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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柯克幽默小品选》


正文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1-3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1)

几乎任何一天,在普鲁托里亚街或那附近一带,你都可以看见小个子史比利金斯先生和他的四个高高的儿子走在一起——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和他一样大。说确切一点,史比利金斯先生现年二十四岁,而鲍勃——那些男孩中最大的那个——至少也有二十岁了。这些孩子的年纪已不得而知,因为一次可怕的意外使他们的母亲把这一切全忘了。当时孩子们正呆在田纳西山间那所由威肯姆先生创办的特殊青年学院;而他们的母亲艾瓦莱夫人则在里维耶拉过冬,并且她觉得为了孩子们好,她必须忍痛不让他们跟她呆在一起。

不过现在,既然艾瓦莱夫人再婚了,成了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当然也就再没有必要让他们呆在威肯姆先生的学院里了。史比利金斯先生有能力照看他们的。史比利金斯先生一般都戴着一顶高顶礼帽,穿着一件英国式晨礼服。那几个男孩则穿着童装短上衣和黑裤子,按他们的母亲的心愿,他们的衣服总是要短小那么一点点的。这是因为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觉得总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十五年以后吧——到那一天孩子们将不再是孩子,现在能够不失时机地多感受一下他们仍然还只是孩子,那是妙不可言的。鲍勃年纪最大,但最小的西勃个子最高,老三威利则以最笨著称,尽管有人反对说老二吉勃还要笨。反正四兄弟各有千秋,相处得非常不错。至于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你是看不到她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她可能正在赛马会上,带她去那儿的是美国海军部队的柯莫伦特舰长,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此公非常英俊。由于在海军供职,柯莫伦特舰长时不时地要被迫出海,也许一出海就是一整个下午甚至好几天,在这种情况下,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十有八九是被霍克中校带去狩猎俱乐部或乡间俱乐部,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中校非常有思想。要是在这一天霍克中校也离城外出了——有时他不得不这样,因为他在美国陆军供职——那么史比利金斯夫人就会被谢克上校带走,后者在国民自卫队任职,任何时候都有空。

当他们一行人走在普鲁托里亚街上的时候,你能听见那四个男孩称史比利金斯先生为“爸”和“爹”,他们的声音深沉如牛蛙的叫声。

“喂,爹,”鲍勃慢吞吞地说,“我们一起去玩玩棒球成吗?”

“嗨,别去,爹,”吉勃说,“咱们都回家去吧,在家里的台球室游五分钱一子的台球怎么样?”

“好吧,孩子们,”史比利金斯说。一会儿以后,你便会看见他们拥上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府门前的台阶,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迫不及待地准备在台球桌上一显身手。以上日常所见的景象,对能悟出其中奥妙的人来说,代表了史比利金斯先生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的成果,这一爱情故事的高潮部分发生在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一次夏日家庭聚会上,那儿是纽贝里先生和夫人的林间避暑山庄。

但要理解这段爱情,我们得回顾一下一年左右以前的情况。那时候,彼得?史比利金斯先生经常在普里托利亚大街踽踽独行,要不就是坐在陵宫俱乐部听别人说他真应该结婚的忠告。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在彼得?史比利金斯先生身上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对女性的崇高看法。每次在街上和一个漂亮女人擦身而过,他都会自言自语:“呀!”即便他遇到的是一个中等漂亮的女人,他都会喃喃自语:“哟!”每当有戴复活节花帽的女子飘然而过,或者是看见一群打着夏用阳伞的女人站在绿叶掩映的街角聊天,史比利金斯先生都会脱口赞叹:“哇!”无论是在歌剧院还是在舞会上,他本来就外凸的蓝眼睛都会睁得大大的,几乎要从他脑袋里爆出来似的。

同样,假如在这时候他恰好正和朋友在一起,他准会喃喃地说:“喂,快看那个漂亮妞。”或者说,“喂,别看了,街那边那个小妞不是漂亮得要命吗?”要是在歌剧院则说,“老伙计,别让她发现你在看她,你瞧见对面包厢那个可爱的小妞了吗?”

此外还得补充一句,尽管蓝眼睛又大又鼓,史比利金斯先生所享受的是老天恩赐的近视眼的福分。其结果是,他所生活的世界里到处是美得令人吃惊的女人。而且由于他的心灵采用的也是和他的眼睛那样的聚焦方式,因此他把五十块钱一顶的花帽和带象牙手柄的桃红色女用阳伞应有的各种美德与优雅,也全都赋予了这些女人。为公正起见还得说明一点,史比利金斯先生的这种态度不仅仅限于看女人。他对待任何事物都是这种态度。每一次他去歌剧院,离开的时候都会热情洋溢地说:“哇,简直是太棒了!当然,我的耳朵欣赏不了——你知道,我对音乐不在行——可就我的那么点儿感觉而言,它已够棒的了,它让我完完全全睡着了。”对他所买的每一本小说,他都会说:“这是一本妙不可言的小说。当然我理解不了它,因此我没读完,但这绝对是一本够刺激的小说。”绘画的情况也相类似,他会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画,当然我鉴赏不了它,我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它棒极了!”

到我们所谈论的这个时候为止,史比利金斯在事业上的建树不太令人满意,至少在布尔德先生眼里是如此,布尔德先生是他的叔叔和受托人。布尔德先生最早的想法是让史比利金斯先生去上大学。普鲁托里亚大学的校长布默先生,已竭尽全力使广大民众接受了他的观念,那就是:即便是对有钱人,接受大学教育也是完全合适的,并不是说一旦读完大学一个人就再不必工作或继续求学了,大学教育的目的不过是给人打上某种印记。这便是他的全部观点。从校长演说的要义看,大学教育打下的这种印记是完全无害的。谁都用不着害怕它。这种启蒙宣传的结果是,城里的很多最杰出的年轻小伙子已开始上大学了,尽管他们根本就不是非要上大学不可。“这标志着一场革命。”希默先生这样说。

史比利金斯先生本人对他的学习也挺着迷的。在他眼里,那些教授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奇迹。

“哇!”他说,“那个数学教授真是神了。你该看看他在黑板上讲解三角学的情形。

你会一句都听不懂。”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哪门功课。“物理是一门玄妙极了的学科,”他说,“我对它只懂百分之五。可是,天啦!我得去学它。要是他们允许的话,我愿花毕生精力去钻研它。”

可麻烦也就在这里——他们不允许。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学业上的诸多原因,史比利金斯先生被迫放弃了他的这一终身事业。对此他最后的感叹是:“上帝啊!我差一点就三角学及格了!”而且日后他还经常说在大学里获益匪浅。

后来,由于史比利金斯先生不得不离开那所大学,他的受托人布尔德先生只好让他经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生意,是他的众多企业中的一个,从他才二十一岁的时候起,他就已开始为这些企业签署文件和复签支票了。于是,史比利金斯先生便亲自在一间摆满红木家具的办公室里做起石油批发生意来了。而且他喜欢这一行当。他说生意能大幅度地增长一个人的聪明才智。

“史比利金斯先生,”来红木家具办公室谈生意的人会说,“恐怕我们出不起您那五块钱一桶的价。从现在的市场看,我们最多只能出四块七角。”

“我亲爱的朋友,”史比利金斯说,“就照你说的办。反正,三毛钱也没多少,呃,还有什么好说?该死的,我们犯不着为三毛钱争来争去,老伙计。你想要多少桶?”

“噢,四块七毛钱一桶,我们要两万桶。”

“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两万桶!天啦!你要得可真多,不是吗?对我这个初做生意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大生意啊,对吧?我猜叔叔不乐死才怪哩。”

布尔德先生是够乐的,乐过头了,因此他敦促史比利金斯先生在做了几个星期的销售后就退休了,而且从他的资产之中勾销掉了好几千元。

于是,史比利金斯先生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那就是结婚,每一个人都这么对他说。

“史比利金斯,”他的朋友们在牌桌上赢完他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后说,“你应该去结婚。”

“你们这样认为?”史比利金斯先生说。

老天知道他是很愿意结婚的。事实上,迄今为止,史比利金斯的整个身心一直都在渴望享受婚姻之乐,而且常常为求之不得而叹息。在他短暂的大学时光,上三角学课的时候,他常因无法抗拒的诱惑而怯生生地偷看教室右边那些座位,那里坐着一年级的女生,她们每个人脑后都梳着一条金黄的辫子。他本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结婚。但要是一个姑娘能够轻而易举地解三角难题,那么婚姻对她还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史比利金斯先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没有向其中任何一位表明爱慕之情。即使在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嫁给那个证明了自己的感情的人并于第二年辍学的时候,史比利金斯也只是意识到那无疑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比较懂事并证明了自己的感情而已。

后来,在史比利金斯投身生意并进入社会的时候,伴随他的还是同样的命运。他爱乔治安娜?麦克提格的时间至少有六个月,她是圣奥索夫教堂的长老会牧师的侄女。他是那么爱她,为了她他暂时放弃了在圣艾莎夫教堂(属于圣公会)的席位,并且连续听了十四次有关地狱的布道。但韵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的确,有那么一两回,史比利金斯和乔治安娜一起走路回家,一路上都和她探讨地狱的问题。还有一次她叔叔邀请他在晚祷后到牧师府吃冷晚餐,在吃饭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又就地狱问题进行了长谈,然后在楼上的客厅里他们谈的还是这个问题。但是不知怎的,史比利金斯至此便再也无法发展下去了。他看了他所能找到的有关地狱的所有书籍,以便能和乔治安娜谈下去,可是结果这种努力失败了——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牧师来了,他在圣奥索夫教堂作了六次特殊的布道,宣讲永恒惩罚的绝对存在,结果他和乔治安娜小姐结了婚。与此同时史比利金斯先生与艾德琳娜?莱特雷订了终身,或者说差不多如此,并不是说他对她表白了衷情,而是他觉得自己许身于她了。为了她的缘故他彻底地抛开了地狱之类的东西,过上了跳舞不到凌晨两点不罢休的生活,而且还从一本书上学起了拍式桥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有把握地觉得她已决定嫁她,于是他便开始把他最要好的朋友爱德华?鲁夫带往莱特雷家,此公是大学足球队队员,史比利金斯很为他自豪。他特意这么做旨在使艾德琳娜和爱德华成为好朋友,以便在婚后他和艾德琳娜能请爱德华来家里做客。艾德琳娜和爱德华成了好朋友,速度快得很,以致他俩当年秋天便在纽约结了婚。爱德华和艾德琳娜在婚后经常邀请史比利金斯去家里做客。他们夫妇俩都对史比利金斯说他们是搭帮他,他们还经常像别人一样对他老调重弹,说:“你知道,彼得,你不结婚是非常愚蠢的。”

所有这一切发生并结束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亚西一巴西东方协会开始展开活动的时候。在它举办的第一次讲习会上,史比利金斯遇上了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从第一眼看到她起,他便开始研读佛陀的生平事迹以及译成英文的《奥义书》,以便他有资格指望和她一起生活。即使在该协会以遭灾告终的时候,史比利金斯的爱都没有熄灭,而是越燃越烈了。最后,当他得知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和夫人要到外地避暑,而达尔菲米娅要去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纽贝里家那个避暑山庄——和纽贝里先生和夫人呆上一段时间,那个地方便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史比利金斯先生唯一愿去的地方。因此,当史比利金斯先生如期收到邀请函的时候,他自然也就立即被提升到了第七层天堂。那邀请函写道:“要是您能出城来和我们一起过上一两个星期,我们将非常高兴。我们会派车去接您星期四的火车。我们在这里过的是再简单不过的日子,事实上,正如纽贝里先生所说,我们过的纯粹是苦行生活,不过我相信您对暂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会在意的。达尔菲米娅和我们在一起,不过我们总共没多少人在这儿。”短函署有“玛格丽特?纽贝里”的名字,而且是写在带有银色花押字的厚重的米色纸上,像返璞归真的人常做的那样。

像其他人一样,纽贝里一家一到夏天就要到城外去避暑。由于纽贝里先生还在做生意,按时尚来说,如果他整年都呆在城里,那是很没面子的。那会给市场造成不好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不是什么做大生意的人。事实上,初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出城避避暑。八月份回城看了看的少数人都说他们在街上一个人都没见到。

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是某种对简单生活,对大自然的渴望。有些人在海边寻找它,在那里大自然敞开了她所有宽阔的木板人行道、长长的水上平台,并献出了她的各种杂耍节目。另一些人在乡村深处寻觅它,在那里大自然展开了她所有的柏油马路和路边旅馆。还有一些人,如纽贝里夫妇,则宁愿在他们自己的乡间别野“过苦行生活”。前文已经说过,有些人是因为生意原因离城而去的,以免让人怀疑他们得一年到头干活。另一些人干脆到欧洲去,为的是避免别人指责他们老是呆在美国。还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吧,他们是因为医疗上的原因而被他们的大夫打发出城的。既然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病,普鲁托里亚街的医生们,如施莱德大夫,总是情愿在夏天把他们的病人一个个打发出城。生活优裕的大夫们没有哪个愿在夏天为他们操心。当然,患者们即使因自身的原因渴望到某个地方去,他们都更愿意是被他们的大夫打发去的。

“我亲爱的夫人,”对一位据他所知渴望去弗吉尼亚的女士,施莱德大夫往往会说,“的确我没什么可替您做的。”他此话一点不假。“这用不着治疗。这仅仅是一个抛开一切杂务到外地去放松一下的问题。您为什么不离开本城一两个月,到某个您根本不做任何事的清静地方去呢?”(反正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做任何事情。)“您觉得到弗吉尼亚的热泉去疗养如何呢?——那里绝对安静,高尔夫球场棒极了,没有任何人打扰,还可以开开心心玩网球。”要不他还可以说,“我亲爱的夫人,您只不过是累坏了。您为什么不索性放下一切杂务到加拿大去呢?——那里非常宁静,没任何人打扰,而且我相信,现在人们时兴去那儿。”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2)

于是,在把所有的病人打发走之后,施莱德大夫和他那些在普鲁托里亚街的同行们自己也开溜了,直奔巴黎和维也纳,在那里呆上一个月或两个月。据他们自己说,这能使他们及时了解欧洲大陆的医生们在做些什么。或许他们真是这样。此时恰好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小姐的双亲被用这种方式打发出城了。拉瑟里耶一布朗夫人在亚西一巴西协会的痛苦经历,使她陷入了除去地中海一带巡游一番外做什么都不顺心的境地,因此她就和其他八十名陷入同样境地的人一起去了那儿。而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本人,虽然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病人,但是他表白说在经历过亚西一巴西协会那一切烦扰之后,他需要打起精神来,需要使体魄健壮起来,因此他把自己交托到了施莱德大夫手中。大夫对他进行了检查,探问了他喝的是什么酒,最后建议他晚上要坚定不移、毫不畏惧地喝葡萄牙红葡萄酒,而白天的时间,无论何时感到筋疲力尽,都可以喝一点低度提神酒,如黑麦威士忌,或者喝一点朗姆酒和维希矿泉水。除此以外,施莱德大夫还建议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到外地去散散心。

“您为什么不到大西洋上的纳戛哈凯特去呢?”他问。

“那是在缅因州吗?”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惶恐地问道。

“噢,天啦,不是!”大夫再次用确信无疑的口气说,“那是在加拿大的新布伦瑞克省;那是一个棒极了的地方,拥有最宽松的专营许可法;那里的酒店有第一流的烹饪和酒吧。没有游人,没有高尔夫球,太冷了没法游泳——正是享受个人清静的好地方。”

因此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也离去了,其结果是,在我们所谈的那个特定时刻,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将同纽贝里先生和夫人一起呆在他们那迷人的避暑胜地,这一消息在《普鲁托里亚一元日报》上的“闺房与社会”栏目中登了出来。纽贝里夫妇属于把过简朴生活视为夏天的一项任务的那个阶层。纽贝里先生本人就说过他对度假唯一的想法是:到丛林中去,穿上旧衣服,只有在觉得想吃东西的时候才吃一点。

这便是他修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原因。它坐落在离城四十英里的地方,在树木葱郁的山间的一个小湖边。尽管湖边还点缀着其他十五至二十座像它一样的小别墅,但它还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去那里的唯一通道是从十五英里以外的火车站蜿蜒穿过树木茂密的群山的那条汽车道。这条道的每一英尺都是私有财产,正如大自然也应该如此一样。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周围的整个乡间都是绝对原始的,或者无论如何都和苏格兰园艺家和法国风景艺术家所能做出来的一样原始。那个湖则像大自然工厂生产的一颗闪亮的宝石似的躺在那儿——只是他们把它的水位提高了十英尺,在湖边砌起了石岸,清除了湖畔的灌木,还绕湖修了一条汽车道。汽车道之外便是纯粹的大自然了。卡斯特吉奥小城堡是一座用白砖砌成的漂亮别墅,带有弯弯曲曲的游廊和亮闪闪的温室,它坐落在起伏着向湖边倾斜的草地上,四周有高大的树木,前面有一个个花坛。它或许是所有的别墅之中最为漂亮的。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穿破旧衣服并早早用餐(七点半钟)的理想场所,也是绝对自在地享受个人清静的绝好去处——只有在举办网球聚会、摩托艇聚会、草地茶会和高尔夫球比赛时例外。

应该说明的是,这幢别墅被称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并不是因为纽贝里夫妇是意大利人——他们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因为他们在意大利拥有房业——他们没有,更不是因为他们去那儿旅游过——他们没去过。的确,有一段时间他们考虑过给别墅取一个威尔士名字,或是苏格兰名字。但由于附近阿斯特瑞斯克一汤姆森家的那幢坐落在同一片原始乡野的漂亮别墅已取名为佩尼格威一瑞德,小湖正对岸的海芬一乔纳西斯家的那幢林间别墅已取名斯特拉西特汉一纳一克西,还有威尔逊一史密斯家的那幢迷人的别墅已取名为尤德尔一都德尔,因此纽贝里家的别墅起个意大利名字看来更显公平一些。

“天啦!弗龙小姐,您能来接我真是太好了!”

那列郊区火车——只有两节车厢,都是一流的,因为它只开往城外的原始荒郊——在一个路边站停了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一下火车,便看见菲利帕?弗龙小姐在汽车里等他,她坐在纽贝里家的司机后面。她具有唯独高教会派的圣公会牧师的妹妹才有的美貌,在这么一个美丽的七月之晨,她穿着白衣服——这是一种圣洁的颜色。菲利帕?弗龙的风韵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美属于与众不同而且近乎神圣的那一类,只有在高教派牧师的身边才能找到。嫉妒或仰慕她的人都承认,她进入教堂时比别人更优雅,穿过教堂内的走廊时比别人更飘逸,祈祷起来也比普鲁托里亚街的任何女孩更出色。

看着她身穿白色的夏装,头戴漂亮的宽边帽,头上的阳伞摇曳多姿,史比利金斯先生立即意识到,无论如何宗教在世界上是起着重要作用的,高教派牧师的妹妹们便是明证。

“天啦!”他重复道,“您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菲利帕说,“跳进来吧。达尔菲米娅本来是准备来的,可她来不了。那是您的行车吧,就这么多吗?”

最后一句有点嘲讽意味。它指的是史比利金斯先生的那两个正在装车的旅行箱以及他的小提箱,网球拍和高尔夫球具,这些东西都得装在车的前部。作为一个有社会经验的年轻人,史比利金斯先生以前早就苦行过了,他知道这种生活需带多少衣物。于是汽车离开车站,在柏油路上快速地行驶,一点嘈音都没有,它拐过一个又一个急弯——路边大树的绿枝几乎扫到他们脸上了——汽车沿盘山公路蜿蜒前行,载着史比利金斯和菲利帕离开低洼的田野,进入了属私人领地的迷人山间,朝充满魔力的卡斯特吉奥城堡和佩尼格威一瑞德城堡奔去。

在刚上路的时候,史比利金斯先生至少有十多次反反复复地告诉菲利帕,说她能乘车下山来接他真是太好太好了。他对她来接他是那么感激,致使她根本不忍心哪怕是向他暗示一下真相:她希望乘这趟车来的是另一个人。对一个在高教派的清规戒律中长大的姑娘来说,真相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她把它埋在了心中。自然,由于有这么一位富于体恤之心的听众,史比利金斯先生不久便开始谈起达尔菲米娅以及他的心愿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乎我,”史比利金斯说,“但我是怀着美好心愿的。不久前的一天,大约两个月以前吧,在亚西一巴西东方研究会的一次聚会上——你没参加这个协会吧,对吗?”他说道,离开了开始的话题。

“只是开头参加了一下,”菲利帕说,“后来我们上百慕大群岛去了。”

“噢,对了,我记起来了。您知道吧,我认为结局够糟的,尤其是朗姆?斯巴德。我喜欢他这个人。上个星期我把两磅烤烟送去监狱给了他。您知道吧,要是你有门路的话,你是可以把东西送进去给里面的人的。”

“可您到底想说什么呢?”菲利帕说。

“噢,对了,”史比利金斯说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偏离了达尔菲米娅的话题,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我想说的是,在一次聚会上,您知道,我问她我是否可以叫她达尔菲米娅。”

“她对此怎么说呢?”菲利帕问道。

“她说我怎么叫她都行,反正她不在乎。因此我觉得大有希望,你觉得呢?”

“太有希望了。”菲利帕说。

“自那以后不久,我又从商谈大厦的慈善舞会把她的拖鞋带回了家。阿契?琼斯则用他的车带她回了家。我想那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对不对?除非你和那个人特别要好,否则你不会让一个老爷儿们带着你的拖鞋走来走去,对不对,菲利帕小姐?”

“噢,不会,谁都不会。”菲利帕说。当然那是圣公会的一贯规矩。

“又过了不久,达尔菲米娅、查理?莫斯庭和我一起步行去参加班柯希尔斯特夫人的音乐会,我们刚走到街上不久,她突然停了下来,打发我回去拿她的音谱——叫我去,请你注意,不是叫查理。在我看来这是意味深长的。”

“看来是意味无穷。”菲利帕说。

“可不是吗?”史比利金斯说,“您不在意我对您唠叨这一切吧,菲利帕小姐?”他补充道。

史比利金斯先生偶然觉得叫她菲利帕小姐也没关系。其实,由于她有一个妹妹真的叫弗龙小姐,因此史比利金斯先生意识到直呼其名称她为菲利帕小姐是很不妥的。无论如何,如此冒昧对不住这么美的一个早晨。

“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菲利帕说,“我觉得您对我说这些真是太好了。”她没有补充说她对这一切早就知道了。

“您瞧,”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这使得和您交谈一点儿也不吃力。和别的姑娘在一起时,尤其是和那些聪明的姑娘,甚至和达尔菲米娅都是如此,我常常感到自己像一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大傻瓜。可和您谈话我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真的没有吗?”菲利帕说,史比利金斯先生那对突出的蓝眼睛所流露出的真诚仰慕使她没有以嘲弄作答。

“天啦!”史比利金斯先生不久又开腔了,完全偏离了原先的话题,“但愿您不在意我的心直口快,您穿着这身白衣服实在是好看——太漂亮了。”他觉得一个已订婚或几乎如此的男人是享有那么一丁点儿表示诚实的恭维的自由的。

“噢,这件旧衣服呀,”菲利帕大笑起来,同时不以为然地抖了抖她的衣服。“不过在山上这一带,您知道,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她没有说这件旧衣服才买两个星期,花了她八十块钱,或者说相当于一个人在圣艾莎夫教堂半年的板凳费。接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他们才说了几句话,而且他根本没来得及细想自从去了百慕大之后菲利帕已变成一个多么迷人的姑娘——无疑,这是那些幸运岛屿的气候使然——突然他们已拐过一段弯道,进了一条树木摇曳的林阴道,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巨大的草坪、宽敞的游廊以及那些温室就在他们眼前!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3)

“到了,”菲利帕说,“纽贝里先生就在那儿的草坪上。”

“瞧,”纽贝里先生过了一会儿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这里是看这一带视角最好的地方。”

他正站在草坪的一个角落,在向史比利金斯先生展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美。这几点缀着很多大树,草坪刚好从这里向小湖畔倾斜。

纽贝里先生个子不高,浑身圆滚滚的,一副只图舒服、不修边幅的男子在夏天的打扮:一条素白的法兰绒裤子,每条裤管价值不超过六块钱,一件带翻领的普通白丝绸衬衫,价值不超过十五块钱,头上还有一顶普通的巴拿马草帽,就算值四十块钱吧。“天啦!”史比利金斯先生环视那幢屋子和点缀着大树的草坪,赞叹道,“这地方真可爱。”

“可不是吗?”纽贝里先生说,“你真该看到我当初开发这儿时的情景。光是为了修那条汽车道,我就得炸开一百码石山,然后我还得弄水泥来,不知弄了多少吨,还有大的鹅卵石,用来加强路基。”

“是嘛!”史比利金斯先生说道,充满崇敬地看着纽贝里先生。

“没错,可与修这幢房子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你知道,我得挖至少四十英尺深的基脚。开始我挖了大约二十英尺松土,然后我挖着了沙子,可我刚挖过沙子,天啦,我又得对付八英尺深的地下水。我不得不把它抽出来,我想总共抽出了一千加仑水才露出下面的岩石。接着我弄来了四十英尺长一段的坚固的钢柱,”说到这儿组贝里开始用双臂比划,做出把钢柱竖起来的架式,“把它们竖立起来,镶死在岩石里。然后我又把一条条钢梁交叉起来,在上面装上椽子,全是钢的,每条有六十英尺长,接下来是把整个框架抬起来了,这不难做到,只需支撑着一点就行了,就这样让它逐渐下降,落到指定的位置上。”

纽贝里先生用双臂比划着解说一座巨大的房子是如何被慢慢降落和安置在坚实的基脚上的。

“不会这样吧!”史比利金斯说道,对纽贝里先生惊奇不已,觉得他一定力大无比。

“对不起”纽贝里先生突然停止了解说,“我得花片刻工夫把你站着的地方被弄乱的碎石弄平。我看你已把它弄得很乱了。”

“噢,实在抱歉。”史比利金斯先生说。

“噢,没什么,没什么,”东道主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只是为麦克阿里斯特的缘故。”

“谁”史比利金斯说。

“我的园丁。他不喜欢我们在碎石路上走来走去。那很容易弄坏路面。但有时候我们会忘记这一点。”

应该说明的是,以清洁而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主要荣耀应归功于那些仆人。不用说,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从英国请来的。他们给纽贝里先生和夫人带来的舒适真是没的说。事实上,正如先生和夫人所承认的,这种类型的仆人在美国根本找不到。

“我们的苏格兰园丁是个大好人。”纽贝里夫人总是负责解释,“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你知道吧,亲爱的,他简直就不愿让我们摘玫瑰花,另外,要是我们有人从草地上走过,他会暴跳如雷。他断然拒绝让我们擅自采摘疏菜。他很明确地告诉过我,要是我们采摘他那刚长出的豌豆或黄瓜,他就辞职不干了。我们要等到他完成了种植过程后才能吃它们。”

“有这样的仆人真叫人高兴”在一旁站着的那位女士轻柔地说,“那么忠诚,与大洋这边的仆人是太一样了。亲爱的,你想象一个我在科罗拉多时雇的司机,他竟对我威胁说他不干了,就因为我想降低他的薪水。我想这都是那些讨厌的劳动联盟干的好事。

“我相信是这样。当然有时候我们和麦克阿里斯特也有麻烦,但只要我们好好跟他说清楚,他总还是通情达理的。比如说,上个礼拜我就很担心我们把他意过头了。他总是习惯了每天上午十点半钟喝一夸脱啤酒——女仆按吩咐把酒拿出去给他喝,喝完之后他要在郁金香花圃旁边的凉亭里睡一觉。几天以前他去那儿的时候,他发现我们的一位不知情的客人正坐在凉亭里读书。当然他暴跳如雷。当时我真担心他当场说他不干了。”

“可这和您有何相干呢?”

“亲爱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立即向他做了解释,说那仅仅是意外事件,说那个客人根本不知情,还说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听了解释后他平息了一点怒气。但是他离开的时候还在自顾自地咕哝,而且那天傍晚他把所有郁金香全挖了出来并扔到了篱笆的另一边。我们看着他这样做的,但我们什么也不敢说。”

“噢,不能说,”另一位女士说,“要是你们说了的话,那你们可就失去他了。”

“一点不假。而且我觉得我们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至少在大洋的这一边找不到。”

“来吧,”纽贝里先生说,他已用脚把弄乱的石子踩平整,“纽贝里夫人和姑娘们都在游廊那边,我们上她们那儿去吧。”

几分钟以后,史比利金斯先生已在同纽贝里夫人和达尔菲米娅?拉塞里耶一布朗谈话了,他对纽口里夫人说她的房子非常漂亮。他们的旁边站着菲利帕?弗龙小姐,她用一条手臂挽着达尔菲米娅的腰,她们的头靠在一起,达尔菲米娅的头发是金黄色,菲利帕的头发是板栗色,两张脸凑在一起实在是迷人,致使史比利金斯先生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纽贝里夫人或卡斯特吉奥城堡或其他任何东西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谦逊地站在离纽贝里夫人较远处的那个绿衣小姑娘。的确,虽然在介绍的时候有人咕哝过她的名字,但两分钟之后他绝对说不出她的名字来了。他的眼睛和心思都系在别处。

但她可不一样。

因为绿衣小姑娘看史比利金斯先生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她一看他便立刻从他身上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没人发现过的妙不可言的东西。

因为从他头部的姿势,她能看出他是多么聪明;从他双手插在两边裤袋里站立的神气,她能看出他一定非常勇敢、富于男子气。当然,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流露出坚强和力量。简单点说,当她看他的时候,她所看到的是一个其实根本不存在或不可能存在的彼得?史比利金斯——或者至少可以说,她所看到的彼得?史比利金斯,是在此之前世上的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设想过的那个样儿。顿时她感到由衷的高兴,庆幸自己接受了纽贝里夫人的邀请并毫不畏惧地来到了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因为绿衣小姑娘——她的教名叫诺拉——只不过是纽贝里夫人的一个所谓穷亲戚,而她的父亲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属于陵宫俱乐部或任何别的俱乐部,他带着诺拉住在一条有地位的人谁也不会去住的街上。诺拉几天前收到请她到城外去的邀请,如此盛情旨在让她多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是唯一可以免费送给穷亲戚而无后顾之忧的东西啊。因此诺拉也就带着一个小箱子来了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箱子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就连搬它上楼的那些仆人都为它感到害臊,箱子里装着一双新牌子的网球鞋(每双的价格由九毛钱降到了七毛五分)和一件被称为“充数晚礼服”的白色外衣,另外还有穷亲戚能战战兢兢带去和富翁一起过简单的田园生活的其他少得可怜的东西。诺拉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史比利金斯先生出神。而他哩,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人们之间的相互矛盾由此可见一斑矣。

“这幢房子实在太迷人了。”史比利金斯说道。在诸如此类的场合这种话他总是挂在嘴上的,但在绿衣姑娘看来他这话说得自然得体极了。

“承蒙夸奖我非常高兴,”纽贝里夫人说(这也是她老挂在嘴上的话),“您不知道为此花了多少心血。今年我们为东边的温室新安了所有的玻璃,总共超过一千块。真是一项大工程啊!”

“刚才我还在向史比利金斯先生介绍我们为炸开汽车道费了多少周折哩。”纽贝里生说,“史比利金斯,我觉得从这儿看那个炸开的豁口更清楚,汽车道就从那中间穿过。为了炸开它我用掉的炸药起码有一吨半。”

“天啦!”史比利金斯叹道,“那一定很危险,对吧?我真佩服您的胆量。”

“那没什么,习惯了也就没事儿了,”纽贝里先生说着耸了耸双肩,“不过嘛,当然,那是很危险的。最后一次爆破我报销了两个意大利人。”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那两个意大利佬,都是能吃苦的伙计。在炸石开山方面,我对他们俩比对谁都满意。”

“是您炸死他们的吗?”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我当时不在场,”纽贝里先生回答说,“老实说,爆破的时候我从不呆在这儿,用不着我费这个心。我们回城里去了。但尽管我不在场,他们的丧葬费之类还得由我出。

出就出吧,也没什么。风险当然是我担,不是他们,法律有规定,你是知道的。他们俩每人花掉了我两千块钱。”

“噢,对了,”纽贝里夫人说,“我想我们得去换换衣服,准备吃饭了。要是去晚了,弗兰克林会大发其火的。”她见史比利金斯不明白指的是谁,便继续说,“弗兰克林是我们的管家,由于他是我们从英国远道请来的,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地待他才是。像弗兰克林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总是很担心会失去他——尤其是在发生了昨晚的事之后,我们更应该倍加小心。”

“昨晚什么事?”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噢,也没什么的,”纽贝里夫人说,“其实嘛,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昨天晚上吃晚饭,已吃了好一阵子,我们几乎什么都吃过了(我们在这里吃得很简单,史比利金斯先生),恰巧纽贝里先生渴了,要弗兰克林给他上一杯德国白葡萄酒——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结果弗兰克林马上就说:“很对不起,先生,上完主菜后还要上白葡萄酒,我可没这个义务!”

“当然他是对的。”达尔菲米娅加重语气说。

“一点儿没错,他做得完全正确。她们明白这点,您也明白。当时我们担心会有麻烦了,不过后来纽贝里先生找了弗兰克林,很成功地化解了此事。我们现在就去换衣服怎么样?这会儿已六点半钟了,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做准备。”

接下来的三天史比利金斯先生是和这群友善的人一起度过的。

正如组贝里夫妇热衷于解释的那样,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生活是按最简单的计划安排的。早餐随乡下风俗,安排在九点钟,然后在午饭前没啥吃的,除非你乐意来上一瓶送到网球场的柠檬汁或麦酒,外加一块饼干或杏仁甜饼。午餐非常简单,要吃到一点半钟,只有冷肉(大概有四种吧)和色拉,也许还有一两碟特别准备的食物,另外还为有兴趣的人准备了一块热牛排或排骨,或者两者都有。午餐之后,你可以在游廊的阴凉处喝咖啡和抽烟,同时等着喝下午茶。下午茶是在一张柳条桌上喝的,它可以摆在草坪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当时园丁没在那儿修剪、装饰什么或没把那块地方派作其他用场。下午茶喝完之后,你可以休息一下或在草坪上散散步,一直到更衣吃晚饭的时间来到。这种简单的生活程式,只有在有人从佩尼格威一瑞德别墅或尤德尔一部德尔别墅开车或驾汽艇突然闯来时才被打破。

所有这一切,在史比利金斯或达尔菲米娅或菲利帕看来,不折不扣地代表了简朴的田园生活。可在绿衣小姑娘看来,它的奢华已足以和凡尔赛宫媲美,尤其是晚餐——尽管别的人认为不过是家常便餐——她光喝的东西就有四杯之多,每次弗兰克林为大家倒葡萄酒,她都在心里反复琢磨,不知是叫他不要再倒了好,还是一直等到他自动歇手好。另外还有不少类似的问题令她百思不解,正如它们以前和以后同样令很多人伤透脑筋一样。自从到达以来,史比利金斯先生一直都在为自己鼓劲,以便有勇气向达尔菲米娅?拉塞里耶一布朗求婚。事实上,他还花了点时间和菲利帕?弗龙一起在树下散步,一起谈论他决意实施的求婚计划,同时还谈了谈其他的话题,如对婚姻的总体看法呀,他自己可能配不上她呀,等等。

要不是在第三天他听说达尔菲米娅第二天清早要走,要去纳戛哈凯特和她父亲会合,他或许会永远犹豫不决地等待下去。

那天晚上他终于鼓足了必要的勇气,他的求婚几乎从哪个方面看都是非常成功的。

“天啦!”在第二天早上解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时,史比利金斯对菲利帕说,“她待我真是太好了。我想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说的意思,多少猜出了一点,你觉得呢?无论怎么说她对我是太好了——我想说什么,她就让我说出来什么,当我说我这个人很笨时,她说她认为我根本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笨,一半都不到。而这就够了。看来她目前还没有考虑结婚之类的事。我问她我是否可以永远继续想念她,她说我可以这样。”

那天早上,当达尔菲米娅乘那辆汽车去火车站的时候,史比利金斯先生不知怎的又恋上了菲利帕,连他自己都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就已经移情别恋了。

正文 4-5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4)

“她真是太棒了!”这样的话他一天至少对绿衣小姑娘诺拉说十遍。而诺拉每一次都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她的确觉得菲利帕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

毫无疑问,要是环境稍有改变,史比利金斯先生完全可能向弗龙小姐求婚的。的确,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心里预先演练他的求婚词,开头是:“当然我知道我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挺笨的。”或“当然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够格”,等等。但这些求婚词始终没有表白出来。

因为刚好在星期二那一天,也就是史比利金斯先生到达一个礼拜之后,菲利帕再一次乘那辆车去了火车站。回来的时候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穿苏格兰粗呢服装的高个儿小伙子,他们还在至少一百码以外就开始跟纽贝里夫妇打招呼了。

纽贝里夫妇俩突然欢叫起来:“噢,是汤姆!”紧接着就奔过去迎接他们了。当那对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并把汤姆的旅行手提箱抬到游廊的时候,大伙儿是那么欢快,笑得那么开心,使史比利金斯先生像那个绿衣小姑娘一样,既感到突然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在他从开头的寒暄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祝贺我们吧,纽贝里夫人,我们订婚了。”

接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颇有兴致地在游廊里的藤椅上坐下来细听原委,得知菲利帕和汤姆已永订终身好久了——事实上,几乎已有两个礼拜,只是他们俩都同意先保守已订婚的秘密,一直等到汤姆去北卡罗莱纳州探望家人回来后才宣布出来。至于汤姆是何许人物,或他和纽贝里一家有何关系,史比利金斯先生既不清楚,也不在乎,此时此刻的众多发现,诸如她在百慕大时就认识了汤姆,她不知道他居然和纽贝里夫妇早就相识,等等,这一切丝毫都引不起史比利金斯的兴趣。事实上,假如说有那么一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确证了他私下里对自己的看法的话,那就是非此时此刻莫属了。

第二天汤姆和菲利帕就一起消失了。

“现在我们可要小国寡民一阵子了,”纽贝里夫人说,“没错,在艾瓦莱夫人光临之前就我们几个,而她要过两个礼拜才能来。”

对此绿衣小姑娘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别的姑娘来这儿,至于艾瓦莱夫人嘛,她知道她是一个寡妇,已有四个儿子,因此想必已超过四十岁,已是半老徐娘了。

接下来的几天史比利金斯先生几乎都是在诺拉的陪伴下度过的,他觉得总的来说这几天还是很愉快的,但是过得太慢了。而对她来说,这些日子无异于一场美满的幸福之梦,令她永远难忘。

纽贝里夫妇让他俩自个儿呆着,并不是有意这样做,仅仅是由于纽贝里夫妇在卡斯特吉奥小城堡有忙不完的事儿,他们在周围一带忙来奔去的,不是用炸药炸山石,就是在沟渠上架钢桥,要不就是用起重机吊大块大块的木头。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也不是从来就有能力摆弄炸药和支配自然力的。想当年有那么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以前——纽贝里夫妇俩每周只有二十块钱赖以活命,因此纽贝里夫人得自己做自己的衣服,而纽贝里也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夜晚辛辛苦苦地亲自做起居室里放东西的架子。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自那以后,像早年的很多其他人一样,纽贝里先生慢慢发了起来,有了大把大把的钱,还盖起了卡斯特吉奥城堡,而其他的人,像诺拉的父亲,则仍然还是以前那副老模样。

反正纽贝里夫妇让彼得和诺拉整天自个儿呆着。傍晚的时候,甚至在吃了晚餐之后,纽贝里先生往往都还在夜色中喊他的妻子,他的声音从草地上某个遥远的角落传过来:“玛格丽特,你过来一下,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该把这棵榆树砍倒,把树桩连根拔掉,扔到山谷里去。”

妻子的回答是:“等一会儿,爱德华,等我先披件外套。”

等他们回来时夜色早已变成沉沉黑暗,此时他们已把那块地重新炸了一半了。

而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史比利金斯先生和诺拉往往是坐在游廊里。他说个没完,她则洗耳恭听。比如说,他对她谈了他在石油生意方面的可怕经历,谈了他那激动人心的大学岁月。不久他们或许会进屋去,诺拉弹起钢琴,史比利金斯先生则坐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抽烟。在纽贝里夫妇的这幢别墅里,既然弹药和更具威力的爆破物都是家常便饭,那么在客厅里抽支烟什么的也就自然更是小菜一碟了。至于说那音乐嘛,史比利金斯先生说:“继续弹下去吧,我不懂音乐,不过我对它一点儿也不讨厌。”

白天的时候他俩玩网球打发时光。草坪的一头有一个网球场,就在那些树下面。太阳光透过树叶在球场上洒满了光斑,诺拉觉得那些光斑漂亮极了,尽管史比利金斯先生解释说那些光斑使他花了眼,输了球。事实上,完全是由于这一不利光线,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一次次快攻尽管动作挺漂亮,球却不知怎的总是没有在界内。

当然,诺拉觉得史比利金斯先生是个棒极了的网球手。她很高兴——其实他们俩都是如此——他以6:0的比分打败了她。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史比利金斯先生能如此彻底战胜的对手,除了她再也没别的人了。有一次他甚至对她说:“天啦!你打得也确实糟了点,你知道吧。我想,你明白吧,通过多多练习你会大有长进的。”

从那以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把玩球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上课,史比利金斯先生被顺理成章地推上了教练的宝座,而他所打的那些臭球自然也就被视为随意而打的结果了。另外,除了玩球变成了上课,把球从网边捡起来再扔回给史比利金斯先生也成了诺拉的义务。是他让她这样做的,这并不是出于粗鲁,他是没有那种陋习的,而是因为在卡斯特吉奥这么一个原始的地方,两性之间自然的原始关系免不了会再度显露出来。不过史比利金斯先生始终没有往爱情方面想。以前他曾那么热切那么经常地从远处打量它,如今当它谦恭地站在他的肘边时他却认不出来了。他的心已习惯于把爱情和某些令人头晕目眩、激动万分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如复活节彩帽呀,后宫的裙据呀,可望不可即的浪漫感呀,等等。

但即使是这样,这对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儿也是难以料定的。在太阳的光斑和树叶的阴影扑朔迷离的球场上,玩网球也是有一定的危险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俩分别站在球网两边,史比利金斯在向诺拉示范正确的握拍方式,以便她也能像他那样漂漂亮亮地反手扣球——他一般都会把球远远地扣到湖中间去,要示范该如何握拍扣球,他自得把手握在诺拉那只握拍的手上面,因此也就有那么半秒钟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要是那半秒钟被延长为整整一秒的话,很可能他的下意识里业已存在的某种东西也就意气风发地冒出头来了,那么诺拉的手也就留在他的手里了——她多愿意啊!——那他们此后也就永远要这样厮守下去了。

但刚好在这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抬起头来,用非同一般的语调说:“天啦!从汽车上下来的那个漂亮极了的女人是谁呢?”

于是他们的手松开了。诺拉朝屋子那边看过去,说:“噢,是艾瓦莱夫人。我原以为她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来哩。”

“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道,同时把他的近视眼睁到了最大限度,“那一头金发实在是太棒了,对吧?”

“呃,是——”诺拉欲言又止。看来告诉他文瓦莱夫人的头发是染成金色的不太好。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又是谁呢?”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我想是柯莫伦特舰长吧,不过我想他不会在这儿呆下去。他不过是从城里开车送她上这儿来。”

“噢,他为人多好啊!”史比利金斯说道,尽管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对柯莫伦特舰长的这种好感日后将成为他对这个人的主要感觉。

“我不知道她这么快就会来。”诺拉说道,她内心里已有一丝厌倦。当然她并不清楚这一点,而她更不清楚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清楚——艾瓦莱夫人之所以来访,是因为史比利金斯先生在那儿。她来是有预定目的的,而且她径直打发柯莫伦特舰长走了,因为她不希望他呆在卡斯特吉奥城堡。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5)

“我们回屋子里去好吗?”诺拉问道。

“好,走吧”史比利金斯先生回答得欢快极了。

既然本故事开头就已讲了艾瓦莱夫人现在已变成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那就没有必要详谈史比利金斯先生的各个求爱阶段了。整个求爱过程既迅速又幸福。史比利金斯先生一看见艾瓦莱夫人的后脑,就立即认定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这种印象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客厅的幽暗中是不容易纠正过来的;晚上在投下暗暗红影的蜡光下隔着餐桌也没纠正过来;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隔着面纱也没法看个真切。无论如何,这样说是不失公正的:即使艾瓦莱夫人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大美人,史比利金斯先生至今仍然蒙在鼓里。至于说艾瓦莱夫人的魅力,柯莫伦舰长和霍克上校对她所表示的敬意已足以说明问题了。

总之,史比利金斯先生的爱情——那一定是爱情——很快就达到了目标。它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准确的里程碑,那就是他向诺拉作的评述。

“她真是一个棒极了的女人,”他说,“那么善解人意,她好像总是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她当然知道,因为是她迫使他说的。

“天啦!”接下来的一天他说,“艾瓦莱夫人真是太善了,不是吗?我才谈了一会儿我做石油生意的事儿,她马上觉得我在钱方面一定是一把好手。她说她希望能请我为她管钱方面的事儿。”这也是大实话,只是艾瓦莱夫人没有讲明为她管钱只不过是改善她那通常所谓“人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事实上,粗略地来说,她的钱是不存在的,它的确需要大量的理财工作。

一两天之后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想艾瓦莱夫人一定有很伤心的事儿,你不觉得吗?昨天晚上她给我看了看她的小儿子的一张照片——她有一个小儿子,这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诺拉说。她没有补充说她知道艾瓦莱夫人有四个儿子。

“她还说,她不得不让他呆在某某先生的学院里而不把他带在身边,这实在叫她太难过了。”

接下来没过多久,史比利金斯先生又开腔了,他的声音震颤得很厉害:“天啦!真的,我真是大幸运了!我从来没想过她愿嫁给我,你知道吧——像她那样一个女人,有那么多人爱慕她,要什么有什么。我想象不出她看中我什么。”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史比利金斯打住了他那无尽的赞美之辞,因为他注意到——这是早上在游廊上的事儿——诺拉戴上了帽子,穿上了外套,汽车正朝门口开过去。

“喂,”他说,“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知道?”诺拉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吃晚饭时听他们说了哩。我得回家了,爸爸在家挺孤单的,你知道。”

“噢,我真难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们没法一起打网球了。”

“再见啦。”诺拉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可史比利金斯先生

由于是近视眼,没有看见她汪汪欲流的眼泪。

“再见。”他说。

汽车载着她离去的时候,他站在那儿出神了一阵子。也许某种业已存在的东西在他心上模模糊糊、变幻莫测地浮现了出来。但紧接着一声来自里面客厅的叫唤使他回过神来,那声音音量适中却毫不含糊:“彼得,亲爱的,你在哪儿呀?”

“来了。”他叫道,然后他就过去了。

在订婚后的第二天,艾瓦莱夫人从胸饰里拿出一张小照片来给彼得看。

“这是吉勃,我第二的小儿子。”她说。

史比利金斯先生刚开始说:“我不知道你还——”紧接着又克制住了自己,改口说,“天啦!多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呀,呃?我可喜欢男孩子啦。”

“可亲可爱的小家伙,不是吗?”艾瓦莱夫人说,“其实现在他比照片上高多了,因为这张照片是前些时候拍的。”

接下来的那天她说:“这是威利,我的第三个儿子。”再接下来的那天她又说:“这是西勃,我最小的儿子。我确信你会喜欢他的。”

“我相信我会的。”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既然已是最小的,那他也就喜欢了。

于是,随着时机的成熟——其实,也不是太成熟,前后大约也就五个星期——彼得?史比利金斯和艾瓦莱夫人在普鲁托里亚街的圣艾莎夫教堂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婚礼是九月份所举行的所有婚礼中最壮丽最豪华的。有不计其数的鲜花,有戴长面纱的众多女倏相,有穿长礼服的高大的礼宾官,有带着给请来的司机的婚礼赠品的一队队汽车,凡是普鲁托里亚街用以显示婚礼与众不同的神圣的一切应有尽有。年轻牧师菲尔弗斯?弗龙先生的脸,因五百块钱的辛苦费而又增添了几分圣洁。全城的人都到场了,或者至少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如果说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来,而是独自呆在一条破破烂烂的街上,独自坐在街上一幢死气沉沉的小屋的阴暗客厅里的话,那又有谁知道和在乎她呢?

婚礼之后,那幸福的一对儿——难道他们不幸福吗?——动身去了纽约。他们是在那儿度的蜜月。他们本来想过去缅因州海滩——这是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主意。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说去纽约好得多,纽约是那么安闲,而缅因州海滩却嘈杂得实在可怕,这是众所周知的。

另外,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还没呆上四五天,柯莫伦特舰长的军舰恰巧在哈德逊河停泊靠岸,这艘军舰一旦落错一般都停泊在那儿。因此舰长得以带着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四处转转,并且在军舰的甲板上为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举行一次旨在使她能结识那些军官的茶话会,另外他还在第亚街一家酒店的一间密室里举行了另一次茶话会,为的是让她能与他呆在一起而不受任何其他人打搅。在这一次只有他俩参加的茶话会上,柯莫伦特舰长说(当然还说了别的):“当你告诉他钱的事儿的时候,他是不是大感恼火呀?”

