回归吴兴沈氏,所以从明日起,我们便不能在这个顾府里呆着了,以后我会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在这健康城中行走,所以我需要有个人时刻顶替我顾十一娘的身份,这个人必须可靠只听命于我一人。妪可能做到?”

待顾钰说完,陈妪略微思索了一刻,便连连点头道:“好。娘子放心,妪定能为娘子安排好。”

“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安排人去帮我盯梢一个人。”

“谁?”

“虞氏!”

当虞氏二字一落音,陈妪便猛地抬起了头,讶然道:“虞氏?娘子,你盯她做什么?”

“她杀了二伯父顾敏,又想要杀我,我总得弄清楚,她为什么要杀我?”顾钰回道。

在听得这一句的陈妪再次一怔,几处是一种完全不敢置信的语气失声问道:“娘子,你说什么,二郎主是虞氏杀的?她还想要杀你?”

顾钰毫不犹豫的语气果决的道了声:“是!”

陈妪只觉得遍体生寒,手一松,握着的澡豆便落进了水里,她实是想不到,如虞氏那般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然也会藏着这般伪善恶毒之心。

“可她为什么要杀娘子?”陈妪也禁不住问。

顾钰笑了一笑,回道:“只怕也与外祖父有关吧?”

“与家主有关?”陈妪再次露出惊讶质疑。

顾钰便道:“妪可记得,我曾经问过你,阿娘还在闺阁中时可有过什么交往过深的男子?你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陈妪神色一黯,似在犹豫着什么,话刚要出口时,又欲言又止。

耳房之中一时静默了良久,便在陈妪刚要开口道:“娘子……”时,突地一个微哑而低沉的声音传来道:“还是让我自己来说罢!”

而几乎是这个声音一响起,陈妪便猛然抬起了头,眼中露出狂喜之光,顾钰的心中也是一激灵,又仿佛害怕听错一般,她僵直了身体,手握着木桶边沿,缓缓的向后转过了头去,就在她这般有如做梦一般回首一望时,果然就见一妇人从氤氲的溥雾中缓缓行来。

妇人走到了她的身后,拿起落在水中的澡豆,为她一遍又一遍的轻拭着身体,几乎是忽然地,她轻抚着顾钰背上的刀痕,竟是陡地将顾钰搂进怀中,低声啜泣起来。

“阿钰,对不起,这些年,是阿娘让你受苦了。”

“对不起,是阿娘放不开心中的魔障,是阿娘偏心了。”她忽地连声说道。

顾钰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母亲身体的温暖吧?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氏留给她的都是一道清冷而孤绝的身影,她甚至没有给过她一个原本应属于母亲的慈爱的微笑,曾经她也一度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沈氏亲生的女儿,但这样的怀疑一旦萌生,又很快被她抹去,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忽然被沈氏拥入怀中,顾钰到底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暗自惊喜而受宠若惊,这大概便是人对于母爱索求的天生本能吧!

顾钰没有拒绝,任由沈氏将她拥进怀中抱了很久,直到水凉了,沈氏才唤她起身,忙将一件宽松的寝衣为她披上,这才将她拉回寝房之中,说起了她年少时的故事。

“在我待字闺中的时候,的确有过一名交往颇深的男子,阿娘初遇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流民追赶欺负,那时候阿娘还很好强,仗着我吴兴沈氏武宗豪强的身份,将他从那些流民手中救了回去,让他做了我手下的一名部曲,后来我发现他的武艺竟是比我沈家一般的部曲都要强,不忍他才能埋没,便举荐了他做我父亲手下的一名参将,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人的野心远比阿娘想象中的要大,父亲跟随王敦叛乱失败被杀之后,他竟然找到了我,想要从我手中夺得父亲留给你舅舅的那一枚部曲督印……”

听到这里,顾钰的眼中便是一亮,心中便更加肯定了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便是崇绮楼的楼主。

“那么阿娘可有听他说过,他到底是谁?他又长什么模样?”顾钰迫不及待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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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楼主身份

问到那个人的身份时,沈氏又有些失神,沉吟了好半响,才回答道:“其实如今阿娘回想起来,觉得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也未必是真,他说,他姓段,乃是被鲜卑慕容氏灭了族的段氏后人,他的容貌极美,是阿娘这辈子所见过的容貌最为绮艳俊美的男人……”

说到那人容颜俊美时,沈氏的脸上不免生出几分羞赧之色。

而顾钰的脸色却是一沉,心中暗忖道:段氏后人,难道便是被慕容氏所灭的鲜卑段氏后裔,也便是八王之乱时,灭掉成都王占据邺城,成立了代国的鲜卑段氏?

代国成立并没有几年,鲜卑段氏便被慕容氏所取代,如今占据邺城并以邺城为都的正是燕国慕容氏。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段氏后人,那么他潜藏于东晋江南必然是所图不小。

如此一想,顾钰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旋即便想起了健康城即将要到来的一场大乱。

“阿娘,你可会作画,能将那个男人的面容画下来否?”

顾钰这一问,沈氏轻点了头,便取过笔墨纸砚,轻轻的勾勒起那个男人的面容来,让顾钰感到意外的是,沈氏的画功似乎还不错,轻描淡写中足可见其功底,可见沈氏虽为武宗豪强之女,自幼定也是受过琴棋书画方面的教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时代,琴棋书画可是士人们品评的主流,一个家族中的子弟若是连最基本的书画功底都无,那绝对与清望沾不上边,就更别谈跻身士族之列了。

可随着沈氏一笔一勾的画下来,顾钰的神情也一点点的变得惊讶骇异而下沉。

直到沈氏画完,顾钰便霍地一下从沈氏手中夺过画像,仔细的观察了起来,越是细看,顾钰的脸色也越来越变得苍白而不可置信。

陈妪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子,怎么了?这个人?”

顾钰便将画像展现到了陈妪面前,道:“妪,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人与那位桓郎君有几分相似吗?”

陈妪对桓澈的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虽一路从晋陵行到健康,她也曾远远的遥望过那个绝色少年一眼,但除了一眼瞥见时感官上对于美的震憾冲击外,她其实并不记得那少年的长相五官。

这时,顾钰这般问起,陈妪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好像有点相似。不过,那位桓郎君还是要更俊美一些,柔和一些,而这个人有些阴郁甚至喜怒无常,妪记得,他的眼睛与我们常人不同,瞳孔里面好似有淡蓝之光。”

鲜卑人金发碧眼不足为奇,但也有少数鲜卑人因与汉人成婚,就会出现一些有混血特征的汉人或鲜卑人,就比如说明帝。

明帝在世时,曾被王敦讥讽为“黄须鲜卑奴”,便正是因为明帝的生母荀氏的的确确便是一名鲜卑女子。

顾钰忽然想到那日在中正考核上,顾敏被王文度下令拉下去时就曾说过,要告诉桓澈一个密秘,难道说这个密秘真的与桓澈的身世有关?

还有那个时时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梦,那个手持长剑唤她:“姐姐”的白衣少年。

见顾钰神情变幻不定,好似深陷于某种困扰之中,沈氏似有些心疼的抚了抚她的额头,目露关切的问道:“怎么了?若是想不明白,便不要再想了,阿钰,阿娘想与你多说说话,今晚,你便陪阿娘一起睡,可好?”

顾钰回神,顿觉一缕暖泉从心涧淌过,一时之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被她抛至脑外,她脸上的笑容也似百花齐放一般极为舒朗的展开。

“好。”她道。

陈妪只觉得这一声好格外的熨烫,看着顾钰脸上的笑容,心中不禁暗道:娘子可从未这般笑过啊!她笑起来可真是美,这样的容色怕是这整个健康城也没有几个女郎能及吧?

这一晚,顾钰睡得十分安稳,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她熟睡之后,沈氏便已然起身走了出去。

“娘子,你现在终于想通了吗?就算阿钰并非你亲生,可是她却是我们一手带大的,陪伴了我们十几年啊,与亲生的又有何异?”

“娘子,你看到她身上所受的伤,看到她这么累,你真的不心疼吗?”

陈妪的质问终于令得沈氏淆然泪下,她不禁将脸埋到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是,我后悔了,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爱护她,任由她在顾府之中被人欺凌,被老夫人践踏,原本她可以不用承受这些苦,是我的自私连累她了,是我连累她了。”

“既然娘子想通了,那么现在补偿还来得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以后我们便好好过日子,好吗?”

都过去了吗?是啊!无论她怎样愧悔自责,过去的也无法改变了,那就好好的珍惜将来吧!

“好,我以后定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受苦,她就是我的女儿,谁也夺不去!”

……

“段郎,你怎么样?”

健康城西的一个酒肆之中,一道隔扇之门被推开,女人极为温柔的声线传了进来。

白刺刺的灯笼光芒照出床塌上所躺着的男人身影,长发披垂下,男人略显颓丧的面容呈现,一双浅碧色的眸子里射出极为阴郁而痛苦的光芒。

如有细心的人在此就会发现,男人漆黑的长袍笼罩下,有一只手只剩下半只掌心被包裹于一层白绢之中,其余五指已齐齐的断裂,抑或说早已被齐根斩除。

还有男人的一只脚,准确的说,也只剩下半只脚,那半只脚也被掩藏于纱绢之中,露出鲜血淋淋。

每每看到男人这幅样子,妇人的心中就如滴血一般的疼痛,同时心底深处燃烧起以烈火缭原似的愤怒憎恨。

“段郎,只恨阿婧无用,没能杀了她为你报这个仇。”妇人双目盈泪,恨恨的说道。

男人却是笑了起来,说道:“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我觉得这样很好。”

妇人听罢有些气恼,不免娇声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就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吗?”

男人便是一笑,他伸手抚向了妇人的一头秀发,说道:“自然不是,婧娘,你这爱吃醋的性子还是一点也没变。”

妇人不觉脸色赧然微变,吃醋?她怎么可能会吃一个死人的醋!

看到妇人眼中神情变幻,男人又笑了笑,抚向妇人的秀发,道:“婧娘,很感谢你能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不离不弃照顾我,其他的你都不必担忧,不必多想。”

“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忧,怎么能不多想,如不是那个贱婢,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着,妇人又摇了摇头,道,“可话又说回来,她是怎么知道你的去处的?你从未在她面前露过面,她怎么会想到找你来寻仇?”

男人的神情也变幻了一刻,回道:“这小姑子似乎天生有预知之能,她不仅知道我去过沈氏庄园,胁迫过她的母亲沈氏娇娘,而且她竟然还懂我崇绮楼中授予细作们的机关术,婧娘,你在顾府的时候,就没有发现她有这些异常吗?”

妇人的脸色变了变,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一直都是别人在说,我也从未太过在意,现在看来,她大概就是从那一次落水之后就变化了的。”

“落水之后?”

“是,自从那一次她与顾十娘一同落水之后,她的性情就已大变,不仅书法音乐以及玄辨才学方面突飞猛进,而且便连整个人的气质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俨然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这个顾十一娘是不是被别人掉了包?”

男人便笑着摇了摇头:“她不可能会再被人掉包,无论是容貌还是脾气,她都与那个人太像了!”

妇人的脸色便微微一沉,眸中微露出不悦之色,过了好半响,她忽地将话锋一转,说道:“段郎,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如今她已以沈氏黔郎的身份扬了名,又在中正考核之上赢得了王文度与郗嘉宾等名士的认可,我听说桓大司马已经上表解除吴兴沈氏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想来不久以后她就能入仕,而一旦她入仕,势必会对崇绮楼进行彻查和打压,抑或是对你进行全城辑拿追捕,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苦心经营下来的崇绮楼又怎么办?”

男人神色微变,唇角边亦扬起一抹苦笑。

“还真是没想到,我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竟然会栽到一个小姑子手里。”他道。

妇人听着更是心酸,也更为憎恨。

却在这时,男人神色一肃,忽地整容说道:“借助于龙亢桓氏的力量,将崇绮楼交到桓六郎君桓澈的手中。”

妇人神情一愕,立即便抬起了头。

“楼主,你在说什么?那可是你经营了十几年的产业啊!你便真的愿意舍弃而将它交到别人的手中?”她语露诧异道,“”

“不错,如不想崇绮楼毁掉,这是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将崇绮楼交到他的手中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只有他才能实现我的理想。”

“婧娘,你替我想办法传消息给他吧,我想见他一面。”

……

“有人想约我单独见面?是谁?见我做什么?”

看着跪在地上的阿虞,桓澈的眼中也闪烁出几分讥诮和讽刺来。

“阿虞,看来你瞒我的事情也不少啊?是想利用我去完成你要走的道吗?”他道。

阿虞的脸色一变,忙垂首道:“不是的,郎君,阿虞的道就只是为了成就郎君,不管怎样,阿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郎君,阿虞是绝不会背叛郎君的,这个人,郎君一定要见,因为他对郎君来说很重要。”

第143章 再见虞氏

天还未亮,桓澈的梨雪园里便响起了一声清喝,李氏掀翻了桌子,吓得跪了一地的婢女们神情颤颤。

“我儿去哪儿了?你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回答?”她问。

被点名问到的婢女几乎要哭出声来,战战兢兢的哆嗦了半响,才答道:“夫人,郎君是带阿虞一起出去的,奴只听他们说,说要去见一个人。”

“去了哪里?见什么人?”李氏又问。

婢女颤抖着声音吞吞吐吐答:“不……不知,他们没有说,奴不敢问。”

李氏听完蹙紧了眉头,正要发作,那婢女忽地又眼睛一亮,连忙说道:“不过,奴听阿虞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说这个人郎君一定要见,因为他对郎君来说很重要。”

李氏的脸色煞时一变,那即将要爆发出来的怒气也霎时间压制了下来。

去见一个人?很重要的一个人?

会是谁?

李氏的脸色越加苍白。

一旁的仆妇见她神情大变似有忧惧,不禁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李氏呆呆的沉吟了半响,才忽地问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你知道吗?”

仆妇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变得极为担忧而无奈。

“知道的,他们说,大司马请旨为六郎君赐婚,不过,他们还说,此事因为谢御史安石公也为其侄儿请旨赐婚而压了下来。”

李氏神情悲戚,摇了摇头。

仆妇又道:“他们还说,大司马如今屯兵白石,有逼迫朝廷之意,大司马随时……都有可能起兵造反……现在健康城已是内外惶惧,人人自危……”

李氏依旧摇了摇头。

“不,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忽地,她喃喃道。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快去,快去将澈儿找回来!”李氏忽然喝道。

……

咸康八年的四月十五日,这是一个足以让人铭记上数十年的日子,虽然健康城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已是暗潮涌动,健康城中的士子们已大都不敢外出走,但却并不能阻止风声传出,流言四处。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桓大司马上表了五道表章,今日天子便已下旨诏告天下,令庾太后退居显阳殿,而且立即诏见徐州刺史庾怿说了一句话,那庾刺史回去之后便自饮毒酒自杀了,如今徐州刺史之位悬空,定然非桓氏子弟莫属,看来桓氏与庾氏必然已是水火不容了。”

“那天子到底说了什么话?”

那人抿嘴不答,先卖了一下关子,然后才低下头,小声的说道:“天子当着几位顾命大臣的面,说了一句‘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邪’,你说那庾刺史能不自尽以谢罪吗?”

此言一出,众声默然,旋即便想到了当年苏峻作乱带兵攻进健康城时,作为帝戚的庾亮竟然弃年仅八岁的天子而不顾,自己带着庾氏族人出逃健康。

若非庾亮的严苛于法,肆意震压流民帅也不致于导致苏峻之乱,晋室天下险些亡于其手。

天子这便是讽刺其外戚专政而使天下不稳吧!

可怜天子一生受制于母族,做了十几年的傀儡皇帝,如今却还要夹在桓氏与庾氏两大门阀之间受尽压迫和欺凌。

众人忍不住唏嘘感慨,当天子也不易啊!

这时,又有人道:“不过,除此以外还有一事,你们可有听说,这次秦淮河畔的中正考核之上,有位沈氏黔郎以玄辨胜过了当场的所有世家子弟,且书法考核甚优,连桓大司马都雅敬其才,已然请求天子下旨解除了吴兴沈氏沈黔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欲征召其入西府,你们猜猜看,这位沈氏黔郎若是入仕,他第一件事情会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不是在中正考核之上请求众名士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吗?只怕这个公道不只是为其姑母正名,而更是为了给他的祖父沈士居正名吧?”

提到中正考核,提到沈氏黔郎,大家不免又想到了那位与沈氏黔郎一同扬名的顾十一娘。

“真是位奇女子啊,竟然能让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两大门阀的子弟争夺欲娶为嫡妻,还不知道那位桓郎君会不会冲冠一怒,唆使其父带兵攻进健康城?”

“你这么说便不对了,桓大司马明明是因为要逼迫朝廷迁都,所以才屯兵白石观望的,这与顾十一娘又有何干?”

提到迁都之事,众人又不禁噤若寒蝉,虽然谢御史安石公已经以“天下安定,廓清河洛”为由驳回了桓大司马的表章,但这并不代表桓符子会就此罢休啊!

这屯兵白石之举,到底意欲何为?

……

“三叔父,外面那些传言也恁地难听,都将十一娘说成什么了?”听闻消息的谢道韫不禁有些愤怒。

谢安石却是从容执棋,道:“传言毕竟是传言,由他们说去,想来顾十一娘也不会在意,我们又何必在意?我谢家虽素行中庸之道,却也绝不做那高尚其言,卑鄙其行之事,孟子云‘富贵不能淫’,我谢氏不必谄侍他们桓氏,这与顾十一娘无关。”

谢道韫不禁点头,道:“三叔父此言极是,不过,桓大司马真的会造反吗?”

谢安石摇了摇头,十分果断的道了一句:“不会。”

谢道韫不禁愕然,问了一句:“三叔父何以如此肯定?”

谢安石便笑道:“因为她说不会,我相信她!”

“她?”

谢道韫再次一愕,旋即又似反应过来,问道:“三叔父所说的她,便是顾十一娘吗?”

谢安石含笑点头道:“是。”,转而又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谢道韫便笑了一笑,答道:“正如三叔父所料,她要离开顾家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我们这乌衣巷来。”

谢安石含笑,负手站了起来,说道:“想来陛下的圣旨也快要到了,朝廷的免状也即将要发下来,待她离开顾府之后,无论她要做什么,协助她!”

“是,三叔父,阿元早记住了!”谢道韫亦含笑应道,说完,转身便向谢府门外走了去。

……

“什么,她要离开顾家,她不仅要离开顾家,还要带阿家一起走?”

“她这是干什么?是要做给这健康城所有人看,是我赶走她们的吗?”

顾府之中,此时也如同炸开了锅,满室的婢仆们都有些惶惶怯怯,张氏更是一脸郁青,又是惶惑,又是愤怒不敢言。

带着一众仆婢匆匆来到顾钰的暮烟阁时,张氏竟见顾钰手挽着一妇人走了出来,妇人一身海棠色的对襟大袖长裙,头上挽着凌虚髻,肌肤白皙,容光焕发,看上去竟是比一旁十几岁的小姑子年长不了几岁。

在看清妇人容貌之时,张氏几乎是吓了一跳,仿佛见鬼了一般,哆嗦了半天的唇,才讷讷道:“弟……弟妇,你好……好了吗?”

沈氏便是莞尔一笑,答道:“多谢夫人关心,我已经好了,不过,不敢当夫人的一句弟妇之称,沈氏娇娘现在与你们顾家实无关系。”

张氏的脸皮便是一僵,有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弟妇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何就与我们顾家没有关系了?怎么说,你与三叔之间也有夫妻情份在啊,岂能说断就断?”

沈氏微微含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挽起顾钰的手,道:“我有女儿就够了,阿钰,我们走吧!”

顾钰点头,两人迈步向前走去,一众仆婢抱着收拾好的东西快步跟上。

几人刚走出顾府大门时,正巧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前,其上一对夫妇从车上走了下来。

顾钰与沈氏猛地停下了脚步,就见那对夫妇正是顾悦与虞氏。

再次见到虞氏,顾钰的瞳孔不禁微微缩了缩,暗道:她竟还敢回到顾府中来,看来必是来者不善!

虞氏倒是私毫不见失态,仍旧摆出一副极温柔慈和的样子,看着顾钰,含笑说道:“阿钰,母亲听说你就要嫁人了,特地与父亲一道来健康看看你!”说罢,看了看她身后一从婢仆手中怀抱之物,又道,“阿钰这是做什么?要搬离顾府吗?”

第144章 又一道圣旨

看到虞氏一张伪装笑意的脸,顾钰的唇角边也不自禁的扬起一抹诮笑。

说起来,她还真是没有想到,便连这个女人也会是崇绮楼中的细作,那么她接近父亲藏身于顾府之中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明知她已请求天子下旨令沈氏回归吴兴沈氏,明知她虞氏与沈氏之间必是水火不容,此时此刻,她还回来干什么?

难道……也是为了那枚部曲督印?

顾钰心念电转,还未开口应答,一旁的沈氏便接话了,说道:“夫人说笑了,阿钰若是嫁人,实是不用劳烦顾大人与夫人来添妆,我吴兴沈氏自有万贯家财来做我女儿的陪嫁之礼,二位的一点溥礼怕是当不了这一声母亲之称吧?”

沈氏话音一落,虞氏的脸色便刷地一下沉了下来,那素来温婉含笑处变不惊的脸上竟是红白相加,露出无比的羞恼吃惊和愤怒,当然,更吃惊的还有顾悦。

几乎是沈氏话音一出,顾悦便已经瞪大了眼,脚步堪堪迈出,激动得双手一伸,就要将沈氏拥进怀里来,只是很不巧的是,顾钰正好挡在了他的面前。

顾悦只得悻悻站定脚步,同时将手放了下来,望着沈氏,颤颤出声道:“娇娘,你……你醒了?”

沈氏微微欠了欠身,回道:“是,我醒了。”

语气没有私毫的波澜。

沈氏的平静令得顾悦脸上的笑容一僵,似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嗫嚅着唇瓣不停的喃喃:“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那我们,我们以后……”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沈氏打断道:“顾大人又说笑了,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以后,妾还是祝愿顾大人与夫人以后能白首不相离,以后我们便各行各的道,妾,就不再打扰二位了?”

说罢,沈氏便轻挽了顾钰的手,就要迈步离开。

顾悦的神情再次一僵,似乎有些错愕而不敢置信,眼中竟是闪烁出几点潋滟之光来。

“娇娘,你是在怨我吗?怨我这些年没有好好照顾你,怨我置你于木澜院中而不顾,可我是真不知道……”

言至此便被顾钰猛地截断。

“父亲——”

这一声父亲令得顾悦心中一喜,猛然回过头看向了顾钰。

他正要说什么时,却又听顾钰接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苏秦的一句话,人们做的事说过的话都覆水难收吗?难道有些事情你没有做过,那就不是你的错,就与你无关了吗?若言纯洁无辜,谁又不比你纯洁无辜?

父亲,我敬你是父亲,是你给我生命,这无法改变的血脉之亲,而作为父亲的你,是否又真的担当得了这一声敬重,担当得起你作为一家之主该担负起的责任呢。

也许世间之事,本无对错,可若因你而起,那就是你的错,是你逃避不了的责任。

既然你对我们负不起这责任,又何敢言强留,又何敢言自己无错?”

说完这番话后,顾钰向身后招了招手,一群婢仆以及数十名部曲都从府中走了出来,其中还有两名部曲抬着一顶软轿。

在顾钰的带领下,一群人正准备浩浩荡荡的离去,

顾悦怔呆了一般看着顾钰的身影,耳边只觉嗡嗡作响,四处回荡的都是顾钰刚才那番话的声音。

而就在这时,虞氏竟然忽地走到顾钰面前跪了下来。

她竟跪了下来!

一时之间,顾府之中所有跟出来的人,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只听虞氏含泪泣语道:“阿钰,既然你说这就是我们的错,那今日母亲来就是来给你赔这个不是,来赎回我们所犯下的错,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母亲,觉得你生母沈姨应该在我之上,那我便愿意将这个嫡妻的身份让给你生母,让她居左,我居右,这样你可满意?”

虞氏的这一番话以及这一举动实是有些大出人意料之外,便连沈氏都有些错愕的骇然变色,没有想到以虞氏的骄矜身份,竟然会给她女儿下跪,她这么做对自己又有何益处?

不过,很快她便也知道虞氏的用意在何处了?

顾府的大门前,许多人群激涌过来,有人开始指指点点,议论之声如同蚊虫嗡嗡般的传来。

“此姑是谁,怎能如此不孝,让自己的嫡母在自己面前下跪?”

“不错不错,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便是嫡母再不对,那也应该是孝大于天,这小姑子太过无孝无德也!”

听到这些议论声,沈氏不免有些惊慌起来,虞氏垂下的眼帘中微露出得意之色,原本以为这样可以挫一挫顾钰的锐气,却未想到,顾钰神色不动,只冷诮着问了一句:“何为左右夫人?”

“古有尧禅位于舜,于是以二女妻之,方为左右夫人,顾三夫人是如何觉得,自己的夫君可比舜帝?”

顾钰的话音一落,众人大惊,虞氏与顾悦更是惨白着脸看向了顾钰。

她说什么?她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她,自己的父亲何德何能可比舜帝?这不是在骂她大逆不道有篡夺皇位之嫌么?

“十一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跟父亲母亲说话,你怎么敢?”

人群中忽然跑出一道倩影,手指着她,尖声喊道。

顾钰看向了她,这个人正是她那位嫡姐顾七娘,自从来了健康,她已有好些日子不见顾七娘的踪影了,原本也并没有在意,此时见她站在虞氏与顾悦的身边,也就更不会在意。

“我为何不敢?”她含笑问道,“你们敢做,我又为何不敢说?”

说着,她又转向了众人,问:“何为孝道?我之孝,是孝生我养我之母,是孝育我教我之父,此妇并非我之母,我为何要对她尽以孝道?”

顾七娘的脸色也瞬间发白,她哆嗦着唇再也不敢言语,只是怔怔的盯着顾钰,仿佛感觉到一种无力的压力令得她双膝发软,几乎要跪倒下去。

这时,人群之中的议论声也低了下去,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十一娘?难道她就是顾十一娘吗?”

“就是那个在中正考核之上与沈氏黔郎辨老子经义令众名士称赞的顾十一娘吗?”

“就是那个在玉泉山上留下咏柳之诗,以堪比刘堒的胡茄之曲打动了众名士的顾十一娘吗?”

“就是那个生母沈氏被将妻为妾的顾十一娘吗?”

一连串的质问声传来,顾七娘与虞氏的脸色愈来愈白,顾悦也倍觉耻辱的低下了头,双腿直颤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却又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亮的嗓音:“圣旨到——”

围观在顾府大门前的人群立时散了开,就见一个身着太监之服的小黄门手持着一明黄色的卷轴正匆匆的向顾钰这边赶了来。

这小黄门正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李德,顾悦自然也认识,也许是预料到了什么,他顿觉眼皮一跳,再也支撑不住的双腿便是一软,跪倒了下去,与此同时,顾府门前的所有下仆与部曲皆毕恭毕敬的跪下接旨,顾钰也不例外。

就听那小黄门在头顶念道:“孤闻吴兴沈氏女沈氏娇娘,本为名门毓秀,端方知礼,却因父所累,又遭人算计,误以妾之身份错嫁顾悦,现孤赦吴兴沈氏刑家之后之罪名,令其重归二等士族地位,沈氏娇娘封寻阳乡君,其女顾十一娘顾氏阿钰,聪慧秀颖,逸才淑德,堪为天下名媛之表率,封……”

那小黄门念到这里一顿,顾钰也猛然抬起了头,就见小黄门微微一笑,接道:“封顾十一娘顾氏阿钰为太子少师,辅佐东宫!”

顾钰的神情陡然呆愣!

小黄门见她发愣,以为是高兴坏了,忙笑眯眯的催促了一声道:“顾十一娘,还不接旨!”说罢,又忙改口道了一句,“哦不,十一娘现在可是太子少师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官职,也是我晋之一朝第一位女太子师!”

再往远一点说,太子师也将会是帝师!

不过是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子,她何德何能,竟能为帝王师?

听完这道圣旨的虞氏不禁紧握双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顾悦更是惊呆了一般傻了眼,仿佛做梦一般,完全不敢相信的望着小黄门手中那展开的明黄卷轴。

而相比与虞氏的不甘暗恨与顾悦的不敢置信呆愣,陈妪与诗琴诗画一众仆婢们几乎要欢喜的叫出声来。

“天啦!娘子竟然当官了,娘子竟然能如那些丈夫一样做官了!”这是不是就是娘子曾经所说的,做世家宗妇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选择,比世家宗妇更好的选择!

太子少师可是五品官职,比三郎主顾悦的侍御史还在高一品呢!

一旁的顾悦闻言差点羞愧的气死过去!

倒是顾钰面容平静,若有所思起来:原本她还担心庾太后会契而不舍的以皇后之名来拉拢她,不想竟是许以她官位,且不说历朝历代女子为官就无先例,而且这太子少师……天子至今无子,就更别说东宫太子的存在了,太子少师这一职又能做什么?

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那件事情就要到来了么?

……

“皇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司马皇室对她的重视只会将她置于险境,让她成为桓氏的眼中盯肉中刺么?”皇宫之中,琅琊王也向天子问道。

第145章 沈氏道真相

“孤不敢娶她,孤也不敢将她赐给你,所以,孤只能以这种方式将她留在你身边,这也是皇兄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天子语露苦涩的说道。

琅琊王大惊愕然。

“皇兄,你在说什么?”他有些不敢置信道,封她为太子少师,怎么就是为了他,就是为了将她留在他的身边了?难道皇兄是想……

“对,就是你想的这样。”天子微微一笑,一双白皙而秀气的手抚在了琅琊王肩上。

“阿岳……”他轻唤了一声,说道,“如今桓符子屯兵白石,时有可能会攻进健康城,孤无后,这极有可能会成为桓符子废帝的理由,孤若想保住我们司马氏的江山,就只能尽快定下储君人选,而以你的贤能,足以统承皇极,堪当大任。”

“皇兄——”

琅琊王更为惊恐失色,连忙跪倒在了天子面前。

天子却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孤知道你喜欢她,那就让她以太子少师之身份常伴你左右好了,而且你不是说过,她曾有许诺过你,会相助于你,帮你出谋划策么?”

“皇兄,她愿助我,也便是愿相助于我司马皇室啊!”琅琊王不禁打断道了一句。

天子却是摇头涩笑,说道:“不,阿岳,你错了,如果这小姑子她真的愿意相助我司马皇室,她应不会拒绝母后三番两次对她的拉拢,可见她对我们母后乃致于庾氏一族都颇为反感,她应有自己的立场和主见,而不会轻易相信或相助于任何人,但是她对你却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含笑看着琅琊王,续道,“虽然皇兄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你不一样,可皇兄的感觉不会错,如是你所求,或是你遇到危险,她一定会助你!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际会吧!”

是这样么?如是他所求,或是他遇险,她便一定会相助于他么?

琅琊王不禁心中一喜,旋即又有些愧然,可这与利用她又有何区别?

“阿岳,你就快要行冠礼了吧?孤记得你比孤小了整整三岁,却至今尚无婚配,是孤无用,耽误你的婚事了!”天子忽地打断了他的思绪,说道。

因为想将琅琊王留在健康京都辅政,想利用他来拉拢一些吴中士族,庾太后一直想为琅琊王征选能为庾氏一族所控制的吴中贵女为正妃,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琅琊王的婚事也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既要立你为储君,也该为你定下一名端方知礼的正妃了!”沉吟半响后,成帝心中似下了什么决定,沉声说道。

“皇兄……陛下……”

琅琊王似要阻拦,天子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脚步有些沉重而踉跄的向着勤政殿外迈去,可就在天子走出去没有多久,琅琊王耳边却突地响起一阵杂乱恐慌而尖利的惊呼!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快,传御医!传御医!”

……

顾钰猛然间打了个寒战,一旁的沈氏忙将一件水绿色半透貂毛滚边的大氅披到了顾钰身上,语含担忧的问道:“阿钰,你怎么了?可是昨晚着凉了?”

顾钰含笑摇了摇头,看向沈氏莞尔道:“无,我身体很好的,自小就跟阿娘习武,可不是这么容易着凉的!”

沈氏见她笑,不禁微微一窒,呆了一呆,忽地伸手抚向她的脸颊,叹道:“阿钰,你真美啊!没想到阿娘只是两年不见,阿钰便变得这般研丽幽绝,可比阿娘美多了!”

顾钰便打趣道:“我是阿娘生的,自然也继承了阿娘一半的美貌,阿娘这般夸我,岂不是也在夸自己么?”

沈氏眸中的笑意便是一敛,似略有些尴尬的垂下了头去,长睫覆盖掩住了她所有的神情。

见沈氏忽然沉默,顾钰也略有些担忧的问:“阿娘,你怎么了?”。

陈妪便立即笑嘻嘻的答道:“娘子说得对,娘子的容貌可是一半像母亲,一半像父亲的。”说着,便掀开了车帘,望向车外的风景,笑问道,“娘子,这里便是秦淮河了吧,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初来健康的时候,也是经过了这一座浮桥,娘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顾钰便答道:“乌衣巷!”

陈妪便是一愣,又惊又喜道:“娘子说什么?我们要去乌衣巷?就是那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两大族所在的乌衣巷么?”

自王导与谢鲲率族人部曲定居于此后,乌衣巷便成了象征着豪贵之所衣履风流的鼎盛繁华之地,而王谢两大门阀士族自然成了那些平民所仰望而高不可攀的存在。

娘子竟然说要带她们去乌衣巷,她能不激动吗?

自然同样激动的还有诗琴与诗画,两婢嘻笑宴语,一时之间,车厢之中变得格外轻松而热闹起来。

顾钰却一直处于凝眉思索中,不仅天子突然颁发的圣旨令她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虞氏今日的举动也太过异常。

不知不觉中,她又想到了昨晚沈氏所画的那个男人画像,那张与桓澈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不得不让她心中生出怀疑,这两人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血缘联系?

而虞氏与那位楼主之间又会存在什么关系呢?她到底只是一名细作,还是有不得不相助于那个男人的理由?

这般想着,顾钰又想到了前世沈氏的死,虞氏最后的落胎发疯以及对她的陷害,还有曾经谢玄对她说过的有关会稽虞氏的谱牒。

谱牒?

念及此处时,顾钰脑海中似有根断了弦陡然接上了一般,陡然间通彻大亮。

“阿娘,阿钰还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她道。

沈氏柔声道:“你说,阿娘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此时此刻,沈氏眼中的柔光才是真正的慈爱之光,这样一种饱含怜惜和关注的光芒令得顾钰心中也微微一暖,似灌入了暖泉一般。

她斟酌了片刻后,才循序渐近般措词说道:“阿娘,我想知道,在你出嫁之前,沈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外祖父都见过一些什么人?还有你所说的那名收留的部曲,他可有什么异常,他与沈家之中多少人来往密切?”

沈氏的神情微微一呆,看向顾钰的眼神似乎更加柔软而忧伤了几分。

“阿钰,你是想查当年外祖父叛乱一事吧?”她道,又含泪摇头,“其实不查也没关系的,天子不是已经下旨让我们吴兴沈氏回归以前的二等士族地位了么?而且阿娘还被封为寻阳乡君,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阿娘只想以后好好看着你,看着你平安生活,看着你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看着你生下可爱的孩子,能让阿娘也抱抱他,看他笑,看着你开心,阿娘也就开心了。”

说到最后时,沈氏的眼中甚至有泪光渗出,顾钰心中更是热潮翻涌,眼眶禁不住也有些湿润。

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但她以后可能永远也过不上了吧?

如今,无论是桓氏与谢氏的请旨赐婚,还是天子的这一道圣旨,都必然会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不要说这些门阀士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是不久以后的健康城动乱以及苻秦与燕国的侵袭,都不会再让她们过上安稳的日子。

“阿娘,也许外祖父并不在乎令名节义,可是这样的污名被记入史册,在吴兴沈氏的族史上世代流传下去,总归是不太好吧?”顾钰含笑说道。

沈氏便是一怔,心知顾钰说得一点也没错,哪怕以后吴兴沈氏还会成为一方豪强甚至成为如王谢桓庾一般的清望名门,可她父亲的污名却永远不会因此而改变,就如同王敦一样,对于琅琊王氏来说,王敦不但是家族耻辱,而更是被家族所弃之的判徒,这样的人只会被家族除名而故意选择遗忘。

“阿娘,你放心,我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有关外祖父叛乱一事的卷宗我已经看过了,至少,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并非自己心甘情愿。”

顾钰笑了笑,又道:“所以,阿娘要是知道什么,便告诉阿钰吧,至少能让阿钰有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

沈氏迟疑了片刻后,方才敛眉进入沉思,慢慢的追忆起往事,说道:“阿娘出嫁之前的那段时间,你外祖父的确是收到了一些书信,也一直忙于接见外客,训练部曲,很是忙碌,但那时候,阿娘心性还很玩劣,也没有在意你外祖父到底忙些什么,偶尔兴致来的时候问起,他也只是催着阿娘赶紧嫁人。”

“那外祖父到底接见了哪些客人?”顾钰便问。

沈氏再次寻思了一刻,答道:“有阿娘的五叔父沈祯,有两名同郡乡人,还有一名,阿娘不大认识,从他的衣着与举止来看,倒不像是士族子弟,倒像是流民。”

“流民?”顾钰喃喃了一声,又问,“那你收养的那一名部曲呢?在这段时间内,他又做了什么?”

第146章 沈氏道真相(二)

提到那名部曲,沈氏的神情便黯淡了下去,眸光中似交织出倾羡或悔恨的复杂神色,仿佛痴了一般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暗自摇了摇头,垂泪道:“真不该救他的,到底是我的年少无知才害了父兄的么?”

看到沈氏这般愧悔落泪的神情,顾钰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从不知如何安慰人的她也只得说一句:“对不起,阿娘,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了罢!”

她这么一说,沈氏又立即摇头,拉着顾钰答道:“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诗经有云‘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阿娘年少的时候也会憧憬遇到子都那样的郎君,不免被人的皮相所惑,那段时间,那个男人对阿娘很好,阿娘也为了成全他的心愿,而求父亲将我吴兴沈氏的一支部曲交给了他来号令,他如愿得到了一张令牌,从此成为我父亲手下的一位参将以及部曲首领。

所以,父亲忙碌的那段时间,他便日夜操练军队,很是勤奋,阿娘也时常会去看看他,劝他不要那么辛苦,可他总是说,没有人天生就是该受苦的,现在的辛苦是为了以后不辛苦。”

“娇娘,你信吗?将来的我一定会不一样,也就更不会让你父亲失望。”

忆及此处的沈氏不免又摇了摇头,低声苦笑了起来,谁能想到啊,这样一个信誓旦旦什么都依从她的少年,一个看似羸弱甚至需要她去保护的少年竟然会有朝一日扯着她的头发逼问那枚督印的去向。

还有她那至今生死下落不明的儿子……

那个刚出世就被那男人夺走的儿子……

沈氏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阿钰,阿娘那时候是不是很愚蠢,只知道他讨好我时的温柔,竟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眼中所蕴藏的欲望和火焰。其实那时候父亲并不喜欢他,便是因为我缠着父亲再三的哀求,才会让他得到了父亲的重用,我总以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未想……”

顾钰的心中也跟着一潮,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牵动情绪去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了,谁没有年少懵懂之时,谁没有倾其所有奋不顾身的去爱过,但爱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因为你愚蠢,成长的代价虽然有些痛,但至少能让你更加清醒,更加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事而不应该做什么事。

“阿娘,没有关系的,那不是你的错,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知恩图报的,既然我们看错了人,那就赶紧转身离开,去寻求自己要走的道,做令自己开心的事,就可以了。”

顾钰的话令得沈氏微微一愣:这些话不应该是母亲对女儿说的吗?怎么反过来了?

“阿钰,你都经历些什么?阿娘不在你身边时,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沈氏忽然心痛的抚着顾钰的脸颊问道。

顾钰便是一笑,避开了沈氏的目光,说道:“没什么,阿钰平时喜欢看书,看多了自然就能悟出一些道理来。”

看什么书能悟出这样的道理来?

沈氏不免失笑,心里也明白顾钰是不想说,便也不再问了,而是痴痴的看着顾钰发起了呆。

这时的顾钰也是眉头紧锁,白瓷一般的肌肤在车帘之外斜射进来的日光照射下,透出水一般滢润的光泽,小巧的鼻梁高挺,红润的唇瓣微微翕开,竟是在不经意中露出些许媚惑来。

沈氏相信,只要她肯好好打扮,定然能强过这健康城许多名媛姝色,但只可惜这个女儿似乎并不热衷于外貌修饰,平时也只喜欢着一些简单的衣裳,性子强硬也如郎君一般。

沈氏正想要再说点什么时,顾钰忽地又问道:“阿娘,在你收留那名部曲的日子里,你可有发现他与别的人有什么书信或其他方式的来往,比如说会稽虞氏?”

沈氏猛打了个激灵,神情愕然。

“会稽虞氏?你是说虞氏族人吗?”她思索了一刻,又道,“阿钰,难道你是怀疑?”

顾钰点头,道:“是,阿娘,我只是觉得,在外祖父叛乱一事上,有很多巧合之事,为什么外祖父刚刚才举起反旗响应王敦所发起的叛乱时,会稽虞氏便能如此积极的响应,并于淮水一带击败了外祖父所有的判军,从此得到明帝的重用,青云直上。

又为什么他在逃回吴兴时,就能那么巧的逃到被二伯父所收买的吴儒家里?”

问到这里时,沈氏的眸中也是一亮,露出些许猜测和疑赎来。

“阿娘,你刚才说,你为了满足那个男人的心愿,所以向外祖父请求让他在外祖父手下做事,那他的心愿是什么?”顾钰又问。

沈氏沉吟了一刻,答道:“他说,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哪怕是身陷泥沼,他也绝不放弃。”

顾钰忍不住在心中一笑,这个男人的处事风格与桓澈还真是像啊!同样的不甘心寄于人下,同样的悲愤命运不公,同样的愤世嫉俗有极强的掌控和占有欲。

什么是他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天下吧!

如此看来,她怀疑外祖父的叛乱与那个男人有关也并非没有一定的道理。

“阿娘,其实不瞒你说,那个男人已不是你当年救回去的那个羸弱少年了,他的手下甚至有一批为他所操控利用的细作,便连二伯父也是他的人。”

“还有父亲所娶的那个嫡妻虞氏,阿钰也去查过,在会稽虞氏的族谱上,并没有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嫡女,也许虞家只是以庶充嫡,更或是李代桃僵,虞家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还有,刚才我可是从虞氏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的。”

不仅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甚至从虞氏的身上嗅到了一缕极淡的靡靡之香,那可是崇绮楼中惯用的用于迷惑男人的“摄魂香”。

当然这些她不便与沈氏说,但仅凭这两句话,便足以令沈氏神色大动,骇然觉悟。

“阿钰,你的意思是,你那个嫡母……不,是虞氏,虞氏也是那个男人安排到你父亲身边的吗?”沈氏问道,“那他安排这个人到你父亲身边的用意是什么?”

顾钰便笑了一笑,反问道:“阿娘,你觉得那个男人最想要得到什么?”

沈氏的面色陡然发白:他想要什么?无非就是那一枚部曲督印吧!

而那枚部曲督印不仅那个男人想要,很多人都想要。

“阿钰,你也想知道,那枚督印的下落吧?”沈氏忽然问。

顾钰的神色便是一敛,在沈氏即将要说出口时,竟是伸手压在了沈氏的肩上,低声道:“等等,阿娘,先别说!”

沈氏抬眼便看到她如白玉一般的耳尖微微动了一动,眸光中也霎时间盛满了警惕,而马车的上方似乎也传来一阵疾风掠过的声音,旋即车厢外涌起一阵喧嚣吵闹。

“站住,看你往哪里跑?”

一声尖嚣声传来,顾钰所乘的马车也顿时一停。

“怎么回事,子然,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陈妪忙掀开了车帘问。

车厢外很快传来一名部曲的声音回答道:“娘子,是一位小姑子,似乎正在被人追赶,正好横冲到了我们马车前面。”

顾钰便也从车中探出头去,就见一身着粗布麻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好脚下一绊,扑倒在了她的面前,少女抬起头来,看到顾钰的神色也是一惊,旋即便是喜道:“娘子,娘子,阿微终于又见到娘子了,求求娘子,救救阿微,让阿微回到娘子身边吧!”

竟然……还敢回来?

顾钰冷冷的看着这个一如既往伪装楚楚可怜的丫头,唇角边不禁勾起一抹诮笑。

而与此同时,还在顾府门前接受众人指点的虞氏唇角边也扬起一抹得意冷笑。

既然你舍不得杀她,那就由我来动手,我就不信这一次还要不了她的命!

第147章 虞氏真面目

眼前的画面对顾钰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依稀记得第一次遇到妙微的时候,那时还只是七八岁的女孩子也是被人追赶,她求沈氏收了这丫头做自己的贴身丫鬟,而当时的妙微是怎么说的呢?

就像她曾经看过听说过的许多故事桥段一样,模样单纯可怜的小女孩跪在她的脚下,哭得稀里哗啦的说着:“愿以命相报,一辈子给娘子当牛做马,无怨无悔!”一副恨不得为她生为她死的样子。

可事实上她又是怎么做的呢?

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欺瞒,所有的恩情都可以忘得九霄云外,又或许说这所谓的恩情本就是为了接近她取悦她的一种手段。

就比如说现在……

现在这个少女依然哭得双眼红肿,悲惨兮兮,望着她的神情中是近乎绝望的可怜和哀求,仿佛她若不伸出援助之手,就是不近人情。

但顾钰却从她身上感觉出了一缕隐藏极深的愤然杀气,这是她前世经过打开五蕴六识的严格训练后所培养出来的一种对周边环境以及人身上的气息最本能的反应。

车停下来的位置正好处于洪武大街与一条巷子相交的岔道处,四周酒肆茶坊林立,屋瓦飞檐在日光下泛着金光灿灿,斜射过来的阳光有点令人目炫,给人一种温馨平静岁月静好的错觉,但是,四周的吆喝唱卖,以及有人弹阮、摩娑刀柄的声音都仿佛放大倍数了一般在顾钰耳畔响得格外真切。

屋檐上、小摊旁,抑或是路旁经过的行人,阁楼之中嘻笑谩骂的女伎……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正常随意,却又在这随意之中透着几分凝重诡异。

顾钰不禁弯了弯唇:看来虞氏这一次是倾巢出动了啊!是怕她入仕后会借机寻仇,所以便要先下手为强了吗!

只是这个代价似乎有点大!

而此时此刻,看着顾钰唇角边溢笑的妙微有些懵了,按理说,经过上次中正考核一事后,看到她的娘子不是首先应该先生气的吗?

难道是她戏演得太好,娘子信她了!

这么一想,婢女的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但是戏还是要照旧演下去,于是,她又颤巍巍的抬起了头,哭得肝肠寸断感激涕零,道:“娘子,你原谅阿微了么?上次的事阿微真的是受二郎主挟持的,阿微不知道说那样的话会害了娘子!”

顾钰便哦了一声,回道:“是么?我也没有说你要害我,但是自那之后,你又去哪儿了?”

娘子问她去哪儿了?那就是说娘子还是关心她的。

妙微不由得直起身来,移膝向前,说道:“娘子,那日阿微本来是想随娘子去的,可是阿微找不到娘子……阿微本来去了顾府,但顾府的人都说娘子不在,后来阿微只好在西街上寻点事儿做,可没想到遇到了两个骗子,他们将我骗到了崇绮楼,逼阿微……逼阿微……”说到这里,她竟是一脸的悲痛欲绝,痛哭流涕,抽泣了好一阵,才接道,“娘子,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们,他们……”

她话还未完,立即露出惊恐之色。

紧接着,便有粗旷的男人声音传来:“还想逃,你以为遇上了贵人,我们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么?”

不出所料,正向她们这边跑过来的是两名抡着大刀的大汉。

在这个讲究柔弱为美,衣履风流的健康城,能看到如此粗野彪悍的大汉那还真是稀奇少见。

顾钰秀眉微微一动,没有任何迟疑的,她沉声下令了一句:“杀了他们,以及,她!”

声音虽不算很大,但足以令周边的每一人听见。

两名大汉瞬间呆住,似乎没有料到这小姑子二话不说首先就出杀招,而更为惊恐诧异的还要数妙微。

婢女似不敢相信,惨白着脸望着顾钰呆了一呆,直到确认顾钰最后的所说的那个她就是她时,她已经如鲤鱼打挺一般纵身跃起。

一道银光从她手中乍现,直逼顾钰的胸口而来。

顾钰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手握着匕首怒目向她刺来,静静的看着另一把长剑穿过她的胸口,满目不甘的婢女顿时杏眼圆睁,口中鲜血直涌,直直的望着她喊道:“娘子,为什么?为什么自从你那次落水之后,就不再喜欢妙微了?”

“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非要问别人为什么?你刚才也说了……崇绮楼……”

婢女顿时一怔,旋即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收留了我八年,难道那八年里,你对我的信任也是伪装出来的么?”

顾钰没有回答,如不是重活一世,她也许真的到了临死的一刻才会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也不需要多加解释。

妙微却是不甘,再次狰狞的大笑了起来。

“不过,你知道了又如何,还是迟了,今日你必须死,你也一定会死!”

笑着笑着,贯穿了婢女胸口的刀尖被猛然拔出,婢女的声音也嘎然而止,直直的栽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周边的空气也似陡然被击碎了一般,刀剑出鞘以及弯弓搭箭的声音顿时从四面八方袭来。

“有异动!”

随着一声惊喝,跟随顾钰来的部曲迅速的将顾钰所乘的马车包围保护了起来。

“不必了,作好准备,我们撤!”

顾钰陡地下令,刷地一下扯下车帘,跳进了马车。

“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妙微她……她为什么要刺杀娘子?”

马车中,诗画还处于错愕不解的惊惧中,诗琴更是后怕的颤声问,可她话还未问完,就听顾钰肃然道了一声:“都趴下,别乱动!”

而几乎是这话音一落,他们所乘的马车便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飞奔了起来,与此同时,车厢外也传来一阵阵人群激涌咆哮,以及刀剑相击的铁器铿鸣。

近在咫尺的还有车壁上仿若暴雨击打一般的夺夺声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有人要刺杀娘子?而且来人还不只一两个。”反应过来的诗琴瞬间脸色发白,与诗画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四周都有伏击,到底是谁要刺杀娘子?”

陈妪与沈氏的脸色也有些紧张发白,尤其是沈氏,神情恍然而惶惑露出极度的悲怆与怨愤来。

“难道是他?他夺走了我的儿子还不够,现在竟然还想要杀我的女儿?”

沈氏忽地一声自嘲而愤慨的低啸,竟是突然伸手撕开车帘,向着车外纵身跃出。

“阿娘——”

……

“我一定要她死,她若不死,以后死的就会是我们,是我们虞氏一族!”虞氏不由得绞紧了手帕,看着满堂的人,恨声说道。

这满堂的人便是她母族虞氏的族人,自上次中正考核一事后,作为中正官的虞楚在一个刑家之后的小辈面前失了面子,以后的仕途生活可谓是诸多不顺,不管是出入衙署,还是在这健康城任何一个酒肆茶馆里行走,虞楚的耳边几乎都可能听到那些对他的讥讽嘲笑。

“作为一名中正官,竟然为了打压吴兴沈氏,对一个小郎君如此刁难刻溥,实在是有失气量和风度,如此的心胸狭隘,还不知当年那件事情,到底与他们虞家有没有关呢?”

“是啊是啊!那沈氏小郎不是说,他们沈家部曲并没有出兵走出吴兴么?既未出吴兴,也不知虞家镇压叛乱的功劳从何而来?”

“反正那件事情我们没有亲眼所见,都是听说,看来这听说也未必是真啦!”

这么大的事难道还能玩乌龙么?

虞楚几次气得快要闭气过去,有心想要与人争辩,却又怕越描越黑,到时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最终也只得选择忍气吞声住了嘴。

“父亲,不要怕,也不要再犹豫,相信女儿,女儿不会错,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了,天子已经封她为太子少师,辅佐东宫,这说明什么,说明天子已经选择了她,就不会再需要我们了,那所谓的祖上外戚,所谓的世代为亲的协议,根本就不可靠!”

“这世道都不可靠,难道您还能指望司马皇室的一道圣旨就能荫护我们上百年?我们虞家也就出了一位虞皇后而已啊,而且元帝还未称帝,我们的太祖母,那位皇后就已经死了,当然,她也不是真的死了,可在皇帝的心中,她就是死了,她死了,我们与皇家就无关了,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而现在,如果我们不能阻止那个贱婢,我们虞家就完了!那贱婢,我了解,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现在就要趁着她还没有来得及说来得及做之前将所有对我们不利的危险都要扼杀掉!”

还处在犹豫思索状态中的虞楚不由得精神一振,看着这个素来温婉喜愠不形于色的女儿突然变得如此神情激愤,心下惶惑失措又有些惊惧彷徨。

这时,虞氏又向他走近了一步,沉声说道:“父亲,趁她还未到达乌衣巷,杀了她,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是啊!那贱婢现在可是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争着抢着的联姻对象,她若是进了乌衣巷,有王谢两大门阀士族的庇护,谁还敢再对她不敬或是行刺杀劫掠之事。

“那好,阿婧,父亲现在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们虞家就怎么做。”

听到虞楚这般回答,虞氏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笑意。

“那就多谢父亲了!”

而事实上,我也已经这样做了!说出来,也只是为了得到您的认可而已!

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再派一些会稽虞氏的部曲出去!

段郎,这个仇,我一定要为你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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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刺杀的后果

乌衣巷中,谢玄还在提着笔在一张牌匾上写着字,忽见谢道韫神情惶急的赶了来,不免诧异的问道:“怎么了?阿姐?”

谢道韫二话不说便拉了他走,只道:“先别问,你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来到谢家宅院,就见有上百名部曲披钾林立于院中,随时准备待命。

谢玄的脸色一变,似预感到了什么,急问:“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

谢道韫只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谢玄已以箭一般的速度飞奔了出去。

……

洪武大街上,又一泼箭雨袭来,正在飞驰中的马车外响起噗噗噗的声音以及人在临死前的凄厉惨叫。

“阿娘,快回来!”

在沈氏跃出去的一刹那,顾钰眼疾手快,猛一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沈氏给拉了回来。

沈氏犹在失去理智的疯狂和震惊之中,顾钰便陡地将她抱进了怀里,安抚道:“阿娘,你听我说,我早有防备,他们杀不了我,你就坐在这马车里,我们都不会有事!”

一旁的陈妪以及两婢都有些惊惧颤颤。

诗琴更是泣声道:“娘子,不如让奴出去吧,让奴伪装成娘子,是不是只要他们确定娘子死了,就不会再追杀了?那就让妙风做一回娘子吧!”

娘子多厉害啊!能做一回娘子,那是她们连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呢!

诗琴眼中虽含着泪,却是笑意满满的自豪和期待,仿佛只要顾钰一句话,她就能立即披着顾钰身上的大氅跳出去,却不料,顾钰举起手来,斩钉截铁的下令了一声:“都不许动!”

“你们不给我添乱,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坐好了,谁也不要跳出马车!”

说完之后,顾钰便将沈氏推进了陈妪的身边,自己却从车厢之中取了一物探出头去,对着车外正在驱赶马车的护卫喊道:“子然,听我命令,马车不要停下来,冲开前面的人群,径直向前行驶,只要过了前面的一个岔道,向右转,就可到达乌衣巷!”

一听到乌衣巷三个字,部曲的脸上也立即露出喜色:不错,只要进了乌衣巷,这些人便不敢再追上来,谁敢在王谢两大门阀士族的地盘上行凶?

部曲应了一声:“是!”旋即又听到顾钰道了一声:“接住,戴在头上!”

紧接着一物向他抛来,部曲接住后连看都没有仔细看,便应命立即戴在了头上。

车外如雨,刀光剑影一泼接一泼的袭来,人声嘶哮更是如虎狼之狮一般,蜂涌接近,却又被瞬间弹开。

站在酒肆屋檐上的人只看到那辆马车竟是如鱼儿一般在箭雨中穿行,周边袭上去的人群根本就无法接近,而更奇怪的是,那辆马车明明已被射成了马蜂窝,里面却并没有如愿的传出人声惨叫。

莫非这车壁是黄金打造的,箭失根本射不穿?

为首的杀手似明白了什么,立即高声喊道:“射马!快射向那匹马!”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箭失又嗖嗖嗖的向着那飞驰中的骏射去,但很快他们又惊骇的发现,那箭失密密码码的扎在马身上后,那马不但没有倒下,而是更迅猛的速度向前奔去,袭击上去的杀手一个接一个的被踩在了马蹄之下。

站在屋檐上的几人眼立时瞪得滚圆:那是什么马?车壁是黄金打造的不说,难道连马也是黄金打造的么?

他奶奶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很快他还会发现,不仅车和马不一样,连人也不一样,跟随顾钰而来的那些顾家部曲们个个身披铠钾,仿佛刀枪不入一般,战斗力甚是顽强。

而顾家的这些部曲还没有解决掉一小半,不远处竟还有马蹄声阵阵,一众红衣铠钾的骑士自一条巷子里陆续跃出,扬尘飞奔而来。

那条巷子是?

乌衣巷!

那么来人是?

“谢家的部曲!那是谢七郎!”有人惊恐的喊道。

同时马车中也传来婢女的一声喊叫:“娘子,你快看!好像有人来救我们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顾钰掀开车帘,抬眼看时,正好就迎上了谢玄投来的目光,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而清灵,没有任何杂渍的饱含担忧和深情。

顾钰心中一暖,唇角边不禁溢出一丝微笑来。

众骑一到,那些追上来的黑衣人很快逃散,四周的埋伏也迅速撤去。

顾钰也一声令下:“停车!”

子然拉紧了缰绳,骏马顿时一声长嘶,马车停了下来,众人惊魂甫定,待再抬起头来看时,竟见那率众骑而来的青衣郎君纵身跃下马背后,径直朝着顾钰走了来。

顾钰刚下马车,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锁在了怀中。

刚探出头来的诗琴与诗画登时看傻了眼,唯陈妪目光怔怔,直是盯着谢玄看了良久,看到他面上所流露出来的欢喜之情,看到他眼中那完全不似作伪的关怀,还有那潋滟的目光中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情愫。

陈妪不禁会心的一笑,朝沈氏点了点头。

……

“你们说什么?失败了?”

当虞氏听闻这样的消息时,不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是,属下无用,那小姑子实在是有些诡异,她所乘的马车,手下的部曲以及马都似铁打似的,根本射……射不穿!”

马自然不会是黄金打造的!不管是动了什么手脚,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贱婢早就有了防备!

她竟然早就有了防备!那是不是说,她早就已经怀疑她了!

但她又怎么知道她今日会派人刺杀她?

想着,虞氏的脸色不禁大变:难道真如段郎所说,这丫头能预知未来?就像她从前能预料张琴摔倒入河中一样,就像她能知道段郎的所在而去刺杀段郎一样。

她竟然……还能预知未来!

虞氏不由得双手攥紧,脸色也越来越白,一张温婉如莲的脸也因气愤懊恼而迅速的扭曲!

而听闻派出去的人马损失了一大半的虞楚更是心如刀绞,捶胸顿足,差点吐出血来。

虞家的部曲本来就不多,论家财更是远远不及吴兴沈氏,若不是祖上出了位易学家,靠着声望显学在会稽郡占有一等士族地位,虞家哪有今日的辉煌?

“阿婧,这次我们还是做错了啊!刺杀那位小姑子,折损了我们不少部曲不说,若是此事她查了出来是我虞家所为,我们虞氏就无法在江东立足了啊!”

说这句话时,虞楚几乎要哭出声来,同在厅中议事的虞氏族人也尽皆惊恐变色。

“阿婧,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小姑子现在已经是天子亲封的太子少师,她若是一状告到天子那里?那我们……”虞老夫人也不由得惶恐惊惧的说道。

“怕什么!天子?天子身边不是也有我们的人吗?何况她还不一定能查出来是我们所为!”虞氏立声打断,原本还慌乱的心顿时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不错,天子身边也有我虞氏族人,一次失败不算什么,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父亲,祖母,此事若真有廷尉查起来,你们一定要闭口不答!绝不能承认此事是我们所为!知道吗?”说着,她又道,“今日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阿婧——”

看着虞氏要走,虞老夫人不禁唤了一声。

虞氏却是头也没回,带着几名护卫逃也似的向大厅外疾行而去。

而待虞氏一走,虞老夫人便指着虞楚埋怨起来:“你刚才就不应该听她的啊!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怎么还能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听一个外嫁女儿的摆布,何况这个女儿还不是你亲生的女儿!”

虞楚也是一脸灰败之色,捶着胸口道:“我能怎么办?自从十几年前的那件事后,我们虞家与她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不敢撕破这个脸!”

虞老夫人又悔又恼的长叹了一口气,直是哀声道:“谁又能想到,那沈氏的女儿竟能这般厉害,还有那沈氏小郎……”念到这里,虞老夫人昏黄的眼中顿时又一亮,道,“依我看,若是这件事情真查了出来,我们不妨就将阿婧那丫头给招供出去,反正当年的那件事,我们虞家也是受了她的盅惑!那不是我们的错,都是她的错!”

……

谢玄抱了顾钰很久,直到感觉到怀中人略微挣扎了一下,在他耳边小声的提醒一句:“有很多人正看着呢!”他才恋恋不舍的松开顾钰,看着她道:“阿钰,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第149章 一夜温情

“阿钰,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他看着顾钰,十分认真又欢喜的说道。

顾钰笑了一笑,也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下去,却在这时,身后传来沈氏的声音喊道:“阿钰——”

谢玄闻声猛一回头,见到沈氏正朝这边走来,诧异之余也自然而然的闭上了嘴。

顾钰便将沈氏拉到谢玄面前,说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谢郎,这一次很感谢你帮我寻到葛仙翁来给我阿娘冶病,有他的妙手回春,我阿娘的病果然已经好了。”说罢,她看了沈氏一眼,含笑低声介绍道,“这是陈郡谢家的谢七郎君。”

又对谢玄柔声道:“这是我阿娘。”

谢玄愣了一愣,旋即十分谦恭有礼的向沈氏施了一礼,含笑道了一声:“沈夫人安好。”

受谢玄如此谦逊的一礼,沈氏略微怔了一怔,竟是看着谢玄发起呆来:按理说,以谢玄的家世背景高贵身份,如她们这般次等士族的妇人见了就算不是低头行礼,也绝对轮不到受他礼遇的份,在她的印象中,那些高门大阀的士族子弟向来都是眼高于顶,傲慢不屑的,因着他们自小习惯了被人仰望,从来都不会将那些比他们身份低微的人放在眼里。

而这位谢七郎君还真是冲虚温和,与大多数门阀子弟不太一样。

想着,不免又有些担忧起来,时下高门大阀与次等士族的联姻有多难她自己就深有体会,原本她与顾悦就有婚约,却因家族失势而受到将妻为妾的羞辱,她总是不希望阿钰步她后尘的。

此时的沈氏并不知道谢家请旨赐婚之事,而她的许久观望不答,倒是让谢玄有些羞赧不好意思起来。

顾钰也微有些窘迫的扯了一下沈氏的衣袖,小声提醒道:“阿娘,这次得谢七郎君相救,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

沈氏这才惊醒回神,颇有深意的看了顾钰一眼,颔首道了一声:“是,久闻陈郡谢七郎之美名,多谢郎君施以援手。”

谢玄微微一笑,颔首表示礼貌的回应,却是向顾钰递去了一个眼神,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是你女儿厉害,保护了你们!”

他的确是没有帮上什么忙,只不过人马一到,就已将那些刺客吓得逃散。

转眼,众人的视线便落到了顾钰所乘的那辆被扎成马蜂窝的马车上,马车只是乌木的马车,只不过比一般的马车要大,车壁也要厚一些,抑或是说那车外也不知装饰了些什么显得格外蓬松,数支箭失插在上面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阿钰,你在这马车上装了些什么?”谢玄不由得打趣的问。

诗琴与诗画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想到今日一大早,娘子便叫一些部曲在这马车上所绑的干草沙袋,以及马上所套的那种涂抹了银粉的马鞍。

“难道这就是娘子所说的早有准备?”诗画不由恍然惊喜道。

顾钰点了点头,看向谢玄,说道:“不错,我也不过是借用了先贤古人的智慧,草车借箭!”

谢玄不禁一笑,道:“借来了这些箭,然后再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甚,去查凶手的来历?”

“是。”顾钰回道。

这时,诗画便忍不住问道:“那娘子,马呢?娘子为什么要让我们在马鞍上涂上那种粉沫?”

顾钰便答道:“涂上这种粉沫只不过是为了借用阳光的反射,达到干扰人视线的效果。”

诗琴与诗画还有些懵懂,谢玄便接道:“也就是说,他们所看到的马的位置未必就是真正的马的位置,所以箭失并没有真正的射到马身上,阿钰之智总是令我辈男儿汗颜。”

“怪就只怪他们的箭法实在是太好了,没有漏网之鱼。”顾钰也一本正经的接了一句。

谢玄看着她这幅表情,忍俊不禁的大笑了起来,竟是情难自控的伸手抚向了顾钰的脸颊,然,手指才触及到顾钰的鼻尖又似察觉到了周边的目光,微微顿住。

如此的发乎情,止于礼,倒是让一旁看着的诗琴与诗画忍不住偷笑起来。

这时,谢玄才恢复一本正经,对身后部曲下令道:“将这些箭失收起来,一部分交于延尉,然后去查,今日的刺杀是何人所为?”

“是!七郎君!”

众部曲应命,纷纷围过来,正要去取箭时,忽又听顾钰道:“等等,先不要取,戴上手套再说。”

谢玄立即也心领神会,扬手令那些部曲退下离开,然后对顾钰说道:“那我们先回乌衣巷,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说完,又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牵顾钰的柔荑,手刚伸一半又强忍住缩了回去,这时,一旁呆呆观看的两婢女终于低低的笑出声来。

谢玄的耳根再次一红,却听到顾钰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正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料,手上一暖,滑腻而温暖的触感如丝绸一般缠绕上他的手心,令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僵住,心也控制不住的噗通噗通直跳。

而这时的顾钰却是神情自苦,对身后的部曲与下仆下令道:“走吧,去乌衣巷,去我们的新家。”

所谓的新家便也是谢玄卖给顾钰的那所宅子,虽不是毗邻谢氏宅院而居,却也离得并不远,当顾钰与谢玄领着一群部曲下仆浩浩荡荡的来到这所宅院门前时,却见那所宅院门前竟然聚满了一群大袖翩翩身着乌衣的郎君们。

在这些郎君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琅琊王氏的两名子弟琅琊王五郎与王七郎,还有一位便是她久不曾见面的张十二郎。

看到顾钰与谢玄携手而来,张十二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竟是露出少许怅然,他实是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月余未见,那个从小与他一起玩到大的少女现在竟然成了健康城最有名的才女,而且还令得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争抢着联姻。

而顾钰却是神态自若的走过来,十分随和的道了一句:“十二郎,好久不见。”

张十二郎自来到健康之后,便又很快去了江州到王允之手下任职,直到中正考核的那一日才回来参加定品考核,估计之后也是一直忙于公务,二人几乎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已是物是人非。

张十二郎也喃喃道了声:“十一娘,好久不见。”

这时,不知是谁道了一句:“手如柔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想到名传健康城的顾十一娘还是这般绝色的美人,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谢七郎君捷足先登,哈哈哈……”

“九郎,休要胡说,十一娘可不同于一般的美人,切莫不敬!”王郎立即肃然打断了一句,然后向顾钰介绍道,“这也是我琅琊王氏的子弟,乃我叔父王允之之庶子,王九郎。”

顾钰的视线很快便落在了这位王九郎身上,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王九郎,也便是前世顾十娘所嫁的琅琊王氏庶子,人人都说琅琊王氏的子弟聚在一起便如琳琅珠玉,这位王九郎也不例外相貌颇为清奇俊秀,只是那种打量人的目光令人一见之下颇不舒服。

顾钰向王九郎施了一礼,王九郎哈哈一声笑,也连声道:“幸会幸会!适才我只是开个玩笑,还望十一娘莫要介意,听闻你今日会搬到乌衣巷来,我们都来祝你乔迁之喜。”

顾钰微微一笑,回了一礼。

于是不可避免的在新宅中办了一场宴会,待宴席散后,已是傍晚时分,顾钰才命人将马车上所有的箭失取下,收藏起来,另外还安排了几名部曲去盯梢一人。

在听到顾钰要盯梢的这个人是虞氏时,谢玄神色一动,忍不住将她单独拉到了亭院之中,问:“阿钰,今日的刺杀,你可是有怀疑的人了?”

顾钰点头。

谢玄的神色便是一变,又问:“你所怀疑的人就是虞氏?”

顾钰再次点头。

谢玄顿觉心中发凉,有些后怕的骇惧,嫡母与庶女之间矛盾不合倒也常见,但恨到派出这么多人来行刺杀的还是少见。

“她为什么要刺杀你?难道她……”

“她是崇绮楼楼主的人。”顾钰截断答道,“而且我怀疑我外祖父当年叛乱一事就与她有关。”

谢玄便沉默了下来,他其实很想告诉顾钰,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都不用管,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无法说出口。

顾钰见他双眸滢滢发怔,便诮笑的问了句:“怎么了,谢郎?”

谢玄情一动,便又将她揽入了怀中,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钰,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话刚问出口,就听到一阵咳嗽声,两人回首一望,便见正是沈氏与陈妪一起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阿钰,阿娘做了一些点心,你和谢七郎君一起尝尝吧。”说着,命诗琴与诗画将一盘精致的糕点以及一盘羊奶冻放在了亭中的塌几上,又忙从陈妪手中接过一件氅衣,亲自披上顾钰之身,一脸慈爱之意的看着顾钰说道,“夜深露寒,别再着凉了。”

顾钰心中微暖,亦含笑道了句:“谢谢你,阿娘。”

“谢什么,你是阿娘的骨肉啊,阿娘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

说罢,沈氏的语气中有些凄凄然,而这分凄凄然很快便让顾钰想到了她今日在马车中所说的那一句:“你夺走了我的儿子还不够,现在竟然还想来杀我的女儿。”

顾钰有心想问当年沈氏生她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在谢玄面前,又不便开口,便也微微笑笑住了嘴。

而此时的谢玄看到沈氏这般亲妮顾钰的样子,心中更是复杂难言,原本想要告知顾钰真相的念头也瞬间沉寂了下去。

沈氏说了两句话后,便握了握顾钰的手,又向谢玄示以一礼,转身带着陈妪以及两婢离去。

两婢都有些心中雀跃,又有些激动的落泪。

“娘子以前总说不适人,可叫我们好一阵担心,现在看来,她对这位谢七郎君还是有意的。”

“是啊!这位谢七郎君虽不如那位桓郎君俊美,却也是位贵气十足的神仙中人,而且他笑起来可真迷人,连我都能感觉到他看娘子里的眼神里可是满满的爱慕之情,心疼之意。”

两婢女说笑着,沈氏不由得喃喃了一句:“是心疼么?若是心疼就好。”

这些贵族子弟哪个不是图一时新鲜玩乐,一来美人见得多,二来得之也容易,也就不会倾情于某一个人,就怕得了身子之后便不懂得珍惜了……但若是心疼就好,至少有良知的人会更懂得如何去尊重爱护一个人。

回到院中后,陈妪便喜道:“娘子,你现在是真的将阿钰当自己亲生女儿看了啊!”

沈氏不免有失笑,道:“是啊!也许人就是这样,得到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快要失去了才会害怕追悔,以前她在我身边时,我看着她那张脸,恨她,厌她,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怨恨到她身上,而现在,感觉到她即将要被人抢走了,却又不由得害怕,怕她离开我,怕这个仅有的女儿最终也会失去。”

“娘子,你这又是何苦,阿钰这孩子是妪看着长大的,就算她知道自己非娘子亲生,也会不怨娘子,离开娘子的。阿钰是个行事有准则的孩子,有恩她一定会报,有仇她也绝不手软。娘子对她至少也有养育之恩的。而且……而且这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是啊!连我都不想不明白,他既然这么惦记那个女人,又为什么会抢走那个女人的孩子,而将她放在我的身边?”

……

这边亭中,顾钰再问起谢玄是什么事时,谢玄却又闭口不说了,而是转而问:“阿钰,你接下来会做什么?我们……”

他本想问,你是否会同意我的提亲,是否愿意现在就嫁给我,可心中又是诚惶诚恐,怕得到一个让自己的失望的答案。

不问,也就不会失望,他还可以等,别说是三年五年,就是一辈子,他也愿意等。

这时的顾钰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而是神情十分专注的仰望着夜空中北中央的一颗星辰出神,待到谢玄走到她身边时,她便忽地双握住了他的手,指着那颗星的位置,说道:“谢郎,你看,帝星晦暗,紫薇垣内天子危,这健康城怕是要有大事要发生了。”

谢玄的神色也变了一变,心中跟着凝重起来,暗道:难道是那件事情就要发生了?

在他思忖之时,顾钰忽地转身过来,柔软的唇瓣轻轻的印上了他的嘴唇,令得他身体一酥麻,心中又飘飘然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再给我一些时间。”顾钰在他耳边说道。

再给一些时间,这便是同意了吧!谢玄心中一喜,不由得手中加力将她揽紧,情动之下撞开她的贝齿,追逐嬉戏,陷入意乱情迷中。

很快,他便也知道顾钰所说的天子危到底有多严重了,几乎是次日清晨一起来,宫中便传来了天子病危的消息,与此同时,又一道诏令传到了顾钰的府中。

此时顾钰所在的宅院已挂上了写着“沈府”二字的牌匾,而宫中传来的这道诏令也是给吴兴沈氏沈黔的。

第150章 殿上雄辨 天子用意

“诏吴兴沈氏沈黔即刻前往太极殿,接受八大中正考核,与众名士玄辨!”

几乎是这一道圣旨落音,顾钰的身子也陡地一僵,沈氏与陈妪亦是震惊面露惶惑之色,唯有两婢还懵懂不知所以,不明白这道圣旨为何要传到娘子的手中,直到顾钰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两婢才惊得瞪大眼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过了好半响,才讷讷道:“原来娘子带我们搬到这里是为了……”

“不错,我带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掩藏我沈氏黔郎的身份,好方便我行事,而你们便是除天子以及我阿娘、陈妪以外,唯二知道我身份的人。”

顾钰这般说完,诗琴与诗画立即脸露慎重之色,忙点头:“娘子放心,奴等一定会为娘子掩藏好身份,奴等便是死也绝不会出卖娘子。”

顾钰含笑道:“我知道你们,我信自己的眼光。”

两婢的眼眶瞬间又湿润,又是感动又是害怕道:“那天子为何要诏娘子去太极殿,刚才他们不是说,天子已经病重了吗?他诏见娘子……”

“不会有事,我去去就回!”顾钰截断道。

虽这么说,可顾钰心中也没有底,不知天子为何会让她前往太极殿再次接受八大中正考核,而且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天子也并不是这个时候发病的,但昨夜的星象显示紫薇垣内帝王之星已经暗淡,渐有殒落之势,天子的这一场病竟是比前世早了大半年。

两婢还有些担忧,顾钰便吩咐了一句:“你们照顾好我阿娘,还有我祖父!”然后又向沈氏点了点头,“阿娘,相信我,不会有事。”

沈氏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的抱了一下顾钰,喃喃泣语道:“好孩子,辛苦你了,阿娘什么忙也帮不上……”

“没关系,不辛苦,玄辨乃我所长,无惧。”

说完这句话后,顾钰璨然一笑,在沈氏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宫车离去。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谢府之中,谢玄刚洗漱完穿好衣装,正要出门时便听得宫中传旨于“沈府”的消息,情急之下正要奔往台城,却被其三叔父谢安石拦住。

谢安石道:“天子并无恶意,不过是让她再次接受八大中正考核,这对她来说也是难得的一次被朝廷以及各大世家认可的机会,你怕什么?”

“三叔父,你就别再取笑阿遏了,现在只要是与顾十一娘或沈氏黔郎有关的事,他的耳朵都会竖起来比兔子还灵敏,性子也比兔子还急。”

见打趣自己的正是阿姐谢道韫,谢玄习以为常,也脸不红心不跳了,而是一本正经的回道:“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往台城看看,这么精彩的辨难,怎么能错过?阿姐,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谢道韫就有些生气了,现在谢玄已领了二品的免状,便是真正的士子了,再凭着他陈郡谢氏嫡子的身份,倒也真能往台城一行,但谢道韫就不同了,身为女子诸多束缚,这么精彩的辨难,她是没机会看到了!

可谁说她就真的没机会看到了,转眼,谢道韫便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一本正经的对谢玄说道:“还是跟以前一样,我乃你堂伯谢尚之子谢康,叫我一声阿兄,对了,这次中正考核,阿兄我现在是不是得了三品的免状,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士子了?”

谢玄顿时哑口无言。

……

在殿内侍的指引下,顾钰很快便到达了太极殿,太极殿乃是皇宫之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也是朝臣们的议事之所,此时的天子便坐在东堂,而朝中亦有数十名官员林立,这其中便有大司空庾冰,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侍中高菘,太傅褚季野,会稽王司马昱,以及掌管谱牒司的令史贾弼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名震江东的大名士,又是世家之中的领袖,可以说他们中只要一人出现在人前,都会令万人崇拜高呼敬仰。

天子竟然让她一介白衣来到太极殿接受这些人的问难挑战,这便比起上次在中正考核之上挑战那些后起之秀的世家之弟更难上十倍百倍。

若她通过了这些玄辨高士的问难,名声高涨为世人皆知那是毋庸置疑,可若是输了,那以前积累的名望必然也会大打折扣。

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是希望她输还是赢?

当顾钰抬起头来看向天子时,天子那略显乌青的眼便似光芒大盛一般炯炯有神的看向了顾钰,顾钰不觉心中咯噔一跳,饶是天子再怎么强撑,这神情都颇有些回光返照之感。

“沈氏黔郎,上前来,向各位诸君见礼!”天子忽然命令道。

顾钰道了声,立即上前,朝着朝中各位官员拜了一拜。

这时,天子又道:“孤请来的这些大臣都是儒玄精通的大名士,上次的中正考核,孤看过你的字,原想定你为二品,可有人不服,所以,孤今日叫你来,便是让大家亲眼见见你的才辨,你若是通过了这几位大名士的考核,孤立即封你为太子中庶子,辅佐东宫!”

但你若是通不过,那你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进朝堂,你可愿意接受这次考核?”

天子说完,顾钰又霍地一下抬头,迎上了天子略显锋锐的目光,这一刻,她便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天子眼中所藏的无奈和希翼,考核有升便有黜,而天子所许下的这个条件便是断她的后路,她只能赢,否则从前为吴兴沈氏所做的一切皆是白废。

顿了片刻后,顾钰亦重重的道了一声:“是,吴兴沈氏沈黔,愿接受考核!”

得到这个答案后,天子唇角微微弯了弯,然后伸手指向一旁的尚书左仆射王彪之,道:“便由王仆射开始吧!诸位皆可向沈氏黔郎问难,一个时辰之内,你们若是辨不过他,孤便定他赢,反之便是他输,诸卿可有异议?”

“无异议!”

“无异议!”

“善!那就开始吧!”

“敢问沈氏黔郎,师承何人?”王彪之首先问。

顾钰便从容答道:“回王仆射,小子自小喜读书,孔孟庄老皆乃吾之师。”

嗤——

这小子还真是狂妄,“孔孟庄老皆乃吾之师”那岂不是无师自通吗?

站在后殿一处观看的琅琊王不禁嘴角微翘,便连天子的唇角边也溢出笑意来。

“那好,你既言孔孟庄老皆为你之师,那我们就今日就以诸子百家来辨,百家之言,你精通何?”

顾钰亦是毫不谦虚的道了一句:“皆通。”

王彪之一时愣住,竟略有些怒愤生气,所谓的后生可畏,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狂妄到这种境界的还是头一次见。

“好,你在中正考核之上与诸位郎君的辨难,吾已听闻,诗经,论语,庄子,老子,便不再说了,那我便以周易来出题,“象曰:天行健”,《正义》有曰“或有实象,或有假象,请试论之!”

顾钰便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故谓之象。《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当谢玄与谢道韫来到太极殿外时,就见一身男装打扮的顾钰从容行步于殿中,那清润动听的声音便从大殿中传来,竟是绕梁不断,回旋不绝。

谢道韫不禁感慨道:“《尚书·益稷》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今日方知什么是妙语连珠,什么是正始之音。听她辩论,实在是比听琴曲还动听啊!”

感慨完后,但见一旁的谢玄早已是魂不守舍,望着那殿中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了。

而顾钰在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似也感觉到了谢玄投来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韩非所为叹秦女之媵、楚珠之椟……”

……

转眼,一个时辰便已过去,而太极殿上竟已是鸦雀无声,仿佛只有顾钰的声音还在大殿中回响,每个人都似感慨万千,既叹服又不可思议的垂下头来。

“如此才辨,别说是王弼夏候玄在世了,便是竹林七贤复生,也未必能及,敢言先贤不敢言,谁还能辨得过他?”

“是啊!真没想到,此等辨才竟会出现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身上,此为天人乎?”

“这以后谁敢与之辩难?”

看到大殿之中众臣脸上的羞愧难言之色,天子终于忍不住哈哈一声大笑,打断了殿中的嗡嗡低语,说道:“如此,诸卿可还有不服他的,孤所定下的这二品免状,可为过乎?”

谱牒司令史贾弼之立即答道:“不为过,以沈氏黔郎之辨才,便是一品也不为过,只是若算上家世簿阀,就只能降为三品了。”

天子便立时站起身来,道:“家世簿阀?吴兴沈氏已重归二等士族,孤觉得这不是问题,且欲使国朝安稳,就应该宗儒轻玄,玄风固然能使人清醒,但国无礼法,则上层荒淫,民生疾苦,而使内忧外患,天下不平,

经此考核,沈氏黔郎足可为二品,孤亦君无戏言,立即封沈氏黔郎为太子中庶子,辅佐东宫,参政朝事!”

辅佐东宫,参政朝事!

天子最后一句话仿若惊雷一般响彻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众大臣神色惊变,却也无一人再敢站出来反对。

太子中庶子为五品官,而很多即便是门阀士族的子弟也要从七品参军或县令做起,可见天子对这位沈氏黔郎之重视。

这时,天子又向顾钰伸手,含笑道:“来!上殿来,孤有话跟你说!”

众人的视线又齐刷刷的聚集在了顾钰身上,便连站在殿外的谢玄也有些紧张起来,天子不惜拖着重病的身体也要用这次殿前考核的形式来给阿钰加官进爵,他到底想利用阿钰做什么?

然而,就在顾钰慢慢的拾阶走到殿上,慢慢走到天子的面前时,天子的手便向她伸了过来,但还未伸到她的肩膀上时,竟是突地一下栽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众人色变,殿中瞬时慌乱。

第151章 顾钰名动天下

咸康七年五月四日,成帝于太极殿上猝然病倒,众臣惊惧骇然,天子旋即被移驾于西堂,庾太后下令宫中御医尽数赶往西堂,然,众御医在看诊之后尽皆面露土色,竟无一能断出天子所犯何疾,不敢用药救冶。

庾太后勃然大怒,欲杀御医以泄哀愤,幸得病塌上的天子及时阻止,才避免一场无辜的鲜血横流。

也便是这一日,天子许是自知寿命将尽,竟立即下诏传位于琅琊王司马岳,同时任命会稽王司马昱、中书监庾冰、太傅褚季野,侍中高菘,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以及他新擢升的太子中庶子沈黔为顾命大臣接受诏令辅政。

天子遗诏一宣布,众臣尽皆哀恸哗然,一则痛哭天子年纪轻轻竟已夭寿,二则惊诧于天子委任刚刚才擢升的吴兴沈氏沈黔为顾命大臣之举动,然天子病塌前,无人敢提出异议。

而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在继琅琊王与几位顾命大臣于天子病塌前领命之后,天子竟然下令所有人都离开他的寝房,而只叫沈氏黔郎于塌前说话,这场没有任何人在场记录的谈话持续了有半个时辰之久,沈氏黔郎自天子寝房而出,庾太后冲进了天子内室,不多久,天子内室之中传来一阵哀嚎声。

“天子驾崩!”

西堂之中,大臣内命妇以及宫女太监跪倒一片,哀声痛哭。

天子的这场病来得实在是突然,众臣还在迷惑中,便迎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就在这时,竟然有后宫女子披头散发的冲到天子寝宫前,喊道:“陛下,臣妾已有了你的骨肉啊,陛下,你并非无后,臣妾已有了你的孩子。”

不过,这名女子没有哭多久,很快就被人拉了下去,庾太后只淡然的说了一句话:“诏令已下,你来得太晚了!”

其实也不是来得太晚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为了国朝安稳,也为他们庾氏一族继续把持朝政,庾太后断然不会同意天子将皇位传给一个还在肚子中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

琅琊王是她的亲骨肉,也必然是最佳人选。

天子猝然驾崩,举国哀悼服丧,健康城又陷入一种极为诡异的宁静与哀恸之中,有人甚至道,天子的猝逝便是因为桓大司马屯兵白石惊吓所致。

“天子就是被大司马给吓死的!”有人私下里这般议论道。

当然,天子驾崩前对沈氏黔郎的一场考核也成了天下人所好奇而争论的话题,沈氏黔郎之名自此名传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人甚至将他在考核之上与众名士所辨论的所有言论都抄记了下来,于家族之中,宴会之上议论相传。

“不读离骚,不可称之为名士。”

“然,屈子著离骚,其用意何在,强秦虎伺,楚都贵族竟只知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不知忧患,醉生梦死,国难当前,屈子愤而作离骚,旨在有唤醒贵族,忧国忧民之意。”

“还有那一句‘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沈氏黔郎这是在讽刺我们这些贵族子弟,只知清谈,不思报国啊!”

外面的那些议论多多少少也传到了顾钰的耳中,顾钰也只笑笑了事,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了天子对她这场考核的真正用意何在?

如今她所扮的沈氏黔郎也是名士,以名士之身份来抨击名士,才会有足够的份量去唤醒某些人。

天子这是在利用她来拉拢人心啊!

自然天子驾崩前与她的一次密谈也成了众人所好奇猜测的事情,便连庾太后也曾将密诏于显阳殿,问过天子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顾钰没有答,天子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么她也没有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然而天子的死在她心中却埋下了隐患,前世她便一直都有怀疑天子的死绝不是正常的病逝,却未想到这一世会来得如此之快。

是谁会想要天子死?天子的死对那个人来说到底又有何益处?

还有那个怀了龙子的女人又是谁?

这一切到底与桓澈有没有关系?

思及此处的顾钰才赫然发现,便在健康城这动荡的数日,桓澈似乎销声匿迹了一般,竟无人得知他的消息,也无人知道他在何处。

原本她对桓澈的去向并不感兴趣,但天子的死却不得不引起她的重视,以桓澈的名声才貌,只要他出现在健康城的某个角落,必然会引得众人围观,声势浩荡,如此销声匿迹则必为反常。

反常必妖!

“娘子,查到了,听说七日之前,桓郎君便失踪了,是和他那个贴身的婢女及隐卫一起失踪的,李夫人因此大怒还杖毙了好几个婢女呢!”

失踪了?

顾钰眉间微凝,陡然间长身而起,不知不觉中脑海里又闪现出了沈氏所画的那张画像。

“怎么了?娘子?”诗琴见她脸色大变,不禁问道。

顾钰只低声自语了一句:“只怕大事不妙!”说罢,便拧起朝服准备往台城里去。

诗琴与诗画脸色微变。

娘子这是……已经向着朝廷了么?

自从六日前娘子从台城回来,告诉她们,天子封她为太子中庶子并任命为顾命大臣的消息,两婢女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都有些浑浑噩噩,自然天子驾崩的消息也是一个惊雷,让她们诚惶诚恐的担忧了很久,不知天子这道遗诏对娘子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做了太子中庶子,娘子以后还能嫁人吗?

也许之前天子传于顾府之中封娘子为太子少师的一道圣旨只是密旨,还无多少人知晓,可这个太子中庶子可是天子当着所有大臣的面下旨给娘子所扮的沈氏黔郎的,娘子不领命也不行啊!

七日服丧期已过,琅琊王既将要登基,登基之后的琅琊王很快就要选妃立后,作为顾命大臣的娘子是不是有一阵子要忙了?

两婢女的小心思,顾钰自然不会去理会,喝过一碗酸梅汤后,两婢女为她换上朝服,戴好士子们所常戴的漆纱笼冠,顾钰便准备出门了。

沈氏与陈妪正好从门外迎了上来。

“阿钰,你喜欢吃些什么,阿娘做好午餐,等你回来一起吃。”沈氏笑吟吟的走上来,一边为她理衣裳,一边说道,“我的女儿即便是男装,也是英姿飒爽,风度迷人!”

“阿娘做的这个酸梅汤就很好喝,我还想喝,另外,我还想吃荷花酥,想吃芦荟鱼。”顾钰亦毫不客气的笑盈盈答道。

“好好,阿娘都做给你吃。”沈氏笑道,“那你快去快回!”

顾钰点头,向沈氏挥了挥手,便快步向外走了去。

看着顾钰离去的身影,沈氏神情怔怔,忽地有些沉默下来。

“娘子,你可是担心……”

陈妪见她望着顾钰刚才喝完的那碗酸梅汤怔怔出神,不禁问道。

沈氏叹了口气,回道:“但愿是我猜错了,不然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娘子,我见那位谢七郎君心慈柔善,不像是会始乱终弃之人,而且妪听说,几日前,安石公可是向天子上表,请求天子为娘子与谢七郎君赐婚了的。”

沈氏听罢一怔,旋即面上又露出亦喜亦忧之色。

“那又为什么,不见谢家之人来提亲呢?”沈氏又问。

陈妪思索了一阵,似乎也不太明白,却还是安慰沈氏道了一句:“娘子别急,前阵子谢七郎君还有到顾府去过呢,奴听下仆们说他还去找过老郎主,怕是早已提过了的。”

“是啊!阿钰毕竟还是姓顾,是顾家人,她的婚事还必须得顾家家主答应才行。”

这么一想,沈氏不免又有些失落怅然。

另一边顾钰刚走出“沈府”大门,就见谢玄也身着一袭白色的士子宽袍,头上也戴着漆纱笼冠长身玉立于一颗满天星的花树下等候,五月伊始,各种芍药月季遍开满地,妃红俪白之色映衬着万丈霞光更能营造出一种“春光灿烂,美人丛中笑”之美好。

因很少见谢玄着士子白苎衣,峨冠博带的样子,顾钰忍不住弯唇发笑,谢玄便向她走来,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笑问:“你笑什么?”

现在的谢玄似乎胆儿也练肥了,脸不红心不跳不说,还会如王五郎那般戏谑起人来了。

“你就不怕又有人说你断袖吗?”顾钰也不会跟他客气,满目都是调侃威胁的问。

“反正都已经断袖了,还怕会再被人说一次。”谢玄回道。

顾钰笑了笑,轻轻推开他,道:“好了,不闹了,我要去上朝了。”

一听说上朝,谢玄的神色也慢慢的沉静下来,慢慢的松开她后,他才低声问了句:“阿钰,那日在太极殿西堂,天子驾崩前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倒是不是想窥探什么密秘,而是怕天子会给她强加一些沉重的负担和责任,更或是设下陷阱。

顾钰再次抿嘴笑了一笑,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神神秘秘道:“现在说来话长,以后我再告诉你。”

谢玄也不好再追问,而是满腹疑思和担忧,与顾钰一起去上了朝。

到了台城中书省之后,他们才从尚书左仆射王彪之那里得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桓大司马竟然以其庶子桓澈被朝廷所囚为由,欲发兵健康城。

第152章 来自桓澈的信

送到王彪之手中的是一道奏折与密信,奏折上所言大致意思是:臣为保晋室社稷,数次奉命于危难,平定蜀地,北伐中原,以致臣兄弟子嗣凋零,臣怀无穷忠心,上报朝廷恩德,外恢经略,震慑宇内,方使国朝安稳,外敌不敢侵犯,然,天子听信馋言,乃致小人毁臣清誉,以臣之子逼迫于臣,臣心中不胜悲苦,不得已乃诛奸佞,还国朝之安宁。

看完这封奏折之后,会稽王司马昱,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以及大司空庾冰皆震惊骇然。

“桓大司马要以清君侧之名发兵健康城,这可如何是好?”会稽王司马昱忍不住悲泣,“难道我晋祚至此就要气数殆尽,将付于他人?”

王彪之看着奏折沉吟了片刻,只道:“大司马是以其子被禁于朝廷为由欲行匡复大义之举,然,其子并不在朝廷,当务之急,是遣使致白石,晓之以大义,令其退兵还镇于荆州。”

众官员听罢立即纷纷点头,但问到:“谁可担此重任?”时,一个个又噤声低头不语。

以桓符子兵力之强盛,无人敢撄其锋芒,何况,为朝廷出兵,折损的都是自家儿郎,谁也不愿意出此风头做对家族毫无意义之事。

琅琊王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见众大臣垂首不语,便道:“命之修短,本所不计,然家国之事,怎可退缩不理,既然江山社稷已至孤之手,实在无法,那就由孤亲自前往,与大司马和谈。”

会稽王立即出声阻止道:“不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怎能亲自前往,依臣之见,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小皇叔请说?”琅琊王问。

会稽王思忖了一刻,便道:“桓大司马曾为其子桓澈请旨赐婚,可见大司马对顾氏之女顾十一娘必有器重之意,臣也听闻此女颇有才智,可否就请顾十一娘前往白石,晓之以情义,劝使大司马退兵。”

会稽王话音才落,琅琊王司马岳便立时站了起来,勃然大怒道:“不可!小皇叔,家国大事,怎可让一小姑子去犯险,难道我大晋朝竟无一男儿?”

这时的司马岳忽然想起,顾钰刚来健康之时曾在崇绮楼与新安郡主赌骑射以致于他那个表妹颜面尽失,自此以后,两人就结了仇,而作为新安郡主的父亲会稽王此刻竟然会想到出如此恶毒的主意,让顾钰去与桓大司马和谈,且不言和谈是否成功,此举便已是不仁,颇有报复之嫌。

司马岳心中思忖着,不觉看着会稽王的目光变得十分失望锐利。

会稽王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又是羞愧又是害怕的跪倒了下去。

“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出此馊主意,望陛下恕罪!”他泣声道。

司马岳略有些心烦的摆了摆手,刚要转身出勤政殿,忽见正作沈氏黔郎打扮的顾钰与谢玄一起正朝殿门走了过来。

看到顾钰到来,司马岳原本不安烦燥的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惊喜,旋即又有些愧疚怅然起来:皇兄不惜用“太子师”之身份将她留在朝廷,留在我的身边,终于还是我们司马皇室对不起她啊!怎么还能利用她去做那些危险之事抑或是她不愿意之事。

不管将来的命运如何,此生,我必不会利用或伤害她!

正思忖着,转眼,顾钰与谢玄便走进了勤政殿。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两人就要跪地而拜,忽被司马岳拉着站了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司马岳道。

顾钰于是站直了身体,开门见山道:“听说桓大司马又传密信与奏折于朝廷,陛下,可否容臣看一下?”

司马岳脸色变了一变,还未答,王彪之已将密奏拿到了顾钰面前。

顾钰恭敬的接过奏折与密信之后,先是在奏折上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又打开了密信来看,这是一封桓澈写给其父桓温的求救密信,然而顾钰的目光只在上面扫了一眼,便已脸色大变。

“这并不是桓澈写给其父的信!”顾钰脱口就道。

王彪之与庾冰闻言,尽皆诧异变色,异口同声道:“何以见得?”

“桓澈在中正考核上的字,我们都已见过,与这上面的字如出一辙,你是从何看出,这并非他的字?”庾冰问。

“正因为这字与中正考核上的如出一辙,我才会怀疑这并非他的字。”顾钰郑重道,“王仆射,庾司空,你们可有见过我沈黔之字,我的字与他比,如何?”

王彪之没有说什么,庾冰的脸色却是微变,看向顾钰道:“你的字与他也很像。”

“是,既然我沈黔所写之字也能与他相似,那未必没有别人与他相似,而且这封密信上的字,与桓澈之字,也只是形似,而神韵皆不同,桓澈之字乃求清云出袖,雄秀天然,而这封密信上的字却只求笔法雄劲,而内藏乾坤与杀气。”

听顾钰这么一说,庾冰更是愕然,将那封密信再次拿到手上细看,待看了许久之后,才不可思议的问顾钰:“你是如何对桓澈之字如此了解,又为什么会与他的字写的相似?你与他……”

顾钰便立即施礼打断道:“我与他师出同门!”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以此理由搪塞过去,而很显然这句话引起了庾冰与众大臣的兴趣。

“哦,师出同门?可你在殿前考核之时,并未道出自己有师?”庾冰道。

明明有师,却道自己无师,这不是欺君吗?

顾钰正要回答,便在这时,司马岳打断道:“沈氏黔郎不说自有他不说的道理,我们又何必在此追究他的隐私,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是商议对策,如何阻止大司马温反叛乱之心,解救健康城之危?”

庾冰便垂首道:“是,陛下,既然沈氏黔郎与桓澈师出同门,那便由沈氏黔郎去与大司马温和谈,也不啻为最佳之选。”

司马岳立时脸色大变,看向庾冰的眼神已有溥怒。

他正要出言拒绝,却见顾钰已单膝跪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陛下,臣愿赴白石,与大司马温和谈!”

此言一出,众大臣皆松了一口气,竟是一个一个的赞道:“沈氏黔郎勇毅忠真,堪为士人之表率!”

司马岳不觉心中凄凉,唇角边泛起一丝冷嘲,这些口口声声说忠于晋室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将朝廷之事放在家族利益之前的呢?

关键时刻,都会推诿,如今更是将责任推到一个小郎君身上。

他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怒气,咬牙道了一句:“绝不可以!”

这时,谢玄也单膝下跪道:“那便让臣去吧!”

司马岳看向了谢玄,不由得倍感欣慰。

他唇角弯了弯,本想道一个:“准!”字,却在这一时刻,看到顾钰广袖微扬,手指轻触了一下谢玄,这个动作可谓极轻不易察觉,可目光一直落在顾钰身上的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臣有话想单独与您说。”这时,顾钰也说道。

直到此刻,司马岳才似忽然间明白了什么,目光在顾钰与谢玄身上流涟了片刻,直看得顾钰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手,他才喃喃的道了一个“好”字。

于是,司马岳让众臣退出勤政殿,只留下顾钰一人,与之四目相对。

此时的司马岳还没有半分帝王之架势,看着顾钰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和,甚至客气有礼,此番模样以及眼神都几乎与顾钰记忆中的琅琊王一模一样,哪怕他成了一国之君,也依旧是心慈柔善不忍乱杀一人,对她也是呵护备至,全无国君之威仪。

也因此他所颁发的政令根本无从施行,一个软弱的皇帝只会是这些世家门阀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傀儡。

前世的他便也只做了两年的皇帝,便在强大的压力下欲欲寡欢而病亡,临死前也只对她说了一句:“孤愿将朝政交于你,只是孤无用,再也无法陪伴你们母子了,但愿来世,孤能再早一点遇上你。”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司马岳大概已经知道她是桓澈的人了吧?只是他从来不说,也从未表现出对她的半分怀疑,直到死的一刻,他的眼中都不曾流露出半点对她的恨意。

“沈氏黔郎,你有何事要说?”在顾钰的沉默中,司马岳先开了口。

“陛下,你可知,先帝驾崩前对臣都说过什么吗?”顾钰亦开门见山道。

司马岳目光微微一沉,露出少许怜惜,心中暗道:还能说什么?皇兄只怕是用了什么办法来控制要求她留在他身边,为朝廷效力吧!

这般想着,他心中不由得自嘲,顿了片刻后,也勉强微微一笑,抬起手来,示意她道:“你说。”

顾钰便道:“他说,陛下你有贤德,有才能,却并不一定能成为一位好的国君。”

司马岳不由得诧异尴尬一笑,道:“是吗?既然皇兄都知道,那为何还要传位于我?”

顾钰回道:“传位于陛下,也是顺应时势,陛下的仁慈也正好是当下门阀士族所需要的国君,至少他们没有理由来逼迫陛下退位,先帝在世时,想要重振皇权,想要平衡南北门阀势力,因此而得罪了不少门阀士族,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与强大的门阀对抗,此为不智之举。”

司马岳不由得大惊失色。

“难道你的意思是,皇兄之死……”

“臣亦不敢断定,不过,先帝还有一事说对了。”

司马岳眼中立即露出好奇,他迫切的问:“什么事?”

顾钰忖度了一刻,看着他,慢慢回道:“他说,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他还是能肯定,我一定有预知未来之能。”

此话一落,司马岳陡然神色大变。

这时,顾钰又单膝跪了下来,接道:“陛下,臣要与陛下说的事便是,先帝没有猜错,臣确有预知未来之能,因此臣能救殿下于玉泉山,也就必然能劝得大司马退兵白石,离开健康城。”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望着司马岳,语气坚决道:“所以,臣恳请陛下允准,任命臣为使臣,率兵至白石见大司马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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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名份

顾钰自勤政殿走出来后,司马岳便立即颁布诏令,任命沈氏黔郎为刺史,领朝廷三百宿卫军士前往白石会见大司马温。

此诏令一颁布,立即又惊起千层浪,引起朝野哗然,东晋一朝,刺史可谓极为重要一职,四品刺史可掌兵权,可领一方伯,可以说,现在的门阀士族占据一极为重要的潘镇,其家族地位便不可小觑,原本沈氏黔郎被先帝破格越级擢升为太子中庶子,便已引得诸多朝臣不满,但因先帝已病逝,而且又是以殿前考核的方式令得诸位大臣心服口服,这种不满到底也被压制了下去。

但现在司马岳只是新帝,一个刚登基的新帝,便如此不守规矩的重视一位刑家之后的次等士族子弟,毫无功绩竟又给他再升一级,此诏令到底引起了不少朝臣的反对,自然这其中反对最为激烈的便是以虞楚为首的会稽士族。

但当司马岳再次问及谁愿担此重任前往白石与大司马温和谈时,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噤若寒蝉,鸦雀无声,顾钰便在这个时候承诺,若和谈成功不负众望,便愿领刺史一职报效朝廷,若不能,只怕他沈黔也无颜再回来面见新帝。

于是顾钰顺利的领了诏令,代表朝廷,领三百军士将赴白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总喜欢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朝会之后,谢玄不禁恼怒的将顾钰拉到了一宫道上的隐秘处,颇有些愤然的问。

五月的暖风袭过,碧色如新的柳条轻扬,金灿的阳光在参差错落的枝叶下洒下金光碎点。

看着斑驳树影下,剑眉微蹙,唇瓣轻抿,如寒星闪耀澄澈天然的眸子里氤氲起溥溥愤怒的谢玄,顾钰笑了笑,忽地伸手凑近一步,她那清凉如玉的手再一次的缠绕在了他的指尖,若有若无的气息将近,谢玄的心中陡地一颤,身体不由自主的又僵住了。

只听顾钰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谢郎别生气,回去以后我再告诉你原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旋即,唇瓣上再次一凉,他那满腔的愤怒顿时一空,生出少许淡然的无奈和忧虑。

虽然已有过两次衾枕缠绵,可是这样的温柔攻势到底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别说是这一句话,便是她的一个微笑,他那骤然生起的火气也能瞬间扑灭下去。

剩下的也只有心疼和无奈了。

几乎是突然的,他手臂一揽,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阿钰,那便让我陪你去吧!”

“不行!”顾钰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仿佛怕他会再生气,又轻推开他望向他的脸,莞尔笑道,“谢郎,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所以你不能去,而且以你谢家与桓氏现在的矛盾,你去也不合适。”

一道请旨赐婚便已然令得谢氏与桓氏彻底撕破了脸,而以她对桓澈的了解,又怎么会让他父亲与谢家和平共处,只怕早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吧?

只是这突然的失踪,倒是让她觉察出一些不可思议的隐患来。

谢玄自知阻止不了她,心中感动之余,便也只得松手,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顾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到乌衣巷后,请谢玄到了自己的别院,才命诗琴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递到他手中。

谢玄不解,待打开了匣子一看,竟见匣子中所盛的正是一明黄色的卷轴,而就在他打开卷轴来看时,那份冷定的目光也不由得惊变。

“这是陛下驾崩之前给你的圣旨?”他问。

顾钰摇了摇头,道:“不,这道圣旨,便在半月之前,陛下便已经给我了。”

谢玄再次看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道:“陛下允许你彻查当年沈士居叛乱一案?可是这件事情朝廷不能参与,而你也不能以沈氏黔郎的身份来查此案。”

“是,所以,我想请谢郎来帮我这个忙。”顾钰接道,“谢郎,你愿意帮吗?”

谢玄便将卷轴收了起来,重新放回匣子之中,他的神情忽地便沉了下来,甚至负手背对顾钰立于院中,隐约似有一种愤怒的气息曼延,使得一旁偷看着的两婢女都有些紧张。

可就在他站了良久之后,却是陡地转向顾钰说道:“阿钰,难道你觉得这等小事我会拒绝吗?这件事情我随时可以帮你查,可是当下之事……”

所以他并不是不愿意帮,而是责怪娘子不信任他吧!

两婢女顿时松了口气,同时替娘子心中欢喜,却在这时,又听娘子道了一句:“谢郎,我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你也知道,大司马温虽有篡位之心,可他并不是一个敢于孤注一掷雷历风行之人,这么多年来,以桓氏之势想要篡位取代晋也不过是他敢不敢为之事,他欠缺的也只是一个行动而已,可是他到底不敢这么做,朝廷屡次以北伐为由阻他迁都或封王爵,他便一次又一次的退缩,也不过是想图一个名正言顺,一个令天下人皆服他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以其子桓澈被禁于朝廷为由发起叛乱,这并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所以,你怀疑桓符子也是被人利用挑唆,所以才起了这孤注一掷的反判之心?”谢玄接道。

顾钰点头,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人跟踪虞氏?”

谢玄见她卖关子,便笑了一笑,问:“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查虞氏一族与你外祖父当年叛乱一事是否有关?”

顾钰便笑答道:“这只是其中之一,我派人跟踪虞氏,是想找到一个人。”

“谁?”

“崇绮楼的楼主!”

谢玄神色一变,这时,又听顾钰接道:“而且我怀疑,此刻桓澈应该就在崇绮楼楼主的手中。”

顾钰话音一落,谢玄更是神色大骇,也似明白了什么,低声道:“难道你怀疑桓澈写给其父的那封信其实就是崇绮楼楼主写的?”

顾钰神色坚定斩钉截铁的道了声:“是!”

