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 - xp1024.com
《路遥文集》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

一九六七年,西北黄土高原这个山区县份和全中国任何地方一样,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摇撼着整个社会。

城镇里一切可以利用的墙壁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声明、勒令、通令、通缉令以及“红都来电”和“中央首长讲话”;铅印的或油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在街头巷尾飘飞。墨汁、纸张、浆糊如同粮食和菜蔬,成了人们每天生活的必需品。邮路中断,班车停开,商店关门……

有些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决裂了。同志可能变为分敌,冤家说不定成了战友。过去的光荣很可能成为今天的耻辱;今天引以骄傲的,也许正是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看吧!许多过去有权力和有影响的人物,正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手里敲打着破铁桶或者烂马勺,嘴里嘟囔着自己的“罪行”,正一溜一串地游街哩;而另外一些普通的群众,正站在权力的讲坛上大声演说着,号召着,命令着……

乡村里,有的人离开了自己耕种的土地,也被吸引到了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城镇。这些人有的是专门去闹革命的,有的是乘机去做黑市生意的;有的既闹革命,也做黑市生意。那些企图反对这些外流“革命家”和生意人的队干部,不分青红皂白,纷纷被城里来的“点火队”宣布为“假洋鬼子”,一律靠边站了。社会变得一反常态。可是时令却一如既往:“寒露前后,秋风飒飒地吹落了第一批枯黄的树叶。山头上,川道里,一层薄薄的秋庄稼不几天就收割完毕;那斑斑驳驳的大地躺在浅蓝色的天幕下,猛一看,好像瘦了许多……”

城市在动荡中……乡村在动荡中……全国的运动看来很不平衡。当上海的“一月风暴”刮到这个县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

本来早已瘫痪了的各级党组织和行政组织,被本县两大派对立的群众组织“红色造反总司部”(红总)和“红色造反总指挥部”(红指)所属各系统、各单位的战斗队,不费吹灰之力,一天之内就你抢我争地夺了权:把那些权力的象征——

钢的或木的,大的或小的图章拿来一封存就行了。然后各自宣布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胜利,分别嬉开庆祝大会,锣鼓声震天动地,鞭炮的灰白硝烟弥漫了整个县城的上空……

无产阶级自己建立的政权又大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下被砸烂了。这当然是史无前例的,同时也叫人多少不可思议!

失去了阶级的统一意志,权力马上出现了真空。现在,一切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中。

谁是真正的革命派?谁将统辖全县的十三万人口呢?

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两派人搅混在一起,唾沫星子乱了飞,没没黑地辩论着:证明自己革命,对方反革命。到处都是讲坛,到处都在进行着唇枪舌战。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声整天不断。各处论战的双方都在引经据典,马、恩、列、斯、毛主席、鲁导的话被整段整段地引用背诵;这些神圣而庄严的经典也可能立刻又被淹没在一片讽刺、挖苦和辱骂声中。一旦嘴这种武器不得力的时候,就开始打肩胛、动拳头,直到打得鼻子口里血直淌!真理的谬误混杂在一起,舌头的拳头交替着使用,华丽的词藻和骂娘的粗话都能博得欢呼……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红总总部所在地人委和红指指挥部所在地县委,总司令、总指挥分别和他们的常委们以及对方骂作“狗头军师”或“黑高参”的智囊人物们,也各自正在没是没黑地开会,以便策划下一步的行动。在他们的各自的会议上,拍桌子、掼板凳、摔茶杯,争辩、论战、好说、臭骂……刺耳的声浪把会议玻璃窗震得咝咝价响!

两地大门口和围墙周围,站着和走着一些立眉竖眼的人。这些人手里提着棍棒,腰里别着刀子,像御林军守卫着皇宫,神色庄严而骄横。这是两派首脑部门直属的组织,跨行业组成,打人、抄家、给“走资派”上刑都由他们管。红总叫“孙大圣”战斗队;红指叫“千钧棒”战斗队。这些人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而这时,两派所有的这些活动都无不围绕着他——县委书记马延雄而进行。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2)

他在县监狱里。

监狱坐落在县城南边的块墙根里边,是一排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窑洞。石头与石头之间浇灌着水泥,显得浑然一体。监狱后边的城墙不知是哪个朝代为军事防御而修建的——因为这里离内蒙古只有几百里路程,本县县志记载着历史土游牧民族的数次进攻和浩劫。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塌陷残缺,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两道城墙顺着一座叫牙峰山的山势,蜿蜒向山顶上伸展而去,最后交叉在那里,形成个夹角。这个夹角里面,就是本县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县主要的物资集散地。夹角的底边是一条流量不大的河流,绕过县城,在南边一百多华里外,流入了咆哮的黄河。

监狱四围的高墙同样是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浇灌着水泥。墙外有一座哨楼;哨楼高出围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监狱的院坝现在,那上面站着一些穿“红卫”服的人,手里提着棍棒,替换了原来持枪值勤的解放军。

由于形势紧张,本县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个月前被解押走了。随即,红总例控制了这个地方,将县委书记马延雄押在这里。他现在在这座监狱最中间的一孔窑洞里。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上铁栅栏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长方形的亮块。他,过去的县委书记,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正背抄着胳膊,在这亮光和暗影织成的图案上来回走动着。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这样走着,他有时意忘了折转身,便一头撞在了石头墙上。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这墙壁,好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一样。随后,那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哆嗦起来,想要说什么——不,是想要喊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这样站上许久,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退回到炕边,拉起那件破棉袄裹住干瘦的身板,坐在了炉台上。

他从这破棉袄的一个破洞里,取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片和半截铅笔来。然后小心地展开这纸片,拿那半截铅笔在上面勾划起来。地上的阳光移到了他那多时没剃没洗、像毡片子一样的头发上了;又从这毡片子一样的头发移到墙壁上了……而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那张瘦削的、像白蜡一样的脸久久地对着那张小纸片在出神。这是一张油印的本县地图。

他所有的书籍和笔记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这张小小的地图。它是他生活的伴侣,是他精神的依托。

当他打开这张地图时,全县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涌到了他的眼前。那标着村庄山寨的小黑点,在他的眼里也立刻都变成了具体的村庄和山寨:这个村是怎个模样,谁家的窑洞挨着谁家的窑洞;大队饲养室在哪里,机房在哪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见。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同时也都向他涌现而来,公社书记,大队书记,生产队长,都向他围拢过来了。他和他们谈心;和他们谋划坝在什么地方打,火库在什么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烟锅和他们的旱烟锅对火,一边互相吹、吸,一边翻起眼皮瞧着对方的眼睛……

多少日子了,当他渴望田野的时候,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和庄稼的味道;当他罹那些弯腰驼背的农民朋友时,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看见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啊,这亲爱的地图!

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十岁失去双亲后,就在这土地上给地主拦羊了。后来,他和庄稼人一齐起来打倒了他们的东家,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革命生涯。他从乡文书、乡长、区游击队指导员、区长,一直到走上县委书记的岗位,永远处于紧张的战斗生活的风暴中。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这是祖国的一块宝地,他爱它,并不仅仅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过去火热的战斗岁月里,多少革命的领袖人物都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现在的十五个公社中,毛主席、周总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转战时期,就先后走过十二个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来,他发誓要把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负这真光荣的土地。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建设的岁月里,他在这块土地上流过不知多少汗水,也流过血:身上有三个枪疤,一块刀伤;而右脚上的那个小指头是前年修水电站时被大石头锋利的棱边剁掉的。他承认他犯过不少的错误,他想起这错误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愿意多想自己曾做过什么好事,他经常想自己那些做错了的事,并时时刻刻想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来弥补这些错误给革命造成的损失。但是,现在他一切都被剥夺了:他既没有为革命创造功绩的权利,也没有弥补自己错误的机遇。他被宣布为“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是不是反党呢?是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灵里为自己设立“党的监察委员会”来不断审查自己。

“不,我没有反党!我把你像母亲一样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错误,但我二十多年来都是跟党一心一意闹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个“党的监察委员会”喃喃地念叨着。他不灰心。他相信党不会丢弃他的,他跟党二十多年了。他相依一天,党会对他说:“你是党的好同志,你继续为党努力工作吧!”每当这时,希望的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灵,他想:为了将来,不管眼下情况如何困难,都要千方百计地工作。将来还要建设呀!还要修水库呀!还要好好办农业呀!现在农民的生活还很苦,他发誓在他闭上眼睛前,要看见全县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玉米面馍)和白疙瘩(白面馍)。

每天,除过挨打和被审讯外,所有的时间,他都是在这张县民政局油印的地图上做未来的规划,从全县农、林、牧、副、渔的布局,一直到中草药的种植。有时候,遇到了难题,他就在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头碰到墙壁上为止……有了坚强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人就能变得冷静。此刻,说实话,他留恋过去火热的战斗生活,同时寄希望于将来,但也决不准备回避现实!此刻,别人因为是造反派而感到骄傲,而他,因为自己是共产党员而感到光荣。让他们说他死不改悔、顽固不化吧!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他要顽固不化到底;他为这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此刻,你看他坐在炉台上,披着那件破烂的棉袄,半截铅笔在那张揉皱的地图上指点着,勾划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就像他以往坐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样,紧张而又安详。

突然,外面监狱大门上的铁锁“吭啷”一声,使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很快将地图和铅笔塞进棉袄的破洞里,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3)

门开了。囚室里先后进来了两个人。

先进来的四十多岁,胖、高、黑,一部络腮胡子从两鬓角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他大脑袋上的头发毛揸揸的,像团起来的刺猥。眼睛不知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红得要淌血来,整个形象使人马上想到神庙里的凶煞。他叫金国龙,是“孙大圣”的队长。文化革命前,他曾是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因贪污和盗窃商品物资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满释放。当年他的案子是马延雄一手抓的。不用说,前犯人对现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后进来的那个只有二十岁左右,长相和金国龙正好相反:瘦、矮、白。俩人在一起,就好像凶煞旁边立着个庙童。这小子很漂亮的一双大眼睛里却有两股凶狠的光。残酷的表情似乎和他的长相很不协调,但这种生理的美和神态的丑硬是统一在这张脸上了。他叫周小全,县高中六七级学生,运动初期造反,被工作组打成了“反革命”。以后批资反路线,他就唯造反是命了,天不怕,地不怕,红总专门把他选出来当了孙大圣的副队长。中学的工作组是县委派出的,由此他认为县委书记比反革命还反革命!

红总让他两个来看管马延雄,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对他不会心慈手软的。这两个人每天都要来审问和折磨他。今天又例行地来了。这种审问有时根本没有内容,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他们的总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们纯粹是为了折磨他。像抽烟和喝酒一样,打人成了他们的嗜好和癖性。

“走!咱们再去拾掇拾掇那个老家伙去!”金国龙每天都要这样招呼一声他的“副统师”,口气是饭后招呼一个人和他一同去散步。现在,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凶神恶煞站在马延雄面前,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金国龙歪着他的刺猥脑袋,开言道:“呔!你这个老东西!坏东西!前几天我倒忘了给你说啦,你晓得不?老子当年坐禁闭正好也就在这个号舍里!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那个“呀”的颤音很快变成了咬牙切齿。笑容一敛,他换上一脸杀气,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马延雄的领口,狠劲摇扯着这个瘦弱的身躯,嚎叫开了:“你给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随即就狠狠地打了马延雄几个耳光。“平不平反?”金国龙继续吼叫。

马延雄喘息着,眼光掠过金国龙的刺猬头,透过铁窗的空隙,望着窗外那一小块高远的蓝天和蓝天上浮动着的云片儿,缓缓地说:“这话,你差别过不知少多次了。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从我的嘴里永远不会说出给你平反的话。你犯罪是事实,党和政府判你的刑没有判错。”

金国龙鬓角的血管像两条蚯蚓在急骤地蠕动着,红眼睛瞪得像两盏灯笼:“你们这是什么党?什么政府?”