艾瓦莱夫人——现在已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了——说道:“他可不会!我想他得知我身无分文其实还感到高兴哩。你知道吧,亚瑟,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在茶桌上把手从柯莫伦特舰长的手下面抽了出来。

“喂,”船长说,“不要对他感情用事。”

以上便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一家到普鲁托里亚街来居住的前后经过,他们的府邸是一座漂亮石宅,宅子的附建部分的二楼便是开头所说的那个台球室。你可以听见台球撞击的声音从那些窗户传出来,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嚷嚷:“等一等,爸爸,你已经打过了。”

第一辑我的金融生涯

一进银行我就慌了手脚。那些职员令我发慌;那些小窗口令我发慌;白花花的钞票令我发慌;那里的一切都令我发慌。

我去银行本来是想和它打打钱方面的交道,可是一踏进它的门槛,我就顿时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傻子。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的,可我的月薪加到了五十元,我觉得除了把它存入银行别无他法。

于是,我踉踉跄跄地进了银行,怯生生地朝四周张望那些职员。我心想,一个人要开户头的话,得先和银行经理谈谈。

我走到标有“会计”字样的小窗前。那个会计员是一个高个子的、冷冰冰的凶神。一看到他我就慌张兮兮的。我的声音也阴沉兮兮的。

“我能见见经理吗?”我说,而且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单独见。”我不知我为什么要说“单独见”。

“当然可以。”会计员说,然后就找经理去了。

经理是一个严肃沉稳的人。我紧紧抓着口袋里那已被捏成一团的五十六块钱。

“您就是经理吗?”我说。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是的。”他说。

“我能——”我说,“单独见您吗?”我本来不想再说“单独”二字,可是不说,意思好像也够明白的了。

经理警觉地看着我。他感到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透露给他。

“上这儿来。”他说着,领我走向一间密室。他旋了一下插在锁里的钥匙。

“这里没人打扰我们,”他说,“坐吧。”

我们俩都坐了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我猜您是平克顿的人吧?”他说。

他从我的神秘举止推测我是一名侦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使我更不知所措了。

“不,不是平克顿。”我说,那口气像是在暗示我是从另一家可与之匹敌的侦探公司来的。

“说实话吧,”我继续说,好像我先前迫不得已说了谎似的,“我根本不是侦探。我来是想开一个户头。我想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入这个银行。”

经理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严肃。现在他认定我不是大富豪罗斯查尔德男爵的公子,便是望族古尔德家族的后人。

“我想,是一大笔钱吧。”他说。

“相当大,”我低声说,“我想先存五十六块,以后每月定期存五十块。”

经理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了。他高声地招呼那个会计。

“蒙哥马利先生,”他不安好心地扯着嗓门叫道,“这位先生想开个户头,他想存五十六块钱。再见。”

我也站了起来。

密室的一边有一道大大的铁门敞开着。

“再见。”我说,随即踏进了那个保险库。

“出来。”经理冷冰冰地说道,叫我走另一条路出去。

我走到会计员的那个窗口下,把揉成一团的钱往他前边一丢,动作仓促而略带痉挛,好像我是在玩变戏法蒙人似的。

我的脸一片死白。

“给,”我说,“存上吧。”那口气好像在说:“咱们趁热打铁把这苦差事儿了结了吧。”

他拿了那笔钱,把它交给了另一个职员。

他叫我把存款数额写在一个条子上,还叫我在一个本子上签了名。我再也弄不清我在干什么了。银行在我的眼前摇晃。

“存好了吗?”我用呆滞、发颤的声音问道。

“存好了。”会计说。

“我想开张支票取钱。”

我的本意是想取出六块钱供眼前用。有个人从一个小窗户递给我一本支票本,另一个人开始告诉我怎么填写。银行里那些人大概都满以为我是一个有毛病的百万富翁吧。我在支票上写了一气,然后把它塞进去给了那个职员,他看了看。

“什么!你又想全部取出来?”他惊愕地问道。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本想写 “六”却写了“五十六”。我现在已经完全乱套。我感到此事怎么也说不清了。所有的职员都停下笔来盯着我。

既然已如此狼狈,我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是的,全部。”

“你想把你的钱全部取走?”

“一分不留。”

“你再也不存了吗?”那个职员惊讶地问道。

“再也不了。”

我突然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或许他们会认为我填支票的时候被怠慢了,因此才改变了主意吧。我拼命装出自己是一个非常急躁、易于上火的人。

那个职员准备把钱付给我。

“你这钱怎么个拿法?”他问。

“什么?”

“你想要什么面值的?”

“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五十五十地给”

他给了我一张五十的钞票。

“那六块呢?”他干巴巴地问道。

“给六块一张的。”我说。

他把那六块钱给了我,我冲出了银行。

那道大转门在我身后旋转的时候,我听见银行里爆出一阵哄堂大笑,简直要把天花板震塌了。自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去银行存钱了。我把我的现金装在裤袋里,节余下来的钱则换成银币藏在一只袜子里。

第一辑新型食品

我从报纸的时事专栏里读到这样一条新闻:“芝加哥大学的普拉姆教授最近发明了一种高浓缩食品。人体所需的所有营养成分都被浓缩在一粒粒小九里,每粒小丸的营养含量相当于一盎司普通食物的一至两百倍。通过加水稀释,这种小九能形成人体必需的各种养分。普拉姆教授自信此发明能给目前的食品结构带来一场革命。”

就其优点而言,这种食品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它也有其不足之处。我们不难想象,在普拉姆教授所憧憬的未来岁月里,或许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

喜洋洋的一家子围坐在热情好客的餐桌边。桌上的摆设可丰盛啦,每一个笑盈盈的孩子面前都摆着一个汤盘,容光焕发的母亲面前摆着一桶热水,桌子的首席则摆着这个幸福家庭的圣诞大餐——它被放在一张扑克牌上,还用一枚顶针毕恭毕敬地罩着哩。孩子们交头接耳地企盼着,一见父亲站起身来,他们马上鸦雀无声了。那位父亲揭开那个顶针,一颗小小的浓缩营养九赫然亮了出来,就在他面前的扑克牌上。哇!圣诞火鸡、野樱桃酱、梅子布了、肉末馅饼——应有尽有,全在那儿,全浓缩在那颗小小的丸子里,就等着加水膨胀啦!那位父亲的目光在丸子和天堂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接着他怀着发自内心的虔敬开始大声祝福。

就在这时候,那位母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噢,亨利,快!宝宝把九子抓走了。”千真万确。他们的宝贝儿子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那个金发小家伙,从扑克牌上一把抓起了整个圣诞大餐饼把它塞进了嘴里。三百五十磅浓缩营养,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食管溜地滚了下去。

“快拍拍他的背!”那位慌了神的母亲叫道,“给他喝点水!”

这一想法可是要命的。那粒儿子一见水便开始膨胀了。先是一阵闷闷的咕噜声从小宝贝肚里传出来,紧接着是一声可怕的爆炸——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被炸成了碎片。

当家人们把孩子小小的尸体拼凑起来的时候,竟有一丝微笑在他那张开的双唇上留连不去,只有一口气吃下去十三份圣诞美餐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微笑。

第一辑指出他的毛病来

“噢,赛普林先生,来,”夏日宾馆那个美丽的女郎说,“您得让我看看您的手相!我能把您所有的毛病全指出来。”

赛普林先生含混不清地格格一笑,脸上掠过一阵赧然的绯红。尽管他感到难为情,但他还是把手掌伸了过去,让那个迷人的小女巫抓在了手里。

“噢,您简直是一身的毛病,一身都是,赛普林先生!”她叫道。

赛普林先生那样子有点儿像。

“我首先要指出的是,”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您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到了可怕的地步,您压根儿对什么都不相信,另外对我们这种穷女子,您是没有一丝诚意的。”

赛普林先生脸上那一丝先前使他显得憨态十足的微笑,这会儿被她刻意地看成了玩世不恭的表现。

“其次是,您刚愎自用,太刚愎自用了。您一旦想去做什么事,就会一意孤行到底,把一切障碍踩在脚下。”

赛普林先生驯顺地低下头看着他的网球鞋,他感到比先前沉静些了,兴致也更高了。也许他真有这些毛病而自己却不知不觉哩。

“再其次是,您冷酷寡情,而且爱挖苦人。”

赛普林先生有意装出冷漠寡情、爱挖苦人的样子,通过恶狠狠地横小女巫一眼,达到了目的。“还有,您完全看破了红尘,除了无聊厌世,您不再关心任何事情。您如今已是大彻大悟之人,天下万事万物全是您嘲笑的对象。”

赛普林先生从心底里感到,从今往后他只有嘲笑、嘲笑再嘲笑下去了。

“您唯一还有救的地方是,您为人还算慷慨。可就连这一点品德您都企图扼杀掉,只是您没有办到罢了。没错,”那个美丽的女郎下结论说,“这些便是您的毛病,冷酷寡情,玩世不恭,为人刻薄,尽管您还算得上慷慨。”

那个美丽的女郎一边拒绝对她的所有邀请,一边离开宾馆的游廊,飘然而去了。

那天傍晚晚些时候,那个美丽女郎的弟弟借走了赛普林先生的网球拍,另外还借用他的自行车两个星期。她的爸爸从赛普林先生那儿弄到一张签好的支票,金额有两百元,她的叔叔泽法斯则借了赛普林先生卧室的蜡烛,还用他的剃刀切好了一片板烟。赛普林为能结识这一家子而感到无比欣慰。

正文 第二辑魔术师的报复-1

第二辑魔术师的报复

“女士们,先生们,”魔术师说,“现在大家看清了,这块布里什么也没有,接下来我要从里面变出一缸金鱼来。说变就变!”

全场的观众纷纷赞叹:“噢,太妙了!他是怎么变出来的?”

可是坐在前排的那个机灵鬼却不以为然。他用不小的声音对他周围的人说:“鱼——缸——早——就——藏——在——他——衣——袖——里——啦!”

周围的人向机灵鬼会心地点头致意,说:“噢,那当然。”结果,全场的人都交头接耳地说:“鱼——缸——早——就——藏——在——他——衣——袖——里——了”

“我的下一个魔术是举世闻名的印度斯坦环,”魔术师说,“你们可以看出,这些环是明显分开的,我只要敲一下,它们就会串连起来(叮当,叮当,叮当)——说变就变!”

全场响起一片激动的嗡嗡声,可很快又听见那个机灵鬼低声说:“他——袖——子——里——肯——定——藏——着——另—————套——环。”

观众们再一次点头并交头接耳:“那——套——环——他——早——就——藏——在——袖——子——里——啦。”

魔术师开始皱眉头了,脸色阴沉起来。

“现在,”他接着说,“我要表演一个最有趣的魔术,我将从一顶帽子里变出鸡蛋来,想变多少就有多少。有哪位先生愿行行好,把帽子借给我用一下吗?啊,谢谢您——说变就变!”

他从帽子里变出十七个鸡蛋来,有那么三十五秒钟观众们开始认为他妙不可言了。可接着那个机灵鬼又在前排悄悄说开了:“他——衣——袖——里——藏——着——好——几——只——母——鸡——哩”

变鸡蛋的魔术就这么砸了。

每一个魔术都是这样收场。那个机灵鬼揭穿了所有的奥秘,他悄悄告诉大家魔术师的袖子里不仅藏有环、母鸡和金鱼,而且还藏有几副扑克牌、一大条面包、一个玩具摇篮车、一只活的荷兰猪、一枚五十分的钱币和一把逍遥椅哩。

魔术师的名望很快降到了零点以下,在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女士们,先生们,最后,我将向大家表演一个著名的日本魔术,它是蒂波雷里的土著人最近发明的,好心的先生,”他转向那个机灵鬼,接着说,“您能不能把您的金表借给我用一下呢?”

金表送到了他手里。

“您能允许我把它放在研钵里捣碎吗?”他狠狠地说。

机灵鬼点点头并且微微一笑。

魔术师把金表扔进研钵,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长柄锤。台上传来狠狠捣碎东西的声音。“他——把——表——转——移——到——衣——袖——里——去——了。”机灵鬼低声说道。

“现在,先生,”魔术师继续说道,“您能把您的手绢给我并允许我在上面钻几个洞吗?谢谢您。您们瞧,女士们,先生们,这可不是骗人的;手绢上这些洞一目了然。”

机灵鬼的脸开始神采飞扬了,这一回的表演实在叫人猜不透,他给迷住了。

“现在,好心的先生,您能把您的丝帽递给我并允许我在上面跳跳舞吗?谢谢您。”

魔术师用双脚迅速跳了一通快步舞,然后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那顶面目全非的帽子。

“先生,您现在愿意把您的赛璐珞衣领摘下来并允许我在蜡烛上烧掉它吗?谢谢您,先生。另外,您愿意让我用锤子把您的眼镜敲碎吗?谢谢您。”

到这个时候,机灵鬼的脸上已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色。“这下可把我给难住了,”他低声说,“我一点儿都看不破它的窍门。”

全场鸦雀无声。然后魔术师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盯了机灵鬼一眼,接着就发表了他的收场白: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看到了,在这位先生的同意下,我砸了他的表,烧了他的衣领,碎了他的眼镜,还在他帽子上跳了舞。要是他还愿意让我在他的外套上画绿条条,或者是把他的吊裤带打成结的话,我很乐意为之效劳,以博诸位一乐。要是不行的话,那表演就到此结束。”

在乐队热烈的演奏声中,帷幕落了下来,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席,他们深信:无论如何,有些魔术决不是靠魔术师的衣袖完成的。

第二辑根特城的“钻子”基多(1)

一个骑士浪漫故事

故事发生在骑士制度盛行的年代,侠义精神正方兴未艾。

太阳缓缓东沉,偶尔上下晃动。缕缕残阳斜照塔楼,布根斯堡城堡一片阴森。

“苗条女”艾素苔站在一座塔楼上,楼外围着高高的城墙。她双臂伸向前方,前方只有空幻的空气;她脸儿向上仰着,有如在和天堂对话;她的脸色如此愁闷,流露出无尽的思恋。

不久,她开始喃喃念叨:“基多!”——接着,从她的胸膛发出一声五脏俱裂似的叹息。

她纤巧轻盈,美如精灵,看上去好像没有呼吸似的。

事实上她几乎就不呼吸。

她的身材苗条而秀丽,雅致如地球仪的经线。她的身体那么虚弱,看起来几乎连动一下都不行。而她的脸蛋儿,更是精致无比,予人以此脸只应天上有的感觉。

她身穿飘拂的深蓝色长袍,系着一条带银制皮带扣的腰带,还穿着一件及腰的有针织花边的三角胸衣,胸衣上端在她的喉口处与带皱边的鲸骨圈连在一起。她的头上是一顶棒棒糖帽子,它形状像个灭火器,呈45度斜向后方。

“基多!”她喃喃地呼唤,“基多!”

接着她又像心乱神迷的人那样一边扭自己的手,一边对自己咕哝:“他没有来。”

太阳沉落,黑夜降临,阴森的布根斯堡城堡和它脚下的根特古城被阴影吞没了。夜色越来越浓,城堡的窗户射出火红的灯光。今晚是圣诞节,城堡的大厅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宴宾客。今晚布根斯堡侯爵设宴志庆,一为圣诞佳节,二为女儿订婚——他把女儿艾素苔许配给了“十点”谭克雷德。

他请来赴宴的贵宾有王侯大公,也有他的部属,如“壮汉”赫伯特、“小蜈蚣”爱德华、“酒瓶”罗洛以及其他很多人。

在众人欢宴的同时,艾素苔小姐独自站在城垛上,在为迟迟不来的基多伤心。

基多和艾素苔之间的爱属于纯洁而近乎神圣的那一种,这种爱只有在中世纪才能找到。

他们俩谁也没见过谁。基多从没有见过艾素苔,艾素苦也从没见过基多。他们俩从没听对方说过话。他们也从没在一起呆过。他们彼此根本就不相识。

然而他们彼此相爱。

他们的爱是突然而浪漫地迸发出来的,它具有构成爱的最大幸福的所有神秘的魅力。

几年以前,基多在一道栅栏上看到了“苗条女”艾素苔的名字。

他当场脸色变白,晕厥过去,然后就立即启程去了耶路撒冷。

也就在同一天,在经过根特城的街道的时候,艾素苔在一根晾衣绳上看到了基多的纹章。

她当场晕眩过去,倒在侍女的怀里。

从那一天起他们就相爱了。

此后艾素苔经常在清晨走出城堡四处漫游,同时不断地念叨基多的名字。她把他的名字告诉树木。她把它悄悄说给花朵听。她还叮嘱小鸟不要把它忘记。它们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有些时候她会骑上她的小马,在海边的沙滩上走来走去,同时对着海浪大声呼唤:“基多!”而在其他时候,她不是对小草说这个名字,就是对一段木头甚至一吨煤喃喃细语:“基多!”

虽然基多和艾素苔从来没有会过面,可是他们都珍爱对方的容貌。在他的盔甲下面,基多珍存着艾素苔的一幅用象牙刻成的小像。他是在城堡和它脚下的根特古城之间的城堡巉崖下找到它的。

他怎么知道那就是艾素苔呢?

他没有必要去问个究竟。

他的心明白一切。

爱情之眼是不会受骗的。

艾素苦怎么样呢?她的三角胸衣下也珍存着“钻子”基多的一帧小像。她在一个云游的小贩那里发现了这帧小像,并用一些珍珠把它买了下来。她怎么知道像中是他呢?那得归功于小像下方所画的盾形骑士纹章。正是这一盾形标志首先从心灵深处打动了她。无论她在睡觉还是醒着,它总是出现在她眼前:一头毛色纯正的狮子,卧于占据纹章四分之一的红底色之中,还有一头杂毛狗,躺在占纹章四分之三的乔麦地里。

如果说艾素苔心中有一团爱的烈火在为基多纯洁地燃烧,那么基多对艾素苦的爱也吐着同样纯洁的烈焰。

爱情一进入基多的心灵,他就立刻下定了决心,发誓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冒险事业,建立非比寻常的功勋,以便自己有资格去向她求婚。

他发誓要克己立功,除了饭菜什么都不吃,除了烈酒什么都不喝,一直要到大功告成方才开禁。

为了实现宏愿,他立即奔赴耶路撒冷,去为她杀一个伊斯兰教徒。他果真杀了一个,一个块头儿大大的阿拉伯人。由于仍然誓愿未了,他接着又再一次出征,向帕诺尼亚境内挺进,要在那儿为她杀一个土耳其人。然后他又从帕诺尼亚远征到不列颠岛的苏格兰高地,在这里为她杀了一个苏格兰人。

每一年每一月基多都要为艾素苔完成一项新的壮举。

而与此同时,艾素苔在苦苦地等待。

并不是说求婚者少。事实上“苗条女”艾素苦的倾慕者多得数不清,他们随时准备所从她的使唤。

为了她,每天都有很多勇武之事发生。为了赢得她的青睐,求婚者们信誓旦旦,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为了她,“海獭”奥托跳进了海里。为了她,“椰子”康拉德从城堡最高的城垛上跳了下去,头点地倒栽在泥巴里。为了她,“绝望者”雨果用皮带把自己吊在一棵山胡桃树上,拒绝任何人把他放下来。“多情客”西格弗莱德大口吞咽硫酸,也是为了她的缘故。

但是“苗条女”艾素苔对诸如此类献殷勤的行为不予理会。

她的继母,“瘦俏女”阿加莎,徒劳地催促她结婚。她的父亲,布根斯堡的侯爵,命令她在求婚者中任选一个,可命令终归只是命令。

她的心对“钻子”始终坚贞不渝。

恋人们之间互赠信物是常有的事情。从耶路撒冷基多赠给她一根棍子,上面刻着一个象征爱的忠贞的V字。从帕诺尼亚他寄来一块木板,从威尼斯则寄来一块大约两尺长的石料。艾素苔对所有这些都视着至宝。晚上她把它们都放在枕头下。

然后,在漫游了多年之后,基多决定为艾素苔完成最后的壮举,好替他的爱锦上添花。

他的计划是,他要重返根特城,夜里攀上城堡的巉崖,而且为了证明他对艾素苔的爱,他要为她杀死她的父亲,要把她的继母扔下高高的城垛,还要烧毁城堡并且把她带走。

第二辑根特城的“钻子”基多(2)

他现在正忙于实施这一计划。在“螺丝刀”卡罗和“小锭子”贝奥武尔夫所率领的五十名忠实追随者的陪伴下,他踏上了重返很特城之路。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来到了城堡的巉崖下。接着,他们排成一列纵队,手膝并用沿盘旋而上的小径朝堡垒的门爬过去,到六点钟时他们已爬完一圈。七点钟时他们已完成第二圈。在城堡正厅的欢宴达到高潮的时候,他们已攀援在第四圈上了。

爬在最前头的是“钻子”基多。他的盔甲隐藏在一件杂色的披风下面,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号角。

按计划他将乔装打扮并从后门溜进城堡,要用诡计从侯爵身上窃取大门的钥匙,然后吹响号角招呼他的追随者发起进攻。啊!是得赶快干才行,因为就在这个圣诞节,就在今天晚上,厌倦了艾素苦的抗拒的侯爵已下定决心要把她许配给“十点”谭克雷德。

大厅里的欢宴正热火朝天。身材臃肿的侯爵坐在大餐桌首席,他大壶大壶地喝酒,并频频敬酒祝“十点”谭克雷德身体健康,此公身着盔甲坐在侯爵旁边。

侯爵大人本来就兴致勃勃,由于有一个新来的弄臣蹲在旁边的地板上讲笑话为他促兴,他的高兴劲儿就更无说的了。这个弄臣是刚由总管从后门放进大厅的,他那别出心裁的插科打浑使侯爵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好家伙!”他欢叫道,“这故事真是又新又奇!瞧那个马车夫,他对朝圣客说,既然朝圣客说过要在那个小镇下车,那他就非让他下车不可,虽然当时是三更半夜——天啦!这伙计是从哪儿听来这么个新奇故事的?——喂,再给我讲一遍,也许我能记住它哩!”然后侯爵大人又激动万分地坐回到椅子里。

侯爵刚坐回座位,基多——那个乔装打扮的弄臣不是别人,正是他——就往前一跃,从侯爵的腰带上夺下了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大门钥匙。

紧接着,他飞快地抛开弄臣服和帽子,整个儿站了起来,露出一身挣挣盔甲。

他一只手拿着一把十字军的两头钉头槌,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号角。

来宾们纷纷一跃而起,大家都手按佩剑。

“‘钻子’基多!”他们喊道。

“别动,”基多说,“你们的命捏在我手里!”

然后他把号角凑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吹号。

接着他又吹了一次——再用力不过了。

可是没有一点声音。

号角居然不响!

“拿下他!”侯爵说。

“慢着,”基多说,“我要求按骑士守则了断。我此行是为艾素苔小姐而来,而你把她许配给了谭克雷德。让我和谭克雷德一决雌雄,一对一。”

一声赞同的高呼响彻大厅。

接下来的决斗真是可怕。

先由基多出手,他用双手高高举起钉头槌,狠狠地朝谭克雷德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砸了下去。接下来基多一动不动地站着,轮到谭克雷德了,他高高举起他的钉头槌,使劲地砸向基多的头。尔后谭克雷德转过背去又一动不动站着,基多扬起钉头槌从后面狠狠地砸将过去,正砸在腰部中间。谭克雷德也照样做了还击。然后谭克雷德手膝着地跪在地上,基多用钉头槌猛击他的背部。这纯粹是在比试技巧和敏捷。一时间还真难料胜负。可是后来谭克雷德的盔甲开始变形了,他的攻击力减弱了,最后他趴到了地上。基多乘胜前进,把他打得扁扁的,像一个沙丁鱼罐头。然后他一边在谭克雷德的胸口上踏上一只脚,一边拉下头盔的面甲并环视四周。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叫。

“苗条女”艾素苔被打斗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冲进了大厅。

有那么一个片刻,这对恋人都盯着对方的脸。

接着他们的脸因痛苦而变了形,他们俩朝不同的方向晕倒在地。

错了!错了!

基多不是基多,艾素苔也不是艾素苔。他们把那两个小像弄错了。它们其实是别的人的画像。

悔恨的狂滔淹灭了两个恋人的心。

艾素苔想到不幸的谭克雷德,他被砸得薄如一张画片,已无可救药。她想到了倒栽在泥里的“椰子”康拉德,想到了因硫酸的折磨而蜷作一团的“多情客”西格弗莱德。

基多则想到了他杀掉的那些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

一切都白费了!

他们的爱情结果是一场空。他们谁都不是对方想象中的那个人。这个世界里其他人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个故事的寓意不仅仅适合中世纪。

两个恋人的心同时碎了。

他们断气了。

与此同时,“螺丝刀”卡罗和“小锥子”贝奥武尔夫,还有他们的四十个追随者,连滚带爬沿盘山小径往山下仓皇逃去,屁股撅得老高老高的。

第二辑迷案催人狂(1)

又名:不完美的侦探

大侦探坐在办公室。

他穿着一身长长的绿礼服,上面别着半打神秘的徽章。

三四副假络腮胡子挂在他旁边的胡须架上。

遮风镜、蓝色镜和摩托镜均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能在转瞬之间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

他手肘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半桶可卡因和一个长柄勺子。

他的脸绝对深不可测。

一堆用密码写的材料堆放在桌上。大侦探匆忙地把它们一份接一份撕开,然后破译它们,把它们扔进旁边的密件槽里。

门口有人敲门。

大侦探急忙穿上一件带假面具的衣服,戴上一副假胡子,喊道:“进来。”

他的秘书走了进来。“哈,”侦探说:“原来是你呀!”

他退下伪装放在一旁。

“先生,”那个年轻人非常激动地说:“发生了一件神秘的迷案。”

“哈!”大侦探顿时目光闪亮,说:“它是不是把整个大陆的警察搞得晕头转向了?”

“何止晕头转向,”秘书说:“他们成堆成堆地累垮了,很多警察甚至自杀了。”

“竟有这等事,”侦探说:“是不是翻遍伦敦警察的所有档案,都找不出一件比这更棘手的案件呢?”

“没错。”

“如此说来,我猜此案一定与某些大人物有关,这些人的大名会吓得你喘不过气来,至少你得先用清喉剂润润喉,才不会憋死。”

“太对了。”

“而且我猜此事弄不好会导致最严重的外交后果,要是我们不能成功地破案,十六分钟之内英国就得和全世界打仗,对不对?”

他的秘书再一次作肯定的回答,他因太激动还在打抖哩。

“最后,”大侦探说:“我猜此案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诸如英国银行或下议院的衣帽间之类的地方,而且就发生在警察的鼻子尖下,对不对?”

“这些正是本案非同寻常的地方。”秘书回答说。

“那好,”大侦探说:“现在穿上这件伪装,戴上这幅褐色胡子,然后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秘书穿上一件带花边的蓝色伪装,然后弯下腰,凑在大侦探耳边悄悄地说:

“沃腾堡王子被绑架了。”

大侦探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好像被人从下面踢了一脚似的。

一个王子被盗!显然是波旁王族!欧洲最古老家族的后代被绑架了!此迷案值得他那擅长分析的大脑劳神一番。

他的心思像闪电一样开始启动了。

“等等!”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秘书递给他一份电报。是巴黎警察厅长发来的。电文是:“沃腾堡王子被盗。也许已转至伦敦。他必须出席展览会开幕式。悬赏1000英镑。”

原来如此!正当需要在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国际展览会露面时,王子就被绑架了。

对大侦探来说,思考也就是行动,行动就是思考。他常常能两者同时进行。

“发电报去巴黎,了解王子的外貌。”

秘书鞠躬之后就离去了。

与此同时传来轻轻的抓门声。

来客进来了。他手膝着地爬在地上。一块炉边地毯蒙着他的头和双肩,掩盖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爬到房间中间。

接着他站了起来。

天啦!

竟然是英国首相!

“是您!”侦探惊叹道。

“是我。”首相说。

“您是为沃腾堡王子被绑架的事而来的吧?”

首相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大侦探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

“没错,”首相说,“我不如直说了吧。我对此案有兴趣,很有兴趣。找到沃腾堡王子,把他完好地送回巴黎,我将在悬赏之外再加500英镑。不过听着,”他在离开的时候令人难忘地说:“要保证不让任何人改变王子的特征或砍掉他的尾巴。”

什么!砍掉王子的尾巴!大侦探的脑袋有点发懵了。竟有这等事!原来一帮恶棍竟合谋——不!这事不可能!

又传来敲门的声音。

第二个来访者出现了。他蠕动着从地板上爬过来,肚皮几乎贴地,模样活像一条爬虫。他浑身裹着一件长长的紫色披风,他站起来,从斗篷顶上向外窥视着。

天啦!

竟是坎特伯雷大主教!

“主教大人!”侦探惊讶地喊道:“请您别站起来。坐下吧,躺下也行,随您怎么着,只是别站着。”

大主教摘下他的主教帽,疲倦地把它放在胡须架上。

“您是为沃腾堡王子的事儿来的吧?”

大主教大吃一惊,在胸前划了划十字。莫非侦探是个魔术师?

“没错,”他说:“真希望能把他送回去。不过我来此只是想告诉你:我妹妹很想见见你。她马上就要来这儿。她太轻率了,竟把一切都押在了王子身上。把他弄回巴黎吧,不然,我担心她就完了。”

大主教再次戴上主教帽,没有划十字就用技风裹起了身子,然后手膝并用偷偷地爬出了门,与此同时像猫一样发着咕噜声。

第二辑迷案催人狂(2)

大侦探的脸露出最深切的同情。它上下搐动,一脸皱纹暴露无遗。“如此说来,”他咕哝道:“大主教的妹妹,达西莱的女伯爵要来了!”虽说对贵族生活了如指掌,大侦探还是觉得此事别有玄机,决非通常迷案可比。

门口传来大声的敲门声。

达西莱的女伯爵进来了。她全身上下都裹在毛皮里。

她是英国最漂亮的一位女士。她目中无人地进了屋,目中无人地拿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上去,露出目空一切的神气。

她摘下缀满钻石的冕状头饰并把它放在她旁边的头饰托上,然后她又解开缀满珍珠的毛皮围巾并把它放在珍珠架上。

“您是为沃腾堡王子的事而来的吧。”大侦探说。

“可怜的小狗!”达西莱的女伯爵厌恶地说。

什么话!更玄乎了!女伯爵不但没有爱上王子,相反还把那个波旁贵族骂为小狗!

“你对他感兴趣,我相信这一点。”

“感兴趣!”女伯爵说:“我是该这么说。哼,他是我养大的!”

“你怎么?”大侦探喘着气问道,他那通常不露声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涂了胭脂似的。

“我把他养大,”女伯爵说,“我在他身上押了10000英镑,因此我才要他回巴黎去,你给我听着,”她说,“要是他们逮着了王子并砍掉了他的尾巴或毁掉了他肚子上的标记,那还不如让他在这里被悄悄杀掉的好。”

大侦探晕眩了,他斜靠在房子的一面墙上。怎么这样!美妇人的残忍表白,一时间使他喘不过气来!她本人就是那个年轻的波旁贵族的母亲,她真不配与欧洲最伟大的家族之一联姻,居然把自己的命运赌在保皇派的阴谋上。再说凭她对欧洲政治的本能认识,她是知道王子身上的天生胎记有任何的变改,都会使他丧失法国百姓对他的同情的。

女伯爵重新戴起了她的头饰。

她离去了。

秘书又进来了。

“我收到巴黎发来的三份电报,”他说:“它们太叫人不解了。”

他递上第一份电报。

电文是:

“沃腾堡王子鼻长且湿,耳大身长,后腿稍短。”

大侦探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他接着读第二份电报:

“沃腾堡王子不难辨认,听其深沉吠叫可也。”

然后是第三份电报:

“有一小撮白毛横过背部中央者,便是沃腾堡王子也。”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迷案叫人摸索不透,玄得叫人发狂。

大侦探开始说话了。

“把我的伪装拿给我,”他说:“这些线索必须追踪下去,”他停顿了一下,与此同时他那敏捷的大脑分析和综合了一下眼前的证据——“是一个小伙子,”他咕哝道:“他显然不大,因为被称为“小狗”,长着又长又湿的鼻子(哈!他显然嗜酒成性),背上有一撮白毛(这是生活放荡、未老先衰的先兆)——没错,没错,”他继续道,“有了这一线索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他。”

大侦探站了起来。

他穿上长长的黑披风,戴上白胡子和蓝色的眼镜。

完全装扮好之后,他就出发了。

他开始侦察了。

四天之内他走遍了伦敦的每一个角落。

他去了城里的每一家酒吧。在每一家酒吧他都喝一杯酒。在一些酒吧他装扮成水手,在另一些酒吧他以士兵的面目出现。他还装扮成神父出入于其他的酒吧。他的伪装无可挑剔。只要他不赖酒钱就谁也不会注意他。

侦察毫无结果。

有两个年轻小伙子被怀疑是王子而被捕,但结果还是被释放了。

两者表明身份的证据都不是。

其中一个小伙子鼻子又长又湿,可他背上无毛。

另一个背上有毛,可是不会吠叫。

他俩谁都不是那个波旁贵族。

大侦探继续侦察。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入夜之后,他秘密探访了首相府,把首相府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他探测了所有的门窗,翻遍了所有的地板。他查看了抽水马桶。还查看了所有的家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同样隐秘地钻进了大主教府。他把它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他化装成唱诗班儿童,在教堂里里外外侦察。他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最后,线索终于出现了,为他破解迷案开辟了道路。

女伯爵的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带框的版画。

那是一幅画像。

画像下面印着如下字样:

沃腾堡王子

那是一幅达克斯猎犬的画像。

长长的身体,宽大的耳朵,未被砍掉的尾巴,短了的后腿——全画在上面。

还不到一秒钟,大侦探那闪电般迅捷的心灵已洞穿了整个奥秘。

王子原来是一条狗!!!!

他飞快地在他那身女仆装外面套上一件伪装,随即就冲到了街上。他拦下经过的一辆马车,一会儿就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

“我终于明白了,”他喘着粗气对秘书说,“谜团解开了。我把它整个儿解开了。我纯粹通过分析解开了它。你听——后腿,背上的毛,湿湿的鼻子,小狗——呃,还有什么?难道这什么也没让你想到吗?”

“什么也没有,”秘书说,“看来要破解它完全没有希望。”

大侦探这会儿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了,他微微地笑了笑。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我亲爱的伙计。沃腾堡王子是一条狗,一条参赛夺奖的达克斯猎犬。达西莱的女伯爵是他的女主人,他大概值25,000英镑,另外在巴黎的狗展上他还可赢得10,000英镑。你能想象——”

就在这当儿大侦探的话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了。

“天啦!”

达西莱的女伯爵冲进了屋里。

她一脸狂怒。

她的冕状头饰乱七八糟。

她的珍珠撒了一地。

她又是扭手指又是呻吟。

“他们砍掉了他的尾巴,”她气喘吁吁地说,“而且把他背上的毛全剪掉了。我能怎么着?我算是完了!!”

“夫人,”大侦探说,他平静如青铜雕像:“您振作点。我能帮您挽回损失。”

“你?”

“是我!”

“怎么挽?”

“听着。我有办法。王子将在巴黎参展。”

女伯爵点点头。

正文 -2

“你把运气押在他身上对吧?”

女伯爵又点点头。

“狗被盗了,被带到了伦敦,他的尾巴被砍了,他的标记被毁了。”

大侦探洞悉一切的平静分析今女伯爵惊奇万分,她不停地点头再点头。

“这么着您就完了吗?”

“是的。”她喘着气回答,并且瘫坐到了撒满珍珠的地板上。

“夫人,”大侦探说,“并不是什么都完了。”

他站起来挺直了身子。他的脸上露出一股无所畏惧,不屈不挠的神气。

英国的荣誉、英国最美丽的女人的命运就看这一搏了。

“我会这么干。”他喃喃地说道。

“起来吧,亲爱的夫人,”他继续道:“什么也别怕。我将扮演那条狗!!!”

那天晚上想必有不少的人看见大侦探和他的秘书登上赴加莱的客船的甲板。他手膝并用爬在地上,身上裹着一件长长的黑披风,他的秘书用一条链子牵着他。

他对着海浪欢快地吠叫,还舔秘书的手哩。

“多漂亮的一条狗啊!”乘客们说。

伪装绝对天衣无缝。

大侦探浑身上下都用胶粘满了狗毛。他背上的标志完美无缺。他的尾巴通过一个自动装置连在他身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叫它上下摆动。他那深邃的双眼充满了睿智。

第二天他和别的达克斯狗在一组参加了国际狗展。

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心。

“多靓的狗啊!”法国人喊道。

“多棒的狗呀!”西班牙人喊道。

大侦探获得了一等奖!

女伯爵免除了破产的厄运。

不幸的是,大侦探忽略了交狗税的事,结果他被捕狗人逮住并杀掉了。不过,当然喽,这事已超出本故事的范围,对这一题外话只是在文末顺便提及也无妨。

第二辑太阳神骑士团游湖记(1)

七月之晨的六点半!“玛丽波莎美人号”泊在码头,甲板上挂满了彩旗,蒸汽腾腾地即将启航。

出游的日子!

七月之晨的六点半,威莎诺提湖在阳光下一平如镜。水面映着晨曦,如猫眼石一般溢彩流光。

湖心的最后几缕稀薄的晨雾正在消散,有如一丝丝飘浮的棉絮。鸊鷉悠长的鸣叫在湖上回荡。空气凉爽而又清新。其中洋溢着静穆的松林地和涌动的湖水的勃勃生机。清晨阳光下的威莎诺提湖!不要对我说什么意大利的湖光,也不要说蒂罗尔或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别说它们,让它们上别处去好了,我不需要它们。

出游的日子,六点半钟的夏日之晨!船挂满了彩旗,玛丽波莎的所有镇民都来到了码头,头戴高顶帽、身背大圆号的小乐队随时准备演奏!啊!不要对我说什么威尼斯的狂欢节和德里宫廷的朝觐仪式。别说!我不愿看它们。我会把眼睛闭上!说到五彩缤纷,每次让我看一眼从玛丽波莎乘船到湖那边蒙在晨雾中的印第安岛的游乐就够了。说你的教皇侍卫队和白金汉宫禁车的华丽威武去吧!我只想看看穿制服和玛丽波莎乐队,只想看看系围裙、戴徽章还带着野餐篮和五分钱一支的雪茄的玛丽波莎太阳神骑士团!

清晨六点半钟,码头上所有的人和游船半个小时后就要出发了。注意!——半个小时后。她已鸣过两次笛(六点和六点半都鸣过),克里斯蒂?约翰逊随时会踏进驾驶室拉汽笛拉线,告诫大家船将在半个小时后启航。因此得做好出发准备。别再想跑回史密斯的旅店去拿三明治。别再想跑去那家希腊商店——就在内特里的店旁边——去买水果,那太傻了。要是你那样做的话,准会误船。别担心三明治和水果什么的,这不,史密斯先生拿着一个大大的篮子来了,其中的粮草足以喂饱整整一个工厂的人!其中一定有三明治。我想我能听见它们在里面丁当作响哩。史密斯先生后面是小餐馆的那个德国籍男招待,他也带着一个大篮子——无疑其中装的是啤酒。他后面是旅馆的酒吧招待,他什么也没带,至少没谁看见他带着东西。但要是你对玛丽波莎镇有所了解的话,那你就自然会明白他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而且两手空空是自有道理的,因为他的亚麻布罩衣下的口袋里装着两瓶黑麦威士忌酒哩。我想你一定清楚,一个亚麻布罩衣下的口装里兜着两瓶威士忌的人,走起路来是副啥怪模样。你知道吧,在玛丽波莎镇,带啤酒参加郊游是舆论完全赞同的。可要是带威士忌——哼,那你可就得小心一点才是。

我提到史密斯先生了吗?嗨,每个人都来了。其中有胡塞尔,他是《新闻邮报》的编辑,衣服上佩着一根蓝色飘带,因为按玛丽波莎太阳神骑士团的章程,其成员都是要坚决戒酒的。亨利?穆林斯也来了,他是汇兑银行的经理,也是太阳神骑士团成员,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装着一小瓶波格兰姆特酿——算是骑士团章程的某种修正案吧。还有地方主教周恩牧师,他带着一根钓竿(你从没见过像潜伏在印第安岛的岩石下的绿鲈鱼那么棒的鱼儿吧),一根钓大梭鱼用的拖钓线和一张为捕小狗鱼准备的网,他还带来了他的大女儿莉莲?周恩——她是为年轻男士们准备的。还从来没有过像鲁帕特?周恩牧师这样的渔夫哩。

也许我应该说明一点,在我说到太阳神骑士团出游的时候,决不能对此进行狭义的理解。在玛丽波莎每一个人都属于太阳神骑士团,就像他们干其他事儿一样。这便是这个镇最迷人的地方,也是它与城市大异其趣之处。每一个人都有权参与每一件事。

比如说,在三月十七日那一天,你会看到每一个镇民都系着一条蓝飘带,他们一个个笑盈盈喜洋洋的——你知道凯尔特天性是怎么回事——在谈论老家的习俗。

在圣安德鲁节,每一个镇民都会戴上一朵蓟花并和其他每个人握手,而且从他们的眼里你可以看见苏格兰古老而美好的诚实之光。

还有圣乔治节!——哟,那古老而美好的苏格兰精神,简直没有哪一种豪爽可与之匹敌。一个人凭什么不应该为自己是一个英格兰人而感到欣慰呢?

而到了七月四日,镇上一半以上的店子都飘扬起了星条旗,而且突然之间,所有的男人都在大庭广众之中抽起了大雪茄,并对罗斯福和菲律宾群岛了如指掌。然后你第一次得知杰夫?托普的族人来自马萨诸塞州而且他的叔叔在班克尔山战斗过(一定是班克尔山——而杰弗逊会发誓说那发生在达科塔是确定无疑的)。你还会发现乔治?达夫有一个妹妹在罗彻斯特结了婚而且丈夫还挺好的,事实上乔治八年前还呆在罗彻斯特哩。噢,在七月四日这一天,玛丽波莎又是你所能想象的最美国化的城市!

可是等一等,假如你为玛丽波莎与大不列颠帝国的稳固联系担忧的话,等到十二月份你就会明白了,到这时候每一个人都会在衣服上佩一条橙色的绶带,奥兰治党党员们(镇里的每一个人)会举行盛大的游行。对王室的忠诚!懊,也许你还记得在威尔士王子西行时他们在玛丽波莎车站的月台上对他所作的演讲吧。我想那足以说明忠诚的问题了。

于是乎你很容易理解了:当然每一个都属于太阳神骑士团和共济会以及奇人会的人,就像他们都属于雪鞋俱乐部和姑娘友协一样。

这时游船又鸣了一次汽笛,到七点一刻了——这次的笛声很长很长,因为谁要是这时候还没上船就准会误船,除非他恰巧在最后十五分钟赶到了。

码头上的人可真多,他们在船里挤得可真满,游船能把他们全部装下来真是奇迹。而这正是“玛丽波莎美人号”了不起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像“玛丽波莎美人号”这类蒸汽船是哪儿产的。它们到底是贝尔法斯特的哈兰德一沃尔夫造船厂造的,抑或不是它造的,关于这一点并不是谁都能一下子说清楚的。

在我眼里,“玛丽波莎美人号”好像总是有一些使玛丽波莎镇本身显得与众不同的奇怪特点。我的意思是,她的大小好像是变幻莫测的。假如是在冬天,你会看见它冻结在码头边的冰里,驾驶室的窗玻璃为寒风吹来的积雪笼罩着,这时候她那样子实在小得可怜,像一个小小的白胡桃似的。但要是在夏天,尤其是当你已在玛丽波莎呆了一两个月,并且划独木舟环绕了她一周,你便会发现她比原先大多了高多了——那黑色的船壁简直硕大无比,让你觉得“玛丽波莎美人号”和巨轮“露西塔尼亚号”没什么两样。两艘船都大极了,此外你没什么可说的。

她的尺寸你简直没法拿准。她船首吃水十八英寸深,很可能还不止这个深度——至少船尾要再深半英寸,而当满载上出游的镇民时,她的吃水深度足足又要增加两英寸。而水上部分——呀,瞧船上面那些甲板!你从码头上船的地方便有一个甲板,有栏杆围着,沿甲板是一个个窗户,还有那摆着长桌子的后舱,后舱上还有一个甲板,上面摆满了椅子;船首也有一个甲板,站成圆圈的乐队就站在上面,驾驶室比前甲板更高,驾驶室上方还有一个甲板,上面有船名的金色大字、旗杆、钢缆和彩旗;船的每一层都有一个设在某处卖三明治的午餐台,另外还有机舱;而在甲板下面,在吃水线以下,是船员们的睡舱。有那么多台阶、通道和层次,还有那一堆又一堆供蒸汽机用的锯成四英尺长的木头——噢,不,我猜她不是哈兰德一沃尔夫制造的。那里的人造不出来。

第二辑太阳神骑士团游湖记(2)

然而,即便是“玛丽波莎美人号”这么一艘大船,也不可能把你在码头和船上看到的所有人装载下来。实际上,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类——玛丽波莎所有即将出游的人和所有不去的人。大家来这儿都有各自的理由。

汇兑银行的那两个出纳员都来了,肩并肩站在一起。但他们中的一个——带宝石饰针、脸长长的像一匹马的那位——要去旅游,而另一个——带着另一枚宝石饰针、脸像另一匹马的那位——则不去。同样,《新闻邮报》的编辑胡塞尔要去,而他那位站在旁边的兄弟却不去。莉莲?周恩要去,而她妹妹却不能去,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类推。

想一想便会明白汽船出事当天的早上会是一副什么状况。

生活多么奇怪啊!

想想看,所有这些人都那么焦急而迫切地赶船,有些人还是跑着去的,生怕慢了会错过——船出事的那个早上。而那位船长则使劲鸣汽笛,严厉地警告他们,他要把他们抛下了——其实是抛离那场事故!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要挤进那场事故。

也许人生整个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在这种情况下,想来最奇怪的莫过于那些被留下来或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去成的人了,他们事后总会津津乐道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如何逃避上船的!

其中有些例子,当然是很特别的。

尼文斯律师得以逃脱,仅仅是因为他当时进城去了。

裁缝陶尔斯得以逃脱,仅仅是由于他不太想去而一觉睡到了八点钟,因而也就没有去成。他后来叙述说那天早上他七点过五分醒来后想过去游玩的事儿,不过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觉得他还是不去为妙。

拍卖商尤德尔的情况更是不可思议。他上个星期参加了奇人会的火车旅行,再上个星期参加了保守派的野餐会,而这次出游他却决定不参加。他后来说在出游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在尼培瓦街和特坎塞街交汇的那个街角(他连确切地点都指出来了)拦住他问道:“你准备参加明天的郊游吗?”他回答说:“不去。”口气就像后来叙述此事时一样干脆。又过了十分钟,在戴尔豪西街和布罗克街交汇的那个街角(他说就是在那儿,如不信可以找人对质),又有人拦住他并问道:“嗨,你准备参加明天的汽船旅游吗?”他再一次回答说:“不去。”显然口气和前一次几乎完全一样。

他后来说,在他听到船出事的传闻的时候,他感到那好像是神意使然,于是他立即感激不尽地跪到了地上。

莫里森的情况也如此相似(我是指在格洛佛的五金店干活儿、娶了汤普森家的女儿的那位)。他后来说,最近他在报纸上读到的事故报道太多了——有采矿事故、空难和煤气爆炸——因此变得紧张兮兮的。出事的头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妻子问他:“你要跟汽船出游吗?”他回答说:“不,我可不愿去。”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你母亲想去哩。”第二天下午天快黑时,出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他说当时他头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汤普森夫人在那条船上。

他说起这一点,就跟我说它一样——一点儿怀疑和迷惑都没有。他一刻都没想象过他岳母在“露西塔尼亚号”、“奥林匹克号”或别的船上。他知道她就在这条船上。他说当时任何人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撞倒在地。但谁也没有去撞他。根本还没有人碰他,他已瘫下一半了——跪到了两个膝盖上,这时要把他整个儿撞倒或踢倒在地就更容易了。人们错过的机会的确不少啊。

不过,我还是要说,无论是尤德尔还是莫里森或任何人都没想到船会出事,一直到夕阳落下时他们——

噢,你是否曾听过一艘汽船的汽笛在两里以外的夜色中发出的轰隆隆的长鸣声呢?在倾听和揣摩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同时,你是否还看见破空而上的深红色报警火箭,然后又听见镇上的火警铃就在你耳边鸣响,而且还看见大家急匆匆向镇上的码头冲去呢?