说罢,在谢玄惶惑不解的惊愕之中,顾钰又命诗画取了一幅画像过来,展示到谢玄面前,道:“这是我阿娘所画的崇绮楼楼主的画像,这个人曾经以部曲之身份潜伏在我阿娘身边,后来又做了我外祖父手下的部曲首领和参将。”

“谢郎,这个人是鲜卑皇族段氏后人,你觉得他潜伏在我大晋朝中,想要做什么?”

顾钰不说,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谢玄的神情也在震惊和诧异中再次变了一变,而就在他的目光仔细的扫掠过这张画像中的人物五官时,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丝错愕的置疑。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人与他很像?”顾钰再次一问。

这个他,谢玄自然也能明白是谁,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说下去,还是顾钰莞尔一笑,揽了他的腰身,柔声说道:“谢郎,你现在知道我要你帮我的这个忙有多重要了吧?”

看着她一张巧笑倩兮私毫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的脸,谢玄的目光又润了一润,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踌躇了良久,忽地道:“阿钰,此事之后,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顾钰含笑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就见他双目中好似盈了无穷的希翼和苦求,似深海碧波,波澜起伏一般,他道:“我想正式下聘,娶你为妻,便在你及笈的那一天。”

顾钰微怔。

这时,又听他声音微涩,哑声续道:“阿钰,我想给你名份,我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陈郡谢七郎之妻,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以后,你可以顾十一娘之身份做我谢玄之妻,也可以沈氏黔郎之身份出入朝堂。”

说着,他顿了一声,又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以谢玄之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对她纵容到如此程度,那是相当不易的,顾钰的心中也是微澜起伏,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涌上心头,原本她也的确是想待瓦解桓氏势力之后,再谈婚嫁之事,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安恙的活到那个时候,但这一刻,她竟无法避开谢玄的目光,也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躲在一旁观看着的两婢女也不由得神色一紧,竟似替谢玄捏了一把汗,生怕娘子说出什么狠心拒绝的话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射在桃花上的阳光也折射出好几种深浅不一的颜色之美,总是能让人想到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

这种焦急的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在几人都提起心弦迫切的希翼期待之中,两婢女终于听到她们的娘子启唇说了一句:“好。”

娘子说了好,那就是答应了!

娘子终于答应了!

两婢女不禁狂喜。

而这时的谢玄也似有些喜出望外般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看着顾钰呆呆的注视了半响,似乎确信了他的确没有听错,他才忽地咧嘴璨然一笑,陡地上前一步,再次将娘子紧紧的圈进了怀中,而他那双本来就如寒星闪耀般的眸子顿时如同坠入了万千星辰一般灿烂明亮起来。

两婢女看得一怔,不由得皆叹道:这位谢七郎君笑起来可真俊美啊,真的便好似令人如沐春风一般。

翌日一早,顾钰便领朝廷兵马前往白石,建康城中也是一时声势浩荡,当顾钰一身凯钾领众骑驶出清溪门时,那清溪门前亦如她从前入建康城一般聚满了人群,只不过,这次人群中呼喊的不再是对人的外貌倾羡之赞美,而是对她的风度气节之感慨。

“沈氏黔郎不愧为真名士,我等皆待郎君归来!”

站在人群中的谢玄在远远的目送顾钰出城之后,才有些怅然失魂的回到乌衣巷,而就在他刚刚踏入谢府之门时,就有一名部曲迎上来道:“谢七郎君,子然有事相报。”

部曲的容貌很是生疏,谢玄面露微疑,喃喃道了一声:“子然?”

“是,我是顾家之部曲,家主命我效忠于十一娘子,子然也是奉了娘子之命,所查之事皆报于谢七郎君。”部曲答道。

谢玄的神情便是一振,忙问道:“那你查到了什么?”

第154章 楼主与桓澈的密谈(1)

部曲拿了一叠佐伯纸出来递给谢玄,谢玄一张一张的翻开来看,就见上面各画了不同的屋舍线路风景,谢玄起初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子然便答道:“很抱歉,谢七郎君,子然不识字,娘子便教我画地形图,这些都是三夫人虞氏这几日去过的地方,第一日,三夫人与三郎主呆在建康城西玉柳巷的一所宅子之中没有出门,那宅子似乎也是他们刚到建康城托人买下的,但是这一日,子然有听见三夫人与三郎主闹口角争吵。”

谢玄便截断道:“他们吵什么?”

子然回想了一会儿,答道:“三郎主似乎是在责怪三夫人隐瞒了他什么,而三夫人却是反唇相讥,怨三郎主溥情寡义,三心二意,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又何必对沈氏恋恋不忘。”

谢玄点了点头,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子然微一颔首,继续道:“从次日起,三夫人便经常外出了,而且每次外出都会换不一样的衣裳,这也是娘子提前教奴的,否则,子然还不一定能完成娘子所交的任务,必然会被她甩掉。”

说到这里,子然眸光发亮,心中满满的都是对顾钰的敬意,尤其是回想起来乌衣巷的那一日,在娘子的吩咐下,他们在刀光剑雨中穿梭而行,几乎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险象环生,而娘子对于危险的判断竟然从来都不会错,比如箭矢来自何方,马车折道往何处行,他只需要听从娘子的吩咐,便能准确无误的躲过敌人所设的陷阱。

他们这些做部曲的一生图个什么,也不过是跟对主子能大展一下自己的才能报复,原本以为他此生将会永远默默无闻下去,没想到竟然从十一娘子身上看到了希望,还能与陈郡谢家的谢七郎君说上话。

子然心中自豪了一阵,似乎意识到谢玄的目光还在盯着他,这才肃容正色续道:“次日,三夫人去了临近秦淮河畔的一个胭脂铺,第三日又去了一家酒肆,第四日去了一家绸缎衣帽肆,第五日又去了一家药铺,每一次都会买些东西出来,而且满载而归。”

谢玄又点了点头,问:“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子然摇了摇头,接着又思索了一阵,眸光一亮道:“哦,对了,三夫人每次进店买东西时都会要求求见店家之主,然后便有人专门出来接待三夫人,三夫人会给他们一张绢帛,说是上面列有她想要东西的清单。”

说到这里时,谢玄的眉头也舒展开,眸中大亮,又迫切的问道:“她给店家的绢帛,你可有见过,那上面写着的确实是店中之物?”

子然闻言,颇有些惭愧的垂下了头去,答道:“未曾见,店家很是守口如瓶,道客人之物不便示予他人。”

谢玄便沉默了下来,忖度了片刻后,忽道:“只怕你的跟踪已经被她发现,所以她才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地点去递送消息。”

子然面露骇色,道:“谢七郎君的意思是,她给店家的绢帛并不是什么清单,而是想要向某人递传什么消息?”

谢玄转身看向了他,一脸郑重肃然的答道:“是!”

子然面露愧色,立时便跪了下来,颔首重重出声道:“对不起,谢七郎君,是子然办事不利,辜负了娘子!”

原以为此话一落,定然会等来谢玄的一顿斥责,未想却听到一个极温和的声音说道:“你是阿钰所看重的人,她信你的自然也是你的忠诚,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能查出这些结果便已经很不错了。”

子然有些错愕的一惊,立时仰起了头,就见此时的谢玄长身玉立,一双澄澈曜亮的眸子微微弯起,竟是透出不一般的信任柔和之光。

都道陈郡谢氏的谢七郎君性情倨傲内敛,并不十分喜与人诗酒交流,是个冷面异常令人琢磨不透之人,没想到脾气竟是这般温和,这也许就是士人们所说的“君子缜密以栗,湿润而泽”吧!

心中暗暗感慨了一阵后,子然又鼓起勇气正色问道:“那接下来,谢七郎君有何吩咐?”

谢玄便神色一肃,语气坚定的说道:“继续跟踪她,不过,这一次,你要故意跟丢她!”

“跟丢她?”子然似乎怕听错,再次重复了一遍。

就听谢玄再次斩钉截铁道:“是,跟丢她!”

……

这几日,虞氏确处于焦头烂额之中,自从对顾钰的刺杀失败后,她也一直是心神不宁诚惶诚恐,哪怕再心存侥幸也担心事情会败露,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子竟会猝然驾崩,天子一死,他们虞家原本放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当然,她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她更想不到的是顾钰竟然得天子如此器重,不仅以顾十一娘之身份成为太子师,还以沈氏黔郎的身份做了新帝的顾命大臣,如今更是被新帝派去白石与大司马温和谈了。

如果和谈成功,她将会领刺史一职,到时候手中权势可谓如日中天,以她现在的身份,若真查起当年之事,那将会对楼主以及她们虞氏一族极为不利。

这般想着,虞氏咬牙切齿,面目也几不可察的扭曲,竟是手中操起一只瓷瓶便向地面砸了去,口中恨恨骂了一声:“这个贱婢,命怎么就这么硬,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她这一声骂完,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将一碎瓷片拾了起来,男人眼中露出几分自嘲和不可置信,他走到了她面前,道:“婧娘,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的了解到,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着,他顿了一声,又苦笑着喃喃续道,“你当初跟我说,你视阿钰如己出,是她处处争对于你,让你这个做母亲的难做,所以我让阿钰住在偏僻的暮烟阁中,离你远远的,便是想着,她再怎么闹再怎么不懂事,你眼不见心不烦,她也羞辱不到你这个做嫡母的身份。

可是,婧娘,你最近都做了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最近都做了什么吗?”

虞氏微微一怔,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以这种眼神看她,甚至还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冷声一笑,又恢复从容之态的反问道:“我做了什么,倒想听夫君好好说道?”

顾悦的唇角边便扬起一抹冷诮,他问:“你刚才在骂谁?谁命硬?”

虞氏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她冷笑了一声,竟是反唇相讥道:“我不过是心情不好,随意骂了一句,顾悦,你现在倒是质问起我来了,你也不想想看,这些年来,我虞家帮了你多少?你以为若是没有我们虞家在太后面前说话,你能领到朝廷的免状,得到这侍御史一职吗?

你倒是忘记了,是谁在中正考核之上令得你颜面扫地,名誉尽毁的?

如今你是怪我逼你与沈氏分道扬镳,逼你女儿与你父女之情决裂吗?”

说着,她又呵的一声嗤笑,看向顾悦道:“怎么?现在看到你女儿越来越风光了,你就想着要回到沈氏身边去,做一位好夫君,一位好父亲了?”

当人心中最为隐秘的欲望被说出来后,就会变得十分的不堪可笑,此时的顾悦就似被人剥光了一般,不仅脸上似被扇了耳光一般火辣辣的痛,便连尊严也被践踏得一无是处。

顾悦似哭似笑的哈哈笑了一阵,转身便朝着院外飞奔了出去。

虞氏看着他跑出去的身影,眸光变了一变,旋即又恢复冷定,小坐了一会儿,她便立即吩咐人给她换了一身裳服,戴着帏帽,再叫上几名部曲,便自宅院小门走了出去。

出了玉柳巷,她很快便能听到身后有风声袭耳,知道有人跟踪,她便又换乘了一辆马车,向着城东的方向驶去,待驶出甚远,确保已将跟踪的人甩掉之后,她便又换乘了一辆马车再次转向城西的一处郊外,如此换乘三次之后,她终于在一处密林处停了下来。

这里桃树成林,苍翠成荫,各色桃瓣妃红俪白,零落成雨,看上去不过是最为常见的无边春色,但走进去后,便会发现其中蕴含了奇门遁甲之术,若不懂得其中的门道,还无法从桃林中走出去。

桓澈便被困在这片密林中多日了。

眼前是粉墙环护,绿柳低垂,他所在的地方倒是一所景致十分幽美的别院,院中花团锦簇,玲珑剔透,还有曲折游廊,山石甬道,整个院子幽静雅致不说,还是不一般的富丽堂皇,他所在的这几日,几乎每日都有貌美绰约的处子陪同。

“郎君,这是奴等新做的酪浆,请郎君吃一些吧?”

一个看上去不到及笄之龄的少女跪在他面前,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双目滢滢的乞求道。

少女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害怕可怜,仿佛若是被拒绝,便立即就会身首异处,连性命都不保。

桓澈没有理会她,而是问道:“你们楼主要将我在这里困多久?”

少女摇了摇头,两颗硕大的泪便落了下来。

“奴不知,请郎君恕罪!”她道。

桓澈便想起了数日之前,他在阿虞的带领下来到这片桃林,便再也走不出去,也便在这院子里,他今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戴面具的男人。

“你是谁?想见我做什么?”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那个男人轻轻一笑,也只答了一句:“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放心,我请你到这里来,并不是要伤害你,而是要与你分享一些我的成果和密秘。”

“你有什么成果和密秘?”他问道。

那个男人便坐了下来,隔着一道帏幔,虽然影影绰绰只看到一个人影,但他能感觉到有数人隐藏在他身周。

“要说到成果和密秘,我此生最大的成果莫过于你。”

桓澈眉峰一动,还没有领会其中一意,便听到男人哈哈一声大笑,转而又道:“所以我今日请你来,便是要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便将我留下来的产业,整个崇绮楼都赠送给你,你将成为下一任楼主。”

桓澈便笑了起来。

“我未必会喜欢做你崇绮楼的楼主。”他道。

男人又是一笑,说道:“你先不要这么快拒绝,你还不知道拥有了这座崇绮楼,便拥有什么?”

“那你说,会拥有什么?”桓澈问。

男人答道:“我崇绮楼中的眼线遍布了整个江东的世家,乃致于苻秦与慕容燕,拥有如此大的情报网,你在谋图大业上岂非事半功倍?”

第155章 楼主与桓澈的密谈(2)

崇绮楼中擅养细作,且细作的爪牙遍布南北各大门阀世家,桓澈自是知晓的,否则前世他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抓住那些人的把柄,令得各大世族的首领对其俯首称臣,无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置喙,这其中便包括天子的废立,以及他可随意出入后宫与以褚太后之身份摄政的顾钰见面。

想到这里,桓澈不由得唇角微弯,心中竟有些畅快自豪:那样的人生还真是得意啊!

可转瞬,他眸中的笑意便渐渐冷了下去。

他没有想到,他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在梦醒之后竟然成了虚幻,抑或他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原本就是黄梁一梦?

想到这里,他又猛地摇了摇头,暗道:不,我不能因为她的改变就认输,这一世,该是我的我也一定要夺回至自己手中。

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神情变幻,或是等得不耐烦,男人再次问了一句:“怎么样?你考虑得如何了?”

闻言,桓澈的眸光陡然抬起,射向了那道帏幕上的身影,他轻轻的勾了勾唇,顺手端起摆在他面前的一盏酪浆,放在鼻下嗅了嗅,回道:“将欲夺之,必先予之,楼主舍得将如此大的产业赠送于我,必然所图者也非小,敢问楼主,你想要什么?”

男人便哈哈一声大笑,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可在某些人听来,竟然也是不一般的低沉动听,但这动听中同时也藏着毒蛇一般的危险。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的母亲对你的栽培果然不负众望。”男人先是说了这一句,然后又施施然的起身,负手而立,待停顿了片刻后,他才加重语气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你,给你父亲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那便是无论你以什么方式,也要劝得你父亲立即发兵建康城废帝自立,你可以自己被禁朝廷为由,也可以天子猝然驾崩,琅琊王并无资格继承皇位为由,劝你父亲立即取代晋室称雄。”

男人的话音一出,直是如铿锵之乐,掷地有声。

桓澈猛地侧首,再次盯向了那道颀长的人影,陡然间,他的声音也变得无比的冷厉。

“你到底是何人?我又凭什么要听你摆布?”他道。

“哈哈哈……”男人便又立声大笑了起来,继续说道,“桓六郎君,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父亲,你父亲有雄心,却没有雄胆,屡次受迫于朝廷以北伐建功来积累声望,如今声望已显,他却还是要处处受人掣肘,任人猜忌,现在不过是请求朝廷迁都,也未能得偿所愿,朝廷美其名曰令他廓清河洛再行迁都之举,实则是什么,

实则是盘算着你父亲年事已高,等着他寿终就寝,只要你父亲一死,你们桓家之势必定大受影响,到时候必有不少门阀士族等着瓜分你们桓氏之兵权。”

说到这里,他有意再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给桓澈思量这段话的时间,而过了片刻后,在察觉到桓澈似有所动,他又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你知道当年的王敦之乱为什么会失败吗?”

桓澈的眸子阴晴不定,再次以警惕而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了他。

这时的男人便在帏幕之后踱起步来,他先是冷笑了一声,然后肃声道:“以当年的王将军之势,他带兵入石头城,几乎畅通无阻,无人可挡,可是他却优柔寡断,色厉胆溥,既不敢入台城朝见天子,也不敢行伊霍之举废立皇帝,最后竟然在自己病重之时,任由兄弟下属玩乐,终至功败垂成,大好局势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如今,你父亲也带兵驻扎白石,除了虚张声势威慑朝廷,迟迟没有任何举动,莫不是也想步王敦之后尘?”

男人话说到这里,桓澈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而是攥紧了拳头,抬眼看着男人的身影问:“你似乎对当年王敦叛乱一事十分的了解?”

男人又是一声大笑,竟是答了一句:“身在其中,自然也知之甚详!”

言外之意便是当年的那场判乱他也亲身经历过了。

桓澈不由得对其身份更加疑赎好奇起来,原本前世他也与这个男人见过几面,可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将崇绮楼掌控到自己手中,所以并不关心这个男人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如今看来,他倒是与当年的王敦之乱还有不为人知的密秘关系。

见他锁眉沉静下来,男人便示意一名侍女取了笔墨纸砚摆放在他面前,含笑示意道:“若是想好了,这封信便由你亲自来写吧!”

紧接着,这名侍女便砚好墨,将一支狼毫双手奉于桓澈的眼前,侍女螓首微垂,白皙的颈项如羊脂美玉一般的跃入他的视线。

“郎君,请!”侍女清甜的声音响起,如珠玉相击般响在耳侧。

桓澈提笔,先是看了侍女一眼,笔落之时,却又忽地顿住。

有咔嚓的声音钻进耳膜,侍女猛然抬起了头,神情惶惑又害怕的看向了眼前的绝美少年。

就见他精致的唇瓣轻启,极为不屑而轻蔑的道了一句:“很报歉,这封信,我不会写。”

“为什么?”男人似乎也并不出乎意料,而是轻笑着出声问。

桓澈便道:“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何况我还不知道写了这封信的代价将会是什么,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敢问楼主,若是我父亲事成之后,你又会做什么?

我听说,你手中可是拥有吴兴沈氏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是想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吗?”

如果桓温真的废帝自立成功,这个时候,若再有人举起义旗,以清君侧之名义来诛桓温而代晋,那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匡复大义之举,这种把戏,前世已经玩透了的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的男人先是一愣,旋即又是朗声大笑。

“不错,行事谨慎,光是这一点,便足够令你有资格成为一个强者,然,你是听谁说我手上拥有吴兴沈氏二十万部曲私兵之督印?”男人的声音一沉,再次诮笑道,“难道是那个小姑子告诉你的吗?”

“那个小姑子的话,你也信?”

桓澈脸上的表情便是一凝,他倒是真没有想过,顾钰会拿这样的话来骗他,但转念一想,以那丫头的聪慧狡黠,想利用他来对付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仇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不介意被她利用。

见他沉吟不语,男人又接道:“你对这个小姑子很感兴趣,但很可惜,原本我是想将她抓到我崇绮楼中训练成最完美的细作,然后以完璧之身赠送予你,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点小小心意,但我没想到会迟了一步,那小姑子并不心悦于你。”

何止不心悦,简直视他如仇敌!

这句话竟是无意中挑起了桓澈心中的火焰。

男人见他面有愠怒,轻声笑了一笑,又道:“一个并不钟情于你的女人,不要也罢,曾经我也像你一样很喜欢过一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宁可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丧妻鳏夫,也不愿意接受我的提亲,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斩断这一段蚀骨感情的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而桓澈的心中早就有一缕极为冷意的预感升起,果然,就听他续道,“我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而且那个时候,她还怀着身孕,她一辈子从未求过我为她做一件事,临死的时候,却苦苦哀求我,一定要救下她的孩子。”

听到这里,不知为何,桓澈的心中猛然一颤,似猜测到了什么,忙问道:“那你救下了那个孩子吗?那个孩子现在是否还活着,他/她又是谁?”

男人却又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冷声说了一句:“我跟你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让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而是为了告诉你,要想成为一名强者,要想成为人上之人,就当有舍有得,尤其是要舍得女人!”

说完,男人又朗声笑着,大步走向了帏幕后的一道密门,最后只留下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你不写这封信也没关系,那就由我来代劳!你用了十年的时间力求将字写得最好,而我也用了十年的时间力求将字写得与你一样。”

一段话,余音悠长,桓澈还未品出其中之意,眼前的人影便忽地消散,而他的神思也陡然从一阵断促的尖叫起苏醒了过来,转眼就见那名跪在自己身侧的侍女竟然瞪着双眼直直的翻倒在地,再也一动不动了,唯有脖子上的一枚银针格外醒目。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桓澈便又朝着那道帏幕的方向望了过去,果见又是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人走了过来。

“怎么样,这几日呆在这里,可还习惯?”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桓澈看了一眼死在一旁的侍女,冷笑道:“阴气太重,怎么会习惯?”

“你就不想知道,这几日,建康城都发生了什么,而我的成果又到底如何了?”男人笑问道。

桓澈也便顺口问了一句:“那便说说看,你的成果如何了?”

男人似极为无奈的一笑,竟嗤道:“你这小子,还真是无趣。”

话虽这样说,但他的语气里却是透露着不一般的开心得意,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茶盏,他吹了吹上面飘浮着的嫩叶,很认真的对桓澈说道:“说起来,你也应该开心得意,桓温一代枭雄,却也能将你这个庶子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一封信,便已然坚定了他的心志,令他起了孤注一掷的篡位之决心。

很快,建康城中就要开始重演十几年前的一幕了。”

说完这一句,男人便伸手推开了眼前的屏障,从帏幕之后走了出来,他那高大的身影以及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便完完全全的出现在了桓澈的眼前。

“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向你掩饰什么了,我最后的密秘,便是要告诉你,我是谁?”

说罢,男人便再次抬手,当着桓澈的面,慢慢的将那半张面具摘了下来。

桓澈的目光也紧紧的盯在了他那张逐渐呈现五官相貌的脸上。

第156章 楼主的坦白

“叮——”的一声脆响,陡然打破了院中的静谧,几乎是面具落地的一刹那,桓澈的神情也陡然僵住了,仿佛时间骤然凝滞了一般,他的神思也瞬间空白,只是有些呆呆的凝望向了这张已然完全呈现在他面前的脸。

那样的轮廓和五官,除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与他不同以外,简直就像是照着他的模样临摹出来的一般。

这一刻,桓澈竟然有些害怕起来,就像是一颗被他埋藏了多年的种子陡然间被爆晒于阳光下,令得他的怯弱和自卑无所遁形。

他记得小的时候,有同族的兄弟跟他打架,就有骂过他是野种。

“你生母不过是亡国之奴献给你父亲的一双破鞋,谁知道她以前有没有跟过别人呢?你看你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你父亲……”

桓氏的子弟大都称不上芝兰玉树,至少与王谢子弟相比,容貌上就会逊色很多,但他却是一个例外,也有人说,他是继承了母亲的绝色之容,可他知道,除了一双眼睛外,他与李氏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所幸李氏会左右逢源,又深得父亲之宠爱,在杖杀了一些婢仆之后,那些谣言很快也被压制了下去。

“你……”只道了一个字,他的声音便是一哑,竟是无法问出口。

男人便笑道:“我想此时此刻,不必我多说,你也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选择与你见面,与你合作,从你出生的一刻起,你所经历的一切你母亲都会遣人密报于我,包括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什么时候学会写字,又什么时候习武,学琴乃致于我崇绮楼中各种技艺……

你五岁的时候被人算计,误食了一碗有毒的羹汤险些夭折,是我派人去救了你,自此以后,我便让你母亲教你如何识药辨毒,也便是从那时起,我便让阿虞来到了你的身边,做你的贴身隐卫时时保护你,让你在桓氏子弟中越来越脱颖而出,越来越得桓温的喜爱。

可以说,你现在能变得如此优秀都是我与你母亲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们是最好的合作盟友,她想复国,我也想复国!你以为,你母亲真的愿意委身于一个灭了她国家的仇人,还为他生下子嗣吗?”

话说到这里时,已是不言已明,桓澈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只是那双如琉璃一般通透的眸子里瞬间溢出了些许冷嘲与愤怒。

总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却不知早在他出生的一刻起就已经沦为他人的棋子。

“所以,我便是你们复国报仇的工具吗?”桓澈冷声问。

男人并不为他的愤怒所动,而是理所当然的说了一句:“人生来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贾长沙曾言,且夫天地为穹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你现在吃的苦,不过是为了以后能过得更好。”

桓澈再次嗤声冷笑,不以为然。

男人又道:“为我之子难道会比做桓温的庶子更让你觉得耻辱吗?”

桓澈没有答。

男人便是一声笑:“你母亲是蜀国的公主,而我也是鲜卑段氏之王,我们的儿子不会比任何人低贱,而且我还有一个身份。”

没有等桓澈反应回答,他便接道,“我也是皇室中人,我的母亲乃是元帝的嫡后,元敬皇后,连明帝那个被称之为黄须鲜卑奴的妾生子都可以当皇帝,我为什么不能?”

这句话一出,桓澈便彻底惊住了,元帝的原配嫡妻虞皇后他也听说过,永嘉之乱时,元帝在王导的建议下带领一批北方士族南渡建康,那时还是琅琊王妃的虞孟婆便在南渡途中猝然病逝,元帝登基之后,为追念患难与共的结发恩妻,便追封了她为元敬皇后。

“所有人都以为我母亲在南渡的途中病逝了,但事实上,她不是病逝,而是为了救元帝以自己为诱饵而落到了胡人的手中。后来我母亲从胡人手中逃出来后,回到建康,皇帝却不再认她了,口口声声说着追念亡妻的皇帝宁可对着一张虚假的牌位追悔,也不愿意接受还活在世上的人。”

桓澈的心中略有震动,但还是说了一句:“但这并不能证明你就是元帝的儿子?”

“我的确不是元帝的儿子,但这又如何?只要我是虞皇后之子,便已足够。”

“你的身上有很明显的鲜卑人血统特征。”桓澈又说了一句。

男人便嗤声一笑,不以为然道:“我自然不会让人知道我身上有鲜卑血统特征,而且有你在世人面前行走,我也绝不会在人前露出真容。”

崇绮楼中的细作也习易容术,这一点桓澈还真是无话可说。

一时之间,无语辩驳的他竟然也沉默了下来,便在他沉默的片刻间,院外忽地有一道人影闯了进来,一名侍女匆匆的赶来向男人禀报道:“楼主,紫影有急事要禀报楼主!”

紫影便是顾家三郎主的如夫人虞婧。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去传话,很快身着一袭紫色对襟深裾长裙,头戴帏帽的虞氏便走进了别院。

虞氏看了一旁的桓澈一眼,但见男人没有说话,便颔首禀报道:“楼主,阿婧有事相报!”

“你说!”男人示意道。

虞氏再次看了桓澈一眼,迟疑了片刻,终答道:“楼主,朝廷派出了沈氏黔郎也就是那个贱婢至白石与大司马温和谈!”

男人没有吭声,桓澈的脸色却是大变。

虞氏又道:“楼主,新帝还说了,如果这次和谈成功,便会授任沈氏黔郎刺史一职!”

男人还是没有吭声,虞氏便有些急了,又接道:“段郎,她若是领了刺史一职,到时候必会对查当年之事,对我们展开报复啊!”

“那事到如今,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男人反问了一句。

虞氏眸中的冷光一闪,立即沉声答道:“段郎,阿婧觉得还是要斩草除根,不管她是否和谈成功,也要在这之前杀了她!”

虞氏说这句话时,桓澈的眸光便瞥向了她这边,似乎带着某种冷嘲和诧异,审视向了虞氏这张如清水芙蓉的脸。

还真是没想到啊,连顾家这位号称恬淡如水与世无争的三夫人竟然也是崇绮楼的细作!

不过,若是这个男人所言不假,真的便是虞皇后之子,那他与虞家还沾着那么一点表亲关系。

男人看向了虞氏,含笑揶揄道:“上次你派出了百名部曲对其行刺,非但没有成功,还给她递去了一些证据和把柄,如今你还想故伎重施,是嫌自己暴露的不够快吗?”

虞氏的脸色便是一变,此时的男人神情冷酷而冰冷,实与那天夜里温柔抚她秀发的男人判若两人,但虞氏也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冷酷无情,才会将崇绮楼经营到如今的规模。

正如他从前所说过的:“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要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往往更需要舍弃的便是自己的怜悯和良心。

有舍才会有得。”

这么一想的虞氏很快也放低了姿态,颔首道:“阿婧妄言,但听楼主吩咐!”

男人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向桓澈,问:“你觉得以那小姑子的本事,真能劝得你父亲退兵吗?”

桓澈亦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男人又道:“我倒是觉得,可以利用这一次机会,让沈氏将吴兴沈氏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交出来,你不是也想得到那一枚部曲督印吗?我一并送给你!”

桓澈的神情变了变,一则为男人的大方感到诧异,二者也为男人即将要说的话感到心惊。

果然,就听到男人对虞氏吩咐了一句:“我听说,沈氏自清醒之后,对顾十一娘这个女儿颇似珍爱,那便以我的名义,给沈氏致一封信,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给她的一次机会,否则,我会再次让十五年前的事情重演!”

虞氏领会其中之意,面上一喜,连道了声:“是!”然后又望着男人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却只道了句:“那阿婧就先回去了!”

男人嗯了一声,没有挽留,虞氏低垂的眼睫下闪过一丝落寞,最终转身向院外走去,彼时一阵风袭来,掠起虞氏的衣袍,吹来香风阵阵。

桓澈不禁心中一凛,看向虞氏离去的身影,疑赎的问了一句:“十五年前,你到底做了什么?”

重归话题,男人的脸上又浮现出笑容,他在屋中踱起了步子,负手走到一紫檀木的桌旁,竟是从一暗阁中取出一卷书帛,说道:“你知道那二十万部曲私兵真正的来历吗?”

“什么来历?”

“那二十万部曲私兵并不是吴兴沈氏的私兵,而是北府流民兵,这支军队首创于太尉郗鉴,起初不过几千人马的队伍,后来是在谢镇西与我的手下发展壮大至十几二十万,是谢尚为了防备于我,才会将那枚代表这二十万兵力的督印交到了沈士居手中,借助吴兴沈氏的财力将其供养起来。

谢镇西宁可相信沈士居也不信任我,你说,我会甘心吗?”

听到这番话的桓澈脸色再次变了,他道:“你说的这个谢镇西便是陈郡谢氏的镇西将军谢尚?”

“是!”

“所以,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人,你亲手杀了的那个女人便是镇西将军谢尚的妹妹,也便是褚太傅的夫人谢真石吗?”

男人眸光凛了凛,眼神中隐约似有悔意,但他很快又肃容,再次道了声:“是!”

也便是这个“是”字一落音,粉墙之外立即响起一声犬吠,旋即便是虞氏的一声尖叫,以及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第157章 谢玄到来,与楼主对峙

几乎是这人声、犬吠声一响起,桓澈与楼主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两人心中皆是一凛,一种极危险的预感油然而生:那就是:虞氏已将敌人引了进来,而他们适才所说的话很可能就已被人听了壁角。

果然,就在这个念头从两人心中同时划过时,一道青影自粉墙之外一跃而入,便这般光明正大且泰然自若的立在了他们面前。

来人正是谢玄。

此时的谢玄眉目轻拧,目光清冷中更是透着不可置信的愠愤,他看向了站在院中那个身着青袍几乎与桓澈面容有九分相似的男人,冷声问:“我堂姑母原来是你杀的,你与我谢家有何仇怨,为何连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也能下如此毒手?”

堂姑母的死一直以来是个谜案,也是谢家不愿提及的禁忌,因为死的时候被人剖开了肚子,于她的清誉也十分不好,所以当她逝世的消息传回谢家时,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死于叛乱之中,是为守建康城不敌判军而慷慨就义,这也是朝廷给予她死后最大的殊荣。

但这件事情在堂伯谢尚的心中一直是解不开的心结,乃致于他晚年缠绵病塌之时时常会含泪悔恨的说着:“就不该让她嫁入褚家,哪怕她一辈子不嫁,有这个兄长保护,也不致于落得这般结局……也许还是我害了她啊!”

那时候的谢玄年纪虽小,但堂伯时常着拿一幅女子画像沉愐哀思的画面却如同深印在了他脑海里一般记忆犹新。

原本以为这将永远会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案,却未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让他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

谢玄的心情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这院中所站的两个男人并不会对他的悲愤感同深受,尤其是在看到这个听壁角的人便是他谢玄之时,桓澈的双手便已不由自主的攥起,原本他就对谢玄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和决心,此时此刻见面,这种冲动和决心也就更强烈了。

不过,此刻更想杀他的人应该是这个被窥探了密秘并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吧!

不如静观其变。

短暂的思虑沉吟过后,他便又将这种恨怨的杀气隐藏了起来,目光投向了站在他对面的男人。

但见这个男人居然也能气闲神定,向谢玄问道:“你是怎么进到我这片桃林中来的?就算你能跟踪虞氏来到这片桃林外,也未必能走得进来。”

这片桃林中设有迷障,蕴含一些奇门遁甲之术,便连他研究了几日也未能走出去。

谢玄却是极为轻松的回道:“我不过是靠了一条狗来帮忙而已。”

男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时又听谢玄接道:“楼主也别小看了一条狗,有时候人千算万算,还真的不如一条狗的鼻子灵敏。”

这么一说,男人便彻底明白了,虞氏的身上的确有香味,而且这种香味极为甜靡,更是床弟之欢时的良药,那么,谢玄的意思便是,他是用一条狗来追踪虞氏身上的香味,这才轻而易举的走进了这片密林。

男人不由得笑了。

“你养的这条狗的确比人聪明,但你不一定比这条狗聪明,能轻而易举的走进来,却很有可能没有命再走出去。”他道。

“那既然如此,楼主不妨再告诉我,你为何要杀我姑母,十五年前,你又做了什么?”谢玄面不改色,神情平静道,实则心中却已是浪涛汹涌,愤意绵延。

“难道就是因为我尚伯不信任你,将二十万流民兵的督印交于沈士居之手,所以你对他怀恨在心,就要杀了他的妹妹来泄愤复仇吗?”见男人未答,谢玄不由得怒愤的再问了一句。

这时的男人又笑了起来,终于开口接道:“你这么说也不错,你们谢家人一向自恃清高,尤以你堂伯谢尚为重,我鲜卑段氏亡于慕容氏之手后,是她的母亲将我从邺城救了出来,从此以后,我便隐姓埋名做了他谢镇西身边的一位小吏,他母亲在世时,曾有许诺过我,待她的小女儿长成,便会将小女儿嫁予我为妻,可谢镇西却一直看不起我是鲜卑人,更是在他母亲死后,否认了这个由他母亲许下的婚事。

之后,更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的妹妹嫁给了褚太傅为续弦。”

说罢,他看向谢玄,冷笑着问了一句,“你们谢家自恃高门,就能如此背信弃义,不守承诺吗?”

闻言,谢玄有些愕然无语,他虽然并不知道堂祖母是否真有许下过这样的诺言,可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还真是世间少见。

只怕堂伯也是看穿了他的本性,才会不信任他而疏离他的吧!

“如此说来,我堂祖母是救了一条毒蛇回来,都说鲜卑人乃豺狼之性,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谢玄苦笑道,“便只有这一个理由吗?十五年的苏峻之乱,还有十六年前的王敦之乱呢?

更或是沈士居的判乱与你可有关?”

谢玄的话刚问完时,突地一个女子的声音撞进耳中,喊道:“段郎,不要说,不要告诉他,他这是在套你的话。”

随着这个声音跌跌撞撞奔进院中的女人正是虞氏,此时的虞氏头发微有些凌乱,雪白的脸颊之上竟然还有几条横划而过的爪印,看样子,是与狗进行一场搏斗过。

看到虞氏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男人略皱了皱眉,眼神中已流露出不悦和失望。

这样的眼神,虞氏自然心知肚明,也更心如刀绞,忙垂首道:“对不起,是阿婧愚蠢,将他引了进来!他与十一娘私交甚密,想来也是十一娘告诉他,我身上有香味并以此办法追踪我至此的。

楼主,谢家现在渐有复起之势,而且这位谢七郎君更是陈郡谢氏的后起之秀,不如就杀了他,再递传消息给十一娘,兴许还能阻止她劝得大司马温退兵。”

此时的虞氏很显然因为害怕而失去了理智,她千防万防,总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那个跟踪她的人,没有想到竟然还是百密一疏,将谢七郎君引到了这里,以谢七郎之身份,若是将他们这些密秘公布于世,那么不但是她们以及崇绮楼,就连整个虞氏一族都要身败名裂,覆亡只在倾刻之间。

她虽然并非真正的虞氏族人,却也还需要这个身份立足于世的。

男人的脸上去并不如她这般惊慌,而是坦然的面向谢玄,道:“一个已经在掌中的猎物,又何足为惧,我并不介意与谢七郎君分享一下我从前的成果。

你猜测的不错,当年的苏峻之乱确有我日日谏言而促成的功劳,不过,有果必有因,苏峻之所以愤而带兵入健康,囚禁天子,烧毁台城,也要得亏于你们这些门阀士族排挤欺压的结果。”

这一点,谢玄倒是不否认,原本在王敦之乱的平定上,作为流民帅的苏峻也是第一大功臣,可是叛乱压制之后,中书监庾亮却担心实力壮大的苏峻会滋生野心而造反,便想夺其兵权,进行利诱和排挤,可没想到这样做更加剧了苏峻心中的不满,最终还是导致了苏峻之乱的一触即发。

“那么,沈士居之叛乱呢?你又在其中立了什么功?”谢玄再问。

男人笑了一声,未答,却是反问了一句:“沈士居之判乱又与你何干?难不成,你与那小姑子一样,也想为沈家平反?”

谢玄并不否认。

男人又笑道:“也的确,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也功劳不小,原本沈士居在接到王敦所发出的征讨檄文之后,还有些左右摇摆不定,尤其是在朝廷派出其族兄沈祯来与他和谈之后,他更是放弃了响应王敦叛乱的决心,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被拉到了船上,岂会再有退缩的道理。”

“所以你便代他而行谋反之事,而他也就承担了你所有的罪名。”

谢玄说完这一句,男人便是哈哈一声冷讽的嗤笑揶揄。

“我这叫什么谋反,我原本也就不是你们大晋之人,你们大晋之人自从弃儒就玄大谈空虚玄风之后,便只会谈道法自然,顺应天命,忠信二字已不再那么重要,既是顺应天命,那我也是在行自己的道。”

“你行的道却只是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使生灵涂炭。”

“然也,你们常读老庄,老子不是有句话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欲行大道,自然要有所牺牲!”男人毫无愧色的说道。

原本老子说出这样的话,也只是为了教导世人,不必将名利看得那么重要,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能长久,否则,你想要的多,必然也就失去的多,可没想到这个男人却作出相反的理解,认为要有所成就,就必然有所牺牲。

他心如冷铁,并没有怜悯之心。

谢玄自然无法与他在大道上谈及下去,而是再问了一句:“那么阿钰呢?她是不是我堂姑母的女儿?她也你在行大道的路上必须要作出的牺牲吗?”

第158章 决战交锋

当谢玄问出这句话时,桓澈的心神也不由得一凛,颇有些诧异的看向了对面的男人。

男人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唇角一弯,竟是哑声失笑了起来,正好一阵馨风袭来,卷来一片嫣红色的桃瓣,被他伸手掬到了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其室其家。”

就仿佛多年前,那个身着紫纱云纹裙的女孩子站在桃树下,教他读书习字一样。

鲜卑人之所以被汉人看不起,其中之一的原因便是他们素来崇尚武勇,没有多少可被人称颂的礼仪文化,因此他们也十分向往汉人文化,无论是从前的段氏鲜卑还是现在的慕容氏鲜卑,都在效仿汉人施行仁政,以德冶国。

他因为生了一双碧蓝色的眸子,受了多少侮骂欺凌,但那个女孩子并没有看不起他,她会时常教他认字,写字,读诗,让他也享受到这些贵族子弟们才有的识文断字学习知识的权力。

明明一开始都很好的,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呢?为什么他在他们兄妹眼里就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鲜卑人,因为他身上有狼之性,所以她宁可嫁给一个鳏夫也不嫁给他。

默然的失笑了一阵后,男人便抬起那双碧蓝色的眸子,看向了谢玄,冷然答了一声:“是,她是你堂姑母的女儿,是我亲手将她从你堂姑母的腹中取出来的。”

几乎是这句话一落音,谢玄便觉得整颗心陡然一沉,好似浸入冰河一般直觉得彻骨的寒冷。

桓澈的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眸光中似有痛色和不忍。

这时,男人又道:“如果是一个男孩子,我或许会杀了他,但是一个女孩,那就罢了,我可以让她活下来。”

谢玄不由得暗握紧了拳头,又问:“那你为什么又会将她送入顾家,做了沈氏的女儿?”

男人便是一笑,答道:“那是因为,我想看看,他若与我一般,身处一个卑贱的地位,以后她会行什么样的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高贵身份,也没有父母之宠爱,还替母亲背负着刑家之后的骂名,她会如何成长,是不是也如他一般不甘?想要将那些自恃身份高高在上的人狠狠的踩在脚下?

“结果是她让你失望了,并没有长成如你想象中的那样。”谢玄冷然接了一句,想到顾钰曾经说过的话,想到她靠自己努力所得来的今天的地位,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疼惜。

“是,她比我想象中活得好。”男人也由衷感慨的接了一句,“甚至更胜当年她母亲之风采。”

谢玄便道:“孔子曾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有人知耻而后勇,有人却将自己的不幸怨责于他人,甚至展开报复,这就是你们所行大道的不同!也不怪乎当年堂伯不信任你,也就更不会将堂姑母嫁予你!”

谢玄这句话一说完,男人的脸色立时大变,一双碧蓝色的眸子里也有阴厉的冷光乍现。

便连周遭的空气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杀机四伏。

“来人,都出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出这一句。

院子中一阵疾风涌动,落叶翻滚,伴随着无数桃瓣的飘落,有数名青纱罩面的胡人女子从院中现出身来,为首的那名女子也正是阿虞。

“杀了他,我会再派一位谢七郎君潜伏于谢家。”

男人一声令下,阿虞连想也没想,手中利剑便如灵蛇探出一般,向着谢玄刺来,以她的剑法,谢玄不过是刀下猎物,可她没有想到,眼前陡地一道白光乍现,刺得她双目生疼,而她手腕上也剧烈的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一般,身子被一股大力猛地带向了一侧。

待她好不容易站稳握紧长剑之时,就见谢玄还是安然无恙的站在垂花门前,而他的手中竟然握着一枚小小铜镜。

难道他刚才就是用一枚铜镜将阳光反射到了她的眼中,以此来干扰她的视线。

阿虞不由得嘴角一抽,眸中生怒。

这时,又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青衣男子急匆匆的从垂花门入,挡在了谢玄的面前,又对谢玄说道:“还好,我来得不算晚,谢七郎君,子然也已按照你的吩咐,将消息报给了廷尉,廷尉左监陆大人已带了百人到此桃林,寻着郎君所留下来的记号,即刻就能赶到。”

一听到廷尉二字,虞氏的脸色便彻底变了。

“原来谢七郎君刚才在此与楼主闲聊甚久,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廷尉的到来。”她望着谢玄说道。

谢玄不否认道:“不错,除此以外,我还上报了阿钰在去往乌衣巷的途中遇刺一案!”说着,他转向虞氏道,“那些射在阿钰马车上的箭失,我已经大致查到了来处,还包括一名被捕捉到的部曲。”

虞氏的脸色再次惊恐大变,手脚哆嗦个不停,竟然望着那个男人哭喊了一句:“段郎,你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将那个贱人的女儿留到现在,否则哪会有今天这些事?”

可她话未说完,一阵强风扑面而来,就好似被人隔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你没有资格骂她贱!”那个男人说了一句。

虞氏便似哭似笑道:“是,我没有资格,她是陈郡谢氏高贵的嫡女,而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段郎,这些年来,是谁对你不离不弃,你对那个女人的女儿手下留情,他们谢家人是否又对你留过半分情意?”

虞氏说完,竟然陡地纵身而起,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向着谢玄猛刺了去,不过,她的人还未及近,就被子然一脚踹到了地上。

这一脚直是踹得虞氏口吐鲜血,整个发髻都散落了下来。

子然却是一脸的哀色和不敢置信,看着狼狈不堪趴在地上的虞氏,痛心疾首道:“三夫人,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往日你在顾府之中贤惠淑德,心慈柔善,便是对子然这个下人也从不以身份压人,顾府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道三夫人是个好人,可是你现在……你现在竟然助纣为虐,私会男人,还想对十一娘子赶尽杀绝,你怎么对得起三郎主,对得起顾家人?”

虞氏冷声一笑,喃喃道了一句:“你以为顾悦又是什么好东西,与我同床同枕,睡梦之中却时时念叨着沈氏那个贱人,呵……都是负心人,都是负心人!”

子然的神色一变,眸中再次点上哀凄,想到从前那个端庄贤良不染俗尘的女人竟是变成这副模样,不免又有些唏嘘感慨。

这时,院外再次传来凌乱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声喊道:“就是前面那座院子,快进去搜,除谢七郎君及其部曲之外,闲杂人等一律抓起来!”

惊得满院子的胡女们都微变了脸色,不过,身为杀手,她们只需等待主人的命令。

果然,男人便在这时下令道:“你们就留在这里,不管来者何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说完,男人竟然拉了桓澈的手,就向着院中的一间屋舍走了去。

“澈儿,你跟我走!”他道。

虞氏仰首望向他,嘴唇动了动,刚想唤他的名字,却见他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转瞬身影便消失在了屋舍之中。

这一刻,虞氏的眼中才是真正的露出了绝望,原来这么多年来的温柔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过就是棋子而已,棋子而已!

蓦然之间,虞氏竟然疯狂的大笑了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就朝着自己的脖颈上划去,不过,这一次她还是没有得逞。

一只小小的铜镜打在了她的手腕上,匕首脱落,很快便有人进来,将她提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那些胡女与狱吏部曲们很快战成了一团。

谢玄看了虞氏一眼,挥手命子然以及几名谢氏部曲来到了那间屋舍之外,对屋中人高声说道:“桓郎君,如果你现在愿意随我立即去往白石,劝得你父亲退兵,那么今日我所见所闻,不会传出半点有关于对你不利的消息。”

也就是说,有关于桓澈的身世,他可以权当没听见,以后绝口不提。

但这句话说出后,许久都不见那屋舍之中有回应。

这时的谢玄才似预感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忙向屋舍之中走了去,子然却拦在了他的面前,道:“谢七郎君请留步,娘子说过,他们这些人十分狡诈,唯恐有陷阱,还是让我等进去查看!”

说着,他向身后的几名部曲点了点头。

其中有两名部曲率先走出,向谢玄施了一礼,然后便随子然一起走进了屋舍之中。

不多时,他们便从屋舍中跑了出来,脸色微诧,颔首道:“七郎君,屋中并没有人,他们好似……逃逃走了!”

第159章 父子?选择?

谢玄再次带着几名部曲走进屋舍时,就见这屋舍之中除了一几一屏风以及一胡床之外,确实空无一人,屋舍四面墙壁灰白,屋顶瓦片未动一毫,看上去像是密闭的,唯有胡床边上有一扇开着的小天窗,但也不足以让两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逃出。

于是谢玄便命人将那胡床推了开,也就是这胡床推开的一刹那,一支箭矢嗖地一下向他射了过来,在子然回首一望的双瞳中逐渐放大,眼看着那支箭就要射穿谢玄的胸膛,只见谢玄猛一仰首折腰,那箭矢便擦过他的鼻尖“夺”地一声钉在了墙上。

子然立即奔至了谢玄身边,仍有些惊魂未定的问:“谢七郎君,你没事吧?”问完之后,又道,“郎君,不如我们先出去吧,这里实在是太危险。”

他实是有些后怕,倘若适才那支箭真的射中了谢玄,他如何跟娘子交待,又如何跟谢家交待。

幸好这位谢七郎君也不是执拗之人,他点头道了一声:“好。”便立时命那几名谢氏部曲随他一同走了出去。

院子之中,那群胡女杀手们还与狱吏部曲们打得难舍难分,领头的廷尉左监原本躲在一旁观看,此时见谢玄从屋中走出,但立时赶了过来,谄媚的问道:“谢七郎君,你让我抓的可就是这些人?”

谢玄道:“还有一人。”

廷尉左监左右观顾了一番,并未见有他人,便讷内的问:“那,那人呢?”

“逃了。”

“逃了?”

廷尉左监猛然拔高了声音,但见谢玄的目光看过来,又猛地闭上了嘴。

“陆左监,你公事公办,不必事事问我的意见。”谢玄忽地皱眉说道,“上次洪武大街上,顾敏被暗杀一案,你查得如何了?可有查出凶手是谁?”

那陆左监忙一脸愧色的低下头,回道:“并无,凶手太过狡猾,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你能确信,她就一定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谢玄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翡翠蝴蝶结的长穗宫绦,展现到廷尉左监的眼前,道,“这便是那凶手站在酒肆屋顶上向我们射出一箭后所留下来的线索,另外,你也去查查那只箭,是否与刺杀顾十一娘的那些箭一样?”

几乎是他这话一落,被两名部曲押在一旁的虞氏便是浑身一哆嗦,目光直直的看着他手中的宫绦,脸色惨白下来。

原本她这一神色变化也只在刹那间,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但谢玄在说这句话时有意用余光瞥向了她,所以她脸上再细微的表情也能尽收眼底。

那廷尉左监也是个极精明的人,察觉到谢玄在看那虞氏,便立声喝道:“还不快将这个凶手给抓进来,带进廷尉审问!”

虞氏惊恐的一颤,忙喊了一句:“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可是顾三郎主顾侍御史的如夫人!”

子然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便想起自己还是顾三郎主的如夫人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那廷尉左监瞧了她一眼,先是一声讪笑,然后毫不客气的揶揄道:“哪有出来私会男人的如夫人呢?刚才这位顾家部曲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怎样,能出现在这里的如夫人身份总是值得怀疑的,而我的职责也就是抓走一切疑犯至廷尉审问。”

“如夫人,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说说你的真实身份吧!”

他又补充了一句,虞氏原本苍白如纸的脸更加惨白了,身子直是摇晃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似想要辩解,终究还是什么也不敢说而垂下头来。

此时的虞氏竟如老妪一般垂首躬身,沧桑颓败得好似骤然间老了好几岁。

子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悯,却也没有半分同情。

这时,院中与狱吏部曲们厮杀在一起的胡女杀手们终于因寡不敌众而渐处下风,有不少女子在被擒之时干脆自己抹了脖子,最后只剩下三名女子被及时制止而绑缚了起来。

“谢七郎君,这几人我带回廷尉,但那位逃走的人,仆该怎么办?不知其貌,不知其身份,仆不知该如何追缉啊?”

廷尉左监再次试探性的问,谢玄便看向他,回道:“不需要画像,你只要在告示上写明,此人乃是崇绮楼的楼主,他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眸色浅蓝,他是鲜卑人!”

廷尉左监脸色霎时一变:鲜卑人啊!都说鲜卑人极擅武勇,乃豺狼之性啊!

心中正打鼓着,忽闻一女子清澈的声音喊道:“阿遏——”

转眼一看,就见一身着白袍气质如玉如松的女郎带着几名部曲匆匆走进了这座别院。

来人正是谢道韫。

远远瞧见安然无恙站在院中的谢玄,谢道韫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好似一根紧绷的心弦霎时松泄了下来,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才慢慢恢复晕红的血色。

然而,却在这时,听得谢玄陡然大喝了一声:“阿姐,快躲开!”

而几乎是这喊声一起,谢道韫的视线里便是一黑,耳边传来“噗”的一声,她瞪大的双瞳中便立时映照出一名部曲高大的身影,被长剑贯穿的后心顿时血流如注。

刺出这一剑的人正是阿虞,谁也没想到这名女子即使双手被剪,竟然也能瞬间挣脱,将长剑刺向谢道韫,若不是那名部曲以身隔挡,只怕这一剑刺穿的便是谢道韫的胸口了吧!

这突然的变故,令得院中多数人一时之间都吓傻了眼,过了好半响,那廷尉左监才骇然高喊了一句:“快,抓住她!抓住她!”

但很显然,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那名少女早已拔剑而出,纵身跃上屋顶,竟是如同魅影一般几个翻跃就消失了人影。

廷尉左监张大了嘴不敢说话。

谢玄亦是惊魂未定,忙向谢道韫走了过来,颇有些后怕而责备的问道:“阿姐,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会来,我倒是想问,你为何会到这里来,若不是有人送信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竟然以自己为饵,跟踪顾三夫人来到这个地方。”谢道韫也没好气的说道。

谢玄又何偿不知这位胞姐对自己的担忧关怀,只得叹了一声:“罢了,阿姐,我们快回去吧!”

谢道韫也不多说话,忙招手示意几名谢氏部曲跟上,一行人很快走出桃林,乘上马车返回乌衣巷,一回到谢府之中,谢玄便立即召集百名部曲,说是要立即赴往白石,向大司马温传达他儿子在崇绮楼楼主手中的消息。

谢道韫总觉得他情绪不对劲,多次探问,都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他骑上骏马欲策马而出时,才道了一句:“阿姐,不管阿钰与大司马温和谈的结果如何,我只知道,我若不去,此生必会后悔!”

“策——”

骏马一声长嘶,奔驰而出,疾如闪电,一众骑士立时点缀在了郁色葱葱的官道之上。

日已落,月将升,夜色如浓墨铺盖一般的降临,将不远处的山林都笼罩得形如魑魅。

桓澈目送着那官道之上举起的火把如同暗夜里亮出来的星辰逐渐远去,不禁看向了与他一同站在山顶上的男人,问道:“你后悔过吗?”

男人沉吟了片刻,笑问:“你是指哪件事?”

“我自小也被母亲教以百家之书,尤以儒玄为重,无论是孔孟还是庄老,都会首先教我们一个仁字,知恩图报,是人最基本的道德理念。”

“你是在责骂我没有人性,杀了自己的恩人。”男人说着,侧目看向他,“你也看不起我?”

“我只想知道,直到现在,你还会认为你行的道就是对的吗?”桓澈又问。

男人笑了一笑,道:“老子还说过一句话: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人只有做到三绝三弃,那才是真正的行天之道。”

桓澈忽地愕然无语。

男人又道:“要说心痛难过,我一定是有过的,直到现在,她还会时常入我梦里来,可是我却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活在我心中,告诉我,已经选好的道,你只有一路走下去,因为这世上没有后悔二字可言。”

“你真的能做到如此冷硬心肠?”桓澈又问。

男人便笑道:“我也有心软的时候,比如说,她死的时候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求我让她女儿活下去,那一刻,我竟然会有一点点的满足,至少她还信我,只要她信我,所有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她。”

“她死的时候,我也很痛苦难过,但我知道,自此以后,我便能真正的做到绝仁弃义,去做我应该做的事,走我应该走的道,我不会再有任何弱点。”

桓澈再也无话可说,只觉得浑身有寒风刺骨一般的寒冷,原来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是因为身上也流着一半的狼性之血么?

这般想着,桓澈也暗暗握紧了手中的一枚银针,这还是他从那名死去的侍女身上取下来的。

不料这时,竟听男人说道:“人最痛苦的就是在道德与理想之间徘徊不定,我知道你也惧怕我,尤其是我这一张脸,我活着就是对你身份的威胁,或许还会让你感觉到耻辱。”

说着,他顿了一声,又看向桓澈笑道,“你放心,今日见过你之后,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大晋的任何一片土地之上。

我带你到这里来,也只是想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羊皮卷,递到桓澈手中,道:“这是我毕生积累下来的财富,我全部送给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桓澈抬眸看向他,就听他道:“待你父亲取代晋称帝之后,你,再取而代之!”

第160章 与桓温和谈

“原本我也并没有想逼你父亲这么快取代晋而称帝,我的计划是借你父亲之手先灭慕容燕,夺回我段氏政权,不过,你父亲虽被称之为一代枭雄,却并不是一个敢于冒险激进之人,燕太原王慕容恪以骁勇善战而著称,平高句丽,灭冉魏,横扫漠北,可谓用兵如神,你父亲在他手下吃过败仗以后,便一直不敢北上伐燕,

不过,还好我在燕国也布下了眼线,现在燕主年幼,一个妇人执政,终究是目光短浅,只看重自己的利益,慕容恪功高盖主,君臣关系只需要稍加挑拨,相信其内乱不久便能成,届时你再代父伐燕,必有所成。”

“那你呢?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后,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男人笑了笑,答道:“我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

说完这一句后,他又看向桓澈,说道,“澈儿,如果你真喜欢那个女孩,就立即去往白石看看她吧!我在你父亲的军营之中也安插了人……有些事情你觉得做了以后会后悔,那就不要做,否则就千万别说后悔二字。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个小姑子太过聪慧狡黠,若以沈氏黔郎的身份仕进,前途必然不可小觑,你若放过她,只怕她将会成为你前进道路上最大的劲敌!”

“策——”

冷风灌进,将男人的一番话好似从山谷间席卷而来,桓澈挥下马鞭,骏马便以离弦之箭的速度朝着白石飞奔而去。

白石离健康并不远,以车马而行,不到一日便可抵达,桓温的上万士卒便驻扎在此,顾钰率众骑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好是金乌西沉,大片霞光笼罩漫山遍野。

看到万甲兵士绵延于山脉,旗帜飞扬,灯火照出营帐相连,顾钰的心中也颇有些震憾感慨,前世她并未上过战场,但也见识过几场叛乱,大军压境的场面她并未亲见,但从桓澈口中听得多,也算是身临其境有所了解。

当然,最大的一次叛乱莫过于前世他亲自带兵攻破健康城的那一日了。

“沈君,前方便是桓大司马之军营了,我们真的要进去吗?”一名宿卫问道,声音里似乎还有些发颤。

顾钰骑在马背上,勒了勒缰绳,望向不远处的城门,果断的道了一声:“是!即刻入城”

然后再也不迟疑的向城中飞奔而去。

朝廷派出使臣来和谈的消息早已通过信使传到了大司马温的手中,此时桓温的营账之中,几位谋士早已在激烈的讨论中唾沫横飞了。

“此次机会难得,趁着新帝上位,人心不稳,桓公切不可再犹豫不决,错失良机,依仆之见,待这位沈使一进城,便杀了他,传首于健康,打消司马岳想要和谈之念头,以振军心。”其中一瘦高的谋士说道。

他话一说完,郗嘉宾便立即打断道:“不可,沈黔如今已是江左名士,士庶敬仰,我已打听到他在出健康的途中,一路都有百姓高呼追随,可见其人已深得民心,若杀了他,桓公落得一个乱杀士人的罪名,还以何名义令新帝禅位?”

“那依郗参军之见,桓公就要接受这次朝廷的和谈,放弃这一次机会了。”那人语气不禁露出揶揄。

郗嘉宾又道:“非也,若这位沈氏黔郎真有实才,当为桓公所用,至于废帝之事,随时可行,这本来就是两不冲突之事!”

郗嘉宾话一说完,桓冲便接道:“吾以为郗参军言之有理,杀贤士而失民心,司马岳之所以敢派他来与兄和谈,不就是看重他才识过人,名望初显,已深得民心吗?”

说罢,又转向坐在一旁正听着他们这些谋士各抒己见的桓温,道,“阿兄,沈氏黔郎不能杀!”

桓温一直沉默不语,待他们议完之后,才说了一句:“尔等只在此议借此机会发兵建康之事,却忘了,吾儿桓澈还在建康城中,那封信到底是否出自他手,而他现在是否安全,全无保证,倘若吾真发兵建康,吾儿是否会有性命之危?”

桓温这句话一出,便有谋士急了,一个庶子怎可与家国大业相比,桓公一世英明,莫不是也犯起糊涂来了。

可这念头才一闪过,就又听桓温说道:“吾桓温能得今日之地位,得蒙各位不弃,追随至今,数次征战杀场,立下战功赫赫,而今吾已年逾花甲,还不知寿至何步,我桓氏家业要发展下去,还得仰仗各位的继续支持,

诸位也知道,吾子虽多,然,长子不才,次子善妒,五子更是五谷不分,唯有六子桓澈自幼聪慧秀颖,深得吾心,倘若他日吾遭遇不测,还望诸位能继续辅佐我儿桓澈,光大桓氏,再图大业!”

这句话便是已经告诉他们,要将自己打下来的基业交由一位庶子来继承了,这些谋士之中自然也有早已被桓氏其他子弟所收卖的人,是故这番话一说完,营帐之中站着的诸人可谓是各怀心思,眸色变化,阴晴不定。

自然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营帐之外一道人影倏然闪过。

便在这时,有斥候来报:“大司马,朝廷所派使臣沈黔已至城门外。”

桓温立站起了身,下令道:“开城门,迎她入城!”

“是!”

于是,城门大开,顾钰率众骑入城,未走多远,便已到达桓温军营,而此时的桓温显然已作好了准备,早已列兵两侧,率众谋士设宴相迎。

临近军营时,顾钰便已令三百宿士守在百步之外,只带了两名宿卫径直走到桓温的主营前。

“吴兴沈氏沈黔,拜见大司马桓公。”

顾钰只行了半跪礼,说话的声音清亮悦耳,不卑不亢,叫桓温身旁的一众谋士看得一阵惊奇,他们这些人几乎人人都有听过沈氏黔郎的大名,但除了郗嘉宾与桓冲外,其他人并未亲见过,此刻看到这位以玄辨之才名惊天下的大名士竟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个个都露出惊讶不敢置信。

“这小儿便是吴兴沈氏沈黔?”有人不禁讶然出声道。

“是也。”桓冲接道,“秦淮河畔的中正考核之上,吾已亲见过,便是此人!”

“朝廷竟然敢派一个黄毛小儿来与桓公和谈,何其可笑也!”其中一谋士不禁摇头嗤笑道。

“你有什么本事能劝得桓公退兵?”更有人不屑的说。

“小儿实在是无知无畏,难道为了仕进,便连性命都不想要,你就不怕桓公将你一刀两断,让你有来无回!”一位年轻的谋士说道。

此话一说完,除了郗嘉宾与桓冲以外的众谋士都不禁大笑了起来。

“小儿,你说说看,你要如何劝大司马退兵,让吾等也听听你的辨才!”更有甚者把她当小孩一般调侃道。

顾钰笑了一笑,说道:“大司马此时带兵入建康,不得其时也!”

“如何就不得其时了?”那人还在笑。

顾钰便道:“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大司马功业未成,民心尚在望,此时便行伊霍之举,恐怕会重蹈王敦之覆辙,失天下民心,功败垂成也!”

这句话一说完,便有人怒了:“小儿胡说八道,你这是在诅咒我父亲吗?王敦正因胆溥才会错失良机而失败,我父便是因为不想重蹈其覆辙,所以才……”

说这话的人正是桓济,此人顾钰自然也不陌生,前世这个人便与桓澈处处争锋作对,甚至还曾当着桓澈的面试图对只是婢女身份的她进行凌辱,当时桓澈倒是为了护她而挑断了他的一根筋脉,从此以后兄弟之间的仇就越结越深,直到最后为了争夺爵位终于按捺不住对桓澈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刺杀。

桓济实在是算不上聪明,她才说了一句,此人便已上当,直接承认了其父亲乃是行篡位之事。

可事实上,桓温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呢!

果然,他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得桓温厉喝了一声:“住口!竖子无状,退下!”

桓济一脸的不甘和怒气,但见其父脸色阴得实在是可怕,只得垂首道了声:“是!”忙退了下去。

这时,桓温又看向她,问道:“你曾许诺入我桓温军府,为何现在又做了朝廷的官员?代表朝廷来与我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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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顾钰的宣言,桓澈归来

当桓温问出这个问题时,那些谋士们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众多视线带着某种程度的幸灾乐祸和揶揄投到了顾钰身上,仿佛就等待着她惹怒大司马后的悲惨结局。

然而,顾钰的反应依旧出乎他们的意外,只听她以十分淡然的语气理所当然的答了一句:“然也,黔不管是做朝廷之臣,还是大司马之幕僚,皆是我大晋的臣民,是为国效力,桓公不也是大晋之臣吗?”

她话音一落,许多人脸上的讪笑便是一僵。

依旧是那瘦高的谋士厉声喝了一声:“小子狡辨,桓公面前,实在无礼!”

顾钰便看向了他,反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君子,黔的这句话错在哪里?”

问得那瘦高的谋士双目圆瞪,声音一哑,竟是无语反驳出来,虽然谁都知道大司马此举乃是行谋图废立,可谁又敢大着胆子在嘴上喊“他就是要造反”,这种人不是傻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谋士被堵得语塞,顾钰也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桓温施礼说道:“黔还要感谢大司马为小子上表解除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是故,黔这次来也是来报大司马提携之恩的!”

听到报恩两字的桓温不禁眸中一亮,颇有些兴趣的反问道:“报恩?你要如何报答我的提携之恩?”

顾钰便道:“就拿今日来说事,黔愿尽绵溥之力,以附大司马骥尾,助大司马功成名就,永垂青史!”说到这里,却是话锋一转,“然,大司马却须得立即退兵白石!”

她此言一出,众谋士都有些哗然变色。

那瘦高的谋士更是冷笑了起来:“小子好生狂妄,你以为,大司马礼贤下士,就能为了得你一贤才,而放弃这次大好机会,撤退万名将士?”说着,又转向桓温道,“桓公,有所谓币重言甘,实则是惑人,何况丈夫行事,当始终如一,如沈氏黔郎这般既效忠于朝廷,又来向桓公表忠心的骑墙派,用之不智,焉知她不是在效仿伊尹,行间谍之事!”

伊尹便是史上第一个使用间谍之人。

顾钰心中暗笑:她倒还真是想行间,不过……

心中陡然划过一个念头,顾钰不禁仔细的打量向了那瘦高谋士,暗道:此人处处争对于我,很显然是想破坏这一次和谈,莫非此人才是真正的在行间,想怂恿桓温逼宫篡位?

看来我得小心应对!

想着,顾钰笑了笑,也回道:“然也,君子还未听我把话说完,就给小子下定论,莫非这里一锤定音作决策的不是大司马桓公,而是君子耶?”

那谋士声音又是一堵,指着她,直道了一个“你——”字,便再也无下文。

“哈哈哈……”

这时的桓温看着那谋士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对那谋士说道:“陈掾,此小子的辨才吾已见识过,你不是他的对手,那就让吾来听听,你如何助我功成名就,永垂青史?”

“是也,吾等皆想听听沈氏黔郎之辨才,不过,大司马军府之幕僚,可不比那些建康的羸弱士子,莫要再谈什么‘以正冶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冶天下’,桓公不喜欢不务实事的酒囊饭袋。”其中一谋士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说道。

顾钰自然知道,在东晋这个士人们都在诗酒交流纵情山水的朝代,桓温的确是一个例外,他不喜游词浮说,只专心于北伐建功,一心为篡位作准备,平生最大的劲敌只怕便是秦苻坚王猛与燕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了。

于是,她想了想,答道:“善,范武子曾言‘王弼、何晏之徒,蔑弃典文,游辞浮说,波荡后生,以致于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崩乐坏,中原倾覆,其罪更深于桀、纣’,黔也深以为然,所以黔此次来,也并不是要与大司马谈玄的。”

这的确是大儒范武子所说过的话,范武子一生推荐儒学,反对玄学之风,曾经就说过这样一段话以此来抨击王弼、何晏这两位开启了玄风的鼻祖之罪孽比暴君桀、纣更为恶劣。

想不到这位以玄辨之才入士的新晋名士沈黔竟然也能认同范武子的话。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终日谈玄?以玄入仕?”有谋士问道。

顾钰便笑道:“君子何以听说,吾终日谈玄?何况,若是不懂玄,你又如何能抑制其恶劣?”

那谋士脸一沉,似乎才想起,沈氏黔郎最后在殿前考核上的一场辩论,的确有说过“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的话,这确实是在抨击玄风,难道说这小子谈玄也只是把它当成入仕的一种途径?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今日到底能给桓公带来什么好处?她能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说服桓公退兵?

这时的桓温也饶有兴趣的看向了顾钰,问:“既不是来谈玄,那你能带给吾什么?”

顾钰便半跪了下来,施礼道:“桓公,燕名将慕容恪在世一日,桓公切不可伸展异志,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桓公尚未得天下民心,只怕一日登位,都会遭千人指骂,引得国朝动荡,外敌环伺,重现永嘉之乱象!”

永嘉之乱的造成便是因为前朝八王之乱,互相倾扎,才会使胡兵入境,逼得司马皇室渡江而来,躲在这江南偏居一隅。

顾钰的意思也是告诉桓温,在未得民心的情况下篡权夺位,必会遭到其他门阀势力的讨伐,到时候内乱一起,也必然会给苻秦与慕容燕可趁之机。

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懂,只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更是令人多了一些深思和不寒而栗。

桓温的脸色霎时间便阴了下来。

这时,顾钰又抬起头来,道:“不过,黔却能带给大司马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顾钰答道:“不出二年,燕名将慕容恪必亡,届时,大司马伐燕,必成!”

她这句话一说完,立时又引起一片哗然。

“小子又在胡说,慕容恪身强体健,如今也不过四十岁,他如何能亡?”有人问道。

顾钰便抬起眸子,看向桓温一笑,答道:“因为我会杀了他!”

哗——

此言一出,又是得令众人数惊。

“你这算什么好消息?小子恁地狂妄!连大司马都不敢说在二年之内杀了他,你竟敢大放厥词!”

顾钰无视那谋士的指问,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佐伯纸所订成的卷册,呈现到桓温面前道:“黔这里有一物,送给桓公,请桓公看过之后,再下定论!”

立时便有人从她手中取过卷册,交到了桓温的手中,桓温起初不以为然,待翻开第一页看过之后,脸色便有了些许变化,待整本卷册翻完,他的脸上便已不只是震惊,而是喜不自禁,甚至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本卷册,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桓温不禁问。

他这一问,众谋士都不禁好奇,这小子到底给大司马看了什么,竟然能令得大司马如此开怀?

便听顾钰答道:“桓公应知,小子家族乃武宗豪强之家,这本墨家机关术以及兵书也是小子祖祖辈辈所藏下来的,此书只有沈氏家主才有,并未示过他人!”

此时的桓温其实早已听不进顾钰所说的话了,而是全神贯注的将目光投注在了那本卷册上,对上面那些排兵布阵以及机关陷阱甚为着迷。

“原来是墨家机关术!那可是春秋战国时墨家所创学术,听说早已在秦时便烧毁失传,怎会到他们吴兴沈氏手中?”有人不禁疑问道。

而此时的顾钰却也只能在心中暗笑:其实她哪里知道什么墨家机关术,这些都不过是前世从崇绮楼中所学的那些机关术以及布局杀人本领,她只是在上面稍加改造,倒也能像模像样,东晋科技水平还不高,缺少先进的武器以及战马。

她只要列出几种机关制作方法,倒也能令桓温心中大动,借助于墨家机关术这个名字,自然也是因为它被众人所熟知的名气。

待得桓温回过神来,顾钰又道:“黔愿随大司马一起北伐慕容燕,以效犬马之劳!”

桓温立时苏醒,哈哈大笑的朝顾钰走了过来,赞道:“沈小郎实有大才,乃吾之子房也,快快请起!”

顾钰一时受宠若惊,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忙起身道:“黔还有一事要告知桓公!”

桓温立即接道:“你还有什么事要说,某洗耳恭听!”

顾钰忖度了一刻,才回道:“黔要告知桓公的事情是,大司马之子桓六郎君桓澈并未受困于朝廷,而是在崇绮楼的楼主手中!”

桓温的笑容便是一敛,面露惊色,他略微反应了一刻,方才道:“你说什么,我儿在谁手中?”

顾钰正要再说一遍时,突地又一名斥候来报,说道:“禀大司马,六郎君飞鸽传信过来,说此刻他已在城外十里之外,即刻便可到达白石。”

那人气喘吁吁的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六郎君还说,请桓公留下沈氏黔郎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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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他来,战!

此消息一传来,桓温不禁大喜,更是朗声大笑起来:“我儿回来了,此乃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哈哈哈……”一面大笑着,又一面对桓冲说道,“买德郎,快派人去迎我儿归来!”

买德郎是桓冲的小字,桓温幼时家贫,曾为了换一只羊为母冶病,而将幼弟桓冲抵押给羊主,但那羊主不但没有拿他来作抵押,还将桓冲抚养长大,待桓冲成年之后,凭着卓越的军事才干在桓温诸弟中脱颖而出,终得兄长器重而领江州兵权,后来成为了一方刺史的桓冲就曾专门派人寻找羊主而报答当年的养育之恩。

与兄长异志不同,桓冲是一个知恩图报真正有雅量的名士,史上也有“死贤而让扬”之美称。

此时的桓冲在看了一眼顾钰之后,便向兄长施礼,道了声:“是!”便率数骑出城而去。

而这个时候,谋士们的脸色却是各异,大司马原是以其子受制于朝廷,欲行“诛奸佞,清君侧”之义举,现在其子桓澈已归,这又该如何收场?

正当这些人心思惴惴不知该如何劝说桓温时,突地一个低哑的声音大笑了起来,依然是那个瘦高的谋士说道:“桓公,既然桓六郎君已回,那么是否应冶沈氏黔郎狂徒妄言,恣意挑拨的大不敬之罪?”

“此言怎讲?”

那谋士答道:“据仆所知,沈氏黔郎曾在中正考核之上指出顾家二郎主顾敏为崇绮楼之细作,可见他与崇绮楼楼主必有私仇,而适才他竟对桓公说桓六郎君在崇绮楼楼主手中,不就是想借大司马之手来报他的私仇吗?”

“陈掾,此言过矣!”桓温不禁皱了眉头,截断他的话道,“在我桓温军府之中,不谈私仇,何况沈氏黔郎乃雅量名士,他没有必要为报私仇而撒这个谎,待我儿归来,一切自见分晓!”

那谋士见桓温微怒,忙低下了头,可低垂的眸色之中依然有不甘,他暗暗咬牙忖度了一会儿后,竟又抬起头来,看向顾钰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大司马允准,由我来挑战一下这位沈氏黔郎的真才实学!”

这谋士的话音一落,众人不禁嗡嗡出声,惊讶又好奇的将视线投注在了他身上。

“陈掾这又是何意?”桓温问。

那谋士便看向顾钰,阴鸷的笑道:“巧言令色,纸上谈兵,算什么真本事,既然想助大司马实行北伐大计,建功立业,又能断言燕名将慕容恪之生死,那就让某瞧瞧,身为武宗豪强之后的沈小郎君,到底有几分能征战杀场的魄力和勇气!”

说着,他竟从一旁的军士手中拔出剑来,指向顾钰,说道,“春秋之时,楚国的士人无不用剑,不如,我们就比试一下君子剑,也不会辱没了你的身份,不过,胜负自须天定,不论生死!”

他话音一落,又引得众声哗然:胜负自须天定,不论生死?也就是说,这场比试须得拿命来拼,就算是死在对方的剑下,也得心服口服。

这哪里是要比试君子剑,分明就是想要她的命!

顾钰在心中暗笑,同时也算是看清了这个谋士的真实用意和本质,只怕此人是担心桓澈归来后,大司马会放弃谋图废立之行,想要趁早杀了他吧!

“陈掾,太过了!”此时,便连桓温也大怒了起来。

然而那谋士仍不退缩,依然锲而不舍的说道:“桓公息怒,沈氏黔郎自己也说乃武宗豪强之后,想来也是习过武的,仆也只是想见识见识武宗豪强的实力罢了,但若是沈氏黔郎不敢比试……”

话说到这里,已很明显的是挑衅和激怒了!

顾钰原本不想理他,但若真不理,确实也在这些人心中落下一个胆小怯懦的名声,桓温军府之中亦有高门士族的子弟存在,这些人或许并不是忠于桓温,却也想借北伐来立军功,提升家族地位!

于是,顾钰也含笑应道:“善,愿接受挑战!”

她说,愿接受挑战!

她竟愿意接受这种以生命为赌注的挑战!

几乎是此言一落,周边的惊叹之声更为响亮,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同时也为顾钰的勇气感到震憾。而那位谋士的眼中更是如同看见了猎物一般放出恣意狂喜的凶光,他得意的笑了一阵后,又从另一名军士手中取过剑,扔向顾钰,道:“那就请吧!”

长剑不偏不倚,落到了顾钰手中。

顾钰亦是含笑豪爽的道了一声:“好!”

而这个“好”字才一落音,那位谋士便已倏然拔剑而出,剑光如匹练一般朝着顾钰罩来,顾钰只觉眼前大亮,一道阴冷如毒蛇吐信般的绿光直点向了自己的眉心。

原来,他还在此剑上涂抹了毒药!

……

此时的城门之外,谢玄已带着百名部曲驻扎在了城外山岗之上,刚落下脚,忽见一骑飞驰而过,一名部曲忍不住喊道:“七郎君,你看,那人是谁?”

谢玄顺着那部曲的手指看了过去,就见一骑以闪电般的速度自官道之上疾驰而来,随着马蹄震耳欲聋的得得声由远及近,那马背上倾斜匍匐着的白影忽地伸手举起一物,对着城门口的守兵喝道:“速速开城门,让我进去,我乃桓氏六郎君!”

守门的兵卒先是一愣,旋即大喜喊道:“是六郎君回来了!”

“是六郎君回来了!”

“快,开城门,迎六郎君归来!”

于是,城门倏然大开,桓冲所带的一队兵卒正要出来相迎,就被一匹冲驰过来的骏马瞬间冲得七零八散。

“谁?快抓住他!”

因为险些被马蹄踩到,有将士不禁恼怒的喝斥道。

但很快他的恼怒就被惊惧所替代。

“那是桓六郎君,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抓他!”

随着这一声喊,桓六郎君归来的消息很快便在军营中传开。

而此时的校场之上亦传来叮的一声,空中交织出火光四射,两柄已分不清真身在何处的长剑终于分了开,随着顾钰猛然的一击一压,那名谋士终于握不住手中的剑,踉跄的退了数步后才轰然跪倒下去。

而及至此时,顾钰已经与那谋士战了一百个回合了,这一百回合中,顾钰已有三次逼得那谋士差点弃掉手中的剑,但那谋士似乎还不肯罢休,直是大喊了一声,眼中凶光毕露,举起剑就如同发狂的狮子般向顾钰乱砍了过去。

见此情形,众谋士都不禁惊恐色变:这陈掾平时看上去谦谦君子,颇有风度,今日却是怎么了?非要置沈氏黔郎于死地!

不仅这些谋士,便连桓温都有些看不过去了,立时大喝了一声:“陈掾,够了!”

那谋士才在顾钰面前无力的跪下。

顾钰也将剑指向了他,冷道:“你并不是想与我比剑,而是想趁机杀了我,你的目的便是想破坏这次和谈,怂恿大司马发兵建康吧!”

那谋士倒也不否认,冷笑了一声,道:“是又如何?我这么做也是为龙亢桓氏为大司马着想,此时不行废立,更待何时?”

“新帝无过,你有什么理由让大司马行废立?”顾钰便问。

“先帝有子,琅琊王凭什么继承皇位?”那谋士又道。

“先帝遗诏便是传位于琅琊王,弟承兄位,也是名正言顺,他为什么就不能继承皇位?”

那谋士竟笑道:“呵!先帝遗诏只怕也是庾太后伪诏吧!你们可问过大司马的意见!沈氏黔郎,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报大司马提携之恩,却句句维护朝廷,凭着一本墨家机关术以及兵书,你就想毁了大司马之志吗?”

顾钰便笑了笑,回道:“大司马之志是在四方,是将胡马逐出中原,夺回我中原领土,大业未成,如何能在自己的国都再起内乱?

昔王司徒曾言,我辈既已渡江,就当戮力王室,徐图克复神洲,如此在自己的国土上以强凌弱,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待得他日中土回归,天下安定,到时候民心所向,天子自然会退位让贤!”

那谋士听罢又是哈哈一声揶揄的冷笑:“呵,待天下安定,中土回归,大司马又得等到何时?”

这时,顾钰又转向了桓温,颔首施了一礼,说道:“桓公,适才小子所言,能助大司马功成名就,永垂青史,并非虚妄之言,小子所说,燕太原王慕容恪两年内必亡也并非信口胡说,大放厥词!”

“小子曾拜师于杜道首,葛稚川,习得一些玄妙之术,观星象,窥天命,或是能根据一些情报来预测未来之事,也并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顾钰抬起了头,又看向桓温道,“桓公若是不信,大可以考考我?”

她此番话一说完,那些谋士们便再次嗡声大作,一个个尽皆露出震惊之色。

杜道首是何人,葛稚川又是何人?这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二人一研究玄妙义理,一研制丹药创造出可延年益寿的神仙导养之术,两人都已是化外中人,被称之为神仙一般的存在。

此时,众人似乎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位沈氏黔郎年不及弱冠,那些玄辨的天赋又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竟然是杜道首与葛稚川之徒,何其幸也!”有人叹道。

桓温也将信将疑的将目光投向了顾钰,忖度良久之后,才问了一句:“那好,你便预测一下,此次谢刺史与慕容恪洛阳一战,谁输谁赢?”

竟然是让她预测战局?

顾钰的眉头忽地便是一锁。

桓温见状,便笑问道:“怎么?答不出来了?”

顾钰摇了摇头,却是答道:“非也,此次洛阳一战,慕容恪不战而退!”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桓温身边的众谋士又是大惊。

“你说什么?”桓温亦是惊诧问道。

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士卒们一声接一声的称呼由远及近传来,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的便被这突兀而来的脚步声吸引了去,竟见那以箭一般的速度疾速奔来的人正是桓六郎君桓澈!

此时的桓澈长发披拂而凌乱,面色潮红,额头上更是大汗淋漓,任谁都可以看出他此时的神情有多么紧张而畏惧。

而这样的紧张和畏惧,却又在他的视线落在顾钰身上时,又慢慢的松泄了下来。

他急喘着粗气,慢慢的站定了脚步,才将视线转向桓温。

“父亲,我回来了!”

只一句话说完,他又忽地抬手,指间一道细长的银光倏然射出。

顾钰瞳孔猛然睁大,但见那道银光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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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她与他交锋

这骤然生变的时刻,顾钰条件反射性的仰首侧身移开,银光倏然闪过,耳畔立时便响起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这时的顾钰在踉跄的退了数步后,回首才赫然发现那枚银针已不偏不倚的扎进了那位瘦高谋士的喉咙之中。

那谋士手中还举着剑,似有些不敢置信,瞪大了眼,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桓澈,哑声道:“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

“我在你父亲的军营之中也安插了人……”

耳畔回响着男人的那一句话,桓澈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自嘲的苦笑。

所以,你就是那个人吧!

“呵,没有为什么?因为,你该死!”他道。

你和那个男人一样,该死!

原本这根银针,他是用来刺杀那个男人的,可那个时候,他竟然会下不去手,难道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吗?

不,哪里来的血浓于水的亲情,他不过就是那两人所创造出来的复仇工具罢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而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

曾经他总以为,庶子身份又如何,他只要做到最好,将一切都做到最好,他就能得到父亲的喜爱和重视,他和母亲便再也不用受那些嫡出兄长们的羞辱和欺凌,可现在,他竟然什么都不是了!

他居然什么都不是了!

“父亲,儿对不起你!”不知不觉走到桓温面前后,他竟双膝一软,跪倒了下去。

这一举动,令得桓温以及众谋士的脸色大变。

从前的六郎君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干净整洁,容止风度极佳,虽为庶子之身份,却骄傲得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

而大司马为了培养这个儿子的风度与气质,也从不以那些繁复的礼节来束缚他,就是为了不损他与身俱来的矜贵和灵性。

可此时的六郎君还哪里有从前的骄傲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灵性。

连一旁的顾钰都有些错愕的看了过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她都从未见过桓澈有像今天这般狼狈而凄苦的模样。

也许是经过了一场长途奔波,他的衣衫湿透,发丝凌乱,便连那无时不刻不保持着干净如玉的脸上都是风尘仆仆,使得他那素如天人般的风姿中多了几分俗尘的烟火之气。

看到这样的桓澈,顾钰的心情亦颇有些复杂,不禁心中暗道: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便是因为他已经见过那位崇绮楼楼主了吧?那个男人又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难道他真的是……

正当她这般想着时,桓温已连忙伸手将他拉了起来,竟是一脸慈爱的拍了他的肩膀,说道:“澈儿回来就好,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为父的,你是我桓温之子,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人的欺负,哪怕是朝廷也不行。”说罢,又似心疼的问,“只是,你为何是这般模样,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

他越是这般问,桓澈越是感到心中愧责而难以启齿。

桓温见他面色疲惫似不想说话,又笑道:“来来来,父亲的军府之中又多了一位贤士,这位贤士,你一定也很想见,这便与她认识一下吧!”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拉到了顾钰面前。

“这位沈氏黔郎说,他师承于杜道首与葛稚川,颇通一些玄妙之术,适才更是断言,燕将慕容恪两年之内必亡,你与为父一起听听他的高论,也帮父亲参谋参谋?他所言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桓澈骤然苏醒,似乎这才从那无边阴霾的情绪中走出来,将目光投向了顾钰。

而当他的目光罩来时,顾钰不禁心头又是一凛,颇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这时,桓澈终于开口问:“你刚才说,此次洛阳一战,慕容恪不战而退,为什么?”

顾钰暗暗攥紧了手指,好半响,才含笑平静的答道:“因为燕国会起内乱,慕容恪战鼓未鸣,就会被燕太后可足浑氏诏回去振压叛乱。”

“什么叛乱?”桓澈又问。

顾钰便答道:“因其五弟慕容垂之妻段氏会因巫蛊之祸而下狱,段氏族人会起兵造反,太后可足浑氏担心慕容垂也会反,便会急诏慕容恪回去振压叛乱!”

桓澈的眸色微微变了一变,燕国的这场内乱,他自然也听说过,慕容垂之妻段氏原本是段氏鲜卑辽西公之妹,段氏鲜卑被慕容氏所灭之后,辽西公段勤便带着弟、妹一起投降了燕国,并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吴王慕容垂,然而,段氏才高性烈为可足浑氏所不容,于是可足浑氏便以巫蛊之祸来陷害段妃,将其下诏入狱,自然在这次巫蛊事件中,作为段氏之夫的吴王慕容垂也被卷入了其中,

慕容垂才高卓绝,武勇过人,原本就被燕皇和可足浑氏所不容,这次可足浑氏更是想借着巫蛊事件,将他也牵连到其中,然后再借慕容恪之手杀了慕容垂。

不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件事情应该至少在半年以后才会发生,但看到顾钰一脸自信的表情,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质疑。

“你便如此肯定,慕容恪一定会不战而退?”桓澈又再问了一句。

顾钰毫不迟疑的答了一声:“是!”

也便是这个“是”字一落音,校场上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有披钾的军士从马背上跃下后,一路奔至了桓温的主营前,将一份捷报呈给桓温,道:“禀大司马,谢刺史万石公送来捷报,说此次洛阳一战,大胜而归!”

“大胜而归?”桓温似有些不相信,那谢万石是什么人,平时只知煮酒清谈,又骄傲自负,让他领兵不过就是想让他在豫州出乱子,好让谢家经营了十几年的豫州兵权交出来,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打胜仗?

同样震惊的还有桓澈,如果按前世的轨迹来看,谢万石这次领兵不仅会兵败洛阳,还会让豫州连失许昌、颍川、谯、沛等地,而且他早在一月前,就已经派人送信于与谢万石一时赴战洛阳的北中郎将郗昙,只要郗昊称病不配合作战,就凭谢万石的那点乌合之众,根本连慕容恪的几百士卒都抵不过。

原本还想着,只待谢万石落入了慕容恪的手中,那么谢家声誉因此倍减,以后根本就不足为虑,就算父亲以此为由族灭了谢家也不会担心受民众的非议。

这一世,竟然会有所改变?

桓温也立时喝道:“快将捷报传来!”

那斥候立将捷报传于他手,桓温看过之后,便道了一句:“兵至洛阳,还未鸣鼓,便见慕容恪撤军退离!”

“慕容恪不战而退!”

几乎是这句话一落音,众谋士的神色又是惊骇大变,当然,他们惊骇的并不是慕容恪无故退兵,而是惊骇于顾钰的料事如神。

这种预测未来的本事已经不能用“颇通玄妙之术”来形容了,这就已经是神了!

“难道真如他所说,两年之内,慕容恪必亡!”有人不禁出声。

桓澈亦将惊诧而质疑的目光投向了顾钰,但见顾钰微微弯唇一笑,也向他回以了一个狡黠而胜利的眼神。

那眼神似乎在告诉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要想占得先机,我自然得事事都要算到你前面。”

她虽然并不能左右可足浑氏的想法,但只要在燕国散播一则谣言,倒也能加剧这位燕太后与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之间的矛盾激化。

至于这件事情该怎么做,如何做,她相信以运筹帷幄的陈郡谢安石之能力,他一定能办得到。

这也是曾经她与安石公所下的那一盘棋局。

一盘残缺不全,却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棋局。

与此同时,谢万石即将凯旋而归的消息也传到了乌衣巷谢家,谢道韫自是喜不自禁,便问了谢安石,他是如何令得慕容恪退兵的?

此次洛阳一战,四叔父虽然是主帅,可她知道三叔父才是那个在背后运筹帷幄主掌战局的人。

谢安石笑而不答,只是卖关子的说了一句:“还是等阿遏与那小姑子回来后,你再去问问那小姑子吧!”

谢道韫便是一笑。

“十一娘?难道这又是她的主意?”说罢,又不免有些担忧起来,“也不知她与大司马和谈如何了?阿遏又能否平安的将她带回来?”

她刚说完,便听得谢安石从容淡定的道了一句:“自然能,只要这消息能及时送到!”

“什么消息?”

……

这边桓澈也笑了起来,他看着顾钰,不禁道了一句:“果然好本事!兵行奇诡,兵行险招,不择手段,你是将我教给你的一切都学会了!”

顾钰也笑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若是还心存仁慈,那便是取祸之道!”

桓澈不由得呵呵一声冷笑,转而愠怒的看向顾钰道:“所以,你现在是要将这柄利器指向了我吗?”

面对他愤怒的质问,以及周边错愕不解的目光,顾钰的神色也微微一沉,她迎着桓澈略带愤怒和凄恻的目光,抿紧了樱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还是桓温率先问了一句:“澈儿,你是怎么了?”

桓澈这才似乎注意到周边的目光,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心中烦燥压抑的情绪,转向桓温道:“没什么,是儿失态了!”

桓温这时似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适才沈氏黔郎说,你是被崇绮楼的楼主软禁了起来,他的话可当真?”

这一问又令得桓澈猛然一震,他再次看了顾钰一眼,令得顾钰的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不管真相如何,倘若他说不是,她又能如何?

不过,这种毫无把握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便听桓澈以极其厌倦无力的语气回答了一个字。

“是!”

他这是字一落音,桓温不禁大怒:“此人是谁?他敢软禁我儿?吾定将他那崇绮楼夷为平地!”一句话怒完,却又似想到什么,问,“可他为什么要软禁我儿?他与我桓氏有何旧怨?”

桓澈苦笑着摇了摇头,迟疑了好响,终于答道:“非旧怨,他是想借父亲之手,取晋而代之,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什么?”

此言一出,谋士们又是哗然,仿佛炸开了锅一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桓公,此人明显的是想待桓公夺位之后再行义举,不可上他的当!”

“不错,既然是清君侧,桓公不如先抓了此人来问罪!”

“对对,正好也可以诛灭此人为理由,发兵建康,诛邪佞!”

听得这些喋喋不休的聒燥之音,桓澈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烦燥,他正要找个理由退离这里时,又听桓温问了顾钰一句:“依沈氏黔郎之见,吾现在应该怎么做?”

既然已经屯兵白石,向朝廷发出了征讨檄文,总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撤离了吧?

顾钰便跪下道:“禀大司马,大司马可效仿王敦,移镇姑孰,姑孰乃建康门户,控制姑孰,建康门户便是大开,桓公可屯兵于此,休养生息,重建北府兵,再进行第三次北伐,取燕国与苻秦。想来五年之内,必有大成,到时候,天下归心,皇极鼎革,指日可待!”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沈黔愿为大司马效命!”

她这番话一说完,桓澈便倏然转过了身来,定定的看向了她,似乎在说:“说谎话,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你不觉得良心会痛吗?”

顾钰也不乎他的眼神,只是定定的看着桓温,而果然,桓温在愕然一怔之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此言倒是与我儿不谋而合,若是五年之内能取苻秦与慕容燕,可图也!”他道。

而听完这一句的顾钰心神便是一松,这样的话,果然桓澈也说过么?

她赌的也便是桓澈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对桓温来说,才会更加可信!

这时,桓澈却突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愿意留在我父亲的军府之中,行幕僚之事?”

顾钰迟疑了一瞬,旋即果断的答了声:“是!”

桓澈便是一声冷笑:“那好,你以后就留下来负责伺候我吧!”

第164章 桓澈之泪

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却是令得顾钰身子陡然一僵,那些谋士们也似被这句话电击到了一般面面相觑,这时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大笑声。

“六弟,你不是非那顾十一娘不娶的么?什么时候改弦易辙,又对男人感兴趣了?莫不是顾十一娘娶不到,就干脆从她身边的表兄开始下手,反正只要其心不死,总能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天,难怪父亲总是称赞你这种‘孜孜不倦,吃苦耐劳’的精神,为兄真是不如啊!”

说话之人正是桓温的次子桓济,只见他懒洋洋的坐在一旁的塌几上,正转悠着手中的一只琉璃盏,佯装一脸惭愧的叹息。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桓温不禁大怒,喝道。

他这一喝,那桓济立时从塌几旁跳了起来,十分谦恭的低下头,说道:“父亲,我这不是在赞扬他吗?您一直跟我说,要向六弟学习学习,所以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学着呢!不过,您总不能让我也学他,喜欢男人吧?”

他嘻嘻的笑着,越说,桓温便越是来气,不由得下令左右军士,喝道:“竖子,冥顽不灵,屡教不改,给我轰下去!”

“是!”

那左右军士立即领命,便向桓济走了过来,那桓济似乎还颇有些骨气,气呼呼的站起身来,道了声:“我自己走就是了,用不着你们来请!”

走之时,却是向顾钰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听说那中正考核之上,顾敏便正是因为指证这位沈氏黔郎便是顾十一娘而被反击获罪,之后还被灭了口,如今见桓澈这小子看沈氏黔郎的眼神,可不像是初识,倒是见了心上人一般,莫非这沈氏黔郎真的便是顾十一娘易钗伪装而成?

当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的邪念也顿时滋然而生:迟早我得将那顾十一娘弄到手,叫这小子也尝尝什么叫求而不得,痛不欲生的滋味!

桓济一走,场面便是一静,众人的目光又再次聚到了顾钰的身上,似乎想听她会如何回答桓澈的话,可却在这时,校场之上再次传来一阵疾呼声,又一名守门军士疾奔到了桓温的面前,禀报道:“禀大司马,有名自称陈郡谢氏的郎君此刻便在城门外,宣称自己带了圣旨而来,想要求见大司马!”

“陈郡谢氏的郎君,是谢七郎君谢玄?”桓澈不由得神色一变,暗自咬牙道。

那军士反应了一瞬,立即答道:“是,他自称是谢玄!”

桓澈不由得将拳头攥起,身上自然而然的凝聚出一抹阴郁而沉重的杀气,任谁都能感觉到,当听到谢玄这两个字时,这位素来隐忍而处变不惊的桓六郎君身上所骤然笼罩上的一层阴霾和沉郁,这是欲将人杀之而后快的愤恨和沉郁。

顾钰的心神也不由得绷紧,不过短短的一刻间,手心之中便已沁出冷汗!

而这时,桓温亦锁紧了眉头,兀自喃喃道:“谢七郎君?便是那陈郡谢氏的后起之秀谢七郎君,他带了何圣旨到来?”说着,又立即下令道,“善,请他进来!”

“是!”

那军士响亮的答了一声,立刻转身便向城门外奔去,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众人就见,依旧是一身乌衣的谢玄带了两名军士正疾步向这边赶来。

而这个时候,众人似又发现了一个密秘,几乎与桓澈适才疾奔到这里的神情一样,这位谢七郎君也是行色匆匆至此,首将目光投射到了这位“沈氏黔郎”身上,也几乎是这一眼看过来,他那急切紧绷着的神情便是一松,露出无比的欣喜和开怀来。

就像是小情人之间历经了生死,久别重逢之后的欣喜与开怀。

这可真是……难道这位谢七郎君也与桓六郎君一样,都对这位沈氏黔郎感兴趣?

但见顾钰无恙,谢玄才整容收回心神,将目光转向了桓温,施礼道:“陈郡谢氏谢玄,拜谒大司马桓公。”

谢玄谦逊有礼,态度温和,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与身俱来的温文尔雅和贵气,这便是士族清流名门经过百年积累所自然而然培育出来的骄矜与贵气。

“你便是芝兰玉树生庭中的谢玄,果然名门贵族子弟,好风度。”桓温先是称赞了一句,然后问道,“你带了何圣旨而来!”

谢玄便命左右递了一只长长的锦盒过来,取出盛放在其中的明黄卷轴,宣读道:“陛下有旨,加大司马桓温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

此言一落,又是众声惊喜哗然,黄钺就是黄金为饰的斧,乃皇帝专用,假黄钺就是皇帝赐黄金斧给专主征伐的重臣,此乃无上之尊荣,如今桓温已是军政大权在手,又加侍中,录尚书事,这便是既让他总领兵权,又让他参政朝事,自此以后,大司马温便是权倾朝野,无人敢撼动。

“陛下还有一言,待大司马廓清河洛,平定苻秦与慕容燕,收复中原之时,陛下必退位让贤,禅让于大司马桓温。”

谢玄这句话一说完,桓澈便“哈哈”一声朗声大笑了起来。

“司马岳当真愿意退位让贤,为什么不是在此时,而是要等平定了苻秦与慕容燕之后?”他道,“谢七郎君,你也当我父亲好欺骗吗?”

谢玄笑了一笑,道:“大司马若此时便行谋图废立,只怕这天下人也不会服你们桓氏吧!自古有尧禅位于舜,千秋万世,传之为美谈,天子既然有让位之贤,大司马难道就没有冶天下万民,忍一时之美德吗?桓六郎君如此聪慧多智,当明白我此言中的道理,玄绝非危言耸听,也绝没有欺骗之意!”

桓澈听罢,心中更怒,可是面对谢玄如此坦然的眼神,他竟然会生出一丝隐隐的畏惧,毕竟谢玄已是知道他身世之人,他此番前来,莫不就是想以此为要挟,与他默谈一笔交易。

“桓六郎君,桃林之中,你可还记得我最后说的那一句话!”谢玄又道。

这句话,谢玄说的声音极小,可桓澈的身子已是猛然一颤。

“只要你肯劝得你父亲退兵,那么我今日所听所闻,不会传出半点对你不利的消息。”

便是这一句吧!

果然……是想拿他的身世来作威胁啊!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了你吗?”他不由得冷笑怒道。

顾钰不禁移步上前,这时,又听谢玄含笑说了一句:“桓郎君,请恕玄情非得已,桓郎君若是肯退一步,玄亦不会咄咄逼人,毕竟,人生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你说是吗?”

人生三乐:父母俱在,兄弟安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这难道不比争夺天下更有意义吗?

而前世的你在行王者之道,争夺天下的路上,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谢玄的这句话不可谓不戳桓澈的心窝,的确他前世在行王者之道的路上又得到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登上皇位时那种终于达成目的快感,剩下的便只有无穷的空虚和寂寞,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失去的人,最终也失去了。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老子的这句话果然说得没错啊!

桓澈不由得眼含悲凄的看了顾钰一眼,然后对谢玄说了一句:“你走吧!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是有一样我不能答应……”

说着,他再次看向顾钰,斩钉截铁道,“她必须留下!”

他话音才落,却听谢玄说道:“不,我来就是奉天子之命,带她回去的,如若她留下,那么我必然也会留下!”

“你说什么?”

桓澈的怒火瞬间又被蹭地一下激了起来,他怒目而视,一双瑰丽的眸子仿佛被血染一般的通红。

这时的顾钰终于忍不住上前,悄然握住了谢玄的手,对桓温道:“黔愿随大司马北伐,以效犬马之劳,但是黔绝不会自降身份以龙阳之姿来侍人,听闻桓公乃是极重贤才之人,想必不会以此方式来折辱于我,是吗?”

这便是回答了桓澈的上一句话,她说不会以龙阳之姿侍人,也便是不愿意跟随桓澈。

桓温又怎么听不出来,可如果他真的将她给了自己的儿子,倒还真会让这那些贤士们以为他轻慢士人,以后谁还敢为他效命!

毕竟,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将她就是顾十一娘的身份道出来。

桓温正要出言挽留,不料,却听桓澈怒喝了一句:“让他们滚!”

他喝了一句后,又对桓温道:“父亲,有儿在,我们桓氏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尽快滚!”

这时的桓温不禁神色大变,这个时候,如果还看不出儿子情绪极不稳定,他这个父亲也是白当了。

“澈儿……”他唤了一声。

桓澈却是斩钉截铁道:“父亲,五年之内,儿也能助你完成北伐大业,到时候别说是这偏居江南的晋室朝廷,便是整个天下也将会是我们桓氏的囊中之物,我们不需要他们,让他们走!”

桓温忽然无言以对,只当是儿子一时情绪失控所说的胡话,但也不想怫他意愿,便招了两名军士过来,在他们耳边悄然说了一句话。

那两名军士点了点头,忙走到顾钰与谢玄面前,道:“大司马请二位速速离开!”

顾钰微微有些愕然,他不知道桓温到底在这两名军士耳边吩咐了些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桓温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他们离开。

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出来,他们也没有不走的道理。

“走吧!谢郎!”在谢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后,顾钰便与他一起转身向着校场外走去。

而就在他们各自骑上骏马,向着城门之外慢慢驶去时,站在远处一直目送着的桓澈忽地从一名弓弩手中夺过弓箭,弯弓搭弦,拉如满月。

箭失对准了那逐渐离去的身影,在月光下闪着极冷的寒光。

这时的桓温不禁惊骇大变,转眼就见儿子的眼中竟然蓄满了晶莹,一颗硕大的泪水便从他眼眶中溢了出来。

“桓郎,你以后会不会厌倦我了,就将我送给别人!我见你二兄他们时常会在宴客的时候就将婢女送给他人!”

“不会,阿钰,你有武艺防身,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你都可以反抗,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

“不就是一个婢女吗?我玩一下又怎么了?这种事情,你也敢拿剑来指我!”

“就算是婢女,她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婢女,除了我,谁也不许碰她!”

如果一件事情你觉得自己做了之后会后悔,那就不要做,否则,永远都不要说后悔二字。

我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

当最后一滴晶莹落下,桓澈手中的箭失终于破空而出……

第165章 回归,谢郎之深情

长箭如流星一般的划过长空,朦胧的月色之下,两匹骏马正在疾驰,夜空之中好似有夜莺发出的低鸣,周边的营火好似狼的眼睛一般伺机窥视。

几乎是在桓澈射出那一箭时,顾钰就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以及背脊发凉,她不知道那一箭到底是射向的自己,还是射向的谢玄,只是本能的想要跃到谢玄所骑的马背之上,而这个念头只是刚刚才升起,她便觉得身体一暖,感觉到一双坚实有力的手环抱在了她的腰间,因为马的疾驰,夜风呼呼的吹过,可她却好似浸入了暖泉之中一般,私毫感觉不到夜风的寒冷。

“谢郎——”只唤了一声,顾钰的眼睛便有些微微的湿润。

谢玄迎上她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便立即俯身将她完完全全的护在怀中,便在这时,他们感觉到头顶上似有一道闪电“嗖”地一声划过,耳畔陡地传来一声夜鸟的嘶鸣,待他们抬起头来看时,竟见一道银光好似穿透了夜间盘旋的一只夜鸟,那鸟在一声凄厉而短促的啼鸣之后便径直落了下来,且正巧落在了他们的马背上。

看到这只被箭失贯穿的夜鸟,谢玄与顾钰不免心中一喜:这一箭,他们终究是躲过了。

不,也许并不是躲过了!

只有顾钰心里明白,这支箭或许最终的目的并不是射向他们,而确确实实只是这只鸟,桓澈的箭法到底有多准,她前世便有亲见,校场练箭,每一次考核,他几乎都是百发百中,没有射中的唯一原因只有可能是,他此刻还并不想要他们死!

那么这一箭便只是为了告诉她,从此以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见面便是兵刃相接。

顾钰不禁心中苦笑:不是早就该如此了吗?

骏马也不知奔了多远,终于在一山岗处停了下来,马一停下来,顾钰就感觉到谢玄手上加力,再次拥紧了她,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身体发颤以及声音的哽咽,这是一种极度害怕之后的本能反应吧!

“谢郎,你不该来的,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吗?”顾钰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说道。

“我知道,这一次,是我自私了,是我自作主张,阻了你的道,我知道你要进桓温军营行细作之事,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成全你。”

他说着,声音有些微哑,目光极为专注而心疼的看着顾钰,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阿钰,你可知你每一次涉险,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如果还让你一个人留在桓温军营,每日行走在悬涯峭壁之上,那样的日子,我不敢去想,也无法过下去。”

“说一句不忠的话,我总是在想,晋室羸弱,国家兴亡,与你一个小姑子又有何关系?前一世,你便为了这软弱的晋室耗尽了自己的一生,背负骂名,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过,你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看不到,他们只会用一个词来形容,说你‘牝鸡司晨’,而这一世,他们又凭什么将国之重任强压到你一个小姑子身上,

阿钰,我知道你有理想,但理想是以生命为代价,这一点,我便做不到成全你。所以,请原谅我将你从桓温军营中带出来!

而且我便不信他桓符子真的敢造反,他若敢造反,我陈郡谢氏首先便第一个不答应!”

待谢玄说完,顾钰心中也是一阵激潮翻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含笑说了一句:“谢郎,你有时候可真像个孩子,任性!”

本来是一句略带指责的玩笑话,可谢玄似乎并不以为意,而是看着顾钰灿然一笑,说道:“那你就当我任性好了,我现在还要任性的将你带回去!”

说罢,挥起马鞭,似乎就要朝马身上打下去,顾钰眼看着马又要疾驰而奔,忍不住喊了一句:“谢郎,我还带了三百宿卫军士来呢,你总不能让我抛下他们不管,一个人回去吧?”