“共产党!人民政府!”

拳头打在了他的胸脯上、两腋下!

这时候,“庙童”上来把凶煞推开来点,两手叉腰站在马延雄面前了。他牙齿咬着嘴唇,凶狠的脸扭弄皱纹巴巴的。他的声音幔、低、狠,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那么,你这个党和政府,为什么把我这个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说!”马延雄抬起头来,两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这张年轻而蛮横的脸上。他恨不起来这张脸。尽管他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他从内心里不记恨他。他和他的儿子一般大小!他诚恳地说:“小全,我个人不能代表党,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是为党和人民工作的一个普通人。可是我没把党和人民交给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错误的。把你们这些小将打成了反革命,我对党和人民犯罪。你什么时候叫我检查,我就什么时候检查……”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连一声的打鼾声。周小全吃了一惊,赶忙转头向炕上看去:只见金国龙四肢大展,已经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着了。这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过去,一只手在金国龙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金国龙停止了打鼾,睁开两只红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了。周小全讥讽地说:“哈呀,这倒像是回到你家里了!老金,你在这土炕上睡了五年还没睡够吗?”

“放你妈的屁!”睡了一两分钟的金国龙精神却来了,“呼”地跳下炕,两条胳膊向空中一举,伸了个懒腰,一身的骨关节发出咯巴巴的响声;然后扭过头,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马延雄。这个挨打的人脸上被手掌掼下的红印子已经褪了,又恢复了蜡白,一绺毡片一样的头发紧贴在额前。

“走吧。听见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对金国龙说。

“走?”金国龙对周小瞪起血红的眼睛:“今儿个就这样便宜他呀?”他扭转刺猬脑袋,两只手几下就把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来。任何一个人,如查他还有点心肝的话,看见这个脊背都会难过的:这瘦弱的脊背,从肩膀到勒裤带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结着干闸,干闸的四周流着粘黄的脓液;有的地方一片乌青,像冻紫匣子的颜色一样。那些红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渗着血,肩窗和下腰部有两个地方的肌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枪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和一条刀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重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压到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犹豫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妈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着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了。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4)

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了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压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唇上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笼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个人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时候就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人留下的枪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头头说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风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见这声音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后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进了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灯光显出这个人的面貌:高个,大背头;脸白净而透红。上身不穿外套,白衬衣服上套产丰驼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刚出头,细看额上抬头纹很深,够四十来岁了。

这人很快把那块石炭从马延雄身上的抱起来,仍到了墙角里;然后蹲下看了看这个脊背,脸吓得煞白。他站起来,两个把炕上的铺盖打开。然后用两条很长的胳膊把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着给他穿上上衣,让他半靠在被子上。

现在他张开嘴一送声喊道:“老马!老马!老马……”

这个“救命菩萨”是谁呢?

他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

这真叫人奇怪!当全县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在戴着纸帽子,挂着黑牌子,敲着破铜烂铁游街的时候,这位县委的副书记息能轻而易举地来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来,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没受什么损伤。

不要奇怪。李书记也是个造反派,是县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杀”出了县党委,向红总表了态,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红总所编的《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马延雄——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两份材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那么,他现在来干什么呢?而且竟仁慈地把这个“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从死亡中救出来了?

这个谜还是由李维光本人来解开。

上面说了,当李维光把马延雄抱在炕上后,便一迭声地叫开了“老马”。他这样叫了好一阵后,马延雄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站在身边的竟是李维光时,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吃惊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勇决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问题。他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几个礼貌性的字;“维光,你来了……”

“来了!是我来了!”李维光连忙接应。似乎马延雄的痛苦的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脸上的表情也上了一层痛苦,收头皱成一疙瘩,像是对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孙小圣’这些龟孙子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他敢骂造反派!)接着他又补充说:“要斗思想哩嘛!怎能斗身体哩?”

“维光……你来干什么来了……”马延雄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问。李维光躬下身子,脸几乎凑到马延雄脸上,说开了:“啊呀,老马!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因为高兴而激动得太厉害了。你身体不好。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眉头中间的疙瘩散开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间发,说:“自从夺权以后,红总总部接连开了两天两夜常委会。忙得连尿的空都没!他们让我也参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区红总这一派的人已经把军公区大量的武器弹药夺取了,已经把地区红指那一派的人赶出了城。地区红总指示各县这一派的人很快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两天红总的常委会集中就讲座这事呢。尽管有分歧,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让你站出来亮相表态,以革命干部的身分进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哩!其它都没麻烦了,县武装部胡政委已经公开表态支持红总了。现在是三缺一。这事也不复杂,只要你公开表个态支持红总就行了。书面也行,口头也行……”

马延雄闭着眼睛听着。现在,思考压住了疼痛。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听李维光说话的。李维光看见,他的话还说完,马延雄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为这“特大喜讯”而激动了!是嘛,从此再不受这苦情了,他能不高兴?

李维光说完后这样想着,正想说:“你别太激动了”时,马延雄已经睁开眼睛,仍然带着笑意,喘息着说:“维光,你不是早已经站出来亮了相吗?怎么‘三缺’呢?”

“我?”李维光像针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马延雄的目光,说:“人家红总看上个咱?咱算个老几?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红总一边,全县的农民就都站到红总一边了。将来这县革委会不能光领导红总的那些人吧?全县十三万人口,就有十二万多农民哩!现时农民大部分还没观点哩,但都是保你的!这样一来,他红指不能不垮?咱算个啥?咱不想捞什么稻草?只指望你将来大权重握时不扣掐咱就行了……”马延雄听着这些话,渐渐明白了李维光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红总破天荒叫他“站出来”的目的,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维光,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红总的领导人派你来的?”

“当然是经常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段国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亲自给我安顿的,要不我怎能进了这院子的门呢?……你到底是怎个态度?我好给头头们回话!”李维光追问。

马延雄回答说:“你回话去吧。你告诉国斌和玉坤,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我是共产党员,不是小孩!我要对全县的人民群众负责。红总、红反映都是革命群众组织,也肯定都有一些坏人。不论怎样,两派大多数的群众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为造成任何一方群众受到损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众组织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这当然是你的自由;但我要用共产党员的观点来看问题,这也是我的原则,我不准备对任何群众组织表态,我只给党表态。我更不会站在任何群众组织的一边,去反对另外的群众组织;我只站在党的立场,反对任何违背党的原则的行为!”马延雄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起头,对木然呆炕边的李维光说:“就这,你回话去吧!”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了。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5)

这两个人正是红总的段司仅、侯政委。

段司令一进门就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对话我们都听清楚啦!”声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刚才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侯玉坤发出的了。马延雄睁开看看他们,说:“国斌,玉坤,他们来了……”说完就又喘息起来了。喘息中带着细微的哨音。

李维光先是对这两个人的突然到来吃了一惊,随即咧开嘴明显计好地笑了笑,问:“你们两个早就来了?从哪里来的?”

“来处来的!”段司令叱咤风云地回答。他不看李维光,一眼盯着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张蜡白的脸。这脸安详而平静,但也坚颜而神秘!段司令紧闭着嘴巴,眼光顽固地看着这张脸,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东西,显得严重而吃力。

段国斌身材不高,但扎实得像一颗碾场的碌碡。黄头发,黄胡须,黄眼珠。同样很黄的脸上靠左鬓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块鲜红的痣。这个人前不久还仅仅是县电影站在放映员,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杀生命。他有资格制定法令,也有权力废除法令;可以叫原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变成自己的二等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着纸烟。他三十多岁,但容貌显得很苍老,说话像六七十岁的人一样,低缓,无力。头发脱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风能吹倒。脸色永远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长时间夜或者睡了很长时间觉。除非忿怒了,一般说话都很绵软。可是,俗话很对:人不可貌相。这个人的内心是一个风暴的世界;那干瘪的胸膛里经常汹涌着激浪。他是原县委秘书。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当段司令他们苦于批不下“三反分子”马延雄的“罪行”时,他在县委机关举起了造反旗,把县常委会记录像炮弹一样源源不断运送到了造反前线。他并且做工作让县委副书记李维光“杀”出了县常委会,向红总表态亮了相。他还很快帮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观点的人统一起来,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的大动荡既产生帅才,同时也就产生谋士。如果说段国斌是一把锋利的刀,侯玉坤就是使这把刀的强有力的手。

红总“解放”马延雄这“战略性”举动,就是侯玉坤谋划的。他在那两天两夜争呼和浩特的常委会上反复地说服“鹰派”,咱造反派如今夺了党组织的权,就成了执政党哩!能闹着玩吗?执政党要执政,就要争取民心哩!这道理国民党都解开哩,咱革命造反派倒成了些糊脑松?明说哩,马延雄农民拥护嘛!咱就把他往出抬!争取民心,压垮黑指,咱们掌权,此乃一举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权稳了,再把他扔掉还不行吗?“鹰派”们被他的雄辩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会一结束,他就把李维光打发来。李维光一走,他又把段国斌拉来站在囚室门外,听里边李维光和马延雄的谈话……

此刻,他背靠着窗台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把烟郑慢慢对地到嘴唇缝上,悠然地吸进去,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来的烟重新又吞进嘴里。最后,才通过两道鼻子慢慢地飘散出来了。

段司令现在把目光从延雄的脸上移开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急速地来回踱起了步。踱了一会,脚步又停在马延雄躺着炕边,黄眼睛盯着他蜡白的脸,用洪亮而有力的嗓门说:“马延雄!你到底向我们造反派表态不表态?你说嘛!你听见了没有?‘孙大圣’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马延雄睁开眼睛,望着那一双黄眼睛说:“国斌,该说的我都给维光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我这人正如你们所说的,顽固不化。这些你们也都知道。另外,我还想不通哩!昨天,你们还说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怎么今天我又成了个‘革命领导干部’呢?”然后他嘲弄地补充说,“你们成立革委会需要干部,维光不是个现成的人才材吗?”

他说完,眯缝着眼睛又看了看窗抽烟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窑顶。窑顶上,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慢悠悠地爬着。李维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走出了房门。门外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很用轻的吐痰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段国斌躁了,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两条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了一瞪:“老实告诉你!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你打倒,同样,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就要叫你当‘革命领导干部’,非当不行!”

马延雄不说话了。他再能说什么呢?他眯缝着的眼睛继续望着窑顶,那只甲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这时候,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开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马已经成了咱们自己人了,你怎不能一吹胡子二瞪眼呢?往后,不,很快就要一块在革委会里工作哩嘛!咱革命造反精神强,老马有经验。咱们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马的经脸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产中胡政委支持,这一结合,肯定能把咱县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边干瞪眼吧……”他说着,痰在气管里响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到马延雄身边,躬下干瘦的身子,故作吃惊地说:“哈呀!老马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来,像自己临时决定的样子对段国斌说:“老段!我看是这,叫老马今晚上就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谈叙站出来的事了。先叫老马回家养几天身子,到医院看病,罢了咱再说。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说:“可以!”然后又带施舍者的神气看了一眼马延雄,补充说:“你可别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关切地躬下身子问:“老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没有什么回答了,俩人便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了……马延雄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个装地图和铅笔的破洞。

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响了一声,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叫说:“马延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着下了炕,靠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过了院坝,来到监狱的大铁门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歇了好久。然后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监狱的大门,没有什么人监视,看来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旷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眩晕。现在,他站在监狱在外边了。他衣服褴褛,蓬头垢面,像一个流浪汉。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眯缝着眼睛,贪婪地瞭望看远方群山的剪影,顺着古城墙下边的一条小路,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6)

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幢幢地屹立着,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他们的。

马延雄顺着城墙下的小路,步履蹒跚地走着。好在这地方荒凉,又是夜晚,所以没有什么人,他的精神暂时不那么紧张了。城墙上和小路边长得正茂的苦艾散发出浓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脊背像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为党奋斗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事业的前途,永远在他个人命运之上。目前社会的现实状况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么人民和人民打起来了?群众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共产党员嘛,怕群众批评还行?可是,怎么坏人也赶来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这成了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嘴里喃喃地呼喊着:毛主席!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呀?