这便是玛丽波莎的镇民在那个夏日黄昏的所见和所感!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他们看着那条平底救生船向湖中冲去——船的每一边都有七支长桨,十四条汉子每划一次桨,浪花就会溅过船舷上缘。

哎呀,我担心故事根本不是这么个讲法的。我想真正高超的讲法应该是在事故发生之前什么都不说。但假如你要写的是玛丽波莎,或者听说的是这个镇的事儿,那可就不一样了。假如你了解这个地方的话,你便会发现那一切太鲜明、太真实了——早上出游的欢欣与入夜时分的情景之间反差实在是太大了,你没法阻止它们同时跃入你心里,你没法不同时想到它们。

不过别为那事故去操心——我们还是再回到那天早晨吧。

船七点钟出发。关于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仅是七点,而且是七点正。《新闻邮报》上登的告示说:“船七点正出发。”米西纳巴街的电线杆上的广告是这样开头的:“噢,到印第安岛去!”结束语是:“船七点正出发。”码头上有一个大大的告示说:“船七点正准时出发。”

因此一到七点钟,一分不差,汽笛便悠长而洪亮地吹响了,然后在七点十五分是三声短促而断然的鸣叫,而到了七点三十分汽笛变成了一声愤怒的呼唤——只有一声——此后紧接着他们就解脱了最后一根缆绳,码头上彩旗如云,于是“玛丽波莎美人号”启航了。太阳神骑士团的乐队准时演奏起来,《枫叶永不落》的乐声响震云天。

我想所有的旅行团体在刚出发时都是一样的。在“玛丽波莎美人号”上也不例外,每个人都在船上跑上跑下,拿的不是甲板椅便是野营凳或食物篮,他们到处找地方,有中意的地方就在那儿坐下来,然后又担心别处的地方更好,于是又跑到别处找去了。大家都想找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坐,而一旦如愿了他们又赌咒说他们可不愿为取悦任何人而冻僵,而那些坐在太阳底下的人则说他们花五毛钱可不是为了来挨一顿烧烤的。有些人埋怨说他们花五毛钱不是想来招一身烟炱,还有些人说他们可不愿花五毛钱来被推进器震得半死。

不过很快就一切正常了。好像是人以群分似的,人们分别去了船上属于他们的不同地方。妇女们,那些年长的,全被吸引到了底层的舱房里,她们关起窗子,围着那张长桌子开始做针线活儿,过了不久,正如她们自己说的,她们便把舱房变得像家里一样了。

所有的青壮小伙子和乐队里的大男人们都下到了船首的低甲板上,这儿放着大捆的缆绳和船锚,是船上最脏的地方。

第二辑太阳神骑士团游湖记(3)

然而,即便是“玛丽波莎美人号”这么一艘大船,也不可能把你在码头和船上看到的所有人装载下来。实际上,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类——玛丽波莎所有即将出游的人和所有不去的人。大家来这儿都有各自的理由。

汇兑银行的那两个出纳员都来了,肩并肩站在一起。但他们中的一个——带宝石饰针、脸长长的像一匹马的那位——要去旅游,而另一个——带着另一枚宝石饰针、脸像另一匹马的那位——则不去。同样,《新闻邮报》的编辑胡塞尔要去,而他那位站在旁边的兄弟却不去。莉莲?周恩要去,而她妹妹却不能去,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类推。

想一想便会明白汽船出事当天的早上会是一副什么状况。

生活多么奇怪啊!

想想看,所有这些人都那么焦急而迫切地赶船,有些人还是跑着去的,生怕慢了会错过——船出事的那个早上。而那位船长则使劲鸣汽笛,严厉地警告他们,他要把他们抛下了——其实是抛离那场事故!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要挤进那场事故。

也许人生整个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在这种情况下,想来最奇怪的莫过于那些被留下来或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去成的人了,他们事后总会津津乐道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如何逃避上船的!

其中有些例子,当然是很特别的。

尼文斯律师得以逃脱,仅仅是因为他当时进城去了。

裁缝陶尔斯得以逃脱,仅仅是由于他不太想去而一觉睡到了八点钟,因而也就没有去成。他后来叙述说那天早上他七点过五分醒来后想过去游玩的事儿,不过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觉得他还是不去为妙。

拍卖商尤德尔的情况更是不可思议。他上个星期参加了奇人会的火车旅行,再上个星期参加了保守派的野餐会,而这次出游他却决定不参加。他后来说在出游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在尼培瓦街和特坎塞街交汇的那个街角(他连确切地点都指出来了)拦住他问道:“你准备参加明天的郊游吗?”他回答说:“不去。”口气就像后来叙述此事时一样干脆。又过了十分钟,在戴尔豪西街和布罗克街交汇的那个街角(他说就是在那儿,如不信可以找人对质),又有人拦住他并问道:“嗨,你准备参加明天的汽船旅游吗?”他再一次回答说:“不去。”显然口气和前一次几乎完全一样。

他后来说,在他听到船出事的传闻的时候,他感到那好像是神意使然,于是他立即感激不尽地跪到了地上。

莫里森的情况也如此相似(我是指在格洛佛的五金店干活儿、娶了汤普森家的女儿的那位)。他后来说,最近他在报纸上读到的事故报道太多了——有采矿事故、空难和煤气爆炸——因此变得紧张兮兮的。出事的头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妻子问他:“你要跟汽船出游吗?”他回答说:“不,我可不愿去。”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你母亲想去哩。”第二天下午天快黑时,出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他说当时他头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汤普森夫人在那条船上。

他说起这一点,就跟我说它一样——一点儿怀疑和迷惑都没有。他一刻都没想象过他岳母在“露西塔尼亚号”、“奥林匹克号”或别的船上。他知道她就在这条船上。他说当时任何人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撞倒在地。但谁也没有去撞他。根本还没有人碰他,他已瘫下一半了——跪到了两个膝盖上,这时要把他整个儿撞倒或踢倒在地就更容易了。人们错过的机会的确不少啊。

不过,我还是要说,无论是尤德尔还是莫里森或任何人都没想到船会出事,一直到夕阳落下时他们——

噢,你是否曾听过一艘汽船的汽笛在两里以外的夜色中发出的轰隆隆的长鸣声呢?在倾听和揣摩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同时,你是否还看见破空而上的深红色报警火箭,然后又听见镇上的火警铃就在你耳边鸣响,而且还看见大家急匆匆向镇上的码头冲去呢?

这便是玛丽波莎的镇民在那个夏日黄昏的所见和所感!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他们看着那条平底救生船向湖中冲去——船的每一边都有七支长桨,十四条汉子每划一次桨,浪花就会溅过船舷上缘。

哎呀,我担心故事根本不是这么个讲法的。我想真正高超的讲法应该是在事故发生之前什么都不说。但假如你要写的是玛丽波莎,或者听说的是这个镇的事儿,那可就不一样了。假如你了解这个地方的话,你便会发现那一切太鲜明、太真实了——早上出游的欢欣与入夜时分的情景之间反差实在是太大了,你没法阻止它们同时跃入你心里,你没法不同时想到它们。

不过别为那事故去操心——我们还是再回到那天早晨吧。

船七点钟出发。关于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仅是七点,而且是七点正。《新闻邮报》上登的告示说:“船七点正出发。”米西纳巴街的电线杆上的广告是这样开头的:“噢,到印第安岛去!”结束语是:“船七点正出发。”码头上有一个大大的告示说:“船七点正准时出发。”

因此一到七点钟,一分不差,汽笛便悠长而洪亮地吹响了,然后在七点十五分是三声短促而断然的鸣叫,而到了七点三十分汽笛变成了一声愤怒的呼唤——只有一声——此后紧接着他们就解脱了最后一根缆绳,码头上彩旗如云,于是“玛丽波莎美人号”启航了。太阳神骑士团的乐队准时演奏起来,《枫叶永不落》的乐声响震云天。

我想所有的旅行团体在刚出发时都是一样的。在“玛丽波莎美人号”上也不例外,每个人都在船上跑上跑下,拿的不是甲板椅便是野营凳或食物篮,他们到处找地方,有中意的地方就在那儿坐下来,然后又担心别处的地方更好,于是又跑到别处找去了。大家都想找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坐,而一旦如愿了他们又赌咒说他们可不愿为取悦任何人而冻僵,而那些坐在太阳底下的人则说他们花五毛钱可不是为了来挨一顿烧烤的。有些人埋怨说他们花五毛钱不是想来招一身烟炱,还有些人说他们可不愿花五毛钱来被推进器震得半死。

不过很快就一切正常了。好像是人以群分似的,人们分别去了船上属于他们的不同地方。妇女们,那些年长的,全被吸引到了底层的舱房里,她们关起窗子,围着那张长桌子开始做针线活儿,过了不久,正如她们自己说的,她们便把舱房变得像家里一样了。

所有的青壮小伙子和乐队里的大男人们都下到了船首的低甲板上,这儿放着大捆的缆绳和船锚,是船上最脏的地方。

第二辑太阳神骑士团游湖记(4)

周恩大牧师想方设法让大部分神职男士参加跑步比赛,因为其他的先生们都已跑到林子里去了,他们正在从搁在松木段上的两只小桶里大喝啤酒哩。

假如你曾参加过玛丽波莎的这种远游,那你怎么说都会对诸如此类的细节了如指掌。

这一天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不久太阳射进树丛的光线倾斜了,汽船吐着浓浓的蒸汽鸣响了笛音,所有的人都零零散散地下到了码头,很快“玛丽波莎美人号”又漂到了湖上并朝二十英里以外的镇子开去。

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早晨出游时的情景和后来回家路上的情形之间的巨大反差。

早上出行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那么兴致勃勃、骚动不安,在船上走来走去,问这问那的。而在回来的路上,随着下午渐渐逝去和夕阳落山,所有的人都变得那么寂静、慵懒、恹恹欲睡的。

“玛丽波莎美人号”上的乘客也是如此。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凳子和沙滩椅上,听着推进器那有规律的声音,几乎坐在那儿睡着了。然后,随着太阳落山和夜色降临,甲板上几乎变得一片漆黑了,船上那么寂静,让你觉得船上什么人都没有。

要是你曾从岸上或湖中的某个小岛上看过这条船,那你就会看见一排从舱房里射出来的灯光倒映在水上,还有从烟囱上冒出的有如毒芹的火舌的红光,另外你还会听到推进器在几英里外的湖上发出柔和的突突声。

时不时地,你还会听到船上的游客唱歌的声音——因距离太远,姑娘们和先生们的声音交融到了一起,悠长的歌声时起时伏:“噢——加——拿——大——噢——加——拿——大。”

你或许会称道你们欧洲各教堂的唱诗班抑扬顿挫的咏唱,但对我们那些熟悉玛丽波莎的人来说,晚上从静静的湖上飘荡而来的,“噢——加——拿——大”之声已够好的了。

我想正是在他们咏歌“噢——加——拿——大”的时候,船正在下沉的消息传开了。

假如你曾经历过船在水上突然出现险情的场面,你就会理解那种奇怪的心理状况——好像什么都没说,大家顷刻间就已明白正在发生的糟糕事儿了。出事的信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

总之,在“玛丽波莎美人号”上,先是一个人接着是另一个人听说汽船正在下沉。从我所能了解到的情况看,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乔治?达夫,那位银行家。他很沉静地走到盖拉格尔大夫身边,问他是否认为船正在下沉。大夫给了否定的回答,他说他白天早些时候这样想过,但现在他不这样想。

出于自身的安全考虑,达夫紧接着又对麦卡尼律师说船正在下沉,可麦卡尼说他对此非常怀疑。

然后有个人来找佩帕莱法官,他弄醒法官,告诉他汽船里已有六英寸深的水,船正在下沉。佩帕莱法官说那纯粹是谣言,他还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妻子,他妻子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太荒唐了,还说要是船真的沉没这便是她最后一次出游了。

就这样消息在整艘船上传开了,每个地方都有人聚在一起,在激动而愤怒地谈论这件事——当一条船正在像威莎诺提湖这样的一个湖上下沉时,这种激愤之情是自然而然的。

当然,周恩大牧师和其他一些人对此事表现得更为平静,他们说一个人应该原谅别人的过失,还说自然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但是船上的大多数人都根本不愿诉诸理智。我想他们有些人或许是被吓坏了。你知道,上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这条船沉了并淹死了一个人,这使大家非常紧张。

什么?我还没说明威莎诺提湖的深度?我想当然地以为你早了解了哩。无论如何,湖的有些地方水是够深的。不过嘛,假如你去探测的话,从芦荡到靠码头一英里处,在这片广大的水域,我想你测到的水深不会超过六英尺。噢,啐!我可不是在谈论一条船如何在大洋里下沉,如何带着船上尖叫的乘客没入那可怕的蓝色深渊。噢,天啦,不!那一类事情决不会在威莎诺提湖发生。

不过的确会发生的事是,“玛丽波莎美人号”偶尔会下沉并陷在湖底,一直要到人们好好收拾一番之后才浮上来。

在玛丽波莎附近的那些湖上,假如有一个人很晚跑来说汽船沉了,那谁都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形。

你知道,当哈兰德一沃尔夫造船厂制造“玛丽波莎美人号”的时候,造船工人们在船上的木板间留了一些缝隙,它们是有待你每个星期天去塞死的。要是这些缝隙没有给塞住,船就会下沉。事实上,按省里颁布的法规,所有像“玛丽波莎美人号”这样的汽船每个季节都必须好好地“堵塞”——我想用的是这个词。有专职官员到省内的各家族馆检查落实这一点。

既然我已说明以上情况,那你就可以想见,当乘客们得知船没填塞好就启航了,致使他们可能被陷在浅滩或泥岸里半个夜晚时,他们是何等地气愤啊。

我并不是说没有任何危险,无论如何,当你意识到船每航行几百码就下沉一些,而且你从船舷看见的只有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越变越暗的黑水时,那怎么着你都不会感到非常安全的。

安全!既然说到了这一点,那我就不妨实说了,我也拿不准是不是比在大西洋沉船更糟。无论如何,在大西洋上还有无线电报,有很多训练有素的水手和乘务员。而在威莎诺提湖上——离岸边很远,因此你只能看见镇上的灯火远在南边——当推进器停止工作的时候——船员们为避免爆炸而浇灭机炉里的火,你能听见蒸汽发出的嘶嘶声——当你先看了船员们打开炉门时从炉里冒出的红火舌,转而又看见湖面的黑暗越积越浓的时候——还有夜风开始凑热闹——当你看见有人爬到驾驶室顶上发火箭向镇上报警求援的时候,还有安全感可言吗?要是你觉得安全,那你安心呆着好了,至于我嘛,让我马上回到玛丽波莎镇,回到那枫树的夜影之下好了,而且我再也不会到威莎诺提湖上来了。

安全!噢,是的!别人遭遇的惊险在事后看起来多安全啊,这不挺奇怪吗?但假如在船沉之前你恰好在场,看见人们把所有的女性领到顶甲板上,那你还是会感到心寒胆战的。

第二辑太阳神骑士团游湖记(5)

我不明白怎么有些人能表现得那么镇定,比如说史密斯先生,不知他怎么居然还能继续抽烟,同时侃侃而谈在尼皮辛湖曾有一条汽船“沉过他”,还说在阿比提比湖下沉的那艘船大得多,是两边有外轮的那种汽船,可他还是挺过来了。

接下来,非常突然,随着一阵震颤,船沉下去了。你能感觉到船下沉,下沉——往下,再往下——难道永远到不了底吗?水涌上了较低的甲板,然后——谢天谢地——下沉停止了,“玛丽波莎美人号”安然而牢实地扎在了芦荡里。

的确,这一切实在让人忍俊不禁。看来也够奇怪的,假如一个人有某种天赋的勇气,那么危险只能让他大笑。危险?啐!胡扯!大家都对所谓“危险”的说法嗤之以鼻。相反,恰恰是这种小事情为水上的一天增添不少情趣。

过了不到半分钟,大伙儿又在船上忙碌开了,有些人在四处寻找三明治,有些人在说笑话开心,还有些人则在谈用机炉的余火煮咖啡。

我没有必要具体谈后来的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我估计“玛丽波莎美人号”上的乘客恐怕得在那儿呆上一整夜了,或者一直呆到镇上的救兵赶到,不过男士们中有些人探出身去,在黑暗中四处窥望,他们说到米勒岬的水程不可能超过一英里。你几乎可以看见它就在左手那边——我想有些人说的是行话“左舷那边”,因为一旦你陷身于诸如此类的水上灾难,你很快就会被周围的气氛感染,这你是知道的。

因此不久他们就把吊艇架转到了船的一边,从顶甲板上把那条旧救生艇降下来放到了水里。

在把救生艇降下来的过程中,有几条汉子从“玛丽波莎美人号”的栏杆上方探出身子,用灯笼在为降艇的人照明,灯笼的亮光洒在水面和芦苇上。但当他们把救生艇放到水上的时候,从游船的栏杆上方俯视下去它显得是那么脆弱而笨拙,致使有人大声喊道:“让妇女和孩子先上!”假如试载的结果表明救生艇连妇女和小孩都装不了,那么把一大批重重的壮汉硬塞进船里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他们主要让妇女和小孩上了船,船被推进了黑暗之中,由于装载的人大多,它简直浮不起来了。

在救生艇前头的是那位担任助理牧师的长老会见习生,他高声说现在他们全仰仗上帝之手了。但是他蹲在那儿,随时准备从那群人中跳出来。

小艇就这样前行并被夜色吞没,你能看见的只有艇前面那个在水面上下起伏的灯笼。然后它很快又回来了,大家让另一批人上了救生艇,很快甲板上的人开始稀疏起来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大概是在第三船人离开的时候,史密斯先生用二十五块钱和穆林斯打赌说,在前面三船人还没绕完湖岸的时候他已经回到玛丽波莎的家中了。

谁都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不久大家便看见史密斯先生到游船内最低的地方去了,他一只手拿着一个木槌,另一只手拿着一大捆细绳。

他们本来还可以对此多揣摩一会的,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从援救船上发出的喊声——那艘大大的平底救生船——镇上的人一看见第一枚求援火箭就派了出来的那艘有十四个人划长桨的平底救生船。

我想海上或水上援救总是有某种引人遐想的东西。

无论怎么说,救生船员的勇敢是真正的勇敢——它的付出是为了营救生命,而不是推折它。

后来的好几个月大家肯定都在说援救船是如何如何去搭救“玛丽波莎美人号”的。

我猜从当年麦克唐纳政府把这艘援救船安排到威莎诺提湖那时候起,这一回它还是第一次下水哩。

总之,水从每一条缝隙涌进营救船里。但桨手们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划桨,即便他们和游船之间还有两英里的距离。

他们还没划到一半,船里的水位差不多和桨手的坐板一样高了,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前划。尽管大家都气喘吁吁的而且已筋疲力尽(不妨提醒你一下,假如你已多年没划过这样一条平时无所事事的船,那划不了多久你就会力气全无的),桨手们还是埋头苦干。他们扔掉了压舱物,把重重的软木救生衣和救生带全扔进了水里,因为它们妨碍他们划船。大家根本没想过要回头。他们离游船比离湖岸更近了。

“要挺住,伙计们。”游船甲板上的汉子们喊道,而且他们也的确挺住了。

他们到达游船的时候,几乎没一点力气了。游船上的汉子们朝他们扔下绳子,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被拉上汽船,营救船紧接着就在他们脚下沉没了。

得救了!天啦,是被湖上所见的最灵巧的救生工具救上来的。

即使描绘也没用,只有在看了营救船的这类营救工作之后,才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并非只有营救船的船员们表现出众。

人们接二连三地划小船和独木舟从玛丽波莎出发来帮助游船。他们全被拉上了游船。

比如说帕普金——没有随游船出游,脸像一匹马的另一位银行职员——他一得知游船在发求援信号而且发求援火箭的正是劳森小姐,便赶紧跑去找了一条小船,操起一支桨(两支桨会妨碍他),疯狂地朝湖上出事地点划去。他在黑暗中拼命往前划,那疯狂的小船几乎在他脚下沉没了。但是他们看见了他。他们营救了他。他们看着他划向游船,几乎累垮了,但他们还是用绳子把他拉上了游船。得救了!得救了!

他们把前来营救者一一接上游船,这样大概一直干到半夜。不过,刚好在救生艇载着第十船人离开游船划向岸边的时候——要多突然有多突然,要多莽撞有多莽撞,“玛丽波莎美人号”一下挣脱了湖底淤泥,浮了起来。

浮了起来?

嗨,当然她浮了起来。假如你从一条沉在湖上的游船上带走了一百五十名乘客,假如你有一个像史密斯先生那样精明的人用槌和细绳把船底的缝隙塞好了,假如你能把玛丽波莎乐队的十名成员组织起来,叫他们排除掉船首底舱的积水——浮起来?嗨,船能不浮起来吗?

然后,假如你往你先前弄熄的炉火的余烬里塞毒芹之类干柴草,不久它便会在锅炉下面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用不了太久你便可以听到推进器再一次在船尾突突突地飞转起来了,用不了太久游船悠长的汽笛声便会响彻湖面并从镇子那边回荡过来。

就这样“玛丽波莎美人号”再一次发动起来,蒸汽腾腾的,烟囱拖起了一串长长的火星,船马上就要回镇了。

但这一回驾驶室的舵轮边没有克里斯蒂?约翰逊的影儿。

“史密斯!找史密斯来!”有人高声喊道。

他能把她开回镇上吗?嗨,那还用说。问一个在从特米斯卡明湖到大海湾的半数湖泊上久经沉船考验的人,能否把船开回镇上?向—个曾驾驶货船安然驶过穆斯河冰块横行的急流险滩的人,是否能为“玛丽波莎美人号”掌舵?真是多此一举!瞧,她到达镇上的码头了,安然无恙!

看啦,那么多的灯,那么多的人!要是联邦户口调查员能来数数我们的人数多好啊!听啦,人们的大呼小叫多么热闹,在甲板和湖岸之间你来我往!人们在为靠岸做准备,钢缆在嘎嘎作响,还有玛丽波莎乐队——船刚一靠岸,他们就登上甲板围成一圈准备演奏了,乐队指挥手执指挥棒——二——预备——开始——

“噢——加——拿——大!”

正文 第三辑大众读者

第三辑大众读者(1)

——书店研究

“想到店里看看?噢,当然,先生。”他打招呼说。

然后,他一边彬彬有礼地把双手合在一起擦来擦去,一边透过眼镜向我投来锐利的一瞥。

“在店后面左边的书架上,您会找到些也许会使您感兴趣的东西,”他说,“在那儿我们备有一套重印的丛书——如《从亚里士多德到亚瑟?巴尔福的一般知识》,一毛七一本。或者,您也许想看看《已故作家群英录》吧,每本一毛钱。斯拜娄先生,”他叫道,“带这位绅士看看我们的重印经典——一毛钱一本的那套。”

说着他朝一个销售员招了一下手,接着就把我置之脑后了。

换句话说就是,他片刻之间已推断出我是哪一流的人物。虽然我去百老汇大街买了顶灰绿色软呢帽,还系了一条点缀着钱币般大小的花斑的俏领带,但是这一点用也没有。这些小小的装扮根本掩盖不了内在的灵魂。我是一个教授,他知道这一点,或者,至少可以说他能立刻推断出这一点——这也是他生意的一部分。

十个街区内最大的书店的销售经理,是不会看不准顾客的。他当然知道,作为一个教授,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主顾。正如所有逛书店的教授一样,我来到书店无异于一只黄蜂飞向一罐敞开的橘子酱。他知道我会在店里赖上两个小时,不是妨碍这个就妨碍那个,最后才买上一本重印的《柏拉图对话录》,或《约翰?弥尔顿散文全集》,或洛克的《人类理解论》,或是其他类似的陈旧货色。

至于说真正的文学品味——也就是欣赏封皮有如装了弹簧而且附有卷首画的那种上个月才出版的一块五毛钱一本的小说的能力——我是没有的,他清楚这一点。

他瞧不起我,那是当然的。但正如书店行业的一句格言所说,一个教授站在角落里埋头读书的形象能使书店生辉。真正的顾客们喜欢这种形象。

正由于这一点,就连塞里耶先生这么时髦的经理都容忍了我在他书店里面的一个角落里的存在。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有机会见识他那些与他真正的顾客打交道的手腕——我得承认,他那些手腕运用得非常成功,难怪所有的出版界人士都公认他无疑是美国文学的一根顶梁柱。

我并不想站在某处像间谍似的偷听别人的谈话。说实话,其实我立即就被一本新翻译的《埃皮克提图道德论》吸引住了。那本书印得很精致,装订得也很好,而且只需花一毛八分钱,因此我当即就很想把它买下来,尽管看来最好是先翻阅一下。

我还没翻完开头的三章,突然我的注意力就被书店前面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你肯定这是他最近的作品吗?”一个穿戴入时的妇女在问塞里耶先生。

“噢,没错,拉塞里叶夫人,”那位经理回答说,“我向您保证这是他最新的作品。真的,它们昨天才到哩。”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一堆大大的书。那些书的封面是蓝白相间的,色彩挺明快。我能看清书名那两个烫金字——《金梦》。

“噢,没错,”塞里耶先生重复道,“这的确是史拉什先生最近的作品。它销得可好啦。”

“那就行了,”那位女士说,“你知道吧,有时候还真容易上当:我上个星期来这儿,买了两本看样子很棒的书,我回到家里之后才发现两本都是旧书,是六个月以前出版的,我记得是。”

“噢,天啦,”那位经理以抱歉的口气说,“拉塞里叶夫人,实在对不起。请让我们派人去把它们取回来,换别的书给您吧。”

“噢,那没关系,”那位女士说,“我当然不会去读它们。我把它们给了我的女仆。反正我估计她是看不出新旧来的。”

“我想她看不出来,”塞里耶先生说道,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微笑,“当然如此啦,夫人,”他以时髦书商的和蔼姿态继续闲聊起来,“诸如此类的事是时有发生的。昨天我们就碰到这样一件非常头痛的事情。我们的一位来得最勤的顾客跑来,急急忙忙地,来买些书带到轮船上去读。我们还蒙在鼓里哩,闹不清他是怎么回事——我想大概是仅仅凭书名选书吧,有些先生是经常这样的——他竟然挑了两本去年出的书。我们立即打电话去轮船上,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那么,这本书,”那位女士说,同时慵懒地翻了翻,“这本书好看吗?是讲什么的?”

“这可是一本动人心弦极了的书,”塞里耶先生说,“事实上,是大家手笔呀。评论家们都在说,本季度最动人的书恐怕是非此莫属了。”说到这里塞里耶先生停顿了一下,不知怎的,他的举止让我想起我在大学的课堂里解释我本人也不懂的东西时的作派。“它有一种——一种——力量,就这么说吧,一种很不寻常的力量,事实上,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本月最有力量的一本书。真的,”他举了一个自己更胜任例举的理由,补充说,“它的销量非常之大。”

“你们好像还有好多没卖掉。”那位女士说。

“噢,我们不得不大量备货呀,”经理回答说,“来买这本书的人源源不断。的确,你知道这是一本必定会引起轰动的书。事实上,在某些地方,有人说这本书不应该——”说到这里塞里耶先生把声音降得那么低微,一副投人所好的样子,我压根儿没听见他的下半句。

“噢,是嘛!”拉塞里叶夫人说,“那好,我想买了算了。无论如何,也该看看这些招来纷纷议论的东西讲的是什么。”

她已开始扣手套的扣子和重新调整毛皮围巾,这条围巾已接二连三地把复活节卡片从柜台碰落到了地上。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噢,我差点儿忘了,”她说,“你们能顺便也送点什么书到我家供拉塞里叶先生读吗?他正准备南下到弗吉尼亚去度假。你知道他喜欢读些什么,对不对?”

“噢,一点儿没错,夫人,”那位经理说,“拉塞里叶先生一般读的是——呃——我想他主要买的是——呃——”

“噢,旅游读物和其他类似的东西。”那位女士说。

“太好了。我想我们这儿有拉塞里叶先生爱读的书,”他指了指左边书架上那排漂漂亮亮的书,“有《撒哈拉七周游》,每本七块;有《半年乘车游》,实价六块五毛;有《午后牛车游》,分上下卷,定价四块三,优惠两毛。”

“我想这些书他都读过了,”拉塞里叶夫人说,“至少我家里有很多这一类的书。”

“噢,很可能。可您瞧这儿,《在科孚岛食人族里》——噢是的,我想这本他有了——《在……》——这本,我想他也有了。不过这一本书我敢肯定他会喜欢,今天早上才到的,《在新几内亚的猴子们中间》。每本十块,实价。”

说着塞里耶先生把手搭到了一堆新书上,显然这堆书的数量不亚于《金梦》。

“《在猴子们中间》。”他重复了一遍,那神气几乎像是在抚慰那些书似的。

“看来价格相当贵。”那位女士说。

“噢,是挺贵的——贵极了,”那位经理热情洋溢地重复道,“您瞧,拉塞里叶夫人,贵就贵在插图上,价真货实的照片。”——他用手指快速地翻动书页——“价真货实的猴子,用相机拍摄的;还有优质用纸,您一看就知道了。事实上,夫人,这本书光制作成本就花了九块九毛钱。我们当然盈不了什么利,但我们还是喜欢卖这种书。”

第三辑大众读者(2)

每个读者都乐于了解图书制作的详情;而且每个读者当然都乐于知道书商在赔钱。我意识到,这两点是塞里耶先生与读者打交道时所信奉的两条公理。

于是拉塞里叶夫人非常自然地买下了《在新几何亚的猴子们中间》,接着塞里耶先生叫一个部下记下了拉塞里叶夫人在第五街的地址,然后点头哈腰地送这位女士出了店门。

回到柜台边的时候他的举止与先前判若两人。

“那本猴子的书,”我听见他对他的助手说,“会很难销。”

但他没有时间进一步细想。

另一位女士进店里来了。

这一回,即使是一个眼力不如塞里耶先生的人,都可以从来客那华贵的深色丧服和阴郁的脸色,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感伤的寡妇。

“想要本新到的小说吧,”经理又是老调重弹,“有的,夫人,这儿有本很感人的,《金梦》,”——他一副为书名著迷的痴态——“一个很可爱的故事,可爱极了,事实上,夫人,评论家们都在说,这是史拉什先生所写的最感人的小说。”

“这本书好看吗?”那位女士说。

我开始意识到所有的顾客都这样问。

“好看极了,”经理说,“是一个爱情故事——非常简单、甜蜜,但感人极了。真的,书评上都说这是本月最动人心弦的书。我妻子昨天晚上还在大声朗读哩。她感动得热泪直流,简直没法再读下去。”

“我想这是一本很安全的书,对吧?”那位寡妇说,“我想买给我的小女儿看。”

“噢,非常安全,”塞里耶先生用几乎是父亲一般的语调说,“事实上,写法是很传统的,和过去那些可敬可亲的经典一样,就像”——塞里耶先生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的眼中明显地流露出一丝疑惑之光——“就像狄更斯、菲尔丁、斯泰恩等人的作品。我们向神职人员卖了不少,夫人。”

那位女士于是买了一本《金梦》——店员用绿色的彩光纸把它包扎了起来,然后她就出了店门。

“你们有适合假期读的轻松点的书吗?”接下来的一个顾客用轻快的声音大声问道——他那神气像一个准备去旅行的股票经纪人。

“有,”塞里耶先生回答说,他的脸几乎堆满了笑容,“这儿有一本棒极了的书,《金梦》,是本季度最幽默的书——简直可以笑死人——我妻子昨天还在大声朗读它哩。她笑得直不起腰来,简直没法再读下去了。”

“多少钱一本,一块吗,一块五,好吧,给我包起来。”

柜台上响起钱币的丁当声,然后那位顾客就走了。我开始清楚地认识到,只想买一毛八一本的《埃皮克提图》和每本一毛二的“重印世界文学名著”的教授们和其他学院人士,在图书销售业中所占的地位何其可怜。

“您好,法官,”经理对下一个顾客说,此公戴着宽边呢帽,大腹便便的好不威武,“想要海洋小说?当然,像您这样用脑偏多的人,读读小说无疑是件大好事。这儿有一本最近出的最新的书,《在新几内亚的猴子中间》,定价十块,四块五优惠给您。光制作成本就花了六块八。我们快卖光了。谢谢您,法官。替您送上家去吗?好的。再见。”

接下来顾客们来来去去,接连不断。我注意到,尽管书店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估计有上万本吧——但塞里耶先生显然只在销售其中的两种。每个女顾客到店里,买走的是《金梦》;每个男顾客来,买走的是《在新几内亚的猴子中间》。对这位女士,推荐《金梦》的理由是它刚好适合在假期读;对另一位女士,推荐它的理由则是它正好合适在休完假之后读;第三位女士把它当作雨天良友来买;第四位来买时它又成了晴天读物。猴子的故事被当成海洋故事、陆地故事、丛林故事和高山故事卖了出去,售价依据塞里耶先生对顾客的不同估价而各不相同。

忙了两个小时之后,书店空闲了一会儿。

“威尔弗雷德,”塞里耶先生转过身去对他那位领头的店员说,“我准备出去吃午饭。你要尽最大努力推销那两本书。我们准备再卖上一天,然后就拉倒了。我要去找多肯姆一狄斯康特公司,也就是出版商,把球踢回给他们,看他们怎么办。”

我感到我在店里逗留得太久了。我拿着那本《埃皮克提图》走了过去。

“您好,先生,”塞里耶先生说,他立即再一次表现出了职业风范,“《埃皮克提图》?一本很棒的书。一毛八。谢谢您。也许我们还有其他或许令您感兴趣的东西。我们的小间里还有些二手货,或许您有兴致看一看。有一套《亚里士多德》,上、下卷,字印得细极了,简直难以辨认,您也许会喜欢;还有一本昨天到的《西塞罗》,求之不得的好书,被湿气弄坏了一点;我想我们还有一本《马基雅维里》这一本很特别,几乎散架了,封面也没有了。一本很难得的古书,先生,您要是专家就用得着。”

“不,谢谢,”我说。然后,出于一种早已在我心中滋长而且我无法抗拒的好奇,我说,“我要那本——《金梦》,您好像觉得它棒极了,对吧?”

塞里耶先生用他那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并不想买那本书,而且也许像其他次要人物一样,他一时间也有点六神无主了。

他摇了摇头。

“买卖难做啊,”他说,“出版商硬是把这类东西塞给我们,我们不得不尽自己的努力。他们陷入困境了,我明白这一点,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我们拉他们一把哩。他们正在大规模做广告,或许能脱身也难说。当然,只有一次机会。谁也说不死。很可能我们能使教会人士起来攻击这本书,要是那样我们便有救了。否则我们就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可以想见这本书糟透了。”

一你没读过吗?一我问道。

“哎呀,没有!”经理说。瞧他那模样,就像一个被献上一杯他自己挤的牛奶的挤奶工。“要是试图去读那一本本新书的话,那就有我好受的了。别说去读,光是追踪它们的动态就够我受了。”

“可那些买了书的人怎么办?”我继续说道,深感迷惑,“难道他们不会感到失望吗?”

塞里耶先生摇了摇头。“噢,不会,”他说,“你知道吧,他们不会去读它的。他们从来就不读。”

“但无论如何,”我不甘心地说,“你的妻子觉得这是一本好极了的小说。”

塞里耶先生哑然失笑。

“先生,”他说,“我还没结婚哩。”

第三辑巴特先生的错觉(1)

巴特先生一生都误以为他活着是为了做好事。无论费多少时间,添多少麻烦,他都会照做不误。不管别人是不是想请他帮助,他都会帮上一手,否则便不会心甘。

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热情和忠告都奉献出来了,不仅给那些求助于他的人,而且给那些无需他帮助的人——只要有机会插手。

他的朋友无论是谁有点烦人的琐事,巴特先生都会脸带笑容地出现在这家人门前,无论何时他听说哪位朋友要乔迁新居,买卖家具,更换女仆,雇请司机,维修水管,或购置钢琴——他都会闻风而去,转眼就到。

有一天晚上我在俱乐部的衣帽间遇到他,当时他正在特别神采飞扬地穿雨衣和长统靴,我一眼便看出他准是又要去做某件善事儿了。

“上楼去吧,”我说:“一起玩玩台球。”从他全身的装束我可以看出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先生说,“我真希望能够奉陪。要是我有时间多好啊。我相信要是我能奉陪的话,您一定会雅兴大增的,可是我刚好要出去哩。”

“您这是上哪儿去呀?”我问道,因为我知道他巴不得这样问。

“我正要去看文瓦莱一琼斯夫妇——您认识他们吗?不认识?——他们刚来本市,您知道,刚刚搬进新居,就在塞尔德姆大街。”

“可那是在郊外呀,”我说:“离车站都大约有一英里远,不是吗?”

“差不多吧。”巴特先生回答说。

“现在都快十点钟了,而且外面已开始下雨哩——”

“哈,哈,”巴特先生一边调整雨靴,一边欢快地说:“我从来就不担心下雨——它对人有好处。我还没去过他们家哩,不过我会很容易找到它的。我有一种在夜间找人家的很简单的方法,只需在那一带挨家挨户敲门就行了,敲到一定的时候总能找到的。”

“现在上那儿去不是太晚了吗?”我分辩道。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先生热心地说,“我对此一点也不在意。我放心不下的是,他们年纪轻轻的,才结婚几个礼拜,刚搬进新居,也许什么都还没安顿好哩,而且还孤孤单单的,连个解闷的伴儿都没有。”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穿雨衣,越说越陶醉于自己行善的激情,“天啦!我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才得知他们到本市来了,要不我早在几天以前就去拜访他们了——几天以前——”

说着他就冲进了雨中,他的脸在街灯的映照下闪耀着仁慈的光芒。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在俱乐部再次遇到他。

“哎,”我问道:“你找到琼斯夫妇家没有?”

“找到了。”巴特先生说:“天啦,幸亏我去了。只是找他们家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不过我不在乎这点,我早料到会这样的——我至少敲了二十家的门才总算找到了,那儿还没安路灯,黑灯瞎火的,而且还冷得要命。不过嘛,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家接一家地砰砰敲门,一直敲到有人开灯,我在每一家门前都喊同样的话:‘您知道文瓦莱一琼斯家住哪儿吗?”他们不知道。于是我说:“那好,继续睡吧。用不着下来开门了。”

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我发现那幢屋子一片漆黑。琼斯把脑袋从楼上的一扇窗里伸了出来。“你好”我喊道,“我是巴特”“实在对不起”他说:“我们已上床睡觉了”“我亲爱的小孩子”我又朝他喊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把钥匙扔下来吧,穿好衣服再下楼,我可以在楼下等你们。我一点儿也不会在意的。”

“你想一想,”巴特先生继续说:“那两个可怜的家伙十点半就上床睡觉了,那纯粹是由于太冷清太无聊啊!真的,幸亏我去了。‘既然这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我可得让他们振奋起来,得把这儿的气氛搞活一点才行。’”

于是,他们便从楼上下来了,我们坐在运家具的木箱之类上面聊了一会儿。琼斯夫人想给我煮点咖啡。“亲爱的孩子”说(在他们还是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们了),“绝对不行。还是让我去煮吧”他们不同意。可我非去不可。结果还是我去了——厨房里乱糟糟的,为了找咖啡我不得不打开至少二十个罐头盒。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咖啡煮好了。“好了”我说:“喝吧”他们说他们大约一小时以前刚喝过。“那不算”我说:“一定得喝”于是,我们坐下来,一直聊到了午夜。开头他们还有点儿冷场,我只好一个人唱独角戏。但我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你知道,我要是打开话匣子的话,还是很能神侃的。大约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的兴致好像提起来一点了。琼斯看了看表。“天啦”他兴奋地说:“过半夜了!”我想他一定很高兴这样度过一晚,然后我又更开心地聊了一阵子。每隔一会儿琼斯就会说:“天啦,到十二点半了。”或“到一点钟了”等等。

“当然,我一直在留意不要呆得太晚。走的时候我约定今天我再去帮助他们整理东西。他们不依我,但是我非那样不可。”

第三辑巴特先生的错觉(2)

就在那一天,巴特先生又去了郊区,帮助琼斯夫妇井井有条地布置好了家具。

“我忙了一整个下午,”他后来告诉我说,“脱掉外衣大干了一场。先是挂那些画——他们早上试图自己把它们挂起来,可结果没有哪一幅是挂对地方的,因此我不得不把它们全取下来,‘全部取下来。’我说,然后我就认认真真地干了起来。”

几天以后巴特先生又向我作了进一步的汇报:

“是呀,”他说:“家具全开箱了,并摆了起来,可我不喜欢那种摆法。有不少家具我看着就别扭。我倒真想劝琼斯卖掉它们换新的。不过这事儿不急,我要等很有把握了再说。”

自那以后琼斯先生好像忙得够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俱乐部根本见不着他的影子。

“艾瓦莱?琼斯夫妇近况如何?”我问道:“在新居住得还舒心吧?”

巴特先生摇了摇头。

“不成,”他回答说:“开头我就担心会这样。不过我现在正在帮琼斯迁到离城近一点的地方住。我整个上午都在替他们找公寓,一找到合适的我就搬他们去那儿。我喜欢公寓远胜过独门独户的私房。”

于是,琼斯夫妇没多久就搬家了。然后,巴特先生又替他们选钢琴,还为他们张罗买墙纸和木器之类的事儿,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在新家还没完全安顿下来,突然又出现了新的麻烦。

“你听说艾瓦莱一琼斯的事了吗?”有一天巴特先生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没听说”我回答道。

“他病了——得了某种热病,这可怜的人——都已得病三天了,既没告诉我,也没派人来找我。硬汉们都这个样儿——总是想单靠自己挺过去。我得马上去看他才行。”

此后我每天都从巴特先生处听说琼斯先生的病情。

“我每天都守在他床边,”他说:“可怜的人,昨天他一度病情非常严重,神志不清,胡话连篇的。我在另一间房里都能听清楚,看样子他好像觉得有人在追捕他。‘那个该死的老混蛋走了吗?’我听见他这样说。”

我走进房去安慰了他几句。“这儿没别的人,我亲爱的孩子”我说:“没别的人,只有我巴特”他转过身去并呻吟了一声。琼斯夫人请求我离开他。“您看来也累坏了”她说:“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我回答说:“亲爱的琼斯夫人,我累点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无疑是由于巴特先生的精心看护,艾瓦莱一琼斯的病又好了。

“是呀,”几个星期之后巴特先生对我说,一琼斯现在总算好了,他的病也真够折磨人的,自从他得病以来我还没有哪个晚上清闲过哩,总是在忙个不停。不过嘛,先生,我已得到了回报了,这比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更令我感到欣慰。那小两口的感激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您要是亲眼看见就好了。您知道吧,那个可爱的小媳妇生怕我劳累过度,希望我能彻底地休息一下,到某个地方去做一次长时间旅行——她先是建议我去南方。我笑着说:‘亲爱的琼斯夫人,那是我最不愿去的地方,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热。’她一点儿都不感到为难。‘那就去北方吧,’她说,‘去加拿大,最好是去拉布拉多。’紧接着那个好心的女人就去找来了地图,看我坐火车最远能到什么地方。‘完了您可以穿滑雪靴继续前进。’她发现每年春天都有一趟船去昂加瓦,她希望我乘船北上,等下一趟船去时再回来。”

“那一定令人倍感欣慰,”我说。

“噢,那当然,没说的,”巴特先生热情洋溢地说,“我做什么都值了。它给我的何止是报答。我在世界上没什么亲戚,我的朋友们便是我的一切。我真是无法向你描述当我想到我所有的朋友时心里是何等地热乎,无论是俱乐部的朋友还是城市其他地方的,他们见到我总是那么高兴,总是不愿接受我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但若是不能征求我的意见和听取我的忠告,他们又总觉得什么事儿都有点儿美中不足。

“比如说琼斯吧,”他继续说,“你知道,这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是俱乐部的门卫确凿无疑地告诉我的——每一次艾瓦莱一琼斯到俱乐部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笑盈盈地问:‘巴特先生在俱乐部吗?’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巴特先生停顿了一下,有人会说他已经热泪盈眶了。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眼镜上的和善之光透过泪水就像阳光照彻四月的雨水了。他离开我去了衣帽间。

我刚一离开大厅就有一个陌生人进来了,他身体单薄,性情温驯,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他鬼鬼祟祟地探步进门,探头探脑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巴特先生在俱乐部吗?”他悄悄地对门卫人说。

“在的,先生,他刚去衣帽间,先生,我是不是——”

但那人已转过身去,直奔大门,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是谁呀?”我问道。

“先生,”门卫回答说,“是一位新会员,艾瓦莱—琼斯先生。”

第三辑怎样成为百万富翁

我经常和百万富翁们打交道,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的脸相,我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他们的饮食,和他们交往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们的一切。

我尤其喜欢的是他们的衣着,是他们灰色的格子裤、白色的格子背心、沉甸甸的金链子以及他们用来签署支票的图章戒指。呀!他们可真够气派的。要是能看到他们六七个人一起坐在俱乐部里,那才过瘾哩。他们的身上哪怕是沾上一丁点灰尘,都会有人跑去为他们掸掉。真的,而且很乐意这*样。连我本人都巴不得能为他们掸掉点灰尘哩。

我喜欢他们的饮食,但是我更喜欢他们的满腹经纶。那真是了不起。看看他们读书就明白了。他们简直是时刻都在读书。无论何时到俱乐部去,你都会发现有三四个百万富翁在那儿。瞧他们读的那些东西!你准会认为,一个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都在办公室操劳、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吃中饭的人,定会疲惫不堪。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些人在办公室忙碌完之后,照样能坐下来读《小品文》、《警察报》和《桃色苑》之类,而且还能和我一样读懂其中的笑话。

我很热衷于做的一件事是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以便能听到他们的一言半语。几天前我听到其中一位阔佬身子往前探着说:“哼,我说了给他一百五十万,再多一分都不给,要不要随他的便——”我多渴望能插上一句:“什么!什么!一百五十万!懊!再说一遍!给我好了,要不要随我的便。就给这一次机会吧,我知道我能马上答复您。只给一百万也行,我们马上一言为定。”

并不是说他们这些人对钱无所谓。不,先生,别那么想。他们对大笔大笔的钱当然是不太在乎的,比如说一出手便是十万八万的。但对小钱可不一样。除非你了解他们为了一分一厘甚至更少的数目会急成啥模样,否则你是不会明白他们是如何看重小钱的。

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百万富翁到俱乐部来,高兴得像发了疯似的。他们说小麦涨价了,他们俩在不到半个小时就各自赚了四分钱。这赚头令他们胃口大开,他们点了足以供十六个人吃的一大桌宴席。我为报刊写稿挣到的钱是这点赚头的两倍,我都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夸耀的。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一个阔佬说:“喂,咱们打个电话给组约,给他们两分五厘钱。”天啦!想想看,深更半夜打电话去人口近五百万的纽约城,就为了给他们两分五厘钱,电话费就不止这个数哩!那么——纽约人是不是大光其火呢?没有,他们接受了。当然,这是高级金融问题。我不便在此不懂装懂。此后我打电话到芝加哥,说给它一分五厘钱,另外我还打电话到安大略省的汉米顿,说给它五毛钱,可接线员却以为我疯了。

所有这一切当然说明我一直在研究百万富翁们的做派。我是在研究,研究多年了。我认为对刚刚开始工作就巴望以后再也不用工作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研究可能还是很有帮助的。

你知道,很多人很晚才意识到:假如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现在明白的事理,那么,他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而完全可能有另外一番作为。而反过来,又有多少年轻人静下心来想过:假如他当年去了解他现在所不了解的那些东西,那他是否同样会大有另一番作为呢?这些想法叫人害怕。

总之,我一直在探寻百万富翁们的成功奥秘。

有一点我是很有把握的:假如一个年轻人想成为百万富翁,那么必须对他的饮食和起居倍加小心。看来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但成功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总要吃点苦头。

一个想成为百万富翁的年轻人,假如他自以为有权在七点半起床,早饭吃强力牌肉食和荷包蛋,午餐喝凉水,而且十点钟准时睡觉,那他是毫无指望的。你不能这样做。百万富翁我可见得多啦,没见过这样做的。假如你想成为百万富翁,在早上十点之前你不应该起床。百万富翁们从不这样做。他们不敢这样。假如有人看见他们早上九点半钟就上街忙碌了,那他们的生意也就大大掉价了。

节俭的老观念是大错特错的。要想成为百万富翁,你就得喝香槟酒,多多益善,时时刻刻都喝。除了香槟,你还得喝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你得几乎整个晚上都泡在酒水里,成桶成桶地喝。这玩意儿能使你头脑清醒,对第二天做生意大有裨益。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百万富翁,他们在早上头脑是那么清醒,红彤彤的脸就像刚煮过似的。

当然,像这样生活需要决心。不过那玩意儿可以一品脱一品脱地买到。

因此,我亲爱的小伙子,假如你想在生意方面更上一层楼,那就得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要是房东大娘给你端来熏肉和蛋做早餐,把它们扔到窗外去喂狗好了,叫她给你弄点凉拌芦笋和一品脱葡萄酒来。然后打个电话给你的老板,告诉他你十一点钟到。这样你就会一步步发达起来。没错的,很快就会发起来。

至于百万富翁们是怎样赚到一百万的,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但有一种办法是这样的:带五分钱到城市里去闯天下。百万富翁们几乎都是这样起家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都是些家财成百万成千万的阔佬啊),他们当初到城里来闯天下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分钱。看来他们就是靠这点本钱发起来的。有一次我也差点儿这样发起来了。我当时借了五分钱,带着它急冲冲地跑出了城。假如我不是在郊外碰到一家酒馆而把那五分钱给花了,那很可能今天我已经发了哩。

另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是创办一点什么。规模要大,要做别人从没想过的事儿。比如说,有一个我认识的阔佬告诉我说,想当年他在墨西哥,身无分文(他在中美洲把那五分钱的本钱亏掉了)。他注意到那儿没有发电厂,于是他就创办了一个,结果大赚了一笔。我认识的另一个阔佬也差不多,他初闯纽约时也是身无分文。不过,他突然想到纽约城需要盖一些比以往所盖高十层的高楼。于是他就盖了两座,紧接着就把它们卖掉了。很多百万富翁都是用这种简简单单的方法发起来的。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比上述任何一种方法都要容易。我几乎讨厌把它说出来,因为我本人也想靠它发财。

我是有天晚上在俱乐部偶然听说的。俱乐部里有一个老先生,他极其富有,脸相活像一条土狼,在他们那类人中是出类拔萃的。我以前从不知道他是如何暴发起来的。因此有一天晚上,我向一个百万富翁打听一下布洛格斯这老家伙是怎样发起来的。

“他怎么发的?”他轻蔑地回答说,“嗨,他是在孤儿和寡妇身上发的财。”

孤儿和寡妇!妈呀,这个生意可真绝!谁能想到孤儿和寡妇身上会有财可发呢?