可她话才刚刚说完,背后似乎就传来了一阵极为响亮的马蹄声,那是几百匹骏马在一同奔驰中所发出来的几令人震耳欲聋的哒哒声响,那声音既轻快又肃穆,在山谷之中发出阵阵回响。

顾钰回首一望,就见正是她带来的那三百宿卫军士从身后跟了上来,除此以外,还有差不多近百名身着玄衣的部曲。

顾钰知道这便是谢玄所带来的陈郡谢氏的部曲。

看到这些宿卫军士以及部曲们离他们越来越近,顾钰的脸色不禁微有些赧然,忙推谢玄道:“谢郎,放开我吧!让人看见不好,我现在还是沈氏黔郎的身份呢!”

“没有关系,我早跟他们说过,让他们闭嘴不要乱说的,不管看见什么,都要假装没有看见!”谢玄一本正经的回道。

顾钰一时哑然,被噎得无语,只得略带嗔怪的看向了谢玄。

而此时的谢玄,却当全然没有察觉到,而是微微笑了一笑,对身后的军士与部曲们下令道:“走吧!前方扎营,我们休息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再赶路,次日辰时之前到达建康即可!”

“是,七郎君!”

……

而此时的桓温军营之中,桓澈在射出那一箭后,终于还是有些精神崩溃的软倒了下来,桓温见他面色苍白,嘴角边都好似噙了血丝,大惊失色之下,立即传唤了军中疾医来为他疹症。

“澈儿,你到底怎么了?可是那崇绮楼的楼主对你做了什么?”疾医走后,桓温便撤退了左右,坐在他塌前问。

桓澈却摇头道:“没什么,父亲,我们移镇姑孰吧!此时取代晋,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那么我们便控制姑孰城,遥控朝政,父亲现在已是军政及中枢大权在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待得司马岳一死,便是自封王爵,也无人再敢说什么!”

“司马岳正值壮年,等到他死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桓温不禁问。

桓澈便是一笑:“他活不了多久,他们司马皇室中人的寿命,都不会有多长!”

他这句话一说完,桓温便沉默了下来,虽然他并不明白桓澈为什么会如此肯定司马岳的寿命并不长,但对这个儿子所说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转眼,又见桓澈一脸疲惫的样子,眼睛微红,脸颊之上还有被泪水洗练过的痕迹,不免又心中微疼,暗道:澈儿是真的对顾十一娘那个小姑子动了真情啊!不管怎样,那小姑子确有些真才实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落在别人的手中。

“澈儿,你放心,你想要的,父亲一定能帮你再夺回来。”

……

咸康七年的六月十五日,大司马温率西府步骑上万余兵自白石移镇姑孰,消息很快随着顾钰与谢玄的回归一同到达了建康城,一时之间,整个建康城中的士庶尽皆欢喜沸腾,在顾钰带着三百宿卫军士与谢玄一同入城之时,堵在清溪门前的百姓再次围成了人山人海,无人脸上不洋溢着喜悦之情。

“那便是芝兰玉树生庭中的谢七郎君啊!听说这次和谈,是他与沈氏黔郎一起说服了大司马温退兵白石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容止风度无人可比啊!”

“是啊!听说这次大司马屯兵白石,吓得朝中都无人敢去与大司马见面,乃是沈氏黔郎与这位谢七郎君自高奋勇自请去与大司马和谈的。”

“惜哉!满朝文武竟然不如两少年,真是可悲可叹!”

清溪门前,人群熙熙攘攘,一名头戴帏帽的男人驻足在浮桥之上,远远的观望了顾钰一眼,便拉下帏帽,径直朝着建康城西的方向走了去。

顾钰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之中不经意的一瞥,便从那密密码码攒动的人群之中瞥见了一道高大颀长的熟悉身影,如同鱼入大海一般,转瞬不见。

这时的顾钰似乎才想起,这回来的一路上,竟是忘了问谢玄有关那位崇绮楼楼主的消息。

她拉着缰绳,略微停顿了一下,谢玄便策马靠近过来,低声问:“阿钰,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顾钰答道。

“什么人?”谢玄问。

顾钰又摇了摇头,回头笑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们先回去向朝廷复命吧!”

谢玄没有再问,两人齐声轻喝了一声,策马径直朝着台城奔去,而台城之中,新帝司马岳早已率文武百官于城门口等候多时了。

当真正的看到顾钰与谢玄的身影从远处的官道上慢慢策马前来,司马岳的眼中也不禁渗出激动狂喜的泪光来。

而直到顾钰率领的那一众宿卫军及至眼前时,司马岳已经不顾身份仪态,朝着顾钰走了过来。

见是新帝亲自出来相迎,顾钰亦立即跳下马背,半跪于他面前,施礼道:“陛下,臣不负使命,桓大司马已应允退兵白石,择日再行北伐大计!”

“孤都知道,孤已经听说了,大司马温已舟师南下,移镇姑孰。”一边说着,司马岳一边拉了她的双手,道,“只要你回来就好,其他的其实孤并不在乎!”

并不在乎,所以才会让谢郎去宣旨,宁可允诺禅位于大司马温。

“陛下,何须如此?”顾钰不免说了一句。

司马岳似乎并不想接她的话,而是转而说道:“孤知道你此去一路奔波劳累,今日就不在宫中设宴了,你先回家吧,择日孤再宴请群臣!”

“是,谢陛下!”

司马岳又看了谢玄一眼,谢玄微微点头,起身便朝顾钰走来,低声道:“走吧!我们回乌衣巷!此时此刻,你阿娘一定在家里等得急了!”

果然一提到阿娘,顾钰的脸色便变了,她立时将符节以及三百宿卫军的兵符交还到了司马岳的手中,然后与谢玄一起回到了乌衣巷。

此时的乌衣巷中也是热闹非凡,那些士族子弟似乎都已得到消息,一个个都想来见识见识沈氏黔郎之风采,毕竟自中正考核上一别后,他们还没有真正的与这位号称玄辨天才的少年名士打过交道。

是故,顾钰又与这些士族子弟周旋了片刻,才以顾十一娘之表兄的身份长住沈府为由光明正大的回到了沈府之中。

原本她是怀着雀跃欢喜的心情去见沈氏的,却未想,一入沈府,竟见院中竟然多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便是顾悦。

第166章 审问虞氏

顾悦的神情很是憔悴,似乎在向沈氏求着什么,面色苍白很是哀悯,但当他看到一身男装的顾钰自宅院门外奔进来时,那哀悯而无助的眼中瞬间又迸发出一丝希翼的神采来。

但到底对这个女儿心存愧疚,顾悦张了张嘴,好半响,才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阿钰,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过瞬间的一愣之后,顾钰也施施然的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哦,顾侍御史今日怎么得空到我沈府里来了?”

“是啊是啊!我们郎君现在可是太子中庶子呢,天子还说了,待郎君与大司马和谈归来后,天子还要再给郎君升一级,以后三郎主得称呼我们郎君一声刺史大人了!”

看到顾钰归来,诗琴与诗画早已激动欢喜的迎了上来,两婢女眼中都有些热泪盈眶,娘子出去的这段时间虽然不算长,可对她们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她们已经频频出门观望数十次了,就是为了等待娘子归来的消息,夫人与陈妪甚至一夜未眠。

这好不容易盼到娘子归来,没想到一大早竟见三郎主守在院外,堵着夫人不让她出门,还想让夫人收留他,让他见上娘子一面,现在更是口无遮拦道破娘子的身份,这岂不是叫人生恨!

诗画气得简直要磨牙,看着顾悦的眼神也毫不掩饰她的愤恨和嘲屑。

顾悦也瞬间明白了婢女话中的意思,忙改口道:“是,是,是该称呼沈氏黔郎一声刺史大人……”说完,竟是又顺口道了一句,“阿钰,父亲自知这些年来疏忽了你,让你和你母亲在顾府之中吃尽苦头,父亲也不敢奢求你原谅,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那婢女诗画又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郁愤,忙又改口,结结巴巴道,“不,是我说错了,顾某这次来是想求……求沈氏黔郎一件事。”

他这话一出口,不要说顾钰,便连正从门外走进来的谢玄也有些意外的愣了神。

“你想求我什么事?”顾钰问。

顾悦嗫嚅着唇瓣正要开口,却听两个婢女惊喜的唤了一声:“谢七郎君也来了,我家娘子能平安归来,还得多谢七郎君,七郎君快快到里屋里坐坐。”

请谢七郎君到屋里坐,言外之意,也便是对顾悦下了逐客令了。

顾悦的脸色窘然,刚要开口的话似乎又咽了下去,尤其一双眸子不敢面对谢玄投过来的清冽目光,微微下垂掩去其中的尴尬,此时此刻,在这位高门子弟面前,他竟感觉自己如同小丑一般惭然抬不起头。

“顾侍御史有何所求?我可否也听听?”谢玄忽然说了一句。

顾悦竟是心中一喜,立即回道:“谢七郎君,我知道贱妾虞氏做了一些不可理喻的错事,其罪不可饶恕,不过,她现在已怀有身孕,可否请谢七郎君看在她腹中孩子无辜的份上,请廷尉对她从轻发落?”

说罢,他犹豫了一刻,竟是撩起衣襟,向谢玄跪了下来。

“顾某听闻,此次虞氏获罪,乃谢七郎君指证,想来只要谢七郎君在廷尉正面前说一句话,就能留她一命,是故,顾某厚颜,肯请谢七郎君对虞氏这样一个妇人手下留情。”

顾悦此言一出,好似空中滚过一个惊雷,令得满院子的人尽皆神情突变,露出不可思议的讶然,两婢女的表情自是不必说,沈氏的神情在一瞬间的变化之后反而更加淡定,倒是让谢玄这个本该不相关的局外人有些尴尬得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谢玄才反问道:“顾侍御史可知,你的如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错事?”

顾悦低下了头,竟道:“我知,不过,我也知她定然是被人利用,一时糊涂了才会做出这些错事,阿婧,她从前对我或是对我顾家都很好的,我不相信,不相信她会变得如此狠毒。”

谢玄便是一笑,回道:“其实我并不关心她对别人做了什么,但只要她做了一件伤害阿钰的事情,我便无可原谅!”

“顾侍御史,想必你也是听闻过我陈郡谢七郎宽容大度,性情沉敛,不喜与任何人交恶,然……”他话锋一转,看向顾悦道,“不是对每一个人,我都能做到宽容大度的。”

谢玄说完,顾悦的脸色便是一白,他霍地一下抬起头望向了谢玄,尽管此时的谢玄看起来还是如玉一般的温润,如春月柳一般柔和,如皓月一般高天澄澈不可攀附,可是他那双如寒星闪耀的眸子里却似凝了一层冰冷的寒霜,直令人不敢接近。

顾悦再次手足无措的低下头来。

这时,又听谢玄叹息着说了一句:“常听人言,虎毒不食子,顾侍御史,你能做到对你的如夫人如此宽容大度,却从来不曾想过给自己的女儿一点点怜爱,倒也叫我有些刮目相看,请恕你的仁慈与宽容,我无法认同,你还是走吧!”

顾悦登时脸色一变,既惭愧又窘然,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站起身,又看了顾钰一眼,才踉跄的朝宅院外走去。

这时,却听顾钰唤了一声:“等等——”

顾悦猝停脚步,看过来,便听顾钰问:“虞氏现在何处?”

顾悦心中一喜,忙含泪答道:“她在建康城西的廷尉官衙。”

说完,他满怀希望的看着顾钰,总以为她会说去官衙看看,却未料只听得一句:“好了,你走吧!我刚回来,想要休息了!”

顾悦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有些无地自容的闭上嘴,低头向着宅院外走了去。

而待顾悦一走,两婢女正要伺候她洗浴更衣时,她又道:“不必了,我还是先去廷尉官衙看看那位顾三夫人吧?”

这时,谢玄忍不住说了一句:“阿钰,昨晚一夜奔波,你还没有好好休息,这事你就不要管了!”

此时的谢玄并不希望顾钰与虞氏见面,从另一方面说,他还没有做好告知顾钰身世的准备,他不知道阿钰在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更不希望她还要一直活在仇恨之中,而且那位还在褚家的贵女褚氏阿蓉,他也还没有查出其真实来历。

可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顾钰若是想去查,他也是没有办法去阻止的。

果然,这个念头刚才闪过,顾钰就已凑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就想去问问她几句话,没有事的,再说了,昨天晚上,我不是一直在你怀里睡着了吗?”

呢喃的细语,再加上她如明水生晕般已在不经意中透出几分魅惑的笑容,直令得他一颗心如春水般融化,再多的言语也被堵了回去。

看到娘子对谢七郎君如此暧昧亲昵的举动,以及谢七郎君瞬间被堵得无语呆怔的神情,两婢女又在一旁偷笑了起来。

于是,顾钰在洗浴过后,仍旧以沈氏黔郎的身份与谢玄一起来到了建康城西的廷尉官衙之中。沈氏不放心,也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彼时的廷尉正李成正在小憩,忽闻谢七郎君与沈氏黔郎光临衙署,原本睡着迷糊的精神瞬间便是一振,立时率了衙署的官吏们出来相迎。

“臣等恭迎沈使君与谢七郎君光临!”廷尉李正恭敬的施礼喝道。

顾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而是开门见山的问了句:“顾三夫人虞氏现在何处?她可有招供出什么来?”

那廷尉李正立即笑吟吟的答道:“还在狱中,用了些刑,不过,这位顾三夫人嘴还挺硬的,除了承认曾经是收买过一些匪徒去劫掠过顾十一娘,其他的她一概都不认,也不愿多说话。而且,她自称是会稽虞氏的贵女,现下又好巧不巧的怀了身孕,我等不敢太过用酷刑。”

顾钰再次点头,嗯了一声,便道:“那便带我去狱中看看吧!”

“哎呀,这可使不得,那狱中阴冷脏污,哪是您等贵人去的地方……”

他话说一半,就听谢玄打断道:“少废话,带路吧!”

一见是陈郡谢氏的谢七郎君,廷尉李正脸上的笑容又变得如花般灿烂起来,忙答道:“是是!虞氏此刻便在戊字号狱房,二位请随我来吧!”

在经过一条长而阴暗的甬道之后,顾钰与谢玄停在一阴湿的牢房前,终于见到了身着白色囚衣,披头散发满身脏污的虞氏,想那虞氏在顾府之中时一直以修庄老之道而自居,平时也是一副恬淡娴静,无欲无求的优雅姿态,没想到脱去了这一层伪装之后,竟是这副狼狈的姿态。

觉察到有脚步声传来的虞氏略微动了一下,便将目光朝着顾钰的方向射了过来,待看清来人正是顾钰侨装的沈氏黔郎时,她的神情便是一震,旋即便露出不可遏制的怨毒之光来。

“你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连进了桓大司马军营都没有被一刀两断?你这个贱婢,怎么就有这么硬的命!”她咬牙切齿的怒喝道。

谢玄听罢甚怒,只朝廷尉李正递去了一个眼神,那廷尉正便立时命一狱卒进去狠狠的扇了虞氏一巴掌。

“贱妇,你敢骂救了我们全建康城的沈刺史大人。”那狱卒喝道。

虞氏被扇得一懵,旋即冷笑道:“不是才刚回来么?这么快就升任刺史了?”

面对虞氏的揶揄,顾钰也只笑了一笑,开口问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虞氏,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67章 虞氏的招供

“呵呵呵……”面对顾钰的质问,虞氏一声轻嗤,竟是畅快讥诮的大笑了起来,她缓缓站起身,靠在一墙壁上,捋了捋额前挡住了视线的一缕碎发,说道,“所以你今日来这里,就是想套问我的话,想为你外祖父沈士居翻旧案吗?”

说罢,她目光犹带讽刺的看了顾钰一眼,笑道,“我要是愿意说,早就说了,何必熬到现在?顾氏阿钰,你想要为沈家洗刷掉判臣屈辱,我偏不如你愿。”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顾钰也不生气,而是心平气和的如聊家常一般接道:“虞氏,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细作,你擅伪装,懂掩饰,能隐忍,而且知书达礼,无所不通,哪怕你只是一个细作,也将自己培养得高贵优雅,私毫不比一般的世家贵妇差,

说实话,你在顾府之中一直都掩饰得很好,如果不是你那天忍不住向我与谢郎射出那一箭,我可能永远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你怎么知道那个向你射出一箭的人就是我?”虞氏忍不住好奇的问,“哪怕是我掉了一条宫绦,你又怎么能肯定那就我落下来的?”

“你以为你蒙了面纱,我就认不出你了吗?”顾钰含笑反问道,“一个人的容貌可以遮掩,可她的身形、步态还有气质都不可能改变,就好比你在人群之中看到一个熟悉人的背影,哪怕你未见其貌,也能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不是吗?”

虞氏嘴角微抽,眼神微变,所以,这是在讽刺她不过是耍了次掩耳盗铃的雕虫小计,愚弄自己罢了!

“不错,这次是我大意了!不过,我也没有想到,那一箭并未致你的命!”她道。

顾钰便笑道:“所以,还是你太轻敌了!”

说罢,顾钰停顿了一会儿,从谢玄手中取过那条翡翠蝴蝶结的长穗宫绦,展示到虞氏面前,继续道:“说起来,这条宫绦还有些渊源,我想,那日我与十娘一起落入锦鳞池中,那个藏在水底想拽我入池底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吧?”

顾钰此言一出,便连谢玄也不禁讶然的变了神色,虞氏的脸色也在瞬息变化之后又恢复了一副无所谓的淡定。

“你很聪明,早已在锦鳞池边设好了机关,等到赏花游宴的那一日,先是安排了那个叫伊人的女婢将我引至锦鳞池边,然后又让另一名婢女用箭击断了那根支撑着岸边白石的机关浮木,制造我与十娘因口角而一同落水的意外,最后你还不放心,怕我会凫水而淹不死,便又亲自藏在水中想要将我溺毙,是这样吗?”

虞氏笑了笑,反问:“证据呢?这不会都只是你的猜测和想象吧?”

“证据便是这条宫绦!”顾钰手中晃了晃那条缀着拇指般大珍珠的宫绦,说道,“这条宫绦也许并不是当日顾十娘给我的那一条,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珍珠上面都有麝香的味道,香味并不浓,但带在身边时间长了,必须会影响生孕。”

说罢,她看向虞氏,沉声补充了一句:“其实连我也没有想到,原来你并不想为顾悦生下子嗣。”

听到这里,虞氏的脸色羞恼大变。

“你胡说什么?”她道。

“不然,如何解释你要带着这条含有麝香的宫绦呢?”顾钰反问,“你现在所怀的这个孩子……”

“你住口!”虞氏陡然喝道,截断了顾钰的话,“你想套我话,套不出来了,就以此来侮辱我,让我生前死后都没有好名声,顾氏阿钰,我可真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谢玄不禁皱了眉头,一旁的廷尉正立即喊道:“掌嘴!快去掌嘴!”

“不必了!”

顾钰伸手拦住了正要前去的狱吏,继续说道:“虞氏,你这又是何苦,也许你拼命想要维护的那个人,他其实并不在意你,你又何必独自来承受这些痛苦和煎熬,这廷尉之中的日子可不好过,像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女人,在这里又撑得了几时?”

顾钰这样一说,虞氏的脸色终于白了一白,双瞳之中也逐渐溢出些许哀凄和无奈来,她摇了摇头,两行清泪落下,不过片刻,又低声笑道:“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枚弃子了,但那又如何,我虞婧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中途变节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

太史公曾曰: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史记的《酷吏列传》我也是读过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说完,虞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微微合眼,仿佛就这样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没有辱没她的信仰和骄傲。

顾钰的心中不可谓不触动:她早知这个嫡母不简单,却也没想到竟是这么执拗而骄傲的一个人。

“难道你就不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顾钰再问了一句。

虞氏便霍然睁眼,神情错愕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翼,看向了顾钰。

就听顾钰说道:“要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谁欺我我必会还回去,谁对不我仁,我也一定会对他不义,但我绝不是一个赶尽杀绝之人,我会要你死,但我不杀你腹中的孩子,

我可以让你将他生下来,由我亲自来抚养,将他当顾家人一般培养长大。”

“你说的可是真的?”虞氏眼中渗出几点清泪,似乎惊喜,又似乎带着戒备不敢相信。

“我从不说假话!”顾钰只回了一句。

由她来亲自培养长大啊!她是什么人?她可是被众名士所称赞的,已名传天下的玄辨天才,谁能拜她为师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对于一般人来说,那简直就是天降的馅饼,几生修来的福气!

“还不快谢谢沈刺史大人!”那廷尉正激动的喝了一句。

不想那虞氏在呆怔了一刻后,竟然又疯了般大笑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一个劲儿的喃喃道,突地,眸中又厉光毕现,“我真的好后悔,后悔听了他的话,让你在顾府之中平安长大……”

“住口!”这时,便是谢玄蹙眉立喝了一声,那廷尉正也立时跟着喝道:“掌嘴,快去掌嘴,别让她乱说话!”

于是,一名狱吏走进去又啪啪啪的扇了虞氏几耳光,顾钰的脸色微变,正疑赎着虞氏要说什么时,就听得虞氏又一声冷诮揶揄的大笑。

“怎么?难道谢七郎君还没有告诉她吗?”她望向谢玄,笑得一脸威胁和得意。

顾钰便望向了谢玄,但见谢玄眉宇轻皱,眸光中露出一丝仿佛无法言说的凄楚和哀悯来。

“等有空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你去白石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谢玄附在她耳边说道。

也不知是否是顾钰与谢玄耳鬓厮磨的亲昵之态刺痛了虞氏的眼睛,虞氏眼睛一红,泪水霎时间又充盈了眼睛,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被那个男人捧在手心当神一般敬仰爱慕着的女人。

看着顾钰这张脸,虞氏的心中顿时又充满了恨意。

“不过,就算说了又如何?你觉得她还能回得了过去吗?褚家可是还有一个褚氏阿蓉存在的……”虞氏说了一句后,看着顾钰微有些诧异而懵懂的表情,竟觉得心中更为畅快得意,她再次站直了身体,在阴暗的牢房之中慢慢踱着步子,就像她从前练习舞步一般,优雅而从容。

待走了一阵后,她又忽地看向谢玄,笑得一脸阴毒而妩媚,说道:“其实我还可以告诉谢七郎君一件事情,你们说得不错,我虞婧的确是崇绮楼中最优秀的细作,我此生完成的一件最骄傲的任务便是,将一枚毒针轻轻松松的置入了镇西将军谢尚的心口,他对我没有任何防备!”

几乎是她话一说完,便如愿以偿的看到谢玄的神色骇变,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便露出极度的不敢置信和愤怒来。

“你说什么?”他喝道。

顾钰忙伸手,握住了谢玄的手腕,制止了他因冲动而前进的脚步。

而虞氏已有些疯颠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能激得高贵优雅的谢七郎君如此愤怒,可见我虞婧还是有些本事的,只可惜,你们谢家竟然从没有人怀疑过这件事情,都以为他是因在北伐战争中受了重伤而病亡。”

谢玄听完已是更怒,还是顾钰拦住了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为什么要杀了镇西将军谢尚?”

虞氏便笑道:“那日宴会上觥筹交错,舞姬们款步轻扬,古乐筝筝,纤腰款摆,纤指轻划,舞袖间流风回雪……”说着,她竟似沉浸在了那样的宴会之中,也开始蹁跹起舞起来,“人人都说,谢镇西风流妖冶,博综众艺,乃是一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公子,他看似喜爱美人,却并不一定会钟情于某一个美人,所以也有人道他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女色根本诱惑不了他,但我知道,他有一个弱点……”

第168章 虞氏的招供(下)

“他的弱点是什么?”顾钰不由得蹙眉怒问道。

虞氏不免又“呵呵”的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悲到极致,还是喜到极致,她笑了一阵后,竟指着顾钰道:“那就是你的这一张脸,哈哈哈……就是你的这张脸……他就是败在了你这张脸下……哈哈哈……”

镇西将军谢尚自幼时就极富有声誉,曾被王导评之为“座中之颜回”,清易令达,幽默风趣,自然不做作,乃是世人所称颂的真正的风流名士,自十八岁起谢尚便已领江州刺史一职,后进镇西将军,都督豫、冀、幽、并四州军事,一时积名望以及权利于一身,名倾江左,使得陈郡谢氏位列一方镇,达到鼎盛时期。

然而,传言此人极其的骄傲自负,从不推崇于任何人,永和八年,朝廷派谢尚带兵驻扎寿春,欲与殷浩一起北伐,便在那里,她见到了那位传言有“风姿妖冶”之称的华贵男人谢镇西,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大量搜访民间乐人,制造石磬,而她便是在那个时候被那个人以乐人舞姬的身份送到了镇西将军府中。

“他,就是你今天的目标,你只需将这枚银针置入他的胸口,他不会立即死亡,而是神智慢慢的被银针上的毒药给侵蚀,做完这件事情后,你立即离开,他也只会恹恹欲睡出现短暂的昏厥,没有人会怀疑你!”那个男人对她如是吩咐道。

也便是这一日,来到镇西将军府后,她第一次见到了满座风姿卓绝大袖翩翩的风流名士,那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谈吐不凡,风度怡然,而在这一群名士之中,坐在最上首正中的红衣男人便如同那一群皓然白雪之中开出来的最为骄傲华贵的蔷薇,那是一个的确可以用“风姿妖冶、狂放不羁”来形容的风流名士,一双幽然而妖异的眸子里满是淡然的轻蔑与傲然。

当时,她只听到有人问了一句:“杜乂方可卫洗马不?”杜乂比得上永嘉年前的名士卫叔宝吗?

许多人附声说像,然而那个红衣男人却不屑的道了一句:“安得相比,其间可容数人矣!”怎么能胡乱相比,杜乂与卫叔宝相比,中间可容下无数人了!

“善,杜乂肤清,卫玠神清!”在听了他的评价之后,立即有人拍马屁的答道。

男人只是笑了一笑,继续饮酒,不予理睬,这时,鼓乐声起,有喝醉了的名士不禁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让镇西将军看看我寿春的美人们如何?来,鼓瑟,起舞!”

于是,数名舞姬,敲檀板的敲檀板,弹琵琶的弹琵琶,起舞的起舞,一时之间,大殿之中衣香鬓影,袂影蹁跹,那些男人们也有不少人将灼热的眼神投射到了她们因卓越的舞步而不停颤栗的身上。

她便是这舞姬之中的一员,以白纱遮面,犹抱琵琶,玉指轻划,媚眼传情,舞袖间流风回雪。

没多时,她便听到了一阵男人的欢呼声,叫:“好!好!”

她也微张檀口,对那个男人抛去了一个已练习无数遍的妩媚微笑。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动,但周边的男人们已是喝彩起来,有人不禁叫道:“那个舞姬不错,颇有点高贵优雅而内媚动人的风姿,谢镇西,要不要让这舞姬扯下面纱,赏一赏这内媚的风情?”

谢尚不置可否,轻轻一笑,仍旧只品着杯盏之中微荡着的美酒。

“你们赏!”他道。

“那好,既然谢镇西已拱手相让,那某就不客气了!”

一个醉酒披发敞衣的男人大步向着她走了过来,她吓得心下打鼓,连忙自己主动扯下了面纱,便在这时,她感觉到场中一静,一种濒临死寂之后,立时又响起了一阵哗然。

“你们看,这美姬像不像从前的城都王妃?”

“像,着实像,不过,应该更像谢镇西的妹妹褚夫人吧?”又有人叹道。

“不错,不错,确实像!”

便在这时,那个一直坐在殿中饮酒的男人忽地站起了身来,暴怒道:“下去!都下去!”

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退散,宾客们中也有许多人尴尬的变了脸色,讪讪离开。

“你是谁?”这时,那个男人才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说,你是谁?敢冒充我妹妹,以此来蛊惑我吗?”

因为手腕被捏得生疼,她勉强笑了一笑,回道:“将军,妾不敢欺骗!”

“是么?”他冷诮而邪魅的一笑,一只手很快便探到了她脸上的肌肤上,他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的撕下她的伪装,而是在她楚楚动人的目光望过去时,生出些许遗憾和怜惜来。

“小妹,真的是你回来了么?”他兀自怔怔的说道,眼中已有了些许晶莹,“小妹,阿兄对不起你!”

“阿兄不必内疚,阿真现在过得很好呢,你也没有对不起我,阿真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她趁机回以一个甜蜜而天真的微笑。

男人心中一喜,便牵起了她的手,指着那大红灯笼悬挂,华灯异彩,锦旗飞扬的镇西将军府,说道:“小妹,你看,阿兄现在已有自己的府邸了,待这一次北伐归来之后,朝廷还要嘉奖于我,给我开府义同三司,阿兄终于不负父亲母亲所望,让我们陈郡谢氏成为了可比肩琅琊王氏的一等门阀士族,你是不是也为阿兄开心?”

“是,我开心!”她答道。

“来,小妹,哥哥很久没有陪你吃一顿饭了,我这就让李姨做你最爱吃的荷花酥,莼菜羹,便我们兄妹俩,好好吃上一顿饭吧,自你出嫁以后,阿兄许久不曾见过你了!”

“是,阿兄。”

被一双手牵至了芳香四溢,温泉汩汩的别园之中,不过一刻钟的时候,那边的石桌上便已摆好了菜,他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小心翼翼的给她夹菜,眼底满是宠溺与关怀。

“母亲去逝的时候,我便已在她坟前发誓过,此生必护你周全,可没想到……”

他忽然怅然的说了一句,令得她惊恐得脸色大变,也便是在这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将那一枚银针钉进了他的心口。

他的眼神瞬间也变了,变得无比的愤怒而忧伤,不过一抬手,就将她一掌击倒在了地上。

“滚——”他忽地喝道。

数名部曲闻声涌了进来,将刀剑长乾指向了倒在地上的她,原本她以为此时此地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不想,那男人竟看着她说了一句:“让她走!”

于是,在一阵错愕和不敢置信中,她踉跄的起了身,狼狈而头也不回的向外跑了去,身后却传来数名部曲的疾呼:“将军,你怎么样?”

……

“便是这样,我将那枚银针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竟然不还手,还放了我离开,呵呵呵……就因为一张脸,因为我易容成了你的那一张脸,就能轻而易举的击溃他内心深处的脆弱!”

牢房之中,还在颠狂笑着的虞氏又看着谢玄,说道:“说起来,你们谢家人还真是深情啊!都对同一张脸而深情,可悲!可笑!”

顾钰脸色大变,谢玄又忍不住上前了一步,被冷静下来的顾钰再次拉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钰问。

虞氏再次揶揄而疯狂的嗤笑:“为什么?理由不是很简单吗?如果镇西将军谢尚还在人世的话,你们陈郡谢氏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也许会是现在的龙亢桓氏,他太强大了,也太优秀,太自负,所以,我们必须杀了他!”

她咬牙吐出最后一个字后,谢玄已是眸光清泠,差点怒而暴喝。

顾钰握了他的手,看向虞氏,问,“你们?你是说,你和那个男人?崇绮楼的楼主吗?”

这一问,很快又令虞氏反应过来,她又连忙住了嘴。

这时,谢玄忍不住喝道:“就为了二十万部曲私兵,为了一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诺言,你们两人,竟然杀了我堂伯和堂姑两兄妹,其心何其歹毒!”

面对谢玄的愤怒,虞氏私毫不以为然,甚至更喜,道:“是,我是歹毒,所以,谢七郎君,你还不杀了我,为他们兄妹两报仇!”

谢玄愤怒的想要拔出身旁狱卒手中的剑,不料,又被顾钰摇头阻止,隐忍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的平复心中如翻江倒海般愤怒的情绪,对一旁的廷尉正道:“尽管用任何酷刑,但是绝对不能杀了她,便是此牢中也要重重把守,等着守珠待兔!”

守珠待兔?

廷尉正微微反应了一刻,谢七郎君的意思难道是,会有人来救这位顾三夫人?

一念作罢,赶紧谄媚的点头答道:“是,是,下官一定会命重兵把守,便是一只苍蝇飞进来也插翅难飞,至于这个女人,谢七郎君放心好了,下官一定会做得令你满意的!”

廷尉正的话还未说完,谢玄心中已是极其的厌倦愤怒,强压了心中的悲凄,才牵起顾钰的手,往牢狱外的甬道上走了出去。

回到乌衣巷沈府之时,已是夜幕降临时分了,夜空的星子疏淡,一轮孤月挂在天际。

面对顾钰看过来的目光,他心中更是凄楚难忍,不由得再次将她紧拥入怀,怀抱紧了又紧,在她耳边低声道:“阿钰,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伤心,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责任,都让我一人来背负好了,我不想看到你有任何不开心,更不想看见你有一丁点的痛苦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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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谢郎告知身份

感觉到丝丝暖意从谢玄的身体上传来,顾钰心下感动的同时不免也生出几许沧然,她也伸手环抱紧了谢玄,在他耳边轻吐气息,说道:“有谢郎在身边,阿钰永远都不会觉得痛苦难受,谢郎的温暖总是能融化我心中孤独的坚冰,让阿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有人陪着我一起努力,奋斗,甚至去承担所有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檀口微张,香舌微吐,在谢玄的耳垂上轻轻抿上了一口,柔声耳语了一句:“谢郎,阿钰是真心欢喜你。”

谢郎,阿钰是真心欢喜你!

几乎是此言一出,谢玄的身子陡地一僵,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仿若打开了水匣一般,如排山倒海一般的袭来,便连顾钰都能听到他胸腔内的心跳咚咚咚的作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似没听清,一双眸子静静的注视着顾钰,再次问。

看到他激动得好似孩子般的天真神情,顾钰不免又是一笑。

“真是的,怎么每次说到这些简单的事情上,谢郎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她道。

“可我就是想听,你从前从未说过,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对他的好到底是因为感恩而回报,还是真心爱他,她的若即若离总是令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更害怕失去。

顾钰便看向了他的眼睛,极认真的再说了一遍。

“阿钰刚才说,阿钰欢喜谢郎,此生阿钰的心也只属谢郎!”

话将落,便觉身子陡然腾空,耳边有极其喜悦的笑声传来。

一阵天眩地转,顾钰才感觉那双坚实的手臂将她放了下来,熟悉的男子气息再次靠近,略微粗重的喘息之声入耳。

顾钰笑了笑,再次抬手压在他的肩上,将潋滟的朱唇靠近了他,香舌轻吐,细细的勾画着他的唇瓣,探进了他的口中,彼此纠缠。

她的引逗很快也令得他迷醉沉沦,香气四溢的紫藤花树下,满院清辉相映,她褪下衣衫,如凝脂一般的玉肤映在他的眼中,直令得他口干舌燥。

“谢郎,无论将来如何,阿钰都愿为谢郎生下子嗣。”她忽然道了一句,同时也将手探进了他的衣襟,轻轻摩娑起来。

原本就处于理智崩塌边缘的谢玄哪里还经得起这般诱惑,手挽纤腰,俯身而下,肌肤相贴,转眼就将她压在了紫藤花树下的秋千之上。

花瓣徐徐落下,点缀在如玉一般的肌肤之上,更能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般的绝美。

“阿钰,你为什么总是诱惑我?你明知道我克制力不是很强的。”他忍得实在是辛苦,低头埋在她颈间时,又努力的制止了所有动作。

不对,她为什么要说无论将来如何?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却又听她含笑嫣然道:“克制力不强,就不要克制好了,阿钰都说了,愿为谢郎生下子嗣。”

说罢,纤细柔软的手臂再次勾到了他的脖子上。

于是,再也没有所谓的克制,再也没有所谓的礼节与矜持,他再一次将自己探进了她的身体,感觉到如丝绸一般被包裹的温暖与滑腻。

夏夜寂寂,夜风习习,虫鸟清悦啼鸣,在这静谧的夜里,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距离,彼此依偎,彼此交缠,彼此将汗水与气息都融入到对方的身体。

“所以,谢郎,我应该并不是你们谢家人吧?”微微喘息过后,顾钰忽地在他耳边问,“我记得你曾经也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你堂伯?”

谢玄的理智倏然被扯回,定定的看向了她一双清澈幽美带着几分迷惑质疑的眸子。

如果是谢家人,你应不会这样对我。

所以,又是想套他话啊!

谢玄别过了头,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是。”他声音微有些哽咽道,“但也不完全不是,阿钰……真的一定要让我说吗?”

顾钰便轻抚了他的脸颊,道:“没有关系。谢郎,有你在我身边,我不难过,但我也应该有勇于承担和接受一切的责任。我去白石的这段时间,你已经去见过那个男人了吧?”

谢玄点头。

顾钰又道:“那个男人真的便是……”桓澈的亲生父亲吗?

谢玄再次点头,答:“是!”

“他又与谢郎说了什么?是有关我的身世吗?”顾钰再问。

她本是极聪明之人,虞氏的一句话便足以打开她心中怀疑的大门。

“是。”谢玄再次答道。

“那我是谁?我以后还能与谢郎在一起吗?”顾钰又问。

谢玄便陡然一怔,似明白了什么,看向顾钰,恍然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当然能,阿钰,你是我堂姑母的女儿,我谢家并不分宗,我父与你母亲之父也只是堂兄弟关系,若真算起亲戚关系来,你只是我的表妹。”

“表妹?”

“是,你是真正的褚太傅之女,是我堂姑谢真石的女儿,是我的表妹。”他一口气说完,然而说完,似乎又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果然看到顾钰的眼神变了。

是么?真正的褚太傅之女啊?

“顾氏,你不过是一个冒牌货,若非大司马的谋划与辅佐,就凭你一个卑贱的为家族所弃之的庶女,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尊荣?”

“一个贱婢的身份罢了,连做我儿一个婢妾的资格都没有,难道还想让他娶了你不成?他愿意宠幸你那是看得起你,真以为自己献了身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

“阿钰,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见顾钰失神,谢玄不禁担忧的问道。

被陡然间打断思绪的顾钰也猛然间醒转过来,看向谢玄,笑道:“没什么,原来如此,我知道便好了!”说罢,她顿了一刻,又道,“谢郎,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情成为我的困扰,而且我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对我来说也已经满足了,过去的我会让它永远成为过去。现在我有家,有母亲的关爱,还有你,便已足够!”

她没有问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对那个本该是她亲生父亲的褚太傅产生一丁点的好奇。

谢玄不知道是该惊喜,还是该忧伤,喜便是喜她没有追问有关于自己亲生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她的真相,忧却是忧她是否会对堂姑母有怨恨?

毕竟她还不知道堂姑母已死的真相。

一念作罢,他又摇了摇头:不,阿钰心胸宽广,绝不能以此心态度之。

而几乎是这个念头一闪,顾钰又问道:“对了,谢郎,今天在廷尉的时候,你对那虞氏说‘就为了二十万部曲私兵,为了一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诺言,你们两人,竟然杀了我堂伯和堂姑两兄妹’,这句话是何意?

谢郎,镇西将军谢尚,也便是我……我舅舅,他是被虞氏算计而亡,那他的妹妹……我的母亲,又是怎么死的?你说的那两人中的另一个,便是崇绮楼的楼主吗?”

谢玄的内心险些崩溃,刚刚才抱了一点侥幸心理,瞬间被击得片瓦不剩。

阿钰,你有时候能不能稍微装一个糊涂,不要这么聪明!

“我……我有说过这句话吗?”他干脆自己装糊涂道,“我可能是太激动了,所以才……”

然而,这点心思又怎么逃得过顾钰的眼睛。

顾钰见他别过脸,神情异样而忧凄,知道他此时并不想说,也就不再勉强了,便也转移话题,开玩笑道:“那谢郎,你觉得今晚的守珠待兔,真的能逮到那个人吗?”

谢玄便又转过了头,再次定睛看向她,笑问:“你觉得呢?”

顾钰思索了一刻,便道:“那个人也许会来杀虞氏灭口,但以廷尉的守备,不一定能抓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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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虞氏之死

闻言,谢玄的脸色也变了,默然蹙眉深思起来。

顾钰见他眸光微动,似乎也料到了他在想什么,便又赶紧打断他的思绪,低声耳语道:“抱歉,阿钰扫了谢郎的兴致了,谢郎若是还想……阿钰可以补偿你……”

顾钰话一说完,谢玄立即红了脸,虽然此时此刻他仍旧以最亲妮的姿势将顾钰抱在怀里,虽然适才那销魂噬骨的滋味的确让他有些沉迷不愿苏醒,就是再来七八次都不够,可是这样将阿钰当成什么了,如此禽兽之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今天就不……不了,阿钰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回去立即向三叔父禀明,让他代我到你顾家去下聘,我要将阿钰娶回来。”

娶回来之后,他和阿钰之间不管做什么,做多少次,他都不会再有负罪感了,否则这样总是对阿钰的名誉不太好,哪怕这件事情并无多少人知道。

正想着,耳边便传来顾钰噗哧一声低笑。

“那好,时间不早了,谢郎就先回去吧!不然,你阿姐又要担心你了!”顾钰说道。

提到阿姐,谢玄的脸色再次一红。

“阿钰,连你也取笑我!”因为被阿姐管得严,他自小不知被多少人嘲笑揶揄过了。

“并不是取笑,谢郎,你敬重你阿姐,那也是因为你重亲情,爱她,而并非旁人所说的畏惧,阿钰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看轻你,而且谢氏才女也并非寻常闺阁女郎,阿钰自小也以她为学习的榜样呢!”

顾钰说完,谢玄不禁内心大恸,忍不住又在她白嫩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的印上一吻,而这一吻作罢似乎还不够,他又顺着她精致的鼻梁曲线慢慢滑到了她氤氲的朱唇上,细细品尝起来,品着品着,他就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了……不行,这样下去,绝对还是控制不住……

在理智与欲望之间挣扎了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还是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将一袭华贵的青衫披在了顾钰身上。

“阿钰,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明天再来找你。”

朝廷给顾钰放了两天假,这两日顾钰是不需要去上朝了,不过两日之后,新帝必然会对沈黔这一次的和谈之事予以嘉奖,以后,阿钰所扮的沈黔就将是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谢玄心中既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阿钰终于达成心愿打破门第界限从刑家之后慢慢走进朝堂,而忧愁的却是从此以后,阿钰的责任也重了吧?

虽然大司马温已移镇姑孰,可朝廷与龙亢桓氏抑或是他们陈郡谢氏与龙亢桓氏之间的争斗也才刚刚开始吧!

谢玄走后,顾钰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刚至垂花之门,就见沈氏正站在门前等候。

“阿娘,你怎么还没有睡?”顾钰有些尴尬的问道。

沈氏见她发髻蓬松微垂,红唇微肿,一双清澈而冷凌的眸子透出几分妖异的媚色,身段袅娜使得她那张原本青涩的脸更显出几分别样的魅骨风情来。

沈氏不禁垂泪道:“阿钰,你自小阿娘没有教过你什么,你可知,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最让人在意的是什么?”

顾钰微微一怔,大概知道沈氏要说什么了,便含笑答道:“我知道。”

“虽然阿娘也知道,这位谢七郎君性高洁,人品端正,不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可是,未嫁便已失身,就算你以后进了谢家之门,也是会被人看轻的。”沈氏有些苦口婆心的说道。

“我知,阿娘,谢谢你!”

谢谢你还能与我说这些,如若不是真的将我当亲生女儿来看,也不必多费口舌说这些了吧?

沈氏微微一愕,不知这谢字从何而来,这时,顾钰便已转过了身,问道:“阿娘,你想不想将你吴兴沈氏继续发扬光大下去?”

沈氏再次一愣,不知顾钰问话何意,讷讷道:“此话怎讲?”

“如今我们还没有找到舅舅沈劲的踪迹,吴兴沈氏嫡系枝叶已被斩杀殆尽,外祖父这一支几无后人,我想我既然以沈氏黔郎的身份扬名立世,总是要为吴兴沈氏延续一脉才行!”说着,她又看向沈氏,认真道,“若我以后有了孩儿,就让他来延续你吴兴沈氏这一脉,可好?”

顾钰此话一说完,沈氏才有些恍然大悟般瞪大了双眼,眼眶里不禁有些湿润。

“你说什么?阿钰,难道你是想……可你同时也是顾十一娘啊,顾家的小姑子也是要嫁人的!”沈氏喃喃自语道,“而且就算……就算你有了孩儿,那也是谢家的骨肉,谢七郎君怎么可能会允许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钰轻声截断。

“阿娘,你放心,我想谢郎应也不会介意的,而且如果将来变数不大,我也不会只为他生一个孩儿。”说罢,又含笑安抚道,“时间不早了,阿娘快去睡吧!我也要休息了!”

沈氏点了点头,便带了陈妪向门外走去。

顾钰进了寝房,叫来诗琴为她更衣,而此时的沈氏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放心的折返回来,怔怔的望着那窗上映出来的剪影,在院中等候。

也不知谢七郎君到底有没有与阿钰说起她的身世,他若说了,阿钰又岂会愿意继续做这个沈氏黔郎,还道要为吴兴沈氏延续一脉,可若是没说……

沈氏不由得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想多了,总觉得阿钰看我的眼神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带了一种陌生的感激与尊敬……这不像是女儿看母亲的眼神……”

便在这时,顾钰已从寝房之中走了出来,沈氏回头竟然看见顾钰换了一身纯青色的夜行衣,满头乌发只梳了个马尾,手中似乎还握有一把短刀。

沈氏不由得大惊失色,忙三步作两步的迎了上去,抓着顾钰问:“阿钰,这么晚了,你这身打扮,要出去干什么?”

顾钰似也没想到沈氏竟然还没有离开,在一瞬的错愕之后,忙含笑答道:“没什么,出去办件事情,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办什么事?还要拿刀?”沈氏急切的问,很快,似也想到什么,含泪道,“难道你是想去杀那个人,为我吴兴沈氏复仇?”

说着,沈氏不停的摇了摇头,激动道:“阿钰,阿娘不要你去冒险复仇,其实这个仇你根本也不需要报,这不关你的事!”

见顾钰仍旧神色不动,沈氏干脆含泪说道:“阿钰,其实你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所以我吴兴沈氏的仇不需要你来报,你知道吗?”

原本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后,顾钰一定会神色大变,可没想到,她看到的依然是一张十分平静的脸。

只是这种平静过于冷清而淡漠,瞧着直令人心中发寒而难过。

“阿钰,阿娘现在很舍不得你,从前不说是害怕失去,现在说出来,也更是害怕失去……”

说到这里时,沈氏已是声泪俱下,她兀自捧起了脸颊,微微啜泣起来。

顾钰便走过来,轻轻扯开了她的双手,看着她泪眼婆娑的眼睛,说道:“阿娘,我知道,你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可现在已经不只是吴兴沈氏之仇了……”

“那还有什么?”沈氏望着她一双冷静得可怕的双瞳,小声问道。

顾钰停顿了一会儿,才启唇一字一顿的答道:“还有我生母和舅舅之仇!”

而与此同时,回到乌衣巷谢府之中的谢玄陡然感觉眼皮跳了一下,心中也似有惶惶若失之感。

“我还以为阿遏现在有了顾十一娘,连家都不愿回了?”一旁的谢道韫正打趣他道,“这一趟白石之行让阿姐好生担忧,怎么样?是不是应该跟阿姐说道说道,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谢玄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阿姐,我现在眼皮跳得厉害,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谢道韫便噗哧一声笑:“依我看,是你太过于忧虑,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怎么了?是刚才跟顾十一娘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谢玄的脸色便是一沉,暗道:不妙,似乎阿钰每一次诱惑我,都会独自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难道这一次也一样……

一念作罢,他想也未想,便转身飞快的向府外跑了去。

留下谢道韫一脸的茫然诧异:“诶——阿遏,你刚回来,又跑出去干什么?”忙又唤了几名部曲来,迅速的跟上去。

而此时的廷尉之中,已有好些守牢的狱吏开始打盹,其中一名狱吏刚去上了茅房,出来时就被人从后脑上当头一棒,整个人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黑夜之中,一道青影出现,那人迅速的剥下了那狱吏的外衣,转眼,一身狱吏打扮的男子便又回到了廷尉牢房之中。

代岗的另一名猝卒已经开始抱怨:“这小子,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偷懒睡觉去了?”

不过,他话刚抱怨完,就被突然出现的一道青影吓了一跳。

“我回来了!”男人说道。

虽然也是一身狱卒的打扮,可男子身形颀伟而修长,头顶上还戴了帏帽,微微抬首之间,竟似有一道碧色的眸光乍现。

“你,你……”不就是那个告示上所说的,生有一双浅蓝色眸子的鲜卑人吗?

猝卒口中讷讷,心里想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已经卡在了喉咙,嘴角鲜血直冒,连声都没有来得及吭就已倒了下去。

男人从他身上搜索到了钥匙,便来到了虞氏所在的牢房前。

“阿婧——”他轻唤道。

坐在逼仄的角落里,已经被酷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虞氏微微动了一下,唇角边溢出一丝苦笑:莫非我是幻听了,这个时候,还能指望他来救我吗?

“阿婧,我来了!”男人再次唤了一声。

这一声终于令得虞氏身子一颤,立时便转过了头来。

男子将帏帽落下,脸上依旧戴着半张面具,但一双浅蓝色的眸子便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

虞氏不由得大喜,忙起身爬到了牢房的铁栅门前。

“段郎,是你来了!”她含泪唤道,“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的,没想到……”

“阿婧,你这又是何苦?事到如今,你可以将我供出来,沈士居之乱,苏峻之乱,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招供,我并不在乎!”

男人说道,却又将话锋一转:“但只有一件事,你不能说!”

虞氏连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段郎,我不会出卖你!”

男人叹息了一声,将牢门打开,俯下身来,将满身血腥脏污的虞氏抱进了怀中,刚要扶她走,虞氏却身子往下一沉,险些又倒在了地上。

“段郎,我不行了,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了!”虞氏含泪望着他,哭道。

男人的神色变了变,再次蹲下身来,将虞氏揽进怀中。

“阿婧,对不起!”他忽然道。

虞氏摇了摇头,泣声道:“我不在乎,自段郎救我的那一日起,阿婧的命就是段郎的,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不能帮助段郎完成大业,阿婧心中遗憾。”

男人沉默了下来,许久都没有再吭声,而廷尉牢狱之外似乎响起了一阵骚动。

“快!快进去搜,有人闯牢了!”

虞氏不由得脸色大变,忙推开男人道:“段郎,是不是有人来了,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男人抱着她没有动,只是再次喃喃的说了一声:“阿婧,对不起!”

虞氏脸上不禁浮出一丝笑意,她再次摇头,望着男人道:“没有,段郎,阿婧真的不怪你,阿婧原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阿婧有了你的孩……”

这个“孩”字还没有落音,虞氏便觉心口一痛,所有的语都堵在嘴边,而她抬起头来,看到男人眼中的神情也有一瞬间的诧异骇变。

“你说什么?”男人低声道。

虞氏口吐鲜血,含泪苦笑道:“段郎,你曾经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吗?”

男人沉默了一刻,回道:“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很美。”

虞氏唇角边的笑意更盛,似自嘲又似哭泣般喃喃道了一句:“在段郎面前,谁敢自称美。只是段郎的心在一个人身上用尽期盼和热情后,便再也温暖不起来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用力将虞氏抱紧,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冰冷,渐渐不再动弹,他才伸手合上了她那双含泪的眸子,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牢狱之门已经大开,火把令得黑暗的空间瞬间敞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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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与楼主的对战(1)

“轰隆隆”的一声,就像是浓墨沉寂的夜幕陡然被一道道闪电撕碎,火光骤然亮起的一刹那,如惊雷般的脚步声也似潮水一般向着这甬道深处的牢狱里激涌了进来。

男人戴面具的脸瞬间也被火把照亮。

不多时,他前方的甬道已被狱吏官兵们围堵得水泄不通,有身着红衣的缇骑首领不禁喝道:“你是谁?敢擅闯廷尉?还不快将他拿下!”

三名狱吏应命倏然抬戟刺向了男人,然而他们的步伐还未迈出三步之距,身体便已砰然栽倒在地,众人所看到的只是这三人口吐鲜血面部抽搐的惨状,至于那个男是怎么出手,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没有一个人看见。

如此诡异的杀人手段,便是连神鬼也不过如此,刚要激涌上来的狱吏们吓得尽皆脚步一顿,骇惧的不敢上前。

此时此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他的眼睛是碧蓝色的!”使得原本就惊惧不安的狱卒们更是退避三舍。

而面对这密密码码数百名廷尉官兵,男人的唇角却是勾了勾,私毫没有半分畏惧的说道:“你们知道吗?十五年前……也是如今天这样,我只带了十名部曲突破重围,杀进建康台城,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闻言,为首的缇骑不禁脸色微变,就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形状怪异的好似弓弩之类的东西,笑道,“你们晋人向来都是胆小怯弱,只知贪图享乐,养成了一身的羸弱娇气,也无怪乎被那些胡羯人骂作两脚羊,杀你们就如同杀一群待宰的羔羊,今日大抵也是如此!”

说罢,那缇绮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就已感觉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的袭近,旋即他便听到了身边士卒们惊恐的大叫,而他的头颅便在此刻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向胸口垂了下去。

一时之间,被火把点亮的甬道深处,响起一阵又一阵惊惧的厮喊嚎叫,仿佛真的是在遇到狼群袭击时所发出来的绝望的呐喊。

而几乎是同时,牢狱之外的沉沉夜色中果然滚过了一道惊雷,狂风大作,吹得枝叶沙沙作响。

廷尉正李成还在左拥右抱,与两位美妾们玩着对食游戏,忽地被这一声炸雷吓得赶紧从塌上跳了起来,这时,门被拍得咚咚作响,有声音在外喊道:“郎主,不好了,出事了,有人报廷尉出事了!”

“廷尉?廷尉之中我不是加派了二百名官兵们守卫吗?能出什么事?”廷尉正李成不由得喝道,忙取了外袍披上。

“郎主,这么晚了,外面还打着雷,您还出去干什么?”两名美妾急急的劝道。

“这是大事,朝廷已经下旨了,那廷尉中的犯人一定要严审出结果来,如若真出了事,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何况此事那谢七郎君与即将升任的沈刺史大人也极为看重!”说完,便披着外袍奔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沈氏也披着着斗篷急急的赶到了乌衣巷谢府的大门前,这是沈氏第一次来到陈郡谢氏的府邸,纵然来了乌衣巷数日之久,她都没有勇气来拜访这个与琅琊王氏比肩的一等门阀士族。

果然不愧为大家族的府宅,便是园林楼阁就似占地了数十顷,门前牌匾虽说不是金碧辉煌,可那上面虎卧龙阁般气势凌人的大字就已经彰显了百年文化传承的家族底蕴。

陈郡谢氏并不像龙亢桓氏一般跋扈显赫,也不似琅琊王氏那般高傲张扬,族中子弟似乎一直都秉乘着一卷书香之气,一份韬晦不明,不骄矜不媚俗,令人悠然神往。

谢尚、谢奕、谢安、谢万的宅第依次排列,沈氏在谢尚的府邸门前停驻了一会儿后,便径直来到谢安石的宅第门前,敲响了宅府之门。

彼时谢道韫还没有安睡,忽见一婢匆匆赶来禀报道:“娘子,门外有一妇人,自称是顾十一娘的母亲,想要求见安石公。”

“顾十一娘的母亲?是那先帝所封的寻阳乡君沈夫人?她见我三叔父做什么?”

这话一问完,谢道韫原本就不安的心更加隐有忧惧起来,忙招手道:“快迎她进来!”言罢,又将话锋一转,“不!我亲自去见她!”

说罢,便立即唤了柳絮取一件袍子披上,迅速的出了宅院之门,来到谢府大门前。

门开之后,谢道韫立时请了沈氏进门,但见沈氏也是一脸慌张之色,便率先开口问:“沈夫人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寻我三叔父?”

沈氏便道:“这位娘子想必便是陈郡谢氏有名的谢氏才女了吧?小妇人今日前来,实是有要紧事想请谢氏家主帮忙,只要谢氏家主能伸出援助之手,小妇人愿代父亲奉还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

谢道韫的脸色便是一沉,有些迷惑不解的讶然道:“你说什么?奉还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

沈氏便点了点头,答:“是!家父死后有留给小妇人一封信,待小妇人将信交给安石公后,娘子自会明白,不过,现下当务之急,小妇人恳请娘子多派一些人,去救救我的女儿。”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谢道韫也急了,忙追问道:“救顾十一琅?她又怎么了?”

沈氏便将吴兴沈氏与崇绮楼楼主之仇,以及顾钰一身行装欲去刺杀那个男人的消息全部长话短说道了出来,说完之后,语声还有一些呜咽,道:“阿钰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要做什么事,便是我这个为娘的也拦不住她!但我实在是不放心,哪怕我已经派了几名部曲出去保护她,可是以我对那个男人的了解,阿钰她并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

话说到这里,她便见谢道韫的脸色也已变得极度忧惧而铁青。

“原来如此!原来她曾经想要刺杀的那个人便是崇绮楼的楼主,而现在……阿遏……阿遏大概也是猜到了,所以才……”

一言至此,谢道韫也不再迟疑,忙叫了柳絮去传令,召集数十名部曲出来,下令道:“快,我们立即去廷尉!”

而此时的廷尉之中,早已是尸横遍地,血水如同溪流一般从甬道深处曼延了出来,许多狱吏小卒在逃跑的过程中早已惊吓得晕死过去。

“难怪人人都说鲜卑人武勇,可这个人简直就已不是人!”有人在临死前发出一声疾呼。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连自己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男人不过是用他手中的一只形如弓弩般的武器,便已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血路,便这样堂而皇之没有任何障碍的走了出去。

廷尉的牢狱大门前再次扯过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顿时落了下来。

夜色瞬时又被这道闪电扯得通亮,而就在这瞬间亮如白昼的天地之间,男人赫然发现,在离自己不足五十步的荒地上多了一道纤长的倩影。

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狂风吹至了细白如瓷般的脸颊边,她红唇微抿,目光清凌如电,因穿着一身夜行衣,使得那幽魅研丽的容颜更加如同精灵一般的山鬼。

“楼主,我们又见面了!”少女含笑说道,手中缓缓举起了一把短刀。

男人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也笑道:“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你今日又是来杀我的么?”

“是。”顾钰不否认道。

“上一次你是有心算无心,大约花了两个时辰才布那精妙的一局,但结果也只是伤了我一点皮毛而已,这一次,你又打算怎么杀我?”男人一如既往的揶揄笑道。

顾钰冷嗤了一声,只道:“这一次便与楼主公平对战吧!我想,如今已众叛亲离的你,除了一只手以及一只脚以外,应该也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筹码可言了。”

“哈哈哈……”

男人便大笑起来,竟是以一种十分怜悯而嘲弄的语气说道:“小丫头,你并不是我的对手,是谢七郎君告诉了你,你的身世吗?所以,你才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来杀我为母复仇?”

说着,又将话锋一转,道,“但你可知道,你的命也是我给的!”

“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今天晚上,我一定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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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决战(2)要一个解释

大雨倾盆,如银蛇一般的闪电再次划破天际,无边穹幕之下,树影在狂风中摇曳如同鬼魅,谢玄还在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中疾奔,数名部曲追随其后,撑起的伞还没有来得及罩住人影就已被狂风席卷了去。

七郎君这是……疯了呀!跑这么快,以前可从来未见过他这样!

部曲们暗暗叫苦,没有一个能追得上,不免心中暗道:又是这样的一个大雨天,七郎君已全身湿透,万一是落下什么风寒,他们这些人都有护主不力的责任。

而谢玄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阿钰,你等等我,一定要等我!

雨水宛若溪流一般从额角淌下,纵然视线已模糊,他也能辨清方向,径直朝廷尉的方向奔去。

而廷尉牢狱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顾钰已然发起了致命一击,凛厉的刀光卷起如帘般的雨雾直击向了那身着黑袍形如鬼魅般的男人。

男人也在瞬间扣紧了手中的机关弩机,不过刹那之间,那弩机便也变作了一柄短剑,在电闪雷鸣的夜色中更是寒光铮铮,令人生畏。

雷声响起的时候,两道人影也迅速的交错重叠,刀光剑影砰然相击,燃起的剑花直将雨点也击碎如烟尘消散。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战,但顾钰也知道,与此人为战,便只能有玉石俱焚的觉悟,所以她所出的每一招都是致命的一招,同时也不会给自己留回避的余地。

“小丫头,这么拼命不好,我死了不要紧,至少我比你多活了十七年,但是你还年轻,与我一道赴死,不划算!”

说罢,他唇角弯弯,露出诮笑:“虽然说,我还挺愿意与你一起赴死的!”

一句话说完,男人碧蓝色的眸子里闪出讥诮的复杂之光,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断掌的手臂猛然抬起,在顾钰的肩头上猛然一击,刀剑分离,两人皆退开了数尺。

这一击力道实在过强,顾钰费尽了力气才在退出十步之外的地方站稳脚步。

“楼主,难道你就不需要解释什么吗?”抹去了唇角边溢出的一丝腥甜,顾钰诮笑着问。

“解释什么?是解释你母亲是怎么死的?还是解释沈士居是如何背上判臣之名的?”男人亦是不以为然的笑问。

闻言,顾钰的秀眉微微一蹙,那瞬间被拧起的心底深处到底有一些疼痛。

“我都想知道。”半响之后,她回道。

男人哈哈一声笑,说道:“小丫头,人生如戏,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最好,何必给自己徒增痛苦与烦恼。”

“如果因为怕痛苦和烦恼,就去拒绝接受本该属于自己承受的一切,那不是潇洒,而是懦弱。”顾钰说罢,又反问了一句,“楼主,你会因为无法面对的过去,而选择懦弱的逃避吗?”

男人的眸光霎时沉凝了下来,浓而幽碧的光芒悠转,直了看了顾钰良久,他才低低的暗笑了一声,回道:“自是不会。”

顾钰便笑着接道:“那么,说出来又有何妨?反正现在全城已对你下了通缉令,你就是不承认也没人会信了,不是吗?”

男人迟疑了一刻,旋即唇角一弯,看向顾钰讪笑道:“小丫头,好利害的一张嘴,你是在诱我道出十几年前的真相啊!”

顾钰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一笑。

雨声更大了起来,飘泼而下的雨水很快便已将顾钰淋得湿透,微微勾勒出她身段袅娜的曲线,但依然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那倔强的眼神以及不屈不折的坚持态度。

明明还只有十四五岁,明明这稚嫩的身子还纤细单溥得仿佛随时可被狂风吹去,可她站在那里就似不惧风雨傲然挺立的修竹。

男人叹息了一声,终于开口问道:“要从什么时候说起?”

“便从我外祖父沈士居之乱说起吧?你是怎么做到的?”顾钰问道。

男人的嘴角便挑起一抹揶揄的讥笑,他道:“沈士居哪里配做你的外祖父,他不过是一条胆小怯弱的狗罢了,口口声声说要维护南士的利益,将那些北伧赶出建康,临到头时,却又畏首畏尾,不敢与朝廷对抗。

而偏偏他手上还握着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那我便只有将他骗到密室之中,囚禁起来,再让另一位沈士居出来发号施令,带着吴兴沈氏的数万部曲杀进建康城。”

顾钰心下恍然,不禁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当年那个跟随王敦一起叛乱的沈士居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难怪那个人根本不擅用兵,无法调度吴兴沈氏上万部曲,起兵之时声势浩大,一路高歌至建康,还未开战便已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并非是我安排的傀儡无用,而是我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一个失败的沈士居必然能成就一个成功的王敦抑或是苏峻!”男人接道。

顾钰便重复了一声:“你的计划?王敦或苏峻?”

男人颇为骄傲而得意的回道:“是,我的计划,小丫头,你若是熟读兵书,当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所以,你其实也只是想以吴兴沈氏沈士居为饵来引得朝廷派出主力军与之交战,以此作出声东击西的假象,然后你再助王大将军王敦带兵去夺取建康?”

“善,小丫头的兵书读得不错。”男人笑着回应了一句。

“但结果,你还是失败了?”顾钰也冷诮的讽刺了一句。

“谁能想到王敦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得病而暴毙呢,他那些兄弟子侄又是扶不起的阿斗,再加上琅琊王氏王导竟然也站在了朝廷这一边,王门人伦如斯,虚伪至此,实在可恨!”男人咬牙说道。

顾钰便笑了起来,再次在他心口上插刀,讽刺了一句:“所以说,这是天都不帮你,楼主这么博学,当也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后果吧?”

“呵……”男人依旧是不以为然的讪笑,“我还真就不信这句话,小丫头,我此生所作出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决定可能就是,没有亲自将你带到身边抚养成人,要不然,你现在还得叫我一声父亲。”

顾钰的眉头倏然便拧了起来,清凌的眸子中厉光毕现,轰隆隆的雷声再次滚过天际的时候,她也骤然拔地腾身而起,手中的短刀立时化身千亿,直劈向了那站在狂风中发丝乱舞身形如魅的男人。

男人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他手中的短剑也瞬间举起,夜空之中再次响起呛啷的一声钝响,霎时间,夜空通明,电闪雷鸣。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生母又是怎么死的?”

此时的顾钰心中已极为恼恨,因此她的动作已是疾如闪电,目光中更是充满了凛冽的狠意。

男人回身用剑隔挡,再次将顾钰击得退避三舍,看着她那张青涩中已渐显出几分妖异媚色的脸,他沉吟了许久,才答道:“你真的想知道?”

顾钰咬了咬唇,斩钉截铁的答道:“是!”

男人的目光沉凝了下来,思绪似乎飞到了他跟随着苏峻带兵攻破建康城的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如今天这般雷电交加,风雨凄凄。

在得知中书监庾亮已弃城而逃之后,作为流民帅的苏峻又是喜悦又是愤慨,一面派人四处搜索着庾氏兄弟,一面大肆屠城,烧杀抢掠,为了发泄对这些世族门阀的恨意,便连那些士族公卿之女,他们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掳掠来消遣玩乐,

建康的士族大都对他们产生了惧意,投降的投降,送子女的送子女,为了讨好这位敢将天子囚禁的煞神,他们俯首称臣,什么屈辱都能受。

但是总有一处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一股势力隐隐与苏峻相抗。

他便是受苏峻之命来剿灭这一群负隅顽抗抵抗不愿臣服的乱党,兵马及致台城前,在得知守城的人正是那位让他恨之入骨的褚季野时,他毫不犹豫的拉弓向台城上的那个人射出了一箭。

因得陈郡谢氏谢尚之母的悉心教导,以及他们鲜卑人天生的武勇蛮力,他那一箭准确无误的穿过盾牌身中了那个站在城楼之上身穿凯钾之人。

但是他没有想到,当盾牌落下,惊乍声起,那个心口被贯穿一箭逐渐倒下去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而且便是曾经给过他温暖却又毫不留情斩断了他所有希翼和期盼的女人。

“段郎,求求你,让我的孩子活下来。”

她将一把刀递到了他手中,哀求道:“划开我的肚子,将他/她取出来,但不要伤到她!”

“小心,不要伤到她!”

“轰隆”一声,空中再次划过一道闪电,耳畔骤然传来一声男人急切的叫唤:“阿钰——”男人才从那无边阴霾的思绪中苏醒。

第173章 承认,都来看(作者有话说)

“阿钰——”

这一声惊呼令得顾钰也从悲怆的情绪中惊醒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便感觉到一道人影倏然冲过来,紧紧的将她抱进了怀中。

耳畔传来“咚咚咚”急切的心跳,被雨水冲刷而模糊的视线里也逐渐映照出一张因担忧惶惧而显出几分沧然之色的俊朗容颜。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是什么事情都要一力承担,不愿让我来分担承受?”他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怨责和心痛,眸子如同夜空里闪耀的星辰一般明亮而充满痛责,“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会难受,会害怕吗?”

“谢郎——”

顾钰轻唤了一声,一时之间思绪纷乱,心情沉重,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个男人还在对面看着,神情变幻不定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嘲弄。

“谢郎,对不起,我也很害怕!”她说道。

也害怕失去,所以才要一个人来解决这件事情,心无旁骛,才会别无顾虑和恐惧。

谢玄一时心如刀绞,无言以对,只是将顾钰拥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抓得住,才会安心。

而这时,顾钰又小心翼翼的在他耳边提醒:“谢郎,我无事,你快转过来,不要将空门对着他!”

他,便是指的那个男人!

而此刻谢玄的视野里哪里会有那个男人,哪里管什么空门,他只要看着顾钰,看着她安全便已足够。

但他不关心,不代表那个男人也会忽视,从谢玄疾奔而来,没有任何顾虑第一反应就拥着顾钰的那一刻起,男人的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原来如此!

男人的心中也不知闪过什么念头,碧蓝色的眸子里微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复杂之色。

“你知道吗?她为了能看你一眼,直到我完完全全的剖开她的肚子,将你取出来,她看到你是活着的,她才安安心心的咽下最后一口气……”男人忽然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阿真,你看,我没有伤到她,她是活着的,是个女孩子,长大了一定很像你!”

“谢谢你,段郎!”

谢谢你,段郎!

她居然还跟他说谢谢,她居然没有半分对他的痛责和怨恨,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怀中所抱着的孩子,慢慢的合上了眼睛,那最后的一刻,她唇角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为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宁愿再受一次剖腹之痛,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顾钰霎时间泪如泉涌,唇瓣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手中握着的短刀亦在不知不觉中攥紧,有血水从指间溢出,旋即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你不要再说了!”谢玄猛地一声暴喝。

男人却笑道:“为什么不说?你们不是想听真相吗?真相就是如此,真相就是,她的生命也是我给的,是我的一念仁慈让她活到了现在!这种恩情,你们又该如何来报?”

顾钰抬起了眸子,此时此刻,她的眸光也冷得极为可怕,仿佛一只随时跃起噬人的小兽。

而就在这一时刻,于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一阵强而有力的马蹄声正由远近及的朝着这边驶来,嘈嘈切切的喊声顿时令得整个夜都变得热闹喧嚣。

廷尉正李正首先便去了最底层的大牢,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虞氏所在的狱中查看,便已被那甬道长廊之上所铺就的长长一条的狱吏尸体吓得哭天喊地的从牢狱中奔跑了出来。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这到底是谁干的?谁干的?”气喘吁吁的李成一个劲儿的拍胸脯喃喃,刚出大牢就被陡然劈下来的一道闪电吓得头一仰,差点又翻倒下去。

其实说起来,也不知是闪电,还是刀光剑光,轰隆隆的雷声贯耳,令他仿佛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喧嚣呐喊。

都说大半夜的有魑魅横行,莫不是这牢狱之中冤死的那些厉鬼回来索命的来了?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我要回去!

李成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拔腿就向倾盆大雨中奔了去,但他还没有奔出多远,就被一位白衣郎君挡住了去路。

“李大人,现在该是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了,你还跑回去干什么?”那白衣郎君一手撑着伞,一手摇着蒲扇,还有些不耐烦的嘀咕道,“这六月的天变得可真快,白天还是烈日当空,入夜就下了这一场暴露,可就是下了这么一场大雨,也依然不减署气!”

李成没有看清,只觉得那白衣郎君虽然风度翩翩可出现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宜,于是条件反射下,他第一反应便脱口喊了一句:“鬼啊!”

他不喊还好,这一声喊,那白衣郎君便倏地朝他走了过来,一把拎起他的衣襟,笑问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你……你是……琅琊王氏的王五郎君?”在看清年轻郎君的脸之后,李成结结巴巴道。

怎么……连琅琊王氏都惊动了吗?不,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这桩案子到底牵连有多广?

夜里人马齐动,嘈杂之声顿时响彻天际,地面也发出有规律的震动,顾钰正要再次拔刀而出时,一群人便急急的朝着这边聚拢了过来。

这是陈郡谢氏的部曲,另有顾家的车马及部曲混杂其中,除此以外,还有一辆没有任何族徽标志的马车驶在队伍的正中间。

谢道韫首先便从马车中跳出,一眼看到顾钰与谢玄便急急的奔了过来。

“阿遏,十一娘,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虽然看到二人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她还是不放心的问道。

谢玄摇了摇头,只是一双星眸中炫然含泪,充满悲怆和郁郁。

顾钰的神情更是木然冷静得可怕,令人惶惑不解又心生怜惜。

“发生什么事了?”谢道韫问。

谢玄没有回答,顾钰更是不吭声,只是如狼一般狠狠凝视着那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个男人!那个可怕的男人!

谢道韫也倏然转身,望向了那个男人,这就是沈氏所说的崇绮楼楼主,一个极擅武勇令人畏惧的鲜卑人。

“抓住他!抓住他!”不知是谁高高的喊了一句。

一群激涌过来的官兵以及部曲便向那男人包围了过去。

男人不过举起手中的短剑,按动机关,那短剑在几息变化之后,又化为了一种弓弩形状的武器,数枚银针自那武器上飞出,那激涌上去的官兵部曲又倒下了一大片。

“这才是真正的墨家机关术,兼爱非攻!”男人说道,然后又看顾钰,“小丫头,你懂的机关术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刚赶过来的李成在看到那些人倒下去时,自己也吓得两腿发软,差点倒了下去。

这时,沈氏也从马车上跃下,匆匆向着顾钰这边赶了过来,看到顾钰安然无恙后,她也松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虽然容貌不显,可那双碧蓝色的眸子总能令她印象深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这个如子都一般心如蛇蝎的男人,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你也来了?”男人在看到沈氏的一刻,也微微一诧,然后勾唇,笑道,“怎么?现在愿意接受她做你的女儿了?”

沈氏没有答话,而是谢道韫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位擅养细作的崇绮楼楼主?也便是让吴兴沈氏覆灭还背上了判臣之名的那个叛徒?”

“呵,我算什么叛徒,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男人笑道。

“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你应该做的事就是踏着别人的累累白骨,来成就自己的功名吗?”

男人又道:“天下之乱,起于人与人不相爱。臣与子不孝,君与父不慈,以及‘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直至盗贼之害人,这与我何干?我也不过是推动了一下罢了!”

说罢,他又转向了顾钰,笑道,“墨子曾言,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比起孔子所说的‘孝悌以仁为本’这等虚伪之仁,墨子的兼爱仁义要真诚许多!

小丫头,你熟读百家之书,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所以你的兼爱之仁,就是要挑起战争令生灵涂炭吗?”顾钰问道。

男人再次笑了笑,回道:“我也是为自卫而战争!”说罢,他指向谢玄等人,道,“你们这些豪门贵族,强执弱、富侮贫、贵傲贱、诈欺愚,你们又能好得了哪里去,天下不公,只会永远不得安宁,强力的欺压只会令战乱四起!”

男人说完,四周一寂,众人不免都有些沉思,顾钰也知道在这个贵族门阀垄断土地的时代,那些庶民的确没有任何地位和尊严可言,想要活命就只能忍受欺压,但这种忍受到达了一定的限度,就会引发战争,有人揭竿起义造反,在东晋之时,如苏峻之乱这般的流民起义以及天师道叛乱还真是屡见不鲜。

“所以,其实你是为了与我们这些门阀世族对抗?”谢道韫再问。

男人含笑点头:“不错,不愧为谢氏才女!”

这时,顾钰便接了一句:“我不管你有什么理念,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但我只相信,漠视生命,践踏他人者,必然也会被人所践踏,所以我不同情你!也不会感激你当年的一念仁慈,留了我一命!”

“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命!”

说罢,顾钰再次腾身而起,手中的短刀倏然从手中跃出,凛冽的寒光顿时如匹练一般照亮天际!

第174章 面具落下 众人皆惊

也许是那道光芒太过刺目耀眼,男人的瞳孔急遽的缩了起来,眼前一阵目眩,脑海里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邺宫城破的一日,当屠刀从他头顶上举起的时候,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纵马飞骑而来,一戟挑开乱兵的同时,将他从屠刀下抓起,一掠而过。

马迅速的疾驰,他被那女人护在怀中,从一片厮杀声中飞驰而出,骨头碎裂的声响以及绝望的哭喊声渐渐被他们抛至脑后,渐渐的他们离邺宫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城外有众骑过来接应时,马才渐渐的停下来。

一个身着红衣华服的俊美男人迎了上来,女人才摘下了面具,也便是那时,他第一次看清了女人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有些冷,却不会让人心生畏惧。

“你叫什么名字?”那也是第一次她开口问他的名字。

他怯怯的答:“段……段逸。”

当这个答案说出来时,他察觉到女人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然后她又问:“你的父亲是谁?”

他没有回答,因为亲见了所有亲人的死亡,他不敢回答,不敢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以为自己的沉默会让女人不喜或是逼问,没想到那个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安慰他似的说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救你出来本就不在乎你是谁,我在意的只是你将来愿意做谁,如果你愿意跟着我,以后就只能忘掉过去,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晋人,你愿意吗?”

做晋人么?他低下头来,沉吟着还是没有回答。

女人又道:“怎么?你是想报仇吗?”

他咬了咬唇,心中念叨的一个字几欲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强忍着住了嘴。

女人又叹息了一声,说道:“强执弱,富辱贫,贵傲贱,诈欺愚,这就是当今的世道,这个世道里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胜者为王,仇恨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你放不下,我不勉强你。”

女人说完就要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策马离开,这个时候的他才因为恐惧无助而慌了神,忙喊道:“我愿意,我愿意从此以后只做一个晋人,求你们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马停了下来,那个女人终于又走到了他的身边,俯身下来,抚着他的小脑袋,道:“那好,以后你就只是我们陈郡谢氏的一名部曲,我会教你武艺,让你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但你一定要忘记过去。”

“好,我忘记过去。”

女人将他带到了建康城乌衣巷,在这个繁华绮丽处处都飘荡着贵族慵懒气息的城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温暖。

“坚石,真石,快过来,母亲给你们带了个朋友回来,以后就由他来陪你们读书写字,习武玩乐。”

院子里花开绚烂,水声潺潺,似乎处处都回荡着百灵鸟的啼鸣,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向他走了过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他们兄妹。

女孩子的笑容很灿烂,初见他时,她一脸的好奇,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摸到了他的眼睛上,望向那个女人笑道:“阿娘,他的眼睛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不过,这位哥哥长得很漂亮。”

女人笑了笑,没有答话,转眼就与那个红衣华服的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从此以后,他便与他们兄妹俩一起上学堂读书习字,以及习武练箭,他也渐渐的融入到这个大家族,心甘情愿做着这对兄妹的一名部曲,或是一名书僮,渐渐的他也快要忘记过去。

直到女孩子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亲吻了一下女孩子的脸颊,那个已经长成俊美风流的妖冶郎君,在名士中崭露头角有清易令达之称的兄长谢尚便毫不留情的将他往死里揍了一顿,并扬言谢家永远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他才知道原来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名奴仆,而作为一名低贱下等的奴仆,自然是没有资格觊觎高高在上的贵族嫡女为妻的。

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若是手中没有权势,若是不能像他们这些贵族一般高高在上,他只会永远被人看不起,永远像一只低贱的狗被踏在脚下。

那些所谓的温暖,那个女人给予他的一切都不过是对他的施舍,而这种施舍甚至让他没有尊严可言。

呵,什么只要他愿意永远只做一名晋人,就能让他如愿以偿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如果连女儿都舍不得给他,还谈何如愿以偿?

如若没有权势,又哪来的尊严?

男人的眸子陡然变得腥红,在周边众人的惊恐色变中,他也悠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弓弩再次化为长剑,与顾钰手中的短刀撞击,发出“叮”的一声嗡鸣。

顾钰手中一阵痛麻,人便摔了回去,谢玄立时上前,将她接进了怀中。

这时候,人群再次涌上前了一步,却还是没有人一个人敢向那男人靠近。

“你到底是什么人?藏头缩尾,何不摘下面具?”王五郎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看着那张面具后闪烁着腥红凛厉之光的一双碧蓝色眼睛。

男人嘶声笑了一笑,只道了一句:“从过去的王敦杀王澄,到后来的王舒杀王含,你们琅琊王氏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父子无情,兄弟相残,王门之人才是真正的虚伪!”说罢,他又看向顾钰以及沈氏,冷嗤了一声,续道,“小丫头,你若真是想为吴兴沈氏复仇,琅琊王允之也可算得上你们的仇人,若非他们父子的帮助,沈士居又怎么会无路可逃,死于贼手!”

王五郎的脸色便是一变,竟是有些不敢回头去看顾钰的眼睛。

沈氏便在这个时候尖声叫了起来,问道:“我父亲,到底是谁杀的?”

“你们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吴儒杀沈士居,传首于建康,因此而得三千户爵位!”男人含答笑道。

“那颗头颅又真的是我父亲吗?”沈氏含泪再问。

男人毫不犹豫的答:“自然是。”

当假的沈士居完成他的任务后,真正的沈士居自然也应该去完成他应得的使命!

承受罪孽赴死的使命!

沈氏一时泪如泉涌,哑声问道:“段郎,你就这么恨我父亲吗?”

男人又是揶揄的一笑。

“恨?我恨他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是他不肯还给我!”

“你的东西,就是那枚督印吗?”沈氏摇了摇头,忽地含泪厉声道,“可那是谢家的,不是你的!”

男人的目光陡然也变得凶狠狰狞,他突地一声吼道:“没有我,谢镇西又如何能训练得如此强大的二十万部曲私兵?”

这一声吼宛若暮鼓晨钟,震得四周围过来的部曲们又胆怯的退了一步,王五郎以及谢道韫等人脸上皆是震惊迷茫之色。

“阿遏,他此话是何意?”谢道韫忍不住问。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下令陈郡谢氏的部曲向前一步,厉声道:“杀了他,为我堂伯和堂姑报仇!”

谢道韫的脸色陡地大变。

“阿遏,你说什么?”她不禁哑声喊道。

谢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拔出身旁一名部曲手中的剑,跃众而出,自己率先向男人刺了过去。

而因为他的身先士卒,那些陈郡谢氏的部曲与琅琊王氏的部曲再也没有迟疑,尽皆激涌而上。

刀剑相击的声音再次在诡谧沉闷的夜中回响,雨依旧没有停下,有人倒下去,又有人踏着尸体而上,男人很快被逼得没有退路。

顾钰也在这时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正要起身时,却听得沈氏大喊了一声:“段郎,我的儿子还活在世上吗?”

沈氏这一喊,顾钰的心头便陡然一凛。

男人似乎没有听见,还在与周边激涌上来的部曲厮杀。

沈氏泪如雨下,忍不住再次喊了一声:“段郎,求你告诉我,我的儿子还活着吗?”

这时的男人动作才迟疑了一下,动作微微一滞,也便是这一滞的瞬间,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匕首倏地朝他眉心袭来,他微微仰首,那把匕首便不偏不倚恰好敲破了他脸上的白玉面具。

面具落下,众人皆骇然一惊,齐齐的向后退了一步。

谢玄的脸上亦是骇异震惊。

躲在一处的廷尉李正更是吓得一声尖叫,王五郎不禁掩袖。

便在这时,又一道匹练般的白芒撕开夜幕,一个面罩轻纱身着胡服的少女踩着数人的头顶而来,自空中而降,挡在了男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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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遗言,找到凤皇

“楼主,我掩护你离开!”少女说道。

因为这少女的出现,周边的人才从那无边的惊恐骇惧中慢慢回过神来。

而早在面具落下的一瞬间,沈氏就已经惊惧得尖叫出声,直到此刻也依然掩着嘴,眸光中流露出万分的不敢置信。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顾钰,原本早已见过这个男人画像的她就已经料到,当他的真容出现在人前时,必然会如桓澈一般引得众人哗然,却也没有想到是这般令人悚然震惊不可思议的哗然。

被闪电与火把照亮的夜色中,男人一身黑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就好似真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那张失去了面具掩护的脸竟是焦黑得令人看不清五官,除了一双眸子闪烁着幽深沉郁的淡蓝之光外,他的上半张脸仿若被烧红的铁狠狠烙过一样,血肉翻飞模糊,看上去十分的狰狞可怕。

此刻,就连这骤然出现的少女阿虞在转身望过去的一刹那,都吓得禁不住退开了脚步。

“楼主,你……”她的声音发颤,同样透露着惊恐的讶异。

男人的唇角微弯,溢出一抹毫不在意的苦笑。

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眸中也霎时间溢出痛惜而无奈的晶莹,不过是沉吟了少许片刻,她便转身抬起手中的剑,指向了谢玄,眼神变得无比憎恨。

“谢七郎,都是因为你!”少女咬牙说了一句,旋即手腕翻转,剑光如银蛇吐信再次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着谢玄的胸口刺了过去。

顾钰见罢,也眼疾手快抓紧了手中的短刀,在谢玄闪躲的一瞬间,迎着阿虞手中的长剑击了上去。

刀剑重重的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铿鸣,少女阿虞在大力反射下猛退了一步,瞳孔不禁一缩,冷冷的看向了顾钰。

“顾十一娘,你可知道,你也欠我一条命!”少女忽然说道,“那日若不是郎君派我去暗中保护你,你怕是早已死于那些刺客之手。”

“你素来奉行君子仁道,知恩图报,便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那日?”

顾钰神色微变,还未反应过来这少女到底说的是哪一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陡地将她拉向了一侧,同时一道剑光刷地一下从她身侧劈过,她才赫然清醒,原来这少女不过是以此来分她的神。

拉开她的人正是谢玄。

“阿钰,你没事吧?”他关切的问了一句。

顾钰摇头。

谢玄又道:“别信她说的话,她现在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顾钰又点头,而果然如谢玄所说,那少女在一剑劈向她之后,又猛然折剑回转横劈,扫向了围在男人身周的部曲。

数名部曲在如银河一般横扫而过的剑光中倒下。

少女向身后的男人催促了一句:“楼主,这里交给我们,你快走!”

说罢,她对着身后喊了一句:“越影,奔霄!”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四周风声涌动,众人寻声望过去,就见数名与男人同穿黑袍并戴着青铜面具的刺客从林中涌现,并迅速的朝着这边围拢了过来,转眼便冲开了这些部曲们的包围圈,夜色中寒芒闪动,刀剑入骨的声音与喊杀声再次四起。

因为这些人来势之汹,而且私毫不畏惧死亡,王五郎等人尽皆神色遽变,许多部曲更是惊恐得顿在原地。

那少女便是趁着部曲们被击散的片刻间,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纵身向着林中飞跃了去。

就仿佛两道影子迅速的闪进夜幕之中,很快泯无踪迹,其速度之快直是令瞪目结舌。

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喊道:“快去追!”

沈氏更是疯了般追上去。

顾钰一把将沈氏搂进怀中,高声喊了句:“不必追了!”

这一声喊令得众人的视线都诧异的向她望了过来,就听她说了一句:“他已是强弩之末!”顿了声,她又补充道,“他很快就会死!”

他很快就会死?

“啥?他为什么会死?”

这句话不得不又引起众人的震惊迷惑与哗然,所有人都看到那个男人可是以一抵百,杀了这里数十名部曲,又与他那前来接应的同伴毫发无伤的离开,他怎么会死?

廷尉正李成更是喊了一句:“何止是以一抵百,这个人可是杀了我廷狱中近二百名狱吏守卫,太可怕了,我掌廷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可怕的劫狱者,简直……简直就不是人呐!”

简单比厉鬼还要可怕!

廷尉正李成感觉到他全身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他能预感这将会是他一辈子也摆脱不去的噩梦,而他的话无疑也更加重了众人心中的阴霾和恐惧,这时候,王五郎偏偏还说了一句:“接下来,就该李君李大人来收拾残局了!”

李成浑身一抖,忙脱口喊道:“怎么又是我?不是还有你……”可能意识到将责任推到这些名门贵族子弟身上不对,他又忙改口道,“不是还有顾十一娘吗?她刚才可是说,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会死的!”

说到顾十一娘,众人的目光又再次齐聚到顾钰身上时,就见这小姑子的眼中竟然蓄满了晶莹,口中一直念叨着:“阿娘,对不起!”

“阿娘,对不起!”

也不知这句话是对沈氏说,还是对已亡故的人说,少女的漆瞳中是一片空茫,唯有清泪落下。

她将沈氏抱得极紧,似乎为了竭力阻止了沈氏的一切挣扎激动,她又附在沈氏的耳边说了一句话,那妇人的情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慢慢的手抚上顾钰的脸颊,喃喃道了一句:“对不起,阿钰。”

顾钰含笑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说到底,都是我欠你的,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你的儿子。”

我一定会!

她心中默念着,竟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致和人物逐渐如水波一般荡漾模糊,人也渐渐陷入无边黑暗的迷途之中。

……

没有人追上来,阿虞便将男人带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林中酒肆之中,下令跟随而来的一批隐卫将酒肆之外团团把守。

男人的身子有些沉,在踏进门槛的一刹那,人险些摔倒。

阿虞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到男人的胸口上竟是一片血色浸染的深黑,阿虞脸色大变,连忙将男人扶进了里屋塌上就坐。

“主公,你受了伤?阿虞立即去寻医者来!”

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却被男人一把拉住。

“你留下,我有几件事情要交待你!”男人肃声说道。

阿虞迟疑了一瞬,终是跪倒了下来,恭敬的拱手领命道:“主公请讲!”

男人微微喘息了一刻,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劫狱?虞氏已是必死之人,我来杀她灭口,根本没有必要,是不是?”

阿虞心中一痛,立声答道:“不,阿虞明白主公之意,主公是怕虞氏泄露郎君的真实身份,所以有不得不杀她的理由,只是主公,这件事情你交给阿虞来做即可,为何还要自己亲自来犯险?”

男人无声笑了一笑,摇头说道:“不,你还是不明白,我若不死,他就不能安心的活!”

我若不死,他就不能安心的活?

阿虞不觉心中猛地一颤,自然也明白他口中的“他”又是谁,震惊之余,她霍然抬首看向了男人一张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

“所以,主公还是为了郎君,为了郎君,不惜受此烙刑之苦!”少女说着,声音低沉已有些愤恨哽咽,久久沉默之后,她竟道了一句,“都怪阿虞一时受了顾十一娘的蛊惑,没能杀了谢七郎君,否则哪会有今天的事,都怪阿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了主公!”

“主公,请你处罚阿虞吧!阿虞甘愿受罚!”

少女声音斩钉截铁,同时也流露着无比真诚的愧责。

男人似乎觉得很满意,微微笑了一笑,慢慢站起身来,说道:“你是我训练出来的最利的一把剑,十八年来,亦专修此道,只学习如何杀人,一把好的剑,同时也需要足够的忠诚,见主人危而发清鸣,永远站在主人的身边,挡在敌人的面前,只听他一人号令。”

“是,主公。”

阿虞知道男人话中必有别的深意,便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未想他话锋一转,竟道:“我既然将你送给了他,那么我便不再是你的主人,从你跟着他的那一日起,你的主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桓澈。”

阿虞再次低下了头,沉沉道了一声:“是,阿虞知错!”

“你今天救了我,我并不会感激你!”男人又道,“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正好也有些遗言要交待你去做。”

听到遗言两个字,少女的眼睛不由得又湿润,双肩也开始微微发抖。

男人又笑道:“怎么?以为我死了,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吗?一盘好的棋局,从来都不会因为执棋者的死亡而结束,何况我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主公,请讲!”阿虞再次道了声。

男人便道:“第一,我死之后,你作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剑,就要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助他从桓温手中取得桓氏家族所有势力,直到皇极革鼎,夺取天下。”

“是,阿虞明白!”

“第二,绝对不能让顾十一娘嫁入谢家,我预感此事之后,用不了多久,谢家就会到顾家去提亲,以谢七郎之正妻的身份迎娶她,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

阿虞再次道了声是,却又有些困惑:“为什么?”

男人只道了一句:“顾十一娘若是嫁入谢家,那就是陈郡谢氏、晋陵顾氏以及吴兴沈氏三大世族联手,这将会成为澈儿的最大障碍,何况澈儿心中还有良善,他不如我狠。”

说到最后一句时,男人又无声的苦笑了一下。

少女便沉声接了一句:“那就让我去杀了顾十一娘。”

男人又摆手阻止道:“不,先利用她,利用她来对付苻秦与慕容燕,待得燕国覆灭之时,她若是还不能为澈儿所用,你再动手!”

不知是否因为心中不忍,男人说到“动手”两个字时,声音已是极低极沉,直是沉默了好半响,在阿虞的一声询问中,才又继续说道:“第三,我曾经在燕太后可足浑氏身边埋下了一颗棋子,同时也抓住了她的一个弱点,可足浑氏这个女人浪荡无情,又贪恋权势,唯一的弱点便是被她视为珍宝的儿子,现在她这个儿子也是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男人说到这里时,阿虞的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她的儿子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男人便看向阿虞,轻轻吐出两字:“凤皇!”

“凤皇!”

当这两个字一出,阿虞又是惊诧的睁大了眼,有些困惑而不可思议的望着男人。

而此时的男人已是极其的虚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这番话,他手抚着胸口再次跌回到了塌几上。

阿虞立即上前,正要问“凤皇现在何处?”时,男人陡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极其低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事,我死之后,将我的身体火化,无需立碑,也无需挖墓,你只要将我的骨灰埋在谢氏女谢真石的墓中即可。”

阿虞不禁眼眶再次一润,无奈又痛惜的唤了一声:“主公。”

“这是我的心愿,生不能同寝,死便同穴,也算我得偿所愿。”

“最后,再将我的死讯告诉你家郎君,让他安心!”

“主公!”

第176章 说清,沈氏最后的密秘

火势淹没人影,在夜风之中摇曳,渐渐的将那道身影吞噬干净。

几名身着胡服的青衣女子站在一旁,不禁黯然垂泪,待得幽火燃烧殆尽,人影已化为灰烬,几人才俯下身默然将一捧又一捧的青灰盛入瓮中后,如此忙了甚久之后,其中一名女子忍不住问:“将军,主公已仙逝,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女子皆是鲜卑段氏亡国后从邺城之中逃出来的孤儿,自小就被楼主收养,再经过极为残酷的优胜劣汰之训练,方才存活下来这样一支无论是容貌还是武力都皆为上乘的胭脂军队。

阿虞是这支胭脂军的领袖,私下里她们都唤其为“将军”。

而此时的阿虞眸中却是一片幽深难测,她一丝不苛的将那只装有楼主骨灰的瓮坛封紧后,才慢慢的站起身来,看着右手腕上所纹的那只金凤凰,喃喃道了一句:“难道是我认错了主人,我要找的凤皇殿下,竟然不是他么?”

一旁的女子听闻,不禁诧异的问道:“将军,你在说什么?”

阿虞这才回神,一脸沉色郁郁,接道:“没什么,主公仙逝不代表我们的使命就已结束,以后,我们的主人便只有六郎君桓澈!”

说着,她又转向众女子,冷声道:“从今以后,我们一切只听郎君吩咐,崇绮楼你们是回不去了,主公临终有言,有四件事情需要我们去做,现下,你们这些人中兵分两路,先去完成当下的二件事情!”

“请将军吩咐!”众女子剑抵眉心,齐声道。

“第一件事情,找到征虏将军刘建,此人曾为谢镇西手下的部将,找到他后,立即杀了他,无须提前复命!”

“是!”

“第二件事情,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顾十娘嫁入谢家!”说到这里时,阿虞眼中厉芒尽现,竟暗暗握紧拳头,顿了片刻,忽地沉声道,“不,是顾十一娘杀了主公,主公与郎君一样,都对这小姑子怀有不忍之意,但是我们不能心慈手软,这小姑子成长得太快,如今以沈氏黔郎的身份高居庙堂,深得新帝司马岳之信任,如此长持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到时她威胁到郎君,我们便无法控制!”

几位女子面露忧色,接着又听到阿虞话锋一转,续道:“所以我们不但要阻止,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她!”

一说到杀了她,几名女子神色大变,皆有不安和疑难之色。

“可如今,那小姑子也不是我们想杀便能杀的了,听说那虞氏可是派了上百名部曲行刺,竟然都不能成功还留下把柄!”其中一名女子说道,“待得她升任刺史之后,身边便会有更多的部曲庇护,何况她现在还在乌衣巷,有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人护着,我们就更没有机会接近她动手。”

阿虞的脸色便是一沉,提到虞氏的事败,心中不免又腾起一团怒火,若非虞氏引得谢七郎君入桃林,又怎会泄露主公的行踪与郎君的身世密秘。

若非主公为了杀她灭口,又怎么会陷入顾十一娘的算计而葬送了性命?

暗暗思忖片刻后,她才咬牙沉声说了一句:“这贱婢确有几分本事,既然不能明杀,那就只能想办法接近暗中行刺,而且这个人还必须得到顾十一娘的信任才行。”说到这里时,她眸中一亮,又道,“也许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会很合适!”

“谁?”女子好奇的问。

阿虞眸子闪了闪,转过身来看向她答道:“越影!”

……

一夜风波疾雨,很快便到了寅时三刻时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夜雨潇潇,秦淮河畔流水潺潺,更衬得冷夜中的乌衣巷有些寂寥冷清幽然。

待得谢道韫与谢玄带着陈郡谢氏的部曲回归之后,谢安看着这一群或伤或死的部曲并未发一言,首先对那些死去的部曲家属进行了安顿抚恤,然后才问起今夜所发生的事。

谢氏子弟自幼便被教导处变泰然不惊,谢安更是有“大风摧树,奔马迎面”而面不改色之气度,此时他手持蒲扇,坐于帏席之上,亦是不急不躁,另一手握着一枚圆润的白棋,静静的等待着这一对姐弟答话。

“阿遏,你来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与那个男人对峙时,你为什么要说为堂伯和堂姑报仇?”谢道韫首先问道。

谢玄不忍细说,这时,谢氏门僮来报,沈夫人带了一物来求见安石公。

谢安便允了那门僮将沈氏带进谢府前厅。

但见沈氏将风帽取下,脸色还犹显苍白,身边带着一仆,她从仆人手中取过一只锦盒,双手奉于谢安面前,垂首施礼道:“道韫娘子,安石公,这便是家父留给小妇人的一封信,小妇人藏匿至今,不敢示于他人,今特来遵守家父之命,将其交还于安石公。”

谢道韫便从沈氏手中取过锦盒,递到了谢安手中,谢安打开锦盒,取出了里面一张早已发黄的羊皮卷,徐徐展开,全神贯注的看了起来。

起初,谢安面色还算平静,待看到后来时,眸光中不免也有些讶然与悲戚。

“未想沈士居临危之际,还能如此守信,实乃真君子也。”

谢安叹了一句,忙唤了人送蒲团过来,示意沈氏坐下,他自己也以极为温和谦逊的姿态面向沈氏。

谢道韫不禁好奇的问了句:“三叔父,沈氏家主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

谢安便道:“原本你们堂伯谢尚与范汪范太守一起组建了一支专门用于北伐的北府流民兵,其势可与西府军事力量相抗,然,桓符子一直忌惮我们谢家,范汪一次北伐失利,桓符子便借此机会罢黜了他的兵权,同时对你们堂伯谢尚也进行打压排挤,

永和七年,桓符子趁着你们堂伯病重之际,再次上疏令其北伐洛阳,然而,这次北伐依然以失败而告终,桓符子便以此为由令我们谢家解散北府军队,你堂伯不想与桓符子相抗而削弱了我们大晋的元气,于是便名义上解散了这支军队,令其卸甲归田,而将代表这支军队的督印交由了沈士居手中。于是这支军队便成了吴兴沈氏一支入则为民,出则武装的部曲私兵。”

谢道韫听罢既惊诧又恍然大悟,不禁接道:“原来传闻吴兴沈氏强大的部曲武装竟然是堂伯当年组建的一起北府兵……”旋即又想到什么,看向沈氏道,“沈夫人之前跟我说,那个男人为了得到这支部曲私兵,曾经潜伏于沈家之中,王敦之乱时,沈士居响应出兵,便是他的手笔,那么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原就是这支部曲私兵的首领,因为他居心叵测,暗藏野心,想利用这支军队掀起我大晋的内战,所以堂伯才提拔了刘建,与他分管这支军队,渐渐取代了他的首领之位。”谢玄接道。

听到此,谢道韫不禁眸色一凝,沉声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便杀了堂伯吗?”

这句话令得谢安不禁也动了容。

谢玄亦是沉默了一刻,方才接道:“堂伯北伐驻扎寿春之时,是一名舞姬潜进了镇西将军府中,以堂姑的容貌接近堂伯,将一枚毒针刺进了堂伯的胸口……”

“那名舞姬是谁?”谢道韫又问。

谢玄便答:“虞氏!”

这话音一落,谢道韫与谢安的脸色便是倏然一沉,这时,谢玄又接了句,“她也是那个男人所擅养出来的细作,而且那个男人曾经是伯祖母从邺城之中救出来的鲜卑段王室后人。”

提到这件事情,谢安亦有些沉吟变色,关于那个从邺城之中救出来的鲜卑男孩,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那件事情到底不便宣之于口,而且那个时候,伯父伯母为了不让那个男孩感到歧视,也禁止谢氏中人对他的议论,却未想到……

“既是有恩,他为何还要恩将仇报,对堂伯下此毒手?”谢道韫不禁愤怒道。

谢玄的脸色不禁更加悲愤郁沉。

“不仅如此,便连堂姑……”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了嘴,不忍再说下去。

谢道韫又岂会听不出这话中之意,便接道:“你的意思是,堂姑也是他杀的?那堂姑腹中的孩子……”

“就是阿钰!”

隐忍半响之后,谢玄还是道出了这一句。

而这一句不仅令得谢安与谢道韫震惊,便是沈氏也大惊失色,不禁趔趄的向后退了一步。

沈氏一直知道顾钰是那个男人从自己心爱的女人手中夺走的孩子,也曾经从那个男人手中看过那名女子的画像,却也没想到,阿钰竟然是镇西将军的妹妹谢真石之女,而谢真石是褚太傅之妻,那么阿钰岂不是……

沈氏不禁面色发白,喃喃自语道:“她竟是褚太傅的女儿?”

是啊!她是褚太傅之女,更是大晋朝临朝听制十数年的太后,这时的谢玄似陡然间想起一事,忙摇了摇头,自言道:“不,我绝不能让她再重踏前世的覆辙,做一个孤独终老任人辱骂的太后。”

而现在琅琊王还未选妃便已登基,他未来的皇后还会是那个褚氏阿蓉吗?

新帝继位,皇后之位必不能空缺,按旧制,天子很快就会选妃立后。这一世,没有了桓澈的谋划,没有了阿钰的顶名替代,一切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在他的沉吟思索中,谢安突地道了一句:“阿遏,尽快将那小姑子娶了吧,不管褚家认不认,我们谢家绝不能让她流落在外,再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

“算起来,她的及笄之礼也快到了吧?”

第177章 欲下聘

“对了,那枚督印现在何处?”

谢安这一问,沈氏面色立即肃凝,旋即敛衽屈膝下来,向谢安行了个稽首大礼。

在谢道韫与谢玄的错愕中,沈氏抬首含泪说道:“小妇人厚颜,想向安石公讨要一个承诺,还望安石公能助我吴兴沈氏一臂之力。”

“你吴兴沈氏在十一娘的努力下已然从刑家之后重归士族,朝廷也解除了其刑家之后不得为仕的禁锢,你还有何所求?”谢安略有好奇的问。

沈氏便答道:“不错,因为阿钰的不懈努力和聪慧,我吴兴沈氏已回归士族,可朝廷所解除的也仅仅是沈氏黔郎刑家之后不得为官的禁锢,阿钰终究不是沈氏黔郎,亦非我吴兴沈氏后人,此事也终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到得那时,若世人皆道是我吴兴沈氏利用一个小姑子来振兴家族,我母族又当如何立信于世?”

谢安、谢玄与谢道韫俱是沉默: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阿钰不可能永远做沈氏黔郎,这件事情也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若是能悄然隐退还好,可若是被人发现,那不但关系到阿钰的名誉,也关系到吴兴沈氏的名声。

谢安凝眉思索了一阵,便转向沈氏问道:“沈夫人以为,吾能帮到你什么?”

沈氏便道:“安石公乃士林之望,只要安石公能为我吴兴沈氏正名,洗去我父判臣之辱的冤屈,那么即便是没有阿钰,我吴兴沈氏也一样能回归士族。”

说罢,她声音微沉,喃喃道,“而且经过今夜之事,安石公也已明白,我父本就是为他人利用,出兵响应王敦,非他本怀。”

言至此,声音又有些哽咽,谢安立即示意谢道韫扶她起身,温声道:“汝父清谦操守,重义轻生,本就是我陈郡谢氏欠汝父一个人情,此事沈夫人不必纡尊相求,一叶障目,世人时见皆其表面,若真有那么一天,吾当为其澄清美言。”

沈氏大喜,忙又伏首答谢道:“小妇人在此多谢安石公!”

谢完之后,她沉吟了片刻,才徐徐开口说道:“实不相瞒,小妇人这一年来在顾家并非真患疯疾,而是装疯!”

“装疯?”谢道韫率先讶然好奇道,“所为何?”

沈氏眸光闪了闪,盈了一抹泪,看向谢安道:“便是为了那一枚部曲督印!”

说着,她又将目光投向谢玄,续道,“小妇人还得多谢谢七郎君当年的出手相助,方才躲过那一群天师道的匪徒,将那一枚部曲督印埋藏于我吴兴沈氏前溪的一处桂花树下,之后致信转交于我大兄沈劲之手。”

“沈劲?你是说,那枚部曲督印现在沈劲的手中?”谢道韫又问。

沈氏便点头道:“是,那枚部曲督印现在我大兄之手,小妇人为了掩人耳目,让那个男人以及顾老夫人误以为那枚督印还在我之手,所以才装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那你大兄现在又在何处?”谢道韫再问。

沈氏便垂下头来,似有些黯然伤神,默然沉吟了许久才接道,“这些年来,大兄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杀,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一个月前才致信于小妇人,说他现在已得到司州刺史王胡之的赏识,与王胡之一起共守洛阳,现王刺史身染疾病,我大兄亦想借此机会,向朝廷上表北伐慕容燕,以代罪立功。”

说罢,沈氏面色又有沉郁激动,含泪道,“大兄存有死志之心,虽手握那枚部曲督印,终究不敢擅用,所募壮兵也不过五百人,所以小妇人还想请安石公助我大兄,或是劝得他回头。”

谢安沉吟了一刻,方道:“现在燕国内乱未定,你大兄便想趁此机会去北伐慕容燕?”

沈氏垂首答:“是!”

“慕容恪、慕容垂兄弟并非有勇无谋之人,虽为可足浑氏所忌,却并不一定会掀起大的内乱,若有外敌入侵,必会一致对外,五百兵者又能有何作为?”

谢安这么一说,沈氏更是悲戚更甚,泪如雨下。

这时,一只手将她扶起,耳畔传来更清朗温和的声音道:“沈夫人不必忧心,此事吾会想办法,必不会让你大兄早逝。”

沈氏抬头见到的正是谢安石那一张虽须有长须却依旧风神俊朗的一张脸,谢安自幼便有风神秀彻之美称,四岁时就被誉为神童,称其将来作为不减王东海,成年之后更是以清谈才名名倾天下,被赞有宰相气度,便连七岁时的慕容恪也万里送白狼眊,视之为劲敌。

传闻此人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

只要他一句话,沈氏心中便已安定,没有任何怀疑的信服,此时更是喜极涕零,连连道谢。

“多谢安石公!”

