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驸马 - xp1024.com
《鹿驸马》


第一百零六章 踏云追风

回销魂楼休整两天,姬姚终于换了身周正的衣裳,人模狗样的准备跟步六孤鹿去孤竹。

其余人等离了冥界,各有安排。

阿兰小哥哥,当然是……追随驸马爷的,他的宝贝玉璇玑,还被他封着呢。

“一百只穿山甲,够不够?”

步六孤鹿和姬姚背了灵剑下楼,阿兰正好拉了一车穿山甲停在销魂楼门前。

姬姚:“……”

穿山甲族长怎么说?

步六孤鹿:“孤竹的冰山要是塌了,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阿兰打开车门,将穿山甲全都放出来,挑了两只最彪悍的抱在怀里,笑得阳光明媚:“这不有货让你们挑吗?北原天寒地冷的,我怕它们爬不动,所以多弄几只回来,这样才有得挑。”

姬姚很无奈地耸了耸肩:“当年人族公主借给元帝的,肯定不是普通的穿山甲。否则,他一绝讼帝王,弄几万只穿山甲来,将孤竹雪山夷为平地又有不可,非得挖两个月山洞进去救人?他带去孤竹的穿山甲,肯定都是修为不凡的……”

“你怎么知道,他带穿山甲去孤竹的事情。”步六孤鹿望向姬姚的眼神,即震惊,又愕然。

“我早说过……”阿兰一脸媚笑,蹭到步六孤鹿身旁,抱着怀里的穿山甲撞他。满地乱爬的“甲”,他也不管管。

“书上写的。”姬姚再不想说,是他梦里见的了。他真不想再认墨天泽这祖宗了,实在是个坑货。

全九州都不知道,当年九公子是怎么飞出北原的,就他姬姚看的史书有写。

姬姚说完,矮身去捡脚边爬得满地都是的穿山甲,一只只装进笼子里,嘱咐阿兰楼里管事儿的送走,留下步六孤鹿傻傻地立在街边,剪影似的。

“姚儿挺好的,你干嘛那么恋旧?”阿兰还拿穿山甲去撞步六孤鹿。

步六孤鹿冷冷的眼刀子飞过来,阿兰一转身闪进楼里,只在原地留下半句嬉笑:“穿山甲好可爱,我养两只镇楼……”

恋旧?!

过往的人和事,都在时间的长河里降了一个维度,刻成丰碑,印成画。唯他孓然一身,立在纸片堆上,举目四望都是空荡荡的,能有什么可以恋的?

收拾完满地乱爬的穿山甲,姬姚两弯秋水望向步六孤鹿:“确定要带鯨戈剑去孤竹?铸剑的价码还没付清呢?”

步六孤鹿跟他对了个眼神,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姬姚就像跟他连着心念似的,即刻懂了他的意思:仙草铸剑的价码,是落雁塔的墓主,步六孤鹿或者墨天泽?

姬姚哑然半晌,想把鯨戈剑给砸了。

步六孤鹿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剑砸了也没用啊,铸剑的工钱一样得付,不是吗?”

姬姚气得,两鼻孔冒烟。他拍开步六孤鹿揉他发顶的手,怒道:“你怎么答应我的?说过不准的!你早猜到她家的价码,所以就借她的刀用?”

“嘘……”步六孤鹿竖起手指,轻轻压在姬姚唇上,给他使了个眼神,让他不要当街嚷嚷。“你家祖上走得早,他还没见你成家立业,我得替他看着你。你不为墨家留条血脉,我怎么放心?”

姬姚快被他家祖上这位“竹马”气疯了。

他将阿兰召唤魂车的鬼符学过来,当街画鬼符召车。街边鬼火呼啦一声,烧了两层楼那么高。

鬼火退去,高大上的魂车没来,空地上空留了一架木制的摇摇马。

姬姚:“……”

为什么召个车都要欺负我?还能让我好好的“离家出走”吗?

步六孤鹿的手指,在广袖里微微蜷了一下,好像碰了滚烫的火焰。

墨天泽年少时有门自创的法术,叫“踏云追风”,就是效仿魂车召唤坐骑的。

那年九婴犯境,九公子奉命驱逐妖兽。

出征那日,九公子整装待发,身后还尾随着几名家将护驾。

忽然,半空中一枚鬼符闪出来,地面一卷鬼火烧撩起。鬼火灭处,多出一架摇摇马来。

那时候,众家将多数是懵了圈儿的,不晓得小公子欲意何为。

墨天泽化身木果,挂在九公子腰带上,几乎没人知道他在扶桑宫。他这时候,不声不响地搞个幼儿玩具出来,九公子差点儿没恼羞成怒。

扶桑宫没人知道墨天泽的存在,他的锅都得九公子替他背。

少年郎也是有尊严的,平白无故的智商被他拉下海平面,不恼才怪。

九公子俊美无双的脸一冷,手动抹上一把锅烟黑。

他听见家将们问道:“敢问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九公子脸黑归脸黑,却始终都是冷静自持的模样。静默少许,他沉吩咐诸位家将:“木马我自有安排。区区九婴小兽而已,诸位将军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兀自跨上木马。木马底下劲风卷着鬼火,“咻”的一声发射出去了。

原地留下扶桑宫一众目瞪口呆的家将,还有九公子没有出声的惊呼。

众家将面面相觑一阵,赶紧回宫去禀天帝。

那木马,他们追不上,也不敢追,九公子说不让他们去的。

可是,他们也不敢就这样不去。万一出了事情,那可怎么办呢?天帝说要历练九公子,可是人交在他们手里,真出了什么好歹,他们不得拿命抵吗?

九婴可是上古十大凶兽之一……

九公子一脸锅烟黑,瞪着木马想骂人,这一幕众人都看得清楚。最后,他为何骂到嘴边的话没有出口,态度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独自骑了木马走人?

九公子是想骂人,只是与他连着心念的墨天泽,趁他还没开口,就抢占了先机:“驱逐九婴小兽而已,带那么多人做什么?他们去了,我两比得出高下?“

“我用‘踏云追风’为你召唤的坐骑,冥界魂车改造的,比你那双翅膀快多了。骑它走!你再不去,被九婴殃及的海域,都要烧成大锅鱼汤了。”

是了,墨天泽教他的枪法,他还没有用过。今日正好拿那九婴祭枪,跟他比试比试。

两熊孩子骑着摇摇马,风驰电掣地去了被九婴霸占的海域,在海峡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落脚。

海峡外,漫天乌云一卷一卷地压在海面上,海水都沸腾了,海浪上翻着半熟的死鱼。一头穷凶极恶的怪兽,很享受地蹲在海里叼鱼,个头占据了半壁海域。那头凶兽九个蛇头,龙身,牛尾,兽翼,正是传说中的九婴。

峡谷外的海域妖风大作,渔船早没了。峡谷里云烟萦绕,几艘幸存的渔船,躲在水边的山洞里瑟瑟发抖。

十几艘船那么大的海鱼,妖兽一口吞了。它又吞水,又吐火的在海里翻腾,搅得天翻地覆。

九公子坐在摇摇马上,咽一下口水,动心念骂道:“伽蓝,我们要是打不过,我一定把你扔下去做诱饵,然后自己逃了。”

第一次挑战那么大个头的,他还是有点怕的。他心想:“早知道不该听伽蓝的,这个坑货!现在好了,一个帮手都没有。”

“你先找个地方,跟长枪磨合磨合。”一杆长枪扔到九公子跟前。他腰间的木果,化出一位墨色衣衫的少年郎,提着长枪朝海上那妖兽去了——墨天泽。“我先去探探那小兽耐力如何……”

九公子:“……”

不待这么矮人志气的。

墨天泽都开战了,九公子哪里坐得住?他弃了摇摇马,与他并肩厮杀那妖兽去了。

鏖战三日,妖兽霸占的那片海域,被染成了血海。两位半大的少年郎,战得精疲力尽,各自身上都挂着伤,却谁也不肯有半点倦色表露在脸上。他们斩下妖兽的九个头颅,骑木马,施施然往扶桑宫而去。

妖兽脑袋太沉了,压得摇摇马飞不起来。九公子想喊墨天泽,另召几架摇摇马来驼妖兽头颅的。正待回头喊他,瞥见墨天泽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手还环在他腰上……

他这才想起来,墨天泽魂伤未愈,尚需修养,经不起这样的鏖战。三日的鏖战中,每涉险境他都独自去战,总将九公子支去别处,也不晓得现在伤有多重,那身墨色衣衫不怎么看得出血迹。

于是,九公子悄悄捧起他的脸,度了一口真气给他,怕他伤重路上坚持住。

真气度完,他驾着飞不起来的摇摇马,载着缺心眼儿的墨天泽,拖着沉甸甸的战利品,磨磨蹭蹭地往扶桑宫而去。

快到扶桑宫的时候,墨天泽忽然醒了。他说要庆祝九公子首战告捷,噼里啪啦一堆花里胡哨的烟火,炸在扶桑宫上空。

家将门很快就跑出宫来,迎上了他们家的九公子。墨天泽很自觉地化作木果,藏了起来。

炸烟花的平底锅,又扣在了九公子头上。

从此以后,九公子那里,总有堆成山的摇摇马和炸不完的烟火。

九公子无数次想把墨天泽和他的烟火、摇摇马一并炸了。

有一天,烟火、木马和墨天泽一起没了。他想再求那样一架摇摇马,却求之不得。

第一百零七章 坑神祖宗

“哟,这厚礼,比穿山甲还可爱。老鹿,我先替你收着?”没瞧见阿兰人在何处,声音却传出来了。

一卷阴风落地,卷了姬姚召唤的摇摇马,收去了阿兰袖中。他早瞧见姬姚召“踏云追风”点的鬼火了,没吭声。这会儿收完摇摇马,他也不吭声,估摸着在给穿山甲喂食、洗澡啥的。

“踏云追风……”姬姚身后,步六孤鹿的声音不怎么对劲,揉深沉的眷念,也揉着肃然。“谁教你的?”

姬姚背着步六孤鹿,他身形一震,心里已经有数了。

驸马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自持,死神都撼不动,何况蚍蜉。姬姚坚信自己是只蚍蜉,撼不动鹿驸马这颗大树,唯一能让他神色大变的,只有他家那位坑神祖宗。

姬姚心里憋着气,故意回头怼他:“我家祖上教的,不服气?”

其实,姬姚压根儿就不晓得,他是怎么将那摇摇马召唤出来的。起初,他以为是符篆抄错了。现在,细细揣摩,又觉得是基因遗传,也有可能是记忆遗传。

鬼知道他家祖上,到底是个什么品种,遗传给他的记忆全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不学学人家魇族,选捡平身精髓传与后人,多少算份功德。

照他这样的遗传方式,再多有几代人,不得只会玩儿摇摇马、拨浪鼓吗?

姬姚想想就觉得胃疼,心道:“结婚生子的事情,到我这儿就打住吧。不然,子子孙孙都得被祖宗爷给坑傻……”

见过坑爹、坑儿子的,还没见过坑十八代长房长孙的。

姬姚一句“祖上教的”,炸得步六孤鹿原地呆了,木雕似的晃了一下。他那锥心挫骨的痛,不宣于口,也已跃然眼眉之间。天佑皇帝长枪刺在他心尖儿上时,也未见他这般神情。

“不是……我……”姬姚忙不迭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拉步六孤鹿。

不晓得为什么,眼前那血肉丰满的人,像是隔着时空与他遥遥相望的幻影,让他不敢触及分毫,他怕那绚丽的幻影一碰就碎。与其碎了幻想,连梦都荡然无存,不如留着念想,稍有慰藉,多少可以自欺欺人。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姬姚连步六孤鹿衣袖都没碰到的手指,空空地缱绻在自己手心里,然后收了回来。他垂下眼眸,没敢看他。

片刻静默后,姬姚的发顶,又被步六孤鹿揉了一下。他木木然一笑,沙哑的声音说:“又不是垂髫小儿,当街召唤一架木马出来,多难看啊。那符篆……以后别用了。”

姬姚:“……”

又欺负我辈分小?!

他眼眸深处,那种“幸而还有你在”的微薄宽慰,在渺无边际遗憾里,沉得剩了丁点儿涟漪。那点涟漪,揪得姬姚心痛。

他最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执着地将他的碎骨拼凑回来,却给不了他一个痛快。

他两当街这么一站,一眼万年,过路的众“人”都忍不住瞧了过来。

哟,这么俊俏的两位哥哥……

路人差点儿没以为,他两私奔未遂,正筹谋着怎么跟楼里老板求情呢。

“走了!走了!”

要不是阿兰出来得及时,招了魂车将他两人拽上车去,他两对望的眼神,能在十里长街上树坐丰碑,供万人瞻仰。

好容易将步六孤鹿和姬姚这对“祖孙”,各自安顿在一边,阿兰车也不驾,让马儿自个儿跑去。他蜷进车里,点蜡烛,当灯泡,发光发热,闲聊八卦:“不带穿山甲去北原,我们要怎么偷袭?有计划吗?”

姬姚和步六孤鹿对望一眼,笑了。

阿兰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空手套白狼,开口要人去吗?”

姬姚的眼神光点了点步六孤鹿:“他是公主家正牌儿的驸马,为什么不可以开口要人?”

阿兰:“……”

你俩只有一起涮盟友的时候,才这么默契的吗?!

问题是,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孤竹要人,不等同于昭告天下,大魏驸马步六孤鹿回来了?朝廷的兵不追他到“海角”,百姓的香蜡都能熏他去“天涯”。

瞧步六孤鹿那大义凛然的模样,应该是不在乎了。他不在乎,阿兰也懒得多问,白眼儿翻过去。

魂车风驰电掣的速度,很快就到了孤竹——那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冰原。

“这就是传说中的北极?”姬姚裹紧狐裘大衣,跳下车来。他惊叹于眼前美景同时,却想缩进狐裘大衣里蜷着冬眠。

真心冷!

因为姬姚的凡人体质,阿兰破例给他备了件能将他整个人都裹进去的狐裘。他和步六孤鹿还是纱衣广袖,在雪原上都能飘成仙儿。

“这防御工事……”

望着前方快要抵达北极星的城墙,姬姚心生肃然,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六千年前,九州大陆的战火,烧得如火如荼,北原却是一片宁静。

孤竹每天与太阳擦肩而过,一线阳光都见不到,他们只需要满天星光和一灶炉火,就能求得生存。神火去向如何,对他们影响不大。

当年,孤竹妄想得到九公子的神鸟之身,却被墨天泽搅黄了。他还瞒天过海,瞒了六千多年。时至今日,孤竹人也未必知道穿山甲的事情。

步六孤鹿不想带穿山甲来,估摸着是不想揭自己老底。

神火案次年盛夏,绝讼铸青铜编钟十二枚,并一百车鲛纱送至孤竹。

绝讼来使没说缘由,只留下一句:“礼尚往来”。

那时,孤竹有两位公主,一位白发,人如冰雪;一位墨发,美若星夜,都是绝美的世外尤物。

两位公主待字闺中,未婚未订。

年前,绝讼元帝和人族公主的婚事告吹。绝讼国与人族的盟约,系于一纸清书。

如今元帝大礼送到,孤竹王心中已然有了成算。如此大好的时机,不趁此时与绝讼联姻,更待何时?

元帝月初送礼,月末宴请,孤竹王不想歪都不行。他欣然赴宴,还捎上了两位公主。

宴后,元帝亲自送孤竹王离境。

孤竹王离开绝讼不到五百里地,偷袭绝讼边境的军队,就将他们卷入了混战。

孤竹王护着两位公主撤退,不幸中箭身亡。

那支军队哪里来的,史书没写。也许,孤竹人早已淡忘了遥远的历史,

只是可惜了两位公主的绝世容颜,老爹在绝讼国吃喝玩乐近十日,只字未提姑娘们的婚事。

倒不是孤竹王傻缺,单吃喝玩乐就能让他乐不思蜀,忘了正事。只是元帝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他摸不着底儿,所以不敢妄下决断。他以为,设法让元帝对公主动心,再徐徐图之,才是上上之策。

英雄难过美人关,奈何某些英雄的人设比较“渣”。

用元帝的话说:“将谋略系于真情,本就很蠢。”何况是帝王家的真情?

孤竹王身死异乡。元帝回手挖坑,扶持两位公主上位,宫变囚禁孤竹王独子。

两位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国难当头时,尚可同舟共济,一得喘息之机,就能同室操戈,硬是将好生生的孤竹国,祸害得满目苍夷。

太阳神火,也是孤竹内乱期间,被九公子追回去的。

神火追回以后,在绝讼国做质子的孤竹王子,才被遣送回国。他耗尽半生心血平息内乱,收拾完残局,再不问战事,一心躲在北原休养生息。

北原本就偏远,诸国权当它是条鸡肋,懒得出兵去战。新任的孤竹王,又推行止战政策,彻底将孤竹养成了战火中的孤岛。它也就此成为了各族流民的避难所。

那座手可摘星辰的城墙,就始建于落日之战。起先墙体没有那么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兴起一个习俗,每有难民入境,都会往城墙上加一方冰砖。经年日久,城墙就加到了可于北极比肩的高度。

第一百零八章 画地盖楼

那座可与北极比肩的城墙,是冰砖砌的。星幕下,城墙守护的长街里,点着万家灯火。灯火们暖融融地汇成长河,蜿蜒着流向远方,在城墙上透出个轮廓模糊的袅娜身影。

“真美!”姬姚唇角会心的一笑,仿佛沉淀着千年追寻了的满足。

这里唯美的夜色,并不拜他所赐,他却了了心愿似的,笑得如愿以偿。

笑完,姬姚的俊脸立刻黑了,暗地里腹诽:“这坑孙子的遗传,又是什么鬼?”

他敢肯定,那如愿以偿的滋味,又是他那坑货祖宗遗传给他的。

听得身旁一声嗤笑,阿兰跳下车来。姬姚心里的怨怒,被他接了个正着。他噌道:“你个死鬼!”

姬姚愣了一下,有点囧。他见这方原野,天地旷阔,早将自己置身于凡尘之外,竟然忘了身旁还有个精通读心术的阿兰。

步六孤鹿俊美的侧颜上,漾起一弯红叶落秋水般的涟漪浅笑。他侧脸起伏的轮廓,仿佛星夜里俊挺秀美的山川,为那一弯秋水勾勒了家国。

难得步六孤鹿会心一笑。姬姚余光瞥见他的笑颜,也不吝惜跟某人玩笑。他学阿兰堆一脸媚笑,笑得不伦不类的,原话回敬阿兰:“这方山水天地辽阔。死鬼,你要进城盖栋歌楼,请我哥俩听戏吗?”

步六孤鹿心海里一浪悸动翻过,出了一下神。随即,他弯起眉眼又是一笑,代阿兰打趣姬姚:“你要喜欢,我盖一栋送你。”

“你说真的?”姬姚捡了宝贝似的。“我们拉钩!”他还真要拉钩,天寒地冻的,还把小拇指探出狐裘来。“我要你一砖一瓦亲手盖的,不要法术变的那种。我要得不多,就一座能与前方那城墙比肩的楼。‘摘星’也好,‘揽月’也罢,名字随便你取。”

步六孤鹿:“……”

玩笑话,能当真吗?

那句话问在心上,好像扎了根钉子进去,让他不敢再往下想。

“这是要画地盖楼的意思吗?前方那座城墙,六千年才建成这样。老鹿,我掐指一算,未来一万年,你都得在这儿盖楼。”阿兰装模作样地掐指算卦,望着北极星下的城墙,也望着遥遥不可期的一万年。说得,跟步六孤鹿即刻就要去盖楼似的。

步六孤鹿不咸不淡地回姬姚一句:“你还是自个儿盖吧。我要得空,给你送水、送粮。”

说完,他回手丢一枚符篆,遣回阿兰的魂车,负手前行,往城墙上那方透着橘色灯火的城门里去了。

“鹿哥哥,你怎么这样呢?挖坑埋墙基,砌砖盖房子,不都是你的拿手戏吗……”姬姚心里赌着气,还强颜欢笑的追上步六孤鹿,心道:这人强行把天聊死的本事,也是天下无双。

此刻,姬姚心里,即便是如此扫兴的玩笑,能博他会心一笑,也是好的。他若再这么笑一回,恐怕有人要上城楼,点烽火,戏诸侯了……

孤竹的街市,跟古书上写的不大一样,是一副热气腾腾的模样。冰砖、冰瓦盖的房子,都是半透明的,借着灯火的跃动,隐约能够瞧见里面的景象。街边的笼屉里冒着热气,店小二和凡人一样吆喝,客人们住店、吃酒、嗑瓜子听戏,时不时有几枚举着糖葫芦撒丫子乱滚的糯米团子过去……

“书上说,北地狼骑三万……”姬姚想象不出来,狼骑三万的铁血硬汉风,怎么在这暖融融的温柔乡里生根落地。

“狼骑三万,是元帝之前的事情。”步六孤鹿纠正了一下。

“哦……”姬姚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终于,由衷地赞叹了一回自家那位坑神祖宗:元帝回手挖坑的技术不错,竟然挖出了一片欣欣向荣的世外桃源。

阿兰从旁昵他一眼,言外之意: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贴完自个儿,还不忘了给自家祖上也粘一片。厚颜无耻!

步六孤鹿信步走在街上,融在擦肩而过的来往人群里,几乎瞧不出他是外地来的。他略微侧脸向着姬姚,问他:“喜欢吃什么?”

“呃……”姬姚东张西望的,瞧得正热闹,忽然听见步六孤鹿问他,措手不及地原地刹了个车,险些撞上围在他脚边乱滚的一群糯米团子。他恍然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车马劳顿赶了一天,你也累了,歇会儿再走。”步六孤鹿挂在眉梢的浅笑,甜甜的。“你喜欢吃什么?”

姬姚被他笑醉了,开口就捧了心肝儿给他:“蒸蛋卷。”

他平日里麻辣香酥的菜品吃得多,在京口吃的醋鱼、苦瓜烘蛋,都是掌柜的强烈推荐的。这会儿,他怎么捧了软糯糯的“蒸蛋卷”出来?!

无解!

小甜心奉上,某人心里云里雾里地自问,还胡乱揣度:“我怎么又犯傻了?他的大白兔,铁定扔坑里的。”

阿兰假装没听见他俩说啥,抬头瞅着红红黄黄的酒招,笑得意味深长。

“客官们这边瞧瞧,尝尝我家的招牌菜呢!别急,别急,一人一碟……那几位客官,过来尝尝吧!”

“啊呀,好周正的几位官人。我家酒窖里的几坛好酒,怕是专程为今日窖的。官人们走累了,进来坐坐?”

“这边,这边!新出笼的蒸蛋卷儿呢!”

……

街边的叫卖,跟笼屉里蒸出来的热气一起,升腾到屋檐底下,拢在街市上空,卷着浓浓的凡尘味儿。有几家清高雅致的店,门上挂张牌匾,蹲俩狮子迎客,客人们进去里间才有人招呼。

卖蒸蛋卷的,步六孤鹿没理,径直挑了家冰雕狮子迎客的。

姬姚跟在步六孤鹿身后,跨过门槛。他心想:“我的蒸蛋卷,怕是没了……”

穿过门厅,里面是一方小院。院子布置得清雅古朴,全是冰雕的坐具、装饰。

入院的门厅外,候着位冰蓝衣衫的小哥哥。见有客人进来,他便迎上去,欠身打个招呼,转身又引客人们上楼,也不多话。

靠窗的隔间没人打扰,吃饭、喝茶都特别清净。街面鼎沸的人声蒸腾上来,又显得不那么清高,像极了大隐于市的清修之地。

“我要两份蒸蛋卷。”步六孤鹿广袖拂在冰雕的窗棂上,指街边刚出笼屉的蒸蛋卷点菜。

冰蓝衣衫的小哥哥,笑着点了下头,应了。

步六孤鹿又点了几样小菜,全是姬姚爱吃的。

阿兰自己就是位厨神。出门在外,他不点菜,也不点评菜,好吃的多吃两口,不好吃的尝一筷子,就不再吃了。反正他这种千年老鬼,也不食人间烟火。

“小哥哥,等等……”姬姚想加两样小菜。

冰蓝衣衫的小哥哥转身回来,站定了,冲他略略欠了个身。

姬姚一愣,将脑子里的菜单搜了个遍。他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晓得步六孤鹿喜欢吃啥。他深深地懊恼了一回,心道:“同吃同喝那么些日子,我都在干啥?!”

人都喊回来了,不说点什么吗?

姬姚干干地一笑,莫名其妙地问那小哥哥:“你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跟客人多话吗?哈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你一路都不说话,感觉怪怪的。”

这莫名其妙的话,专程喊住人家再问,问完还得找补回来,真是为难了姚哥哥。

“……”冰蓝衣衫的小哥哥,被挂了个相框方在原地。“呃……不是……的……”

“听人说话不给银子?”还是步六孤鹿出面圆场,这事儿才算过去。“你若真的想听,点他弹唱一曲也罢。”

姬姚脑海里,缀着感叹号的“晚辈不敢”,排成纵队狂奔过去。他打哈哈笑道:“啊……哈……不了!上壶热茶,要你们这里顶好的热茶。”

他不记得步六孤鹿喜欢吃什么,没事儿就能瞧见他喝茶,这倒是真的。

姬姚又不懂茶,只能逮着最好的点。

这,算是将功补过?!

第一百零九章 迷魂汤

孤竹是冰雪国,也是长夜国,国都却是不夜城。

从妄念城到北原,路途遥远,不知几千万里。魂车风驰电掣的速度,也赶了好些时候才到。

姬姚在路上睡了两觉,落地就已经分不清白天、晚上了。

那顿蒸蛋卷,也不知道吃的是早饭、晚饭、晌午,还是夜宵。

望着慢慢长夜里的人声鼎沸,像绵长柔软的梦,不夜,不休。时间与长街同流,蜿蜒远行,仿佛再往前走六千年,也是这样的繁花似锦。

姬姚沉浸在半梦半醒的错觉里,似乎真想在这里砌冰砖盖栋楼,拽着步六孤鹿一起住下来。他不愿住在这里也行,隔三岔五邀他来喝茶就好……

“不知白日黑夜的醉生梦死。”

阿兰的声音很轻,话却字字如洪钟,震得姬姚脑袋里嗡的一声,美梦碎了一地。

“嘶……”姬姚肘在桌上,使劲儿掐着太阳穴,偏头痛。梦碎得太急了,溅了满脑子碎渣,扎得他脑仁儿生痛。“我说,你那销魂楼……”不就是“不知白日黑夜的醉生梦死”之典范吗?

他忽然一顿,说不下去了。

销魂楼是个醉生梦死的地方。醉生梦死里,每天上演的都是弱肉强食的戏码。

在妄念城,鬼吃鬼源于献祭,也是他们的生存法则。阿兰那里更不得管,谁看戏秀宝贝被偷了三魂七魄,谁又坑蒙拐骗吃了别的鬼,都是寻常事。只要付够房费、茶钱,别动老板的“人”,大可明目张胆地开门出店。

醉生梦死里的生死大战,阿兰最清楚不过。

孤竹是妖国,即便锅里沸腾得像座世外秦淮,也得仰仗釜底的“妖孽”柴火。真将釜底的柴火抽了,那还叫妖国?

步六孤鹿点头笑了一下,赞成阿兰的说法,再瞧向姬姚,又有几分警醒的意味。

姬姚吃得暖烘烘的胃,翛地又凉了,一阵阴沉沉的冷气沉入丹田,沿着经络血脉游走进四肢百骸。他忍不住一个寒噤,颤栗起来,身上裹的狐裘也不暖和了。

原来,驸马爷暖暖的宠溺,并不是宠着他吃蒸蛋卷的,是要当场撕破面具,下猛料,让他醒瞌睡的。

这小子,果然发糖就没好事。

“时辰不早了,去见见孤竹皇帝。”阿兰取一小锭金子压在桌上,先起身走了。

姬姚瞪着那枚金锭子,眼睛都直了。心道:“你们都这么有钱的吗?三五样小菜,随手就发一枚金锭子的小费。若在这里住一宿,不得把我卖了?”

阿兰压在桌上那枚金锭子,蚕豆那么大,比起驸马爷砸他怀里那一锭,就是个掰下来的一个缺角。买两份蒸蛋卷,再点三五样小菜,那金子黄橙橙的分量,却是也是天价。

姬姚心尖儿上抽了两下,肉疼。他忍不住从怀里摸了个银的出来,想把那金的换回来。

在那个时代,吃个饭、喝个茶,给二钱银锭子都是高价。金子这样的稀罕货,寻常百姓见都少见,千余年后的姬姚,挖坟也没见到几个。

路途遥远,鬼知道会不会走路回家用脚丫,管他谁的金子,都得省着用。

“这败家小哥哥,没过过穷苦日子,有钱就随便糟蹋……”姬姚嚷嚷着,银锭子放下去,金锭子还没捞着,就被步六孤鹿托住胳膊,轻飘飘的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驸马爷迎面挂着甜笑:“钱财落地沾灰,不要了。”

姬姚:“……”

你说的是糍粑吗?

步六孤鹿扣住姬姚手腕,将他拖走。

姬姚金子没捞回来,又陪了银子,肉痛痛到肌无力。他跟在步六孤鹿身后,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的,像个残废。

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被拽下楼去,还一路嚷嚷:“步六孤鹿,你把我当在这里吧。我觉得这里银子、金子都挺好赚的……”

终于离了那家高大上的酒楼,阿兰还取笑他:“你这样的小宝贝,这里稀罕你的人多得很。只怕你留下来,也是‘有命挣钱,没命花钱’的主。”

姬姚:“……”

这家伙在说什么?

步六孤鹿怕他想多,勉强解释一下:“这地界,规矩不一样。你若喜欢,回去我补你个大的。”

驸马爷都这样说了,姬姚还能怎样。他只能假装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才显得自己不那么俗。

孤竹国都的街,是蜿蜒绵长的,仿佛能走到天边。

他们走了好半天,才走到长街尽头,大街两侧的冰屋子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栋房子。

再走一走,那些房子好像散开了。

一点一点拢着橘色灯火的冰屋子,散布在星夜底下,冰雕玉琢的,温暖又唯美。

到了这里,冰砖铺地的长街没有了。地上绵了一层松软的雪,不深,莫约三寸来厚,深处的雪都冻成了冰。

“哎哟!”一个不留神,姬姚在松软的雪地上,踩到几颗石子,有一颗还长了犄角似的,形状不规则。他抬起脚来,埋头一瞅,仿佛是几粒菩提子,还有颗金的……貔貅。

“咦,阿兰……”你腕上的珠子断线儿了。姬姚矮身要替阿兰捡珠子,腰还没弯下去,就被步六孤鹿扶了起来。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买路钱,别管。”

姬姚木木然回望步六孤鹿一眼,心都要滴血了。他心道:“妖魔鬼怪的世界,真是牛逼!没人扫雪,还要买路钱……”

这天下一双的一对儿小哥哥,一个比一个有钱。没事儿就丢金锭子,眼睛都不眨一下。教他这穷酸“书生”,以后怎么跟他二人混得下去。

“唉,总之是萍水相逢,日后还要散的。管他呢!”姬姚心里念念碎,跟在步六孤鹿身旁,努力让自己把金子的事情忘了。

可是他越想忘,越忘不掉。金子的坐标,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他转念又想:“忘不掉就不忘吧。回程的时候再把金子捞回来,还给阿兰也比丢在这里见鬼好。”

繁星一点点在天幕里隐匿而去,天空飘起了雪。沿途拢着橘色灯火的冰屋,也日渐稀疏起来,偶尔瞧见可怜巴巴的一两间,似乎也在风雪里摇摇欲坠。

北风刺骨,雪也飘成了鹅毛状。冰屋没了,周边几乎没有光源,借着冰雪反射的天外之光,勉强能在风雪里瞧见近处事物的轮廓。

除了步六孤鹿一行三人,冰原上似乎空无一物。这才像三万狼骑,生根落地的冰原。

“嘶……”姬姚裹紧了狐裘,还是冷。他想起怀里的金乌翎羽,正待摸出来取暖、照明,又被步六孤鹿塞了回去。

“把手给我。”步六孤鹿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很轻。

姬姚怀疑驸马爷给他灌了迷魂汤。他话音未落,他就乖乖地将手递到他手心里头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天阙

步六孤鹿攥紧了姬姚的手,另一只手打个响指,点了一簇豆苗火捧在手心里。

烈风凛冽的冰原上,任风刀雪剑相逼,他手心里的火苗自巍然不倒,任性地按着自己的节拍跃动。

姬姚暗自赞叹:神火威武!

神火代油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碎骨拼凑成型之初,他们一起跳下崖墓,他就是这点豆苗火,引着他和左安琪、唐教授进入“公主墓”的。

那时候,姬姚还不知道,他手心里托的是簇神火,也不觉得他暴殄天物,拿神火当油灯。

步六孤鹿微凉的手心里,拢着一簇暖意,渗透肌肤融进姬姚的血脉里,暖暖的。

姬姚这边想着当初,那边反手牵着当下,“心猿”骑着“意马”,跑了不知几万里路。

阿兰酸不溜秋地噌了一句:“你还真是百无禁忌。”

豆苗火跃动的火光,映在步六孤鹿脸上,将他十里春风的暖笑摇曳得明灭不定,说不清他眼眸深处跃动的是火,还是冰……

抑或,冰与火都没落下。

他说:“他知道我会来的,我来了还怕他知道?”

姬姚后背肌肉一紧,从他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深意。仿佛这场会面预谋已久,不单是因为劫走伽蓝公主的挑衅。

他感觉自己后背,除了绷紧的肌肉,还有被炙热目光灼烧的难耐。那些目光阴冷冷的,似乎长着獠牙……它们不出声,也能听到狼嚎。

“嘶……”姬姚禁不住一个寒战,他想起了“三万狼骑”的传说。

步六孤鹿紧了一下攥着姬姚的手:“六千年前,我一杆凡铁长枪,就能送它们下地狱。六千年后,它们还想仗着我年纪大了,欺负我?”

“啊,哈哈……!”姬姚那笑,假的很。“也是。”他的心跳,一半在风雪里冻得僵硬,一半步六孤鹿手心里捂得滚烫,人也惶恐不安的往他身旁蹭了过去。“你说的……是孤竹狼骑?”