“可怎么个发法呢?”我很小心地问道,“难道从他们身上强抢不成?”

“嗨,”那人回答说,“他只需把他们放在脚跟下面狠榨就行了,就这么回事儿。”

瞧,多简单省事啊!自那以后,我经常琢磨这次谈话,很想试一试这一高招。要是我能逮着他们,我会很快地榨干他们。可怎么才能把他们弄到手呢?我所认识的寡妇大多数很壮实,要榨她们可不容易,至于说孤儿,不知要榨多少才有点油水。目前我还在等待时机,要是我能弄来一大批孤儿,我倒真要榨榨他们看。

经向人请教,我还发现从牧师身上也可以榨出钱来。他们都说牧师们挺好榨的。不过,或许还是孤儿容易榨一些。

第三辑病理学新论

服饰对人的心身两方面的健康都有一定影响,人们对此早已有所领会,尽管领会得未免有点模糊。有道是:“三分长相,七分衣装。”此谚语可谓尽人皆知。之所以有此一说,归根究底,是因为人们有一种共识,即:衣着反过来会对其穿戴者施加强烈影响。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例都足以证明此言不假。一方面我们注意到,大凡步履雄健,精神抖擞之人,无非因一袭新衣得以意气风发而已;而另一方面,某人若是意识到自己屁股后面有一补丁或是发现自己的纽扣所剩无几,他准会自惭形秽之至,形情沮丧至极。然而,尽管日常所见已使我们对典型的衣着病及其不良影响有了一定的了解,迄今还没有人做任何努力使这方面的知识得以系统化。而敝人自以为在这方面有所造诣,能对我们的医疗科学做颇有价值的补充。由衣着失调这一致命弊病导致的种种恶疾,理应得到科学的分析,而其疗法亦应包含在医疗技艺的原理之中。五花八门的衣着病,可以粗略地分为内科和外科两大类;而根据使各患者遭罪的衣物不同,这两大类又可分为若干小类。

内科

在所有的衣物中,最容易致病的恐怕莫过于裤子了。因此,首先探讨裤子诸症,当为最得要领者。

一、tractitalunae,即“裤管尺寸不足症”。此疾常见于发育期的青年,常给患者造成莫大的痛苦。其首要症状是,靴子和裤管之间出现空档(或曰:“脱节”)。与之相随的症状是,患者有一种揪心的丢脸感和深恐遭人嘲笑的病态忧虑。此症用长靴治疗颇有成效。不过,此疗法虽受到普遍推崇,却有用药过猛之嫌。诚然,用上长及膝盖的靴子便可收药到病除之效。然而,患者唯有深夜才能除去靴子,不能不说乃美中不足。

与“裤管尺寸不足症”相关联的常见并发症有——

二、Inflatio Genu,即“裤膝肿大症”。此疾的症状与上述病症相似。患者对站立姿势有厌恶之感,而且当病情恶化,也就是说,当患者不得不站立时,其头部低垂无力,其表情痛苦呆笨,其目光则总是滞留在裤膝突出的肿大部位。

对于以上二病,我们力所能及的任何举措,只要能使患者摆脱对其疾病的病态认识,只要能减轻其心理负担,便可大大改善患者整个机体的状况从而加速其康复。

三、Oases,即“补丁症”。此症可爆发于裤上任何部位,其严重程度各不相同,有些无关宏旨,有些却实在要命。此症最令人痛苦者,莫过于“补丁与原裤颜色各异症”。身患此症者极其抑郁苦闷,心态几近反常。与乐观之人交往,或通过读书、种花养性恰情,或许可收迅速改观之效。不过上上之策,乃是彻底换装,如此定可药到病除。

四、侵袭外套的一般无重病可言,然而也不乏例外——

Pia(即“磷光斑斑症”)便是如此。此症的确会对患者的整个机体造成损害,其例证经常可见。究其病因,不外乎两点:一是纤维面料因年深月久而逐渐老化;二是累遭毛刷之苦更使其每况愈下,此疾有一个特殊症状,那就是:患者深感浑身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疾另有一毫无例外的症状:患者总是讨厌户外活动。患者会找出万千个借口‘,其目的不外乎避免外出。即使是到街上漫步一会儿,他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坚决地驳斥诸如此类的借口,乃是患者的医学顾问之天职。

五、关于背心,科学所确认的病症只有一种——

Pia,即“积粥症”。此疾乃反复溅粥于背心累积而成。主要因患者精神冷漠而起。一般而言无多大危害,反复用汽油热敷可有显著疗效。

六、Mortificatio tills,即“帽绿症”。此疾常与“磷光斑斑症”(见前文)并发,其症状与“磷光斑斑症”相同:患者厌恶户外活动。

七、Sterilitas,即“脱毛症”。此疾乃另一帽病,于冬天尤为流行。究其病因,到底是帽毛脱落还是帽毛停止生长,目前尚无定论。无论患何种帽疾,患者的心情无一不极其压抑,其脸部则深深地打着阴郁的印记。凡涉及帽子的病前史的问题,无一不使患者特别地神经过敏。

因篇幅有限,对某些小疾只好忍痛割爱,例如……

八、Odditus So,即“袜子左右不配症”。此疾本无伤大雅,然而一旦与“裤管尺寸不足症”并发,亦足以令人惊恐万分。突然意识到此疾发作之际,患者可能刚好阔论于演讲台上,或是侃谈于社交场合。因事出意外,即便想求助于医,亦不可得。

外科

此类疾病目前只可能择其二、三典型而论之。

一、Explosio,即:“纽扣失落症”。此症为需进行外科手术的最常见病。它起始于一系列轻微破裂——有可能是内在的,开始时不会引起任何警觉。然而不久患者便会隐约地感觉到不自在,进而会用细线捆扎寻求解脱——此习惯一旦形成,若患者沉溺其中,久而久之必定积重难返。作为权宜之计,用火漆也可治疗此疾。然而,欲求机体之长治久安,此法万万不可滥用。长年累月沉溺于细线捆扎或是滥用火漆,势必导致以下结果——

二、Fractura Suspendorum,即“背带断裂症”。此症会导致机体的总体崩溃。患此症者往往是突然遭到“纽扣失落症”的袭击,顿时感到无地自容、痛不欲生。身心强壮者或许还可望从休克中恢复元气。但那些沉溺于细线捆扎而被掏空了身子的人,必定从此一蹶不振。

三、Setura Pantalunae,即“裤裂症”。此疾一般因坐在热蜂蜡上或挂在钩子上而起。发生在年幼之辈身上时,此症常伴有严重的“衬衫脓肿症”。不过,在成人身上此并发症较为少见。该病与其说是肉体上的,不如说对精神更为有害——患者的心灵深受强烈的羞辱感折磨,感到自己脸面丧尽。唯一可行的疗法是立即采取隔离措施,对感染部位施行手术缝合。

在结束本文之前,或许还可以再进一言:患病的症候刚一出现,患者便应毫不迟疑地立即就医于缝纫高手。因篇幅所限,本文自然不可能包罗万象,却可能有抛砖引玉之功。有待去做的事尚有很多,有心人在此领域将会大有可为。本简陋短文若有助于提起医业人士对此有待探索之领域的兴趣,则本作者心满意足矣。

正文 第四辑A、B和C-1

第四辑A、B和C

——数学中的人性成份

学算术的学生在掌握了四则运算并能得心应手地计算钱财和分数之后,接下来便会遇到大量被称为“应用题”的习题。这些应用题是一个略去结尾的冒险和若干的故事,尽管它们彼此之间颇多雷同之处,但其中还是不乏某种传奇色彩的。

应用题故事里的人物有三个,人们称他们为A、B和C。习题一般是以下列形式出现的:

“A、B和C一起干某项工作,A一个小时所干的活儿相当于B两个小时干的活儿,或C 四个小时干的活儿。问他们需要干多少个小时。”

或者是这样:

“A、B和C一起受雇挖一条沟。A一个小时完成的活儿,相当于B两个小时完成的,而B干活儿的速度又是C的两倍。问他们需要多长时间……等等,等等”。

要不然就是这样:

“A打赌说,他走路比B和C都要快。A走半个小时的路程,B要走一个小时,而C则走得更慢。问多远的距离,等等,等等。”

A、B和C所从事的活动是多种多样的。在老式的算术课本里,他们满足于干“某一项工作”。不过这一表述让人觉得太含糊玄虚,另外或许还缺少点儿浪漫魅力。后来新的表述应运而生并蔚然成风,他们所干的活儿也被描述得更为具体了,有竞走、挖沟、划船以及垒木头。有时候他们还合伙经商,所投资金额按老式的神秘说法是“若干”。不过他们最喜欢的还是运动项目。玩厌了竞走比赛的时候,A会骑上一匹马或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叫他那两个果头呆脑的伙计徒步与他比赛。他们有时赛的是开火车;有时赛的是划船;有时还来点怀旧情调,弄几辆驿站马车来赛赛;还有时则充当水上能手,来点游泳比赛什么的。假如他们干的是实实在在的工作,那么他们乐意干的是各人往一个贮水池里抽水——其中有两个贮水池下面漏水,有一个则滴水不漏。当然,不漏的那个贮水池属于A。赛竞走时A可以骑自行车,赛开火车时最好的火车属于他,赛游泳时他还有顺流游的特权。他们三个都嗜赌成癖,无论做什么都要打打赌什么的。A总是赢家。

在算术书的开头几章里,他们的身份隐藏在约翰、威廉、亨利等名字后面,而且为分配石头弹子的事争论不休。在代数里他们经常被称为X、Y、Z。但这些只不过是他们的教名而已,其实还是他们三个人。

你要是在做一页又一页应用题的过程中追踪过他们的历史,观看过他们在闲暇时间垒木头玩儿,见过他们气喘吁吁地往一个漏水的贮水池里疯狂灌水,那么他们就不再是几个干巴巴的符号了,而是变成了三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有自己的情感、雄心和渴望,就像我们其他的人一样。让我们依次看看他们吧。

A是一个血气方刚、性情暴躁的人,他精力旺盛,易于冲动,而且意志坚强。提出和B比干活的是他,提出打赌的是他,迫使其他人屈从的也是他,反正做什么都是他唱主角。他身强力壮,耐力也很强。众所周知,他曾连续走过四十八小时的路,还曾连续抽过九十六个小时的水。他的生活是充满艰辛和危险的。你一旦计算失误,他可能就要继续多挖两个星期的沟而无觉可睡了。答案中出现的循环小数则很可能要他的命。

B是一个平和厚道、随遇而安的人。他害怕A而且常被A欺负。但对矮小柔弱的C,他非常友善,亲如兄弟。由于打赌输光了钱,他大多是听任A的摆布。

可怜的C是一个身材矮小、体弱多病的人,整天愁眉苦脸的。成年累月的走路、挖沟和抽水已累坏他的身体,摧垮了他的神经系统。愁苦的日子迫使他过量地抽烟喝酒,结果他深受其害,挖沟的时候双手总是打抖的。他没有力气像别人那么干活,事实上,正如汉姆林?史密斯所说:“A在一个小时内干的活儿比C四个小时干的还要多。”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傍晚,当时划船比赛刚好结束。他们三个都参加了比赛,据说A一个小时划行的距离,相当于B两个小时或C四个小时划的距离。比完赛回来的时候,B和C累得简直要趴下了,而且C咳嗽得非常厉害。“别担心,老伙计,”我听见B说, “我先扶你到沙发上躺下,再去给你弄点热茶来。”接着A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咋咋呼呼地说:“喂,伙计们,汉姆林?史密斯让我看了他花园里的三个贮水池,他说我们可以用它们抽水玩到明天晚上。我打赌我能胜过你们俩。来吧,你们可以穿划船的衣服抽水,知道吧。我想你的贮水池有点儿漏水,C。”我听见B在发牢骚,他说这种安排太不公平、太卑鄙了,还说C累得都快没气了。但牢骚归牢骚,他们最终还是抽水去了,从抽水的声音我立即可以听出A抽水的速度是C的四倍。

自那以后的好几年里,我不断在镇上见到他们,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我从没听说过他们任何一个吃饭或睡觉。后来因长时间离家,我隔了好久没见着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再也不见A、B和C在干原来那些活儿了。经打听我得知,如今那类活已由N、 M和O来干了,另外还有人雇了四个外国佬来干代数活儿,那四个家伙叫做阿尔法、贝塔、伽马和德尔塔。

有一天我碰巧遇到了年迈的D,他当时在他屋子前面的小花园里,正在顶着烈日锄地。D是一个卖苦力的老汉,过去时不时地被叫去替A、B和C打下手。“先生,您问我认不认识他们?”他说,“嗨,打从他们还是括号里的小不点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们了。 A君嘛,是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先生,虽然我常说,以心地善良而言我更喜欢B君。我们在一起做过很多事,先生,尽管我从不直接参与划船之类比赛,而只干一些随你怎么称呼的简单活儿。如今我太老了,连那些活儿也干不了啦——只好呆在这花园里锄锄地,种植一点儿‘对数’或栽一、两个‘公分母’什么的。但为了证明那些定理,欧几里德先生仍然还雇用我。他真是这样。”

从这个爱唠叨的老汉那儿我得知了先前那三位熟人的悲惨结局。他告诉我说,我离开镇还没多久,C就生病了。看来情况是这样的:A和B在河上划船打赌,C沿河岸跟着跑,然后在河风中坐了下来。河风当然是不好慧的,结果C就生病了。A和B回到家里,发现C 病恹恹地躺在床上。A粗鲁地摇晃他,吼叫道:“起来,C,我们还要去垒木头哩。”C 看上去那么虚弱、那么可怜,因此B说:“喂,A,这样做叫我于心不忍,他今晚不合适再垒木头。”C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说:“我要是能在床上坐起来,或许还可以垒一些。”B顿时完全警觉起来了,他说:“听我说,A,我马上去请个大夫来,他快不行了。”A大光其火,回答说:“你根本就没钱请来大夫。”“我要请他把价压到最低,” B坚定地说,“那样我就能请他来了。”C的生命到这里本来还是获救有望的,只可惜在用药的时候出了差错。药就放在床头的一个托架上,护士不小心把它从托架上拿了下来却忘了变号。这一致命的错误使C的病情立即急转直下。到第二天傍晚,当小房间的阴影越变越暗的时候,谁看了都明白:C的大限到了。我想这时恐怕连A最终都被当时的气氛感染了,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和医生赌C还能呼吸多久。“A,”C喃喃地说,“我恐怕马上就要走了。”“你会以多快的速度走呢,老伙计?”A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C说,“反正我就要走了。”——接下来C去世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C 振作了一下,问起他放在楼下没干完的那一点活儿。A把它放到C的怀抱里,接着C就断气了。当他的灵魂朝天堂飞升的时候,A带着忧郁的钦羡看着它飘然而上,B则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把他的——小贮水——池——还有他以前划船的——衣服保存起来。我觉得我——恐怕再也——挖不了沟了。”葬礼简单朴素,它和通常的葬礼没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为了表达对运动员和数学家的敬意,A租来了两辆灵车。两辆灵车同时出发,由B驾驶那辆载着那个黑色平行六面体的灵车,里面装着他那位不幸的朋友的遗体。A则驾驶那辆空荡荡的灵车,他慷慨地让B在他前面一百码的地方起跑。由于A的速度是B的四倍,结果还是A先到达墓地(求出到墓地的距离)。当石棺被放进墓穴的时候,墓地被《欧几里德几何学》第一册里那些破碎的图形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发现,自从C去世之后,A完全变了个人。他没有兴趣和B比赛了,挖起沟来也有气无力的。最后他放弃了他的工作,靠吃打赌赢来的钱的利息度残生去了。B则一直没有从C 的死对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悲痛侵蚀了他的心智,它变得日益紊乱起来。他整天抑郁苦闷,说话只用单音节词。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他说话时所用的词连小孩都不觉得难了。B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病情,便自觉自愿被送进了一家疯人院。在那里,他与数学一刀两断,全身心投入到了《瑞士罗宾逊家族史》的写作之中,用的词也全部都是单音节。

第四辑回到丛林去

我有一个叫比利的朋友是“丛林癖”。他的本行是行医,因此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必要去野外歇宿。在通常情况下,他的心智看来是健全的。当他向前弓着身子和你说话的时候,从他的金边眼镜上方流露出的唯有和蔼与仁慈之光。像我们其他所有人一样,他是一个极其有教养的人,或者说,在他把教养完全忘掉之前,他是这么一个人。

我感觉不出他的血液中有任何犯罪素质。可实际上比利的反常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他有一种“丛林露宿癖”。

更糟糕的是,他还经常癖性狂发,硬拖朋友们和他一块儿到丛林深处去。

无论何时我们碰到一块儿,他所谈的总是去丛林露宿的事儿。

前不久,我在俱乐部碰到他。

“我希望,”他说,“你能跟我一起到盖提诺去消遣消遣。”

“好呀,但愿我能去,可我并不想去。”我在心里自言自语,可是为了让他高兴高兴,我说:“我们怎么去呢,比利,是坐汽车还是火车呢?”

“不,我们划船去。”

“那岂不是要一直逆流而上?”

“噢,没错。”比利兴致勃勃地说。

“我们要划多少天才能到达那儿呢?”

“六天。”

“能把时间缩短点吗?”

“可以。”比利回答说,他觉得我已开始进入角色,“要是我们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开始划,一直划到天黑,那我们只需五天半就可以到了。”

“天啦!要带行李吗?”

“要带好多哩。”

“为了搬运这些东西,我是不是每次得背二百磅翻山越岭呢?”

“是的。”

“还要请个向导,一个脏兮兮的地地道道的印第安向导吗?”

“没错。”

“我可以睡在他旁边吗?”

“噢,可以,假如你愿意的话。”

“上了小山头之后,还要干什么呢?”

“呃,那我们就翻越那儿的主峰。”

“噢,是这样,是吗?那主峰是不是石壁嶙峋,有三百码高呢?我是不是得背上一桶面粉爬上去呢?它会不会在山那边滚下来把我砸死呢?您瞧,比利,这次旅行真是件壮举,不过它大壮伟了,我可不敢奢望它。要是你能划一条带雨篷的铁船带我逆流而上,能用一台轿子或象轿把我们的行装运到主峰,再用一台起重机把东西放到山的另一边,那我就去。否则,那就只好做罢了。”

比利灰心丧气地撇下我走了。但是此后他又为此事和我折腾了好几次。

他提出带我到巴底斯坎河上游去。可我在下游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他要我跟他一同去阿塔瓦匹斯卡河的源头。我不愿去。

他说我应该去见识一下克瓦卡西斯大瀑布。可我凭什么应该去呢?

我向比利提了一个相反的建议:他穿过阿第伦达克山(坐火车)到纽约,再从那儿转车到大西洋城,再到华盛顿,然后带上我们的食物(在餐车里),去那儿(威勒德)露营几天,然后返回,我坐火车回来,他背着所有装备步行。

这事儿还是没有谈妥。

当然,比利只是成千上万“丛林癖”患者中的一员,而秋天则是这种病肆虐最凶的时节。

每天都有多趟火车北上,里面挤满了律师、银行家和经纪人,他们都是冲着丛林去的。他们的打扮有如海盗,头上戴着垂边帽,身上穿着法兰绒衬衫和有皮带的皮裤。他们能拿出比这些好得多的衣服来穿,可是他们不愿那样。我不清楚这些衣服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我想大概是从铁路上借的。他们的膝间别着枪支,腰间挂着大砍刀。他们抽的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低劣的烟草,而且他们每个人的行李车上都带着十加仑老酒。

在互相说谎的间隙,他们靠读铁路上印发的关于打猎的小册子消磨时光。从容不迫却穷凶极恶地炮制这类东西,旨在激发他们的“丛林癖”,使之愈演愈疯。对这类东西我太熟悉了,因为我就是写这种东西的。比如说有一次,我全凭想象把位于一条铁路支线终点的一个叫狗湖的小地方胡吹了一番。那个地方作为居留地已经衰败了,铁道部门决定把它变成狩猎胜地。这种改头换面是由我实现的。我觉得我干得非常出色,我不仅给它重新命了名,而且还为这里生造了很多相应的玩法。那个小册子是这样写的:

“清澈的奥瓦塔威特尼斯湖(按当地印第安人的传说,此名意为:‘全能的上帝的镜子’)盛产各种名鱼。它们就游在水面下很近的地方,钓鱼人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它们。梭子鱼、小狗鱼、马鲛鱼、打油诗鱼和小鸡鱼可真多,在水里你挤我我挤你。它们常常飞速上蹿,一口咬住钓饵就朝岸上游来。在湖水的较深处,有沙丁鱼、龙虾、青鱼、鲥鱼和其他各种罐头鱼在自个儿悠游,显然一个个都自得其乐。而在清澈的湖水的更深处,还有狗鱼、猪鱼、傻瓜鱼和旗鱼在永不停息地转着圈儿寻开心。

“奥瓦塔威特尼斯湖不仅仅是钓鱼爱好者的乐园。湖边的坡地上有大片大片长满古松的原始森林,经常有成群结队的熊走出森林来到湖畔——有棕色的、绿色的和熊色的——而当夜幕垂降的时候,森林里更是热闹非凡,麋鹿。驯鹿、羚羊、麝香牛、麝香鼠以及其他草食类哺乳动物的浅吟低唱不绝于耳。这些巨大的四足动物通常在晚上十点半钟离去,从这时到晚上十一点十五分,整个湖滨就归野牛和水牛了。

“午夜之后,充满渴望的狩猎者只有雅兴,可以选择任何距离、任何速度,让豺狼虎豹把他们追得飞跑。这些野兽的凶狠可是出了名的,它们随时渴望撕下猎人们的裤子,把利齿扎进他们颤抖的肉里。猎人们,注意啦!这样的历险多迷人呀,千万别错过良机。”

我见过不少人——文静、体面、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们——在旅馆的大厅里读我写的那个小册子,眼中流露出激动万分的光芒。我想准是关于虎豹之类的内容深深地打动了他们,因为我发现他们在读那个小册子的时候,禁不住用双手在自己身上磨来擦去哩。

当然,你可以想见这类读物对刚刚离开办公室、打扮得像海盗的男人们的头脑会产生什么作用。

他们一读就疯了,而且一疯就会没完没了。

看看他们进入丛林后的情形就知道了。

瞧那个富有的经纪人,他肚子贴地趴在灌木丛里,两个亮闪闪的眼镜片像两轮马车的车灯似的。他在干什么呢?他在追踪一只根本不存在的驯鹿。他正在“追踪”它,用他的肚子。当然,在内心深处,他本来是明白的,这里没有驯鹿而且从来就没有过;但是此公读过我的小册子,然后就发了疯。他没法不这样:他总得去追踪些什么呀。他是怎么爬行的。瞧,他爬过黑山莓树(非常小心,以致于驯鹿根本听不见树上的刺扎进他肉里的声音),接着他又爬过一个蜂窝,爬得那么斯文缓慢,就连蜂群向他发起猛攻时他都没有使驯鹿受到惊扰。多棒的森林技巧!是的,再好好观察他一下。你爱怎么观察都行。在他向前爬行的时候,你不妨跑到他后面去,在他裤子的屁股部位画一个蓝色的十字架。他决不会注意到的。他以为自己是一条猎狗哩。不过,当他那十岁的儿子把一块垫子披在肩上,在餐桌下面爬来爬去,假装自己是一只熊的时候,此公可是大大地嘲笑过一番的。

现在我们来看丛林里其他人的情况。

有人已告诉他们——我想我在小册子里首倡了这一种想法——野营就是睡在一堆铁杉枝上。我想我告诉过他们注意听风的歌吟(你明白我这个词的意思),听风在巨大的松树间浅吟低唱。于是他们大伙儿就在一堆青绿的针刺上挤着仰天躺了下来——即使是圣塞巴斯蒂安躺上去,都会觉得要命的。他们躺在那里,用充血的不安的眼睛瞪着天空,等着那浅吟低唱开始。可是看不到一点歌吟的迹象。

再看另一个人,他衣服破破烂烂的,胡子已有六天没刮过,他正在一小堆火上烤一块用棍子穿着的熏肉。眼下他把自己当成什么呢?是沃尔多夫?艾斯托里亚大酒店的首席厨师吗?是的,他是这么想,而且他还觉得那可怜的一小块肉——他是用切烟刀从一大块被雨水淋了六天的肉上面割下来——是适合食用的。而且,他马上就要把它吃掉了。其他的人也和他一样。他们大伙儿全疯了。

还有一个人(愿上帝保佑他),他自以为具有当木匠的“能耐”。他正在往一棵树上钉一块又一块放东西的搁板哩。在所有的搁板掉下来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工巧匠。可也正是这个人,在他妻子要他在厨房里钉一块板子放东西的时候,曾经咒天诅地的。“该死的,怎么可能把那该死的东西钉上去呢?”他问道,“你以为我是一个铅管工吗?”

还好,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只要他们呆在那儿快活,就让他们呆着好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可不在乎他们是否回来并且就露宿的事大吹特吹。回到城里的时候,他们因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因喝酒过多而没精打采;他们被丛林蝇叮得连皮肤都变成了黄色,还曾被麋鹿踩过,被熊和臭鼬追得在丛林里四处逃窜——而他们居然还好意思说他们喜欢这样。

不过有时我觉得他们真的喜欢这样。

不管怎么说,人毕竟不过是一种动物。他们喜欢跑出屋子到丛林里去,在夜间四处嗥叫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叮咬他们。

只是为什么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犯不着那么麻烦就可以做同样的事情呢?为什么他们不在办公室里脱掉衣服,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并且互相嗥叫一气呢?其实这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第四辑玛丽波莎银行奇案(1)

自杀这种事儿是不应该干的,除非经过了深思熟虑。它经常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有时带给别人的痛苦比带给自杀者的还多。

我并不是说自杀一无是处,通常它也是有其可取之处的。无论是谁,在听了某种类型的音乐,读了某些种类的诗歌,或是领教了六角手风琴上的某种演奏之后,都会觉得有些生命真不该继续下去,觉得甚至连自杀都有其光明美好的一面。

但是以爱情为借口自杀,充其量也只是一种非常值得怀疑的试验而已。我知道,我的这一看法与大多数死心塌地的痴情人的看法截然相反,他们只要受那么一丁点儿刺激便会自杀,仿佛这是终止他们那本来就不该开始的生命的唯一荣耀的方式似的。

我完全同意,这种殉情之举有其自身的魅力,足以令人激动万分,痴迷不已。而且我还承认,为了让一个姑娘意识到一个被她伤透心的人的价值,没有什么比殉情更妙的了。当这个伤心的人托起即将永远终止他的心跳的半品脱氢氰酸,在壮烈殉情的同时喃喃说出对她的原谅的时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感人的呢?

撇开殉情的一般价值不谈,我想情场以外的人是没有几个知道五个星期自杀四次的滋味的。

然而玛丽波莎兑换银行的帕普金先生所经历的正是这类事情。

自从和赞娜?佩帕莱相识那时起,他就已意识到他对她的爱是毫无希望的。她大漂亮了,他配不上他;她人太好了,他也配不上她;她的父亲憎恨他,她的母亲又瞧不起他;他本人的薪水太少了,而他父亲的钱却太多了。

除了以上所说,要是再进一步了解的话,那你就会理解帕普金的第一次自杀了。有一天晚上他去法官家,发现竟有一位诗人在那儿给赞娜背诗歌。那家伙和通常的诗人没什么两样,长着一张公驴似的一本正经的脸,头发平直地梳向两边,两只眼睛像两滴浑浊的糖浆似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上那儿去的——也许是从城里来的吧——反正那个八月之夜他呆在佩帕莱家的游廊里。他在背诵诗歌——不是丁尼生的,就是雪莱的,要不就是他自己的,谁也说不准——赞娜坐在他旁边,双手握在一起;诺拉?盖拉格尔也在场,她正在看着夜幕;乔丝琳?周恩也在,她正凝视着无限的夜空神游万里,另外还有一个又矮又胖的小女人,她脑袋歪向一边,正在看着诗人哩——总之,就是这样一群人。

我不知道诗人们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这样吸引女人们。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一个诗人只需坐下来,双手像拉锯似的在空中比划,同时用深沉傻气的声音背诗文,所有的女人便会对他如痴如狂。男人们鄙视他,胆子够大的话,早就把他踢出走廊了。女人们却恰恰相反,她们为他着迷得简直要发狂。

帕普金郁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听那个诗人背诵勃朗宁的诗,他意识到在场的人除了他谁都懂。他能看出赞娜在盯着诗人看,仿佛正在捕捉每一个音节似的(的确如此,她需要这样)。他忍受了大约只十五分钟,然后从游廊的一边溜开,连“晚安”都没说一声就无影无踪了。

他径直沿奥内达街然后又沿主大街拼命往前冲。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自杀。他径直奔往位于大拐角的吉姆?艾略特药店,准备买一瓶氯仿喝下去,当场死在那里。

沿大街走的时候,一切在他的心里是那么真切,连最微小的细节他都可以描摹出来。他甚至能看见第二天的报纸上用大号铅字排出的通栏标题:

惊人的自杀

彼得?帕普金服毒身亡

他或许希望这一事件能导致一次公众调查,那么有关勃朗宁诗歌的问题以及允许这种诗歌广泛流传是否正当的问题,会在各家报纸上披露出来并得到彻底论证。

想着这一切,帕普金不知不觉已来到大拐角处。

在温暖的八月之夜,如你所知,玛丽波莎的药店灯火通明。在半个街区以外,你就能听到汽水机里汽水发出的嘶嘶声了。店子里挤满顾客,人太多了——有男孩,有女孩,还有老人——大家都在喝菝葜汽水,吃巧克力冰淇淋,喝柠檬酸以及其他用长麦管喝的起泡沫的饮料。大家笑得那么开心,谈得那么热烈,那热闹劲儿真是见所未见。姑娘们都穿着浅色衣服,有白色的,有淡红色的,还有剑桥蓝的。汽水机外壳是大理石白的,装着一个个银色的龙头,在不断发出嘶嘶声和哗啦声。吉姆?艾略特和他的助手穿着带红色天竺葵图案的白外套。那场面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说到真正的欢快和生活之乐,巴黎剧院的门厅当然是很好的写照,然而和玛丽波莎的艾略特药店内的情景相比,它恐怕要逊色几分了。

这天晚上药店里的人特别多,因为恰好是星期六,这意味着所有的旅馆都提前关门,当然史密斯旅馆除外。由于所有的旅馆都关门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药店,像鱼似的大喝特喝。这只说明当地居民的酒类选择自主权和禁酒运动之类的愚蠢可笑。唉,假如你把旅馆都关闭起来,那岂不是赶着人们去喝汽水之类吗?再说可喝的东西比以往多得多,不仅有男人们喝的,还有供姑娘们、小伙子们和孩子们喝的。我见过几个要抱起来才能坐到艾略特药店的高凳子上去的小家伙,他们正捧着大大的高脚杯拼命喝柠檬汽水,那么大的量简直足以把他们胀死——他们都是他们自己的父亲带到那儿去的,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所有旅馆的酒吧全关门了。

满以为只要禁绝威士忌和白兰地就可以阻止人们狂饮滥喝,这样想有什么用呢?唯一的结果就是迫使他们去喝柠檬酸、菝葜汽水、樱桃止咳露、提神药酒以及其他他们以前决不会沾一点的东西。因此,从长远来看,他们喝得比以前更多了。问题在于:你无法阻止别人寻求痛快,无论怎么努力都办不到。假如不能通过陈啤酒和白兰地来取乐,那他们就喝白汽水或柠檬汽水来过瘾,于是整个令人沮丧的禁酒阴谋也就破产了,能怎么着呢?

不过我想要说的只是,玛丽波莎的艾略特药店在星期六晚上是全世界最快乐最明亮的地方。

请想象一下,到这么一个地方去自杀多可笑啊!

请想象一下,走到汽水机跟前,买五分钱的氯仿加汽水!唉,怎么说得出口呢?

帕普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你瞧,他刚一走进店,就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了:“哈罗,佩特!”另外还有一两个人在叫他:“哈罗,帕普!”有人问他:“近来怎么样?”还有人说:“最近混得如何?”等等。你会发现,这些人由于或多或少都喝过了,因此自然而然感到非常畅快。

结果帕普金没有买氯仿,而是走到放汽水机的柜台前,要了一杯对有樱桃汽水的含澳人造矿泉水,接着他又喝了一杯碳酸矿泉水,然后他又喝了两杯柠檬矿泉水和一杯含澳矿泉水。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含溴矿泉水对人的精神会产生什么作用。

反正喝了这种东西后你要自杀就难了。

你办不到。

你感到非常舒畅。

总之,在人造矿泉水、辉煌的灯光和靓丽的姑娘们的共同作用下,郁闷和气恼被一扫而光了,帕普金开始感到一身畅快,精神大振。他才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勃朗宁哩,让他们滚蛋吧——至于说那个诗人,他算什么东西?让他见鬼去吧!诗歌是什么玩意儿呢,呃?——不过是些蹩脚的押韵而已。

于是,信不信由你,大约十分钟以后彼得?帕普金又离开了药店,径直朝佩帕莱府奔去。管他有诗人没诗人,最得要领的是,他带去了从文略特店子里买的三大块冰淇淋——每一块都分绿色、粉红和褐色的三层。他刚好在勃朗宁的诗句越来越乏味的时候赶回了游廊。由于喝了人造含澳矿泉水,他此时头脑还怪兴奋的。当他拿出冰淇淋的时候,赞娜喜出望外,马上跑去拿盘子和匙子。帕普金跟过去帮她,他们俩一起把匙子之类拿了出来。他们笑得那么开心,那快乐无比的狂劲儿令人啧啧称奇。要知道,姑娘们才不需要喝什么人造含溴矿泉水哩。她们体内时时刻刻都饱含着这种东西。

至于那个诗人嘛,赞娜告诉帕普金说诗人已结婚,那个歪斜着脑袋的矮胖的小女人就是他妻子,你能想象出这时候帕普金心情如何吗?

他们于是吃了冰淇淋,那个诗人吃得最多——成桶成桶地吃才过瘾哩!大凡诗人们都有这种胃口,他们需要这样吃。吃完之后,诗人背诵了几段他自己的诗,帕普金发现自己错看他了,因为他的诗句确实漂亮极了。是一流的佳作。那天晚上帕普金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把氯仿忘到了九霄云外,结果他没有自杀。但像所有堕入情网的人一样,他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没有必要详尽地介绍帕普金先生后来的几次自杀了。因为它们的动机和方式与前面讲的基本相同。

有时候,他会在半夜里走出卧室,到楼下的银行办公室去拿他那支防范不测用的左轮手枪,准备用它来了结良己的一生。他能看见第二天的报纸以下面的通栏大标题报道此事:

第四辑玛丽波莎银行奇案(2)

年轻有为的银行职员饮弹身亡

脑浆涂地

但用枪射穿脑袋响声太大,怪嘈杂的,帕普金很快发觉只有特种脑袋才受得了那种吵闹。因此他往往会在半夜过后蹑手蹑脚走回去把枪放回原处,同时决定改成投河自尽。然而,每一次走到奥莎威皮河上的特雷斯托桥上,他都发现在那儿投河很不合适——桥太高,水太急太黑,激流太令人毛骨悚然——一句话,根本不是投河自杀的理想场所。

他意识到卧轨自杀要好得多,只需在铁路边等着,待到一列快车开来时往轮子底下一钻,就一了百了啦。然而,尽管帕普金经常抱着这种想法等待列车开来,但是他始终没找到那对适合他的轮子。再说,要区分出到底是一列快车还是一列高速货车也实在是难。

我本来不想多说这些自杀未遂的事儿。我之所以还是要说,是因为其中的一个自杀企图最终使彼得?帕普金成了英雄,从而为他和赞娜?佩帕莱那错综复杂的爱情纠葛彻底解决了问题。此事纯属偶然,它使帕普金卷入一桩最难侦破的银行奇案并成了其中的中心人物。这一案件使不少足智多谋的最优秀的法律人才束手无策,尽管他们在国内属于这一最富于挑战性的行业中的佼佼者。

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帕普金决定到楼下的银行办公室去拿他那支左轮手枪,看能不能用它把脑浆打出来。正是在这个晚上,消防队员们开了一个舞会,赞娜和城里来的一个陌生人跳起了四次舞——那小子在大学读四年级,天南地北什么都知道。帕普金实在感到忍无可忍。那天晚上马洛里?汤普金斯外出了,帕普金回来时银行大楼里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看守人吉里斯住在大楼后面加建的小屋里。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沉思了好几个小时。有那么两三次他拿起了一本书——后来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康德的——他试图读下去,可是又感到它毫无意义,琐碎极了。然后,出于一时冲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摸着黑走下楼梯,朝银行的办公室走去,准备拿起那支左轮手枪当场把自己干掉,让人们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的尸体横躺在地板上!

那时候夜已深而又深,空荡荡的银行大楼像死一般寂静。帕普金能听见楼梯在他脚下吱嘎作响。正当他往下走的时候,他觉得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像是开门或关门的声音。不过,听上去不像通常那种清脆的关门声,而是一种低沉发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地下室里关保险箱的铁门似的。帕普金打住脚步,站在原地听了片刻,他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灵机一动,脱掉拖鞋,悄无声息进了一楼的办公室,从他那张出纳桌里取出了那支左轮手枪。他紧握着手枪,凝神屏气地听后楼梯上和地下库房内有什么动静。

我该先解释一下,玛丽波莎汇兑银行的办公室都在一楼,与街面平齐。一楼下面是地下室,地下室分成很多低矮黑暗的小间,地上铺着石板。这些小房间里放着好多不用的办公桌和箱子,箱子里则装着一捆捆的旧账本之类。银行的金库正好在其中某个小间里,值此秋收时节——粮食收割和买卖季节——金库保管着一捆一捆的钞票,少则五十元一扎,大则十万元一捆。除了外面街灯的阴暗反光,金库里没有任何亮光。昏暗的反光斑斑驳驳,滞留在库房内的石地板上。

我想,当彼得?帕普金紧握手枪,站在银行的办公室里严阵以待的时候,他一定把他当初来这里时想达到的伤心目标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此刻,什么英雄呀、风流韵事呀,他统统忘到脑后去了。他的整个心身都在警戒着——深夜的死寂更是绷紧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全神贯注,提心吊胆留意着他从银行的地下室和后楼梯听到的各种声音。

片刻之间,帕普金明白了形势的严峻,那就像白纸黑字一样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忘记了当不当英雄之类,只知道银行的地下室里存有六万元巨款,而他每年拿八百元钱正是为了看守它的。

彼得?帕普金只穿着袜子站在那儿,他竖着耳朵捕捉各种声音。在穿过窗户照进来的昏光之中,他的脸色一片死白。他的心脏像锤子一样在狠狠地敲他的肋骨,但在他那颗猛烈跳荡的心脏里,涌流的是大英帝国的四代忠臣的热血。强盗要想从玛丽波莎银行抢走那六万元的巨款,他必须先跨过银行出纳员彼得?帕普金的尸体。”

帕普金沿着楼梯而下,朝地下室里银行金库所在的那个房间走去,他脚步稳健有力,和他的祖先们当年在阅兵场上的步伐一模一样。要是他知道就好了,正当他走下金库前面的楼梯的时候。另外有一个人正猫在后楼梯边的通道的阴暗处。这个人也手握左轮枪,而且,不管是不是罪犯,他的脸部表情也和帕普金的一样勇敢。当他听见出纳员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时,他侧过身子,一声不响地在门口的阴暗处等待着。

确实没有必要唠叨所有这些细节,它们唯一有趣之处是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穿着灯芯绒吸烟服、只穿袜子没穿鞋的银行出纳员怎么有时居然也能变成英雄,成为玛丽波莎的姑娘们所梦想的那种非凡人物。

所有那一切一定是发生在夜间三点钟左右。看守员吉里斯后来的证词证明了这一点。第一次听到响声的时候他看了一下表,他注意到是两点半,他知道他的表三天前慢了三刻钟,后来又走快了,一慢一快相抵,想必是三点钟。吉里斯听到银行里有脚步声,便拿起手枪下楼去了地下室,当时的确切时间在后来的法庭盘问调查中颇有价值。

不过不用着急,还是听我慢慢道来。帕普金来到银行的保险柜前,在它前面跪了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被砸的锁。正当他跪着的时候,他听见背后有响动,他跪着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窃贼躲在过道的半明半暗处,手里的枪闪着亮光。接下来就是瞬息之间的事儿了。帕普金听到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是那么陌生、空洞,那声音喊道:“放下枪,否则我开枪了!”正当他举起左轮手枪的时候,他眼前闪过一团眩目的火光,随即彼德?帕普金——玛丽波莎银行的助理出纳员——往前一倾,倒在了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讲到上面的地方,当然,我应该结束一章甚至一部书的故事了,或者至少该用沙袋敲敲读者的脑袋,迫使他停下来并且想一想。公平一点说,我们应该就此打住,从一数到一百调剂一下,或是起身到街上去散散步,要不就是在脑海里自己描绘一下现场的情景:彼得?帕普金躺在银行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双臂伸向两边,左轮手枪仍紧紧地抓在手里。但我还是没法打住,忍不住要继续讲下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汇兑银行的助理出纳员彼得?帕普金在银行大楼的地下金库被劫匪枪杀的消息传遍了玛丽波莎镇。另外有消息说,银行看守员吉里斯也在楼梯脚被枪杀了,劫匪抢走了五万元现钞,现已逃之夭夭。还有人说,劫匪在人行道上留下了一行血迹,警局方面带着警犬到镇子北边的大沼泽追踪去了。

以上所说——请注意,这一点很重要——只是人们七点半时知道的案情。当然,随着时针的转动,人们了解到的案情越来越多。八点钟的时候,人们得知帕普金没有死。不过肺部受了重伤。到八点半的时候,又得知他不是被打中肺部,但子弹打穿了他胸骨下方的凹进处。

九点正又得知帕普金的心窝安然无恙,但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耳并把它整个儿给打飞了。最后得知他的耳朵没有真的被打掉,也就是说,子弹没有一点不剩地刮掉他的耳朵,但擦伤了他的头部,把他给震懵了,假如子弹再往左偏那么一两英寸,那它就打中他的脑髓了。当然,从公众的兴趣来说,这已和被枪杀没什么区别了。

的确,到九点钟的时候,人们在街上已看到帕普金本人。他头上斜扎着一条大大的绷带,在指点着劫匪的去向。再说银行看守员吉里斯,到八点时也弄清楚了,他也没有死。据说他的脑袋被打穿了,至于伤势是否严重纯粹只是猜测。事实上,到十点钟的时候,人们得知劫匪的第二颗子弹只在看守员的头上擦了一下,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的脑袋和案发之前没什么区别。在此我得补充一句,原先关于血迹,沼泽和警犬的传闻是不确凿的。那红色的污迹有可能是血迹,但是当那些斑斑点点延伸到奈特利肉铺的地窖时,好像又变成糖浆了。不过对此仍有争议,有人说很可能劫匪非常狡猾,在血迹上倒了糖浆。

另外人们也想起来了,玛丽波莎根本就没有警犬,尽管其他种类的狗应有尽有。

因此,你瞧,到十点钟的时候,整个案件便变成了一桩无法侦破的迷案,而且从此以后将永远是悬案一桩了。

并不是说证据不足。除了帕普金本人的案情陈述,还有吉里斯的陈述,另外还有晚上听见枪声并看见那个劫匪(有人说是一帮劫匪)跑过街道(有人说是走过去的)的所有人的陈述。显而易见,劫匪在销声匿迹之前跑遍了玛丽波莎半数以上的街道。

但帕普金和吉里斯的陈述已足以说明问题。帕普金说他听见银行里有响动,便及时赶到了地下室,刚好发现劫匪蹲伏在过道里,那家伙个头很大,样子很凶,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吉里斯的说法与此吻合,他也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声音,只不过他开头把劫匪描绘成了一个又矮又瘦的家伙(不过,即使是在黑暗中,他样子也够凶恶的),穿着一件短夹克,但后来经过仔细回想,吉里斯意识到他开头把罪犯的个头给弄错了,他说罪犯的个头可能比帕普金说的还要大。吉里斯朝歹徒开了枪,帕普金先生恰好也是在同一时间开的枪。

除了上述情况,剩下的全是谜团了,根本没法看清,没法猜透。

正文 -2

第四辑玛丽波莎银行奇案(3)

十一点的时候,城里的侦探在银行的头头的邀请下来到了镇上。

我真希望在那两个侦探在玛丽波莎东奔西走的时候,你能见见他们的派头——他们仪表堂堂,神情严肃,谁都猜不透他们的心思。看样子他们好像凭本能不动声色就把整个镇子摸透了。他们一声不响地去了史密斯旅馆,好像事先根本没打算上那儿去似的。他们站在吧台旁边。留心听人们的片言只语——你知道侦探们是怎样干活儿的,偶尔他们会允许旁边的一两个人——或许是他们的同党——给他们买一杯喝的,从他们喝的神情你可以看出他们仍然没有停止捕捉各种可能的线索。一旦发现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无论是在史密斯旅馆,还是在玛丽波莎饭店,或是在大陆旅馆,他们都会风驰电掣般地追过去。

看一看他们那一天在镇子上下走动的情景——一言不发,作风严肃,冷静沉着——你就会感到他们那奇怪而危险的职业有多了不起了。他们整天都在镇上侦察,但外表却一点不动声色,让你根本意识不到他们是在履行其职责。他们一起在史密斯旅馆的餐厅里吃了晚饭,总共在那儿耗了一个半小时,为的是不让其他人嗅出他们的动机来。然后,当其他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们又在酒吧后面向史密斯先生打探情况,以免受其他人干扰。史密斯先生好像马上就和他们热乎上了。他们与他个头一样,或相差无几。再说,旅馆老板和侦探之间素来是趣味相投的,他们都具有同一种高深莫测的缄默,而且都对公众的弱点了如指掌却心照不宣。

再说,史密斯先生对侦探们大有用处。“伙计们,”他说,“我不太好太露骨地问深更半夜都有些什么人还没归家,在这个镇子上那是行不通的。”

当那两个伟大的高手最终乘五点三十的火车回城的时候,很难说他们那神气十足、难以猜透的神色后面是否翻腾着一个线索的漩涡。

但是,假如那两个侦探算得上英雄的话,那么帕普金算什么呢?请想象一下,帕普金头上扎着绷带,站在银行门口,正在谈论著半夜劫案,脸上带着只有英雄才配有的故意做出来的谦逊。

我不知道你是否曾当过英雄,除了纯粹的欢乐,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与当英雄相比的了。像帕普金这么个人,他从来都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这下子却突然变成了英雄,成了可以和拿破仑?波拿巴,约翰?梅纳德和轻骑兵突击队员相提并论的人物——噢,那感觉真是太棒了。现在,帕普金成了一名勇士,他自己清楚这一点而且因此获得了英雄所有的谦逊本色。事实上,我相信有人听见他说,他只不过是尽了一点自己的职责,他所做的事情别的人也会做的。然而当有人说“没错,是那么回事儿”的时候,帕普金投去默默的一瞥,这是受到伤害的英雄的默默的目光,其痛苦程度无法用语言形容。

要是帕普金知道整个下午城里的报纸都在报道说他已以身殉职,他或许会感到更大的满足。

那天下午,玛丽波莎法庭进行了开庭审讯——开庭的目的是对已死的劫匪进行调查——尽管他们还没找到尸体——看着他们让证人们排成一排,对他们反复进行盘问,真是太有意思了。到庭的有玛丽波莎一流的刑事律师尼文斯等,还有以佩帕莱法官为首的诸位法官大人,他们在对各位证人的盘问中所显示出来的机敏与狡黠,令你从内心里惊讶不已。

他们首先传讯的是银行经理亨利?穆林斯,让他在证人席上呆了一个半小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使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鸦雀无声,假使有一根大头针跌落到地上,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首先是尼文斯开始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亨利?奥古斯托斯?穆林斯。”

“干什么的?”