沈氏还要拜,谢道韫已拦她而起,命仆人将一杯茶水送了过来。

饮过茶水之后,沈氏正要告辞,忽地又止步,欲言又止。

谢道韫便问:“沈夫人莫非还有所求?”

沈氏迟疑了半响,才道:“不知小妇人还能否为阿钰之母亲?”说罢,又怅然失笑道,“小妇人自嫁入顾家,唯生有一子,也不知其所踪,是那个男人将阿钰送到了我身边,小妇人承认起初因她非吾亲生,对她并不喜,可现在,我已离开顾家,唯有这一女为小妇人心中之羁绊,

原想就这样陪着阿钰了此残生,不想她身上竟然还有你们谢家一半的血脉,我知道自己现在已没有资格做她的母亲,而你们谢家必然也不会让她流落在外,但小妇人还是想陪她到出嫁,至少在她出嫁的一日,能以一位母亲的身份为她梳妆,送她出门,可好?”

说到最后时,沈氏的眸中已是波光璨璨。

谢玄心中本来对她曾经利用阿钰怀有一丝不喜,此际听得这一番肺腑之言,竟也有所触动,想到早逝的母亲,心中更是凄然,也便柔软下来,但也没有答话。

还是谢安道了一句:“此事,沈夫人不必问我谢家,问十一娘即可!”

沈氏含笑点头,施了一礼,旋即转身离去。

待沈氏离去之后,谢安才又将谢玄唤到书房,问道:“阿遏,适才在大厅,你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绝不能让她重踏前世的覆辙,做一个孤老终生任人辱骂的太后,那是什么意思?”

谢玄的脸色微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勉强答了一句:“侄儿适才是胡言乱语,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三叔父不必当真就是了。”

谢安便摇了蒲扇笑道:“早听阿元说,你这胡言乱语也不止一次了,你四叔父上任豫州出征洛阳时,你是否就已说过,你四叔父才可冶一县,但绝非军事之才,此洛阳一战并无战胜可能,可有此事?”

谢玄唯唯点头。

谢安又道:“此言,那小姑子也与三叔父说过,她说她心有预感,能窥先机,知人祸福,此战她也让三叔父早作准备,在你四叔父的军中安排人接应,另派人在燕国制造谣言,挑起燕太后与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之间的矛盾。

如今战事已定,一切皆已应验!”说罢,他又看向谢玄,“莫非,阿遏你也有此能?”

谢玄一时踌躇不敢答话,他知道三叔父洞察敏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但是这种连他自己也很困惑的重生之事,他又该怎样向三叔父解释?

“三叔父,侄儿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让您相信,侄儿只能说这些都是侄儿梦中所感。”

听到这样的答案,谢安并没有诧异,而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含笑道:“能感知未来,这也未必不是一种福气,好了,三叔父就不逼问你了。”

“三叔父只问你,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三叔父是问阿钰之事吗?侄儿自然是想娶她,想马上娶她。”谢玄斩钉截铁的答道。

谢安便道:“如若她以顾十一娘的身份嫁你,这沈氏黔郎的身份又该如何?”

谢玄答道:“阿钰现在还不想离开庙堂,而且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换来的,所以我也不会自私的去夺取她的自由,只要我们好好的为她掩饰,应无大碍。”

“沈夫人之虑也不是全无可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此事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谢安又接了一句。

谢玄便笑答道:“那也无惧,三叔父,到得那时,我们让真正的沈氏黔郎立身于人前不就可以了吗?而且阿钰之身份,陛下也不是不知,便是先帝也心知肚明,却依然让阿钰入仕居朝堂,做了新帝的顾命大臣。”

说到这“顾命大臣”,谢安的神色才显肃然,暗叹道:“若真是如此,那先帝此举,便是想利用我陈郡谢氏与晋陵顾氏以及吴兴沈氏来对抗桓符子,对抗龙亢桓氏啊!”

谢玄的神色一凝,也似恍然而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经此一事后,我谢氏与桓氏倒是结下了不解私仇了,桓符子喜招揽人才,却也妒嫉英才,若是阿钰不能为他所用,只怕他也绝不会让阿钰嫁入我们谢家,你若娶她,恐有诸多不顺!”

谢玄沉默不语。

谢安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又笑道:“好了,阿遏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说罢,又转身到到一黑漆木的多宝阁旁,从暗格之中取出一只用红绸包裹着的匣子,送到谢玄面前,说道,“这是你母亲留下之物,曾言若你娶妻之时,可作为小定之礼,你先拿去给她,待得你四叔父回来之时,我们再去顾家下聘!”

谢玄顿时喜笑颜开,其欢喜之情毫不掩饰的从眼角洋溢开来,他忙答了声:“是!”抱起那只匣子便往书房外跑,正好与谢道韫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阿姐!”匆匆道了声后,他又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于朦胧的晨雾之中,一缕温暖的晨曦之光穿过青翠的树叶斜射而来。

云消雨霁,彩彻区明。

谢道韫望着他雀跃奔去的身影,不禁摇头叹了一句:“三叔父,你看,阿遏这幅急切的模样,将来诚然是个妻管严啊!”

谢安听了也只轻咳了一声,捻须而笑,十分自然的说了一句:“阿元,其实你三叔父也是如此,若说畏妻也没什么不好,此所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这正是疼妻的表现!”

谢道韫便想到了三叔母刘氏,屡以“恐损其美德”为由,阻三叔父看美姬歌舞,纳美妾良媛,至今三叔父也不敢正大光明的纳一妾进门。

于是谢道韫也极其严肃认真的垂首施礼道了一句:“三叔父实乃真知灼见,侄女佩服,当铭记于心!”说罢,也迅速的朝着院外大步离去。

第178章 玉面修罗,剑指长安

一场暴雨之后,碧空蔚蓝如洗,秋季将近,风中已有料峭的寒意。

晨钟响起之时,已是辰时三刻,煦日之光洒在粉墙屋瓦之上,其上雨露闪泛出星光点点,此时太极殿门大开,已是朝议完毕之时,百官们罗列鱼贯而出,脸上皆有疲倦之意。

这已是新帝继位的第十五日,说起来,新帝司马岳躬勤政事,贤明俭仆,他们做臣子的对这位新君应无所挑剔和忧虑,可这继位的半月以来,建康城可以说是风云浩荡,一日数惊,无论士庶尽皆惶惶不安活于恐惧之中,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臣子已有数日未睡得一个安稳好觉了。

现下大司马温已退兵移镇姑孰,按说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也该轻松一段时间了,然又一件事情接踵而来,那便是新帝立后之事。

新帝与太后意见相左,太后屡提后位人选,天子皆不满意,只托辞再等一等,言道,大司马温肯退兵乃是沈氏黔郎之功,至少要等沈氏黔郎上朝再说此事,然,后位人选与沈氏黔郎又有何关系,若是等到大司马温反应过来,硬塞一个龙亢桓氏的女儿入宫为后,到时候谁又敢怫桓温的面子,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朝臣们皆有忧心,却也不敢拿自家的女儿出来当出头鸟,引起桓温的忌惮和不满,要知道当年成帝选后之时,颖川庾氏也是送了个女儿入宫为后的,可那个庾氏贵女只做了几日的皇后便突发恶疾早逝,那之后的成恭皇后,还有几个世家贵女均是红颜溥命无故病终,是故成帝后来都不敢立后。

谢安刚从内庭而出,正好就碰到了褚季野站在庭前等候,褚季野此人平时虽不言,但四时之气亦备,素有皮里阳秋之称,是故,你若看到他表面温恭顺和,其实根本不知他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当年他是凭借什么本事,将他那位小堂妹的心俘获的。

谢安内心晒笑,走到他面前时,亦谦恭的施了一礼,言道:“太傅候此,可有他事相告?”

褚季野回了一礼,亦微微含笑,回道:“再过三日便是小女及笄之日,也便是……亡妻之忌日,不知安石公可允我到谢氏陵园一拜?”

当年阿真的尸身是堂兄找到的,堂兄因此对褚季野颇有怨恨,故而将其葬于谢氏陵园,其牌位仍以谢氏女谢真石之称。

谢安本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是一听到褚季野说小女的及笄之日,心中便莫名的升起一团火气,暗道:若是连自己的女儿也能认错,还何需讲什么颜面。

但想归想,谢安还是十分的客气道:“正好,我谢家也要给未来的侄媳办一场及笄之礼,届时,褚太傅若是有空,可来参加!”

褚季野面色微变,心有愕然,但见谢安转而含笑施礼而去,心中的疑云又渐渐消散。

可走出没多远的谢安突地又驻足回首问了一句:“哦对了,不知褚太傅是否有意让自己的女儿入宫,征选皇后?”

褚季野再次一惊,旋即含笑道:“后位遴选也要看天子之意,小女若是有心,吾当成全,若是无意,吾亦不会勉强。”

谢安微微含笑点头,离去。

……

两日之后,谢万石终于从豫州率军归建康,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伴随着一物到达姑孰子城。

姑孰城东临白纻山、西频长江,站在城楼之上,可望山间毓秀,烟云缭绕,蓝天之下白鹭成群,大雁南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桓澈在城楼之上观望时,就见一骑从城门外飞骑而来,临近之时方才看清那是马背上的女子正是几日不见的阿虞。

女子被拦在城门之外,似与城门口的守军起了争执,桓澈眸光微敛,静静的观察了一会儿,方才命人将城门打开,放了阿虞进来。

进城后的阿虞也没有多作徘徊停留,一眼望见城楼上伫立的他,便踩上马背,倏地腾空,跃过玉砌雕栏,跳到了长廓之上。

她拱手半跪,道了一声:“郎君!”

桓澈没有看她,而是冷声道了一句:“你我主仆关系已尽,你还回来干什么?”

阿虞便从肩上取下包袱,将其中一物呈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用红色丝绸所包裹的一物,看形状似一只小小的盒子。

桓澈侧过身来,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阿虞便道:“这是主公所留遗物,主公遗言说,请郎君安心!”

说罢,眼中已有泪花闪动。

桓澈的面色一怔,神情亦是大变,但寂静的沉默中让人瞧不出悲喜。

阿虞又接道:“郎君,阿虞知道,你对楼主心怀怨恨,他之死活实与郎君无关,不过,阿虞还是想让郎君知道,楼主一生绝情绝义,唯对郎君实无二心,便是临死之际,他也毁去了自己的容貌,只为在世人面前做一个见证,保郎君身份此生无虞!”

说完之后,她便看向桓澈的表情,渐渐从平静转为一抹不知是哀恸还是自嘲的轻笑。

秋风飒飒,松涛起伏哀鸣,有如琴声飘过,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问道:“是谁杀的?”

这一问,阿虞便紧紧咬了唇,沉声道:“顾十一娘!”

桓澈霍然转身,将诧异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在了阿虞脸上。

阿虞再次道了声:“就是她,是她在短剑中暗藏毒针,暗算了楼主,是她杀了楼主!”

桓澈没有说话,若说什么杀父之仇,那绝对是没有的,前世便是他亲手杀了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死,他也并不知他身份,但他也绝对想不到,今生今世会有这么大的改变,竟然是她杀了他,这也算是那丫头为自己报了仇吧?

“郎君,主公临终还有一言。”在桓澈的沉默中,阿虞转移话题说道。

“你说!”

“主公说,他曾在燕国埋下棋子,欲控制住燕太后可足浑氏,我们必须还要找到一人。”阿虞道。

“谁?”

“燕太后可足浑氏第三子,慕容冲!”

当阿虞这个答案一出,桓澈的眉心剧烈一跳,竟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不适的情绪跃跃而出,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一个以龙阳之姿侍君,以瑰艳之名冠绝大江南北,在被钉上耻辱的烙印之后,隐忍数载童男生涯,最后复仇血耻归来,成就一朝铁血皇帝,但还是因不甘和寂寞而变得性情暴戾,终死于反叛的部将之手。

这样的结局与他前世何其相似!

“中山王,慕容冲?”不知不觉中,桓澈已喃喃道了一句。

而因为他低声自语道出来的这一句,阿虞的脸色竟是又大变失色,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错愕,将目光久久的凝视在了他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俊美容貌上。

“拥有绝世的容颜和凌厉的杀气,以及能撑控一切的能力,难道不就是他吗?”她心中暗道。

……

“凤皇凤皇,何不高处飞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耳畔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童谣挽歌,顾钰只觉得身子一轻,似被一股大力吸出,如浮云一般的飘荡起来,鼻尖上有一丝微凉,她睁开眼,抬起头来一看,天空中竟然飘着如絮状一般的鹅毛白雪。

不对!现在还只是夏末秋初,天气刚刚转凉,哪里来的大雪?

这到底是哪里?

有人在哭,有人在呐喊,还有刀剑兵马之声响彻天地。顾钰寻着声音望去,竟见有无数的骑兵持刀乱砍着一群奔跑的人群,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有妇人抱着孩子在奔跑的途中被一刀砍下了头颅,但那身子依旧朝着前方奔行了数十步方才倒下。

顾钰脸色大变,暗暗道:“这是屠城,这是乱世!”

尸骸堆积,血汁漂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这样的惨烈之象,便是前世她也没有见过?这到底是何处?是谁在屠城?

“将军,秦王命臣转告一言:古来兵交,使在其间,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以一袍,以明本怀,朕对卿之心始终如初,奈何今日忽遭此变,竟要兵刃相接?”

有人在说话?而且似乎不远,顾钰寻声一望,竟见一城楼之上站着一白衣胜雪的男子,男子容颜瑰姿艳逸,足以令万物失色来形容。

顾钰心中一跳,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重生以来时常梦到的那个人,以前还只是觉得遥远,看不清容颜,不想今日竟能离如此之近的亲见。

可是他在做什么?

少年樱红的唇瓣轻抿,如冰雪般孤独的脸上扬起一抹嘲笑,他一剑刺穿了使者的胸膛,朗声大笑,回道:“传令告诉苻坚,孤之心志在天下,岂能受一袍之小惠,若能知道天命,就可以君臣束手,停止交战,若他自己肯出来受死,自然会宽赦苻氏,也算我报答了他曾经的旧恩!”

苻坚?

听到这个名字,顾钰心跳骤然而止,这个人……她眼前的这个人难道是那个传说为凤凰星君受贬下凡的慕容冲吗?

所以,这里是长安城,是慕容冲带兵血洗长安城的那一日!

“王,时辰到了,经过九个月的围困,秦军已经粮绝,此时正是攻城的好时机!”有人来报。

白衣男子眉目间再次扬起一抹冰冷的笑,下令问道:“班队何在?”

一名女子越众而出,剑抵眉心,半跪于他面前,响亮的答了一声:“在!”

“为我开劈一条血路!”白衣男子命令道,“今誓要取苻坚之头颅,为我们死去的亲人复仇!让长城中插上我们大燕国的旗子!”

军士们沸腾,女子也抬起头来,答道:“是,谨遵大王之命!”

而就在女子抬头的一刻,顾钰心中再次惊愕,这名女子竟然不是别人,而是桓澈身边的那个隐卫阿虞。

女子持剑策马而去,一队胭脂军紧随其后,僵持九个月的战争终于迎来了快要结束的一刻。

白衣男子亦准备骑上骏马,向城中冲杀而去,这时,有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凤皇,何不披上凯钾?”

白衣男子闻言,如白玉般的耳廓动了动,竟是朝着顾钰所在的方向看了去。

第179章 凤止阿房,前尘梦

觉察到男子的目光射来,顾钰下意识的想要躲避,然而身形却好似被什么困住了一般无法动弹,抬眼之时,正好就与那双如桃花般明璨足以牵动帝王风情的凤眸相触。

顾钰心头一凛,暗道:难道此刻我并不是在梦中?他看见我了?

这念头刚落,就见男子唇边扬起了一抹孤绝的笑意,如同以往无数次的梦中所见一样,他道:“姐姐,我又回来了!”

“既然我回来了,那么属于我慕容冲的时代即将来临,你一定也为我开心自豪吧?”

说罢,他大步朝着顾钰走去,顾钰想要挣脱掉无形中的束缚,然而依旧无法动弹,就在她以为男子即将要与她撞上时,竟感觉到身子陡地一凉,少年直直的穿过她的身体走了过去。

她转过身时,就看到少年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剑,那剑身好似浸染了鲜血一般,灿若晚霞的光芒顿时搅乱了漫天飞雪。

锦袍飞扬,亦如雪花般化为碎片落下。

这一时刻,她恍惚间似看到一只血色的凤凰从他身体里挣脱而出,展翅翱翔。

很快,男子骑上战马呼啸而去,在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兵马如同一股黑色的激流涌进长安城的街道,城中再次席卷起惨绝人寰的哭泣呐喊。

“奉皇太弟之命,所有不降者皆杀无赦!”

一声令下,兵马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尸骸遍野,人迹罕见,千里绝烟。

这就是隐忍十数年后的血腥爆发,这就是苻坚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所付出的代价。

不,我要去阻止他!

不知为何,此刻顾钰的心中也腾起强烈的意念,想要追上那名男子,她挣扎了几下,那种无形中的束缚顿时松开,一阵疾风吹过,她的身体也似落叶般飘了起来,而且很快便飘到了一座险峻山脉处,其上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了一起,似在作垂死绝望的挣扎。

“凤皇,这些年朕待你情份如何?你为何要这样待朕?”一名男子声音传来道。

那是一个身材奇伟的男人,任谁见到,都可想像到其从前作为帝王的雄豪气概与风姿,然而此刻已如同落水的狗一般只见狼狈与懊悔之态。

“十数年的隐忍,苻坚,你可知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清朗的声音传来,带着有如阿修罗般的报复与快意,道,“那就是将你狠狠的踩在脚下!”

“哈,你不过是朕的奴隶,是朕给了你生的机会,是朕让你活到今天,好好的做你的奴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呵,反正已经做奴十几年,今日孤就要将你取而代之!”

男人笑了笑,嗤声道:“你没有这个本事!”

“秦王莫非未听说过,三千越甲可吞吴,那就让秦王看看,孤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手中的长剑举起,红光毕现,一声令下,锣鼓鸣响,数万军士呐喊齐进,以一名女子为首的胭脂军几乎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转瞬便将冲杀而来的秦军踩在了马蹄下。

“凤皇,就算你不顾念朕对你的情份,难道便连你的亲人,你姐姐的生死,也不顾了吗?”

有人喊道,同时,一名红装艳丽如他一般风华绝代的女子被推了出来。

“姐姐!”

他望向那女子,喃喃道。

“凤皇,住手吧!就算你杀了这里所有人,你又真的会开心吗?”那女子说道。

住手?住手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吗?住手,那十几年来所受到的屈辱就能忘了吗?

不,我不住手!

姐姐你也不能劝我住手!

没有人能阻挡我今天的道,就是你也不能!

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这一切!

所以,姐姐,对不起,就让我亲手来结束这一切,还你一个清白!

旋即弓弩拉起如满月,箭失破空而出的刹那间,他看到了女子脸上极为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与此同时,顾钰感觉到心口骤然一痛,人也陡地坐了起来。

耳畔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有女子声音惊喜的叫道:“娘子醒了!娘子终于醒了!”

似乎因为欢喜过甚,脚步声凌乱匆匆朝外,旋即又有人声脚步声衣袂声激涌进来。

顾钰陡地睁眼,首先看到的便是近在咫尺的谢玄的一张脸,这张脸依然俊朗清隽,寒潭般的星眸含情,但挺秀的眉宇间却似染了几许憔悴。

“谢郎!”她喃喃了一声,似还有些恍惚般的不确定。

谢玄立即将手伸了过来,将顾钰的一双手握进了怀里。

“阿钰,你终于醒了!”他道。

手上传来的温暖才让顾钰的神思慢慢拉回,她这才望向谢玄的眼睛,说道:“谢郎,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知道。”谢玄回了一声。

她再抬起头来,看到满屋子的人都以一种好似喜极涕零般的眼神望着她,沈氏红着一双眼,诗琴与诗画更是哭得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

“你们这是怎么了?”顾钰奇怪的问道。

诗画便嗔道:“娘子,你还说,那么大的雷雨天,你出去了大半夜,全身都淋湿了,回来便高烧不止,晕睡不醒,还时常说梦话,夫人请了巫和医来,那巫和医说娘子定是被什么邪崇缠上了,这次只怕……只怕是不行了!”

说着,又是涕泪从横,抹了一把泪又道,“谢七郎君专程来看你,未想娘子这一病便晕睡了两天,谢七郎君也便在娘子身边守了两天,娘子,你可知道,明日就是你的及笄之日了,夫人和老郎主还想为娘子好好的操办一下呢,不想娘子竟……”

“好了,娘子这不是好了吗?娘子福大命大,肯定会没事的,你们听那巫和医瞎说什么,还不快给娘子端热水来!”陈妪不由得接了一句。

两婢连忙齐声应了一声:“是!”抹着眼泪相视一笑,转身跑出了房外。

沈氏也在这个时候说道:“阿钰,阿娘去给你做些吃的过来,你有什么话便跟谢七郎君说吧!”

此时面对沈氏,顾钰还有些内心愧疚,毕竟那个男人的确是死于她之手,他死了,有关于沈氏亲生儿子的消息也就很难查知了。

房间里只剩下顾钰与谢玄两人,谢玄本不是刨根究底之人,此时虽心有疑惑,却也并不想向顾钰问什么,而且现在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看到她健康无恙安然醒转更让他在意的事情了。

倒是顾钰率先问了句:“谢郎,你说若是常常梦见一个人,那会是什么征兆?”

“梦见一人?是前世之人吗?”谢玄笑问道,心中却不免想到桓澈,若真是前世之事,能让阿钰这么痛苦的也就只有他了!

可他没有想到顾钰却是摇头答道:“不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按理说,这个人应与我毫不相干,便是前世,我也没有见过他,可自从这一世我醒来后,便会时常梦见他,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可这一次,我竟然梦到……”

话说到这里,顾钰略微顿了一下,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梦中的那一箭竟仿佛是射穿了她的心口一般,直到此刻,她都会感觉到略微的疼痛。

顾钰下意识的手抚胸口,谢玄便担忧的问了句:“阿钰,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钰再次摇头,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记忆,包括曾经从桓澈身上抑或是从冲之身上所看到的那些画面,沉吟思索了片刻后,她似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中山王,慕容冲?”

第180章 偷听,有孕

“慕容冲?”

听到这个名字的谢玄也有些讶异,前世他虽夭寿,年不过三十,但短暂的人生之中,也有听过这个足以与桓澈相提并论的燕国皇子之大名,一个以美貌之名轰动大江南北,却在国破家亡之后被自己的亲叔叔送给敌国君王为娈宠,使得秦王为之沉沦荒废朝政,秦相王猛忌惮,不惜构陷将其驱逐出宫廷的祸国妖孽。

前世谢玄死得早,所以并不知这位燕国皇子被贬平阳之后的后续崛起之事,而且他也无瑕去关心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但他相信,前世一直深居宫中的“褚太后”亦绝无见过此人,

阿钰为什么会梦见他?

便在谢玄沉吟之时,顾钰又似想起什么,突地握紧了他的手,道:“谢郎,我忽然想起一事,我想回城西顾府里去看看!”

说着,就要起身。

谢玄见她目光沉凝似有心事,微愕之余,却也没有多问,而是在她下塌欲走出房间时,忽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低声道:“阿钰,你身体刚好,不亦四处奔波,有什么事情,我替你去解决可好?”

面色中露出些许忐忑以及小心翼翼。

顾钰便是一笑,道:“谢郎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那些走路即喘,上轿皆搀扶的病娇美人,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说着,又抚了他手,续道,“放心,只是处理一点家事。”

说起家事又有些怅然,虽然她并非真正的顾氏中人,可到底还是在顾家长大,别的不说,祖父的疼爱以及那日病塌前对她说的话不敢忘,她既说过为顾家扬名,重振顾家,便也不能食言,弃之不顾。

谢玄似还有些不放心,顾钰便直言道:“谢郎,实不相瞒,前世的这个时候,顾家之中的确出了不少事,我记得便就是在我及笄的前几日,虞氏落胎,冲之无故得了一种怪病而夭折,而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被赶出顾家之门的,现在虞氏已死,事情虽有改变,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总觉得冲之……”

话说到这里,却陡见谢玄眸中波光清凌,似极其的心疼,透着不一般的怜惜之情。

顾钰这才又转而安抚似的说道:“都是前世之事,谢郎,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如果这些事他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必在意,可是既然已经知道,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谢玄情一动,又将顾钰揽进了怀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钰,你嫁给我吧!我四叔父已从豫州回来,明日你的及笄之礼上,我三叔父与四叔父就会来你府上正式下聘,待他们选好了日子,我们便即刻成亲,你说好不好?”

顾钰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道了声:“好”却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阿钰也有一个请求。”

一个好字,便足以令他心花怒放,别说是一个要求,就是一百个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谢玄心中正想着时,却听顾钰道:“谢郎,阿钰愿做谢郎之妻,但你我的婚事,阿钰不想大肆操办,便你我两家交换庚贴,拜过高堂,得了你三叔父与四叔父的认可,就好。你看怎么样?”

谢玄听完,不由得神情错愕大变,不解的问:“为什么?”如果不大肆操办,不得到世人的认可,这算什么成亲,而且以他陈群谢氏之嫡子的身份,于婚事上也必然不能如此草率。

顾钰没有回答,只是笑吟吟的道了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如果大肆操办,阿钰可能永远也做不成谢郎之妻!”

说罢,不等谢玄回神,便唤了诗琴与诗画端着漱洗的铜盆、温水进来,吩咐道:“为我洗漱梳妆,我要去一趟顾府!”

……

便在顾钰与谢玄一起去往顾府之时,远在姑孰的桓澈也似预感到了什么,看着阿虞,问道:“慕容冲,此刻不应该是在邺城好好的做他的燕国皇子吗?你是要我到邺城去捕获他来作为人质?”

要真说到去邺城捕捉一位皇子,那可真是极其可笑的事情,所以桓澈这句话既是反问也是探问。

果然便听阿虞答道:“非是如此,郎君,六年前,主公已遣细作从可足浑氏身边换走了那位皇子,所以慕容冲此刻并不在邺城。”

“那又是在何处?”

阿虞便抬首问道:“郎君,主公是否给过郎君一份名卷?”

“是!”

“在那份名卷之中,主公应该记载了他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以及崇绮楼中所有细作之名。郎君不妨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桓澈便倏然转身朝着自己的书房里大步行去,阿虞紧随其后。

进了书房之后,桓澈立即从床下暗阁中取出一封锁好的黑匣子,用钥匙打开,将盛放其中的一份羊皮卷取了出来,之前那个男人给他时,他并没有细看,而且当时匆匆扫过一眼时,也并没有看到上面有多少字迹,此时握在手中细看,却见卷轴之中隐有微光闪闪,似有一层溥溥的细腊附在表面,他便立即命阿虞取了蜡烛来,将羊皮卷放在烛火上空炙烤,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本来洁净一片的羊皮卷上便出现了一行行密密码码极为苍劲有力的字体。

匆匆阅过之后,桓澈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处,不免蹙起了眉头。

阿虞见他神情凝然不动,便问道:“如何?主公可有在名卷上记载慕容冲的下落?”

语气似乎比他还要急切,桓澈便合上名卷,看向了阿虞,事实上,在看到名卷上那些细作之名时,桓澈的心中已是极为震憾,这才是他久久凝神不语的原因。

“有!不过,上面只说了,慕容冲从邺城盗出后,转交到了一位商人手中,但那位商人在路过江州之时不幸被人杀害了,所以那个孩子现在已不知所踪。”

桓澈一说完,阿虞的面色瞬间惨白,霍然抬首看向他,喃喃道:“不可能,慕容冲怎么会……”

“你好像对这个燕国皇子怀有很深的感情?”看到她脸色大变,桓澈不免问道。

阿虞忙又垂下头,改口道:“郎君别误会,阿虞只是不忿主公精心布下的这一局竟已被人搅浑,若慕容冲不知其去向,那我们……”

“也并非完全不知其去向,慕容冲乃是鲜卑胡人,他身上就应该有很明显的胡人混血特征!”说着,他似回想什么,续道,“我倒是想起一人,无论从年龄,相貌还是他父亲从前在江州任上的资历,都与其人极其的吻合。”

“谁?”

桓澈默然一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而问:“可足浑氏使宦官以巫蛊之祸陷害吴王慕容垂之妻段妃,此事是不是也是你们主公在背后促成的?”

阿虞顿了一声,答:“是!”接着又道,“不过,可足浑氏这个女人年轻守寡,本就不甘寂寞,所以这件事情也不算是主公一力促成。”

说到“年轻守寡,不甘寂寞”这几个字时,阿虞耳边陡地传来“啪”地一声响,却是桓澈愤怒的将一拳击在了案几上。

阿虞便立即续道:“郎君息怒,阿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阿虞曾听崇绮楼的细作说起过,可足浑氏欲私通英俊神武的吴王慕容垂,不幸正巧被段妃撞见,段氏又是个性情傲烈鲁莽之人,因为此事对可足浑氏心生怨恨,曾多次在宴会上对其流露出轻蔑不敬之意,因此可足浑氏才想出了这一招巫蛊之祸来陷害段妃。”

听到这里,桓澈也不禁一笑:“可足浑氏欲私通吴王慕容垂?这倒是个很新鲜的传闻!”

可笑过之后,他又很快沉默下来,骤然想起前世之事,他与阿钰之间也是被人私下里这般议论的吧?

一个年轻守寡的太后,一个功高震主的权臣,总能被人编造出话本来肆意诽谤议论,甚至挑拨离间。

他前世没有在意,所以也并没有想过她是会在意?

皱眉凝思了一会儿后,他忽地手抚上放在案几上的一把焦叶琴,问道:“你是从建康而归,如今建康又是何动向,她现在如何了?”

阿虞自是知道桓澈所问的“她”是谁,不由得心中腾起一阵怒火,接道:“郎君,你早该杀了她的,不然主公也不会死,阿虞听说,你竟然在白石之时还放了她和谢七郎君,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杀了他们?难道郎君不知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吗?”

“你住口!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质问我?”

万没有想到一句话便引得桓澈如此愠怒烦燥的训斥,阿虞立时低头认错。

便在这时,寂静的书房之中陡地传来一阵异动,也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阿虞便倏然起身,跃过书房之门,将一人提了进来,扔到了桓澈面前。

桓澈垂下目光来,看到被扔到地上呻吟着的女人竟是那一夜之后许久不曾在他面前露面过的顾十娘顾芸,他想也不想,便对阿虞做了个手势。

阿虞点头,提剑便朝顾芸走来,不过眨眼间,剑光便照亮了顾芸一张惨白着的脸。

她瞪大了眼睛,立时扑向桓澈脚下,喊道:“桓郎君,你不能杀我,我怀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

阿虞手中的剑光也陡然一敛。

“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阿虞将诧异而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桓澈,但见桓澈的神情也在微愕之后恢复淡然甚至烦燥,他负手立于窗前,再次对阿虞做了一个带下去的手势。

阿虞道了声:“是!”欲提起顾芸出门外,却又在这时,见到李氏带着几名仆婢急匆匆的赶了来。

“澈儿,住手,别杀她!”

第181章 桓温计谋

李氏一来,便向身边的仆妇暗使了个眼神,令其将顾芸带了下去,然后又遣退了所有仆婢,独自进入书房,与桓澈单独相对。

桓澈已有数日不曾见过这位生母了,如今再见,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而今日的李氏与平时的盛妆打扮不同,只穿了身白色对襟的广袖长裾,脸上不施粉黛,一双仿若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更似哭过一般蕴含着几许忧伤和无奈,更显出其“我见犹怜”的柔婉风情,若不知其身份的人此刻见了,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个风姿楚楚如山鬼精灵般的女人会是他的母亲。

李氏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桓澈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望向窗外,低声问道:“阿娘今日来,是又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儿子去做吗?”

李氏眼眶一红,再次上前一步,走到桓澈的面前,低声道:“澈儿,对不起,是他来将你抓走的吗?他是不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桓澈冷笑了声,没有答话,只是握在案几一角上的手攥得极紧,看上去竟有些痉挛狰狞。

李氏见他不出声,又含泪续道:“澈儿,你也设身处地的为阿娘想一想,体谅一下阿娘,你舅舅昏庸无道使国破家亡,为了自己能活下来,便将我送给了你父亲为妾,那时候阿娘也只有十五岁,试问天下女子,有谁愿意以妾之身份去伺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

何况阿娘还是一国公主,自小就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父亲的理由么?”桓澈忽地转身,看着李氏极为揶揄冷诮的说道,“阿娘,如果有一天,我的女人背着我与别的男人私通,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氏一怔,竟是无话可说,只感觉到淌在腮边的几滴泪珠有些刺骨的寒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头道:“澈儿,不会的,若是有人敢背叛你,你杀了她便是了,阿娘也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你或是伤害你。”

桓澈便讥诮一声冷笑道:“我已经伤透心了,以后也没有人再能伤到我。”说罢,人已走到门边,接道,“阿娘,你回去吧,父亲待我们不溥,你还是安份守己别再做什么玩火自焚的事情,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庶子庶母见面次数多了,总是能让人起疑心,别忘了这桓氏家族中,有多少人想抓我们的把柄看我们的笑话。”

李氏脸色一白,眸中的悲伤无奈不觉又多了几分,她迟疑的站了一会儿后,才缓缓迈步朝着门外走去,却又在踏出门槛时忽地转过身来,道:“澈儿,其实阿娘来也是传达你父亲之话的,你父亲有事想与你商议,此刻就在议事厅。”

议事厅设在姑孰城中的一座凤凰山上,其下方便是一个偌大的演武校场,也是桓温在此操练军队的地方。

以郗嘉宾为首的几位西府谋士已在厅中等候,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桓温还请了舞姬来歌舞助兴,其宴席间觥筹交错,环佩叮铛,笑声不绝。

见到李氏与桓澈到来,桓温那声如洪钟的朗笑声便更大了,忙道:“澈儿来了,快来坐下,父亲与几位参军正在商议一件大事,此事与你也有关,你也来听听。”

说完,又对李氏做了个招手的手势,李氏美目波光流转,盈盈一笑,便腰枝款摆的朝着上首的桓温走去,顺便倒了一杯酒,递到桓温嘴边,柔声道:“将军再饮一杯!”

桓澈看到李氏这般模样,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燥,便就近寻了个位置坐下。

“澈儿怎么了?似有些不大高兴,坐那么远干什么,快坐到父亲下首来。”桓温似乎察觉到了桓澈情绪不太对,又道。

李氏忙接道:“澈儿刚生了一场大病,身子才将将养好,所以看起来才有些精神不济,将军莫要介怀。”

一说到生了一大病,桓温心中既是恼火又是疼惜,疼惜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而恼火的便是这场病的起因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一个小姑子!

澈儿这病竟是被那顾十一娘给气出来的!

这般想着,桓温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这时,桓澈已坐到了他的下首,先施了一礼,问道:“不知父亲与诸位参军商议什么事情?”

桓温立时醒神,命郗嘉宾拿了一份奏书递到桓澈面前,说道:“司州刺史王胡之称病,表奏欲辞去刺史一职,他举荐由吴兴沈氏沈劲来接替他的位置,现在沈劲已募兵五百人,他请求父亲派兵增援,助他一起北伐慕容燕,你看此事,父亲该不该答应?”

“吴兴沈氏沈劲?”

“不错,此人便也是沈氏黔郎的父亲吧!”

也就是那顾十一娘的亲舅舅,后面的半句话,桓温没有说出来,便是知道桓澈心知肚明。

“如今燕国是什么情况?”桓澈问。

桓温便道:“如那位沈氏黔郎所说,燕太后可足浑氏下诏令吴王慕容垂之妻段氏入狱,辽西公段氏一族皆发起了反叛,那日慕容恪也的确是受可足浑氏之诏回去震压叛乱!”说着,桓温又叹了一声,续道,“原以为慕容垂也会跟着一起造反,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为了得到可足浑氏的信任,自己亲自带兵去震压其妻族段氏一族之叛,段妃也自尽于狱中,倒是洗清了他所有嫌疑。

此人还真可称得上一代忠臣!”

桓澈沉吟不语,心中暗道:果然还是与前世一样。

桓温见他不出声,便又催问道:“澈儿在想什么?心中可有良策?”

桓澈便抬首道:“父亲,儿觉得慕容垂最终还是会叛,此人乃是枭雄,他若叛逃苻秦,将会对我们十分不利。”

“哦,澈儿如何觉得他会叛?”桓温眼中透露出不一般的惊讶和兴趣。

西府众位谋士也尽皆表露诧异和不太相信。

就听桓澈接道:“燕太宰慕容评早已对慕容垂不满,若慕容垂建功,其人必然会在可足浑氏耳边进谗言诛杀慕容垂,以慕容垂之傲烈,他不会坐以待毙,终将反叛。”

桓澈话音一落,众谋士又开始议论不止,过了好一会儿后,便有人问道:“那以桓郎君之见,此时伐燕,可得时也?”

桓澈又道:“待慕容垂震压完段氏之叛,必然会卷土重来,再次掠夺我洛阳国土,与燕国的这一战乃是早晚之事。”

说罢,他竟离席,半跪于桓温面前,施礼道:“父亲,这一次不如派儿去北伐慕容燕,儿必建功回来,扬我桓氏之威名!”

他话一说完,李氏还握在手中的杯盏便倏然滑落,在桌上敲出轻脆的一声响。

“儿虽已定品,可依然是白身,若无建功,如何能仕进,还请父亲成全!”

北伐慕容燕,与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正面交战,这是连桓温也不敢立即下决定的事情,何况还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桓六郎君。

谋士们又开始议论纷纷,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李氏更是流着泪在桓温耳边求道:“将军,别让澈儿去,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由命,澈儿还很年轻呢!”

桓温却是看着桓澈一双眸光坚定的眼睛,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后,他干脆散去了西府中的其他幕僚,只留郗嘉宾在侧,然后问桓澈:“澈儿,你是真的想北伐建功,而不是有其他原因?”

桓澈答道:“自然是想北伐建功!”

桓温思索了半响,并踱步片刻,终道:“好,那为父便向朝廷表奏由你来担任司州刺史一职,北伐慕容燕!”

“将军!”李氏不由得花容失色,喊道。

桓温抬手制止了她下面的话,又接道:“卿卿不必着急,澈儿第一次上战场,我自会派得力的将士去协助于他,连谢万石那样的酒囊饭袋都能得胜归来,我儿何不如他?只要不打败仗,就算是建了功,

澈儿他说得对,如今他已定品,也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李氏仍是一脸梨花带雨之态,桓澈看了她一眼,就要告退,李氏便喊了一声:“澈儿——”

桓澈便顿下脚步,在李氏的一脸希翼中,他忽地转身向桓温禀道:“父亲,明日我想去一趟建康。”

李氏脸色一变,桓温也诧异道:“去建康做什么?哦,为父好像听说,明日是顾十一娘的及笄之礼,你是想去参加她的及笄之礼?”

桓澈没有否认,只道:“也有他事!”

桓温便道:“澈儿,我桓氏男儿志在天下,不可陷入儿女私情,那顾十一娘不愿嫁你,那便不娶她也罢,原本就是一名庶女,也无甚可惜!”

桓温这么一说,李氏不由得喜上眉梢,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到底是个卓有才干之人,她既不愿嫁你,为父也绝不会让她嫁入谢家,你若是真喜欢,等到父亲皇极鼎革的那一天,将她掳了来做一名妾室即可!

至于那名谢七郎君……”

他顿了一声,转而续道,“谢家声望太显,谢七郎不能死在我桓温的军营之中,你那日放他们走是对的,不过,正如你母亲所说,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由命,他若是死于战场,那便与我桓氏无关!”

桓澈目光陡地一亮,有些惊诧的看向了桓温。

这时,桓温又摆手说道:“你回去吧!此事父亲来安排即可!”

“父亲——”

桓澈唤了一声,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欲离开,却在这时,不料桓温又说了一句:“对了,明日你去建康,将九娘也带上,天子既然要选后,我桓氏的女儿自然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听到“天子选后”这四个字时,桓澈不禁又蹙起了眉头,眸中显出几分凄恻悔意:是了!前世也便是司马岳选妃之时,他将阿钰送进了琅琊王府,未想今世竟有这么大的改变,司马岳还是司马岳,只不过他已不是琅琊王,而是提前一步登上了天子之位。

他很清楚司马岳绝无可能会选桓氏的女儿为后,不过,此时此刻他也不想说什么令父亲怫悦,便只道了声“好”便施礼退下,走出凤凰山,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一回到寝居,他便将阿虞唤了来,吩咐道:“明日,你随我一起去建康!”

阿虞闻言,一脸的惊愕以及隐藏在眼底不敢显露于色的怒意。

这时,桓澈侧首看向她道:“明日我做我的事情,你去帮我掳一个人。”

“谁?”

“顾家顾衍之子,顾冲之!”

第182章 顾芸之痛

李氏如此一说,桓温不禁朗声大笑,他也无需去问李氏心中到底有何妙计,于内宅一事上,李氏亦从未让他操过心,不然桓府之中也不会传出“妻妾相合”的美谈了。

他大笑着,正要将李氏拉来坐到自己膝上,不料李氏收手侧身一躲,似有不情愿,脸上更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恹恹模样。

桓温便低声调笑道:“卿卿这是怎么了?还在为澈儿的事与我生气?”

李氏作出一副娇嗔状,欲拒还迎媚声说道:“将军说笑了,妾哪敢生将军的气,何况将军这也是为澈儿着想,澈儿生为桓氏男儿,早晚也是要上战场的。”

桓温便笑道:“卿卿能如此想,便最好不过了,卿卿心疼澈儿,我又岂会不知道,我为他之父,难道我就不心疼吗?”

说罢,又柔声安抚道,“卿卿放心,澈儿若上战场,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他只需坐阵军营,自有别人去冲先锋杀敌,再说了,澈儿若无功绩在身,我也不能打破士族之间约定束成的规距,越级擢升,或是让他接管我桓氏冶下的诸州兵权。”

这便是承诺于她,定然会让桓澈来继承家业了,李氏心下甚喜,绽颜还笑,美目中再次波光流转,含笑带嗔的在桓温怀里温存片刻后,方才离去。

李氏一走,桓温便问坐于一侧郗超:“嘉宾以为,吾若上表由澈儿来接任司州刺史一职,北伐慕容燕,此策可行否?”

郗嘉宾回道:“原本以六郎君一介白身,骤然升任刺史,必会遭群臣反对,不过,司州辖地大片已被燕国占领,唯留洛阳一孤城,司州刺史一职素来有名无实,无人真正的敢去上任,如今王胡之病重请辞还乡,朝中必然也无人接任,当此局势下,由六郎君以北伐之名暂领其职,所受朝野非议应会小一些。”说罢,又似思虑着什么,转而问道,“不过,此去凶险难料,明公真的又舍得吗?”

桓温便笑道:“澈儿有此志,我又岂能怫他愿,也该是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了,不过嘉宾所虑也不无道理?那么以嘉宾之见,吾该派谁去相助于他?”

郗嘉宾道:“明公诸弟中,唯明公幼弟桓冲可助六郎君一臂之力,可桓将军此刻正都督荆扬两州军事,恐抽不开身。”说罢,他似想到了什么,望向桓温道,“莫非明公想利用……吴兴沈氏?”

桓温再次朗声大笑:“不错,早就听闻吴兴沈氏武装部曲私兵之强大,沈劲如此急切的想要北伐慕容燕,必是想为其父沈士居雪耻,其人必会全力以赴,我若表奏以沈劲为冠军将军,以沈氏黔郎为澈儿的州司马,嘉宾以为,吴兴沈氏可能为澈儿所用?”

郗嘉宾露出一脸的恍然,又有些思虑道:“可那沈氏黔郎到底是一个小姑子假扮?”

桓温便哈哈大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嘉宾莫非未亲见,那也是一个极其悍勇的小姑子,她既能夸下海口,助我五年之内灭苻秦与慕容燕,那就让吾看看她的真本事?”

郗嘉宾无言,心中暗道:如此一来,不仅利用了吴兴沈氏为其子铺道,更是阻止了那小姑子与谢家的联姻之事,桓符子此举不可谓不老奸巨滑啊!也不知那李势妹有何本事能让桓氏女郎入司马岳后宫,若真能成事,桓氏内控宫廷,外掌兵权,取代晋室便指日可待。

另说到李氏回到自己的院落后,并没有多欢喜,尤其是想到桓澈对她的疏离态度,心中更是一阵烦闷,骤然想起顾芸,她便命耿妪将顾芸给带了来。

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委屈颤抖不停的顾芸,李氏没来由的生气,便怒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趁我不在,敢跑到澈儿的书房外去偷听?你都偷听到了什么?”

顾芸低着头,双肩一颤,含泪答道:“夫人,奴并不是有意要去偷听,奴真的只是想去告诉郎君,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了。”

李氏端着茶蛊的手便是一顿,眸中带着几分质疑轻瞥向顾芸,低声问道:“你真的已有了澈儿的孩子?不过只有一晚,你莫不是在撒谎骗我?”

“不,夫人,奴不敢说谎!奴真的有了桓郎君的孩儿。”

顾芸连连摇头,李氏便吩咐身边的耿妪去唤了名医者来给顾芸把脉,那医者也是桓府之中的老人,这一诊断,便立时向李氏回复道:“回夫人,这婢子确实有了一个月身孕。”

李氏思忖了一刻,算算时间到底也不差,便命那医者退了下去,走到顾芸面前,道:“你原也是世家名门出身,虽是庶女,却也应懂得,若夫主尚未娶妻无嫡子出身,这庶子是万万不能留的。”

“是,我知道。”顾芸连连点头,又望向李氏,“可是夫人也曾允诺过我,我若效忠夫人,便能保我与我阿娘一世平安,荣华富贵。阿芸虽是一条贱命,却也对夫人有用。”

李氏的眼中便流露出些许兴趣,问:“是么?说说看,你还能为我做些什么?”

顾芸便含笑道:“夫人莫不是忘了,阿芸曾经与夫人说过的一件事。”

李氏略一沉吟,似回想起了什么,眼中闪现出些许讶异,她再次看了顾芸一眼,款步回到自己的塌上,慵懒的斜躺而下,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便是时机到了?”

“是。”顾芸斩钉截铁的答。

李氏挥了挥袖,示意她退下,却又在她退出门槛时,忽地唤道:“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在澈儿的书房外都偷听到了什么?”

顾芸身子一僵,立时转身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回道:“夫人,奴不敢欺瞒夫人,奴确实什么也没听到……”说着,眼中一亮,又改口道,“奴刚到那儿的时候,也只隐约听到那阿虞说了一句‘什么如若不是顾十一娘,主公也不会死’,除此以外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顾芸话音一落,李氏的面色便刷地一下惨白。

“你说什么?你将那阿虞所说的话再说一遍!”李氏站起身来,喝道。

顾芸便再次重复了一遍:“那阿虞说,如若不是顾十一娘,主公也不会死,她怨郎君没有在那一日杀了顾十一娘。”

李氏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没有晕过去,还好身边的耿妪眼疾手快,扶稳了她,又对顾芸冷眼喝斥道:“还不快滚下去,夫人平日最是听不得杀戮二字,若是让夫人受了惊,你这贱婢几条命都赔不起!”

顾芸也是识趣,忙磕了个响头,转头就朝门外跑了出去。

跑出去后的顾芸,唇角忍不住就弯了起来,走在回去的路上竟然还有些畅快得意。

姑孰不比建康府宅,四处都是高墙院落,现在又是初秋,大片的红枫如火染了半边山脉,顾芸现在怎么也是个妾室,虽身份不高,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处小居所,住处固然隐蔽,好在吃穿用度不用愁,这也是她与李夫人之间所做的交易。

顾芸远远的看了一眼李夫人的院落,迈着轻快的步子就朝自己的住所走去,孰料刚走到那座被红枫遍染的山脚下时,就碰到一身着条纹间色裙的婢子站在那里似等她很久了。

“顾小娘子,我家二郎君请你过去一趟。”那婢**恻恻的说道。

一听到二郎君这三字,顾芸的脸色便霎时惨白,藏在袖中的手指攥得极紧,几乎要掐进血肉,但她面上还是挤出一丝笑容,应道:“是,我就去。”

婢子口中的二郎君便是桓济,当顾芸跟随那婢子来到桓济的院中时,就见桓济正与一众美婢们行酒玩乐,地上铺着长长的素锻,其上酒色胭脂嫣红点点,几个美婢都是溥纱蔽体,长腿玉兔在白纱的掩映下可现清晰的轮廓。

现在贵族们都讲究及时行乐,在家中养些美婢消遣本是极为平常之事,但像桓济这般在其父军事重地上还这般放纵的着实少见。

听到那刺耳又熟悉的放荡笑声传来,顾芸不自禁的咬紧了唇,脚步似定住了般怎么也迈不动。

这时,桓济也注意到了她,便立时将满屋子的婢女挥退了下去,对顾芸命令道:“过来!”

顾芸迟疑着不愿动,婢女便从她身后狠狠的推了一把,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扑,就扑到了桓济脚下。

这时的桓济也蹲下身来,抬手拖起了她的下巴,问:“怎么样?可有从你那位夫主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顾芸含泪摇头。

桓济的脸色便是一变,眸中突现出几分威胁与狠戾之色。

“当真没有?”他再次柔声问,那沾满了胭脂的厚厚嘴唇已离得顾芸腮边极近。

顾芸想要躲,却被他拽住了手腕。感觉到雄浑的气息逼近,她便立时喊道:“有,我听到他们提到了一人。”

“谁?”

“慕容冲。”

“慕容冲?”桓济喃喃了一声,从脑海里搜索了一遍,竟是不知其人,这时的慕容冲还并不出名,他思忖了一会儿后,也便不再多想,再次捏紧了顾芸的下巴,问,“就没有别的事吗?”

“二郎君到底想听什么?”顾芸也学乖了,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桓济便道:“李氏那个贱人就没有提起过我那六弟的身世吗?”

“什么身世?”顾芸佯装不懂的问。

桓济又道:“呵,李氏那个贱人水性扬花,凭着一张貌美绝伦的脸,四处勾引男人,连我大兄与她都有说不清的关系呢,我就不信她那个儿子真的便是我父亲的儿子。”

顾芸心中一颤,忙垂下头,装作没有细听。

桓济又转过身来,看向她道:“若是让我六弟知道,他那位母亲连我大兄也玩过,你说他会不会气得吐血!哈哈哈……”

他大笑着,看到顾芸木然着脸一动也不动,又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就要去亲吻她的唇瓣,不想顾芸竟用力一躲,桓济便不高兴了,冷声道:“怎么?嫌我这张脸不如我那六弟俊美?”

顾芸心中胆怯,立时又挤出一丝笑:“怎么会?桓郎君虽美,可终如镜中花,水中月,而且如妇人般优柔,终难成大事,三郎君雄健刚勇,才是世间真丈夫!”

这话说得倒是令桓济心中大悦,这一高兴,体内的火气便激涌下来,就势便将顾芸压在了身下。

顾芸想要反抗,却哪里抵得过体格健硕又习过武的桓济,挣扎着最后没了力气,便干脆不动了,任由着男人撕扯掉了她身上的衣衫,一张嘴朝着她粉嫩的肩头一路啃了下去。

床帐纷乱,地动山摇。

顾芸疼得厉害,却也只能睁着空茫的眼睛,在内心里忖道:顾氏阿钰,原来这就是你从前的生活,如今却让我全替你受了!我好后悔,好不甘心!

第183章 顾冲之秘密

顾芸回到自己的枫林小筑时,周氏正在缝补旧衣,偶一抬头,正好瞧见一身凌乱颓然不整的顾芸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周氏心下大骇,忙放下了手中的络子针线,大步奔到顾芸面前,抓了她的手问:“阿芸,你又去哪儿了?”

顾芸不答话,只是神情恹恹道:“阿娘,去帮我烧点热水来吧,我想洗个澡。”

周氏心中揪的疼,看到顾芸这幅模样,任谁都能想到这是被男人狠狠蹂躏过的结果,可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现在竟然管不了也帮不了,重重的叹了口气后,她只得含着眼泪给顾芸烧了些热水来沐浴。

然而,当顾芸褪下身上的衣衫时,周氏便又不愿相信似的瞪大了双眼,忍不住掩了嘴呜咽出声,又恨铁不成钢的抓着顾芸痛责道:“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位桓郎君了,阿芸,阿娘早就跟你说过,那位桓郎君自恃高华,冷漠异常,他是不会珍惜你的,可你偏不听!原本以你顾家庶女的身份,又兼有才貌,哪怕是不能嫁入如虞魏孔谢那般的一等高门,便是配一个次等士族子弟为嫡妻也是有可能的,可你现在都将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

周氏想到了这个傻女儿为了成为琅琊王良媛,竟然做出那般蠢事,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悔不当初啊!这般想着,大颗的泪水便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顾芸却不以为然,只是木然着脸,慢条厮理的用澡豆轻拭着身上的伤痕,过了好一会儿后,她唇角边竟弯起了一个奇怪的弧度,低声冷笑了起来。

“他们兄弟几人都是蓄生!”

她蓦然说了一句,周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又听她道:“可那又怎样?与顾钰那个贱人相比,我虽然运气差了点,但不会永远差下去,而且我们手中还握有把柄。”

把柄?什么把柄?

周氏一时被顾芸阴戾的表情骇到了,忙又接道:“阿芸,你这是怎么了,是阿娘刚才说错话了,阿娘不该责骂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阿娘在,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

活着,这是周氏的心愿,却不是她的心愿,人不能仅仅只为活着,而是要想怎样活得更好!

顾芸抹了把泪,说道:“阿娘,你知道桓六郎君桓澈,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吗?”

周氏茫然一愣,就听顾芸续道,“他那位生母,亡国公主李氏一直存有复国之心,仗着自己美貌,便与世子桓熙也勾搭上了,想来不过是效仿美人貂蝉,行父子离间之计,好为她的复国大计而铺路。”

顾芸一说完,周氏急忙掩了她嘴,左右环顾,低声斥责道:“阿芸,此话是谁教你的,切不可乱说!”

顾芸便拉开了她的手道:“我知道,如今我们不过是李氏身边的贱奴,这些话我自然不会与他人说,也会一直藏在心里,不过,这件事情我们也要擅利用,而且一定要用到恰到好处!”

“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氏不免诧异问。

顾芸便反问道:“阿娘,你知道褚太傅之女,褚氏阿蓉这个人吗?”

周氏思忖了一会儿,只道:“褚太傅之女?阿娘也只听说过,褚太傅唯一的女儿乃是谢氏女谢真石所生,而且据说还是生于苏峻之乱时的战场上,褚太傅对独女犹为珍爱,一直养于家中,甚少出席各种宴会,但也有传言传出,此女貌美非常,而且颇有才名,大有谢太夫人年轻时之风采。”

说罢,周氏看着顾芸的眼神中又露出疑赎,续道,“不过,并无多少人知其闺名,阿芸,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你提她干什么?”

顾芸的眼神中也露出一丝讶然之色,似想到了什么,心中暗道:是么?原来那位褚太傅之女竟是出生于战场之上,这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但她却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想着,顾芸的唇角边又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回道:“阿娘,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找到她。”

“找她做什么?”周氏更是惊讶,“而且我们现在已是奴籍之身,没有主家允许,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顾芸便接道:“谁说没有办法,李夫人已经允了我们母女俩离开这里,去建康,而且桓二郎君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周氏又是一怔,似有些恍悟的看向顾芸,哑声问道:“与桓二郎君又有何关系?阿芸,难道你与他……”

桓二郎君桓济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虽与新安郡主自小订下婚约,如今也正是婚期将近之时,可这个纨绔子依然不知收敛,家中的女婢蹂躏至死或拿去送人的不计其数。

难道阿芸这身上残留下来的伤痕竟然是……

周氏望向顾芸的目光中再次盈满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色。

顾芸依旧不以为然,接道:“李氏会左右逢源,将大司马温与世子桓熙都哄得服服帖帖的,我何不就学学她?只要以后能过上好日子,现在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周氏心中一痛,忍不住扬起手来,就要给顾芸一巴掌,却又颤颤巍巍的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只得捂着疼痛的胸口痛哭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将女儿养成这个样子?”

看到如今的顾芸已与从前那个乖巧贞静的女儿已是判若两人,周氏不禁痛心疾首,又蓦然抓了顾芸的手,恳求道,“阿芸,若是我们真能到建康,你便回顾家去吧,不管怎么说,你也是顾家的女儿,你祖父不会狠心对你置之不理的。

不然,你就去找十一娘,十一娘嘴硬心软,别的不说,至少你们还有血缘亲情在,她也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就算阿娘求你了好不好?”

顾芸听完便是大笑。

“顾十一娘嘴哽心软,阿娘,你还是太不了解她了,你都知道她最近做了些什么吗?”顾芸看向周氏,一脸苦笑嘲讽的说道,“自从她来了建康,父亲被她逼死,祖父生病,建康城风云动乱,如今便连三叔母虞氏也死在了牢狱中,而且还是一尸两命!”

周氏大骇,喃喃道:“虞氏死了?这怎么可能?她可是……”

“崇绮楼中最优秀的细作吗?”顾芸冷笑,“可在顾十一娘面前,她可是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自取灭亡了,都用不着她来动手,顾氏阿钰可真不负前世扫把星之名!”说着,她瞳孔微缩,又低声自语了一句,“我想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张氏了!”

……

却说到顾钰与谢玄赶到顾府的时候,竟见顾府大门紧闭,府中似传出一些好似诵读经文般的奇奇怪怪的声音,

顾钰敲了敲大门,竟无人能应,感觉到不对劲的她只得命子然翻过院墙跳进府中去探情况。

待子然出来时,顾钰就见他神情亦是古怪,便问:“怎么样?府里的人都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不开门?”

子然一脸难为情道:“回十一娘子,好像是大夫人请了一位高人来给顾小郎君做法式,避讳有些不吉利的东西闯进来,所以才闭府不出,也不让外人进。”

“给顾小郎君做法式?做什么法式?”顾钰又问。

子然回道:“听说二天前,廷尉将三夫人虞氏的尸首送了回来,让顾家为其收尸,当时顾小郎君出来玩,恰好闯见了,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直到现在都昏迷不醒,而且还隐有发丝变白之象,府里人都说顾小郎君定然是被三夫人的冤魂给缠上了,所以大夫人才请了一位天师道的高人来给顾小郎君做法式。”

听到子然说完,顾钰脸色立即大变,骤然想起,前世的顾冲之也是得了这种怪病而夭折的,当时张氏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儿子,也是专门请了一位得道高人来给冲之做法式,后来那位道人还将其装殓带走,说是要带去一个地方,可以令他起死回生。

张氏信奉天师道,对那些玄妙之术深信不疑,又报着对儿子复生的希望,竟然也同意了那位道人将其带走。

但从此以后就失去了那位道人的消息,自然也就没有再看到活着的顾冲之回来。

顾钰前世虽然也是命途多舛,做了太后之后更是无瑕顾及其他,但也曾对顾冲之的事情私下里去调查过,并无后果。

那个道人,如若子然此时不提及,她已然完全忘记。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道人来给冲之做法式,其中必然有什么玄机?

“子然,再进去,将门大开,另外再派几人将那个道人给抓起来!”顾钰陡地下令道。

子然应命再次翻墙而入,不一会儿,顾府之门大开,顾钰与谢玄以及几名部曲一同走了进去。

那些奇怪的诵读声更加沉浑又响亮的传来,顾钰与谢玄走进顾冲之的院落,就见一众身穿白衣戴着白玉面具的人挥舞着拂尘在那里群魔乱舞,张牙舞爪,时不时的还有火焰从他们口中吐射出来。

但当顾钰与谢玄带着部曲进来时,那些人又停了下来,整个院中顿时响起一波接一波的尖叫!

第184章 秘密(2)

屋子里乱成一片,婢仆小厮们吓得四下逃窜,或拥成一团,而在这片尖叫声中,唯属张氏的嗓音最大,神情也最为激动。

当然,她激动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欢喜,而是因为顾钰的冒然闯进已然打破了她精心布置好的所有场景,这对于有着虔诚信仰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对她致命的残害和荼毒。

所以,在看到顾钰带着一帮人走进来时,张氏几乎是目呲欲裂,恨恨的就要向顾钰扑过去,不过,她还没有接近顾钰,就被子然拔出来的剑拦在了三步开外。

明晃晃的剑光照得张氏的脸色发白。

在刀剑面前,再崇高的信仰也不过是踩在脚下的废纸,不值一提。

“十一娘,你不是已经离开顾家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不敢再走近的张氏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就见顾钰转过身来,目光极为冷凛的看向了她,张氏到底还是怕死的,在看到谢玄以及他身后十数名持剑的部曲之后,心里再多的不满和怨气也不敢发泄出来。

顾钰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到了顾冲之的床塌前,将那一道又一道围得严严实实的帏幕掀了开。

随着这道帏幕掀开,一股奇异的檀香味扑鼻而来,令人有短暂的神昏和痴迷,这香味极为熟悉,顾钰不禁心头一紧,就将目光投射到了塌边的案几之上。

案几上摆放着一只瑞兽香炉以及两只青釉瓷盏,炉中烟雾缭烧,瓷盏里还可见黑色杂渍的残汁。

看到这瓷盏中的残渍以及床上躺着的人时,顾钰心中涌起一阵不可遏止的愤怒。

不过,也只是愤怒一刻,她便立时将顾冲之扶了起来。

“冲之,快醒醒!”

没有任何预兆的,她将瘦小的男孩子抱进怀里摇晃,并将手紧扼住了男孩的咽喉。

张氏见之大骇,不禁喊道:“十一娘,你干什么?你这是要杀我儿?”人也朝着床塌扑过去。

子然再次握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拦住。

“大夫人,十一娘子是不会害顾小郎君的!”

张氏哪里肯听,仍在那里歇斯里底的喊:“你还说她不会害我儿,你看她现在都在干什么,她这是明目张胆的杀人,她杀了顾敏,杀了虞氏还不够,现在又回来杀我儿!”

然而,这边顾钰并没有因为她的哭喊而停止,而是又将手探进了男孩的口中,不过片刻,便听得“哇”的一声,一团黑水从男孩口中呕吐了出来。

张氏大惊失色,又有些怔忡愕然,就见顾钰在顾冲之的小脸上拍了几下,见他不醒,便又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床塌上。

而接下来的一幕令张氏更为吃惊,只见顾钰从那一团吐在地上的黑水中拾起一物来,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将那一物摆在她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张氏蠕了蠕唇,仍理直气壮的答道:“这是我给冲之熬的药,关你什么事?十一娘,你都已经离开顾家了,还回来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

“我离开顾家,并不代表我就不姓顾,你的事我可以不管,但顾家的事,我不能不管。”

什么叫她的事可以不管,但顾家的事不能不管,难道她不是顾家人么?

张氏气得语噎,却又听顾钰问了一句:“大伯母,冲之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张氏的眉头倏然一凝,似有些心慌,立即回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冲之当然是我儿子。”

觉察到张氏脸色变化的顾钰不禁心头一凛,面上仍是一副冷笑。

“是么?都说虎毒不食子,我还真没想到,在顾府之中一向以疼爱子女,慈悲为怀著称的你,会以这种方式来疼爱自己的儿子?”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氏讷讷的问,顾钰却不想跟她解释什么,而是向谢玄递了个眼神,谢玄心领神会,立时命部曲将那些装神弄鬼的天师道信徒抓了起来。

看到这些部曲竟然如此粗暴的对待“神灵”,张氏似有不忍,又害怕殃及渔池,不禁又喊了句:“顾十一娘,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亵渎神灵,是会遭天遣的,你知不知道?”

“天遣?我倒是想知道,到底谁会遭天遣?”

顾钰深恨天师道,前世的时候,废帝司马奕便是因为迷信天师道,竟拜一名天师道的弟子为师,并招其宫中,每日与宫女妃嫔一起修炼所谓的“合气养生道术”,使宫闱秽乱,才会给了桓澈废帝的理由。

东晋贵族子弟大多服散而夭寿,然而这些人为了所谓的“放旷恣意,名士风流”,并不会将夭寿的原因归咎到五石散之上,却又将长寿的希望寄予在那些玄妙之术上,是故天师道聚众者之多,才会导致了最后的孙恩之乱。

算起来,孙恩之乱还要在几十年之后,可顾钰没想到,这些天师道的爪牙竟已将手伸到了顾家,这些人到底是争对顾家,还是仅仅只对顾冲之?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且她刚才打开帏幕时所嗅到的那缕檀香味分明就是与她在顾府之中刚醒来时所闻到的一模一样。

陈妪说过,那香料乃是妙安寺的一位长老所赐?

那位长老又是谁?

顾钰心中思索着,便径直走到了其中一名天师道信徒面前,问:“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什么要害我顾家男儿?”

那信徒脸上还载着鬼面具,在顾钰的示意下,子然将他脸上的鬼面具给摘了下来。

而就在面具摘下的一瞬间,顾钰以及子然的脸上都呈现出了一抹不可思议的变化。

面具下的这张脸谈不上有多精致俊美,甚至右侧的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可是他的五官长相竟然与顾家的一人有些相似。

这种相似度甚至连谢玄见罢都有些微惊。

而这个人就是顾悦。

顾钰不由得心起微澜,便低声问了句:“你是谁?”

少年并没有回答,只是唇角边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你不会说话?”顾钰又问了一句。

少年依旧弯唇而笑,说起来,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可是一双眼中却是极其的深沉让人看不透。

顾钰再次走近了一步,正要再问什么时,却听得谢玄急切的喊了一句:“阿钰,快躲开!”

第185章 虞氏真身份

谢玄的提醒不可谓不及时,几乎是这声音将起,顾钰就已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寒冷气息及近,潜意识的判断令她迅速的侧身移开,一道寒芒从她肩旁划过。

若不是她闪躲得快,这道寒芒正中的便是她的胸口。

顾钰万没有想到这少年竟是报着必置她于死地的决心,心下诧异之余有些迷惑怅然。

这突生的变故再次令得堂中尖叫声起,喧嚣大作,然而,一击未中的少年似乎并未死心,手中的寒芒再次追逐而至,谢玄见之大骇,立时夺过身旁一名部曲手中的长剑隔挡在了顾钰面前。

“叮”

刀剑相击的火花一闪即灭,少年手中的匕首脱落,人也倏地退后三尺,他蓦地抬起阴厉的眸子看向了顾钰,那眼神竟如野地孤狼一般的凶戾。

顾钰被这眼神瞧得有些心底发寒,她竟从这双眸子里看出了恨意,可是这“恨”又从何而来?

便在她思忖间,少年猛地转身,如一只迅猛的小兽向着院外飞奔而去,众人追出去时,就见一道白影疾速攀附于一颗树上,纵身跃过院墙,转瞬不见。

此等速度就好似自小被当成野兽训练出来的一般。

子然还想去追,却听顾钰高声下令道:“别追了,让他走!”

子然应:“是!”持剑退下。

谢玄惊魂未定,忙朝顾钰走来,将她的柔荑握在了掌心,却见她的目光一直投向那少年离去的方向,幽深而澄澈的眸子里显得犹为迷茫失落。

谢玄心中微痛,似料到了她心中想什么,低声安慰道:“阿钰,别难过,也许他并不是……只是相似而已。”

难过?

要说难过,此时的顾钰心中还真是不好受,她已经欠了沈氏很多,唯一能帮她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她亲生的儿子,如果这个少年真是沈氏为顾悦所生的儿子,他又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他到底受何人所控制?

顾钰回到了屋中,再次走到那余下的几名被绑缚起来的天师道信徒面前。

此时,这些人脸上的面具皆已被子然揭下来,都不过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并没有少年人的蓬勃英气,一个个皮肤苍白如雪,显得格外的病态羸弱。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子然再次代顾钰问道。

那几个少年表情几乎与那离去的少年一模一样,一个个嘴角噙着诡异莫测的笑意,看着顾钰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嘲弄。

“快说,不然,将你们送去廷尉审问!”子然再次喝了一声,并将剑压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可他没想到,那少年竟一声不吭,将头一扭,顿时鲜血飞溅,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

子然大骇,一时怔在原地呆了片刻,也就是这呆怔的片刻间,另几名少年也一个个口吐鲜血,“砰砰砰”的陆续倒在了地上。

其中一名在临死前还说了句:“你们不敬天师,不敬神灵,迟早会遭到天遣报应!”

这一句话说得甚是碜人,以张氏为首的一些妇人,上到主子下到婢仆,竟是骇惧得哭了起来。

“顾十一娘,你看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你不敬神灵,不惧遭天打雷劈,凭什么拉着我们跟着你一起受累!”

张氏指着她哭喊大骂,顾钰浑然不觉,只是看着倒在地上的几名少年发怔,眼中露出一丝好似看到同类般的恍悟与凄恻。

谢玄见她情绪不太对劲,忙将她拉进怀中,命人将这些信徒的尸体搬走,地面清洗干净。

“阿钰,别难过,这不关你的事!”谢玄再次安慰了一句。

此时的顾钰似才清醒过来,看着谢玄微微涩然一笑。

“我不难过,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原以为那个男人已死,至少能让这帮人消停一些,未想这些爪牙竟是已遍布各地,无孔不入!”

顾钰说着,苦笑了一声,转身又朝着顾冲之的床塌边走去,唯留张氏一干人等茫然发怔!

她刚才在说什么?什么爪牙?什么无孔不入?

这句话也许只有谢玄能听明白了,自然他也不会向这些人解释,而只是目光忧凄带着万分怜爱的看着顾钰,看着她将床塌上的男孩抱起,二话不说,便欲向门外走去。

谢玄迎了上去,而看到这一幕的张氏自然不依了,忙跑到顾钰面前,喊道:“十一娘,你做什么?你要带我儿子去哪儿?”

“我自然要带他去能让他活命的地方!”顾钰回道。

张氏面露惊恐与愤怒,再次喝道:“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十一娘,难道仗着有陛下宠信你,陈郡谢氏护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要带走我儿子,就是要我的命,你这就是蓄意谋杀,你知不知道?”

顾钰将目光投向了张氏,只道了句:“大伯母,有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耳聪目明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害了他人!”

说罢,顾钰便抱着顾冲之径直离去,张氏还要追过来,被子然拦在了身后。

“她说什么?她的意思是说我愚蠢?”张氏气愤喃喃,再次望向顾钰时,顾钰已经走远,十数名部曲浩浩荡荡的跟在其后,挡住了她的视线,张氏还要再喊,不觉胸口一痛,人也差点晕了过去。

顾钰与谢玄刚走出顾府门外,就见一人披头散发神情极为颓丧落迫的挡在了门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悦。

看到顾悦这副样子,顾钰有些愕然,旋即也心中了然,自虞氏死后,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还不曾来找过她,而此时出现,想必是为了他那位嫡妻讨个公道吧!

果然,这念头才刚刚划过,就听顾悦启唇责备道:“阿钰,我原以为不管你再怎么胡闹,再怎么怨恨,至少是知理懂感情的,虞氏是有不对,可不管她做过什么,她腹中还有个孩子,那是你的亲弟弟,你怎么能忍心让她惨死于狱中,一尸两命?”

顾钰没有说话,这种情况下,她也不知还能跟顾悦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可悲又可笑,大概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怀疑过,虞氏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吧!

不想理睬,也不想争辩,顾钰仍是抱着顾冲之径直向前走去。

“阿钰,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得如此心狠,连自己最亲的人也不留一丝情面。真的为了你所谓的仇恨,便要让我们整个顾家来为你外祖父陪葬吗?”

听到这一言,谢玄不禁心生愠怒,正要说什么,顾钰却拦住了他,顿下脚步,转身问道:“你知道虞氏,她到底是什么人吗?”

顾悦睁着一双水眸,茫然没有作答,只是苦笑了一句:“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

顾钰笑了一笑:“看来顾侍御史还真是长情之人,既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若有恨,尽可以来报复我,我随时恭候!”

说罢,顾钰再也不作停留,与谢玄一同登上马车,向秦淮河的方向驶去。

顾悦怔在原地,竟是有些失魂落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顾家又为何成了这样?原本两个女人,他都不想有亏欠,却到头来,一个死,一个与他恩断义绝。

女儿?所有人都羡慕他有一个才貌双全能得名士们称赞的好女儿,却又嘲讽他趋炎附势贬妻为妾的行径。

他顾悦素来向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活,怎么就将自己活成了这个样子?

这般想着,他更是颓然的就着墙角边坐了下来,心中悲怆禁不住呜咽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吓得他骤然站起身,就见一身狱卒打扮的男子站在了他面前,笑嘻嘻道:“顾侍御史,我们廷尉李正李大人想请您去一趟衙署,有关您夫人留下来的供词,大人想要与您确认一下。”

顾悦又是一怔,讷讷道:“证词?”

“不错,证词,大人还说了,若是证词无误,他会立即奏报朝廷。”狱吏再接了一句。

顾悦仍是讷讷的点头,在狱吏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建康城西的廷尉衙署,那廷尉正李成正在一个人悠闲的喝着小酒,见到顾悦到来,他先是客气的施了一礼,笑嘻嘻道:“顾侍御史大人来了!”

“不敢当大人二字,不知李君唤我来此,是要给我看什么样的证词?”顾悦亦客气的问道。

李成呵呵一声笑,挺着滚圆的大肚子,站起身来踱步,说道:“顾使君,我见你一表人才,看上去也是个精明之人,难道真不曾发现,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多年的发妻原来只是一个骗子?哦,我说错了,应该是一个伎子!”

“你胡说什么?”

顾悦顿感羞辱,不禁怒目而视,高声喊道。

顾正见这斯斯文文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像头发狂的狮子,忙叫一名狱吏拿了一张染血的绢帛过来,递到顾悦面前。

“顾君就请自己看看吧!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说,这是你的如夫人亲口承认,她原不过崇绮楼中的一名舞姬,只不过她这名舞姬还有点特别,她曾是宋祎的弟子,色艺俱全,在崇绮楼中便称之为花魁也不为过,不过,为了行密间之事,她并不曾以真面目在崇绮楼中接见客人,而是被派去了镇西将军府,以毒针对镇西将军谢仁祖行刺客之事。”

李成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顾悦的目光也大致从那份供词上扫完,而看完后的他顿时也似失了魂般,变得目光呆滞,一动也不动了。

“你这位夫人还挺有骨气的,为了保护她背后的主人,用了几次刑都不肯供出其人身份,不过有件事情,某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下,以免顾君伤心过度,一颗心错付他人。”

李正说着,已走到了他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那位夫人腹中的孩子,只怕是与他人暗环珠胎,而非你亲生。”

他话才刚落,顾悦就跳了起来,一声厉吼道:“你胡说!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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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顾悦的悔

从廷尉衙署中出来之后,顾悦的耳边似乎都还在嗡嗡作响,李成的话如同一个又一个的惊雷直在他脑海中轰炸而开,几欲要将他的脑袋炸裂。

“你那位嫡妻虞氏可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士族嫡女,便连虞氏家主都已经承认了,当年顾老夫人给你订下婚约的那个虞氏嫡女早已经死了,是你那位夫人找到了虞氏家主,胁迫虞家收养了她为女儿,并记在长房嫡氏名下,所以,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位出自虞氏家族的顾三夫人。”

“至于你这位夫人为什么要骗你?我想,顾三郎主你若是仔细想想,应该能有所觉悟。”

“原本就是一名伎子,能高攀上你们顾家,将出身于吴兴沈氏的嫡女挤下正妻之位,那不仅是她手段高明,也是她的福气,只可惜,你这位夫人她还并不知足,她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成全另一个男人,哪怕最后这个男人杀了她,她也无怨无悔。”

“哎!‘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世间痴情女子甚多,如她这般至死方休的女人,某还真是少见,

哦,对了,她还留下了一条锦帕,那锦帕上所写的字想来是她在狱中思念故人所留下,既然顾三郎主如此怀念亡妻,某就将这条锦帕留给顾君作为念想好了!”

想着那些话,顾悦不由得将右手攥紧,直恨不得将手中的那条锦帕揉碎,这一时刻,虞氏那张恬静温婉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不停的在脑海里呈现,那无数个夜晚,即使是与他衾枕缠绵时,似乎都没有太过动情,在顾府之中,她也一直是一副与世无争之态,还时常摆出一副贤妇的大度模样,劝他多多关心一下沈氏。

如今想来,她似乎关心最多的还是沈氏的嫁妆,说得最多的是:“沈氏到底是判臣之后,夫君若是想要护她,就不能让她身边留有一件沈氏家主所留下的东西,任何一件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她其心不轨的证据,还有可能连累到我们顾家。”

后来十一娘从顾老夫人手中夺回沈氏嫁妆,带着沈氏一起离开晋陵顾家之后,她便也央求着一起来建康,说什么到底是一家人,长时间分居两地终究不好,还让他多多关心十一娘与女儿拉近关系。

直到最后沈氏彻底与他恩断义绝,与十一娘一起搬离了顾家,她才第一次露出本来的面目,对他流露出厌倦甚至鄙夷,原本以为夫妻之间吵吵闹闹实属正常,可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她竟然时常以吵架为由回归娘家,而且一回便是好几天不见踪影。

如今想来,她大约并不是真的要回娘家,而是想与自己真正所关心的人见面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口中喃喃念叨着那锦帕上的诗句,顾悦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引得街上的人纷纷驻足围观。

“这人是怎么了?莫不是疯了?”有人晒笑道。

“哟,这可不是顾三郎主顾侍御史大人么?听说你那位嫡妻私会男人被抓了,这廷尉中一审问便招供出了不少腌脏事,几月前的顾二郎主顾敏在洪武大街上遇刺据说就是顾君的这位嫡妻所为,她还曾雇佣上百名刺客去刺杀自己的庶女顾十一娘,如此歹毒的女人,顾三郎主竟还娶了来作正妻,这不是折辱了顾家的士族之名么?”

“就是,原本好好的一名未婚正妻不要,却扶了一名伎子做嫡妻,也是可悲可笑,顾侍御史这种识鉴的本事还有所欠缺啊!你们说,是不是?哈哈……”

几人大笑着,忽然就感觉不对劲了,转头一看,就见顾悦红着一双眼,如狮子般咆哮着向他们扑了过来。

“闭嘴!都给我闭嘴!”

几个年轻郎君见之大骇,哄得一下逃散,街上的人群也纷纷避开,绕道而行。

顾悦踉跄着走了几步,忽地“砰”的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在他倒下的时刻,余光里正好有一道身影跃入了他的视线,就像是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身着红衣鲜衣怒马的女子拿着鞭子,对他灿然一笑,说着:“你若跟了我,我就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

那个时候,她是沈家娇纵跋扈的嫡女,他只是一个被母亲所不喜而赶出家门的落魄子弟。

那时候,他们还很天真,也许她说的话也只是一时兴起并不能当真,但至少还存在着一丝真诚,不似现在这般,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

到底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就是因为她……虞氏么?

娇娘,我对不起你!

……

顾钰将顾冲之带回乌衣巷的沈府之后,便立即请了医者来为顾冲之诊冶,那医者看了许久,最终只是摇头说道,顾冲之所患之疾实乃他前所未见,道了一声抱歉后,提着药箱便走了,紧接着,顾钰又连请了几名乌衣巷中有名的疾医来看诊,均无所获。

最后还是谢玄找到了葛洪的下塌之所,几番央求将他请到了沈府中来,这才慢慢找到顾冲之的病因。

“奇怪,我还从未见过幼童发丝变白之象,不过,这孩子体质之弱,不像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而像是常年服食一种药物所冶,还有,他身上似有一种香料的味道,而这种香味似乎能令人神智沉昏,产生幻象,最终导致精神衰竭而亡。”

顾钰听完,心中不由得腾起一丝愧责,她接了句:“我知道,这种香,据说是叫作回魂香,内含茉莉,檀香,龙涎还有橙花和灵猫,以及‘肉豆寇’。”

顾钰一说完,葛洪的眸中便闪过一抹惊讶的异亮。

“你还能识别香料?”他问。

顾钰便施了一礼,含笑道:“略通一二,在葛仙翁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葛洪便是一笑:“你这小姑子,小小年纪便树立极高的威望,才高性烈,又懂得谦逊,实属难得!不过,老夫还是得劝一句,高处不胜寒,你若再走下去,恐会越来越艰难。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道理你们应该都懂。”

说着,他还朝一旁的谢玄看了一眼,眸光中似有深意。

顾钰面色微变,虽然也能听懂这老人话中的意思,却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跟她说这些,那双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意味更像是能看清她未来一样。

奇怪,只听说过葛仙翁医术超绝,颇通道家之术,倒不曾听说他还有看相之能。

怕是她想多了!

顾钰心中晒笑,忙又施了一礼,肯求道:“还望葛仙翁能施以援手,救我顾家男儿一名。”

葛洪摇了摇头,竟接了句:“要救他一命,并不难,这位小郎君看上去也不像是短命的,不过,救了他,你以后可别后悔!”

顾钰唇角的笑容微敛,又徐徐展开,问:“此话是何意?”

葛洪又不想说了,朝她与谢玄挥了挥手,催促道:“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罢了,就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你们都出去吧!”

顾钰不再相问,而是看着葛洪,再次恭敬的施了一礼,便与谢玄一同走出了门外。

沈氏迎了上来,问:“怎么样?葛前辈怎么说,冲之到底得了什么病?”

顾钰答道:“无事,阿娘不用担心。只是,阿钰又给阿娘添麻烦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你做什么,阿娘都是支持你的。”

这话说得顾钰心中不可谓不感动,哪怕再难以撼动的心,也有了一丝柔软脆弱。

“谢谢你,阿娘。”她含泪道。

沈氏便走到了她面前,用手指轻轻捋了捋她额前的秀发,笑道:“傻孩子,跟我说什么谢谢,明日你就要及笈了,待你及笈之后,很快也要嫁作人妇,阿娘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总是希望能多为你做一些。”说完,也将目光投向了谢玄,看了一眼后,又迅速的拉回,对顾钰说道,“谢七郎君定然还有话想对你说,你们去吧,阿娘就不打扰你们了。”

“阿娘……”

沈氏正要走,忽听顾钰轻唤了一声,便止步回望向她,含笑问道:“阿钰有事要与我说?”

顾钰又摇了摇头,回了一句:“无事。”

如果还不能确定,说出来只会让沈氏更失望吧!

沈氏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也道了声:“若无事,阿娘就去准备你明日的及笄之礼了。”

“好。”

沈氏走后,谢玄便握起顾钰的手,将她牵到了另一处安静的别院之中。

彼时晚霞铺照,将院中的景致染得红彤彤一片,几颗丹桂树的花枝在秋风中轻摇,花瓣便如雪般飘落下来。

“阿钰,我有样东西要送你。”谢玄忽然说道,

顾钰怔怔的看向他,就见他从胸口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来,递到她面前:“这是我谢家之物,三叔父说,可作为小定之礼,我想把它送给你。”

说这句话时,谢玄犹为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她会拒绝似的,目光极为忐忑而关切的照向了她。

看到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顾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这时,她的手上便是一暖,却是谢玄捧住了她的右手,将那只锦盒塞到了她的手中,极为认真的说道:“阿钰,我是认真的,此生,我谢玄只想与顾氏阿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87章 为何会重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也许是许多人都会说的一句最为平常的话,可此际在顾钰听来,却是如同冰河解冻,暖泉倾入一般的极为温暖。

这句话,前世桓澈从未对她说过,当然对于有着极强掌控欲的他来说,也无须多说,他所需要的只是她绝对的顺从与服从。

霞光渐淡,天色渐黯,顾钰的一双眸子却似盈了万千星辰一般,水光滢动,潋滟璀璨。

“谢谢你,谢郎,愿与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顾钰含笑答道。

谢玄不禁璨然一笑,忍不住捧起顾钰的脸颊,便在她光洁滢白的肌肤上轻吻了起来,原本如蜻蜓点水般的吻从额头滑至樱唇边时,便逐渐变得炙热。

好在谢玄极能克制,在她唇瓣上小啄一口后便适可而止,看着她尤为舒朗的一笑,然后便在她面前将那只锦盒打了开。

锦盒一开,两人的视线中顿时一亮,仿佛有一只通体明亮的凤鸟从锦盒中一跃而出,在夜色中展翅而翔,可真正定睛看时,却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一团细碎的光芒在空中闪烁。

两人再将视线拉回到锦盒之中,就见盒中所盛放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簪,其上有凤形的雕饰,滢滢发亮,表面上看,这只簪子并无繁复的花纹雕饰,看上去亦极为普通,可顾钰看到这只簪子时,竟似感觉到有一种淡红色的液体在簪子中静静流淌。

脑海里似乎也有一些奇怪的幻象跃跃而出,顾钰有些发怔,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这只玉簪,而随着她这一抚,那些奇怪的幻象也便越来越清晰。

四处涌动的兵马,奔跑喊叫着的人群,还有士兵们的狞笑,女子的尖叫,以及一旁默然而视的白衣少年。

这副画面,顾钰并不陌生,好像她第一次见顾十三娘时,脑海里也有呈现过,但都是一些零碎的画面,但现在,她不止看到这些,还有华丽宫殿之中坐在帝王宝座之上的一道孤独身影,城门之外激涌逼近的万马千军。

“杀了他,如若他不死,死的便是我们,他就是个妖孽,所有不被他喜欢的人都将遭到他的残害!”

耳畔似有声音喊道,紧接着便是城破呐喊的声音,是男子轻蔑的低笑,还有长戟刺入骨肉的声响,最后定格到一颗被斩落的绝美男子头颅之上。

“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

喃喃低吟了一句,顾钰立即将手松开,谢玄看着她神态有异,便诧然问道:“阿钰,你在说什么?”

顾钰摇了摇头:“无,没什么。”

“那我将这支簪子给你戴上。”谢玄笑道,去拿锦盒中的玉簪。

顾钰没有拒绝,只是看着谢玄神情极为平常并带着些许开怀的拿起玉簪小心翼翼的为她插在发髻之上,说道:“明日你的及笄之礼,我让我阿姐来作为赞者,为你梳头可好?”

及笄之礼上,需有赞者两人,有司四人,正宾一人,通常正宾为及笄者的母亲,而赞者为及笄者的姐妹,顾钰在顾家虽有姐妹,但并无一人与她亲厚,谢玄道让其姐谢道韫来为其行赞礼,这便是想以其姐之身份来为她撑场面。

顾钰自然明白,含笑摇头道:“以谢氏才女之身份,为我行赞礼,会有些于礼不合,也折辱了她。”

谢玄的脸色立即一沉,立即截断道:“阿钰,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别的不说,我阿姐自是愿意的,她也很喜欢你。”说着,语声微顿,又道,“而且,直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只是顾家的一名庶女么?”

顾钰微微含笑摇头,可内心里却知道,门第贵贱在这个时代本就不是轻易能改变的,哪怕她靠自己的努力挣得了现在的名声,可在世人眼中,她终究还是低人一等,至少与陈郡谢氏这样的清望大族相比,她这种次等士族的庶女想要嫁入谢家就是高攀。

便在她这样想时,谢玄突地又问了一句:“阿钰,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再回褚家么?”

阳翟褚氏亦是清望名门,褚季野更是闻名江左的大名士,更是当朝太傅,若是回到褚家,做真正的褚氏阿蓉,他们之间根本也就不存在门第之鸿沟。

然而,她又凭什么能做回褚氏阿蓉呢?

顾钰笑了笑:“谢郎,我并不在乎!”

她是真的不在乎,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有沈氏这样一位母亲疼爱,她并不在乎一个褚太傅之女的身份。

“可是你不在乎,自有别人在乎。”谢玄忽道,“阿钰,你可知道,褚家的那位褚氏阿蓉,她到底是谁?”

“她是谁?”顾钰反问,“谢郎可知?”

谢玄摇了摇头:“我亦不知,小的时候,记得有一次随父亲一起去过褚家,本想见见姑母的女儿一面,可褚太傅却以女儿年幼体弱不易吹风为由,拒绝了让女儿出来与我们见面,曾经堂伯也想将姑母的女儿接到谢家来抚养,但被褚太傅拒绝了,自此以后,褚谢两家也不再往来,如今那褚氏女郎也已长大,我还并未见过她一面,但奇怪的是,这位褚氏女郎一直寂寂无名,但就在你名声渐起的这段日子里,似乎还传出了一些‘才貌双全’的名声,如今这美名好似已经传至宫里去了。”

听到这里的顾钰不觉心头一颤,她自然明白这传到宫里去是什么意思?前世的时候,庾太后便是听闻褚氏女才貌兼备,见识开阔,气度不凡,便选了她为琅琊王妃的。

原来这一日又要到来了!

顾钰沉吟着没有说话,却听谢玄又问了句:“阿钰可曾见过她?”

这便是问她前世了!是了,前世她取代了那个褚氏阿蓉进入琅琊王府为王妃,一切依循着桓澈的计划几乎没有丝毫纰漏,便连褚太傅见了她也没有对她这个女儿有丝毫的怀疑。

她并不知道桓澈采用了什么手段,但那个女人,她的确一次也没有见过,之后就更见不到了。

“无,没见过。”顾钰回答。

谢玄便不再相问了,而是拉了顾钰坐下,说道:“罢了,既然阿钰不想,那么褚家的事与我们也无关,不管她是何人,只要她不会冒犯到你,我就当她不存在。”

顾钰笑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沉,很快又有圆月破云而出,月华如水,将院中桂树,亭阁笼上一层氤氲。

那屋氤氲同样也笼罩在了顾钰的玉靥之上,显得她的肌肤格外清透,此时的笑容也格外纯粹。

谢玄顿感一丝浓浓的幸福感填满心口,再次将顾钰拥进了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钰忽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凝视着蹙眉沉思起来。

谢玄见她神色大异,便问:“怎么了?阿钰,这只簪子有什么问题吗?”

顾钰看了看谢玄,摇头:“无,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顾钰再次在这簪子上凝思了一会儿,接道:“谢郎,不瞒你说,我好像时常会梦到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和事,而且我还能从别人身上看到一些奇怪的幻象,

我在想,我为何会重生?”

为何会重生?

谢玄自然也无法去解释这个问题。

他沉吟着没有作答,顾钰便噗嗤一声笑,打破了这样的静寂,而这个时候,诗琴匆匆的赶了来,向顾钰禀报道:“娘子,冲之小郎君醒了,娘子要不要过去看看?”

第188章

顾钰与谢玄来到顾冲之的房间时,就见葛洪满头大汗,正在仔细观察着一枚银针,那银针上似盈了一层红晕,隐隐透出淡淡的红光。

“葛前辈,冲之如何了?”顾钰问了句。

葛洪便答:“你自己看看吧!人是醒了,但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不大对劲是什么意思?

顾钰心中疑惑,没有多问,而是径直走到了顾冲之的床边,就见顾冲之睁大着一双眼睛,正茫然的打量着周边的一切。

看到她到来,男孩子一双闪泛淡蓝之光的眼睛便定定的望向了她。

顾钰注意到,与几个月前相比,顾冲之的眼瞳似乎比从前更蓝了,这种蓝好似大海一般深沉,又如宝石一般耀亮且异常冰冷。

“冲之,你怎么样?还认得十一姐么?”顾钰将他扶起,低声问了一句。

顾冲之仍是一副冷淡呆滞的模样,望着顾钰,喃喃道了一声:“十一姐?”

“是,我是你十一姐。”

男孩子的眼睫轻轻扑扇,看着她时,眼瞳之中似有水光脉动,过了好半响,他才低低的说了句:“是,你是我十一姐,是我最亲的人。”

顾钰怔了怔,顿时想到几个月前来建康的途中,这孩子似乎也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是,我是你最亲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你了。”顾钰只当是小孩子对亲人的渴望和依恋,轻声安抚道。

男孩子眼中一颗硕大的泪水便滴落下来。

顾钰愕然,又笑着安慰道:“冲之怎么了?都怪十一姐不好,这段时间只顾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去看过你,若不然……”

她话还未说完,男孩子突地从塌上起身,猛然扑进了她的怀中,竟低声泣道:“我不怪你,是母亲她们不好,十一姐做什么都是对的,是她们对不起十一姐,十一姐就该狠狠的惩罚她们。”

顾钰再度错愕失笑,一个六岁多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过,他为什么要说是母亲对不起她?他所说的母亲便是张氏吧!

张氏前世是对她使了不少绊子,但今生今世,她几乎没有给她留这个机会。

“好了,冲之一定饿了,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来,你喜爱吃些什么?”顾钰问道。

顾冲之一双湛蓝的眼睛还在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直过了很久,才点头道:“十一姐送什么,我便吃什么,只要是十一姐送的,我都爱吃。”

葛洪不禁往这边瞥了一眼,心中暗道:这孩子嘴还很甜,这么小就学会奉承了,顾家的人还真是不一般,不是蠢材就是人精!

谢玄的脸色却是一沉,看着顾冲之微有些诧异,还略有些不高兴。

这时,还是诗琴提醒了一句:“娘子,时辰不早了,你今晚得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呢!冲之小郎君就让我们来照顾吧!”

“是是,明日是娘子的及笄之日,可不能累了身体,显得仪容憔悴,就不好了!”诗画接了一句。

诗琴便打断道:“胡说,娘子可是大美人,怎会显得仪容憔悴。”

“对对,是奴说错了,娘子再怎么样都不会减损仪容。”说罢,便是一笑,几个下仆皆笑了起来。

顾钰亦是笑笑,没有在意,看到顾冲之无恙,她心中也落下了一块大石,便也点头道:“好,那我去休息了,你们好好照顾他,不可有任何闪失。”

几个婢女答:“是!”

顾钰看了顾冲之一眼,就要离开时,没想到这孩子竟突地下了床塌,跑到她身边,拉了她手道:“十一姐,你以后会不会厌我,弃我,不再管我?”问这句话时,小孩子的眼中竟满是不安和忧虑惶恐。

顾钰心中微愕,面上却含笑道:“自然不会。冲之,你有父母,在顾家还有很多亲人,没有人会抛弃你,你在害怕什么?”

男孩子却倔强的回道:“有的,当你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会被拿去送人,十一姐,这一点你也是最能明白的,是么?”

顾钰的脸色便是一变,谢玄也蹙紧了眉头,朝这边看过来,不只他们,满屋子的人都有些诧异变色。

直过了好一会儿,顾钰才问道:“冲之为何要这般说?”

这可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顾冲之又似犹豫着垂下了头,缄口不再回答了。

看着这孩子一副诚惶诚恐可怜的模样,顾钰又蹲下身子,再次柔声安慰道:“冲之,你是顾家男儿,没有人会拿你去送人,祖父疼爱你还来不及呢!你一个小孩子,想这么多干什么?”

顾冲之沉默着没有再吭声。

顾钰便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脸蛋,含笑道:“好了,呆会儿吃点东西,便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起来便什么不开心的都忘了。”

男孩子的目光闪烁,依旧目不转睛的看了她良久,直到她感觉腿都要发麻了,才闷闷的道了一声:“好。”

顾钰也便安心的走出了房间,将葛洪请到了客厅,问道:“不知葛仙翁可有查出,冲之身上可还有其他异样?”

葛洪将那枚银针示了出来,答道:“他身上所中的丹药之毒,我已为他排解,除此以外,还真没发现他身体里有其他异常,但似乎精神上有异常。”

“精神上有异常?”顾钰露出诧异。

“是,也许问题就在于你所说的那种回魂香。”葛洪接道,“这种香料的配制十分奇特,除了你所说的那种香,似乎还有一味不知名的药物,总之,这种香对人精神上的伤害会很大。”说罢,又问,“对了,这种香料的名字,你是从何得来?”

顾钰便将陈妪唤了来,陈妪答道:“是妙安寺的长老所赐,那长老说,这是天师道道首杜子恭门下弟子研制而成,可安神,以及唤……唤醒人的灵魂。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当日娘子落水,差点命悬一线,我给娘子用过之后,娘子果然便醒了。”

葛洪将目光投向了顾钰,顾钰的心中也是咯噔一跳,难道说她的重生还与这种回魂香有关?

这并不是随便能向人解释的事,顾钰保持沉默没有接话。

葛洪没有再追问,看着天色已晚,便提着药箱匆匆走了。

顾钰却陷入了沉思,许多疑问如同乱麻一般在脑海里呈现,她想到了沈氏的儿子,想到了天师道,甚至想到了谢玄所说的那位从未谋面过的褚氏阿蓉,自重生以来,好像一切都因为她而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但有些事情却并没有变,比如成帝的死亡。

如果成帝的死亡不能改变,那么司马岳呢?

突然地,顾钰似想到了什么,忙叫人唤来子然,下令道:“子然,你去帮我查查褚太傅之女,褚氏阿蓉这个人,看她自出生到现在,都经历过什么事情?”

子然答:“是!”又问,“娘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顾钰看了看子然,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便也道:“那件事情,也要去查,但暂且不要让夫人知道。”

“是!”

“另外,以我沈氏黔郎的身份,将崇绮楼中潜藏的细作全部抓起来,给我查封崇绮楼。”

子然惊骇抬头,要想查封崇绮楼,这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之事,毕竟在建康城中,崇绮楼是最大的贵族玩乐之所,若是查封了它,岂不是怫了某些贵族子弟的意愿。

这时,顾钰又说了句:“我会向陛下求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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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及笄之礼,提亲!

圣旨是新帝早已拟好的,便在她亲赴白石与桓温和谈的那一日便已交给了她。

子然拿了这道圣旨,当晚便带着十数名顾氏部曲去了崇绮楼,顾钰没有亲自前去,而是画了一幅崇绮楼中的构造图给子然,并将前世她所呆过的那些训练细作的地方指了出来。

虽然她知道,那些细作并不一定都在崇绮楼中,而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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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故伎重施,她是谁

桓澈与桓九娘是悄然来到乌衣巷之中的,毕竟出了父亲以他为由向朝廷发出征讨檄文的事情后,他行事还不敢再向从前一般乖张傲烈。

但龙亢桓氏的面子,无论是谁也是要给的,所以他也不怕谢家抑或是顾家拒他入沈府。

两人来到沈府门前时,就见门外停了数辆宝樱丰盖的马车,桓九娘一眼便认出了那最前面的车上乃是琅琊王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徽记,其后可见琅琊诸葛氏、颖川庾氏还有吴郡以及会稽的各大世家族徽,竟然有这么多名门望族都派了人来。

“这顾十一娘好生气派,不过是一场及笄礼,也能请到如此多的世家中人来观礼?”桓九娘不禁有些心生妒意,想她龙亢桓氏的女郎,办及笄之礼时,也没有请到这么多高门大阀的世家子弟来。

桓澈没有说话,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原来及笄是这个样子的,那枚簪子插上后,可真美!”

“你及笄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没有……我及笄的那一天,被祖母赶出了家门……”

桓澈凝眸沉思,却被一旁的桓九娘打断:“六兄,你在想什么?”

桓九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按捺不住好奇的问,“六兄可是在想,如何再将那顾十一娘夺回来?其实阿九不甚明白,以大伯父的权势,别说是让六兄娶那顾十一娘为妻,便是夺了她来作妾,她又岂敢反抗?六兄如此谨小慎微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桓澈的目光倏然投向她,那流光溢彩的眸子颇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凛,桓九娘立即住了嘴。

这时,又有车轮的辘辘声传来,桓九娘寻声望去,就见一辆青纱半掩极为雅致的牛车正缓缓向这边行驶而来,牛车后面也跟了数名婢仆。

转眼,那牛车停在沈府门前,一名老妪与一名年轻的婢子各自将牛车上的珠帘掀开,其上一个身着纯白色大袖对襟长裙的女子从车中走了出来,女子身姿纤长窈窕,头上戴着幕篱,虽看不清容貌,可这婉约的身段与气质就能让人想象到这绝对是一个风姿卓绝的美人。

桓九娘不禁眼前一亮,低声道:“好一个高华风流的美人,六兄,你猜猜看,她是谁?”

桓澈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投向那女子时,不禁眉头一蹙,眼中露出了一丝诧异,这时,那女子已在老妪与婢子的搀扶下来到了沈府门前。

“不知贵人是何家女郎?”门僮问道。

那婢子便递上名帖,门僮打开帖子一看,眸中不禁也露出一丝讶异,喃喃道了句:“阳翟褚氏?你是阳翟褚氏的女郎?”言罢,似犹豫了一会儿,才赔笑道,“女郎且稍后,奴先去禀报一下家主。”

门僮说罢转身就向府中跑去,桓九娘亦是一脸的好奇惊讶,向桓澈说了句:“阳翟褚氏?莫不是当朝褚太傅的女儿?我听说,褚太傅也有个女儿今日在办及笄之礼,这褚氏的女郎不去褚太傅家观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桓澈依然没有理会她,没多久,那门僮便又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家主有言,女郎由请,适才怠慢女郎了,还望见谅。”

“不成介意,慕名而来,多谢顾家家主成全!”

女子话一说完,桓九娘眸光中又是一亮,不禁赞道:“这声音莺莺沥沥,如泉水叮咚,又如百鸟啼鸣,还真是动听。六兄,你说是不是?”

桓澈还是没有说话,而是全神贯注般将目光投向了那女子,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似朝她们这边望了一眼,又回身朝着沈府之中款步行去,好几名婢仆一齐跟上。

“六兄,她进去了,我们也进去吧!”桓九娘再次雀跃的喊道。

而此刻的沈府正厅之中,顾钰的及笄之礼也接近了尾声,今日的沈氏也是盛装出席,为顾钰插上一只碧玉簪,贺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及笄之礼便已完成。

顾钰亦走下玉阶,向众宾客行礼,这时,便有人笑问道:“不知顾十一娘有何志耶?”

顾钰面向那郎君施礼,笑了一笑,回道:“北伐中原,克复神洲!”

这八个字一落音,堂中便是一寂,当下时代,士人们谈的往往是风月,追求的也是隐士般随性放达的生活,对那些舞刀弄枪征战杀场的匹夫之勇反而不屑。

桓温就曾因雪夜打猎,戎装配剑,被大名士刘惔讥讽为老兵。

这时,堂中也有女子声音忍不住讥笑起来:“顾十一娘不愧为武宗豪强的吴兴沈氏之后人,小小女子,竟向往那匹夫之勇的豪气。”

谢玄不禁皱了眉头,目光朝那说话的女子投了去,那女子自觉失言,忙惭愧的低下头,掩住了嘴。

便在此时,又有一男子声音传来道:“吾若不为老兵,卿辈哪得座谈?十一娘虽小小女子,但鸿鹄之志,便是在场的男儿也少有人能及,何人敢取笑她?”

众人回头一望,就见正是安石公与万石公带着一名年轻男子而来,那年轻男子身着一袭最为普通的士子白伫衣,神情极为清朗,一脸璨然之笑的望向顾钰。

顾钰神情微微一变,动了动唇,正要施礼,却见男子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新帝司马岳。

看到司马岳做这个手势,在座的有认识他的如王五郎、王七郎等都默然没有作声。

“颖川庾氏子弟,慕十一娘之名而来,也想来观礼做个见证。”司马岳道。

见证?做什么见证?

这时,男子便望向谢安石与谢万石一笑:“安石公,万石公,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吧?”

谢万石的目光还凝聚在顾钰身上回不过神来,心中连连暗叹了几声:像,还真是像!果如三兄所言,这女郎便是堂妹谢真石所生的女儿么?

一旁的谢安石早已哈哈笑出声,轻轻击掌,堂外便传来一声雁鸣,引得众人伸长了脖子齐观,就见好几名乌衣子弟,一人手执大雁,一人手执羊羔,还有一人捧着一只雉鸟,数人端着锦帛与鹿皮走进了大堂。

“这是……以禽作六挚: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这是《周礼*大宗伯》之礼节,难道这已是正式的纳采,提亲?”

“陈郡谢氏竟然会明媒正娶,替谢七郎下聘求娶顾十一娘为正妻?她顾十一娘哪来的这么好的福气?”

“是啊!谢家也不怕遭到风评非议?”

几个贵女小声的议论着,而就在这些贵女的议论声中,突地传出一名少女的声音大笑道:“她顾十一娘连顾家的一名庶女都不是,何德何能竟然能陈郡谢氏谢七郎聘为嫡妻?”

这声音一出,堂中的欢声笑语立时一窒,几乎是霍然的,众人都将视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投了去,就见堂下首的人群向两旁退开,一名发髻摇摇,身着水绿色覆纱襦裙的少女走了出来。

坐在上首的顾毗脸色亦是一变,顾钰与谢玄也是神色微凝,王五郎亦诧异的出声道:“这位不是顾家三郎主之女顾七娘么?”

“七娘,你胡闹些什么?”顾毗不禁恼怒的喝斥道,“还不快退下去。”

顾七娘咯咯直笑,指着顾钰道:“祖父,您一世英明难得糊涂,而这一次是不是犯的糊涂太大了,孙女今日就是来告诉您,您疼爱的这个孙女,她根本就不是您的孙女,她是沈氏捡来的,她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野种!”

顾七娘话一说完,那些看热闹的贵女们不禁叽叽喳喳的大论起来,原本看着陈郡谢氏对这顾十一娘如此看重,还不敢大声议论,此时此刻竟然炸出这样一则大新闻,那些本就对顾钰心存妒意的贵女们不由得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眸中闪出兴奋之意。

桓九娘便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因为人太多,场面也太过喧闹,所以也无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桓澈却没有踏进大堂,而是隐于一角默然而视,与他们一道走来的还有那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子。

顾毗气得猛拍了一下案几,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此时更是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

“你胡说八道!快,来人给我将她拉下去,拉下去!”

顾七娘见有部曲走来,仍不罢休,继续道:“我听阿娘说的,她顾氏阿钰根本就不是沈氏的女儿,沈氏当年生的是个儿子,她那儿子一生出来便被人夺走了,所以才捡了个女婴来做她的女儿。”

“祖父,不信您就问问沈氏,问问她当年是不是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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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再次揭发

顾七娘此言一出,再次惊得满堂哗然,如王五郎等自小就培养风度涵养的高门子弟还好,只是颦了眉头,静听旁观,保持缄口默言,但屏风所隔的另一方女郎们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大都带着看热闹的心思,此刻皆齐齐将目光投向沈氏,竖起了耳朵,似乎就等待着沈氏如何解释。

面对众人视线压迫的沈氏却是将目光投向了顾毗。

“娇娘,七娘所言是真的吗?”顾毗问,他的眸中甚至闪烁着一丝希翼,顾家子嗣不多,成年又有令名的更是几乎没有,如若沈氏真的生的是儿子,那对他们顾家来说也是好事。

看到顾毗眼中激动的光芒,顾七娘唇角也弯起了一抹得意的笑意,她甚至向顾钰投去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顾钰,我今日就要在你的及笄之礼上让你声败名裂,让你也尝尝从高处摔进泥潭的感觉!