他有经验:党的历史上任何群众运动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出现,最后总是能纠正的。这次运动目前实在是太过火了,但他相信最后也一定能纠正的。眼下,他不因为自己受了罪就怀疑这运动本身的伟大——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啊!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赖是几十年革命斗争的血汗凝结成的,是不可动摇的。他个人挨打也罢,受气也罢,只要这些对党有好处,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县委书记,在这场也许是伟大运动的不正常情况中,在这些流血的日子里,应该怎样呢?他想:一个共产党员最基本的党性原则还不就是为大多数人民群众谋利益,保护人民群众,勇于为人民群众献身吗?他现在也完全应该这样做。当然,他知道他是当前全县矛盾的焦点,一切灾祸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个人又对现在任何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斗的份。但是,他在内心中要求自己:要在这最复杂、最困难的时候,尽他的一切可能力量保护人民群众,他汉有胡说、胡表态、胡应承,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而造成人民群众的不幸。就是这个原则。他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已经快到城墙的豁口了。出这豁口就到了城外。出豁口下个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呢?他三个月没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嗦嗦地钻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在他怀里,抱住他“哇”一声哭了!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凄切而又可怜。他感觉到那个小小的脑袋在他的怀里痉挛地颤抖着!

啊,在月夜的朦胧中,他认出,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小梅!他伸出两条柘瘦的胳膊,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他自己跟着又摔倒了——一颗石子正垫在脊背的伤痂上,痛得他几乎大声喊出来。他咬着牙坐起来,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孩子还在他怀里——她已经顾不上哭了,两只小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一双惊慌的泪眼望着他,嘴里呢喃着:“爸爸!爸爸!跌痛了没?跌痛了没?……”

他垂下头,把自己苍白的额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亲昵地摩擦着。半天,他才说,“不要紧,不要紧……小梅,告诉爸爸,你怎么一个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孩牙啜泣着,小嘴唇发着颤,说:“妈妈的胃病又犯,打发我到中学做饭的刘伯伯那里寻几颗止痛片。返回来时,我看见城墙根下过来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个讨饭的呢!后来才认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两颗泪珠从他眯缝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从白蜡一样的脸颊上淌下来,滴在了孩子的小脸蛋上。

一阵呜咽从他胸脯里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声来!他又把这呜咽咽回到肚子里去了。他枯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妈妈在家吗?哥哥在家吗?”

“妈妈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着。哥哥不在了,说划清界线哩,给人家造反派提浆糊桶哩……那天你游街,他还喊打倒你哩,可罢了我见他藏到城壕沟里放开声嚎哩……”

马延雄鼻子一酸,带着呜咽的声音问:“……那……谁给你们……闹粮闹柴……哩……”

“粮站不给咱家卖粮了,炭也只剩了一点点,我们一天才吃一顿饭,也吃不下喀……我也不敢到学校里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们打我,说我是反革命的女子……”

她小小的肩头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那张小脸上滚淌。在那大动乱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和父母共同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在担心惊怕中度过童年。马延雄的心像刀绞一般痛楚。他想说几句安慰孩子的话,但他又说什么呢?他枯的手只是神经质地轻轻揪着她小脑袋上的羊角辫,嘴里喃喃地说:“别哭了。小梅,别哭了。爸爸不是回来了……”“咣!咣咣咣……”一阵敲击金属的响声,突然从城墙的豁口里传过来。

悲痛的父女俩一惊:只见豁口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光头,驼背,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马延雄忍不住脱口喊出了声。

高大的驼背人猛地站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了。

他站在马延雄的面前,把手里的铜马勺和拨火棍扔在地下了。月光下,两个人互相扶抱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马延雄打发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袄放在一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高正祥厚实的肩背上。

高正祥是这个县的县长。

他和马延雄从小在一起揽工,又一起起来闹革命。四七年打游击,马延雄是区游击队指导员,他是队长。以后他们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战友,又是亲密的弟兄。

老高是个直筒子,有时候在红总或者红指批斗他的会上,如果不符合事实,他就自己为自辩护,甚至顶撞批斗他的人。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体结实,还没被打垮。

造反派们也抓不下他什么大问题,就任意扣了一顶“三反分子”的帽子,强迫他每天“自我游斗”,时间从每天早上六点开始,直到晚上下一点结束。他每天就这样重复着那句“自报家门”的话,从满天星星走到星星满天……

“延雄,党……大概不要咱们了……”高正祥紧挨马延雄坐着,痛苦地开口说。他说了这一句话,半天合不住发颤的嘴唇,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泪光点点——这是一个感情激荡的年代,谁没有溢流过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着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远更深一些。

“老高,千万不要这样想。”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带泥土的根举在鼻前贪婪地吸吮着。

“党最终不会丢弃我们这些人的。到任何时候都应该坚决相信这一点。咱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这一切都看成是党对咱们的考验。”马延雄把手里的苦艾倒过来,脸偎着它冰凉的枝叶,继续缓缓地说:“咱们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时期经过大的考脸。历史证明,咱们经受住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能不能经受得住考验呢?”他眯缝着眼睛望着他的老战友,“十几年来有过一些考验。但这文化大革命也许是一次根本的考验,考脸我们能不能把社会主义革命坚持到底……”

高正祥沉思着这些话,呆呆地说:“问题可能应该这样考虑,可是我咋也想不能:为什么有人不工作,没人斗,咱们拼命工作,却挨斗。拼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倒成了没问题的人……你看,咱们不知流了多少汁修起来的水电站,现在也成了‘黑水电站’了。他们就在明晃晃的电灯下说这电站是‘黑的’。真不要脸!为修这水电话,你把一个脚指头都叫石头剁掉了……而李维光屁都不干,现在却成了‘革命领导干部’了……再说吧,那些坏家伙为了把你打倒,红口白牙,全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哩!”高正祥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路边的草地。

马延雄丢掉手中的苦艾,亲切而严肃地看着高正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正祥,问题也不能光从一方面来看。十几年来,我们的确搞了许多蠢事,也的确积了不少问题。许多做法都伤害了群众的利益。党的干部身上也滋长了严重的官僚主义,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众的老爷,群众心里有气嘛!就拿咱们县来说吧。搞了十几年社会主义,结果许多群众至今还少吃没穿!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因此我们要正确对待群众,也要正确对待自己。要不,群众不打,我们也要垮台!只要我们时刻从群众的利益出发去考虑问题,大多数群众最终是会谅解我们的。当然,少数坏人乱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样,我是在心里有意无意经伫些人记着帐哩。但是,不能把这些人和群众的批判混在一起来看。老高,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不正常的情绪搅乱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睁圆眼睛望着马延雄苍白的脸:这个瘦弱的人,他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他把自己出过力的大手主在马延雄的腿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农民似的脸淳朴地对着马延雄,说:“延雄,我理解你这些话了,我们应该多检查自己的错误。不管我们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挤共产党员的觉悟。你的话很对,我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党对我们的考验。就是有些人把我们当反革命看待,自己也应该把自己当成共产党员来看,是不是这样?……唉!不是你今晚这一番开导,说不定我明天就跳崖自杀了。挨打爱气不要紧,思想痛苦比什么都折磨人!”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压在高正祥的手上,满怀葛情地说:“正祥,不要灰心,要撑下去!”

两个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袄,他拿起了他的马勺和拨火棍。他们微笑着,无言地互道着珍重,情绪甚至有点激昂,不像是两个被批斗的“走资派”,倒像他们当年离开游击队的露营地,分头去执行任务……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7)

马延雄的家在南城墙外土坡下的两孔上窑洞里。

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式的家庭:地下靠墙的一排磁瓮,是盛水和腌酸菜的;窑掌一溜泥纸浆捶成的小瓮,是装来面的。墙上挂着割庄稼的镰刀和背庄稼的绳索;门后立着挖土的镢头和担粪的扁担。不大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炕席;炕席上面铺几条绵羊毛擀的毡。马延雄光着上身叭在毡上,他老伴红汞水伴着泪水,正给他擦拭着脊背。小梅在旁边举着煤油灯。

煤油灯照出的这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她正擦拭的那个脊背一样,看了令人难受。这张脸反映的是一颗受伤的心灵。

她一边轻轻擦拭着一边哭着,说着:“……你长年不顾家,革命哩,闹共产主义哩,结果闹成个反革命了……你参加革命时,公家连一双鞋都不发,我在这里种给你供粮,说是为了咱们的革命……为了革命,咱们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从没有过一点点的怨言。这而今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成了……反革命了……”她说不下去了,扯过棉被给他盖上,头扭到一边,两手蒙住脸开声哭了。马延雄从枕头上撑起一条胳膊,抬起头,眯缝着睛睛,望着大放悲声的老伴,叫着他的名字说:“玉兰,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哭声戛然而止。她的两只手从脸上垂下来了。那痛苦万状的脸陡然间变得非常激动,她几乎是对他嚷着说:“不!你当娃娃时就跟毛主席闹革命,你没做过坏事,你没给咱家拿过公家的一根针,你不要怕!就是党的政策变了,说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当农民!咱本来就是农民……”

马延雄望着这张激动的脸,一种十分深厚的爱从心头长腾起来。他重新躺下,觉得深身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外面充满了惊涛骇浪,家照旧是温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他已经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笃笃笃!”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了他的“睡一个安稳觉”的美好愿望。这令人心惊的敲门声又把他带到不安稳的世界中来了。

“是‘孙大圣’?是‘千钧棒’?……”他心中惊骇地想。

小梅哭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点细微的响声在她听起来都像炸弹一样可怕,都可能是大难临头。

他老伴用发颤的声音问:“谁呀?请进来……”

“你们睡下没?”一个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问。

“没有……”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高大个,串脸胡,粗眉毛,一身家织布衣服,扎一根老蓝布腰带,头上包着一块很脏的羊肚子手巾。这人站在屋当中,一眼瞅着炕上丰的马延雄,肩膀上打着的一个很沉的口袋滑落下来,“呼”地掉在了地上。吃惊使一张粗糙的脸抽得很厉害。

马延雄也撑起胳膊,抬头望为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马!”“秉奎!”这个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县长高正祥一样,对马延雄来说,像弟兄一样亲,他是离县城最远的双庙公社(公今改名叫“红卫公社”)柳滩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那里是全县最穷的地方,也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六七年的时光里,他的那里洒了多少汗水呀。一个兔了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全县的农业先进典型——当然,现在已经是他的“黑典型”了。<bdo>.99lib?</bdo>

柳秉奎双手怎么也压不住——马延雄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给你柳叔叔拿烟。玉兰,赶紧给老柳做饭。”他亲切地望着柳秉奎,说:“秉奎!你忙得从不进县城,也没来过我家。你快说,你是怎来的?”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过小梅递上的一根纸烟,在煤油灯上吸着,说:“咱那里传说城里有一伙子坏东西把你关到禁闭里了,消息闭塞,前几天才听说的。全村人都急得滚油浇心哩!大家都要来城里看你哩!我想这而今兵荒马乱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劝说住了大家,就代表他们来城里看你了。我想就是见不上你,把你家里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个口袋说:“我还给你背了一口袋白面!听说那伙坏东西把你们家的粮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哟!”