“汇兑银行经理。”

“什么时候出生?”

“1869年12月30日。”

然后,尼文斯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穆林斯。你可以看出来,在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之前,他正在深深地思考。

“你在哪儿上的学?”

穆林斯回答得很爽快:“家乡的中学。”尼文斯又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那所学校有多少个男生?”

“大约六十个。”

“有多少教师?”

“大约三个。”

此后尼文斯停顿了好长一阵子,好像正在琢磨和消化那些证词似的,但最后他终于又想到了一点,他问道:

“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不在银行大楼。你上哪儿去了?”

“在湖上打野鸭。”

穆林斯此言一出,全场一片骚动,你要是能看看当时的激动场面多好啊。法官在椅子上往前一倾,迫不及待地问道:

“打着了吗,哈里?”

“那还用说,”穆林斯说,“打了大约六只。”

“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什么?在河那边长野稻子的沼泽地里?不会吧!你是在它们歇着的时候还是飞的时候打到的?”

所有这些问题像连珠炮似的从法官席上轰向证人。事实上,人们从法庭上得知这个季节的第一批野鸭已在奥莎威匹河的沼泽出现,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法庭的审讯在下午还没过完四分之一的时候就草草收场了。法庭里的人一走完,穆林斯、乔治?达夫和一半左右的证人便都扛着猎枪打野鸭去了。

我恐怕得立即交代一下:玛丽波莎银行的抢劫案始终没有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有关方面逮捕了一些人——主要是流浪汉和形迹可疑者——但始终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人抢了银行。在密西纳巴县的另一端,离玛丽波莎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个人被捕了。他不仅长得和人们对劫犯的描述完全相像,而且还有一条木假腿。在玛丽波莎这类地方,一条腿的流浪汉总是会招来怀疑的,无论何时发生抢劫案或凶杀案,首先被抓起来充数的便是他们。

从来没有人知道银行里到底丢了多少钱。有人说丢了一万,有人说不止这个数。银行方面——无疑是出于维护声誉考虑——则声称劫匪枉费了心机,金库里的钱分文未丢。

但所有这一切对帕普金先生的走运来说都无关紧要。好运气和坏运气一样,从来都不是稀稀落落降临到一个人头上的。在那神奇的一天,喜事接二连三地落到了帕普金头上。上午,他成了英雄。在法庭的听证会上,佩帕莱法官当众对他说他的英勇举动完全可以载入德肯色区开拓者编年史,而且法官还请他上家里去吃晚饭。下午五点,他收到银行总部的电报,电报说他的年薪已提高到一千元,于是他不仅是一个英雄,而且还成了一个有资格结婚的人。下午六点,他开始出发去法官家里,他已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决心迈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他已打定主意。

他准备做一件大事儿,这种事儿以前即使有人干过也是很少的。他要向赞娜?佩帕莱求婚。在玛丽波莎,这一步是很少有人敢于问津的。爱的历程通常都是按部就班,从打网球到跳舞到滑雪顺其自然向前发展的,最后纯粹是由于环境使然两颗心才顺理成章地达到默契合一的境界。直截了当地求婚让人觉得太自命不凡,太不自然了,只有书本里的人们才会那样做。

但帕普金却觉得,普通人不敢去做的事情,英雄是有资格去试试的。他会向赞娜求婚,而且还不止这样,他还准备以大丈夫气概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很有钱并且勇敢地承担其后果。

他果然说到做到。

那天晚上在游廊里,在弗吉尼亚爬山虎所遮掩的吊床边,他提出了求婚。当时实在是太走运了,法官刚好去了书房,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佩帕莱夫人也进屋去了,正在做针线活的房里;而且仆人也不在,连那条狗也被拴住了,实在太巧了,太叫人称心了——老实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老天爷还从没为哪个凡人安排过如此巧妙的求婚环境哩。

至于赞娜说了些什么——除了“好吧”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确信,当帕普金把他很有钱的真相告诉她的时候,她勇敢地挺住了,拿出了像她赞娜这么好的姑娘应有的表现,而在说到钻石之类的时候,她说为了他她愿意配戴。

他俩正在谈着这些事情,以及其他的事情——他们可谈的东西多着哩——突然,奥内达大街传来一阵你从未听到过的轰隆声和喧闹声,一辆富丽堂皇至极的高级大轿车在法官府门前戛然停住了——一年仅挣三千元微薄薪水的法官的门前,有史以来还从没停过这么高级的轿车哩。轿车刚停稳,一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就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长长的海豹皮大衣——不是由于它华贵才穿它,完全是为了抵御秋夜的寒气。你当然清楚,来客便是帕普金的父亲。他在城里从晚报上读到了他儿子殉职的消息,就匆匆驱车赶来了。司机说,他们只开了两小时又十五分钟,他们后面还有一列专用列车,上面坐满了侦探和应急人员,不过老帕普金在半途得知彼得还活着,就打电报去把专用列车取消了。

有那么一会儿,老帕普金的目光停留在小帕普金身上。假如你事先不知道他来自沿海省份的话,你很可能会设想他眼中噙满了泪水,而且接下来会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哩。不过即便他当时没有拥抱彼得,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的确拥抱了赞娜,以沿海省份的人拥抱漂亮女孩的那种父亲般慈爱的方式拥抱了她。最叫人吃惊的是老帕普金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根本不用对他作任何解释。

佩帕莱法官一见到老帕普金,就握住他的手拼了命地摇,我想简直要把他的手摇断了。当你听到他们互相以“奈德”和“菲利普”相称的时候,你感到他们又返回了学生时代,正在城里那所古老的法律学校一起上学哩。

假如帕普金认为他父亲在玛丽波莎不会受到欢迎的话,那只说明他无知。老帕普金坐在法官家的游廊里,用玉米穗轴做的烟斗津津有味地抽烟,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说过哈瓦那雪茄似的。在他那个秋天在玛丽波莎度过的三天时间里,他在杰夫?索普的理发店和艾略特的药店出出进进,在湖边的沼泽地里打野鸭,每个晚上都玩以一百根火柴当一分钱的扑克牌游戏,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没过过其他生活似的。一直到催促他回去的电报足以塞满一提包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帕普金和赞娜在合适的时间结了婚,搬到山脚边的镇子新区的一座小屋里住去了,时至今日你也许还能在那儿找到他们哩。

随便什么时候,你都会看见帕普金在一块小小的草地上修整迷人的小草,身上和以前一样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运动衫。

但假如你走上前去和他说话,或是和他一起走进那座迷人的小屋去,请千万把你的声音压低一些——尽管它像音乐一般悦耳——因为屋里睡着一个迷人的小宝宝,小宝宝的美梦是谁都不能去惊搅的,哪怕一点点都不应该。

第四辑一个布衣英雄(1)

又名:赫泽基亚?海洛夫特的奋斗史

“你能给我一份活干吗?”

泥水匠工头从脚手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下面说话的那个人。那小伙子仰着的脸上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操起一块砖头朝小伙子砸去。

这小伙子名叫赫泽基亚?海洛夫特。他穿着一身家织布衣服,每只手都提着一个毡制旅行袋。他到纽约这个残酷的城市来,为的是找一份工作。

赫泽基亚继续往前走。不久,他在一个警察面前停了下来。

“先生,”他说,“您能告诉我去——”

没等他说完,那个警察已在他的一边脑袋上狠狠地勾了一老拳。

“我得教教你才是,”警察说,“竟问这种该死的蠢问题——”

赫泽基亚又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一个戴黑礼帽、穿黑背心、系白领带的男人,一眼便可看出此公是一个神父。

“好心的先生,”赫泽基亚说,“你能告诉我——”

随着一声土狼似的嗥叫,那神父一把抓住他,并把他的耳朵咬下一块来。没错,读者朋友,他真那么干了。一个神父在光天化日之下咬一个孩子,你想象一下!不过这种事在纽约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

这就是那个残酷的大都市,想象一下在其中找工作是何种滋味!整天都在想方设法逃避工作的你我之辈,料想是没法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想想看,孤零零一个人呆在纽约,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或熟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在乎你做什么,那真是要命!

有那么一会儿,赫泽基亚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地四周张望。他把目光投向大都会塔顶部。那儿没活可干。他的目光在马丁逊广场那边的摩天大楼群搜寻,可那儿同样没活可干。他头点地倒立着向上看那座烫斗形建筑。还是没发现可供他干的活儿。

那一整天以及接下来的那一天赫泽基亚都在找工作。

华尔街的一家公司登广告征招一名速记员。

“你会速记吗?”他们问道。

“不会,”穿布衣的小伙子说,“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他们把他从电梯扔了下去。

赫泽基亚没有气馁。那一天他求了十四次职。

沃尔多夫?艾斯托里亚酒店需聘一名厨师。赫泽基亚冲着这一职位去了。

“你会烹调吗?”他们问。

“不会,”赫泽基亚说,“不过,噢,先生,给我一次试的机会,给我一个蛋让我试一试吧——我会尽力而为的,”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小伙子脸上滚了下来。

他们把他从办公室推到了走廊里。

接下来他又去求电报员职位。他对电报一无所知,这成了他被拒之门外的基本理由。

黄昏的时候赫泽基亚?海洛夫特饿了。他再一次走进沃尔多夫?艾斯托里亚酒店的门廊。门廊里站着一个穿制服的高高的男子。

“老板,”小伙子说,“您能信得过我,让我赊账吃一顿饱饭吗?”

他们放出狗来咬他。

读者朋友,这就是那个伟大都市的艰难与苦辛。

赫泽基亚?海洛夫特找工作找了十四个星期。有那么一两次他找到了临时的工作,可很快又失去了。

有几天他在一家信托公司当会计员。他之所以被解雇,是因为他不愿说谎。他在一家银行当出纳员当了约一个星期。他们解雇他是因为他拒绝伪造支票。还有三天他在百老汇大街的地面电车上当售票员。这回他被解雇是因为他一分钱都不愿偷。

读者朋友,这便是纽约生意场上的可怕堕落。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海洛夫特还是没找到工作。他省下的钱用光了。他再也没有别的钱了。他吃中央公园的草充饥,喝“虐兽号”马槽的水解渴。

渐渐地小伙子发生了改变,他的脸变得冷峻严酷了,伟大的纽约城已开始在他身上打下印记。

一天晚上赫泽基亚站在人行道上。

很晚了,已远远超过十点。

空寂的街上只是偶尔有行人经过。

“老天作证!”赫泽基亚说道,同时向那残酷之城的华灯挥舞拳头,“我已穷尽所有正直的活法,现在我要来邪门的了!我要去乞讨。海洛夫特还从没干过讨饭这一行哩,”他苦笑了一下,“不过我要干它一干。”

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从旁边走过。

赫泽基亚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想要什么?”那个男人受到意外袭击,惊恐万分。“别找我要工作。老实告诉你,我没法给你提供工作。”

“我不想要工作,”赫泽基亚阴森森地说,“我是个乞丐。”

“噢!这就好,”那个男人松了一口气,说,“给,这是十块钱,拿去买点喝的吧。”

钱!钱!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种新的力量感,它像麻醉剂一样涌向赫泽基亚的大脑。

“喝的,”他用沙哑的声音咕哝道,“对,喝的。”

“给我一瓶加蛋磷酸汽水。”他说着把钱往柜台上一扔。他将汽水一瓶接一瓶往肚里灌,一直喝到头晕脑胀。饮料的冲劲令他心旷意狂,他摇晃着在饮料店走来走去,目中无人地在自动体重机上称了三四回体重,还从自动售货机里扯出了口香糖和一盒盒火柴,最后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街上,十三瓶磷酸汽水和一瓶撒尔沙根苏打水的冲劲令他飘然欲狂。

“犯罪,”他嘶嘶地说道,“犯罪,犯罪,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注意到现在行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让路了。街道的那个角落站着一个警察。

赫泽基亚捡起一个卵石,打将过去,刚好打在那警察的耳朵上。

那警察淘气地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摇了摇手指表示斥责。十四个星期前为问路的事打他的正是这个警察。

第四辑一个布衣英雄(2)

赫泽基亚继续往前走,满脑子还是他那犯罪的念头。前面街上有一家奇货店,它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新年礼物。

“卖一支左轮手枪给我。”他说。

“好的,先生,”售货员说,“你想要晚上外出佩的那种,还是一般家用的那种?我这儿的左轮枪应有尽有,你想要屋顶花圆型左轮吗?”

赫泽基亚选了一支左轮枪,然后就走出了奇货店。

“现在好了,”他咕哝道,“我要找座屋子偷他一偷,搞点钱来。”

穿过第四十大街的时候,他相中了最好的住宅中的一座,他走过去按了按门铃。

一个穿制服的男子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

“你的主人在哪儿?”赫泽基亚说着亮出了他的左轮手枪。

“他在楼上,先生,在数钱,”那人回答说,“不过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带我去找他,”赫泽基亚说,“我想杀了他,把他的钱拿走。”

“太好了,先生,”那人恭顺地说,“你在二楼能找到他。”

赫泽基亚转过身来连开两枪,子弹穿透制服射进了侍者身上,然后他就上了楼。

在楼上的一间房里,一个男人正坐在桌边的台灯下。他的面前放着一大堆金币。

这是一个老头,他长着一张愚蠢却慈善的脸。

“你在干什么?”赫泽基亚问道。

“在数我的钱。”那个老头说。

“你是干什么的?”赫泽基亚厉声问道。

“我是一个慈善家,”那人说,“我把钱赠给当之无愧的人。我为英雄们颁发奖章,我奖励跳入海中的船长们,还有冒着生命危险把别人从楼上扔下去的消防队员;我送美国传教士到中国,送中国传教士到印度,还送印度传教士到芝加哥。我捐钱使大学教授免于饿死,尽管他们都该死。”

“住嘴!”赫泽基亚说,“该死的是你。站起来。张开嘴。闭上眼睛。”

那老头站了起来。

一声响亮的枪声。慈善家倒在地上。子弹穿过他的背心,他的吊裤带被打成了碎片。

赫泽基亚双眼闪烁着犯罪的迷狂之光,他大把大把地往袋里装金币。

下面的街上一片嘈杂与骚乱。

“警察来了!”赫泽基亚咕哝道,“我得放火把屋烧了,趁混乱溜出去。”

他划了一根安全火柴,用它去烧桌子腿。

桌子是防火的,燃不起来。他用火柴烧门。门也是防火的。他用火烧书架。然后又用它去烧那一本本书。它们都是防火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防火的。

他恼羞成怒,扯下自己的赛璐珞衣领,用火把它点燃。他在头顶舞动着它。一扇扇窗户吐出了巨大的火舌。

“火!火!”他欣喜地叫喊着。

赫泽基亚走到门口,把那燃烧的衣领扔进了电梯通道。一会儿,铁质的电梯,连同它的钢索,冒出了熊熊烈焰,然后电梯门上的黄铜附件着火了,不一会儿,电梯的水泥地板上的烈火僻僻啪啪的,已变得势不可挡。巨大的浓烟从屋子里直往外窜。

“起火了!起火了!”下面围观的人叫道。

读者朋友,你是否在大城市见过起火的壮景呢?那可真是惊心动魄。你会发现,大城市虽然又大又可怕,可是在这种时候它却变得那么井然有序,体现了人类最完美的组织能力。

火几乎是刚燃起来,人们就已采取果断措施遏制它的蔓延了。瞧,一队又一队人在用桶传递水哩。

水被泼向毗邻的屋子正面,在街道上空飞来飞去,在电线杆上炸开,然后大股大股地溅到激动的人们身上。火场四周的每一个地方都不折不扣地被浇透了。人们按照统一的意志行动。一台很快在街上竖立起来的起重机升到了十六七英尺的高度。一个勇敢的男人站在它顶上,通过滑轮提上去一桶又一桶水。他凭着训练有素的消防队员的沉着与勇敢保持着平衡,在人群上方把一桶桶水朝各个方向泼洒。

火狂烧了一个小时。赫泽基亚站在火焰之中的一扇空窗户上,他迅速把左轮手枪装满子弹并且朝着人群一射而空。

街上的上百支左轮手枪接连不断地回应着。

对射持续了一个小时。有几个人差点儿被弹雨击中了,若真是击中的话,那肯定是致命的。

与此同时,火势渐渐减弱,一队警察冲进了那幢被烧毁的建筑。

赫泽基亚把左轮枪扔到一边,张开双臂迎接了他们。

“海洛夫特,”警长说,“我以谋杀、偷盗、纵火和谋反的罪名逮捕你。你挑起了一场了不起的枪战,伙计,很抱歉我们得履行职责逮捕你。”

海洛夫特露面的时候,下面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真正的勇气总是能让人打心底里钦佩的。

海洛夫特被押上一辆摩托车,摩托车飞快地向警察局驶去。

第四辑一个布衣英雄(3)

在路上警长递给他一个小水壶和一支雪茄。

他们闲扯了一下晚上发生的事情。

海洛夫特意识到一种新的生活向他敞开了。他已不再是原先那个被忽略的流浪汉。他已跻身于美国的罪犯阶层。

在警察局里,警长把他带到了他的牢房。

“我希望您能喜欢这间房,”警官有点迫不及待地说,“这是今晚我能给您的最好的房间了。明天我能给您一间带卫生间的,时间的确太仓促了,我相信在这里委屈一个晚上您不会介意吧。”

他说完“晚安”并关上了门。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早饭怎么着?”他说,“您愿在自己房间吃,还是愿和我们一起在餐厅吃?司法当局盼着见您哩。”

第二天早上,赫泽基亚还没有起床,那个警长就已带着一套新衣服来到他的房间——一顶丝帽、一件长礼服、一条黑白方格呢裤子和一双带鞋罩的光亮亮的靴子。

“请别介意接受这些东西,海洛夫特先生,司法当局很乐意让您在法庭上穿得体面一些。”

精心地穿戴好并刮好胡子之后,赫泽基亚下了楼。他被介绍给了司法当局的主要官员们,然后大家抽着雪茄愉快地聊了一个小时,谈的是头天晚上的大小事情。

整个上午,有几个人跑来拜访和祝贺赫泽基亚。

“我想告诉您,先生,”美国一家大报社的那位编辑说,“您昨天晚上干的活儿会传遍整个美国,成为大家谈论的热门话题。您向那个侍者开枪真是一次非常英勇的举动,先生,它对于捍卫未成文法大有好处。”

“海洛夫特先生,”另一个拜访者说,“真抱歉我以前不认识您。我们这儿的朋友告诉我说您已在纽约几个月了。先生,我真遗憾我们没认识您。这是我的公司的名称,海洛夫特先生。我们是本地一流的律师,我们希望能有幸为您辩护。我们能做到的!谢谢您,先生。现在,离开庭还有一两个小时,我想用我的摩托带您去我家。我妻子很想请您吃一顿午餐。”

法庭下午开庭。赫泽基亚到庭的时候庭内一片欢呼。

“海洛夫特先生,”法官说,“我准备把本案的审理延期几天。从我所听说的情况推断,你所经历的神经紧张一定是极其严重的。你的朋友们告诉我,你目前的心境不适合参加本案的审理,要等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后您才会对此事有兴致。”

海洛夫特离开法庭的时候,一阵欢呼从听众席中响起,法官也跟着欢呼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赫泽基亚可真是够忙的,不是接待来访者,就是和民权委员会之类谈话,还要为辩护做准备,其间赫泽基亚所表现出的天赋和才智令律师们倾慕不已。

报界人士千方百计进行采访。生意发起人们纷纷来拜访赫泽基亚。他被定为几家一流公司的总裁,而且还有传言说,在他最终无罪获释之后,他将使美国所有的大型防盗公司合而为一。

审判在一个星期之后举行,并且持续了两个月。赫泽基亚被指控五项罪名——纵火罪,因为烧了电梯的钢笼子;行为不检点罪,因为向侍者开枪;偷盗罪,因为偷了那笔钱;杀婴罪,因为杀了那个慈善家;而向警察开枪未中,则更是罪上加罪的重罪。

诉讼程序相当复杂——专家证词取自美国的每一个角落。有关专家对慈善家的大脑作了解剖分析。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陪审团整个儿因有偏见被解散了三次,后来又因无知被解散了两次,而最后则因蠢到极点而完全被取消了。

诉讼旷日持久地拖着。

与此同时,赫泽基亚生意方面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最后,在赫泽基亚本人的提议下,中止案件的审理已成必要。

“先生们,”在法庭的最后一次讲话中,他说,“我很抱歉我再也不能继续参加这些听证了。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能从生意中抽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会不负众望地来参加听证会。同时,请诸位放心,我会以最大的兴趣按你们的程序办事的。”

他在三阵欢呼和《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中离开了法庭。

自那以后案件的审理从一个阶段到一个阶段无望地拖了下去。

纵火的指控以“原告撤回诉讼”了结了。偷窃的指控以“穷极必反”为由而中止了。杀害侍从则被宣布为情有可原的一时疯狂。

杀害慈善家的谋杀指控在普遍的赞同声中撤消了。过失造成的损失和海洛夫特损失的左轮手枪与弹药抵消了。诉讼文件的主体部分因一纸调取令被送到了联邦法院,并且提交到了美国最高法院。

它至今还放在那里哩。

与此同时,赫泽基亚一直稳坐盗窃安全公司执行总裁的宝座。作为纽约新兴的一代金融家的代表之一,他被选进美国国会的把握是十足的。

正文 第五辑照相师的摆弄

第五辑照相师的摆弄

“我想照一张相。”我说。照相师蛮有热情似地看了我一眼。他穿一身灰衣服,佝倭着背,眼神迷蒙如自然科学家。不过没有必要为他多花笔墨。谁都知道照相师是啥模样。

“坐在那儿,”他说,“等着。”

我等了一个小时。其间我翻完了1912年的《妇女之友》、1902年的《少女杂志》和1888年的《婴儿杂志》。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真不识时务:那个男人正闭门从事他的科学研究,凭我这副尊容根本不配来打搅他。

一个小时后照相师开了里面那扇门。

“进来!”他声色俱厉地说。

我于是进了照相室。

“坐下。”照相师说。

一块工业用棉布挂在窗前,朦胧的天光透过棉布照进来,我就在这道昏光里坐了下来。

照相师把一台机器转到房间中央而且从机器后面钻了进去。

他在里面只呆了一秒钟——刚好够他从里面看我一眼——然后他又出来了,用一根带钩的棍子把那块棉布和玻璃窗都拨开,显然想拼命争取日光和空气。

然后他慢吞吞地再次钻进那台机器,把一块黑布拉过来罩在身上。这一回他在里头静静地呆着。我知道他正在默默祈祷哩,因此我一动也不动。

照相师终于又出来了,他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张脸长得很不对劲。”他说。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我从来就明白这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说,“要是你这张脸有七八成圆,那就不一样了。”

“我也确信这一点。”我热情地说,发现这家伙还有点儿人情味令我感到高兴。“你的也是如此。事实上,”我继续说,“有好多好多人的脸都是僵僵的、窄窄的,没有一点伸缩的余地,不过要是你把它们弄成七八成圆,那它们可就变得又宽又大,简直是无边无际了——”

但是照相师不愿再听了。他走过来,捧起我的头扭过来又扭过去。我满以为他想吻我,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错了。

他把我的脸扭到最大限度,然后站在那里审视着。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这个头。”他说。

然后他走回到照相机后面,又看了一眼。

“把嘴张开一点点。”他说。

我开始照办。

“闭起来。”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然后他又看了看。

“耳朵有问题,”他说,“再低一点点。谢谢。还有眼睛。眼珠往眼皮下面转转。请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再把头往上抬一抬。对了,好多啦。现在鼓鼓胸部1好!脖子再弓一点——对——再收收腰——哈!——屁股朝手肘撅一撅——成!可我还是不太喜欢这张脸,它还是太圆了一点,可是——”

我在凳子上旋了一圈。

“停一停,”我非常激动地说(不过我想并不有失尊严),“这是我的脸。不是你的,是我的。我和它已相处四十年,我知道它的缺陷。我知道它长得不匀称。我知道它不是按我的喜好生出来的,可它是我的脸,我只有这么一张——”我意识到我的嗓子有点嘶哑,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就算它有缺陷吧,我也早已受上它。还有这张嘴,它也是我的,不是你的。这双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的照相机太窄了照不下——”说到这里我开始从凳上站起来。

咔嚓!

照相师拉了一下快门。相照好了。我看见照相机因受震还在摇晃。

“我想我抓住了你一瞬间的活生生的表情。”照相师说道,得意地噘着嘴微笑起来。

“是吗?”我尖刻地说,“脸部表情,对吗?你觉得我平时就活不起来,就没有表情,对吗?让我看看照片。”

“噢,还看不到照片,”他说,“我得先洗出底片。星期六再来,我给你样片看个分晓。”

星期六我又去了。

照相师招呼我进去。我觉得他比上次沉静、庄严多了。我还觉得他的神情中还有某种得意哩。

他打开一张大大的样片,我们俩都一声不吭地看着它。

“这是我吗?”我问道。

“是的,”他平静地说,“是你。”我们俩继续看着。

“那对眼睛,”我有点犹豫地说,“不太像我的。”

“噢,没错,”他说,“不是你的,我把它们重新描了描。现在它们好看多了,不是吗?”

“那倒也是,”我说,“可我的眉毛肯定不是那样的,对吗?”

“没错,”照相师飞快地瞟了我的脸一眼,说:“原来的眉毛被换掉了。我们现在有一种专门用来调换眉毛的方法,叫德尔飞德。你会注意到我们用药水把眉毛从原来的地方挪开了。我不喜欢眉毛在脑瓜子上的位置太低。”

“噢,你不喜欢,是吗?”我说。

“是的,”他继续说,“我不喜欢它。我愿把原有的眉毛完全清理掉,然后在光洁的额头上画出新的眉毛来。”

“那张嘴巴呢?”我带着一种照相师无法理解的苦涩说,“那是我的吗?”

“也修正了一点点,”他说,“你的嘴巴太低了一点。我发现我没法用它。”

“不过这双耳朵倒挺像我的,”我说,“它们和我的一模一样。”

“没错,”照相师带着沉思的模样说,“那是你的,不过晒相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纠正过来。我们现在有一种方法叫沙尔飞德——可以把耳朵整个儿挪掉。我会——”

“你听着!”我打断他的话,一边挺直身子,一边横眉瞪眼,用一种简直要把那人当场气死的轻蔑的口吻说:“听着!我来这儿是想照张相,照张照片——说起来荒唐,只求它像我而已。我只希望它照出来的脸和老天爷给我的一模一样,就算有缺陷也罢了。我只希望在我死后朋友们能靠它来寄托哀思,靠它来抚慰丧友之痛。看来我想错了。我的要求你根本没有理会。那好,你继续干下去吧。把你的底片(随你怎么叫它)拿走,把它浸到苏尔飞德、布罗米德、奥克赛德、考尔海德里好了——随便你把它浸到什么药水里——你可以涂掉眼睛,纠正嘴巴,调整整个脸蛋,再把嘴唇安上,再配一件新马甲,再让领带漂亮点,在上面涂一寸厚的釉彩好了,给它镀点金好了,在上面雕花也行,直到连你都觉得满意了再住手吧。做了这一切之后,你就自个儿留着它吧,和你的朋友去分享它吧。他们会视如至宝的。但对我,它再漂亮也一钱不值。”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随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第五辑怎样才能活到200岁

二十年前我认识一个叫吉金斯的人,此公有健身的习惯。

那时他每天早上都要洗一个冷水澡,他说这能使毛孔舒张;然后他必定再洗一个热水澡,他说这能使毛孔关闭。他这样做为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开合毛孔。

在每天穿衣起床之前,他总要站在敞开的窗前练习呼吸半个小时。他说这能扩大肺活量。当然他也可以去鞋店用鞋撑子达到这一目的,可这种窗前练习毕竟是一钱不花的,花去半个小时算得了什么呢?

穿上内衣后,吉金斯接着会把自己像狗一样拴起来做健身运动。他不是前俯,就是后仰,臀部撅得老高老高的,折腾得可来劲儿啦。

无论在哪儿他都能找到些狗事儿干。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一闲下来就会趴到地板上,看自己能不能用手指把自己撑起来。要是此举大功告成,他接下来又会试其他的招数,一直要到发现某个动作实在做不了才肯罢休。就连午饭后的那点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来练腹肌,他感到真是其乐无穷。

傍晚回到自己房里后,他不是举钢棒,就是搬炮弹,要不就是玩哑铃,还用牙齿咬住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什么东西做引体向上哩。在半英里之外,你都能听到那砰砰咚咚咚的声音。

他喜欢这样。

整个晚上他有一半时间吊在房上晃来晃去。他说这能使他头脑清醒。在把头脑完全弄清醒后,他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醒来,他又开始再次清醒头脑。

吉金斯如今死了。他当然是一个先驱者,不过他因情系哑铃而英年早逝的事儿,并没有阻止一整代年轻人踏着他的足迹继续前进。

他们都成了健身癖的奴隶。

他们都使自己成了讨厌鬼。

他们在不该起床的时间起床。他们傻傻地穿着一点点衣服在早饭前搞马拉松长跑。他们光着脚丫互相追逐,双脚不沾满露水便于心不忍。他们猎取新鲜空气。他们为胃蛋白酶伤透脑筋。他们不愿吃肉,因为肉里含氮太多。他们不愿吃水果,因为水果里根本不含氮。他们更喜欢蛋白质、淀粉和氮,却不愿吃橘馅饼和面包围。他们不愿从水龙头喝水。他们不愿吃罐装沙丁鱼。他们不吃装在桶里的牡蛎。他们不愿从杯子里喝牛奶。他们害怕各种各样的酒精。是的,先生,就是怕。真是些“怕死鬼”!

他们这也怕那也怕,可还是患上了某种简简单单的老式病,没折腾多久也像别的人一样呜呼哀哉了。

如今这一类人怎么着都无缘长寿。他们是适得其反呀。

诸君且听我一言。你是不是真的想活得很长很长,真的想享受优裕幸福、老而未衰的值得夸耀的晚年,同时用你对往事的唠叨令左右邻居讨厌不已呢?

那就别听“早起长寿”的胡话。千万别听。早上最好在合适的时间起床。没到非起床不可不要起来,犯不着提前。如果你是十一点上班,那就十点三十起床。有新鲜空气就尽情呼吸吧。不过这东西现在早已绝迹。如果真还有的话,那就花五分钱买上满了一热水瓶,把它放在食橱架上。如果你是早上七点上班,提前十分钟起床得了,但不要自欺欺人地说你喜欢这样。这不是一件乐事,你心里明白。

另外,也不要信冷水澡那一套,你小的时候从不这样做,现在也犯不着当这种傻瓜。假如你必须洗澡(你其实真不需要),那就洗温水吧。从冷飕飕的床上爬起来,跑去洗个热水澡可谓其乐无穷,不知要胜过冷水澡多少倍。不管怎么样,可别为你泡过的澡或洗过的“淋浴”大吹其牛,好像世界上只有你洗过澡似的。

关于这点就说这么多。

接下来我们谈谈细菌和杆菌的问题。不要害怕它们。有这点就够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一旦你做到了这一点,那你就再也不用为它们忧心忡忡了。

你要是遇到一个杆菌,径直走上去好了,就盯着它的眼睛。假如有一个杆菌飞进了你房里,用你的帽子或毛巾狠狠抽它一顿。点着它的脖子和喉咙间抽吧,能抽多重就抽多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受不了的。

不过,说老实话,要是你不害怕它的话,杆菌是一种很文静而且无害的东西。跟它说说话吧。对它说:“躺下。”它会懂的。我曾经养有一个杆菌,叫做“费多”,我干活的时候,它会走过来躺在我的脚边。我还从没结识过比它更重情义的朋友哩。在它被一辆汽车压死之后,我把它埋在了花园里,心里好不伤心。

(我承认这么说有点夸张。我并不是真的记住了它的名字,它说不定叫“罗伯特”。)

要明白,所谓霍乱、伤寒和白喉是由细菌和杆菌引起的,这不过是现代医学的臆想而已,纯属无稽之谈。霍乱是由腹部剧疼引起的,白喉则是治喉痛的结果。

现在我们来谈谈食物的问题。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放开肚皮吃吧。是的,毫无顾忌地吃。一直吃到你要摇摇晃晃才能走到房子的那一头,一直吃到要用沙发靠垫撑住身子才行。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直吃到再也塞不下去才罢休。唯一要考验的是,你能不能付得起钱。假如你付不起这钱,那就别吃。听着——别担心你的食物里是否含有淀粉、蛋白质、麦质或氮元素。假如你实在傻到家了,非要吃这些东西,那就去买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去洗衣店买一大袋淀粉来,想吃就吃他个够。好好吃吧,吃完之后再大喝一顿胶水,外加一小勺波特兰水泥。这能把你粘得结结实实的。

假如你喜欢氮,可以到药店的苏打柜台买一大听来,用吸管好好消受一番。只是不要以为这些东西可以和你别的食物混起来吃。通常的食品中可没有氮、磷或蛋白。在任何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所有这些东西在上桌之前早就被冲洗在厨房的洗碗槽里了。

最后再就新鲜空气和锻炼的事儿说几句。不要为它们任何一样烦恼。把你的房间装满新鲜空气,然后关起窗户把它贮藏好。它能存上好多年哩。不管怎样,不要每时每刻都用你的肺。让它们休息休息吧。至于说锻炼,假如你非锻炼不可的话,那就去锻炼并且忍受它吧。不过要是你有钱雇佣别人为你打棒球、跑步或进行其他锻炼,而你坐在阴凉处抽烟并观看他们——天哪,那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第五辑五十六号

我所要讲的故事,是我的朋友阿银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在他洗衣店后面的小房间里告诉我的。阿银是一个矮个子的天朝人,他表情严肃,忧心忡忡,那种忧郁多虑的气质和他的很多同胞一样。我和阿银的友谊已有好几年历史。在他店子后面那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我们一起共度过很多漫长的夜晚,不是一起云里雾里地抽烟斗,就是一道沉浸在默默的冥想之中。我被我的这位朋友所吸引,主要是由于他的心灵具有一种极富想像力的气质——我相信这是东方性格的一个特点,它使他得以沉浸在他自己创造的想象世界里,把他那一行当的各种扰人的烦恼忘记殆尽。在本文开篇所说的那个傍晚到来之前,我对他的心智所具备的敏锐的分析能力全然一无所知。

我们所呆的那个房间又小又暗,里面没几件家具,只有我们坐的椅子和一张用来摆弄烟斗的小桌子,桌上只点着一支牛脂蜡烛。墙上贴着一些画,多半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制粗劣的图片,是用来遮掩四壁的寒怆的。只有一张画片谁看了都会被吸引。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钢笔肖像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脸长得很英俊,但神情十分忧郁。尽管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早已感觉出阿银经历过很伤心的事,而且它与那张画像似乎还有某种关联。不过,我总是不忍心问他,直到那个晚上我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

我们俩一声不吭地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阿银才开口说话。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个阅读面颇广的有教养的人。因此他的英语在遣词造句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当然他说起话来带有他家乡那种拖拉而柔和的口音,对此我就不准备照搬了。

“我知道,”他说,“你一直在注意我不幸的朋友五十六号的那幅画像。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悲痛之情,但今夜是他去世的周年纪念,我很想对你谈谈他的事儿。”

阿银停顿了一下,我重新点燃我的烟斗,向他点点头,表明我在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五十六号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进入我的生活的,”他继续说,“查查业务记录簿就可以知道确切时间,但我从不为此去费心。自然,在开头的时候,我对他并不比对其他的顾客更感兴趣——也许还不及对其他顾客哩,因为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他从不自己送衣物来,总是叫一个小男孩代劳。过了不久,我注意到他成了我的固定顾客,于是我就给了他一个编号:五十六号,而且开始琢磨他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后来,对这位从未谋面的顾客我得出几个结论。他的亚麻布衣服的质量向我表明,即使他不是很富有,他的家境怎么说也是相当不错的。我能看出他是一个过着有规律的基督徒生活的年轻人,定期参加有关社交活动。我之所以这样推断,是因为他送来的衣物的数量是固定的,总是在星期六晚上送来,而且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换一次与礼服配套的衬衫。他是一个谦逊和气的小伙子,因为他的衣领只有两英寸高。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银,不免有些吃惊。虽说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最近出版的书早已使我熟悉了这类分析和推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东方朋友竟然也如此精于此道。

“我最初关注他时他还在大学读书,”阿银继续说,“当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并不明白这一点。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推断出了这一点,依据是夏天的四个月里他不在镇上,大学考试期间他送来的衬衣的袖口上写满了日期、公式和几何定理。我以极大的兴趣关注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活。在他读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我每个星期都替他洗衣服,这种同他的有规律的联系,以及我的观察赋予我的对他可爱性格的洞察,逐渐使我对他的感情由最初的敬意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喜爱,我迫切地巴望着他能取得成功。每一次考试来临之前,我都给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把他的衬衫的衣袖一直浆到肘部,以便他有尽可能多的地方写注解。在他参加毕业考试的紧张阶段,我可真是急死了,对这点我不想多说了。当时五十六号经历着他的大学生活中最严峻的考验,我可以从他的几条手绢的状况推测出这一点——在最后一堂考试中,他竟然把手绢当成擦笔布了,显然是不知不觉的。他参加考试的表现证明,在四年大学生活中他的品行在日益改善:早先参加考试时,他写在袖口上的注解之类又多又长,而现在仅有少量的提示了,而且仅限于常人的记忆力没法胜任的那些复杂难题。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异常兴奋地在他送来的衣服中发现,他那件配礼服的衬衫皱皱巴巴的,胸前还沾了点儿从杯中溅出的酒渣。于是,我意识到五十六号取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并参加了毕业宴会。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我在他毕业考试时注意到的那种用手绢擦笔的做法,竟成了他的一个老毛病,我知道他已经在攻读法律。那一年他非常用功,在他每星期送来的衣服中几乎已见不到配礼服的衬衫。正是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也就是他攻读法律的第二年,他的人生悲剧开始了。我注意到他送来洗的衣服中出现了某种变化,配礼服的衬衫由原先的每周一件或至多两件上升到了每周四件,另外丝绸手绢开始取代亚麻布了。这使我恍然大悟,看来五十六号正在抛开艰难的学生生涯,正在走向社会。不久我又感觉出了更多的东西:五十六号堕入情网了。这一点很快就变得无庸置疑了。他每周要换七件衬衫;亚麻手绢从他的衣物中消失了;他衣领的高度由两英寸升高到了二又四分之一英寸,而最后升到了两英寸半。我手头有他那段时间所洗衣物的清单,只需瞄上一眼便可以看出他当时对自己的仪表是多么讲究。在那些日子里,我时而为他欢欣鼓舞,时而又为他沮丧失望,对那一切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每个星期六打开他的衣物包,我都双手发抖,我迫切希望看到他的爱得到回报的最初迹象。我千方百计地帮助我的这位朋友。他的衬衫和衣领都凝聚了我的心血,尽管在上浆时我的手常常激动得发抖。我知道她是一个高贵而勇敢的姑娘,她的影响使五十六号的整个品性得到了改善。在此之前,五十六号拥有一些活袖口和衬衫假胸领,现在他把它们全扔掉了——一想到那是弄虚作假他就感到恶心,因此他先是扔掉了假胸领,过了不久,他觉得还是不对劲,于是就连活袖口也抛弃了。每次回想起他那些欢快幸福的求爱时光,我都禁不住要为他叹息。

“五十六号的幸福好像进入并且占据了我的整个生活。我只是为每个星期六的来临而活着。假胸领的出现会把我打入绝望的深渊,而它们的消失却又把我推上希望的顶峰。直到冬天逝去,温暖的春天来临,五十六号才鼓起勇气去把握自己的命运。一个星期六他送来一件新的白西服背心,要我为他洗浆熨好备用,向来朴素的他以前是从不穿这种衣服的。我为它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因为从这件背心我看出了他的意图。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这件背心又被送了回来,我热泪盈眶地注意到了一只温柔的小手柔情地搭在右肩上留下的痕迹,由此我得知五十六号已被他的心上人接受了。”

阿银停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他的烟已经抽完,烟斗冷冷地躺在他手里。他愣愣地盯着墙壁,昏暗的烛光晃动着,光与影在那儿变幻不定。最后他又开了腔:

“我不准备多谈接下来的那些幸福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他真是够讲究的,系着花哨的夏日领带,穿着洁白的西服背心,一天一换的衬衫洁白无瑕,衣领也是高而又高的。我们的幸福看来是那么完满,我对命运别无所求了。唉!只可惜好日子注定不能持续!明媚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痛苦地注意到一次偶然的争吵——衬衫由七件变成了四件,原先被抛弃的活袖口和假胸领又重新出现了。然后他们俩又和解了——白西服背心的肩膀上留有后悔的泪痕,送洗的衬衫又变成了七件。但争吵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出现狂风暴雨似的争斗局面,有背心上被扯烂的纽扣为证。衬衫慢慢减到了三件,后来又减到两件,而且我那抑郁不乐的朋友的衣领也降低到了一又四分之三英寸。我徒劳无功地仍旧在五十六号的衣物上呕心沥血。我饱受折磨的心仿佛觉得,只要他的衬衫和衣领平整光洁,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化。唉!看来我是白费力气了,他们的和解遥遥无期。可怕的一个月过去,假胸领和活袖口又回来了。我那位不幸的朋友好像以他们的背弃为荣似的。最后,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我打开他送洗的衣包,发现他买了一些化纤衣服,我的心告诉我她已经永远地弃他而去了。关于我可怜的朋友这段时间的痛苦,我没法告诉你什么,只需说明一点就够了:他的衬衫由化纤变成了蓝色法兰绒,然后又由蓝色变成了灰色。最后,我在他送洗的衣物里发现一条红色的棉手绢,这立即使我警觉起来,我感到落空的爱已把他逼到永无宁日的境地,我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接下来令人痛苦的三个星期,他什么衣物也没有送来,后来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包衣服——好大好大的一包,好像包括了他的所有家当。在这包衣服里,我惊恐地发现有一件衬衫的胸口有一块深红的血污,另外还有一个破洞,这表明一颗子弹轰然打进了他的心脏。

“两个星期以前,我记得街上的男孩们在大呼小叫地说一件可怕的自杀事件,我现在知道那一定说的是他。在我最初的震惊和痛苦过去之后,为了纪念他,我便画了那幅贴在你旁边的肖像。在绘画方面我还有那么一点儿造诣,我相信我抓住了他脸部的神情。这幅肖像当然是凭想象画出来的,因为你知道,我从来就没见过五十六号。”

外面店铺的门铃叮当响了一声,一个顾客进来了。阿银带着他惯有的温和、顺良的神情起身出去了。他在前面的店铺里待了一些时间,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好像再也没有兴致谈他那位失去的朋友了。我过了不久便离开了他,悲哀地朝我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我对这个小个子东方朋友以及他那富于同情心的想像力想了很多。我的心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什么重负似的——有件事情我本想向他挑明,可我真不忍心开口。我打心底里不愿毁掉他的想象的空中楼阁,因为我这个人离群索居、孤孤单单的,还从没有领略我这个好幻想的朋友所怀有的那种爱哩。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一年以前我送了一包很大的衣服来阿银这儿洗。当时我离开镇子三个星期,结果积下的脏衣服比通常多了很多。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那包衣服里还有一件弄破的衣服不幸被染了一块红斑,那是由我衣箱里被弄破的红墨水瓶造成的,而且在我包扎脏衣服的时候,这件衬衫恰好又被从我的雪茄上落下来的烟灰烫了一个洞。所有这一切,我不敢说我记得绝对丝毫不差,但我至少敢肯定,一直到一年前我改到另一家比较现代的洗衣公司洗衣的时候,我在阿银店里的洗衣牌号码一直是五十六号。

第五辑白手起家的人

他们俩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成功的生意人——两人都肥头大耳的,香肠一般的手指上戴着沉甸甸的图章戒指,身上穿着宽松舒适的马甲,腰围足有一码半长。他们俩对坐在一家一流餐馆的餐桌边,一边等侍者前来点菜,一边神叨叨地聊起天来。他们的谈话很快就扯到了过去的日子,各自谈起了他们当年初到纽约时是如何如何创业的。

“告诉你吧,琼斯”其中一个说,“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刚来这个城市的头几年。真的,那段时间实在是太艰难了!你知道吧,先生,我初到此地时,我名下的所有财产不超过一毛五分钱,除了身上穿的那身烂衣服我再也没有别的了,而我不得不借以过夜的地方——你准会不相信,可那是千真万确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沥青桶。不,先生,”他往后一仰,闭上眼睛,露出感慨万千的表情,继续说,“你不会相信的,像你这么一个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人,是绝对不明白睡在沥青桶里是怎么回事的,诸如此类的事和你没缘。”

“我亲爱的罗宾逊,”另一个人立即回敬道,“假如你凭空想象,以为我从没经历过那一类磨难,那你就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错误了。哼,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一分钱都没有,先生,一分都没有。而说到住处,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月的栖身之所只是巷子深处的一个旧钢琴箱,而且是在一家工厂背后。说到受苦,我可以说我已受够了!你找上一个在暖暖和和的沥青桶里住惯了的人,让他在一个钢琴箱里熬上一两天,那你很快就会发现——”

“我亲爱的伙计”罗宾逊有点恼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这么说只说明你对沥青桶是怎么回事一无所知。嗨,在冬天的夜晚,你把你的钢琴箱一关好,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得忍受从背后灌进来的缝隙风,冷得直打哆嗦。”

“缝隙风!”另外那个男人讥笑道,同时发出一声愤懑的大笑,“缝隙风!别跟我扯什么缝隙风。我所说的那个钢琴箱有一块该死的板整个儿都是缺的,而且那个缺口是朝北的。夜里我常常呆坐在里面沉思默想,一夜下来吹进箱里的积雪足足有一尺厚。不过嘛,先生,”他以更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尽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还是要承认,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正是在那个破箱子里度过的。啊,那些个日子真是美好!欢乐、天真的好时光!我可以告诉你,早上从那里醒来时,我常常慷慨激昂地大声叫喊。当然,你恐怕是没法忍受那种生活的——”

“没法忍受!”罗宾逊气冲冲地叫道,“我没法忍受!老天作证!我生来就是过那种日子的。我到现在都还希望能重温一下过去那种生活哩。吹什么天真!哼,我赌你当年的天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不,不及五分之一!不及三分之一!过去那段时光真是棒极了!你尽可以发誓说这是该死的谎言,死也不相信它——但我永远会记得,有好多个夜晚,我的两三个伙计来沥青桶里拜访我,我们围坐在一起玩牌,点着蜡烛一直玩到半夜。”

“两三个!”琼斯大笑着说,“哼,老兄,我的客人有五六个,我们坐在我的钢琴箱里吃晚饭,吃完后接着玩牌。对,还有猜字哑谜,还有罚金游戏,还有其他各种要命的游戏。那种晚饭吃起来可真来劲儿!说实话,罗宾逊,在这个城里,像你们这种被好日子惯坏了消化功能的人,根本没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安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一点点土豆皮,或是一点点馅饼渣,或是——”

“要说粗劣食物”另一个人打断说,“我敢说我最清楚不过了。有多少次,我早上吃的是别人准备从后门泼出去的一点冷粥,或是我去车马店讨来的一点他们准备用来喂猪的糠渣。我敢说我吃过的猪食多得多——”

“猪食!”罗宾逊咆哮起来,恶狠狠地用拳头捶桌子,“我告诉你,猪食绝对更适合我——”

他突然吃惊地打住了话头,同时发出像猪似的咕噜声,因为侍者已过来问他们点什么吃了:“你们想吃点什么呢,先生们?”