步六孤鹿没有吭声。阿兰鼻子里阴阳怪气的调调,“嗯”了一声,代他答了。“你要是喜欢,他可以牵一匹狼骑,让你坐上去。”

姬姚背心里一凉,险些把鯨戈剑召唤了出来。

“那……不是要双宿双飞的意思吗?公主还在孤竹呢,你不要乱说话。公主没坐成狼骑,我怎么敢坐?”姬姚一紧张就废话多,脸上嘻嘻哈哈的,手却反握住步六孤鹿的手,攥得手心里渗汗。“鯨戈剑重铸那么久了,还没开过锋呢。让他尝尝血的味道,如何?”

“啊……哈……哈……!开玩笑……的……”

噌……!

姬姚下意识地默念了句咒语,鯨戈剑真的被他拔出来三寸。

剑上锐利又古老的煞气,在雪风中一闪,寒光如雪如霜。寒光过处,仿佛就是当年热血四溅的战场。

追在身后的眼神光,蓦地顿住了,却没有散去,也没有再上前。

让灵剑尝尝血的味道,姬姚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要见血,还不知道见谁的血呢。他使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是……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还是步六孤鹿手把手教的。

这会儿拔剑壮胆,还仰仗着上古灵剑的戾气和杀气呢。

换作别的剑,敢在这里挑衅闹事,早歇菜了。

“诶,哥哥,你悠着点儿!”阿兰错开他两,走在前边一点的。他被鯨戈出鞘的杀气晃了一下眼睛,即刻折回来,绕到姬姚身后,将出鞘的灵剑收了回去。“别把狐裘给削秃了,难得续毛。他那臭脾气,你不晓得,一出鞘就得削点儿东西……”

步六孤鹿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他故意将语速放慢半拍,吐字也异常清晰,雪风呼啸声中,也能听得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鯨戈剑在你手里的时候,出过鞘吗?”

步六孤鹿找鯨戈的时候,它就是柄碎剑,还残剑不全。他花了整整十年,才凑齐它的残片。阿兰拿到鯨戈剑的时候,其实也是碎剑。

一堆铁片,怎么出鞘?

阿兰愣了一下,将姬姚后背的狐裘捋捋顺,把鯨戈剑掖进了狐裘里。他“我”好半天,才说:“我……只是推测,一柄上古魔剑,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姬姚:“……”

我怎么觉得,鯨戈剑是他的?!

谈笑间,风雪数里已在身后。

前方的光影,突兀地勾勒出一座宫殿的轮廓。它虽不及来时见的那城墙一半之高,却也是座巍峨雄伟的宫殿。其海拔,几乎或能与华山论高下。

“到了。”步六孤鹿紧了一下握着姬姚的手。

到了吗?

姬姚有点疑惑。那硕大的一座宫殿里,连盏宫灯都没点上,巍峨得像座坟墓。风雪里,它巍峨的轮廓,边缘是模糊的,大抵也是冰砖、冰瓦砌的一座宫殿。

靠近宫殿,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戾气几乎能压得人直不起腰来。

姬姚想问,是不是走错地儿了,一只脚就已经迈上了殿前的台阶。还是……别问了!他又是那句“既来之,则安之”的话,安慰自己。

烈风在耳畔呼啸成狼嚎,他居然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与步六孤鹿手心叠在一处的手,快到燃点了……

给紧张的!他没进过皇宫,尤其是这样坟墓一样的皇宫。

从迈上台阶的第一步开始,姬姚就走一步,数一步。统共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步……

“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决讼法典》的条例,统共也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项……”姬姚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烈风从他身侧咆哮而过,猛虎撞墙式撞在殿门上,完全不顾大殿牌匾上唬人的字样:天阙。

殿门猛然一下被劲风撞开,殿内鸡零狗碎的物件,跟进殿的旋风一道,乱摇一通。

随后,殿内声响嘎然而止,像被人施法摁住了一样。殿内的声音和劲风,都被摁得死死的,鸦雀无声,静得肃然。

姬姚:“呃……”

不该是“嘎吱”一声,门开的吗?能不能温柔一点?

阿兰:“孤竹皇帝……也是位彪悍的主。”

步六孤鹿:“阿兰,这里你算小辈。不得无礼!”

阿兰很识趣,步六孤鹿提醒一句,他便双手供在身前,朝殿内长揖,拜了一拜。

姬姚也是小辈,他正想跟阿兰一起,拜上一拜,求个平安,却被步六孤鹿不动声色地制止了。

殿内没有点蜡,暗得异常深邃,步六孤鹿手心里的豆苗儿火,勉强能在殿前撑开一团光晕,再往深处什么也瞧不见。

殿内戾气足够逼人,却在阿兰一拜之后,柔和了下来。

大殿深处,悠悠然飘出个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与这大殿的威仪赫赫格格不入:“陛下,暌违日久,可否与臣手谈一局,指点一二?”

姬姚:“……”

殿内何人说话?陛下……喊谁陛下呢?

“王上,别来无恙!”步六孤鹿掌心托着豆苗儿火,牵着稀里糊涂的姬姚,进了坟墓一样的大殿。阿兰跟在他身侧,没有出声。

“殿下,久违了!”殿内那声音又说。

众人循着那声音进去。左右两侧,一人来高台阶依次退后。台阶上,高耸的座椅,既威严,又肃穆。

每张座椅上都坐着“人”。火光中,隐约能够瞧见他们衣衫的轮廓,却瞧不清座上人物的相貌,因为步六孤鹿的掌心焰,撑不起那么大的光晕。

座上人物,衣着简约,轮廓分明,以黑灰调为主,与中原服饰温润的风格不同,倒挺符合三万狼骑的铁血风。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质子

大殿尽头,步六孤鹿掌心焰撑起的光晕,到不了台阶顶端。以姬姚估算的台阶高度衡量,站在殿下仰望王座,帽子都得栽跟头。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里,步六孤鹿还牵着姬姚往上走,姬姚心跳都快骤停了。他拽着步六孤鹿顿了一下,笑道:“你们陛下、王上、殿下的,好像没我什么事儿呢。我跟阿兰去殿外候着,怎样?”

步六孤鹿紧了紧姬姚的手,回眸一笑:“你放心把独自我留在这里?”

阿兰在他身旁,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姬姚傻了一秒,心里瞎歪歪:“你又撩我,信不信我告诉我家祖上去……”嘴上却反撩回去:“我把心留在这里,跟你一块。”

说要出去那人,说归说,手却不愿抽回来。

“学生治国无方,偏居一隅,治一小国,仍不得陛下心法,终究是堕了陛下威名。”王座上,那柔和的声音悠悠地说,“陛下不愿再见学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话里的惭愧,与那些平日里就不争气,长大了也没甚出息的学生,二十年后与老师说话的调调,如出一辙。

“啊?”姬姚这才反应过来,殿上那人喊的“陛下”是谁——元帝。

他错将姬姚认成了元帝。

姬姚在脑海里,将史书翻了个遍,想翻翻这位在元帝跟前称臣的学生,是哪一代孤竹君王。翻了大半年,无果。

“我……”不是元帝。

姬姚话没说完,就被步六孤鹿截了尾音:“去见见他吧。了他个心愿,也不枉你我一路辛苦。”

姬姚:“……”

我怎么觉得,你并不想来救公主呢?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到处乱锤。

他搞不懂步六孤鹿的鱼钩要往哪儿扔。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该是有成算的。他姬姚今日,就凑合着演一回祖宗好了。

步上台阶,借着步六孤鹿的掌心焰,座上君王冻成冰雕的灵体,还如生前一般,坐在他们眼前。

他玄黑冕加身,冕服外面披着件杏黄龙袍。龙袍与冕服隔着冰层,像是后来披上去的。前后十二旒已经冻成了冰柱。

那位君王容颜清秀,面试蒙着薄薄的一层冰霜,不威不怒,不像传说的帝王将相。冰下那双眼眸,微微低垂,噙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情。唯一力压群雄的一点威严,源自他灰色虹膜里,渗出来的银蓝色的调调,那是狼族嗜杀的血统。

姬姚的记忆里,忽然闪过一些碎片。座上这位孤竹君王,正是当年在决讼做质子的孤竹王子——墨怀古。

“怀古”这个名字,还是元帝给他取的。

孤竹内乱时,小王子还不满三月,是孤竹王的遗腹子。

父亲遭横祸薨了,还没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他就被挑起内乱的姐姐们,送去决讼国做了质子。

也许是同出于墨姓的缘故,元帝待这小王子格外亲切。

“路途如此遥远,怎么连位奶娘都不带上?出了差池,你们孤竹国谁人担待?”记忆的碎片里,元帝呵斥一声,遣退了使臣。

他怀里的小家伙,睡得死沉沉的,没有要醒的意思。因为脱水,他的小嘴儿上,起了一层不均匀的硬壳。脸颊上的两坨红晕,被风沙吹得龟裂了。

那小家伙,看起来像从路边捡的,没点儿王子样。要不是后来,他睁开了那双渗透着银蓝色调的眼眸,元帝都不敢认他是孤竹王的遗腹子。

“快请大夫!再寻两名靠得住的奶娘进宫,务必确保孤竹王子安全。”姬姚能感觉到元帝的心痛,他很喜欢这孩子。

也许是,他平身都没抱过这样柔软又顺从的小生命,新鲜。

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喂点米水就好。

奶娘还没着落,元帝就将小王子亲自带在身旁。起初几天,他还算新鲜,亲自哄,亲自喂。

可是,小王子吵得太频繁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哭着要吃,要喝,要屎,要尿。还没过到十天,元帝就被他折磨得灵魂出窍,整个人都飘了。

后来几天,小王子一哭,他就偏头痛,索性吩咐侍卫抱出去算了。

熬到奶娘进宫,他终于解脱了。每天得空,就往小王子殿里溜一趟。他高兴了,就将人抱起来捏一捏。不高兴,理都不理人家。

也不晓得,他养的是宠物,还是娃……

元帝带娃带成宠物版,但他对小王子的喜爱之情,却是溢于言表的,不然不会每日忙到深夜,都要抽空去他殿里逛逛。

等小王子再大一些,读书、写字、剑术、权谋……全是他亲手教的。

墨怀古回孤竹之前,决讼国朝野上下一度揣测,他会成为元帝的继承人。

一本本折子往上递,逼得元帝没有办法,只能将质子安排在都城郊外的别院里教养。

难怪这位孤竹君王,在姬姚面前自称“学生”。照着元帝对他的照拂,即便称他一声“父皇”,也不打紧。只是这辈份,姬姚有点招架不住。

“淳儿……”淳儿是墨怀古的乳名,也是元帝取的。“不,陛下……呃……王上……那个……”这称谓,混乱得,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

“淳儿不是说,想跟陛下手谈一局吗?”步六孤鹿手指轻轻一弹,他指尖上的火星,随即飞入了王座左右的宫灯。

宫灯在殿上撑开一团温暖的橘色。它所照亮的,仅限于方圆不过五六米的地方。

在宫灯的烘托下,殿内的阴影显得越发深邃了。

步六孤鹿广袖轻拂,地上多出来一张棋案。他牵着姬姚过去,自己先从旁先坐了。

姬姚望着墨怀古,干干地笑了一下,实在是很尴尬。他家十七代祖宗,他喊“淳儿”……

“陛下坐吧。你站着,淳儿都不敢落子。”步六孤鹿拉了一下姬姚,让他坐下。姬姚被他扯得一偏,牵线木偶似的。

“坐吧。”步六孤鹿又扯了他一下。

姬姚顶着一脸乱七八糟的表情,坐了。

“喝两杯,解解闷吧。”阿兰倒是个不拘礼的。他在姬姚和步六孤鹿中间的斜角位置坐下,又召了他的“醉梦三生”出来,一人一杯满上,没有孤竹皇帝的。他都冻成冰雕了,未必要喝。

姬姚执白棋,先在角落里落了一子,是个非常规的路数。

墨怀古以风执棋,在另一个角落里,落下一子。

“淳儿身为孤竹皇帝,为何不立碑陵,要以大殿为墓?”姬姚捧起阿兰递过来的酒杯,斗胆问了这么一句,再闷闷地喝口酒壮胆。

别人都是先喝酒壮胆,才肯莽撞。他倒过来,唐突过了,才喝酒压惊,给慌的。毕竟坐上那位,是他十七代祖宗呢……

好在姬姚脸皮厚,演技好,内心戏乱出马赛克,演出来也淡定自若的样子。步六孤鹿再给他递几个眼色,他就演得更带劲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快救淳儿

“什么孤竹皇帝。这身龙袍、冠冕,都是我那不肖子孙强加我身上的。”

玉子在木质的棋盘上,轻轻撞了一下。

墨怀古的声音,萦绕在他应该落座的位置上。他以风执棋的姿势,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捏着棋子一样。棋子在“他”心口位置一顿,执棋人似乎沉思了片刻,才将落子到棋盘的。

他没能显形的音容笑貌,全在声音、动作的细节里,被勾勒了出来。

姬姚心里涩涩的,他拈着棋子的手顿在半空,垂下眼眸问他:“淳儿大喜的日子,是在哪天?王后是哪家千金?你们……生养几个王儿……”我能否见见?

他抬起眼眸,望向棋盘对面空空的执棋人。一时间,竟不晓得那几句话,是他自己问的,还是代他祖上问的。

错过墨怀古大喜的日子,似乎在他心里,留了一道深深的遗憾。

“诶,学生没那福分,尚未立后。两位犬子,都是皇姐膝下的。”墨怀古风轻云淡的,落子极其沉稳。

姬姚的记忆里,闪过一位姑娘的面孔。

她跟墨怀古差不多的年纪,皮肤黝黑黝黑的,五官精致,俊秀,又不失俏皮。那是墨怀古奶娘家的姑娘。

墨怀古因为质子的身份,在决讼那段时间,不怎么跟官家小姐来往。

元帝身边没有别的孩子,对这位“质子”也算是宠爱有加,从来没有限制过他。只是这孩子太自觉了,故意避嫌。

他童年的伙伴,仅限于奶娘家那几位孩子,闲来没事儿就读书。

那位姑娘,叫“竹桃”还是什么的,记不清了。姬姚印象有点模糊,毕竟那是他祖上的记忆,或许太久远了。总之,她是墨怀古身旁,最亲近的一位玩伴。

元帝曾经还想:“淳儿回国执政,怎么也是君王的身份。纵使他不介怀云泥之别,也奈何不得底下那帮臣子施压。他若当真喜欢竹桃,我得像个法子将收她作公主,再嫁过去才好。”

可惜,元帝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还没活到淳儿大婚,就驾崩了。再后来,淳儿也没婚……

“为你黄袍加身,他自己却不登基,这又是怎么回事?”姬姚言归正传。“现在又劫走伽蓝公主,卖的又是什么药?”

后世子孙没有墨怀古的威信,不敢擅自称帝,为皇叔黄袍加身,这事儿倒也说得过去。劫走伽蓝公主,却不是正道。

六千年前,孤竹王窝藏神火盗匪,欲意借用九公子的金乌之身得到神权,就遭了天谴。从此之后,历代孤竹王都没再奢望过神权,哪怕是当年挑起内乱的两位公主。

因为神火案之后,孤竹例律就源自《决讼法典》,对神权的界定非常严格。

《决讼法典》,是用半字密语写成的,例律既是咒语。信奉者违禁,必遭天谴。

神火案之前,孤竹国是信奉法典的,只是后来废除了。怀古王回国后,才重新抄写了法典复本。

十三月虽是不曾降世的邪神,孤竹皇子却也不能打她的注意。按照孤竹律法,劫走十三月的罪名一经核实,皇子必遭万人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绕道随缘,却是良策。没有足够的理由,即便为了帝国江山,皇子也不可能轻易去打十三月注意。

十三月是世人的妄念,孤竹是个特例。然而劫走十三月的,正是这个特例。

“唉,学生在此镇殿千余年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墨怀古拈着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案边缘,等姬姚落子。他说:“九殿下和陛下既然来了,不如替学生管管家事如何?”

棋案上落成的局,尚未分出胜负,也分不出胜负——因为,姬姚在棋案上摆了只鸟,还拼了个爱心框起来。

墨怀古就着棋盘大小,替他的小白鸟和爱心造了个笼子。

姬姚的神鸟摆在角落里,墨怀古的笼子虽然很大,势必缺角。不管从棋局看,还是从图形看,都分不出胜负。

步六孤鹿的眼神,一直没离过棋盘。他亲眼目睹了这诡异的棋局,是怎么摆出来的。

中途,姬姚和墨怀古,还相互围了几子。最后,棋局为何会摆成这样……步六孤鹿这样的天纵奇才,都没想明白。

阿兰瞧得,也是目瞪口呆的,杯子送到唇边,酒都忘了喝了。

墨怀古将落未落的棋子,忽然一扬,“脱手”撞进了黑暗深处。

“阿兰,快救淳儿……”

“阿兰,快救淳儿!”

姬姚和步六孤鹿同时开口,手上同时丢出两枚符篆,砸向王座上墨怀古。

棋案底下,“噼啪”几声冰层碎裂的声响,地板往下塌陷出一个黑窟窿来。

方圆三尺的棋座,连人带棋案一起,掉进了冰砖塌陷后形成的黑窟窿里。

半空中,阿兰媚骨的一声惨叫。咬着杯子看鸟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失重掉了坑,又被姬姚和步六孤鹿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扔了上来。

“哎哟!”阿兰抛物线自由落体式,砸在冰砖铺就的地板上。他正好屁股落地,一口气落下去就上不来,差点当场去逝。还好他命不该绝,没死第二回。

他这样的千年老鬼,不要肉身也能虚虚实实随心转换。忽然落下去,又被人扔上来,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哪里来得急虚化?猝不及防落在地上,被砸得挺结实的。

阿兰眼前黑晕还没散开,“嗖,嗖——”几片风刀朝他飞旋而来。他屁股都没来得及揉一下,只得挥开袖子招架两下。

“嗞嗞”几声裂帛的脆响,伴着风声掠过。阿兰仙飘飘的广袖,变成了乞丐装。

更大的风刀,从四面八方过来。

阿兰被风刀逼得无路可走,往台阶下一滚,躲开少许。风刀堪堪地将他滚过的台阶砍掉十七八个缺角,碎冰渣撒了他一身、一脸。

“有完,没完?!”阿兰翛然招了琵琶抱在怀里,铮铮几声弦响挡开风刀,这才腾挪出点空隙,翻身起来。

等他抱着琵琶,飞身离地少许的时候,才瞧见棋座陷落的那个黑洞,又恢复了原样。姬姚和步六孤鹿,应该是跟棋盘一起掉下去,中途将他抛出来的。

他俩说什么来着?

快救淳儿?!

阿兰没想明白,挖陷阱诓他二人的,分明就是他俩喊“淳儿”那人,救他作甚?

他翻身起来,就是鲤鱼打挺的一瞬间,见那冰窟窿封起来也就两秒。又是十好几片风刀,朝他飞旋过来。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他又拨了琴弦,以音律为剑,击散了冲他削过来的风刀。

救什么淳儿,这哪有闲暇救人呢?!

身后,“砰”的一声重响,殿门重重地砸了回去,关得严丝合缝的。

殿门飞旋带起的劲风,在殿内四面的壁柱上一撞,撞成了旋涡状。

旋涡状的劲风,在殿内四处胡乱狂奔,撞倒了好些物件。

阿兰留意着空中乱飞的风刀,没什么闲暇。再来两团劲风,也就侧身错过算了,没放在眼里。

他想:顶多宫灯吹灭了,就盲战呗。

哪晓得,宫灯是太阳真火点的,被劲风一带,烧得更猛了。

既然不用盲战,那便不必慌张。他信手拨着琵琶,绕开旋窝风,在半空中飞出几分仙姿。

使几片风刀而已,连元神都聚不起来的亡魂,阿兰怎能放在眼里?挖坟挖了几千年,他也没能棋逢对手。

太阳真火不容易灭掉,可是很容易推到啊!

阿兰一个不留神,卷成漩涡状的劲风,就撞向了王座旁侧的宫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镇国神殿

“见鬼!”阿兰被风刀逼去大殿中央,此时再想抽身回来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宫灯就要倒向王座。他赶紧将披帛抛出去,想要拖住宫灯。披帛飘到中途,就被风刀割成了三段。他转手又将琵琶扔过去,想要撞开宫灯救火。

轰的一声巨响,如大浪般从天而降。风声、琵琶声……被“大浪”淹没得影儿都没了。

劈头盖脸的碎冰砸下来,阿兰和他的琵琶,一并埋在了碎冰之下。

大殿冰柱碎裂,那座能与华山论高下的冰殿,从墙根处开始坍塌,整栋坐了下来。

地面轰然扬起的碎冰屑,在半空里聚成烟云,将凛冽的雪风冲得四处乱窜。雪花和冰屑撞成“世仇”,混乱了好一阵,才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宇文喆那边,得不到伽蓝公主的音讯,又搬了救兵过来。

凡人修士御剑,不及魂车跑得快,他们落地还不到半个时辰。

左安琪要吃酸角糕,又磨磨蹭蹭地挨了一会儿。正事儿还没开办,屁股底下就地动山摇地摇晃起来。

“地震了?!”

左安琪就是被地震震来这里的,她算是怕了,一震她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果然没好事!

远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巨响传来的地方,腾起一朵蘑菇云,直达天际。蘑菇云散去,烟尘再四下里弥漫开来,将北斗星都卷了进去,漫天星辰霎时暗淡无光。

这景象,再熟悉不过了。当初丰沮考古现场的地震,差不多也是这个阵仗。

“天阙殿塌了……”

“快逃啊!”

“狼来啦!”

“狼骑出来了。快逃啊……”

……

左安琪吵着要吃酸角糕的地儿,就是个路边摊。左安琪、牧恋秋和宇文喆,一人一小马扎坐在路边,一人手里举一酸角糕。摊主一看有事儿,早撂摊子跑了。

街上有人傻愣着瞧稀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人早撒丫子跑了。

左安琪眼睛一眨,被撞飞的酸角糕吓了一跳。

眨眼的功夫,人声鼎沸的长街上,就乱成了一锅粥,人踩人,人撞人,全往城外狂奔。

所幸大家都不是凡人,踩平了,扯一扯还能是个立体的。偶有几个凡人,只能蜷在墙根处,任“野马”奔腾,等厄运降临。

“主公小心!”几位随行的修士扑过来,将街边坐着啃酸角糕那三位,扑去了墙角里蜷着。

“什么情况?”左安琪抱头蹲在墙角,扯着嗓门儿,在沸腾的“粥”里大喊。

“不知道。你别乱动,我想办法过去救你。”隔着一根柱子的距离,宇文喆也扯开了嗓门儿,冲左安琪那边喊话。

“我在这边。”牧恋秋的声音。

知道牧恋秋在左安琪身旁,宇文喆没慌着过去救她,暗中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形势。

哪有什么狼?

哪有什么狼人?

哪有什么狼骑?

街上那些“人”,惊弓之鸟似的,自个儿跑得欢……

“去查一下,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宇文喆将身旁的修士吩咐走了,自个儿沿着墙根,摸去了左安琪那边。

“突然乱成这样,孤竹皇子可能会趁乱将公主带出城去。”宇文喆凑到左安琪身旁,跟随行的几名修士说话。“城里,我父皇的人会管。我们出城去找公主。”

守在左安琪身旁的几名修士,彼此对望一眼,用眼神推了个代表出来。

那代表一脸混乱的苦笑,回王爷话:“孤竹国都,总共有八座城门。每座城门,都通往不同的世界。我们……我们人手不够。”

宇文喆:“……”

妖国的水,果然够深,趟不平。

“加皇上派出来的几家名门修士,也许能行。”这个时候,修士们不说良心话都不行。“我们凡人在妖国,占不了多大便宜。”

宇文喆寻思片刻,问身旁修士:“你们是若带着公主,藏在城里安全,还是出城安全?”

修士们一片哑然,哪里还敢说话?抢公主的,是皇帝和他儿子。他们只是拿钱干活儿的伙计,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一旦给了定论,谁没抢着公主,都有可能拿他们人头试问。

最后,还是左安琪替他们开了口:“城里、城外,各有好处。”

“劫走公主的,是孤竹皇子,城里肯定有他自己的势力。我们找到他,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把他怎样。否则,驸马爷早把公主要回来了。”

“在追公主的人,不只一波两波。城里乱成这样,大家肯定都跟我们一样,猜测他会带着公主出城。城内反而是灯下黑,很容易躲过去。”

“但是,反过来想,十三月现世,众多门派都在追查她的下落。这些门派,哪一家不是实力非凡的。带着公主被困在国都,一旦被人发现,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怀璧其罪,夺宝的人,有几个能放过宝贝主人的?”

“孤竹国都再大,也有方圆尺寸。就算皇子拥有盖世神兵,也敌不住各路人马的围追堵截。十年八年,他迟早会被逼进死角。被困在这里,早晚是个死字,还不如趁早带着公主浪迹天涯。”

“至于皇位的继承权,他既然敢来劫走公主,应该就没有想过,要再继承皇位。除非他在趟平内乱的同时,对外还能只手遮天。依我看,那位皇子没这么强势。不然,他早关掉城门搞宫变,独占了伽蓝公主,何必冒险大开城门,等各门各派进城来搅浑水。”

“出城的方向总共八个,他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他最有可能去的方向,皇上那边的人,肯定已经追了。我们追几个他不大可能去的地方,或许还有希望。”

“只要公主落在自己人手里,都还能想办法。落在别国手里,就是动用举国之力,掀起几场血雨腥风,也未必夺得回来。如今大周社稷初定,尚需休养生息,为公主举兵也不合适。”

说完,她还补一句:“个人见解,仅供参考。”

听完左安琪的长篇大论,宇文喆欣然一笑,赞道:“英雄所见略同。”

谈笑间,孤竹国都已成万人空巷。

长街上,锅碗瓢盆、蔬果香瓜的废墟里,时不时爬起来几个妖物,跌跌撞撞地追着逃亡的大部队,出城去了。他们都是混乱里,被撞到了又踩平的,这会儿爬起来,歪歪扭扭地扯出个立体形状来,人形都懒得化了。

他们大多是混血,有几个还是人模人样的。

落下的几个妖物逃走,原先人声鼎沸的长街,剩下一地狼藉。

“人”跑了,狼却没有来。

宇文喆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喊‘狼来了’,什么意思?”

知情的修士们解释说:上古时代,孤竹有三万狼骑,英勇神武。盗火案后,狼骑围困太阳神鸟,遭了天谴。万人咒杀的反噬,将他们埋在冰原深处最黑暗的地方。

狼骑们,百年来阴魂不散,四处驱逐入境的难民。入境的外族,一旦被他们逮住,都是被生吞活剥的结局。

直到怀古王回国,将天阙殿建在狼骑墓地,才将它们镇压下去。也是从那时起,孤竹开始成为万国避难所的,随处可见的都是混血小妖。

前方坍塌的那座大殿,就是天阙殿。

按理说,镇国神殿榻了,狼骑会被放出来的……

宇文喆瞧着远处,没见狼骑,问道:“没被放出来,是什么原因?”

那名修士被他问得,瞪直了两个眼睛,空长着一张嘴,却不晓得说啥。他真没那么神通,不知道为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去找法典

阿兰连挖坟的绝技都使上了,才把自己从大殿废墟里挖出来。

“什么破玩意大殿,风吹一吹就塌了?!”他扒开压在身上的瓦砾,钻出来,使劲儿扯了一下云裳下摆。“嗞啦”一声破响,被碎砖压住的衣裳,缺了好大个角。

“还能让人好好挖坟吗?”阿兰见不得有人衣衫不整,他自己也不行。

衣裳破了,荒天野地的,他顶着猎猎雪风,也要召件新衣裳出来换掉。

反正没人瞧见,就地宽衣解带,换吧。

他习惯了凡俗生活,大小琐事都不大爱用鬼术处理,衣裳也爱一件件的亲手换。

他以为天幕之下,背后无眼,帷幔都不拉一张。腰带系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殿下……”

“谁?”阿兰后背肌肉一紧,翛然转身,却没见有人。

“小殿下,孤竹国有部复刻的《绝讼法典》。孤当年藏在闹市之中,你找到它,回来见孤。”那声音,从废墟底下传出来的,是姬姚和步六孤鹿喊淳儿那位君王。

看来,孤竹“皇帝”跟他一样,被埋在废墟底下了。

读心术读人心事,只能读个大概。阿兰并未从姬姚的心思里,读到这位陛下的名字。他四下里眺望一眼,不见来人,问道:“您喊谁小殿下呢?”

那声音回答:“你。”

阿兰再四下里张望一眼,除了撩起他长发、衣衫的风雪,此处没有别人。孤竹“皇帝”的“小殿下”,喊的就是他。

这些人,成天没事儿“陛下”、“王上”、“殿下”的,听他们多喊几回,感觉普天之下都是王公贵族。什么样的称谓灌进阿兰耳朵里,他也不往心里去,早听麻木了。他以为,他们喊谁都这样。

阿兰当下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步六孤鹿和姬姚被困在大殿底下,不晓得有没有事?好在大殿的基座没塌,应该不会被压得很惨。

对了,步六孤鹿和姬姚,喊他救人来着。

不对,跟他说话的,到底是谁?他使阴招,将步六孤鹿和姬姚困在大殿底下。他二人,还将他扔上来,让他救人……

阿兰迅速系好腰带,披上外衣,这才转身问他:“你是什么人?坑我两位哥哥,我凭什么信你?”

那位陛下的声音,在废墟下说:“墨怀古,就是元帝陛下喊的淳儿。与元帝下棋那位,我不知道是谁。他凭着与我同宗同脉的联系,一直占着我的灵体,享着万民祭祀。”

“他算准了你们会进殿下棋,会将棋盘置于王座跟前,一早布了阵法,想将你们困在殿内。阴谋被元帝识破,又仓促修改阵法,想拖着你们下地,去旧城。”

“他在旧城与九殿下斗法,还想借用玄风咒,毁掉我的灵体……哼,不自量力!”

“幸而我早在王座左右布下阵法,借着你们打斗的动静,将天阙殿推到,灭掉了九殿下的太阳真火。”

推到一座能与华山论高下的大殿灭火,这是什么神操作?与步六孤鹿拿神火当油灯,有什么区别?

“哈哈,你早说嘛……”阿兰提着霓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大殿的废墟,走到王座被埋的地方,蹲在下身来开始扒砖。

墨怀古在废墟底下说:“小殿下别浪费时间,快去寻法典复本来。这座大殿建在旧城之上,原是旧城的封印。如今大殿塌了,只能靠大殿的基座和孤与十二相士的灵体维系封印。你快去快回,务必在封印破除之前,找到法典。”

阿兰咬了一下唇,问道:“我家那两位小哥哥,还被困在旧城里头……”

墨怀古好像嗤笑了一声,顿了一下,说:“你家那两位小哥哥,能上天,能入地,好得很!你快去找法典,晚了就来不及了。”

阿兰还问:“伽蓝公主……”

说好的来救公主,怎么变成找法典了?

也是墨怀古脾气好,还跟他聊:“伽蓝公主有人管,你先去找法典。别等狼骑破印出来,逼到元帝魂分魄散了,再来哭丧。他是神魔身,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去!”阿兰一骨碌爬起来,烧一点鬼火飞去天外,寻法典去了。

虽然姬姚那小菜鸟,左一声右一声的被他们喊成元帝,有点好笑。但是他是神魔身的事实,却不那么好笑。他的元神一旦散掉,必有天雷阵为封,连修复的机会都没有。

千年大妖碎掉元神,没有千万年也很难修得回来,还得看机缘。神魔身碎掉元神……

“这家伙在开什么玩笑?姚儿既是神魔身,哪有那么容易碎掉元神?”阿兰广袖两侧一飘,脚尖点地,落在他们吃蒸蛋卷那家酒楼门外。

“就是骗我来找法典的,对吧?”这句话,他还没有嘀咕出来,就被眼前的一片狼藉镇住了。“怎么……乱成这样?人呢?”

桌椅、板凳、蒸笼、炉灶、酒招、牌匾……横了一街,被踩得黑乎乎黏在地上的,不晓得是包子还是蒸蛋卷。先前还热闹非凡的世外秦淮,此刻已杳无人迹。

“嚓……嚓……”墙根处的牌匾底下,忽然有了动静。

扣在牌匾上的箩筐往上一顶,箩筐底下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个小妖,混血版的。他可能修为不高,被掉下来的牌匾砸晕了,醒过来的时候,竟然连人形都难以为继。

阿兰箭步上前,扶住那名小妖,将他顶在头上箩筐掀掉,再揉揉那小妖的脸蛋儿,安抚一下他惊恐过度的灵魂,柔声跟他说话:“你别怕,我问你个事儿。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夜之间,人都跑光了?”

阿兰不问还好。一问,那小妖更加惶恐不安,他一甩脑袋,喊道:“狼来啦!狼来啦!狼骑来啦!跑啊……跑啊……快跑啊!”

小妖撒蹄子要跑,被阿兰一把摁住:“喂!喂……老兄,你醒醒!哪里有狼骑?”

“天阙殿塌了……”小妖被阿兰摁在地上,四只蹄子挣扎成划水状。“天阙殿塌了,狼骑就要出来了。快跑!快跑……”

阿兰手底下一滑,被那小妖挣脱溜掉了。

小妖四只蹄子在废墟里乱蹬一阵,火箭炮似的,曲线状发射出去。

原来天阙殿镇压狼骑的传说,是真的。

阿兰心想:“那还是乖乖去找法典吧,万一怀古王说的也是真的呢。出了事情,步六孤鹿还不得再身死魂碎一回?姬姚的出现,好歹为他添了一线生机。从小看他‘长大’,我怎么忍心……?”

“况且,鲸戈的剑身已经重铸回来了。执剑人若有什么意外,鲸戈他……”

墨怀古说,封印撑不了多久,阿兰不敢多想,火速请了九阴玉璇玑出来,希望它能有用。九阴玉璇玑虽然被步六孤鹿封着,基本功能还是有的。比如鲸戈剑,被封了人剑共感,它仍然是柄难得的上古灵剑,斩妖除魔切瓜似的。

可惜这地方磁场不对,阿兰念咒语催动,玉璇玑要不磁勺疯转,要不动都不都。

“这地方什么破风水,修祖墓不看龙脉的吗?”阿兰收起玉璇玑,踹开挡道的锅碗瓢盆,烦躁了一通,想不到该从哪里下手,去找法典复本。

号称“有坟必挖,有宝必盗”的冥界第一盗墓高手,竟然栽在《决讼法典》的复本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十二狼骑

姬姚掉坑的第一时间,是将阿兰甩上去,让他去救那位作古的冰雕,而不是缀他屁股后头,大喊“阿兰哥哥救命!”