说到这里,他突然从炕沿上溜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锅台边,双手挡住准备做饭的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做饭的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天半夜的,千万不要动烟火,这而今风声紧!”

马延雄、玉兰怎说他都不让做。

玉兰只好从窑掌的箱盖上取来一个榆条编的小筐,迟疑着放到柳秉奎面前说:“他大叔,干粮不好,你……将就着吃点吧!”柳秉奎从筐里拾起一个焦黑的麸皮馍,举在灯前一看,两道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张开的嘴半大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说:老马啊!那几年你常说,要把我们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白疙瘩,这而今把黑疙瘩换到你碗里来了!

马延雄一直在亲切地看着柳秉奎,他往他身边挪了挪,问:“柳滩烂包了没?”“没!”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馍,一边吃,一边说,“就黑三小子一个跑到城里来了。你大概见了吧?你蹲点时整治了他的投机倒把,他是跑到城里报复你来了。另外还捎带着搞黑市生意哩!除过这小子,咱队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劳动着哩。他谁也不要想把我们搅乱。大家心里清亮着哩:城里人不生产能吃上饭哩,农民不劳动就要喝西北风!”

“旁的村怎样?”“有烂包了的。但据我知道,大部分农民还都在土地上哩。”“好!”马延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边挪了挪,眯缝着眼睛,很激动地说:“秉奎,就要这样干。十六条里也有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敢把生产放松了。尤其是眼下,如果农民也不种地了,那咱们这个国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个水库修起了没?”

“上个月就修起了,还放了七万尾鱼苗哩!”

“啊……”马延雄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痴呆呆地望着窗户,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一库碧波荡荡的绿水。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00”

柳秉奎已经吃完了馍,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温开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脸,眼睛闪闪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他谁也不要想我见你!”“走得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柳秉奎的话打断了。门掀开了,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8)

就像一盆子水泼熄了一堆火,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戴眼镜的人进来后,傲然地在窑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惊呆了的柳秉奎说:“你出去吧,我们事要谈。”然后转身关切地对炕上的马延雄说:“晚上才把你放出来的?”

马延雄对他点点头,转脸对就要走出门的柳秉奎说:“秉奎!你回去给大家说,我不要紧,叫乡亲们别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头,沉重地说:“你……多保重!”

他恋恋不舍地跨出了门槛。

戴眼镜的人现在坐在炕边上了。

玉兰和小梅惊慌地给他冲茶、递烟;他两手连连摆动,——拒绝了。他先轻谈地对马延雄说:“关于黑总决定放你的消息,我们的‘内线’中午就把情报送到了总指挥部……”

他把眼镜取卞,掏出手绢揩了揩镜片,又重新戴上,语气激昂了:“这是黑总一个十分恶毒的计划!他们企图利用你来压倒我们。嘿嘿,狗头军师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难道我们就是吃干饭的?我们要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几乎把炕上的煤油灯扇灭,好像“阴谋”在这一击之下就“彻底破产”了。

这个前县委宣传部干事、现在的红色造反总指挥的总指挥高顺,从炕沿上下来站三邓地上,像作报告似的给马延雄讲起了本县两派当前的形势。

“当前,”他把这两个字先搁到一边,伸手从炕上起刚才拒绝了的纸烟,用打火机点着,喷了一口,才又说:“我县革命与反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地区黑老总最近抢了军分区的武器弹药,准备在全区向我红指进攻。估计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弹药就会运送到咱们县的黑总手里。在这一形势下,黑总的‘狗头军师’侯玉坤阴谋策划一个恶毒阴谋。一方面,他们企图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红指;另一方面,准备‘解释’你来争取农民,也是要孤立和压垮我英雄的红指。用战略眼光看,他们总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县革俞委员会,一派掌权。针对这一形势,我们也要用革命的两手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两手!我们革命的两手是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我们在目前的不利形势下,为了保存革命的实力,决定把总指挥部机关和我们所有的骨干力量转移到石门公社去。那里山势险要,易守不易攻。在万一情况下,也有退路:东渡黄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们要把你也带上。我们也要解放你,是货真价实的解放。希望你和我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就是这些。什么时候行动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高顺演说完,把烟屁股轻轻一丢,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看着马延雄。

玉兰和女儿已经在灶火旮里大声哭开了。

从高顺的突然出现,马延雄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兆头。现在他听了这个自信而又自负的总指挥的话,感到一切比预料到的还要坏。当两派批斗他的时候,为了显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对方强,他们比赛着看谁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现在他们为了抢着掌权,又争先恐后地比赛着看谁把他“解放”得更“彻底”。而这种“解放”对他来说,比斗她、打他更可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个人;而眼下这状况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呀!他想到将要出现的群众互相残杀的局面,心头不楚一阵颤抖。

他对高顺说:“高顺同志!你们两派之间的事我不能我说什么,但你们把我带走是不合适的。你们批我,斗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一定会加深两派群众组织的矛盾。我是当权派……”“那么,你准备像李维光一样,给黑总表态呀?当这个反革命组织的黑后台老板呀!”高顺咄咄逼人地问。

“高顺同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你们这方面的革命群众。同样,我也不能站到你们这一边,伤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众……”

“算了,算!”高总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也不顶事了,为了你,我们的‘千钧棒’已经把南城墙控制了。兵贵神速。我们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了。我是专门留下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总那面对我们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冕了会出大问题。快点!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小梅跳上炕,扑在爸爸的怀里,大声嚎啕开了,嘴里一股劲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马延雄嘴唇哆嗦着说:“高顺同志!不能这样啊,这样不行啊,这样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啊!……”

高顺扶了扶眼镜,朝门外喊:“来人!”

七八个“千钧奉”的勇士们破门而入,并且还拾进来了一副担架。高顺指着担架说:“我们知道你走不动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东西。怎么样?对你够意思了吧?快走!”

马延雄还想说什么,只见高顺手一挥,四五个“千钧棒”已经奔到炕上来了。他们有的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在担架上,拿军用皮带把他和担架捆在一起,然后抬起就跑了……

玉兰关一晕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着追到门边,又哭着跑回来扑在了妈妈的身上……

就这样,马延雄从监狱里出来,又落进虎穴。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睡一下晚上的觉,但他连这么一点权利和资格都没有!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9)

三天以后。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的支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

县城在一片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孙大圣”们手里提着从体委库房里拿出来的垒球棒,腰里别着从县机械厂拿来的三椤子刮刀,在街巷里巡逻,在城门洞口盘行人。街道房檐下的墙壁上,刷满了赫然的大标语:“血洗石门!全歼黑指!活捉马延雄!”

一张故弄玄虚的“通缉令”立即从县印刷所飞出来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交通要道口上张贴,上面盖着“红色造反司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能缉令我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原县委书记马延雄,

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时左右畏罪潜逃。希各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力协助,以使我们尽快捉拿罪犯归案。

该犯特征:身材瘦小,脸苍白。身上有三处旧枪伤和一处刀伤。罪犯潜逃时,上身穿旧黑卡叽中式夹袄,白粗布衬衣;下身穿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膝盖处和屁股后面都补有大补丁。脚穿本地农村的“实遍纳”鞋和一双驼色绒线袜。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请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时如遇罪犯负隅顽抗,可以立即就地处决!

此令!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早晨,红总在县人委礼堂召开全体大会,传达

“中央首长重要讲话”。从昨天晚上半夜里开始大起来的雨,一直没有小下来。黎明以后,县翅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街道上,朦胧的雨雾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哗哗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惊内跳的口号声在风雨中传荡着。

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场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队,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的人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但段司令咆哮着反对:“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伸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泥材料。墙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支撑。十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横七竖八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了。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如果从礼堂东头的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再没有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造粗鲁的建筑物里,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混成一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堂里的所有喊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是内部会议,他们没带垒球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着武器更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门准备的两排“特座”上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命令:“全体起立!唱林副统帅语录歌!一,二,唱!”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时,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台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吐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雾,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等全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会前,我首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个会议。”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一般的掌声。接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中,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们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崩离析!”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另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备向我英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了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黄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淋淋的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门口的……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0)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大门,望着门缝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也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可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辱骂声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这两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愿,乐而为之。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动乱潮流,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不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寻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光那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缝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权,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党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产党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级,他是一个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在这样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肉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是纯真的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是低下的?是为党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投机取巧?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心灵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激浪……现在,他从们板上抬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苍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摸了半天,手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一点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哪来的蚊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心一缩。没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门后半蹲下来,当他眯缝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交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钱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马性命难保啊!

他满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一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担满。二十五日,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病重的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回中药。

二十六日,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缉令”塞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门赶来了。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石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马凶多吉少!

在一个山洞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兽医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根溜到后墙根,攀着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腰带解下,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杈上,把自己吊到兽医站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把一扇门轴轻轻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紧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满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几乎是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校长,我上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期他上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逼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镜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1)

夜黑。路滑。雨紧。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沟,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乐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想起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的情绪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烟,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他打了一个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马!赶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赶后天天不明准能到柳滩。”他又将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快地打了个喷嚏——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柳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红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在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

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决定的;在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的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动地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不能这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下,我能为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作为大队书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开,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着准备挨两个人的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当时都怨恨你。但也许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架他们竟然说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碴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掼下镢头,背上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他头倾了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红总,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那如果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吗?”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雄慢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我一块走了。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心我,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说不定这次红总看我主动投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线希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乎的米汤,心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脯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2)

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一头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一声:“马……”后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他便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向他怀里,无声的抽泣立即剧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秉奎这一带路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脯上的那颗水淋淋的大脑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刘蛮牛呀!你记不得了?那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那个寡妇成了亲。如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女。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样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跑到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海山回来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你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人会飞檐走壁,已经单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虑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的!这要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呢?

他急中生智,侧过头对旁边的刘蛮牛说:“蛮牛,你现在赶快到山神庙去,对乡亲们说,我已经脱险了,叫大家趁天黑赶快各回各家去!快!”

蛮牛站着没动。他发愁地说:“老马,大家要不见到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安全出来了。最好你能和大家见见面,眼见为实,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为了救你,都是人几十里外赶来的,有的连饭也没吃一口,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跑来了。”马延雄急躁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蛮牛说的是实情话,看来非他亲自去不行了。两派在抢他,农民们也在抢他了。农民抢他,他不惧怕,说心里话,他自己何尝不想马上就扑向这千千万万的亲人们中间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石门公社这些农民为了他一个人在生命将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事情决不能再迟疑了!如果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为了他而受到什么伤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再不说什么,立即让刘蛮牛带路,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庙赶去。在大店寺村后面的山神庙内外,浑身透湿的老百姓们,黑压压挤了一大片。小小的庙窖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场里淋着雨。庄稼汉们除过单衣就是棉衣,不像城里人在换季的时候有个毛衣、绒衣套在里边。眼下当然还不到穿棉衣的时候,他们穿着一身单衣薄裳,站在冷风中嗦嗦发抖。但他们谁也不离开这里,而且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族还是亲戚,统统都锁到大队部或者仓库房里,然后从各种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黑向这里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席的语录本,带着庄稼人的良心来了。他们不准备打人,但是得防备挨打。防备挨打的“武器”就是他们经常不离手的劳动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着镢头,有的握着铁锨,有的操着斧头,有的扛着磨棍。老年人工扛着不动大家具,就拿着棒槌、擀面杖、杀猎刀子。他们知道将要做的事情危险性,心扑地跳着,但他们并不准备退却。要是单个人,他们本来大部分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可现在这么一群人合在一起,他们认为他们什么事也能于成功。再说,这是去解救亲爱的马书记呀!他们在风雨萧瑟的黑暗中心神不安地待待着,只要侦察情况的人一回来,他们就会像决了堤坝的水一样向石门公社的兽医站涌去!