“吃什么!”在沉默了片刻后,琼斯说,“吃什么!噢,吃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吃也行——我对吃什么从不在乎——给我一点冷粥吧,假如你们有的话,要不就来一块咸肉——你爱上什么就上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

侍者脸色漠然地转向罗宾逊。

“你也可以给我来点儿冷粥,”他说着挑战似的瞟了琼斯一眼,“要昨天剩下的,要是你们有的话,再来一点土豆皮和一杯脱脂牛奶。”

一阵沉寂。琼斯坐回他的椅子里,板着脸看着罗宾逊。有那么一个片刻,他们俩彼此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火药味十足。然后罗宾逊在座位上慢慢地转过身子并招呼那个侍者——他正一边走一边喃喃叨唠他们点的菜名。

“喂,服务员”他怒容满面地叫道,“我看菜单得稍微改一下,我要把冷粥改为——呢,对了——要一小块热松鸡。还可以给我上一份或两份半壳牡蛎,还要一点汤(假鲜龟汤或清炖肉汤,什么汤都成),还可以上一点鱼,一点斯蒂顿干酪、一颗葡萄或一颗核桃。”

侍者又转向琼斯。

“我想我也点同样的”他简简单单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另外再给我上一夸脱香槟。”

如今,琼斯和罗宾逊见面的时候,对沥青桶和钢琴箱的回忆早已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盲人的房屋被山崩埋得无影无踪一样。

正文 第六辑候选人史密斯先生1-3

第六辑候选人史密斯先生(1)

“伙计们,”史密斯先生走出旅馆,来到门前的人行道上,对他的两个雇员喊道——“把那面英国米字旗挂到上面去,挂得高高的。”

然后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两面旗帜迎风飘扬。

“比利,”他对柜台主管说,“再去搞两面旗来,把它们高高地挂到店后面的顶上。然后打个电话到城里去,打听一下做一百面这样的旗要多少钱。把酒吧那些‘美国饮料’的招牌全部撤掉,换上新的‘英国啤酒,随时供应’。撤掉黑麦威士忌,去订购些英格兰、爱尔兰的米,然后去找印刷公司,叫他们给我做一些英国酒的广告牌。”

紧接着史密斯先生又产生一个念头。

“喂,比利”他说,“打电话到城里去,订购五十张乔治国王的像来。质量要好,要彩色的。钱多钱少没什么关系”

“是,先生”比利回答道。

“嘿,比利,”史密斯先生叫道,另一念头又出现了(的确,自从史密斯先生投身政治以来,你可以看出诸如此类的念头像波浪一样朝他涌来),“再弄五十张他爹的来,就是爱尔伯特老国王的画像。”

“没问题,先生。”

“喂,我说呀,你记着,买像的时候,顺便也买几张老王后的,维多利娜老王后的,要是能买到的话。要买穿丧服的那种,要有竖琴、狮子和三叉戟图案。”

保守党会议召开后的第二天早上。乔什?史密斯已被选为候选人。现在整个镇子都被旗帜和竞选告示牌覆盖了,每天晚上大街上都有乐队在演奏,噪音、音乐和激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上。

即使在城里,选举时节也是够热闹的,但在城里,一到上班时间兴奋劲儿就会有所消退。而在玛丽波莎,根本就无所谓上班时间,因此那种兴奋也就始终不断地持续下去了。

史密斯先生赢得了保守党大会的支持。有些人想拥戴尼文斯,不过呼声很微弱。每个人都知道,他只是一个律师、一介书生而已,与见识广博得多的乔什?史密斯相比毫无竞争力。

结果自然是史密斯成了保守党候选人,于是镇上到处挂起了竞选宣传广告,上书“史密斯忠于大英帝国”等大字。人们纷纷戴起了徽章,史密斯先生的头像在徽章的一边,乔治国王的在另一边。史密斯旅馆隔壁那家水果店被清理好了,成了史密斯竞选委员会的办公室,整个白天加半个晚上都有人在里面抽雪茄。

镇上当然还有其他的宣传广告,上书“巴格肖——自由”、“巴格肖——繁荣”、“投玛丽波莎标准的顶梁人物一票”等。镇子北边的玛丽波莎大厦旁边是巴格肖竞选委员会的办公室,那里横街扯着一条巨大的横幅,巴格肖的一班人马在里面抽烟,不抽到头晕眼花不会罢休。

史密斯先生做了一个估算,结果表明在他的竞选办公室抽掉的雪茄的数目,几乎是在自由党的办公室抽掉的雪茄的两倍。在迄今为止的五次选举中,这是保守党第一次如此风光。

或许还得提一提,镇上另外还有周恩牧师的竞选宣传牌——有那么五六块吧——小里小气的,每块约手绢大小,上面写着“爱德华?周恩先生恳请密西纳巴县全体选民投他的票”。但你决不会注意到那些小玩意。后来周恩先生千方百计在主街横扯了一条上书“周恩——诚实”的大条幅,结果风却把它刮到湖里去了。

这次竞选实际上是史密斯和巴格肖之争,大家从一开始就心中有数了。

我真希望能把这一最伟大竟争的各阶段及其所有周折叙述出来,再现出从战幕拉开到投票结束的所有细节。不过,那可就要写上好几大卷啦。

最先的交锋,当然是谈贸易问题。玛丽波莎的两家报纸——《新闻邮报》和《时代先驱报》就此进行了激烈的论战,版面上作论据的统计数字比比皆是。然后记者采访各位候选人,发表采访记,阐明各候选人在关键问题上的信念和看法。

“史密斯先生,”《玛丽波莎新闻邮报》的记者问道,“关于拟议中的降低差额关税的做法会有何影响,我们想听一听您的高见。”

“哎呀,佩特,”史密斯先生说,“这我可说不上来。来,抽支雪茄。”

“史密斯先生,您认为降低对英国商品的按值税优惠,同时以互惠关税率引进美国货,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不是吗?”史密斯先生回答说。然后他问记者:“您喝点什么?陈啤还是土酿?”

在这类简短的对话中,史密斯先生的表现表明他片刻之间已掌握了与报界周旋的全套本领。第二天报上的采访记说,虽然史密斯先生不愿明确地指出关税差异的原则与正确的财政科学相背过,但是他坚信与美国实行任何关税互惠政策都势必导致人均国民工业产值的严重下降。

“史密斯先生,”玛丽波莎的一个制造商代表团的主席问道,“要是您当选的话,在关税方面您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兄弟们,”史密斯先生说,“我要把它定得他妈高高的,谁也别想再把它降下来。”

“史密斯先生,”另一个代表团的主席说,“我历来是一个自由贸易主义者——”

“那就继续当下去吧,”史密斯先生说,“我本人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您对帝国防务有何高见?”另一个人问道。

“啥呀?”

“帝国防务。”

“防什么呀?”

“各方面都防。”

“谁说的?”史密斯先生问道。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事儿。”

“渥太维的保守党兄弟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们赞成。”

“那好,我也赞成。”史密斯先生回答说。

这些短短的谈话所代表的只是这场伟大竞争的第一阶段,即辩论阶段。正是在这一阶段,《玛丽波莎新闻邮报》对很多东西进行了彻底论证,例如,玛丽波莎的猪肉价格比南加利福尼亚的橙子价格高出零点六;又如,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密西纳巴县平均每十年进口的鸡蛋量,比新奥尔良每十年进口的柠檬量增长了四点六八二。

诸如此类的数据能引发人们思考。这是无庸置疑的。

第六辑候选人史密斯先生(2)

辩论结束之后,竞选进入组织阶段,往后是公众大集会。或许你还从没见过一个县被“组织起来”是怎么回事儿吧。那景象可壮观极了。首先是巴格肖那班子人马出来游说,他们驾着轻便马车从西往东在县里四处巡行,然后又从南到北巡行一遍。无论何时他们遇到一个农夫,他0梆会到农夫家里去,在那儿吃上一顿饭。吃完之后,他们把农夫带到轻便马车边,请他喝上一杯,于是这个人的选票他们就可以稳拿了。一直要到农夫招待保守党人吃完饭之后,他这张选票才会变卦。

事实上,向一个农夫表明你对他一片诚心的唯一办法,就是上他家去和他一起吃一顿饭。要是你吃不下那顿饭,那他是不会把票投给你的。这是一种公认的政治测验。

不过嘛,当然如此,正当巴格肖一行开始巡行拉选票的时候,史密斯的人马从另一个方向驾到了,他们和农夫们一起吃饭,给他们递雪茄烟,把他们又全部还原成了保守党人。

你或许还会在这儿或那儿看到独立候选人爱德华?周恩的身影,他在政治车马的烟尘中从一个农庄游说到另一个农庄。对每一个农夫他都解释说,他保证自己不行贿赂,不给黑钱,不许诺职位,因此每一个农夫都热情地和他握手并且把去下一个农庄的路告诉他。

在乡村被组织好之后,接下来的阶段是举行选民集会,各候选人及其支持者与对手展开舌战。

我想在整个加拿大自治领还没有哪个地方像玛丽波莎这样,能对贸易问题——关税互惠问题——进行如此彻底的探讨,能表现出如此高涨的爱国主义激情。至少有一个月时间,人们谈论的除了这一话题没有别的。在街上甲某会叫住乙某,告诉对方他昨晚从报上得知纽约一个蛋的平均价格比玛丽波莎的高百分之一。同一天晚些时候,乙某又会拦住甲某,告诉他爱达荷州每磅猪肉的平均价格比玛丽波莎每磅牛排的平均价格便宜六厘钱(也许是贵六厘钱——他一时记不清是便宜还是贵了)。人们靠诸如此类的数据过着日子,谁记的数据最多,谁就会拔尖,被视为天然的领袖人物。

不过这些东西得到最全面彻底的探讨,当然还是在选民集会上。要想把密西纳巴县举行的所有选民集会一点一滴全记录下来,那非得有鸿篇巨著不行。不过这里或那里出现的某些雄辩有力、与众不同的演说,还是值得一提的,它们堪称经典力作。比如说,约翰?亨利?巴格肖在德肯色区中学的礼堂发表的演说便是如此。第二天《玛丽波莎时代先驱报》评论说,那篇演说会载入史册。一点儿没错——它会深深地埋在史书堆里。

凡听过巴格肖演说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令人难忘的演说家。而在那天晚上,他以一个年事已高、只渴望为国家效力的人的平静与庄严发表演说,几乎超越了他自己的水平。在他的演讲快结束的时候,某个人的饰针掉到了地上,落地的声音是那么大,简直把窗玻璃都震响了。

“我现在老了,先生们,”巴格肖说,“肯定过不了多久,我不仅必须和政治告别,而且还必定去那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巴格肖说到这里时全场一片沉寂。大家的理解是,这句话意味着他想去美国定居。

“是的,先生们,我已入垂暮之年,我希望,在我走的时候,我能尽可能少地留下憎恨。但在我走之前,我希望大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保守党内的恶棍多得不计其数,其数额超过了任何一个正派社区所能容忍的程度。”他继续往下说,“我对谁都没有恶意,我希望对所有的人善言以待。我要讲的是,居然有一批有理智有责任感的人把那样一个恶棍提名为保守党候选人,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先生们,目前这场竞选容不下任何报复性的咒骂。我们不妨站得更高一点,超越那种低贱的举动。人们告诉我说,我的对手史密斯是一位沙龙老板。这一点不谈也罢。人们告诉我说他被判过盗马罪,说他是一个作伪证出了名的人,还说他是闻名密西纳巴县的最黑心的说谎大王。我们还是不谈这些吧。不要让这些东西玷污了我们的唇舌。”

“不,先生们,”巴格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我们还是站得高一点,来谈谈国民福利的问题吧。我们最好先不考虑我们自己的局部利益,而是多从整个国家的大局着想。为此,不妨让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有关德肯色镇区的大麦价格的一些事实。”

接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巴格肖读了一张价格表,它们是十六年以来十六个地方的十六种谷物的不同价格。

“不过,还是让我回过头来,”巴格肖转向了这一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问题的另一方面,一花点时间看一看密西纳巴县的沼泽干草的价格吧……”

当巴格肖坐下来的时候,人们觉得在德肯色镇区自由党稳操胜券是毫无疑问的了。

但在这一点上人们低估史密斯先生的政治天才了。史密斯第二天一听说有关情况,便马上把他那几个主要演说人召集拢来,他说:

“伙计们,他们在统一学方面占我们上风了。我们这方面还差得远哩。”

然后他转向尼文斯,说道:

“前天晚上你在这儿讲过些什么数字?”

尼文斯拿出一张纸并开始念了起来。

“慢着,”史密斯先生说,“成肉的数字是多少?”

“一千四百万元。”尼文斯回答说。

“太好了,”史密斯先生说,“就说是两千万元。那些农民,他们会赞同的。”

尼文斯做了修改。

“那么干草的价格是多少呢?”

“两块钱一吨。”

“把它提高到四块,”史密斯先生说,“我跟你说呀,”他补充道,“假如有哪个农民说这些数字不对,叫他到华盛顿去亲自查好了。可以对他们明说,要是有谁想证实你所说的数据,他可以随便到英国去查——告诉他直接去伦敦,亲自去翻册查明好了。”

自此以后,统计数字方面也就没什么麻烦了。然而,我还是得说一句,能恰如其分地运用好诸如此类的数据,那还是很能让听众折服的。在这场选举中,最擅长此道的大概要数银行家穆林斯了。一个操他这种行当的人,非得对贸易、人口和金钱方面的数据了如指掌不可,在演说中能把它们信手捡来,那效果是妙不可言的。

无疑你听过这类人物的演说,但是我怀疑你所听过的演说的效果,没有穆林斯在第四区的选民集会上所作的演说那么典型。

穆林斯本人当然对那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他从不屑于把它们写在纸上,而他的演说却效果非常惊人。

“先生们,”他非常诚恳地说,“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国的出口贸易增长到了什么程度呢?谁能说出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国的进口额增长了多少个百分点呢?”然后穆林斯停顿下来,环视一下四周。谁也不知道。

“我本人……”他说道,“也说不出确切的数字——现在这个时刻说不上来——但数额肯定是相当巨大的。再比如说人口的增长,”穆林斯再次振奋起来,像天生的统计学家在估摸大概数据时一贯表现的那样,他说,“你们有多少人知道,有多少人能说出来,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的主要城市增加了多少人口?——”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信不信由你,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

“我现在说不出具体数据来,”穆林斯说,“但我家里有这些数据,它们无疑是相当可观的。”

但是在发表竞选演说方面,候选人史密斯一度遭到了严重失败。

按原来的计划,史密斯先生的竞选纲领里列有彻底禁酒一项。但后来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这一着失策了。他们从城里请来了一个特约演说家,一个系白领带的严厉的人。此人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他的工作上,除了他的日常开销和每次的演讲费之外,他是不计报酬的。我是说,除了那么点钱以外,他别无所求。

在自由党人在德肯色区的学校集会的同一天晚上,他在德肯色区的社交大厅发表了演说。

“先生们,”他说道,然后中间稍微停顿了一下,“这会儿我们聚在一块儿认真谈论国事的时候,你们知道我们的对手的会场里正在发生什么事吗?今天下午,有十七瓶黑麦威士忌被从城里送到了那所易于相信别人的无辜的学校,这你们知道吗?有十七瓶威士忌藏在黑板和墙壁之间,参加开会的每一个——请注意我的措辞,每一个人——都可以灌足那种可恶的东西,费用全由那个自由党候选人支付!”

演说者说到这里的时候,史密斯的支持者们在会上你看我我看你,既吃惊又气恼,致使演讲才讲完一半,会场里的听众差不多已走光了。

自此之后,彻底禁酒的条款被更改了。委员会采取了两全之策,一方面主张严格限制酒类营业执照的审批发放以促进禁酒运动;另一方面又鼓励含酒精类饮料的生产,并通过严厉的酒类贩卖法规确保此类酒饮只供给适合饮用它们的人。

最后,盛大的选举日终于来了,正如大家所知,这一了不起的日子使史密斯先生的事业达到了胜利的巅峰。关于这一点没有必要多谈,因为它已变成历史了。

反正,凡是到过玛丽波莎的人,都知道选举日是何种盛况。所有的商店,按惯常的习俗,当然都打烊了。所有的酒店,都遵照法规关门了,你要进去得走后门才行。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在恣意取乐之前,他们在街上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就像他们在七月十二日或圣帕特里克节常做的那样。选民们都在不断地观察不同的投票点,看别的人是否已投票,因为谁都不想率先投票——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生怕被愚弄而把票投给了不该投的候选人。

史密斯先生的大多数支持者按照他的旨意行事,他们引而不发,在开头的几个小时都不投票。在史密斯先生看来,竞选有如捕熊,先得沉住气。

“先留着你们的选票别投,伙计们,”他说,“不要太性急。等时机成熟再干,到时候再大打出手,狠狠地来它两下。”

玛丽波莎的每一个投票站都有一名选举主持人和两名监票员。那些选民在投票站内外四下窥探,我看呀,和老鼠在鼠夹边东张西望没什么两样。而一旦两个监票员把某个人弄到了投票间里,他们会把他推到一幅小帷馒后面,使他不想投也得投了。至于投票方式嘛,不用说,是采取无记名投票,因此除了选举主持人,两个监票员和当时在场的两三个人以外,谁都不知道此人投了谁一票。

正是由于这一点,开头的投票结果往往是相互抵触,矛盾百出。有时因投票站安排得乱七八糟,监票员弄不清选票到底是怎么登记的,结果也就把自由党和保守党的选票恰好统计反了。另外还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由于投票者投票时太匆忙、太漫不经心,结果监票员们不得不把选票从票箱里拿出来,仔细看看到底是选了谁。

我想大概是由于以上原因,玛丽波莎选举初期的结果才那么离谱。

第六辑候选人史密斯先生(3)

也许这也就是选票报告表明独立候选人爱德华?周恩肯定取胜的原因。当这一消息传开时,街上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啊,你要是看到了当时的情况就好了。此前在自由党和保守党所举行的那些盛大的选民集会上,人们已把周恩忘得一干二净,当周恩的票数领先的消息在四点钟左右传开的时候,选民们大家都惊讶不已。并不是说他们对这一结果不乐意。相反,他们很高兴。人人都走去同周恩握手并向他祝贺,还对他说他们早就知道了,国家所需要的正是一个正直、诚实、无党派偏见的代表人物。保守党人们公开说他们已对党派厌烦了,以后要与它一刀两断;自由党人们则说他们恨透了党派政治。已有三四个人把周恩拉到一边,解释说镇里所需要的是一个光明正大、廉洁清白、没有党派色彩的邮局,这个邮局应建立在一块绝对没有党派偏见的土地上,以未受过任何党派纠葛玷污的协约为原则。其中有两三个人很乐意告诉周恩上哪儿能买到那么一块净土。他们还对他说,在邮局局长的人选问题上,他们对现任局长特里罗尼本人没有任何个人私怨,也不会说他什么不是——只是有一点除外,那就是他完全彻底地不称职。他们还说,要是周恩主张建立纯洁的行政机构,正如他曾说过的那样,那他应该首先把特里罗尼净化掉。

爱德华?周恩已开始对掌权意味着什么有点感觉了,他的行为举止中不知不觉有了某种自以为了不得的东西,这是意识到大权在握的最初表现啊。

老实说,在那半个小时的短暂的当权期内,周恩有机会稍微感觉到了大权在握的滋味。亨利?麦克吉米斯跑来找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当联邦政府的人口普查员,理由是他经济状况很糟而且整个冬天都被风湿病折磨得快要瘸了。纳尔逊?威廉姆逊则申请码头主管之职,声称他整个冬天都因坐骨神经痛而卧床不起,除了这项工作干什么都不合适。伊拉斯莫斯?阿彻尔则问周恩是否可以把他儿子佩特安排到渥太华的某个部里任职,他给出了非常充分的理由,说他已挖空心思在别处替佩特找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并不是说佩特不求上进,而是他生性迟钝——连他父亲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在是迟钝到家了,真是见他的鬼。他一碰到数字就变得没头没脑的,而不幸的是他以前从没有机会通过上学来补救一下。但要是周恩能在渥太华为他谋一个职的话,他父亲确信那一定是最适合他的。在印第安事务部、天文学研究所或加拿大新海军中,肯定有那么一两个适合他这样的小伙子的职位吧?对所有诸如此类的请求周恩都耐心解释,说他一定加以认真考虑,同时还请大家体谅,说他得先和他的同僚们研究研究,不能仅仅凭自己的心愿办事。老实说,假如说周恩有生以来对内阁部长们一度曾心怀嫉妒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嫉妒之情已消失殆尽。

但周恩的鸿运是短暂的。甚至在玛丽波莎的投票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已有消息流传开来,不管是真是假,说巴格肖已在县内当选。第二区的选票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巴格肖——他与史密斯的得票数之比是六比二——沿镇区干线的所有地区(干草饲料农场就在干线附近)据说都拥戴巴格肖。

这一消息一传到镇上,人们就让玛丽波莎太阳神骑士团乐队(其中每个成员都是自由党人)在主大街演奏开了,乐队前面到处是巨幅红旗,还有一条上书“巴格肖永远胜利”几个大字的大标语,每个字足有一英尺高。人们欢天喜地,激情澎湃,那景象真是从没见过。人们在玛丽波莎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簇拥着巴格肖,争先恐后地和他握手,说他们为能目睹这样一个盛大的日子而自豪,说自由党是整个自治领的光荣,还说一想到所谓无党派政治他们就感到恶心。人们片刻之间,已开始在竞选办公室着手组织晚上的游行了,他们准备了幻灯和演说,还为即将在台上演说的巴格肖先生准备了一大束鲜花,届时将由四个全身穿白衣服的小姑娘(都是自由党人)把花献给他。

这时候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投票时间了,正是在这一紧要关头,史密斯先生从他的竞选办公室走了出来,要他的支持者们向镇上进军,投票去!那气势就像当年威灵顿公爵号令全军杀向滑铁卢一样。于是,选民们从竞选委员会总部办公室和分部办公室蜂拥而出,每个人的衣襟上都飘扬着蓝色的徽章。

“好好干吧,伙计们,”史密斯先生说,“投票去,不停地投,投了再投,一直投到他们赶你们走为止。”

然后他转向他的竞选助手。“比利,”他说,“打个电报到城里去,就说我已以压倒多数当选,并叫他们马上发一个同样的回电。然后给各乡村的每个投票站去个电话,捎回信说全镇都坚定不移地拥护保守党,并叫他们把同样的消息用电话回传过来。还有,去喊几个木匠来,叫他们在旅馆门口搭一个台子,叫他们把酒吧门上的绞链拆掉,让门敞开着,准备好投票一结束就开门大吉。”

正是最后的那一个小时起了决定作用。先是大海报出现在《玛丽波莎新闻邮报》社的橱窗里,上面的电报说城里报道乔什?史密斯即将当选。然后,从全县各地又传来同样的消’g。至此,选民们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等待了一整天,谁都不想投错票。但当他们一方面看见支持史密斯的人拥进投票站投票,另一方面又听到外面有关史密斯将当选的消息的时候,他们再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他们坚定不移地蜂拥而上,到五点钟宣布选举结束的时候,大家丝毫都不怀疑这个县得救了,史密斯当选为密西纳巴县的议员了。

我真希望你目睹了玛丽波莎那天晚上的盛况,那对你的心身大有好处——那万众欢腾的情景是你前所未见的,会令你心花怒放。看来整个镇子的确没有一个自由党人而且从来没有过。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保守党人,多年以来都是如此。那些怀着痛苦和悲伤投了自由党二十年票的人们,那天晚上都露出了本来面貌,都直言不讳地招认自己是保守党人。他们说他们再也忍受不了那种屈辱了,因此非坦白出一切不可。道出这种真相是要做出牺牲的,但不管这种牺牲有多大,他们都准备去承受它。

就连丧事承办人戈尔戈沙?金汉姆先生都站了出来,他说这些年来他为约翰?亨利?巴格肖卖命完全是违心的。他说从一开头起他就在心里犯疑了。他说这种疑惑一直在搅扰着他。每天晚上,他本来是可以安安心心干活的,可是诸如此类的疑虑常常突然向他袭来,使得他简直没法把防腐工作继续下去。可不是吗?就在贸易互惠政策被提出来的当天晚上,他一回到家就对他太太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告诉她说他觉得那简直就是出卖祖国。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有很多很多人都说他们有过和金汉姆同样的疑虑。特里罗尼表白说,他早已对特里罗尼夫人说过那是疯狂之举。理发师杰夫?索普则说,刚谈到贸易互惠问题的那一天,他回家里吃晚饭,席间就对他太太说过那会置本国的生意于死地,会引进一种廉价的、华而不实的美国式发型,还会使对英国的真正的忠诚丧失殆尽。想想看,金汉姆夫人,特里罗尼夫人和索普夫人,她们对这一切已知道六个月并且这么长时间竟没吭一声!我想全国还有很多很多金汉姆夫人吧。这只不过再一次向我们证明妇女不适合从事政治罢了。

玛丽波莎那天晚上的游行是永远令人难以忘怀的。街上热闹无比,火炬燃烧,太阳神骑士团乐队的演奏令人陶醉(除名字外,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保守党组织了),而最叫人难忘的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和空前高涨的爱国激情。

人们在旅馆前面搭了一个大大的讲台,史密斯先生和他的主要助手们坐在上面,他们的身后旗帜如林。人们向史密斯先生献了一大束花,献花的是四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四个,因为结果表明她们其实是保守党人。

然后是发表演讲。佩帕莱法官说大家没有必要谈已取得的胜利了,因为那已成为历史,他还说由于他的官方职务所限,这儿不是他谈论自己在取得胜利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的场合,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从此也已变成历史了。而尼文斯,那位律师,则说他要说的只有几句话,因为他或许做过的贡献如今已成为历史,子子孙孙们,他说,会在历史书里读到那一切,犯不着由他自己来说,因为那已成为这个国家的历史的一部分。其他人的演说也是同样的调子,大家都绝对不愿多谈这一话题(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理由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最好留待后人去研究。无疑,他们说的,不管怎么说,其中某些东西还是挺在理的啊。

史密斯先生呢,当然啰,他什么话都没说。他用不着说嘛——至少四年内不用——他是明白这一点的。

第六辑没入海草(1)

又名:海上翻船

(一个老掉牙的海洋故事)

那是一八六七年八月,我踏上“索西?萨利”号的甲板,去担任船上的二副,当时这船还停泊在格雷夫桑德的船坞里。

我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长得方正有力,皮肤呈青铜色——得之于日月之光(有些部位甚至因星辰的作用成了古铜色),一脸的诚实、聪慧和过人才智,而且脸上还流露出纯朴、谦逊和基督精神。

一踏上甲板,看见我的水手模样映照在桅杆旁的一个沥青桶里,我不由产生一种胜利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我又注意到我的模样倒映在一桶污水里,这时我简直没法抑制内心的满足感了。

“欢迎加盟,布洛哈德先生,”比尔吉船长大声喊道,他走出罗盘室,从船尾栏杆伸过手来和我握手。

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水手打扮的人物,他年纪在三十到六十之间,脸干干净净地刮过,不过留着大大的络腮胡、厚重的山羊胡和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他体格强壮有力,臀部发达高耸,穿着一条宽大的细帆布裤子——裤子是那么宽大,在臀部处写下一部英国海军史想必版面也足够了。

站在他身边的是大副和三副,他们俩个子不高、言语不多,在他们看船长的眼神中我看出某种类似忧郁的表情。

船处在启程前夕。她的甲板上是一派让水手感到特别亲切的忙乱和欢快景象。水手们正在忙碌着,有的在钉桅杆,有的正从旁边吊斜桅,有的在给甲板两侧的排水孔上光漆,有的在升降口往下倒热沥青。

比尔吉船长以其粗犷的水手方式不断地用扩音器对水手们喊话:

“喂,省着点,别把吃奶的力都用掉了,先生们,请记着,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别老在太阳底下晒着。把那边的缆绳拉过来,小心点,琼斯,我担心那对你来说高了一点。喷,喷,威廉斯,别把沥青闹得满身都是,那样子怎么见人?”

我斜靠在主帆的斜桁上,我在想——是的,亲爱的读者,在想我的母亲。我希望至少凭这一点你以后会想到我。无论何时有什么不太顺心,我都会倚靠在什么东西上面想念我的母亲。要是情况变得更糟,那我就会用一条腿站立着并想念一下我的父亲。然后我就可以面对任何麻烦了。

我是不是还想念另一个人,一个比母亲更年轻比父亲更美丽的人呢?没错,我是在想这么个人儿。“坚强点,亲爱的。”当她把头依偎在我的油布工装上,同时带着少女的痛苦向后踢脚跟的时候,我曾经这样对她喃喃耳语:“过五年航海就结束了,然后再过三年我就会回到你身边,到那时我就有足够的钱买一张二手渔网并在岸上定居下来了。”

在我想心事的同时,船上的准备工作完毕了。所有桅杆都已到位,所有的船帆都钉了起来,拿斧的水手正在砍搭在船和码头之间的木板。

“都准备好了吗?”船长大声问道。

“好了,准备好了,先生。”

“那就起锚吧,派个人拿钥匙下去打开酒吧。”

打开酒吧!这是启航前的最后仪式,也是一个伤心的仪式。在航海中我不知已见过它多少次了:一小群被迫背井离乡的男人马上就要启程了,他们带着伤心的神情站立着,在等那个带钥匙的人打开酒吧——他们呆立在那儿,像被某种奇怪的魔力摄住了似的。

第二天早晨,和风在船尾吹送,我们的船嗡隆嗡隆地绕过英国的海角,不久便沿英吉利海峡南下了。

我觉得,对那些从没亲眼目睹过的人来说,没有比英吉利海峡更壮观的了。它是全世界的海上通衢。世界各国的船只都在这里南北穿梭,有荷兰的,有英格兰的,有委内瑞拉的,甚至还有美国的。

中国平底大帆船来来往往。战舰、摩托艇、冰山和木筏子随处可见。要是我再补充一点,读者便可想见海峡的恢宏气象了:厚厚的浓雾笼罩海面,简直把整个海峡都给蒙住了。

现在我们已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我开始时那种晕船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而且对父亲也想得少些了。

第三天早上,比尔吉船长下到我的舱房来。

“布洛哈德先生,”他说,“我得提醒你,要加倍小心。”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大副和三副都从船上掉到海里去了。”他很不自在地说,同时避开我的眼睛。

我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没关系,先生。”可我内心却禁不住犯疑,总觉得大副、三副在同一个晚上落水有点蹊跷。

无疑其中准有某种奥秘。

两天后的早上,船长又带着上次那种躲躲闪闪的、不自在的神情出现在餐桌边。

“又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先生?”我问道。

“是的,”他回答说。他一边强装镇定,一边用手指把一个煎蛋捏来捏去,他神经质地捏得那么用力,几乎把蛋捏成了两半——“很抱歉告诉你,我们的水手长又没了。”

“水手长!”我惊叫道。

“是的,”比尔吉船长说,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摔到海里去了。这事儿我也有点责任。事情发生在今天早晨。当时我叫他探身子去察看一座冰山,我用双臂抱着他,结果,老实告诉你,纯属偶然——我让他掉进了海里。”

“比尔吉船长,”我问道,“你采取了什么措施救他吗?”

“至今没有,”他不自在地回答说。

我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

十天过去了。

谜团越来越大。星期四那天,据报告右舷当班的两名水手不见了。星期五那天,助理木匠失踪了。星期六晚上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它虽然是小事,却为我了解船上正在发生的事提供了线索。

当时大概是子夜,我刚好在掌舵轮。我看见船长抓着服务生的腿把他横扛在肩上,摸着黑向船尾走来。服务生是一个开朗的小个儿小伙子。他欢快的性格已使我喜欢上他。于是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看船长要对他干些什么。到达船尾之后,比尔古船长戒备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把那小伙子丢进了海里。那小伙子的头在波涛的磷光中浮沉了一会儿。船长朝他砸过去一只靴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下到船舱里去了。

谜底就在这里!是船长把水手们扔下海去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像往常一样在早餐桌边见了面。

“可怜的小威廉掉到海里去了。”船长一边说,一边抓起一块船上的熏肉,开始用牙齿撕咬,好像真有意要吃它似的。

“船长,”我非常激动地说,一边用餐刀狠狠地戳一条面包,简直要把面包戳烂了——“是你把那孩子扔下海的!”

“是我,”比尔古船长说,他突然变得镇定了,“他们都是我扔下海的,我还准备把其他人也扔下去。听着,布洛哈德,你年轻有力、雄心勃勃而且值得信任。我想和你交个知心朋友。”

现在完全的平静笼罩了我们。他走向一个柜子,在里面翻了一阵子,抽出一张退了色的黄色羊皮纸,然后把它摊在桌上。那是一张地图或海图。它的中心有一个圆圈,圆圈中央有一个小点和字母t。图纸的一端标着字母N,与它相对的另一端标有字母S。

“这是什么?”我问道。

“你猜不出来吗?”比尔古船长说道,“这是一个荒岛的地图。”

“啊!”我突然灵机一动,答道,“N表示北方, S表示南方。”

“布洛哈德,”船长说着用力敲了一下桌子,致使餐桌上的一条面包蹦跳了三四次,“你说对了。我原来还没想到这点哩。”

“字母t代表什么呢?”我问道。

“代表财宝,埋藏在那里的财宝,”船长说,他把地图翻过来读背面的说明,“t点表示埋财宝的确切地点,财宝共计五十万西班牙金币,用一口褐色皮衣箱埋在沙子里。”

“那宝岛在哪里呢?”我欣喜若狂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船长说,“我准备沿各纬度线来回寻找,不找到决不罢休。”

“在找的同时该做些什么呢?”

“与此同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减少水手的人数,人越少各人分到的钱就越多。没错,就这么着,”他表现得那么直率坦白,让我一下子爱上了他,尽管他有不少缺点,“您愿和我一起干吗?我们要把他们全都扔到海里去,留厨师到最后,然后把财宝全挖出来,那我们下半辈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读者朋友,假如我答应了他,那你会责骂我吗?我当时是那么年轻、热心、雄心勃勃,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孩子似的热情。

“比尔吉船长,”我握住他的手,说,“我听从您的吩咐。”

“好,”他说,“现在你到水手舱去,看看那些家伙在想些什么。”

我于是去了水手舱——船前部的一间陈设朴素的舱房,里面铺着一块粗糙的地毯,摆着几把简陋的扶手椅、几张书桌、一个造型简单的痰盂和几张带蓝绿相间的屏风的小钢床。现在是星期天早晨,水手们大多是穿着睡衣坐在那儿。

第六辑没入海草(2)

我一进去他们就站了起来并向我致意。

“先生,”副水手长汤普金斯说,“我认为我有责任告诉您,水手们有极大的不满情绪。”

有几个水手点了点头。

“大伙儿对老是有水手掉进海里很不满,”他继续说,因无法抑制的激动而提高了声调,“这绝对是荒唐的,先生,要是您不在意的话,我就实话告诉您,大伙儿很是反感。”

“汤普金斯,”我严厉地说,“你必须明白,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返回到船长那儿。“我觉得水手们想谋反。”我说。

“好,”比尔吉船长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那会叫他们多数人丧命的,当然,”他沉思着补充说,一边从尾舱宽大的老式舷窗望出去,看着南大西洋汹涌的波涛,“我估计海盗随时可能来袭,那会干掉他们不少的。不过,”——他按一下铃把服务生召了来——“请叫汤普金斯先生来一下。”

“汤普金斯,”副水手长一进来,船长就说,“请你站到柜子上面,把头伸出尾舷窗看看,然后告诉我你对天气状况的高见。”

“好的,好的,先生。”那个头脑简单的水手回答说。我和船长默默地会心一笑,交换了一下眼色。

汤普金斯站到柜子上,把头和肩膀伸出了舷窗。

我们每人抓起他的一条腿往外一推。我们听见了他坠入海中的声音。

“汤普金斯好办,”比尔吉船长说,“对不起,我得把他的死记入航海日志。”

“没错,”他紧接着继续说,“要是他们叛乱,那可就帮大忙了。我猜他们会的,迟早的事儿。这通常都会发生的。不过在我们与海盗遭遇之前,我得暂停行动,以免挑起叛乱。同时呢,布洛哈德先生,”他说着站了起来,“要是你能每个星期再丢那么一两个下去,我会万分感激的。”

三天之后我们绕过了好望角,进入了海水如墨的印度洋。我们现在的航线呈“之”字形,而天气又是那么好,我们在一平如镜的海面上以疯狂的速度蜿蜒而行。

第四天一艘海盗船出现了。读者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否曾见过海盗船。即使最勇敢的人见了它都会心寒。它整个儿是漆成黑色的,一面黑旗挂在桅杆尖上,大大小小的帆也是黑色的,在甲板上肩并肩操练的海盗们也是一色的黑衣。只有船首赫然写着“海盗船”三个白色大字。它一出现我们的水手显然就被吓住了。那种架势连狗看了都会害怕的。

两艘船靠到了一起。然后,两条船被用捆麻袋的绳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一块跳板在中间架了起来。一会儿,海盗成群地拥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眼睛狂转,咬牙切齿,还在磨指甲哩。

接着战斗开始了,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包括中途休战吃午饭的十五分钟。那场景真是可怕。海盗与我们的水手扭打在一起,互相从后面踢屁股,互相打对方耳光,而且有很多人完完全全地火了,千方百计的想咬对方一口。我看见一个大块头的年轻海盗舞动着一块打了结的毛巾,在我们的人中间横冲直闯,直到比尔吉船长冲过去,用一块香蕉狠打他的嘴巴,他才败下来。

在两个钟头过去的时候,经双方同意,战斗以双方平手宣告结束。双方的比分是六十一分半比六十二分。

两艘船被解开了,在双方全体水手的三声欢呼声中,它们又各自开始了自己的航行。

“这下好了,”船长在一旁对我说,“现在我们看看有多少人累坏了,刚好可以不费事儿地扔下海去。”

他下到船舱里去了。几分钟之后他又上来了,脸色死白。“布洛哈德,”他说,“船在下沉。有一个海盗(当然,纯属偶然,我不怪任何人)在船的一边踢了一个洞。我们来听听那个洞的水声。”

我们把耳朵贴在船壁上。听声音是有水涌进船来。

水手们奉命用抽水泵抽水,干得那么疯狂——只有在即将沉没的船中面临灭顶之灾的人才能理解这种狂劲。

下午六点,进水孔涌进的水已达半英寸高,入夜时分水位已达四分之三英寸,而到天亮的时候,经过一夜不懈的苦干,水位已到八分之七英寸。

第二天中午水位已升到了十六分之十五英寸,而到第二天入夜时分积水已达三十二分之三十一英寸高。这情况令人绝望。假如以这种速度增加,谁都不知道几天后水位会升至多高。

那天晚上船长把我叫到了他的舱房。他面前放着一本印满数学表格的书,地上则到处丢着大张大张的写满普通分数的纸。

“船是肯定要沉的,”他说,“事实上,布洛哈德,她正在下沉。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也许要拖上六个月或几年,但要是她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她是必沉无疑的。除了弃船别无选择。”

那天晚上,当水手们忙着抽水的时候,船长和我趁着深深的黑暗造了一个筏子。

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我们砍下了所有的桅杆,把它们砍成合适的长度,十字交叉叠在一起,然后用靴带捆牢。

我们急匆匆地往筏子上搬了一箱罐头食品和一箱酒,还带了一个六分仪、一个气量计、一个自行车打气筒和其他一些科学仪器。然后,利用船自身的摇晃,我们把筏子放到了海里,自己则沿一根绳子下到了筏子上。在热带之夜的漆黑掩护下,我们划离了那艘注定沉没的船。

破晓的天光发现我们如同印度洋上的一个小斑点。我们看起来只有一个“?”大。

早上,在穿好衣服并精心刮了脸之后,我们打开食品箱准备吃喝。

接着我们的可怕处境显露出来了。

船长从罐头箱子里把那些蓝色的方形牛排罐头一个接一个拿了出来。我们共拿出来五十二个。我们焦急地查看着,直到拿出最后一个罐头脸都是绷着的。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罐头全拿出来了,船长在筏子上站了起来,用狂野的目光瞪着天空。

“罐头起子!”他尖叫道,“天啦,罐头起子上哪去了?”他仆倒在筏子上。

与此同时,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装酒的箱子。里面装着一瓶瓶的陈啤酒,每一瓶的瓶口都封有特别的锡箔。我把它们一瓶接一瓶拿了出来。总共有五十二瓶。拿出最后一瓶酒后,我发现箱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喊叫起来——“起子!起子!噢,老天爷开恩吧!开罐头的起子在哪儿了!”

我仆倒在船长身上。

醒来时我们发现自己仍然只是大洋上的一个小斑点。我们甚至觉得比先前更渺小了。

头顶是热带钢光闪亮的天空。阴沉、铅黑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拍打着筏子。我们身边则是乱七八糟的液牛肉罐头和陈啤酒。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所受的折磨简直无法形容。我们徒劳地用拳头砸那些罐头。我甚至甘冒使罐头盒遭受永久性损伤的风险,疯狂地拿起罐头往筏子上狠砸。我们用脚跺它们,用牙齿咬它们,还狠狠地诅咒它们。我们用手猛扯啤酒瓶盖,把它们往罐头上敲砸,根本不管会不会砸烂瓶子和浪费酒了。

全是白费劲。

接下来的一天又一天,我们问在筏子上。肚子被饥饿折磨得够呛,另外我们还没有书读,没有烟抽,甚至连聊天的话题都没有。

第十天船长打破了沉默。

“准备好抓闭,布洛哈德,”他说,“非这样不行了。”

“是呀,”我烦闷地说,“我们一天比一天瘦了。”

于是,面对同类相食的可怕前景,我们开始抓阔。

我准备了两根闭签,把它们伸到船长面前。他抽到了长签。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在希望和绝望之间不住地颤抖,“我赢了吧?”

“不,比尔吉,”我凄凉地回答说,“你输了。”

不过我没有必要为接下来的日子多费笔墨了——那是些在筏子上慵懒地做梦的寂静而漫长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我慢慢地恢复了体力——此前我已被贫乏与饥饿折磨得筋疲力尽。读者朋友,那可是一段非常深沉寂静的日子,每次缅怀那个使这段日子变成如此模样的勇敢的人,我都禁不住要流一两滴眼泪。

自那以后的第十五天,我被筏子撞岸的震动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了。我也许吃得太开心了,根本没注意到已接近陆地。

我面前是一个岛屿,它圆圆的形状和低矮的沙岸让我马上认出了它。

“宝岛,”我叫喊道,“我的英勇终于得到了回报!”

我急匆匆地冲到岛的中央。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番什么景象呢?沙子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坑,一个空空的衣箱躺在坑边,一块从船上取下来的厚木板插在沙子里,上面写着这样一些字:“索西?萨莉号,1867年11月。”有这种事!这么说那些恶棍把船修好了,而且他们一定从我们一时疏忽而留在舱房桌子上的地图得知了宝岛,于是就开船找了过来,把可怜的比尔吉和我本来可以稳拿的财宝洗劫一空了!

由于对人类的忘恩负义感到恶心,我在沙子上瘫坐下来。

这个岛于是成了我的家。

我挣扎着艰难地活了下来,以沙子和碎石果腹,以仙人掌之类植物为衣,一年又一年过去。吃沙子和泥土渐渐损害了我健壮的体格。我病倒了。我死了。我埋葬了自己。

但愿其他写海洋故事的人也能写得如此精彩。

第六辑一个超级灵魂的伤心事(1)

又名:玛丽?玛什纳夫回忆录

(由机器译自俄语原文)

你常看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吗?

我可常常这样。

有时候我一连几个小时站着,凝视自己镜中的脸,对它惊奇不已。有时我把镜子颠倒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我苦思冥想那张脸意味着什么。看来它在用褐色大眼睛回望我,好像它认识我而且想和我说话似的。

我为什么要出生呢?

我不知道。

我每天对我的脸问一千次,但是得不到答案。

有时候别人——我的女仆尼特尼兹卡,或男仆贾卡勃——经过我的房间,看见我在对自己的脸说话,他们认为我是个蠢姑娘。

可我并不蠢。

有时候我扑到沙发上,把头埋在靠垫里。即使这时候,我还是找不到自己出生的理由。

我现在十七岁了。

我能不能活到七十七呢?啊!

我少说点能不能活过六十七,或活到六十七呢?噢!

要是我能活到这些岁数,那我能活到八十七吗?

我不知道。

我经常在夜间惊醒,眼神狂乱,为自己能不能活到八十七而迷惘。

接着的一天

今天出去散步时我碰到一朵花。它长在河岸边的草地里。

它正站在长长的花梗上做梦。

我知道它的名字。它叫楚普夫斯卡娅。我爱美丽的名字。

我弯下身子,对它说话。我问它我的心是否懂得爱。它说它想我是懂的。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棵洋葱。

它躺在路上。

有人踩在它的茎上。把它踩烂了。它一定够痛苦的。我把它放进了我的胸口。整个晚上它都躺在我的枕边。

另一天

我的心在渴望爱!可我怎么谁也爱不上呢?

我试过了,可是办不到。我的父亲——伊凡?伊凡诺维奇——他块头那么大,人又那么好,可是我没法爱她;我的母亲,卡图莎?卡图莎维奇,她也同样块头大,可我没法爱她;还有我的哥哥,狄米特里?狄米特里维奇,我也没法爱他。

还有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维奇!

我没法爱上他。可我将和他结婚。我们已订了婚期。是在从今天起一个月后。一个月。三十天。为什么我没法爱上他呢?他又高又壮。他是个士兵。他在沙皇尼古拉?罗曼诺夫的卫队服役,可是我没法爱他。

第六辑一个超级灵魂的伤心事(2)

接着又一天

瞧他们是怎样囚禁我的!干这些好事的是我的父亲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有我的母亲(我这会儿忘了她的名字),还有其他所有的人。

我没法呼吸。

他们不允许我。

每一次我企图自杀他们都阻止我。

昨晚我又试了一回。

我放了一小瓶硫酸在我床边的桌子上。

它没有要我的命。

他们还阻止我跳河自杀。

嗨!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徒劳地问空气和树木为什么我不该自溺。它们给不出任何理由。

可是我渴望自由,自由如那些小鸟,如它们中最小的那一只。

我注视在风中摇曳的树叶们,我想成为一片树叶。

可他们所想的只是迫使我吃!

昨天我吃了一只香蕉!呸!

接着的一天

今天散步的时候我碰到一棵卷心菜。

它躺在树篱的一角。残忍的男孩们用石头把它赶到了那里。

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它旁边是一个蛋。

它也死了。啊,我哭得多么伤心——

今天早上

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一个男人走了过去。他走了过去,真的走了过去。

我从窗户看见他从园门边走过,去了河边那片草地,我心爱的楚普夫斯卡娅花就长在那里!

他显得多英俊啊!没有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维奇那么高,啊,不!而是又矮又宽又圆——形状就像上个星期死去的那棵美丽的卷心菜。

他穿一件天鹅绒夹克衫,手拿一张野营折叠凳,背上背着一个画框,嘴上则叼着一个弯弯的长柄烟斗,他的脸不像阿利克西斯的那么红那么粗,而是又细腻又美丽,还挂着一丝像照在宝石打磨粉上的月光似的微笑。

我爱上他了吗?我说不清。还没有吧。爱是一株柔弱的植物。你不能强迫它生长。

他经过的时候,我俯身出窗并向他投去一个玫瑰花蕾。

但是他没有看见。

接着我又向他投去一块肥皂和一把牙刷。可我没有打中他,于是他往前走了。

另一天

爱情已进入我的生活。它充满了我的生活。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和他说了话。他在河边坐在折叠凳上。他坐在凳上,真是漂亮极了:他显得那么强壮,而他坐着的凳子是那么脆弱。

他面前放着那个画架,他正在作画哩。我对他说了话。

现在我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名叫——写他的名字时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啊——不,我不能写出来,我要悄悄把它说出来——他叫奥托?丁克尔斯皮尔。

难道这名字还不美吗?啊!

他正在画布上作画——美丽的色彩,有红色、金色和白色,它们一条一条的,向四面八方涂开,那么辉煌,还发着乳白色的光哩。

我惊奇地看着它。

我本能地对他开了口。“你在画什么呀?”我问道,“画的是圣婴吗?”

“不,”他说,“是一头奶牛!”

然后我再看了看,我可以看出那是一头奶牛。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将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我说,“不要告诉任何别的人。”

我知道我爱上了他。

一个星期之后

每天早晨我都去河岸边的草地看奥托。

他坐在那儿作画,我则坐在一旁和他谈话,两只手握在膝盖边。我告诉他我所想的一切、所读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所感觉到的一切和感觉不到的一切。

他带着走神的表情听我说话,这说明他正在沉思,我已学会去爱这种神情,有时候他好像几乎就没在听。

我们之间的心灵交流是奇妙的。

我们互相激发对方的思想。

奥托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弟子。

昨天我问他黑格尔或史莱格尔或威格尔是否道出了人牛的真谛。

他说他不知道!我的奥托!

第六辑一个超级灵魂的伤心事(3)

今天

奥托碰了我!他碰了我!

对此的回忆令我多么激动!

我在河岸站在他旁边,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的遮阳小花伞的把儿触碰了他的马夹最下面的扣子。

这好像一团火似的令我燃烧!

明天我要带奥托去见我父亲。

但今晚除了回想奥托触碰了我,我没有其他任何心思。

接着的一天

奥托触了父亲!他为十个卢布触了他。我父亲大发雷霆。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刚把奥托带到了我们家,他和我父亲伊凡诺维奇谈了话。晚上他俩坐到了一起。可现在我父亲发怒了。他说奥托想找他借钱

他为什么要发怒呢?