这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挺稀奇的。

棋案下方冰砖裂开的一瞬间,姬姚就隐约感觉到了,天阙殿底下压的是什么东西。

“当啷”一堆脆响,在他背脊后头炸开,又是“哗”的一声,姬姚整个人都陷进了一堆坚硬又凌乱的“废弃物”里头。噬骨的阴寒之气席卷而来,同那堆凌乱的“废弃物”一起,将他一口吞了。

白骨!

姬姚第一反应就是白骨。冰砖裂缝里透出来的气息,怨怒,又毫无生气,连腐败的味道没了——森森的白骨气,死气!

他这自由落体的姿势,至少落了半座山的高度,掉进白骨堆里,没有接触到地面,被埋了还能往下陷……

这,不能不用“尸骨成山”,来形容大殿底下的盛大场面。

“鹿鹿!”姬姚慌成狗刨式,在白骨堆里一通乱刨,从后脊梁到小心脏,凉了个透彻。

他双手双脚一并用上刨骨头,可是没有用。那些白骨松松地垒在一起,他越挣扎陷得越深。

姬姚真心想不明白,自己哪根儿神经短了路,竟然顺手把阿兰给扔了出去。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多好,至少还有人捞他一捞。

步六孤鹿一点回音都没有,到底谁来救他?!

“唉,别提那小魔头了……”姬姚心里念念碎还没念完,忽然一只手从他身后拢了上来。

“鹿鹿……”他微微扭头过去,想要瞧清身后那人。

从身后笼着姬姚那位,似乎迎上了姬姚的侧脸。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但是姬姚隐约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阴冷,沉郁……

不是步六孤鹿!

姬姚还没出声,耳朵里就若有似无地灌进来一个声音:“带你去见见故人”。环在他腰上的手,捎带一点力道,他整个人都跟着那力道飘了。

他这一飘,仿佛被带出了大殿底下,白骨森森的“乱葬岗”。他以为阿兰没出去,回来救他了,一睁眼,竟是另一方天地。

这里也是北原,但不知道是不是孤竹。

北风卷着雪,在冰原上小跑奔腾,横平竖直的,刮得端端正正,不像天阙殿外的雪风,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肆虐得无法无天。

一望无际的冰原上,没有蜿蜒又绵长的街,没有鼎沸的人声。屋子是冰砖冰瓦砌的,比孤竹温暖的街市古朴多了,而且很少。屋子周围,围着几圈帐篷,篝火都没有。

帐篷外,有东西在移动,像是什么动物。姬姚起先以为是狼狗,几双绿森森的眼睛,悠悠然透过夜色瞧了过来,他才浑身一个哆嗦,想起了狼骑。

这是六千年前的孤竹旧城。

姬姚视野很高,几乎以鸟瞰的角度,将整片冰原收入了眼底。

“你是谁?”姬姚厉声质问。

他离开白骨堆的那一刻,他身后那人就松开了他,此时仿佛就站在他身后。

姬姚扭头朝身后望去。

眼前已不是黑暗里的混沌、朦胧。灯火摇曳里站着那人,也不是步六孤鹿。他身披金色长袍,峨冠博带,是一帝王装扮。论衣袍,他几乎威严得不可一世。论相貌,他却清秀得文雅柔弱,虹膜里渗透着银蓝色的调调——狼族血统。

望着这张脸,姬姚心头微微一怔,想起了元帝身旁那位质子,墨怀古。这人与墨怀古,有七八分的相似。

这场戏里,姬姚的称谓一直都很混乱,不晓得该称他“王上”,还是什么的,只能将“阁下”这个称谓搬出来。

不等姬姚问他身世,那位帝王装束的男人,就反问了姬姚:“公子认识下面那些人吗?”

姬姚朝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眺望出去。远方,是漫漫无际的冰原。城楼底下聚集的,是他睁眼就瞧见的狼骑营。

他也是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站的是个什么地方——孤竹都城的城墙上。

他零碎的记忆里,元帝也曾站在这座城墙上“俯览群雄”。

旧时的孤竹国都,遍布整个冰原的,都是帐篷和临时搭建的冰屋。风雪走势一变,孤竹人就得赶着狼群迁徙,唯一永固的就是王宫。王宫的城墙,就是都城的城墙。

狼骑在冰原里生,逐风雪而长,战斗实力异常彪悍。

元帝复国之初,尚未称帝,决讼国也是四分五裂的状况。在他治下的地盘,只剩下国都和京兹郊野。

绝讼宫变以后,政局三月一变,内忧外患,战火延绵。大人物们的阴谋、阳谋,谋得绝讼国将不国,这才想起他们流落在外的小太子。

也不晓得是哪位阴谋家,将太后请回绝讼,连哄带骗地推着墨天泽坐上王位。

然而那王位,并不是白送的。

等着十四岁少年君王收拾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他三年流亡在外,借住在扶桑宫里养伤,都没敢当众露过面,只有九公子这么一个亲近的人。回国奔赴大命,也是光杆一支。

乱臣贼子也好,忠诚栋梁也罢,他都笑脸一张,甜言蜜语地哄着。终于稳定了政局,又被邻国围困。

走投无路的少年君王,背着一柄鯨戈剑,只身奔赴北原。

孤竹三万狼骑,他能求得十之一二,都能期年之内收复失地。

他在孤竹,同姬姚眼前这位君王,打机锋式的磨了整整十二天。最后,孤竹王借了他十二狼骑,还是墨天泽拿应允孤竹王室遵奉《绝讼法典》的条件换的。

十二狼骑就十二狼骑吧,聊胜于无。

墨天泽领着十二狼骑回绝讼,途中放出北原借兵失败的消息,引得邻国戍边将士们,吃肉、喝酒、笑谈小儿无用。途径北境邻国,他与十二狼骑乘夜偷袭,一夜之间破人国都,收得七万精兵。

准备举兵出征绝讼,鲸吞法兽最后一块肥肉的妖国霸主们,屯着数十万军队在边境,却不敢发兵。谁曾想过,绝讼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阴谋、阳谋一样不少。他竟然一夜之间灭了北境邻国,鬼知道下一家是谁。

十二狼骑,开启了绝讼元帝的征战之路。短短九年时间,他不但统一了绝讼,领土还翻了好几倍,成就了绝讼在妖界的一方霸业。

仗着诸国遵奉的《绝讼法典》,法兽的地位,曾一度与日月星辰媲美。好些时候,帝俊这位做长辈的尊神,也让着墨天泽几分。

那段日子,他常借着羲和一族的各种祭祀、庆典,以及帝君家清谈、宴会,给九公子带礼物。

天南海北,不管是他铁蹄所至收缴的法器,还是属国上供的珍品,他都一股脑塞给九公子。要是得了稀罕的食材,他非得亲手点堆篝火,烤了请他喝酒,才肯罢休。

他总觉得,九公子清心寡欲的养在神宫里,没点儿凡俗气,吃吃喝喝一脸醉相,才算有个人样。也不问问人家,那些被他烤得焦糊的稀罕食材,到底好不好吃,合不合他胃口。

零碎的一些题外话,从姬姚脑海里掠过,他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弯浅笑。冰原上,狼眼森绿的冷光掠过眼前,他唇角的浅笑,又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元帝的复国之路,兴于狼骑。然而,三万狼骑和他们的故乡,一同深埋在了北原的冰层之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笔让人难以释怀的遗憾。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梁园虽好

城墙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光和影在身前摇曳成舞。

城里,宫灯妩媚的暖,仿佛来自异国的温柔乡。城外,冰原上游走的一双双森绿色的眼,才是上古北原的铁骨、热血。

姬姚眼前,这位自封为“北魁王”孤竹君主,其穿戴也是中原皇帝的服饰,与北原尚黑的传统大相径庭。

六千年后,城里、城外,帝王、百姓,全都南辕跑了北辙,做了个对调。

“六千年前,离开孤竹的十二狼骑,并没有回来。敢问陛下,您带我见的故人是谁?”姬姚传承了他家祖上的记忆,也传承了他家祖上的气度。

除了十二狼骑,墨天泽在北原的故人,还能有谁?墨怀古镇守在天阙殿内。两位公主,一位自刎于宗庙之前,魂飞魄散;一位为国殉身,尸骨不见。

北魁王要他见的故人,到底是谁?

姬姚原本不想承认自己是墨天泽的,忽然搜到元帝的记忆,他又不甘心为九公子烤肉、斟酒的,只是他家祖上。于是,一双俾睨天下的眼眸,瞥去了北魁王那边。

北魁王姿态虽高,却也不恼。他负手身后,眺向远处,语气平和地跟姬姚闲聊:“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就算你用王侯之礼,将他们葬在决讼京郊,也敌不过我儿怀古一曲‘故乡远’,更惹人眷恋。”

“我儿怀古,早将他们的牌位,供奉在了北原故土。”

“不信,你念一句‘招魂’试试?”

北魁王,是墨怀古的父亲。父子二人神情、举动颇为相似,品格、秉性却截然不同。也许是怀古王,在决讼长大的缘故,他耳濡目染的,都是墨天泽的“帝王风范。

十二狼骑生于北原,墨怀古将他们的牌位供奉在孤竹,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牌位是牌位,亡魂是亡魂,墨怀古都没招他们魂归故土,凭什么让他来念“招魂”?

再说,十二狼骑,是北魁王时代借出去的。论理,北魁王更有资格念“招魂”。他不念,让姬姚来念,不是他傻,就是他觉得姬姚傻。

姬姚眼眉弯弯地一笑,仿佛前尘旧事,都被他笑成了“曲终人散。他说:“梁园也好,故乡也好,他们都已入土为安了。如今天下太平,何必扰他们清净,惹他们出来呕心沥血?”

念不念“招魂”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这一路见不着步六孤鹿,姬姚有点心慌。他眼眉里虚浮的浅笑盖过心事,三魂七魄却是飘的。

“是吗?天下太平?”北魁王不以为然,眸光里挑起几分轻蔑。“法兽销声匿迹几千年了,单凭一部供奉在玉门天角上的《决讼法典》,就想端平世间公证?那部法典,一受战乱波及,就要碎裂一回,受百年供奉不能修成全本。如今,大周社稷初定,妖月又现身于世。法典的残本,还能保得住几页?”

姬姚灵光乍现了一秒,恍然大悟。难怪丰沮人说,玉门天角上供奉的那位山神,也叫“伽蓝”,原来是《决讼法典》。

北魁王向着姬姚,颇有深意地一笑:“你不想收拾了旧山河,陪你心上人千年万载?”

姬姚眼眉弯弯的笑容一敛,魂魄被拉回了原位。他眼眸里一簇战火,燎过冰原,烧过四海八荒、九州大陆。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隐约滑过去一句质问:“原本就是我的,为什么不呢?”

随后,又是一句反问:什么是我的?旧山河,还是他?

“孤再借你十二狼骑,等你复了山河,回头谢孤,可好?”北魁王广袖一挥,城楼从底端开始消散。

城楼的墙基,纷纷扬扬碎成雪片,撒在冰原之上,好像一座沉入海底的石灰砌的城堡,入水就化了,留下石灰残片,在深海里沉沉浮浮。

“少来!”姬姚嘴上一声怒骂,心里默然念一句咒语。他背后的狐裘里,“嘡”的一声,鯨戈剑出鞘了。

魔气缭成的黑雾,在姬姚手里绕出一柄灵剑。他举剑就朝北魁王刺去,骂道:“要不是你来搅局,哥哥我早跟心上人共度良宵了。你假惺惺的提醒我山河已碎、佳人无国,到底几个意思?”

不是姬姚剑术了得,敢拼一双秀才手纵剑天涯,确实只是他艺高人胆大,又被眼前这位不要脸的孤竹君王,气得头顶冒烟。

当初,他家祖上的十二狼骑,军衔最高的就是一名校尉。北魁王只有心卖他个人情,并没想过真要借兵。他还让墨天泽应允孤竹王室尊奉《绝讼法典》。

法典译本的条例,他恐怕连看都没有看过,又一心觊觎神权。盗火案后,他在禁卫军里挑选了一百名狼骑,围追九公子,彻底引火烧身,埋葬了北原三万狼骑。反手毁掉自己尊奉的法典,又想与孤竹联姻。

就他这样,元帝挖坑埋他,实属正常。没将孤竹一并埋了,算元帝仁义。

不用搭上人品,就他纵狼骑围追九公子那事儿,姬姚都能跟他没完,还想让他召回十二狼骑,与他同流合污?

想什么呢?!

姬姚心气儿很高,步六孤鹿在落雁塔鬼沙底下带过他两招,剑术勉强过关。他一剑过去,正中北魁王咽喉。

一剑命击要害,却不见鬼火,不见血。

北魁王冲着姬姚笑了一下,抬起袖子揉了揉他的发顶,揶揄道:“六千年都过完了,天泽还是没有长大。少年人血气方刚,正好借你狼骑复国。”

姬姚猛然一震,惊觉不对。原来,眼前跟他谈笑风生的北魁王,只是幻影。

他双手握住剑柄,整个人的重量都拽在剑上,想抽剑回来,奈何鲸戈剑早就被幻影锁死了。

这位几千岁的糟老头子,还揉他发顶……

姬姚想狠狠一脚踹过去,忽然想起他在“公主墓”里踹岷岷幻影的时候,险些被它吞噬了。他提起的飞毛腿,立刻收了回来。

姬姚硬是忍下了这口窝囊气,一脸嬉笑怒骂怼过去:“糟老头子,别揉我头发!昨天刚洗的……”

就过了一招,城楼飘散的幻影,已经慢慢沉到了地平线。城墙没了,城墙上摇曳的灯火没了,狼群却没有散。

姬姚和幻影落地的一瞬间,一双双森绿的眼睛,就围了上来。没有灯火的夜色里,那一簇簇的森绿,像孤傲、冰冷的火,瞧得人寒彻骨髓。

某人肚子里蜷着团刺猬似的,毛骨悚然,他再不觉得那一双双森绿的眼睛,是北原的铁骨、热血了。

一群龇着獠牙微笑的野兽。

姬姚的剑拔不出来,狼群已经围到了屁股后头。

“你选狼,还是狼骑?”那张伪善的脸,笑得特别从容。

姬姚脑门上,冷汗、热汗一起飚。他用尽全身力气,拽着鲸戈剑乱摇。奈何鲸戈剑胳膊肘往外拐,被幻影里的魔气诱导,越陷越深。他一脸拧得变形贱笑,回了北魁王:“我选你妹!看我太阳真火来了,不烧死你。”

北魁王发压岁钱似的长辈笑:“哈……哈!小家伙,你的太真火来不了了。我劝你,好好挑几头狼骑复国吧。”

“这,才是正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孽缘离境

太阳真火来不了了?!

姬姚一颗热血小心脏,“噗”的掉进冰窟窿里,沉了个没底儿。

他一时怒火中烧,将中指往剑刃上一抹,心中默念一句咒语。热血按照他心里的意念,写成半字密语,沿着剑刃流淌出去。

北魁王那霸着鲸戈剑的幻影,翛然散去。

姬姚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坠在在剑上。忽然被那幻影松开剑身,他硬生生地端着鯨戈剑,仰头坐在雪地上。

“哎哟……!”某人的屁股,某人的腰……快残了!

“墨天泽……”幻影散去的地方,那个惊疑不定的声音,喊了姬姚祖上的名字。

是真的将他当成了墨天泽?!

姬姚用半字密语写成的咒术,是落雁塔塔基上的“长相忆”改的。他只心急火燎地改了几笔,成与不成,都得打个问号。

在外人看来,半字密语原本就是秘术,根据缺补笔画的多少,又能变幻莫测,摸不准哪句咒语是什么用途,不与他针锋相对为好。否则,中了咒术,如何解咒都不知道。

半字密语,原本只限于书写和传承《绝讼法典》。

这世上,能用半字密语改写咒术的,唯墨天泽一人。

北魁王生前,每个跟头都栽在墨天泽手上,忌惮他都快成惯性了。密语写的咒文刚流上剑刃,他就撤了幻影落荒而逃。

姬姚还没时间高兴,一双双森绿色的眼睛就围了上来。它们的眼睛里,仿佛有骨头渣子被嚼碎的声音……

姬姚一骨碌从雪地里爬起来,狐裘裹成一团球样,他也懒得鸟它,端着流转着血符咒术的鲸戈剑,指向黑暗里逼近他的森绿色的眼睛,心跳跳成水牛乱撞。

“墨天泽,既然你亲自来了,就在这里好好挑狼骑吧。”半空中散去的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分明是一人说话,却在空旷的回声里,说出来合奏的效果。“我儿怀古,比我中用多了。坐在殿上,一句话不说,就能请君入瓮……哈哈……哈哈!”

绿森森的狼眼被鯨戈剑一指,顿在夜色里不动了。背着鯨戈剑的狼眼,却在一步步逼近。姬姚转身指向背后的雪狼,另一边的又逼了上来。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姬姚心想:“这种无法左右顾全的局面,迟早是要开战的。”

他屏住呼吸,凝神将步六孤鹿教他剑术回想一遍,身后却“哈哈”的笑成一片。

“哈哈……”你搞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墨天泽。

附和的一声狂笑之后,姬姚闭嘴了。这种时候,他家祖上的外衣,还是好用的。如果真被狼群嚼骨头,吞了渣儿,至少有机会让步六孤鹿误以为他真是墨天泽。

博他些许怀念,总比得他信手施舍的一点同情有趣。

何况,步六孤鹿还不在身旁,他是不是墨天泽,又有什么要紧的?等他知道,也是事后北魁王转述给他听的。

对了,他把步六孤鹿弄去哪里了?

这北魁王,六千年前就觊觎九公子的神鸟身。六千年后,步六孤鹿无意中做了门神,享着万家香火,他恐怕不得就此放过。

他与元帝交手无数回合,哪一回不是为着神权?如今阴魂不散,动机岂能单纯?

他将“墨天泽”带来这里,肯定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姬姚陪他狂笑的同时,脑海里默默地飘过去另一句台词:“我要说了我不是墨天泽,那位老不死北魁王,肯定反手就要取我小命。”

这么一想,他竟释然了几分,一边端着鯨戈剑,顶着满头大汗,跟狼群对赌;一边莫老莫少地打趣北魁王:“墨北魁,你到底有没有点儿诚意?让我挑选狼骑,自己还守在这里,怕我多选了,你会吃亏?你三万狼骑,六千年后,还是只借十二骑吗?”

北魁王的声音,冷笑一声:“哼哼……你有本事,全带走好了。反正他们六千年前就已魂骨分离,尸骨陷于离境,亡魂不入轮回,怨念也只能孽缘境里逡巡不去。你要能带他们出去,大可试试,看六合之内,有没有你们的立锥之地……”

孽缘离境,姬姚知道这个,是决讼法典为信奉者设的禁制。违禁者遭遇咒术以后,魂骨分离。魂入孽缘境,受怨念煎熬;骨葬离境,待岁月研磨成灰。孽缘境与离境,如同八卦轮转,永生永世魂不见骨,骨不见魂。魂与骨,被困在一虚一实的怪圈里,彼此厮磨,直至消亡。

这个禁制,是《决讼法典》对违禁者最严厉的惩罚。

孤竹狼骑奉命围追九公子,并无其他过错,怎会陷入孽缘离境?他们顶多受万人咒杀,被埋入尘土,待岁月辗转,怨念磨灭,超度了亡魂,还能转世为妖。

姬姚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禁制是假的。

他对禁制的反应极快,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他却没有反应过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法典,为何会对法典的禁制了然于心。

“墨天泽,你家祖传的法典,被妖族供奉了上万年,都快成神了。你自己还没尝过法典的禁制吧?趁着挑选狼骑的机会,好好享受!哈哈……哈哈!”

夜幕下,远远近近裂成碎片的声音,激荡起一圈一圈的回声波,像千万张嘴在狼群背后蛊惑人心,又好似字字诛心,每个字都清晰又明朗地落在姬姚耳朵里。

可惜,某人没肺没心,不受他蛊惑。

“墨北魁,你好好读过法典译本没有?什么叫‘快成神了’?法典本就是神之章法!”姬姚翛然转身,举剑劈向扑上来的雪狼。

鲸戈剑上流转的血符,“呼”的一声,烧成血色火焰。火焰里缭绕着黑烟,是鲸戈剑的魔气。

雪狼聚在这里的亡魂,本就是怨念。邪念入魔,遇上鲸戈这辗转几世的魔剑,它们本能的就很畏惧。即便没有持剑人的法力加持,鲸戈剑的魔气,也能盖过这里的每一匹狼魂怨念。

何况,姬姚还有心挑了一匹头狼,故意给它机会,纵容它一跃而上。等它扑倒半空,再举剑逼它。

只听得那雪狼,半空里“嗷呜”一声,强行按下四个爪子,落在地上,堪堪地避开了鲸戈剑的锋芒。它还止不住惯性,匍匐在冰雪上,滑出四条爪子印。

姬姚被它逼至脚尖,却不敢后退。退一步,就离身后的狼群近一步,还会将自己的怯懦,暴露在狼群面前,这才是最致命的。

他硬是咬紧牙关,拿鲸戈剑指着那匹头狼。一狼一人,各自咬着尖牙,紧逼着对方转圈圈,寻找彼此疏漏的地方,想要一击致命。

头狼被鲸戈剑逼出一招飞机踩刹车的架势,狼群也只敢围着姬姚“嗷呜……”,不敢乱动。

北魁王精分似的狂笑,撒在狼群里,也不晓得是被狼群的“嗷呜”声淹没了,还是跑别处看戏去了。总之,他没再跟姬姚搭话。

围困姬姚的,只有狼群,没有狼骑。这是玩儿的哪一招?

或许,北魁王早知道他是只纸老虎,不需要狼骑,狼群放出来,就足够收拾他了?还是说,他想留着狼骑压阵,等步六孤鹿?

对了,步六孤鹿……

掉坑以后就没见过他,是不是被困在“离境”里了?

姬姚打不过狼群,也使不来剑,画符、布阵的功力却是一流的。他将伤口还没愈合的中指,再往剑上一抹,见缝插针地借着剑上的血迹,以剑为笔,在头狼脚边刻下符篆。

他每刻一枚符篆,雪地上就“呼”地烧起一簇火苗,血红的,还燎着黑烟。

头狼“嗷呜”一声跳开,围着他转去另一个方向,等着伺机咬他一口,喝点血,撕点肉。

第一百一十八章 羁绊

步六孤鹿将阿兰扔上去的第一时间,就纵身往下一跃,想再去捞姬姚回来。他伸手往怀里一勾,却搂了个空。

坏就坏在阿兰给姬姚找的那身衣裳,他人一掉坑,广袖、飘带就漫天乱飞。

步六孤鹿在灯下观战,莫约坐了半个时辰,忽然掉下来,纵使借着宫灯的火光,也只够送阿兰出去。再要去捞姬姚,就只见他广袖、飘带,在余光中晃了一下,即刻沉入了黑暗之中。

王座前,冰砖裂开的窟窿,眨眼的功夫就封上了。

大殿底下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姚儿!”

听见乱骨堆里,哐啷啷一顿乱响。步六孤鹿赶紧一个响指,打出一簇太阳真火托在手心里,纵身跳进乱骨堆中,找人去了。

姬姚身上带着一片金乌翎羽,步六孤鹿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当初让他收着那片翎羽,就是怕他走丢了,没有联系。

他寻着金乌翎羽的气息跳进乱骨堆,却晚了一步,前脚一头扎进去,翎羽的气息后脚就断了。留在耳畔的,只有姬姚将信将疑的一声“鹿鹿……”。

他长枪抽出来握在手里,在乱骨堆里一顿乱拨,生生在骨山顶上拨出个“天坑”来,也没寻着姬姚的踪迹。

这小子,踢掉只鞋子什么的,留下点儿线索,他也好找。

步六孤鹿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蠢得跟猪有一拼,竟然不知道要留下点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寻踪觅迹,乱骨堆就“哗”的沉了下去。逼得他后背抽出羽翼,脩然腾空跃起,飞出去好几丈远,这才没被埋在森森白骨之下。

这地方,没什么好避嫌的。姬姚也知道他是帝俊九子,他索性连翅膀上的太阳真火都懒得灭掉。

就着翅膀上的火光,他将脚下的世界瞧了个真切。

乱骨堆塌了,森森白骨散落在冰原之上,头骨、股骨滚得到处都是。没能滚开的胸骨扣在一处,三块、两块的扣成连理枝。滚开的头骨,有狼骨,有人骨;扣成连理枝的胸骨,也是有大,有小。

狼骑,这是孤竹狼骑的葬身之地!

步六孤鹿翅膀扑棱一下,又往高处飞开几丈远。

战场上打滚过来的他,白骨见多了。只是这三万狼骑白骨,全都死在墨天泽亲手书写的咒术之下,如此惨烈又颓废的景象,他实不忍相见。

他跟姬姚一样,在冰砖裂开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下面的死气。

他听过天阙殿镇压狼骑的传说,掉下来也不意外。只是脚下的世界亦真亦幻,像极了当年战火焚烧的九州大陆。

他一边不情不愿地扑进战火焚烧的幻影里,一边紧锁眉头,在幻影里寻着姬姚。

白骨散落在茫茫冰原之上。冰上没有雪,像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倒映着冰面的白骨和半空中神鸟的身姿。

神鸟翅膀上的太阳火,在他翅膀扑棱的一瞬间,将满原白骨全燎进战火的幻影里。

城楼上的猎猎旌旗,在火中呼啸燃烧,与席卷而来的火焰一起倒下。

战火中,白骨复生,血肉烧到模糊,仍在拼着霜刀雪剑的厮杀。冷冷寒光过处,竟是沸腾的热血洒地。

狼骑飞驰在血与火的热浪里,近其身者头颅落地,身首异处。与狼骑并肩冲杀的,是与他羁绊千年的身影。

“姬姚!”步六孤鹿羽翼展开,在黑暗里拉出一道长长的火焰。

他扑进了业火重重的幻影里。

身周无妄的火,被他羽翼上的太阳真火一带,烧出了山呼海啸的壮观。他唯恐姬姚被幻影困住,奋不顾身地朝雪狼背上的墨天泽扑了过去。

墨天泽竟开弓搭箭,朝他眉心一箭射了过来。

那一箭,是孽缘,也是夙愿,步六孤鹿没有躲开。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将他的身影烙进自己的虹膜。那支羽箭楔进眉心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磕上眼眸,想切断他与世间妄念的一切联系。

他的眼睛,被战火里的身影烫得刺痛,眼角滚出来的东西也是炙热的。

执念,在离境里就是业火。

从他腮旁滑落的眼泪,“噗”的一声,在半空中烧成烈焰。金色的太阳火与血色的业火,纠缠不休,难舍难分地舞动着火舌。它们坠落的一瞬间,在步六孤鹿的腮边舐了一下。

步六孤鹿神魂一震,回头望向那支楔进他眉心,却没有伤他分毫的羽箭。

那支羽箭,“咻”的钉在城楼的牌匾上。

纂着“子虚”字样的牌匾,轰然坠下城楼。

牌匾被战火焚焦,狼骑铁蹄踩着破碎的牌匾,冲进了内城。

雪狼背上,浴火奋战的少年郎,浑身溅满血污。他铠甲上,与血混在一起的黑乎乎的东西,不晓得是烧焦的血,还是狼烟里的火灰。他清澈的眼眸里,犹如锋如刃的杀气,天降神兵般纵马而来。

“姬,姚……”

雪狼背上那位,是墨天泽。子虚城是他借得十二狼骑归来,破的第一座王都。步六孤鹿鬼使神差的,第二次将他喊成姬姚。

喊完,他原地一愣,傻傻的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了。

墨天泽纵狼骑在他身前一跃,穿过他的身体,一路杀开。他回眸望向雪狼背上,那位长枪到处亡魂散尽的少年郎,怎么也不能把姬姚的身影与他叠到一处。

“我,这是……怎么了……?”步六孤鹿淡淡地问自己一句,没敢往深处去想。或许是他太宠那孩子了,抑或是那场没能与他并肩厮杀战斗,让他分了神。

原来,独自作战的墨天泽,是这样的?!

步六孤鹿羽翼上的太阳火,随着他心绪的起伏,忽明忽暗地在战火的幻影里跃动。太阳火每一次跃动,都带着幻境里的业火一起焚烧。白茫茫的冰原,被烧成黑乎乎的一片。冰原上的白骨,也被熏成了锅烟黑。

“不好!孽缘离境……”步六孤鹿心里,暗戳戳地闷喊一声,发现自己着了道。

他脚边的头骨、股骨、腓骨、胫骨……滚成车轱辘的模样,四处去寻自己散落在冰原上的各种零部件。

幻境里的业火,纠缠着步六孤鹿羽翼上太阳真火,为荒原上的枯骨添了灵气。

步六孤鹿蓦地收起翅膀,连掌心焰都没留下一撮。

不过,为时已晚。

满地枯骨得了上神的灵气,又在业火中焚练了一场,骨碌碌满地乱滚,七七八八地拼凑成狼和狼骑的骨架,摇头晃脑地站了起来。

天阙殿里救人、救火的阿兰没有盲战,落入幻境的太阳神鸟,自己灭了火,盲战了。

业火灭了,幻境也灭了,子虚城内浴血、浴火的少年郎,在他眼眸里涣散成影。

骷髅狼骑的眼眶里燃着鬼火,一步步地朝步六孤鹿围过来。

空旷荒原上没有嚎叫,却时不时能听见它们习惯性撕咬猎物时,碰撞牙齿的“咯嗒”声——咬合力惊人!

骑兵手里的武器,没有兵刃的寒光,却燃着森森鬼火,是没地方组装的大腿骨头,或者雪狼头骨……

镗!

步六孤鹿长枪扎在冰上。他手里朱红绞金丝的抹额,一字捋平,系在了额上。

抹额尾上的两枚珊瑚珠,还在姬姚那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心念

驸马爷的枪法果然独步天下。三万狼骑围攻之下,他竟战得游刃有余。除了狼眼和狼骑手上烧着鬼火的“兵器”能瞧得见,他几乎是盲战。

跟一群骷髅打成这样,着实浪费力气。

六千年前,它们仗着九公子急于追回神火,对孤竹地形不熟,就围困过他一回。这次还来,是黔驴技穷了吗?

墨天泽一箭将步六孤鹿震醒之后,他就知道有人又故技重施了。纵枪挑下名骑兵,拍碎几个狼头,装模作样地打过一回之后,他竟然拖枪跑了。

九公子的威名,狼骑们都曾听过。当年围追他的一百狼骑,也在这里。那时候,雪山被他们假扮的盗匪,围得密不透风的,还布了无数陷阱、阵法。好容易围了一百天,九公子怎么脱的,他们都不知道。

狼骑们受制处罚,也是因为九公子,多少还是忌惮他的。

它们本能地追着步六孤鹿,却不敢追得太近。

他长枪拖在冰,枪头与冰层,擦出一道火花来。火花、冰花,在地面上撞成“烟花”,煞是好看。

一群狼骑追在步六孤鹿后,挥着鬼火森森的大骨兵器,跑出一颗扫把星的形状来。

狼骑们的魂魄、怨念都不在这里,单单一堆白骨,又没什么神志,只是为了维护领地,本能地发起攻击,很好对付。

步六孤鹿想用长枪,在冰面上画个圈圈,将它们赶进去圈养,然后自己脱去找姬姚。

圈圈画到一半,姬姚的声音忽然在他识海里冒出来:“要不是你来搅局,哥哥我早跟心上人共度良宵了……”

步六孤鹿脚步一顿,反手将长枪往后一扎,枪头“啪”的戳进冰下半尺来深。冰花、火花,井喷状从冰窟窿里迸出来,仿佛冰面上炸开的一朵烟火。

他自己失了魂似的,原地傻了。

什么山河,什么国,他统统没有听清楚,就前面那句听得真切。

前头追得急的狼骑,没刹住脚步,闷头撞在步六孤鹿枪上,稀里哗啦地散了架。它们背上的骷髅骑兵,也随着惯摔了出去,一骨碌滚开好几仗远。

冰面溜滑的,雪狼们只剩了白骨,脚上没有垫,刹不住车,接二连三地踩中前面狼骑散架的骨头,撞在步六孤鹿枪上,翻跟斗滚成一堆。

步六孤鹿:“……”

我做了什么?

等狼骑们差不多停下来的时候,一个个面带笑的骷髅和骷髅狼,又虎视眈眈地将步六孤鹿围了起来。

步六孤鹿拔起长枪,攥在手里。枪头上带起一大朵冰花,放礼花似的,炸在围上来的骷髅狼的脸上。

明明是溅的冰渣,骷髅狼们却像被溅到了融化的铁渣一样,无声地“嗷呜”着,连退数步。他们伸爪子挠一把溅到面门上的冰渣,稳住,不敢再上前了。

步六孤鹿长枪握在手里,没动。他趁着狼群退去的空档,纳闷儿了一阵:“怎么能听到他的声音?”

心念……

是心念吗?