马延雄牵动着千千万万泥腿子们的心,因此他成为两派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他们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搞文化革命哩!别人有别人的搞法,他们有他们的搞法。反正一句话,不论怎样搞,马书记不能打倒!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知什么年代就断了香火。文化革命开始时,大店寺村里的老百姓怕惹麻烦,没等城里破“四旧”的红卫兵来,他们自己就把里边的泥神像砸了个稀巴烂,连墙皮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农民们站的地上,到处都扔着涂颜料的墙皮和泥神像的断臂残腿。庙里的房梁上挂一盏不知谁从饲养室提来的马灯,远处看不见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庙窑内的场地和庙门口的一角。

当马延雄突然出现在庙门台上的时候,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要去解救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前来,喊着他的名字,一双双硬茧子手纷纷向亲爱的书记伸过来。能握手的就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着,争着问他是怎跑出来的,受伤了没。窑门口射出来的马灯光,映照出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每个人登时都像见都了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

人们争着要拉他的手,争着要和他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叫书记的名字,也向书记报自己的名字,纷纷向书记提念起他曾为自己办过一件什么事,解决过什么问题。庄稼人最看重良心,他们连忙集在书记家里喝过一碗开水也念念不忘。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后面喊叫让大家静一静,叫马书记赶快给大家说说,这如今的世事为什么乱成了这样?什么时候世事才能太平下来?啊!他们认为马书记还是全县的最高领导人,他会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马延雄两只手同时握着纷纷伸来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向亲爱的人们说些什么。一年多来,他一直生活在打骂屈辱之中,和农民群众是隔绝的。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汪洋大海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子在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扑闪闪地旋转着。他左顾右盼地接应四面八方的话,侧转身子的时候,微弱的马灯光照出他满脸斑斑的水迹——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光,猛然有一个老汉豁开人群,两只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马延雄的胳膊,老泪纵横地喊着说:“老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沟的张大,你还记得不?那年你在我们村下乡,正碰上我那个独苗儿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肠路,到公社给咱县医院打电话,叫来了救火(护)车,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见你跑到公社时,累得吐了一口血!我旧社会生了九个娃娃,一个也没存住,这传宗接代的一条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根!命根!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汉转过身,大声呼叫着他的儿子。一个壮实的后生挤过来了,老汉把他往马延雄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说着爷子俩一下子都跪在了马延雄的面前,慌得马延雄赶忙扑倒在泥水里扶他们起来。老汉一站起,便转向黑压压的人群吼喊说:“乡亲们!现在有人存心要把马书记往死里整,咱得赶忙把马书记藏到咱农村里去!不论他有多少错误,也不能让人把他整死,得允许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资本主义尾巴,把咱越割越穷。可是咱得让他改。这而今时兴什么军管,看来管不到老马头上!那咱们就农管吧!”

“农管马书记!”不知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人们就当作了一句口号接过来,一千多人拳头举向夜空,一哇声吼道:“农管马书记!农管马书记!”

这炸雷一样的吼声一下子震醒了马延雄,他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感情冲动,竟然忘记了他到这个山神庙干什么来了。他悔恨和责备自己把这一群人拖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等天一明,说不定红总、红指和农民三方面都会为了他而在这里打起来——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万分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他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们说:

“好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延雄至死忘不了。几十年来,我一直就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离不开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回味着方才那农民说的割尾巴越割越穷的话,心上一震,觉得这也许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一句真心话,有什么道理,可是一时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等呜咽声从喉咙里咽下去以后,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给大家办的事太少了,许多乡亲们直到现在还少吃没穿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可大家却这样关怀我,我心里有愧。我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我只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各回各家去。你们知道,县上两派因为我正准备武斗,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来,这更会火上加油。你们也知道,县上两派群众组织中,都有你们的兄长和子弟,我们千万不能叫他们互相残杀流血呀!至于我,请你们放心,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的。我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今黑夜我还有紧事要去办。我请求你们,我的好父老乡亲们,不要为我操心了,你们现在赶快回家去吧!千万再不要留在这里了……”“你赶快跟我们走呀!”……

人们喊叫着,请求着,谁也不离开。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涌到庙门前边,争着要背他走了。

这时候,远外传来的第一声鸡叫。马延雄不禁浑身一颤。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老汉和他儿子给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扑通”一声,也双膝跪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们一下子被县委书记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在黑暗中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庙门台上,头发拨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披散在额前。他大动感情地对惊呆了的人们说:

“乡亲们呀,我央告你们,快走吧!如果乡亲们为了我有个一长二短,我马延雄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我的叔父们!兄弟们!你们要是不离开这里,我就给你们一直跪下去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人们呜咽着,纷纷离开了山神庙……

历史啊,请不要忘记: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雨夜,在中国北部这块山地上发生了怎样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这样,他告别了要保护他的人们,又向要捉拿他的人们走去。他冒着瓢泼大雨,走着、滚着,爬着,从黑夜走到黎明,从石门公社的大山深沟里向县城走来,向县人委这个大礼堂的门口走来……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3)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礼堂的门口了。

一路上他苦于挣扎,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热气在糊满泥水的衣服上蒸腾着。远看起来,这坚毅的、冒着热气的躯体,就像火山爆发后抛出来的一块岩石。是的,这块燃烧着的岩石,“咚”一声落在这个礼堂的门口上,把一个乱哄哄的世界震得鸦雀无声。此刻,他站在这里安详而宁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原来还担心天明时赶不到,现在他赶来了。他看到眼前这会场的阵势,知道箭已经搭在了弓上,但还没有射出去。他知道,只要他晚来一些,礼堂里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涌向石门,一群群众相互残杀的悲剧马上就要发生。但现在由于他站在了这里,事态将向另一方面发展。眼下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能不为了这一点庆幸呢?

就在会场觉静了一阵以后,第一个从痴呆中反应过来的是金国龙。这个凶煞像一区饿狼发现了猎获物,一丝狞笑在脸上一闪,接着便大撒腿奔过去道,向门口扑来。

他来到礼堂门口,从背后扯起马延雄的两条胳膊,一个“喷气式”,跑着把他往台子上推去!

金国龙像一根导火索,首先点烧了会场前面的“炸药”:“孙大圣”们高呼起了“打倒马延雄”的口号;他们之中还跑出两个人来,帮助他们的队长把马延雄往台子上推;一边推,一边拳头像擂鼓一般捣着他受伤的脊背。

会场登时喧哗得像一锅沸腾了的水!

公正一点说,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对于传说只延雄竟跑到石门公社为红指“坐镇指挥”,企图打垮他们,感到无比愤慨。如果他们在石门现场捉住这个“黑手”的话,他们都会起来,用各自的形式表示他们的愤慨的:心狠的会打,心软的会骂;就是自己不打不骂,也决不会反对别人打骂的!可是现在,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和这种情绪稍稍有些抵触,竟使他们不能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向这个仇人发出自己拳头或者舌头的进攻。某种程度上,大部分人的脑子还在僵直状态中,又被前头那两排“炸药”的爆炸声震得昏头眼花,一个个瞪着大眼,张着大嘴,不知道该怎样表示。

段国斌几乎是和金同龙同时从僵直状态中醒过来的。他正想点燃自己这根“导火索”来引起全场的爆炸,想不到金国龙已比他先一步咝咝冒烟了。他从内心里赞叹了这个英雄的造反派!在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送上台来的这个过程中,段国斌脑子里很快闪过“应该把金国龙提拔成总司令部常委”这一念头,并且差点从嘴里嘟囔出来。

侯玉坤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简单说来,就像一个睡得正香并且做着好梦的人,突然被窗外照射进来的一道强光线给弄醒了;既顾不得回忆甜蜜的梦境,又一下不知该怎样诅咒这光芒。他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烟屁股烧到手指头上为止。

金国龙带头抢头功的劲头,一眨眼功夫就勇猛地把马延雄“活捉”到段司令和侯政委面前了;以致这两个首脑甚至来不及避到幕后去,交换一下如何处置眼前这种状况的意见。

段、侯二人在众目注视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时也难猜出对方的主意。段司令以“第一把手可以当机立断”的神态跨步走向台前,“批斗”这个主旋律已经在脑子里鸣奏了。“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声间宏大地首先发出了这个呼号,然后非常熟练地广播“现在,我们要把这个传达、誓师会,变成批斗会,狠狠猛斗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要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先勒令三分分子马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纵黑指,企图向革命造反派反扑的罪恶阴谋!”

“说!”“交待!”前面那两排“大炮”的怒吼了。

马延雄由于两条胳膊在背后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点大概就要折了),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从台上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团湿淋淋的头发往地下滴嗒着水珠。

侯玉坤走过来,瞪了一眼睛刚刚直起腰来的马延雄,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交待吧!”

马延雄闭着眼喘了一会气。为了保持身全的平衡,他把两条腿叉开了一点。他苍白的脸对着台下的一大片脸,缓缓地说:“……同志们,我是来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没有指挥红指……”“黑指!”金国龙在旁边张开毛楂楂嘴,吼吼着打断了他的话。马延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要向同志们反扑,我为什么还专门来接受大家的批斗呢?我想同志们是……”“探子!”“间谋!”

前面那两排“大炮”的吼叫声立刻淹没了马延雄微弱的声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除过这两排“大炮”的吼叫声外,全会场只零星地发出几声“爆炸”来应和这吼叫;而整个会场另外笼罩着一种庄严的肃静。

现在人们似乎逐渐的清楚了:他们所愤慨的这个人来到这个会场本身,具有一种非常崇高的性质。而这种感觉明显地征服了那愤慨的情绪,以致使他们觉得台上那个瘦弱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一种很难抗拒的征服力。

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好梦的那一道光芒;这灼灼光华对他是刺眼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耀眼的!