“阿家,如果我说是,又当如何?我说不是,又当如何?如今我已不是顾家妇,无论是我的女儿,还是我的儿子,都与顾家没有太大的关系。”说罢,她又转向了在座的众宾,含泪哑声道,“既然顾七娘今日在此将话说开,那么我沈氏今日也便请大家做个见证,不管阿钰身上流着谁的血,她都是我沈氏娇娘的女儿。”

顾七娘听到这里,不禁乐道:“你既如此说,便是承认了她顾十一娘并非你亲生。”

“不是亲生又如何,十五年的养教之恩,母女之情,难道不更胜亲生吗?”沈氏说罢,也看向顾七娘,问道,“七娘,你自小也跟你母亲习读《道德经》,当知道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无幼以及人之幼,人不光要孝敬自己的父母,对待他人也当如此,更何况我还是你的长辈,阿钰是不是我亲生,又岂能容你来置喙!”

“你——”顾七娘瞪大了眼,大约没想到这个在木澜院里关了一年多的疯女人还有如此巧舌如簧的一面,一时之间直是又气又怕,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不错,既便顾十一娘非沈夫人亲生,这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情,也与亲生母女无异,顾七娘,今日可是十一娘的及笄之礼,你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有意要让十一娘难堪,你这是在为你的母亲而报复吗?”谢道韫忍不住接了一句。

顾七娘脸色不自觉的再次苍白了几分,她连连摇头,目光向周边打量了一下,似在寻视着什么,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顾毗面前,直是痛哭道:“祖父,阿瑾说这些也是为了我们顾家好,是想让祖父看清这个人,她顾钰就是一个扫把兴,您看看自从她来了建康,我们顾家都发生了多少事,都是因为她,二伯父和我母亲才会死,顾家的声誉才会受到影响而一落千丈。您还宠着她,她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曾为我们顾家想一想?”

谢玄听罢不禁恼怒的皱紧眉头,正要提步而出,却被谢道韫伸手示意拦下脚步。

这时,堂中再次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

却是顾毗喝了一声“你放肆!”,便气得咳了起来,原本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情他并不想提及,却未想到这个愚蠢的孙女竟然还当着这么世家中人的面再度提了起来。

顾钰忙迈步过去扶住了顾毗,为他轻拍后背,小声的劝道:“祖父别生气,此事由阿钰来解决!”

此时,王五郎也站了出来,向顾七娘问道:“你既说到你母亲之死,王某正好想问一句,女郎莫非不知,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为何会死?”

在王五郎面前,顾七娘到底有些底气不足,讷讷半响,才道:“反正我母亲是死于狱中,她死的时候腹中还有个孩子,若不是顾十一娘陷害,我母亲为什么会被抓去廷尉?”

“你又怎么知道,你母亲虞氏一定是顾十一娘陷害才被抓去的廷尉?”王五郎再问。

顾七娘一时给不出回答,只得反复的说道:“就是她害的,就是她!当初二伯父也是这样被她害得被抓去廷尉的!”

王五郎笑道:“在座的所有人都已听说或是亲见,你二伯父顾敏想陷害沈氏黔郎,阻他参加中正考核,所以才被带去了廷尉,而你母亲……”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便截断道:“还是我来说吧,你母亲虞氏之所以会被带去廷尉,都是因为我!”

这声音清朗,干脆,果断,而且有如水滴石磬,冰玉相击,一下子便吸引了屏风后众多姑子们的视线。

“看,那便是谢七郎君,他果然站出来为顾十一娘说话了!”有姑子低声道。

桓九娘的目光嗖地一下便朝谢玄投射了过去,“芝兰玉树谢七郎”之美名,她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在见过桓澈的容貌之后,她便对这位能让顾十一娘动心的谢家玉树更加产生了好奇,此刻见他长身玉立于厅中,那如玉如松、卓然清越的风姿果然令人神清气爽。

“原来这便是谢七郎,论容貌虽比六兄略逊一点,可与堂中的诸人相比,这容止风度却是无与伦比,少有人及。”桓九娘在心中暗叹道,“不愧为谢家之宝树,而且声音也很动听。”

与桓九娘花痴般暗暗的注视不同,此时的顾七娘在面对谢玄时已完全没了底气,连双肩都颤抖起来,好半响,才勉强挤出一句:“谢七郎君,为什么?我母亲与你谢家应无仇无怨。”

“谁说没有仇怨?你母亲曾以细作的身份潜入镇西将军府,暗算我堂伯致使他老病无医,不过四十便已病逝,你说这是不是仇怨?”谢玄说道。

而他这话音一落,堂中所有的声音便倏然而止,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谑笑出声。

“我倒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每件事情,你们都要算到阿钰的头上,你二伯父是你母亲虞氏所杀,而你母亲虞氏更是死于他人之手,阿钰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顾家之事,顾家的声誉,他人的过错与她何干?

人当自省而自立,这道理,莫非你不懂?”

谢玄说罢,目光冷凛的逼视向了顾七娘,那眸中的锋芒直是令得顾七娘身子一抖。

都道谢七郎君性情温和,从容雅谑,这样的眼神只怕是他愤怒到极致才会有的吧?

顾七娘顿时害怕起来,如若谢镇西真是被母亲暗算而死,那么谢家会不会将仇怨发泄到她身上?

毕竟这个时代,有仇必报亦是君子所为,也是被世人所称赞的,当年桓温为报父仇就曾亲自跑到仇人家里,仅凭一人便手刃了仇人全家,无人道其残忍,只称赞其孝悌可加。

顾七娘战战兢兢,直掉眼泪,口中喃喃说道:“对不起,谢七郎君,这些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连你母亲是谁都不知道?我谢家不会向无辜的人寻仇,所以你母亲的事,我不会追责于你,但是今日之事,素我雅量不足,不能容忍,你必须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说这些话的?”

哗——

谢七郎这一问,众人不由得又张大了眼,难道这些话并不是顾七娘自己所想所说,而是受别人指使的?

顾毗也顿感诧异,将失望又恍悟的目光投向了顾七娘,是了,他这个孙女自小便当嫡女般悉心培养,又有她那位极擅老庄一道的母亲虞氏作榜样,虽没有养出如谢氏才女般的从容雅度和沉稳贵气,可也不致于这般鲁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毁顾家清誉。

顾毗气得再次咳嗽,断断续续的说了句:“还不快告诉谢七郎君,谁教你如此说的?”

顾七娘咬紧了唇,再次拼命的摇头,却不敢说话,直过了好半响,正欲要开口时,堂中却响起了一阵极有节奏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真可称得上“行步轻盈”,仿佛踏在琴弦上一般,一道极为莺沥动听的女子声线传来道:“人当自省而自立,谢七郎君怨不及他人,这才是真正的高标雅度,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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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褚氏阿蓉

众人就见一头戴幕篱的女郎正款步缓缓行来,这女郎身量纤细而高挑,身着一袭广袖留仙曳地长裙,外罩一件以月白为底的织锦大氅,一老一少两仆在两旁搀扶着,仿佛这少女随时都会因身娇体弱而摔倒下去。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时如弱柳拂风,这也是晋人最为欣赏的羸弱之美。

许多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后便已挪不开视线,纷纷猜测着这女郎会是谁家贵女,便在此刻,这女郎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行到了谢玄面前,莺沥娇声道:“阳翟褚氏阿蓉见过谢家表兄,以及谢家表姐,还有安石公,万石公以及在座的诸位郎君。”

微微欠身施礼,那姿势可谓风致楚楚,优雅动人。

然而,谢玄的脸色却并不十分好看,早年堂伯多次想见这位褚氏女郎而不得见,十五年过去了,她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谢玄感觉自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十分害怕这女子会对阿钰不利。

一旁的谢道韫也极为诧异好奇的打量向了这少女,谢安石与谢万石只作旁观而不动声色。

“褚氏阿蓉?今日不也是你的及笄礼吗?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谢道韫率先问了一句。

那少女便含笑接道:“阿蓉是慕十一娘之名而来,三个月前便已听父亲说过,晋陵顾氏有位女郎才情容止与阿蓉都十分相像,不是亲生却胜似孪生,所以,阿蓉想来看看!”

她话音一落,堂中不免又响起了唏嘘议论,这时,少女便将头顶上的幕篱取了下来,白纱在风中卷出波浪一般的弧度,由于她是正对着谢玄,所以几乎是这幕篱一落下,她那张脸便完全映入了谢玄的眼中。

谢玄顿时眸光一敛,漆黑的瞳中闪出极度的诧异!

谢道韫以及谢安石与谢万石尽皆不可置信的将目光投了来,忍不住也露出赞叹震惊。

“这几乎是与堂妹阿真一模一样的容貌啊!”谢万石忍不住感慨道,又望向了顾钰,先前还觉得顾钰像阿真,可这少女不论是容貌气质还是那如水一般的眸子都像极了阿真。

谢安石没有说话,谢道韫只在心中暗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唯有周边的议论声顿时哗然大作,桓九娘更加兴奋的睁大了眼,向一旁的桓澈说道:“六兄,你看,这褚氏女与顾十一娘还真是很像,就像孪生姐妹一样,不过,这褚氏女好像更婉约动人一些,顾十一娘美则美矣,身上却无半点属于我们晋人女子的风情,六兄,你说是不是?”

说罢,许久不闻回音,却见桓澈早已坐在一个无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里,隔着帏幕静静的观注着这一切。

堂中喧嚣声入耳,顾钰也只默然注视着这名女子没有说话,但心里总算明白,桓澈为什么要选她来顶替这位褚氏女入琅琊王府。

原来真是因为一张脸啊!

“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自听父亲说起十一娘在殿前考核中与众名士玄辨而得出来的这一句话,阿蓉便对十一娘之才仰慕甚久,心向往之,如今相见,更是对十一娘一见如故,似失散多年的姐妹。十一娘,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脚步向前移一步,就要向顾钰靠近,不料谢玄竟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褚氏女的目光便再次投到了谢玄脸上,似有些难过,低声道:“谢家表兄是不喜欢我与十一娘接近?”

“是。”

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的回答,褚氏女的眼神变了一变。

“你今日来除了是慕名而来,可还有他事?”谢玄直接问。

那褚氏女犹豫了片刻,方才回答:“今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阿蓉想请求谢家表兄允我到谢氏陵园去祭拜。”

“十五年都不曾来祭拜过,为何今日便想来了?”谢玄再问。

那褚氏女顿时哑口无言,谢道韫似觉得有些尴尬,忙站出来打圆场。

“阿遏,既然褚家表妹有如此孝心,是应当让她去祭拜。”谢道韫说道,转向了褚氏阿蓉,“表妹若是不介意,就等我们先问完话再说。”

“问话?”褚氏女似没有反应过来。

就听谢道韫问道:“顾七娘,你现在可以说说看,是谁让你今天在十一娘的及笄之礼上闹事了?”

顾七娘微微抬头,眼珠子转了转,似根本不敢朝她们看,转眼,又垂首泣声道:“没有人指使我,都是我自己要闹的,顾十一娘杀了我母亲,所以我……”

说到这里,她又张望着似朝某个方向望了一眼,突然鼓足勇气,指着顾钰喊道:“她顾十一娘心如蛇蝎,虚伪狡辩,你们都不要被她骗了,那日中正考核之上,二伯父的指证并没有错,她就是沈氏黔郎!”

顾毗再也听不下去了,连连拍案道:“住口!住口!快将她给我带下去!”

顾七娘眸中的泪水转了转,依旧不依不饶道:“祖父,诸位郎君,大家不妨想想,如果那沈氏黔郎并非她假扮,那为什么今日她的及笄礼上,作为她沈家表兄的沈氏黔郎没有来观礼?”

这句话顿时令得堂中一寂,不少人开始质疑起来。

“是啊!听说那沈氏黔郎也住在沈府之中,大司马驻兵白石,是他和谢七郎君一起解了建康城之危,吾等皆想见见沈氏黔郎一面,他竟不在沈府之中么?”有人问道。

难不成真如这顾七娘所说,沈氏黔郎就是这位顾十一娘?

许多年轻郎君的眼中再次闪烁出好奇。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厉声打断道:“沈氏黔郎之所以不在此,是因为孤派他去办公务了,一时赶不回来参加十一娘的及笄之礼!

昔日中正考核之上,王文度王刺史已代先帝下令过,有关于沈氏黔郎便是顾十一娘之事以后休要再提,汝等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此事来作文章,是不将我皇室威严放在眼里么?”

孤?

这个“孤”字一出,众人的视线这才仔细打量在与谢安石谢万石一道前来的年轻男子身上。

在大晋的土地之上,谁敢自称孤?

“难道这便是当今天子?”

司马岳!

顾七娘的身子更是颤抖起来,在顾府之中,她倒是有远远的见过这个当日还是琅琊王的天子一眼,印象并不十分深刻,此时又见这男子不过一身最为普通的士子白伫衣装扮,还以为只是谢家的一名子弟。

“臣参见陛下!”

这时,谢安石与谢万石齐齐拱手道了一声,一旁的王五郎等王氏子弟都已避席,齐声道:“吾等参见陛下!”

顾七娘一时面如死灰,抬头看了司马岳一眼,便垂首再也不敢说话了。

褚氏女的目光也颇为惊讶的朝着司马岳这边看了过来,暗道:原来这便是新帝!

“来人,带她下去!不要扰乱了十一娘的及笄之礼!”

司马岳下令,却听谢道韫接了一句:“陛下,可否允我带她去谢家审问?”

司马岳将目光投向了顾毗:“这原是顾家家事,孤并非可以作主之人,只是适才见此情形,实在看不过去!一切就听顾家家主的意思吧!”

顾毗亦挥了挥手,颇有些无奈又寒心道:“我原本怜这孙女丧母孤苦无依,便将她留在顾家教养,未想其行事作为如此不堪,罢了,就当我顾家再也没有顾七娘这个孙女,一切听凭谢家处置吧!”

一听说要交给谢家处置,顾七娘却是慌了起来,连声喊道:“祖父,求求您救救我,孙女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众人不禁摇头: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才想到认错求饶!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顾氏七女实在是品行低劣,哪里有世家嫡女之风范。

旋即大家也想起最近廷尉之中传出来的一则新闻,那虞氏本也不是什么大族贵女,不过是一名细作假扮罢了!

当下,众人的目光又带着几分鄙夷嘲讽的向顾七娘望了去!

顾七娘再也抬不起头来,浑浑噩噩被两名谢氏部曲提出了大堂。

因为这一段小插曲,堂中的气氛一时间还有些凝滞,王五郎便在此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一件小事,岂能扰了大家观礼的兴致,安石公与万石公今日带了这六礼前来,是正式为谢七郎下聘,求娶顾十一娘为妻吗?”

“是啊是啊!还请继续,我们都愿在此作见证!”有人附声道。

司马岳也将温和中带着几许伤感的目光投向了顾钰,微微笑了一笑。

顾钰点头回以一笑。

乐声再次响起,堂中再次热闹起来,却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一名侍卫走到司马岳面前,禀报道:“陛下,大司马温有急奏传至台城,王仆射请陛下速回台城议事!”

第193章 又要作妖

占个坑,五分钟后替换,谢谢大家!

苍山云弄峰麓,一座白塔壁立千仞,探入神秘的夜空,白雪化为它洁白的羽裳,衬得它如同直通九天之上的冰梯,肃冷而沉寂。白塔的中腰依稀可见两点火光闪烁不定,那两点火光透过苍凉的白塔之身,从静谧的夜色中探了出来,竟宛若一双妖异的眼睛。

“那是千年前雪神为镇压苍山怨灵而留下来的白塔。”我指着夜色中那千丈的白光,对他笑道,“据说,那是雪神头上的一根发簪变化而成的呢。”

他也向我回以一笑,叹道:“非常的美丽,如果那根发簪能戴在蝶衣姑娘的头发上,我想一定会更加美丽。”我一怔,嗔道:“想不到在蜀山修炼的弟子也学得这般油腔滑调。”

他见我神色变得肃冷,连忙揖了一礼:“但求蝶衣姑娘宽恕在下的不敬之言,若蝶衣姑娘有所罚,在下甘愿领受。”

我见他语气谦逊,竟装扮起文弱书生来,不禁敞心一笑:“御公子乃仙风道骨,天外之人,这一礼,蝶衣还真还不起。”

他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出温纯的笑意来,那如风戏水的神色令我不禁神思一荡,一颗心竟深深的陷入了他绝美而灵异的眸子之中。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道:“此时已是三更了,怎么白塔里还有人未就寝入眠么?”

我一怔,随着他的目光亦投向了那白塔中腰的两点红光,道:“那是我母亲的卧室,我母亲喜欢点着烛光睡觉。”“哦?”他一幅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显然是对这种习惯不能理解。我笑道:“自从我五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种习惯了,御公子觉得奇怪么?”

他笑了笑,似有所思,却不作回答。我笑道:“御公子相信死去的人会重返阳间来为自己报仇吗?”我这一问,令他神思一冷,他眼中竟闪过了一丝淡淡的黯芒。“御公子,我不是说你。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的母亲,她这一生所做的亏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他回过眸来,又怔怔的望着我,仿佛是错觉,我竟感觉到他的眸子中有一道凌厉的光闪过,却又一瞬即逝,然后,他又笑了,那笑如微风拂煦,让我沐浴在他情深似海的眼波中永不知返。

“这个时候去你母亲的藏书阁,会惊动她吗?”他忽然问道。我笑道:“会。不过,我有办法让你顺利的进去,也有办法让你顺利的出来。”

他微微一震,亦笑道:“那多谢蝶衣姑娘了。”

“你不用谢我。如果,你真能帮我解除噩梦的诅咒,我也会感激不尽。”

我指向白塔的最上方道:“这白塔一共有七殿十四庑,就在最顶上的一庑之中有我母亲所藏占卜巫术的藏书阁。为了防止有人偷窃那些秘笈宝典,我母亲在藏书阁内设下了各种幻术的结界来保护着那些书籍,那些结界都是凡人所不能解的诅咒,而且,她还在那些书里涂满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凡触及书皮者,都必死无疑。”我说着,望向他一笑,“御公子,我可不是吓唬你。”

他仍无所谓似的笑道:“有蝶衣姑娘的兰心慧质,我想,那些结界也并非不可破的了。”

我笑道:“你倒是很相信我,难道你不怕我将你卖了,毕竟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不过与我相识一个时辰而已。”虽然只是相聚一个时辰,却已如同与他相识一万年,我还能如何去掩盖自己为他跳动的心,掩饰,又能掩饰多久?

他亦笑道:“能与蝶衣姑娘共闯一次难关,就算是被卖了,也倒不是什么坏事。”

“哦?”我掩口笑道,“你倒是会哄女孩子。”眸光定向他,我言归正题道:“御公子,要想不被白塔里的守卫发现,又不惊醒我母亲,我们就只能到这里了。与白塔保持一定的距离,又要悄无声息的飞上塔顶,就只能借助御公子的御剑术了。不知御公子的剑术练得怎样?”

他眼里露出了一丝犹豫,即而笑道:“蝶衣姑娘放心,我保证能悄无声息的飞向塔顶。”说着,他将剑横在了半空中,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揽住了腰身,借他的力量飞上了半空中的玉剑,点足于飞剑之上,我迎着夜风,感觉自己像飞鸟一般的自由飞翔,那样轻松,快乐,舒畅,却在突然间,脚下的剑发出了低啸的怒呤,一阵颤动如电击一样的从我脚下窜了上来,我一个踉跄不稳,差点从剑上摔了下去,他牢牢的抓住了我的手臂,唇边又低呤了一句:“阿影,别闹了。”片刻之后,这剑又平静了下来,我回头望向他,只见他眸中失去了那种散淡,露出一种沉沉的忧郁来。我心一惊,这已不是第一次,听他与剑说话了,我问:“御公子,你的剑叫阿影么?”

他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让蝶衣姑娘见笑了,看来我的御剑之术还是太差劲。”

“那御公子以后可要勤加练习了。”我笑了一笑,又严肃起来,“希望御公子现在控制好自己的剑,可不能再动摇了。我现在,就开始凝聚苍山之灵气,来打开我母亲所设下的结界。”

“请蝶衣姑娘放心。”听到他一声坚定的回答后,我便安心的凝聚起心神,用心吸纳苍山之灵气,舞起苍山的白雪,那雪便渐渐的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的灵体,向我飞了过来。我望着那一个个拇指大的雪人儿,用心催促:“去,帮我打开灵霄殿藏书阁中的结界。”

“嘻嘻……是,主人。”那些雪人儿纷纷的飞向了白塔最顶一层的灵霄殿,只是如潮般的一涌,便蹭破了那笼罩在塔顶之上的紫光。雪人儿欢快的涌进了灵霄殿之中。我感觉到异常,便叹道:“我母亲设下的朔光结界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问道:“难道这不正常么?”

我点头,目光投向那破碎的紫光之中,突然间,那些以苍山灵气朔造而成的雪人儿又从灵霄殿中涌了出来,回到我面前,喳喳低语道:“主人,有外人,有外人打破了结界!”

“什么!”我心一急,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人能闯过灵霄殿的朔光结界,“御公子,快,我们快向那白塔最顶层的灵霄殿飞去!”我声一落,剑光陡转,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便已进入了灵霄殿中。

灵霄殿,四面冰雕,冰光滑动,缥缈而空灵,殿中那些翻幔所布的阵法布局依旧不变,而地面上却多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雪松散而狼藉,竟然有的雪团还保持着即将破碎的人形。我不禁骇然一叹:“居然还有人会凝雪朔人的术法!”

“藏书阁里似乎有人?”他忽然一声,身形一变,已奔向了灵霄殿北门的藏书阁。“小心——”我一声惊呼,也跟了上去。

我吃惊于这一路上的结界竟都已被打破,我们径直奔至藏书阁,根本就不用费一点心力。当他先赶到藏书阁门前时,我见他竟呆在了那里。然后,我也忍不住好奇,奔至藏书阁内,将目光定在了正在阁中翻阅书籍的一个青衣女子身上,她似乎也对这藏书阁中的结界与毒术颇为了解,连翻阅那些书籍时,她的手中都戴有白胶手套,看得出那双手套质软细密,是王宫之中难得的宝物。而当我看清她的脸时,忍不住惊讶,那样清绝的容颜,那样不容逼视的魅力,竟然会是她,那个被王拿来祭祀的绝色少女!我心里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她与御风是否有过一段感情,涌上心头的嫉妒让我脱口厌恶道:“是你——”

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只轻轻的扫过御风的脸,却并没有那种与情人相见的惊喜之色,却只是道了一句:“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又见面了。”然后,她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看到我时她却也未想到逃跑,只是莞尔道:“姐姐,你们也来藏书阁中找书么?”

我并没有心情回以她微笑,只是冷着脸道:“擅闯我母亲的藏书阁者,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将目光投向了我,天真道:“为什么?姐姐,我也是在帮你呀!你还记得么,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其实,你派人在南诏国各地寻找我和这位救了我一命的哥哥时,我就已经回到这里了。我本想去找你的,可是你太忙,先是你母亲找你,然后便是梦凑找你,现在,连这位好看的哥哥也来找你。所以,我就只能在这里等候了。”

听这女子一言,我心中的惶惑不由得一轻,暗忖:原来他们也只是刚刚认识的么?在她心中,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在他心中,她是否有一定的地位呢?

“你找我?”我诧异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是救你呀!姐姐,你难道不知道,你和我一样,受了诅咒的么?我们都是偶人呀!”

我犹为不解的问道:“什么是偶人?”

第194章 顾钰之策

一场及笄之礼最终还是闹得不欢而散,谢玄有些闷闷不乐,偏偏那褚氏女还要求到母亲的陵墓前一拜,谢家也不好拒绝,最终还是由谢道韫与谢玄带着这女郎到了谢氏陵园之中。

谢氏陵园也在乌衣巷之中,临近秦淮河南岸的一座小山丘上,这里遍植松柏,四处可闻倦鸟悲啼,陈郡谢氏的数位族人便长眠于此。

而最新的两座石碑便是镇西将军谢尚与谢氏女谢真石。

那褚氏女一到谢真石的坟前,便开始嘤嘤的哭泣起来,哭得谢道韫与谢玄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还是谢道韫劝慰了一句:“表妹切莫伤怀过度,累了身体。否则姑母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

那褚氏女便以袖拭泪,细声说道:“阿蓉自小无母,又因身体多病而显羸弱,父亲便不许阿蓉出门,也未告知阿蓉身世,三个月前,父亲从晋陵而归,便时常一个人出神,郁郁不乐,总是念叨着想到谢氏陵园来祭拜一下亡妻,阿蓉这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当年死于苏峻之乱中的真相,才知道母亲葬于谢氏陵园之中,也才恳求得父亲允许我今日来乌衣巷。”

这便是向他们解释她为何十五年都不曾想到来谢氏陵园祭拜了。

谢玄没有吭声,还是谢道韫将信将疑的接了句:“逝者如斯,追悔无益,然庄子亦有言:人之生老病死,是与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乃以有形化为无形,融生于天地之间,表妹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多善感忧思,以免悲伤成疾坏了身体。”

这话怎么说得有点不太动听?

褚氏女微微一僵,哽咽了一声,便不再哭泣了,而是回头看向谢道韫,含泪一笑,道了声:“多谢表姐关心。”一句话说完,又望向了谢玄,但见谢玄一双眸子还是带着几分质疑的看着她,她又款步行至他面前道,“阿蓉亦自小听闻谢家表兄之名,仰慕甚久,初见表兄,不甚欢喜。”

说着,一双纤纤玉手伸向了谢玄,却未想谢玄竟是触电一般的退了开,只道:“表妹身娇体弱,想必这陵园中也不能呆太久,不如早些回去吧!”

褚氏女面色微微一郁,僵笑着半响,才点头道了声:“好。”

几人才沿着山坡上曲折的小径走下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那褚氏女忽地顿下脚步,喃喃念道:“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难道是父亲在此留下的字迹么?”

谢道韫与谢玄脸色一变,寻着那褚氏女望去的方向,竟发现这半山腰上多了块茕茕孤立的石碑,那石碑上所刻的字正是褚氏女所吟的那句:“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石碑上并未刻下任何人的名字,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块石碑与姑母谢真石的坟茔遥遥相望。

谢玄似想到什么,想要走近去看,却被谢道韫拦住道:“罢了,阿遏,就且让它留在这里吧!逝者如斯,忽然而已,一切都已成过去!”

送走了褚氏女之后,谢玄与谢道韫便被谢安石、谢万石唤到了书房之中问话。

“阿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一娘真是姑母的女儿吗?还是姑母当年其实是生了两个孩子?”谢道韫问。

谢玄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但那个男人亲口承认,阿钰就是他从姑母的腹中取出来的。”

是从腹中取出来的!

这句话令得房中的几人脸上皆露痛色。

“还有一件事,堂伯之所以会遭细作暗算,也是因为那虞氏易容成了姑母的样子。”

“所以,阿遏是怀疑这名褚氏女是有人易容假扮?”谢万石接道,“可若是有人易容假扮,这十五年来,她的父亲褚太傅为何无半点察觉?”

这一问不禁又让谢玄与谢道韫陷入了沉思,凭着阿钰与姑母极为相似的容貌,褚太傅见过之后不可能不心生怀疑,可似乎……

“也许并非无所察觉,只是不想揭露罢了……”一直沉吟着的谢安接道,“不管这褚氏女是不是你们姑母的女儿,她的出现必然会影响到一些事情,比如说后位遴选。”

“三兄以为,这褚氏女即将会成为新帝皇后?”谢万石问道。

谢安便朝谢玄看了一眼,问道:“阿遏,我听说十一娘曾在玉泉山上求过陛下一命,可有此事?”

“是。”

听到谢玄肯定的回答,谢安点了点头,一脸猜测笃定的样子,道:“那便是了,这便可以解释,太后为何会选中她了。”

“选中她?三叔父是何意?”

“原本庾太后是想立十一娘为后,可被陛下拒绝了,太后又选了一些吴中士族的贵女作为备选,均不得陛下心意,直到一名画师将褚氏女的画像交给太后以后,太后便没有了任何犹豫,陛下也没有表现出如从前一般剧烈的反对。”

“三叔父的意思是,太后已经定下了以褚氏女为后,可为什么还要传出遴选皇后的消息?”

“懿旨是迟早要下的,不过是暂缓之计,给龙亢桓氏留一个面子罢了。”

谢道韫略微沉吟,又问:“刚才三叔父说,陛下一直很反对立后之事,可又为何在看到褚氏女的画像之后,便不再反对了。”

谢安便叹了一声,道:“阿元难道还想不明白吗?陛下对十一娘有情啊!”

陛下对十一娘有情?

谢道韫心中错愕,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事,不过转念一想,以十一娘的才貌,心慕她的郎君也不在少数,这也不是什么奇事。

“可刚才三叔父也说,太后欲选十一娘为后,被陛下一口拒绝了啊。”

“有情,却不强求,这才是陛下的可贵之处,阿元,陛下的胸襟非我等所能及啊!”

谢安这般说了一句后,谢道韫不禁心中有些惭愧,想到自己为了不让十一娘落入龙亢桓氏的手中,到底是对她做了一些小人行径之事。

谢玄更觉心中愧责绞痛,想到今日及笄宴上所发生的事,便又立即向沈府奔去,走时还对谢道韫说了句:“阿姐,那位顾七娘就交给你了。”

可到了沈府之后,却被两名婢女告知,顾钰已经到台城宫里去了。

台城太极殿东堂,尚书左仆身王彪之,侍中高崧以及太傅褚季野都在殿中,几人的脸色尽皆不好看,地上摆着一份书简,那是司马岳愤怒之下扔到地上的奏折,也是桓温命人快马加鞭从姑孰送来的奏折。

“陛下,桓六郎君桓澈不过一介白衣,纵然中正考核上取得了二品的免状,但并无资历可任刺史一职,大司马敢上表以桓澈为司州刺史,不过是见司州之地无人敢管辖罢了。

陛下若是不想让桓氏掌管司州,可否就应允了王胡之的建议,以吴兴沈氏沈劲接任司州。”

王彪之提议,侍中高菘却摇头道:“此时还不能怫桓符子之意,桓符子才移镇姑孰不久,便急不可待的开始施展他的北伐大计,既然他想让其庶子建功,那便答允他好了,正如王仆射所说,他那庶子桓澈并无资历,亦从未上过战场,谁又能保证结局就一定能如他所愿。”

侍中高菘这样一说,几位大臣又暗暗点了点头。

可司马岳的眉头并未因此而展开,褚季野擅察言观色,忙站出来问:“陛下可是因为大司马表奏以吴兴沈氏沈黔为司州司马而担忧?

陛下并不想让沈氏黔郎征战杀场?”

司马岳的目光这才一转,回过神来,道:“是,太傅可有什么妙策?”

褚季野正要回话,这时,却听内侍通报了一句:“沈氏黔郎求见!”

司马岳立时转过身来,抬手道:“快传他进来!”

“是!”

转眼,一身官服男装打扮的顾钰便走到了他面前,屈膝下跪道:“臣沈黔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

司马岳忙示意顾钰起身,顾钰道了声是,见到地上摆放着的一道半掩半开的奏折,便拾了起来看,司马岳本想阻拦,却见她一目十行,眉心也很快便拧了起来。

“你是朕的老师,抗胡之事,乃是兵家大事,与卿无关,卿不必为此担忧。”

司马岳说了一句,顾钰便抬头道:“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愿为司州司马,协助抗胡,北伐慕容燕。”

司马岳脸色一变,正要反对,顾钰又道:“陛下,臣还有一言,想与陛下私下一谈。”

司马岳点头应允,立时将大殿之人挥退了下去,只留几名侍卫在殿门留守。

待殿中无人时,他便立即将顾钰拉了起来,露出一脸痛惜之色。

“原本今日孤是想为你和谢七郎保这个媒,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想……”

“陛下,阿钰说一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匈奴不灭,何以为家,此事阿钰亦早有所料。”

“那你与谢七郎……”

“我与谢郎可以不必这么快成亲。”顾钰立声打断,默然了片刻,又拱手认真道,“陛下,臣以为,大司马表奏以桓澈为司州刺史,这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怎么说?”

“将欲夺之,必先予之!正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陛下现在就要学会一切忍让,等龙亢桓氏内部自行瓦解再行事。”

司马岳眸中一亮,连忙问:“如何能让龙亢桓氏自行瓦解?”

第195章 做天下第一佞臣

“如何能让龙亢桓氏自行瓦解?”

司马岳这一问,顾钰便沉吟了一刻,方才抬头肃然道:“陛下,龙亢桓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兄弟不睦,父子生隙,迟早都会到分崩离析的一天,也许我们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就能令其兄弟父子相残,龙亢桓氏势力迅速瓦解。”

司马岳眸色一变,再度露出惊异。

“你如何知道龙亢桓氏兄弟不睦,父子生隙?”

如何知道?自然是有亲身经历,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钰笑了笑,答道:“中领军桓秘自幼多才,却因被大司马所不喜,多次抑而不用,如今桓氏三兄弟皆已掌长江中下游兵权,唯有桓秘受困于台城,此人并非心胸宽广之人,对桓大司马早已心生怨恨,

另外,桓温宠美妾与庶子,对几名嫡出的儿子不甚看重,长子桓熙,次子桓济皆才庸而善妒,尤其世子桓熙,唯恐其父废其世子之位,所以……”

“所以,这便是你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大司马温欲重用其庶子桓澈,朝廷也便委以其重任,待桓澈势力长成,自然会有人感觉到威胁到他的地位,到时候不用朝廷费心,龙亢桓氏内部自己也会起内乱,你想说的是这样吗?”司马岳问。

“是。”

顾钰答,又苦笑着问了句,“使其父子生隙、兄弟相残,陛下是不是也觉得阿钰心狠手辣?”

司马岳但觉心头好似被针刺了般疼痛,眸中露出一丝不忍的光芒,忙接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我司马皇室自武帝时起,就有这样被讥讽的民间流言所传出,自古王候之家,兄弟相残的故事又岂在少数。”

这确实是实话,别说司马家,便是自皇权开立以来,哪个朝代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

高门大阀,皇室朝堂从来都不缺少这些兄弟父子相残的血腥故事。

沉默了一会儿后,顾钰忽然又道:“陛下,请过来,阿钰有件事情相告。”

过来?她说请过来?

司马岳但觉心中一喜,忙走到了她的面前,顾钰又道:“请陛下伸出手来。”

司马岳如她所言,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就见顾钰抬起右手食指,在他掌心轻轻的划了起来。

掌心酥麻,令得司马岳心驰神荡,他垂目正好看到顾钰浓睫掩映下的幽深双瞳,禁不住一时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顾钰唤了一声:“陛下!”

他才倏然惊醒。

“陛下可曾记住了?”顾钰又问。

司马岳微微一怔,颇有些窘迫的赧然一笑,顾钰心知他并没有留心到她在他掌心到底写了什么,便又道:“罢了,这件事情,阿钰以后再告诉陛下!”

“陛下只需记住,只要陛下保重身体,只要陛下活着,晋祚便不会亡。”

顾钰说道,又似想到什么,望向司马岳,再次郑重的补充了一句:“身为帝王,陛下太过仁慈,仁慈并不是错,但这却会成为陛下的弱点,阿钰希望陛下对人对事都要心存一丝怀疑,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枕边人。”

说到“枕边人”三个字时,顾钰有意加重了语气。

司马岳亦微微一愕,过了好久,才含着一抹雾气,微微点头道了声:“好!”

顾钰亦点头笑了笑:“那阿钰便告退了!”

说着,人已朝殿外走去。

可就在她即将要踏出大殿时,司马岳忽然又唤住她道:“阿钰,如若孤下旨让你做司州司马,与桓澈一起北伐抗胡,谢七郎君又当如何?你和他的婚事……”

顾钰便驻足道:“可以先不必告诉他。”

司马岳微愕,又低声问了句:“阿钰,你真的很爱他吗?”

问出这句话时,司马岳无疑是小心翼翼的,整个殿中也变得异常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顾钰果断的一声答:“是!”

答了一声后,她又转向司马岳道:“阿钰今日与陛下所说的话,还请陛下为阿钰保密,不要让他知道,阿钰愿做陛下手中的箭,为陛下重振皇权,哪怕是做这天下第一佞臣也在所不惜,但此事,我不想让谢郎知道。”

“为什么?”司马岳哑声问。

就听顾钰笑了一声,答道:“谢郎不恋权势,犹喜山水,向往隐士一般的田园生活,什么我都能与他分享,唯独黑暗、阴谋与血腥,我不愿与他分享。”

说完之后,顾钰便向司马岳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去,唯留司马岳怔在原地,眸中氤氲出溥雾一般的水光,口中直喃喃道:“唯独黑暗、阴暗与血腥,我不愿与他分享,顾氏阿钰,能得你爱之人,该是多么幸运!”

顾钰刚走出台城时,就见谢玄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了。

见顾钰从宫车上下来,谢玄也急不可待的迎了上来,问:“如何?大司马所奏何事?”

顾钰笑了笑,答:“不过是想趁燕国内乱之际,请奏陛下北伐慕容燕。”

“除此以外,便无其他了!”

“是,没有了。”

谢玄似还不放心,再次问了一句:“当真无他事?阿钰,我不希望有什么事你一个人承受?”

顾钰迟疑了一瞬,樱唇微抿,玉靥上漾开一丝莫测又温暖的笑意,她再次贴近他的唇瓣,低声道了句:“是,不敢有欺。”

谢玄顿觉身子酥软,整颗心也似融化了一般,再也问不出话来了。

这时,顾钰又道:“谢郎,我想去一趟你们谢家,与顾七娘说几句话,另外,也去拜祭一下你的堂姑母褚夫人,可以么?”

“当然可以!”谢玄想也没想的回答,又道,“阿钰,你为何要称她为褚夫人,她是你娘亲啊!难道就因为……”

“这件事情,连你也不敢肯定,是么?”顾钰反问了一句,又轻抚上他的脸颊,转而道,“无事,只是在外不敢如此称呼罢了,谢郎,在真相未大白于天下之前,我们还需谨慎。”

所谓谨慎的意思,谢玄自然明白,如今,那个褚氏阿蓉已公然来到谢府之中摆明身份,无非就是想告诉所有人,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褚太傅之女,不管其身份是真是假,都已经堵死了顾钰重回褚家的路。

“这个女人身份十分可疑。”谢玄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还请谢郎去查明其身份。”

顾钰回了句,谢玄便点头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谈下去了,此时此刻,正好褚季野与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也从台城之中走了出来。

褚季野的目光扫过谢玄,在顾钰脸上停留了一刻,方才谦恭的施礼,道了声:“沈氏黔郎,谢七郎君!”又看向谢玄,“不知小女阿蓉到谢府之中后,可有给谢家带来麻烦?”

谢玄凝眉,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无。”

褚季野的脸上展开一丝笑容,顿了顿,他又问:“听说那位顾十一娘今日也在办及笄之礼,她现在可还安好?”

“甚好!”谢玄仍是简短的答。

“好,那就好!”褚季野似自言自语般的连连道了几声,又忽地从胸口抹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玄面前,“老夫今日未去亲见,便将此物作为她的及笄之礼送给她,还请谢七郎君代为转送。”

谢玄见递到他面前的是一枚羊脂美玉,犹豫了一刻,在顾钰的示意下方才接到手中。

褚季野见他收下,又有意无意的看了顾钰一眼,方才叹息着离去。

回到乌衣巷后,顾钰便随谢玄一起来到了谢府之中,彼时,谢道韫正在审问着顾七娘。

两人刚踏进谢道韫的院落时,就听见顾七娘连声道:“我不能说,我不可以说,否则……”

“否则什么?”

听到这一声,顾七娘的眸子陡然瞪大,转身瞪向了率先走进来的一身男装的顾钰。

也可以说,现在的顾钰并不是顾钰,她那张脸已经易容过,是一个长相较为英气但并不十分出众的少年的脸。

这张脸,顾七娘当然也见过,那日清溪门前挤得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三百朝廷亲卫浩浩荡荡的行驶于街道之上,那为首的两匹高大骏马之上所骑着的人影便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多少人给他送香囊帕子,口中称赞着她的令名风度与英雄气节。

没想到那个曾经被人嘲笑自比刘琨的顾十一娘真的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不,这个贱人,她不过是在欺骗世人,以男装出仕,否则她不会有今天,她怎么会有今天?

“十一娘,你还是来了,你还说你不是沈氏黔郎?我要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第196章 顾七娘之死

顾七娘挣扎着就要冲向顾钰,却因双手受缚狼狈的在地上滚了几下,又被两名婢女提起狠狠的拽了回去。

旋即一名婢女拿了团绢布来就要将她的嘴堵上,却听顾钰说道:“让她说吧!我正好有几句话想问她?”

她话刚说完,便听顾七娘冷笑着接道:“哼,顾氏阿钰,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这副倔强又高傲的性子竟是与虞氏一模一样。

说起来,顾七娘的容貌根本不像虞氏,连性情与虞氏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隐忍性相比,都逊色了许多,今日所见,倒是有点出乎她意料。

顾钰便走近了她,说道:“好,那我便问你,我是不是沈氏黔郎,与你何干,与这天下人又何干?我不害人,不偷窃,不抢掠,只做我想做的事,如何就不能容于天下间?让你们这些人一二再再二三的以此为矛,想置我于死地?”

“呵,你还说你不害人,你看看顾家都因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害死了我母亲还不够,为何还要作贱她生前死后的名声?顾氏阿钰,你就是个害人精!”

她大骂了一句,很快就被身旁的婢女一巴掌将余下来的话扇了回去。

这时,顾钰便说了一句:“人必自侮而他人侮之,若你真的相信你母亲,能做到问心无愧,又何必去在意这些传言?”慢慢踱步于她面前,反问道,“顾七娘,你又真的相信你母亲吗?”

顾七娘的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她目光闪烁着摇了摇头,两颗硕大的泪水便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你或许连自己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是不是?”顾钰又问了一句。

“你胡说!胡说!”顾七娘激动的喊道,又要挣扎着起身,被两名婢女死死的按住。

这时,又听顾钰继续说道:“崇绮楼中的细作大都是搜罗一些孤女收养训练,有的甚至在襁褓之中就被夺了来,你母亲虞氏喜戴含有麝香之物的东西,早早的就伤了身体,以她的身子想要育下子嗣,十分艰难,不然,她也不会在你之后十五年都不曾怀有身孕了。”

“顾七娘,你仔细想想看,虞氏作为你的母亲,平时待你如何?”

顾七娘连连摇头,直恨不得用双手去捂自己的耳朵,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想到的都是虞氏一副寡淡不带有任何感情的面容,那个时刻讲究“夫惟不争”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就连看自己女儿的眼神都是十分淡漠的。

她都已经过了及笄之龄,可那个女人却从来不着急她的婚事,也不愿意倾听她的心声。

她明明都对她说过的,可她从不记得,也不放在心上,最后的那几天更是忙得终日不见人影,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闷。

这便是她的亲生母亲?

顾七娘苦笑了一声,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带入无边黑暗的泥藻之中,耳边只剩顾钰的声音还在继续问道:“对她来说,你也只是一名棋子,而你这枚棋子的作用就在于,等她死后,为她收拾残局,再给我顾十一娘最后致命的一击,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沈氏黔郎,你又是听谁说,二伯父顾敏是因我而死?”

顾七娘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她或者在虞氏的教导下能伪装一下娴雅淑静与端庄沉稳,可是那种细致入微察言观色的能力她学不来。

顾钰现在所使用的也是崇绮楼中所教的攻心之术,这种攻心之术便在于抓住“鱼者”的弱点,从内心深处最为软弱的一处一层又一层的破去防备。

人在恐慌、害怕以及对自己都产生质疑的情况下是最容易卸下伪装脱去戒备的。

此时的顾七娘在顾钰的引导下很明显的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和悲痛的绝境之中,她禁不住呜咽出声,直到最后顾钰又问了句:“是谁指使你到顾十一娘的及笄之礼上闹事的?”

“是一名老妪,一个脖子后颈处有颗痣的老妪,她说,只要我按照她说的做了,她就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所以我……”

“那名老妪可有道出背后的主家是谁?”谢玄急着问了一句。

顾七娘面孔陡然扭曲,倏然觉醒,她抬头慌张的看了顾钰与谢玄各一眼,又开始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否则我就会……”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尖叫着捂着腹部在地上翻滚起来,吓得两名婢女立时躲了开。

顾钰正要提脚上前,被谢玄挡在了面前。

谢玄一把将顾七娘提起,就见这少女唇角边沁出大片鲜血,双瞳更是如死鱼般凸出,整个人抽搐了几下竟是不再动弹了。

顾钰亦是脸色大变,凑过去探了探顾七娘的鼻息。

“她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谢道韫也惊骇的站起身,跑过来问,就听顾钰答道:“她死了。”

她不过是问了几句话,顾七娘就这样死了!这是连顾钰也没有想到的事。

唯一可以判断的是,这个背后指使顾七娘的人事先就给她下了毒,可又是什么毒在食用后三四个时辰才会发作?

谢玄见顾钰凝眉沉吟,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便安慰着道了句:“阿钰,不关你事,你无需自责,我将她送去廷尉检查吧!”

顾钰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是自责,只是有些事还未想明白罢了。”

“你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一旁的谢道韫问道。

顾钰再次凝眉不语,过了一会儿后,才对谢玄道:“谢郎,可否再请来葛仙翁为她诊断一下,看看她到底中的什么毒?”

谢玄道:“好。”

顾钰又望向谢道韫,请求道:“道韫娘子,可否让我见一下安石公?”

“你要见我三叔父,三叔父正好也想见你,十一娘,以后我谢家之门随时会为你敞开,你想见谁都不必客气。”谢道韫说着,将顾钰的手握了起来,又道,“今日聘礼已下,虽事未成,但在我们谢家人的心里,你便已是阿遏的未婚妻。

如不介意,你以后可唤道韫姐姐。”

顾钰含泪点头,道了声:“是,道韫姐姐。”

谢道韫但笑不语,心中却更多了一丝对顾钰的怜惜,一旁的谢玄却是欢喜不已,递向谢道韫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感激和肯定。

在谢玄去请葛仙翁时,谢道韫便将顾钰带进了谢安石的书房,彼时谢安石依旧摇着蒲蔡扇,席地坐于洁白的帏席之上,独自对着一盘棋局沉思。

见顾钰到来,谢安似乎并不出乎意料,含笑道:“十一娘来了,正好我这里有盘棋局未解,前路难测,或有未定,十一娘也来帮我看看这盘棋局。”

顾钰点头走近,谢道韫便笑了笑,佯装嗔怪道:“三叔父自从见过十一娘之后,对十一娘的认可已远在我与阿遏之上了。”

“都是我谢氏中人,阿元休得如此器量狭窄!”谢安石亦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谢道韫响亮的道了声:“是,多谢三叔父教诲!”人便已离去。

这时,谢安石才抬起头来,看向顾钰,十分温和客气的抬手示意道:“坐下吧!”

顾钰挺直了腰身,跪坐在了谢安石对面,目光落在棋盘之上时,不禁也失了神,这是一盘进退维谷的死局。

“十一娘今日可是有事求我?”在顾钰沉思之时,谢安石率先问。

顾钰答道:“是。”

“那便说说看,你今日是为谁而来?”谢安又问。

顾钰沉吟了一刻,答:“为陛下,为晋室。”

谢安抬头,露出一副果然尽在他预料之中的表情,又问:“你所虑者何?”

顾钰便道:“陛下不擅诡道之术,或有安邦定国之志,却无冶世之才,阿钰素闻安石公心系苍生,亦有经天纬地之才,所以肯请安石公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是我谢家的媳妇,却想着让我谢家为晋室出力,所为何?”谢安石又含笑说了一句。

顾钰面色微赧,只道了一句:“阿钰只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晋室改移他姓,阿钰或是谢家都将会遭到灭顶之灾。”

谢安便哈哈笑了一声,回道:“哪怕桓符子真有皇极鼎革的一天,我谢家倒也不至于会遭灭顶之灾,陈郡谢氏的百年根基又岂是他轻易可撼动。”

顾钰抿唇不语,心知谢安说得一点也没错,桓温篡位,谢家许会遭到重创,但想要连根拔起却是不可能,但是……

“但是桓符子之志到底与我谢家志向相左,我谢氏必不会助他篡位。”谢安立时话锋一转,又道了一句,转而看向顾钰道,“十一娘,你亦在陛下身边,食朝廷奉禄,以你之能便可保陛下安全,如今你却来求我助陛下一臂之力,可是有何打算?”

顾钰便沉默下来。

在她的沉默中,谢安石再问了一句:“你可是还想到龙亢桓氏中行细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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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未雨绸缪 定婚期

谢安石如此一问,顾钰再次保持了沉默没有否认。

谢安便沉沉的叹了口气,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要想瓦解龙亢桓氏的势力,以细作行离间之计使龙亢桓氏内部相抗是最好的办法,但中原未定,大晋也需要桓氏的兵力来抵抗燕国与苻秦的来袭。

所以现在司马皇室与各大门阀士族是一方面惧怕着桓温称帝,另一方面又需要他的势力来抗击胡人。

谢安石心中忧虑徘徊不定,顾钰似有觉察,便说了句:“安石公请放心,阿钰行事必有自己的原则,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应该在什么时候做。阿钰必不会令安石公失望。”

顾钰如此一说,谢安石亦立即心领神会,眼中露出赞赏和怜惜之意,又问道:“今日大司马所奏是否是让你与桓氏一起去抗击胡人,北伐慕容燕?”

谢安石果然不愧有“大才盘盘,东山诸葛”之称,既便不知后事,识人料事亦有非常人可比的洞见能力。

顾钰点头答:“是。”

谢安又道:“大司马派你去协助桓氏抗胡,想来是对吴兴沈氏的二十万部曲私兵还没有死心,他这是在利用你来拉拢沈劲,欲将吴兴沈氏收为己用。

十一娘,你可是想将那枚代表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收回来?”

“是。”

“要想在龙亢桓氏内部行此细作之事,何其难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何况龙亢桓氏还在桓澈那般的少年奇才存在。

阿钰,此等本该大丈夫所做之事,由你一个小姑子去承担,叫我等心中何忍何安?”

谢安石的眼中流露出不一般的怜惜不忍之色,看到顾钰这张脸时,不免又让他想起了已故的堂妹阿真,若阿钰真是阿真的女儿,这点骨血,他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其保住的。

当下,谢安石便要开口拒绝,却又见顾钰半跪了下来,一脸郑重之色的说道:“安石公,阿钰以为,以当下时局而观,安石公所考虑的应不是阿钰的安危,何况若无十足的把握,阿钰也不敢担此大任。”

“那么,以阿钰之见,我所虑者当为何事?阿钰此番来,可是有要事相告?”

谢安石这般问,顾钰便点头道:“是,如今平定燕国与苻秦之事未定,大司马还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来行谋图废立之事,可若是陛下身体有恙,更或是……夭寿,那么大晋之危亦不久远矣。”

“难道阿钰以为,当今陛下亦非长寿之相?”谢安石犹为惊讶的问,对于她能预知后事的能力,他也已毋庸置疑。

顾钰再次点头,眸中闪出几点晶莹。

“是,如若两年之内,陛下身体无恙,能跨过去,阿钰或可心安,但现在诸事皆起,阿钰实难放心。”

“那你所说的诸事皆起又是指何事?”谢安再问。

顾钰便抬首认真的反问道:“安石公可知最近出入宫中为太后驱鬼的天师道祭酒到底是何人?”

“天师道祭酒?”谢安沉吟了一刻,恍悟的答道,“哦,我已听说过了,此人乃是天师道道首钱唐杜子恭的首座弟子卢竦,据说此人颇有些神通,能断人寿命,有阴阳之术,太后听闻其异术,便招至宫中考校了一番,听闻其能对答如流,太后已对他深信不疑,便请求陛下封了他一个天师道祭酒的官职。”

谢安石话一说完,就发现顾钰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她喃喃道了声:“天师道祭酒卢竦,钱唐杜子恭的首席弟子?”

“阿钰,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何事?”谢安觉察到不对劲,再问。

顾钰便霍然抬首,点头道:“是了,天师道祭酒卢竦,此人乃是范阳卢氏的子弟,五年之后的天师道判乱,祸乱宫廷就是因为他!”

只是没想到这一世,这个人竟然这么早就已经取得太后信任进入了宫中,难道说这一世的判乱还会提前到来?

前世司马岳是病死的,在他生前死后都没有任何叛乱发生,他的一生短暂而安静,几乎没有掀起过任何一丝波澜,因此史官对他的评价也是廖廖几笔,几乎毫无政绩。

而这一世……这一世已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谁知道那些人那些事不会提早出现或提早发生?

谢安石的脸色也是诧然一变。

“天师道叛乱?”他语气中露出置疑。

顾钰郑重的点头,将天师道假意宣传《老子想尔注》的危害性向谢安石解说了一遍,谢安石亦锁紧了眉头,对顾钰所说无不认可且深感忧虑。

“除此以外,还有何事?”谢安再问。

顾钰思索了一刻,便提起了一人:“还有陛下未来的皇后,褚氏阿蓉。”

褚氏阿蓉已是太后内定的皇后人选,不管顾钰是如何知道的,谢安石此刻已并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顾钰所担忧的事情?

“难道你担心此女会对陛下不利?”谢安石再问。

顾钰毫不避讳的答道:“是,最难以让人防范的往往是自己身边的人,阿钰亦绝非对此女有成见,但若她真的成了皇后,阿钰便不得不抱怀疑的态度来提防,正所谓亢龙有悔,不如未雨绸缪,一切还需防患于未然。”

谢安深思,连连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后,发现顾钰还跪坐于地上,便连忙抬了她双手将她拉起来。

“阿钰请放心,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陈郡谢氏定然会运作提防,陛下的安危,你无须多虑。”

说罢,又看着顾钰叹了一句:“阿钰小小女子,亦心怀苍生社稷,我辈男儿亦所难及,这也是阿钰不肯将这件事情告诉阿遏而只告诉我的原因吧?”

顾钰颔首不作否认。

谢安又问道:“阿钰是否真心喜爱阿遏,你愿嫁他否?”

顾钰沉默了一会儿,答:“我愿,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了,只要你愿,可否在你行事之前,与阿遏将婚事办了?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阻挠,我谢家是绝不会放弃聘你为阿遏之嫡妻的。”

谢安如此一说,顾钰不觉已是热泪盈眶,但仍旧客气的道了一句:“多谢安石公对阿钰的认可。”

“其实你应该唤我……”谢安话说到一半,忽又止住,目光犹带慈爱的看着顾钰,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又道,“罢了,好孩子,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只是,如有什么需求,一定要提前想办法告知我,我谢家奴仆必随时候你差遣!”

顾钰点头。

谢安又道:“既然桓符子已请奏北伐,想来不过两三日,你就要随桓氏一起出征,我与你祖父商议,

明日便让阿遏将你娶进我谢家之门,可好?”

顾钰沉吟了一刻,再次点头道:“好。”

不知不觉与谢安石的这番谈话持续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待结束之时,正好谢玄也带着葛仙翁来到了谢府,看到顾钰从三叔父的书房里出来,谢玄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凑上去好奇的问:“三叔父都跟你说了什么?”

顾钰迟疑了半响,没答,在他灼热的目光逼视下,最后也只卖官司的说了句:“明日你就知道了。”

谢玄顿觉心中七上八下的,心跳也加快,似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又不好再催问,便只得紧抿了嘴就此作罢,几人便带着葛仙翁来到了停放顾七娘尸身的房间。

葛仙翁行医之时不喜有人在侧,又将他们三人赶了出去。

经过了约摸半盏茶时间的查看,门才打开,顾钰几人迫不及待的走进去询问情况,葛洪这才神色凝重的回答道:“谁说这小姑子是中毒身亡,这小姑子血色正常,其中并无任何残留毒素的杂渍,她的死与中毒无关。”

谢玄、顾钰与谢道韫都有些惊讶,毕竟几人是亲见这顾七娘是当场吐血身亡的,又无旁人在侧,身上更无任何伤痕。

“不是中毒?那会是什么?”几人问。

葛洪便朝顾钰看了一眼,招手道:“小姑子,你来看看,看看她右臂上的这些符文都是些什么?”

符文?顾钰心中一凛,好奇的走过去拢起了顾七娘的衣袖,就见那雪臂上竟然隐隐显出一些密密码码错综复杂的黑线,宛若蛛网一般的扩散而开。

“这是……”顾钰看向葛洪,“巫蛊术?”

“你看,我就知道你这小姑子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定然是认得出这些符文是什么的。”葛洪道了一句。

谢道韫禁不住问:“什么是巫蛊之术?”

顾钰便道:“不过是以蛊虫来害人罢了!”言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是蜀中的巫蛊之术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崇绮楼中的技艺包括各种奇门异术,其中便有这种以养蛊的形式将蛊虫寄生于人身上来达到控制人的手段,顾钰只记得有一种蛊号称为情蛊,此蛊必以少女之血为食,通常一养便是两只,此蛊会有极强的感应,只要其中一只有危险,另一只必然会烦燥不安,寄生于人体内之后就会折磨得人死去活来,若是这一只不幸死亡,那么另一只也必然会死去。

顾钰似想到了什么,眸色微凝,立时向谢玄与谢道韫告辞离去。

谢玄愕然问其何事。

顾钰只答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向一个人问明白。”

当谢玄问她是何人时,她又没有回答了。

当天晚上,顾钰便来到了一座酒肆之中,而这座酒肆也便是她曾经来过的与桓澈起冲突的那一座街边别坊。

门开之时,就见桓澈果然已在酒肆之中等候多时了。

第198章 来相问

先占个坑,五分钟后替换

看到梦凑眼里的冷芒,我不禁苦笑:“公子殿下,也许,你不该来灵霄殿,这是禁忌。”

“你是在威胁我么?”梦凑冷哼了一声,便要拉着少女向门外奔去,却不料殿门忽地轰然坍下,将他们的去路封死,而整个灵霄殿只有雪的白光在暗黑的空间里脉脉流动的声音,那稀疏的白光缥缈而轻灵,仿佛少女眼眸深处最忧伤的柔情。

蓦然间我好似听到了一声怪兽的呻吟,我心下一震,立刻点足向灵霄殿深处的天光结界奔去,那是天与地的交替处,朝阳的红光如同一道砌成的女墙,将里面的兽物困囚得如死去了一般不能动弹,然,他沉睡中的呼吸却能将一阵阵心跳传至我的耳际,那是魔物即将苏醒的前兆,那是魔物挣扎着将要从沉睡中醒来的声音。

我骇然一惊,是谁毁坏了天光结界的封印,到底是谁?

抬眸看处,却见是一袭白衣如同飘过头顶的白云,在我面前倏然坠落,我不禁诧异:“御风?”

他似乎受到了强力的攻击,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大笑:“好强的结界!不过,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阴暗之中,我还是能看到他双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卷书,一双微闪蓝色光泽的眼眸里透露出异样的狂喜,与他一身白衣淡雅不同,他的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满了阴邪之气与幽暗的沉郁,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想起了即将来打开困住魔物结界的人。

我的心禁不住倏然一痛。

难道他便是被结界里的魔物招唤而来的使者,他就是那个试图打开结界危害天下苍生的人?

蝶衣,如果你的术法真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修习的话,那么,就请对将来魔物招唤来的那个人拔剑吧!只不过,到时候,你不要心软才好呢,呵呵……

母亲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一个尖锐的讽刺,也仿佛一个阴毒的恶咒。

这便是她用占卜给我求来的命运么?

为什么是你?

那个我发誓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而诛杀的恶魔为什么会是你?

“你到底是谁?”我藏在袖中多年不识人的剑倏地刺出,这一剑象征着光明,象征着日之光辉,在它破空而出的一刹那,整个灵霄殿都仿佛得到了阳光的普照,明朗而凄彻。

我为它取名为朝阳剑。朝阳剑意在为天下苍生而拔剑,它斩杀的就只有邪魔!

朝阳朝阳,斩妖除魔,迎接光明!

剑光照亮了他白晳得几近透明的脸,那洁白的身影在我眼里依旧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然而,却是多么可笑,我苦盼多年的他,那个自称是剑仙的他,却不过是魔物的一个傀儡罢了。

他从不畏惧,即使我的剑气已然划破了他的肌肤,他还能轻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蝶衣姑娘再三询问却是为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骗人的谎话么?”我冷笑,“从你踏进苍山第一步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你来的目的了,只不过,是我心存私念,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你并非我所怀疑的那个人。”我摇了摇头,“如果御公子还把我当成只会听甜言密语的纯情小姑娘来哄的话,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沉默了半响,忽而笑道:“聪明的女人,总是会让人感到可怕。蝶衣姑娘现在是要杀了我么?那么不妨动手吧!”

他注视着我,目光中有我不能看懂的哀伤,那样的哀伤竟能浮出眼瞳化为一丝讥诮,狠狠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蓦然一震,手中的剑几乎就要脱手,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依然还是我沉醉多年的梦,他的眼眸,是照亮我前尘的哀思,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怦然心动过,在我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彷徨决择,此刻却在我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沟壑,我用泪水的明镜照亮他俊美绝伦的容颜,想要再一次在心中深深刻画他的样子,然后就用那残酷的决定来为来世存下思念的序幕吧!

毕竟,在白塔里长大的我,在拥有南诏国大祭祠最尊贵的身份之后,我只能做一个理智的女人,这是我对于南诏的报答,也是对于天下百姓的责任。

他身后,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奔跑过来,青衣的少女走上前,忽而向我跪下道:“姐姐,你不要杀他,哥哥,他是好人呀!”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青衣少女怔住,半响才说:“姐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哥哥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荒谬!”我一声冷斥,却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了那一层蓝异光泽的覆盖,他的眼睛的确如尉海蓝天一般的深广而纯澈。

那才是属于剑仙的神色,然而我清醒的知道,被魔物招唤的使者并不一定就生长着一对邪恶的眼神,是他的到来引起了野林里阴鬼之气的翻动,也是他破坏了我母亲的天光结界,唤醒了魔物,而一旦魔物破境,便是神魔难挡。

于是,我的心里还是冷冷的下了个决定。

“也许在你死之前,我可以成全你一个心愿。”我想了想,补充一句道,“但是,如若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却是万不可以的。”

“魔物?”他似乎很惊讶,“什么魔物?什么天光结界?”

我一怔:“难道你不是为了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而来的么?”

“原来你是以为我为了这个原因而来。”

“那你是为何而来?”

“我已经告诉过蝶衣姑娘了,此行是为梦而来。”

“你还在说谎。”我看向他手中的书,问,“那你手中的书是什么?你分明是盗取了我母亲的巫书,想要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

“我并不知道蝶衣姑娘在说什么。”他举起了那本书,“不过,我可以坦言,我来的确是为了盗取这本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

“转生轮回之术?”青衣少女望着他手中的书,眼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哥哥,你终于找到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了,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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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皇后之位,大婚

与桓澈定下这个盟约之后,顾钰便不觉得那么轻松了,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也知道这条道路上即将要面临些什么,还有那些不可预测到的将来……

这的确不是一件轻松之事,但也绝非万难之事。

“就赌你的道到底值不值得你一直走下去?”

“赌司马岳会不会一直信任你?”

一路上桓澈那句略带讥诮的话都在耳边回响,顾钰暗自笑了笑,抬手拂开一枝斜溢而出的花枝,踏进了自己的院落之中,就见两名婢女正抹着眼睛似在嘤嘤哭泣。

这个时候已是亥时时分,夜色正浓,月浅星疏,石桌上还摆着一些精致的点心,分毫未动,想来是等候她用晚食等候许久了。

“娘子!娘子回来了!”正哭着的诗画抬起头来看到顾钰,不禁欣喜的大喊了一声,将沈氏与陈妪都喊了出来。

“娘子,你去哪儿了?夫了派了部曲四处寻你都寻不到,我们还以为你又……还有谢七郎君都担心死了……”

诗琴说着,谢玄便从院落外的垂花门边走了进来,眸光清幽颇有些气恼的看着顾钰,但这气恼却又不是真的恼,而是饱含了担忧之情,自责之意。

顾钰便向他走了过去,携起他的手,戏谑般的问道:“谢郎见我为何着恼?”

“你说你要去向一个人问个明白,这个人可是桓澈?”谢玄直接问。

顾钰并不否认,答:“是。”

“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顾钰笑吟吟的答,“他说这件事情不是他所做,褚氏阿蓉亦与他无关。”

见她如此坦然的回答,谢玄心中略升愧意,有些不敢直视顾钰的眼睛。

顾钰便噗哧一声笑:“阿钰之身心已属谢郎,谢郎还担心什么?”

仿佛心中的密秘被窥视,谢玄更觉窘然,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担心什么,就是觉得这两日有些惶惶不安,患得患失。

这时,顾钰又在他耳边轻声道了句:“谢郎,你三叔父说,明日我们便要成亲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他颈间,令得肌肤稍痒的同时,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暖喜悦涌上了心头。

再次对上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时,他已无话可说,只是用力的拥紧她抱了许久都舍不得分开。

这时,子然从院外走进,急急的向他们走了过来,看到二人相拥,立时垂下头装作没有看见,便打算向院外退去。

“子然,有何事?”

突地传来顾钰的一声,子然又立即止步,禀报道:“娘子,谢七郎君,子然今日查得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子然便答道:“子然正好有个朋友在褚家做部曲,也是从这名部曲的口中打听到,原来那位褚氏女郎自小并没有养在褚家。”

“没有养在褚家,那是在何处?”谢玄脱口惊讶的问。

子然接道:“听说那褚氏女郎五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府中不少人受其传染而丧命,此事闹得褚家所有人都心里不快,于是褚太傅应了家中老母的要求,将她被送去庄子上休养,后来据说那病也是养好了,褚氏女郎性命无虞,可是从此以后却不能见人。”

“不能见人又是什么意思?”谢玄的眸中再露出惊疑。

子然却摇头答道:“子然也不知其原因,只是听那部曲说,那褚氏女郎自六岁起就一直是以幕篱掩面,无人见其真容,直到一个月前,她突然向褚太傅要求参加各大世家贵女的宴会,并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揭开了幕篱,一时之间,府中诸人皆惊为天人,无人不道其像极了已故的褚夫人。”

也就是说,这位褚氏女郎直到长到十五岁及笄之龄,才有人见到她的容貌,包括身为她父亲的褚太傅也是如此。

此事细想起来,着实有些古怪。

两人心中都有疑赎,沉思了片刻后,顾钰再问:“那她最近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

子然思索了一刻,答道:“她去过江家,陆家以及虞家,除了参加一些世家贵女的宴会,以及来参加娘子的及笄之礼之外,好像无甚其他了。”说罢,停顿了一刻,似陡然间想起了什么眸中一亮,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事,她还去拜访过建康城最有名的画师张安道,据说是想拜张安道为师。”

江左之画,无人能胜张十二郎张玄之,而张玄之的画技也是师承于张墨张安道。

张安道与前朝画师卫协一样,皆有“画圣”之美称,其所作之画号称不敢点睛,唯恐画中人活过来。

向张安道学画,这几乎是每个世家贵女甚至贵族子弟们都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顾钰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可疑之处,可谢玄的眉心却是紧紧的拧了起来。

“果然如此,原来那副递到太后手中的画已是早有预谋。”

可如果是早有预谋,那么此人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皇后之位?

谢玄不禁心中咯噔一跳,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了顾钰。

“谢郎这是怎么了?”看到他眸光晶亮似有忧虑之色,顾钰语带谑笑的问。

谢玄沉默了一刻,只道:“阿钰,这位褚氏女郎来意不善,只怕会对你不利。”

顾钰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竟道:“如果是想对我不利,那事情倒也好办了,我还真怕她不是争对我而来呢!”

“你这是胡说些什么呢?”

哪有听说有人对她不利还如此开心的,谢玄心中直是又恼又心疼,恼着恼着也禁不住被她一副仿若见到猎物般的兴奋表情给逗笑了。

事实上也的确不出谢玄所料,次日,也便是咸康七年的七月一日,天子司马岳在群臣多日以来的谏言下终于同意了立后的事,可同意归同意,却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将女儿送进宫来作为帝后的储备人选,是故这场遴选皇后的仪式也是相当的简单,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后位人选很快便定了下来。

褚太傅位列三公,又是先帝的老师,素有简贵之风,曾与成恭皇后杜陵阳之父杜乂齐名,其女褚氏阿蓉娴淑典雅,丽质天成,钟灵毓秀,敏慧淑德,堪为名媛之典范,今授其金册凤印,正式册封为皇后,与天子同体,承宗庙,母仪天下。

皇后人选定下后也没有再拖延耽隔,其册封大典亦在同日即刻举行,头戴凤冠身着华贵礼服的女子与天子一同出现在大殿之上,受众臣恭贺送礼朝拜,虽以扇掩其面容,可无人不叹其气度沉稳,华贵而雍容,实有母仪天下高贵威仪之风。

虽是天子娶妻封后,可司马岳并不喜奢华,要求一切从简,所以很多繁冗的礼节皆已废去,一场封后大典不过半日也已走完。

群臣欢宴,夜幕降临之时,司马岳也入了新房,在一旁司仪官的唱祝下,新娘子缓缓将遮面的纨扇撤开,一张与顾钰极为相似的脸便呈现在了司马岳的眼前,令得司马岳有一刻的怔神。

“夫君何故看妾失神?”见司马岳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女子柔情款款的低唤道,那声音也如同她盈了水的眸子一般温柔可怜。

司马岳笑了笑,没有回答。

女子又道:“夫君可是喜欢阿蓉的这张脸?”

司马岳凝了凝眉,微有些不悦,他虽不擅诡道之术,可也不喜欢被人揣摩帝心。

女子似浑然不觉,又娇声一笑,一双柔软又清凉的双手便慢慢缠绕上了司马岳的手臂,她再次低声道:“夫君一看就是良善之人,与一般的帝王不同,妾嫁夫君,不甚欢喜呢!”

说罢,便将一旁宫女所端着的酒樽执起,将其中一半的酒倒入其中一只瓠杯中,与司马岳双臂交错,含笑道:“最后的合卷之礼,妾与夫君一同喝下此杯酒。”

帝后大婚,自是普天同庆,然而却鲜少人知道,这一日乌衣巷谢家也正在办着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并没有大肆铺张,也没有引人注目,亦如帝后一般一切从简,甚至是悄无声息,不过是请了同住乌衣巷中的王氏中人来作客,经过拜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便已礼成入洞房。

玉盘上放着一只酒樽与两只瓠杯,这也是最后的合卷之礼,喝过交杯酒后,便已是夫妻。

可谢玄只觉喉头有些微涩哽咽,这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原本是想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顾钰是他谢玄之妻,可她却告诉他说,不喜欢热闹,还说什么婚姻是两家人的事,无须做给全天下人看。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不想给谢家带来麻烦罢了!

“谢郎,你在想什么?”将纨扇移开,顾钰笑盈盈的望向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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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花烛

红烛高烧,熏烟袅袅,摇曳的烛光映衬着顾钰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更为粉致动人,她的眸子虽不如那些天生桃花眼般含情脉脉,水光滢滢,可那如夜空般的双瞳以及点缀其中似星河般的璀璨自有一种悠远的神秘,瞧得久了,就会现自己已不由自主的深陷着迷。

“谢郎是觉得婚礼办得急促而草率,会让阿钰觉得委屈?”见他没有说话,顾钰再次问了一句,又执了他手道,“阿钰并不会觉得委屈,谢郎你看,这房间的陈设,还有你我身上的礼服都可见不一般,我顾氏阿钰能以正妻之身份嫁你,不委屈。”

顾钰说得并没有错,虽然这场婚礼操办得简单,可是谢家为了表示对这场婚事的重视,已经下了重礼下聘,连这新房之中布置得也是极为奢华,可谓雕费彩饰、金银连缯,各种器玉宝货以及房间的陈设都能看出布置的人是极花费了心思的。

顾钰今日所穿的也是一身白绢纱礼服,这是当下士族取亲,作为名士之妻的新娘子才有的礼服装扮,时下士人们为了追求反璞归真的时代风尚,新娘子都会着白纱、白绢并结紫缨。

以士婚之礼迎娶,这已是对顾钰极大的尊重与重视。

但谢玄就是觉得心中有一丝愧疚失落。

这时,谢道韫身边的婢子柳絮已将盛着合卺酒的玉盘端到了他们面前,笑吟吟道:“七郎君,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学那些名士般善感忧愁,怠慢了新娘子。快快饮了这合卺酒吧!”

柳絮天性活泼好动喜开玩笑,这一句话便将他心中凝聚起的那一丝郁霾驱散了开,谢玄笑了笑,这才端起酒樽,分于两瓠杯中,与顾钰交错手臂共饮。

看到二人已饮下合卺酒,柳絮的眼中也流溢出笑意,忙吩咐两婢女撤去了酒器瓠杯,然后亲自为顾钰脱去花钗冠,解开髻,顾钰的一头秀便披拂下来,乌黑亮泽,极为柔顺。

“听说武帝之妻卫皇后的一头秀极美,柳絮虽未亲见,但见了娘子的这一头秀后,也能想象出到底有多美了。”

柳絮一边说着,一边执起雕花玉梳蓖为顾钰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

念诵完后,柳絮便与众婢女一起跪下,唱祝道:“良宵苦短,请新人早些放下帷帐歇息。”

婢女们含笑尽退,新房之中帷纱落下,朦朦胧胧中映照出两人的剪影。

柳絮走出新房后,便径直走到了谢道韫面前,嘻笑道:“娘子,这下七郎君可谓真正的如愿以偿了,说起来,奴还真没想到,这小姑子能成为七郎君的正妻,这一路走来可真不易。”

“是不易,可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呢,也不知阿遏能不能受得住。”

“大娘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柳絮忽然嗔怪的说道,吓得谢道韫猛一回神,先是有些奇怪的恍惚,旋即明白柳絮会错了意,便斥责了一句:“你想到哪里去了?”

柳絮小脸一红,忙摆手道:“我没想,我啥也没想,我就是想七郎君都成亲了,娘子的婚事……”

话还未完,就见谢道韫陡停了脚步。

“此事以后休要再提!”谢道韫陡地厉声道了句。

柳絮咋咋舌便不再说话了,小跑着跟了上去。

新房之内,谢玄看了顾钰很久都未动,看得顾钰都不好意思了,便催问了句:“谢郎,你到底要看我多久?”

“可能一辈子都不够。”谢玄极其认真的回了句。

顾钰便谑笑道:“谢郎何时也学得这般油腔滑调了?”

“油腔滑调是什么意思?”谢玄锁了眉,一副不解的问。

顾钰这才想起,东晋之时似乎还没有这个词出现,晋时名士清谈讲究语甚简至,确实留下了不少成语,可油腔滑调这一词似乎是从清时才有的。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打情骂俏……嗯,好像可以这么解释。”

顾钰这么一说,谢玄便笑了起来,这次他是真正的开怀而笑,笑着笑着,便执起了顾钰的手,认真说道:“阿钰,我只是在想,能娶到你是我谢玄的福气,那么这辈子无论你做什么,无论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在你身边,照顾你护着你。”

顾钰不觉心中微有些酸涩,低唤了一声:“谢郎——”正要说什么时,又听谢玄道:“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你不需要人照顾,可是这对我来说,却是我最快乐的事情,阿钰,我并不在乎你欺骗我,或是隐瞒我什么,我只希望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允许我陪在你身边,这是我作为你夫君的权力。”

谢玄这么一说,顾钰更觉心中酸涩又有些诧异,难道他已经知道……抬头望他时,却又见他眸光清亮充满希翼,仿佛孩童乞求般极为天真的样子。

“谢郎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了。”顾钰打趣了一句,又道,“一直想向谢郎学琴,却未有机会,不如今日便听谢郎奏上一曲。”

“自然愿为娘子效劳。”谢玄亦含笑回了一句,便叫人搬了琴来,席坐于塌前,缓缓拨弄琴弦弹奏起来。

秋季的深夜,星子疏淡,月弯如钩,琴声淙淙如泉水一般从新房之中流淌出来,在静谧的夜中更如一曲悠远绵长的华章。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琴声清越,婉转缠绵,一时间吸引得整个谢府中的奴仆都出来凝神静听。

“那是七郎君在鼓琴么?这琴声可真好听。”

远在凉亭之中休憩的谢道韫也叹了句:“阿遏的琴技似乎又有精湛了。看来这情思也甚是能磨练人。”

“那是,七郎君的琴技本就不凡,如今多了感情在里面,这琴声便也似有了灵魂一般让人沉醉难以忘怀。”柳絮含笑回应了一句。

“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巧了。”谢道韫嗔怪的道了句。

“多谢娘子夸奖。”

柳絮嘿嘿笑了声,又似想起什么,好奇的问道:“娘子,我听说今日嫁与天子的那位褚氏女郎与这位十一娘子长得十分相像,可是真的?”

谢道韫的眸光便是一沉。

柳絮赶紧又捂了嘴,道:“好了,娘子,我不说了,奴再也不敢说了。”说着,又不禁自言自语般叹了句,“不过,那女郎是真的很美啊!这世间竟然还有与她长得一样的人?”

一曲终了,顾钰便走到了谢玄面前,执起他手,盈盈含笑道:“夜已深,谢郎定然也累了,我们休息吧!”

说到休息二字,谢玄不禁脸色微赧,道了声好,便携了顾钰的手向塌前走去,但又在及至塌前时,忽地止步道:“阿钰,我抱你吧!我想一直抱着你。”

说罢,便将顾钰横抱了起来,缓缓行走塌边。

烛光将整间屋子都似镶上了一层慵懒而氤氲的红晕,这红晕笼罩在顾钰的脸颊上,更显得她那容色娇嫩,极具魅惑的可人。

想到从前几次的亲密接触,谢玄心中也不禁漾起了一丝微妙的渴望,这渴望伴随着二人的接近越来越如江河决堤般难以克制。

“谢郎还在等什么?”看到他眸中明明染满欲望,却还极力克制着没有动,顾钰便打趣的笑道。

谢玄赧然一笑:“那我今晚便不再克制了,可能还会放纵一些。”

顾钰不自禁的咯咯一笑,便抬起螓,揽上他的脖子,将朱唇印了上去,熟悉的清冽气息再次将她包围,衣带在他手中脱落,肌肤相贴,再也没有距离。

也许是没有了思想上的束缚,二人都极为动情,也极尽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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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劫掠,不见

先占个坑,二分钟后替换,谢谢大家

灵兽跨过冰门乍破,一道刺目的光芒突射而来,竟令我措手不及,虽抬起衣袖遮住了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那道光能照透人心。

“窥心?”我蓦然想起了曾经从母亲那里偷取的一本关于“灵光射影、读取人心”的巫书,那是一种以幽光摄魂的术法宝典,被摄魂者必然会被种种幻象迷惑心志。

“娘,这光……”我忍不住问,“你想用这光来对付御风么?”

“蝶衣以为这是摄魂之光?”想不到母亲这么快就窥视到了我内心之所想,她笑道,“放心,我女儿的情郎,娘不会对他不好的。蝶衣,你之所以惧光,是因为你从小对于噩梦的恐惧,你不妨试试去适应它,其实有光的世界才叫美好。”

“有光的世界才叫美好……”我喃喃,不知不觉中已将衣袖垂了下来,迎着强光,印入眼帘的是注满一池的秋水银波,水波上流淌着星光璨然,池中,竟漂浮着浮冰雕琢的蓬莱仙岛。

我从来不知道母亲居然在白塔中造出了此等仙境,以水晶为天地,以星光为池水,以浮冰为岛屿,这不啻于为人世间最绝顶的奢华。而我的母亲从来就不会吝惜这种奢华,得之所易,弃之如萍履,素来就是她对于世间万物的所求所欲。

身居白塔二十年,我居然不知道这里竟藏着这样的一个绝伦的天池圣地。

“蝶衣,这地方美么?”母亲温柔的笑着,纤纤玉手指向了池水对岸的玉壁,“你看,这就是人间仙境,娘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寻找到力量的顶峰将天池移到人间!”

“将天池移到人间……”我不禁惊愕,目光投向了那流光溢彩的玉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看到那玉壁上渐渐显现出一个淡淡的剪影,影像随风,婀娜显形,仿佛间一长发披拂的女子从玉壁上飘了出来。

我骇然的吓了一跳,踉跄的向后退去。突然一只手捏住了我的手腕,冰一般的透凉。

“走开!不要缠着我,走开!”童年的梦让我惊叫出声,我不顾一切的推开所有靠近我的东西。然,耳畔传来的却是母亲温柔的轻唤:“蝶衣,我可怜的女儿,不要害怕,你又做梦了。”

“梦?”我惊魂甫定,目光再度向那玉壁投去,玉壁上流光彩溢,却并没有我先前看到的那道剪影,难道真的是幻觉,真的是梦?

真是可笑啊,十年了,我居然还是无法忘记那个梦。

“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从天庭偷来的天池,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

从灵兽上纵身跳下,我向池中的浮冰岛屿走了过去,环顾四周,我本意寻找御风的身影,却不料,放眼望去的视线里,却无法望到池水的尽头,而水面浮冰之上,波光灿然,并不见有任何人的身影。

白塔虽大,却不至于容得下千里冰河!

我猛然一惊,幻术,这绝对是幻术!

如果这是幻术,那御风又去了哪里?

“娘,快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心情不由自主的烦闷起来,我的眼前皆变成一望无际的白茫,连同我母亲的身影都融进了这片白茫之中,踏着浮冰,我四顾寻望母亲的身影,然,这种幻术实在太强,我运用了各种术法和意念,都无法打开这云雾般的幻境。

“娘,你在使用什么巫术?不要跟我玩捉迷藏,你快出来!”

“蝶衣,这是记忆缘起的地方,你要冷静的去想,娘会在这里助你一臂之力。”

母亲的声音仿若从虚空传来,听来竟是遥远而空灵,我不禁恼怒:“想什么?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如果,他死在了这里,娘,我不会放过你,蝶衣不会放过你,你听到了吗?”

“哈……”母亲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竟似与四空同在,共震共鸣。

“娘,你不要笑,不要笑……”莫名的恐慌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不禁发出一声怒吼,“给我停下来——”

力量顿时从我体内渲泄出来,四周溅起数丈高的水花,在我身周垂落如帘,遮住了我视线的迷障终于渐渐淡去,然,我的眼前却并未出现母亲的身影。

前方,却有一道石门轰然落地,隔绝了这满堂的池水与外面的长廊。

蓦地,一阵嘻笑声从四壁传了出来,“谁——”我四顾周围,竟又见玉壁上渐渐的显现出一道又一道仿佛人形的阴影。

“嘻嘻嘻,来了耶!终于都来了耶!我就说嘛!那个女人肯定会让她女儿来做替罪羊,你们看,没错吧!”

“这是要拿她的女儿来安抚我们么?那个女人也真够狠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女儿,还真是奇怪,居然连我们也看不出,这女娃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管她什么东西呢?我看灵力不错,味道也一定不错。”

“呀——我们说好了的,你可别想一个人独食。”

“谁说我要独食……”

四壁,叽叽喳喳的声音吵杂不休,我扫视向四周的壁影,问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咦——她能看见我们?”“她在问我们是什么东西?”“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

“别吵了,让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一剑劈开水花,让水箭划向四壁上的阴影,突闻“唉呀”一声,“好可怕,好可怕……”嘶声呻吟,四周终于渐渐静寂了下来。

“你们这些阴魂,不去彼岸投胎转世,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还说,如若不是那个女人,我们能成孤魂野鬼,无法转生么?”

“你是说,是我娘将你们禁锢在这里的么?”

“那个恶毒的女人,不知对我们下了什么诅咒,让我们无法离开这白塔,更加不可能去往彼岸转世投胎了,不过,那个女人从此也离不开我们,不然,她也不会拿一些生人来讨好我们了。”

“嘻,嘻……就算巫术再强,也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所以,可怜的小姐,你被你娘出卖了。”

“我被我娘出卖?”我不禁怒道,剑光又挽出一道凌厉的光芒,“说得清楚一点,不然,我这斩妖除魔的剑可不会饶了你们。”

第202章 论情

占坑,二分钟后替换

眼前剑气纵横,然,那浓黑的阴魂之气还是争先恐后的向我们逼了过来。

我手提着朝阳剑,却蓦然感到空乏无力,后心被侵噬的痛令我几近昏厥。

该死的,居然遭了这般孤魂野鬼的暗算!

“蝶衣姑娘……”耳边御风的声音带来一丝担忧,一丝惊恐,“有阴气入侵你的身体,是刚才被这帮鬼物偷袭了么?”“无耻!”御风大怒着,又是挣出一道剑痕,那些被劈开的鬼魂,嘻笑着,狂欢而舞。

“唉呀!剑仙哥哥,我们是孤魂野鬼嘛!哪还算什么无耻不无耻的,你就成全我们,让我们吃掉你们的灵力,维持三魂七魄,好下辈子投胎做人呀!”

“是呀!是呀!我们可不想像那个丫头一样,三魂七魄四分五裂的,即使投了胎,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

“你在说谁?”御风忽然提起剑,向那说话的阴鬼冲了过去,“你在说谁?回答我!”

“唉呀!剑仙哥哥可真是糊涂,你的阿影早就魂飞魄散了,你就算再投几次胎,估计也很难找到她了。”

“胡说——”御风狂怒,“你们胡说,她的一魂还在我的剑里,我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呼唤,你们快说,她到底在哪里?她的三魂七魄到底在哪里?别再找个替身来骗我,否则,任何鬼,都会跟那个女鬼的下场一样。”

“嘻嘻。剑仙哥哥还真是会恐吓我们这些无知的小鬼,想必鬼姐姐早已吸尽了你仙剑里的灵气,你还能拿什么来将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还是承认事实吧!剑仙哥哥,你也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剑里的那一魂根本就是你的阿影在前世留下来的意念,唉呀!真想不到,那女人即使魂飞魄散了,还有这么强的意念藏在你的剑里,都一千年了,还是不肯忘却,死缠着你不放呢!”

“鬼兄弟姐妹们,我们不得不感慨他们爱情的伟大,来,大家为他们惊天动地爱情鼓掌!”

“……”四周嘈杂,一带头的女鬼,交击着双手,并未发出一丝的声音,她尴尬的笑道:“哎呀!居然忘了,我们是鬼嘛,没有身体的,这巴掌拍烂了,好像也听不到掌声传出来呢。”

“废话少说。”御风一剑劈过去,怒道,“我就不信,把你们这帮阴鬼之障消灭掉了,我还不能找到祭坛的入口。”

“祭坛?”我蓦然一惊,“御公子,你说的是什么祭坛?”

“我梦里的祭坛。”御风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哀痛,他又将剑气挥向四方,“一定是这个地方,我梦到的一定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入口在哪里?”

我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剑,痛苦与愤怒弥漫了他整张脸,紫气越见浓郁,竟好似在他肌肤上覆盖上了一层溥雾。然,他仿佛已控制不住自己,剑气狂舞着,劈向了四周的玉壁以及脚下浮雕的冰岛。

水气漫涨,我的视线也越见模糊,担忧与惊恐促使我奋力的向他爬了过去。

“御风,住手!快住手!”我竭力的呼喊,“你已经中毒了,不要动真气,不要……”

脚下无力,我不慎跌倒在已被剑气切开的一块浮冰上,躺了下去。

视线里,他凌空而舞的剑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呼喊的声音也渐渐枯竭。

“哈……”“不行了,不行了……看他们快不行了耶!”“快快快,快去吃了他们……”“唉呀!先吃哪一个好呢?一个是蜀山剑仙,虽然在轮回转世中失去了千年的灵力,但仙的味道应该不错……呃,还有一个是苍山的祭祠,虽然看不到她的前生后世,不过,这女人的力量很强呀!先吃哪一个好呢?”“愚蠢,大家一起上,全部瓜分了……”

“是,是,是,一起来,一起来……”野鬼叫嚣着,居然如森寒潮水般向我涌了过来,我握紧了手中的朝阳剑,望向被另一团阴气包围的御风,“御风,御风……”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竟发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颓然无力。

那团紫气已侵噬了他的内心,如果连我也站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吧!

呵,娘,你果然想要我们死呀!

娘,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么?为什么?我求求你放过御风,我求你来救我们!

“哈……我倔强的女儿,终于肯说一个求字了么?”

娘的声音突地传来,向我压下来的黑障阴气突地破散。

眼前,高空,灵兽上骑坐的女人讪笑着,那目光直泻下来,宛如百花灿烂里吐出来的利刃。

“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如果……如果,你真要让一个人来赎你的罪的话,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吧!娘,放过他……”

耳边的阴风呼啸而去,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是如此的痴情,难道你还没有记起来么?我的蝶衣……”

我挣扎着无力的身躯,突然间,有什么和煦的力量自我头顶贯注下来,阴云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前幻化出一片旖旎春光。

那是什么?嫣红的花瓣宛若漫天的红雨,嬉笑仿佛吹满枝头的春风,一个甜美的声音从桃林间飘了出来。“呵呵……哥哥,快来捉我呀,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一袭白衣的男子凌空跃起,足迹点过空中飘飞的桃瓣,舞起的衣袂宛若徜徉天宇的白云。

飘然落下,却依旧寂然无声,那个人的背影就仿若不真实的童话,只要一阵风,这道白影就会被吹散无痕。他无声无息的融入桃林之中,忽然就没了踪迹。

桃林中的白衣女子还在雀跃的奔跑着,转身却不见了身后跟来的白影,嬉笑立刻化为恐慌。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阿影不玩了,阿影不玩了,哥哥,快出来见我呀!”

阿影?我的心怦然一震,阿影,到底她是谁?

“妹妹,我在这里,我在你背后。”

白衣女子惊慌的回头,却见那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他洁白的衣袖间有繁花缀落,一枝紫色的花竖到了她的眼前,她惊喜的接过那枝紫花,高举着,仰望,转圈,舞袖临风,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看到这枝花更高兴的事了。

“阿影,我知道你喜欢紫色的花,那么,我就送你这一朵紫色的嫣桃吧!但愿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咦——这世间还真有紫色的嫣桃?哥哥,你是从哪里摘来的呀!”

“只要阿影喜欢,我会让这桃林里开满紫色的嫣桃。”说罢,他一挥袖,漫天飘飞的桃瓣竟都变成了紫色。

“哥哥,你真坏,又用这些术法来骗我。”女孩忽然生气了,将那一枝紫色的嫣桃扔到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又是向桃林深处奔跑而去。

“阿影,不要离开这里。”白衣男子惊道,追了上去,却不料,那白衣女子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阿影,阿影……”白衣男子的语音里尽是焦急,然,抱起来的女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气。“阿影,你要坚持住,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哥哥,你能最后陪我玩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了,而且还一定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片桃林,又是你付出了折寿的代价换来的吧!”

“与神达成的协议,用十年的寿命只换取我一年的生命,哥哥,你居然也做这样的蠢事呀。”

“阿影,你居然知道了。”

第203章 他是慕容冲

“这条道,我也会让她一直走下去!人只有爬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越痛苦。”

皇宫内苑紫寰殿中,一枝凤仙花的花枝被拦腰剪下,花瓣在秋风的席卷中化为齑粉。

女子的唇边也扬起了一抹莫测而阴冷的笑意。

一旁的妇人看着有些心悸,嗫嚅唇瓣道:“阿……蓉,嬷嬷觉得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事,只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相安无事,就好了。你别再想那些事了,好么?”

说话的妇人皮肤白净,圆脸慈祥,看上去年不过四十,可一双混浊的眼中却是盛满了对未来的担忧与陌生环境的恐惧。

谁能想到啊!前几天还是身份卑微的奴隶,但转眼她便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而她的女儿……

妇人一脸慈爱的望着头戴凤冠身着蹙金色华贵宫装的女子,女子神情从容,一身的华贵之气直叫人不可逼视,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看,那便是皇后娘娘,听说她曾为褚太傅之女时,其美貌与才名便传遍了整个建康城,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母仪天下的命,也难怪陛下会选她为后,

而且听说洞房花烛夜时,陛下对她甚是恩宠呢!”

“是吗?陛下当真是宠爱她吗?可我看陛下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一样。”另一名宫女喃喃自语道。

凑在一起的三名宫女便好奇的看了过来。

“看另一个人的眼神?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谁?难道是顾十一娘吗?”

顾十一娘啊!现在整个建康城都在传,这位褚皇后与顾十一娘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都极为相似呢!

听说陛下曾经去过晋陵顾家,也便是那个时候陛下与顾十一娘相识。

还听说太后曾经想立顾十一娘为先帝之皇后,但后来因为陛下的求情,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所以说陛下就是因为这位褚氏女像顾十一娘,才选了她为后吗?”

不远处的花坛边,几名浇花的宫女正嘻嘻笑着,小声的议论。

忽地一道人影挡在了她们面前,此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名内侍,刚分到紫寰宫就甚得娘娘器重,现在已是后宫之中品级最高的总管太监。

“宁公公。”众宫女施礼。

那内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娘娘让你们过去一趟。”

几名宫女相顾茫然内心发寒,被内侍领到暖阁之中后,就见那容貌绝艳婉丽看上去极为可亲的女子正倚靠在芙蓉塌上,正眼也没瞧她们,只顾玩弄着手中的一只茶盅,徐声说道:“本宫听说这宫里的人都受过极好的调教,最应知道做奴婢的本份,本宫自小长在庄子上,不惯使唤下人,不如你们来教教我,做奴婢的本份应该是什么?”

三名宫女脸色顿时煞白,忙齐齐叩首道:“奴婢该死,奴等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

褚皇后的脸上立刻露出几许诧异和天真,问道:“在背后议论主子?你们都在议论什么?”

三名宫女脸色愈发惨白,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句话说宁养一条狗,也好过养一个爱嚼舌根的人,因为畜生都懂得忠诚,唯有人才喜欢背叛。”女子说到这里,又轻声问,“你们会背叛我吗?”

三名宫女再次摇头,吓得几欲掉眼泪,战战兢兢的齐声道:“不会,奴等绝不会背叛娘娘。”

“说的永远没有做的更让人信服,你们要如何表达你们的忠诚?”褚皇后再问。

三名宫女诚惶诚恐再次齐声说道:“但听娘娘吩咐!”

褚皇后笑了起来,忙拍手示意内侍走近,然后将眼前的一碗茶盅推向了他。

“这茶可是宫里新进的君山银针,赏她们一人一口吧!”她吩咐道。

内侍答是,再次阴恻恻的一笑,将那碗茶盅端到了三名宫女面前,三名宫女的视线将将才触及到茶盅之中,便一个个吓得一声尖叫,眼睛瞪得滚圆向后逃去,但很快又被另几名内侍抓住头发拽了回来。

为首的太监不由分说便将三名宫女的嘴一个接一个的掰开,一人灌了口茶水喝下,三名宫女顿时恶心得狂吐起来,又被内侍拖了下去。

褚皇后又再次挥手令暖阁之中的人退下,看向身旁的嬷嬷道:“嬷嬷,你现在看到了吗?有时候不是你觉得相安无事,大家便可以相安无事的,天道不公,就只有靠自己的手去争取,哪怕是脏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阿蓉……”妇人再次呢喃了一声。

女子便笑着接了句:“而我与她的游戏也才刚刚开始。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道能胜天,还是我的道能胜天!”

……

兵马经过横山时,姑孰子城已在望,大半日的行程已让这些军士们感到疲倦,顾钰便下令让军士们停下用餐休息。

饭食才刚刚摆好,桓九娘便踏着木屐施施然的朝她走来,这已经是她这一路上第三次向她示好了。

“早就听闻沈氏黔郎乃江左名士,雅人深致,气度恢宏,不会不屑于与我这等小小女子一起用餐吧?”

顾钰没有理会她,她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继续说道:“听闻你与那顾十一娘还是表兄妹,可知那顾十一娘喜好些什么?”

顾钰有些不甚其烦看向她,就听她含笑解释道:“你也别诧异,如顾十一娘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我桓九娘也想与她做个朋友,六兄不在意她庶女的身份,我自然也不在乎!”

她有意强调了“庶女”两个字,又凑过来小声说道:“我还告诉你一个密秘,那辆车上……”

她指了指不远处紧挨着桓澈的一辆马车,有两名仆从正好将一盘饭食递进马车之中。

顾钰心中生疑,正要过去看时,耳边陡地传来一阵响动,她自己陡然也纵身跃起,衣袂带翻了眼前的塌几,将一碗汤水溅到了桓九娘身上。

桓九娘登时柳眉倒竖,就要脱口喝骂,耳畔陡地传来顾钰的一声:“快起来,有埋伏!”

旋即便有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箭失夺地一声插在桓九娘的脚边,吓得她一声尖叫,转眼就见有数道黑影现在半山腰上,喊杀声顿时传来,桓九娘吓得赶紧躲进了一旁的车轿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打杀声才渐渐止息,安静了许久之后,她才掀开轿帘一看,那些黑衣人已死的死,逃的逃去。

而顾钰手中正提着一个黑衣人,刚要问些什么时,一旁的桓澈却道:“不用问了,杀了他便是。什么人最想杀我,你应该也最清楚,这样的刺杀也不止一两次了,每次都失败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他笑着,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桓氏内部相争,这也不正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顾钰抿紧了樱唇没有说话,便在这时,不远处的车厢之中传来手拍车壁的击打声,有孩童的声音传来:“十一姐,我要见我十一姐!”

顾钰脸色一变,桓澈也陡停了脚步,就见顾钰箭步行至车前,嗖地一下扯开了轿帘。

结果自然是不用怀疑的,看到车中之人是顾冲之时,顾钰的脸上果然聚起了浓浓的愤怒。

“桓澈,你没事抓他干什么?他一个小孩子惹着你什么事了?”

桓澈眸色不变,令身边的一些部曲仆从都退了下去,只留阿虞一人在侧。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孩童,我自然也不会对他感兴趣,我抓他来自有我的用意。”

“那你的用意是什么?”

“阿钰,你如此聪慧,该不会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吧?我大晋之人谁会有蓝色的眸子?”

“那他是谁?”

虽然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顾钰还是不愿在心中下结论。

这时,桓澈便道:“他是慕容冲!”

第204章 解说

当慕容冲三个字一落音,阿虞的脸色便是陡然一变。

顾钰的神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毕竟这个答案也在她预料之中。

她只是不太明白桓澈为何会突然找到顾冲之,而且如此笃定他便是慕容冲,还有她脑海中呈现出现过的那些幻象。

又为什么她会从桓澈与冲之身上看到同样的幻象?

桓澈见她沉吟半响不语,便拍手命人将一妇人押了过来。

妇人双手被缚,口中塞着绢布,被强行抬起头来时,满目都是惊恐。

顾钰的脸色微变,因为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伯母张氏。

张氏为何也在此?

顾钰将讶异的目光投向桓澈,就听他道:“这个妇人不用我说,你也应该去调查过,顾衍之继妻小张氏,原本也只是张家的一名庶女,后因为顾衍之妻大张氏难产而亡,她才得了这个机会成为顾衍的继妻,

然而自生了顾十三娘之后一直无子,她便在与顾衍在江州任上时佯装怀孕,又瞒天过海杀了一名商人,从其手中夺了一男婴来作为自己的儿子。”

顿了一声,他看向张氏,续道,“而这个男婴就是顾冲之,我说得对不对?”

面对桓澈的目光,张氏有些畏惧胆怯,眼眶中蓄满了眼泪,先是下意识的摇头,紧接着又连连点头。

顾钰有些微愕的看向张氏,原本她早怀疑过冲之并不是大伯父之子,但也没想到张氏居然丧心病狂做出杀人夺子之事。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张氏有些做贼心虚的不敢抬头。

这时,顾钰看向桓澈问道:“就算冲之不是她的儿子,你又如何得知,他一定就是慕容冲?”

桓澈便命阿虞将一份名卷交到顾钰手中,阿虞似有不愿,在桓澈的再三示意下,才将那份名卷交到顾钰手中。

顾钰将信将疑,打开来一看,目光匆匆扫过之后不禁也蹙紧了眉头,愤然道:“崇绮楼的细作?这又是崇绮楼的细作所干出来的事?”

“不错,说起来,你这位大伯母张氏人虽蠢笨了一些,但身份却不一般。”

“连我也没想到,她的生母也是崇绮楼细作中的一员,她母亲死后,自然将这一条暗线交给了她,但张氏是个生性懒惰之人,她心中根本没有复国,有的只是后宅之中的那点尔虞我诈,她的目标也不过是害死自己的嫡姐而做上顾衍的正妻之位,当惯了顾夫人之后,便也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找上她,让她抚养一个孩子。”

听到这里,顾钰似明白了什么,看向桓澈道:“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安排的吗?而你现在是想延续你父亲的道,将此条路一直走下去么?”

提到父亲两个字,桓澈的脸色微凝,颇有些不悦,他挥手命人将张氏拉下之后,肃容道:“你知道此次交战,我们现最大的敌手是谁吗?”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燕国大片江山都是慕容恪与慕容垂两兄弟打下,连天王冉闵都是死于慕容垂之手,此二人的战神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令人闻风丧胆。

燕太后可足浑氏专权,太傅慕容评庸碌无能,他们最大的敌手自然是慕容恪与慕容垂两兄弟。

顾钰没有回答,桓澈接着说道:“慕容冲之所以会到我大晋来,与慕容垂之妻段氏也有一定的关系。六年前,段氏同样以巫蛊谣言污蔑可足浑氏之子有祸国殃民之星命,可足浑氏为了辟谣,原本就想将其子慕容冲送出邺城,这才给了那些细作机会。

如今,因为段妃下狱含冤而死一事,慕容垂与可足浑氏已然生隙,即便段氏一族判乱已压下,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然深藏在二人心里。”

“所以,你是想利用一个孩子来离间燕太后与慕容垂之间的关系?”

桓澈便答道:“兵者,诡道,此乃大国对峙之时,兵家取胜之道。”

“你的道一直是不择手段。桓澈,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桓澈怔神,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略有些心烦的说道,“阿钰,我不想因为此等小事与你争论再生龃龉,何况他慕容冲与你又有何干系,我也不会去伤害他,只是欲将他送回燕国而已。”

顾钰一时无言,这时,耳畔传来男孩子的一声轻唤:“十一姐。”

顾钰回头一看,就见顾冲之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此时此刻正静静的立在马车一旁看着他们。

男孩子的神情实在是很难让她将眼前这样一个人与梦境之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玉面修罗联系起来。

顾钰走到他面前,仍将他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般安抚道:“冲之,我们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只要你还留在大晋,只要你还姓顾,你都是我顾家人,十一姐会护着你的。”

顾冲之神色不动,竟是问了句:“十一姐,你会带兵灭了燕国吗?”

顾钰略微呆怔了一刻,答道:“鲜卑胡人杀我大晋子民,使我汉族人口锐减数十万,国仇不可忘。”

“杀汉人的是胡竭人与鲜卑段氏,并非鲜卑慕容氏。”

男孩突地接了一句,顾钰更是有些惊愕措手不及,而且她竟似从男孩眼中看到了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隐忍与悲怆。

“十一姐,你会后悔的。如果你觉得国域之分真的这么重要的话,那便将我送回燕国去吧!”

顾钰再度一怔。

“冲之……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一个从小长在大晋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的孩子为什么会突然想回燕国?

“有这种想法不是很正常吗?十一姐,我从小虽似被顾家人宠着,可是母亲根本就是怕我,她不想让人知道我非她亲生,所以才四处求医拜佛,寻访道士,就是为了想办法让我眼睛看起来不要与常人不一样,所以她才喂我吃了很多药,

而吃过药后的后果是怎样的,十一姐你也看到了。我并非她亲生,她也并未真的将我当儿子看。”

顾钰黯然,无语反驳。

这时,男孩子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想见我亲生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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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誓师

先占个坑,过一会儿就替换内容,给大家带来不便还请见谅。

母亲的寝殿里永远都燃着烛光,无论白天黑夜,用烛火驱魂,便是她的习惯。

烛火点缀了整条长廊,但即使是这样,也驱散不了长久弥漫在此的腥潮与阴孽。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五岁时,当我第一次踏进母亲的寝殿,有鲜血如同小溪一般蜿蜒至我的脚尖,那种潮湿而温暖的腥味让我几近晕厥。

血,让我恐惧,就如噩梦一般缠绕着我的记忆。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走进过母亲的寝殿。虽以母女相称的我们,也不过是被一堵墙或是一扇门隔开的陌生人。

是陌生人,却更像是狭路相逢的仇人。自从我学习术法之后,就对母亲身上所透露出来的妖异气息感到疑惑和厌弃。

虽然厌恶,但我的心里却始终存在着一种莫名的牵念,让我无法逃离她的身影,就如同我们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我的母亲?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我再一次踏进这个寝宫,便是为了最后一次问她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手轻轻推开最后一扇门,我走进了这个充满胭脂与檀香的房间,我十五年来从未踏足进来过的房间。

母亲房间里的摆设让我感到诧异,没有床,甚至没有桌和椅,有的只是一个个光亮圆滚的瓮坛,在墙边整齐的垒放着,猛一看上去,就像是一堵新砌上的红墙。

最让我疑思不解的是,房间里并没有母亲的人影,除了四壁墙边堆放的瓮坛,房间里竟是什么也没有。

不在寝房,她又去了哪里?

突然间,我的耳边似传来了一阵阵诡异的“嗡嗡”声,耳风让我很快判断出声音传来的方向。

瓮坛!

直觉让我怀疑到瓮坛的蹊跷,想必这些瓮坛又是母亲用来练习术法的器具。但瓮坛里到底装了什么?好奇心使我向瓮坛走近,手轻轻的抚上光滑的坛壁,我感受着里面微微颤动的声音。

阴气!

居然又是阴气,不可遏止的愤怒让我忍不住发力,将坛壁击得粉碎如泥。但就在无数的碎片散落于地之时,一团黑色的物体滚到了我的脚边。

人头!

那一物居然是一颗头颅,映入我眼帘的面色苍白如纸,但肌肤却保持着光滑如生,看来一定又是经过了什么药物的保养,才不至于使这些头颅腐坏。

我不禁猜想,这一个瓮坛里装着的是人头,那么其他的瓮坛里装着的又是什么?我扫视向周围瓮坛垒垒堆成的红墙,心急剧的缩紧。

如果这些瓮坛里装着的全是人头,那么我的母亲,那个邪恶的女人,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猛一挥剑,“红墙”轰然坍塌,滚滚落物“骨碌碌”满了一地。

人头,果然又是人头!然而,当我的目光打量向这一地狼藉时,我猛然间感觉到心如受重击,我不敢置信,当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摆在地面上的头颅时,竟然有熟悉的面目落入我的眼帘,重敲着我的灵魂与内心。

“叔叔,伯伯……”我不禁喃喃,想起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教我唱歌,教我跳舞,哄我睡觉说故事,他们的慈爱与宠溺是我自来到这个世上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然而却也是早早的消逝在我五岁时候所认知的最后的温暖。

是母亲杀了他们!为了那些表哥表姐们戏弄我的一句话,母亲就杀了他们!

将白子国一族所有人绑上烧红的铁柱,这就是母亲对他们亵渎于神的惩罚。

如些残忍的刑罚,想不到母亲居然会将其用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我的母亲,你到底是不是人?

是魔界里来的妖孽么?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还要将那样罪恶的邪气强加在我的身上?我的母亲,难道这便是你的乐趣?