互通心念的条件极其苛刻,除了互换心脉,对双方修为的要求也极高,必须势均力敌。否则,弱势的一方,随时可能会被修为强劲的一方吞噬心智。

一旦心念互通,后的修行,就必须同步同调。这种繁复至极的羁绊,只要不是其中一人魂飞魄散,就永远都剪不断,除非再将心脉换回来。

古往今来,没几个人愿意押上心智被人吞噬的风险,去赌一回真,与人互通心念。

隔空传音和读心术都很好使,何必傻乎乎的,去用这么复杂的法术。

当年,九公子与墨天泽互通心念,也是因为墨天泽份特殊,只能化只木果挂在九公子腰上,才可以“隐”出入扶桑宫。

大庭广众之下隔空传音,很容易被人发现。儿时的九公子,可清可正了,不屑用那“旁门左道”的读心术,去窥探别人心思。所以,他背着父兄、师长,偷偷与墨天泽换心脉,互通了心念。

这六千年来,唯一与他通过心念的人,是墨天泽。

步六孤鹿手中长枪左挑右刺,跟狼骑们战得火,魂儿却飘到十万八千里外,惦念着前尘旧事去了。

至于姬姚,他想他是忧心过度,幻听了吧,没敢往心念那处去想。

步六孤鹿手中长枪,刚要送出去,他又听见姬姚“哈哈”一声狂笑,腹诽道:“你搞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墨天泽。”

“是吗?不是墨天泽……”步六孤鹿莫名其妙地回了那边一句,用的心念回的。

姬姚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那句反问。他忙着跟墨北魁斗嘴,戈剑又拔不出来,心头一把燥火,架口锅烧了,急得一窝蚂蚁锅盖上乱窜。步六孤鹿的心念,他权当是幻听。

也是那句“幻听”,让他落实了不在“北魁王”面前说破自己份的决定。

步六孤鹿走神走远了,一枪出去,刺哪儿的了都不知道。他被骨头棒子,闷头一棒敲在脑门上,两眼一顿金星乱冒,炫黑一阵才算醒了。

枪法精湛的驸马爷,战场上哪吃过这等亏。被敲了,不还回去吗?他耳朵里嗡嗡的响成蜜蜂乱飞,却不影响他耳测敲他的大骨去向。

他枪杆压至地面,借着冰面滑动的力道,枪头往上一挑,将骷髅狼和骷髅狼骑一并穿了个串儿。

再有狼骑偷袭,他耳朵里的嗡嗡声早就平息了,连同心跳都平得静若止水。他心底暗暗默一句:“他不是墨天泽”,就将脑海里的千头万绪全都按了下去。

他就着枪上穿成串儿的一对狼骑,左右一撞,撞飞两对儿,再同那三万狼骑酣战一场。

打得正,姬姚的声音,又哭哭哼哼的从他识海里冒了来:“鹿鹿,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

步六孤鹿稳住手中长枪,试着用心念问他:“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孽缘境那头,姬姚端着戈剑,在头狼脚下画符炸它,bi)得它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又逮不着机会下口。

头狼都畏畏缩缩的,其它雪狼也只敢压低肩胛,低伏在雪地上,虚张声势地冲他咆哮。

等那头狼跑上一圈,姬姚已在雪地里,乱七八糟地画了十好几枚符篆。

头狼被炸懵了,他迅速抽剑回来,在地上勾出个十六角星的形状,将看似凌乱的符篆串起来。再引那头狼跑上一圈,他的剑也追着头狼,断断续续地在地面画了个圈,将初成阵形的符篆引上正道,布成一个古老的伏魔阵。

噼里啪啦一串火光,在戈剑勾勒的圈圈上炸开。姬姚把自己困在了圈内,狼群进不来,他自己也出不去。

那个古老的阵法哪里来的,姬姚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天空飘着雪,灵剑在雪地里勾出来的痕迹,很快就被雪片盖得模糊了,再被冰雪冻一冻,更加模糊得快。

瞧着圈外垂涎滴的狼眼,圈内的姬姚只剩下了哼哼唧,求神求佛求驸马:“鹿鹿,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

第一百二十章 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那句回应,到底是幻听,还是……幻听呢?”姬姚席地而坐,戈剑杵在前的雪地里。他下巴搁在剑墩上,不好生想想伏魔阵被冰雪冻糊以后该怎么办,在放空的大脑里,将步六孤鹿的回应,翻来覆去地念了无数遍。

“姬姚,别嘀咕了!”步六孤鹿识海里,叽里呱啦的,全是姬姚的内心戏。他没想到心念也可以遗传,墨天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步六孤鹿横枪挡开扑过来的骷髅狼,用心念跟姬姚说话:“你若听得见我说话,就默声回我一句。”

他脚边一堆散架的白骨到处乱滚,都快没地方落脚的。再打下去,他恐怕要一脚一块骨头,将他们踩成齑粉了。

墨天泽十四岁复国,孤苦战数年,就连扶桑宫里的九公子,也没几个时候能与他并辔同行。那些年他能仰仗的,也只有孤竹借出去的十二狼骑。

眼下,这些与十二狼骑共处百年的袍泽兄弟,步六孤鹿不想下手太狠。即便是在绝境里,他也愿为他们留一线生机。

姬姚趴在戈剑上发呆,忽然得到步六孤鹿的回应,惊喜之余,还慌了个张。一个不小心,心思全被人窥探了去,还有没有点**,有没有点人权?

这感觉,跟掉了底裤有什么区别?

姬姚一爪掐断脑海里的各种念头,随便拎了个“小兔子乖乖……”在心里车轮了无数个来回。

这是什么法术,他怎么说个什么,想个什么,那边都听得见?那家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窥探他内心的?

步六孤鹿与墨天泽通了数百年的心念,知道怎么控制多余的杂念,那些不能被人窥探的心事,他都可以很好地藏进“密室”。

到了姬姚那里,就全都乱了,什么鸡零狗碎的都一锅炖了,全灌进步六孤鹿脑海里。

圈外,狼魂压在喉咙里的“咕呜”的低吼声,男中音版“小兔子乖乖”,还有“这是什么法术”的各种质疑……

步六孤鹿脑海里嘈杂的小世界,比他脚边滚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还乱。

“闭嘴!”步六孤鹿终于忍无忍,他用心念掐断了姬姚“小白兔乖乖”,“太吵了,我头痛!”

姬姚:“……”

嫌我吵?那你别来救我了。

步六孤鹿:“胡说什么呢?我不救你出去,后怎么跟你祖上交代?”

姬姚:“……”

能有一点点**吗?

步六孤鹿与狼骑交战,打得有条不紊的,还暗地里不动声色地用心念跟姬姚说话:“姚儿,先前跟你说话的是谁?”

姬姚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又不敢有所思,在心里说:“墨北魁。我被他带入孽缘境了。这边全是狼魂,没有见着骑兵。”默了片刻,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你别急着过来救我,我猜他留着骑兵,就是为了等你出现的。”

“我怕他不成?”步六孤鹿故意试他。

“我怕,行不?”忽然跟驸马爷撞了个心有灵犀,姬姚兴奋过了。平里走一步能算一百步的步六孤鹿,怎么能没算到墨天泽在给他下?姬姚偏偏要把这事说破了,他才算开心:“他只放狼魂出来对付我,肯知道骑兵现,不会对我动手。毕竟我有法兽血脉,他们又是被《绝讼法典》制所杀,才葬于此处的。

“等你过来,那就未必了。”

“骑兵现,一定会排兵布阵,不会像现在这些没人控制的狼魂,张嘴就咬。狼骑阵法一旦成型,你想带我出去,就必须破阵。”

“不管破阵以后会是什么后果,你都一定是给墨北魁做刀的结局。”

“我不想你被利用。得想个别的法子出去。”

姬姚不会掩饰,步六孤鹿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坐在雪地里装腔作势的表。他背着姬姚嘀咕一句:“这小子,还算是有些城府。后送他回绝讼执掌王权,也不用我特别cāo)心。”

姬姚那边,只听得见兵刃破风的声音,和骨头碎裂的脆响,其余一片空白。他整个人,都像沉入大海的石头,石头自己溅起的“咕咚”声,都被淹没在了海浪声里,天地之间空旷地回dàng)着海浪,清净极了。

姬姚受不了这么安静的步六孤鹿,非要喳喳出点别的,他才算开心:“我猜这个制是假的。墨北魁的魂魄,一定是被封印在旧城之里的。带伽蓝公主入境,不过是想你进要人,然后把我们拖到这里来给他破印。等封印破了,他再将我们困在这里相互厮磨。”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惜他没有算到我不是墨天泽……”

姬姚这小子,是有城府的,可是到了步六孤鹿这里,就坦白得只剩了张皮囊。

步六孤鹿比他多想了一步,问他:“你是不是墨天泽,有什么关系?只要能破印,不就完了。”

“是吗?真的是不是墨天泽,都没有关系?”姬姚凄凉凉地哼哼唧,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又在心念里露馅儿了。

步六孤鹿:“……”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姬姚那缺心眼儿的,跟步六孤鹿撞了个心有灵犀,就全世界都只有他了,后什么时候匍匐着一匹狼魂的,他都不知道。阵法破了个缺口,并不大,恰恰容得下一匹狼魂进来。

“昂……!”

“啊……”

头狼在姬姚肩窝里叼了一口。

“小心!”

步六孤鹿话到人到。

他在姬姚的心念里,感知到了阵法的变动,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头狼已经混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匹狼魂。

“放肆!”步六孤鹿一枪挑开头狼,将姬姚捞过来搂进怀里。他长枪往雪地里一顿,九圈火焰色的波纹,从枪墩底下漾开。

冰原上,“嗷呜,嗷呜”的一片狼嚎。阵法里外的狼魂,全被冰层底下激起的火焰色的振动波,震去了五里之外。

步六孤鹿动了真火。

“姬姚……”步六孤鹿搂着话都说不出来的姬姚,在他伤口处拍上一枚止血的符篆。

还好姬姚反应够快,在头狼扑过来的时候,就错让开了一点,伤口咬在肩窝里,没伤着颈动脉。

那一口咬得不够致命,也全奈鲸戈剑的魔气。戈剑的魔气,有足够的震慑力,才只有头狼敢上前来。要是后面那几匹狼魂全都扑上来,姬姚反应再快也躲不开。

姬姚染了半的鲜血,看起来特别唬人。步六孤鹿的衣襟上,袖子上,也全是他的血。

步六孤鹿怕他失血过多,在雪地里保存不住体温,自己先席地坐下,才将他放在膝上。“姚儿……你说句话。”他给姬姚掖着狐裘,声音卡带似的,沙哑得快要听不见了。

姬姚躺在步六孤鹿臂弯里,使劲儿抽了好几口气,才将因为疼痛堵在口的闷气冲开,挣扎着活了过来。

“我……会不会……死啊?”他一边抽气缓减疼痛,一边哼哼唧唧地问步六孤鹿。“我还……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你说呢,要……不……立个遗嘱,吧。”

姬姚濒死的一笑,笑得很痛苦,又很释然。他笑着,抬起糊满鲜血的那只手,捧起了步六孤鹿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公主病

步六孤鹿喊姬姚说句话。他就吧啦吧啦一堆临终遗言往外倒。

步六孤鹿心里那个恨,无以言表!他挥手拍开姬姚捧在他脸上的爪子,嗔怒道:“立什么遗嘱?你敢死,我就敢把你丢在这里喂狼……”

姬姚被他拍开的手,往雪地里一搭,脸上抽出个牙痛的表,然后面瘫式地一歪脑袋,再不动了。

“姬姚……姚儿!你再装死,我真把你丢这里了?”步六孤鹿使劲儿摇晃姬姚两下,知道他没伤着要害,就是不晓得他为啥这么气。

姬姚废了老大的力气抬起手来,才捧了一下步六孤鹿的脸。就被他拍开了。肩窝里的伤口被扯裂了,痛得他一口气噎在口,惨叫都没能喊一声出来,再被步六孤鹿这么个摇法,他差点以为自己手要残了。

他姬姚要不是个男人,真要以为步六孤鹿不会“怜香惜玉”。

都这样了,姬姚还拧着一脸惨痛的表,从狐裘里伸出另一只手来,有气无力地挥了一挥,再抽出半句将断断的哽咽来:“别……别摇……了!”

姚哥哥真想夸一下自己英雄本色来着,痛成这样都没晕过去。

步六孤鹿面无表地瞅着他,心想:“这么气的?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公主病”吗?”

这句腹诽,姬姚总算听见了,他心里反驳得利索,却说不出话来:“什么公主病?说谁公主病呢?哥哥我凡胎**,一介俗夫,哪比得了你扁毛族的心黑?天打雷劈、挫骨扬灰,全然不惧。你敢把我丢这儿喂狼试试,看我祖宗爷不找你?!”

步六孤鹿:“……”

怎么忘了连着心念?!

姬姚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唧唧歪,全被步六孤鹿听了去。

“你别动,我带你出去瞧瞧,看怎么破阵。”步六孤鹿将姬姚狐裘掖好,护好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公主抱,将他抱了起来。

姬姚的心念刚起了个头,又被步六孤鹿猜中了,还强行压了下去:“别想太多!你这凡胎**的,受不住冰原里的气候。现在你还挂着伤,在冰原里很容易冻僵。不管有人要挖坑埋我,还是想拿我做刀,这阵都必须得破。”

姬姚这小子,他要坚持的观点,一定是据理力争的,唯独在步六孤鹿面前,随时都能被他踩破底线。说好的不准他随意破阵,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输给了“公主抱”。

他窝在步六孤鹿怀里,不吭声,也坑不了声,静静地蜷着,温顺得像团小猫。

最后,他用心念嘱咐一句:“你小心点……”就闭眼睡过去了。

天阙建在孤竹王都的旧城之上。旧城以王宫中轴为界一分为二,一边在孽缘境,一边离境。

孤竹王宫,除了建造宫时砌的冰砖冰瓦,还有许多叠在冰砖底下的古老阵法。

孽缘离境,本是一对相互排斥,又互为依存的阵法,不可能无所依托地压在王宫之上,否则用不着十年,就会被王宫底下的旧阵撕裂。

狼骑遭遇咒术的第一时间,没有被封印,也没有被超度。它们在孤竹境内驱逐境外人士,守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国境线,直到怀古王回国,将天阙建在旧城遗址之上,狼骑这才销声匿迹的。

这里是不是封印狼骑的孽缘离境,很容易猜。

《决讼法典》处罚违者的咒术,都是一次完工的。步六孤鹿跟墨天泽熟成这样,也没听说过法典制还有回锅重炒的说法。

那么只有一种推测:孽缘离境是假的,它封印的不是狼骑,而是别的东西,能破这封印的人不多,步六孤鹿是其中之一。所以,墨北魁才要千方百计地劫伽蓝公主来孤竹,目的是引他入城破阵。事后,若能“挪用”一回黑夜妖月,更是美事一桩。揩不到妖月的油,他也不亏。

步六孤鹿和姬姚都一致认为,封印之下压的是北魁王的亡魂,但是一直猜不透,狼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步六孤鹿几乎在天阙外,被狼眼盯上的时候,就猜到找他的人是谁了。姬姚被风雪里的几丝怨念唬得,鲸戈剑都拔出来了。他借机跟姬姚示好,一路挖坑挖到此处,只是没想到旧城里的幻境,比他想象的复杂。

姬姚还如此大意,受了伤。

还好姬姚晕过去了,也没猜到驸马爷又拿自己做饵,钓北魁王现。否则,他现在就能闹起来。

尽管墨北魁,只捉襟见肘地弄了个幻影来见姬姚,也足以证明他的意图。

姬姚推测,狼骑骑兵的亡魂始终没有出现,是为了等步六孤鹿入孽缘境,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步六孤鹿进了孽缘境,骑兵亡魂仍然没有出现,这到底是个什么谋?

步六孤鹿带着姬姚,在孽缘境和离境里个转了一圈,不敢轻易破阵。他怕墨北魁设下的,已经掉转矛头指向了姬姚。

墨北魁肯定没想到步六孤鹿会带姬姚进来,他也一定是将姬姚认成了墨天泽的。

现在步六孤鹿不敢随意破阵,只能带着姬姚回了孽缘境,找到他先前布的伏魔阵,用太阳真火给符篆加持一遍,将阵法重新布了起来。破阵的事,稍缓一缓再从长计议。

三万狼魂在冰原上乱跑,太聒噪了。步六孤鹿没空圈养它们,就把自己圈了起来。他画完阵法,抱着姬姚往阵中一座,暂且得个清净。

驸马爷坐进伏魔阵里,终于闲得可以喝茶了,他甚至还有心思笑话姬姚:“怎么把伏魔阵改成这样了?”

别人画的伏魔阵,都是把妖魔鬼怪困在阵中。他的伏魔阵,把自己困在阵中。

姬姚画的伏魔阵,其实是以自己为饵,用十六枚淬魂符,抽丝剥茧式的抽剥靠近阵法的邪物之魔气、怨念,再用他们的魔气、怨念维系阵法运转,外围看起来更像阵主自己做的保护圈。急于破他阵法的,很可能无知无觉地就掉了陷阱。等敌人虚弱得只剩残喘之息的时候,再将阵法从内部破开,出来收拾残局就好。

姬姚这个伏魔阵,布得特别取巧,也很适合他用。如果他会用真火画符,能在雪原上将伏魔阵维持更长的时间,他不会受伤,他们甚至有时间待在这里,耗死墨北魁。

静下来,步六孤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姬姚的脸。他拂开铺了姬姚半张脸的狐毛,好似笑了一下,轻声嘀咕一句:“怎么好的没学,你家祖上的古灵精怪,你倒是学了个齐全?”

姬姚布阵的手法,与墨天泽如出一辙,都临阵出奇招。他两都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俊脸,出手布的阵法却是出人意料的邪阵,外人都傻傻地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只能以“邪神”一词概而论之。

只是,姬姚这尊“邪神”凡胎**,受点创伤,在雪地里就熬不住。

在回伏魔阵之前,姬姚的体温一直在下降,冻得嘴唇都紫了。入阵以后,步六孤鹿一直用手心里的太阳真火,给他维持体温。

这会儿,不知道是太阳真火补过了,还是怎的。姬姚的体温忽然往上窜了好几度,烧得脸颊绯红,嘴唇都干裂了。

步六孤鹿一时心急,竟然耗上灵气给他降温。

有人终于故技重施,成功地将步六孤鹿困在了冰原之上。只要他不断地消耗太阳真火和体内灵气,迟早能被冻成冰雕。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纸人搜街

驸马那处,倒是清净得可以喝茶了。冰雪长街上,却要闹翻了天。

九玉璇玑同法典复本,完全没有磁场感应,这可得把阿兰给急死。他在长街的废墟里一顿乱踢,躁得像个文艺疯子,不是恨这地界风水不好,就是恨步六孤鹿封了他的玉璇玑。总之,他就是没恨过自己技不如人。

呵,兰哥哥这么英俊潇洒的,怎么会技不如人呢?

踢到路边一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一只细竹竿挑起的纸蝴蝶,忽然在他眼前一亮,勾起了许多他儿时的回忆。

那时,小蝶家的门槛很高,窗户很高,小蝶的闺房也挂得很高。阿兰每次都不敢从正门去找小蝶,她爹古板脸,可凶了。

她爹要往楼下古董店门前一站,阿兰迎面撞上,魂儿都得抖起来。

翻墙进院这种事,若是被小蝶她娘发现了,肯定又要骂他“偷鸡摸狗,不学好”。将来,他要送聘礼去奈家,还不得被她阿娘扫帚撵出来。

小蝶因为淘气,被她娘关闭十好几了。

阿兰琢磨了十好几,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好办法去见小蝶。他剪个纸人,用傀儡术控制它翻墙进院,从窗户缝里溜进来了小蝶的闺房。

他cāo)纵纸人给小蝶讲笑话,给她跳舞,给她讲他在外面遇到的稀罕事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陪她玩了好几。

后来,每次见不着小蝶,他就剪个纸人,翻窗户进去找她。

“对,就它了!”阿兰灵光乍现似的,一拍大腿,弯下腰去将那纸蝴蝶捞了起来。他指尖在纸蝴蝶上画了一画,画出个小人儿来,再拎着那小人儿抖一抖,周围多余的纸屑就掉了下去。

阿兰将纸人捧在手心,吹一口“仙气”不,鬼气。

那纸人腰板儿一,在阿兰手心里站成个“拱桥”,再一,下腰的姿势终于变成了亭亭玉立。

阿兰对他手心里的纸人说声:“去吧”。

纸人挥一挥手臂,从阿兰手上飞了下去。它在长街的废墟里消失了一刻钟的时间,回来的时候,牵了一排纸人。

纸人们手拉手,整整排了一条街那么长的长队,全是纯白的,融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长街里,简直就是纯天然无公害的伪装术。

阿兰蹲下来,跟他亲手剪得那个纸人耳语几句。

耳语完了,只见那纸人招一招手,将他后雪白的纸人们全招了过来。

阿兰从蝴蝶上剪下来的那个纸人,是黄蓝相见的花纹,它被雪白的纸人们一围,颇有众星捧月的壮观。

黄蓝纸人交头接耳地跟大伙儿“开会”。它周围的白纸人们,点头,点头,再点头。点完头,各自散了……

阿兰捧起那只黄蓝纸人,飞坐到屋脊上去“歇凉”。瞅着满大街纸片人替他翻墙进院,他满意又邪恶的笑,在唇角勾了一下。

那笑,是他儿时计得逞的后遗症吗?

想起儿时的事,阿兰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笨拙又混球,小小的纸人傀儡术,他竟然想了十好几天,白白浪费了许多可以跟小蝶相处的时间。

现在的阿兰,仙姿飘然地斜倚在冰雪长街的屋顶上,拎一坛醉梦三生,cāo)纵着一条街的纸人为他翻箱倒柜,别提有多迷人了。

可惜,青梅嫁作他人妇,无缘赞他一句“潇洒”。

纸人搜街的速度很快,小半时间,它们就搜空了孤竹国都八条长街,还顺带替阿兰捞了一堆宝贝出来。

小半的时间,阿兰就轮了八条街的屋顶喝酒,喝到微醺,终于得了点儿线索。黄蓝纸人爬到阿兰肩上,跟他耳语两句。阿兰听完一笑,冲它挥了挥手,它便领着纸人们别处玩儿去了。

你猜那法典的复本藏在何处?

在一大家闺秀妆镜的夹层里头。

教人好找!

城都空了,姑娘闺房也没人。阿兰大刺刺地推开门进去,取下妆镜,转扬长而去。

“贼人,哪里走!”半空里一声怒喝,一官府装扮的大胡子落在屋顶上,他后的随从们也跟着落了下来。

“啪哒啪哒”一队整齐的脚步声,从街头、街尾两个方向bi)近,将蜿蜿蜒蜒的一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阿兰被他们堵在街上,他也不恼,脚步停着瞅一眼稀奇,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朝着对面跑步前进的孤竹卫军过去。

他靠着街沿走,若无其事的,想要绕开那支跑步都能震死蚂蚁的队伍。

镗!

两柄方天戟架在阿兰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兰扭股退后一步,嗲声道:“哟,两位哥哥这是……干什么呢?”他还故意拈起袖子,往鼻尖儿底下掩了一掩。

又来!

屋顶上那黑衣官袍的大胡子一哆嗦,骨头都酥了。他可能没见过阿兰这样的男人,卖起媚来男女通杀,女人不服的都要拜在他的云裳之下。

他既不是嗲嗲的伪娘款,也不是大老爷们拈兰花指的如花款。他是纯粹的媚,像只超脱在世外的男蝴蝶,可惜雌蝶全都灭绝了,被他媚死的。

街头、街尾两队卫军,全都愣了一下,险些被阿兰蒙混过去。

阿兰轻手轻脚地掀开架在他跟前的方天戟,想走。

“贼人,哪里走?!”

屋顶上一声怒喝。阿兰膝盖一软,跪下去了。

“哟,官爷这是……要吓死小人我呢。”阿兰双手捧住心口上,靠墙瘫软下去。

大胡子官爷驾云落至街面,盈盈公府步踱到阿兰跟前,背手背出一副坦白从宽的模样来,劝道:“小贼头,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阿兰佯装一副被那大胡子官爷吓软的模样,半瘫在地上,讷讷地问:“老……老爷,你……你在跟谁说话……”

“你!”大胡子官爷不赖烦地喝断阿兰。“这街上还有别人吗?”

阿兰:“……”

这鸟官,故意把人全放跑了,指着逮我?他才是黄雀吗?孤竹国都一地方官员,背后没人撑腰,敢带卫军来?你当小爷我傻吗?

阿兰佯装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了半晌,问道:“小人jiàn)命一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交呢?”

大胡子官爷指阿兰怀里,“你在人家姑娘闺房里偷的镜子。”

“啊……啊……啊?!”阿兰啊了半晌,没啊出别的话来。

“交出来吧。”大胡子官爷语气强硬,没打算让步。似乎还有言下之意:你不交,我将你一起带去官府搜。

“老爷啊!那是我相好送我的信物……呜呜……”阿兰捂住心口痛哭流涕,说得跟真的似的。“她让我来找她,谁知道我来了,她却走了。也不晓得这里的人都去了哪里,连个街坊邻居都问不着。”

“我的珠儿呐,你走了也不留个音讯,教我去哪里找你?空留面镜子,让我来取……”

“闭嘴!”

站了一街的卫军,快被阿兰聒噪死了。大胡子官爷果断喝住了阿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闹冰雪长街

“你怀里那面镜子,便是朝廷收缴的赃物。快些交了,本官免你一死。”大胡子官爷威仪赫赫地往前bi)近两步。

“官爷呢,我们这小家小户的,送面镜子做信物,怎还成朝廷收缴的赃物了?”阿兰瑟缩在墙根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为他那子乌须有的珠儿开脱。“我家珠儿可是本分姑娘,她家爹娘在这街上做些小本买卖,都是老实人,怎么能弄到朝廷收缴的赃物呢?镜子是在街上买的,可不知道什么来历啊……”

那面妆镜至少五六千年了,算枚古物。妆镜上,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这些气息并非来自同一个家族的,绝不是族内世代传承的东西。它或许多次面市、缕缕易主,亦或许是在见证了历代主人的兴衰、变迁之后,才流落至此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兰编故事,编得跟真的一样。

“少废话!”大胡子官爷喝断阿兰,挥一挥手,他后的卫军全都围上来了。“不交东西,就将人一并带走。”

“我交!我交!”说要将他带走,阿兰比谁都着急,赶紧摸了怀里的镜子出来,捧到大胡子官爷跟前。

大胡子官爷接过镜子,一脸慈的微笑冲着阿兰,圆圆的腮帮子嘟了起来。他再一挥手,下令道:“带走!”

卫军们蜂拥而上,齐刷刷一圈长矛,将阿兰bi)去墙根处架住。

阿兰翻书似的变个脸色,极具讽刺的冷笑在唇角一勾。他不屑一顾的眼神,将架住他的卫军们一一瞧过一遍,一字一顿地冲他们笑道:“一,群,小,妖!怎么,还想仗着人多欺负小爷?”

从屋顶上下来,都得驾朵云的混血小妖,这么放肆的?

阿兰指尖捏住一支矛头,轻轻往上一抬,架住他的长矛全都往上抬起半寸。他再将那矛头往下一压,那些长矛又统一往下压了半寸。

大胡子官爷接过随从递过来的匕首,撬开妆镜镜挂。妆镜里面盛着七卷帛书,他拈出一卷抖开一瞧,果然是半字密语写法典。

官爷脸色蓦然沉下,指阿兰喝道:“当真是贼。拿下!”

围住阿兰的卫军,被阿兰捏住矛头一抬一压,十好几双手竟然没能敌得过他。他们糊一分镇定在脸上,忌惮阿兰忌惮得五脏六腑乱颤。

官爷一声令下,要让拿下阿兰,他们竟然足足傻了一个能让老爷坐下来喝茶的时长。

大胡子官爷忙着验货,没注意阿兰的小动作。他见众人不动,一声万钧雷霆吼,顿时炸了过来:“拿下!”

老爷喝令之下,齐崭崭一堆矛头往阿兰上扎了过去。

阿兰后的半堵冰墙,轰然往后一倒,屋内摇曳的残烛也瞬间灭。冰墙倒出一方黑洞来,阿兰就靠在那堵冰墙上,像被冰墙粘住的一样,与它一起倒入黑暗之中。

刺向阿兰的长矛,扑了个空,被惯拖着扑进了黑洞里。

长矛们以为阿兰会原地发飙,一时紧张,不敢放肆。再得老爷一声万钧雷霆令,简直就是前有猛虎后有督军格局。为军人,死也得死在战场上,他们迫不得已,铆足折胳膊断腿的劲儿,奋力往前一刺,刺得特别卖命,扑坑也扑得特别狠。

长矛刺向阿兰的瞬间,暗地里一粒白珠子,朝大胡子官爷手里的半面妆镜打了过去。

镗!

妆镜脱手,翻转几个跟头,往下坠落。镜子背面盛的七卷帛书,全都洒在了半空里。

莫名的一卷雪风,凭空而起,卷了洒在半空里的七卷帛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帛书同时消失的,还有阿兰。

“追!别让他跑出孤竹。”

大胡子官爷一声令下,八扇铁门从天而降,落在城门前头,将孤竹的八条长街,与外面的世界全部截断。

铁门落下,长街上的冰屋和废墟,一齐震了两震。官爷和卫军们,也跟着震了两震。

追?哪里追去?!

阿兰倒进冰屋以后,鬼影儿都没有一个,要往哪里追去?

关门放藏獒,也得设个靶子嘛……

震了两震之后,众人面面相觑地对望一眼,瞅瞅长矛们扑进去又爬起来的那个窟窿,再瞅瞅他们老爷,不晓得往哪儿追去。那小子是鬼物,不是人,随冰墙一同倒下去的,不可能往冰屋里跑,让他们往哪儿追好?

“全城警戒!掘地三尺也要追回镇国法典。”大胡子官爷官服一抖,两手往自家罗汉肚上一拍,雷声轰鸣着地从他脚下震开,还带电。

官爷是只雷泽兽。

冰雪导电,声波、电波,在地面、墙面震成一圈一圈的。

阿兰一鬼王,一般雷电虽然伤不着他,却也很让他忌讳。

不远处,屋顶上一袭鹅黄云裳飘开,阿兰的声音笑道:“老爷,你血脉不纯啊。哈哈……哈哈!”

大胡子老爷“嘭”的一掌拍在肚子上,又一波雷电在长街上炸了开来。

阿兰一掌劈断屋顶,阻断追击他的电流,又跑了。他得了宝贝,才不愿意跟人斗法呢。

“追!”大胡子官爷一声雷霆喝,又在肚子上鼓了一掌。长街上的雷电一波接一波。随从和卫军们一齐端着长矛、方天戟,追了阿兰而去。

满大街都是雷电波,阿兰没地方躲。他在屋脊上飞檐走壁,一群乌鸦鸦的官兵天上、地下地追着他,闹得不得了。

孽缘境里,步六孤鹿太阳真火加持的伏魔阵里,却静成了二人小世界。

步六孤鹿一口真气渡给姬姚,姬姚竟然云里雾里地迎上去,回应了他。

步六孤鹿一愣,眉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六千年的辛酸苦辣凌乱成碎片,不分时间先后地在他脑海里散开。

“小九,不要去,求你了……”

墨天泽追他追到摩天崖,扑进他怀里的那个吻

终于续上了!

“伽蓝……”

唇齿纠缠的旖旎里,步六孤鹿用心念喃昵一句。

姬姚跟他连着心念,没瞧清楚他脑海里万花筒样的世界,到底是些什么。摩天崖的那一幕,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九公子硬掰成不辞而别的吻别,终于续上了。

姬姚却想一脚踹开步六孤鹿。他和别人的吻,凭什么要他来续?

可惜他踹不动,步六孤鹿搂他搂得太紧了,他还重伤在,哪有力气踹他。

姬姚昏睡着,想什么,做什么,多半也是朦胧含混的潜意识。

他在心念里踹开步六孤鹿的那一脚,却被步六孤鹿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

“姬姚……”这个声音,在二人脑海里震开。

刚续上的吻,被步六孤鹿心念里喊出来的“姬姚”二字,炸成了断尾。

姬姚没有踹开他,他却把姬姚从腿上掀了下去。

半昏迷的姬姚,被步六孤鹿推在地上,伤重的左肩正好与地面撞了个亲密接触。剧痛往心窝里一钻,他彻底清醒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生世世

姬姚眼睛还没睁开,又闭了,给疼的。他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长长地“嘶”了一声。

“姬姚!”推完才想起人家是伤员,驸马爷还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他连忙上前,想要再扶姬姚起来,被他挥手拦了回去。

姬姚捂着伤口,伏在雪地里,话也说得支支吾吾的:“别……别……别……”别动我,我不想做你驸马府的高仿艺术品。可他别了半,还是别出了点儿别的意思来,“别动!让我躺会儿……痛!”

姬姚的话,越说越没底气儿,要不是最后那个“痛”字破音,步六孤鹿险些以为他要断气了。

“你……没事吧?”步六孤鹿虚虚停在半空的手,顿了好一会儿,才算收了回来。他心里涩涩的,闹不明白什么滋味。

“哼……哼……”空气里,冷不丁一声鼻子里出来的嗤笑。随后,那声嗤笑,变了句阳怪气的质疑:“姬,姚?”

听见那句质疑,步六孤鹿和姬姚皆是一惊。

墨北魁!旷野里回dàng)着的第三个声音,是墨北魁。

步六孤鹿无意中推开姬姚的那一下,暴露了姬姚的真实份。

空气里温骤降,飘起了小雨。

小雨夹着细细碎碎的冰雪,洒在太阳火加持的符篆上,烧得的直冒白烟。阵法上的太阳火虽然不灭,却明明灭灭的扑闪得特别委屈。

细雨沾,衣裳湿得特别快。湿衣服穿在上,比不穿还冷。

步六孤鹿的太阳真火,不但要维持阵法,还要给姬姚烘衣裳,不晓得能够维系多久。

“鹿鹿,你别管我,赶快破阵!”姬姚蜷在步六孤鹿臂弯里,只能动用心念跟他说话。忍受持续不断的疼痛,已经耗损了他不少精力,在被细雨淋湿,更加不舒服。步六孤鹿将他衣裳烘得半干,还是冷。他这会儿,撩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雨还在下……

伏魔阵里的二人,衣服、头发都是半干半湿的。步六孤鹿的太阳真火,难以为继姬姚涣散的意识。

因为那个不经意又很尴尬的吻,他也不敢再度真气给姬姚了。

姬姚趁着自己还有点朦胧含混的意识,仍然不遗余力地跟步六孤鹿说话。隔墙有耳,他也没有力气动嘴,只能用心念跟步六孤鹿交流:“墨北魁被压在“孽缘离境”底下已经几千年了,早与这假制融为了一体。我份被他识破,他故意在冰天雪地里弄一场小雨,消耗你的太阳真火。你再不破阵……”

姬姚的心念用得炉火纯青,仿佛生来就会,不像墨天泽与九公子,起初半月都磕磕碰碰的,时有时无。

“没事。这才多大点儿时候?”步六孤鹿搂着醒了还没半盏茶功夫的姬姚,一只手与他握成十指相扣的姿势,用手的太阳真火替他维持体温,另一只手搂着他,还得给他烘衣服。他用心念跟姬姚说话:“倒是你,不要胡思乱想,消耗体力。等我找个合适的契机,再破阵出去。”

“早知道就该带上穿山甲……”姬姚昏昏沉沉地想,懊恼极了。

“九下,这回可没人带穿山甲来救你了?”魁北王轻佻的笑,在耳畔的空气里来来回回地鼓动着。

姬姚:“……”

没带穿山甲,怎么就带了我?他怎么知道墨天泽带穿山甲来北原的事。

步六孤鹿:“王上还在旧城底下,穿山甲什么的,不懂阵法,又认不得你。万一它们一不小心,在你脑后钻个洞,或者挖了你的老心肝儿,我可怎么赔得起?不带也好。”

姬姚昏沉沉的,声音传到他耳膜上,都能叠出十七八个回响来。听完步六孤鹿笑怼魁北王,他暗暗地把自己笑得清醒了几分。

“墨天泽机关算尽,拿魂魄篆写法典压在孤竹,换走十二狼骑。他一定没想过,会把你拖累在这里,陪他散尽最后一缕魂魄吧?”魁北王一声不屑的轻笑,他的声音终于不飘了,清晰得很。“你带来的那位小哥哥,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破阵吧?”