请相信,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在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丧失了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理性和人性还是存在的。当崇高的和低下的同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立即就能分辩出来,并且能很快将自己的感情交给理性去支配。

他们现在紧张而肃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事态的发展。

这时候,在段国斌的指示下,六七个“孙大圣”已经把一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押到会场来给马延雄“陪斗”了。为首的是县长高正祥;在他后面的是内个副县长;再后边的县法院院长,县公安局局长,文教局长,农工部长,宣传部长……共有十五六个人。他们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红×的黑牌子,被拳打脚踢拥到了台上,和马延雄并排站在一起。段国斌解开外衣的钮扣,双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向整个会场讲话:“造反派战友们!死不改悔地走资派马延雄态度十分顽固,拒不交待他操纵黑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的罪行!现在,我们对他要新帐老帐一齐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把三反分子交给大家,谁有什么说的,都可以上台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这里那里挤出来那么几个人,前拥后挤扑上台来了——他们正是刚才发出‘爆炸’声来应和“孙大圣”的那些人。这里面有金国龙的同案犯、百货公司前门市部主任贺崇德,有城关小学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党籍的教师许延年,有机械厂因贪污而下台的干部高建华,有柳滩大队的投机倒把分子黑三等,还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部——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县委曾因他和投机倒把分子合伙倒贩国家物资,给过他撤职降薪处分。这些人加上金国龙和“孙大圣”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马延雄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口里白沫子乱溅,手指头恨不能变成锥子,戮到他们共同的仇人脸上:“给我回答!”“给我交待!”“给我平反!”马延雄眯缝着眼睛,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一群人。任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嘴巴紧闭,不吐一个字。他等这些人叫喊的嗓子有些发哑的时候,才平静地开口说:

“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但可以不可以让我到台前给群众去说呢?”“让开,叫他去说!”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口角里喷着白沫子嚷道。包围圈很快张开了一个八字口,马延雄走到台前来,站定。台下满场的人都用吃惊的眼光看见: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头颅高扬——他的个子也并低呢!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冰颠霜一样的冷峻,平时老爱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得滚圆滚圆——有魄力、吃钢咬铁,这些有能力的领导人所具有的特点,此刻都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情绪显得很激动,声音出奇的宏亮,说:

“同志们,你们大家造我的反,我满心眼里高兴。不管你们对我怎样看,你们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胜利进行下去。你们批我,斗我,真的,我从内心里高兴。高兴什么哩?高兴人民群众都关心国家大事,关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国的命运。我想,全国人民通过这次大革命都会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的。人民的觉悟提高了,不管今后道路多么曲折,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就会胜利发展下去的。就因为这些,我对大家对我的批判,满心眼里高兴。我今天来到这里,仍然诚心接受大家对我再一次进行批判。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对你们说,你们可以仇恨我,但你们所有的革命群众之间,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但你们死是不应该的……”“少卖狗皮膏药!”“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台上的那一批七嘴八舌叫喊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为啥不让人说话!”台下也有人愤怒地叫喊起来了!

台上的人人吃惊地看台下的人:妈呀!那么我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对着“走资派”,而是对着他们的!这些战友们是怎么了呢?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扫视了一下,又开始说了,宏亮而铁硬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但是,他们这些人和大家不一样!他们有的犯过严重的错误,有的我敢在这里大声说:是坏人!他们要翻案,叫我平反,这不是光对着我马延雄的,而是对人民和共产党反攻倒算!说句实话吧,他们就是把我的头割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不会的!就是有人给他们翻案,历史会会重新审判他们!……”“打这个三反分子狗日的!”

“打!打!”台上这群人发狂似地围了上来,拳头和脚乱飞。马延雄很快被打倒地地上了。打倒后他们还在继续争先恐后挤上前去踢;挤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乱喊乱跳,飞脚甚至踢到同伙的屁股上。这时候,在旁边“陪斗”的高正祥,戏剧性地把他的纸帽子一把摘下,发疯似地甩到了这伙乱踢乱叫的人堆里。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地大声吼道:“土匪!国民党!王八羔子们!”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这伙人面前,破口大骂,威风凛凛,简直成了这个舞台的主宰!正在脚踢拳打马延雄的这伙人,被高正祥甩过来的纸帽子和他炸雷一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们一看这个“走资派”像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这样的场合中如此嚣张,立刻放脱已被打倒的马延雄,纷纷围过来打他了。这个高大的人很快就被踩在乱脚之下。尊敬的高正祥同志!他是为了叫马延雄少挨点打,主动地引这伙人打自己的。现在,他高大的身躯倒下了,鼻子口里流着血……“不准打人!”“不准打人!”“什么造反派!土匪!”

“把打人凶手拉下来!”

……人群骚动了,愤怒的吼声雷一般响彻了整个大礼堂!

台子上那一群暴徒,在这雷一般的吼声中,先后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和脚片子。他们眼睛惊恐地看着台下的“战友”们:天啊!这是怎么啦?

在这吼声,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后边转圈圈。右手食指神质地弹着烟灰,连吐出来的烟也不再重新吞进嘴里了,脸像死人一样难看。段国斌几乎是跑着冲到台前,大声嘶听:“造反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孙大圣’的战士们请注意!请注意!请立即将捣乱会场的阶级敌人押出去!”话音一落,台下前边的那些“孙大对”们,立即向礼堂骚乱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

一个比段国斌更大的声音从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吼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着的“孙大怪”们惊呆在走道上了。全礼堂的视线也都被这个大嗓门吸引了过去。

大家一看,原来是红总常委、“工交兵团”的造反派头头鲁常林。高大的鲁常林高高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个小纸片,身体向四周转动着呼号:“声明!声明!工交兵团声明:鉴于红总坏人掌了权,实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团全体战士一致决定:从即日起,退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他说完,从椅子上跳下来,蒲扇大的手一挥,礼堂中间哗地站起一片人来,纷纷来来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纵队,唱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毛主席语录歌,哗哗地走出了大礼堂。

“孙大圣”们立即在前面有节奏地反复喊:“滚,滚,滚,滚你妈的蛋……”并且也唱起了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可是,这一处,那一处,又纷纷传来了“声明!声明!”的呼号,一队队的人前拥后挤,唱着语录歌,纷纷退场了。一霎时,偌大的礼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国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着这个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从礼堂东门里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飞一样奔过走道,从台口扑上了舞台,把一张油印的传单塞到段国斌的手里。

段国斌和侯玉坤赶紧展开“侦察员”送来的这这传单,头挨头着起来。看着看着,两张死灰一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笑容……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4)

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告全县人民书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潜逃回县城,向反革命组织黑总表态亮相,企图和这群牛鬼蛇神成立伪革命委员会。

对于三反分子马延雄这一罪恶行径,我红指全体无产价级革命派表示极大的愤慨!我们决心彻底摧毁“马记”革委会,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押上历史的断头台。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近日,地区黑老总已经把大量武器弹药运到我县黑总手里。为了保存革命实力,我英雄的红色造反总指挥部,已于近日东渡黄河,转移到山西境内养精蓄税。一旦力量壮大,我们一定挥师西渡,光复全县!

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

红指必胜!黑总必败!红色造反总指挥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于石门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完这张油印传单,像贫血的人输了一管子血,浑身立刻又有了劲。退出去多半礼裳人算个屁!让“工交兵团”的叛徒们将来后悔吧!县革命委员会将不会给他们半个席位的。他俩人一人拉着年轻探子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到台后,叫他赶快详细说来。年轻探子很得意洋洋地报告说。

“今日临天明,黑指的人发现马延雄不在了,顿时乱作一团。马延雄这张牌一失掉,又加上咱们的武装强大,黑指好多人认为大势已去,纷纷跑出石门,到省城和外省投亲靠友去了。老保头子高顺众叛亲离,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来个‘铁杆’,印这张传单,就跑到山西去了。”

年轻探子最后手舞足蹈地欢呼:

“黑指完蛋了!”侯玉坤听完,嘴大张着喷出一口浓烟来,又狠狠一口吞了进去,两股白烟箭一样从鼻子里射了出来。他瘦手在膝盖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段国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礼堂里剩余下的“铁杆”们宣传了这个“特大喜讯!”

会场上又一次沸腾了。

“孙大圣”和台上的这一批人,本来已经有点灰,这下精神又大振起来!金国龙和几个打手提来几桶水,泼在昏倒在地的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过来的这两个人,差不多都只剩了一口气。

高正祥身体结实一些,被金国龙扯着衣领口从地上拉了起来。马延雄呢?坐了几个月禁闭,身上伤痕累累,二十多个小时没吃饭,又在雨夜里挣扎了几十里路,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些野蛮的手不可怜他,照样抓住领口提他站起来。他被扯起来,摇晃几下又摔倒了。

金国龙龇牙咧嘴走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又一把把他提起来,毛楂楂的嘴一努,两个“孙大圣”心领神会,过来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强迫他站住。

段国斌这时从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来,对金国龙说:

“国龙!你先主持继续批斗,我和玉坤到后面化妆室商量个事。”“你放心走你的!弟兄们便宜不了他!”金国龙咧开毛楂楂的嘴巴,狞笑着向总司令保证。

段司令亲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拧转屁股走了。过了一会儿,刚才送传单的那个“探子”从台后跑到台前,大声喊:“周小全!周小全!请到后台化妆室来!总司令和政委有请!”他叫了好几遍,没有人应声。

奇怪!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哪儿去了呢?今天这样显示造反派脾气的场合怎不见他了呢?他不是和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吗?他到哪里去了?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5)

他在这里——会场后排角落中的一张椅子上。

在马延雄讲话时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给金国克请了假,说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后排上去休息一下。现在,他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沁湿了鬓角的两块头发。看样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轻。

其实,周小全肚子一点也不痛,脑子却痛得像爆开一样!

当马延雄出现在礼堂门口的时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礼堂里所有的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刹那间,反映在他脑子里的观念是:这是一个伟大的敌人!

是的,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场所是把他作为牺牲品的一个祭坛,他却勇敢地把自己的头颅献上来了!没有伟大心灵的人,能产生这样的行为吗?

当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到台子上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见,怪延雄简直是个英雄,而金国龙活像个小丑。他继而想到,他就是这个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种羞耻感使他低下了头。那就是说从路线上看马延雄是个“三反分子”,而从人格上看,他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来的目的如何,他能来到这个场合就表现了一种非凡的献身精神。和这样一个敌人作斗争,自己也应该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来。可是,用的照样还是那野兽一样的拳头,狗一样的吠叫……在批斗马延雄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抬头往台子上看。在马延雄讲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战后纽伦堡战胜国的代表,在进行胜利的审判;而自己却是被告席上的一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马延雄所攻击的他的这些战友们。他突然发现:金国龙、贺崇德、许延年、高建华、黑三,还有苍白头发的“革命领导干部”奕国泰这些战友们,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难看?原来他们不是好像还有各自的仪表和风度吗?他的心神开始烦乱了,头也有点晕乎起来。

他站起来到台上向金国龙请了“病假”,来到这张椅子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这里,感受着会场的暴风骤雨,内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他脑子里萦绕着马延雄刚才讲的话。

他感动他的话是诚心的。而细细想起来,他以前在每一次批斗会上讲的话似乎也都是诚心的。

从“讲话诚心”他又想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枪伤、刀伤,少一个指头的脚,由于思考而发白的两鬓,由于劳累而很瘦的身体……他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反革命?逻辑上推理不下去。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地狂跳起来:我现在睡在这里假装肚子痛,竟然对斗争这个人发生了动摇,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惊慌地抬起了头。可是,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到处都在宣读退出红总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唱着毛主席语录歌,退出了这个乱哄哄的会场……啊,看来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发生动摇了!而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样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吗?他们现在怎么竟然和他一样发生了动摇?不,比他还严重——他们已经宣布退出红总了。他怎么办呢?他也声明退出红总吗?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们毕竟不同,马延雄没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那么,他是否现在应该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样,和金国龙他们一起去“狠斗猛批”这个人呢?