血色的记忆宛若昨昔,逐渐吞噬着我所有的意识,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与我逼近。

眼前,祭台、法杖、蝶潭愈见清晰。

“姐姐,我给你喝的是记川的水,那应该是属于你的记忆呀!”青衣少女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回旋。我的记忆?那是属于我的记忆?

可那到底是什么?那些地方到底在哪里?

“哈……”有妖媚入骨的笑声在我记忆里阵阵回响,震动了天地,也震碎了我的心。

“娘?”我怒声高喝,“娘,你到底在哪里?”

“蝶衣,蝶衣……”那个声音仿若空谷回音,无处可寻,“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做蝶衣。”

从此,你的名字就叫蝶衣,我的替身,千蝶衣,我的女儿,千蝶衣,哈哈……

我眼前的紫雾仿若帷幕般的渐渐拉开,一袭红衣的女人在迷雾中长歌曼舞,身形袅娜随风,风姿绰约,仪态万千,舞袖间紫嫣翩落,流风回雪。

“伟大的魔尊,请赐予我力量吧!”

“让宿命的轮盘重新开始旋转,让该来的人来,该去的人去!”

“让一切结束于此生此世,让我的爱在这一世倾尽,让我消失吧!”

“让我消失吧!然后,再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生,我要赎回我的善念,以另一个女人的身份重生,伟大的魔尊,请赐予我力量吧!”

烽火,祭台,血光……

记忆里的幻象以一种鬼魅的速度变化着,杂乱无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紫气仿若金针刺入我的眉心,透骨的疼痛一直穿进我的骨髓,让我生不如死!

凄啸,邪魔的力量在我体内爆发,紫气仿若妖火,烧过寝殿里的每一寸地,所到之处,皆成烂泥。有血肉烧焦的烟尘流入我的鼻息,腐臭的气味让我止不住的恶心呕吐。

我这是怎么了?无法控制了么?邪魔?千蝶衣?

我到底是邪魔还是千蝶衣?

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我伸出五指,看向自己的肌肤,如凝脂般的肌肤洁白滑腻,我还是人吧?

我暗暗苦笑,我还是人吧?

目光穿过被洞穿的围墙,我敏锐的感觉到那洞口外有一双正凝视着我的眼睛,进去吧!那里面一定有人正在等着我吧!

我的母亲?

衣袍拂过烧焦的尘灰,我拖着手中的朝阳剑,一步一步的迈进了那个洞口。被我怒极啸穿的洞口,这里面一定也藏着什么密秘吧?

墙的另一边不同于寝殿的烛火通明,却是异常的黑暗,我以内火点燃了一支蜡烛,并装成灯笼,以此为明灯,向洞口深处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到暗夜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我,那些眼睛或为明灯,或为火焰,或为秋水痕波,被装点在两边的黑墙上,光怪陆离。

突然,我的视线被一个巨大的光球吸引。那只光球仿佛人的眼睛,流露着惊讶、怨恨、悲凄等多种神色,让我忍不住向它走近。

“蝶衣,是蝶衣么?”那球居然说话了,而且声音是那样的熟悉。

“你是?”在母亲的熏陶下,我已见多了诸类妖魔鬼怪之物,所以对于这个能说话的怪物,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惊颤。

“蝶衣,你不记得了么?我是你大伯呀!”那怪物凄诉道。

“大伯?”我仔细回想着这声音,半信半疑。

“蝶衣,你的母亲如此歹毒,为了掩盖你的身份,竟然将我们白子国后裔留下来的人全部杀死。而且她连我们死了都不放过,还要将我们的三魂七魄禁锢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身份?”他后面的话,我已无心再听下去,掩盖我的身份,那是什么?

“蝶衣呀!其实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你不是她的女儿呀!”

“不是?”我并不诧异,因为我早就怀疑过这一点,如此狠毒的母亲,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的母亲,又怎么可能是亲生的母亲,“那我的父母到底是谁?”

“你没有父母呀!蝶衣,你的身份太过于诡异,我们甚至怀疑过你不是人……”

“不是人?”我打断,“不是人,我怎么会有人的身体?”

“你的身体本来就是那个女人强夺过来的,她甚至打散了这个身体原来主人的三魂七魄,以那位姑娘的身体做了一次魂祭,之后便有了你来到这个世上。”

“魂祭?”原来御风没有骗我,果然是一场魂祭让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是魂祭,非常恶毒的魂祭,她甚至杀死了将近一百个婴孩,用那些初生婴孩的血来做那一次魂祭……”

“婴孩?血?”我的记忆开始有了清晰的顺序:一袭红衣的女人在祭台前舞起法杖,她唇齿间念叨着一连串的咒语,然后,法杖插到婴孩的胸口,血如樱红的梅瓣画在了婴孩稚嫩的肌肤上。远望去,那些血色铺成一片,宛若风中飘曳的亡灵之旗。

原来是这样的记忆?残存在我脑海里的画面原来是这样血腥的记忆?

那么我到底是那婴孩中的哪一个魂灵?我到底是谁?

深陷回忆的思绪无法收回,我再也听不清“大伯”在我耳边哭诉些什么,突然间,“大伯”一声凄厉的长叫将我的思绪打断,等我回过神来时,那团光球蓦地黯淡了光芒,仿佛再次“死”去了一般再无声息了。

隧道深处传来鱼水游欢的声音!

我蓦然一惊,暗自苦笑,我的母亲,那个淫荡无耻的女人!

今天,我一定要杀了她!

第206章 布局

占个坑,很快替换,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哈哈……果然恶的种子已在你心里发芽了。”

“魔界的贵宾,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结束,你竟然如此贪心,还要从我这里索取?”

“请魔尊成全……阿影愿再续契约。”

“那么,你还能奉献什么?你已经付出了你所有的善,人类最宝贵的东西,你还能给我什么?”

“伟大的魔尊,你不知道,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除了生命和善念,还有一样,是你无法体会到的,也是最美好的……”

“哦,最美好的,还能有什么?”

“爱!”“魔界的尊主,你一定没有尝试过人间的爱,所以你不知道爱在其中的美好,那是一种令人肝肠寸断却仍然死生不弃的珍宝。”

“阿影愿意将我所有的爱奉献给魔尊,只求魔尊让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的陪伴哥哥……”

“爱?哈……是要做我的女人么?”“人间的女子,你的想法未免太过于天真,对于我来说,想要一个女人的陪伴,简直太容易不过了,我根本不需要交易。”

“那是因为魔尊你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你完全不懂,所以,你不会真心的爱上你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但是阿影可以做到,让你真正的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阿影愿意将爱情奉献给魔尊,直到永远。”

“你当真愿意奉献出你所有的爱情?可是你爱着你的哥哥……”

“是,我爱我哥哥,至死不渝,但是我也想要哥哥同样的爱我,我无法跟别的女人分享哥哥的爱,因为我会嫉妒,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善,我怕我的嫉妒会伤害到哥哥,所以,魔尊,请成全我吧!让我一个人陪伴在哥哥的身边,守候他生生世世。”

请魔尊接受我的这份契约,用我所有的爱情还换取那个女人的消失,让我一个人来陪伴哥哥吧!永远永远……

“魔尊,阿影,阿影……”沉醉的梦幻中我蓦地惊醒,“我到底是谁?魔尊,阿影,我到底是谁?”突地从地上爬起,我竟然忘记了后心的刺骨之痛,双手举剑入高空,望着娘美艳绝伦的脸以及她目光后所藏着的阴霾,“娘,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啊!终于是想起来了么?我的女儿,我的蝶衣……”“与魔达成交易的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我可怜的蝶衣——”

“胡说,胡说,一定是你的幻术,一定是你耍的诡计。”“娘,不要拿那些幻术来骗我,千万不要,蝶衣会很任性的。”情不自禁的,我举起了手中的朝阳剑,怒气化为剑尖上的一蓬火花,盛开在高空,便如朝阳普射的光线,一道又一道的向那灵兽上的丽影罩了上去。

“唉,蝶衣,你终究是要杀了我的,子弑母,大逆不道,娘怎么忍心让你遭天遣。”

灵兽的双角伸缩着,张开的血喷大口忽然将所有的剑光都吞了进去,一声怒啸,那兽载着人飞向了天池对岸的冰门,再度破碎的冰门。

天池中的水突地散成半空中的点点星光,一袭白衣降落,我脚下的浮冰蓦地下沉。“哥哥,哥哥……”我喃喃,眼睛湿润,垂下的目光中,那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在虚梦与现实中不停的转换,原来竟是这般的熟悉,这般的眷念,这便是前世的注定么?

“御风,御风……”抱着他被水淋湿的身躯,我捧上了他被紫气浸染得如同水晶般透明的脸颊,“哥哥,哥哥……”情不自禁的呼唤,我将头颅埋在了他的胸膛。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到底是什么毒?

用唇齿咬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心不规则的跳动,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扑扇着紫翼飞舞的蛊虫,血脉在那只蛊虫雀跃的噬咬下一分分断裂。

“邪蛊,原来是邪蛊。”我惊忧,顿感凄悲,“何时,母亲对你下了邪蛊?”

“哥哥——”耳边突一声少女的惊呼传来,“哥哥,你怎么了?”

星辰飞雨中,一袭青衣飘飞而来,她的语音里竟然有与我同样的惊恐与忧凄。

“不要碰他!”我紧紧的抱住了御风的头颅,对那青衣少女狠厉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哥哥……”

“姐姐?”青衣少女眼里露出了惊疑的光芒,“你中魔了,姐姐。”

“要你管?”我冷怒,将御风抱起,点过浮冰水池,走向了破冰碎门的出口。

“姐姐,你要带哥哥去哪里?”青衣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哥哥中毒了呀!若不及时治疗的话……”

我手里的剑光猛向后射了去,听到少女的声音嘎然而止,我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的笑意。

“疯了!”眼前,梦凑清俊的脸上透出冷冷的怒意。

我冷笑:“尊贵的公子殿下,我未来的王,你想怎么样呢?”

梦凑眸中冷冽的光芒一闪,即而转向我身后,透出焦虑的担忧。

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再也没有了阻拦,其实就算有,挡我者,即死!

呵,原来我的内心竟是如此的阴暗而暴戾呀!丝毫不比我的母亲差多少。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契约么?千年前与魔达成的契约?而我就是那个与魔做交易的女子?

阿影?

阿影,我到底是不是阿影?那些幻象如此的真实,却又如此的遥远,那一切又真的是属于我的前世记忆么?

然而,熟悉却又缥缈。

身后的天池幻宫逐渐远去,我甚至不愿意在灵霄殿多留步片刻,便抱着御风匆匆的飞进了凄迷月色中。苍山的雪峰,即使在夜间也会呈现出圣洁与凄美的白茫。

“伟大的雪神,请助我!”

我将御风渐渐冰冷的身躯埋在雪里,让雪来洗净他俊美的容颜,紫气宛若幽魂一般不愿离散。我双手合十于胸前,对着上苍祈祷:“伟大的雪神,请助我救回他的生命,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苍山、夜风、白雪静寂如死。我的声音如同雪花般的消融。

“如果雪神不愿接受我的请求的话,那么,我不再需要雪神的庇护和怜悯……”不知不觉,我好像说出了千年前也曾说过的一句话。

平静的雪峰,忽然来了一阵夜风,那风吹散了我覆盖在御风脸上的白雪。

“御风——”我低头,伸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他的面颊,“哥哥,如果雪神不愿帮助我们的话,那么就以蝶衣的方式来解决吧!”

站起身,我迎着那阵夜风,解开衣襟,让风吹去我的白袍,仿佛有凌迟的痛割着我赤祼的肌肤,因为养尊处忧,我的肌肤也近乎完美得毫无瑕疵。

雪风在我身周旋舞,“让邪气入侵我的身体吧!我愿意献身为魔!”默念着术法,御风的身影也挺拔的立在了雪风之中,一袭白衣飘去,雪狂舞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将我们包裹在了其中。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让我献身为魔吧!”

千年前,那个因病而死的少女在绝望之中,也曾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千年后,想不到我也会说出同样的誓言。

剧痛中有缠绵的温柔,我抱紧了御风的身躯,让他眉心的紫气一分分侵入我的身体,吻,让痛苦在毅念中逐渐消弭。“哥哥,哥哥,我们……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狂喜,许久,我的吻从他唇瓣中滑落,最后的一缕紫气飘进了我的口中,终于,我又能看到他英俊的脸庞温柔如同往昔。

“御风,哥哥,你好些了么?”看到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露出了婴儿般纯澈的神光,我不禁欢喜的笑了,然而,看到我的笑,他的神色中却没有多少欢愉。

“你……”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赤裸的肌肤上,眼里闪现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

“御风,我们成亲吧!”我微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们结为夫妻吧!”“虽然祭祠不能成亲,但是,这个世上已没有多少人可以奈何得了我了。”

第207章 有孕

占个坑,等会儿就会更换,谢谢大家的支持

苍山雪,经夏不消。晨曦落瀑,雪峰堆银垒玉。只要目光平视向前方,便可望见尉蓝的天空以及变幻万千的云景。

本来,心可以徜徉于天际,舒缓,沉消,陶醉。但是有雪风打在耳畔的声音,掠夺了我心搏跳的欣悦希翼。我从来不言苛求,不属于我,就让他随风散去。

心可以死,人却不能留。因为留着的也许就是一颗死了的心。

于是我惨笑开颜:“?御风,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我的身体真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你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多谢,我会将这个身体还给你,连同那个人的灵魂……”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如果这个身体真不属于我……

那么,我该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一切吧!

我的母亲。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脚步掠过雪痕,晨光在我翩然转身的瞬间变幻角度,清澈幽凉。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光,刺伤了我的眼眸,震惊,是因为晨羲的笼罩下突然出现的瘦小影子,一个披着雪裘的女孩,如同一只白狐般的站在雪地里,优雅而孤独。

初春,微凉,却并不寒冷,但这个女孩却仿佛极为怕冷,将整个身躯都瑟缩在了那一身白裘之中,连同她的脸。看不见的肌肤映照着雪的苍凉,她的眼神,又仿若受伤的小鹿,露出安静而胆怯的忧伤,憔悴而美丽。

她似乎已经站在此地很久了,却静得仿若不存在,即使我用观心听音,也似乎无法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于是我怀疑,这个女孩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纱掩住了脸,她的目光投过来,穿过我的肩,凝注向了我身后的人。

御风,她在看御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见故人而传忧。

“你是?”猜测女孩的身份与年龄,我疑惑的问。

女孩没有回答,接话的却是我背后的御风。擦过我肩旁的疾风,清凉而悲伤。风中传来的是温柔的轻唤“阿影?”爱怜而担忧,御风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问,“阿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一双好似藏尽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望着他流泪。

“对不起,阿影。”御风将女孩拥进了怀里,心疼道,“我不该将你送进南诏国的宫里。”

“哥哥……”女孩沉默了半响,唇齿间终于发出一声轻唤,那声音稚气得有如十岁的孩童。“哥哥。”女孩再度唤了一声,小巧的双手围上了御风的脖颈。

那双手,也不过是孩童糼小的双手,苍白柔弱,琉璃易碎。

我惊讶,这个女孩不过是十多岁的女童。

“哥哥,不要再找了,好么?”女孩忽而哀求,“流影想念哥哥,流影不怕病痛,只要哥哥……你在我身边,流影不怕死。”

流影?我蓦然一惊,难道她是南诏国的小公主流影?

一个从小被贯上了妖孽之名的无忧公主?流影?

御风将女孩拥得更紧了,低声喃喃:“阿影不会死,阿影,我找到了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我一定会找到你所有的魂魄,只要打开那个祭坛,解开诅咒,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女孩笑了:“哥哥,你真好,不过,流影也不是她呀!我想变回她,所以,哥哥,将我的灵魂拿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招回她的灵魂。”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疑惑不解,女孩的眼神投向了我,天真而诡异。

真是奇怪,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脑海里如电一闪,我骇然,紫眸氤氲,居然又是那个梦。

“你——”惊恐让我双腿麻痹,我将朝阳剑插进雪堆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母亲阴邪的笑声,回荡雪峰天际。

“她?”女孩看着我的眼神里也露出了震惊和忧虑,“她怎么了?”

御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白衣袭来,他将一只手递到了我眼前:“蝶衣姑娘,让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找你母亲吧!解开那个诅咒。”

“诅咒?”我愕然,“难道我真的被下了诅咒?那么我又是谁?”

“蝶衣姑娘——”御风的眼里露出了深悲的怜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隐藏了什么密秘,所以我追问:“御风,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能承受。”

御风沉吟,许久,道:“是一场魂祭,让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恐怕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的母亲?”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心魂逸动的恐惧。“哈……”母亲的声音缠绕在心里,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血的帷幕迎风飘动的幻影。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祭台、法杖、蝶潭、落婴……

那到底是什么?幻象让我几近崩溃,我抱着头颅,仰首望空,忍不住凄声哭泣,胸中有烈火暴溢,流经我的血脉,我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在我身体里复苏的声音。

“蝶衣——”御风的唤声似乎离我远去,我看到的天,居然是紫红色的天。

风里有人声惊惧:“邪物,原来她就是邪物的化身!御风,快走!”

邪物?我的心剧烈一痛,难道是邪气已在我体内开始作怪了么?我试着伸出手摸向御风的身影,然,紫红色弥盖了那一袭白衣,我只听到风里传来熟悉声音的震惊。

“御风,杀了她!不然南诏国必会因她而大乱!”

梦凑的声音!我心里冷笑,要杀我么?果然,南诏国的王是不允许我活在这个世上的。

那么,就来一个了结吧!王、梦凑、梦流影,所有王室的人,就让我们来一个了结吧!

眼前,雪风乱舞,涌动的是紫色的云,我举起长剑,凌风而舞。

蝶之舞,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之舞!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最美的灰烬!

蛊惑、疯狂、绝恋,在凡尘中卷起死亡的华丽盛宴!

我刺出去的剑终于穿透一个人的血肉,猝停,微微喘息,我冷笑:“公子殿下,南诏国的祭祠是不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剑拔出,有血花在紫色的天空中缀出一片嫣红,我忍不住兴奋的大笑:“所以,死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王。”

“哥哥,哥哥……”我的笑声中掺杂着惊恐的呼唤,“御风哥哥,御风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御风?我心速沉,难道我刺中的人竟然是御风?可我明明看到的是梦凑,怎么可能是御风?

“我负她。”御风的声音透着愧痛与哀惋,“她是因为我而中了邪气的,如果因为这样而杀了她,我心不安,何况……她的身体,是……是阿影前世的身体。”

“你们快走吧!”“带着流影快快逃离这里吧!”

“哥哥——”“御风哥哥——”

女童声音的叫唤,引起了我心中的愤怒。“御风,是御风么?”紫色的云在我眼前逐渐散去,我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渴望抓住自己所企盼的东西:“我中魔了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我真的中魔了么?”

“蝶衣,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母亲,你母亲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一切诅咒。”

“我的母亲?”我不禁愤怒的大笑,“我的母亲么?”

“姐姐,你要冷静下来呀!”那是青衣少女的声音,“不然邪魔很容易吞噬你的内心的……”

“心?”我摸向自己的胸口,“我没有心,我没有心,你们知道么?”手指感触着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我笑道,“在这里,跳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心。”

“御风,我承诺,这个身体,我会连同属于她的灵魂一起还给你。”情不自禁的,挥出去的剑光再次卷起一阵雪风,“你们快逃吧!趁我还能控制好自己,趁我还没有出手之前,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天啦!没得救了!姐姐没得救了。”“快走,我们快走!”

紫色的氤氲里,几道人影飘去,我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咒符,以画圈为牢,镇压住自己体内的邪气。割破的手指在雪地上点出一瓣又一瓣的红梅,我忍不住念道:“娘,是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了。如果你不来见我的话,那么我来找你吧。”

“我来找你吧!娘——”?最后的一道符圈,我烙在了自己的胸口。

踏着白雪,沿着山脉,步履如风,飘然下落。我又来到了白塔之前。

“祭祠大人回来啦!”“祭祠大人回来啦!”白塔前,有看到我的婢女欣喜的呼唤。我漠然的擦过她们的肩,向白塔走了进去。

白塔大殿,有一道青色的人影竖在我眼前,被紫气掩蔽了眼睛的我,轻蔑的问:“是谁?”

“祭祠大人,我是来传诏的。”传来的是一个阴气的声音,熟悉,是王的亲信。

“何诏?”我冷声问。

“据我调查,还有你母亲的口供,你勾结中原武林中人,夜闯白塔灵霄殿,擅自打开了封印阴鬼魔物的结界,致使无数妖鬼四处逃散,扰乱了整个南诏国的安宁。所以王下令……”

“如何?”

“将你处决。”

“你可知,王的诏书,对于现在的我,无用。

第208章 萧护玉

占个坑,等会儿替换,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御风,住手!快住手!”我竭力的呼喊,“你已经中毒了,不要动真气,不要……”

脚下无力,我不慎跌倒在已被剑气切开的一块浮冰上,躺了下去。

视线里,他凌空而舞的剑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呼喊的声音也渐渐枯竭。

“哈……”“不行了,不行了……看他们快不行了耶!”“快快快,快去吃了他们……”“唉呀!先吃哪一个好呢?一个是蜀山剑仙,虽然在轮回转世中失去了千年的灵力,但仙的味道应该不错……呃,还有一个是苍山的祭祠,虽然看不到她的前生后世,不过,这女人的力量很强呀!先吃哪一个好呢?”“愚蠢,大家一起上,全部瓜分了……”

“是,是,是,一起来,一起来……”野鬼叫嚣着,居然如森寒潮水般向我涌了过来,我握紧了手中的朝阳剑,望向被另一团阴气包围的御风,“御风,御风……”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竟发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颓然无力。

那团紫气已侵噬了他的内心,如果连我也站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吧!

呵,娘,你果然想要我们死呀!

娘,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么?为什么?我求求你放过御风,我求你来救我们!

“哈……我倔强的女儿,终于肯说一个求字了么?”

娘的声音突地传来,向我压下来的黑障阴气突地破散。

眼前,高空,灵兽上骑坐的女人讪笑着,那目光直泻下来,宛如百花灿烂里吐出来的利刃。

“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如果……如果,你真要让一个人来赎你的罪的话,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吧!娘,放过他……”

耳边的阴风呼啸而去,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是如此的痴情,难道你还没有记起来么?我的蝶衣……”

我挣扎着无力的身躯,突然间,有什么和煦的力量自我头顶贯注下来,阴云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前幻化出一片旖旎春光。

那是什么?嫣红的花瓣宛若漫天的红雨,嬉笑仿佛吹满枝头的春风,一个甜美的声音从桃林间飘了出来。“呵呵……哥哥,快来捉我呀,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一袭白衣的男子凌空跃起,足迹点过空中飘飞的桃瓣,舞起的衣袂宛若徜徉天宇的白云。

飘然落下,却依旧寂然无声,那个人的背影就仿若不真实的童话,只要一阵风,这道白影就会被吹散无痕。他无声无息的融入桃林之中,忽然就没了踪迹。

桃林中的白衣女子还在雀跃的奔跑着,转身却不见了身后跟来的白影,嬉笑立刻化为恐慌。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阿影不玩了,阿影不玩了,哥哥,快出来见我呀!”

阿影?我的心怦然一震,阿影,到底她是谁?

“妹妹,我在这里,我在你背后。”

白衣女子惊慌的回头,却见那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他洁白的衣袖间有繁花缀落,一枝紫色的花竖到了她的眼前,她惊喜的接过那枝紫花,高举着,仰望,转圈,舞袖临风,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看到这枝花更高兴的事了。

“阿影,我知道你喜欢紫色的花,那么,我就送你这一朵紫色的嫣桃吧!但愿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咦——这世间还真有紫色的嫣桃?哥哥,你是从哪里摘来的呀!”

“只要阿影喜欢,我会让这桃林里开满紫色的嫣桃。”说罢,他一挥袖,漫天飘飞的桃瓣竟都变成了紫色。

“哥哥,你真坏,又用这些术法来骗我。”女孩忽然生气了,将那一枝紫色的嫣桃扔到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又是向桃林深处奔跑而去。

“阿影,不要离开这里。”白衣男子惊道,追了上去,却不料,那白衣女子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阿影,阿影……”白衣男子的语音里尽是焦急,然,抱起来的女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气。“阿影,你要坚持住,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哥哥,你能最后陪我玩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了,而且还一定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片桃林,又是你付出了折寿的代价换来的吧!”

“与神达成的协议,用十年的寿命只换取我一年的生命,哥哥,你居然也做这样的蠢事呀。”

“阿影,你居然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能走出这片桃林,否则你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可是,我是真的想哥哥呀!真的想见你!你修习术法的职责是斩妖除魔,阿影也好想跟哥哥一起修习术法,一起斩妖除魔,可是,为什么阿影学不得,为什么身体有病就学习不了术法?”

“阿影,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哥哥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哥哥,神的契约一点也不公平,阿影不愿意哥哥折寿。”

“如果有来生,哥哥,让阿影与你一起斩妖除魔,好么?”

“但是,如果有来生,阿影不愿意再做哥哥的妹妹了。”

“阿影想做哥哥的妻子,阿影很爱很爱哥哥呀,从小到现在,就一直一直没有变过,虽然,这不应该,那么就等待来生吧!”

“来生,阿影会以另一名女子的身份来找你,哥哥,请你一定等我,一定要……等我。”

女子的声音渐渐飘远,灵魂仿若凋零的花瓣,一片片随风飘去……

“阿影,阿影……”悲痛浸透了整片桃林,那些用幻术变成的紫色嫣桃,瞬间零落,化为满地的血色,风吹花飞,一瓣瓣与土地相融。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年一度春,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另一名女子以阿影的容貌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以为是幻觉,然,那名女子却以相同的口吻唤了他一声:“哥哥——”那笑容是与阿影一模一样的淘气与嫣然。

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没有了血缘的禁忌,他们的手便能永远的握在了一起,到天涯海角,到同生共死,直至灵魂永伴相随。

阿影……阿影……我喃喃自语,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呀!

“蝶衣,我的女儿,看到了么?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故事。”“然而,这却不是故事的真相……”

“那么故事的真相又是什么?”

“看吧!用心看,用心看……”

烽火,祭台,血池,一披头散发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一如她死去时的面容,然而,那双眼睛却仿佛是活的,充满了坚定的爱与信念,眉心有一缕黑气侵入,因为痛苦,她苍白的面容瞬间又恢复了生前病态的嫣红。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就让我献身为魔吧!

我不愿意入轮回,请让我永生永世的陪伴哥哥。

请伟大的魔尊赐给我一具完美的身体,让我回去找哥哥!

请魔达成我的心愿,我愿意永生永世的奉献自己的灵魂!

不入轮回,坠入魔道。

我愿意。我愿意。

“女子非倾城,不能迷惑人心,那么,本座就赐给你倾国容颜,让你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吧!不过,你要将你所有的善念回报给我,所有……”

“我愿意。我愿意。”

“哈哈……那么,就成交吧!”

桃林,一片紫花飘落,绝艳的女子在漫天花雨中轻歌曼舞,歌声倾落了天际的飞燕,舞姿陶醉了四周的灵物,无数妖魔鬼怪前来观赏。

一只魔手将她掠走,她不顾一切的回眸,目光中一袭白衣飘落。

微笑漫溢在了她的眼角,她抓到空中的一缕轻风,将呼唤传至他的耳畔,就如同从前一样,淘气的撩起他耳边的鬓发。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救她,而事实也是如此,她从魔手中逃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

她达成了心愿与他一起修习术法,她成为了他的小师妹,从此便能与他朝夕相处,然,他却不再认识他,他微笑的眼眸里还有那熟悉的温柔,但是,他对她却不再有爱抚,不再有宠溺。

小师妹,她只是他的小师妹。

她居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与她生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哥哥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那个女人。可恶,那个女人,不过是借了她的身体蛊惑哥哥的妖孽罢了。

不能这样下去,她要告诉哥哥真相,她要杀了那个女人,她要抢回哥哥……

第209章 阿钰,我们回家吧

占个坑,等会儿替换,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眼前剑气纵横,然,那浓黑的阴魂之气还是争先恐后的向我们逼了过来。

我手提着朝阳剑,却蓦然感到空乏无力,后心被侵噬的痛令我几近昏厥。

该死的,居然遭了这般孤魂野鬼的暗算!

“蝶衣姑娘……”耳边御风的声音带来一丝担忧,一丝惊恐,“有阴气入侵你的身体,是刚才被这帮鬼物偷袭了么?”“无耻!”御风大怒着,又是挣出一道剑痕,那些被劈开的鬼魂,嘻笑着,狂欢而舞。

“唉呀!剑仙哥哥,我们是孤魂野鬼嘛!哪还算什么无耻不无耻的,你就成全我们,让我们吃掉你们的灵力,维持三魂七魄,好下辈子投胎做人呀!”

“是呀!是呀!我们可不想像那个丫头一样,三魂七魄四分五裂的,即使投了胎,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

“你在说谁?”御风忽然提起剑,向那说话的阴鬼冲了过去,“你在说谁?回答我!”

“唉呀!剑仙哥哥可真是糊涂,你的阿影早就魂飞魄散了,你就算再投几次胎,估计也很难找到她了。”

“胡说——”御风狂怒,“你们胡说,她的一魂还在我的剑里,我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呼唤,你们快说,她到底在哪里?她的三魂七魄到底在哪里?别再找个替身来骗我,否则,任何鬼,都会跟那个女鬼的下场一样。”

“嘻嘻。剑仙哥哥还真是会恐吓我们这些无知的小鬼,想必鬼姐姐早已吸尽了你仙剑里的灵气,你还能拿什么来将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还是承认事实吧!剑仙哥哥,你也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剑里的那一魂根本就是你的阿影在前世留下来的意念,唉呀!真想不到,那女人即使魂飞魄散了,还有这么强的意念藏在你的剑里,都一千年了,还是不肯忘却,死缠着你不放呢!”

“鬼兄弟姐妹们,我们不得不感慨他们爱情的伟大,来,大家为他们惊天动地爱情鼓掌!”

“……”四周嘈杂,一带头的女鬼,交击着双手,并未发出一丝的声音,她尴尬的笑道:“哎呀!居然忘了,我们是鬼嘛,没有身体的,这巴掌拍烂了,好像也听不到掌声传出来呢。”

“废话少说。”御风一剑劈过去,怒道,“我就不信,把你们这帮阴鬼之障消灭掉了,我还不能找到祭坛的入口。”

“祭坛?”我蓦然一惊,“御公子,你说的是什么祭坛?”

“我梦里的祭坛。”御风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哀痛,他又将剑气挥向四方,“一定是这个地方,我梦到的一定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入口在哪里?”

我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剑,痛苦与愤怒弥漫了他整张脸,紫气越见浓郁,竟好似在他肌肤上覆盖上了一层溥雾。然,他仿佛已控制不住自己,剑气狂舞着,劈向了四周的玉壁以及脚下浮雕的冰岛。

水气漫涨,我的视线也越见模糊,担忧与惊恐促使我奋力的向他爬了过去。

“御风,住手!快住手!”我竭力的呼喊,“你已经中毒了,不要动真气,不要……”

脚下无力,我不慎跌倒在已被剑气切开的一块浮冰上,躺了下去。

视线里,他凌空而舞的剑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呼喊的声音也渐渐枯竭。

“哈……”“不行了,不行了……看他们快不行了耶!”“快快快,快去吃了他们……”“唉呀!先吃哪一个好呢?一个是蜀山剑仙,虽然在轮回转世中失去了千年的灵力,但仙的味道应该不错……呃,还有一个是苍山的祭祠,虽然看不到她的前生后世,不过,这女人的力量很强呀!先吃哪一个好呢?”“愚蠢,大家一起上,全部瓜分了……”

“是,是,是,一起来,一起来……”野鬼叫嚣着,居然如森寒潮水般向我涌了过来,我握紧了手中的朝阳剑,望向被另一团阴气包围的御风,“御风,御风……”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竟发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颓然无力。

那团紫气已侵噬了他的内心,如果连我也站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吧!

呵,娘,你果然想要我们死呀!

娘,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么?为什么?我求求你放过御风,我求你来救我们!

“哈……我倔强的女儿,终于肯说一个求字了么?”

娘的声音突地传来,向我压下来的黑障阴气突地破散。

眼前,高空,灵兽上骑坐的女人讪笑着,那目光直泻下来,宛如百花灿烂里吐出来的利刃。

“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如果……如果,你真要让一个人来赎你的罪的话,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吧!娘,放过他……”

耳边的阴风呼啸而去,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是如此的痴情,难道你还没有记起来么?我的蝶衣……”

我挣扎着无力的身躯,突然间,有什么和煦的力量自我头顶贯注下来,阴云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前幻化出一片旖旎春光。

那是什么?嫣红的花瓣宛若漫天的红雨,嬉笑仿佛吹满枝头的春风,一个甜美的声音从桃林间飘了出来。“呵呵……哥哥,快来捉我呀,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一袭白衣的男子凌空跃起,足迹点过空中飘飞的桃瓣,舞起的衣袂宛若徜徉天宇的白云。

飘然落下,却依旧寂然无声,那个人的背影就仿若不真实的童话,只要一阵风,这道白影就会被吹散无痕。他无声无息的融入桃林之中,忽然就没了踪迹。

桃林中的白衣女子还在雀跃的奔跑着,转身却不见了身后跟来的白影,嬉笑立刻化为恐慌。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阿影不玩了,阿影不玩了,哥哥,快出来见我呀!”

阿影?我的心怦然一震,阿影,到底她是谁?

“妹妹,我在这里,我在你背后。”

白衣女子惊慌的回头,却见那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他洁白的衣袖间有繁花缀落,一枝紫色的花竖到了她的眼前,她惊喜的接过那枝紫花,高举着,仰望,转圈,舞袖临风,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看到这枝花更高兴的事了。

“阿影,我知道你喜欢紫色的花,那么,我就送你这一朵紫色的嫣桃吧!但愿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咦——这世间还真有紫色的嫣桃?哥哥,你是从哪里摘来的呀!”

“只要阿影喜欢,我会让这桃林里开满紫色的嫣桃。”说罢,他一挥袖,漫天飘飞的桃瓣竟都变成了紫色。

“哥哥,你真坏,又用这些术法来骗我。”女孩忽然生气了,将那一枝紫色的嫣桃扔到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又是向桃林深处奔跑而去。

“阿影,不要离开这里。”白衣男子惊道,追了上去,却不料,那白衣女子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阿影,阿影……”白衣男子的语音里尽是焦急,然,抱起来的女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气。“阿影,你要坚持住,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哥哥,你能最后陪我玩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了,而且还一定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片桃林,又是你付出了折寿的代价换来的吧!”

“与神达成的协议,用十年的寿命只换取我一年的生命,哥哥,你居然也做这样的蠢事呀。”

“阿影,你居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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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言辞之魅力

“阿钰,我们回家吧?好么?”

几乎是这话音一落,顾钰的心头猛然一颤,仿若幻听一般,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低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男子的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显得一双眸子格外的波光潋滟,极为璀璨。

他动了动唇,再次哑声说道:“我们回家,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回家,可好?”

顾钰彻底怔住了,在她的错愕怔忡中,男子缓缓的拿下了罩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清俊中染了几许风霜的脸,也许是军营中呆得甚久的缘固,他的下巴已生出了些许胡茬,于俊雅的气度中更添了几许成熟稳沉。

不是谢郎又是谁?

刹那间,顾钰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微有些扎手的下巴。

见她抚了良久无言,谢玄笑问:“是不是我的样子变丑了,阿钰不认识了?”

顾钰连忙摇头,含泪笑道:“不,谢郎好似比从前更成熟了,谢郎长大了,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个自小养尊处优被他人所仰望,连自己的饮食起居都有专门的婢子来服侍的贵族公子有一天会亲自做好羹汤送到她面前,不敢相信无需付出太大努力就可以继承家业身居高位的他会甘愿从底层爬起,与士卒们一起同吃同住,靠冲战前锋奋勇杀敌来挣得现在的功名。

回想起战场上他一次又一次的冲杀在她前面,一次又一次险险的在敌人的刀剑下躲过,顾钰眸中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原来……原来谢郎一直都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开过。”

她哽咽着,将这句话道出,心中顿时愧意陡生,如波澜起伏般难以平静。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既然知道又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到战场上。”谢玄说道,“阿钰,我们不是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一起面对的吗?”

顾钰更觉心中愧疚而感动,含泪道:“对不起,谢郎,原谅我当初的不辞而别。”

谢玄笑了笑,也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说道:“瞧你,都在说些什么,我并没有怪你,只是,我绝对接受不了让你独自面临险境而我却不在你身边的痛苦,所以才会死皮赖脸的跟来了。”

说罢,他促狭一笑,眼中露出无比的天真,走到她身边,要求道:“阿钰,可不可以让我也摸摸我们的孩子?”

看到他脸上又恢复了孩童般的雀跃欢喜之情,顾钰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真是的,刚刚才夸赞了一番,怎么又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谢玄浑不在意,当她已应允,便蹲下身来,将耳朵贴在了她的小腹上,忽地问道:“阿钰,他现在会不会动了?会不会很顽皮,会不会吵到你?”

“才一个多月呢!还没有成形,哪里就能动了?”顾钰被他这幅认真的神情逗得又好笑又无奈。

是啊!才一个多月呢!可现在他们还在军营之中,这样的生活阿钰怎么受得了?

这般想着,谢玄的心中又腾起浓浓的疼惜与自责来,正要说什么时,营帐外突地传来一声通报。

“沈司马可在?桓刺史请您过去一趟。”

谢玄立即起身重戴上了面具,这个时候,他还不能让军营中的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毕竟这里的兵马除了沈劲的一些义募兵外,大都还是桓氏的兵马,哪怕他平日里与这些士卒们打成一片,但桓氏的士卒最终效忠的还是龙亢桓氏。

顾钰也整肃了仪容,问:“何事?”

那士卒答道:“刚刚燕使送来了信函,桓刺史有事与您商议。”

谢玄的脸色微变,顾钰便安抚他道:“谢郎放心,应是慕容垂父子接到了我们送去的消息,所送来的回信,我料慕容垂应还是会与我们和谈,此事我能应对。”

说罢,顾钰便来到了桓澈的营帐之中,桓澈递了封信函给她看,果不其然,这正是慕容垂所回的和谈信件。

“慕容垂在信中言,昨日之事乃是其子慕容令听信了小人谗言,对我晋军作出的挑衅,他为此事已在信中道歉,并同意与你沈黔和谈,你认为慕容垂所言,是否可信?”

顾钰答道:“可信。”

“何以见得?”

“若无小人进馋言,慕容令从何得知我是女人?”

桓澈的眸中溢出一丝笑意:“你觉得这个小人有可能是谁?”

“还能有谁,当日从西府出发时,誓师会上,你二兄桓济故意将酒水泼到我身上,不就是想验证我是女人吗?”

“仅凭这一件事,你就能断定一定是他?”

顾钰笑了笑,顿了一声,接道:“桓澈,你那两位兄弟对你恨之入骨,想要除掉你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说不定早就准备好了等你打败仗回去,再好好的在你父亲或天子面前参你一本呢!而要想让你打败仗,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向慕容垂父子送去情报,通敌。”

桓澈亦是一笑,似对她所说的早有预料,他停顿了片刻后,忽道:“这么说,你岂不是离你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话令得顾钰陡然一愣,好半响才似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她微微失笑不予回答。

两人皆保持沉默僵持了甚久,还是桓澈言归正题,说道:“你既然说,你能说服慕容垂父子为我所利用,那我就拭目以待!”

“如果能让慕容氏退出洛阳,归还我中原领土,并承诺永不侵犯我大晋,这场战争或可免,否则,我也会不遗余力,踏平整个燕国!”

顾钰沉默了一会儿,终拱手肃然道了声:“是!”

和谈的地方选在了洛阳伊水河畔,这里曾经也是一片风景秀丽之地,然而自永嘉之乱后,经过多次战乱的洗礼,这个地方早已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见。前朝故都的繁华不复存在。

顾钰是与谢玄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的,桓澈依旧坐镇军营,这也是防止和谈不成功,主将可随时备战!

看到一身男装的顾钰领着数十名士卒从容行来,慕容令的眼中闪烁出极大的好奇与兴趣,远远就已将目光一直打量在了顾钰身上,似乎要从她身上找出属于女人的特征来。

谢玄心中不悦,顾钰好似浑然不觉,及致慕容令面前时,便施礼道了声:“江左沈黔久仰慕容世子之名。多次交战,慕容世子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令看了顾钰良久,才笑道:“之前倒不觉得,今日再见沈郎,肌肤粉嫩而光洁,螓首蛾眉,体态娉婷,纤秾合度,气质优雅而从容,果然有几分妇人的绰约风情。”

谢玄微怒,不禁上前走了一步,顾钰伸手拦了他,笑道:“慕容世子既如此说,还请世子将那进馋言告密的小人交予我大晋桓刺史处置。”

“我为何要交出来?沈郎这要求提得似乎有些幼稚可笑?”慕容令说罢,便真的大笑了一番,又看向顾钰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承认了,你是个女人,也就是那闻名江左的顾十一娘?”

顾钰没有答,而是说道:“慕容世子可是听说过一句‘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此一言?”

鲜卑人不如汉人世家中藏有许多书简典籍,许多贵族都不一定读过书,而慕容令显然便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不由得有些怫悦的皱紧了眉头,回道:“没读过,此乃何意?”

顾钰便答道:“意思是亲近贤臣,远离心术不正的小人,则可使一国兴,反之,亲近心术不正的小人,而远离贤臣,则可使一国颓败。此乃为君之道。

同理,为君如此,为臣为人亦是如此,慕容世子想必是不希望自己的家族在与燕国权贵的争斗之中落败下去,才会这么急不可待的想要夺取我大晋洛阳城,占据一席之地,

但黔要告诉慕容世子的是,与小人为谋,终将难成大道。世子,难道你以为一个连自己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人,他真的会相信你们慕容氏,不会在利用完之后过河拆桥吗?”

慕容令的脸色变了变,旋即也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一个拿女人来当筹码的人终难做成大事。

原本他对世子桓熙就没有多大的好感,不过是利益相诱罢了,但此刻听得顾钰这般说来,竟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厌恶。

“所以,你今日来与我和谈,就是想让我将这两个小人交给你?”慕容令饶有兴趣的看向顾钰问。

顾钰便道:“当然不是,黔是代表我大晋而来,自然是希望慕容将军与世子殿下能退出我洛阳城,归还我中原土地。”

慕容令不自觉得眉峰一挑,颇为不悦道:“你的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份?”

“然也,如若世子觉得这个要求过份,我大晋之兵亦可与世子再战,不过,如此战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慕容世子折损的也不过是你自家儿郎,等到你们势力单溥之时,只要太傅慕容评在燕太后可足浑氏面前进馋言,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父子俩就会成为判国罪臣抑或是刀下亡魂。”

慕容令目光闪烁,沉默不语,只是一双眼睛颇有些不可思议的盯向了顾钰。

顾钰私毫不惧于他的目光逼视,仍旧含笑迈步,说道:“我想慕容将军定然也不敢大胜而归,所以才一直与我晋军对峙,徘徊于此,如若你们大胜而归,功高盖主,必然会引起燕太后与太傅慕容评的忌惮!”说着,顾钰一笑,转而又道,“当然你们也未必能赢得了这一战,而如若你们战败,其结果自然也不用我多说,败军之将,更是给了那些人弹骇你父亲的理由。”

听到这里,慕容令不觉眼前一亮,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给出的让我们同意和谈的理由?”

“当然,你们还有另一条路选择。”

“什么路?”

慕容令问道,就见顾钰抬起头来,一双明眸里好似盛满星辰一般熠熠生辉,只听她道:“投靠我大晋,另择明主。”

第211章 说服,天下!

占个坑,很快就会换,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眼前剑气纵横,然,那浓黑的阴魂之气还是争先恐后的向我们逼了过来。

我手提着朝阳剑,却蓦然感到空乏无力,后心被侵噬的痛令我几近昏厥。

该死的,居然遭了这般孤魂野鬼的暗算!

“蝶衣姑娘……”耳边御风的声音带来一丝担忧,一丝惊恐,“有阴气入侵你的身体,是刚才被这帮鬼物偷袭了么?”“无耻!”御风大怒着,又是挣出一道剑痕,那些被劈开的鬼魂,嘻笑着,狂欢而舞。

“唉呀!剑仙哥哥,我们是孤魂野鬼嘛!哪还算什么无耻不无耻的,你就成全我们,让我们吃掉你们的灵力,维持三魂七魄,好下辈子投胎做人呀!”

“是呀!是呀!我们可不想像那个丫头一样,三魂七魄四分五裂的,即使投了胎,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

“你在说谁?”御风忽然提起剑,向那说话的阴鬼冲了过去,“你在说谁?回答我!”

“唉呀!剑仙哥哥可真是糊涂,你的阿影早就魂飞魄散了,你就算再投几次胎,估计也很难找到她了。”

“胡说——”御风狂怒,“你们胡说,她的一魂还在我的剑里,我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呼唤,你们快说,她到底在哪里?她的三魂七魄到底在哪里?别再找个替身来骗我,否则,任何鬼,都会跟那个女鬼的下场一样。”

“嘻嘻。剑仙哥哥还真是会恐吓我们这些无知的小鬼,想必鬼姐姐早已吸尽了你仙剑里的灵气,你还能拿什么来将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还是承认事实吧!剑仙哥哥,你也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剑里的那一魂根本就是你的阿影在前世留下来的意念,唉呀!真想不到,那女人即使魂飞魄散了,还有这么强的意念藏在你的剑里,都一千年了,还是不肯忘却,死缠着你不放呢!”

“鬼兄弟姐妹们,我们不得不感慨他们爱情的伟大,来,大家为他们惊天动地爱情鼓掌!”

“……”四周嘈杂,一带头的女鬼,交击着双手,并未发出一丝的声音,她尴尬的笑道:“哎呀!居然忘了,我们是鬼嘛,没有身体的,这巴掌拍烂了,好像也听不到掌声传出来呢。”

“废话少说。”御风一剑劈过去,怒道,“我就不信,把你们这帮阴鬼之障消灭掉了,我还不能找到祭坛的入口。”

“祭坛?”我蓦然一惊,“御公子,你说的是什么祭坛?”

“我梦里的祭坛。”御风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哀痛,他又将剑气挥向四方,“一定是这个地方,我梦到的一定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入口在哪里?”

我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剑,痛苦与愤怒弥漫了他整张脸,紫气越见浓郁,竟好似在他肌肤上覆盖上了一层溥雾。然,他仿佛已控制不住自己,剑气狂舞着,劈向了四周的玉壁以及脚下浮雕的冰岛。

水气漫涨,我的视线也越见模糊,担忧与惊恐促使我奋力的向他爬了过去。

“御风,住手!快住手!”我竭力的呼喊,“你已经中毒了,不要动真气,不要……”

脚下无力,我不慎跌倒在已被剑气切开的一块浮冰上,躺了下去。

视线里,他凌空而舞的剑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呼喊的声音也渐渐枯竭。

“哈……”“不行了,不行了……看他们快不行了耶!”“快快快,快去吃了他们……”“唉呀!先吃哪一个好呢?一个是蜀山剑仙,虽然在轮回转世中失去了千年的灵力,但仙的味道应该不错……呃,还有一个是苍山的祭祠,虽然看不到她的前生后世,不过,这女人的力量很强呀!先吃哪一个好呢?”“愚蠢,大家一起上,全部瓜分了……”

“是,是,是,一起来,一起来……”野鬼叫嚣着,居然如森寒潮水般向我涌了过来,我握紧了手中的朝阳剑,望向被另一团阴气包围的御风,“御风,御风……”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竟发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颓然无力。

那团紫气已侵噬了他的内心,如果连我也站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吧!

呵,娘,你果然想要我们死呀!

娘,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么?为什么?我求求你放过御风,我求你来救我们!

“哈……我倔强的女儿,终于肯说一个求字了么?”

娘的声音突地传来,向我压下来的黑障阴气突地破散。

眼前,高空,灵兽上骑坐的女人讪笑着,那目光直泻下来,宛如百花灿烂里吐出来的利刃。

“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如果……如果,你真要让一个人来赎你的罪的话,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吧!娘,放过他……”

耳边的阴风呼啸而去,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是如此的痴情,难道你还没有记起来么?我的蝶衣……”

我挣扎着无力的身躯,突然间,有什么和煦的力量自我头顶贯注下来,阴云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前幻化出一片旖旎春光。

那是什么?嫣红的花瓣宛若漫天的红雨,嬉笑仿佛吹满枝头的春风,一个甜美的声音从桃林间飘了出来。“呵呵……哥哥,快来捉我呀,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一袭白衣的男子凌空跃起,足迹点过空中飘飞的桃瓣,舞起的衣袂宛若徜徉天宇的白云。

飘然落下,却依旧寂然无声,那个人的背影就仿若不真实的童话,只要一阵风,这道白影就会被吹散无痕。他无声无息的融入桃林之中,忽然就没了踪迹。

桃林中的白衣女子还在雀跃的奔跑着,转身却不见了身后跟来的白影,嬉笑立刻化为恐慌。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阿影不玩了,阿影不玩了,哥哥,快出来见我呀!”

阿影?我的心怦然一震,阿影,到底她是谁?

“妹妹,我在这里,我在你背后。”

白衣女子惊慌的回头,却见那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他洁白的衣袖间有繁花缀落,一枝紫色的花竖到了她的眼前,她惊喜的接过那枝紫花,高举着,仰望,转圈,舞袖临风,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看到这枝花更高兴的事了。

“阿影,我知道你喜欢紫色的花,那么,我就送你这一朵紫色的嫣桃吧!但愿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咦——这世间还真有紫色的嫣桃?哥哥,你是从哪里摘来的呀!”

“只要阿影喜欢,我会让这桃林里开满紫色的嫣桃。”说罢,他一挥袖,漫天飘飞的桃瓣竟都变成了紫色。

“哥哥,你真坏,又用这些术法来骗我。”女孩忽然生气了,将那一枝紫色的嫣桃扔到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又是向桃林深处奔跑而去。

“阿影,不要离开这里。”白衣男子惊道,追了上去,却不料,那白衣女子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阿影,阿影……”白衣男子的语音里尽是焦急,然,抱起来的女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气。“阿影,你要坚持住,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哥哥,你能最后陪我玩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了,而且还一定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片桃林,又是你付出了折寿的代价换来的吧!”

“与神达成的协议,用十年的寿命只换取我一年的生命,哥哥,你居然也做这样的蠢事呀。”

“阿影,你居然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能走出这片桃林,否则你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可是,我是真的想哥哥呀!真的想见你!你修习术法的职责是斩妖除魔,阿影也好想跟哥哥一起修习术法,一起斩妖除魔,可是,为什么阿影学不得,为什么身体有病就学习不了术法?”

“阿影,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哥哥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哥哥,神的契约一点也不公平,阿影不愿意哥哥折寿。”

“如果有来生,哥哥,让阿影与你一起斩妖除魔,好么?”

“但是,如果有来生,阿影不愿意再做哥哥的妹妹了。”

“阿影想做哥哥的妻子,阿影很爱很爱哥哥呀,从小到现在,就一直一直没有变过,虽然,这不应该,那么就等待来生吧!”

“来生,阿影会以另一名女子的身份来找你,哥哥,请你一定等我,一定要……等我。”

女子的声音渐渐飘远,灵魂仿若凋零的花瓣,一片片随风飘去……

“阿影,阿影……”悲痛浸透了整片桃林,那些用幻术变成的紫色嫣桃,瞬间零落,化为满地的血色,风吹花飞,一瓣瓣与土地相融。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年一度春,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另一名女子以阿影的容貌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以为是幻觉,然,那名女子却以相同的口吻唤了他一声:“哥哥——”那笑容是与阿影一模一样的淘气与嫣然。

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没有了血缘的禁忌,他们的手便能永远的握在了一起,到天涯海角,到同生共死,直至灵魂永伴相随。

阿影……阿影……我喃喃自语,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呀!

“蝶衣,我的女儿,看到了么?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故事。”“然而,这却不是故事的真相……”

“那么故事的真相又是什么?”

“看吧!用心看,用心看……”

烽火,祭台,血池,一披头散发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一如她死去时的面容,

第212章 局变

先占个坑,等会儿会更换,谢谢大家的支持,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苍山云弄峰麓,一座白塔壁立千仞,探入神秘的夜空,白雪化为它洁白的羽裳,衬得它如同直通九天之上的冰梯,肃冷而沉寂。白塔的中腰依稀可见两点火光闪烁不定,那两点火光透过苍凉的白塔之身,从静谧的夜色中探了出来,竟宛若一双妖异的眼睛。

“那是千年前雪神为镇压苍山怨灵而留下来的白塔。”我指着夜色中那千丈的白光,对他笑道,“据说,那是雪神头上的一根发簪变化而成的呢。”

他也向我回以一笑,叹道:“非常的美丽,如果那根发簪能戴在蝶衣姑娘的头发上,我想一定会更加美丽。”我一怔,嗔道:“想不到在蜀山修炼的弟子也学得这般油腔滑调。”

他见我神色变得肃冷,连忙揖了一礼:“但求蝶衣姑娘宽恕在下的不敬之言,若蝶衣姑娘有所罚,在下甘愿领受。”

我见他语气谦逊,竟装扮起文弱书生来,不禁敞心一笑:“御公子乃仙风道骨,天外之人,这一礼,蝶衣还真还不起。”

他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出温纯的笑意来,那如风戏水的神色令我不禁神思一荡,一颗心竟深深的陷入了他绝美而灵异的眸子之中。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道:“此时已是三更了,怎么白塔里还有人未就寝入眠么?”

我一怔,随着他的目光亦投向了那白塔中腰的两点红光,道:“那是我母亲的卧室,我母亲喜欢点着烛光睡觉。”“哦?”他一幅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显然是对这种习惯不能理解。我笑道:“自从我五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种习惯了,御公子觉得奇怪么?”

他笑了笑,似有所思,却不作回答。我笑道:“御公子相信死去的人会重返阳间来为自己报仇吗?”我这一问,令他神思一冷,他眼中竟闪过了一丝淡淡的黯芒。“御公子,我不是说你。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的母亲,她这一生所做的亏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他回过眸来,又怔怔的望着我,仿佛是错觉,我竟感觉到他的眸子中有一道凌厉的光闪过,却又一瞬即逝,然后,他又笑了,那笑如微风拂煦,让我沐浴在他情深似海的眼波中永不知返。

“这个时候去你母亲的藏书阁,会惊动她吗?”他忽然问道。我笑道:“会。不过,我有办法让你顺利的进去,也有办法让你顺利的出来。”

他微微一震,亦笑道:“那多谢蝶衣姑娘了。”

“你不用谢我。如果,你真能帮我解除噩梦的诅咒,我也会感激不尽。”

我指向白塔的最上方道:“这白塔一共有七殿十四庑,就在最顶上的一庑之中有我母亲所藏占卜巫术的藏书阁。为了防止有人偷窃那些秘笈宝典,我母亲在藏书阁内设下了各种幻术的结界来保护着那些书籍,那些结界都是凡人所不能解的诅咒,而且,她还在那些书里涂满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凡触及书皮者,都必死无疑。”我说着,望向他一笑,“御公子,我可不是吓唬你。”

他仍无所谓似的笑道:“有蝶衣姑娘的兰心慧质,我想,那些结界也并非不可破的了。”

我笑道:“你倒是很相信我,难道你不怕我将你卖了,毕竟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不过与我相识一个时辰而已。”虽然只是相聚一个时辰,却已如同与他相识一万年,我还能如何去掩盖自己为他跳动的心,掩饰,又能掩饰多久?

他亦笑道:“能与蝶衣姑娘共闯一次难关,就算是被卖了,也倒不是什么坏事。”

“哦?”我掩口笑道,“你倒是会哄女孩子。”眸光定向他,我言归正题道:“御公子,要想不被白塔里的守卫发现,又不惊醒我母亲,我们就只能到这里了。与白塔保持一定的距离,又要悄无声息的飞上塔顶,就只能借助御公子的御剑术了。不知御公子的剑术练得怎样?”

他眼里露出了一丝犹豫,即而笑道:“蝶衣姑娘放心,我保证能悄无声息的飞向塔顶。”说着,他将剑横在了半空中,我猝不及防的被他揽住了腰身,借他的力量飞上了半空中的玉剑,点足于飞剑之上,我迎着夜风,感觉自己像飞鸟一般的自由飞翔,那样轻松,快乐,舒畅,却在突然间,脚下的剑发出了低啸的怒呤,一阵颤动如电击一样的从我脚下窜了上来,我一个踉跄不稳,差点从剑上摔了下去,他牢牢的抓住了我的手臂,唇边又低呤了一句:“阿影,别闹了。”片刻之后,这剑又平静了下来,我回头望向他,只见他眸中失去了那种散淡,露出一种沉沉的忧郁来。我心一惊,这已不是第一次,听他与剑说话了,我问:“御公子,你的剑叫阿影么?”

他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让蝶衣姑娘见笑了,看来我的御剑之术还是太差劲。”

“那御公子以后可要勤加练习了。”我笑了一笑,又严肃起来,“希望御公子现在控制好自己的剑,可不能再动摇了。我现在,就开始凝聚苍山之灵气,来打开我母亲所设下的结界。”

“请蝶衣姑娘放心。”听到他一声坚定的回答后,我便安心的凝聚起心神,用心吸纳苍山之灵气,舞起苍山的白雪,那雪便渐渐的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的灵体,向我飞了过来。我望着那一个个拇指大的雪人儿,用心催促:“去,帮我打开灵霄殿藏书阁中的结界。”

“嘻嘻……是,主人。”那些雪人儿纷纷的飞向了白塔最顶一层的灵霄殿,只是如潮般的一涌,便蹭破了那笼罩在塔顶之上的紫光。雪人儿欢快的涌进了灵霄殿之中。我感觉到异常,便叹道:“我母亲设下的朔光结界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问道:“难道这不正常么?”

我点头,目光投向那破碎的紫光之中,突然间,那些以苍山灵气朔造而成的雪人儿又从灵霄殿中涌了出来,回到我面前,喳喳低语道:“主人,有外人,有外人打破了结界!”

“什么!”我心一急,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人能闯过灵霄殿的朔光结界,“御公子,快,我们快向那白塔最顶层的灵霄殿飞去!”我声一落,剑光陡转,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便已进入了灵霄殿中。

灵霄殿,四面冰雕,冰光滑动,缥缈而空灵,殿中那些翻幔所布的阵法布局依旧不变,而地面上却多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雪松散而狼藉,竟然有的雪团还保持着即将破碎的人形。我不禁骇然一叹:“居然还有人会凝雪朔人的术法!”

“藏书阁里似乎有人?”他忽然一声,身形一变,已奔向了灵霄殿北门的藏书阁。“小心——”我一声惊呼,也跟了上去。

我吃惊于这一路上的结界竟都已被打破,我们径直奔至藏书阁,根本就不用费一点心力。当他先赶到藏书阁门前时,我见他竟呆在了那里。然后,我也忍不住好奇,奔至藏书阁内,将目光定在了正在阁中翻阅书籍的一个青衣女子身上,她似乎也对这藏书阁中的结界与毒术颇为了解,连翻阅那些书籍时,她的手中都戴有白胶手套,看得出那双手套质软细密,是王宫之中难得的宝物。而当我看清她的脸时,忍不住惊讶,那样清绝的容颜,那样不容逼视的魅力,竟然会是她,那个被王拿来祭祀的绝色少女!我心里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她与御风是否有过一段感情,涌上心头的嫉妒让我脱口厌恶道:“是你——”

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只轻轻的扫过御风的脸,却并没有那种与情人相见的惊喜之色,却只是道了一句:“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又见面了。”然后,她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看到我时她却也未想到逃跑,只是莞尔道:“姐姐,你们也来藏书阁中找书么?”

我并没有心情回以她微笑,只是冷着脸道:“擅闯我母亲的藏书阁者,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将目光投向了我,天真道:“为什么?姐姐,我也是在帮你呀!你还记得么,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其实,你派人在南诏国各地寻找我和这位救了我一命的哥哥时,我就已经回到这里了。我本想去找你的,可是你太忙,

第213章 归朝

“你以为现在杀一个萧护玉会比杀一个谢玄容易吗?”

桓澈突然的冷声一问令得阿虞莫名一愣,就听他续道:“萧护玉已不是一名普通的士卒之名,这一个多月的交战之中,他屡立战功,已在我桓氏大军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且深得那些士卒之心,我若在这个时候杀了他,那便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为杀他一人而失数万将士们的心,你觉得我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吗?”

阿虞神色一慌,忙立声答了句:“是,是阿虞糊涂,可是……”

可是就这样放过他吗?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桓澈也微微失神起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曾经也是她说过的话吧?

默然沉思了片刻后,他便披上袍子,不知不觉的来到了顾钰的营帐之外,悄然摒退左右,藏身一处角落,就见营帐内,面罩白玉面具的青衣男子正在一口又一口的喂顾钰喝着羹汤。

虽然隔了一层纱幔,但他还是能看清楚顾钰脸上微微漾起的笑容,是哪般轻松而愉悦,满目中都是充满对男子的信任。

“今天做的这汤好喝么?”男子问。

“好喝。”顾钰答道,又问,“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

男子便答道:“营里那个伙头兵老刘说他媳妇当初有孕的时候,他就天天想着法子做一些好吃的菜肴糕点和羹汤给她媳妇吃,我便缠着他让他教了我一些。”

顾钰便是一笑,笑着笑着,不觉胃里翻涌,险些又吐了出来,谢玄立即扶住了她,一边为她擦拭唇角,一边紧张道:“阿钰,没事吧?是很难受吗?早知道怀孩子会这么难受辛苦,我们便不要孩子也罢!”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顾钰立即打断道,“若没有孩子谁来继承你的家业,若没有孩子,我与谢郎之间许都不能白头到老。

谢郎,我喜欢孩子,你难道不喜欢吗?”

谢玄又是激动又是愧疚,立即答道:“怎么会不喜欢,当然喜欢,只是……”

“我并不觉得辛苦,但却要给谢郎添麻烦了,我害喜严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都需要谢郎的照顾。”

顾钰这么一说,男子却是开心的笑了起来:“阿钰,你能这么想便最好了,你麻烦我才说明你心里有我,能照顾你,被你麻烦,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能照顾你,被你麻烦,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听到这一句的桓澈禁不住也心中一动,极为酸涩起来,脑海里再次闪现出前世阿钰将怀孕的喜讯告知他时,那双眼中所呈现出的诚惶诚恐和期盼,他似乎从未发现过她有任何难受之状,抑或是她从未曾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难受之状。

那时的她是如此的害怕离开他,甚至于对他充满乞求与依恋,可是他却毫不犹豫的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那时的他竟然从未想过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从未想过给她一丁点的安慰和照顾……所以,这便是他与谢七郎君之间的区别吧?

这便也是她永远都不想再提及前世的原因。

如今两人虽近在咫尺,可他再也从她眼中看不到对他的眷恋抑或是怨恨,原来行同陌路比恨更让人觉得冷清可怕。

无力的站了一会儿后,桓澈悄然离去,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阿虞见他情绪有些不对劲,忙问道:“郎君,你无事吗?”

桓澈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而自己则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答了声:“无。”

“为沈氏黔郎准备一辆马车吧,明日,我们也收兵回姑孰,路上行程无须太过着急,择平坦之路而行,另外,以防途中有埋伏,你也要派一些暗卫提前做好准备。”

“是。”

咸康七年九月二十日,桓澈带领五万兵马凯旋归朝,同时燕国派来使臣与大晋修好,晋燕一战最终以燕太后归还大晋洛阳故土而结束,桓澈与沈黔平定洛阳的消息亦如旋风一般席卷整个建康城,一时之间,整个朝野为之震惊沸腾,民间百姓更是欢呼而欣喜若狂。

与民间百姓们的欣喜若狂不同,朝臣们却是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原本他们总以为,桓温这个庶子虽有几分小聪明和才华,但上战场杀敌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能不打败战就已经是奇迹了,怎么还能令慕容垂父子退兵,令燕太后主动作出让步归还洛阳城呢?

但无疑这一役再次使桓氏声威大涨,这才是群臣们所担忧的问题:桓温是否又会借此机会作出下一步的举动?

这个时候,大家不由得又想起了沈氏黔郎,如若桓温真的作出进一步的篡位之举,这位被陛下所器重的沈司马又会作出何种选择?

一种无形中的阴云再次笼罩在朝臣们的心头。

而司马岳并没有朝臣们的这般担忧顾忌,在得知顾钰即将回来的消息时,他已是喜不自禁,一个起身,长袖衣袂险些掀翻了放在褚皇后面前的一碗汤药。

正要快步走出去时,才似想起什么,转身对褚皇后说了句:“皇后暂且歇着,孤处理完朝事之后,等一会儿再来看你。”

褚皇后点了点头,见司马岳要走时,又唤了一声:“陛下!”紧接着,赶紧命宫女端了一碗羹汤过来,递到司马岳面前,温婉含笑道:“陛下近来一直操劳国事,人也消瘦了好一些,妾实是心疼,便做了这碗羹汤给陛下补补身子,还望陛下不嫌弃阿蓉手拙。”

“你既已有了身子,还做什么羹汤?罢了,孤便领了你这心意。”司马岳本想推拒,但见褚皇后一双妙目殷切的看着自己,便也接过羹汤一饮而尽。

待司马岳一走,褚蓉便又整肃了仪容,唤来宁公公,问道:“本宫交待你做的那些事,传的那些话,你都传到了吗?”

宁公公肥硕的脸上立即腾起一丝得意之笑,谄媚道:“娘娘放心,娘娘让奴婢联系到的那些人,没有一人敢怫悦娘娘的心意,而且娘娘是何等身份,娘娘不仅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是褚太傅的嫡长女,只要娘娘有所求,必能一呼百应。”

“本宫所求,那是本宫所求,这世间的人和事,不是你有所求,他们就一定能满足你的,只有足够的利益,才能让彼此维持得更长久。”

“是,娘娘,娘娘冰雪聪明,慧眼如炬,奴婢自是比不上娘娘的,奴婢只会遵从娘娘的吩咐,将一切事情办得让娘娘满意。”

褚蓉笑了笑,挥手令宁公公退了下去。

宁公公一走,她也端起茶盏,暗自得意的笑了起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得人心?”

姑孰城内亦是一片繁华喧闹,早在得知慕容垂父子退兵之时,桓温便已作好了迎接桓澈凯旋归来的准备,是故,消息一传达姑孰城,桓温便已在凤凰山上大摆好了庆功宴,长长的酒宴几乎占满了整座凤凰山,上百名婢女手持香鼎跪侍于道路两边。

在一群幕僚的恭维声中,桓温更是喜不自禁,开怀大笑,也可以说连续四五日,他的笑声似乎就没有停止过。

“没想到六郎君真的会带兵打仗,六郎君真可称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是啊!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放眼整个建康城各大世族,谁能及六郎君的才智。”

“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每当李氏听到这些话时,脸上也总会生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她的澈儿总算是不负所望,那么接下来,只要澈儿取得桓氏家主之位,她们的复国大计也就不远了。

这般想着,李氏的目光便投向了还在与幕僚们欢笑豪饮的桓温。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若有所思看向桓温时,酒席之上,桓熙与桓济的目光也向她投了过来。

此时的桓济心中不好受,不仅不好受,可以说是万分的恐惧,因为就在前两日,他便收到了他那位六弟所送回来的礼物。

礼物不是别人,而正是他所派出去混在晋军的那两个人。

“你们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要的沈黔呢?”

“二……二郎君,那慕容令并没有捕获到沈黔,所以……”

“所以你们的任务是失败了?既然失败,你们怎么还有脸回来?”桓济的一声吼,吓得两人再次浑身哆嗦,转而又道,“你们该不会是受了我六弟的指使,又回来在我这边当内应的吧?”

“奴不敢,就是给奴一百个胆子,奴也不敢出卖二郎君,在二郎君这里当内应。”

“我那六弟一向诡计多端,他要是会好心好意的将你们送到我这里来没有任何企图,我这智商也被狗吃了,为了我自己不被狗咬一口,我就只能拿你们去喂狗了!来人,拖出去!”

回想起那两人,桓济的心中便是一阵气闷,退出宴席后,他很快又来到了桓熙的世子府中。

“如今六弟必然是已经知道我们欲与慕容垂父子勾结出卖他的事情了,待他一回来,势必会报复揭发我们,大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再想办法。”

桓熙一听,更加来气。

“这件事情不是你去做的吗?与我又有何干?我早说过,六弟聪颖非常人能比,你耍的那些手段,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大兄,我做这些事不都是为了你吗?而且与慕容令谈条件,我也是用的你的名义。”

“你——”

“好了,大兄,你我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分什么你我。现在是想办法补救,想办法先下手为强,在父亲废黜你之前,除掉他!”

桓济这么一说,桓熙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

无奈之下的桓熙也一把提起了桓济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还想怎样?你是不是嫌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

“大兄,弟不会再给你惹麻烦,这一次,弟已经想清楚了,不如就在父亲面上直接出狠招,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什么狠招?”

“说出来就不灵了,还是只有做出来时,才会更让人觉得精彩,也更有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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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准备揭发

十日之后的清晨,当凤凰山上的晨钟响起之时,自洛阳而归的数万铁骑兵已然及致姑孰城,地面震响,百姓夹道相迎,深秋的风虽有些料峭凌冽,但百姓们的欢呼声已然让人感觉不到冬日将近的寒意。

时新的秋菊丹桂铺满了长长的一条街,因为有桓澈领兵在前,五万军士泽其荣光,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待遇,在如雨般的香囊与帕子中经过,马蹄翻飞,惊起无数落英缤纷如同下了一场花瓣之雨。

“看,那便是有江左卫玠之称的桓氏六郎君,真是难以想象,如此风华绝代之人,竟然也能上战场打仗。”

“能上战场倒不说,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能打胜仗回来!”

“是啊!如此得天独厚之人,真是令人既仰慕又嫉妒,只可惜出身差了些,是个庶子,若不然……”

“庶子身份又如何?听说大司马对其犹为宠爱,有此一役,想必他这次回来,便可名正言顺的继承南郡公世子之位。”

在百姓们的议论声中,没有人注意到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如小舟般迅捷驶过,马车之上的车帘打开,一张清俊中带着几分妖孽之气的脸展现出来,看着桓澈带着五万军士浩浩荡荡离去的方向,微微眯了眼,唇角边勾起一抹邪异之笑。

“走吧!”

一道男子的声线传出,马车拐过一条小巷,向着姑孰城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方向驶去。

而这个方向,正是桓熙的世子府所在。

此时的桓熙脸色十分不好看,尤其是看到一大早就将他唤起来的桓济,心情便更加郁郁。

“你又来干什么?”

面对大兄一脸愤怒的脸色,桓济却是厚着脸色笑得欢快又得意。

“大兄,今日咱们的六弟就要到姑孰城了。”

“不用你说。我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向世人炫耀他的功绩,他回来的途中走得特别慢,整整走了十日的路程,一路上都有鲜花和果子相迎,从小到大这种臭毛病就没改过,你说他得意个啥劲?”桓济咬牙一脸愤愤,忍不住一跺脚,将掉落在地上的一颗樱桃踩了个粉碎,踩完之后,脸上再次扬起一抹得意。

能做出这种举动和表情,让桓熙也看得一脸诧异和郁闷,对于这个只会给他闯祸的二弟,他也已用尽了好脾气,没好气的斥问道:“他打了胜仗,自有他的得意,我却不明白,你得意个啥劲?”

桓济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他忙道:“大兄,我今日给你带礼物来了。”

礼物?

桓熙还没弄明白他话中之意时,就见他一拍手,两名部曲押着一名老妪以及一名婢子走到他面前。

“跪下!”

在两名部曲的斥喝之下,老妪和婢子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又想干什么?”

桓熙更是一脸懵懂的问,却听桓济答道:“看,这就是证据!”

“什么证据?”

“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的证据!从前我们是没有证据,可证据不是你找不到它就不存在的,即便它不存在,我们也要想出办法来让它存在!”

桓熙似明白了什么,再次大步走到桓济面前,拧起了他的衣领,低声问:“这就是你所说的狠招?”

“是,想了想,觉得还是让大兄知道一点的好,以免大兄一时情急,乱了阵脚。”桓济笑嘻嘻的说道,转而又问,“大兄,你不会还舍不得那个女人吧?”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桓熙似有些心虚,环顾了四周,低声斥道。

“没有便最好,一个被父亲都快要玩腻了的徐娘半老,真的不值得大兄你这般迷恋,这世间美人多得是,待得大兄日后登上皇位,后宫佳丽三千,还不是任由你来挑选。”

桓熙愣了愣神,沉吟了好一会儿后,仍不放心的问道:“你可知道,你从前所说过的那些话父亲从来就没有信过,如今,你又有什么本事能让父亲相信她们所说的话?”

桓济便笑道:“这个大兄不必多虑,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十分得力的帮手,这个人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谁?”

“天师道祭酒,卢竦。”

话刚说完,门外便传来一声通传:“禀世子,门外有一位自称是天师道首座弟子的卢郎君求见!”

天师道首座弟子,卢竦?

几乎是一听到这个名字,桓熙的神情也变得犹为肃然起敬起来,近日在建康城之中有关于这位卢祭酒的传言可是越来越神乎了,有人说,他不仅冶好了太后的心悸失眠症,而且还冶好了朝中多位大臣的恶疾,有人还说,他不仅会练丹,甚至与葛洪葛仙翁一般暗藏能使人容颜不老的神仙导养之术,是故各大门阀世族的弟子都争相拜其为师,只求能沾一沾他的仙气。

“可是这位卢祭酒不是被父亲请来的么?怎么……”

桓熙问,旋即想到父亲近日似乎也患上了什么风疾之症,时常头痛发作,请了数名医者看诊,但无一人能道出其病因,本已年迈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每况愈下,所以在听闻卢祭酒之大名后,父亲似乎也动了想要长生的念头。

难道这位卢祭酒……

“正是父亲请来的!”桓济接道,又补充了一句,“但也是我替父亲请来的!”

……

桓澈的兵马到达姑孰子城时,已是辰时三刻,五万大军披钾衣脚步齐整的走进城中演武台前。

桓温亦是豪气万千,远远的便已策马前来迎接,声如洪钟的朗笑声不绝于耳。

一声令下,整个姑孰子城中的军士部曲以及子民们皆已伏首跪下。

“恭迎六郎君回城!”

“恭喜六郎君凯旋归来!”

声音朗朗,响彻云霄。

桓温更是笑得豪气万丈:“哈哈哈……我儿终于不负众望!”看到从桓澈身后走来的顾钰时,又含笑道了句,“沈司马果然名副其实,澈儿早已写信归来,道此役之胜,沈司马功不可没,温深感荣幸和感激,请受温一拜。”

说完,桓温竟真的抬手向顾钰施了一礼,这让他身后的一众幕僚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司马虽一直有礼贤下士之美称,以他的身份也极少向人施以此礼,这已经不是对这位沈小郎君的赞赏与认可,而已经是一种高度的尊重与钦佩。

“大司马之礼,黔万万不敢受,此役之胜乃是主将之功,黔不敢冒领其功。”

桓温听罢,更是大喜,不由得再次朗声大笑:“沈司马太过谦逊也。”

顾钰但笑不语,她也知道,将功劳归于桓澈,这也正是桓温想要听到的答案,桓温如此作态,也不过是向世人展示他任用贤能的高标雅度,是故她不必再说什么。

几番寒暄问候之后,桓温也不再耽隔迟疑,立即将众将士请至凤凰山,对有功之士进行行赏,并召来数十名婢女行酒,开怀大饮。

酒席之间,这些婢女可以任由将士们挑选玩乐,这也算是对这些军士们的慰藉和酬劳。

顾钰身为女子,自是有些不太习惯这种场面的,又兼孕期身子的确有些不太舒服,便想寻机离开,却不料刚欲起身时,那桓济再一次的持着酒樽来到了她的面前。

桓温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混在军士中的谢玄也禁不住紧绷了神经。

就听桓济道:“上次本想敬沈司马一杯酒,祝沈郎与我六弟凯旋而归,不想却将酒水溅到了沈司马身上,今日吾诚心的向沈司马道歉。”

说完,他举樽一饮而尽。

桓温忍不住喝斥道:“沈司马早就说过,不擅饮酒,你还来干什么,还不退下去!”

桓济连忙回道:“父亲,儿并无他意,且是真的向沈司马赔礼道歉,这杯酒我喝便行了,我并没有强迫她喝下的意思。”

说完,桓济又回到了自己的席间,然后似想起什么,转向桓温道:“父亲,那位天师道祭酒,儿已为父亲请来,听说祭酒大人的一舞可为万民消灾祈福,父亲何不请他出来一舞?也让诸位将士开开眼界。”

“而且祭酒大人还说,给父亲带来了件法宝呢!”

第215章 重提旧事

说到宝物,桓温西府中的一众幕僚不由得一个个眼中精光大盛,有人不禁问道:“传闻这位卢祭酒乃钱唐杜子恭最得意之弟子,其道术通天,不仅能以巫术冶病,窥探天命,而且还能……不知这宝物……”

此人话虽未说清楚,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已明白,所谓的宝物无非就是与长寿有关。

众人心思各异,正思忖着,就听到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似风铃脆响,又似空谷莺啼回唱,众人都忍不住好奇朝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去,就见一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持一根金杖缓缓行来,而且那金杖上似乎挂满了银铃之类的物件,所以当他走起来时,便能发出绵绵不绝的叮当之响。

男子乌发披垂,长颈秀项,脸上还罩着半张青铜面具,虽不见其真容,但面具后的那一双眼睛却是极为明亮而妖异,奇怪的是,当他的目光向顾钰投来时,竟会让顾钰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熟识之感,这种熟识并不是因为曾经在台城中有过匆匆一瞥的熟识,而是一种久远的甚至让她感到憎恨的危险逼近。

顾钰微微怔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时,男子已然走至桓温的面前,并施礼道:“范阳卢竦,拜见大司马桓公。”

桓温笑道:“卢祭酒知人贵贱,士庶敬仰,温亦久闻其大名,卢祭酒不必拘礼。”言罢,又道,“听闻我儿说,卢祭酒今日给温带来了一件宝物,不知是何宝物?”

男子半张面具下的唇角便是一弯,笑道:“既是宝物,卢某便会选在合适的时机献给桓公,听闻桓公近日时常头痛发作,令郎心忧不已,是故请了卢某来为桓公驱灾,延年益寿。”

“是么?你当真能驱灾,为某延年益寿?”桓温眼中不禁露出几许期待。

“是否能驱灾,还需亲见了才知道。不如先让桓公见见我天师道中巫术的力量。”

他话音一落,场上不禁又响起窃窃私语,正所谓巫医巫医便是以一种奇妙的巫术冶病,但巫术之说往往只是听闻,还真没有谁亲见过巫术的厉害。

但就在众人的质疑与好奇中,这位男子果然跳起了舞,只是这种舞十分的奇特,明明只是一人而舞,众人看着看着,竟好似看到了无数人影随之而舞,又抑或是这男子自身已身化亿千,便连顾钰也看得有些头晕眩目,不禁垂下了眼眸。

然而合上眸子的顾钰也并没有觉得好受些,因为男子舞动时,那金杖上的银铃作响,几欲将她的脑袋惊得炸裂,渐渐的,她的脑海中竟然又呈现出了一些奇怪的记忆:染血的碧玉簪,贯穿胸口而过的金杖,还有一名男子所念出来的奇怪咒语。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我以我血,立誓……”

也不知过了多久,银铃的响声作罢,耳畔传来众人的惊叹与掌声,顾钰这才睁开眼来看,就见男子的一舞已经作罢。

“父亲,您感觉怎样?昔日听闻卢祭酒亦是在太后面前跳了一支舞,太后的心悸失眠之症从此便好了,不知父亲……”

桓济这般问,桓温似有些神情恍惚的揉了揉眉心,这时,李氏又递了杯酒过来,柔声殷切道:“将军,您感觉怎样?有没有好些?”

桓温接过酒,怔了一会儿,朗声大笑:“还不错,卢祭酒果然名不虚传,此一舞确让某有精神焕发心情愉悦之感。”

旋即,他又示意道:“卢祭酒请坐!今日亦是我儿桓澈大胜归来的日子,诸君当共饮,同乐!”

“恭喜六郎君!”

“恭喜六郎君!”

众幕僚与将士们皆执酒起身齐声唱道,推杯换盏间,笑声朗朗。

卢竦也站起身来,向桓澈遥遥敬了一杯酒:“久闻桓氏六郎君之名,果然乃人中龙凤,世所罕见,恭喜六郎君此役大捷!”

一听到人中龙凤四个字,连桓温都有与有荣焉之感,心中不禁大喜:此人若是真能预测人天命,言澈儿乃人中龙凤,那是不是说我桓氏终有取代晋室的一天?

旋即又笑问道:“卢祭酒既能知人贵贱,不如试为温言禄,当至何地步焉?”

顾钰便在一旁心中暗笑,桓温如今已集中枢内政大权与军事潘镇力量于一身,本就是朝野之中连皇帝也惹不起的第一人,他还想问卢竦自己的官位将会晋升到何处?这不是硬逼着卢竦回答他有帝王之相吗?她倒是好奇这位卢祭酒会如何回答?

正想着,就听卢竦答道:“明公宇宙勋格,当位极人臣。”

桓温脸色一沉,便又听他续道,“不过,明公诸子之中必有蛟龙胜出,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桓温听罢,更是大喜,再次痛饮了一杯酒,哈哈大笑。

便在这时,桓济又接了一句:“父亲,这位卢祭酒不仅能知人贵贱,而且还能看人过去和未来呢?”说罢,还向卢竦递去一个眼色,问,“是不是?卢祭酒?”

卢竦几不可察的脸色一变,暗暗点头。

桓温本就不喜这二子,见他再次凑上前来打断,不禁皱紧了眉头: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明显的就是话中有话。

“你又想说什么?”他冷声问。

桓济不以为然,仍嘻皮笑脸道:“父亲,儿子也并没有想干什么,只是最近听闻一事之真相,不敢为信,心中郁结,实在是不吐不快!”

“什么事?”桓温再次拧紧了眉头,拔高声音问。

桓济没有答话,而是命人将一名老妪和一名婢子带了下来,那老妪与婢女一见桓温,立时又哆嗦个不停,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好好的庆功宴,你摆两人上来干什么?”桓温怒问。

桓济便指向了李氏,道:“父亲,您不如问问你身边的这位李姨,看看这两位旧人,她是否还认识?”紧接着,又转向了那名老妪,“两位既是蜀国的旧人,现在重见旧主,当叙叙往日之旧情旧事,是不是?”

他一脸阴鸷之笑,也不知为什么,他笑得越欢,那老妪与婢子便越是毛骨悚然。

李氏的脸色微微一白。

桓济突地又道:“将你们亡国当年的那件事情都说出来吧!顺便也拿出你们的证据。”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妪竟忽然唤了一声:“公主,奴是阿碧啊,公主还记得奴吗?”

李氏瞪大了眼,惊慌着没有说话。

那老妪便继续道:“当年公主听闻陛下要将公主送给大晋的大司马温为妾,曾一度想要与心爱之人私奔,奴便给公主出了主意,找人假替公主,助公主逃出了皇宫,去与那个人相聚,之后奴的身份被陛下发现,陛下盛怒,四处找不到公主,便命人差点将奴杖刑打死,幸得李将军相救,才苟活了下来,正巧便在那时,大晋的兵马也踏进了皇城,奴有幸能从乱兵之中逃出,捡得一命。

原本奴也是想去寻找公主,可后来却听说公主还是被陛下送到了大晋,所以奴……”

这老妪的话一出,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令得满座凤凰山上的人都震惊哗然。

桓温的脸色也黑了下来。

李氏更是大声喝道:“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阿碧,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转而又对桓温道,“将军,别听她胡言,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桓温却直视着那老妪,道:“让她继续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老妪哆嗦着低下头来,忽地感觉到背后似有沉重的阴影走近,她又勉强直起了背梁,目光左右环视了一周,最终在落到桓澈脸上时,禁不住眸光大亮,似见故人般喃喃道:“那便是公主的儿子吧!果然神似,如见故人也!”

桓温的脸色再次一沉,立时喝道:“来人,将这两人拉下去,砍了!”

老妪吓得脸一白,人也晕了过去。

桓济立声喊道:“父亲,您不能不听她把话说完啊!她说六弟与人神似,那是与谁神似,李姨当年私奔的那个人又是谁?

父亲,我记得,李姨嫁与父亲没多久,便已有了身孕的吧!而六弟他也不是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是不是?”

第216章 滴血验亲

桓济话一说完,场面顿时一窒: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六郎君桓澈不是大司马亲生之子么?

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当着这么多将士们的面说出来,那便是大大的打击了其父桓温的面子与尊严,这二郎君莫不是疯了?

此时的桓济也确实是有些疯了,见众人面露惊疑鸦雀无声,他更觉快意的哈哈大笑出声,然后用力的踢了一下躺在地上装死的老妪,直将那老妪踢醒,厉声喝道:“说,继续说,你们的这位公主是什么时候与那个人认识的,他们都见过几次面,做过哪些苟且之事,那个男人又是谁,长什么模样,给我通通都说出来!若是不说……”

他一把提起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子,婢子一声尖叫,那老妪也扑过来,大哭喊道:“我说,我都说,公主,公主是在我成汉蜀国国破之前二个月与那个男人相识的,那一次正是上元节,公主溜出宫玩时,在灯会上与那个男人见过一面,仅一面,自此以后,公主便对他恋恋不忘,相思不已,后来公主还派人四处打听,得知那个男人在李广将军手下做事,便央求陛下让那个男人入宫做了殿前侍卫,再后来,再后来……公主便时常与他幽会,也曾……也曾有过几次夜不归宿,直到国破前的一月,奴才知道公主早已与那男人私定终身,且……且已暗环珠胎,

公主本想央求陛下将公主许给那个男人,可惜……可惜我成汉蜀国败于东晋大司马之手,陛下早已存了将公主送予大司马为妾之心……所以,所以……”

“那个男人是谁?长什么模样?”桓济再问了一遍。

老妪眼珠子转了一圈,在目光投向桓澈时,立即哆嗦着答道:“奴并不知那个男人是谁,公主未曾提及,奴也不知其身份,但是那个男人长得十分俊美,奴从未见过如他那般好看的男人……”

“就说长什么模样?谁叫你说这么多的,他长得俊不俊美关我屁事,你不夸两句你会死啊!”桓济咬牙恨恨的再踢了那老妪一脚。

那老妪才狠下心,一指桓澈答道:“就和六郎君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个男人眸子是蓝色的,他是鲜卑人……”

哗——

几乎是最后的三个字一落音,许多人都已禁不住站起了身,讶然失声道:“鲜卑人?”

前一阵子那个被建康城廷尉衙署全城通辑的男人据说也是鲜卑人,但通辑令上并没有画其肖像,只言明了其人乃是崇绮楼楼主,有一双碧蓝色的眸子。

听到这里的桓济也不由得眼前大亮,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原来便是那个人啦!难怪……难怪那日六弟据说落到了那位崇绮楼楼主手中,居然还能毫发无伤的活着回来,难怪那个男人还能模仿六弟的字迹给父亲写信,难怪李氏这个贱人会时不时的派人去崇绮楼,更或是自己亲自到那里去逛逛……”

说到这里,他再次喊了一声,“父亲,难道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李氏这个贱人不知背着您偷偷的与情人约会过好几次了,只有您还一直将她捧在手心,冷落我的母亲……我桓氏之中没有如他们母子一般长得妖孽又祸国殃民的人物,他桓澈根本就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还要将我桓氏家业交给这样一个身上流着卑贱的鲜卑人之血的私身子,您是要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都拱手让给别人吗?”

“滚——”

他话还未落,耳畔便响起一连串咔嚓咔嚓的脆响,头顶上也传来桓温的一声暴喝,在场的众人不由得皆是一惊,目光齐齐投过去,就见正是桓温掀翻了桌子,气得怒瞪了眼睛,额头上甚至青筋暴露。

也许是太过气极,他这一声喝后,又禁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大司马……”

“大司马没事吧?”

他这一咳嗽,不少幕僚又开始惊慌起来,生怕桓温这一气过去,他们这一众西府幕僚还不知听命于谁,以谁为主。

李氏双目滢滢,忙举了一杯茶水到桓温面前,低声道了句:“将军,妾是冤枉的,妾就算曾有年少不更事之时,但也绝不敢欺瞒将军……就算将军不信妾,也要相信澈儿……他自小便是在将军身边长大的,一切皆是受将军的亲自教导……”

桓温还没有说话,桓济便又接着喊道:“李氏,你既一口咬定说,六弟一定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你敢不敢让六弟与我滴血验亲?”

李氏的脸色霍然一白,她倏地转头,看向桓济,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桓熙,就见桓熙似心中有愧,竟故意举樽避开目光,垂下头去。

李氏心中也不禁暗自苦笑起来:枉她一直使美人计,不惜出卖色相,希望这位世子能照顾她们母子俩,原来到头来……

也是,澈儿如此优秀,也怪不得他们会心生嫉妒,但有些事情不是靠一张嘴说就能证实得了的。

谁又不会说?

李氏心一横,也移步到桓温面前,跪了下来,向着桓温伏首盈盈一拜,梨花带雨般泣声道:“妾本亡国之奴,得将军宠爱,乃妾之幸,若将军真疑妾,何不当年就要了妾的命,至少也能让妾与父母兄长们团聚。”

“将军,妾虽为奴身,可曾经也是公主之躯,自知尊严与耻辱,二郎君今日无凭无实的污蔑指证,请恕妾不敢受,唯以死而报将军之恩。”

说罢,李氏翩然转身,竟是趁那一旁的军士不备倏然拔出了一柄长剑,就要抹向自己的脖子,桓澈脸色大变,这个时候,便连桓熙都惊恐的站起了身来,桓温更是大唤了一声:“卿卿,住手!”

一双筷子倏然从侧面飞来,李氏顿觉手中一痛,一股雄劲的力道将她手中的长剑带偏。

剑落了下来,李氏侧首,看到的正是一旁收袖坐下的顾钰。

众人不禁皆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李氏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绝之美,这个时代的人本就对容貌绝美之人容易心生怜惜,李氏适才的一翻慷慨绝义之词竟是已让不少人动容。

桓温更是急切的将李氏拉进了怀中,安抚道:“卿卿,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有说怀疑澈儿的身份。”

虽然没有说,但是已经犹豫了,沉默了,能让那老妪一直说下去,那便是已经开怀疑。

李氏心知肚明,亦知道桓温更想挽回的还是他自己的面子,如此举动也不过是想在众将士面前不失颜面,可偏偏那桓济还不肯罢休,仍在那厉声吼道:“父亲,不过是一招苦肉计,你便又被这贱人所蛊惑了,难道您不知道自古亡国者便是如她这般的祸水红颜吗?”

说罢,他竟又转向一旁安静坐着的卢竦:“卢祭酒,现在该轮到你来说了,你不是能预测过去和未来吗?那你便预测一下我桓氏的未来,是不是要败在他桓澈的手中?而他是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

问卢祭酒啊!此时的卢竦还的确有些能让人信服的玄易之术,他的话还真有几分让人期待。

然而,卢竦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道:“桓氏家事,请恕卢某不敢妄言。”

“你——”

桓济似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看了卢辣良久,陡然地,他一脚踢翻了还跪在面前的一名婢子和老妪,便拔剑向桓澈所在的方向冲过去,而这个时候,桓温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忙喝斥人将他拉下去时,有士卒来报:“禀大司马,荆州刺史桓将军有事急禀大司马。”

荆州刺史桓将军便也是桓澈的小叔桓冲。

此时的桓冲不应该是在荆州么?他突然回来干什么?

桓济一脸的疑赎迷惑,看了一眼桓澈,很快就有士卒上前来欲将他拉下去,但还未靠近,其中一名士卒就被桓济反手一剑抹了脖子,另一名士卒吓得惶惶不敢接近。

刚赶过来的桓冲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不禁脸色大变,面露失望之色,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惊惶而鄙夷的摇头。

桓冲暗暗叹了口气后,便走到桓温面前,施礼道:“弟桓冲见过大兄。”

桓温点头,问道:“你回来是有何急事相报?”

桓冲便从袖中拿出一信,呈交到桓温手中:“大兄请看,这是燕国吴王慕容垂之长子慕容令写给大兄的信。”

“吴王慕容垂之长子慕容令?”

桓温面露疑惑,忙打开了信一看,这一看之下,禁不住更加狂怒,忙喝令人道:“来人,将那逆子给我押过来!”

他指的是正坐在右下首的桓熙,桓熙一脸愕然,忙走下来,跪到桓温面前,桓温立时将那封密信揉成一团砸到了桓济的脸上。

桓熙打开来看,就见信上写着:世子桓熙遣使来密谈,欲与我父子二人修好,以其庶子之命,换取万里河山,此乃大司马之志耶?

桓熙登时脸色大变,忙解释道:“父亲,儿绝未做过此事,这定是慕容垂父子所使的离间计啊!”说罢,又转向桓冲,问,“小叔,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信?”

见桓熙一脸惊恐之色,桓冲似又有些不忍,再次招呼了两名军士提了两人上来。

那两人还在挣扎着求饶,忽见到上首的桓温,以及一众幕僚军士,便也安静了下来。

而此时的桓济却变了脸色,因为这两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他曾派去给慕容令送情报的那两人。

这两人不是已经被他杀了吗?怎么会落到了小叔桓冲的手中?

桓冲脸色顿时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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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父子生隙

桓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买德郎,你提这两人来这里是何意?”他问。

桓冲回道:“不知大兄是否还记得此二人?”

桓温仔细的看了半响,方才恍然道:“他们曾是……仲道身边的两名书僮。”

仲道是桓济的小字。

桓冲立即点头答道:“大兄所言不错,此二人的确曾是二郎君仲道身边的书僮,三日之前,弟手下的部曲督江林在经过二郎君的府邸时,见这两人正被人杖责欲枭首,便将此二人救了下来,问明其缘由,弟才得知一件令我桓氏蒙羞之事。”

“什么事?”桓温问。

桓冲便将目光指向了两名士卒,两名士卒悄然瞥了一旁的桓济一眼,禁不住颤抖的向桓温伏地求饶:“大司马饶命,奴等皆是受二郎君挟持威胁的,是二郎君他……他让我们混入六郎君所带领的军队之中,然后找机会将军情密报秘透露给慕容垂父子,除此以外,二郎君还想利用慕容垂父子俘获沈司马来对付六郎君,但慕容令中途反悔,所以小人之计未能得逞。

大司马,奴等皆是万不得已才听命于二郎君的。奴等真的不愿再害六郎君,请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

两名士卒连连叩首,哭喊着求饶,忽听桓温以极其平静的语气问了句:“二郎君为什么要俘获沈司马来对付六郎君?”

那士卒便吞吞吐吐道:“说是……说是沈司马乃六郎君极其看重之人……只要俘获了他去对付六郎君,必能使六郎君束手就擒。”

他话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剧响,正是桓温将一只酒盅猛砸在了案几上,桓温虽已年迈,但毕竟是长年习武之人,余威仍在,这一砸竟是将那只酒盅砸了个粉碎。

在场的众人不禁一凛,皆不敢出声。

两名士卒更是抖得厉害,就听桓温再次问道:“除此以外,二郎君还要你们做了何事?”

“没……没有了……”其中一名士卒道。

而另一名士卒却是眼睛一亮,接道:“有,二郎君还说过,要找人证,来证明六郎君非大司马亲生,他还说……说证据从来不是它不存在就一定找不到的,就算它不存在,也一定要让它存在!”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这两个人证是二郎君桓济找来的伪证吗?

众人不禁猜疑,似乎这才想起,成汉蜀国已亡,当时宫中许多宫女奴仆都分发给了军士,直到现在活下来的人已是少数,谁又能证明这名老妪证曾经是成汉公主李氏身边的侍女呢?

而桓温更是愤怒的咆哮出声,再次喝令左右军士,指着桓济,命令道:“来人,将这个为了残害手足无所不用致极的逆子押下去,杖责一百!”

一声令下,不少人的脸色已是悚然大变,杖责一百,别说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君,便是常年习武的硬汉也绝对挨不了一百军棍,大司马这是要将自己的儿子打死吗?

很快也有向着桓济的幕僚求情道:“大司马,礼记曰:刑不上大夫,法不下庶民,何况二郎君还是大司马之嫡子,万不可施以如此重的刑罚啊!”

“桓仲道心胸狭隘,狠毒非常,屡屡施计陷害自己的同胞兄弟,如今更是无视国法,通敌卖国,我桓氏之中怎能容得下这样的竖子存在,给我拉下去!”

桓温这一喝,无人再敢出声,桓济却是一阵惊惧之后,哑声大笑了起来,指着桓温愤声道:“父亲,从小你就偏袒他,重庶轻嫡,你可曾想过,若无我的母亲,你何来今日之地位和尊荣,若无我的母亲,你还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毒赌,

你为了一个贱人,冷落我的母亲,如今又为这个贱人的儿子,想要打死我,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们身上的血都是一样的!”

桓温气得双目爆瞪,再次掀了面前的桌子,就要亲手拔剑,这个时候,场上却传来一个沙哑而显苍老的声音喊道:“住口!”

众人不禁寻声望去,就见一身披翠纹织锦羽缎大氅的妇人带着一众仆婢走到了场上来,这位妇人虽已年近不惑,两鬓斑白,可身上雍容华贵的气质还在,正是桓温之妻南康公主。

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亦有如男儿一般的旷达爽迈之风,桓温独宠李氏,她年轻时也有过带着侍婢女持刀闯进李氏住所欲杀之而后快的冲动,但见李氏从容不惧,悲凄求死,竟又一时心软放过,后南康公主独居荆州,与桓温可谓是聚少离多,夫妻极少团聚,一次谢奕逼桓温饮酒,桓温便躲藏于南康公主的内院中,南康公主曾笑谑了一句:“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君若无狂妄的司马,我们夫妻二人怎么会有机会相见呢?

虽是一句玩笑,可见夫妻之间的冷淡无奈。

但一直以来,南康公主从不过问桓温军事以及政治上之事,甚至极少到他的西府中来,是故今日在众军士面前骤然现身,不少人都有些诧异惊奇。

但也不算太过惊奇,身为母亲,儿子有事,又怎会置之不理呢,只能说南康公主的消息也太过灵通了一些。

果然,南康公主一走到桓济面前,便狠狠的扇了桓济一巴掌,又对桓温道:“儿子犯错,乃是做母亲的教导无方,大司马若要重责,不如先打我几军棍吧!”

“母亲——”桓济面露惊色,桓熙也惊慌的看了过来。

看到来人正是老妻,桓温也面露厌倦不虞之色,冷声道:“这是我军府中事,你来干什么?”

“既是你军府中事,但也是我桓氏家事,你自独宠你的娇妾,我带儿子回荆州去亲自管教,你看如何?”

“当日你说让两个儿子到军府中来历练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我是说过,儿子已成年,需要历练,那便由你来管教,可是你从来不管不教,那就只能由我来教。”说罢,南康公主竟撩起衣裙,向桓温下跪,道,“你我夫妻一场,你想要篡位夺权,想要自立称王,我都管不着,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带走我的儿子。”

“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屡屡求情偏袒,伯道和仲道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桓温再次厉喝了一声,但见南康公主面色不改,一直目注着他,又不耐烦的摆手道,“走吧!都带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母子三人!”

南康公主一声不吭,也只欠身向桓温施了一礼,便对桓熙与桓济吩咐道:“走随我走吧!我们回建康。”

“父亲,母亲……”

桓熙似有些不愿,但在其母执着的目光注视下,终随着南康公主离去。

走出凤凰山的南康公主没多久便又停了下来,耳畔桓济还在一路喋喋不休道:“母亲,您贵为大晋的公主,为什么不去争,为什么要一再对一个贱妾忍让?现在父亲都要将我桓氏家业交到那贱妾所生的儿子手中了。”

“我这不是忍让,只是有些东西不是你争你抢就一定能得到的,有些事情做了有意义,你才能去做,没有意义你又何必要做?”南康公主训斥道,“我已经教过你多少次了,凡事适可而止,咄咄逼人,毁的只会是自己,反而还成就了他人的美名。”

“母亲,我就是气不过!”桓济仍是不服的接了句。

“气不过也要忍着!”南康公主厉斥了一声,又喃喃道,“不过,经此一事后,桓符子对李氏母子大概也不会有多信了。”

而此时的桓温确实有些心烦意乱,且顿感头痛欲裂起来,李氏本想凑过来安抚,却被他一把拂了开。

李氏脸色大变,但见他陡地一指还跪在场上的两名士卒以及一名老妪和婢子,沉声下令道:“别让我见着心烦,都拉下去砍了,砍了!”

“是,是!”

四名军士立声答道,一人拖了一个向着场外大步走去,那两名士卒顿时吓得连连求饶,倒是那老妪和婢子似乎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木然着脸,面如土色。

一场庆功宴再次不欢而散,让一众幕僚感到心惊担忧的是,桓温的风疾之症似乎又发作了,连续七日都卧床不起,只请了天师道祭酒卢竦在其卧室内做法事。

而七日之后,桓温的病情似乎又好了,但病好后的桓温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极为喜怒无常,不少人都挨了其训斥和打骂,甚至有人不禁猜测,这位南征北战数十年一度想要篡位称帝的大司马是不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当然更多的人所猜测的还是桓澈的身世,不管桓济当日的指证是否属实,这都已经在众人的心中埋下了疑问和隐患。

自然桓温也不例外。

这一日,桓温在独自下了一盘棋之后,便将桓澈唤到了书房之中。

桓澈亦是越发的恭敬谨慎,一进门,唤了声父亲后,便跪坐在了其下首,就见摆在桓温面前的案几上正放着一盅清水,一旁还有一把新的匕首。

自从桓澈进门,桓温便呆呆的看了他良久,直到他坐下后,才感慨了一句:“澈儿容貌之美确实世间罕见,连为父每每见了都要失神好一会儿。”

“父亲说笑了,儿之容貌与身躯都是父亲所给,一切所得皆源于父亲。”

“是么?可如今仔细看来,你除了一双眼睛像极了你母亲外,其他地方倒是与她不像的,与为父就更不像了。”

桓温喃喃道的一句,顿时令得桓澈神情微滞,僵直了身体不语。

直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看向桌上的一碗清水和匕首,道:“父亲是想与儿滴血验亲么?”

第218章 请她来作证

桓温抬起头来看向了桓澈的眼睛,与李氏一样,桓澈亦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凤眼,但这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并非女子般的楚楚可怜,而是一种超脱淡然的冷静,桓温这个时候似才发觉自己的这个儿子实是与常人不同,别的人见了他或是尊敬或是畏惧抑或是敬仰佩服,但这个儿子不一样,他似乎从小就不知怯弱畏惧为何物,亦自小就表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矜骄沉静,以前他觉得这是一种修养,是与身俱来的气质与风度,可现在,他竟觉得这个儿子有些让他看不透,甚至会让他觉得陌生恐惧。

“澈儿,你能否实话告诉父亲,你被崇绮楼主挟持的那几日,都发生过什么事么?以你的谨慎和本事,如非自己自愿,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事隔了半年之久,桓温终于问起了此事,也觉察出了这件事情的不寻常。

桓澈平静的迎上桓温的目光,顿了许久,才反问道:“父亲,儿现在所说的话,父亲还会相信吗?如若父亲真的难以心安,儿愿意一试。”

说罢,桓澈便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划破了左手的掌心,殷红的血滴落在清澈如镜面的清水之中。

他再恭敬的将匕首递向了正愕然又质疑看着他的桓温。

桓温沉默良久,在接过匕首之后,忽地一转身拂袖,便掀翻了那一盅被血色浸染的清水。

“来人!”他陡地喝令道。

一名部曲应命走了进来:“家主有何吩咐?”

“去将沈司马唤来,吾有事问她。”桓温忽道。

那部曲愕然道了声:“是!”便按剑走了出去。

桓澈猛然抬起了头,此时的他神情中才有了些微的变化。

“父亲唤她来干什么?”

桓温没有回答,而是说道:“看来仲道说得不错,你的确很紧张她,澈儿,如今你还是想要娶她为妻吗?”

“并无,儿现在不想了。”桓澈果然的答道。

“为什么?”

“对于儿来说,不属于自己的,即便是得到也没有多大意义。”

是么?不属于自己的,即便得到也没有多大意义,这句话说得固然超脱,可到底心里还是想要得到的吧?

“为父听说,她已经怀孕了。”

桓温突然又道了一句,令得桓澈悚然蹙眉一怔。

桓温又道:“一个怀了孕的女人,的确不值得你再去争取,否则……”说到这里,他又挥手叹气,“罢了,此事为父不想再提了,为父唤她来也是想问她一些问题。”

话落,门外便有通传:“禀家主,沈司马已经来了。”

“让她进来。”

“是。”

这个是字一落音,门即刻便已打开,仍作男装打扮的顾钰走了进来。

“沈黔见过大司马,不知大司马唤黔来有何事?”

桓温看了她一眼,便示意她坐下,紧接着,他便说道:“现在这个书房之中只有我父子与你三人,所以温也不再拐弯抹角的与你说话,顾十一娘,温有一事不解,需向你问个明白。”

“大司马请问?”

“温听闻,是你与慕容垂之子慕容令和谈,才使其父子二人退兵的,如今温又接到消息,此父子二人自退兵之后,并未回归燕国邺城,而是逃往了龙城,和谈之时,你都与慕容令说过什么?”

顾钰沉吟了一刻,回道:“黔只与慕容令说了一句:凤凰翔于千仞兮,揽德辉而下之,慕容垂父子非池中之物,不应毁于国中内乱,而应另择明主而效之。”

桓温不由得眼前一亮,又不敢相信道:“仅此一句话,你便能说服慕容令来投靠我大晋?”

“当然还要看天时、地利还有人,不和。”

顾钰回了句,桓温先是一愣,旋即朗声大笑:“你所说的,人不和,便是指燕太后可足浑氏与慕容垂之间的矛盾吧?”

“是。”

桓温再次哈哈大笑,笑罢之后,忽地端正了身体,整肃仪容,又问:“你既会看天时、地利与人和,那么以十一娘之见,温何时能向朝廷上表封王爵?”

顾钰心头一凛,暗道:果然桓温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说得好听是向朝廷上表封王爵,而实际上便是想取晋而代之吧,如今桓温自知身体欠佳,极有可能寿限将至,对于篡位的执着梦想必然也势在必行。

“大司马,黔早已说过,三五年之内,黔能助大司马平慕容燕,灭苻秦,到得那时,便是大司马大展鸿图,请封王爵之时。”

“可是你的那位师兄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如今洛阳已定,桓氏声威大涨,我桓温就应该在此时逼司马岳退位,否则待得司马岳慢慢把持住朝政,温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兄?”