从此奥托被禁止来我们家,我只能到草地去见他了。

两天之后

今天奥托问我要信物。

我把我的帽针之一给他。可他说不行。他从我的腰带上取走了那个钻石扣。

我琢磨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我对他的价值就像钻石对世俗之人的价值一样。

今天早上

昨天奥托问我要另一件信物。我从我袋里掏出一个金卢布,说应该把它分成两半,还说我们俩应每人半边。

但奥托说不行。我揣摩他的意思。把金币破开会破坏我们的爱情。

他要为我们俩珍藏它,它将永远像我们的爱情一样毫无破损。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美妙的想法吗?

奥托是那么思想深邃。他的思想包罗一切。

今天他问我是否还有另一个金卢布。

接着的一天

今天我拿给了奥托另一个金卢布。

看到它的时候他双眼闪烁着爱意。

作为回应他给了我一个铜戈比。我们的爱将像黄金一样纯粹,像黄铜一样坚硬。

这难道不美吗?

后来。

我真害怕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维奇会回来。

我害怕他要是回来的话奥托会杀了他。奥托是那么沉静,我不敢去想他要是被惹恼了会发生什么事。

接着的一天

我对奥托说了阿利克西斯的事。我告诉他阿利克西斯是个士兵,在沙皇的卫队里服役,还说了我已被许配给他的事。开头奥托不愿听我说。他生怕他的愤怒会胜过他的自制力。他开始叠他的折叠凳了。

然后我告诉他阿利克西斯一时间还回不来,于是他才变得平静一些。

我乞求他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杀死阿利克西斯。他对我许下了诺言。

另一天

我的父亲,伊凡?伊凡诺维奇收到了阿利克西斯的来信。他十四天之后回来。他回来的第二天我要和他结婚。

与此同时,我还有十四天可以爱奥托。

我的爱美满无缺。它使我想去死。昨天晚上我再一次试图自杀。既然我已经体会到美满的爱情,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我把一盒子弹放在我床边。我醒过来时安然无恙。它们没有要我的命。但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奥托要和我一起死。我必须告诉奥托。

后来。

今天我告诉奥托我们必须自杀,还告诉他既然我们的爱是如此美满,那我们就没有权力活下去。

开始他显得很不自在。

他建议说我应该先自杀,而他该在我的坟边饿死。

但我不能接受他的这种牺牲。

我转而提议由我帮他在海边上吊。

他要好好想一想。要是他不上吊,他就要开枪自杀。我已把我父亲的左轮手枪带给了他。接枪的时候他是那么感激。

正文 第六辑一个超级灵魂的伤心事

第六辑一个超级灵魂的伤心事(4)

接着的一天

为什么奥托好像在躲着我呢?他是不是有某种我没法分担的苦衷呢?今天他把他的凳子移到了草地的另一边。他坐在一簇接骨木后面的长草丛里。开始我没看见他。我满以为他已经上吊。可是他说行不通。他忘记带绳子了。他说他已试过开枪自杀。可是他没有打中自己。

五天之后

奥托和我不准备去死。我们要活下去,要永远活下去并且相爱!我们要出走,一起去闯世界!我多幸福啊!

奥托和我要一起逃走。

等到阿利克西斯来时我们已经走了;我们要一去不回。

我已告诉奥托我要和他一起出走,而他已经答应了。

我告诉他我们要一起去闯世界,两手空空地奋勇同行,与世界公然对抗。我说他应该当我的侠仆,我的骑士!

奥托说他将当我的骑士。

他已经同意。但是他说我们不该双手空空上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这一点,但由于他很坚决,我也就服从了我的主公。他承担了我们所有的准备工作。

每天早上我都把我的东西带一小包到草地那儿,把它们交给我的骑士,由他把它们带到他住的旅馆。

上个星期我带去了我的首饰盒,而昨天,在他的要求下,我从银行里取出了我的存款,把它交给了我的骑士。把它存在他那儿是万无一失的。

今天他说我需要某些小东西帮助我在我们出走后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因此我在我父亲熟睡时拿走了他的金表。我的英雄!他为我的幸福想得多周到!

接着的一天

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我要带上那只表和其他的东西去草地和奥托会面。

明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出逃。我要到下面花园的那道小门那儿去,奥托会在那里等我。

今天我在屋里和花园里转了一遍,向它们道了别。我已向我的楚普夫斯卡娅花说了再见,还有那些鸟儿和蜜蜂。

明天一切就要结束了。

接着的一天。

对已发生的事情我怎么写得下去!我的灵魂整个儿地破碎了。

我最害怕的一切终于发生了。我还怎么活下去!

阿利克西斯回来了。他和奥托进行了决斗。

噢上帝!那太可怕了。

当时我和奥托站在草地上。我给他带来了那块表,我把它给了他,连同我所有的爱和我的生活。

我们站在那儿,然后,我转过身来,看见阿利克西斯穿过草地大迈步朝我们走来。

他多高啊,真有战士的样儿!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内心:要是奥托杀了他的话,那他就会僵硬硬地躺在那儿,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没有了。

“快走,奥托,”我叫道,“走,你要是不走会杀了他的。”

奥托一看,发现阿利克西斯来了。他向我膘了一眼:他的脸充满了无限的意义。

接着,看在我的份上,他跑了起来。他的样子多高贵啊。多勇敢的心!他不敢留下来冒险让他的怒气爆发。

但阿利克西斯赶上了他。

然后他们在河岸边斗了起来。啊!看他们斗真可怕。难道男人们扭打在一起不可怕吗?

我只能站在一旁拧手指,看着他们干着急。

首先,阿利克西斯抓住奥托裤子上的皮带,把他举在空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奥托在旋的时候我能看清他的脸:还是流露着他转身跑时的那同一种无言的勇气。阿利克西斯不停地旋奥托,直到那条皮带断裂,奥托重重地跌在草丛中。

这是打斗的第一回合。

然后阿利克西斯站在奥托旁边,从后面踢躺在草丛中的奥托,他们这样又斗了一阵子。这是第二个回合。接着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回合。阿利克西斯拿起画框,把那幅画正对着奥托的脑袋碰了下去。画框和画就像衣领似的套到了奥托脖子上。然后阿利克西斯连人带框把奥托举了起来,扔进了那条小河。

他漂浮而去!

我的骑士!

他漂浮而去!

我能看见他漂浮着顺流而下,穿过草地,脸还仰着哩!它充满了顺从命运的深沉表情。

然后阿利克西斯向我走来,他用双臂抱起我,托着我穿过草地——他是那么高那么壮——同时低声对我说他爱我,还说从明天起他就要保护我不受世界的侵害。就这样他抱着我走过草丛和花簇,来到了我们家。那里有我的父亲伊凡?伊凡诺维奇和我的母亲卡图莎?卡图莎维奇。而我明天就要和他结婚。他从那家旅馆取回了我的首饰和我的钱,他还把奥托从我的腰带上取走的那个钻石扣带回来给了我。

这叫我如何忍受?阿利克西斯要带我去彼得堡,他在那儿买了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将和他一起住在那儿,我们会很有钱,我会被带去尼古拉?罗曼诺夫和他妻子的皇宫抛头露面。噢!这难道不可怕吗?

我唯一有心思去想的是奥托,他脖子套着画框顺流漂浮而去。从那条小河他会漂进第聂伯河,从第聂伯河他会漂进巴格河,从巴格河他会漂进伏尔加河,而从伏尔加河他又会漂进里海。到了里海就再没有出路了,那么奥托会永远永远在那里兜圈子。

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第六辑素不相识的朋友

他走进卧车吸烟室时,我正独坐在那儿。

他穿着一件毛皮衬里大衣,提着一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他一进来就把箱子放在了座位上。

然后他看见了我。

“啊呀!啊呀!”他满面春风地说道,好像认识我似的。

“啊呀!啊呀!”我搭讪道。

“天啦!谁能料到会在这儿碰上你呢?”他说着,一个劲儿地和我握手。

“是谁也想不到。”我在心里想。

他更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

“你可一点儿也没变呀。”他说。

“你也没有。”我热忱地说。

“你也许胖了那么一丁点儿。”他继续评论道。

“是胖了一点点,不过你也有点发福了。”我说。

这么说有助于双方扯平,那我的发胖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不,”接着我壮着胆子很肯定地说,“你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人是谁。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我根本想不起他是谁。并不是说我的记忆力差,相反,它好极了。的确,我发现要记住别人的名字是一件很难的事。我经常想不起别人的脸,想不起别人长什么样儿,对别人穿的衣服当然更不会去注意。但是除了这些细节我从未忘记过任何人,而且我为此颇感自豪。不过倘若真有某个人的名字或长相我一时想不起来,我也决不会不知所措。我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尴尬局面。需要的只是冷静和机智,有了这两点就什么都可以应付了。

我的朋友坐了下来。

“我们可好久没见面了。”他说。

“是好久了。”我回答说,语调中带着一丝感伤。我想让他觉得我也曾为此难过。

“时间过得好快啊。”

“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欣然表示同感。

“真不可思议,”他说,“岁月就这么飞逝,朋友们都失去了联系,真是恍若隔世啊!我经常为此伤神。我时不时地纳闷:过去那些老伙计都上哪儿去了呢?”

“我也一样。”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刻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我发现在这种场合,人们迟早都会说起“那帮老伙计”、“那些小伙子们”或者“那帮人”,借此机会恰好可以推断对方到底是何许人物。

“你回过我们那个老地方吗?”他问道。

“从没回过。”我毫不含糊地说。绝对不能拖泥带水。我觉得在我弄清“老地方”在哪里之前,绝对不能再涉及这个问题。

“是吗?”他继续说,“我猜你是不太想去那儿吧?”

“现在不想。”我很小心地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不起。”他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至此我总算混过了第一关。我不太想去的某个老地方显然是有的。这一点可作为谈话的基础。

不久他又开腔了。

“是啊,”他说,“有时候我遇上一两个老伙计,他们都谈到你,很想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可怜的家伙。”我在心里想,可是我没说出来。

我知道该不失时机地来一手猛的了,于是便拿出了过去常用的老花招。我饶有兴致地展开了攻势。

“喂!”我说,“比利现在在哪儿?你听说过他的近况吗?”

这一招是万无一失的。任何一帮老伙计中都会有个把名叫比利的。

“他呀,”我的朋友说,“当然听说,他正在蒙大拿经营农场哩。去年春天我还在芝加哥见过他——差不多有两百磅重了——你简直就认不出他来了。”

“我当然认不出来。”我在心里自己嘀咕。

“那么佩特在哪儿呢?”我又问道。这也是很保险的。总会有个叫佩特的。

“你是说比利的兄弟吧。”他说。

“是呀,是呀,比利的兄弟佩特,我经常想到他。”

“噢,”那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老佩特现在可大变样了——整个儿老老实实的了。”说到这里他开始发笑了,“嗨,佩特结婚了!”

我也开始笑了。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一个人结了婚,说来总是让人觉得很可笑的。不管老佩特是谁,他结婚了这件事简直可以笑死人。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俊不禁,默默地笑个不停。我真希望能够不停地笑下去,一直笑到火车停开。我只有五十英里的路程了。只要你知道该怎么笑,笑上五十里路也没什么难的。

可是我的朋友不甘心就此打住。

“我经常想写信给你,”他说道,用起了推心置腹的语气,“尤其是在听说你受了损失的时候。”

我没有吭声。我损失了什么呢?是钱吗?如果是的话,那我丢了多少钱呢?我是为什么损失钱的呢?我不知这所谓损失到底是使我完全破了产,还是只部分破产。

“遭受那种损失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他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

显然我是彻底破产了。但是我没吭声,一心只等他亮牌。

“是啊,”那人继续说,“人去世总是件伤心的事儿。”

死了人!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我差点因高兴而打嗝了。这就好办了。在这种交谈中,应付有关死人的话题是最简单的。你只需一声不吭地坐着,静等对方说出死去的是谁就够了。

“是呀,”我咕哝道,“是挺伤心的。不过也有令人宽心的一面。”

“那当然,尤其是活到了那么个年纪。”

“正如你所说,活到了那么个年纪,而且过了那样一辈子。”

“我想,到最后都还挺硬朗、挺清醒吧。”他非常同情地继续说道。

“是的,”我回答说,这下子有把握了,“去世前最后几天还能在床上坐起来抽烟哩。”

“什么?”他迷惑了,一难道你奶奶——”

我奶奶!原来是这样,唉!

“对不起,”我有点为自己太蠢生自己的气了,“我刚才说到抽烟,意思是说她能坐起来并让人对着她抽烟,她有这么个习惯——要人为她朗读,要人对着她喷烟——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听见了火车驶过信号灯和转辙闸的吱嘎声,火车慢慢停下来了。

我的朋友迅速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有点狂躁。

“我的天啦!”他说,“都到联轨站了。我坐过头了。我本该在前一站下的,喂,乘务员,”他朝车厢过道里喊道,“我们在这儿停多久呀?”

“只停两分钟,先生,”一个声音回答说,“这趟车晚点了,现在正赶时间哩。”

我的朋友猛地站起来,掏出一大把钥匙,在小提箱的锁上摸索起来。

“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他气喘吁吁地说,“这该死的锁,我的钱全锁在里面。”

我这时唯一担心的是他来不及下车打电话。

“我这儿有,”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别折腾锁了。先拿去用吧。”

“多谢。”他一把抓起了我手里那叠钞票——忙乱之中,他一张都没给我留下。“我勉强还来得及。”

他从火车上跳了下去。我隔着车窗看见他朝候车室走去。他好像走得并不快。

我等着他回来。

乘务员在叫了:“上车啦!上车啦!”随即传来一阵铃声和蒸汽的嘶嘶声,转眼之间火车开动了。

“白痴,”我心想,“他误车了。”他那口值五十元的箱子还躺在座位上哩。

我一边等一边向窗外张望,同时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了那个乘务员的声音。他显然正领着一个人从车厢那边走过来。

“先生,我在车厢里找遍了。”他说。

“我把它放在那个车厢里我太太后面的座位上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把头探进了我所在的包间。

他立即脸露喜色,好像认出了什么似的。但他认出的不是我,而是那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

“噢,在这儿。”他高声叫道,一把抓过提箱,提了出去。

我颓然瘫在了座位上。“老伙计”!佩特的婚事!我祖母的死!天啦!我的钱!我现在全明白了,那家伙原来是“为谈话而谈话”,原来是别有用心!

上当啦!

下一次要是在火车上和萍水相逢的人搭讪,我再也不会如此这般地自以为聪明了。

正文 第七辑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

第七辑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

有些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非常有自制力——而有些人,在拜访别人或晚上与人聊天的时候,总觉得告辞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时间一分接一分地过去,到了拜访者觉得自己真的该走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呃,我想我……”紧接着主人就说:“噢,你这就要走吗?时间真的还早哩!”于是拜访者拿不定主意的尴尬就接踵而至了。

在我所知的这类事情中,最悲惨的例子要数我可怜的朋友梅尔帕梅纽斯?琼斯先生的遭遇了。他是一个助理牧师,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才二十三岁哩。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所拜访的人家里脱身。他是那么忠厚,因而不会说谎,同时又是那么规矩,从不愿失礼。正好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个朋友家拜访。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都属于他自己——他没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喝了两杯茶,然后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突兀地说:“呃,我想我……”

可是女主人说:“噢,别急!琼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

琼斯从来都是说实话的。“噢,能,”他说,“当然,我——呢——可以再呆一会儿。”

“那就请别走。”

他留了下来,喝了十一杯茶。夜幕开始降临了,他再一次站起身来。

“呃,现在,”他怯生生地说,“我想我真的……”

“你非要走吗?”女主人客气地说,“我还以为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哩……”

“呃,是可以的,你知道,”琼斯说,“假如……”

“那就留下来吧,我肯定我丈夫会很高兴的。”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就留下来吧。”他颓然坐回到椅子里,灌了一肚子茶水,怪难受的。

男主人回来了。他们开始吃晚饭。席间琼斯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儿盘算着要在八点三十分告辞。主人一家都在纳闷,不知琼斯到底是因呆笨而显得郁闷不乐呢,还是仅仅只是呆头呆脑。

吃完饭之后,女主人想“打开他的话匣子”,于是就拿出照片来给他看。她把家里珍藏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来,总共有好几罗哩——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有一张非常有趣的是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有一张拍得非常好的是男主人的爷爷的同事的狗的照片,还有一张非常邪门的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点三十的时候,琼斯已看了七十一张照片,大约还有六十九张没看。琼斯站了起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以恳求的口吻说。

“告辞!”他们说,“嗨,才八点三十哩!你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没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又问声闷气地说了说将闲六个星期,然后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大家发现主人家的宝贝儿子——那个可爱的小调皮鬼把琼斯先生的帽子给藏起来了,因此男主人说琼斯先生非留下来不可了,于是就请琼斯一起抽烟和聊天。男主人一边抽烟一边和琼斯聊天,琼斯于是又呆了下来。他时时刻刻都想果断地离去,可就是办不到。后来男主人开始厌烦琼斯了,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用反话挖苦说:琼斯先生最好留下来过夜,他们可以给他临时搭一个铺。琼斯误解了他的本意,竟热泪盈眶地向他连连道谢。于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顿在一间空房里,内心里却在狠狠地咒诅他。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男主人进城上班去了,留下琼斯和在家的宝贝儿子玩。琼斯伤心透了,他完全气馁了。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要离去,可他又左右为难,致使他根本没法脱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来,发现琼斯居然还在家里赖着,大感吃惊和恼火。他想干脆开个玩笑把琼斯支走吧,于是就说:他认为该向琼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费了,嘿嘿!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阵子,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向他预付了一个月的食宿费,而且还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像个孩子在哭似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神情忧郁,让人难以接近。当然,他整天都是闷在客厅里,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加之又缺乏锻炼,他的身体很快就显得不行了。他靠喝茶和看那些照片来消磨时光。他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盯着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有时是对它说话,有时是对它发毒誓。他的心智显然已开始失常了。

最后他终于垮了。人们把他抬到了楼上,他发烧可真厉害,根本就神志不清。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怪可怕的。他谁都不认识了,连男主人的叔叔的那位穿孟加拉军服的朋友都认不出来了。有时候,他会从床上惊坐起来,尖叫道:“呃,我想……”紧接着又倒回到枕头上,同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再过一会儿,他又会跳将起来,大叫道:“再来一杯茶,再拿些照片来!再拿些照片来!哈!哈!”

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痛苦折磨,在他的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人们说在他临终之际,他脸带自信的美丽微笑坐在床上,说:“噢——天使们在召唤我,我想我真的该走了。再见。”

他的灵魂从囚禁它的牢房挣脱而去,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猫越过花园的篱笆一样。

第七辑借火柴

你或许以为在大街上向人借火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但任何一个曾在街上向人借过火柴的人,都会向你保证那决不是件容易事儿,而且在听了我几天前的傍晚的经历之后,他们还会赌咒说我所讲的事儿绝对千真万确。

那天傍晚我站在一条街的拐角,手里拿着一支雪茄想点燃抽一抽,可是身上没带火柴。我便在那儿等着,直到有一个体面的普通汉子走了过来。于是我说:“劳驾,先生,请您借根火柴给我使使好吗?”

“一根火柴?”他说,“噢,当然可以。”然后他解开大衣的扣子,把手伸进马甲口袋里摸索起来。“我记得我是有一根的,”他继续摸索,“而且我几乎可以发誓它是在下面的口袋里——噢,别急,话虽这么说,但我想也有可能是在上面的口袋里——请等一等,待我把这些小包先放到人行道上。”

“噢,不用麻烦了,”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噢,说不上麻烦,我一会儿就找出来了。我记得我是有一根在身上某个地方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指伸进一个又一个口袋——“可是,你瞧,这不是我通常穿的那件马甲……”

我发现那汉子激动起来了。“好了,没什么的,”我郑重其事地说,“既然不是您通常穿的那件马甲——嗨,那您就不用麻烦了。”

“等一等,噢,等一等!”那汉子说,“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是有那么一根可恶的东西的。我猜一定是和我的表放在一起。不对呀,也不在这儿。等一等,我再摸摸大衣看。要是那个该死的裁缝会做一下就可伸进手去的口袋多好啊!”

现在他变得更加激动了。他已扔掉手杖,正在咬紧牙关摸索一个个口袋。“一定是我那该死的小儿子干的好事儿,”他用怨恨的声音说,“都怪他在我口袋里瞎折腾。妈的,回去我也许是该给他点好脸色!啊,我敢打赌,它是放在我的屁股口袋里。请你帮我把大衣的后边提起来一会儿,待我……”

“不用了,不用了,”我再一次郑重分辩说,“请别这么麻烦,那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的确觉得您没有必要脱掉大衣,噢,请别把您的信件和东西那样扔在雪里,也别把您的口袋全部翻个底朝天!我请您,请您别踩在您的大衣上,也别把您那些小包给踩坏了。您用怨气冲天的声音抱怨和诅骂您的小儿子,我听了实在过意不去。别那样——请别那么狠劲地扯您的衣服。”

突然那汉子发出一阵狂喜的咕哝声,并且把他的手从大衣的衬里中抽了出来。

“我找到了,”他叫道,“给你!”然后他把它拿到了灯光下。

原来是一根牙签!

我一气之下抑制不住冲动,一把将他推倒在电车轮下,然后拔腿就跑。

第七辑穿石棉衣的人(1)

——一则关于未来的寓言

首先我承认我是有意那么做的。也许部分是出于妒忌。

其他作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入梦回游四五百年,或是一头扎进遥远的未来,去领略其各种奇迹,这看起来有点不公平。

我也想做同样的事情。

我过去一直是,现在仍然是一个热衷于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今天的世界真可怕,且不说比比皆是的倾轧、贫困、战争和残忍,光机器的嚣叫和劳动者无休止的辛劳,就足以令我对它惊恐三分。我爱遥想将来某一天必定到来的那个时代——到那时劳累不堪的人们已征服自然,整个人类已进入和乐时代。

我爱遥想那个时代,而且渴望见到它。

于是我进行了精心的谋划。

我想做的是按惯常的方式沉睡过去,一觉至少睡他两百或三百年,然后在未来的奇迹世界里醒来。

我为这一沉睡做好了准备。

我买来所有能找到的滑稽报纸,甚至包括那些有插图的。我把它们带到我在旅店的房间,另外还带了一块猪肉饼和成打成打的油炸面包圈。吃掉猪肉饼和面包圈之后,我坐回床上开始一张接一张地读那些滑稽报纸。最后,当我感到可怕的困倦悄悄袭来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拿起《伦敦时代周刊》并把时事评论那一页举在眼前。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杀,但我还是做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各种知觉正在离我而去。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在歌唱。他那从窗户的横档上方传来的声音原来很大,现在越变越弱了。我陷入了沉睡之中,这深不可测的沉睡使整个外部世界都沉寂了。我迷蒙地感觉到日子一天天逝去,接着是一年又一年,再往后是一个个漫长的世纪。

然后,不是渐渐地,而是非常突然地,我醒了过来,坐了起来,四周张望。

我这是在哪儿?

这样自问完全有道理。

我发现自己躺在,更确切一点说是坐在一张宽大的床上。我处身一间幽暗无光的大房里,它外表看去一片破旧,从那些玻璃箱和里面做成标本的东西判断,这显然是一座博物馆什么的。

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脸上没有胡须,既不老也不少。他穿的衣服是灰色的,很像燃烧后保持原状的纸。他静静地看着我,既不特别吃惊,也没表现出什么兴趣。

“快告诉我,”我迫不及待地开了腔,“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现在是哪一年,是不是三千年,或是别的年?”

他脸带烦恼地吸了一口气。

“真奇怪你谈话那么激动。”他说。

“告诉我,”我再一次说,“现在是三千年吗?”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可是我真的根本不知道。我想至少也该是三千年了,误差不会超过一百年,不过已有很多很多年没人去记年份了,因此很难说。”

“你们再也不记年份了吗?”我喘着气问道。

“我们过去也常记年份,”那人说,“我本人还记得,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以前还有很多人试图记载年份哩,可后来它和很多很多流行一时的东西一起消亡了。嗨,”他继续往下说,谈话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兴奋,“年份有什么用呢?你知道,在我们排除了死亡之后——”

“排除了死亡?”我叫喊起来,坐直了身子,“上帝啊!”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那人疑惑地问道。

“上帝啊!”我重复了一遍。

“噢,”他说,“以前从没听人说过这句话。我刚才是说在我们消除了死亡、淘汰了食物和排除了变化之后,我们几乎已不受外界事物的影响,而且——”

“慢着!”我说着,头有点晕,“一次只告诉我一件事。”

“哼!”他脱口而出,“我看,你一定沉睡了很长时间。那就继续问问题吧。只是,假如你不在意的话,要尽量少问一些,而且千万请别激动。”

真奇怪,第一个从我嘴中冒出来的问题是——“你那身衣服是什么做的?”

“石棉,”那男人回答说,“它们可以穿几百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件,假如有人想换一件新的,有几十亿件堆在那儿哩。”

“谢谢你,”我回答说,“能告诉我这是在哪儿吗?”

“你在一个博物馆里。玻璃箱内那些人和你一样都是标本。不过,”他说,“要是你真想知道这个新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得离开你的展台,去百老汇大街找张椅子坐一坐就行了。”

我走了下来。

第七辑穿石棉衣的人(2)

穿过那些布满灰尘的阴暗的房子时,我十分好奇地打量着玻璃箱内的那些人。

“天啦!”面对一个穿蓝衣服、系着皮带、拿着警棍的人,我惊叹道,“那是一个警察!”

“是的,”我的新相识说,“当年的警察就是这个样子吗?我经常闹不明白。他们当年有什么用途?”

“用途?”我迷惑不解地问道,“嗨,他们站在大街中央。”

“噢,对了,我明白了,”他说,“在那儿好对人们开枪。你得原谅我的无知,” 他继续着,“按过去你们的社会习俗是这样的。在接受教育的时候,我做了社会史手术,不过他们用的材料太差了。”

我对这个人的意思一点儿都不明白,我压根儿没有时间提问,因为就在这时我们已走到了街上,我惊讶得愣在那儿了。

百老汇!这可能吗?变化太可怕了!我过去所知的百老汇大街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可眼前却是死气沉沉,青苔遍地的一片荒芜。一个又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把一座又一座高楼大厦变成了废墟,断墙残垣上到处覆盖着真菌和青苔!这荒街死寂无声。没有一辆车在开,头上方没有电线。这里没有生命或运动的声息,只是零零星星有些人形在慢悠悠地挪动,他们像我的新相识一样穿着石棉衣,脸上同样没胡须,同样是那副既不老又不少的模样。

天啦!这就是我一直希望见到的征服了自然的时代吗?!不知是为什么,以前我总是想当然地认为人类注定要向前发展。可眼前这一片荒凉,这片我们的文明废墟,却叫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街边零零散散地安放着一些小椅子。我们坐了下来。

“同你记忆所及的时代相比,现在进步多了,对不对?”石棉衣男人问道。

他说这话时显得非常自豪。

我喘着气问道:“街上的汽车上哪儿去了?”

“噢,很久以前就废弃了,”他说,“它们肯定非常可怕。它们的嘈杂谁受得了!” 随着一阵颤抖,他身上的石棉衣沙沙作响。“那你们怎么上别处去?”

“我们哪儿也不去。”他回答说,“我们为什么要去呢?呆在这儿和呆在别处完全一样。”他看着我,露出一脸无尽的倦怠。

上千个问题顿时涌上我心头。我问了其中最简单的一个。

“你们怎么去工作,又怎么回来呢?”

“工作!”他回答说,“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它早完成了。最后一点工作早在几百年前就做完了。”

我看着他,张着嘴愣了好一阵子,然后我转过头来,再次看着那零零散散有石棉衣在挪动的灰暗荒芜的街道。

我想方设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意识到,要是我想弄清这个全新的出乎意想的未来时代是怎么回事,那我就必须有系统地去了解它,一步一步地来。

“我知道,”我停了一下后说道,“从我那个时代到现在已发生很多重大事情。我希望你能允许我有系统地提问,能一点一滴地向我解释。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说没有任何工作要做是什么意思?”

“嗨,”我那奇怪的相识回答说,“它自行消亡了。机器消灭了它。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甚至在你们那个时代你们就拥有一定数量的机器了。你们利用蒸汽取得了很大成就,在利用电方面也有了良好的开端,虽然我想你们几乎还没有把放射性能量派上用场。”

我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们发现这些技术对你们并没有好处。你们的机器越好,你们干活就越累。你们得到的东西越多,你们所缺的东西也越多。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你们大喊停一停,可它就是停不下来。你们都被你们自己的机器的轮齿拖累住了。你们谁也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真的是这样,”我说,“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噢,”石棉衣男人回答说,“我的这一部分教育的手术做得很好——我知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别着急,往后我会告诉你的。好啦,咱们还是接着前面说吧。后来,大概是你那个时代之后两百年吧,征服了自然的伟大时代出现,人和机器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们真的征服了自然?”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从前的那种希望在我血脉里再一次悸动起来。

“真的征服了它,”他说,“把它打败了!打得它停顿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出现,然后越来越快,在一百年之间它们就被做完了。事实上,一旦人类转而用其精力减少其需求而不是增加其欲望,那整个事情就好办了。首先出现的是化学用品。天啦!它太简单了。在你们那个时代成千上万的人从早到晚在土地上挖掘耕耘。我见过这类人的样品 ——农夫,他们是这样称他们的。我们那家博物馆里就有一个。自从化学食品发明以后,我仍在一年内把它们大量存放在大百货店里,足以用上好几百年。农业被淘汰了。吃饭和与之相随的其他事情,如家务活之类——统统了结啦。现在一个人只需每一年左右吃一颗浓缩丸子,就一了百了啦。整套消化器官——你知道的,过去在其使用过程中被过分胀大了——简直就成了一堆大而无当的赘肉!”

我实在忍不住要打断他的话:“你和这些人是不是都没有胃——没有消化器官呀?”

“当然有,”他回答说,“不过我们把它用于其他方面。我的胃大部分用在我的教育上——慢着!我又说过头了。最好还是让我按开头的顺序说下去吧。化学食品首先出现:这省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工作。然后出现了石棉衣。真是妙不可言!人们一年之内造的石棉衣多得永远也穿不完。当然啰,要是没有女人们的反叛和时装业的衰落,这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

“各种时尚都没有了吗?”我问道,“那种奢侈、疯狂的——”我正准备操起我从前的那套长篇大论,抨击花里胡哨的穿着所表现的纯粹的虚荣,突然几个穿石棉衣的形象进入我的眼帘,因此我马上打住了。

“全没了,”石棉衣男人说,“接下来我们消灭的,或者说差不多消灭的,是气候变化。我认为在你们那个时代,你们没法完全理解你们所说的天气变化给你们增添了多少麻烦。它意味着需要各种各样特制的衣服和住所,与之相随的便是杂七杂八的工作。在你们那个时代那肯定可怕极了——风暴、湿漉漉的大东西——你们叫它们什么?一一上对了,云团——它们在空气中飘游,整个儿是盐的海洋,不是吗?——它们被风暴扯碎,雪被撒在所有的东西上,还有冰雹,暴雨——多可怕呀!”

“有时候,”我说,“那也很美。可你们是怎么改变它的呢?”

“把天气干掉!”石棉衣男人说,“这和任何事一样简单——我们让天气的各种力量互相抵消了,还改变了大海的成份构成,使它的上部整个儿或多或少变成了胶状。关于这一点我真的说不清,因为这种手术我在学校里从没有做过,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使天空变成了灰色,这你看得出来,也使大海变成了树胶色,而天空则永远是一个样了。与这些相随的便是废弃了燃料、房屋以及无休无止的劳作!”他停了一阵子。我开始对已发生的变化的进程有一点点认识了。

“那么,”我说,“对自然的征服,是不是意味着现在再也没有事可做了?”

“千真万确,”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

“有足够的食物供所有人吃吗?”

“太多了。”他回答说。

“房屋和衣服呢?”

“你想要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不缺。”石棉衣男人说着挥了挥手。“它们就在那儿。去拿就是了。当然,它们是落下来的——慢慢地,很慢地往下落。不过它们可以用上好多个世纪,谁也不用操心。”

这时我意识到——我想这是第一次——在旧的生活里,工作的意义是何等重要,而且就连生活本身都是以工作为中心煞费苦心营造的。

过了不久,我的目光在那些长青苔的建筑上方游离,我看见了好像是电话线遗留物的东西。

“那些东西,”我说,“电报、电话和整个通讯系统怎么样了?”

“噢,”石棉人说,“那就是所谓电话,对吧?我知道那玩艺儿几百年以前废弃了。它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嗨,”我热情地说,“通过电话我们可以和任何人谈话,找谁都不困难,再远的距离都可以和他说话。”

“反过来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把你叫来说话,对不对?”石棉衣男人带着某种恐惧说,“多可怕呀!你们那个时代真是太可怕了!说实在的,现在电话和其他相关的东西都没了,交通和通讯全被废掉、禁止了。那一切毫无意义。你知道,”他补充说, “你没有意识到的是,在你那个时代之后人们逐渐变得越来越有理性了。比如说铁路,那有什么好处呢?运来很多很多别的城镇的人。谁需要他们呢?谁也不需要。工作停止了,商业结束了,食物不必要了,天气也固死了,这时候还到处走动实在愚蠢。总之,一切都结束了。”一丝恐惧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接着又说,语调都变了:“四处走动太危险了!”

“什么!”我说,“危险!你们还有危险?”“是的,唉,”他说,“被撞碎的危险总是存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嗨,”石棉衣男人说,“我想那就是你们过去所谓的死亡吧。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已有几个世纪没有死亡了,我们排除了它。疾病和死亡只不过是一个病菌的问题。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了它们。我想即便是在你们那个时代,你们都已经发现其中一两种大的、容易发现的病菌了,对吧?”

我点了点头。

第七辑穿石棉衣的人(3)

“是的,你们当时已发现白喉和伤寒两种病菌,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还有一些病菌你们已有所了解但还没弄清,你们称之为超级病菌,如猩红热病菌和天花病菌,不过有一些病菌你甚至根本没怀疑过。而我们,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找了出来并全部消灭掉了。奇怪的是你们那个时代从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那个旧时代本身只不过是一个病菌!它其实只是一种很简单的病菌,可由于它广布在那个时代的行为之中,因此你们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

“你想告诉我你们今天的人可以永远活下去,对吗?”我看着石棉衣男人,惊奇地脱口问道。

“我希望,”他说,“你不要用那种少见的、易于激动的方式谈话。瞧你那说话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重要得要命似的。”他继续说,“是的,我们是可以永远活下去,当然,除非我们被撞碎。那种事儿有时也会发生的。我是说我们会从很高的地方跌下去或是撞在什么东西上,于是就自行折断了。你瞧,我们是有点儿脆——我猜这是旧时代病菌遗留下来的痕迹——因此我们得小心点。事实上,我可以毫不在意地告诉你,在我们采取措施杜绝一切事故之前,这类事故是我们的文明中最令人悲痛的事情。我们禁绝了街上的大小车辆,禁绝了飞机,等等。你们那个时代的风险,”他说着石棉衣服颤抖了一下,“想必是非常可怕的。”

“是可怕,”我说,同时感到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对我这代人的骄傲,“不过我们认为勇敢者有责任——”

“得了,得了,”石棉衣男人不耐烦地说,“请不要激动。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太没理性了。”

我们一声不吭地坐了好长时间。我朝四周张望,目光所及是日益衰败的建筑,单调不变的天空和阴沉空旷的街道。这么说,这就是征服自然的成果——了结了工作,结束了饥饿和寒冷,停止了艰难的斗争,消灭了变化与死亡,于是就有了这一结果——噢不,有了这幸福的黄金时代。可是,不知怎的,这其中好像又出了点差错。我沉思着,然后接连问了两三个问题,急得几乎就没去考虑对方的回答。

“现在还有战争吗?”

“几个世纪以前就被取谛了。他们用一种自动售货机似的装置解决了各种国际争端。自那以后所有的国际交往都被取消了。为什么要保留它们呢?所有的人都觉得外国人可怕。”

“现在还有报纸吗?”

“报纸!我们要它们到底有什么用呢?假如我们什么时候真需要它们,有成千上万旧报纸堆在那儿,随时可以去拿。再说报纸上印的东西,无非是发生的事情,如战争、事故、工作和死亡之类。这些东西一消亡,报纸也就随之消亡了。瞧,”石棉衣男人继续说,“你好像有点像个社会改革家,可是你根本不理解这种新生活。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所有的负担是多么彻底地消失了。我们这样来谈吧,过去你们的人,是怎样度过他们生命中的整个早期阶段的?”

“嗨,”我说,“我们开头的十五年左右花在受教育上。”

“确实如此,”他回答说,“现在看看我们在这点上有多大进步。在我们这个时代,教育是通过外科手术完成的。真奇怪,在你们那个时代谁也没意识到教育只不过是一次外科手术。你们的见识不足以发现,你们所做的其实是通过一种漫长而痛苦的心理手术缓慢地重塑大脑,使它的内部发生弯曲并形成回沟。每学一样东西都会在大脑上留下痕迹,使它产生某种机体变化。以前你们知道这一点,可是你们看不到全面的结果。而我们据此发明了外科手术教育——简单得很,只需打开头颅一侧,往里面移植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大脑就够了。当然,在开始的时候,我猜他们不得不用死人的大脑做材料,那是有点可怕,”——这时石棉衣男人像树叶一样打了个颤——“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怎么做效果一样好的脑代用品了。到了这一步就轻而易举了,做一个几分钟的手术,就足以把诗歌、外语、历史或你所需的任何其他知识植进你大脑里了。举个实例吧,瞧,” 他说着把脑袋边的头发撩开,露出下面的一个疤痕,“这就是我植入球面三角学时留下的疤。我得承认,植人三角这玩意儿很痛苦,不过植入其他东西,如英语、诗歌或历史,压根儿一点痛苦都没有。你们那种通过耳朵完成的野蛮、痛苦的教育方式,我一想起来就发抖。真够奇怪的,后来我们发现有很多东西压根儿犯不着用大脑去装。我们把这类东西——如哲学、玄学,等等——装在过去用作消化的器官里。它们装在里面棒极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好了,再往下说吧,过去在受过教育之后,你们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干什么?”

“嗨,”我说,“当然,一个人得工作,然后,说老实话,他的时间和感情有很大一部分是为异性付出的,他花很多时间、精力去谈恋爱,去找一个女人和他分享生活。”

“噢,”石棉衣男人说,表现出了真正的兴趣,“我已听说过你们那些有关女人的安排,可是对它们根本一窍不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你说你选择某个女人?”

“是的。”

“于是她变成你们所谓的你的妻子?”

“没错,当然如此。”

“你为她而工作?”石棉衣男人惊奇地问道。

“是的。”

“她不干活,对吧?”

“是的,”我回答说,“当然不干。”

“你的财产有一半是她的,对吧?”

“是的。”

“她有权力住在你的屋里并且用你的东西,对吗?”

“当然。”我回答说。

“多可怕呀!”石棉衣男人说,“我到现在才意识到你们那个时代真正可怕在哪里。”

他轻微地颤抖着坐在那里,脸上还是带着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神情。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街上的那些人看起来彼此毫无区别。

“告诉我,”我说,“现在再没有女人了吗?她们也全消亡了吗?”

“噢,不,”石棉衣男人回答说,“她们同样在这儿。那些人中有一些就是女人。只是,你瞧,现在一切都被改变了。这整个儿是她们的反叛的一部分——她们想跟男人们一样。这在你们那个时代开始了吗?”

“只一点点,”我回答说,“那时候她们已开始要求选举权和与男人平等。”

“正是那么回事,”我的相识说,“我找不到恰当的词儿。你们的女人,我相信,是某种很可怕的东西,是不是?她们浑身上下都覆满了羽毛、毛皮和炫目的色彩等已死去的东西,对不对?她们动不动就咯咯笑,不是吗?她们的牙齿很可笑,而且她们随时都能诱骗你签订那种契约!唷!”

他打了个寒战。

“石棉,”我说道(我找不到其他名字叫他),同时愤怒地转向他,“石棉,瞧街上那些果浆过滤袋似的‘平等者’,她们的衣服和垃圾箱一样,你认为她们能和我们二十世纪的那些没有被改造、保持着天生风采的穿鱼尾裙的女人媲美片刻吗?”

然后,另一念头突然闪进我心中——

“孩子们呢?”我说,“孩子们上哪儿去了?现在还有孩子吗?”

“孩子们,”他说,“没有!至少一个世纪以来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他们准是一些又小又可怕的妖魔!脸大大的,哭个没完没了!而且还变长,是不是?像蘑菇一样!我相信他每年都要比头一年长一些,而且——”

我站了起来。

“石棉!”我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们近在眼前的文明,你们的极乐盛世!工作和负担从生活中消亡了,与之相伴的生活的欢乐和甜蜜也消失了,剩下这么个沉闷、僵死的怪物!取代以前的奋斗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停滞;取代危险和死亡的,只是安全带来的沉闷和单调,只是漫无止境地衰弱的恐惧!”我叫喊起来,朝沉闷的空气张开着双臂,“把过去那又紧张又危险的旧生活还给我,连同它艰难的操劳和痛苦的风险,连同它所有的伤心事儿。我明白它的价值!我知道它的意义。不要让我永无安宁吧!”我大声喊道——

“别喊了,让走廊的其他地方安宁一下!”一声愤怒的高喊接着我的大喊爆发出来。

突然我的睡眠结束了。

我再一次回到了我在旅馆的房间,环绕我的又是那个忙碌、邪恶的老世界的喧嚣,还有走廊对面那个愤怒的男人的吼声在我耳里炸开。

“停止牛叫吧,你这地狱的混蛋,”他吼叫道,“回到地面上来吧。”

我于是回到了地面。

第七辑家庭女教师杰楚德(1)

又名:纯真的十七岁

前面章节概要:

前面没有章节。

在苏格兰西洋岸这一夜狂风大作。不过,这一点对本故事并不重要,因为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苏格兰西部。其实说到气候,爱尔兰东部海滩也是同样糟糕的。

本故事的大背景是英格兰南部,具体发生在诺泰珊提勒姆塔楼(人们称之为诺珊塔)及其附近,此地是诺泰珊特侯爵(人们常称之为诺什侯爵)的邸宅。

不过,在读本故事的时候,没有必要把这些地名、人名都拼读出来。

诺珊塔是一座典型的英国式家园。它的主要部分是一座用暖色红砖砌成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建筑,它更古旧的那一部分是一座古风依然的诺曼式塔楼——侯爵为它自豪到了过分的地步。塔楼旁边增设的建筑是金雀花王朝的一个孤儿院和兰卡斯特王朝的一座监狱。这座巨宅四周分布着大面积的树木和园子,其中的很多橡树和榆树不知已长了多少年,离宅子更近的地方则长着一丛丛的山莓和天竺葵,它们是当年的十字军种植的。

这座巨大的古宅四周热闹非凡,有画眉鸟婉转的吟唱,有鹧鸪沙哑的鸣声,还有小溪清脆甜美的喃喃细语。除了鸟类,还有大量的四足动物如鹿、羚羊等在草坪上倘祥,它们那么柔驯地在吃着草,整天悠哉乐哉的。事实上,这里可以说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动物园。

从古宅下坡,有一条美丽宽广的大道穿过园林,它是亨利七世国王修建的。

诺什侯爵正站在书房里壁炉前的地毯上。虽然作为政治家和外交官他训练有素,但他那贵族气十足的威严的脸还是因愤怒而失去了常态。

“小子,”他说,“你得和这个女孩结婚,否则我取消你的继承权。不再认你这个儿子。”

年轻的罗纳德爵士站在侯爵面前,以挑衅似的目光回敬侯爵。

“我不答应,”那年轻人说,“从今以后您不再是我的父亲。我要另找一个女孩。我只愿和我能爱上的女人结婚。我们从未见过的这个女孩——”

“傻小子,”侯爵说,“你愿抛弃我们的财产和这上千年的名声吗?我听说,那个姑娘很漂亮,她姨妈同意这门亲事,她们是法国人,哼!法国人可懂得这些。”

“可您的理由——”

“我不用说理由,”侯爵说,“听着,罗纳德,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这段时间你得呆在这儿。一个月后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办,那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罗纳德爵士什么也没说,他猛冲出书房,纵上自己的马,朝四面八方狂奔而去。

书房的门在罗纳德身后一关上,侯爵就颓然坐进了扶手椅。他的脸变了。它不再是一个骄傲的贵族的脸,说它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的脸倒是蛮恰当的。“他必须娶那个姑娘,”他咕哝说,“不久她就会明白一切。塔切莫夫已逃离西伯利亚,他知道一切而且会说出来的。所有的矿山都遗赠给了她,还有这座宅子,那么我——够了!”他站起来,走到餐具橱边,舀了一大勺苦味杜松子酒喝下肚去,然后他又变成一个有教养的英国绅士。

就在这当儿,或许已有人注意到,有一辆高高的狗车正驶进诺珊塔的林阴道,驾车的小伙子穿着诺什侯爵家的特别制服。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看上去她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事实上她也没有车夫个儿大。

她戴着一顶形状像苹果馅饼的帽子,上面插着些黑色的柳状羽饰,帽子遮住了她的脸部——那看起来太像一张脸了,因此毫无疑问是一张脸。

来客——我们得介绍一下——是家庭女教师杰楚德,她今天前来诺珊塔任职。

在狗车驶进林阴道的一头的同时,或许已有人注意到,一个高高的年轻男子正从另一头骑马而来,他那张表明身世的贵族气十足的脸长长的,而他所骑的那匹马的脸甚至比他的更长。

这个随着马的每一跨跃离杰楚德越来越近的高个儿男子是谁呢?噢,他到底是谁呢?是谁呢?我不知读者诸君是否能猜得出来,此公不是别人,正是罗纳德爵士。

他们俩命中注定要相遇。瞧,他们越来越近了。啊,更近了。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们相遇了。彼此擦身而过的时候,杰楚德抬起头来看那个贵族青年,她那双简直能说话的圆圆的眼睛绝非一般眼睛可比。而罗纳德爵士也向狗车乘客投去凝视的目光,其炽烈程度只有瞪羚或煤气管能比。

这是不是爱情的萌芽呢?等着瞧吧。别把故事给搅了。

我们还是先介绍一下杰楚德吧。杰楚德?德蒙哥穆伦奇?麦克弗京既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母亲是谁。在她出生之前几年他们俩就去世了。对母亲她所知无几,只知道她是法国人,长得非常漂亮,还知道她的所有长辈甚至她生意上的那些朋友都在法国大革命中丧命了。

不过杰楚德珍视父母的记忆。她的胸口挂着一个串在项链上的小金属盒,里面珍藏着她母亲的小像,她的背心处则挂着她父亲的一张银版相片。她把祖母的一幅画像,揣在衣袖里,把表兄表姐们的照片藏在靴子里,另外还——噢够了,犯不着多举了。

对父亲她所知甚至更少。他是一个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曾云游四方,在很多地方住过,她知道的就这些了。他留给杰楚德的遗产只有一本俄语语法、一本罗马尼亚成语集、一个测角度用的经纬仪和一本关于采矿工程的书。

从婴儿最早期起杰楚德就由姨妈抚养。她姨妈精心地向她传授了基督教的所有教义。她还对她讲伊斯兰教教义以免她陷入迷误。

杰楚德十七岁的时候,她姨妈得狂犬病离开了人世。

她姨妈遭逢此运的前因后果是一个谜。那一天有一个穿俄罗斯服装的留络腮胡子的奇怪男子来拜访过她姨妈。他走之后,杰楚德发现姨妈晕厥过去了,从此姨妈就进入了一种胡言乱语的状态而且再没有恢复常态。

为了无损于这不幸者的声誉,人们称她患的是狂犬病。总之,杰楚德就这样被抛到了世界上。往后怎么办呢?她必须面对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

有一天杰楚德刚好在沉思自己的命运,突然她看到一则广告:

“欲聘一家庭女教师,要求懂法语、意大利语、俄语、罗马尼亚语、音乐和采矿学。薪水为每年一英镑四先令零四个半便士。有意者可于十一点半至十一点三十五分之问到贝尔格雷韦亚梯形街第六区四十A号洽谈。诺什侯爵夫人启。”

杰楚德是一个天生聪敏、富于悟性的姑娘,对这则广告沉思了半个小时之后,她就领悟到广告所要求的学识刚好和她所具备的一样。

她准时赶到了贝尔格雷韦亚梯形街去诣见侯爵夫人,夫人接待小姑娘的态度是那么和蔼,使小姑娘立即就安下心来。

“你精通法语,对吧?”侯爵夫人问道。

“噢,是的。”杰楚德用法语谦恭地回答。

“还有意大利语?”侯爵夫人继续问道。

“噢,没错。”杰楚德用意大利语回答。

“还有德语吧?”侯爵夫人高兴地问道。

“对的。”杰楚德用德语回答。

“还有俄语吧?”夫人问道。

“是的。”杰楚德用俄语回答。

“罗马尼亚语呢?”夫人问道。

“也懂。”杰楚德用的是罗马尼亚语。

小姑娘如此精通现代语言,这令侯爵夫人吃惊不小,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小姑娘。那张脸她以前在哪儿见过呢?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拂了一下眉头,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可是没有,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够了,”她说,“我这就聘用你,明天你就到诺珊塔去,开始教那些孩子吧。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你还得帮助侯爵处理他的俄文信件。他在彻明斯基有大宗矿产。”

彻明斯基?为什么这个简单的地名在杰楚德耳里不断回响呢?为什么呢?因为它刚好是她的父亲写在他那本采矿学著作的扉页上的地名。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奥妙呢?