他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牙齿快要把嘴唇咬破,肚子也真的开始疼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大汗淋漓!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内心斗争。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捕斗中成长或者堕落。

周小全无力地软瘫在椅子上。他暂时不想思考什么了,他想安静地闭一会眼睛。但不能,他一闭眼又想到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马延雄派出的工作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马延雄自己想出派工作组的主意吗?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说,马延雄仅仅是个执行者,他当时也许认为他也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是革命哩。但以后上面又说是错了。那么我现在说我是革命哩,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就保证不会错吗?比如说:你为什么打他呢?在每交批斗会上,他不是都诚心诚意向你做检查吗?他错了,就检查,就改正。你错了呢?你有勇气检查和改正吗?他承认错误和今天来这个会场一样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敢于和自己认为的错误斗争。他不投机,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皮肉少受点罪,就向金国龙这样一些人承认他整他们整错了。没有承认过……

他转而又想到金国龙和台上的那些“战友”们。他面对他们今天的表现,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了他们的历史——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光彩!而他,一个年轻人,就因为运动被期受了一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这样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吗?啊!周小全!你成了什么东西?……

当一个人从这样一些角度去考虑问题时,事物还不会在他的面前渐渐地明晰起来吗?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周小全好像摸索着穿过一个很长很黑的山洞,现在已经看见了一缕亮光——他来到洞口上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台子上冲锋陷阵,坐在这旮旯里干啥?”一个声音在旁边怪亲切地说话。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已经挨着他坐下了。

这位“革命领导干部”在造反派开大会的时候,总是积极来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现在才来。

李维光驼色毛衣外边直接披着四个兜的黑卡叽棉袄;背头梳得很整齐,嘴里咬着玉白涸嘴,笑盈盈地看着周小全。

周小全故意地瞪了他一眼,讥讽地说:“我今天没冲锋陷阵,你今天怎么也来迟了?一反常态!”

李维光从嘴里拔出烟嘴,仰头大笑了:

“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气!”他肩膀坚了几坚,把快要溜到背后的棉袄重新竖到肩膀上,轻松地说:“我忙着整理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刚毕。这批材料一出来,可是一颗氢弹!”“这样看来,他真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了?”周小全反问了一句。李维光“噗”地把烟嘴上的烟头砍掉,很激动地说:“玉坤真的异想天开,企图叫这个人表态亮相,还说是要通过他争取农民,我当时就说没门!再说,革命反派成立红色政权,还非得要农民支持不可吗?这又不是抗日战争搞统一战线哩!看看,这现在事这怎样?”

周小全下巴朝台子上扬出来扬,从牙缝里挤了几字:“你看看这事实怎样!”李维光抬起头,看见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乱叫乱嚷。两个打手分别拧着马延雄的两条胳膊。整个会场只有几十个人了,而且有些看来还是些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给金国龙他们“记帐”的。李维光脸色惨白,不敢再看了。他扭过头向周小全讪笑着说:“这,真像是一幕戏。既是一幕悲剧,又是一幕喜剧,想不到马延雄眼看就要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可还没当哩就又被打了倒!……”“打倒了你当嘛!你当了,这幕戏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周不全恶意地对上话茬说。“哈哈!你看你这后生说的!咱没那么野心1咱只要能给你们造反派当好马前卒就行了。不过,他马延雄能行吗?我看也未必!他是个什么人?‘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几年又卖力地在咱县推行了一条什么路线?货真价实的资本主义路线!而且又死不认罪,就像你们造反派说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手中的玉白色烟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挥。断然地说。

“那么作为一个人来看呢?”周小全突然问他。

“人?”李维光很迷惑地看定周小全。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李维光现在才突然发现周小全眼里有两道凶狠的光芒。他认定这个造反派是嫌自己没把马延雄的坏处说全面,赶忙回答:“我看他不是个人!是个猎!比如今天,是自寻来送死哩……”啪!啪!啪!三记耳光像三道闪电,击在了李维光的脸上!周小全转身穿过走道,从台子右侧的门里进去,绕过台子上那群乱喊乱叫的人,向化妆室走去。

李维光缩着脖颈,双手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啊,这个世界全疯了!

正文 惊心动魄的一幕(16)

舞台化妆室里。

这个过去粉黛施面的地方现在很肮脏。地上铺着一层尘土,乱扔着一些瓜皮纸团。屋角里甚至有小便的痕迹,满房子一股尿臊气。白粉墙上糊着鼻涕,涂抹着一些污秽的骂人话。狭长的室内只有一盏五十支光的电灯泡,光线很暗。镶在墙壁内的一排大镜子已被打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一两块完整一些的。一张三斗桌和几把椅子就摆在这两块完整一些的壁镜下,上面也蒙着一层尘土,印着几个屁股坐下的印子。

在看完红指的《告全县人民书》后,侯玉坤就把段国斌拉到这个“临时密室”中来两个人一进来就开始了一场精彩的“对口词”——侯玉坤:“国斌,你看这局势怎么办?”

段国斌:“怎么办?办着办!批!斗!”

侯玉坤:“我看应从长计议,还是按原方案进行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对马延雄更应想办法哄他、骗他,用怀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给咱表态亮相,以争取农民。咱们又有武装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来,全县的政权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权一稳,咱再设法除灭他还不容易吗?”

段国斌:“你这个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实在是个美梦!我不会再听你的这些梦话了。实际证明,你在前几天出的那个计谋,不是放线钓鱼,而是放虎归山!马延雄险乎成了黑指手里的一张王牌!现在既然他自投罗网,我也是从长计议:不断头地批!不断头地斗!文攻武卫加上斗走资派,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对了,一切都对了。”

侯玉坤:“权,权,命相连!抓不了政权,大方向屁都不顶!”段国斌:“有了大方向,老子就什么都会有。”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段国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侯玉坤:“我是个蠢猪!”

段国斌:“你是条癞狗!——你妈的!”

侯玉伸:“你妈的!”段国斌:“呸!”侯玉坤:“呸!”红总两巨头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在这个肮脏的化妆室里厮打起来了!这个大革命新产生的许多“政治家”就是这样:“风雨同舟”地狠斗别人;“同舟”上也凶狠地互相斗争!”

正在他两个准备首先实践一下“文攻武卫”的时候,化妆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两个人先后落下架式,都扭过头去看:是周小全来了。

段国斌顾不上对付侯玉坤了,转身对周小全急促地说:“你钻到哪里去了?请了你几回都请不来!咱马上要实行军事化哩,你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都这么松松垮垮不行?是这,”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尘土地上飞快地走了两匝,又站定说:“据侦察员很告,黑指溃逃时,留下几个骨干准备组织狗屁‘留守兵团’。据信,这几个人目前还藏在石门公社附近。总司令部决定派你带一个‘孙大圣’小分队,立即前去搜查!本来想让国龙去,但国龙正主持批斗会,离不开。”

侯玉坤走过来,两只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两个拳头,为段司令补充说:“速战速决!斩草除根!”

“对!”段司令赞赏地对侯政委点点头。

两巨头很快又并肩战斗了。

周小全右脚在地上神经质地踏着拍子,带头一丝矜持的笑意听这两个人下完命令。

现在他收起这矜持,俊气的面孔变得庄重而严肃。他很快地说:“很遗憾。我不能去执行这个任务了。”

“为什么?”段司令瞪起黄眼珠子问。

周小全平静地说:“从现在起,我已决定离开我们。永远离开!”“什么?”段、侯二人同时吃惊地喊起来。

周小全笑了笑,很快又严肃起来。他继续平静地说:“运动初期,我起来造反,这我现在不后悔。但那以后我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许多疯狂的错误,甚至犯了罪。我像做了一场恶梦,现在已经醒了。我决心要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了!这是其一。其二,我现在对眼前的一些做法产生了怀疑,比如武斗,还有其他……”

“你这是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段国斌举起胳膊,手指头用劲地向天上指了指。周小全:“……”“那你准备投靠黑指去呀?”侯玉坤的脸上露出恶毒的讥讽。周小全斜视了一眼:“你真可笑!”

段国斌逼上来一步,问:“那么你准备到哪里去?”

周小全很诚恳地说:“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去参加黑指吧?至于我将要走的路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侯玉坤突然由恶毒的讥讽转为痛心疾首了。他苍老的声音发着颤忠告说:“啊呀呀,好我的小全哩!年轻人脑子太简单了!你怎能把自己光荣的造反历史给断送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一来,就给你的历史留下了污点了?将来一翻档案……”“请你别吓唬人!”周小全打断了侯玉坤的话,“你知道,我是高中六七级学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你真可笑!”

侯玉坤阴险地笑了一下,杀气腾腾地转过脸,对段国斌说道:“把这小子逮捕起来,押到禁闭室去!”

段国斌没理侯玉坤。他带着大政治家的风度看定周小全,老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我剥你的皮,要你的命,很容易,但这样我会嘲笑我段国斌气量狭小,没政治家风度,再说我们终究也并肩战斗了一回,看在这个份上,只要你不是去投靠黑指,那么,你要滚就滚你妈的蛋吧!不过,在我们庆祝胜利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看见你来向我们摇你的狗尾巴!”

段司令说完,黄眼珠子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叛徒”,扭转身急速地在尘土地上踱起了步。

侯玉坤丧气地盯着踱步的段国斌,吃惊这个只有“政治家风度”而没有“政治家头脑”的总司令,竟然如此荒唐地要放走周小全。要知道,这个“铁杆”的叛变,将会给红总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啊!周小全漂亮的脸上含着一种骄傲的微笑。他的大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两个人,轻松地说:“好了,祝你们胜利。我走了!”

他敏捷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开了化妆室的门,一缕淡柔的光线衬出了他年轻健美的身段。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重新昏暗下来的化妆室死一般的寂静。

段国斌和侯玉坤低着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准看。一个急匆匆,一个慢腾腾,各自踱各自的步。

突然,化妆室的门“咣”一声开了——像是谁用老锤砸开的!接着,门外连滚带爬跌进来一个苍白头发老汉,嘴里连喊着:“国斌!玉坤!国斌!玉坤!……”

两人慌忙迎上去,一看是奕国泰。他俩急着问:“怎啦?怎啦?怎啦?……”

这个受过处分的下台的前物资局长,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说:“金……国龙……把……马延雄……弄……”

段、侯二人小跑着出了化妆室,来到台子上。

现在,礼堂下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台子上围着一圈人。

贺崇德、许延军、高建华、黑三这一帮打手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金国龙一个正在舞台左边,脸背着这一圈人,专心致志地关一扇窗户:使劲关上了,又使劲拉开;再使轻往上关。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像这是一扇坏的窗户,但又必须要关上;好像他是一个专门管关窗户的人,礼堂里发生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段国斌和侯玉坤豁开人群,走进了圈内。

马延雄蜷曲地侧躺在土地上,湿衣裳完全成了泥片,上面印着各种式样的鞋底子印。他头右边太阳穴附近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血像泉涌一样冒着。这道伤口不像是刀子砍下的,而是什么很钝的东西撞击的。

侯玉坤的眼眼透过人群缝,去看正在继续专心致志关那扇窗的金国龙。当他的目光从金国龙的头上一直扫瞄到脚上时,他看见金国龙右脚那只黄翻毛皮鞋的鞋头上,染渍着一片血。他明白了,这血,正是马延雄的……

十七

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五时,县委书记马延雄死在医院里。

消息在当天就传遍了全县。

暮色降临之前,上千农民呼喊着“捉拿凶手!为马书记报仇!”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县城。

红总顿时鸟兽般溃散了。段国斌、侯玉坤带着金国龙等二十来个“铁杆”,仓皇逃到了邻县。

第二天天不明,扛着镢头、举着铁锨的农民,继续从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向县城涌来!

县人民武装部胡政委带着两个干部,站在街头一遍又一遍宣读关于不准农民进城武斗的通告,但没有一个人听这宣传——他们不是进城武斗,而是捉拿武斗致死人命的凶手!

与此同时,县人民武装部曹部长却领着县中队的战士加入了农民的洪流,和农民一起在街道上游行示威。

至此,本县驻军公开分裂了。

浩荡的西北风携带头乌黑的云彩,向东南方向滚滚而退。连绵几天的阴雨停了。县城泥泞的大街小巷,很快就被千万双脚片子踏干。城市上空,场起了满天的风尘。

雨后灿烂的阳光透过医院病房的玻璃窗,洒在马延雄平静的、瘦削的、苍白的脸上。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

安安稳稳睡一个晚上的觉。现在,他永远睡着了!