顾钰露出愕然之色,桓温便又解释道:“温记得你说过,你师承于杜道首,葛稚川,而那位天师道祭酒卢竦也正是杜天师门下弟子,难道他不是你师兄吗?”

提到卢竦,顾钰的脸色陡变。

“大司马,请恕黔直言,这位卢祭酒的话,不可信。”

“哦?为什么?”桓温的眉峰一挑,露出少许的不悦与兴趣。

顾钰便道:“如若卢祭酒的话可信,他为什么要在庆功宴上说,大司马宇宙勋格,必位极人臣,大司马如今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卢祭酒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大司马有取代晋之贵命,却又私下里怂恿大司马逼天子退位,焉知这位卢祭酒不是在利用大司马,自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是么?他若是利用我,他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他一个修道之人也有觊觎晋室皇位之心?”

还真别说,这个卢竦还真就有觊觎皇位之心,前世他所带领的军队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台城,多半的原因便是此人已取得天子之信任,能在台城之中来去自如,又以自己的声望深得人心,甚至蛊惑民众与之一起作乱。

可是这样的话,说出来谁又会信呢?更何况现在的桓温似乎也已经在这位卢祭酒身上寄予了太大的希望。

“大司马,黔无法以言论来说服大司马,黔只能先与大司马定下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

“就赌三个月之内,天师道必然作乱。”

顾钰此言一出,桓温的脸色亦是陡变,他再次看了一眼坐于一侧的桓澈,问:“澈儿,你也认为如此吗?认为这位卢祭酒的话不可信?”

桓澈毫不犹豫答了声:“是。”

桓温再次看向了顾钰,直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挥手道:“好,你下去吧!”

顾钰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又忽地唤道:“慢,等等,顾十一娘,吾听闻,半年前,你所说的那位崇绮楼楼主曾夜闯过廷尉衙署,并杀了廷狱之中近二百名狱卒,而当天晚上,你也在场,且与那位楼主有过交手,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

“你有见过那个男人的真容吗?”

“有。”

听到顾钰如此果断的回答,桓温不禁一愣,旋即又侧过身来,问:“他长什么模样?”

问这句话时,他有意打量了一下桓澈的神色,但见他神情依然无所变化,只是略有些讶然的看向了顾钰。

这时,便听顾钰答道:“他的样子十分丑陋。黔只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丑陋?那便是与澈儿不像么?

不知不觉中,桓温竟然在内心里微松了口气,又问:“你与那崇绮楼的楼主有仇怨?”

“是。”

“什么仇?”

“不共戴天之仇。”

桓温愣了一下,又问:“你最终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

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再次令得桓温一怔,沉默了半响之后,他才令顾钰退下。

刚走出桓温书房的顾钰便见李氏正立于廊下,向她款款行来。

“沈司马若是有空,不若到妾的院中来,妾也想与沈司马好好聊聊。如何?”

李氏檀口微翕,笑得极为妩媚动人。

“我与李夫人之间非亲非故,似乎没有什么可聊的。”

顾钰说完一句就要走,不料那李氏竟道了句:“有关于你的身世,你也不想听听吗?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坐在皇后宝座之上的那名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是谁?”

第219章 是谁

她是谁,原本顾钰并不十分感兴趣,但李氏这么一说,顾钰的心中便不得不起疑了。

“是谁?”顾钰转过身来问。

李氏依旧莞尔含笑,神神秘秘道:“你到我院中来,我便告诉你。”

不得不说,李氏这副媚惑含笑的神态像极了一条美女蛇,但顾钰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口腹蜜剑,心如蛇蝎说的也许就是这种人,顾钰忽然想到前世的李氏到底是什么结局呢?天师道叛乱之后,桓澈对建康城进行了一次大的清洗,这其中就有包括成汉蜀国李氏之余孽,而这位李夫人最终似乎也被他的宝贝儿子给关押了起来,从此母子二人不再相见。

前世桓澈并没有告知她,他为什么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却不会忘记那段时间桓澈情绪中所表现出来的痛恨和厌恶,也便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情变得极度多疑和乘戾,甚至对她也多有不信任,两人之间的隔阂也愈见愈深。

一个时时想要复国的亡国公主,李氏身上又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秘呢?

顾钰看了李氏一眼,微微抿唇,道了声:“好。”

桓温的书房之内,桓温亦再次看了桓澈良久,忽道:“澈儿,你可知道,为父一直以有你这样的儿子为荣,而你也是为父寄予桓氏最大的希望。”

“是,儿知道。”

“也许我不该多疑,但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桓温的儿子。”

桓温说着,似有万千感慨,叹息了一声后,慢慢走过来,将厚实的手掌轻压在了桓澈的肩上。

“是,父亲,儿也以为父亲之子为荣。”

听到这个答案,桓温唇角边扯出一丝苦笑,又道:“你说你不想再娶顾十一娘,只是因为她的心不在你身上,其实为父又何偿不知道,你母亲的心也不在为父身上呢?

不过,为父素来也不信什么之死靡它的感情,所以对你母亲也确实只有占有之心,并没有动太多真情,所以我也并不能十分明白你对顾十一娘的情又是什么?”

顿了一声,他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澈儿,你可以很喜欢一个女人,但我不希望你如仲道所说,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束缚自己,让她成为自己的把柄,这样于你的将来会十分不利,如是这样,为父还不如趁早杀了她。”

桓澈脸色陡变,立时唤了声:“父亲——”又降低了语气委婉的说道,“父亲多虑了,儿自小便受父亲教导,成大事者不局小节,儿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儿的把柄。

不过,儿倒是觉得顾十一娘适才的一番话在理。”

“什么话?”

“她说,天师道祭酒卢竦欲蛊或父亲逼天子退位,不过是为了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连你也觉得这位卢祭酒居心叵测?”

在桓温的质问下,桓澈抬手施了一礼,郑重道:“父亲,儿是觉得,如若真如顾十一娘所说,三个月内会发生天师道叛乱,父亲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平叛,再逼使司马岳退位。”

“此话怎讲?”

桓澈便道:“卢竦乃是陛下亲封的天师道祭酒,而且又时常出入皇宫,虽说是为太后驱鬼做法事,可谁又知道他是否有与其他人来往祸乱后宫呢?儿听说这位卢祭酒最擅长于宣讲什么男女合气术,而这种男女合气术便正是祸乱的根源。”

桓温听言,眼前再次亮了一亮,不禁恍然道:“如若这位卢祭酒真的带领天师道作乱,为父便可以此为由明正言顺的废了天子。澈儿可是此意?”

桓澈点头:“是。”

桓温大喜,又禁不住朗声大笑着将桓澈拉了起来:“澈儿真乃为父之张良子房也。”

这个时候,他竟完全忘记了前一刻笼罩在自己心中的疑云,又与桓澈聊到了一些军旅之事,聊到战场上奋勇杀敌屡立功勋的萧护玉时,不禁也起了疑心,问了句:“这位萧护玉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在军中的声望似乎比你还高。”

桓澈答道:“应是沈劲募集而来的部曲。”

桓温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为父听说那位褚皇后与顾十一娘容貌极为相似,你可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么?据为父在建康台城所留下的眼线来报,这个女人最近表现极为不寻常,时常有派人走访各王公大臣,甚至与会稽虞氏来往密切。

她一个妇人与大臣们走得如此亲近,你说她要干什么?”

桓澈也似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桓温见他答不上来,又挥手令他退下。

刚走出书房,桓澈便抓了守在门外的一名婢子来问:“刚才沈司马出来后往什么地方去了?”

“回郎君,沈司马被夫人带走了。”

几乎是这话音一落,桓澈便立时向李氏的别院疾步走了去。

大步冲到李氏别院的桓澈没有作任何停留,便来到了李氏的暖阁之中,一众婢子吓得纷纷退散。

彼时,李氏正在递一杯茶水至顾钰手中,桓澈一见之下,不由分说大步跨过去就将那杯茶水打了翻。

李氏愕然,看向桓澈道:“不过是一杯茶水,澈儿你如此紧张干什么?”

桓澈没有答,却是陡地抓起了顾钰的手,将她拉到了李氏的院落之外,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你母亲诱我到这里来的。”顾钰答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桓澈又问。

顾钰便道:“她说告诉我那个坐在皇后宝座上的女子是谁。”

“是谁?”

“她没有说,但我差不多已经猜到了,桓澈,一个见了你会躲避害怕,又与你母亲一样懂得巫蛊之术的女人,你说她是谁?”

“你的意思是,当日在你的及笈礼上指使顾七娘揭发你的人便是她。”

桓澈的心中也变得极为敞亮。

这时,顾钰又冷笑道:“桓澈,你知道你母亲她今日许了我什么吗?她说只要我助你登上皇位,她就能让我做皇后。

你母亲的野心也不小啊!”

暖阁之中,李氏一脸的怒气,似是恨得直咬牙,长长的花甲在案几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公主,看来这位顾十一娘是油盐不进,难以为公主所用啊!”

“我原想看在她今日救了我一命的份上,留她性命,许她为澈儿之妻,没想到这贱婢竟如此不识抬举。”

“公主,现在便连大司马都已对公主与郎君起了疑心,我们该怎么办?”

“不能再等了,立刻传信于我李氏旧部,再通知一下宫里的那个人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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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封候拜相

桓澈回到自己的院中后,立即唤来了阿虞,吩咐道:“你现在立即给我启用建康城的情报网,我要在三日之内知道建康城所有重要人物的动向,尤其是褚皇后,我要知道在我们与慕容垂父子交战的这段时日之中,这个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褚皇后?郎君为何要查她?”阿虞也目露疑色。

“这世间除了双生子,不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即便是有,也一定会有所不同,而这个女人的破绽就在于她装扮得实在是太过相同。”

“郎君,奴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便是,这个女人将会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母亲的身边少了一人么?”

桓澈这么一问,阿虞也立即作出恍悟状,叹道:“难道这位褚皇后竟是……”

“是,所以我要知道,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阿虞神色一肃,也立刻颔首答道:“是,请郎君稍等一日,阿虞必将其与建康城所有王公大臣的动向信息全部搜集给郎君。”

不得不说,阿虞的办事效率亦是极高,不过一日一夜的时间,她便将厚厚的一叠佐伯纸便递送到了桓澈面前。

“这是所有五品以上王公大臣的资料。”阿虞说道。

桓澈点头,借着灯光一张一张的翻看起来,越翻到后面,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郎君都从这些信息中看到了什么?奴亦听说,这位褚皇后近来行止极为不寻常,据皇宫之中的眼线来报,司马岳对这位褚皇后亦是极宠,尤其她现在怀了身孕,司马岳便时常留宿在她的宫中,甚至连批阁奏章也在她的紫宸宫,还有人甚至曾看到,这位褚皇后趁陛下不在之时,会偷看那些王公大臣的奏章,甚至代为执笔。”

“代为执笔?又一位后宫女子干政?”桓澈问。

在司马氏当政的晋之一朝,后宫女子干政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不但不稀奇,而且十分常见,究其原因无非便是外戚权势力量过大。

不过,这个女人是不是太急了一些?

“你说她怀孕了?多久?”

“据宫中传出消息的时间,算起来,应该足有三个月之久。”

“三个月?”

桓澈喃喃,神色陡变,脑海之中忽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奴不介意郎君为我安排的一切道路,哪怕是做第二个褚太后。”

“备车马,以及二千军士,我们去一趟建康。”桓澈忽地命令道。

阿虞吓了一跳,忙道:“郎君,带军士入建康,岂非又落人口实,让人唾骂郎君有篡位之心。”

桓澈便是一笑:“我父想要篡位,此事几乎全天下人皆知,既然骂都骂了,又岂能名不符实,白担这个罪名!”

阿虞一惊,旋即脸上又露出喜色:“郎君是想?”

桓澈便道:“我桓氏兵马可先驻扎在白石,静观其变,总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是!”阿虞犹为高兴的退了下去。

而这一日的顾钰也预感不妙,立向桓温请辞欲回建康复命,正巧朝廷的诏令也传至了姑孰,言道,燕国使臣已至建康与天子达成协议,陛下急诏桓刺史与沈司马回朝,欲论功行赏。

顾钰接过诏令后,便在咸康七年的十月十一日率朝廷亲卫回建康,数百军士以凯旋归来的胜利之姿再次浩浩荡荡的入清溪门,与几个月前从这里离开时一样,这里依旧是人山人海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但与从前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百姓所发出的欢呼声是带着哭泣的喜悦,这种喜悦甚至超过了那一次顾钰与桓温和谈归来之时。

“那是娘子……不,那是我家郎君,我家郎君终于回来了,夫人,你看到了吗?她打了胜仗,她平安的回来了。”

你推我攘的喧闹声中,两名婢子更是喜极涕零,忍不住欢喜的说道,沈氏更是立在一旁默然垂泪,嘴角牵扯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时,人群中又有声音道:“真是我辈英雄出少年,沈司马不仅为江左名士,更是我们百姓心中的英雄。”

“不错,我大晋有沈司马,乃是我大晋之福,亦是我们这些百姓之福。”

“不错不错,晋有沈黔,江山稳固,我等皆祝愿沈司马步步高升,终成我大晋之相。”

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后,便立即有无数个声音起哄:“我等皆愿沈司马步步高升,终成我大晋之相。”

听到这一阵高喝,诗琴与诗画不禁皆是一怔:大晋之相?难道说娘子这次立了功,回来便要升官做丞相了么?

这么一想,两婢子皆有些恍惚:没想到娘子这次回来,竟能如此得民心,孰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难道说娘子……

“这还怎么得了?如此长持下去,这沈黔岂不是又是另一个桓温。”一侧的城楼之上,一名峨冠博带穿着朝服的男子垂首望向被人群簇拥着的身影,低叹道。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位沈氏黔郎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卓越成就,以刑家之后走到今日之地位,确实令我辈汗颜。”另一名同着三品朝服的男子接道。

“但也十分的可怕,陛下本就对他百般宠信,如今他又立了功,得万民之爱戴,便是再次越级擢升为三公或是丞相,也不是不可能。”

“十七八岁的稚龄便做黑头公,我晋之一朝前所未见,若真是这样,前有桓温,后有沈黔,那便没有我们这些士族什么事了,

你可有听说过,陛下最近批准了桓温的土断之策,而这土断之策断的便是我们这些士族的利益,要求我们将更多的赋税上交给朝廷,

陛下这也是起了想要惩冶我们这些士族之心呐。”

“是啊!早在陛下启用沈黔这样的刑家子时,我便已猜到,陛下这是想要重振皇权,独断专行,将更多的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拿沈黔来对付桓温,实则为饵,其实最终还是想要断我们整个士族的利益。”

这句话一说,先前说话的官员立即眉头一蹙,眼中露出一丝阴寒,斩钉截铁道:“这个沈黔绝不能留,否则真让他做到了三公之位,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我们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是,不过,你最近可有收到娘娘的密信,以娘娘之见,还是得先让他升官做丞相。”

“为何?”

“一则,对有功之臣行赏那是理所应当,也该是明君所为,二则……”那人极为阴鸷的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爬得越高,摔得也会更惨。”

两官员相视一笑,彼时,朝中的晨鼓之声也霍然响起,司马岳再次于台城之中摆宴,设百官于官道之上相迎,锣鼓欢庆歌声几乎响彻了整个洪武大街以及台城。

听到马蹄得得声传来的司马岳亦是狂喜,再次亲自上前迎接,待身披凯钾的顾钰走到他面前时,也禁不住落下清泪,当顾钰正要跪下施礼时,他便立即抬手将她扶起,垂声道:“爱卿,受苦了。”

“陛下,臣并不觉得辛苦。”顾钰回了一句。

司马岳再次含情脉脉看了顾钰良久,二人的亲妮举止亦落到了身后一众文武百官的眼中,不少人开始唏嘘感慨起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唯有盛装立于城楼之上的褚皇后,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不悦之色。

很快,司马岳又执了顾钰之手,率百官入城,置歌舞,摆宴席,一场酒宴之后,司马岳对将士们一一进行了奖赏,当念到萧护玉之名时,但见走上前来的是一位罩着面具的男子,众人不禁一诧,有人问道:“此人是谁?天子面前,为何也不敢露出真容。”

顾钰便跪了下来,为谢玄辩护道:“请陛下宽宥,这位萧将军……”

“请陛下恕罪,臣不求有赏,但求陛下赦臣之罪。”谢玄立即道。

司马岳的神色微微一变,这声音他并不陌生,难道他是……

这时的谢玄已将面具摘了下来,朗声道:“臣谢玄,参见陛下。”

不少人讶然出声:“谢七郎君?他竟是谢七郎君?谢七郎不是早已到豫州上任了么?”

如若到豫州上任的人不是谢玄,那又是谁?难道是这位谢七郎君找人冒名顶替的么?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便在众人的猜疑之中,司马岳忽然道:“到豫州上任的乃是安石公之子谢九郎谢琰,此事乃是孤安排的,是孤暗中下旨令谢七郎君保护沈司马,与之一起到洛阳北伐慕容燕。”

司马岳这样一说,那些还抱着质疑的议论声便忽然而止,歌声凝滞了片刻后又再次奏起,而这个时候,司马岳终于提到了沈黔的赏赐。

“众卿说,孤应该如何赏赐沈司马呢?”

他这一问,酒宴之上再次议论纷纷,许久之后,才有人站出来说道:“以沈司马之功绩,应再次擢升一级,当日沈司马与大司马温和谈有功,本当升为刺史,奈何司州刺史一职被桓氏夺去,吾以为当升沈司马为正四品刺史,另世袭封候。”

他话音一落,立即又有人道:“四品刺史一职如何能体现沈司马之功绩,臣以为,当以司空一职稿赏其功劳,以丞相之身份位列一品。”

众人就见这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正是会稽虞氏的虞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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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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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梦凑眼里的冷芒,我不禁苦笑:“公子殿下,也许,你不该来灵霄殿,这是禁忌。”

“你是在威胁我么?”梦凑冷哼了一声,便要拉着少女向门外奔去,却不料殿门忽地轰然坍下,将他们的去路封死,而整个灵霄殿只有雪的白光在暗黑的空间里脉脉流动的声音,那稀疏的白光缥缈而轻灵,仿佛少女眼眸深处最忧伤的柔情。

蓦然间我好似听到了一声怪兽的呻吟,我心下一震,立刻点足向灵霄殿深处的天光结界奔去,那是天与地的交替处,朝阳的红光如同一道砌成的女墙,将里面的兽物困囚得如死去了一般不能动弹,然,他沉睡中的呼吸却能将一阵阵心跳传至我的耳际,那是魔物即将苏醒的前兆,那是魔物挣扎着将要从沉睡中醒来的声音。

我骇然一惊,是谁毁坏了天光结界的封印,到底是谁?

抬眸看处,却见是一袭白衣如同飘过头顶的白云,在我面前倏然坠落,我不禁诧异:“御风?”

他似乎受到了强力的攻击,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大笑:“好强的结界!不过,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阴暗之中,我还是能看到他双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卷书,一双微闪蓝色光泽的眼眸里透露出异样的狂喜,与他一身白衣淡雅不同,他的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满了阴邪之气与幽暗的沉郁,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想起了即将来打开困住魔物结界的人。

我的心禁不住倏然一痛。

难道他便是被结界里的魔物招唤而来的使者,他就是那个试图打开结界危害天下苍生的人?

蝶衣,如果你的术法真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修习的话,那么,就请对将来魔物招唤来的那个人拔剑吧!只不过,到时候,你不要心软才好呢,呵呵……

母亲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一个尖锐的讽刺,也仿佛一个阴毒的恶咒。

这便是她用占卜给我求来的命运么?

为什么是你?

那个我发誓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而诛杀的恶魔为什么会是你?

“你到底是谁?”我藏在袖中多年不识人的剑倏地刺出,这一剑象征着光明,象征着日之光辉,在它破空而出的一刹那,整个灵霄殿都仿佛得到了阳光的普照,明朗而凄彻。

我为它取名为朝阳剑。朝阳剑意在为天下苍生而拔剑,它斩杀的就只有邪魔!

朝阳朝阳,斩妖除魔,迎接光明!

剑光照亮了他白晳得几近透明的脸,那洁白的身影在我眼里依旧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然而,却是多么可笑,我苦盼多年的他,那个自称是剑仙的他,却不过是魔物的一个傀儡罢了。

他从不畏惧,即使我的剑气已然划破了他的肌肤,他还能轻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蝶衣姑娘再三询问却是为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骗人的谎话么?”我冷笑,“从你踏进苍山第一步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你来的目的了,只不过,是我心存私念,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你并非我所怀疑的那个人。”我摇了摇头,“如果御公子还把我当成只会听甜言密语的纯情小姑娘来哄的话,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沉默了半响,忽而笑道:“聪明的女人,总是会让人感到可怕。蝶衣姑娘现在是要杀了我么?那么不妨动手吧!”

他注视着我,目光中有我不能看懂的哀伤,那样的哀伤竟能浮出眼瞳化为一丝讥诮,狠狠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蓦然一震,手中的剑几乎就要脱手,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依然还是我沉醉多年的梦,他的眼眸,是照亮我前尘的哀思,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怦然心动过,在我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彷徨决择,此刻却在我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沟壑,我用泪水的明镜照亮他俊美绝伦的容颜,想要再一次在心中深深刻画他的样子,然后就用那残酷的决定来为来世存下思念的序幕吧!

毕竟,在白塔里长大的我,在拥有南诏国大祭祠最尊贵的身份之后,我只能做一个理智的女人,这是我对于南诏的报答,也是对于天下百姓的责任。

他身后,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奔跑过来,青衣的少女走上前,忽而向我跪下道:“姐姐,你不要杀他,哥哥,他是好人呀!”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青衣少女怔住,半响才说:“姐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哥哥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荒谬!”我一声冷斥,却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了那一层蓝异光泽的覆盖,他的眼睛的确如尉海蓝天一般的深广而纯澈。

那才是属于剑仙的神色,然而我清醒的知道,被魔物招唤的使者并不一定就生长着一对邪恶的眼神,是他的到来引起了野林里阴鬼之气的翻动,也是他破坏了我母亲的天光结界,唤醒了魔物,而一旦魔物破境,便是神魔难挡。

于是,我的心里还是冷冷的下了个决定。

“也许在你死之前,我可以成全你一个心愿。”我想了想,补充一句道,“但是,如若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却是万不可以的。”

“魔物?”他似乎很惊讶,“什么魔物?什么天光结界?”

我一怔:“难道你不是为了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而来的么?”

“原来你是以为我为了这个原因而来。”

“那你是为何而来?”

“我已经告诉过蝶衣姑娘了,此行是为梦而来。”

“你还在说谎。”我看向他手中的书,问,“那你手中的书是什么?你分明是盗取了我母亲的巫书,想要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

“我并不知道蝶衣姑娘在说什么。”他举起了那本书,“不过,我可以坦言,我来的确是为了盗取这本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

“转生轮回之术?”青衣少女望着他手中的书,眼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哥哥,你终于找到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了,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梦凑接道:“既然书已找到,我们赶紧趁那老巫婆发现之前快走吧!”

第223章 这一巴掌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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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有想到司马岳竟没有给他半分争辩的机会,便果断的下令将他交付廷尉处置,虞楚既惊讶又手足无措,在两名侍卫持戟走过来时,才惶恐的大叫起来:“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

司马岳没有理会他,仍挥手示意两名侍卫将其拖了下去。

大之中再次雅雀无声,落针可闻,不少人头顶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这难道便是杀鸡儆候么?陛下终于开始拿士族开刀了!就为了一个沈黔,为了他,陛下宁愿得罪一个百年世族。

“沈卿还有何所求,孤都将准。”这时,司马岳又道了一句。

顾钰沉吟了片刻,忽道:“陛下,臣想见皇后一面。”

见皇后?见皇后干什么?难道是嫉妒皇后鸠占鹊巢抢走了他应得的位置,做了这大晋史上第一位年不及弱冠的三公之位还不够,难道他还想做史上第一位男皇后?这个沈黔,他真敢想……

在众臣的猜测腹诽中,司马岳再次毫不犹豫的道了声:“恩准!”

接着又看了跪在顾钰一旁的谢玄一眼,对内侍下旨道:“传孤旨意,此洛阳一战,陈郡谢氏谢玄与吴兴沈氏沈黔皆功不可没,授谢七郎谢玄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

授吴兴沈氏沈黔司空一职,加三品前将军,并开府义同三司,使持节,世袭吴兴郡候,食邑三千户!”

圣旨一下,整个太极上顿时哗然出声:竟然司空一职还不够,还授予他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有了使持节这等官衔,以后这个沈黔便可在任何时候不论战时还是平时都能杀二千石以下的官吏。

陛下的宠信不可谓不太过!

不少人蠢蠢动,既羡慕又害怕又担忧,想要站出来想劝,不料司马岳长袖一挥,说了句:“孤意已决,今庆功宴到此为止,诸卿皆请回去吧!”便已一锤定音。

“陛下!”

“陛下!”

大之中再次人声涌涌,议论不休,这时,司马岳又道了句,“我大晋需要的正是如沈黔与谢玄这般能征战杀场,保我江山社稷稳固的真贤士,如若诸卿也能做到如此,孤亦能为他加官进爵,分茅裂土封候。”

众声止息,无人再敢言。

酒席一散,待大臣们离去之后,司马岳便问:“为何要见皇后?阿钰,其实你完全可以与谢七郎……”

“陛下,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臣不惧与任何人为敌,陛下要重振皇权,要改变士族之中慵懒腐朽的风气,那就要树一面旗子来立威,而我愿意做这第一面旗子。至于皇后……”顾钰顿了一声,郑重的说道,“陛下请我与她说几句话,而陛下只需躲在一旁静听即可。

司马岳点头,忙将旨意传了下去。

紫宸宫内,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亦是脸色大变,讶然道:“她要见我,见我做什么?她一个外臣,见我一个后宫的内命妇,陛下也准么?”

跪在地上的宫女瑟瑟发抖。

“是,娘娘。陛下,准了。”

“你还说,陛下不仅封了她做司空,还加了三品前将军,使持节,世袭封候?”

“是,娘娘,不过,这不是正是娘娘您所希望的吗?让那些大臣们先将他捧得高高的……”

小宫女的话还未说完,耳边就响起女子的一声暴喝:“我希望什么?你一个奴婢还敢揣摩本宫的心思……”

小宫女吓得立时磕头痛哭。

“奴不敢,是奴多嘴,妄言。”说罢,立扇自己的耳光。

“那个虞氏族长虞楚呢?”

“听说那沈黔一回来就在大之上告了虞使君一状,所以那虞使君现在……现在已经被抓到廷尉中去了。”小宫女再次颤抖的答道。

“你说什么?抓去廷尉了?”

听到这句话的女子似想到了什么,面色惨然大变,口中喃喃了数遍后,手一松,被她抓着的小宫女便倒了下去,这小宫女刚松了口气,面容陡然扭曲,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向那暖塌上高坐着的女子求道:“娘娘,奴婢该打听的都替你打听到了,该做的事也做了,还求娘娘放过奴婢,求娘娘给奴婢解药,放过奴婢。”

褚皇后没有理会,一脸嫌恶的拂了开,喝道:“来人!”

“是,奴在!”一名太监应声过来。

“本宫现在头痛,拖下去堵上她的嘴,让她安静。”褚皇后命令道。

“是!”

小太监应了声,笑着眸中寒光一闪,抬手就将那名宫女拖了下去。

便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一声通传:“陛下有旨,请皇后即刻至凌霄阁。”

这已经是第三遍催促了。

凌霄阁是后花园中的一处暖阁,而这处暖阁曾经也是她常去的地方。

褚皇后端坐子似心有不安,出了好一会儿神后,才道了声是,便立即唤来宫女为其整肃妆容,特意挑了一蹙金色的广陵凤越牡丹大氅,在镜前细细打扮了一番,才肃然起,令两名宫女搀扶左右,向着后花园里的凌霄阁中走去。

彼时顾钰已在一处亭中等候多时了。

褚皇后远远的瞧见一朝服立于亭中的顾钰,眼神变了变,立时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雍容华贵之态,腰枝款摆的走进了那座八角亭。

“不知沈司马有何事要见本宫?”刚至亭中,褚皇后便趾高气昂的问,俨然一幅上位者的姿态。

顾钰转过来,上下打量了这位褚皇后一眼,忽地上前扬起手来就扇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得猝不及防,跟随褚皇后而来的一众宫女看傻了眼,一动也不敢动。

褚皇后更是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本宫,你难道不知道本宫乃一国之母吗?”说罢,便高声唤道:“来人!”

一众宫女惊呆了般的看着顾钰,又看向褚皇后,竟踌躇着不敢上前。

这处八角亭中也无别人敢靠近,这是天子早已下的命令。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这时,顾钰忽然问。

褚皇后捂了半边脸,发愣。

“你说你是一国之母,你又有什么资格坐这一国之母的位置上,高位者自有贤能者而居之,你又是什么东西?”

顾钰连声反问,气得褚皇后咬牙切齿,却又偏偏不敢言,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知道……

“你猜的不错,你现在所想的,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能力,你自己最清楚,别妄想着做第二位褚太后,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你最好便安守本份,如若你敢有任何异动,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你!”

“这是我今天对你的警告!”

最后补充了一句,顾钰拂袖就要走,一群宫女听得都有些懵:这新上任的沈司空到底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而看着顾钰要走的褚皇后却气得有些按捺不住了,忙恨恨的叫出声:“顾氏阿钰,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不也一样欺君欺骗世人吗?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就算你知道我是谁又如何,你又敢在陛下面前,甚至在全天下人面前揭发我吗?

你又以什么份来揭发我?顾十一娘还是褚氏阿蓉?”

“如若是褚氏阿蓉,你是不是也要坐在这个位置上?而一旦你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么你与谢七郎君也就永远无缘了,所以,你还是不敢,你不敢是不是?”

顾钰的脚步猛然顿住,她再次转过来看向这个靓妆丰容华服袭的女子,和她前世还真是像啊!不过也只是这表面像而已。

“模仿来的永远都不是自己,所以你成不了第二个褚太后。”

低声道了这句话后,顾钰抬脚迈步离去,留下褚皇后与一众宫女惊愕失神。

而失神了一会后的褚皇后陡地又将目光向了那几名宫女,几名宫女似明白了什么,一个个吓得竟是猛地伏首跪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褚皇后没有说话,只是转一脚踹在了其中一名宫女上,那名宫女登时口吐鲜血倒地。

“你们现在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了吗?这名宫女是怎么死的?”

她问,几名宫女立时顿时面如死灰,战战兢兢答道:“小月……小月以下犯上,自知罪无可恕,所以咬舌自尽的。”

“知道就好。”

褚皇后说完,便又抬脚向着后花园外走去,但脚步刚至亭外十步处,就见穿着一常服的司马岳正站在了她的面前。

“陛下……”褚皇后骇然的停下脚步,见司马岳神冷淡似凝有极度失望之色,又忙扑过去道,“陛下,臣妾刚才……臣妾刚才是被沈司空气到了,所以一时绪失了控,臣妾不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个样子……”

“那你应该是什么样子?你现在可以告诉孤,你到底是谁了吧?”司马岳突地问。

第224章 得知,廷尉

先占个坑,五分钟后替换

看到梦凑眼里的冷芒,我不禁苦笑:“公子殿下,也许,你不该来灵霄殿,这是禁忌。”

“你是在威胁我么?”梦凑冷哼了一声,便要拉着少女向门外奔去,却不料殿门忽地轰然坍下,将他们的去路封死,而整个灵霄殿只有雪的白光在暗黑的空间里脉脉流动的声音,那稀疏的白光缥缈而轻灵,仿佛少女眼眸深处最忧伤的柔情。

蓦然间我好似听到了一声怪兽的呻吟,我心下一震,立刻点足向灵霄殿深处的天光结界奔去,那是天与地的交替处,朝阳的红光如同一道砌成的女墙,将里面的兽物困囚得如死去了一般不能动弹,然,他沉睡中的呼吸却能将一阵阵心跳传至我的耳际,那是魔物即将苏醒的前兆,那是魔物挣扎着将要从沉睡中醒来的声音。

我骇然一惊,是谁毁坏了天光结界的封印,到底是谁?

抬眸看处,却见是一袭白衣如同飘过头顶的白云,在我面前倏然坠落,我不禁诧异:“御风?”

他似乎受到了强力的攻击,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大笑:“好强的结界!不过,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阴暗之中,我还是能看到他双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卷书,一双微闪蓝色光泽的眼眸里透露出异样的狂喜,与他一身白衣淡雅不同,他的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满了阴邪之气与幽暗的沉郁,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想起了即将来打开困住魔物结界的人。

我的心禁不住倏然一痛。

难道他便是被结界里的魔物招唤而来的使者,他就是那个试图打开结界危害天下苍生的人?

蝶衣,如果你的术法真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修习的话,那么,就请对将来魔物招唤来的那个人拔剑吧!只不过,到时候,你不要心软才好呢,呵呵……

母亲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一个尖锐的讽刺,也仿佛一个阴毒的恶咒。

这便是她用占卜给我求来的命运么?

为什么是你?

那个我发誓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而诛杀的恶魔为什么会是你?

“你到底是谁?”我藏在袖中多年不识人的剑倏地刺出,这一剑象征着光明,象征着日之光辉,在它破空而出的一刹那,整个灵霄殿都仿佛得到了阳光的普照,明朗而凄彻。

我为它取名为朝阳剑。朝阳剑意在为天下苍生而拔剑,它斩杀的就只有邪魔!

朝阳朝阳,斩妖除魔,迎接光明!

剑光照亮了他白晳得几近透明的脸,那洁白的身影在我眼里依旧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然而,却是多么可笑,我苦盼多年的他,那个自称是剑仙的他,却不过是魔物的一个傀儡罢了。

他从不畏惧,即使我的剑气已然划破了他的肌肤,他还能轻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蝶衣姑娘再三询问却是为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骗人的谎话么?”我冷笑,“从你踏进苍山第一步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你来的目的了,只不过,是我心存私念,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你并非我所怀疑的那个人。”我摇了摇头,“如果御公子还把我当成只会听甜言密语的纯情小姑娘来哄的话,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沉默了半响,忽而笑道:“聪明的女人,总是会让人感到可怕。蝶衣姑娘现在是要杀了我么?那么不妨动手吧!”

他注视着我,目光中有我不能看懂的哀伤,那样的哀伤竟能浮出眼瞳化为一丝讥诮,狠狠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蓦然一震,手中的剑几乎就要脱手,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依然还是我沉醉多年的梦,他的眼眸,是照亮我前尘的哀思,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怦然心动过,在我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彷徨决择,此刻却在我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沟壑,我用泪水的明镜照亮他俊美绝伦的容颜,想要再一次在心中深深刻画他的样子,然后就用那残酷的决定来为来世存下思念的序幕吧!

毕竟,在白塔里长大的我,在拥有南诏国大祭祠最尊贵的身份之后,我只能做一个理智的女人,这是我对于南诏的报答,也是对于天下百姓的责任。

他身后,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奔跑过来,青衣的少女走上前,忽而向我跪下道:“姐姐,你不要杀他,哥哥,他是好人呀!”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青衣少女怔住,半响才说:“姐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哥哥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荒谬!”我一声冷斥,却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了那一层蓝异光泽的覆盖,他的眼睛的确如尉海蓝天一般的深广而纯澈。

那才是属于剑仙的神色,然而我清醒的知道,被魔物招唤的使者并不一定就生长着一对邪恶的眼神,是他的到来引起了野林里阴鬼之气的翻动,也是他破坏了我母亲的天光结界,唤醒了魔物,而一旦魔物破境,便是神魔难挡。

于是,我的心里还是冷冷的下了个决定。

“也许在你死之前,我可以成全你一个心愿。”我想了想,补充一句道,“但是,如若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却是万不可以的。”

“魔物?”他似乎很惊讶,“什么魔物?什么天光结界?”

我一怔:“难道你不是为了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而来的么?”

“原来你是以为我为了这个原因而来。”

“那你是为何而来?”

“我已经告诉过蝶衣姑娘了,此行是为梦而来。”

“你还在说谎。”我看向他手中的书,问,“那你手中的书是什么?你分明是盗取了我母亲的巫书,想要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

“我并不知道蝶衣姑娘在说什么。”他举起了那本书,“不过,我可以坦言,我来的确是为了盗取这本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

“转生轮回之术?”青衣少女望着他手中的书,眼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哥哥,你终于找到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了,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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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再审

占坑,很快就会换

心可以死,人却不能留。因为留着的也许就是一颗死了的心。

于是我惨笑开颜:“御风,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我的身体真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你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多谢,我会将这个身体还给你,连同那个人的灵魂……”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如果这个身体真不属于我……

那么,我该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一切吧!

我的母亲。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脚步掠过雪痕,晨光在我翩然转身的瞬间变幻角度,清澈幽凉。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光,刺伤了我的眼眸,震惊,是因为晨羲的笼罩下突然出现的瘦小影子,一个披着雪裘的女孩,如同一只白狐般的站在雪地里,优雅而孤独。

初春,微凉,却并不寒冷,但这个女孩却仿佛极为怕冷,将整个身躯都瑟缩在了那一身白裘之中,连同她的脸。看不见的肌肤映照着雪的苍凉,她的眼神,又仿若受伤的小鹿,露出安静而胆怯的忧伤,憔悴而美丽。

她似乎已经站在此地很久了,却静得仿若不存在,即使我用观心听音,也似乎无法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于是我怀疑,这个女孩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纱掩住了脸,她的目光投过来,穿过我的肩,凝注向了我身后的人。

御风,她在看御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见故人而传忧。

“你是?”猜测女孩的身份与年龄,我疑惑的问。

女孩没有回答,接话的却是我背后的御风。擦过我肩旁的疾风,清凉而悲伤。风中传来的是温柔的轻唤“阿影?”爱怜而担忧,御风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问,“阿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一双好似藏尽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望着他流泪。

“对不起,阿影。”御风将女孩拥进了怀里,心疼道,“我不该将你送进南诏国的宫里。”

“哥哥……”女孩沉默了半响,唇齿间终于发出一声轻唤,那声音稚气得有如十岁的孩童。“哥哥。”女孩再度唤了一声,小巧的双手围上了御风的脖颈。

那双手,也不过是孩童糼小的双手,苍白柔弱,琉璃易碎。

我惊讶,这个女孩不过是十多岁的女童。

“哥哥,不要再找了,好么?”女孩忽而哀求,“流影想念哥哥,流影不怕病痛,只要哥哥……你在我身边,流影不怕死。”

流影?我蓦然一惊,难道她是南诏国的小公主流影?

一个从小被贯上了妖孽之名的无忧公主?流影?

御风将女孩拥得更紧了,低声喃喃:“阿影不会死,阿影,我找到了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我一定会找到你所有的魂魄,只要打开那个祭坛,解开诅咒,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女孩笑了:“哥哥,你真好,不过,流影也不是她呀!我想变回她,所以,哥哥,将我的灵魂拿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招回她的灵魂。”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疑惑不解,女孩的眼神投向了我,天真而诡异。

真是奇怪,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脑海里如电一闪,我骇然,紫眸氤氲,居然又是那个梦。

“你——”惊恐让我双腿麻痹,我将朝阳剑插进雪堆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母亲阴邪的笑声,回荡雪峰天际。

“她?”女孩看着我的眼神里也露出了震惊和忧虑,“她怎么了?”

御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白衣袭来,他将一只手递到了我眼前:“蝶衣姑娘,让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找你母亲吧!解开那个诅咒。”

“诅咒?”我愕然,“难道我真的被下了诅咒?那么我又是谁?”

“蝶衣姑娘——”御风的眼里露出了深悲的怜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隐藏了什么密秘,所以我追问:“御风,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能承受。”

御风沉吟,许久,道:“是一场魂祭,让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恐怕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的母亲?”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心魂逸动的恐惧。“哈……”母亲的声音缠绕在心里,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血的帷幕迎风飘动的幻影。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祭台、法杖、蝶潭、落婴……

那到底是什么?幻象让我几近崩溃,我抱着头颅,仰首望空,忍不住凄声哭泣,胸中有烈火暴溢,流经我的血脉,我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在我身体里复苏的声音。

“蝶衣——”御风的唤声似乎离我远去,我看到的天,居然是紫红色的天。

风里有人声惊惧:“邪物,原来她就是邪物的化身!御风,快走!”

邪物?我的心剧烈一痛,难道是邪气已在我体内开始作怪了么?我试着伸出手摸向御风的身影,然,紫红色弥盖了那一袭白衣,我只听到风里传来熟悉声音的震惊。

“御风,杀了她!不然南诏国必会因她而大乱!”

梦凑的声音!我心里冷笑,要杀我么?果然,南诏国的王是不允许我活在这个世上的。

那么,就来一个了结吧!王、梦凑、梦流影,所有王室的人,就让我们来一个了结吧!

眼前,雪风乱舞,涌动的是紫色的云,我举起长剑,凌风而舞。

蝶之舞,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之舞!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最美的灰烬!

蛊惑、疯狂、绝恋,在凡尘中卷起死亡的华丽盛宴!

我刺出去的剑终于穿透一个人的血肉,猝停,微微喘息,我冷笑:“公子殿下,南诏国的祭祠是不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剑拔出,有血花在紫色的天空中缀出一片嫣红,我忍不住兴奋的大笑:“所以,死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王。”

“哥哥,哥哥……”我的笑声中掺杂着惊恐的呼唤,“御风哥哥,御风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御风?我心速沉,难道我刺中的人竟然是御风?可我明明看到的是梦凑,怎么可能是御风?

“我负她。”御风的声音透着愧痛与哀惋,“她是因为我而中了邪气的,如果因为这样而杀了她,我心不安,何况……她的身体,是……是阿影前世的身体。”

“你们快走吧!”“带着流影快快逃离这里吧!”

第226章 大白

先占个坑,很快便更换,谢谢大家

于是我惨笑开颜:“御风,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我的身体真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你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多谢,我会将这个身体还给你,连同那个人的灵魂……”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如果这个身体真不属于我……

那么,我该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一切吧!

我的母亲。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脚步掠过雪痕,晨光在我翩然转身的瞬间变幻角度,清澈幽凉。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光,刺伤了我的眼眸,震惊,是因为晨羲的笼罩下突然出现的瘦小影子,一个披着雪裘的女孩,如同一只白狐般的站在雪地里,优雅而孤独。

初春,微凉,却并不寒冷,但这个女孩却仿佛极为怕冷,将整个身躯都瑟缩在了那一身白裘之中,连同她的脸。看不见的肌肤映照着雪的苍凉,她的眼神,又仿若受伤的小鹿,露出安静而胆怯的忧伤,憔悴而美丽。

她似乎已经站在此地很久了,却静得仿若不存在,即使我用观心听音,也似乎无法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于是我怀疑,这个女孩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纱掩住了脸,她的目光投过来,穿过我的肩,凝注向了我身后的人。

御风,她在看御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见故人而传忧。

“你是?”猜测女孩的身份与年龄,我疑惑的问。

女孩没有回答,接话的却是我背后的御风。擦过我肩旁的疾风,清凉而悲伤。风中传来的是温柔的轻唤“阿影?”爱怜而担忧,御风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问,“阿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一双好似藏尽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望着他流泪。

“对不起,阿影。”御风将女孩拥进了怀里,心疼道,“我不该将你送进南诏国的宫里。”

“哥哥……”女孩沉默了半响,唇齿间终于发出一声轻唤,那声音稚气得有如十岁的孩童。“哥哥。”女孩再度唤了一声,小巧的双手围上了御风的脖颈。

那双手,也不过是孩童糼小的双手,苍白柔弱,琉璃易碎。

我惊讶,这个女孩不过是十多岁的女童。

“哥哥,不要再找了,好么?”女孩忽而哀求,“流影想念哥哥,流影不怕病痛,只要哥哥……你在我身边,流影不怕死。”

流影?我蓦然一惊,难道她是南诏国的小公主流影?

一个从小被贯上了妖孽之名的无忧公主?流影?

御风将女孩拥得更紧了,低声喃喃:“阿影不会死,阿影,我找到了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我一定会找到你所有的魂魄,只要打开那个祭坛,解开诅咒,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女孩笑了:“哥哥,你真好,不过,流影也不是她呀!我想变回她,所以,哥哥,将我的灵魂拿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招回她的灵魂。”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疑惑不解,女孩的眼神投向了我,天真而诡异。

真是奇怪,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脑海里如电一闪,我骇然,紫眸氤氲,居然又是那个梦。

“你——”惊恐让我双腿麻痹,我将朝阳剑插进雪堆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母亲阴邪的笑声,回荡雪峰天际。

“她?”女孩看着我的眼神里也露出了震惊和忧虑,“她怎么了?”

御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白衣袭来,他将一只手递到了我眼前:“蝶衣姑娘,让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找你母亲吧!解开那个诅咒。”

“诅咒?”我愕然,“难道我真的被下了诅咒?那么我又是谁?”

“蝶衣姑娘——”御风的眼里露出了深悲的怜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隐藏了什么密秘,所以我追问:“御风,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能承受。”

御风沉吟,许久,道:“是一场魂祭,让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恐怕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的母亲?”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心魂逸动的恐惧。“哈……”母亲的声音缠绕在心里,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血的帷幕迎风飘动的幻影。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祭台、法杖、蝶潭、落婴……

那到底是什么?幻象让我几近崩溃,我抱着头颅,仰首望空,忍不住凄声哭泣,胸中有烈火暴溢,流经我的血脉,我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在我身体里复苏的声音。

“蝶衣——”御风的唤声似乎离我远去,我看到的天,居然是紫红色的天。

风里有人声惊惧:“邪物,原来她就是邪物的化身!御风,快走!”

邪物?我的心剧烈一痛,难道是邪气已在我体内开始作怪了么?我试着伸出手摸向御风的身影,然,紫红色弥盖了那一袭白衣,我只听到风里传来熟悉声音的震惊。

“御风,杀了她!不然南诏国必会因她而大乱!”

梦凑的声音!我心里冷笑,要杀我么?果然,南诏国的王是不允许我活在这个世上的。

那么,就来一个了结吧!王、梦凑、梦流影,所有王室的人,就让我们来一个了结吧!

眼前,雪风乱舞,涌动的是紫色的云,我举起长剑,凌风而舞。

蝶之舞,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之舞!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最美的灰烬!

蛊惑、疯狂、绝恋,在凡尘中卷起死亡的华丽盛宴!

我刺出去的剑终于穿透一个人的血肉,猝停,微微喘息,我冷笑:“公子殿下,南诏国的祭祠是不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剑拔出,有血花在紫色的天空中缀出一片嫣红,我忍不住兴奋的大笑:“所以,死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王。”

“哥哥,哥哥……”我的笑声中掺杂着惊恐的呼唤,“御风哥哥,御风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御风?我心速沉,难道我刺中的人竟然是御风?可我明明看到的是梦凑,怎么可能是御风?

“我负她。”御风的声音透着愧痛与哀惋,“她是因为我而中了邪气的,如果因为这样而杀了她,我心不安,何况……她的身体,是……是阿影前世的身体。”

“你们快走吧!”“带着流影快快逃离这里吧!”

“哥哥——”“御风哥哥——”

女童声音的叫唤,引起了我心中的愤怒。“御风,是御风么?”紫色的云在我眼前逐渐散去,我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渴望抓住自己所企盼的东西:“我中魔了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我真的中魔了么?”

“蝶衣,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母亲,你母亲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一切诅咒。”

“我的母亲?”我不禁愤怒的大笑,“我的母亲么?”

“姐姐,你要冷静下来呀!”那是青衣少女的声音,“不然邪魔很容易吞噬你的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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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昭雪

占个坑,很快替换

母亲的寝殿里永远都燃着烛光,无论白天黑夜,用烛火驱魂,便是她的习惯。

烛火点缀了整条长廊,但即使是这样,也驱散不了长久弥漫在此的腥潮与阴孽。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五岁时,当我第一次踏进母亲的寝殿,有鲜血如同小溪一般蜿蜒至我的脚尖,那种潮湿而温暖的腥味让我几近晕厥。

血,让我恐惧,就如噩梦一般缠绕着我的记忆。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走进过母亲的寝殿。虽以母女相称的我们,也不过是被一堵墙或是一扇门隔开的陌生人。

是陌生人,却更像是狭路相逢的仇人。自从我学习术法之后,就对母亲身上所透露出来的妖异气息感到疑惑和厌弃。

虽然厌恶,但我的心里却始终存在着一种莫名的牵念,让我无法逃离她的身影,就如同我们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我的母亲?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我再一次踏进这个寝宫,便是为了最后一次问她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手轻轻推开最后一扇门,我走进了这个充满胭脂与檀香的房间,我十五年来从未踏足进来过的房间。

母亲房间里的摆设让我感到诧异,没有床,甚至没有桌和椅,有的只是一个个光亮圆滚的瓮坛,在墙边整齐的垒放着,猛一看上去,就像是一堵新砌上的红墙。

最让我疑思不解的是,房间里并没有母亲的人影,除了四壁墙边堆放的瓮坛,房间里竟是什么也没有。

不在寝房,她又去了哪里?

突然间,我的耳边似传来了一阵阵诡异的“嗡嗡”声,耳风让我很快判断出声音传来的方向。

瓮坛!

直觉让我怀疑到瓮坛的蹊跷,想必这些瓮坛又是母亲用来练习术法的器具。但瓮坛里到底装了什么?好奇心使我向瓮坛走近,手轻轻的抚上光滑的坛壁,我感受着里面微微颤动的声音。

阴气!

居然又是阴气,不可遏止的愤怒让我忍不住发力,将坛壁击得粉碎如泥。但就在无数的碎片散落于地之时,一团黑色的物体滚到了我的脚边。

人头!

那一物居然是一颗头颅,映入我眼帘的面色苍白如纸,但肌肤却保持着光滑如生,看来一定又是经过了什么药物的保养,才不至于使这些头颅腐坏。

我不禁猜想,这一个瓮坛里装着的是人头,那么其他的瓮坛里装着的又是什么?我扫视向周围瓮坛垒垒堆成的红墙,心急剧的缩紧。

如果这些瓮坛里装着的全是人头,那么我的母亲,那个邪恶的女人,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猛一挥剑,“红墙”轰然坍塌,滚滚落物“骨碌碌”满了一地。

人头,果然又是人头!然而,当我的目光打量向这一地狼藉时,我猛然间感觉到心如受重击,我不敢置信,当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摆在地面上的头颅时,竟然有熟悉的面目落入我的眼帘,重敲着我的灵魂与内心。

“叔叔,伯伯……”我不禁喃喃,想起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教我唱歌,教我跳舞,哄我睡觉说故事,他们的慈爱与宠溺是我自来到这个世上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然而却也是早早的消逝在我五岁时候所认知的最后的温暖。

是母亲杀了他们!为了那些表哥表姐们戏弄我的一句话,母亲就杀了他们!

将白子国一族所有人绑上烧红的铁柱,这就是母亲对他们亵渎于神的惩罚。

如些残忍的刑罚,想不到母亲居然会将其用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我的母亲,你到底是不是人?

是魔界里来的妖孽么?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还要将那样罪恶的邪气强加在我的身上?我的母亲,难道这便是你的乐趣?

血色的记忆宛若昨昔,逐渐吞噬着我所有的意识,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与我逼近。

眼前,祭台、法杖、蝶潭愈见清晰。

“姐姐,我给你喝的是记川的水,那应该是属于你的记忆呀!”青衣少女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回旋。我的记忆?那是属于我的记忆?

可那到底是什么?那些地方到底在哪里?

“哈……”有妖媚入骨的笑声在我记忆里阵阵回响,震动了天地,也震碎了我的心。

“娘?”我怒声高喝,“娘,你到底在哪里?”

“蝶衣,蝶衣……”那个声音仿若空谷回音,无处可寻,“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做蝶衣。”

从此,你的名字就叫蝶衣,我的替身,千蝶衣,我的女儿,千蝶衣,哈哈……

我眼前的紫雾仿若帷幕般的渐渐拉开,一袭红衣的女人在迷雾中长歌曼舞,身形袅娜随风,风姿绰约,仪态万千,舞袖间紫嫣翩落,流风回雪。

“伟大的魔尊,请赐予我力量吧!”

“让宿命的轮盘重新开始旋转,让该来的人来,该去的人去!”

“让一切结束于此生此世,让我的爱在这一世倾尽,让我消失吧!”

“让我消失吧!然后,再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生,我要赎回我的善念,以另一个女人的身份重生,伟大的魔尊,请赐予我力量吧!”

烽火,祭台,血光……

记忆里的幻象以一种鬼魅的速度变化着,杂乱无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紫气仿若金针刺入我的眉心,透骨的疼痛一直穿进我的骨髓,让我生不如死!

凄啸,邪魔的力量在我体内爆发,紫气仿若妖火,烧过寝殿里的每一寸地,所到之处,皆成烂泥。有血肉烧焦的烟尘流入我的鼻息,腐臭的气味让我止不住的恶心呕吐。

我这是怎么了?无法控制了么?邪魔?千蝶衣?

我到底是邪魔还是千蝶衣?

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我伸出五指,看向自己的肌肤,如凝脂般的肌肤洁白滑腻,我还是人吧?

我暗暗苦笑,我还是人吧?

目光穿过被洞穿的围墙,我敏锐的感觉到那洞口外有一双正凝视着我的眼睛,进去吧!那里面一定有人正在等着我吧!

我的母亲?

衣袍拂过烧焦的尘灰,我拖着手中的朝阳剑,一步一步的迈进了那个洞口。被我怒极啸穿的洞口,这里面一定也藏着什么密秘吧?

墙的另一边不同于寝殿的烛火通明,却是异常的黑暗,我以内火点燃了一支蜡烛,并装成灯笼,以此为明灯,向洞口深处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到暗夜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我,那些眼睛或为明灯,或为火焰,或为秋水痕波,被装点在两边的黑墙上,光怪陆离。

突然,我的视线被一个巨大的光球吸引。那只光球仿佛人的眼睛,流露着惊讶、怨恨、悲凄等多种神色,让我忍不住向它走近。

“蝶衣,是蝶衣么?”那球居然说话了,而且声音是那样的熟悉。

“你是?”在母亲的熏陶下,我已见多了诸类妖魔鬼怪之物,所以对于这个能说话的怪物,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惊颤。

“蝶衣,你不记得了么?我是你大伯呀!”那怪物凄诉道。

“大伯?”我仔细回想着这声音,半信半疑。

“蝶衣,你的母亲如此歹毒,为了掩盖你的身份,竟然将我们白子国后裔留下来的人全部杀死。而且她连我们死了都不放过,还要将我们的三魂七魄禁锢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身份?”他后面的话,我已无心再听下去,掩盖我的身份,那是什么?

“蝶衣呀!其实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你不是她的女儿呀!”

“不是?”我并不诧异,因为我早就怀疑过这一点,如此狠毒的母亲,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的母亲,又怎么可能是亲生的母亲,“那我的父母到底是谁?”

“你没有父母呀!蝶衣,你的身份太过于诡异,我们甚至怀疑过你不是人……”

“不是人?”我打断,“不是人,我怎么会有人的身体?”

“你的身体本来就是那个女人强夺过来的,她甚至打散了这个身体原来主人的三魂七魄,以那位姑娘的身体做了一次魂祭,之后便有了你来到这个世上。”

“魂祭?”原来御风没有骗我,果然是一场魂祭让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是魂祭,非常恶毒的魂祭,她甚至杀死了将近一百个婴孩,用那些初生婴孩的血来做那一次魂祭……”

“婴孩?血?”我的记忆开始有了清晰的顺序:一袭红衣的女人在祭台前舞起法杖,她唇齿间念叨着一连串的咒语,然后,法杖插到婴孩的胸口,血如樱红的梅瓣画在了婴孩稚嫩的肌肤上。远望去,那些血色铺成一片,宛若风中飘曳的亡灵之旗。

原来是这样的记忆?残存在我脑海里的画面原来是这样血腥的记忆?

那么我到底是那婴孩中的哪一个魂灵?我到底是谁?

深陷回忆的思绪无法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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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变法,废后

占个坑,马上替换

眼前剑气纵横,然,那浓黑的阴魂之气还是争先恐后的向我们逼了过来。

我手提着朝阳剑,却蓦然感到空乏无力,后心被侵噬的痛令我几近昏厥。

该死的,居然遭了这般孤魂野鬼的暗算!

“蝶衣姑娘……”耳边御风的声音带来一丝担忧,一丝惊恐,“有阴气入侵你的身体,是刚才被这帮鬼物偷袭了么?”“无耻!”御风大怒着,又是挣出一道剑痕,那些被劈开的鬼魂,嘻笑着,狂欢而舞。

“唉呀!剑仙哥哥,我们是孤魂野鬼嘛!哪还算什么无耻不无耻的,你就成全我们,让我们吃掉你们的灵力,维持三魂七魄,好下辈子投胎做人呀!”

“是呀!是呀!我们可不想像那个丫头一样,三魂七魄四分五裂的,即使投了胎,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

“你在说谁?”御风忽然提起剑,向那说话的阴鬼冲了过去,“你在说谁?回答我!”

“唉呀!剑仙哥哥可真是糊涂,你的阿影早就魂飞魄散了,你就算再投几次胎,估计也很难找到她了。”

“胡说——”御风狂怒,“你们胡说,她的一魂还在我的剑里,我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呼唤,你们快说,她到底在哪里?她的三魂七魄到底在哪里?别再找个替身来骗我,否则,任何鬼,都会跟那个女鬼的下场一样。”

“嘻嘻。剑仙哥哥还真是会恐吓我们这些无知的小鬼,想必鬼姐姐早已吸尽了你仙剑里的灵气,你还能拿什么来将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还是承认事实吧!剑仙哥哥,你也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剑里的那一魂根本就是你的阿影在前世留下来的意念,唉呀!真想不到,那女人即使魂飞魄散了,还有这么强的意念藏在你的剑里,都一千年了,还是不肯忘却,死缠着你不放呢!”

“鬼兄弟姐妹们,我们不得不感慨他们爱情的伟大,来,大家为他们惊天动地爱情鼓掌!”

“……”四周嘈杂,一带头的女鬼,交击着双手,并未发出一丝的声音,她尴尬的笑道:“哎呀!居然忘了,我们是鬼嘛,没有身体的,这巴掌拍烂了,好像也听不到掌声传出来呢。”

“废话少说。”御风一剑劈过去,怒道,“我就不信,把你们这帮阴鬼之障消灭掉了,我还不能找到祭坛的入口。”

“祭坛?”我蓦然一惊,“御公子,你说的是什么祭坛?”

“我梦里的祭坛。”御风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哀痛,他又将剑气挥向四方,“一定是这个地方,我梦到的一定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入口在哪里?”

我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剑,痛苦与愤怒弥漫了他整张脸,紫气越见浓郁,竟好似在他肌肤上覆盖上了一层溥雾。然,他仿佛已控制不住自己,剑气狂舞着,劈向了四周的玉壁以及脚下浮雕的冰岛。

水气漫涨,我的视线也越见模糊,担忧与惊恐促使我奋力的向他爬了过去。

“御风,住手!快住手!”我竭力的呼喊,“你已经中毒了,不要动真气,不要……”

脚下无力,我不慎跌倒在已被剑气切开的一块浮冰上,躺了下去。

视线里,他凌空而舞的剑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呼喊的声音也渐渐枯竭。

“哈……”“不行了,不行了……看他们快不行了耶!”“快快快,快去吃了他们……”“唉呀!先吃哪一个好呢?一个是蜀山剑仙,虽然在轮回转世中失去了千年的灵力,但仙的味道应该不错……呃,还有一个是苍山的祭祠,虽然看不到她的前生后世,不过,这女人的力量很强呀!先吃哪一个好呢?”“愚蠢,大家一起上,全部瓜分了……”

“是,是,是,一起来,一起来……”野鬼叫嚣着,居然如森寒潮水般向我涌了过来,我握紧了手中的朝阳剑,望向被另一团阴气包围的御风,“御风,御风……”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竟发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颓然无力。

那团紫气已侵噬了他的内心,如果连我也站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吧!

呵,娘,你果然想要我们死呀!

娘,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么?为什么?我求求你放过御风,我求你来救我们!

“哈……我倔强的女儿,终于肯说一个求字了么?”

娘的声音突地传来,向我压下来的黑障阴气突地破散。

眼前,高空,灵兽上骑坐的女人讪笑着,那目光直泻下来,宛如百花灿烂里吐出来的利刃。

“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如果……如果,你真要让一个人来赎你的罪的话,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吧!娘,放过他……”

耳边的阴风呼啸而去,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是如此的痴情,难道你还没有记起来么?我的蝶衣……”

我挣扎着无力的身躯,突然间,有什么和煦的力量自我头顶贯注下来,阴云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眼前幻化出一片旖旎春光。

那是什么?嫣红的花瓣宛若漫天的红雨,嬉笑仿佛吹满枝头的春风,一个甜美的声音从桃林间飘了出来。“呵呵……哥哥,快来捉我呀,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一袭白衣的男子凌空跃起,足迹点过空中飘飞的桃瓣,舞起的衣袂宛若徜徉天宇的白云。

飘然落下,却依旧寂然无声,那个人的背影就仿若不真实的童话,只要一阵风,这道白影就会被吹散无痕。他无声无息的融入桃林之中,忽然就没了踪迹。

桃林中的白衣女子还在雀跃的奔跑着,转身却不见了身后跟来的白影,嬉笑立刻化为恐慌。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阿影不玩了,阿影不玩了,哥哥,快出来见我呀!”

阿影?我的心怦然一震,阿影,到底她是谁?

“妹妹,我在这里,我在你背后。”

白衣女子惊慌的回头,却见那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他洁白的衣袖间有繁花缀落,一枝紫色的花竖到了她的眼前,她惊喜的接过那枝紫花,高举着,仰望,转圈,舞袖临风,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看到这枝花更高兴的事了。

“阿影,我知道你喜欢紫色的花,那么,我就送你这一朵紫色的嫣桃吧!但愿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咦——这世间还真有紫色的嫣桃?哥哥,你是从哪里摘来的呀!”

“只要阿影喜欢,我会让这桃林里开满紫色的嫣桃。”说罢,他一挥袖,漫天飘飞的桃瓣竟都变成了紫色。

“哥哥,你真坏,又用这些术法来骗我。”女孩忽然生气了,将那一枝紫色的嫣桃扔到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又是向桃林深处奔跑而去。

“阿影,不要离开这里。”白衣男子惊道,追了上去,却不料,那白衣女子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阿影,阿影……”白衣男子的语音里尽是焦急,然,抱起来的女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气。“阿影,你要坚持住,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哥哥,你能最后陪我玩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了,而且还一定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这片桃林,又是你付出了折寿的代价换来的吧!”

“与神达成的协议,用十年的寿命只换取我一年的生命,哥哥,你居然也做这样的蠢事呀。”

“阿影,你居然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能走出这片桃林,否则你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可是,我是真的想哥哥呀!真的想见你!你修习术法的职责是斩妖除魔,阿影也好想跟哥哥一起修习术法,一起斩妖除魔,可是,为什么阿影学不得,为什么身体有病就学习不了术法?”

“阿影,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哥哥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哥哥,神的契约一点也不公平,阿影不愿意哥哥折寿。”

“如果有来生,哥哥,让阿影与你一起斩妖除魔,好么?”

“但是,如果有来生,阿影不愿意再做哥哥的妹妹了。”

“阿影想做哥哥的妻子,阿影很爱很爱哥哥呀,从小到现在,就一直一直没有变过,虽然,这不应该,那么就等待来生吧!”

“来生,阿影会以另一名女子的身份来找你,哥哥,请你一定等我,一定要……等我。”

女子的声音渐渐飘远,灵魂仿若凋零的花瓣,一片片随风飘去……

“阿影,阿影……”悲痛浸透了整片桃林,那些用幻术变成的紫色嫣桃,瞬间零落,化为满地的血色,风吹花飞,一瓣瓣与土地相融。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年一度春,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另一名女子以阿影的容貌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以为是幻觉,然,那名女子却以相同的口吻唤了他一声:“哥哥——”那笑容是与阿影一模一样的淘气与嫣然。

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没有了血缘的禁忌,他们的手便能永远的握在了一起,到天涯海角,到同生共死,直至灵魂永伴相随。

阿影……阿影……我喃喃自语,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呀!

“蝶衣,我的女儿,看到了么?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故事。”“然而,这却不是故事的真相……”

“那么故事的真相又是什么?”

“看吧!用心看,用心看……”

烽火,祭台,血池,一披头散发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一如她死去时的面容,然而,那双眼睛却仿佛是活的,充满了坚定的爱与信念,眉心有一缕黑气侵入,因为痛苦,她苍白的面容瞬间又恢复了生前病态的嫣红。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就让我献身为魔吧!

我不愿意入轮回,请让我永生永世的陪伴哥哥。

请伟大的魔尊赐给我一具完美的身体,让我回去找哥哥!

请魔达成我的心愿,我愿意永生永世的奉献自己的灵魂!

不入轮回,坠入魔道。

我愿意。我愿意。

“女子非倾城,不能迷惑人心,那么,本座就赐给你倾国容颜,让你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吧!不过,你要将你所有的善念回报给我,所有……”

“我愿意。我愿意。”

第229章 冷宫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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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岳从勤政殿中走了出来,看到被两名侍卫挡在门外正狼狈跪在地上的女子正是褚皇后身边的宫婢,便冷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宫婢露出一脸的狂喜,忙道“陛下,娘娘她身子有些不大好,如今又是寒冬之际,宫里的炭火不多,娘娘时常畏寒发冷,请陛下看在娘娘怀有龙嗣又即将要临盆的份上,去看娘娘一眼吧,也许只要陛下多看一眼,娘娘都能有勇气活下去。请百度搜索(品书网)”

“炭火不够,难道内廷没有送些银炭到紫宸宫吗?”

司马岳问了一句,那宫婢又立即现出一丝悲色,低声啜泣道“娘娘失宠,即便是卑微的宫女太监也能欺压到娘娘头上,谁还愿意去管娘娘的死活?”

司马岳便沉默了下来。

……

而此时的紫宸宫中,听闻消息的褚皇后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诛灭天师道祭酒卢竦么?她还是这样啊!还是这样的行事狠辣,独断专行,前世的脾气一点也没变。”将一星银炭丢进了炭盆之中,褚皇后也狠狠的攥紧了帕子,“我每走一步,她便阻我一步,实在是可恨,让本宫忍无可忍。”

说罢,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两名宫婢,问道“那个小玲去了多时了,陛下为何还没有来?”

两名宫婢身了抖了抖,连忙答道“回娘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陛下许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待陛下来到这里后,你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吗?”

“娘娘,奴知道,奴誓死效忠娘娘。”

褚皇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陛下驾到——”

褚皇后立即收起适才的一幅骄横阴戾之气,佯装气喘着露出一副我见犹怜之病容,两名宫婢也立即撤去了适才摆在塌前的炭盆,又给她盖上溥溥的被子,旁边的一扇侧门还开着,一股冷风吹来,传来吱呀呀的声响,珠帘哗啦翻飞。

“奴等参见陛下!”

在一众宫婢太监的喊声中,司马岳走了进来,看到的便是躺在一张胡床上正娇喘微微一脸苍白柔弱之态的褚皇后。

司马岳停顿了一刻,才缓步走来,低声问道“皇后怎么了?”

褚皇后轻咳了两声,便挣扎着起身,说道“陛下已有两个月未来看臣妾了,臣妾很是想念陛下,臣妾腹中的孩子……”

“顾氏阿芸,你别再演戏了!”

司马岳陡地打断,看向塌上躺着的女子,冷声续道,“就算你知道孤心软仁慈,但这仁慈也是会有用尽的时候的,孤今日来是想问你,你那日对阿钰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褚皇后一愣,旋即脸上也扬起一抹讥诮意味的讪笑,她挥手命一旁静立着的宫婢都退了下去,然后缓缓起身,回道“陛下终于想起来问一问了,是忽然觉得那遥不可及的梦变得不再遥远了吗?”

司马岳眉心一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好半响,他也挥退了身边的赵福,言道“说说看。如若你肯说实话,孤许会留住你这皇后之位。”

褚皇后便笑道“即便是留住这皇后之位,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最终孤独老死在宫中的女人吧!就像前世的顾钰一样。”

前世的顾钰?

司马岳眸光一凝,露出一丝错愕不解,就见这女子已是站起了身,在这紫宸殿中踱起步来,她环视了一周后,才继续说道“陛下,你想知道的不过是,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褚太傅之女,是不是本应该嫁予你的皇后褚氏阿蓉,对么?”

“如果我说是,陛下又能如何?是让她继续做你的宠臣,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还是做你的皇后?”

司马岳没有回答,顾芸便已大笑出声。

“哈哈哈……陛下可知,她曾经本就是你的皇后,是一个欺骗了你,然后在你死后独断专行,与权臣一起摄政侵淫统冶了十数年的皇太后。”

看到司马岳脸上的震惊与错愕之色,顾芸似乎犹为开心,又道“陛下是不敢置信,是么?那么,阿蓉便再告诉陛下一个密秘。”

“什么密秘?”

“陛下何不走近一些,臣妾悄悄的告诉你。”

司马岳神色微疑,却最终还是奈不住好奇向顾芸走去,而就在两人只有咫尺之距时,顾芸忽踮起了脚尖,将朱唇凑到他耳边,以极其柔媚的声音说道“陛下与她之间曾经还有一个儿子,但那个儿子却并非陛下亲生,而臣妾,现在也正在走她曾经走过的道路。”

话音一落,司马岳的神情陡然一变,面容也极为痛苦的扭曲。

彼时,夜间忽地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半夜里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竟似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大雪依旧如蝶翼一般的飘落。

“陛下!”

顾钰忽地大叫了一声,吓得一身冷汗陡然间从床塌间坐起了身来,一旁的谢玄也在这一声大叫倏然惊醒过来。

“阿钰,怎么了?是又做噩梦了么?”

顾钰抚了抚额,看向谢玄点了点头。

“是,我梦见陛下了,还梦见了顾芸。”她答道。

“梦见顾芸?梦见她在做什么?”谢玄问。

顾钰想了想,依旧有些心神不宁的答道“梦见顾芸将一把匕首刺进了陛下的胸口,谢郎,你说陛下会不会……”

“不会的,你不是说,陛下以后再也不会相信顾芸了么?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她的处境也与冷宫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这个顾芸心思极为深沉而狠毒,行事亦不合常理,连我也看不透她。而陛下又是一个心慈仁善之人。谢郎,我有些不放心,想进宫去看看!”

说罢,顾钰便要着衣起身,谢玄下意识的想要相拦,但也知道阻拦不住,于是最终也只道“那我陪你一起进宫一趟吧!”

顾钰亦点头道了声好,两人立即唤了婢子进来更衣洗漱,进来侍候的婢女亦是一脸惊讶。

“现在才五更天,外面风大得狠,还下着大雪,郎君与夫人真的要出去么?而且夫人您的身子……”

已经快要六个月了,这身子怎么禁受得住外面的风雪。

婢女望了望谢玄,但见谢玄眼中虽是一片疼惜之色,却也没有半分的反对。

也是,七郎君一直顺从着夫人,无论夫人想要做什么,他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

“是,要出去!”

顾钰说了一句后,婢女亦不再多言,忙寻来了一身宽大厚实的氅衣披在顾钰身上,一边披着一边还念叨着“夫人,您可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放心吧!不过是进宫一趟,累不着身子。”

进宫?进宫去做什么呢?

婢女一脸迷惑不解,露出神情讷讷,转眼,就见自家郎君与夫人已匆匆的向门外风雪中走了出去。

而当顾钰与谢玄刚走到谢府大厅门前时,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有嘭嘭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谢安石与谢万石亦在这一阵吵闹的响声中惊醒过来,皆披衣走到府宅门前,令门僮去开了门。

门一开,两行宫中禁卫军士哗啦啦的涌了进来,其中,为首的一名太监手中捧着一道明黄卷袖,在看到顾钰与谢玄时,忽地一下展开念道“陛下有旨,请沈司空即刻入台城,于太极殿议事。”

“你说什么?”谢玄心中预感不妙,皱了眉问道。

那太监立即又尖着嗓子高喊道“陛下有旨,请沈司空即刻入台城议事,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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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夜来,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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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旨,请沈司空即刻入台城议事,刻不容缓!”

几乎是这太监的嗓音一落,他手中的圣旨便猝不及防的被谢玄夺了去。品书网

只见谢玄匆匆扫过那圣旨上的内容之后,便举着那卷袖质问道:“陛下从未夜半三更召见过王公大臣,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宣诏沈司空入台城,你这圣旨从何而来?”

那太监眼中霎时间闪过一丝慌色,旋即又整容指着谢玄道:“这圣旨上有玺印,难道还会有假?谢七郎君,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前朝皇后贾南风专政,诏书亦不过是一纸空文,被她假诏所杀害的王公大臣不知凡几,玺印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谢玄再次怒问,那太监瞪大了眼,梗着脖子竟然说了一句:“你,你是将咱们的皇后拿来与前朝丑皇后贾南风相比,谢七郎君,你……”

话说到这里,陡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又连忙止住了话头,正不知所措时,却听顾钰接话道:“公公请稍等,待我与谢七郎君说几句话再来。”

那太监立时喜笑颜开:“那就请沈司空快快与谢七郎君说完,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陛下真的是有急事诏见沈司空,这才差了奴婢到谢府中来传旨,奴婢起初还很诧异沈司空怎会在谢府之中呢?如今看来,陛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顾钰笑了笑,没有多言,便拉着谢玄到了一处隐藏的角落,谢玄一看就知道她心中所想,只问道:“你还是想进宫去,对么?明知道那圣旨可能有假,明知道宫里很有可能会出了事,甚至明知道这道圣旨就是为了诱你入陷阱,你还是想去,是么?”

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已是通红,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丝,显得他的双瞳很有些脆弱而可怜。

顾钰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便已经代表了她的回答。

“阿钰,我知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没有办法阻止你,可是你让我怎么忍心?”

他忽然又道了一句,甚至说这句话时,眼中已有泪水打转。

“阿钰,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他说道,然而话才刚出,就感觉到胸前一暖,顾钰的双手已紧紧的环在了他的腰间,温暖而滑腻的脖子也紧贴在了他的脖颈上,虽然有宽大而厚实的氅衣相隔,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腹中生命的跳动。

“谢郎,你听我说,如果这真的是顾芸诱我入宫,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如若她对陛下不利,我会杀了她,请相信我,而你,要留在宫外等我的消息,立即去寻我舅舅沈劲,召集北府兵。

如若宫中有变,甚至陛下有危险,你便带着我沈家的部曲也便是北府兵前来救驾。”

“那你呢?”谢玄哑声问。

顾钰微微松开了他,看向他道:“谢郎,你应该相信我。”

又是这一句么?可是这相信二字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有多痛,她永不知道。

谢玄强忍住了泪水即将要夺眶而出的冲动,别过脸,又问:“那么你又以什么样的方式将传讯于我?”

顾钰便是一笑,指向夜空道:“当谢郎看到这空中有漫天星斗落下时,就可以来了。”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别说现在还下着雪,空中连一颗星都没有,即便是有,星星又怎么可能落下?

“当然不是,谢郎,你知道的,我不会说假话,而且,我还能预知未来,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

语落之后,过了好半响,谢玄才紧紧抱住了她,道:“好,我信你。”

顾钰笑了笑,便命跟过来的婢女诗琴去从她的嫁妆中取了一只漆黑色的小盒子过来,顾钰便拿了这盒中之物朝着谢府门外走去。

看到顾钰没有带任何武器,空手走了出来,脸上立即又堆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司空话已说完了吗?”

“是,已经说完了,便请公公带路吧!”

“好好,沈司空这便由请。”

那太监指路,忙唤人传了车轿过来,顾钰回头看了谢玄以及谢安石谢万石各一眼,便登上车轿而去,谢玄一直目送着她所乘的宫车消失于夜色里,几次想要追上去,最终又止步,而几乎是顾钰一走,谢玄也立即召集来了谢府中的上百名部曲,又对谢安石谢万石道:“三叔父,四叔父,劳烦你们去通知一下冠军将军沈劲,让他调一些兵马前来,先布在台城广莫门处,听候我号令。”

“阿遏,你想干什么?”谢万石不禁问。

谢玄便看向了谢安石,谢安石轻叹了口气,只挥手道:“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谢玄向谢安石施了一礼,含泪道:“多谢三叔父成全,若是阿遏今夜遭遇什么变故会给谢家带来不幸的话,便请三叔父将阿遏除名吧!”

谢万石脸色大变,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谢玄已带着百名部曲迅速的朝夜色中奔去。

“三兄,阿遏胡闹,怎么你也跟着胡闹,若无诏令,带兵入台城,若被有心人弹骇,是可以谋逆之名论处的,你连我们谢家的声誉都不顾了。”

“阿遏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刚才没有听他说吗?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便要我们将他从我陈郡谢氏族谱中除名,即便是不做我谢家人,他也会义无反顾的护着十一娘。”

“那你也要纵容着他吗?”

“四弟,不瞒你说,我也信十一娘,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堂妹谢真石所生的女儿,还有她的智慧和勇气,自晋以来,世家掌权又各自为利,许多政令都无法推下去,只有十一娘敢站在朝堂之上大胆提出改革,正所谓一世之祸轻,而历代之患重,自丧之恶小,而迷众之罪大也!

自我认识她以来,没有一件事情她做的是错的,所以这一次,我也信她!”

“你——”谢万石无言,甩袖离去。

……

而此时的顾钰已随那太监秦公公来到了台城太极殿东堂之中,但见堂中一扇巨大的仕女屏风侧立,一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正立于屏风前,似在屏风上观看着什么,直到顾钰到来,她才缓缓的转过身。

凤冠之下那张靓妆丰容的脸不是与她容貌极似的褚蓉又是谁?

不,更应该称呼她为顾芸。

“果然是你,陛下呢?”看到这个女人时,顾钰心中的猜测已然笃定,同时一种强烈的恐惧之感油然而升。

“不问问我为何要召你来见我吗?”女子阴鸷的含笑问道。

“我问你,陛下呢?你把陛下怎么了?”

“哈哈哈……我能把陛下怎样?他人不就在这里么?”

顾芸话一说完,顾钰就见一道人影从屏风后缓缓的走了出来,此人身量瘦削而高挑,身上穿着蟒袍,头上还戴着九旒冕,仪容十分庄重内敛,却又在这份庄重中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他抬眸看向顾钰,让顾钰惊讶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还正是司马岳。

“阿钰,你来了。”司马岳忽然开口唤道,眼中似有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旋即又似极为愠怒的问了句,“阿钰,孤一向待你不溥,你为何要背叛孤?”

“陛下在说什么?”

顾钰一脸茫然不解,心中也似感应到了什么寒意陡生,便在这时,司马岳陡地将一旁案几上的几份奏折掀倒在了地上。

“那你就自己看!”

顾钰弯下身,将其中一份奏折拾了起来,看到上面竟洋洋洒洒写着一大篇弹劾她收买人心,私通外敌的话。

“现在,满朝之中有一半的大臣都弹劾你,说你在洛阳一战中,与吴王世子慕容令私下勾结,欲夺我大晋的土地,

还有人说,你其实一直都在效忠于龙亢桓氏,你一直都在欺骗于孤,你告诉孤,你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说罢,司马岳陡然伸手一指,指向了顾钰厚实的氅衣遮掩下并不十分明显的小腹。

“陛下在说什么?臣,听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么?那便好,那就让孤来告诉你,你一直都与那龙亢桓氏的桓澈暗中有来往,你还想帮着他谋朝篡位,将来他为帝王,你为帝后,而你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不然,洛阳一战二个月的时间,你与谁怀上这个孩子?”

顾钰脑海里瞬间一乱,直觉告诉她,不对劲,这个司马岳完全不对劲,可她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儿,便朝一旁正得意而笑的褚蓉看了一眼,目光瞬间一移,又无意中飘落在了司马岳的手腕之上,那双手极其的削长而白皙,手腕之上似乎还有一条浅红色的线。

“你不是陛下!”

顾钰陡然喊道,司马岳与褚蓉的脸色同时一变。

“你不是陛下!”

顾钰再次喊了一声,便欲向司马岳大步走去,这时,褚蓉却疯了般尖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有人要弑君,有人要弑君呐,快来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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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宫变

夜间风雪还在继续,于呜呜的声响之中,陡然之间有马蹄声倏忽而过,又消失于风雪之中。

一间无人敢问津的客栈之中,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亦如这簌簌而落的白雪般飘落于院内,转瞬又来到了一袭白衣的俊美男子面前。

“郎君,如你所料,台城之中似乎出事了。”女子曲膝行礼道。

“出什么事了?”

“据阿虞所派出的密探来报,今夜五更之时,台城之中有禁卫军至谢府,说是奉陛下旨意,急诏沈黔入宫,之后没多久,谢七郎君便带着百名谢氏部曲赶到了台城广莫门外,如此声势浩大,也不知他想要干什么?”

桓澈的脸色惊变,他陡然转身看向了一脸狐疑的阿虞。

“夜间造访王公大臣,素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这其中必有蹊跷!”

“会不会是那个女人有所动作了?”阿虞迟疑了一刻,反问。

桓澈的眸中陡地闪过一丝厉芒以及若有似无的惊慌,他忽地问:“此刻在台城之中有我们多少人?我若要传讯进去,保沈黔安全,可还来得及?”

阿虞闻言似颇有不悦,瞳中微闪过一丝冷芒,低下声音道:“郎君,阿虞以为,郎君此刻需要考虑的不是保证沈黔的安全,而是想着如何布下大局而争取到属于郎君的最大利益,而今夜或许就是郎君的一个机会。”

“机会?你觉得这将是一个什么机会?”桓澈反问。

阿虞暗自咬了咬唇,似下狠心斩钉截铁道:“郎君,阿虞虽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一句话: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如若顾十一娘这次死于宫中,甚至是死于那个女人或是司马岳之手,郎君都可以君主不仁乱杀忠臣为由,推翻司马氏朝政的统冶,就如同前朝嵇叔夜一样,

杀一沈黔而失天下之心,郎君再举义旗,可谓名正言顺!”

“你给我住口!”话音还未落,就被桓澈陡地一声暴喝截断,“你是想让我利用她的名望以及生命来换取这大晋的天下。”

“有何不可,难道郎君至今还对她放不下吗?”阿虞似极为不忿的问。

她话才说完,就感觉到一道目光似冰铸的利刃一般射来,刺得她遍体生寒,她的话也瞬间凝滞在了舌尖,就听桓澈冷声道了句:“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需要拿任何代价来换!”

……

夜间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行过,鹅毛一般的大雪在马蹄翻飞中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浪,有夜寝的妇人被这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惊醒,又望了望外面漫天铺盖的皑皑白雪,忽见一纵骑兵飞过,为首的男子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清奇俊秀的侧颜。

妇人忍不住叹道:“天!这夜半三更的,怎么好像还有天兵神将飞驰而过,难不成是我看花眼了?”

“哪里来的天兵神将,依我看,这建康城中过不了多久可能又要出大事了。”屋子里走出一个男人,嘀咕一声道。

而此时此刻,台城的广莫门处已埋伏了数百名甲兵。

谢玄已在此处等候了多时,说是多时,算起来,自顾钰入宫,至他匆匆赶来,直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之久,可这一盏茶的时间于他来说何止是长久,直可谓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已经过去多久了?”这已不知是第几次问。

跟在他身边的子然立即回道:“郎君,距离娘子入宫的时间,也不过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么?”他喃喃叹了声,又望向夜空,洁白的雪花如一只冰凉的手轻抚在了他的鬓间,冷风将他宽大的袖袍鼓起,又直直的灌入他的心间,“你说,今夜的空中真的会有漫天星斗落下吗?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又或者说,她其实不过是在骗我?”

说罢,他唇角边勾起一抹苦笑。

“七郎君,娘子不会骗人的,娘子深爱郎君,也就更不会骗郎君。”

“子然,你错了,正因深爱,所以她一直都很喜欢骗我。”说罢,他褪下了身上的披风,抬起手来,肃然下令道,“不用再等了,我们进去!”

子然的神情一愕:“是硬闯进去么?可是硬闯宫门……”

“我现在已是三品前将军,加兖州刺史,陛下许我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我就是带甲士入台城,也是保大晋江山社稷,他们又能奈我何?进去!”

子然的神情再次呆滞,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露出如此跋扈而凌厉的一面吧!可这也是赌注啊!万一是陛下降罪下来,就是给扣上一个谋逆的大罪也不为过啊!

可想归想,子然还是毫不犹豫的道了声:“是!”

……

数名头罩面具的甲士哗啦啦从太极殿两边涌现了出来,转瞬便将整个大殿中的三人都包围了起来,而顾钰的动作也不可谓不快,她几乎是以手指为剑,直指向了顾芸的咽喉。

眼见着顾钰人已朝她逼近,顾芸瞳孔猛然放大,惊恐色变,竟是在这一刻陡地将双手捧向了自己已然十分明显隆起的小腹,大喊道:“顾氏阿钰,你连陛下的孩子也不顾了么?这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嗣,一旦没了,那就彻底没了!”

陛下唯一的皇嗣?

如果陛下没了,这个皇嗣便是他所留下来的唯一希望。

如果这个皇嗣没了,大晋的江山便会真的陷入永无止境的争权夺利之中,就如前朝宗室八王作乱一样。

不,她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能成为大晋灭亡的刽子手。

是故,当顾芸的话落之时,顾钰的手指也停在了她的颈间,那指间有一枚小小的利刃,只要稍进一毫厘就可要了顾芸的命。

“我再问你一次,陛下在哪里?”

顾芸神情紧张又得意,看着顾钰冷漠又凛冽的眼神,略微僵笑了一下,低声吱唔道:“在……在地……”

话只说了一半,就见顾钰神情似有痛色,一只手也下意识的护上了自己的小腹,而顾芸便趁着她疏忽的一瞬间,立即侧身躲开了她手中的那枚冰刃。

“杀了她!快杀了她!”

顾芸指着满殿的甲士大喊道。

甲士们听命就要涌上,便在这时,忽听司马岳果断下令道:“慢!住手!”

“怎么,现在便已不听我话了,当真以为自己已坐稳了这个位置,可以为所欲为了?”顾芸冷嘲热讽道“莫非你也对她有非分之想?”

司马岳不怒反笑,一把将顾芸的手握住,将她拖到了屏风之侧,柔语低声道:“怎么会呢?你才是孤的皇后,孤也只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孤只是觉得,杀了她,不划算,而且杀了她,这个游戏也就结束了,一点也不好玩。”

“是么?那么陛下是有更好的主意?”

“当然,杀一沈黔而失天下心,我倒是觉得,不如利用利用她的身份,看看有多少人能落我们之网?”

“她的身份?”顾芸似有所悟,反问。

“是,她顾十一娘的身份。”

说完这句后,司马岳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指向殿中为首的甲士,命令道:“抓住她,孤要活的!”

“是!”

甲士们应命,就要向顾钰涌上,却又在这时,殿外有人声喊道:“陛下,台城广莫门处的守将来报,说谢七郎君带甲士聚集于广莫门外,欲求见陛下!谢七郎君还说,如若沈黔在台城之中受到一丝伤害,他必带兵攻进台城!”

司马岳与褚蓉的脸色大变。

“谢七郎君这是想造反么?”司马岳大怒道。

那通禀的侍卫又道:“回陛下,谢七郎君还有一句话,他说,他不会造反,只有陛下逼他,才会让他造反。”

第232章 他来

先占个坑,马上替换

“哥哥——”少女仿佛不能理解御风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凶,水汪汪的明眸里流出一滴清澈的泪来,“你弄疼我了,哥哥。”她的眼神尤是天真无邪,就像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卑微的乞求别人的谅解与疼惜一样,那样惹人怜爱的神情甚至打动了我的恻隐之心,我将目光投向御风的表情,只见他眼神凌厉的变了变,最终还是不忍的放开了手,却不料,他手一空,青衣少女竟化为一阵轻风,倏地向我扑了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拦,不料她娇小的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贴着地面滑了出去。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看起来弱不惊风的少女竟然还有如此矫捷的身手,不禁叹了一声:“好快的步法!”

“快追上去!”御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猛然一惊,足尖一点,一招“云中飞鹤”,飞跃到了灵霄殿的北门前,正好将青衣少女逃去的路口堵死,她似乎不敢相信我能在一刹那的功夫内追到她面前,清绝娇媚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姐姐,你真的要将我抓起来么?”她眸中含了一缕幽魅的清光,樱红的娇唇微微开启,声音中竟透着令人心痛的忧伤,“你真的……要将我烧死,将我的灵魂奉献给天神么?”

我一震,心中竟有了一丝不忍,但我随即又想到了一些可疑的问题,于是我冷问道:“你并非我南诏国之人,你到底从何而来,潜入我母亲的藏书阁,有什么企图?”

“姐姐,原谅我。”她神色凄伤,竟向我哀求道,“我只是想求得一本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并无其他企图,姐姐,求你帮帮我,好吗?”

我问道:“你要那本书做什么?”

她沉思了一下,清澈如水的眼瞳里竟燃起了一丝喜悦之光,仿佛绝望中探索到的一丝希翼,她看向我道:“我听说,那本书里有记载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术法,我想学学。”

“你想学。”我问,“学会了又如何?”

她眼中光芒一闪,脸上竟笼罩了一层憧憬的幸福之色:“学会了,我就能救我子逸表哥了,只要能招回他的灵魂,就算像我一样,用冰做他的骨,雪做他的肉,也没有关系呀!然后,他又可以保护我了。”她说着,神色一淡,坚定道,“不,如果他能活过来,我一定不会再要他来保护我,而是,我要保护他。”

“子逸表哥?”我不禁诧异,从这少女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个悲恸的故事,但是,这世上哪会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说,只怕这少女是听了一些不太实际的传闻,而误以为我娘的那些诅咒巫术中还会有这样的一本书存在,不忍拂她心意,我道:“只怕,你要找的这本书,却并非在这里,你还是去别处找吧!”

她满目的希翼落空,竟显出一丝透骨的悲凉来,低声喃喃:“不会在别处,我将整个王宫都找遍了,连那里面都没有,那么这本书就只能在这里了。”

“你竟然在王宫里找这样的书?”我大惊,恍然大悟,“难怪王要拿你来献祭,虽然你是南诏太子带回来的人,但若对王室基业图谋不轨,王一样要将你视为外邦小国派来的奸细处死,只不过,为了顾及王室太子的颜面,而借口将你作为神选中的祭品来作为光荣的牺牲。”

“是这样的么?”她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幽幽沉吟道,“难道是我害了萧萧么?”

“萧萧?”我也跟着好奇的沉呤出声,她似看出了我心中的所疑,望着我笑道,“萧萧就是梦凑呀!只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南诏国太子呢,他就叫萧萧,落木萧萧的萧萧。”

我黯然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是,我们早就认识了。”她说着,轻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我先有子逸表哥了,跟他到这里来,我也只是为了寻找那本起死回生的术法宝典而已。我知道我骗了萧萧,很对不起他,只求来生再来相报吧!”她说得动情,又将目光转向了御风,肯求道:“剑仙哥哥,求你原谅萧萧,好么?不是他爽约,是我不想见她。我知道你救了我,与萧萧约了今晚蝴蝶泉相见,而我却趁你不备的时候偷偷溜走了,这并不是萧萧与我串通好的,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御风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只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懒得去管,我只想要公平的交易,我救他想要的人,他也应该将我想要的人给我。”

“你想要的人?”我诧异的将目光投向他,询问。他只是笑了笑,道:“蝶衣姑娘相信么?我的剑有魂,我也只是想找到我的剑魂而已。”

我笑道:“是不是,找到了你的剑魂,你就可以修炼成真正的剑仙了么?”

他答道:“可以这么说。”然后,他向我微微示以一笑,我心一颤,侧过脸去,望着那青衣少女,对他道:“那好,我帮你。”

“你帮我?”他似乎不明白我说这一句话的意思,问,“如何帮我?”

我的目光扫过他的眼睛,落在那青衣少女身上,道:“或许,就从她开始吧!抓住了她,我不会拿她去祭祀,而是,如你所愿,将她送给梦凑,换取你的剑之魂,如何?”

他似乎很满意我这样的回答,十分开怀的一笑:“我只能言谢了。”

然后,我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那惶恐不安的青衣少女,少女纯澈的眸子里有了浓郁的失望与无助,却并不惊恐,她静静的望着我们,轻声道:“难道哥哥和姐姐都想要我死么?”

虽然要抓这个柔弱得惹人怜惜的青衣少女,我还是安慰了一句:“梦凑不会杀你,他会想办法保护你。”

“不——”她突地高呼一声,“所有保护我的人都死了,所有……都死了……你们知道吗?没有人可以保护我,我必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既然哥哥、姐姐都不想放我走,那么,蓝姬就只有与两位一战了。”说着,她那本来清纯温婉的脸变得寒冷如雪,只见她扣起纤纤玉指,环臂于胸前,随着她衣袖轻轻的一动,地上的雪屑便被一阵风卷了起来,如此温柔的动作,竟然能卷起狂风怒雪,我不禁大惊:“这是什么术法?”

“不是术法。”耳畔御风的声音道,“倒像是一门武功。”

“武功?”我诧异。

“是,我曾见过对这种武功的记载,此类武功女子修炼极佳,承阴柔一派,能呼风唤雪,吹雾吐丝,它还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叫作‘冰蚕雾丝雨’”

“冰蚕雾丝雨?”我讶然,“闻其名,就知道不太好对付。”

“是。”他笑道,“要想知道这门武功的精髓所在,不是要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心去听,所以,蝶衣姑娘还是将眼睛蒙上比较好,以免对对手的能力造成错误的判断。”

听他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发现已有浓浓雾气弥漫在了我眼前,遮住了我的视线,而那青衣少女的身影却已完全隐藏在了雾气之中,不知所向。突然,我感觉到了一阵急风吹过,便大声喝道:“哪里逃?”

我闭着眼睛,将手抓了出去,却不料抓住的只是柔软的一线,我知道这必定是那青衣少女用雪所化的蚕丝,但觉这柔软的一线突地一僵,竟好似利刃般的划破了我的手掌,我一吃痛,试图抓向那青衣少女的手缩了回来,而那青衣少女也终于向我发起了进攻,更多的雪在她手中化为了蚕丝,凌厉如剑般的向我袭击过来。

“好厉害的蚕丝。”我立定在雾气之中,感受着那些蚕丝如网一般的将我包围在其中,少女的杀招激起了我心中的不悦,让我对于她所有的怜悯瞬间消失,她唤醒了我对于鲜血的渴望,于是我才真正的出了招,必杀的一招!

第233章 让天下人来公证

先占个坑,五分钟之后更换,给大家带来不便请见谅。

穿过遂道,我手举朝阳剑刺破眼前最后一袭黑暗的维幕,然后,不出我所料,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女人,我的母亲。

“给我停下来!”我羞恼的大怒,横掷而出的剑光在半空中扫过一道烈焰光圈,“骨碌碌”,昏暗的密室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到我的脚边,我愤怒的将那一物猛踢向了那纠缠着的两个人。

“蝶衣,你还真是淘气。”我感到不可思议,再也无法睁眼去看他们,我侧过头,讽刺道:“既然知道我来了,娘,请你马上停止你的游戏,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哦?”对于我说的话,她似乎很惊讶,又似乎很惊喜,将那男人轻轻的推向一边,她理着自己凌乱的红裳,站了起来,走向我道:“我的蝶衣,终于想到要跟我说话了,好久了,蝶衣,我记得好久你都没有主动来找娘说说话了。”

“别再喽喽嗦嗦!”我厉声打断,“我只问你一句……”望向她的眼睛,我一字一字问道,“我,到,底,是,谁?”

“你是我的女儿呀!蝶衣,你是不是头脑发烧了,有些神志不清呀!”她居然还笑得那样娇媚。

“你这个疯女人,你才神志不清呢!”我不耐烦道,“别再给我装了,我再问你一次,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她掩口大笑,“蝶衣,你果然已经开始成长起来了,很快,你就可以变成我了。”

“你在说什么?”我又惊又惑,脚步逼向了她,“变成你?我,变成你?”

“点灯吧!”她蓦地转移话题,“蝶衣,最后的时间了,我们母女不应该躲在阴暗之中说话,你点灯吧!娘让你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

“这里?”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手指伸出,点出去的内火燃烧了整间密室,然后,这里的一切布局都展现出了清晰的画面。

红幕挂满了四壁,一个巨大的祭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祭台上摆满了檀香,轻烟如同幽魂一般的飘了出来,而祭台的两边各立着一尊狰狞的泥琢雕像,一黑一白,似乎是来自阴间的黑白双使,我望着他们的眼睛,竟似感到有森冷的寒意透骨而来。

抬头望向天空,那顶上竟悬挂着数根尖锐的法杖,仿佛随时可能落下来贯穿我的头颅。我不禁骇然的挪了一下脚步。

原来这就是我的噩梦?这个地方就是我噩梦的根源?

“娘.”脑海里再次泛起剧痛,我痛苦的问,“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诅咒?”

“诅咒?这并不是诅咒。”“诞生于白昼黑夜交替之时,你本不应属于人类,是魔神助我赐予了你完美的身体与灵魂,也因此,我们必须付出相等的代价,那就是伴随我们一生的梦魇的折磨。”娘的声音传至耳畔,带着哀痛与悲怜,“蝶衣,知道么?一直以来,娘都与你做着同一个梦。”

“同一个梦?”我讶然,“是因为魂祭么?是不是因为那个魂祭,因为你杀了一百多个无辜的婴孩,所以,我们也必须遭到报应。”我猛抓住了母亲的衣襟,“可是,娘,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我来接受这种惩罚?”

与她四目相对,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属于我的悲凄,她的眼神让我感到如此的不安,仿佛这两道目光能轻而易举的穿透我的内心。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不了解她,她却总能猜出我心中所想,我原以为这是因为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但是,现在不以为然。

母亲在笑,即使我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依然还在笑。

“娘,你笑什么?”我忍不住问。

“我笑,笑你现在已经变得跟我一样了。”她诡秘的眨了眨眼,话锋又转,问道,“是为了那个男人么?蝶衣,告诉娘,是不是因为御风,你也将灵魂献给了魔?”

“是。”我怒声道,“但就算是邪魔,也不能拿我怎样。”

“你真以为你很强?”母亲笑道,“你真以为,那个男人会在意你么?你真以为,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值得?蝶衣,真的为爱就可以任意的牺牲么?哪怕是自己的灵魂,也可以出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

母亲又是娇声一笑,忽然唤道:“御郎,到我身边来。”

我诧异,就见她身后的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抬起头,向她身上靠了过来。

自我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时,我就觉得这人异常的古怪,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连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都不会,全凭着母亲的差使,便木偶般的动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正眼看这个男人,然而,此刻,我的目光里照出他的脸时,震惊如雷般轰进了我的大脑。“御风?”我不禁惊叫出声,“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母亲揽紧了他的脖子,瞅道,“难道你真以为,你给了一个男人,他就会娶你了吗?蝶衣,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男人贪财好色,都是伪君子,他们说过的话不可信的。”

“你给我住口!”我怒极生悲,将剑托起,从下至上,压上了母亲的脖颈,“娘,你在跟踪我?你跟我抢一个男人,不觉得可耻么?”

“可耻?”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愣了半响,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掉了出来。“什么是可耻?他本来就是我的男人。”她整了整御风的衣袂,忽而对我笑道,“千年前他属于我,千年后,他依然属于我,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耻!”再也忍不住心中火焰燃烧的愤怒,我的手微微施力,剑尖在她纤细的雪颈上挑出一道血痕,“娘,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是不是对他下了蛊,是不是?”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却是用衣袖轻轻的拭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脖颈,笑道:“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我的蝶衣,你今天是来取你娘的性命的么?”

“如果,你没有给我合理的解释,我会杀了你。”我斩钉截铁道,“一定会!”

“什么解释?”她装作懵懂的问。

“先把御风还给我!”我冷冷道。

“好,给你!”母亲突地将御风推向了我,一道凌厉的光向我胸口刺来,我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回剑隔挡,却是一只手击到了我的剑上,又闻“咔嚓”的一声,那只手迎着剑刃而断,仿佛断碎的琉璃落在地上化为了碎沫。

“这是什么东西?”看到眼前的御风目中并无神采,而肌肤也是不同于常人的光洁明亮,他只是机械般的保持着站立,无表情,也无言语。我恍悟,原来这并不人,可他的容貌却被雕琢得与御风别无二致,我恼怒的将这物推开,逼向母亲问道:“你做的什么东西?”

母亲莫测的一笑,道:“偶人。”

“偶人?”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里突地闪现青衣少女说过的话,“姐姐,你难道不知道,你和我一样,受了诅咒的么?我们都是偶人呀!”

“那么,我又是什么?”我问,“是不是也是你做的偶人?”

她怔了怔,大笑道:“你怎么可能是偶人,我给了你人的身体以及灵魂,你又怎么会是偶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我逼问,“再不说,我真会杀了你!”

“哈……你,你就是我,蝶衣,你就是我。”她拉着身后的帷幕,俯声大笑,笑够了,望着我道,“或许你不明白,我可以这样跟你解释,你,是我的替身,或者说,是我的分身。”

“什么?”

“很难置信么?蝶衣,你还记不记得,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我全部的美与善,你的灵魂就是我,是我善的一面。在那场魂祭之中,我只不过用了自己的一滴血,施用转生轮回的分身之术,便创造出了你!蝶衣,你说我的创造是不是很伟大?”

“我,就是你?”如五雷轰顶,我的意识渐渐呈现出模糊的迹象。

“是,你就是我,你的灵魂,就是我。”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精神几近崩溃:“我的灵魂就是你,那么,为什么要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为什么将你的灵魂寄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创造出我,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你的情郎,御风他很喜欢这个身体呀!他很喜欢那个女人,无论是几世轮回的转世,他都要找回那个女人。所以,我让他来找到了你。”

“那个女人?”御风喜欢的那个女人,阿影?我问,“那么,那个女人的灵魂在哪里?你将那个女人的灵魂禁锢在了哪里?”

母亲笑了笑,半响,忽问道:“有听过蝴蝶泉的故事吗?”

“我没有兴趣听你说故事。”我立刻打断道。

“你必须听,如果,你想帮助御风救那个女人的话,你就要听这个故事。”母亲道,“因为这是御风和那个女人的故事,是他们第二世轮回转世的故事。”

我默然不语,听她道:“在一百多年前,苍山云弄峰下的一个羊角村里住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名雯姑,雯姑自糼聪慧善良,心灵手巧,是村里所有小伙子心中寤寐求之的爱情女神,但小伙子们的追求并没有取得雯姑的芳心,她一直在等着一位能走进她梦与心的王子,直到有一天朝山会上,她遇见了让她一见倾心的白族少年霞郎,与霞郎的相识到相知,很快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有情人本该终成眷属,却不料好景不长,当地的霸主虞王得知了雯姑的倾城美貌,命人将雯姑强娶宫中,霞郎冒生命危险将雯姑好不容易救出却还是惊挠了宫中的官兵,二人遭虞王追杀而逃至蝴蝶泉,便已穷途末路,面对四处包围的官兵,二人知无路可逃,既然生不能相守,那么死亦相随,于是二人紧紧相拥,纵身跳下蝴蝶泉,双双身亡,当村民们打捞二人的尸身时,不见尸身,却见一双巨大的彩蝶飞出蝴蝶泉,相嬉追逐,引来数千蝴蝶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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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唯觉对不住谢郎

先占个坑,很快就会换,感谢大家的支持

我要抢回我的哥哥,我要那个女人永远永远的消失……

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伟大的魔尊,请接受我虔诚的祷告,我愿意奉献我的所有,来换回我哥哥的爱,我要那个女人消失,永远永远的消失!”

“哈哈……果然恶的种子已在你心里发芽了。”

“魔界的贵宾,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结束,你竟然如此贪心,还要从我这里索取?”

“请魔尊成全……阿影愿再续契约。”

“那么,你还能奉献什么?你已经付出了你所有的善,人类最宝贵的东西,你还能给我什么?”

“伟大的魔尊,你不知道,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除了生命和善念,还有一样,是你无法体会到的,也是最美好的……”

“哦,最美好的,还能有什么?”

“爱!”“魔界的尊主,你一定没有尝试过人间的爱,所以你不知道爱在其中的美好,那是一种令人肝肠寸断却仍然死生不弃的珍宝。”

“阿影愿意将我所有的爱奉献给魔尊,只求魔尊让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的陪伴哥哥……”

“爱?哈……是要做我的女人么?”“人间的女子,你的想法未免太过于天真,对于我来说,想要一个女人的陪伴,简直太容易不过了,我根本不需要交易。”

“那是因为魔尊你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你完全不懂,所以,你不会真心的爱上你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但是阿影可以做到,让你真正的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阿影愿意将爱情奉献给魔尊,直到永远。”

“你当真愿意奉献出你所有的爱情?可是你爱着你的哥哥……”

“是,我爱我哥哥,至死不渝,但是我也想要哥哥同样的爱我,我无法跟别的女人分享哥哥的爱,因为我会嫉妒,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善,我怕我的嫉妒会伤害到哥哥,所以,魔尊,请成全我吧!让我一个人陪伴在哥哥的身边,守候他生生世世。”

请魔尊接受我的这份契约,用我所有的爱情还换取那个女人的消失,让我一个人来陪伴哥哥吧!永远永远……

“魔尊,阿影,阿影……”沉醉的梦幻中我蓦地惊醒,“我到底是谁?魔尊,阿影,我到底是谁?”突地从地上爬起,我竟然忘记了后心的刺骨之痛,双手举剑入高空,望着娘美艳绝伦的脸以及她目光后所藏着的阴霾,“娘,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啊!终于是想起来了么?我的女儿,我的蝶衣……”“与魔达成交易的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我可怜的蝶衣——”

“胡说,胡说,一定是你的幻术,一定是你耍的诡计。”“娘,不要拿那些幻术来骗我,千万不要,蝶衣会很任性的。”情不自禁的,我举起了手中的朝阳剑,怒气化为剑尖上的一蓬火花,盛开在高空,便如朝阳普射的光线,一道又一道的向那灵兽上的丽影罩了上去。

“唉,蝶衣,你终究是要杀了我的,子弑母,大逆不道,娘怎么忍心让你遭天遣。”

灵兽的双角伸缩着,张开的血喷大口忽然将所有的剑光都吞了进去,一声怒啸,那兽载着人飞向了天池对岸的冰门,再度破碎的冰门。

天池中的水突地散成半空中的点点星光,一袭白衣降落,我脚下的浮冰蓦地下沉。“哥哥,哥哥……”我喃喃,眼睛湿润,垂下的目光中,那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在虚梦与现实中不停的转换,原来竟是这般的熟悉,这般的眷念,这便是前世的注定么?

“御风,御风……”抱着他被水淋湿的身躯,我捧上了他被紫气浸染得如同水晶般透明的脸颊,“哥哥,哥哥……”情不自禁的呼唤,我将头颅埋在了他的胸膛。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到底是什么毒?