步六孤鹿心尖儿上,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是姬姚……

不等步六孤鹿解释,姬姚就用颤巍巍的心念问了他:“用我换我祖上回来,能不能行?”

“胡说!你想那么多作甚么?”步六孤鹿的斥责直接喊出声来,“他几千岁的老人家了。要换,也轮不到你来。”

最后一层窗户纸,步六孤鹿都捅破了,还顺手撕得粉碎。

难怪呢?墨天泽离开扶桑宫的时候,魂伤分明好了。怎么一回绝讼国,就丢三落四地忘事,原来他伤的那条魂魄留在这里。

十四岁的墨天泽,修为并不算高,拿什么驾驭整整一部用半字密语咒术写成的法典?当时的九公子没想明白,现在的步六孤鹿却看得十分透彻。

墨天泽用魂魄刻下法典复本,他也知道魁北王会反悔毁掉法典,刻意留了一手,最终用咒术将墨北魁的残魂与法典复本,一起压在了旧城底下。

步六孤鹿手心,默默地现了一只火色的金乌图腾,那是羲和一族的族徽。他将那枚图腾摁在姬姚心口,用狐裘将他一裹,一手护着他,一手提长枪往雪地里狠狠地扎了下去。

长枪卷着烈火没入冰地里。经年累积的冰雪,在步六孤鹿脚下迸开,碎冰与烈火一齐奔向高空,高歌着,在天地之间拉开狂舞的序幕。

步六孤鹿和姬姚,就像在喷发的火山口下一样,随时能被狂舞在天际的冰与火一口吞没。

姬姚上烧起来的真火,将二人裹在一起,在冰与火狂舞的中心地带,一路往下沉。

步六孤鹿没管阵眼布在何处,强行破阵了。

“鹿鹿……别!”从迷糊里挣扎着清醒过来的姬姚,抱紧了步六孤鹿不敢松手。

这不要命的小疯子,耗尽真火破阵,真打算跟他那位作古的竹马,一起飞灰烟灭吗?

“不要!不要!不要!鹿鹿,不要……求你了!求你了……”

步六孤鹿耳畔,来来回回的都是姬姚的恳求,他原以为自己能坦然去死的心,被姬姚念碎了。

他颈窝里,被两滴滚烫的水滴烫了一下,随即凉了下去。他神魂一震,在无数抉择里混乱了片刻,听见姬姚气若游丝的声音,还在念念碎:“鹿鹿,别这样。我陪你好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笨,我蠢,我知道你嫌弃我,那你拿我去换伽蓝吧,算我为祖上尽孝好了。别拿自己去换,求你了,别……他回来见不到你,他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怎么办?”

步六孤鹿微微侧脸,瞧了过去。姬姚趴在他肩上,眼睛都没睁过,不晓得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步六孤鹿唇角勾了一下,一手召回长枪,一手搂着那个烧得说胡话的姬姚,沉入了他自己砸出来的那个火山口里。

第一百二十五章 祸水红颜

被阿兰支使出去的纸人们,在各条大街上浪了快八圈了,这会儿早溜得没了踪影。

“哎哟!”阿兰故意绊着飞檐上的神兽,从屋脊上摔了下来。

天上、地下追着阿兰的卫军们,齐刷刷地扑上来,一层一层地将他压在底下。

“小乖乖们,你们抓人能不能温柔点?”

“哥哥,你是人吗?”

“抓鬼也不待你们这样的!”

“谁要你飞檐走壁,上房揭瓦,害我们跑了整整八条街?”

“苍天啦!压死哥哥我了……!”

阿兰和叠罗汉堆在底下的几个不懂事的官差对答,声音传出来都是瓮的,简直数不清上面叠了多少人。

大胡子官爷驾朵灰云追上来,抽出腰间金带往人堆底下一丢,将阿兰捆了,喝令一声:“搜!”

叠罗汉的卫军们,一层一层溜下来,七手八脚地往阿兰怀里去搜,终于搜了七卷帛书出来。

大胡子官爷接过帛书,一一查验一回,递给后随从,瞄一眼阿兰,冷声命道:“带走。”

“大老爷,那是姑娘写给小人的书,你就这么收走了,传出去多不好听啊!”阿兰被一条金腰带捆成麻花状,还被人打横了扛着,跟在大胡子官爷后。他人闲着,嘴可不闲,“我跟珠儿从小青梅竹马,写个书怎么了?你们这些管家的大老爷,怎么就这么不解风呢?”

“哎哟喂,对了!”

“听说雷泽小兽不会转弯,我以为只是传说,今天算是亲眼见证了,还真是不会转弯呢!没收姑娘写的书也就算了,还抓走人家小郎。你不是瞧我长得俊,嫉妒我吧?”

……

阿兰将那大胡子官爷,从头到脚刷了一遍。他始终大袖摆摆走在前头,吭都不曾吭过一声。

走到一座冰砖砌成的府邸门前,大胡子官爷扭头喝道:“闭嘴!”

阿兰那张嘴,这才歇了。

瞧这府邸的规模,气派得像座王府。王府门上,悬着两枚俊朗的墨色大字:长夜。

两名门童开门出来,朝大胡子官爷一揖,门外一边一名候着。

大胡子官爷方步踱进王府,扛着阿兰的卫军们紧随其后。闲杂人等,被大胡子官爷一挥手,给遣散了。

这座王府,建造之精细,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府内珍珠、夜明珠做的灯饰,随处可见。小小的冰砖上,都雕刻着花纹,每块冰砖的花纹完全不重样。

单那满墙雕龙画凤的冰砖,都能瞅得阿兰应接不暇。他在北海盗过的明珠公主墓,都没这么讲究,那可是北海最受宠的公主的墓地呢。

阿兰心里默默叹道:“这地儿,哪是偏远小国的王府,简直就是龙王的水晶宫。”

进了王府,传话的人说,王爷在后院沐浴更衣,请诸位偏等候。众人又扛着阿兰,跟随大胡子老爷去了偏。

这王府的主人也是金贵,几盏茶都喝完了,他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屏风后面一阵脚步声走近,转出来一位曲眉、鸦发、雪白衣裳的俊俏男子。乍一看,他与墨怀古尚有五六分挂像,莫非就是孤竹皇室的两位皇子之一。

阿兰装死、装晕,不愿搭理人家。他偷偷将眼皮撩起一条细缝,朝屏风那边瞥了一眼。那一晃眼瞥见的,若是惊鸿落雁,他险些以为那人是屏风上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臣贡匀,参见长夜王!”大胡子官爷跪拜在他脚下。

果然,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是孤竹国的长夜王。

“参见王爷!”贡匀后的卫军们,将阿兰丢在地上,叩拜了长夜王。

“平。”长夜王拂一拂衣袖,在屏风前的冰上坐了。“听说,映雪跑了?”

贡匀拱一拱袖子,拜道:“回王爷话,映雪王劫走了妖夜黑月,至今不知去向。”

长夜王斜倚在美人靠上,鼻子里不以为然的一声冷哼:“他多能耐,将我祖宗三代的野心,全都传承了一遍,单单缺了一点狼族的血。简直跟他娘亲一个尿!”

阿兰:“……”

同室cāo)戈什么的,能不能回家再吵?这,大庭广众的……纵使是在自家府邸,好歹还有外人呢。

“镇国法典,可是寻回来了?”长夜王俊眸微瞌,淡淡地问他跟前那位看起来比他爹还大的混血雷泽兽。

雷泽兽回话:“寻回来了。”

长夜王勾了勾手指,让人将帛书呈上来过目。

贡匀捧起七卷帛书举过头顶,碎步上前,跪拜在长夜王脚下,将法典复本双手奉上。

长夜王略略翻过两卷帛书,让他旁立侍的内侍们收了起来。

贡匀退回来,又问:“盗取法典那小贼,王爷怎么处置?”

阿兰被贡匀的金腰带捆着,一直躺在地上装死、装晕,没有丁点儿动静,存在感极低。要不是贡匀问起,险些被他蒙混过去了。

长夜王隔着前跪拜的众人,瞅了阿兰一眼,唏嘘一声,唇角微微勾起一点,没有回话。

贡匀又问:“王爷打算怎么处置?”

长夜王似从梦中惊醒一般,从美人靠上起来,危襟正坐。他不经意地顿了一下,说:“伤得重么?让他留在本王府上将养几,等伤好了,再做决断。”

阿兰:“……”

见鬼!你们孤竹没有美男子么?

他被长夜王一句“留在本王府上将养几”惊得,差点儿一个鲤鱼打,翻跳将起来。

贡匀:“……”

你这祸水红颜!敢乱我下宫闱,看我宰了你不?!

他惊鸿一瞥,不负众望地回头瞪了阿兰一眼。

阿兰的读心术,可不是白学的。他闭着眼睛都知道,上这两位主角,各自怀的什么鬼胎。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瘫在地上,继续装死、装晕,任由王府里的侍从们将他抬走。他心里笑道:“嘿嘿,这下可有好玩儿的了。不把长夜王府给你搅翻了,我就不出孤竹国。”

阿兰剪的小纸人们,在大街上玩腻了,就跑去天阙的废墟里闹。

它们在断砖碎瓦的空隙里钻来钻去,捉迷藏、躲猫猫,躲去了大里头。

见到传说中的怀古王,纸人们仰慕不已,不但坐膝盖,还要爬高高。怀古王上经年的冰霜,都被它们抖掉了好几层。

怀古王也就算了,内坐镇的十二相士,它们也没放过亲近、卖萌的机会,硬是将那死气沉沉的大给闹活了。

阿兰亲手剪的那个黄蓝纸人,还爬到怀古王肩上,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腹葬奸魂

为姬姚那傻劲儿,步六孤鹿唇角勾起了一点浅笑。他后背抽出羽翼,一手搂着搂着姬姚,一手提着长枪,沉入了黑暗之中。

阵法破了,漫天的冰与火,在虚空里相互消弭着散去。狼骑们散乱的白骨,裹挟着一缕缕青烟,同他二人一齐坠落在黑暗里。

步六孤鹿羽翼上的太阳真火,撑起一团光亮。

橘色调调的火光里,许多破碎简书,沉沉浮浮地悬浮在虚空里。简书上篆的字迹笔画不全,每一笔刻画的痕迹,都泛着葳蕤的淡金色的荧光,那是墨天泽压在孤竹的法典复本。

瞧见眼前残碎得狼狈不堪的简书,步六孤鹿半眯起来的眼眸里,怒火燎过雪原,铁蹄踏碎万卷山河。他恨不得嚼碎某人骨头,喝了某人的血。

孽缘离境的制是真的。

墨北魁故意制造假象,让步六孤鹿误以为制是假的,再激怒他不择手段地破阵,让他亲手毁掉法典复本残存的部分。

法典复本中,墨天泽为墨北魁加的制究竟是什么,曾经只有墨天泽自己知道。可是事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难推测出制内容了。

据步六孤鹿推测,制内容无非是这样写的:毁我法典者,魂与法典同葬,孽缘离境封之。

照此推理,墨北魁就应该早死了。那么,后来派狼骑卫军围困九公子的是谁?不远万里,带着二位公主去孤竹和亲的又是谁?

“小九……”

黑暗深处,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碎片样的声音,萦绕在步六孤鹿耳畔。姬姚也听见了,步六孤鹿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都绷紧了。

那声音里的调调,像极了墨天泽。

步六孤鹿翅膀上的火焰,呼的拉到了天际,他仿佛要将这虚空里的一切都照亮了,看得真真切切,才肯罢休。

白骨和简书的碎片混在一起,悬浮在步六孤鹿旁,凄厉,又惨烈。

史上任何一场战争的遗迹,都没有这样的悲伤。

“墨北魁!”步六孤鹿恨不能将牙缝挤出来那三个字咬碎。“即使带着姚儿与你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你走出制半步。”

姬姚可能被他的“同归于尽”镇住了,在心念里喊了“鹿鹿”,环在他腰上的手又搂紧了一些。尽管他还昏睡不醒,也使不出多大力气来,步六孤鹿还是能感觉得到。

他没有吭声,紧了紧手臂,以此回应姬姚。言下之意:别怕,有我在。

姬姚可能误解了他一半的意思,理解出了别样的人生哲理:别怕,魂飞魄散,我也跟你一起。

“哼哼……”与简书碎片同在的轻笑,从天上地下涌来,嘈嘈杂杂地涌成一个声音的洪流。“可惜,制已经破了……你亲手破的!”

“可是狼骑还在。”

“可是狼骑还在!”

姬姚心念里的声音,与步六孤鹿“异口同声”,只是姬姚没力气出声而已。

萦绕在简书碎片周围的那个声音,顿时默了。步六孤鹿几乎能够感受到,墨北魁沉下来的脸色。

许久之后,那声音才渐渐恢复了轻jiàn)又高傲的嗤笑:“哼哼,狼骑?你知道狼骑是干什么用的?”

步六孤鹿恍然一惊,瞪大眼睛,瞧着眼前破碎的简书。

这回,轮到他脸黑了。

孽缘离境是让入境的亡魂、怨念,相互消磨殆尽的制。制存在的时间,长不过千年。

墨怀古将天阙建在旧城之上,是为了压制狼骑。那么狼骑又是什么?

墨天泽和墨北魁的残魂,都被困在简书里,墨怀古不可能不知道。他将狼骑收入孽缘离境,就是为了让这众多的亡魂、怨念,代替简书在制里的消耗,保存墨天泽留在孤竹的仅有的一缕残魂。

三万狼骑,就算每匹雪狼消磨一点残魂、怨念,也只是擦破点皮毛的轻伤,撑过万万年都没有问题。

然而,天阙塌了。大基座的压制微乎其微,撑不过三。

天阙基座一破,将无人再能压制狼骑。狼骑和制都没了,就只剩下简书残片里的两个亡魂相互厮磨。

墨天泽就那一点残魂留在简书里,连幻境都造不出来。制已经破了,再没有狼骑怨念的反噬压制简书残片,墨北魁能一口吞了墨天泽留在简书里的残魂。

破除封印的墨北魁,既是墨北魁,也是墨天泽。不知道这样的亡魂、怨念,步六孤鹿舍不舍得与他同归于尽?

天阙的废墟里,怀古王听了黄蓝纸人的耳语后,竟然笑了。

他冰冻了几千年的面部神经有点僵,笑得很不自然,腼腆的味道却不减当年。

伏在步六孤鹿肩上的姬姚,昏昏沉沉的,感官时灵时不灵。他没听到墨北魁说狼骑什么的,倒是感觉到了大废墟里的动静。

他同怀古王一样,唇角勾起个浅笑,心念里默默念了句咒语:“血重生,白骨附魂,为怨者仇,为死者恨。利齿为剑,腹葬魂。”

姬姚心念里的咒语,步六孤鹿听得一字不差。

那是亡魂复仇的咒杀,是源自上古的术。

步六孤鹿侧脸瞧向姬姚,厉声喝道:“住口!”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姬姚咒语的最后一个字,与他的呵斥一起画上了句号。

步六孤鹿在绝望中,眼睁睁地瞧着狼骑白骨生,就连消失的骑兵亡魂,都一点点地附上了白骨。

与他一起绝望的,还有墨北魁。虚空里沉沉浮浮的简书碎片,好像在挣扎,却挣扎不脱时空的锢。

“姬姚……?!”与简书碎片一起挣扎的那个声音,怨毒地质问。“你还真是孝顺,大义灭亲啊?!”

那个质疑又惊讶“啊”字,尾音飚得特别高,快要破出天际线了。好在这里没有天际线……

“呵……!用术灭掉你家祖上,他的心上人就是你的了?哈哈,哈哈!真是个好孩子!”那个挣扎的声音,挣不脱狼狈不堪的形象,却拦不住他用临终遗言挑拨离间。

“伽蓝……”步六孤鹿虚虚地呼了口气,傻傻地瞧着虚空里沉沉浮浮的简书,搂着姬姚的手都在发抖。

他混乱的思绪里,除了痛责姬姚五十神鞭,将他那不肖子孙打个半残决心,几乎找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书简,和书简里的残魂,一起灰飞烟灭?!

姬姚在步六孤鹿的心念里,捕捉到了五十神鞭的痛责,顿时被他祖上的那位“竹马”,吓破了狗熊胆。他赶紧放空思绪,趴在步六孤鹿肩上,装傻,装晕。就连咒术里留的后手,他都忘了告诉步六孤鹿。

说话的时间,复生的狼骑,已在虚空里布成作战的阵型。他们从天上、地下围了过来,将简书碎片、步六孤鹿和姬姚,统统围在阵中。

这局……

救,墨天泽的残魂,灰飞烟灭。不救,墨天泽的残魂,亦是灰飞烟灭的结局。与其留给墨北魁一口吞掉,不如让他的铁血生涯,终结在狼骑的利齿之下。

留给步六孤鹿的,除了以死相随,还有他碎了六千年,苦苦等着再见他一面的奢望。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子同仇

狼骑排的阵型很散,似乎是专门针对简书残片排布的。

步六孤鹿本就彷徨不安的心,更加忐忑难宁。他搂着姬姚,往阵型相对宽松的地方退了过去,用心念跟他说话:“等有机会,我送你出去。阿兰还在孤竹国,你去找他。知道吗?”

姬姚的指尖,不经意地蜷了一下。他没敢回应步六孤鹿。

这是诀别词,他哪敢回应。

能拖着驸马爷留在这里,目睹简书残片碎尽,多半因为他带着姬姚这个拖油瓶。要不是姬姚,他跟墨北魁恐怕连废话都没有一句,就要同归于尽。

姬姚仗着自己喊墨天泽一声祖宗,知道步六孤鹿不会将他这不肖子孙留在这里陪他送死,断送掉墨家唯一条血脉,他就早早地拿定了注意。他想:步六孤鹿若真要送他出去,他就装死,耍赖,不放手,看他怎么办。

姬姚认定自己这只拖油瓶,很能拖累人,画符、念咒什么的,从前都是纸上谈兵。书上学来的东西,到这里来全都是第一次用,菜得不行。他并不确定自己留的后手,能不能成。

反正成与不成,这都是他最后一次在他跟前耍赖,必须奋力一博才行。

如若救不回墨天泽,他陪步六孤鹿在此散尽魂魄。若能救回墨天泽,他姬姚就此止步,送他上仙山,为他“竹马”修魂补魄,从此与他陌路。

镗!

狼骑亮了兵器。

简书碎片的挣扎,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半字密语!压住简书碎片,让它动弹不得的,是竹简上刻的半字密语也是墨天泽篆字留下的残魂。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寒光烁烁的矛头,全都对准了简书残片。

步六孤鹿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儿上,搂着姬姚的手都握成了拳头。他估算了一遍,浮在虚空里的简书残片,莫约三万有余,几乎与狼骑一个数量。

他唇角勾了一下,眼眸里的几点晶莹碎了,狼骑一人一枪过去,他和墨天泽的亡魂,就可以一同碎了。

天地虚无里,兵器破空的锐响,从头顶、脚底、前、后的各个方向涌来。

每一支长矛,都好像扎在步六孤鹿上一样。他全一阵战栗,闭紧了眼睛

痛!

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

虚空里万万片简书的残骸,被狼骑长矛扎中的一瞬间,碎成了齑粉,散作了青烟。

头顶上,天地崩裂的巨响,滚滚雷声般奔涌而过。

“穹庐”碎了!天阙的基座塌了。

简书碎出来的青烟,挣扎着要逃。然而,简书上淡金色的半字密语,并没有跟随竹简残片一同湮灭。它们仍然镇着那些散布在半空里的青烟,不让它们汇聚,也不让它们逃脱。

狼骑驾着雪狼飞驰而来。

虚空里,四处都雪狼“利齿为剑,腹葬魂”的“嗷呜”声。它们将青烟连同半字密语,一并吞了。

“你现在趁乱出去,去找阿兰!”步六孤鹿有点脱力,心念里喊的话,姬姚脑海里都是飘的。

姬姚:“……”

大里被送来的法典复本是假的吗?怎么……一直都不现?大基座都榻了,这里怎么还是与世隔绝的天地?苍天,救救步六孤鹿……救我的鹿鹿!

他抱着步六孤鹿,两手在他后扣得死死的,赖在他怀里,就是不肯松手。

“姬姚!”步六孤鹿眼睛里的血丝,比他额上那笔血字还要红。他不忍心,却又用尽全力地扯开了姬姚扣在他后的双手。他心脉里的那簇小火苗跃动着,跃动着依稀的眷恋不舍,又那么狠心地想要烧毁自己的心脉。

他不敢当着姬姚的面,毁掉自己的神魂。

他步六孤鹿,平生怕得不多,姬姚算一个。

狼骑铁蹄下,战火燃起。谁也没有注意到,碎裂的穹庐上,有一些东西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

不是雪,是纸片,雪白的纸片。

不,是小纸人。

阿兰剪的纸人们,从大里飘了下来,和砖瓦碎裂成渣滓的冰片一起。

能排一条街那么长的小纸人,落下来,简直不计其数。因为,现在没人有空计数……

纸片人在忽明忽暗的太阳火里被焚毁。灰烬里落下来的,是泛着淡淡银蓝光晕的半字密语。

原来,孤竹的镇国法典在这里。

怀古王嘱托阿兰去找法典复本。

阿兰找到法典复本时,没有即刻取走真迹。他挖坟挖了几千年,早知道螳螂捕蝉,黄雀会来。于是,他虚与委蛇地弄面妆镜,伪造几卷帛书藏进去,再自导自演,编一场风月无边的故事。

他将孤竹国都,闹得满地鸡毛乱飞,又偷偷将纸人们指使了出去。

纸人们找到法典真迹后,将它裁剪成碎片,夹在两片纸人中间,打打闹闹满大街乱跑。孤竹国都空得就剩那么几个人了,谁能怀疑它们夹带法典?!连捉住它们点火碍事的孩童都没有。

纸人们一雪白,在冰天雪地里,天然无公害的伪装术简直与生俱来。它们再一路打闹,儿戏般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闹到了天阙的废墟里,替阿兰复命来了。

大基座塌了,纸人们也就夹带着法典碎片坠落了下来。

步六孤鹿扯开姬姚扣在他后的双手,同时察觉到了异样。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真火里被焚毁了,另一些焚不尽的“真经”,却带着上千年的魂魄篆字的法力。他猛然一睁眼,见的竟是虚空里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半字密语淡淡银蓝色的半字密语。

他将姬姚推出去后,尚未松开的手,即刻带了一个回旋的力道,将他推出去的人拉回来,一把搂进怀里,再也没有松开过。

姬姚在被步六孤鹿推出去之前,就被他心口位置的神鸟族徽封住了神魂,这会儿无知无识的,彻底没了意识。

银蓝色的半字密语,落到狼骑阵型的间隙中,以及其优雅的姿势排成一个图形,不知道是阵法,还是咒术,反正步六孤鹿从来没有见过。

穹庐上坠下来的半字密语,有怀古王的气息。他在墨天泽旁长大,这些半字密语的阵法、或咒语,一定是元帝教他写的。

虚空里三万狼骑,“嗷呜”一声放下前蹄,朝着半字密语布的阵法、或咒术,叩拜下去。雪狼背上的骑兵们跳将下来,右手握拳抵在前,单膝跪下,朝着半字密语跪拜下去:“恭迎怀古大帝归位!”

怀古大帝……

果然,是墨怀古。

遥在天际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温和俊朗,威而不怒,颇有当年元帝的风范。那个声音说:“尔等为臣,岂敢享孤父皇英魂?”

喊墨天泽“父皇”的,才是真的墨怀古。

早些年,墨天泽带墨怀古去扶桑宫的时候,他就喊他父皇。

帝俊家的几位公子,墨怀古二伯伯、三伯伯……喊到九叔叔。十公子那会儿还小,小他整整一百岁,他不好意思喊叔叔,只喊一声“小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被他宠成十八代孙的姬姚,究竟是谁?

墨怀古是孤竹送去绝讼的质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但是没人否认他从小到大对他养父的称谓。

九公子对他“父子俩”的称谓,知道得更早。墨怀古开口喊第一声“爹爹”的时候,元帝就千里飞鸿传书,请了九公子赴家宴。

那场家宴,单单为了庆祝墨怀古喊他声“爹爹”,元帝竟然将戈太傅窖着、等他大婚的三百坛瑶池酿,全给开了。

怀古王的声音,如同调兵遣将的虎符。狼骑们拜完半字密语,整整齐齐地起,退了回来。他们披甲执锐,重新列阵,再不像先前那样散乱了。

那是一个强大骑兵团,应有的阵容。

“父皇为孤竹守了千年的阵。孩儿在此拜谢父皇!”穹庐顶上,墨怀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墨怀古那声“父皇”,喊得步六孤鹿脸都红了。还好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他后背羽翼上的太阳火。他背着光,脸红也不怎么瞧得出来。

怀古王喊墨天泽“父皇”,也不晓得他脸红个什么……

底下回应墨怀古的,不是墨天泽,是狼骑。

一阵铠甲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在虚空里震dàng)开来。

狼骑们,在雪狼背上拱手行礼:“谢元帝陛下大恩!”

拜毕,狼骑们各自执长矛列阵,守护在半字密语布的阵法、或咒术外围。

一缕缕青烟,从骑兵和雪狼上飘散出来。狼骑们的血渐尖淡去,森森白骨仍是披铠甲、手持兵器、列阵以待的模样。

狼骑上的青烟散作两处,一些纯青色的,飞入了阵中半字密语围成的图形里;另一些烟灰样的,盘旋在半空中逡巡不去,不是不去,它们更像是挣扎着散不出去。

等狼骑们血散尽、全都化作白骨之后,半空里盘旋的烟灰色,才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来墨北魁!

也是这个时候,葬狼腹的淡金色半字密语,才悠悠然从雪狼的天灵盖上,一个一个地蹦出来。

墨北魁被困在孽缘离境里六千年了,全是因为这些半字密语,他哪里见得他们死灰复燃?哪怕聚齐魂魄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他也不能错过灭掉它们的机会。

墨北魁将鬼气运在掌心,无数狼牙状的冰刀,被他悬空控在五指之间。他睥睨天下的眼神,居高临下地觑着雪狼头顶上蹦出来的残字,恨道:“墨天泽,你这忘恩负义的狼心贼子。你我的恩怨,还没了呢!”

悬在半空的狼牙冰刀正待要发,忽然顿住了。

“啦”一声,墨北魁前透出一支长枪的枪头来,枪上燃着太阳真火,锁住了他的心脉。

步六孤鹿的声音,在他后冷冷一笑:“废话多!”

墨北魁还没来得及回头瞧一眼,偷袭他的人是谁,好好的人形又散作了烟灰。

恰好,最后一波淡金色的残字,从雪狼头顶上蹦了出来。

步六孤鹿搂着姬姚,单手偷袭墨北魁之后,即刻抽枪回来,举枪往那堆烟灰状的魂烟上一拍,喝道:“收阵!”

魂烟猝不及防,被他一枪拍进了银蓝色半字密语布的图形中央。

银蓝色半字密语,轰然往虚空里塌陷了下去,随后是外围的狼骑。它们聚在一起,陷进一团幽深的黑暗之中,一团太阳火都照不透的黑暗。黑暗外围,一圈一圈又一圈的银蓝光,爆破出来。

那是狼骑,在雪夜里的眼神光。

步六孤鹿正待兜手,想收拢虚空里残碎的淡金色半字密语,他自己却被爆开的银蓝光,给炸了出去。

“伽蓝!”步六孤鹿陡然展开双翼,退出去好百米远的距离。他翅膀上带起的劲风,差点儿掀起一场海啸。

飘飘忽忽的淡金色半字密语,不知道被他一翅膀扇出去了几千里。

总之,飘得影儿都没了……

步六孤鹿:“……”

这是,要我踏遍千山万水,去给你搜集魂片的意思吗?

这折磨人的小妖精,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

不过,能保住墨天泽魂魄篆字留下的半字密语,哪怕是残字,步六孤鹿也有十二万分的欣喜。

步六孤鹿护着姬姚退开的同时,银蓝色的半字密语和狼骑阵型,陷入聚变式的“黑洞”里,消失不见了。

银蓝光波震开的中央地带,缓缓地浮起一卷写满半字密语的帛书。

狼骑和墨怀古的一缕魂魄,被封印在帛书之中。

淡金色的半字密语,被冲去了不知踪影的角落里,没有入阵。

墨天泽那声“淳儿”,终归没有白喊。临到最后,墨怀古还是向着他的,哪怕他只是养在绝讼的质子,哪怕那声众所周知的“父皇”是假的。

“姚儿,没事了。”步六孤鹿轻轻揉了一下姬姚后脑勺。他想等法典复本的封印平息之后,再去收拾残局的。

不晓得是他眼睛花了,还是怎么回事?!

有只淡金色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进了姬姚的后心。

步六孤鹿在姬姚的心念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

墨天泽!

“伽……伽蓝?!”从来不怀疑自己感官的步六孤鹿,第一次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姬姚没给他回应,他以为自己幻觉的执念,又加深了一步……

他忘了,姬姚的心神早被他前的神鸟族徽封了,他这会儿什么都不知道。

眨眼的功夫,又一只金色的东西撞了进来。墨天泽淡淡的影,再一次与姬姚叠成了同一个人。

又来一只!

这次,他终于擦亮火眼金睛,看清楚了。撞进姬姚后心的淡金色,不是蝴蝶,是拖着葳蕤荧光的半字密语的残字。

步六孤鹿连灵魂带**,都在这一刻震撼了,十二级地震。

没有谁的魂魄,能无缘无故地同另一个人的灵魂、**叠在一处,还能相融相生。吞噬、夺舍、献舍、寄居、寄养啥的,都需要极其复杂的仪式、相对苛刻的条件,以及漫长的磨合期,**才能正式接纳另一个人的魂魄。

没这样直接撞进来的!

那位……被他宠成十八代孙的姬姚,究竟是谁?

“伽,蓝……”

步六孤鹿搂紧了怀里的人,不敢松手。

六千年,他每一次松手,都是不复相见的结局。

他曾说过:“再见一面。再见一面,我就知足了。”

为那再见的一面,他碎天葬台,献祭十三月,请她入世。他苦苦等了八年,等来了乱世里的一场水月镜花。

注定生生世世,与他不复相见?

独活一世,又该有几多寂寥呢?

他一场殊死的决战,借天佑皇帝之手,将自己挫骨扬灰,并提前献祭,请求一群凡俗的秃鹫,将他带去天葬台那里离他“捡到”墨天泽的那个山洞,最近的地方。

一千一百一十九步,他数过三百遍。

碎,魂不散。

凡尘里的星夜,睁眼见,闭眼还见。他也时常埋怨:几百年修一段梦境,都不行吗?

不行,也不能,他眉心的血字,是墨天泽用残魂封的。就那游丝似的一缕残魂,如果封印再破了,要他去哪里找他?

他八岁那年,记起前尘旧事的时候,就是因为那封印破了边角。天葬台献祭十三月之前,他还亲手加了一笔……

“别碎了。除非有那么一,你真的能与我再见一面。”

天葬台上那一千年,他每每熬不过去,念的都是这一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法典,情书

沐浴更衣……

见王爷为何还要沐浴更衣?

阿兰脸上摆的表各种不愿意,步调却特别顺从。他被王府的丫鬟们领着,沐浴更衣去了,心里还默默地埋怨丫鬟们步子小,走不快。

要不刚从装死、装晕的戏里“苏醒”过来,他恐怕得推着丫鬟们领他去汤池。

在孤竹待了两天,又是掉坑,又是被埋,还风尘仆仆的满大街乱跑,他正愁着没地方沐浴更衣呢。更重要的是,法典复本已经被纸人们带去了天阙,他得找个机会溜出去,才好戏看。

否则,他就是场好戏。

阿兰不是吃素的,孤竹的长夜王更不是。

丫鬟们撒了花瓣、温了酒,请阿兰入浴。

阿兰羞羞答答地一笑,说:“对不住了,各位姐姐!小的是个粗人,不惯有人伺候。”他将一众丫鬟、侍女轰出去,随手一关门,自己动手宽衣解带,溜下汤池去了。

怎么……背后有人?

阿兰猛一回头,瞧见一雪白的衣裳。那人仍是淡淡的表,坐在汤池旁边,斜倚在酒案上看他。

谁说沐浴更衣,要等你起来了再见长夜王?

“你是戏子出生?”长夜王自斟自饮,垂眸瞧着阿兰。

“那七卷帛书不是法典,真是书来着……”阿兰慌不择路,一句话没说完,就潜到花瓣最多的地方去了。

咣当!

长夜王酒杯掷在地上。烈酒成冰,轻烟袅袅地妖娆一回,散在了虚空里。

“哗……”阿兰变戏法似的,化了衣裳穿上,带起一浪水花,飞上岸了。

两人隔着汤池遥遥相望。长夜王一脸冷峻。阿兰顶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满脸水渍,笑得jiàn)兮兮的。

“我早跟官爷说过,那是姑娘写给我的书……”阿兰被汤池对面、凛冽的眼神一瞪,生生地噎了一下。“他们非说,那是什么镇国法典。”

长夜王瞪着他,好半晌都不说话。

阿兰羞答答的神,冲长夜王干干一笑:“那个……我俩书信来往,怕爹娘责怪,所以每个字都拆开了写作两页。将首页和尾页拼起来,才认得全信上的文字。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他再矫揉造作捏起手指,绞一绞衣角,更让人觉得他窦初开。

长夜王半眯的眼神瞧过来,早看透他是蝴蝶花乱开了。他默声念句咒语,将贡匀找回来的七卷帛书招了出来,再将首卷、尾卷拼起来一读,果然是书。

瞧着帛书上花里胡哨的话,长夜王本就凉薄的神,骤然降到冰点。他没骂贡匀蠢货,而是从字里行间抬起眼眸来,瞧向了阿兰,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兰被他那眼神瞧得,捉住衣襟往后一退,撞上了屏风。

噼里啪啦一阵屏倒盆摔的大动静之后,阿兰佯装要扶屏风的手,虚虚地顿在屏风原先站立的地方,狼狈不堪地扯出个**的笑:“小人一介草民,到底是哪次回眸笑,惊动了四海八荒?竟然能让王爷如此留心,还问我到底是什么人。”

阿兰的眼神光很亮,笑起来万种风。墨色剑眉带点弯,浸过水,犹如湿墨点睛的一笔,将他如画的俊颜洇染得格外好看。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腮边,跟他那滴水的纱衣里应外合,晕出一副江南烟雨图来。

他笑那一下之后,长夜王好像呆了一秒,没有他在偏里那一顿明显,却也被阿兰捕捉到了。

阿兰一点鬼火,想趁机溜掉。

长夜王的声音,在后说:“你跟你家青梅,都是什么家境?写书都用绢帛,你们怎么不用鲛纱呢?”