接下来的第二天杰楚德就乘车到了那条林阴道上。她从狗车上下来,穿过围成七层的一群穿制服的仆人,她给他们每人一个金镑,然后就进了诺珊塔大宅。

“欢迎。”侯爵夫人一边说,一边帮杰楚德拿箱子上楼。

姑娘不久就下了楼并被带进了书房,在那里她被引荐给了侯爵。目光一落到新来的家庭女教师脸上,侯爵就明显地惊了一下。他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呢?到底在哪儿呢?在赛马场,或是在剧院——在公共车上吧——噢不。一根记忆的游丝在他心里悠晃。他匆匆地走到餐具橱前,舀起一勺半白兰地酒喝下肚去,然后他又再次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英国绅士。

杰楚德到幼儿室和那两个即将由她管教的金发小童会面去了,我们还是来说说侯爵和他儿子的事吧。

诺珊侯爵属于完美型的英国贵族和政治家。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在君士坦丁堡、圣彼得堡和盐湖城呆过多年,这练就了他的老谋深算并为他的贵族出身锦上添花。而他在圣赫勒拿岛、皮特肯岛以及安大略的汉米敦度过的漫长岁月,则使他变得更富于主见,不易为外部印象所动了。作为全国民众自卫队的副军需官,他领略过军旅生活更可怕的那一面,而世袭的宫廷侍从职位,又使他与皇家本身保持着直接联系。

第七辑家庭女教师杰楚德(2)

他对户外活动的热情使他深为他的住客们喜爱。作为一个热衷户外运动的人,他擅长打狐狸、捕狗、杀猪、抓蝙蝠以及他那个阶层的其他娱乐。

在户外活动方面罗纳德爵士可以说是子承父志。从一开始这个年轻人就表现得极有发展前途。在伊顿公学,他在板羽球和羽毛球方面有出色表现;在剑桥大学,他的缝纫技术是全班第一。在人们的私下交谈中,他的名字已与全英乒乓球赛冠军称号联系在一起——果真夺冠的话,那他无疑会在国会占一席之地。

家庭女教师就这样在诺珊塔安顿下来了。

一个个日子,一个个星期过去了。

杰楚德这个孤儿、这个美丽的女郎的纯真的魅力迷住了所有人的心。她那两个小学生成了她的奴隶。“我爱你。”小拉斯赫尔弗里达常常这么说,同时把金发的小脑袋枕在杰楚德的膝上。甚至那些仆人都爱她。大园丁常在她起床之前抱一大束美丽的玫瑰送到她的房间,二园丁则给她送来一大把刚长出来的菜花,三园丁送的是一株老芦笋,连第十和第十一个园丁都给她送来了一枝饲料甜菜或是一捆干草。整个白天,她房里都挤满了园丁,而到了晚上,年迈的男管家有感于举目无亲的姑娘的孤独,会轻轻地敲响她的房门,给她送来黑麦威士忌酒和德国矿泉水或一盒匹兹堡雪茄。连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都好像在向她表达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倾慕。白嘴鸦们一声不吭地在她肩上栖息,附近的每一条狗都默默地跟随着她。

还有罗纳德!噢,罗纳德!没错,当然有他!他们碰到一起了。他们还一起说过话哩。

“多阴沉的早晨!”杰楚德说道,然后又用法语和德语重复了两遍。

“糟透了!!”罗纳德回答说。

“糟透了!!”这一回答一整天都在杰楚德耳朵里回响。

自那以后他们俩就形影不离了。白天他们一起玩网球和乒乓球;晚上,按侯爵府的刻板程序,他们和侯爵及侯爵夫人一起坐下来玩二十五分钱的扑克牌,此后他们还要一起坐在走廊里,看着月亮从一边天际走向另一边。

没过多久,杰楚德就意识到罗纳德爵士不仅爱和她打乒乓球,而且还对她别有一份温情。有时候,尤其是吃完晚饭之后,当着她的面,他会突然羞怯地陷人沉思。

有一天晚上,杰楚德回到房间,在准备脱衣睡觉之前,她推开窗户,居然看到了罗纳德爵士的脸。他正坐在她窗下的一丛荆棘里,他那向上仰着的脸痛苦而苍白。

不知不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诺珊塔的生活按英国大家庭的惯常程序往前推移。早上七点钟打锣是起床。八点钟吹号是吃早饭,八点三十分吹口哨是祈祷,下午一点升旗是吃午饭,下午四点鸣枪是喝下午茶,晚上九点第一次打铃是穿礼服,九点十五分第二次打铃是继续穿戴,而九点三十分放小火箭表示晚餐已准备好了。午夜时晚餐结束,凌晨一点又有铃声敲响,举家上下做晚祷的时间到了。

就这样侯爵给罗纳德爵士限定的一个月一天天过去。现在已是七月十五日,过一两天便是七月十七日了,而紧接着又马上到了七月十八日。

有时候,在大厅里一碰到罗纳德爵士,侯爵就会很严厉地说:“记着,孩子,你得答应,否则我取消你的继承权。”

那么侯爵对杰楚德是怎么看的呢?这正是姑娘在幸福之中感到一丝苦涩的地方。由于某种她没法弄清的原因侯爵对她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憎恨。

有一次,她从书房门口经过,他向她投来一个脱靴器。还有一次单独和她吃午饭时,他野蛮地用一根香肠在她脸上打了个正着。

替侯爵翻译俄文信也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她徒劳地试图借此解开有关彻明斯基的谜团。有一天一封俄文电报被送到了侯爵手里。杰楚德大声地为他译了出来:

“塔彻莫夫去找了那个女人。她死了。”

听到这一消息侯爵怒恼得脸色煞白,事实上就是在这一天侯爵用香肠打了她。

后来的某一天,侯爵外出打蝙蝠去了,杰楚德为女性本能的好奇心驱使,不顾可能遭受的惩罚,内心里痒酥酥地翻遍了侯爵的往来信件,想不到居然找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

诺什侯爵不是诺珊塔的合法主人。它真正的主人是侯爵的一个远房表兄,侯爵在彻明斯基任大使时用奸计暗害了他,结果他枉死在了监狱里。这位表兄的女儿才是诺珊塔的合法继承人。

那些信函没有透露那个合法的继承人的名字,除了这一点侯爵的隐事可以说赤裸裸地暴露在杰楚德眼前了。

女人的心就是怪,杰楚德是不是因此就鄙弃侯爵了呢?不。她自己的悲惨命运使她学会了同情别人。

不过谜团还是没有完全解开!为什么侯爵每一次看她的脸都会颤一下呢(可以感觉出这一点)?有时候他惊颤的幅度达四厘米,因此别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会急忙喝下一勺酒或矿泉水,再次变成一个无可挑剔的英国绅士。

结局很快就出现了。杰楚德永远忘不了它。那是诺珊塔举行大型舞会的一个夜晚。附近所有的邻居都被请来了。杰楚德那颗满怀希望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呀。她翻遍她少得可怜的所有衣物,以便穿得不致于在罗纳德爵士眼里太掉价,这时她是多么惶恐不安啊。她的衣服实在是太少了,好在有她从法国母亲那儿继承的穿着方面的内在天赋为她撑腰。她在头发里插了一朵玫瑰花,还用伞的内架和几张旧报纸为自己做了一身足以为舞会增辉的衣服。她在腰间系了一条用提袋的带子做的腰带,还把她母亲遗留给她的一小段花边用细线吊在一边耳朵上。

杰楚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随着音乐的旋律翩然起舞,那少女的欢快与纯真谁见了都会着迷。

舞会进入了高潮。简直是热火朝天!

罗纳德和杰楚德站在灌木丛中。他们互相对视着。

“杰楚德,”他说,“我爱你。”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可它们却震撼了姑娘的衣服的每一根纤维。

“罗纳德!”她说着把头依到了他肩膀上。

就在这个时候,侯爵突然出现在他们俩身旁,幽幽地站在月光下。他那严厉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好啦!”他说道,同时转向罗纳德,“看来你拿定主意了!”

“没错。”罗纳德傲慢地说。

“你愿娶这个身无分文的姑娘,而不要我替你选的继承了大笔财富的小姐?”

杰楚德惊讶地看看那个父亲又看看那个儿子。

“是的。”罗纳德说。

“就这么说吧,”侯爵说道,同时喝下一勺他拿在手里的杜松子酒并且恢复了平静。“我得取消你的继承权。从这儿滚吧,再也别回来。”

“来吧,杰楚德,”罗纳德柔情地说,“我们一起走。”

杰楚德站在他们前面。那朵玫瑰已从她头上落下,那段花边已从她耳朵上脱落,那根提袋带子已从她腰上松开,那件报子做的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了。虽然她衣发凌乱,面目全非了,可是她的神志却非常清醒。

“决不要这样,”她坚定地说,“罗纳德,决不要为我的缘故做这样的牺牲。”然后她转向侯爵,用冷冰冰的语调说,“别人也有自尊,先生,甚至能和您的相比。梅切尼柯夫?麦克弗京的女儿不必巴望任何人的恩赐。”

说着她就从胸口把她父亲的银版相片拿了出来并把它贴在嘴唇上。

侯爵一阵惊颤,好像被打了一枪似的。“那个名字!”他叫道,“那张脸!那张相片!够了!”

好啦!没有必要把故事讲完了。读者诸君想必早已猜出,杰楚德就是那个女继承人。

那对恋人投入了彼此的怀抱。侯爵那傲慢的脸色柔和下来了。“上帝保佑你们。”他说。侯爵夫人和众宾客拥出大厅,来到了草坪上。新的一天即将破晓,把喜庆的人们照亮。

杰楚德和罗纳德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幸福完美无缺。我们还有必要说更多吗?是的,不过只需再多说一点点。几天之后侯爵在猎场被打死了。侯爵夫人也被闪电夺去了性命。那两个孩子则殒命在一口井里。这么着杰楚德和罗纳德的幸福就完满无缺了。

正文 第Q八辑“Q”

第八辑“Q”(1)

——游魂显形的故事

我不能企望我的任何一位读者相信我即将讲述的故事。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对它难以置信哩。然而,我的故事又是那么不同寻常,足以让读者诸君对我们与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支流别有一番认识,因此我觉得自己无权不把它公之于众。我的确去安勒里的住处拜访过他,那是10月31日,星期六。那一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是发薪日,我领到六金镑十先令,钱的数目我记得很准确,因为我把那笔钱放进了我的口袋,而且我还记得把钱放进了哪一个口袋,因为我的其他口袋里都没有钱。关于这几点我心里一清二楚。

安勒里和我坐在一起抽了一会儿烟。

然后突然——“你相信有超自然现象吗?”

我大吃一惊,好像受到了突然袭击似的。

安勒里说到超自然现象的那一时刻,我恰好在想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刚好在我想另一件事的时候他说起它来,这叫我实在吃惊不小,就算那是巧合也怪不可思议的。有那么一会儿我只有瞪着眼睛发愣的份。

“我的意思是,”安勒里说,“你相信死者的亡魂显灵的事吗?”

“亡魂显灵?”

“没错,亡魂显灵,你也可以称之为游魂显形,你还可以说是幽灵出游,简单地说,你相信幽灵现象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安勒里,以前我从来没对他有过这么强烈的兴趣。我感到他马上就要讲一些在我认识他的两三个月里他一直觉得不合适讲的不寻常的事情和经历了。

到这时我才惊奇自己居然没有想到,像他这样刚满五十五岁就已满头白发的男人一定是饱经过可怕磨难的。

随即安勒里又开始说话了“昨夜我看见Q了。”他说。

“天啦!”我不禁脱口说道。我其实根本不认识Q,可是安勒里看见Q的事却叫我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我这个人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平平静静的,我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是的,”安勒里说,“我清清楚楚看见了Q,就好像他站在面前似的。不过我最好还是先向你介绍一下我过去和Q的关系,那样你对所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就会更明白了。”

安勒里在炉火那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与我隔火相对,他点燃烟斗,继续往下说。

“我第一次认识Q时他住在离英国南部一个小镇不太远的地方,我不妨称他住的地方为X,他与我称之为M的一个多才多艺的美丽女郎订了婚。”

安勒里还没有正式讲故事,我发现自己已全神贯注地在听了。我意识到他要讲的决不是一般的经历。我不仅怀疑Q和M不是他那两个不幸的熟人的真实姓名,而且怀疑它们确实是随意从字母表上挑出来以掩盖他的朋友们的姓名的。我还在沉思其中的奥妙,安勒里又继续说起来了:“在Q和我最初成为朋友的时候,他养着一条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不妨称之为Z,每天他出去散步,Z都跟着他进出于X。”

“进出于X。”我吃惊地重复道。

“是的,”安勒里说,“进出于X。”

我的感官现在警觉起来了。Z跟着Q走出X,对这一点我马上能理解,可是Z却先跟着Q进入X,这一点就超出可理解的范围了。

“唉,”安勒里说,“Q和M小姐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婚礼定在那年的最后一天举行。就在婚礼前六个月零四天的时候(我记得那天的日期,因为所发生的事在那时候太不寻常了,太叫我难忘了),Q深夜跑来找我,他痛苦极了。他说他刚看到他即将死去的预兆。那天晚上,他正和M小姐坐在她家的走廊上,突然他清楚地看见他的狗R的影子从路上窜了过去。

“慢着,”我说道,“你不是说过狗的名字叫Z吗?”

“没错。”他回答说,“叫Z,或者更准确地说,叫ZR,因为Q习惯于把他的狗叫做R又叫做Z,这也许是出于爱心吧。总之,接下来那条狗的影子,或者说游魂,从他们俩面前窜了过去,它太清楚了,以至于M小姐发誓说她相信那是那条狗本身。那个游魂在屋子对面停了一会儿,还摇摇尾巴。然后它又继续往前,一到石墙的墙角就突然消失了,好像隐入了砖石中似的。而更加玄乎的是,M小姐的母亲有点瞎了,可她居然也隐隐约约看到了那条狗。

安勒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继续说:“这件不同寻常的事,Q理解为表明他自己的死期将尽了,无疑他的理解是对的。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消除他的痛苦,可那是不可能消除的,他很快地用力抓了抓我的手就离去了,坚信他在早晨降临之前非死去不可。”

“天啦!”我惊叹道,“那他那天晚上死了吗?”

“没有,他没死,”安勒里平静地说,“这正是难以解析之处。”

“给我说说看。”我说。“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了床,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穿好了衣服,一件衣物都没有漏下,而且在通常的那个时间去了他的办公室。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得清楚,因为他是沿通常的路线去的办公室,而不是走其他的任何方向。”

“停一下,”我说,“那特殊的一天是否发生了什么令人难忘的不同寻常的事呢?”

“我早已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安勒里说,“但根据我的记忆,什么事也没发生。Q回到了家,显然和通常一样吃了晚饭,随后他就上床去睡了,同时抱怨说有一点点困,仅此而已。他的继母,她和他住在一起,说晚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呼吸的声音。”

“他那天晚上死了吗?”我问道,因激动有点喘不过气来。

“没有,”安勒里说,“他没死。他第二天早上起床了,感觉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困的感觉显然过去了,而且他呼吸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安勒里再次陷入沉默。虽然我急于听到他那惊人故事的其余部分,但是我没有用一连串的问题逼迫他讲下去。他和我关系毕竟还不够深,再说这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的住处拜访,这两者都不允许我表现得太随意,太亲近。

“反正,”他说,“自那以后,Q每天都照样去办公室,绝对有规律。依我的记忆所及,无论是他周围的一切,还是他本人,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死期将近了。他定期去看M小姐,他俩结婚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

“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吃惊地重复道。

“没错,”安勒里说,“一天比一天近了。在他结婚前的某段时间,我很少见到他。

但是在婚礼前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好像想停下来,可接着他抬了抬帽檐向我致意,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等一等,”我说,“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想问一个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他是先往前走,然后才微笑和招帽,还是先在帽檐下微微一笑,抬了帽檐,然后才往前走?”

“你这问题问得很有道理,”安勒里说,“不过我想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他是先微笑,接着停止微笑并抬了抬帽檐,然后停止抬帽檐并且往前走了。”

“不过,”他继续说,“最重要的事实是:在约定结婚的那一天,Q和M小姐按时结婚了。”

“不可能吧?”我喘着气说,“按时结婚,他们俩?”

“没错,”安勒里说,“两人按时结婚了。在Q先生和Q太太婚后——”

“在Q先生和Q太太婚后,”我大惑不解地重复道。

“是的,”他回答说,“是Q先生和Q太太——因为在婚后M小姐改从夫姓了——他们离开英国去了澳大利亚,他们要在那儿居住。”

“慢着,”我说,“得让我先弄清楚——去澳大利亚定居,是他们自己想上那儿住吗?”

第八辑“Q”(2)

“是的,”安勒里说,“怎么说这都是大家能理解的。我本人亲自送他们乘汽船走的,我还和Q握了握手,当时我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那么,”我说,“自从Q氏夫妇——我猜别人大概会这样称他们吧——去了澳大利亚之后,你接到过他们的来信吗?”

“这事儿嘛,”安勒里回答说,“和我其他的经历一样的离奇。自从Q和他太太去澳大利亚后四年过去了。开始我经常收到他的信,每个月收到两封。后来我每两个月收到他一封信,再往后每六个月才收到两封,到最后一年才收到他的一封信。而到昨夜打止,我已有一年半没得到他的任何音讯了。”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听后来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安勒里平静地说,“Q出现在这间房里,说得更确切一点,他的游魂或者幽灵在这里显形了。他看样子非常愁苦,他尽做一些我不懂的手势,还不停地把一个个口袋翻个底朝天。我整个儿被迷住了,根本想不到问问他,只是徒劳无功地在心里推测他那是什么意思。紧接着那个游魂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写下这么一些字:“两金镑,明晚,急。”

安勒里又不说话了。我坐在那儿沉思着。“你怎么解释Q的游魂写的那些字的含义呢?”

“我看是这样的,”他宣布说,“Q显然已经死了,他想托灵传书,让我感知到他在冥间经济抬据,让我感知到他今晚需要两个金镑。”

安勒里对幽灵界的奥秘的本能洞悉令我大为吃惊,我问道:“那你怎么——打算怎么把钱送到他手里呢?”

“我打算,”他宣布说,“做一个大胆的实验,要是成功的话,我们就可以与幽灵世界直接沟通了。我的计划是放两个金镑在这桌子边上,让金镑在桌上过它一夜。要是早上金镑不见了,那我就可以得知Q的亡魂显形了,拿走了两个金镑。唯一的问题是,你是不是恰巧身上有两个金镑呢?很不巧,我自己身上只有一些零钱。”

真是好运难得!巧合为目下的情势平添了许多奇趣。我身上刚好带有六个金镑,那是我领到的一个星期的工资。

“真走运,”我说,“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刚好身上带有钱。”我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金镑。安勒里为我们的好运大感高兴。我们很快就做起实验准备来。

我们把桌子摆在房子中间,摆得那么特别,足以保证它不与任何其他家具发生联系或冲突。所有的椅子都小心翼翼地靠墙放着,放得那么用心良苦,没有哪对椅子的位置与其他椅子的位置相同,不过房子四周的画和装饰品都保持原位不动。我们留意不揭去墙上的任何墙纸,也不把窗户的任何窗扇打开。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那两个金镑就被并排放到了桌面上,它们都是正面朝上,与它们的背面接触的只有桌面本身。然后我们就熄了灯。我向安勒里道了“晚安”,摸着黑走出了安勒里的住处进了黑暗之中,因激动而浑身热乎乎的。

读者诸君一定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渴望知道实验的结果。由于太急于知道结果,我简直就没法人睡。我当然完全相信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完美无缺,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心实验会以失败告终,因为我本人的心理素质和性情或许达不到这类实验的要求。不过,在这一点上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事实表明,我的心灵是第一流的灵媒,或许换一种更好的说法,是第一流的通灵体,做有关幽灵的事是再好不过的了。第二天大清早,安勒里飞跑来我的住处,他的脸因激动而神采飞扬。“太棒啦,太棒啦,”他几乎高喊了起来,“我们成功了!那两个金镑不在了。我们和Q直接达成了经济交流。”我不必赘述那贯穿我全身的强烈的幸福感了。那整个一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夭,我已与Q达成通灵交流的快感时时刻刻陪伴着我。我唯一的希望是再创造一次机会,与幽灵做进一步的相互交流。接下来的那天晚上我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夜间很晚的时候安勒里给我打来了电话。

“马上到我的住处来,”他说,“Q的幽灵正在和我们交流哩。”

我匆匆忙忙地跑了去,到达的时候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Q又在这儿显形了,”

安勒里说,“还是像前次那么愁苦。他的影子站在这间房里,不停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字。我能辨认出的字只有“金镑”、“金镑”,其他的字就认不出来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表明Q出于某种我们难以揣度的原因,希望我们再留两个金镑给他吗?”我说。

“好家伙!”安勒里热情洋溢地说,“我相信你猜对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试一试吧,就算失败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们又把我的两个金镑放在桌上,而且像前次一样小心谨慎地摆好了家具。由于对自己的心灵是否适合我所从事的通灵工作仍然有点心存疑虑,我竭尽全力维持内心的平衡与宁静,以便在或许正游荡于附近的幽灵显形时立即能见分晓。事实表明我的心灵完全合格。我们的实验完全成功了。那两个金镑到早上时已经消失了。在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按同样的方法继续做我们的实验。有时候,安勒里告诉我说,他自己晚上把为数可观的钱放在幽灵拿得到的地方,结果幽灵每次都成功地把钱拿走了。不过安勒里作为一个极重信誉的人,是从不单独做这种实验的,除非为情势所迫而没法及时通知我参加。

而在其他一些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二话不说,只告诉我:“Q在这儿。”或者给我发一份电报,或者寄一个便条,说:“Q需要钱,带上你手头的钱就行了,不用更多。”

而我呢,我极其渴望把我们的实验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或者用它激起心理研究协会或诸如此类组织的兴趣,因为我们用大胆的实验在知觉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架起了相互沟通的桥梁。在我看来,唯有我们在没有借助于冥想的情况下,成功地把钱从一个世界直接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别人的确也做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是借助于灵媒才完成的,要不就是通过订购玄学杂志。我们完成此一壮举的办法是那么简单,因此我真想立刻把我们的经历公之于世,以造福于世上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安勒里反对这样做,他生怕这样一来会破坏我们和Q的关系。正是在我们第一次完成灵界送钱实验之后大约三个月的时候,我的通灵经历中最玄妙的时刻到了——它是那么神秘,时至今日还令我困惑不解哩!

有一天下午安勒里跑来找我。他显得又紧张又沮丧。

“我刚和Q进行过通灵交流,”他回答我的询问说,“我简直捉摸不透。依我的判断,Q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吸引其他幽灵也加人我们的行列。他想在灵界那边建立一个协会,与我们协同工作,大家一起在两个世界之间进行大规模的金钱传输。”

读者诸君准能想见,敞开在我面前的壮丽远景使我激动得几乎双眼闪出火花来了。“Q希望我们把所有的钱尽可能地集中起来,并把钱传送给他,以便他能把幽灵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协会,也许在这种情况下,称他们为亡人更恰当一些。”在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安勒里的意思的时候,我早已为它热血奔腾了。

我们决定在当天晚上实施那一伟大实验。真遗憾,我本人的尘世财富并不多,不过,我有价值500英镑的银行证券,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我无疑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它变成现金。虽然如此,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心它金额太小,不足以让Q把它的亡人伙伴们组织起来。我带着那笔钱去了安勒里的住处,并把它放到了那张桌子,其中既有纸币又有金镑。安勒里有幸能拿出一笔数目更大的钱来,不过,在我把我的钱从桌上拿走之前,他不愿把他的钱和我的一起放在桌面上,生怕我们俩的钱一混合会影响亡灵的显形。我们这一回的准备工作做得格外小心,因此安勒里信心十足,而我呢,说老实话,我感到极其紧张而且老担心会失败。我脱掉了鞋子,穿着袜子四处忙碌着,而且按安勒里的提议,我们不仅把家具摆得和从前一样,而且还把煤筐放了个底朝天,还在废纸篓面盖了一条湿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就走出屋子进入了夜色之中。第二天我白等了一个早上。九点钟到了,十点了,最后到十一点了,可还是没有他的一点音信。我因焦急而火烧火燎的,于是就去他的住处找他。可想而知,发现安勒里失踪后,我是多么惊恐。他消失了,好像离开地球表面了。至于到底是由于我们的准备工作出了什么可怕差错,还是由于我们在灵性方面修炼不够,因而才导致如此后果,我没法说清。不过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安勒里被幽世界吞没了,顺便还带走了那笔钱——为了传送这笔钱,他冒了遭灭顶之灾的风险。他已消失的证据不难找到。在我终于有勇气去追询此事的时候,我谨慎地斗胆做了些查询。结果发现,他还欠四个月的房租未付就被吞没了,而且他甚至来不及支付所欠本地商人的多笔款项就消失了,看来他准是在刹那间被幽灵世界出其不意吞灭掉的。我非常害怕有关方面会叫我对他的死负责,因此我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公之于众。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在我们与幽灵世界的鲁莽交往中,安勒里招惹了多大的风险。如今他已成为灵异科学的伟大事业的牺牲品,而我们的实验记录则作为其真理的见证留存于世,与偏见分庭抗礼。

第八辑赞娜?佩帕莱和彼得?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缘(1)

赞娜?佩帕莱经常坐在法官府的游廊上读小说,一半身子掩在弗吉尼亚爬山虎的叶子间。每读上一阵子,小说便会跌落到她的膝盖上,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会流露出不平静的神色,仿佛她内心有无尽的思念。即使在她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个苹果并再咬上一口的时候,那种恍惚的神色都没有完全消失。

她常常双手握在一起坐着出神,那是在重温少女时代美妙无比的白日梦。假如你看见她眼中露出神游万里的恍惚神色,那表明她正梦见一个身披盔甲、佩戴翎饰的骑士正把她从多瑙河边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里营救出来。要不就是,她正梦见自己在地中海蓝蓝的海上被一艘阿尔及利亚海盗船劫走,而她正在向法兰西伸出双臂以示告别。

假如你注意到她脸上似乎堆起了温顺、甜蜜的表情,那意味着一个叫罗纳德?德?歇弗罗勋爵的法国贵族正跪在她的脚边求婚。她叫他站起来,说她的卑贱出身定会有碍他们的幸福前景,罗纳德勋爵顿时陷入可怕的状态,捶胸顿足的,和英国贵族在情场稍有失意时表现的一模一样。

或者,假如不是上述美梦,那准是另一番佳境:她的心上人刚回到她身旁。他高大魁梧,孔武有力,皮肤晒得黑黑的。为了她的缘故,他在苏丹打了十年仗,现在终于回来了,他回来是为了得到她的奖赏。他告诉她十年来一直在思恋她,即使是夜间站岗守阵都没有一刻例外。他请求她有所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在苏丹的十年已给了他们表示一下的权力——赞娜正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朵白玫瑰——只一朵。正在这时,她突然听见游廊里传来她父亲的脚步声,她赶紧抓起《德肯色区的开拓者》,开始发了疯似的读了起来。

她历来是这个样子,唉,不断被营救,不断被劫走,不断地背井离乡,向法国、向西班牙伸出双臂,向瓦拉多里或霍恩布兰特威古老的灰色城堡说:“永别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有点儿与众不同或过于浪漫,因为玛丽波莎的所有女孩都是这样的。假如有个阿尔及利亚海盗闯到镇上来找压船夫人,他想找一打都不成问题,而假如来的是一位负伤的英国军官——要是这样啊,也许最好是不要声张,要不小小的玛丽波莎镇恐怕就要整个儿变成正规的军医院了。

因为玛丽波莎镇的女孩们都是挺出色的,请注意这一点。你只需看她们几眼就明白了。你知道吧,在玛丽波莎你花上一块二毛钱,便可买到一套用浅蓝色或浅粉红色印花布做的女装,看上去比你在城里见到的任何服装都好看不知多少倍——假如你再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并且以枫树或绿草如茵的网球场为背景,那就更加迷人了。再说呀,这些女孩都是有教养的,在玛丽波莎高中上过学,还会算十进制小数哩。要是你还记得这一切的话,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阿尔及利亚海盗一见她们就开始磨刀霍霍、虎视眈眈了。

不要以为她们都拼命似地在盼着结婚,事实上她们不想轻易结婚。我并不是说她们不愿嫁给一个游侠骑士,或一个海上大盗或匈牙利流亡者,只是说平常人的平常婚嫁让她们觉得可怜,她们不屑一顾。她们每个人的心愿是到一定时候与一个迷人的王子结婚,然后双双住进镇上地势低平处小巧迷人的小屋里去。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玛丽波莎镇你每月花八元钱便可租到一座迷人的小别墅,而且有些最迷人的别墅是最便宜的。至于说那些迷人的王子,她们可以在一些最离谱的地方找到他们——在那些地方,你想谁都不会指望会有他们的身影的——你知道,他们中了魔法,正在药店和印刷厂之类地方打杂,甚至是在杂货店里当店小二哩。不过为了能够认出他们,你先得大量阅读有关盖兰哈德爵士和远征游侠的小说才成,反正诸如此类的东西多多益善。

赞娜?佩帕莱坐在游廊里,梦见的自然是强盗、受伤的军官和骑在汗淋淋的战马上的罗纳德勋爵。但要说她曾梦想过穿鲜艳的黄运动衣的年轻银行出纳员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经过,那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因此,当帕普金先生骑车飞快地冲上奥内达街那个坡道的时候,我想赞娜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他的速度表明,他从那里冲过去决不仅仅是为了路过法官府。

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夸张。没准她对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汇兑银行新来的年轻出纳员,知道他来自沿海省份且无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在来玛丽波莎镇之前从未坐过独木舟,知道他坐在周恩牧师的教堂是坐在第五排的坐位上,还知道他的月薪是八百元。除这些之外,她对他就一无所知了。她不明白他骑得那么快的原因,也许他骑得那么快是因为他不敢放慢速度吧。

当然,这是完全正确的。自从那天帕普金先生在大街上遇到赞娜以来,他在银行下班后总是骑车从法官府前面经过。他本想每天从法官府门前经过二十次,可是他不敢。一骑到奥内达街,他便会越蹬越快——他并没有想到要快,可是克制不住自己——一到赞娜所坐的游廊边,速度立即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那件小号的黄色运动衣也在风中飘扬起来。片刻之间他已风风火火地裹着一团尘云消失了,直到冲劲把他带到几英里以外的乡间,他才敢停下来或回头看一看。

然后帕普金先生会在乡间绕上一大圈,与此同时拼命设想他是在视察田野的庄稼。或早或迟,他又会朝镇子方向掉过头来,再一次直奔奥内达街。他会把踏板蹬得嗡嗡直响,速度会越来越快,再次掠过法官府门前时,他简直就像轰出枪膛的子弹。他骑车走了十五英里才从法官府前经过了两次,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胆量才做到这一点的。

奥内达街的镇民们都以为帕普金先生疯了,但赞娜?佩帕莱知道他没有疯。你瞧,他骑自行车一冲而过的情景,和“伤心者”谭克雷德在多瑙河边的最后一次驰骋看来隐约有几分相似。

我想我在前面已介绍过帕普金先生和赞娜?佩帕莱第一次是怎么相识的。就像他们俩的其他事情一样,那纯粹是巧合,根本无法解释,你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前世有缘的爱情当然是这样的,而这正是它与平常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的地方。

关于帕普金先生第一次同赞娜说话并和她坐在一起抄写劝募一毛钱的“连环信”时的感想,我在此不想花笔墨描述了。他们俩齐心合力抄写了至少八封信,他们发现他俩的笔迹太相似了,简直叫你分不出彼此来,只不过帕普金的字母是圆角的,而赞娜的字母有尖角,帕普金的字很端正,而赞娜的字有点斜。除了这点区别,两个人的笔迹实在太相似了,简直是世界上最罕见的巧合。当然,写起阿拉伯数字来,他俩的笔迹可就不同了。帕普金对赞挪解释说:在银行里干活儿,你必须把“7”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以免看起来像“9”字。

总之他们写信写了一整个下午,写完后又一起走在奥内达街上,走得非常慢。快到法官府的时候,赞娜请帕普金进屋去吃吃茶点什么的。她说得那么轻松愉快,你真不忍告诉她她已晚了半个小时回家,准会挨法官老爹一顿斥责。正当他俩走上游廊,帕普金还来不及接受邀请的时候,法官已从门口冒了出来。法官手里拿着一块餐巾,眼镜里闪烁着炸药爆炸似的怒火,他大声吼道:

“天啦!赞娜,你这该死的丫头,你为什么不正正经经按时回来吃茶点呢?”

赞娜向帕普金投去恳求的目光,帕普金报以心领神会的一瞥,随即便转身逃到了奥内达街上。即便这一情景不如行吟诗人谭克雷德的牺牲精神那么富于戏剧性,至少其中也有某些完全相同的成份。

帕普金走回玛丽波莎饭店吃晚饭时得意洋洋的,而且当天晚上他对餐厅女招待赛蒂态度有点儿冷淡,跟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我敢说以前在玛丽波莎,还没有哪位银行职员有过如此表现哩。瞧他那神气,当年盖兰哈德爵士一边同格韦内维尔王后的女仆说话,一边从她手里接过越橘饼时的派头也不过如此。

自那以后,帕普金先生和赞娜?佩帕莱经常会面。他们作为搭档在盖拉格尔先生屋后的草坪上打网球——你还记得吧,玛丽波莎网球俱乐部租下了它,月租金五毛钱——帕普金先生在球场上经常表现得异常英勇,他跳到空中发球,他那瘦小的身体在空中弯成“S”形。有时,在傍晚时分,他们也乘帕普金的独木舟到威莎诺提湖上去,赞娜坐在舟首,帕普金则在舟尾划桨。他们划得那么远,等到他们回家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天上布满了繁星。赞娜常看着那些星星出神,说它们是那么遥远,真不可思议,帕普金则意识到,一个头脑像这样的女孩对他这么个凡夫俗子来说恐怕没多大用处。赞娜常问他昂宿星团、木星和小熊星座在哪儿,帕普金马上会把它们的确切位置指给她看。这给他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帕普金想不到赞娜竟记得她在寄宿学校的天文学课本上学过的那些星宿名称,而赞娜也想不到帕普金不过是碰运气乱指了一番而已。

有很多次他们谈得那么投机,帕普金差点儿向她谈起了他那在沿海省份的家以及他的父母亲的情况。可最后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盘托出并承受其后果,为此他大骂自己丢脸,没一点儿大丈夫气概。

请不要根据上述任何情况臆想帕普金先生的爱情是一帆风顺的。相反,打从一开始帕普金先生本人便觉得此事了无希望。

当然也得承认,有些迹象似乎表明他俩的关系有了一点儿进展。

在六月、七月和八月这段时间,他已用独木舟带赞娜出去过三十一次。以平均每晚划两英里计算,帕普金已载着赞娜划了六十二英里,或十万码以上。这无疑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他还和她玩过十六个下午的网球。有三次,他把他的网球拍留在了法官府,由赞娜保管。还有一次,征得她的完全同意,他把自行车放在她家过了一整夜,这的确是意味深长的。没有哪个女孩会和男的开玩笑开到这样的地步:允许他把自行车靠在她家游廊的柱子上过夜,而她自己却对此毫无所谓。

还不止这些哩!他曾在法官府用过十四次茶点。他曾七次被莉莲?周恩请去牧师府,就因为赞娜也要去。还有五次他被诺拉?盖拉格尔请去医生家,就因为赞娜也在那儿。

总共加起来,和赞娜一块儿参加的饭局是相当多的了,致使他在玛丽波莎饭店的饭票根本就用不完,几乎可以比往常多用一倍的时间。与此同时,餐厅女招待赛蒂那张脸越变越忧郁无奈了,比浪漫小说里所描写的还要伤心得多。

表明有进展的又何止这些呢?帕普金买给赞娜吃的冰淇淋,全部计算在内大约已有两提桶之多,此外还有半蒲式耳的巧克力。并不是说帕普金吝啬,舍不得多花钱。相反,除了以上所说的冰淇淋和巧克力,他还为她买了一件白色的无袖短衫,一根顶部带金饰的手杖,一大批新领带和一双漆皮靴——就是说,他买这些东西全是为了她,即便不是她用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另外还需补充的一点是,帕普金和赞娜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晚上都一起到英格兰教会的教堂会,他们这样做已有两个月了。有一天晚上为了“好玩”,他们甚至一起去了长老会教堂——你要是了解玛丽波莎的话,你便会明白这是一种离经叛道的大胆举动。他们俩敢这样一起胡作非为足以说明问题了。

然而,尽管有上述进展,帕普金还是觉得此事了无希望。不过,这种时而消沉,时而激昂的可怕沉浮,这种希望与绝望交替的激烈波动,恰恰说明了这段恋情的与众不同。

是的,希望渺茫。

第八辑赞娜?佩帕莱和彼得?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缘(2)

每一次帕普金看着赞娜在教堂里祈祷,他都觉得她太虔诚了,他配不上她;每一次他去约赞娜外出,见她不是在读勃朗宁就是在读欧玛?哈亚姆,他就觉得她太聪明了,他配不上她;而且每一次他一看见她,都觉得她太漂亮了,他配不上她。

帕普金知道自己不是英雄。当赞娜一如既往地把双手握在一起,神采飞扬地谈起十字军骑士、各类战士、消防队员和一般意思上的各种英雄时,帕普金立即明白他该成为哪一类人了。但现在他还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事实如此。假如玛丽波莎爆发战争,或是法官府受到德国人侵略的话,他或许还有机会成为英雄。可依目前情况看,还是希望渺茫。

另外还有赞娜的父亲,上天知道帕普金为取悦于他费了多少心思。无论佩帕莱法官提出什么主张他都表示赞同,这可得在心智上有相当的柔韧性才成。今天他们抨击妇女拥有选举权,明天又主张妇女应该有选举权。今天法官声称劳动运动正在侵蚀国家的生命中枢,可明天他又说只有劳苦大众组织起来世界才有希望。帕普金的观点就这样跟着一变再变,就像万花筒中的彩色玻璃片变幻莫测一样。他获准保持坚定不移看法的唯一的东西,是加拿大保守党的纯洁性和法官罢免书的可怕的邪恶性。

但即使有这一切讨好之举,法官对帕普金仍然不能仁厚以待。尽管玛丽波莎的所有银行职员一般都把佩帕莱法官的住宅视为他们自己的,但在赞娜把帕普金带回家之前,法官从没有主动邀请过他。而在帕普金走后,法官常常坐下来对他大肆嘲笑一番,气得赞娜扔下《德肯色区的开拓者》,愤愤不平地离开游廊进入卧室。然后法官会立即改变态度,重新点燃他那支玉米穗轴做的烟斗,面带不折不扣的满意的微笑,坐下来开始自享其乐。所有这一切之中还有某种很玄乎的东西,它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足以证明帕普金先生的所有机会都是了无指望的。

证明希望渺茫的还不止这点哩。帕普金的年薪是八百元,而按汇兑银行的规定年薪一千元以下的职员是不能结婚的。

我想你已注意到玛丽波莎各银行暴虐的资本主义压迫了。这些银行里有不少成熟而有经验的男职员,他们都在十九、二十和二十一岁之间,可婚姻对他们来说却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被迫靠玛丽波莎饭店的餐券活命,为迎合一群资本家的古怪念头而挤住在银行的集体宿舍里。

无论何时,帕普金只要一想到那两百元的差距,就会明白社会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事实上,他就是依据这一点来解释所有的社会不满的。俄国的无政府主义,德国的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亨利?乔治,洛伊德?乔治——对所有这一切,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不足的两百元钱就全理解了。

在这段时间里,帕普金先生攻读了《伟大革命家回忆录》,他甚至想过用炸药把亨利?穆林斯干掉。听我这么一介绍,你马上就会明白帕普金的心境了。

但所有这一切妨碍帕普金和赞娜结合的重重障碍竟没有促使他自杀(噢,对了,他曾自杀过三次,往后我会一一道来),那是因为他早已明白:在他和赞娜之间永远横亘着另一种无情无义的现实,它使得他们的爱情注定是没有指望的。

自从他和赞娜相识那一刻起,他就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每一次他试图向她介绍他的身世和他父亲的情况,总是有某种东西梗住他的喉咙,这时候他对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东西也就认识得益发清楚了。而当他得知他父母要来玛丽波莎看他时,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大难就要临头了,因此他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来玛丽波莎。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帕普金为他们感到羞耻,为他们感到无地自容。一想到他母亲和父亲会在玛丽波莎露面,会被他的朋友们看见,还会去佩帕莱家登门拜访,他就会羞愧得简直要晕过去。

不,我并没有说这样做有什么错。它只不过表明了不同的命运——有钱和没钱的差别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你也许够幸运的,没有机会体会为自己的父母的社会地位感到羞愧是何种滋味。你会觉得那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为人诚实和心地善良。但你若是这样想的话,只说明你对命运不如你的人的某些痛苦情感还一无所知。

帕普金先生正好处在这种痛苦之中。他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母亲要在玛丽波莎露面,他就会满面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只需想象一下那种情景就够他受的了!他可以想见他们从高级大轿车里走出来的情景,是司机为他们开的车门。他父亲要在玛丽波莎饭店租一套房间——请想一想,一套房间呀!

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不舒服。

什么?你搞错了我的意思?因父母穷而感到耻辱?天啦,不是,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富有!不是玛丽波莎那种意义上的富有——在玛丽波莎,所谓“富有”仅仅意味著有足够的钱盖带游廊的屋子,需要什么就买得起什么——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富有——拥有汽车、住里兹宾馆,有游艇,有避暑小岛,等等。

嗨,帕普金的父亲——企图继续隐瞒真相有什么用处呢?——他是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的大股东。假如你对沿海省份有所了解的话,你便会知道帕普金的大名。从切达巴克托到奇达贝克托,这个名字是家喻户晓的。就其要命程度而言,法律公司和老帕普金是检察总长的事实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检察总长!嗨,这差事儿没多少油水!不见得比当参议员强。不,不,像很多律师一样,老帕普金实际上是一个企业发起人,他发起公司就像吹肥皂泡,一串接一串的。要是他不在沿海省份,那准是在波士顿和纽约鼓动投资和发行公债。要是纽约游资已尽,他会杀往伦敦。在伦敦大功告成后,他会投资到赛拉密奇河上做木材生意,到格兰德浅滩捕鳕鱼,或到芬迪湾捕小鱼。你听说过泰达尔运输公司,芬迪联合渔业公司和帕斯佩比亚克纸浆和造纸股份无限公司吧?嗨,这些全是老帕普金以别名办的公司。请想象一下他出现在玛丽波莎的情景!难道他不会出尽洋相吗?请想象一下,老帕普金在镇上碰到吉姆?艾略特,仅仅因为人家开了一爿小药店便把人家当成药商!要不就是和杰弗逊?索普谈话,仅仅因为对方靠替别人刮须糊口,便把人家当成理发师!唉,像老帕普金这样一个人,不出半天便足以使帕普金在玛丽波莎声名狼藉,帕普金明白这一点。

对帕普金本人或许问题不太严重,可你想一想,对佩帕莱夫妇和赞娜会怎么样?与他们的一切关系都会立即砸锅。帕普金很清楚法官对财富和奢侈持什么看法。有多少次,他听法官声言过要判处皮埃朋?摩尔根和洛克菲勒先生无期徒刑。有多少次他曾听法官说过年薪在三千元(玛丽波莎地区法官的年薪标准)以上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恶棍,根本不配和诚实的人握手。多尖刻!我说他尖刻不算过分!不过,与玛丽波莎中学校长马多尔逊先生相比,或许法官还算客气的,按马多尔逊先生的说法,任何人年薪超过一千五百元便是人民公敌。而与邮政局长特里罗尼相比,马多尔逊先生无疑又是温和的了,因为特里罗尼先生说过,凡是每年从社会获得一千三百元的人(成功的选举所致的合法提薪除外)都是害群之马。尽管如此,法官还是够尖刻的。他们这些人都呆在玛丽波莎。帕普金完全可以想见他们会多么蔑视他的父亲。

还有赞娜!这是最糟的。多少次帕普金听她说过,她就是恨宝石,不但不愿戴它们,而且还唾弃它们,即使你送她一顶用宝石嵌成的冠冕,她也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至于说汽车和游艇嘛——哼,对诸如此类的东西,赞娜?佩帕莱显然是不屑一顾的。可不是吗,有一天晚上她在独木舟告诉他说,她只愿嫁一个穷人,一个有自己的理想、能够为了她而披荆斩棘的人。当时帕普金对她的主张未能呼应,结果她很是生气,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么,彼得?帕普金拿八百元年薪在玛丽波莎的一家银行干什么呢?假如你这样问,那说明你对沿海省份的生活和那里的人的犟劲一点儿不了解。我敢说,在憎恨奢侈和过度挥霍之类事情方面,世界上无人能和沿海省份的人相比,而在沿海省份的人当中,老帕普金在这方面又是首屈一指的。

不要错看了这个人。他在冬天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海豹皮大衣,没错,但请注意,这不能和奢侈相提并论,仅仅是为了保养他的肺。我承认他抽的雪茄很高级,每支需花三毛五分钱,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高级烟,而是因为他的胸腔很脆弱,非要这种烟不行。他吃中餐时要喝香槟酒,这一点我也承认,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他乐于饮酒,而只是由于他的舌头和双唇对酒有一种无法抑止的特殊感情。就其本心而言——他妻子也有同样的心愿——老帕普金渴望的是俭朴的生活——到某个有鸟有树的小岛上去——一个在圣劳伦斯河,两个在圣劳伦斯湾,还有一个在缅因州海岸附近——为的就是过俭朴的生活。老帕普金常说,他希望找到那么一个地方,能让他想起艾卢斯托克河边那个古老的小农庄,以便重温他儿时在那里成长的美好时光。正是为了这一目的,他经常购买一些古老的小农庄,但试住的结果是,它们总是免不了离城市太近,古风味不足,因此他只好把它们划入不动产,此后再不抽一点儿时间去看上一眼。

但是,这是最值得强调的——在他的独生子是否可以奢侈这一问题上,老帕普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沿海人,具有大英帝国的忠诚子民根深蒂固的所有苛刻。那孩子不能奢侈!绝对不能,先生!从儿子还是小孩的时候起,老帕普金只要见到一点点奢侈的迹象,就会按至今仍在沿海省份流行的老规矩把它从孩子身上“抽出来”。然后他把儿子送进了一所老式学校,以便把奢侈从孩子身上“榨出来”。从学校出来后,他又把儿子送到新斯科舍的纵帆式帆船上呆了一年,以便把奢侈从他身上“磨练掉”。经过这一切考验之后——尤其是在到了玛丽波莎之后——假如小帕普金还戴着镶宝石的饰针,穿着鲜黄色运动衫,而且在发薪日突然系起有条纹的藏红色领带,那只说明他身上那种古老的劣根性仍需在沿海省份进一步受到鞭挞。

当然,按原来的安排小帕普金是准备从事法律的。他父亲对此寄予厚望,他梦寐以求的夙愿是把公司变成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本来也早该这样叫了。可惜小帕普金却被愚蠢的考试制度——这种制度在他父亲那个年代就实行了——排斥在了法律的大门之外,于是,除了把他扔进银行别无他法了,“扔进去”,我想是这一字眼。因此他父亲决定,既然要把小帕普金扔掉,不如索性把他扔得远远的——干脆扔到加拿大去(你知道沿海省份的人说这个地名意味着什么)。为了把小帕普金扔掉,老帕普金请他的一个老朋友帮忙。此公与他情投意合,同他一样心狠手辣,三十年前在城里的法律学校时便和他是老搭档。因此,他的这个老朋友——一个恰好住在玛丽波莎的横蛮狠心的家伙——立即回复说:“爱德华,上天明鉴!送孩子来吧!”

这么着帕普金便来了玛丽波莎。假如在他到了那里之后,他父亲的朋友不露声色地对他粗暴以待,毫不客气,依我看这或许是在继续沿海人所谓“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磨练程序吧。

不知我在前面是否提过了,几代人以前,佩帕莱家族也在艾卢斯托克河畔拥有田产,法官的父亲便是从那儿到德肯色地区来的。也许我没提过,但这没多大关系。

的确,既然已花了这么多篇幅回顾往事,那么,关于正在向帕普金步步逼近的那些可怕事情,我们只好在下一章慢慢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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