用唇齿咬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心不规则的跳动,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扑扇着紫翼飞舞的蛊虫,血脉在那只蛊虫雀跃的噬咬下一分分断裂。

“邪蛊,原来是邪蛊。”我惊忧,顿感凄悲,“何时,母亲对你下了邪蛊?”

“哥哥——”耳边突一声少女的惊呼传来,“哥哥,你怎么了?”

星辰飞雨中,一袭青衣飘飞而来,她的语音里竟然有与我同样的惊恐与忧凄。

“不要碰他!”我紧紧的抱住了御风的头颅,对那青衣少女狠厉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哥哥……”

“姐姐?”青衣少女眼里露出了惊疑的光芒,“你中魔了,姐姐。”

“要你管?”我冷怒,将御风抱起,点过浮冰水池,走向了破冰碎门的出口。

“姐姐,你要带哥哥去哪里?”青衣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哥哥中毒了呀!若不及时治疗的话……”

我手里的剑光猛向后射了去,听到少女的声音嘎然而止,我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的笑意。

“疯了!”眼前,梦凑清俊的脸上透出冷冷的怒意。

我冷笑:“尊贵的公子殿下,我未来的王,你想怎么样呢?”

梦凑眸中冷冽的光芒一闪,即而转向我身后,透出焦虑的担忧。

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再也没有了阻拦,其实就算有,挡我者,即死!

呵,原来我的内心竟是如此的阴暗而暴戾呀!丝毫不比我的母亲差多少。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契约么?千年前与魔达成的契约?而我就是那个与魔做交易的女子?

阿影?

阿影,我到底是不是阿影?那些幻象如此的真实,却又如此的遥远,那一切又真的是属于我的前世记忆么?

然而,熟悉却又缥缈。

身后的天池幻宫逐渐远去,我甚至不愿意在灵霄殿多留步片刻,便抱着御风匆匆的飞进了凄迷月色中。苍山的雪峰,即使在夜间也会呈现出圣洁与凄美的白茫。

“伟大的雪神,请助我!”

我将御风渐渐冰冷的身躯埋在雪里,让雪来洗净他俊美的容颜,紫气宛若幽魂一般不愿离散。我双手合十于胸前,对着上苍祈祷:“伟大的雪神,请助我救回他的生命,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苍山、夜风、白雪静寂如死。我的声音如同雪花般的消融。

“如果雪神不愿接受我的请求的话,那么,我不再需要雪神的庇护和怜悯……”不知不觉,我好像说出了千年前也曾说过的一句话。

平静的雪峰,忽然来了一阵夜风,那风吹散了我覆盖在御风脸上的白雪。

“御风——”我低头,伸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他的面颊,“哥哥,如果雪神不愿帮助我们的话,那么就以蝶衣的方式来解决吧!”

站起身,我迎着那阵夜风,解开衣襟,让风吹去我的白袍,仿佛有凌迟的痛割着我赤祼的肌肤,因为养尊处忧,我的肌肤也近乎完美得毫无瑕疵。

雪风在我身周旋舞,“让邪气入侵我的身体吧!我愿意献身为魔!”默念着术法,御风的身影也挺拔的立在了雪风之中,一袭白衣飘去,雪狂舞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将我们包裹在了其中。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让我献身为魔吧!”

千年前,那个因病而死的少女在绝望之中,也曾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千年后,想不到我也会说出同样的誓言。

剧痛中有缠绵的温柔,我抱紧了御风的身躯,让他眉心的紫气一分分侵入我的身体,吻,让痛苦在毅念中逐渐消弭。“哥哥,哥哥,我们……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狂喜,许久,我的吻从他唇瓣中滑落,最后的一缕紫气飘进了我的口中,终于,我又能看到他英俊的脸庞温柔如同往昔。

“御风,哥哥,你好些了么?”看到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露出了婴儿般纯澈的神光,我不禁欢喜的笑了,然而,看到我的笑,他的神色中却没有多少欢愉。

“你……”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赤裸的肌肤上,眼里闪现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

“御风,我们成亲吧!”我微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们结为夫妻吧!”“虽然祭祠不能成亲,但是,这个世上已没有多少人可以奈何得了我了。”

“蝶衣,唉……”他忽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披起一袭白裳。

雪球坍塌,我整好了衣装,望向头顶,不觉发现天空的东方已投下了清晨的第一缕朝芒,阳光的暖煦投射到他的脸上,我竟感到他的神采中有了沉重的忧伤。

原来他并不开心。他并不愿意。抑或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立在阳光下,雪茫中,良久,沉默不语,那曾经戏谑的神采悄然淡去,浓重的阴郁在他眉宇间一层一层的加盖,掩住了他眼底深处醉心的温柔。

为什么,仿佛间,他竟然变了,如此沉郁。

许久许久,我打破了这样的沉默,轻声问道:“你爱的那个人是谁?”他惊愕的回过头,我笑道:“阿影么?”他惊讶更盛,我微微笑了笑,望向他的脸,“阿影,我就是阿影……”

“你就是阿影?”他似乎不太相信,“不可能,阿影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你不是她,除了身体,你跟她是完全不像的。”

“除了身体?”我低声喃喃,心陡然下沉,脑海里又突地响起了童年的噩梦中那个有着紫色眼眸的女子的声音。

“你的身体就是我,你夺走了我的身体。”“你的身体就是我,你夺走了我的身体……”

我不禁恐慌,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蝶衣姑娘。”他忽然歉意而担忧的抓住了我的手,“我娶你,按照我们中原的礼俗,我会下聘礼来迎娶你为妻。”

我微微苦笑,如果那个梦是真的……

如果那是真的,也许……也许我该灵魂出窍,将这具身体还给另一个女人吧!

那个有着紫色眼眸的女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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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与桓澈的最后一次论道

占个坑,很快会换

苍山雪,经夏不消。晨曦落瀑,雪峰堆银垒玉。只要目光平视向前方,便可望见尉蓝的天空以及变幻万千的云景。

本来,心可以徜徉于天际,舒缓,沉消,陶醉。但是有雪风打在耳畔的声音,掠夺了我心搏跳的欣悦希翼。我从来不言苛求,不属于我,就让他随风散去。

心可以死,人却不能留。因为留着的也许就是一颗死了的心。

于是我惨笑开颜:“御风,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我的身体真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你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多谢,我会将这个身体还给你,连同那个人的灵魂……”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如果这个身体真不属于我……

那么,我该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一切吧!

我的母亲。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脚步掠过雪痕,晨光在我翩然转身的瞬间变幻角度,清澈幽凉。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光,刺伤了我的眼眸,震惊,是因为晨羲的笼罩下突然出现的瘦小影子,一个披着雪裘的女孩,如同一只白狐般的站在雪地里,优雅而孤独。

初春,微凉,却并不寒冷,但这个女孩却仿佛极为怕冷,将整个身躯都瑟缩在了那一身白裘之中,连同她的脸。看不见的肌肤映照着雪的苍凉,她的眼神,又仿若受伤的小鹿,露出安静而胆怯的忧伤,憔悴而美丽。

她似乎已经站在此地很久了,却静得仿若不存在,即使我用观心听音,也似乎无法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于是我怀疑,这个女孩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纱掩住了脸,她的目光投过来,穿过我的肩,凝注向了我身后的人。

御风,她在看御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见故人而传忧。

“你是?”猜测女孩的身份与年龄,我疑惑的问。

女孩没有回答,接话的却是我背后的御风。擦过我肩旁的疾风,清凉而悲伤。风中传来的是温柔的轻唤“阿影?”爱怜而担忧,御风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问,“阿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一双好似藏尽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望着他流泪。

“对不起,阿影。”御风将女孩拥进了怀里,心疼道,“我不该将你送进南诏国的宫里。”

“哥哥……”女孩沉默了半响,唇齿间终于发出一声轻唤,那声音稚气得有如十岁的孩童。“哥哥。”女孩再度唤了一声,小巧的双手围上了御风的脖颈。

那双手,也不过是孩童糼小的双手,苍白柔弱,琉璃易碎。

我惊讶,这个女孩不过是十多岁的女童。

“哥哥,不要再找了,好么?”女孩忽而哀求,“流影想念哥哥,流影不怕病痛,只要哥哥……你在我身边,流影不怕死。”

流影?我蓦然一惊,难道她是南诏国的小公主流影?

一个从小被贯上了妖孽之名的无忧公主?流影?

御风将女孩拥得更紧了,低声喃喃:“阿影不会死,阿影,我找到了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我一定会找到你所有的魂魄,只要打开那个祭坛,解开诅咒,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女孩笑了:“哥哥,你真好,不过,流影也不是她呀!我想变回她,所以,哥哥,将我的灵魂拿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招回她的灵魂。”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疑惑不解,女孩的眼神投向了我,天真而诡异。

真是奇怪,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脑海里如电一闪,我骇然,紫眸氤氲,居然又是那个梦。

“你——”惊恐让我双腿麻痹,我将朝阳剑插进雪堆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母亲阴邪的笑声,回荡雪峰天际。

“她?”女孩看着我的眼神里也露出了震惊和忧虑,“她怎么了?”

御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白衣袭来,他将一只手递到了我眼前:“蝶衣姑娘,让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找你母亲吧!解开那个诅咒。”

“诅咒?”我愕然,“难道我真的被下了诅咒?那么我又是谁?”

“蝶衣姑娘——”御风的眼里露出了深悲的怜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隐藏了什么密秘,所以我追问:“御风,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能承受。”

御风沉吟,许久,道:“是一场魂祭,让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恐怕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的母亲?”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心魂逸动的恐惧。“哈……”母亲的声音缠绕在心里,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血的帷幕迎风飘动的幻影。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祭台、法杖、蝶潭、落婴……

那到底是什么?幻象让我几近崩溃,我抱着头颅,仰首望空,忍不住凄声哭泣,胸中有烈火暴溢,流经我的血脉,我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在我身体里复苏的声音。

“蝶衣——”御风的唤声似乎离我远去,我看到的天,居然是紫红色的天。

风里有人声惊惧:“邪物,原来她就是邪物的化身!御风,快走!”

邪物?我的心剧烈一痛,难道是邪气已在我体内开始作怪了么?我试着伸出手摸向御风的身影,然,紫红色弥盖了那一袭白衣,我只听到风里传来熟悉声音的震惊。

“御风,杀了她!不然南诏国必会因她而大乱!”

梦凑的声音!我心里冷笑,要杀我么?果然,南诏国的王是不允许我活在这个世上的。

那么,就来一个了结吧!王、梦凑、梦流影,所有王室的人,就让我们来一个了结吧!

眼前,雪风乱舞,涌动的是紫色的云,我举起长剑,凌风而舞。

蝶之舞,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之舞!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最美的灰烬!

蛊惑、疯狂、绝恋,在凡尘中卷起死亡的华丽盛宴!

我刺出去的剑终于穿透一个人的血肉,猝停,微微喘息,我冷笑:“公子殿下,南诏国的祭祠是不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剑拔出,有血花在紫色的天空中缀出一片嫣红,我忍不住兴奋的大笑:“所以,死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王。”

“哥哥,哥哥……”我的笑声中掺杂着惊恐的呼唤,“御风哥哥,御风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御风?我心速沉,难道我刺中的人竟然是御风?可我明明看到的是梦凑,怎么可能是御风?

“我负她。”御风的声音透着愧痛与哀惋,“她是因为我而中了邪气的,如果因为这样而杀了她,我心不安,何况……她的身体,是……是阿影前世的身体。”

“你们快走吧!”“带着流影快快逃离这里吧!”

“哥哥——”“御风哥哥——”

女童声音的叫唤,引起了我心中的愤怒。“御风,是御风么?”紫色的云在我眼前逐渐散去,我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渴望抓住自己所企盼的东西:“我中魔了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我真的中魔了么?”

“蝶衣,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母亲,你母亲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一切诅咒。”

“我的母亲?”我不禁愤怒的大笑,“我的母亲么?”

“姐姐,你要冷静下来呀!”那是青衣少女的声音,“不然邪魔很容易吞噬你的内心的……”

“心?”我摸向自己的胸口,“我没有心,我没有心,你们知道么?”手指感触着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我笑道,“在这里,跳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心。”

“御风,我承诺,这个身体,我会连同属于她的灵魂一起还给你。”情不自禁的,挥出去的剑光再次卷起一阵雪风,“你们快逃吧!趁我还能控制好自己,趁我还没有出手之前,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天啦!没得救了!姐姐没得救了。”“快走,我们快走!”

紫色的氤氲里,几道人影飘去,我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咒符,以画圈为牢,镇压住自己体内的邪气。割破的手指在雪地上点出一瓣又一瓣的红梅,我忍不住念道:“娘,是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了。如果你不来见我的话,那么我来找你吧。”

“我来找你吧!娘——”最后的一道符圈,我烙在了自己的胸口。

踏着白雪,沿着山脉,步履如风,飘然下落。我又来到了白塔之前。

第236章 发兵建康城

只要你愿意,即便是踏平整个建康城,我也在所不惜。

几乎是这一句话落音,人群之中便陡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叹息,许多人已控制不住颤抖的瑟缩退步开来,而刚才指证顾钰与鲜卑人勾结的年轻男子脸色已是煞白,但也有一部分的人将好奇又羡慕的目光投向了顾钰,似等待着她会做出何种选择?

顾钰没有立即作出选择,她心里亦十分清楚,桓澈所玩的是什么把戏?纵观历史上,将所谓的野心、残忍甚至是昏馈无能归结到一个女人身上的例子可谓是数不胜数,但世人所看到的甚至是所怨恨的都不过是那个令男人色令智昏的女人。

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红颜祸水,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顾钰含笑叹息了一声,只道:“你走吧!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贤夫殉名,贪夫死利,二者殊途同归而已,谈不上谁比谁高尚,死人都是让别人去评说的,人只有活着,才能寻到自己真正的大道。”

桓澈说完,顾钰又转身看向了他。

“是,贤夫殉名,贪夫死利,其结果都一样,但是有一点,你还是忽略了。”

“是什么?”

“是人心,是希望。”顾钰答道,“人性或者是自私卑劣、肮脏可耻的,人活在世上,无论是为名为利,其结果其实还是为的自己,可是人心还是向着光明的,人活着是为了希望,正如没有人会喜欢战争,但是为了心中的希望还是会不得不反抗而战,

老子曾言,圣人无常心,而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别人的道始终是别人的道,而我的道只有我自己走完才知道。”

桓澈微微怔神,沉默了片刻后,再问:“所以你还要一直走下去吗?即便是被别人伤得如此之深,你也不后悔,也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

顾钰便看向他,淡然一笑,轻启了朱唇道:“是,我不后悔。我也不愿再相信你。”

说罢,又执起了谢玄的手,说道:“而且,我也已经有谢郎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知足了。”

一句我知足了,陡然令得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许多人的眼中竟然也开始蓄满眼泪,唯有桓澈隔着漫天飞舞的雪帘,久久的凝视着顾钰无语,仿佛那无边的白茫之色都已盛装在了他的眼中,化为最沧凉的一抹色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收回视线,默然转身挥袖而去。

然而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忽地停下来,问:“刚才是谁说自古文人巧言利色,膝语蛇行,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没有人敢回答,安静了片刻之后,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将手指向了刚才那位年轻人。

“是他!”

女孩子的声音才将将响起,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道:“那就杀了他!”

“是!”

随着几名部曲响亮的嗓音落下,人群之中陡地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许多人已抱头作鸟兽散。

有大胆的人往那方向瞅了一眼,就见那位被砍倒在地的年轻人已是支离破碎不成人形,血洒了一地。

天啦!太残忍了!

廷尉李正与一众猝卒已是吓得呆若木鸡。

便在这时,又有马蹄声得得传来,李正猛一惊醒,寻着方向望去,就见又一队宿卫军士携带长戟和弓弩奔了过来,为首的一下马,便打开一道明黄卷轴宣读道:“奉陛下旨意,时辰已到,将沈司空与谢七郎君就地正罚,另外,只要有龙亢桓氏的人在此,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说罢,一群弓弩手在其命令下,迅速的拉弓如满月,对准了桓澈以及顾钰和谢玄。

李正再次惊傻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这是要连着沈黔和谢七郎君一起格杀掉么?

四周逃散的人群之中也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尖叫,但当那为首的宿卫军士正要大喝一声:“放箭”之时,他的声音也很快便咔在了喉咙处。

待众人转过身去看时,就见他的脖子上竟然也多了一支箭,而这支箭不偏不倚正贯穿了他的喉咙。

一众宿卫军士也吓得立时色变,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身边已然多了一些不知何时冲过来的敌人,而有些人还来不及躲避,就已被一柄冰冷的利剑贯穿了胸口。

血腥的杀戮自此而始,地上的白雪很快也被染得一片鲜红。

“杀了他!陛下有旨,谁能杀了他,赏三千户候!”

有人疯狂的大叫道,而这个人所指向的人也正是桓澈。

廷尉衙署前霎时间也变得一片混乱,面对围攻上来的一众宿卫军士,桓澈根本连动都没有动,他手下的部曲就已为他杀开了一片血路,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动,可是凡是试图靠近他的人都无一例外的倒在了地上。

而这个时候,空中倏然闪过一道闪电,一道女子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倏然从天而降,挡在了桓澈的面前,而几乎是她一出现,那些还在殊死博斗着的宿卫军士已然在一道横空而扫过的剑光之中尽数倒下。

李正再次惊惶的瞪大眼,瑟缩发抖起来。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就是半年前在廷狱门前救走那个鲜卑人的女人吗?

李正再次将目光投到桓澈身上时,竟然恍惚间也觉得,这少年似乎与那鲜卑人有几分相似。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所有的宿卫军士已然全部被格杀在了廷尉衙署门前。

桓澈最后看了顾钰一眼,唇角微动,似乎说了一句:“这就是你所寻求的道。”说罢,便带着众部曲扬长而去。

围观的百姓虽已散去,但尚在廷尉之中的狱卒们却是垂下了头来。

顾钰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眸中也露出了一丝无奈与悲凄,她太了解桓澈了,天子的逼迫非但不能压制住他的戾气,反而会让他心中所澎湃着的野心与欲望一触即发。

她很清楚接下来的他一定会做些什么。

“谢郎,我们也回去!”她忽然说道。

谢玄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更加欣慰而心疼的握紧了她的手。

“好,我们回去!”

又一阵马蹄声震耳欲聋的传来,早已惊得六神无主的李正抬起头来一看,就见一众铁骑兵卷起千层雪浪,为首的将领正是一个月前将虞楚告进廷尉之中的沈劲。

一众骑士下马,在沈劲的带领下迅速的来到了顾钰与谢玄面前。

紧接着,一名年约三四十来岁的男人跃众而出,向着顾钰与谢玄曲膝半跪下来,道:“刘建携北府兵旧部前来,为沈司空与谢七郎群效命,从今以后,听凭二位差遣。”

他说完,一众骑士又齐声响亮的喊道:“我等皆愿为沈司空和谢七郎君效命,听凭二位差遣!”

顾钰与谢玄都有些意外而震憾。

“征虏将军刘建?”谢玄更是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出声。

“是,正是属下!”男人答道。

刘建亦是北府兵中最为杰出的将领,当年受伯父谢镇西所重用,后北府兵解散,刘建亦辞乡归隐。

“将军快快请起!”

刘建站起了身,颇有些愤慨的说道:“陛下怎地如此昏庸,做出这等乱杀忠臣之事?谢七郎君,沈司空,只要你们一句话,我等便是追随二位杀进台城也在所不惜。”

“不,刘将军,你误会了,陛下已不是真的陛下,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个傀儡,而这个傀儡很快也要被别人取代了。”

“被谁取代?”刘建不免诧异的问。

……

此刻,台城之中的“司马岳”在得知廷尉衙署门前所发生的事后,也是气得暴跳如雷,满桌子的奏折被他掀了一地。

“反了,真是反了,一个个都想要造反,这还是不是孤的天下,是不是孤的天下?”

得知消息的褚蓉也是脸色惨变,急匆匆的赶到勤政殿,问:“怎么,事情还是办砸了?我昨天晚上就说过,让你早点杀了她,你偏不听,现在倒好了!那贱人现在手握一支北府兵,如若她有反心,就可以立即带兵攻进台城。”

“你还说我,你不也舍不得杀了那位谢七郎君吗?”男子佞笑,又指了指她的肚子,“说真的,你肚子的孩子真的是皇帝的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褚蓉不悦的皱眉道,“不是你的孩子,又是谁的?你别忘了,这个天下也只能是他的。”

男人便是一笑:“那你最好将那个人给藏好了,不要再露出一丁点马脚。”

女子脸色一变,没有回答。

这时,勤政殿外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惊慌的哭嚎,有人声喊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台城广莫门处已被攻破了,有乱兵激涌进来,势不可挡,眼看着就要快到陛下的勤政殿了。”

一边喊着,来人一头扑在司马岳的脚下,正是褚蓉身边的那位秦公公。

“谁,是谁敢带兵攻进台城?”司马岳问。

秦公公便颤抖着声音答道:“是桓六郎君桓澈,桓澈打着的是诛杀冒牌昏君的旗号,与其二叔父桓秘里应外合,广莫门处守将都兵本就不多,此际又被中领军桓秘调去了一大半,所以桓澈的二千兵马几乎畅通无阻,现在已经冲进了云龙门,也许过不了多时,就会到陛下的勤政殿了。”

说罢,又哭了起来,问:“陛下,皇后娘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第237章 桓澈夺位

占个坑,很快便替换,谢谢大家的支持

“鬼兽的力量固然伤不了修行千年的剑仙,然而如果是千年的灵兽呢,呵呵……”

那声音娇娇脆脆的响彻灵霄殿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妖媚入骨,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我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心底突涌起一阵嫌恶,余光里就见母亲妖娆的身影飘飘冉冉的袭来,她软若无骨的娇躯似是倚了一物,意是耗不施力,便被那一物驮着慢悠悠的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千年灵兽?”御风的一声惊叹传来,我惊愕的抬眼望向那驮着我母亲的一物竟然是一只壮实的怪兽,它有着狮子一般身体,然而头顶却生了一对金光闪闪的粗大的鹿角,而它的眼睛竟然是一片浑浊不清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我正骇异母亲什么时候养了这样的一头怪兽,然而心突然一凛,就见母亲无时不刻不在媚笑的眼神轻轻的扫过我的眼帘,带着一缕妖邪的深意,不经意的竟落在了御风的身上。

“呵……”她突地掩口而笑,手轻轻抚摸着她身靠的怪兽,如蛊一般的目光凝注着御风,睫毛微微扑扇着,仿佛有蝶魅的影子从她神光中飘出来,“好久不见,算算又是一百年了呢,不知道我的御郎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小师妹呢?”

御郎?我的心猛然一震,母亲,她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母亲的眼神在告诉我,她已经很早很早就认识他了呢。

“嗡嗡……”有什么声音划过我的耳际,我看到一道凌厉的光从御风手中宛若流星般的射出,漫天的光华遮住了我的眼睛,大殿里仿佛又响起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尖叫,这一声尖叫敲击着我的内心猛然间迎合着我噩梦深处女鬼的呻吟。

“阿影,停住……”

阿影?当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莫名的生起一阵妒意,就好像我猜不透的他眼里的哀伤,勾起我心里怜惜的同时朦上了一层神秘的惑意。

也许你应该先了解我,当你了解一个人的时候自然知道他心中的困惑是什么?

他不经意的那一句话,抑惑是不经意露出来的忧情,却成了我心中无法打开的郁结。

他怔怔的看着那把被他唤作“阿影”的剑,不敢置信的哀思的目光渐渐移向了我的母亲,然后,我竟然发现他清亮的眼瞳里竟也燃烧起了愤怒的恨意:“原来是你——”

“我原本还在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竟然能驭使天下最毒的巫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指向他身后结界中即将苏醒的魔物,“能造出阴阳合体的鬼兽出来……”

“原来是你——”他的手指剑一般的指向了她,“你把阿影怎么啦?”

“哈……”母亲看着御风情绪激动的脸,突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大笑,那笑震起了空殿里一阵又一阵的回音,竟是十分的诡异。

“你,到底把阿影怎么啦?”他向她逼近一步,眼里竟然有了浓重的担忧与恐惧。

“御郎,千年了……”母亲突地愤怒起来,“千年了!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变?你还是会为了一个梦来找她?你还是会为了一个你并不确定的前世姻缘来找那狐狸精?你说你还记得我,可是,你却从来没有想过来找我,你觉得,这对我来说公平么?”

“千年了,我为了你不老不死的等了千年,等了你三世轮回的转世,没想到,就算得到了前世记忆的你,依然从来没有想起过我,为什么?”

三世的轮回?三世的记忆?

我的脑海突然轰隆一声,无数残缺的记忆碎片在我眼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深潭、蝶影、幽泉,紫眸女子……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为什么母亲的话会唤醒我脑海深处的一些幻象,那到底是什么?

母亲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三世的轮回?什么三世的记忆?

他到底是谁?我到底又是谁?

“姐姐,你怎么啦?”我浑浊的视线里映出青衣少女纯真的眼神,“姐姐,你头疼么?”

少女的目光总如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之光,将那沉沉黑暗的孽障照得通彻透明,我蓦然一震,我在做什么?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女孩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没事。”站起身来,我将冷静的目光投向了他和我的母亲,我想等他们继续说下去,等他们将这个我不知道或者是我已遗忘的故事说下去。

然而,母亲竟然这么快就遏止了她狂怒的情绪,恢复她一向做作的娇媚之态,眼神带着略微的讥笑之意投向了我:“蝶衣,我的女儿,快到你母亲身边来。”

“说下去!”我冷声打碎了她脸上完美的笑意。

“什么?”她竟然装作一脸的茫然不解。

我不耐烦道:“将你刚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蝶衣——你误会了。”她忽而又笑道,“我刚才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的好女儿,快到你母亲身边来,否则,鬼兽醒来了会吃掉你的。”

“连你一起吃了才好呢!”我突然不耐烦的拔出手中的朝阳剑,指向了她,“我的母亲,你就是这鬼兽的缔造者么?你就是害死那些无辜百姓的最魁祸首么?你就是驭使魔物的最大的邪魔么?是不是呀,我的母亲?请回答我。”

随着我逐渐移过去的步伐,我的剑就快要贴近她的脸,她望着我的眼神里似乎流出了一丝诧异,然后便又疯狂的笑了起来:“原来,我的女儿终究是不相信我的。”

“那些被你逼迫刎颈自杀的恋人,那些战死杀场的亡灵之军,或者那些被你选中来献祭的无辜少男少女,抑或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你都用他们来做了些什么?”

“什么招魂?什么普渡众生?什么安定天下,国泰民安?母亲,还是由你来回答我吧!你都用他们来做了些什么?”因为那些突然涌现在我脑海里的血腥,我控制不住此刻内心潮涨而起的阴郁,剑尖在她脸上划出一丝血痕。

“蝶衣,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子弑母,大逆不道,你会遭天谴的。”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妖媚邪异,我不禁怒喝一声:“那就遭天谴好了。”

“姐姐——”耳边传来青衣少女震惊而关切的声音,我不敢回头,目光紧紧的盯住了她那张妖媚的脸,“你都用他们的血与魂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魔物,是吗?”母亲张了一下口似乎还要说什么,我突地打断道,“那么,我又是什么?”

“蝶衣,你在说什么?”母亲的眼里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光芒,“你当然是我的女儿呀!我世上唯一的至亲呀!不错,我的确是为了学到术法的最巅峰,做了一些有违良心的事,但是,这一切,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我这世上唯一的女儿。”

她的手指忽然指向了梦凑:“这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么?蝶衣,你可知这世上最恨我们的就是他们王孙贵族里的人,最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也是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我有得天独厚的力量,我们俩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坐享荣华富贵,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我唯一的女儿呀!所谓百姓的拥护者,南诏国的王,才是最可怕的恶魔。”她的眼神投向了梦凑,“其实,你们早就想将我白子国的人一亡大尽了,不是么?”

“你简颠倒是非!”梦凑怒道,“胡说八道,你造了多少罪孽,能掩盖得了么?”

“是掩盖不了。”母亲忽然又盯着梦凑大笑了起来,“不过,却一直以来掩下去了,今日的太子,我未来的王,你是否想尝试……”

说完,母亲的眼神变了,而我贴近她肌肤的剑也不知不觉落了空,她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连同她身下倚着的怪兽都失了踪迹。

“不好,鬼兽出来了!”御风一声惊呼,身形突地拔地而起,却仿佛化为一道雪白的光,向渐渐破开的结界当中已腾啸而起的鬼兽射去。“御风——”我一颤,向他的人影追了上去,天光结界在两道互斥力量的冲击下,逐渐扩大的裂纹在空中散成齑尘般的烟花,冥灭。

突一声龙呤虎啸般的怒吼声震响了整个灵霄殿,那站起身来的鬼兽,蜷缩起来的身躯突然间慢慢澎胀,那身躯竟片刻长得如同大象一般庞大,巨大的阴影向我罩了过来,浓烈的血腥气入鼻,令我心中禁不住作呕,然而,一只手却抚上了我的手臂,我抬头望向站在剑上的御风,一阵惊喜涌上了心头,借他手臂之力,我飞身而上,也落在了他的剑上。

“多谢御公子。”我忍不住道了声谢,双手不由自主的抚在了他肩上。

原来,在危机的关头,他还是会向我伸出手来,他救的不只是我的性命,还是我的信念,我想我的生命自此刻起便与他惜惜相融,这也许会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

“蝶衣姑娘不用言谢,只求蝶衣姑娘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将这魔物除去才好。”御风温和的声音入耳,让我有了一丝感动。

“要我如何助你?”我忽然羞涩的问了一句。

“快,你娘已准备向梦凑他们下杀招了,快用术法阻止你娘。”

我蓦然一惊,就觉大殿之中突然间漫布了沉沉的阴气,那阴气就如苍山野林间的怨灵,让我心生恐惧,我按在御风肩上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第238章 顾芸坦白 黄雀在后

看到走出来的人有着与天子一模一样的面孔,众人的脚步还是微微滞了一滞。

桓澈却是揶揄的冷笑了起来:“盟友?有这样不择手段置人于死地的盟友吗?”

男人便道:“我承认,为了杀掉谢七郎君与顾十一娘,我的确是操之过急了一些,连你也算计进去了,不过,你现在不是也安然无恙吗?”

“我能安然无恙的从你的算计中走出来,那是我自己的本事,我无事并不代表你无罪。”

男便是一笑:“不错,那是你的本事,我向你道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所做的这一切,不也成就了你吗?而我之所以会做这一切也的确是为了成全你的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桓澈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就听他续道,“你应听说过,我乃天师道道首杜子恭的首席弟子,我自幼便修习术数与道法,不说能达到登峰造极超越师傅的地步,但至少,我可以看得到你的一些命数,以及你的前世今生,你知道你为什么会两世都遭受到失败以及求不得之苦吗?”

桓澈依旧没有答话,但眸光微眯,其间有冷芒闪动,就听那假天子卢竦道了句:“因为这是上天对你的惩罚,也是你自己为了得到一些东西所付出的代价。”

这时的桓澈才脸色微变,冷笑起来:“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些故弄玄虚的说辞吗?”

说这话时,他右手微抬,身上已然凝聚起了一股浩然凌厉的杀气。

卢竦的脸色骇然大变,身子微缩,赶紧躲在了两名黑甲卫后,又道:“桓澈,就算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你的亲生父亲,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你父亲早已安排好的。”

亲生父亲?那个鲜卑人?

在桓氏众多部曲面前提及他的亲生父亲!

桓澈顿时怒意陡升,脸色骤变。

这时的卢竦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桓澈冷声下令道:“杀了他!”

部曲们应命而上,卢竦一边往后躲,一边大叫着让身边的甲士们抵挡。

“桓澈,你不能杀我,你杀我就是弑君,是弑君之罪,而且就算你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皇位,我可以做你的傀儡,以后我封你为大司马,整个朝纲都由你来统冶由你说了算,你说好不好?”

他大叫着,目光紧紧的锁着那个站在殿中被众多部曲保护着的白衣少年,生怕这道人影会倏然而至,要了他的命,然而,这道人影始终都没有动。

但就在他心下微松一口气,暗自得意自己所说的话果然让这少年有所顾虑之时,眼前陡地一道亮光如匹练一般的铺开乍起,耳边传来“噗”的一声,一道女子的身影便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

胸口似乎被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占据,死亡的痛苦令得他暴瞪了眼睛,耳边就听那少年的声音如死亡之神一般的说道:“我自己伸手可以拿到的东西,何必还要带一双手套?”

少年的身影终于朝他走近。

“桓澈,你会后……后悔的!”

男子吞吞吐吐呢喃了一句,陡地一口鲜血喷出,头也垂了下来。

桓澈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笑意。

是么?可惜我从不做后悔之事,而你的这条命就更谈不上让我后悔。

“将他的头颅割下来,传首六军,然后悬挂于东集西明亭,诏示天下,所有天师道同党皆夷灭三族!”

一声令下,顿时令得殿内鸦雀无声,所有追随他来的桓氏部曲亦尽皆骇然变色,噤若寒蝉,那些黑衣甲士们更是惶恐的跪了下来,求饶道:“请桓刺史饶命,我等皆是受卢祭酒所蛊惑,请刺史饶命,我等以后皆愿追随桓刺史!”

“就凭你们这些天师道的乌合之众,有什么本事能轻而易举的取代天子身边的近卫,除了卢竦,你们还奉谁为主?”

桓澈问了一句,忽地殿中又传来一阵轻响,阿虞身形一动,手探进殿内一角的屏风处,就从那屏风后面抓出一个人来。

桓澈转身一看,就见这个人正是与顾钰容貌极似的褚皇后。

因为已身怀六甲,这个女人身材已显得十分臃肿,但一张小巧的脸还是保持得一如往昔。

“你是谁?”

桓澈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望着他,也不知是恐惧致极,还是欢喜致极,女人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唇角努力牵扯出一丝笑意,说道:“桓郎君,我,是你母亲让我进宫来的,是她让我来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安排。”

“找人替代司马岳,诛杀沈黔,然后又设局让我入陷阱,再杀了我,这也是我母亲安排的吗?”

桓澈厉声问,女子吓得一哆嗦,身子也不由得向后挪了一步,她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些不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设局去杀你。我真的不知道。”

在桓澈冰冷税利的目光注视下,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爬向了桓澈脚下,又护着自己那滚圆的肚子,哀求道:“桓郎君,阿芸,阿芸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他就快要出生了,我求求你,看在他的份上,原谅我,放过我们母子俩,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没有……”

一边求着,一边梨花带雨般哭了起来。

桓澈便俯下身,看向了她,问:“我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顾芸拼命的使劲点头。

“可我怎么听说,你时常会到我二兄桓济那里侍寝,与之幽会甚至告密啊?”

桓澈的话音一落,顾芸脸色立即惨变,一双妙目中也盛满了惊恐。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她只得连声道。

这时,又听到桓澈问道:“到底是我母亲的安排,还是我二兄桓济的安排?你会对我说实话么?”

顾芸的神色已不能用恐惧来形容了,在这个男人的目光注视下,她已完全没有了密秘和隐私,似乎所有掩藏在心中的一切都已暴露在他的眼底。

瑟缩着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她眼眶中的泪水已是啪嗒啪嗒的滴落下来。

而这个时候,殿外竟然又传来一阵兵卒袭涌的脚步声,同时,一名男子的大笑声在殿中响起。

“六弟,二哥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自知之明和料事如神啊,这么快你就猜到是我安排的了!不过,就算你知道了是我的安排,又能如何呢?现在,这个太极殿已被我的兵马所包围了,而你,现在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随着这声音响起而走进大殿的正是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男子嘴角边还有一道刀疤,显得人极其的猥琐而可怖。

此人正是桓济。

看着桓澈,桓济眉目轻佻,嘴角上扬,细眼含笑,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仿佛每个毛孔都在洋溢着得意,见桓澈没有说话,他又道:“你一定想问,我的兵马从何而来?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二叔桓秘他其实是支持我和大哥的,他是大哥的人,与你里应外合,配合你撤去广莫门的守将,也不过是陪你玩玩罢了,哈哈哈……”

“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很好玩吧!你都不知道,自从我与大哥跟随母亲到这建康来后,我就闲得发慌,每日都期待着能大展拳脚,好好的在这皇宫内苑之中大干一场。没想到你还真就来了!”

桓济一说完,又扯着嗓门极其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似乎又觉得无趣,看了看满殿呆若木鸡的众人,又磨拳搓掌道:“你们还等什么,他弑君啊!天子都被他杀了,本县公现在大义灭亲啊!”

说完,又指向桓澈,命令道:“快快快,将他抓起来!抓起来!”

第239章 宫中再相见

先占个坑,很快便替换

灵兽跨过冰门乍破,一道刺目的光芒突射而来,竟令我措手不及,虽抬起衣袖遮住了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那道光能照透人心。“御公子让我好生担心。”我微微苦笑,将手放在了他手心,借他之力竭力站了起来。

“刚才你去了哪里?”我忍不住问。

他沉吟了半响,道:“水底。”

“窥心?”我蓦然想起了曾经从母亲那里偷取的一本关于“灵光射影、读取人心”的巫书,那是一种以幽光摄魂的术法宝典,被摄魂者必然会被种种幻象迷惑心志。

“娘,这光……”我忍不住问,“你想用这光来对付御风么?”

“蝶衣以为这是摄魂之光?”想不到母亲这么快就窥视到了我内心之所想,她笑道,“放心,我女儿的情郎,娘不会对他不好的。蝶衣,你之所以惧光,是因为你从小对于噩梦的恐惧,你不妨试试去适应它,其实有光的世界才叫美好。”

“有光的世界才叫美好……”我喃喃,不知不觉中已将衣袖垂了下来,迎着强光,印入眼帘的是注满一池的秋水银波,水波上流淌着星光璨然,池中,竟漂浮着浮冰雕琢的蓬莱仙岛。

我从来不知道母亲居然在白塔中造出了此等仙境,以水晶为天地,以星光为池水,以浮冰为岛屿,这不啻于为人世间最绝顶的奢华。而我的母亲从来就不会吝惜这种奢华,得之所易,弃之如萍履,素来就是她对于世间万物的所求所欲。

身居白塔二十年,我居然不知道这里竟藏着这样的一个绝伦的天池圣地。

“蝶衣,这地方美么?”母亲温柔的笑着,纤纤玉手指向了池水对岸的玉壁,“你看,这就是人间仙境,娘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寻找到力量的顶峰将天池移到人间!”

“将天池移到人间……”我不禁惊愕,目光投向了那流光溢彩的玉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看到那玉壁上渐渐显现出一个淡淡的剪影,影像随风,婀娜显形,仿佛间一长发披拂的女子从玉壁上飘了出来。

我骇然的吓了一跳,踉跄的向后退去。突然一只手捏住了我的手腕,冰一般的透凉。

“走开!不要缠着我,走开!”童年的梦让我惊叫出声,我不顾一切的推开所有靠近我的东西。然,耳畔传来的却是母亲温柔的轻唤:“蝶衣,我可怜的女儿,不要害怕,你又做梦了。”

“梦?”我惊魂甫定,目光再度向那玉壁投去,玉壁上流光彩溢,却并没有我先前看到的那道剪影,难道真的是幻觉,真的是梦?

真是可笑啊,十年了,我居然还是无法忘记那个梦。

“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从天庭偷来的天池,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

从灵兽上纵身跳下,我向池中的浮冰岛屿走了过去,环顾四周,我本意寻找御风的身影,却不料,放眼望去的视线里,却无法望到池水的尽头,而水面浮冰之上,波光灿然,并不见有任何人的身影。

白塔虽大,却不至于容得下千里冰河!

我猛然一惊,幻术,这绝对是幻术!

如果这是幻术,那御风又去了哪里?

“娘,快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心情不由自主的烦闷起来,我的眼前皆变成一望无际的白茫,连同我母亲的身影都融进了这片白茫之中,踏着浮冰,我四顾寻望母亲的身影,然,这种幻术实在太强,我运用了各种术法和意念,都无法打开这云雾般的幻境。

“娘,你在使用什么巫术?不要跟我玩捉迷藏,你快出来!”

“蝶衣,这是记忆缘起的地方,你要冷静的去想,娘会在这里助你一臂之力。”

母亲的声音仿若从虚空传来,听来竟是遥远而空灵,我不禁恼怒:“想什么?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如果,他死在了这里,娘,我不会放过你,蝶衣不会放过你,你听到了吗?”

“哈……”母亲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竟似与四空同在,共震共鸣。

“娘,你不要笑,不要笑……”莫名的恐慌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不禁发出一声怒吼,“给我停下来——”

力量顿时从我体内渲泄出来,四周溅起数丈高的水花,在我身周垂落如帘,遮住了我视线的迷障终于渐渐淡去,然,我的眼前却并未出现母亲的身影。

前方,却有一道石门轰然落地,隔绝了这满堂的池水与外面的长廊。

蓦地,一阵嘻笑声从四壁传了出来,“谁——”我四顾周围,竟又见玉壁上渐渐的显现出一道又一道仿佛人形的阴影。

“嘻嘻嘻,来了耶!终于都来了耶!我就说嘛!那个女人肯定会让她女儿来做替罪羊,你们看,没错吧!”

“这是要拿她的女儿来安抚我们么?那个女人也真够狠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女儿,还真是奇怪,居然连我们也看不出,这女娃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管她什么东西呢?我看灵力不错,味道也一定不错。”

“呀——我们说好了的,你可别想一个人独食。”

“谁说我要独食……”

四壁,叽叽喳喳的声音吵杂不休,我扫视向四周的壁影,问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咦——她能看见我们?”“她在问我们是什么东西?”“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

“别吵了,让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一剑劈开水花,让水箭划向四壁上的阴影,突闻“唉呀”一声,“好可怕,好可怕……”嘶声呻吟,四周终于渐渐静寂了下来。

“你们这些阴魂,不去彼岸投胎转世,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还说,如若不是那个女人,我们能成孤魂野鬼,无法转生么?”

“你是说,是我娘将你们禁锢在这里的么?”

“那个恶毒的女人,不知对我们下了什么诅咒,让我们无法离开这白塔,更加不可能去往彼岸转世投胎了,不过,那个女人从此也离不开我们,不然,她也不会拿一些生人来讨好我们了。”

“嘻,嘻……就算巫术再强,也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所以,可怜的小姐,你被你娘出卖了。”

“我被我娘出卖?”我不禁怒道,剑光又挽出一道凌厉的光芒,“说得清楚一点,不然,我这斩妖除魔的剑可不会饶了你们。”

“斩妖除魔的剑?”有置疑的声音道,“快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那是把什么剑?”“我的天啦!朝阳剑,那是朝阳剑,听说砍到我们身上会如同烈焰焚烧一样……”“不好,居然……居然连同我们也被那女人出卖了,原来是一剑双雕之计,想让我们与这两个人拼得玉石俱焚呢!”“好歹毒的计策,好歹毒的女人,快逃快逃!”“不能逃了,不能逃了,那个剑仙又赶回来了,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识破了那个女鬼。”“真是糟糕,和他们拼了……”

吵杂声再度喋喋不休,我大声喝止:“不要再吵了,再吵我就将你们一个个劈得灰飞烟灭。”

玉壁上的阴鬼顿时噤若寒蝉,我提着剑,踏着浮冰向玉壁靠近,“谁来回答我的问题?”

“小姐,你要问什么?”

“片刻前,一名男子也来到了这里,你们有没有见过他,或者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剑仙?小姐是问的那个剑仙?”

“他在哪里?”

“他来了,他来了……”四壁上顿时爆发出一片惊恐声,那些刚从玉壁上显了形的阴鬼瞬间又缩进了玉壁之中,他来了?我惊喜的转身,目光中果然寻到了他的身影,却在此时,身后蓦地有森冷的寒气透着我的后心而入,刺骨的寒让我几近无力的跪倒下去。

“小心——”他掠过水波,眨眼间便点落在了我的面前,同时一剑飞出,亿千光影照亮四壁,那些阴鬼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便猝然无声。

“蝶衣姑娘,你没事吧?”他一边贯神注视着四壁,一边向我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我的心再次怦然跳动,他似乎久不见我拉上他的手而回过头来,神色凝重道:“这里阴气很重,蝶衣姑娘若信得过我的话,就与我联手毁掉这个地方吧!”

第240章 最后的决择

先占个坑,五分钟后替换

看到梦凑眼里的冷芒,我不禁苦笑:“公子殿下,也许,你不该来灵霄殿,这是禁忌。手机端”

“你是在威胁我么?”梦凑冷哼了一声,便要拉着少女向门外奔去,却不料殿门忽地轰然坍下,将他们的去路封死,而整个灵霄殿只有雪的白光在暗黑的空间里脉脉流动的声音,那稀疏的白光缥缈而轻灵,仿佛少女眼眸深处最忧伤的柔情。

蓦然间我好似听到了一声怪兽的呻吟,我心下一震,立刻点足向灵霄殿深处的天光结界奔去,那是天与地的交替处,朝阳的红光如同一道砌成的女墙,将里面的兽物困囚得如死去了一般不能动弹,然,他沉睡的呼吸却能将一阵阵心跳传至我的耳际,那是魔物即将苏醒的前兆,那是魔物挣扎着将要从沉睡醒来的声音。

我骇然一惊,是谁毁坏了天光结界的封印,到底是谁?

抬眸看处,却见是一袭白衣如同飘过头顶的白云,在我面前倏然坠落,我不禁诧异:“御风?”

他似乎受到了强力的攻击,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大笑:“好强的结界!不过,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阴暗之,我还是能看到他双手捧着一本发黄的卷书,一双微闪蓝色光泽的眼眸里透露出异样的狂喜,与他一身白衣淡雅不同,他的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满了阴邪之气与幽暗的沉郁,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想起了即将来打开困住魔物结界的人。

我的心禁不住倏然一痛。

难道他便是被结界里的魔物招唤而来的使者,他是那个试图打开结界危害天下苍生的人?

蝶衣,如果你的术法真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修习的话,那么,请对将来魔物招唤来的那个人拔剑吧!只不过,到时候,你不要心软才好呢,呵呵……

母亲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一个尖锐的讽刺,也仿佛一个阴毒的恶咒。

这便是她用占卜给我求来的命运么?

为什么是你?

那个我发誓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而诛杀的恶魔为什么会是你?

“你到底是谁?”我藏在袖多年不识人的剑倏地刺出,这一剑象征着光明,象征着日之光辉,在它破空而出的一刹那,整个灵霄殿都仿佛得到了阳光的普照,明朗而凄彻。

我为它取名为朝阳剑。朝阳剑意在为天下苍生而拔剑,它斩杀的只有邪魔!

朝阳朝阳,斩妖除魔,迎接光明!

剑光照亮了他白晳得几近透明的脸,那洁白的身影在我眼里依旧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然而,却是多么可笑,我苦盼多年的他,那个自称是剑仙的他,却不过是魔物的一个傀儡罢了。

他从不畏惧,即使我的剑气已然划破了他的肌肤,他还能轻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蝶衣姑娘再三询问却是为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骗人的谎话么?”我冷笑,“从你踏进苍山第一步开始,我开始怀疑你来的目的了,只不过,是我心存私念,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你并非我所怀疑的那个人。”我摇了摇头,“如果御公子还把我当成只会听甜言密语的纯情小姑娘来哄的话,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沉默了半响,忽而笑道:“聪明的女人,总是会让人感到可怕。蝶衣姑娘现在是要杀了我么?那么不妨动手吧!”

他注视着我,目光有我不能看懂的哀伤,那样的哀伤竟能浮出眼瞳化为一丝讥诮,狠狠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蓦然一震,手的剑几乎要脱手,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依然还是我沉醉多年的梦,他的眼眸,是照亮我前尘的哀思,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怦然心动过,在我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彷徨决择,此刻却在我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沟壑,我用泪水的明镜照亮他俊美绝伦的容颜,想要再一次在心深深刻画他的样子,然后用那残酷的决定来为来世存下思念的序幕吧!

毕竟,在白塔里长大的我,在拥有南诏国大祭祠最尊贵的身份之后,我只能做一个理智的女人,这是我对于南诏的报答,也是对于天下百姓的责任。

他身后,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奔跑过来,青衣的少女走前,忽而向我跪下道:“姐姐,你不要杀他,哥哥,他是好人呀!”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青衣少女怔住,半响才说:“姐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哥哥的眼睛,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荒谬!”我一声冷斥,却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了那一层蓝异光泽的覆盖,他的眼睛的确如尉海蓝天一般的深广而纯澈。

那才是属于剑仙的神色,然而我清醒的知道,被魔物招唤的使者并不一定生长着一对邪恶的眼神,是他的到来引起了野林里阴鬼之气的翻动,也是他破坏了我母亲的天光结界,唤醒了魔物,而一旦魔物破境,便是神魔难挡。

于是,我的心里还是冷冷的下了个决定。

“也许在你死之前,我可以成全你一个心愿。”我想了想,补充一句道,“但是,如若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却是万不可以的。”

“魔物?”他似乎很惊讶,“什么魔物?什么天光结界?”

我一怔:“难道你不是为了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而来的么?”

“原来你是以为我为了这个原因而来。”

“那你是为何而来?”

“我已经告诉过蝶衣姑娘了,此行是为梦而来。”

“你还在说谎。”我看向他手的书,问,“那你手的书是什么?你分明是盗取了我母亲的巫书,想要打开困囚魔物的天光结界。”

“我并不知道蝶衣姑娘在说什么。”他举起了那本书,“不过,我可以坦言,我来的确是为了盗取这本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

“转生轮回之术?”青衣少女望着他手的书,眼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哥哥,你终于找到转生轮回之术的术法宝典了,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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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桓温之死

我要抢回我的哥哥,我要那个女人永远永远的消失……

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伟大的魔尊,请接受我虔诚的祷告,我愿意奉献我的所有,来换回我哥哥的爱,我要那个女人消失,永远永远的消失!”

“哈哈……果然恶的种子已在你心里发芽了。”

“魔界的贵宾,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结束,你竟然如此贪心,还要从我这里索取?”

“请魔尊成全……阿影愿再续契约。”

“那么,你还能奉献什么?你已经付出了你所有的善,人类最宝贵的东西,你还能给我什么?”

“伟大的魔尊,你不知道,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除了生命和善念,还有一样,是你无法体会到的,也是最美好的……”

“哦,最美好的,还能有什么?”

“爱!”“魔界的尊主,你一定没有尝试过人间的爱,所以你不知道爱在其中的美好,那是一种令人肝肠寸断却仍然死生不弃的珍宝。”

“阿影愿意将我所有的爱奉献给魔尊,只求魔尊让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的陪伴哥哥……”

“爱?哈……是要做我的女人么?”“人间的女子,你的想法未免太过于天真,对于我来说,想要一个女人的陪伴,简直太容易不过了,我根本不需要交易。”

“那是因为魔尊你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你完全不懂,所以,你不会真心的爱上你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但是阿影可以做到,让你真正的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阿影愿意将爱情奉献给魔尊,直到永远。”

“你当真愿意奉献出你所有的爱情?可是你爱着你的哥哥……”

“是,我爱我哥哥,至死不渝,但是我也想要哥哥同样的爱我,我无法跟别的女人分享哥哥的爱,因为我会嫉妒,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善,我怕我的嫉妒会伤害到哥哥,所以,魔尊,请成全我吧!让我一个人陪伴在哥哥的身边,守候他生生世世。”

请魔尊接受我的这份契约,用我所有的爱情还换取那个女人的消失,让我一个人来陪伴哥哥吧!永远永远……

“魔尊,阿影,阿影……”沉醉的梦幻中我蓦地惊醒,“我到底是谁?魔尊,阿影,我到底是谁?”突地从地上爬起,我竟然忘记了后心的刺骨之痛,双手举剑入高空,望着娘美艳绝伦的脸以及她目光后所藏着的阴霾,“娘,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啊!终于是想起来了么?我的女儿,我的蝶衣……”“与魔达成交易的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我可怜的蝶衣——”

“胡说,胡说,一定是你的幻术,一定是你耍的诡计。”“娘,不要拿那些幻术来骗我,千万不要,蝶衣会很任性的。”情不自禁的,我举起了手中的朝阳剑,怒气化为剑尖上的一蓬火花,盛开在高空,便如朝阳普射的光线,一道又一道的向那灵兽上的丽影罩了上去。

“唉,蝶衣,你终究是要杀了我的,子弑母,大逆不道,娘怎么忍心让你遭天遣。”

灵兽的双角伸缩着,张开的血喷大口忽然将所有的剑光都吞了进去,一声怒啸,那兽载着人飞向了天池对岸的冰门,再度破碎的冰门。

天池中的水突地散成半空中的点点星光,一袭白衣降落,我脚下的浮冰蓦地下沉。“哥哥,哥哥……”我喃喃,眼睛湿润,垂下的目光中,那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在虚梦与现实中不停的转换,原来竟是这般的熟悉,这般的眷念,这便是前世的注定么?

“御风,御风……”抱着他被水淋湿的身躯,我捧上了他被紫气浸染得如同水晶般透明的脸颊,“哥哥,哥哥……”情不自禁的呼唤,我将头颅埋在了他的胸膛。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到底是什么毒?

用唇齿咬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心不规则的跳动,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扑扇着紫翼飞舞的蛊虫,血脉在那只蛊虫雀跃的噬咬下一分分断裂。

“邪蛊,原来是邪蛊。”我惊忧,顿感凄悲,“何时,母亲对你下了邪蛊?”

“哥哥——”耳边突一声少女的惊呼传来,“哥哥,你怎么了?”

星辰飞雨中,一袭青衣飘飞而来,她的语音里竟然有与我同样的惊恐与忧凄。

“不要碰他!”我紧紧的抱住了御风的头颅,对那青衣少女狠厉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哥哥……”

“姐姐?”青衣少女眼里露出了惊疑的光芒,“你中魔了,姐姐。”

“要你管?”我冷怒,将御风抱起,点过浮冰水池,走向了破冰碎门的出口。

“姐姐,你要带哥哥去哪里?”青衣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哥哥中毒了呀!若不及时治疗的话……”

我手里的剑光猛向后射了去,听到少女的声音嘎然而止,我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的笑意。

“疯了!”眼前,梦凑清俊的脸上透出冷冷的怒意。

我冷笑:“尊贵的公子殿下,我未来的王,你想怎么样呢?”

梦凑眸中冷冽的光芒一闪,即而转向我身后,透出焦虑的担忧。

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再也没有了阻拦,其实就算有,挡我者,即死!

呵,原来我的内心竟是如此的阴暗而暴戾呀!丝毫不比我的母亲差多少。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契约么?千年前与魔达成的契约?而我就是那个与魔做交易的女子?

阿影?

阿影,我到底是不是阿影?那些幻象如此的真实,却又如此的遥远,那一切又真的是属于我的前世记忆么?

然而,熟悉却又缥缈。

身后的天池幻宫逐渐远去,我甚至不愿意在灵霄殿多留步片刻,便抱着御风匆匆的飞进了凄迷月色中。苍山的雪峰,即使在夜间也会呈现出圣洁与凄美的白茫。

“伟大的雪神,请助我!”

我将御风渐渐冰冷的身躯埋在雪里,让雪来洗净他俊美的容颜,紫气宛若幽魂一般不愿离散。我双手合十于胸前,对着上苍祈祷:“伟大的雪神,请助我救回他的生命,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苍山、夜风、白雪静寂如死。我的声音如同雪花般的消融。

“如果雪神不愿接受我的请求的话,那么,我不再需要雪神的庇护和怜悯……”不知不觉,我好像说出了千年前也曾说过的一句话。

平静的雪峰,忽然来了一阵夜风,那风吹散了我覆盖在御风脸上的白雪。

“御风——”我低头,伸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他的面颊,“哥哥,如果雪神不愿帮助我们的话,那么就以蝶衣的方式来解决吧!”

站起身,我迎着那阵夜风,解开衣襟,让风吹去我的白袍,仿佛有凌迟的痛割着我赤祼的肌肤,因为养尊处忧,我的肌肤也近乎完美得毫无瑕疵。

雪风在我身周旋舞,“让邪气入侵我的身体吧!我愿意献身为魔!”默念着术法,御风的身影也挺拔的立在了雪风之中,一袭白衣飘去,雪狂舞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将我们包裹在了其中。

先占个坑,很快会替换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让我献身为魔吧!”

千年前,那个因病而死的少女在绝望之中,也曾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平静的雪峰,忽然来了一阵夜风,那风吹散了我覆盖在御风脸上的白雪。

“御风——”我低头,伸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他的面颊,“哥哥,如果雪神不愿帮助我们的话,那么就以蝶衣的方式来解决吧!”

站起身,我迎着那阵夜风,解开衣襟,让风吹去我的白袍,仿佛有凌迟的痛割着我赤祼的肌肤,因为养尊处忧,我的肌肤也近乎完美得毫无瑕疵。

雪风在我身周旋舞,“让邪气入侵我的身体吧!我愿意献身为魔!”默念着术法,御风的身影也挺拔的立在了雪风之中,一袭白衣飘去,雪狂舞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将我们包裹在了其中。

“如果,神的契约最终只能变成一张废纸,那么我不再需要神的怜悯,让我献身为魔吧!”

千年前,那个因病而死的少女在绝望之中,也曾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雪风在我身周旋舞,“让邪气入侵我的身体吧!我愿意献身为魔!”默念着术法,御风的身影也挺拔的立在了雪风之中,一袭白衣飘去,雪狂舞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将我们包裹在了其中。

第242章 除名

先占个坑,很快替换

苍山雪,经夏不消。晨曦落瀑,雪峰堆银垒玉。只要目光平视向前方,便可望见尉蓝的天空以及变幻万千的云景。

本来,心可以徜徉于天际,舒缓,沉消,陶醉。但是有雪风打在耳畔的声音,掠夺了我心搏跳的欣悦希翼。我从来不言苛求,不属于我,就让他随风散去。

心可以死,人却不能留。因为留着的也许就是一颗死了的心。

于是我惨笑开颜:“御风,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我的身体真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你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多谢,我会将这个身体还给你,连同那个人的灵魂……”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如果这个身体真不属于我……

那么,我该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一切吧!

我的母亲。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脚步掠过雪痕,晨光在我翩然转身的瞬间变幻角度,清澈幽凉。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光,刺伤了我的眼眸,震惊,是因为晨羲的笼罩下突然出现的瘦小影子,一个披着雪裘的女孩,如同一只白狐般的站在雪地里,优雅而孤独。

初春,微凉,却并不寒冷,但这个女孩却仿佛极为怕冷,将整个身躯都瑟缩在了那一身白裘之中,连同她的脸。看不见的肌肤映照着雪的苍凉,她的眼神,又仿若受伤的小鹿,露出安静而胆怯的忧伤,憔悴而美丽。

她似乎已经站在此地很久了,却静得仿若不存在,即使我用观心听音,也似乎无法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于是我怀疑,这个女孩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纱掩住了脸,她的目光投过来,穿过我的肩,凝注向了我身后的人。

御风,她在看御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见故人而传忧。

“你是?”猜测女孩的身份与年龄,我疑惑的问。

女孩没有回答,接话的却是我背后的御风。擦过我肩旁的疾风,清凉而悲伤。风中传来的是温柔的轻唤“阿影?”爱怜而担忧,御风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问,“阿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一双好似藏尽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望着他流泪。

“对不起,阿影。”御风将女孩拥进了怀里,心疼道,“我不该将你送进南诏国的宫里。”

“哥哥……”女孩沉默了半响,唇齿间终于发出一声轻唤,那声音稚气得有如十岁的孩童。“哥哥。”女孩再度唤了一声,小巧的双手围上了御风的脖颈。

那双手,也不过是孩童糼小的双手,苍白柔弱,琉璃易碎。

我惊讶,这个女孩不过是十多岁的女童。

“哥哥,不要再找了,好么?”女孩忽而哀求,“流影想念哥哥,流影不怕病痛,只要哥哥……你在我身边,流影不怕死。”

流影?我蓦然一惊,难道她是南诏国的小公主流影?

一个从小被贯上了妖孽之名的无忧公主?流影?

御风将女孩拥得更紧了,低声喃喃:“阿影不会死,阿影,我找到了转生轮回的术法宝典,我一定会找到你所有的魂魄,只要打开那个祭坛,解开诅咒,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女孩笑了:“哥哥,你真好,不过,流影也不是她呀!我想变回她,所以,哥哥,将我的灵魂拿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招回她的灵魂。”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疑惑不解,女孩的眼神投向了我,天真而诡异。

真是奇怪,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脑海里如电一闪,我骇然,紫眸氤氲,居然又是那个梦。

“你——”惊恐让我双腿麻痹,我将朝阳剑插进雪堆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母亲阴邪的笑声,回荡雪峰天际。

“她?”女孩看着我的眼神里也露出了震惊和忧虑,“她怎么了?”

御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白衣袭来,他将一只手递到了我眼前:“蝶衣姑娘,让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找你母亲吧!解开那个诅咒。”

“诅咒?”我愕然,“难道我真的被下了诅咒?那么我又是谁?”

“蝶衣姑娘——”御风的眼里露出了深悲的怜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隐藏了什么密秘,所以我追问:“御风,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能承受。”

御风沉吟,许久,道:“是一场魂祭,让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恐怕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的母亲?”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心魂逸动的恐惧。“哈……”母亲的声音缠绕在心里,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血的帷幕迎风飘动的幻影。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祭台、法杖、蝶潭、落婴……

那到底是什么?幻象让我几近崩溃,我抱着头颅,仰首望空,忍不住凄声哭泣,胸中有烈火暴溢,流经我的血脉,我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在我身体里复苏的声音。

“蝶衣——”御风的唤声似乎离我远去,我看到的天,居然是紫红色的天。

风里有人声惊惧:“邪物,原来她就是邪物的化身!御风,快走!”

邪物?我的心剧烈一痛,难道是邪气已在我体内开始作怪了么?我试着伸出手摸向御风的身影,然,紫红色弥盖了那一袭白衣,我只听到风里传来熟悉声音的震惊。

“御风,杀了她!不然南诏国必会因她而大乱!”

梦凑的声音!我心里冷笑,要杀我么?果然,南诏国的王是不允许我活在这个世上的。

那么,就来一个了结吧!王、梦凑、梦流影,所有王室的人,就让我们来一个了结吧!

眼前,雪风乱舞,涌动的是紫色的云,我举起长剑,凌风而舞。

蝶之舞,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之舞!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最美的灰烬!

蛊惑、疯狂、绝恋,在凡尘中卷起死亡的华丽盛宴!

我刺出去的剑终于穿透一个人的血肉,猝停,微微喘息,我冷笑:“公子殿下,南诏国的祭祠是不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剑拔出,有血花在紫色的天空中缀出一片嫣红,我忍不住兴奋的大笑:“所以,死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君王。”

“哥哥,哥哥……”我的笑声中掺杂着惊恐的呼唤,“御风哥哥,御风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御风?我心速沉,难道我刺中的人竟然是御风?可我明明看到的是梦凑,怎么可能是御风?

“我负她。”御风的声音透着愧痛与哀惋,“她是因为我而中了邪气的,如果因为这样而杀了她,我心不安,何况……她的身体,是……是阿影前世的身体。”

“你们快走吧!”“带着流影快快逃离这里吧!”

“哥哥——”“御风哥哥——”

女童声音的叫唤,引起了我心中的愤怒。“御风,是御风么?”紫色的云在我眼前逐渐散去,我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渴望抓住自己所企盼的东西:“我中魔了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我真的中魔了么?”

“蝶衣,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母亲,你母亲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一切诅咒。”

“我的母亲?”我不禁愤怒的大笑,“我的母亲么?”

“姐姐,你要冷静下来呀!”那是青衣少女的声音,“不然邪魔很容易吞噬你的内心的……”

“心?”我摸向自己的胸口,“我没有心,我没有心,你们知道么?”手指感触着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我笑道,“在这里,跳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心。”

“御风,我承诺,这个身体,我会连同属于她的灵魂一起还给你。”情不自禁的,挥出去的剑光再次卷起一阵雪风,“你们快逃吧!趁我还能控制好自己,趁我还没有出手之前,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天啦!没得救了!姐姐没得救了。”“快走,我们快走!”

紫色的氤氲里,几道人影飘去,我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咒符,以画圈为牢,镇压住自己体内的邪气。割破的手指在雪地上点出一瓣又一瓣的红梅,我忍不住念道:“娘,是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了。如果你不来见我的话,那么我来找你吧。”

“我来找你吧!娘——”最后的一道符圈,我烙在了自己的胸口。

踏着白雪,沿着山脉,步履如风,飘然下落。我又来到了白塔之前。

“祭祠大人回来啦!”“祭祠大人回来啦!”白塔前,有看到我的婢女欣喜的呼唤。我漠然的擦过她们的肩,向白塔走了进去。

白塔大殿,有一道青色的人影竖在我眼前,被紫气掩蔽了眼睛的我,轻蔑的问:“是谁?”

“祭祠大人,我是来传诏的。”传来的是一个阴气的声音,熟悉,是王的亲信。

“何诏?”我冷声问。

“据我调查,还有你母亲的口供,你勾结中原武林中人,夜闯白塔灵霄殿,擅自打开了封印阴鬼魔物的结界,致使无数妖鬼四处逃散,扰乱了整个南诏国的安宁。所以王下令……”

“如何?”

“将你处决。”

“你可知,王的诏书,对于现在的我,无用。”我冷笑,一剑将眼前的人劈成两半,那倒下去的血肉,发出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果……果然……已成魔。”

“邪魔?邪魔?”惊恐很快传遍了整个白塔,那些王赏赐给我的属下与婢女,连声惊呼,“不好,祭祠大人被邪魔控制了,祭祠大人已成邪魔了……”

我无心理会这些无知而可笑的叫唤,径直走向白塔之内,穿过那些熟悉的门道,我找到了母亲的寝殿。

第243章 请褚皇后临朝听政

在李氏的招供下,谢玄最终从姑孰子城将司马岳找了出来,重见天日的司马岳看到这座被大雪弥漫的城池以及城中数万披钾之士,也似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当他的目光投射到顾钰身上时,更是凝滞了许久,直到顾钰说了一句:“陛下,我们回台城吧!”司马岳才含泪一笑,点了点头。

咸康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以天师道祭酒卢竦、龙亢桓氏桓熙桓济发起的一场叛乱最终结束,天子回朝之后立即颁旨严禁天师道聚众宣扬道术,并将卢竦的尸身枭首示众,以示威慑与惩戒,桓熙与桓济被削除南郡公世子与临贺县公之爵位,判徒置于长沙,

由于大司马温病故,朝廷念其戎马一生,功勋卓著,最终未因桓熙桓济而牵连于龙亢桓氏,并追赠桓温为丞相,谥号宣武,且依旧安平献王司马孚、霍光旧例,赐其九旒鸾辂、黄屋左纛等物为其发丧。

丧礼由朝廷主持,三日禁酒禁食,自此龙亢桓氏之兵权落入桓冲手中,但桓冲并无其大兄之志,立即上禀朝廷,将死罪等生杀大权交由朝廷决策,并深自谦退,坚决不授大司马之职,除此之外,桓冲还让出了扬州刺史之职于谢安,扬州刺史掌握京畿、权位极重,可以说,得到这个职位,便掌握到了整个大晋朝的命脉,地位超然再无其他士族可比,陈郡谢氏自此以后成为了继琅琊王氏、龙亢桓氏之后又一大手握兵权权倾朝野的士族。

当一道又一道的朝廷诏令颁发之后,整个建康城或者说整个江东又是焕然一新,属于龙亢桓氏的时代已然逝去,紧接着迎接来的又是一个暂新的时代,暂新的局面。

但士族们游赏玩乐、诗酒交流甚至是服散的风气依然不会减,木屐、长袖翩翩以及秦淮河畔一众游赏的乌衣子弟依旧是建康城中最亮丽的风景线。

当然品评人物也是士人们一惯交流的话题,而今年被品评最多的话题抑或是人似乎便是那个有着传奇色彩的沈氏黔郎也便是顾十一娘了。

“听说这位沈司空不仅是顾十一娘男装假扮,她还有另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呢!”

“那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你们也应该早听说过当今的皇后娘娘,也便是那位褚皇后与顾十一娘容貌相似了吧?”

“当然,这倒不用你来说,当日顾十一娘的及笈之礼,我们都去看了,还看到了那位褚太傅之女,确实与顾十一娘长得十分相像。”

“那你知道她们为什么相像吗?就是因为那褚皇后根本就是照着顾十一娘的模样假扮,那女人啊其实就只是个婢女,哦对了,也就是曾经给陛下做良媛被顾家赶出门了的顾十娘,顾敏的庶女。”

“这是真的吗?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这可是皇室一大丑闻啊,怎么可能会轻易传出来。

那说话的人便冷呵了一声,痛心疾首的说道:“我怎么知道,因为那个女人曾经想灭我的口啊,她跑到我们的庄子上,杀了我那位年幼的主子,还想让我承认她才是褚太傅之女的身份,幸亏我当时机灵,先伏首服从,取信了她,不然早就成为她刀下亡魂了,也不会有今日向天下人澄清的机会了。”

“杀人呐?你是说皇后娘娘,哦不,是那位假扮褚皇后的女人还杀人呐!”

“杀人算什么,她还有更恶毒的事情,我还没有说出来呢!”

那人说着,一脸的义愤填鹰之壮,直恨不得将那个女人的一切恶行都昭示于天下,可就在他唾沫横飞的继续往下说时,一众宿卫军赶过来,立即将这人抓了去。

“你们抓我干什么?抓我干什么?我这是在维护正义啊,我说的都是事实,其实那顾十一娘才是我家主的女儿,是真正的褚太傅之女啊!”

没有人再敢接他的话,秦淮河畔,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这个被宿卫军带走的中年男人,场面陡然间变得异常安静。

真正的褚太傅之女啊?那岂不是……皇后娘娘!

“娘子,你看,我做的衣服如何?”

“还有我做的鞋。”

“我做的肚兜。”

看到两婢女纷纷拿过来的婴儿衣物鞋袜已经俱全,顾钰笑了笑,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也不知到底有多大,你们做这么早干什么?”

“娘子这样说便错了,孩子一出生就要用上的,而且不管是小女郎还是小郎君,穿男装女装都合适啊,娘子不也女扮男装吗?一样英姿飒爽。”

“你们俩个又开始说奉承话了。”

“我们才不是说奉承话,我们说的可是大实话。”

顾钰再次嫣然一笑,不再反驳,她看了看冬雪初霁后,远处屋檐之上已渐渐升起的一轮煦日,心中也渐渐溢满了一种温暖而安逸的满足的感。

这便是岁月静好的感觉吧!

真好!

“娘子,这架琴可真好看,放在桌台边沾了些雪水,我拿出来晒晒吧,不然坏了就可惜了。”

一个婢女抱着一把焦尾琴奔了出来,一边用绢布轻拭着琴弦一边说道。

顾钰脸上的笑容一凝,看着这把焦尾琴微微有些发怔起来。

“我好像只有一样没有教过你吧!那么我便将这件东西作为及笄之礼送给你。”

“娘子,你怎么了?”一张脸凑过来,将她唤醒,又关切的问了句,“娘子,你的手还疼么?”

诗琴问道,想到那日娘子回来之后,双手上竟然有两道深深的刀痕,心里就疼得发紧。

“不疼,都过去这么久了,哪里还会疼。”顾钰笑道,又问,“对了,姑孰城那边可传来了什么消息?”

“姑孰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李氏已经自饮鸩酒,与桓温陪葬,荆州刺史桓冲接替了桓氏家主之位,桓澈他没有死,但是他好像失踪了!”

回答她的是熟悉而清朗的声音。

谢玄走到她面前后,也将她的双手捧在了手心,看向她道:“你是不是想知道的是这些?”

“谢郎,我……”顾钰有些赧然。

“我知道,但凡是人都不可能做到漠然无视置之不理,更何况是你。你不想欠他的情,心中有愧,我知道。”

顾钰回以一笑:“谢郎,能被你信任,理解以及毫无怨言的守护,亦是我顾钰之幸。”

“你看你,又在跟我说客气话了。”

谢玄这样一说,顾钰干脆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他失踪了?”

“是的,原本桓冲还想以桓温遗言让他袭南郡公爵位,可就在桓温丧礼完毕之后,他以及他身边的那些隐卫都从姑孰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顾钰默然点头。

“也好,再这么争下去,就算得到了帝位,他的结局也未必会比现在好。”

“但是阿钰,还有一件事,我很担心。”谢玄忽然转移话题道。

“现在不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么?陛下回朝,我也打算向陛下辞去司空一职了,以后就打算呆在家里做我的谢夫人了,你还担心什么?”顾钰打趣道。

谢玄似心中不安,又不知从何说起,踌躇了许久之后,才忽然道:“阿钰,你父亲来了。”

“父亲?”她哪里还有什么父亲?自从虞氏死后,那个父亲似乎也跟消失了一般许久不曾来看过她了吧?

正当她思忖之时,就听谢玄低声道:“我说的不是顾三郎主顾悦,而是你的亲生父亲褚太傅褚季野。他来了,此刻就在我谢家客厅,想见你一面。”

“想不想见,我们遵从你的意见。”

谢家与褚家已十几年不相往来了,而今日若非他苦苦央求说只是想见女儿一面,三叔父也不会允许他进门。

顾钰沉默了一会儿后,最终点了头,两人来到谢家大厅,就见已然鬓发花白的男人正站在厅中而立,他手中捧着一只描金填漆的盒子,正默然的注视着一幅挂在墙上一角的仕女画像。

“太傅,阿钰来了。”

在谢玄的一声轻唤中,褚太傅陡地转过身来,久久的凝视了顾钰一番,方才走过来,竟是行礼道:“褚某见过沈司空。”

顾钰微愕,但也道了句:“太傅不必多礼。”

一时之间似不知说什么,褚太傅哽咽了一番,忽地将手中盒子塞到顾钰手上:“父亲愧不知该说什么,见你已嫁人而且即将要临盆,便将这些送予你作贺喜之礼。”言罢,嗫嚅着唇瓣沉思了片刻,又道,“阿钰,你不如和谢七郎君一起归隐吧,以后也不要到建康来了。”

谢玄与顾钰的脸色同时一变。

“太傅此言何意?”谢玄更是疑惑道,“可是朝中发生何事了?”

顾钰与谢玄已有一个月未去上朝了,自司马岳回朝之后,就立即给她放了假,叫她在家休养,那时她总觉得陛下似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说起来,我已有许久不曾去看过陛下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顾钰笑说了一句后,便接过盒子向着自己的内院走去,转眼,她便又穿了一身氅衣出来,对褚太傅笑道:“也是到了该向陛下与诸位大臣道明实情并请辞的时候了。”

“阿钰——”见顾钰要出门,褚季野又唤了声,之一声唤,他的眼中已蓄满了泪。

顾钰心中更是生疑,便与谢玄一道进了一趟台城,而此刻的台城太极殿中亦是百官林立。

顾钰走到太极殿中,与诸臣见礼,正要道:“阿钰见过诸君。”时,殿中所有的大臣们竟然向着她跪了下来。

顾钰一脸惊愕,就听到众声齐呼道:“臣等拜见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临朝听政!”

终章 名士为凰

御风取影之千蝶衣 1,文案:

如果这是三世的情缘,我情愿从这一世起将一切都化为飞灰烟灭。

这一世重来,却仍是没有爱的缘,没有缘由的恨,当俗世的感情摧毁我所有的骄傲与自尊,我便决定了开始报复。

也许,直视你饱含深情的眸子时,我还有爱,但是,那无情背弃的阴影只会燃烧起我心中的恨,于是我毫不留情,破茧化蝶,让你们葬身在群蝶乱舞之中,那一刹那,是为天地间最灿烂的美丽。就在蝴蝶泉边。

卷一转生

有听过蝴蝶泉的故事吗?在很久很久以前,苍山云弄峰下的一个羊角村里住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名雯姑,雯姑自糼聪慧善良,心灵手巧,是村里所有小伙子心中寤寐求之的爱情女神,但小伙子们的追求并没有取得雯姑的芳心,她一直在等着一位能走进她梦与心的王子,直到有一天朝山会上,她遇见了让她一见倾心的白族少年霞郎,与霞郎的相识到相知,很快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有情人本该终成眷属,却不料好景不长,当地的霸主虞王得知了雯姑的倾城美貌,命人将雯姑强娶宫中,霞郎冒生命危险将雯姑好不容易救出却还是惊挠了宫中的官兵,二人遭虞王追杀而逃至蝴蝶泉,便已穷途末路,面对四处包围的官兵,二人知无路可逃,既然生不能相守,那么死亦相随,于是二人紧紧相拥,纵身跳下蝴蝶泉,双双身亡,当村民们打捞二人的尸身时,不见尸身,却见一双巨大的彩蝶飞出蝴蝶泉,相嬉追逐,引来数千蝴蝶共舞。

这便是蝴蝶泉的传说,一个古老的传说,然而,真正的故事却是这样发生的……

楔子

夜空,寂静如死,找不出一点星辰,但那一轮圆月却是异常的明亮,仿佛一个巨大的眼眸,俯瞰着同样漆黑幽森的大地,在这睥睨一切的光芒之下,苍山野林里暗藏的阴鬼之气便开始雀跃的腾涌起来,仿佛那月光能照亮他们即将迎来的晚宴,他们可以尽情的欢唱,尽情的舞蹈。

野林,本来是寂静的,但因那月光,整个野林便开始诡异的喧闹起来,有鬼哭,有狼啕,还有一些尖锐的惨叫,野林里的鼎沸之气,甚过于白天喧闹的大街,但这却绝非是人声……

不是人声,那会是什么?

一个糼小的女孩在野林里疯狂的奔跑,她一边跑一边惊惧的嘶叫:“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娘救我,娘救我……”

她拼命的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咔住了似的根本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而腿上也似吊了重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挪动半步,忽而一只干枯的手向她横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她的脚踝,她便向前扑倒下去,无助而恐惧,她还是不停的在喊:“娘救我,娘救我……”

没有人应答她,也不会有人救她,于是她发了疯般的将一切接近自己的东西推开,包括那只“手”。“走开,走开……”她歇斯里底的喊叫,清澈的眼神里竟然露出了兽一样的光芒,“你们这些幽灵,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跟着我?”

野林里的鬼哭狼啕之声顿时安静下来,空中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为什么?因为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就是我,你,夺走了我的身体……”

“胡说,我是我娘生下来的,我是我娘的骨肉。我的身体怎么可能是你的?”小女孩向着夜空大声哭喊,“你是谁?你又是谁?出来见我!”

“我是谁?”那个声音在野林里飘起阵阵回音,缥缈而空灵,竟还十分的动听,“也许你应该去问你娘。”

“我娘?”小女孩的脑海里闪现出母亲貌美绝伦的容颜来。

“或者,她根本就不算是你娘。你才不是她生的……”那声音讥笑,野林里余音缭绕。

“胡说。”小女孩竭力争辨,然而,耳边还是不停的回响起她平日里听到同伴们的那些窃窃私语:“真不知道那个女人又是跟谁生下来的野种,真是不知廉耻……”“她母亲呀!其实就是个猖妇,听说她勾引男人的本事相当的高明,不但那些英俊的青年被她迷惑,甚至连王都中了她的迷魂计……”

“不,我娘不是,我娘不是……”小女孩紧紧的捂住耳朵,却仍然阻止不了那些讥笑声入耳,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四野夜空大喊,“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出来!”

“真的想见我吗?”那个声音忽变得很清很涩很忧伤,“那么,就看看夜空中的圆月吧!”

小女孩抬起头,望向夜空中唯一的一盏明灯,那一轮圆月,依旧很亮,很美,很动人。

突然,有万千蝴蝶纷飞过来,渐渐爬上那轮明月,直到将月的光芒吞噬得点滴不剩,蝶影首尾相联,吸取着月的光华,在夜空中画出一颗人心的形状,那是一枚七窃玲珑心,大地甚至都能感觉到它微微搏动的声音,然而那颗心脏里竟然渐渐显现出一个女人的半截身形出来。

她胸脯以上的肌肤都裸露在外,如月光般洁白的肌肤仿佛浸泡在了某种幻光之中,幻光如蝶如花,在她身周翩跹,不时的亲吻她的香肩,她的胸脯,她的每一寸肌肤,而她胸脯以下乃至四周都是一片光亮,似镜,又似水,衬得她的身体仿若透明。

而她的头颅微微低垂,如海澡般的发丝从她两鬓边铺垂下来,几乎遮掩了她的整张脸,头颅之上竟似硬生生的插满了银光闪闪的发簪,那些发簪成扇形排列在她的头顶之上,仿佛极重,故而将那头颅压得低了下去。

小女孩见之怪异,心中一阵恐慌,就见那头颅渐渐抬了起来,小女孩不禁惊叹,那是一张比娘还要好看的一张脸,只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仿若两玫绝美的水晶,闪耀着微微流动的梦幻光泽,只是那光泽却渐渐化为两滴泪溢了出来。

“你见过我吗?”那声音沉呤,“你一定见过我吧!我们是数千年的好姐妹了……”紫色的泪,淌在她脸上,渐渐变得血红,她的声音仍在回响,“然而,却也是数千年的情敌……”

“你折磨得我还不够吗?”声音逐渐变得冷厉,那颗头颅猛地仰了起来,仿佛受着极大的痛苦,那张苍白绝美的脸渐渐扭曲,小女孩这才骇异的发现,她头上的那一排发簪竟似长在上面似的,只因她一挣扎又深进去了半寸,紫色的泪混合着红色的血落了下来,又似掉在虚空,根本没有触及她的脸。

“我不会就此灰飞烟灭,我会等,一直等,无论多大的痛苦,我也要等着他,他来找我……”

凄厉的声音在野林里回旋,小女孩一阵惊瑟发抖,颤抖的唇瓣不停嗫嚅着:“鬼,鬼……”她忽而大叫一声:“鬼呀!”便拼起命了向野林外狂奔出去!

“鬼——”我忽然从梦中惊醒,已经多少年了,从五岁起,我便时常做这样的梦。

如同这个梦一样,我的童年就是一场噩梦,有着谜一样的身世,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

我叫千蝶衣,从我懂事起,我就已是苍山云弄峰下蝴蝶泉的守护圣女,我的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却也是一个不寻常的家族,母亲曾告诉我,他们是一百多年前白子国王孙贵族的后裔,因白子国的灭亡,他们隐姓埋名于此,又凭各自的才华进入南诏国王宫之中担任重职。

而我的母亲就是凭借她无一不灵的占卜巫术登上了南诏国巫后的宝座,自她被先王阁逻凤封为南诏国的巫后之后,她便是人人供奉的女神,享有天地间最奢侈的富贵、荣耀与权力,然而她却并不吝惜于王赐给她的一切,而是恣意的挥霍,为所欲为。

她拥有美貌,却利用美貌骗取一个又一个英俊男子的心,她拥有智慧,却利用智慧专研出各种各样的恶毒咒术与酷刑,她拥有权力,却利用权力不断的噬血与杀戮。

自我五岁起,就不只一次的看到,她选来一对又一对所谓神的祭品,却逼着他们在白塔祭堂里刎颈自杀,曾经一次,我不巧闯进祭堂,一对恋人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望着母亲大笑着的脸,第一次感到刺骨的痛。

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据说,那个女人出了一趟南诏国,便带了个女儿回来,真不知道是跟谁生下的野种?

同伴们都那样说,在梦里,那个如鬼一般的女人也这么说,我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无论怎样,她都是我的母亲。

“娘,我的父亲是谁?”每当我向母亲问到这问题时,她总是回答:“你没有父亲。”

“怎么可能没有父亲?”童年时的我好问,“小霞小雨她们都有阿爹。”

“可是你没有。”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媚笑,“要是你真想要,我给你找一个。”

“可是,我要我亲生的父亲。”我哭着问,“是不是,我阿爹,他不要我们了?”

“是。”母亲的眼神变得锐利,“你的父亲,他不是人,他早就不要我们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只能有母亲,不能有父亲。”

我不禁大哭:“我要我阿爹,我要我阿爹……”

母亲脸色大变,问:“蝶衣,是不是,谁在你耳边说过什么?”

“表哥表姐们说的,他们说我是你和别人生下来的……的野种……”

“哦,是他们么?”母亲的脸上居然闪现出一个阴毒的笑容,“那一定是你叔叔伯伯他们跟他们说的吧!”她忽然蹲下身子,对我温柔的笑道:“蝶衣,你要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其他的人,都不重要,但凡是侮辱过我们的人,娘都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那时,我根本不明白娘的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当那些叔叔伯伯们被烧焦的身体摆放在我面前时,我抱着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叫,就如同我再次进入噩梦一样,无助而恐惧。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讨厌我的母亲,我回避她的存在,回避着她给我安排的一切,甚至回避着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于是,我性格变得异常孤僻,绝少说话,四面墙壁之中,读书写字便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伙伴。

然而,就是从那些唐诗之中,我寻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为了那个理想,我便开始计划着走出有我母亲的生活。

唐贞元九年,南诏国王异牟寻为表与中原王朝大唐重修友好之意,欲以信物差使者送至长安,却不料屡次遭吐蕃贼人劫杀而不知所终。王为此而忧疾数日,我得闻此讯,化装以名医身份入王宫寝殿,为王施以针炙治愈,王之信任,允我解忧,我将早已胸有成竹的一张图纸献于王,建议王派遣三路使者依图中所示路线各自行往长安见唐朝官员,送去象征赤心、柔服、坚定和永属的丹砂、帛绢、黄金和当归以示诚意。

但王却不知,我以唐朝宫女之身份亲自潜入了大唐王朝,面见了大唐的德宗皇帝,帝忧社稷之心言于表,常面苍天喟然长叹。我见帝恼于吐蕃入侵中土,便趁其心忧而请谏帝与南诏修好,帝虽迟疑,但我的话无疑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帝赞许我的聪慧与能言善辨,答允我密秘相约于泰山,我以南诏公主的身份与帝正式的进行了一次谈判,帝悦,愿以结盟。

次年,唐派使者崔佐时来到了南诏王都羊苴咩城,在王殿上宣读了与南诏结下友好之邦的诏书,王悦,与唐朝使者定下盟誓,也就是那一日王给予了我苍山神祠大祭祠的封号,并命我于苍山神祠中祭奠,以纪两国之盟。

祭奠的那一天,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因为在祭奠大礼之上,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仿若穿越了三世轮回走到我心灵的男人。只是匆匆的一瞥,我的心便随他而去,他随风飘起的长发,他洁白如雪的长衣,他明如星辰的眼眸,以及他脸上一直不变的淡淡的笑容,都将是我以一生去描摹的画卷。

于是,我的梦又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那个轮廓必让我穷尽一生的去追随。我收藏着深埋他的心,就如同我收藏着一直百读不厌的李白诗集。也许他就是我心中的诗,他就是我心中的李白,我会无数次的幻想着,如果还能再一次见到他,我该叫他什么?

也许就是——

李白。

也许是上天垂怜,遂了我意,我竟然真的在二年后的一天见到了我心中的天神。而属于我们的故事便真正的开始了……

离农历四月十五日的蝴蝶会还有三天,但点苍山云弄峰下的蝴蝶泉边早已聚集了成群结队的各色彩蝶,蝶与蝶首尾相联,倒垂于镜面潭水边,如凝花序,蝶影迷乱,与那棵开着蝴蝶花的合欢树争相夺艳,尽开尽研。

每年的这几日,总会有一对对的青年男女来到这蝴蝶泉边,玩赏着千蝶翩舞,诉说着雯姑与霞郎的爱情传说,憧憬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故事,为此,美丽的姑娘们会小心翼翼的拿出刻了她们多年心愿的五彩石,投向泉水中许愿。

对着蝴蝶泉许愿,那是所有少女对于爱情的幻想所付出的一份真诚,因为传说蝴蝶泉就是爱情的象征,凡是所有在此许了愿的女孩都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与幸福。

与她们一样,我也曾在一次黄昏之夜,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的去过蝴蝶泉边,我将自己精雕细琢刻了两年的许愿石投入泉水之中,说出了自己十八年来的第一个梦想。

一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我心中的李白。

我盼望着能早日与他相见。

为了我愿望的实现,我在蝴蝶泉边一个人跳起了舞,因为快乐和祈祷而跳的舞,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竟会引来数千蝴蝶在我身周翩跹。

与蝶共舞,让我成为蝴蝶泉边最夺目的画面,我还记得那时,几个偷偷躲在合欢树后的男孩们忍不住跳出来惊呼:“好美,好香呀!”

好香,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自己身上会偶尔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体香,香气袭人,甚至能让百花合苞,百草低垂,人陷沉昏,深睡不醒。

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我跳那一支舞,因为所有见过我与蝶共舞的人都不幸去世了,包括那一日偷看我的几个男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也许,我,就是一个不祥的诅咒,我恨透了自己的出生,恨透了自己无缘无固沾染上的鲜血,虽然那并非我所愿,但我的心也会寂静中一点点的冰冷至毫无知觉。于是,我不再相信那些美丽的传说,我不再相信自己手中的彩石,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我心中的一份执念,我笔下的书卷。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悉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的《长相思》,每一日,我都要写上一百篇,我并没有看手中的笔,也没有看笔下的书卷,我只是任由着自己心中的执念贯于指端,笔起风云,在书卷上如形云流水般的行至卷边。而最后的一笔,我始终不忍落下,因为我要将那一笔永远留存在心间,等待着他的出现。

这便是我的生活,我对于光阴的挥霍与渺芒的渴望,我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

“蝶衣——”

背后突然传来的是我母亲的叫唤,我知道她是带着王的旨意来此,又是为了一次血的祭祀,每及此,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一阵不可遏止的厌烦来。

“你有什么事,快说,我现在没空。”我睁开眼睛,依旧只看我笔下的书卷,背后那个艳丽的身影只会是我永远逃避的噩梦。

“我今天去见了我们的王,南诏国王。”我的母亲笑道,“自从王与中原大唐王朝会盟于苍山神祠之后,王一直没有忘记你。”

“所以呢?”我漫不经心的对答着她的话。

“没有所以,只是想说,我的女儿,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但是,你也永远只是我的影子,因为你是我生的,你的容貌与智慧全都是因为我的赐予。”

我听得出她的话里全是尖锐的讽刺与自私的骄傲。不错,与她相依为命的生活,许久以来,她就只会为她自己的骄傲而骄傲,为她自己的所有而自豪。

我再也无法忍受,手中的笔变成了一把利剑,倏地飞出,擦过她的脸,夺在了神塔的玉壁之上。我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她,我知道此刻我的眸子里一定能冒出火焰来。

“对,就是这样,我的女儿,你需要愤怒。”她笑着,一张芙蓉面孔经过她太过于细心的保养,竟也显得跟我一样年轻,所以,有的时候,她甚至干脆装扮成我,以我之名,去骗那些好色的男人,骗取他们的心,骗取他们的魂,甚至骗取他们的生命。“你平时太过于冷静,所以有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多一点点的情绪,哪怕,这是愤怒。”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我冷笑,抓起桌上的书卷,背离她而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能离母亲而去。”她的声音依旧含笑,但那笑只会让人愤怒,让人心悸。

我冷笑:“你还要跟我说什么,我的母亲,你不就是想让我嫁给太子梦凑,成为南诏国将来的王后,而你,又可以高高在上了么?”

“不是。”她妩媚的笑道,“你并不了解你的母亲,但我却了解你。”

“哦,你了解我?”我揶揄的笑,如果你真了解我,就不会让我从小就接受你血腥的教育,因为你并不了解,那并不是我所愿,我的爱好,就只有中原的书,大唐的诗,李白的梦。

“太子梦凑并不适合做你的夫君,因为母亲刚刚为他占了卜,他会在登基为王的第二年死去。”

她的话还是会令我不得不相信,因为她的占卜从来就没有失灵过,据说,三十二年前,十五岁的她就为王的父亲凤迦异占过卜,她说凤迦异会在战争中为国英勇就义,她的占卜触怒到了先王阁逻凤的龙颜,以至于遭到了先王阁逻凤的处罚,先王阁逻凤将她囚禁在苍山神塔里作为对神的献祭,致使她在神塔之中遭受了二年的罪,而二年之后,失去了儿子的阁逻凤却忘掉了从前对她仿若诅咒之词的恨,再一次将她请出神塔,并赐予巫后的名分,让其为南诏国王族占卜,以求逢凶化吉。

而在王孙异牟寻继位不久,她又为王作了一次占卜,王之年糼,将受于吐番威逼而发兵攻唐,而那一场大战,有天佑大唐,南诏军必败,王不以为信,大举进军攻唐,不料全军覆没,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孤魂无寄,她以转生轮回之术度亡军去往彼岸,平息怨气而换来国之安宁。

她的每一次占卜都近乎于咒术,成为王心中的忧疾,但每一次大难之后,王总要肯求她为南诏百姓祈福,求国之安泰,民之安居。

后记1

先说说历史上的陈郡谢氏——

淝水之战后,陈郡谢氏确实创造出了史上最大的辉煌,谢安与谢玄因此而名留青史,东晋也因为此一战之胜迎来了几十年的安定和平,北方胡族再也不敢来侵犯,然而历史似乎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功高盖主的命运何其相似,因此一役,功名太盛的谢安最终还是遭到了当时的君主孝武帝的猜忌,幸得中郎将桓伊在一次宴会上唱了一首《怨歌》借古讽谏,谢家才避免一难,但之后,谢安还是为了消除孝武帝的忌惮而辞官避祸于广陵,谢玄最终也上疏解除职务,后被调任为会稽内史。

在东晋一朝,谢家可谓满门称贵,显赫朝堂,后刘裕称帝,建立南朝,谢家依旧是最煊赫的士族,是金陵城中最亮丽的风景线。

然而从东晋到南朝,战乱似乎从未停止,陈郡谢氏也与琅琊王氏一起辅佐当时的王朝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二百年间,谢家所出的诗人、政冶家、音乐家、书法家可谓数不胜数,谢家人也一直保持着一种不欲不争的韬晦之明,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宁做隐士而不取天下而自立,但依然也没有逃过盛极必衰的命运。

二百年之后,一个叫谢贞的人从北地回到金陵,他所看到的金陵城已是人迹罕至,千里绝烟,早已不复往昔之繁华绮丽,金陵王气不存。

他是谢安的第九世孙,也是最后一个在《晋书》史上留名的陈郡谢氏子弟,便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恰逢候景之乱,鲜卑化羯人出身的候景,曾想与王谢两大族的女郎联姻,却被梁帝婉言拒绝,被告知王谢两大族的子弟身份高贵,恐不会答应。

梁武帝太清二年,手握重兵的候景在寿阳起兵作乱,太清三年,终至攻破台城,金陵沦陷,候景称帝,那时的金陵城中便只剩下三千人了。

而夺得帝位的候景因竟因联姻之事怨恨王谢两大世族,在破城之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将王谢两大世族诛灭,从此乌衣子弟在金陵城中绝迹。

谢贞便是这其中极少数存活下来的人,之后跟着难民一起被掳至北方,受尽颠沛流离之苦,二十年之后,当他再次回到金陵城的时候,已是满心疮痍,他想到了自己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家族,想到那些族人留在史上被人称颂家喻户晓的传奇,更想到了昔日那些乌衣子弟的风流与才情,以及那些书法,骈文,诗词,音乐、清淡就像是盛开在树上最美丽的花瓣,风一吹过,便纷纷飘落。

然而他们骨子里所流淌的风华与骄傲却不会随之散去,谢贞在死的时候已将一切悲欢离合与名利看得极淡,只嘱咐亲友以“以溥板周身,载以灵车,覆以苇席,坎山而埋之。”

他死时留下了一首残诗——

“风定花犹落。”

倏忽再过一百年,唐太宗李世民称帝,这位明君继位之后力斥门阀士族,贬抑魏晋以来的世家五姓,推举科举,引寒门入士报效朝廷,从此魏晋风流,烟消云散,成为后世之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

这是顾钰所知道的历史,她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微小的力量并不能改变这大致的历史走向,但也想尝试着去扭转谢家抑或是大晋朝的命运,至少能换来数十年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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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凤皇的觉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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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吗?”

有声音?是谁在说话?

桓澈的耳尖动了动,感觉到除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似乎还有极为嘈杂的呼啸呐喊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在这片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呐喊声中,桓澈终于睁开了眼睛。收藏本站

让他感到吃惊意外的是,映入他眼帘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环境,而是一座极为广阔而华丽的宫殿,宫殿的前方似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而立。

桓澈向着男子的方向走去,就见男子的前方竟是密密码码的兵马云集以及旌旗飞扬,外面正洋洋洒洒的飘着大雪,如羽毛一般的白雪落在大片梧桐林上,堆砌如同一座又一座的灯塔。

忽然间,他听到有无数声音齐声呐喊道:“参见吾王!”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排山倒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直至冲上云霄,这样的豪情,这样的骄傲,似乎他前世也拥有过,何其壮观,又何其的相似。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男子意气风发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得意,如此放纵,似近在咫尺般在这个大殿之中回响。

男子白衣胜雪,墨发飘扬,对着殿外的众将士言道:“今孤于这阿房宫称王,便是要带领着大家为我大燕国雪耻,从苻坚手中救出我燕国的子民,夺回大燕国的土地,我们要在血光中复活,去摧毁那不可一世的苻秦,让苻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救出燕国子民,夺回燕国土地,让苻坚付出代价!”

土兵们再次齐声呐喊,在这一片呐喊声中,男子亦拔出了手中的剑,那剑似浸染了鲜血一般,散发着极为殷红的光芒。

桓澈心口猛然一缩,瞳孔也逐渐扩大:阿房宫称帝?史书有载: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梧桐数千株于阿房,以待凤凰之至,难道这名男子竟然就是小字为“凤皇”的燕国王子慕、容、冲?

似感应到了他内心所想,男子也转过头来看向了他,桓澈的神情再次一变,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竟然觉得这男子的容貌长相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你跟我来!”

便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思忖间,男子居然对他说了一句。

桓澈再次错愕色变,紧紧的盯着男子,就见男子走下台阶,下令唤了一句女子前来,而那女子分明就是他身边的隐卫之首阿虞。

“为我开劈一条血路!”

那女子答道:“是!”

紧接着,他眼前的画面便成了万马奔啸的厮杀,百姓的四处逃窜甚至是婴儿的啼哭,直到男子持剑带兵汹涌攻进长安城,苻坚身披凯钾亲自相迎。

这应该是持续了九个月的一战,而这九个月的对峙之中,苻坚已然杀了他留在关中为质的所有亲人,他也不惜血洗长安,屠杀了长安城中无数百姓。

他的容颜曾经令天下所有女子甚至是男人倾慕,而他的心狠手辣与凶狠无情却是令小儿止啼。

“孤从前待你情份如何,好好的做你的奴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偏偏要来送死?”

“哼,奴就奴罢,反正已经做奴多年,我也早已厌倦了做奴之苦,今日就要将你取而代之,以洗清孤曾经做奴的耻辱!”

“凤皇,就算你顾念朕对你的情份,难道连你的亲人,你姐姐的生死,你也不顾了吗?”

一名女子被两名甲士从城楼中拉了出来,两士兵厉喝道:“叫他乖乖的投降,否则我杀了你!”同时两把剑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女子高髻峨峨,一袭红色的宫装艳丽,那容貌竟然……

桓澈的眼眸再次放大,微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那女子。

“凤皇,住手吧!就算你杀了这里所有人,你又真的会开心吗?”

女子哭求道,樱红的唇瓣间吐出如雾一般的氤氲凉气,而那双清泠的水眸之中分明已是充满担忧和绝决。

不,她根本就不是求饶,或是要男子住手投降,她分明就是求死!

而果然,在桓澈这个念头落下之时,他的余光之中瞥见了一支银箭。

弓已是满月之弓,箭已然蓄势待发。

不!你住手!不要杀她!不要杀她!她是你姐姐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箭已经破空而出,女子的身影也从城楼之上飘然而下,在雪地上盛开如红梅。

“你为什么要射出这一箭,你为什么要杀他?”桓澈厉声问。

但男子似乎已听不到他所说的话,而是挥手一声令下,两万兵马如一群凶狠的猛兽一般冲进长安城的南门,那些惨绝人寰的厮啸,呐喊一直在耳边回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抑或是两天,甚至是一个月,战乱似乎才停止下来。

桓澈眼前的画面再次一转,似乎又回到了阿房宫内。

“苻坚已被乱箭射死,他的几个儿子也已非死即掳。王,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带着我们的子民回到燕国首都龙城去了,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乡,而且士卒们……”部将段随请求道。

慕容冲却摇了摇头:“不,龙城有我叔父慕容垂,慕容垂素来怨恨我的母亲,我若回去,岂不是又要成为他的笼中之鸟,孤觉得这长安不错,孤也喜欢这阿房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她!”

“可是……”

“没有可是了,你下去吧!告诉韩延,谁若再劝孤回燕国龙城,孤就杀谁!”

“是!”部将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之上孤傲又冷漠的少年,只得无奈的退了下去。

桓澈看向龙椅上的男子,男子枕额似极为痛苦的沉吟了一会儿,才从龙椅上走下,他也似乎看了桓澈一眼,又走到了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数名侍女而立,见他来,一个个脸上都笑靥如花,媚眼如丝,春水含情。

男子似浑然不觉,只走到了后面的一间耳房之中,那里有一口似用寒冰打造的棺椁放置其间,男子打开棺椁,桓澈便看到了躺在其中的女子,正是那名在城楼之上被男子一箭射死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的一张脸……竟然会那么像阿钰。

怎么会呢?

“姐姐,对不起……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出来的选择,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受?”

“你说,你会观星之术,会预测未来,你教我习字学武,教我什么是帝王之术,甚至教我什么是忍辱负重,你料到了我的将来,是否有料到自己的将来呢?”

“这难道就你为自己安排好的结局吗?”

男子念叨着,忽地眼前一亮,从女子发髻间取下一支通体白色的玉簪,但又似乎是因为染了女子身上的鲜血,那玉簪里面又好似流淌着一缕淡红色的光芒。

“来人!”男子忽地命令道。

“是,敢问陛下,有何吩咐?”侍女含笑应道。

“去唤我燕国的国师来!”

女子神情尴尬一僵:“诺,奴马上去唤!”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白袍手持金杖的男人走到了慕容冲面前。

“我皇,敢问唤臣来有何吩咐?”男人行了一礼,抬起头来问。

桓澈的脸色再次一变:因为这个男人的容貌竟然与卢竦有几分相似。

“孤听说,你们阴阳家有一门巫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孤现在需要你的这门巫术,让我姐姐,起死回生!”

“可是王,那只是传言,传言并不可信!”

“你别忘了,我姐姐曾也是你们阴阳家的弟子,她的道术与预测之能不会比你差,她说我能成为王,我现在便已经成王了,她也说过,阴阳家有一门巫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可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国师激动的接了一句。

“能付出什么代价?国师不妨说来听听?”慕容冲问。

那男人犹疑了一刻,答道:“要想连接阴阳两道,肯定要有所牺牲,而这个牺牲的人身上必须还要与她流着同样的血。陛下,臣……”

“孤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孤必须要一命换一命,是吗?”

“陛下,请恕臣直言!”那国师吓得跪倒在地。

“除此以外呢?”慕容冲没有动怒,而是接着问。

“还要虔诚,要陛下心甘情愿,才能得到大巫的支持,才能打通阴阳两道。”

国师一连串的说完,一双阴邪的眼睛便若有所思的打量向了陷入沉思中的慕容冲,似乎就在等待着他作出肯定的回答。

而慕容冲却是将视线转到了那口冰棺之中,他伸出手,似有些害怕又有些犹豫的抚向那张如冰雪般的容颜。

“姐姐,你从前跟我说过很多故事,你说,人真的会有来世么?

如果有,但愿来世,你不再是我姐姐。”

他忽地转过身,看向那正阴鸷冷笑着的国师,果断而斩钉截铁的道了声:“好,孤同意,你的巫术需要在何时进行,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尽管说吧!”

国师嘴角一咧,忽地眉梢一挑,望向慕容冲道:“不必准备任何东西了,陛下,现在就可以,所以……

慕容冲,你受死吧!”

那话音一落,陡地响起男人的一声大喝,他手中的金杖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慕容冲的胸口刺了过去,金杖的光芒顿时笼罩了整个房间,金铃作响,阴风乍起,门外也响起一阵又一阵恐惧的惊呼!

“有人刺杀陛下,有人刺杀陛下!”

“慕容冲,你想不到吧!现在所有人都希望你死,不管是你的部下,还是长安城的百姓,你杀人无数,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我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男人说罢,看着被贯穿胸口的慕容冲,看着他胸口被血氲红,嘴角边也涌出鲜血,一时间竟也十分得意的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但很快,他的笑声也嘎然而止,却是一枚白色的玉簪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

“你——”男人眸子圆瞪。

“如果孤记得不错的话,还需要一位巫师之血,才能成功,是吧?”

话说完,玉簪也陡地拔出,国师的尸体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这个时候,段随与韩延已带着数百军士向着慕容冲的寝殿奔涌了进来。

看到慕容冲被金杖刺穿胸口,显然已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韩延喊道:“杀了他!”。

士兵们纷涌而来,慕容冲浑然不觉,却是再次将目光投到了桓澈身上,含笑道:“你现在应该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你就是我,是我慕容冲的来世,只可惜……你只有我一半的灵魂,所以你们彼此都不会再相识……”

说罢,他挥手用力一抛,一只染血的白玉簪便落到了桓澈的手中,而这个时候,桓澈似乎也感觉到脖颈上一凉,似有什么冰冷的武器落在了他的咽喉上。

“桓郎,你醒醒,你快醒醒……”

有人在摇他,桓澈挣扎着猛然坐立而起,陡然感觉不能动作自如的身体也能灵活控制起来。

他喘息了一刻,才侧首看向唤他的人,就见一双妙目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充满了担忧和关切,而这双眼,这个坐在他床塌前服侍他的少女竟然就是阿钰。

“桓郎,你醒了,是做噩梦了吗?”少女问道。

桓澈怔了一怔,看向房间之中的一切摆设,竟也与他在建康所住的梨雪园一模一样?

他不是已经离开大晋来到燕国了吗?什么时候回到的梨雪园?阿钰又怎会回到他身边?

还是他又在做梦了?

“今年是哪一年?”桓澈忽然问。

少女有些惊讶,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咸康……七年,桓郎这是怎么了?不记得了么?”

咸康七年?是他又回到咸康七年了么?又到底哪一世才是梦?

哪一世才是真?

“桓郎,你怎么了?是阿钰又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少女忽地又问道。

桓澈试图着伸手抚向少女的脸,触手的滑腻令他心中好似电流淌过一般颤动,讶异困惑之余,他笑了笑,说道:“不,我不生气,我永远都不会再生你的气,只要你一切安好,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说完,便情不自禁的将少女拥进了怀中。

如果这一世才是梦,那就永远停留在梦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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