阿兰飞到门前的鬼火,一个踉跄,旋即飞了了回来。他扶住门框,朝院子里一张望,瞧见一众小姐姐立在门外候着,又转转回来了。他冲着长夜王憨笑一回,无话。

“镇国法典,是我皇叔半生的心血,除了译本,没人见过真迹。他让你来找法典,一定不是随意点的。”长夜王明察秋毫,他将阿兰伪造的法典信手丢在酒案上,起朝阿兰走了过去。“绝讼法典不知去向,法典复本再流出孤竹,可不比十三月现世引起的轰动小。三界之内的各路大神,你能为它再战一万年,你信是不信?”

他说“信是不信”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阿兰跟前,再上前一步,将他bi)去了门框上靠着。

“啊……哈哈……这,是真的吗?”阿兰笑得,差点儿没提前将他眼角的鱼尾纹给挤出来。“王爷这么深明大义,你家皇叔怎么不早点将那镇国法典传授给你呢?”

时至今,你连法典真迹都没见过,还来我这盗墓的手里抢货。这算什么?

阿兰没什么心机,说话又直,都被bi)到墙角去了,他还肆无忌惮。话到一半,他即刻就后悔了。

他忘了,自己在跟一狼人说话。

长夜王脸色一变,眼眸里寒光掠过,牙关都咬紧了。他抬手捏起阿兰的下巴,bi)他迎上自己的目光,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问他:“戈是谁?你同墨天泽什么关系?”

阿兰:“……”

他怎么察觉的?

“小美人儿,你伪造书那几笔,可没脱出戈提笔写字的模子。”长夜王冷冷的笑及其轻蔑,还有些惋惜的味道。

他不信一盗宝的小贼头,能在拥兵百万的孤竹王爷手里,翻出什么大浪来。

一听有人说他字迹,与戈如出一辙,阿兰那张堪比城墙道拐的脸皮,就能红到耳根去。这次也不例外。

阿兰冲着长夜王,弯弯眼眉一笑,噌道:“小美人儿有事,哥哥你自己玩。”

霎时间,长夜王眼前,五颜六色的星星一顿乱晃,脑子像被人洗过一遍似的,空白。他捏住阿兰下巴的手,往额上一扶,稳不住重心,原地眩晕一阵,摇摇晃晃好几个回合,好容易才扶门站稳。

等他站稳了,清醒了,星星散尽了,眼前的“美人儿”已经没了踪影……

踏月归来!

魇族秘术,施术者能用它蛊惑人心。

阿兰说的最后一句话,用的就是“踏月归来”的魇术。

戈是精通魇术的高手,他还没做绝讼太子太傅的时候,就曾有许多人忌惮过他。后来他那位皇帝学生,也将他改良的魇术,学了个齐全。

长夜王当然不知道阿兰的魇术,是跟戈学的,还是跟墨天泽学的。

但他第一眼见到帛书的时候,就仿佛见到了戈本人。帛书上造假的半字密语,太像戈的笔迹了。以至于,没在得知法典被调包的第一时间,下令将它追回,而是将阿兰扣在府上,追问他的世。

远处轰隆隆一阵巨响,地面震动的波纹,一浪一浪地涌过来。

天阙那边,又塌了。

长夜王再没空理会阿兰了。这一次塌的是大基座,他还是忌惮狼骑的,担心他们被放出来以后,自己没法儿收场。

长夜一拳砸在门框上,咬牙骂了声:“可恶!”

他长叹一声,终于出门点兵,往天阙方向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长夜、映雪

三只,四只,五只,六只……整整三万零九十九只半字密语的残字,撞进了姬姚后心。

虚空里,只有步六孤鹿和他怀里抱紧的姬姚,还有那一卷不声不响的帛书。

姬姚心念里,墨天泽的形叠得越来越清晰。

等最后一片残字落定,步六孤鹿才松开姬姚一点。他一手环在姬姚后,一手捧起他的脸,艰涩地喃喃低语:“你还是骗了我……伽蓝公主在小金寺求的那对珊瑚珠,是你早些年就安排好的?你知道神魔不死不灭,为什么一点音讯都不曾留下?”

默了好半晌,他又说:“回来了,就好。”

他抬手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湿湿的冰凉,将姬姚打横了抱起来,才带上法典复本,从旧城的虚空里出去。

“皇叔!皇叔!”

风雪交加的夜色里,排成纵队的火把,移动着朝天阙这边过来。带头喊皇叔的,是长夜王。

步六孤鹿出来得正巧,他一双燃着真火的翅膀在废墟上空现,将废墟的模样和他自己的形,勾勒得格外清晰。

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两声“皇叔”,步六孤鹿悄然收起翅膀,只给众人留下一段神秘的幻影。他抱着姬姚落在废墟上,隔空传音,询问废墟底下坐镇的怀古王:“法典复本和狼骑都已归为,陛下打算交予何人?”

孤竹国的两位皇子,是墨怀古两位姐姐留下的。据说,为墨怀古黄袍加的,就是这两位不孝子。他们觊觎皇权,又不敢弑君,所以干了这等勾当。就连附怀古王的墨北魁,都蹭着穿了几天黄袍。

步六孤鹿和阿兰之前说的孤竹皇帝,是指墨北魁。孤竹历代君王,只有他才有心做这个皇帝。

天阙都塌了两天多了,两位皇子这会儿才派兵过来。他两若不是知道大里演的什么戏,就是等着来捡现成皇帝做的。

看来,孤竹皇室的晚辈后生里,也有遗传墨北魁的。

法典和狼骑,都是孤竹的镇国之宝,步六孤鹿自知不能擅自作主,将它交给两位皇子中的一人,所以慎重其事,询问国主。

废墟底下,墨怀古的声音说:“法典和半字密语,都是父皇教的。父皇与狼骑的渊源,又十分深厚。还请九下作主,让我父皇暂时替孤竹存着这部法典……”

“你又想拖他下水……”步六孤鹿即刻就想替某人推脱了,不接这麻烦差事。一顿之后,他又发现无处可推。“他现在还是凡人,我代他替你收着吧。”

废墟下的声音拜谢:“晚辈墨怀古,拜谢九下大恩……”

步六孤鹿默了一下,沉声问他:“淳儿,怎么不喊九叔叔了?”

废墟底下的声音轻笑一下,似有调侃的意思。介于辈分,他话又说得特别尊重:“您都说他凡人了,也不怕他听见了吓着?等您大婚的时候,我再改口。”

步六孤鹿心里五味杂陈的,也不晓得这几千年酿的那杯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颔首笑了一笑,道个“好”字。

在被长夜王手里的火把照到之前,步六孤鹿带着姬姚,消失在了废墟之上。

天阙塌的第三天,孤竹国都的城门开了。狼骑没来,避难逃出去的混血小妖们,陆陆续续的又回来了。

冰雪长夜里蜿蜒的大街,收拾收拾,还是照样的繁华闹。

步六孤鹿抱着姬姚,在长街尽头出现。阿兰菩提手链上掉下来的金貔貅,变得跟官府门前的石狮子一样大。

金貔貅蹲在大街中央候着他们。

步六孤鹿前脚到,阿兰的声音后脚就在耳畔响了起来:“哟,真不是你家‘公主’啊,又拿他钓鱼?伤成这样,你也舍得?”

金貔貅背脊上燃起一点鬼火,阿兰现了形。他单手支颐,倚在貔貅脑袋上,好像是驾着貔貅从天上来的一样。

别家仙子,都轻盈、脱俗地驾鹤而来。他驾一貔貅,还是金的,落地上准能砸个坑的那种。

唉,也难怪,他不是仙子……

“他没伤。出了点意外,我将他神魂封了。”步六孤鹿抱着姬姚,朝阿兰这边过来。“你去哪里冲凉了,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此时子夜之交,阿兰刚从长夜王府上逃出来没多久,衣裳、头发都是半干半湿的。

“哎,别提了。有人偷窥癖!”阿兰挥一挥手,很是无奈。“说好的让我沐浴更衣、焚香祷告,结果他悄无声息地跑来汤池边上坐着,就为了审问我跟鲸戈什么关系。要不是他府上美女如云,我还以为他断袖呢。审犯人,还带这么撩的……”

步六孤鹿似笑非笑地昵他一眼,拿话噎他:“谁要你长得好看?”

他还有句话没说:“你不是断袖。戈可以作证!”

阿兰:“……”

有你长得好看?!

阿兰提起鲸戈,步六孤鹿大约猜到他去了谁人府上长夜王府。

长夜、映雪,是名字,也是封号,应该是世袭的。两位公主走得很早,长辈们让皇子世袭名号,莫约是想留个念想。

当年,北魁王带去决讼、准备和亲的两位公主,名号也是“长夜”、“映雪”。

虽说二位公主待字闺中,元帝又是惊才绝艳的妖界霸主,她们却未必愿意和亲,毕竟嫁的不是心上人。

好在,墨天泽从来没有娶妃、立后的打算。

不过,二位公主的胆量,确实有过人之处。

映雪公主去决讼赴宴,入境前夜密函送至言灵国。据推测,那封密函是书内容,因为她后来嫁的夫君就是言灵国的。

长夜公主更是胆大妄为,她竟敢在决讼皇城之内,与郎私会。

映雪公主也就算了,毕竟没有入境。长夜公主可不一样,以“和亲公主”的份入决讼,还在绝讼境内幽会。

这是,公然要给“未来夫君”戴帽子的节奏吗?

且不说那帽子多高,就她郎私自潜入决讼皇宫这件事,都够她死好几回了。若将他二人抓起来,当间谍杀了,孤竹王连话都没得说。

这等好事,还偏偏被墨天泽那倒霉蛋给撞上了。

墨天泽重,不愿的,他从不强求。他不愿的,别人也很难强求得动他。鲸戈剑碎剑之前,还有太傅进谏。鲸戈剑碎剑以后,他也有了弹压四方的手腕,简直没人敢触他逆鳞。

宴请孤竹王那年,鲸戈剑尚在。戈虽是灵剑之,在扶桑宫修养几年后,神魂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他通常以人剑共鸣的方式,在元帝背后执事。元帝照样尊他为“太傅”。

那晚,月黑风高的。

远远瞧见“和亲公主”私会郎,墨天泽低头摸一摸鼻子,不声不响地转要走。他不喜强扭的瓜,又正愁着没有理由回绝孤竹王,当然不会棒打鸳鸯。

这等事,落在少年帝王眼里,也就是茶后闲谈。落在老太傅眼里,简直是叔可忍,婶他大爷的不能忍。

鲸戈向来护内,这还没过门儿呢,就给他学生戴帽子,将来怎么得了?他一时怒气上头,竟然不假墨天泽之手,由剑灵亲自cāo)纵戈剑,一剑过去,要将公主私会那郎钉在宫墙上,等她父王过来领人。

当时,戈剑悬在墨天泽腰间,他又正好羞羞答答地转了个,背对着二位。听见灵剑“镗”的一声出了鞘,他然转去抓剑柄,竟然给它脱了手。

鲸戈剑愤然一击。公主深,而出,替他郎挡了一剑。

那一剑,公主正中小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临阵换将

墨天泽怎么也没想到,那时长夜公主已有孕在。他偷偷帮长夜公主治伤,还放走了孩子父亲。

惋惜的是,鲸戈那一剑过去,可能伤了孩子。后来,尚未足月就出生的长夜王,好像是养在深海蚌壳里几百年才长大的。

这件事,是墨天泽偷偷告诉九公子的,连鲸戈都不知道。

墨天泽放走与长夜公主私会的郎。当晚,鲸戈就同他大吵了一架。

好在长夜公主领,百余年来都唯元帝马首是瞻。

阿兰说他询问过鲸戈,步六孤鹿闭着眼睛能猜到,他去了长夜王府上。

鲸戈一直是剑灵的状态,知道他的人不多。但是,鲸戈剑是魔剑,被它伤过的人终都会留下影。孤竹国与鲸戈有过节的人不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难猜。

此次孤竹事变,与那些隔代恩怨是否有些瓜葛,此时还不能妄下定论。步六孤鹿也只是隐约感觉到了,其中一些不寻常的事。

“你跟那冷面王爷很熟?”阿兰笑得尴尬的。他莫名其妙地掉了长夜王的坑,搞得一狼狈地逃出王府,遇上的还是步六孤鹿的熟人……

“不熟,没见过。猜到的。”步六孤鹿很会给人找台阶,阿兰尴尬得不愿再提此事,他也就不提。“城内这几戒备森严,姬姚又还没醒,住几再走。”

他说着,错开阿兰的金貔貅,抱着姬姚往长街深处去了。

阿兰轻声“嘶”了一下,扭头冲他背影喊道:“你还去不去找伽蓝?”

“会有人去救她的,我们缓一步。我替她算过,此去有惊无险,桃色甚好。”长街尽头,除了背影,步六孤鹿只留下这么句话。

阿兰咬着下唇瞪他一眼,袖子里摸一只半个拳头大的龟壳出来。他往龟壳里扔两枚五铢钱,替伽蓝公主卜了一卦。

卦曰:有惊无险,桃色甚好。

瞅瞅龟壳里的卦象,再瞅瞅步六孤鹿淡漠在夜色里的背影,阿兰嗤笑一声,叹道:“这小子,真把公主当妹妹养的?!”

步六孤鹿竟然隔空传音,回他一句:“你今天才知道,我把公主当妹妹养的?”

阿兰:“……”

你到底是谁家驸马?

循着阿兰留下的金锭子,步六孤鹿带着姬姚,去了先前吃蒸蛋糕的那家酒楼。

阿兰跟掌柜的要了后院的三间客房。空下一间,因为步六孤鹿守着姬姚寸步不离,一三餐都是阿兰送上来的。

他莫约是想把这些年没有守过的夜,全都守回来吧……

“你到底给他做了个什么封印啊?怎么还不醒?”阿兰在院子里待了四五了,没得玩儿,厌烦得不行。

他蹦出去买个早点回来,瞧见一夜没睡的步六孤鹿还在榻前坐着,更是想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从前照顾伽蓝公主,也没贴心到这种程度吧?!

“跟封印没关系,可能因为一些旧事。”步六孤鹿通常不在人前提及墨天泽,跟姬姚说过,都是破例。一句话解释完毕,他又生拉硬扯的,强行转移话题:“找不到镇国法典和狼骑的踪迹,孤竹官方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这几街上巡逻的,都是长夜王手下的人,天阙那边又在重建,长夜王府上多半设防空虚,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你再去长夜王府探探,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阿兰俊脸一冷,手上汤碗大的竹笼屉,“砰”的一声地搁在食案上。笼屉里的包子、蒸蛋糕,被他吓得蹦了起来。他冷声怒道:“要去你去,别老支使我。”

阿兰对长夜王有影,怨不得他。

“映雪劫持十三月的事,一定有因有果。那孩子安分,几千年都没跟他兄长闹过不愉快,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闹出这么一桩事来。这次就算伽蓝公主没事,他再回孤竹,也会以叛逃罪论处。你代我护送伽蓝一程,再送映雪回国,怎样?”步六孤鹿满脸堆笑地哄他。

阿兰笑脸怼回去,不应。

“长信兵变的事,你也有所耳闻吧。”动之以不行,步六孤鹿开始晓之以理。“我与姬姚,原是要去乌江查兵变案子来着,却被鲸戈剑拖进了妄念城。你我相见以后,哪一步不是跳的对手提前挖好的坑?孤竹就是战后遗落的孤星,皇族做派又与别族不同,很容易被人挑事。若被他们闹到皇室内乱的地步,可就不好收拾了。”

“你仔细想想。鲸戈剑和九玉璇玑,为何先后偷袭姬姚?虽说伽蓝公主不在我旁,我一旦拿到鲸戈剑,肯定会找人重新铸剑。但是鲸戈不可能为了让我帮他重铸剑,就跑去乌江偷袭姬姚。他要重铸剑,找你岂不更好?就算……”鲸戈感知到了姬姚的真实份。

步六孤鹿还是不想在阿兰面前,提及墨天泽的事。阿兰那张嘴,什么时候漏风的都不知道。现在的局势,还不能让姬姚知道自己的世。他话到一半,九十度急转弯,转去了别处:“铸剑师仙草,为何要将价码定在落雁塔?为何落雁塔那处还没了结,就有人算着时间劫走伽蓝公主,将我们引来孤竹?”

铸剑的价码落空,姬姚的法力就不能为戈剑加持,戈永远都处于半封印的状态,连真正的剑灵都不算。

步六孤鹿的推理,几乎把鲸戈说成了谋论的棋子。

阿兰哪里听得这些?他的反应,比步六孤鹿预想的还要激烈。他往榻前一坐,一巴掌拍在腿上,怒道:“他么的王八羔子,竟然想用‘十愿菩提祭’召唤元帝?!”

步六孤鹿略略颔首,用眼神肯定了阿兰的猜测。

鲸戈是墨天泽的老师。耳萌是墨天泽的旧部。初见月是墨天泽的盟友。墨怀古是墨天泽的学生,也是他的养子。

鲸戈剑,九玉璇玑,水月镜,《决讼法典》复本,它们都以灵器的形式,将主人的魂魄封印了几千年。主人都是不生不死的魔念、怨念,是召唤神魔的最好祭品。

下一位,会是墨天泽的哪位老熟人?

这出戏,是千年前就安排好的,还是谋者精心挑选的?

“所以,长信兵变只是个饵?到现在为止,伽蓝也只是饵?”阿兰食指抵在唇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十愿菩提祭”倒是容易猜的,毕竟祭品都出来快一半了。只是谁那么无聊,要设一个能绕宇宙半圈的,去召唤元帝,他们就猜不出来了。

现在最安全的,反倒是拓跋伽蓝。设计主谋将她当作饵,如果大鱼一直不上钩,他就势必要保护好伽蓝公主。步六孤鹿可不比别人,能凭人一个谎言,将他忽悠得满世界乱跑?

“我能回来,也是因为十愿菩提祭。当时,姬姚和他的队友在丰沮挖坟,被十愿菩提祭献祭了。他们总共九人,剩下一个是岷岷。她在墓地背面,所以带了他们过来,希望破了祭献,找到主谋就回去。谁想,事牵涉得如此之深。”步六孤鹿将上一次“十愿菩提祭”的遭遇,简单概述了一遍。

“啊?!”阿兰震惊的,他没想到这是第二次。“意思是说,最初被召唤的神魔是你。呃……你不好的吗?为何要临阵换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煮茶问情

为何临阵换将?

可能是在第一次“十愿菩提祭”被破除的时候,主导献祭的人,就猜到了姬姚的世。

不过,步六孤鹿没说这些。阿兰跟前,他只说:“那小子三迷五道的,不比我更好忽悠?”

“三迷五道的?”阿兰还不知道他说的元帝,就是姬姚。他说:“元帝不是厉害的吗?听说,他才是落之战的核心领袖。”

步六孤鹿眼眸里压抑的痛,从岩浆深处翻滚出来。那阵稍纵即逝的炙,很快就喧嚣而过,冷却成了岩浆。

他轻笑一声,望向窗外,一字一顿都像尘封多年旧书,泛着黄,古朴、陈旧:“那场战争没有赢家。人们传颂的英雄,都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哪一个跌下来,不是粉碎骨?大羿王一样,墨天泽也一样。”

为了天下大业,他与大羿王联盟,以为箭将自己两小无猜的手足,杀在落雁塔,还同他一处散尽魂魄。

战后,他留遗诏,命旧部为九公子守城。骁勇善战的一众旧部,全都沦陷在守心城内。

盟友家族被战后清算,家道中落。她疯疯癫癫的,陷在落雁塔的废墟里守墓,一守就是五千年。

他自己,孤魂残魄撰一部法典,祭在玉门天角上。人间动乱一次,法典就残缺一回,现在不晓得还剩了几页……

那场血铸铁的滚滚硝烟里,他到底赢了什么?

虚无缥缈的青史留名?

阿兰偷偷睨一眼榻上昏睡的姬姚,莫约猜到一些端倪。

步六孤鹿知道阿兰心思细腻,摸着一点头绪,就能翻出一片林子来。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将长夜王与鲸戈的过结,简明扼要地概述了一遍。

长夜王与鲸戈,貌似仇深似海。肯定不止因为他出生时,在蚌壳里养过几百年那么简单?

话到这个份儿上,不用步六孤鹿嘱咐,阿兰早就心慌慌的要去查明真相了。鲸戈作为十愿菩提祭的祭品,被请了出来,早已陷泥潭。

他们当下能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将事态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务必将孤竹内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去保护映雪。你帮我查一下长夜王那边的内幕。”阿兰一点鬼火去了。他坐过的位置上,空空地留下这么句话。

步六孤鹿瞅着虚空里散去的那点鬼火,唇角勾起一点浅笑。那一笑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阿兰走了,姬姚还睡着,烛火的跃动安静极了。

窗外,星空和荒原一样遥远。

这是与太阳擦肩而过的偏僻小国,阳光从未跃入国境,他这只金乌神鸟,却来过无数回。

除了扶桑宫,墨天泽挂念的地方不多,孤竹算一个。除了父母兄弟,九公子挂念的人也不多,墨天泽算一个。

别人的第二故乡,都温馨如画。他俩的第二故乡,却是铁血征战里遗落的孤星,燃着火,燃着血,铸着魂,铸着铁。

“如果有机会,我在秦淮河岸建一栋小楼,请你喝茶、看戏、谈天、下棋。你要愿意,就搬过来住。你要想清净,我再去城郊给你建座小院。什么谋、阳谋,我们都不要了……”步六孤鹿走到榻沿坐下,轻轻捧了姬姚的脸,他的拇指一点点抚过他的脸颊,心里就这么痴痴地想着。

“唉,六千年了……”不知道他当初说的话,还当真,不当真?也许太久远了,他早不记得了……

“鹿鹿!”姬姚眉心一紧,撕心裂肺地熬了一嗓子,猛然抓住步六孤鹿捧住他脸庞的手,翻坐了起来。他一脑门汗,攥着步六孤鹿手腕的手都在发抖。

“梦到什么了。”步六孤鹿反握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捏起袖子,替他擦干了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柔声问他。

姬姚定睛望向步六孤鹿,直到将灯火摇曳里,那张熟悉的面孔瞧得清清白白,他绷得僵直的后背才放松下来,同时大大地呼了口气。

噩梦惊醒的姬姚,稳了稳心神才说:“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他梦见步六孤鹿封印了他的神魂,在孽缘离境里将他推了出去,他自己葬在狼骑利齿之下,换了墨天泽的残魂出来。

等他翻起来,才知道是梦。

睁眼瞧见步六孤鹿,好端端的坐在榻前,捏起袖子给他擦汗,还那么关切的语气问他,“梦到什么了”……

姬姚恍然间分不清,到底哪一出是人间炼狱,哪一出在地狱天堂。以至于,他那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竟然没敢说出口来。

驸马爷平里自己擦汗都用手巾,捏起袖子给别人擦汗,是个什么毛病?

认错人了吗?

姬姚跪坐起来,伸手往步六孤鹿脑门上一摁,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你没吃药,还是我没吃药?”

步六孤鹿:“……”

他在说什么鸟语?

姬姚手心摁在步六孤鹿额上,温凉的,没烧。他再撤手回来,摁在自己额上,一脑门汗凉了,雪风吹过似的,凉得有点儿麻木,也没烧。

“阿兰找公主去了。长信兵变与孤竹事变,可能是同一主谋。还得劳烦你大驾,跟我去查一下两位孤竹皇子。这几城内戒备森严,我们暂且出不了孤竹国都。你安心将养几,等你体好些,我们再做打算。”步六孤鹿扶姬姚躺下,替他掖好被子,起将凉透的早点,端去火盆边上烘着。

他还……

亲手给姬姚烧茶!

他在**楼里,见姬姚教阿兰烧过几次,不难。这会儿,莫约是闲得慌了,他竟然烧起茶来。

茶……

姬姚心窝里暖烘烘的,也不晓得是北原太冷、被子太厚,还是怎的,他竟然被心窝里的一团气,烘得直冒虚汗。

不过,那阵乎劲儿,并没坚持到寒潮来袭。

步六孤鹿说,长信兵变与孤竹事变,可能是同一主谋。姬姚很快就猜到了“十愿菩提祭”,经历过一次献祭,他又能在梦境里看见一些元帝生前的零散事迹,不难猜。

“半字密语……元帝陛下的英魂……”救回来一点没有?

姬姚攥紧被子的手心里,直冒虚汗。他半张脸,都缩到被子里去了。步六孤鹿扭头回来瞅他的时候,他竟然只探了双眼睛出来。他声音很凉,很轻,也不像从前那样招摇。

步六孤鹿冲他暖暖一笑,没着急回他。姬姚并没有因为半字密语入魂,完整地记起前尘。

这,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呢?

步六孤鹿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呆呆地望了姬姚半晌,不晓得话该从何说起。

“我……我又不是元帝陛下。你这么看我,是要做什么?”姬姚心窝里暖了又凉的那一团,被他瞧成一锅乱麻。

步六孤鹿满脑子“心猿”、“意马”胡乱驰骋,被姬姚一键还原,按停了。他没捉住猿,也没牵住马,硬是慌得自己七手八脚的,茶碗都没端稳。

滚烫的茶水,泼了步六孤鹿一手、一。

几乎同一时间,姬姚从榻上蹦了起来。他一把握住步六孤鹿被茶水烫得绯红的手,悟在怀里,嚷嚷得可让心疼了:“我说祖宗,不带你这样照顾十八代孙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换个承诺

“十……十八代孙?”步六孤鹿没有即刻将手抽回来,他望着姬姚,傻了半部妖界秋那么长的历史。“我……我什么时候有十八代孙的?我还没成亲呢……”

姬姚也傻了,驸马说他没成亲……公主干什么用的?

“拓拔伽蓝的驸马,是假的?!”姬姚打一盆凉水过来,将浸过凉水的手巾,覆在他手上烫伤的地方,半惊半疑地问他。

“不是!我和伽蓝公主……仅仅领了张圣旨,还没成亲的。”步六孤鹿将手抽回来,心惶惶地望着姬姚,还特地跟他澄清。“伽蓝封出京城的时候,年纪还小。先皇旁,又没有信得过的人选可以照顾公主,所以封了我做驸马,让我带公主离京南下。”

“我……我待她,如同亲妹妹一般……”

姬姚瞪着步六孤鹿,眼睛都直了。他大约没有想过,步六孤鹿会亲口告诉他,他待拓拔伽蓝如同亲妹妹一般。

其实,步六孤鹿不用解释的。他和拓拔伽蓝没有成亲的事实,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毕竟公主离开长信的时候,只有八岁。

他只是……害怕某人误会。

“我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姬姚嘻嘻一笑,赶紧撇过脸去,错开步六孤鹿的视线。他将手巾浸在凉水涮一涮再拧起来,牵起步六孤鹿的手,再将手巾捂在他的手背上。“我就说,让你别这么对我好。你给我烧个茶,弄得满手是伤,等我家祖上回来,不得把我吊起来打吗?”

步六孤鹿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想笑,又没笑出来。

他似玩笑似认真地说:“他敢打你,你来找我。”

姬姚愣了一下,瞅着自己映在木盆里,那狼狈不堪的倒影,硬是没敢抬头去瞧步六孤鹿。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烤焦了?焦糊的青烟满屋子乱钻。

“早点糊了!”姬姚撒开步六孤鹿的手,冲去火盆旁蹲下来,七手八脚地捡开火盆边上烤得黑黢黢的包子、蒸蛋糕。

“嘶……”

烤焦的包子烫手!

“别捡了,烫着你。”步六孤鹿拉起姬姚,用拨火的铁签将烤焦的包子、蒸蛋糕全都拨了出来。

他取只竹篓过来,将地上凉透的黑炭团,一只一只地捡了起来装进竹篓里,再笨手笨脚地把小案上的茶水收拾干净,将一篮子分不清是包子、还是蒸蛋糕的黑炭团,搁在案上。

从前墨天泽请他吃的烤,就是这个模样,黑乎乎的一坨,从来搞不清楚他烤的是什么,都一个味道,焦糊的。

他也就惦念些许旧事,没曾想过姬姚会在心念里,将记起的零碎片段偷窥了过去。

“我去买些早点……好饿!”姬姚仓皇退去门口,一阵龙卷风似的,开门逃了。

篝火旁,九公子从墨天泽手里,接过一串瞧不出食物原样的烧烤,尝试着咬了一口。食物入口的时候,他分明皱了一下眉头,抬起眼眸来,却佯作满口回香的模样,冲着墨天泽笑了一下。

姬姚就在步六孤鹿的心念里,见了这么一小段,就狼狈得像在暴风雨里被雷电劈过似的。

他第一直觉,就是墨天泽回来了。

以往,步六孤鹿不碰那些跟墨天泽有关的旧事,即使魔盒不小心被打开,他也会即刻将自己屏蔽起来。然而这回,他竟然敞开小黑屋,任由思绪乱飞,连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姬姚的小心肝儿,刚被人捧在手心里暖过一回,忽然悬空坠入冰冷的深渊。捧他的人,还换别人宠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再不找机会逃走,他能把自己酿成一缸老坛酸菜。

“姬姚!”

步六孤鹿一阵慌乱中,追了姬姚出门。可是他一开房门,就没见着姬姚影。

“姚儿……”

步六孤鹿一路追到街上,湮没在人潮之中。他转了好几圈,就是寻不着姬姚,连他上金乌翎羽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当他察觉到什么的时候,猛一抬头,才发现这是幻境,是他们第一天进入孤竹国都时的景象。

街边炉灶和卖玩艺的小摊,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悬在屋檐底下的牌匾、酒招,也是都是旧的。

闹过一次狼骑,听说整个孤竹国都的混血小妖,全都跑光了。他和姬姚离开天阙的时候,小妖们才陆续回来。炉灶、小摊、牌匾、酒招,都该是新制的,或者有翻修的痕迹,怎么可能全是原样?

这个幻境,是在他们进入孤竹国都之前就布下的。

不对,幻境的入口,就是他们入住的那间客房的房门。阿兰从窗户走的,否则一定也在幻境里头。

步六孤鹿抽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后院阁楼。他一推门,竟然进了一间姑娘的闺房。

“谁那么大胆,动土动到太岁头上来了。”步六孤鹿心里掂量着,余光瞄一眼屋里的布置,不由得吃惊。

这间闺房,绫罗铺地,重工刺绣的轻纱帷幔,一层一层叠到闺房深处。墨字白玉屏风、青铜镂雕仙鹤灯座、流云乌木小案,七彩莲花琉璃焚香炉……样样都是宫廷配置。

唯独香案上压着那支湘妃竹做的书签,是上古言灵国的款。

“映雪公主,是你吗?”

步六孤鹿站在香案前,向着帷幔深处轻声询问一句。

“九下别来无恙!”

声音从重工刺绣的轻纱帷幔里传出来,缥缈不定的,散在闺房的各个角落里。纱幔一层一层地推开,直到步六孤鹿瞧清最后一层纱幔背后的影。

那是位姑娘的形,衣如红枫,白发如雪。

果然,是孤竹国的映雪公主。

映雪没有推开纱幔出来,她隔着纱幔背对着步六孤鹿说话:“妄造幻境请九下叙话,实属冒犯。还请下莫要介怀!”

步六孤鹿担心姬姚,不想跟她多话,客两句,就要言归正传:“公主严重了。能得公主相邀,实属荣幸。公主这里,有什么用得着小九的,尽管开口。”

“唉,都是私,怕连累了下。”映雪没敢直言。

“公主哪里话?就算行侠仗义、江湖救急,也用不着‘连累’二字。何况映雪皇子,还算我半个侄男。”步六孤鹿猜到她是为映雪皇子的事来的,否则一缕形都聚不齐全的魂,哪有心思掩人耳目,造一幻境请他说话。

不过,那“半个侄男”又是怎么回事?

映雪在尔虞我诈的深宫里长大,又与墨天泽交手多年,九公子她虽见得不多,却也知道他是个漂亮话随手丢、给人脸上摸金不要钱的人物。她并不将他那“半个侄男”放在心上。

帷幕后面,映雪公主的声音说:“我儿映雪劫持十三月的案子,与言灵国牵涉颇深。下既要彻查此事,一定会查到言灵国去。我这里有一支契约签,是怀古王回国之前签下的。下后若去言灵国赴约,一定能重用此签。”

“用它换下一个承诺,不知可否?”

姬姚还在外面,步六孤鹿现在连他的心念都听不到,实在忍不了公主这墨迹劲儿,直言:“公主请讲!”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凡俗最甜

“我儿映雪若能回到孤竹,还请九下赐他一死。”

帷幕后面的声音古水无波,无怨,无伤,淡成一杯白开水。

“你说什么?”步六孤鹿震惊的,不是她请求赐她孩儿一死,而是她能如此淡漠地将那句请求说出口来。

“我说……”

“你别说了!我不会答应你的。”

步六孤鹿断然截住映雪公主的复述,快速掐个手决,想要破开幻境出去。

“九下不用这么着急回绝我。我花三个月造的幻境,你不过弹指之间就能让它灰飞烟灭?你想走,我也留不住你,何必着急说句话的功夫。”映雪的声音很柔,很静,不悲,也不强留。恰恰就是这以退为进的一步,留住了步六孤鹿。

等步六孤鹿松开手决,映雪又说:“下有没有想过,第二次‘十愿菩提祭’,会以怎样的方式完成献祭?”

此次“十愿菩提祭”设定的祭品,全是元帝旁举足轻重的人物。纵使他们被封印在灵器之内,也不那么容易对付,何况是要献祭他们的亡魂。

唯一可能的,就是他们曾与言灵国有过生死契约,而那些契约从来没被履行过。

这个推论,步六孤鹿不是没有想好,他只是没想好要怎样跟姬姚开口。因为言灵国的生死契约,自古就是不可毁的,即便生死魂散,也要用挫骨扬灰来还。假如此次献祭的祭品,全都有契约压在言灵国,就算步六孤鹿三头六臂,也没有办法破解十愿菩提祭。

鬼知道献祭的人,想让墨天泽做什么。

“这支言灵国的契约签,下您先收下。至于承诺,愿不愿换,下后自行定夺。”映雪又是这一招,好像只想请人进来,把话说明白就好。

步六孤鹿浅浅地勾了一下眼尾的笑意,内心里深处,差不多将映雪骨头拆三回,揣度过无数遍了。

他正愁十愿菩提祭无解,就有人就雪中送炭,送的还是一支他能派上大用场的契约签?用它换个承诺,还不强求,有这么随缘的吗?

步六孤鹿按下心头波澜不表,摆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温顺样,长揖到地,拜谢映雪公主:“来如若重用此签。鹿,定以重礼拜谢公主!”

“我要的重礼,就是请下兑现承诺。”

映雪最后的话,飘散在层层帷幔里,连回dàng)的余音都没有一点,幻境也渐渐淡了出去。

步六孤鹿收好那支契约签,从大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出了幻境。他在街上寻了一圈,没见着姬姚,匆匆回了客房。

他心急火燎地推门进去,瞧见姬姚傻傻地坐在案前,守着两份早点。

两笼小笼包【注】,一边摆一笼。正中一碟小鱼干,一碟清脆水晶丝,一碟酒鬼花生米,大约是花了不少银子的。平里,一个铜板他能掰成两个花,哪舍得这么花钱买早点。

还煮了两碗茶……

将他泼掉的两碗茶,全都续上了。

茶凉了,没什么气。姬姚痴痴的小眼神,在步六孤鹿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怨怒了。要不是这屋子都是冰砌的,天然降温,他准能烧起来。

步六孤鹿十分歉意地笑了一下,走到案前坐下,端端正正地拿起筷子,去戳小笼包。他冲姬姚笑道:“今天什么子啊?要不,我再去买只烧鹅庆祝一下?”

姬姚喜欢吃烧鹅。

他原本想说,“我出去找你了”。可是卖小笼包的摊贩就在街对面,出酒楼抬头就能看见。他去了这么久不见人影,肯定有事。说破了,姬姚一定会起疑心的。言灵国契约签的事,他不知道为好。

如果有机会,他自己去一趟言灵国,将事解决了最好。

姬姚被驸马爷的竹马浇了盆冷水,心窝里拨凉拨凉的冲出去买早点,狐裘大衣都忘了裹上,差一点儿冻成狗。他拎着包子推门进来,发现人去楼空,步六孤鹿不见了,简直顿时连人带心凉了个透彻。

这会儿瞧见驸马爷回来,他真想一笼包子全塞他嘴里,噎死他才算解恨。

步六孤鹿夹了包子送去嘴边的时候,他又一把夺了包子过去:“别吃!凉了,一下吧。”

他将两笼小笼包,一个一个地捡到火盆边上烘着,茶也倒回壶里,拎到火盆上温了起来。

“出门也不招呼一声。我都说了我去买早点的,回来鬼影都瞧不见一只。你瞧瞧,全都凉了……”姬姚翻着火盆边上的小笼包,猛一抬头,撞进了步六孤鹿眼眸深处。他手上筷子一抖,包子“噗嗤”一声掉进了碳火里头。“哎哟,我的包子……”姬姚忙不迭要去碳火里捡包子,被步六孤鹿扶住手腕一托,连他捏在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你这败家老爷们儿……”

噗嗤,噗嗤……

两滴清水落进了碳火之中。红彤彤的碳火上,溅起几点极细水珠,随后缭成一缕轻烟。

姬姚还没来得及挣脱步六孤鹿的手,去碳火里捞筷子,就被跳火坑壮烈牺牲的两滴清水镇住了。

碳火里“牺牲”的,是步六孤鹿腮边掉下来的两滴清泪。

从前的墨天泽,贵为决讼国主。他创建的霸业,也被后人传送不朽。

他虽不是穷奢极的帝王,也没刻意节俭过,且不说一三餐如何奢华,至少不会稀罕两笼凉透的小笼包。掉火坑里的翻一翻碳灰埋掉就完了,哪里会动手去捡?

姬姚不一样,他一的凡俗气,米是米,盐是盐,茶是茶,茶是茶……

难怪步六孤鹿与他相处那么多时,都没认出来他的份,还把他当十八代孙宠了好久。

姬姚抬眸望向步六孤鹿,差点儿傻了。

步六孤鹿听见姬姚心念里的声音说:“这孩子,最近都没吃药吗?怎么这么看我……怪怪的!”

对上姬姚的眼眸,步六孤鹿涩涩地笑了一下。他单手捧起他的脸,似端详、似珍视的神,将他手心里捧的那张脸,深深地锁在眼眸深处。他说:“现在这样……很好!”

姬姚:“……”

这小子,不是没吃药,肯定是吃错药了。

步六孤鹿听到姬姚心念里的声音,眼眸深处风和煦的神,顿时破了。他眼尾一抹笑意闪过,“噗嗤”一声笑破了音。

“等了我一个早上,饿了吧?”步六孤鹿撇开脸去,“偷偷”抹掉腮边的泪痕,回头将火盆边上的小笼包捡出来,端到桌上,又拎起铜壶,一人一碗茶斟上。他屏蔽了姬姚的心念,心想:“这样清新凡俗的子,也许是个好的开端。”

脚不沾地的驸马爷,还没下过凡呢。他前世养在神宫,今生长在贵族家中,不知道凡俗的子,原来这么甜。

一人一笼小笼包,已经分好了,姬姚还没入座。步六孤鹿回头一瞧,见他又将那双烤得半焦的筷子拨了出来,戳着掉进碳火里的小笼包,将它架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你做什么?”步六孤鹿问他,愣愣地看不懂他在干嘛。

“尝尝这个,外焦里嫩,可好吃了!”姬姚起,将他烤得焦黄的小笼包,夹到步六孤鹿碗里,才在食案对面坐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佳人同行

岷岷传过来的话,姬姚猜到了。步六孤鹿回过去的,他却完全没看懂。

秉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考据学态度,问一下他跟岷岷说了什么,这个bi)是不是就装不下去了呢?以后他还好意思说,自己在丰沮研究过古文字?

某人终于开始怀念左安琪了,要是那个古文字学考据学者在场,步六孤鹿回过去的话,至少能看懂一半。再猜一半也不难,总共就两句嘛。

嗯……什么东西焦了,还有点儿呛人?

小笼包!

被步六孤鹿吓得跳火坑的小笼包,还有那双戳着包子的竹筷。

“娘亲啊,我的炭烤小笼包……”姬姚恨不得四个爪子一并扑上去救火。步六孤鹿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托,把他拉到旁,指尖一条细细的火线弹出去,将筷子和小笼包一并卷出来搁在案上。

小笼包是救回来了,小笼包引发的灾难却没得救了。

瞅着满地狼藉的灾难现场,步六孤鹿好像回味过来一点什么,他半握的拳头抵在鼻尖底下,似有意似无意地碰了一下自己痛得有点麻木的唇。再抿一下,好像还有血迹……

他屏蔽了姬姚的心念,心想:“他是……回应我了吗?”

他不确定,姬姚是不是认真的。他做神鸟的时候大约是傻,唯一一次吻别,都被他硬生生地掰成了不辞而别。他好容易在人世里长大了,沾染了一点凡俗气,又与他生死相离。再重活一世,见他不到三月,好像也没有这样过……

步六孤鹿虽然撩,但是他从不矩。他跟姬姚偶有意外,他也从来没有当真过。

“难道,他也没有当真?”步六孤鹿心里这么想着,不敢去看姬姚。他鼻子里轻声“嗯”了一下,赶紧弯下腰去,动手收拾案上的茶、包子。“缓一缓再说,山河未定,他也未必有心……”

什么山河未定?谁还有山河?不是姬姚吧……?!

“行了,我来吧。”意定山河、平天下的驸马爷,终于被请去了一边。姬姚扶他坐下,嘱咐道:“你安心歇着吧。你这么个搞法,灾难现场收拾完了,我还得收拾你。”

步六孤鹿:“……”

“你抹桌子的技术,真的不咋样,比你谋略、枪法什么的,差远了!”就连你挖坑埋我的技术,都比这强……姬姚抹着案上的茶,回头还跟步六孤鹿玩笑,家务活儿干得有模有样。

他在偏远小镇上长大的,家里开在镇上的小餐馆,据说是祖传的。他抹桌子、洗碗的技术从小练到大,娴熟得很。

步六孤鹿冲他笑了一下,思绪乱哄哄的,也没回话。

“不是说要去查一下两位孤竹皇子吗,什么时候过去?”姬姚收拾完了,回头去问步六孤鹿。

步六孤鹿终于抓到一线送上门来的契机,神色肃然地反问姬姚:“你要回去,还查他们做什么?”

“……”姬姚不过脑子说的话有点儿多,他也记不全,不知道步六孤鹿为何会有这么一问。他总觉得,他有置气的意思,赶紧眯起眼眸笑了一下,哄他说:“我说,我要回哪儿去呢?唉,我待过的地方可多了,你不说让我回哪儿,我也不知道该回哪儿去……”

回哪儿去,决讼国,还是他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

“最好哪儿也别去,等我们把案子结了,再做决断。”步六孤鹿翻脸跟翻书似的,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给姬姚留下。“早点糟蹋成这样,也没法儿吃了。我们去酒楼里点两个小菜,吃完就去映雪王府。”

“那,还是别吃了,街上随便买些糕点填填肚子就好。这家酒楼上菜龟速,等吃完再走,天都黑了。”天不一直都黑着吗……姬姚瞧不惯步六孤鹿和阿兰两人,点几个小菜都拿金锭子结账,他痛得不行,还是别在这里吃饭的好。

姬姚背上鲸戈剑,裹上狐裘,推着步六孤鹿上街,要跟他去查访两位孤竹皇子。步六孤鹿在掩饰什么,他早瞧出来了,再呆在这里四目相对,难免彼此都很尴尬。

他的眼眸里的神,从来都没这么僵过,一停一顿的,每句话都若有所思。可能是……那个吻来得太突然了。处在当下,也许就是水到渠成的一吻,不觉得怎样,过后才知道唐突了。

毕竟他是驸马,这么唐突的举动,论份、论礼仪,于他都不大合适。

别看驸马爷平撩人、发糖不要钱似的,骨子里可清可正了。

这样的步六孤鹿,才是他姬姚喜欢的步六孤鹿。不,什么样的步六孤鹿,他都喜欢。

姬姚吃饭、走路,一路都憋着股傻劲儿在偷笑。他还发现,心念里的东西是可以屏蔽的,更加肆无忌惮。最后,他索把自己心扉关起来,躲在自己的小黑屋里胡思乱想。

步六孤鹿一路都闷闷的,姬姚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除了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吃,没有别的要求。他走路也错开姬姚两步,走在前头。

“鹿鹿。”走到长街尽头,姬姚追上去两步,牵住步六孤鹿的手,自然而然地跟他握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形状。

步六孤鹿神魂一震,顿了一下,这才侧过脸去,对上了姬姚的眸光。他心里慌乱地想:“他是认真的吗?伽蓝,他……也是认真的吗?”

姬姚眼眉弯弯地冲他一笑,很轻,很浅。他说:“好黑啊,有点怕!”

他说着,还往步六孤鹿旁蹭过去一点。

步六孤鹿紧了紧穿过姬姚指缝的手指,很认真地、一点点地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心里默默地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开你,不管你同不同意。”

姬姚的手被他扣着,一点力道都使不上来,只能任由他以这样的保护者的姿态牵着,穿行在星星点点的冰屋之间。

孤竹国都长街的布局,是放状的,每条街都成阶梯状往后退,远远看上去错落有致的。长街尽头,稀疏的冰屋散布在夜幕之下,好像可以围成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圈。

夜幕里,长夜如漆,大地映雪。地上的冰屋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着光,一个近在咫尺,一个遥在远方,一个清冷似上古传说,一个温暖如凡尘喧嚣。

这样时而朗夜繁星、时而粉雪纷飞的如画夜色里,偏偏还有佳人同行,美得不怎么像话。

“到了。”步六孤鹿在荒原里的一颗孤星前,停住了脚步。

“到哪里了?”姬姚只瞧见那颗悬在虚空里孤星,没见着别的。

除了后几座散布的冰屋,前方方圆好几里的范围内,都看不到建筑物。

步六孤鹿为姬姚指了一下半空里那颗孤星,他说:“那是王府的明珠塔,顶上那颗孤星,是一粒深海夜明珠。明珠塔在这里,类似于海上灯塔。”

“孤竹旷野辽阔,又是长夜之国。长街还没有建起来的时候,很容易在荒原上迷路,雪夜里就只能靠明珠塔引路。从前的王宫和两座王府一样,都有明珠塔的。可惜你来得晚,王宫的明珠塔已被埋在废墟里了,你没见过它的壮观。”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映雪王府

步六孤鹿吃炭烤小笼包,吃得享受的。姬姚为了讨他个欢心,将两笼包子全烤了。

“你要是喜欢,后我们家阁楼就建在包子店对面,怎样?”驸马爷这一早上,都是神魂颠倒的模样,总是说些没头没脑的傻话。

“谁家?什么阁楼建在包子店对面?你说的是阿兰的**楼吗?”姬姚烤着包子,莫名其妙地抬头望了步六孤鹿一眼。他忽然想起,驸马家那位两小无猜的元帝回来了。

对哦,他说的我们,是他和墨天泽吧?

步六孤鹿的话,才在心尖儿上绕了一圈,忽然蹦出来个墨天泽,他刚好续上的心弦“咯嘣”一声断了。姬姚心窝里一凉,双手端住架在火盆上空颤巍巍乱晃的一双筷子,吊儿郎当的一脸jiàn)笑顿时乱得不成体统,胡拼乱凑的五官跟面团捏好黏上去的一样,僵硬得随时能被他乱七八糟的表给挤掉下来。

“哈哈……你们住你们的小阁楼,要不要跟包子店门对门,还是跟你‘竹马’商量去吧。我嘛……你知道我是要回去的……等这一滩浑水趟完了,我就回去。这地方……”姬姚心里缫丝的一锅好汤,翻腾得千丝万缕的,捋不清头绪。他话也说得有口无心,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噗嗤……!

步六孤鹿好端端夹在筷子尖儿上的炭烤小笼包,“求救”信号没有一个,直接坠机,迫降在茶里。半碗茶,山呼海啸地溅在案上、地上、步六孤鹿衣的襟上。

“……我住不惯。”姬姚绷得僵硬的神经,被炭烤小笼包掀起的海啸砸断了弦,索连话也断了,好半天才续上。

步六孤鹿蓦地伸手过去,扣住姬姚手腕。他眼眸里氤氲的水光,吓得姬姚手里端得举步维艰的一双筷子,连同小笼包一并跳了火坑。

“别回去,好吗?我没说我建的小楼,要跟别人去住……”你要走,把我一起带走!

他蓦然起,将姬姚拉到前,埋头覆上了他的双唇。他将后自己说的半句话,湮没在唇齿纠缠中,却被姬姚从心念里听了去。

“唔……”姬姚傻傻的眼神光,不晓得放哪儿,脑子里什么话都能炸出来,堪比包子坠机、筷子掉火坑的灾难现场。

“凭什么带你?养驸马,还得附带养公主,我是隔壁老王家的冤大头吗?我家马圈哪有那么大?我只养得起驼米、磨面的矮脚马……”

“他说什么?他说他建的小楼不跟别人去住……他要跟谁住?”

“这混账东西,居然拿我的炭烤小笼包去泡茶。糟践美食,看我怎么罚你去跪搓衣板……榴莲?不,刺猬吧……刺猬好,刺猬温柔又可!”

“这回,可是你主动的……不能怪我咯!”

……

姬姚这家伙,曲意迎合的事,他从来都是信手拈来,这次也不例外。他心念里七零八落的画面,配着各式各样的旁白,闪出歌舞厅里宇宙球灯的效果,晃得步六孤鹿头晕。

步六孤鹿想在他心念里挑句话回他,窗棂上鸟雀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忽然炸开来。姬姚脑海里,各种奇幻旖旎的蒙太奇,被剪成了断尾。

“唔……”姬姚眸光瞥去窗户那边、鸟雀扑棱翅膀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在心念说:“找你的。”

窗户里,一声尖锐的猛禽叫,被步六孤鹿的眼神杀瞪得戛然而止。两爪子抓住窗棂,昂首到一半,忽然又缩脖子俯首称臣的,是只秃鹫。

“岷岷送信来了,我去看看。”步六孤鹿松开姬姚,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意思是,安抚一下未完待续的部分……

步六孤鹿勾了勾手指,蜷在窗棂上怂成一团的秃鹫,扑棱两下翅膀,落在步六孤鹿抬起的手臂上。

秃鹫落他手臂上也就算了,他还tiǎn)着脸、十分讨好地去蹭步六孤鹿的额头。

这下好,“眼神杀”换主了。

姬姚一个“眼神杀”过去,瞪得步六孤鹿手臂的秃鹫浑直哆嗦,“嘎”的一声惨叫,仰头倒了下去。它迫降的地点也选得好,四仰八叉地倒过去,正好砸在食案上。什么茶、什么炭烤小笼包、什么酒鬼花生米……全被它炸得四处乱溅,它还两翅膀摊平了躺尸。

姬姚瞪着秃鹫,眼刀子乱飞,恨不得将它扎成个筛子。他在冰天雪地里“九死一生”,好容易搞回来的一顿心早餐,全被这鸟给毁了?!

话说,秃鹫作为猛禽的威严呢?也被案上尸那鸟给毁了吧?

“诶,算了!”步六孤鹿拍了拍姬姚的肩膀,“它在天葬台守了我一千多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就算是个玩偶,一千多年的守护、陪伴,也能算份谊,何况它现在已经是头灵鹫了。赏我个薄面,别跟它计较,回头我补你十份小笼包。”

同时,姬姚在他心念里,听到了另外一句话:“你这么大尊神兽,怎么跟一凡鸟吃醋?”

姬姚:“什么神兽?”

步六孤鹿:“……”

没什么!!!

他故意回避姬姚问的神兽,将食案上尸的秃鹫拎起来立在窗棂上,信手画张隐符贴上去,将那秃鹫隐藏起来,只有他和姬姚看得见。

听说那只秃鹫,是陪着步六孤鹿葬在天葬台上的,姬姚心里几分酸楚,几分感恩戴德的敬意,再没跟它计较。毕竟,他独自葬散天葬台上那些年,都是这些秃鹫在守护他。

要不是眼下大事未定,让他姬姚顶个香炉钵钵,把这只灵鹫供起来,他也愿意。

秃鹫抖一抖羽毛,藏在羽毛底下的白雾,水汽状蒸腾出来。水汽蒸腾到虚空里,扭曲着写出许多丰沮古文字来。

丰沮古语比较复杂,圈圈圈圈,异形字又多,姬姚没看懂几个字。就认得一个“伽蓝”,一个“小金寺”。

“什么意思?”姬姚瞪着秃鹫,把秃鹫都给问懵了。随后,他将猜想补全,自问自答地说:“劫匪带着伽蓝公主,去了小金寺?”

“嗯。”步六孤鹿点头称是。姬姚的神推断,他一点都不惊讶,毕竟六千年的墨天泽,就是工于心计的帝王,几乎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的眼睛。

姬姚侧过脸去,瞧向步六孤鹿,用眼神询问他“有何打算”。

步六孤鹿手心里腾起一团白烟,散在虚空里,跟秃鹫上抖出来的水汽一模一样。水汽凝结成丰沮古语,写道:“阿兰追过去了。你带着丰沮弟子暗中跟着就好,不要打草惊蛇。小金寺里压着上古法器,小心对应!”

书毕。秃鹫抖一抖羽毛,将步六孤鹿写成文字的白雾,收进了羽毛里。之后,它扑棱棱翅膀,走了。

姬姚还是只看懂了两个词:“丰沮”、“小金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千面墙

姬姚这只“流氓兔”,从前只是审美范围比较宽。好看的,男的女的他都多看一眼。他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其实还算一枚斯文的美少年。否则,他也不会跟左安琪这样的大美女,打成兄弟兼闺蜜。

自从遇上驸马爷,姬姚这只流氓兔就质变了,但凡揪到一点花痴的机会,他就能将花痴事业进行到底。

何况今天,步六孤鹿还有点纵容他的倾向。

姬姚被步六孤鹿拽开,撞向院墙的一瞬间,又被他接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还在撞向墙面的时候给他垫了背。

他俩绕过水缸转进中院的时候,都是靠着院墙走的,离院墙不远。姬姚原本可以出手撑一下墙壁,不撞得那么结实的,但是他却顺势而为,倒在了步六孤鹿怀里,塞了他满怀狐裘。

步六孤鹿撩归撩,多数时候还是冷静自持的。他不是个恋脑,危机关头更加谨慎。

他自幼长在贵族家庭,十岁就被封为驸马,独自带着公主经营封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都是家常菜,他的对手都太强大了,容不得他分心。

带着姬姚,步六孤鹿更加不敢走神。他一手珍而重之地接住扑进怀里的那团狐裘,一手掐印在虚空里翻出一面火盾,将迎面扑过来的东西抵了回去。

……

半面墙壁大的火盾,在步六孤鹿掌力运控之下,奋力旋转了两圈,火盾边缘旋出去一圈水雾。同时被撞出去的,还有一条蛇状的、莹亮的东西。

偷袭他们的,是前院厅堂前那缸神仙水。

原先黑沉沉的院子,被火盾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火焰色。

姬姚趴在步六孤鹿肩上,正好瞧见嵌在院墙里的“装饰”,吓得他毛骨悚然,一个“霹雳震”拍在墙上。

他在院墙冰砖的夹层里,见到的是一张又一张稚嫩苍白的脸。它们放状排得整整齐齐的,好像在围着什么东西转圈圈壁墓。

“姬姚,不要……”步六孤鹿余光瞥见姬姚抬手在虚空里画符,赶紧开口,想要喊住他。

姬姚手比心快,步六孤鹿话还没完,他的符篆就拍上了墙面。

霹雳和僵尸本就犯克,冰墙里嵌的不是僵尸,也是跟僵尸差不多的东西。电光火石间,满墙“娃娃脸”就撞上了霹雳火,墙体里面炸出一圈一圈又一圈的冲击波来,特斯拉线圈在墙壁里蔓延开来。

步六孤鹿后背然抽出翅膀,将自己和姬姚裹了进去。火盾在前方五尺远的地方,跟半空里散成水珠状的神仙水拼得火,没有间隙给他们避开雷电,步六孤鹿硬撑起翅膀,抵住墙面上的电波、冲击波。电光撞上他翅膀上的真火,噼里啪啦的,炸出无数白亮的火花。

墙面上的电波、冲击波,倒也不算什么。墙体里的“娃娃脸”一圈一圈的,没有好几千,也有好几百,姬姚拍上去的“长空霹雳火”基本上都被它们分散开,传到地底去了

冰墙里葬的“逆天之物”太多,“长空霹雳火”的符篆又是一个引雷符。霹雳火自己灭不掉邪物的时候,就会招来天雷。

夜空悄无声息的,被撕开一道豁亮的裂缝。安静数秒之后,“嚓”的一声巨响,伴随着蜿蜒的电光,炸在步六孤鹿后的院墙上。

“鹿鹿……”姬姚一把抱住步六孤鹿,拖住他,要往地上滚,同时默念了一句咒语。步六孤鹿后,随着咒语铺开的,是一片金色的篆字。

篆字都是半个半个的,极小极细的,铺在冰墙与步六孤鹿燃着太阳火的翅膀之间,像火焰里飘摇的纱幔,唯美,又撼人心魄。

步六孤鹿下盘很稳,前方战事吃紧,不能过去。他猝不及防被姬姚抱住往地上拖的时候,体只稍稍往前倾斜了一点,连弯腰的动作都没有一下,又将马步扎稳了。他的翅膀与墙体之间,仅仅被让出一条缝隙来,恰好够半字密语铺成的“纱幔”卡进去。

姬姚的咒语在心念里一晃而过,步六孤鹿没有铺捉到具体字眼,就被它溜了过去。

噼啪!

轰隆……!

一个惊天霹雳炸在院墙上,冰渣溅了两栋楼那么高。冰墙导出来的电波,在半字密语铺成的“纱幔”上一笔一划地炸开。炸在步六孤鹿翅膀上的雷电,反倒没有多少。

姬姚闷哼一声,猛然往下一跪,下巴磕在了步六孤鹿肩上。步六孤鹿双手将他架住,才看清他后背上一笔一划炸开电光。他愕然一顿之后,一把将姬姚揉进怀里,回又一面火盾砸出去,接住了九重天外落下来的霹雳闪电。

“你小子傻吗?”怎么拿魂魄篆字去接雷电?步六孤鹿心都碎了。

姬姚在步六孤鹿后铺开的半字密语,是魂魄篆字写的,雷电炸在字上,等同于炸在他上。姬姚没有墨天泽那么深厚的修为,他只会用几个讨巧的法术、画几个符篆、顶多再布几个让人匪夷所思的阵法,哪有功力去接一道天雷。

滚滚天雷炸碎冰墙的时候,损耗了小半,剩下一大半的能量全炸在半字密语上。姬姚与半字密语神魂相同,接了半道雷电,承受不住才猛然跪了下去。要不是步六孤鹿事先听到他的心念,回手甩出一面火盾,接住了第二道天雷,姬小姚绝对要被炸成霹雳小骷髅。

姬姚晕过去了,半字密语却没散去,没人念咒语回收它们。步六孤鹿只能接二连三的火盾丢去半空,撞开剩下的七道雷电,同时抽个空档,兜手收回浮在半空里的半字密语。

冰墙被炸开了,墙体里的“娃娃脸”,被冲到虚空里水母状悬浮着。那些娃娃脸,像是“人”皮面具,冻在冰墙里几千年,比僵尸还僵尸。

人脸原是聚气汇神的部位,即便尸骨dàng)然无存,留一张画皮也能聚集精气,何况是真人模样的人皮面具。

上千张“脸”葬在冰墙里,无异于上千具僵尸汇聚于此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面墙”。难怪姬姚在门厅里望见四面冰墙时,就怵得汗毛倒立,原来真是“葬尸之地”。

步六孤鹿在五里之外,就感觉到了“死气”。他靠近王府的时候,故意没有点起掌心焰,一是怕里面的东西受到惊吓逃窜出来,或者变动阵型将他二人困在里头。太阳真火辟邪,很容易惊动邪物;二是害怕吓着姬姚,不管他是不是墨天泽,他现在都是个凡人,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等阵仗。

后来,他即便点了一簇豆苗儿火,也只够撑起眼前的一团光亮,既没有惊动冰墙里的东西,也没让姬姚透过冰墙看清它们。

神仙水的偷袭,在他意料之中。姬姚的“长空霹雳火”,他却没有料到。

这下好,千面墙没有变换阵型,却被姬姚炸缺了口。

第一百三十九章 娃娃脸

虚空里漂浮的“娃娃脸”,原是要应那九道“天劫”飞灰湮灭的。谁知道姬姚祭出后招,替步六孤鹿挡天雷,结果把自己霹了个半死。

这下好,为了护住姬姚魂魄篆字写的半字密语,剩下的天雷全跟步六孤鹿的太阳火撞在一处,起内讧互掐了一顿。

姬姚这二货,纯属一搅屎棒,步六孤鹿想好的计划,被他这么一搅,全糊了。他解放出来的“娃娃脸”们躲过“天劫”,沉沉浮浮地悬在虚空里。两面火盾凝滞成的空间内,生生的变成了“僵尸”领地。

霹雳落在火盾上,炸出炫白刺目的光,将整个夜空被耀得白昼一样。虚空里的“娃娃脸”,莫约都不过总角之年,最小的大概周岁左右。

它们在两面火盾的“保护”中安静下来之后,就死劲儿往姬姚旁蹭。有些灵识强一点的,还睁开了空洞洞的眼睛,露出一个讨好的软糯的娃娃笑来。

它们想要讨好姬姚,姬姚又被步六孤鹿护在怀里。它们忌惮步六孤鹿翅膀上的太阳真火,想讨好,又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撒、卖萌,要糖、要饼、要抱抱……

一张张苍白的脸,浮成水母状,弯起空洞的眼睛,笑得又萌又甜,别提多诡异了。还好姬姚晕过去了,否则他能再晕一遍。

步六孤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姬姚长得好,连小孩子都喜欢招惹他呢,又吝啬地将他往怀里揉了揉,搂紧了向后退开几步。

后一缸神仙水,没命地要往火盾上扑,直想把冰墙里炸出来的“娃娃脸”们镇回去。

墨天泽上的谜,他辗转三生都没搞明白。瞧见一群邪物拼命的想要亲近他,步六孤鹿就忍不住想要拨洋葱似的把他拨开来瞧一瞧,瞧一瞧他的墨天泽到底长的是颗什么心,怎么那么招人。

千面墙与映雪皇子的牵连,有眼睛的都看得见,与姬姚的牵连,却是个意外。

步六孤鹿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娃娃脸”们即刻镇定了下来。

它们聚在一起,好像商量了一下,用“眼睛”凝视的方向给步六孤鹿引路,让他去东院,它们自己却不动。

步六孤鹿没去东院,他替姬姚接下八道天雷,搞出个彗星撞地球的动静,孤竹国全国人民都看见了,还瞒得过官府?迟早会来人的,还不如提早在这里应付着,哪儿也不去。

等霹雳、闪电炸过去,他就纵容后的火盾,跟一缸神仙水拼得你死我活,自己抱着姬姚站在废墟里晒月亮。

果然,雷霆霹雳一过,官府的人就来了。

“长夜王亲自领人来吗?”步六孤鹿跟队伍前面领头那人笑笑。他的笑,客,又有几分不坏好意的威慑力。

领头那名青年,步六孤鹿是真没见过。不过,看脸、看装束,十有**都能猜定他是长夜王。

孤竹总共两名皇子。映雪不在,剩下一名周装束贵不可言的,自然就是长夜王了。

步六孤鹿翅膀收了,后架住神仙水的火盾却没收。长夜王眼神儿再不好,也认得他是扶桑宫里的人物,再加上步六孤鹿从姬姚背上卸下来挂在腰间的鲸戈剑,还用问他是谁?

火光闪烁里,不大看得清长夜王脸上掠过去的神。他的眼神光,似乎有那么一秒是聚焦在鲸戈剑上的。不过,他很快借着火光和夜色的掩护,迅速收敛了落在鲸戈剑上的那个眼神,换张特别官方的笑脸,带着一队人马停在六孤鹿跟前。

扶桑宫的九位公子,虽然都在落之战时坠入了凡尘,但威名仍然犹如传说一般,毅然不可撼动。

步六孤鹿冷淡又礼貌的一脸浅笑,抱着姬姚原地恭候长夜王大驾,一副惹得起你来惹的模样,搞得人家做晚辈的都不好意思不拜他。

长夜王挥一挥广袖上带起的雪风,将旁游弋的“娃娃脸”两边分开,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他上前几步,拱手拜了步六孤鹿:“九下!”

步六孤鹿抱着被雷劈晕的姬姚,没空腾出手来还礼,只温和又不失礼数地点头应了一声:“羲和与孤竹往来寻常,王爷不必多礼。”

往来寻常?落之战后,两家使臣都没曾往来过好吧?

九公子在这里出现,不用问也知道他为的是哪样。映雪王劫走十三月,他能不管?那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放在现世,他还是她挂着名的“驸马”。

同样,为孤竹皇子,映雪的事长夜也不能不管。

第一轮,长夜王理亏,自是不敢嚣张。他掐诀、念咒,将步六孤鹿后与火盾拼得火的神仙水,遣送回水缸里去了。

神仙水被撤走,火盾也然散开了去,只剩下浮在虚空里瑟瑟发抖的“娃娃脸”。

神仙水就是为了镇守千面墙设的。神仙水撤走了,神仙水的主人却来了,按理说被炸出来的“娃娃脸”们应该四处逃散才对,但是它们没有逃,只是瑟缩着躲得远了些,还不依不饶的想往姬姚旁去蹭,有几个胆子大的还趁机“游”去了步六孤鹿后。

长夜王这才抱拳,十分歉意地往步六孤鹿跟前拱了拱手,说:“我家皇弟从前做的傻事,惊扰到九下了,还望下见谅!”

“好说。”步六孤鹿打起官腔来,正经得要命,是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根本没诚意,何况长夜王是妖。“还我十三月就好。”

长夜王脸色一冷,没急着回话。他知道步六孤鹿那是官方交涉,暗地里还有话呢。

“映雪王府的千面墙,王爷不要解释一下吗?”步六孤鹿冷眼旁观地笑笑,没有强bi)着他说实话。

“唉,都是跟着映雪的孤儿,后来死了没地方安葬。映雪舍不下他们,就将他们的容貌做成面具,嵌在了王府的冰墙里。”长夜王理所当然的没有说实话,这是孤竹内务,他没必要对外交代清楚。

人脸聚精汇气,没有特殊的理由,谁特么傻了才会筑几道千面墙,围在自家院子周围,不把好端端的宅院搞成坟场?何况王府占地好几百亩呢,前后五进院,东西两处园子,这是多大一座坟场。

步六孤鹿和姬姚走过的一进院、二进院都是千面墙围的大院。后面三进院如果也是,这地方就一妥妥的“尸宅”。

“娃娃脸”们还给步六孤鹿指了东院,东院肯定还藏着更加厉害的冥之物。

这样一座王府,映雪是怎么住下去的?!也难怪他精分劫走十三月。

这宅院,气场都不对,是人住的地儿吗?就算是妖,也不带这么玩的。妖族对风水气场的讲究更加复杂,没这样建宅院的。

“哦”,步六孤鹿特别官方的一个笑脸,回应了长夜王,还附带一枚质疑的眼神,表示不信。

笑完,他又拉家常似的跟长夜王闲聊:“长夜,元帝是我发小,你不是不知道的。鲸戈是元帝老师,我也尊他一声‘先生’。”

“鲸戈先生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

“他魂魄封印在灵剑之中,行动多有不便。你这里,若有什么需要先生出面处理的事,尽管跟我开口。”

呵,帝俊家的九公子,跟一晚辈道歉,不折人阳寿吗?话都这么说了,人家长夜王还能在你面前说戈有错?

第一百四十章 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拿书伪造法典、大闹孤竹长街那小子,是九公子的人?!

长夜王心下暗暗一场虚惊,他对戈挠心挠肺的恨意,彻底被阿兰勾起的好奇心碾压得粉碎。要是有机会,他真想打听点儿什么。

那小子与九公子,几乎前后脚在他跟前出现,一个笔迹与鲸戈如出一辙,一个见面就拿鲸戈当饵,说他两人不是一路的,鬼才信呢!

举着火把的跟班儿们,在长夜王后分两列排成纵队。

长夜王站在逆光的位置,脸的神正好笼上影,特别朦胧。他半垂下眼眸沉思的片刻时间,步六孤鹿这种眼光毒辣的老手,都没看清他神背后隐藏的故事。

好在步六孤鹿向来审时度势,又很识趣,敏锐地察觉到他内心的纠结,故意不说话,像在等他深思熟虑似的。

思量少许,长夜王一派君子作风,拜了步六孤鹿:“映雪府上的千面墙,在我皇弟流亡归国的时候就建起来了,那是落之战结束后近几百年的事,说不定与鲸戈有些瓜葛。九下若不嫌弃,到小侄子府上安顿两,待小侄将映雪这里的事处理完毕,再去府上与九下叙话,不知可否?”

步六孤鹿公主病,分明是他自己想查的事,瞧见嫌疑犯死对头兼兄弟来了,他竟然秉着不用白不用的实用主义精神,拿鲸戈给长夜王下,还一一个准。

长夜王跟他,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但从阿兰在他府上的遭遇来看,他与鲸戈的芥蒂肯定不少。一旦牵涉到鲸戈,他就非得查他皇弟不可。兄弟两人本就不是一条心,步六孤鹿正想借此机会,瞧瞧他兄弟之间到底有何恩怨。

长夜王后排成纵队的火光摇曳不定,将他“诚挚”的请求,摇得一点诚意没有。

步六孤鹿并不关心他有没有诚意,他只想带姬姚去个安静的地方休养调息。那句“有什么需要先生出面处理的事,尽管跟我开口”的场面话,此时已一笔勾销。

映雪府上的“千面墙”,有长夜王负责处理,步六孤鹿便抱着姬姚,移驾去了长夜王府。借着给姬姚养伤的名义,对长夜王明察暗访,也是他此行目的之一。

长夜王府,与映雪王府简直两个做派、两种风格。步六孤鹿乍一进府,差点儿被那满院子的珍珠、海贝、夜明珠晃瞎了眼。墙上细细密密的雕花砖,更是瞧得他眼花缭乱。

“府上有没有清净、简单的地方,帮我收拾一处,我想带我……发小过去休养一阵。”步六孤鹿忍不住问王府的管家,想要一处简朴点儿的地方休息。

他说“发小”的时候顿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好在人前该怎样称呼姬姚。“发小”这个词斟酌得不算恰当,也不显尴尬,只是有点不明不白的。

管家带着步六孤鹿,“参观”了好几间厢房。除了摇头,这位驸马爷没有别的表示。

长夜王府上的屋子,哪一间不是花里胡哨的,只是花的款式不一样而已。

没办法,管家只能将碧水芳汀上的一处水榭空出来,抬张贵妃榻过去,暂时给九公子的发小养伤。

打发走端茶送水、铺叠被的一众丫鬟,步六孤鹿悄悄结了两个草人,用傀儡术cāo)纵它们出去,一个在长夜王府溜达,一个去了映雪王府,偷偷跟着长夜王。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亲自打了盆水过来,想给姬姚擦把脸。出来没多长时间,也不晓得那张脸是怎么回事,又糊得花猫样的。

在他印象里,他好像多数时候,都是这么个花猫样。

他在穿山甲的山洞里,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是张花猫脸。也许,那是个好的开始……

在扶桑宫时候,墨天泽从不在人前露面。只有跟九公子单独出去寻猎的时候,他才现。反正干干净净的出去,还没回宫他就成了花猫脸,也不知道糊的是泥是炭。

九公子始终一脸白净整齐的模样,为啥他就是个唱戏的?

出门在外也就算了,读书、写字啥的,他也能搞得满脸墨迹。

后来做了皇帝,他不是忙于整治内乱,就是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不是折子批到深夜未了,就是秉烛夜谈、与朝臣通宵议事。

脸洗不洗,对他来说都没所谓了,不要脸都可以。

上朝的时候,他还能周正一点。要是远征在外,他更是无暇顾及形象,有时候杵着刀剑,站在空地里都能打个小盹儿。

那时候的少年皇帝,嘴上扎了一圈儿胡渣,想得起来,拎着血迹都没干透的刀剑刮一下;想不起来,就渣得蛋疼,他也不管。

好几次,九公子带兵过去接应元帝,他都一脸黑乎乎的东西,不晓得糊的是血,还是炭灰。九公子与他,若是没有多年相处的默契,能凭轮廓、形把他从人堆里拎出来,恐怕不认得哪位是绝讼国那“不要脸”的狗屎皇帝。

“还是这样,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捧起这张脸,步六孤鹿的唇角,不自的就勾起了一个浅笑。

隔着空洞又冰冷的五千年,他手心里捧的这张,再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他真实,又有温度,暖得他心窝里发烫。

步六孤鹿手里的手巾,被他捏得滴水,也没顾得上给姬姚擦把脸。他就这样,捧着那张花猫样的脸,俯噙住了他的双唇。

酒楼客房里的那一吻,他没过大脑,只想给他个誓言,求他留下来,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唐突。这次不一样,他想了太久了,再不愿意与他错过一分一毫。

“我不管,我不管你怎么想,这六千年你欠我的,都得还给我。一天都不准少,一刻钟都不可以……我等你太久了!”他在心念里跟姬姚说话,也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他说过的就是誓言,都要作数的。

他吻着姬姚,顺便度了口真气过去。

姬姚挣扎醒转过来,步六孤鹿赶紧起,危襟正坐。

浸过水的手巾捏在手里,已经凉透了!

“唔……”姬姚撑着好似有千斤重的脑袋,坐了起来,艰难地说:“我……我要还你什么?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楚。”

是啊,他现在说话的声音,都是眩晕状,能听清楚什么?

“我……”步六孤鹿斟酌着,要不要把先前心念里说的重复一遍。什么六千年,什么等他太久,一旦说破,姬姚肯定知道怎么回事。斟酌少许之后,他空出一只手来,捧起姬姚的脸,一眼万年地望过去。

他眼神里的眷念与不舍,一寸一寸地穿过相距千年的时空,凝聚在最甜、又最害怕失去的那一点上。

“你在孽缘离境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他的声音涩涩的,怕他忘了,怕他玩笑,怕他说不算数。

“哪……哪一句?”姬姚紧张得,后背肌都绷直了。

驸马爷还从来没这么矫地问过他话。

他真的,忘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阿兰也是金乌

步六孤鹿一顿,眼神都空了,好像有点失落。良久,他才用近似荒诞的语气问他:“你说,你要陪我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想怎样都可以。这一句,还算不算数?”

姬姚傻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想多问一句,“等伽蓝回来,你问我的话,还算不算数?”但是他没敢那么问,最终脱口而出的,是干脆利落的两字:“算数。”

算数。单调又简单的两个字,落在步六孤鹿心尖儿上,却是万斤之重。“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不准反悔的!”他郑重其事地捧起姬姚的脸,将他几千年都没看够的那张脸,深深烙在虹膜上。

姬姚一脸凌乱的神坐榻上,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糊一张花猫儿脸,衣裳皱兮兮的,锦被不知道溜去哪里蜷成了一团。步六孤鹿也不嫌弃他,就这样凑过去噙住了他的双唇。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又明确地主动吻他。

姬姚的大脑,被强烈的地震波震回了出厂装置,竟然傻愣在那里,任凭步六孤鹿予取予夺。

步六孤鹿却像个酩酊大醉的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旖旎的画面里,忽然有东西闯了进来,是一间密室……

“唔……”姬姚在步六孤鹿的心念里,看到了另一个视角呈现的景象,一个偷偷溜进密室的视角。

步六孤鹿的吻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理会那个忽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片刻之后,他还是松开了姬姚。

真是的,他后悔同时结了两个草人放出去,还是这种时候。

草人那边没有什么重大发现,但他也得盯着。傀儡术超控的傀儡一旦被人发现,就能通过反咒找到源头。他得随时防备,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毁掉它们。

草人那边没什么动静,步六孤鹿又意犹未尽地在姬姚唇上嘬了一下,才在心念里说:“是我派出去的草人,它发现宝贝了。嗯……它好像打不开密室最里面的那到锁,我去帮它一下。等我!”

他说等我的时候,还抬手揉了揉姬姚的后脑勺。

又是,安慰一下未完待续的部分?

姬姚:“……”

步六孤鹿蘸着茶水,在案上了一串画符,帮草人开锁。

姬姚在一池吹皱的清波里,瞥见了步六孤鹿跪坐在案前的端正姿,也瞥见了自己凌乱的模样。他心道:“鸟窝里立起来的那根呆毛,怎么回事?我这是个什么傻bi)造型?还跟他吻了……”

他简直没搞明白,就他这副没个鸟样的尊容,步六孤鹿怎么下得了口?

密室里最后一道门锁开了,流光溢彩的光晕,从渐渐打开的门缝里溢出来。外间壁上的长明灯,在幻彩流星般的光晕里,似乎灭了。等那光晕稍稍收敛一些,才发现长明灯只是黯淡了,并有熄灭。

草人的视线,走进了幻彩流星的光晕里。密室里有什么装饰、物件,全都没看清楚,就瞧见两瓣蛋壳。

“鸵鸟……”

“兰儿?!”

步六孤鹿和姬姚,不约而同地彼此对望一眼,震惊于那个蛋壳,也震惊于对方脱口而出的言语。

草人是被cāo)纵的“傀儡”,与步六孤鹿感官相通,姬姚又与步六孤鹿连着心念。草人看见的,步六孤鹿和姬姚都能看见。

草人进入密室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枚从中间裂开的蛋壳。

姬姚见到蛋壳的一瞬间,也清楚地看到了步六孤鹿脸上,欢喜大于惊讶的表。

鸟人是从蛋壳里孵出来的,这是常识。那个与小婴儿一般大小的蛋壳,还流光溢彩的被锁在密室里,难道是他金乌一族的?

姬姚清醒过来,还没一盏茶的功夫,怎么不在映雪府上,而是换了场景躺在别人家水榭的平台上,还有人抬了竹、小几等用物件过来,不用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在映雪王府被雷炸晕以后,官府的人就过来收拾了残局。这地儿,肯定是步六孤鹿问人家官府要的。

住在别人府上,还cāo)纵傀儡偷窥别人家的密室。纵使看到密室里的宝贝,与步六孤鹿渊源颇深,他也肯定不能张口就说:“你看那宝贝,不是你家的吗?”

他说“鸵鸟”,不过是想打个掩护,鬼知道这地儿有没有人监视。

步六孤鹿那声“兰儿”脱口而出,其实是不自。毕竟那么几千年的旧物了,乍一眼相见,难免会有许多旧事、旧涌上心头。他与姬姚对望一眼的时候,才暗自惊叹,自己为何此时才懂“帝王心术,神鬼不言”的真谛。早些年与他相处,都是怎么稀里糊涂过的?

时隔六千年,再辗转一世、又记不起前尘的姬姚,竟然先他一步挖坑设伏,睁眼说瞎话,把心念里看到那东西悄悄“埋了”。

交换过眼神之后,步六孤鹿凭空画几个符篆,将密室大门一层一层地锁上。他再打个响指,密室里的草人便从脚底燃起火焰,烧得灰烬不剩。

简单粗暴地处理完草人之后,两人竟然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煮茶、喝茶、闲聊、说话。先前那一出“鸵鸟”、“蛋壳”啥的,没演过似的。

步六孤鹿脱口喊过一声“兰儿”,他知道姬姚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

果然,心念里姬姚的声音问他:“阿兰也是金乌?”

步六孤鹿煮着茶,用心念跟姬姚闲聊、拉家常:“他是我弟弟。落之战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没上过战场。”

“你知道伽蓝是在落雁塔,与我一处散尽魂魄的。”

“我是神魔的事,他一直都知道。神魔不生、不灭、不入轮回,魂魄散成齑粉也能拼得回来。落雁塔那一出,其实是瞒天过海,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还有你拿到的那对珊瑚珠,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留在小金寺,等着召唤我用的。”

“落雁塔之前,他已料定了羲和一族的结局。当时阿兰最小,又没有封地,唯一能保全的或许是他。他又拿定主意要以为箭,与我一处散在落雁塔上,所以将阿兰托付给鲸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战后一定护送阿兰回扶桑宫去。鲸戈当时已是碎剑,只有剑灵还与伽蓝有些共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鲸戈接受了伽蓝的托付。”

“按理说,他应该会安排得万无一失的,但是中间还是出了差池。当时我魂魄散在落雁塔上,具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

“等我回来,再次打听到阿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妄念城建了**楼。驻守扶桑宫的,也不是元帝设定的阿兰,是我长兄。”

“估计那时候,父亲也是没有办法。阿兰百余年没有下落,人间没有太阳寸草不生,供奉不济,神凋零,扶桑宫也摇摇坠,父亲这才诏了最早坠落在战场上的长兄回去。除了阿兰,他是我们兄弟中,争议最少的一个。”

“鲸戈的剑灵飘摇似游魂一般,护送阿兰的途中会有闪失,也说得过去。后来阿兰落入轮回道,多半是因为蛋壳和遗骸,一样都没找回来的缘故。”

“没想到,他的蛋壳竟然藏在长夜王府上。”

“也难怪,长夜王对鲸戈芥蒂如此之深。为阿兰的事,他俩多半已经交手过无数次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阴祭

“你说有没有可能,长夜王不是养在深海蚌壳里,而是养在阿兰的蛋壳里长大的。深海蚌壳有什么功效,能把他娘胎里受的魂伤养好?”姬姚接过步六孤鹿新添的茶水,捂在手心里暖暖手,不紧不慢地在心念里推敲蛋壳的来龙去脉,眼神全落在步六孤鹿脸上。

他那傻傻的模样,还好这里没人从旁伺候,不然得以为他花痴病病入膏肓了。他傻傻瞅人家也就算了,还将自个儿表搞成天气预报,、晴、雨、露轮番上阵。

步六孤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有可能。”

姬姚:“……”

弟弟是你亲生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在看戏。

话说,这边的草人刚被烧得灰烬全无。两句话的功夫没有,派去映雪王府的草人就找好地方藏了起来,准备偷窥。

姬姚瞪着步六孤鹿,眼睛都直了,心念里问他:“你做了几个草人?”

步六孤鹿:“两个。”

姬姚:“你可以不那么精分吗?”

步六孤鹿:“……”

我,后悔了……可以吗?

映雪王府里,长夜王将“娃娃脸”封回冰墙以后,还是寻去了东院。

院子里藏的东西不好找,尽管长夜王对映雪王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连镇宅的神仙水都是他养的,他没找着那里藏的宝贝是啥。

他知道东院里可能藏着猫腻,收拾完残局径直去了,犹豫都没有片刻,就是什么也搜不出来。

东院的阵仗,比前院还吓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方一尊神兽压在院角,简直不知道院子里头藏着什么,竟然如此要紧。

死沉沉的气,压抑得人无法呼吸,跟着长夜王溜进去的草人都快受不了了。步六孤鹿给它添了个护符,作为加持的法术,它才勉强没有散架。

院子四面八方,都是高压状态的死气,也不知道究竟源自哪里。长夜王硬是找了半个时辰,没有找到除了死气沉沉的气以外,这院子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他索掘地三尺,兄弟之间的脸面,都撕了不要了。

一众卫军扛着铁锹,将整个院子挖了一遍。冰砖掀开,挖下去一仗有余了,仍然什么都没见着。

姬姚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汗毛都炸起来了。瞧见满院子铺开的白月光,他忽然想起夹在冰墙里的“娃娃脸”。

姬姚恐惧的眼神望向步六孤鹿,用心念跟他说话:“王府里布的阵法,是与‘太阳祭’相反的‘太祭’。映雪没有劫走伽蓝公主,他一直没有出过王府?”

据考古学者推测,映雪王府是座实至名归的墓地,映雪王就葬在府内。这样一座墓府,到底是怎么住人的,除非住在里面的,本来就不是活人。

一想到带走伽蓝公主的“不是活人”,姬姚全汗毛就立正稍息的军姿,站了小半宿。他又想起了丧尸,不由得默默地感慨一番:“这孤竹皇室,还有没有个正常的?”

步六孤鹿知道“太阳祭”,也知道“太祭”,映雪没有出过王府,他也猜到了。他想:为孤竹皇子的长夜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太祭:一月一轮。月圆之夜,子夜之交,以月华入精魂。

一月一轮的祭祀,每月都在映雪王府上演,怎么瞒过长夜王和众多耳目的?劫走伽蓝公主的,不是映雪,又是谁呢?

难怪映雪公主要拿言灵签,换“赐映雪皇子一死”的承诺。原来带着伽蓝公主招摇过市的,根本就不是映雪皇子本人。

步六孤鹿定定地看向姬姚,然后埋头嘬了口茶,淡淡地说:“稍安勿躁,等子夜之交。”

朗朗明月已当空摆好。子夜之交,说来也不远。两盏茶没喝完,王府外头打更的就来报时了。

“子时到了。”

“子时到了。”

步六孤鹿和姬姚彼此对望一眼,等着看长夜王那边的好戏。

长夜王掘地一仗有余,什么“宝贝”也没挖到,准备收工,打道回府。

“王爷,你看!”一名不起眼的小跟班儿,扯了扯长夜王的衣袖。

长夜王就要迈出东院月洞门的脚步,猛然一顿。他驻足转,顺着扯他袖子那小跟班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院子中央一轮皎白的光晕,聚在原先铺陈冰砖的位置,“倒映”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太祭!”长夜王愕然。他大约从来都没想过,映雪府上还有这种东西。步六孤鹿和姬姚以为他知道,也仅仅是以为。“难怪映雪府上,一到十五就不住人……”

映雪王府的太祭,似乎与众不同。“地面”聚起一轮月光之后,院墙里嘻嘻哈哈的笑声就dàng)漾开来,是小孩子的笑声,很软,很糯。

听着满院子孩童的欢笑,眉宇紧锁的长夜王,眉心展开笑了一下,被甜化了?

地面聚起的光晕,叫“祭轮”,是祭祀中为魂魄搜集月光用的。

祭轮里的光越聚越多,越聚越浓,越聚越白,越聚越亮……越聚越像落在冰雪上的一片圆月亮。

“月亮”里隐约有了笑声,孩子的笑声。渐渐的,又有了孩子的形。

长夜王并没觉得,那轮“月亮”里嬉戏打闹的画面很甜。祭轮里回溯的,不是月光铺地的仙境,是享用“太祭”的亡魂。

孩子们在大街上嬉戏打闹,衣衫褴褛,却掩饰不住他们的天真。

在空dàng)dàng)的大街上,嬉戏着躲猫猫的,莫约有二三十个孩子,大的也就七八岁,小的两三岁。

他们纯真得,好像世界从来没有恐惧,也没有末。也许那时,末还没真正降临……

天真的,不包括斜坐在街边石狮子上的那名男孩。那孩子缁衣如墨,白发如雪,颇有上古孤竹的风范。他一张清秀的俊脸,乍一看,与墨怀古有**分相似。

“映雪?!”注视着祭轮回溯的长夜王,不由得惊呼一声。

是的,那名白发如雪的男孩,正是映雪皇子。那时的他,莫约七八岁的模样。

“映雪哥哥,你怎么不去跟他们玩儿呢?”一名比映雪还小的小姑娘,扎着两只羊角辫,站在石狮子底下拽他衣角。

“你去玩儿吧。”映雪揉了揉姑娘头上的羊角辫,温柔地笑开了,但眼眸里并没有笑意。

羊角辫小姑娘没走,她趴在石狮子股墩儿上,望着映雪。他太高了,她要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他。

小丫头都喜欢仰望映雪这种沉默、又冷静自持的大哥哥。他也许习惯了,勉强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跟她透露了一点心思:“哥哥在想,能不能带你们,去个阳光明媚、水草丰茂的地方。哪怕逐水草而居,一三餐勉强果腹。”

姑娘阳光明媚的笑,在沉沉的、终不见太阳的铅灰色天幕下,为死寂的古城添了一抹暖色。

她明媚的笑容太暖了,像多年不见的太阳。对比之下,她破烂得瞧不出颜色的衣裳,显得格外丧气,背影里形容枯槁的路人,更像没有生命的木偶。

远处,“嘀哒”马蹄声响起。

骏马铁蹄,打破了荒废古街上只有嬉笑的沉寂。马背上的人,将军装束。

孩子们相互拉扯着,避让开马蹄。路人们只是木然地望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人一骑,像在注视一尊移动的雕像,显得特别麻木。

听见马蹄声,映雪从石狮子上跳将下来。那位将军在映雪前勒住骏马,也跳了下来。

“耳萌将军……”映雪几乎以失魂落魄的姿态,迎上了那位将军。

“听我说映雪。”耳萌丢开缰绳,握住映雪的肩膀,单膝跪了下来。他以平易近人的姿势,与映雪保持着同一高度。“带孩子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回头……回头我去找你。”

回头,还有回头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映雪皇子

“我……我们还能去哪里?”映雪眼泪汪汪的,他恨死了后悔自己的乌鸦嘴。狂沙文学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就真的要走了。

往后的子,是不是又得像群牛羊一样,被赶得到处乱跑?

“如果没地方可去,就想办法回孤竹。虽然路途艰险……能活几个算几个吧。”耳萌笑着,眼眸里却噙着水光,他眼圈都红了。

落之战以后,大地荒芜、民生凋零。土地上仅有的资源,养活谁都不容易。留在凡尘的妖族,几乎被清洗了个干净。与尘世距离很近的一些神封地,也没能逃过一劫。

人食五谷杂粮,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去,地鼠、草根什么的一顿下肚,也能坚持一阵。有些地方还没那么遭糕,因为有神庇佑的法术保全凡尘香火,比如:女娲之肠。

妖族不一样,活着就需要一口灵气。太阳真火乃是万物之源,太阳没了,灵气也就没了。妖族衰落的速度,眼都能看得见。

神需要庇护人族,获取供奉,没有余力假借封地上的法力精修供奉。神的封地,再不是人们向往的地方。它们成了累赘,成了占有稀缺资源、趁机揩油截取供奉的蛀虫。留在尘世的妖族都被清算了,“天堂的人们”还能独活?

祭轮里回溯的这座城池,或许是边缘地带的、最后的避难所,因为有决讼国的军队守城。

那位叫“耳萌”的将军,穿戴的就是决讼制式的铠甲。

坐在水榭里看戏的步六孤鹿,眼圈儿早红了。祭轮里的城池,轮廓依稀如旧,只是潦倒得不太像样。那是他的封地,“守心”。

耳萌是决讼国的大将军,曾与九公子并肩作战百余次。后来,他只听说耳萌奉命驻守“守心城”,也知道城池破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守心城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这座留到最后的神封地,接纳了许多混战时期,在尘世定居的妖族流民。更多的,是神封地凋零之后,在尘世里留不下取、妖族人不能容忍的“神之遗民”他们从前生活在神的封地上,供奉神灵。现在,神都没几个了,也用上他们。

“金乌神鸟就快回来了。”耳萌用近似耳语的声音叮嘱映雪。“你想办法回孤竹,能带走几个是几个。希望总会有的……”他捧起映雪的脸,所有假象的希望都从他深邃的眼眸里,映到了小皇子的虹膜上。

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上?!

耳萌埋头的一瞬间,不失笑了,那种自欺欺人的笑,很是悲凉。他叹了口气,说:“会有希望的。听说,孤竹国收容了很多妖族流民。”还可以东山再起什么的,就不用说了……

映雪垂着眼眸,一直没有吭声,霜打的茄子似的。

“将军……我……”映雪终于抬起眼皮,看了耳萌一眼,又低下头去了。“我从小就在尘世里长大,跟古叔叔一起,他是我母亲的幕府将军。我……我没有回过孤竹,不知道……”回去的路该怎么走。他眼里揉着水光,却没有夺眶而出,一直忍着。

“别怕,孩子。”耳萌从衣襟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来。他在映雪面前将地图展开,手指指着图上最北边的关隘。“这是孤竹,北极星所指的地方。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知道吗?”他抬头对上映雪的眼眸,想让他给个确切的回复。

映雪勉强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怎么过去,他却不知道。所有去孤竹的路,几乎都有军队把守。孤竹那鸟不拉屎的荒芜雪地,他们懒得管,却不想让流民混入孤竹,为后埋下复仇的隐患,所以就在路上设关卡,拦截去往孤竹的流民。

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带着几千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走到孤竹?多数孩子,比映雪还小。

这兵荒马乱的,又没有什么魂车。这几千个孩子里头,能御剑而行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无非是映雪公主府上那几名家臣的后人。

“时间不多了,快走吧。”耳萌将折好的地图塞进映雪怀里,将他抱上马背。“他们在落门等你,快去吧。”他回头冲街上疯跑的娃娃们喊道:“孩子们,跟上映雪哥哥!”

“走吧!”耳萌一巴掌拍在骏马股上。骏马踢踏踢踏小跑着,带着映雪和孩子们离开了。

孩子们的影,在长街尽头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街角转弯的地方。

祭轮里画风一转,耳畔孩子们的声音,变成了悲悲切切的啜泣。

映雪被几个凡人带了上来。

三丈多高的土坑底下,几千双眼睛仰头望着他。孩子们都哭哭啼啼的喊着他的名字。

“映雪,不要管我们。”

“映雪哥哥,我怕……呜呜……”

“哥哥,救救我……”

……

“映雪,你傻吗?他们打不过你,你快走!”终于有人怒喝了一声,但是不在坑里。

映雪猛然抬起来的视线,撞上喊他的那个声音,吓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土坑对面,倒吊着一具血淋淋的狼族少年的体,被剥了皮听声音,是他从小一起练剑的家臣。

那少年话音刚落,一桶看不见清混了什么调料的水,从他脚底的绞架上浇了下来。非人的惨叫,顿时充斥了整个森林。

“不要!”映雪咆哮了,“住手!你们住手!我放下灵剑……你们住手!”他终于妥协了,双手松开灵剑,让它滑进了土坑里。

两名术士上来,绑走了映雪。他木木然的放弃反抗,束手就擒了。

“映雪,你这个蠢猪!你傻吗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我们……”少年的惨叫,就着扭曲得变形的挣扎,咆哮出了最后的声音。“啊……映雪……你走啊!”

映雪被人绑走了,再没人理会绞架上那具扭动的体和非人的惨叫。

上来的人,拎着一桶一桶的石膏水往泥坑灌。坑底下的孩子们挣扎着,嘶喊着,却无济于事。漫到地平线的石膏水,很快就将他们湮没了,除了偶尔冒出来的两个气泡,什么也没剩下。

夜色宁静下来,森林里除了树浪的沙沙声,还能隐约听见绞架上残喘的呻吟。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影里终于出来了一个黑衣人。他的脸埋在影里,看不清长相。

黑衣人好像冲着石膏凝固的地方笑了一下,用凡人的声音讥笑:“你们妖族不是很厉害吗?十二狼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啧,看看,这就是狼族的下场。

“对了,还有神,神的遗民?呵……还不是一样埋在土坑里。你们的凶残,我们一样一样还回去。”

他说“神的遗民”时,尾音掉得很高,轻蔑到了极致。

他或许是想做个纪念碑,所以没将那遗址毁掉。

有人找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百年了。土坑里只剩下白骨,还有凝固的可以做面具的石膏。

找去那里的人,不是耳萌,是墨天泽。

映雪人被带走,魂魄却碎在遗址周围,一直没有散去。魂魄,大约是他自己碎的。

他是孤竹的皇子,怎么可以独自回去?

据祭轮回溯推测:千面墙应该是墨天泽修的,太祭也是墨天泽布的。接回孤竹的那位映雪皇子是假的,他一直都知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第 彻底沉沦

步六孤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牙关咬得紧紧的,快被气成喷火鹿了。狂沙文学网他知道耳萌守城的事,也知道守心城没落的事。

听的都是传说,版本无数;读的都是传奇,写什么的都有。守心城那一段,被正史束之高阁,只言片语的着墨都没见过,没人知道期间心酸究竟如何,更没有亲历者描述的过往。

乍一回首,竟眼睁睁的在回溯里,瞧见那些将“战争的报复”砸在孩子上的画面,一腔血的步六孤鹿怎么受得了?!

初见月怎么会陷在落雁塔里,他没问出个究竟。现在他看清楚了,不是初见月疯了,是战后杀戮成的人心疯了。风氏家族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把初见月bi)成那样,让她亡魂、怨念跪伏在落雁塔的废墟里,千年不愿散去?

蛊惑人心的始作俑者是谁?

血铸的债,一定要他拿血来偿!

步六孤鹿喘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他手里握的杯子快碎了。

姬姚握住他的手,眼圈儿比他还红,心痛得。“别这样,鹿鹿!都过去了……”

“啪”,步六孤鹿手里的杯子碎了,被他捏得粉碎。

“鹿鹿……”姬姚扑进步六孤鹿怀里,就着那别扭的姿势,噙住了他的双唇,顾不上他被陶瓷碎片划破开始流血的手。他瞧见了步六孤鹿虹膜外围镶的那圈火焰色。

步六孤鹿本就是神魔,一旦怒火攻心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妄念城,就是摩天崖那一战,他走火入魔后失控的后果。

战争后期,被封印在云影城的魇魔,用魇术将埋骨归墟的、永垂不朽的妖灵尸体挖出来,做成了尸鬼。尸鬼大军所到之处,见活物就啃,也不分个你我。

有人想趟一滩浑水,坐收渔翁之利。

哪晓得,三界之内的魔头不止他一位,帝俊九公子鹿比他更狠。

那时,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到了谈魔色变的地步。摩天崖一战,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贼人走漏了消息,说元帝的佩剑是柄魔剑。

鲸戈剑确实是柄魔剑,这是事实,但是消息走漏得太不是时候。

临上战场,各路盟军bi)着元帝碎剑。元帝不肯,鲸戈自碎剑,以全忠信。

鲸戈沙场碎剑,把墨天泽气得当场吐血。他一翻跌下狼骑,慌得众人手足无措的将他抬去帐中。

没有了元帝这根主心骨参战,盟军连连败退数千里,从妖界一直退到冥界的摩天崖。原本是统一妖界的一场战役,退到摩天崖时又被尸鬼军插上一脚,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混战。

墨天泽被迫披甲挂帅,冲上前线。因为鲸戈折剑被气出的内伤,他在战场上被尸狼兽撞下悬崖又受了魂伤,还差点丢掉命。

墨天泽十岁的时候被叛徒追杀,就是受过魂伤,在扶桑宫养了三年才好。

九公子还受得了他再来一次?

这一着,彻底被激怒了九公子。他不顾墨天泽的劝阻,执意火烧摩天崖。太阳火裹挟着混战中的将军、士兵、魔鬼、混混……沉入地火,生生地将战场烧成一条血河。

那条血河,就是妄念城的销金河。

销金河,是上古战场的遗址,没人压得住血河里的戾气、怨念,最后只能建一座比它更邪的城池压着,借众生愿力一点点度化。

摩天崖上那一吻,没能阻止九公子血红的双翼在悬崖边上展开。

那一吻,也生生地被他掰成了不辞而别。

他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虹膜上镶的那圈火焰色,那是他入魔的标志。墨天泽当时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九公子的打法是非一般的暴戾,所以不想让他参战,哪晓得他竟一把太阳火,不分敌我的把摩天崖底下的战场,烧成了血河。

烧完战场,他就晕在了血河边上。那是他第一次堕入魔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之后,他被压在扶桑宫底下,受地火淬炼整整三年,才收敛了魔气。

那次火烧摩天崖的事件,震撼整个三界。以至于统一妖界的秋大战结束后,人们的怨怒无处宣泄,掉转矛头直指帝俊家的几位公子。最后以“落”为终,结束了那场战争。

太阳真火是万物之源,是灵气之源,也是魔气之源。帝俊家的几位公子都是神魔体,走火入魔误伤盟友的不止九公子,但他绝对是最暴戾的那个。

墨天泽最怕的,就是战后人们会对九公子痛下杀手。

他也最怕见到他虹膜上那圈火焰色。姬姚遇到步六孤鹿之前,梦里他追的那个人,始终只有立在悬崖边上的一个背影,因为他一直在回避恐惧,不敢看他的正脸,将那段记忆封印了。

他三年烈火刑,哪一天坐卧难安之时,他不备受煎熬?与他落雁塔散魂魄,哪一回噩梦惊醒处,他不心惊胆战?

姬姚一点点亲近着步六孤鹿,很轻,很柔,不敢惊动他。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愿力,能度化掉他与生俱来的魔鬼天。反正墨天泽的吻别,是被他掰成了不辞而别的。

“都过去了,鹿鹿。都过去了……“姬姚捧起他的脸,对上他涣散的眸光,颤抖着在他唇边说话。他的下颌骨都在战栗,以至于重新覆上他双唇的吻,都是颤抖的。

“如今人妖两界还算太平,几千年的旧事了,别再把它纠缠成三界大战。我们了了这段江湖恩怨,去秦淮河岸喝茶、听戏。我陪你,好不好?求你了……”姬姚再没别的招了,只能跟他动嘴。

落雁塔上,要不是墨天泽化的那支羽箭,大羿王又能奈他得何,还不是只能重铸恩怨,再战一千年。那时都已民不聊生了,谁还经得起折腾?

步六孤鹿推开姬姚,火焰环绕的虹膜里,愤恨、懊悔纠缠着烧成一片。“我与伽蓝六千年的生死煎熬,都换了一场什么冤孽?!”他一字一顿的,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格外愤懑,恨不能嚼了那些人的骨头,喝了他们的血。

“不是……不是还有我吗?”姬姚不晓得他这个墨天泽的十八代孙,到底有几斤几两,够不够填平九公子内心深处的鸿沟。他怕,怕自己太没分量,撒进那深不见的沟壑里,也是一把激不起浪花的散沙。

步六孤鹿形一震,对望着姬姚的眼神终于温柔了下来。他抬起手,碰了一下姬姚的脸,啼笑皆非地勾了一下唇角。

终于,他低头回吻了姬姚。

姬姚微微颤抖的小心肝儿,伴随着他的抽泣声,开启了地震模式。他一时间搞不清楚,他这重于泰山的分量,是他“祖上”墨天泽给的,还是步六孤鹿给的。

不管是谁都好,他不在乎了,反正他的“驸马爷”现在吻了他。

“了了这段江湖恩怨,我们去秦淮河岸喝茶、听戏。你陪我,这是你说的?!”步六孤鹿在心念里问他。他轻轻垂下的眼睑,半掩着眼眸里渐渐淡去火焰色,又是桃杏纷飞、风十里的温模样。

姬姚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彻底沉沦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