眼下,全县没有因武斗而造成任何群众的死亡。但他死了!他用自己的死制止了一场大规模的群众武斗。这个党的忠诚战士,当年战争的炮火没有夺去他的生命,现在却在一场“文化革命”中倒下了。

无数的庄稼人还在继续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边涌来。他们聚集在他的身边,为他的死悲痛、愤怒,同时又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感到多么迷惘啊!

县医院从昨天晚上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弯腰弓背的老百姓们,流着眼泪,从安放他遗体的窑洞前走过,透过玻璃窗户,向亲爱的县委书记作最后的告别。

城里的街道上,河边的体育场上,以及一切的空场地上,到都挤满了人群。整个城市成了农民的世界。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人在讲说这个死去的人做的好事。这些事早已是众所周知,但讲的人仍然激昂慷慨,听的人仍然津津有味。不识字的庄稼人讲起他的事来,口才都像城里的自来水一样流畅。时不时有身强力壮的后生背着一些老年人从人堆里穿过,向医院奔去。这些老年人是从边远山寨,被儿子连夜背来看望死去的县委书记。有人提出要赶忙为书记伸冤报屈,可大家一时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出这口恶气。有些偏远地区来的老乡,建议赶快向地区的“中级法院”报案,法院不是管人命事的地方吗?而城周围的老乡马上告诉他们说,地区法院早砸烂了,听说中级法院的院长也被一群前科犯关了禁闭。

啊,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无天了!

中午时分,全城的农民们突然传开了一个消息,说“红都”来了“电”,“电”上面说,“红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县委书记被人打死了,马上要派“直升飞机”来解决。不知哪个天真汉幻想的这个消息,立刻被所有天真的庄稼汉们当成了真事。于是,一张张紫红脸纷纷向雨后深秋的蓝天上望去!

人们仰脖子直望了一个下午,那惨淡的太阳都快要跌入城西那一列大山的背后去了。可天上还连一只鸟也没有飞过来!于是,在太阳落山前后,成千上万失望的人们就怀着悲痛的心情,为他们的县委书记举行了本县史无前例的葬礼。

当一些浑身糊着泥巴的庄稼人把棺木从县医院大门口抬出来的时候,会城立刻响彻了一片呜咽之声。棺木由一些当年和县委书记一起打过游击的老兵们抬着,沉重而缓慢地走过石板街道,成千上万的人紧撵在棺木后边。秋光萧瑟,黄叶飘落;秋风落叶里,有多少滚烫的泪水在挥洒!

人们抬着茶红公的杜裂棺木缓缓进行着。棺木盖上,按乡下古老的传统放了一只老公鸡;棺木前头,按城里现代的方式挽结着一个素白的花圈;花圈中间,嵌着不知哪个无名画家按照片临摹的他面一张碳笔肖像——肖像极为传神:他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严峻而又慈祥的神色,一双微微眯缝着的眼睛,正厚爱地望着城市和远山,望着千千万万的人们!

在太阳西沉的时候,人们把他安葬在城东最高的一个山岗顶上。山野里,鲜花已经在前几天的风雨中凋谢了。人们就折了许多山梨树的枝叶堆放在他的墓前——风霜染红的叶片,在残阳夕照里血一般殷红,火一般耀眼!

马延雄同志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他的死,对于发生在整中国大地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历史终究会做出公正而严厉的评判——这是一定的!

1978年9月写于西安,1980年5月改于北京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

父母亲先后去世了,大学又没考上,生性倔强的卢若琴只好把关中平原小镇上那座老宅院用大铁锁锁住,跟哥哥到黄土高原的大山深沟里来了。

老家那十九年一贯制的生活结束了,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有些伤感,但又有点新奇。

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点男孩子的气质,看来对什么事也不胆怯。何况她已经读过《居里夫人传》一类的课外书,自以为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一些坚定的认识。

她对于自己从富饶繁华的平原来到这贫瘠荒凉的山沟满不在乎。当然,这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亲爱的哥哥在她身边。哥哥是有出息的。虽然不到四十岁,就是这个县的教育局副局长。她尽管基本上没和哥哥一块生活过,但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她从哥哥每次探亲回来的短暂相处中,就感到他既有学问,又有涵养,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她经常为有这样一个好哥哥而感到骄傲。现在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就像风浪中的船儿驶进了平静的港口。

当然,出众的人往往遭遇不幸的命运。哥哥正是这样。两年前,嫂子病故了,他一个人带着五岁的玲玲过日子。这两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要当局长。她现在心疼地看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下子就好像衰老了许多。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扎根于此地。她要安心复习功课,准备再一次高考。哥哥让她就呆在家里学习,家务事什么也不用管。玲玲已经上学,没什么干扰;又有电视机,可以学英语。但她不。她提出让哥哥给她在附近农村找个民办教师的职务,她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

“为什么?”哥哥问她。

“不愿让你养活我。”她回答。

进一步的谈判显然是没有余地的。哥哥似乎也隐约地认识到他的妹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大人了,只好依从了她的愿望。于是,卢若琴就来到了高庙小学。

高庙离县城只有十华里路。这所学校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娃娃,是高庙和附近一个叫舍科村联合办的。学校在两个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一溜排石头窑洞和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子。院畔下面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九曲八拐,给两岸留下了一些川台地。

起初来到这里,一切都还很不习惯。视野再不像平原上那般开阔了,抬头就是大山。晚上睡在窑里,就像睡在传说中的一个什么洞里似的。她有一种孤寂的感觉。白天还好一点,孩子们会把这个小山湾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一旦放了学,这里便静悄悄地没有了什么声息。学校下面虽然有一条公路,除过县城遇集热闹一番,平时过往的人并不多。至于汽车,几天才驶过一辆,常惹得前后村里的狗在这个怪物扬起的黄尘后面撵上好一阵子。

除过教学,她就把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功课中去了。有时,她很想一个出去走走,唱唱歌,就到简易公路或小河岸边去溜达溜达。因为人生地疏,也不敢远行。

好在哥哥时不时来看望她,给她各种有言或无言的安慰。她在星期六也回县城去,与哥哥和玲玲共同度过愉快的一天,然后在星期天下午又回到这个天地来。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除过她,这学校的另一个教师就是高广厚。他前几年在地区的师范学样毕业,已经转为正式的公派教师,也是这个学校的当然领导。老高三十出头,粗胳膊壮腿,像一个地道的山民。他个子不算矮,背微微地有些驼,苍黑的脸上,已经留下岁月刻出的纹路。他平时言语不多,总给人一种愁眉苦脸的感觉。

但他的爱人却是个极标致的女人。她穿着入时,苗条的身材像个舞蹈演员。这地方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漂亮的女人随处可见。这一点卢若琴很早就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古代美人貂婵出身地就离这地方不远。相比之下,卢若琴却不能算漂亮了。可她也并不难看,身干笔直,椭圆形的脸盘,皮肤洁白而富有光泽,两只黑眼睛明亮而深邃,给人一种很不俗气的感觉。高广厚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漂亮而伶俐,两口子看来都很娇惯这个小宝贝。卢若琴不久便知道,刘丽英初中毕业,但没有工作,娘家和高广厚一样,也就是这本地的农民。卢若琴刚来时,经常看见刘丽英郁郁寡欢,对待新来的她不冷也不热。若琴是个敏感的姑娘,她猜想丽英一定在心里说:“哼!你有个当官哥哥,叫你能混一碗公家饭吃!我也中学毕业,可是……”若琴完全能体谅她的心情,尽量地亲近这个美人。她很喜欢四岁的兵兵,每次从县城回来,总要给这个孩子买一点吃的。兵兵马上和她成了好朋友,常往她窑里跑。这样,丽英也就借找兵兵,常来她宿舍。通过一些交谈,若琴知道丽英爱看小说,学校订那么几本文学刊物,每期她都从头看到尾,并且还给她津津有味地转述一些瞎编乱造的爱情故事。卢若琴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丽英竟然能说得泪水汪汪。

看来这女人外冷内热。卢若琴发现,她对她的儿子极其疼爱,尽管孩子已经能走能跑了,但她还是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像个袋鼠一样。她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不时在儿子的脸蛋上亲吻着,有时还在孩子的屁股蛋和脏脚丫子上亲。即使孩子学一些难听的骂人话,她也不教育孩子改正,还笑嘻嘻地夸赞儿子竟然能学着骂人了。

她对夫夫却很厉害,经常挖苦和骂他,有时甚至不避生人。卢若琴很反感这一点,觉得她缺少起码的教养。那位老高可是老态度,遇上这种情况,总是一声不吭。卢若琴也反感高广厚这一点,觉得他缺少男子汉起码的气质。可是她看得出来,高广厚对刘丽英爱得很深切。

不知谁说过,老实巴交、性格内向的男人,往往喜欢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人结交。哥哥就是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当年偏偏娶了县剧团一个爱说爱笑的演员。女人大概也一样。她将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想到这一点,她就偷偷臊半天。现在这一切还为时过早,她应该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且好好复习功课才对。是的,她应该再碰一次命运。按她平时的学习,她上一次本来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叫她痛苦的是,母亲正是在她高考前两个月去世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基本上是个娃娃,不能控制住自己失去母亲的悲痛,无法集中精力投入那场可怕的竞争,很自然地被高考的大筛子筛下来了。

哥哥时不时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复习提纲。大概因为哥哥是顶头上司吧,他每次来的时候,广厚一家人对他极其热情。她和高广厚上课的时候,丽英就帮她给哥哥做饭。她下课回来,丽英已经招呼着哥哥吃饭了。她是一个麻利的女人,并且在有点身份的人面前,谈吐文雅,彬彬有礼。这使卢若琴很惊讶,她想不到丽英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她猜想丽英是不是想让哥哥也给她安排个民办教师职务,因此对哥哥才这么热情?她倒是希望哥哥确实能把丽英安排了,因为老高就那么点工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她极其同情高广厚。这个厚道人整天埋头为学校的事操劳,还得要做家务,听丽英的奚落和咒骂。老高对她是很关心的,经常把劈好的柴摞在她门前,帮助她买粮,磨面,担水……这一切都使她在心里很受感动。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她已经听哥哥说过,高教师教学在县上是刮刮叫的,高庙每年在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都名列第一。在工作中他也从不为难她。这几个月里,她的一切困难他都会细心地考虑到,重担子都由他一人挑了。她看得出来,他这样关怀他,倒不是因为她是教育局长的妹妹,而是他本质上就属于一个好人。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

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美人儿丽英对她的丈夫越来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掼碗,骂骂咧咧。可怜的老高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妻子在窑里骂,他就拉着兵兵来到院子里。他也不和儿子说话,只是抱着他,呆呆地看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或者重重地在他红苹果似的脸蛋上亲吻着。直到儿子说“亲疼了”才住气。

有时候,他正亲孩子,丽英一下子又骂到院子里来了,并且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孩子,骂骂咧咧地回窑去了,似乎表示这孩子里属于她一个人的,高广厚没权利亲他。

高广厚这时两片厚嘴唇哆嗦着,垂着两条长胳膊站在院子里,难受得就像手里的糖被鸡叼走的孩子一样。他仍然不吭一声,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显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也就麻木了。可是窑里老婆的咒骂却越来越猛烈了,又夹杂着孩子的尖锐的哭叫声,就像这小山湾里发生了什么祸事似的。

丽英的咒骂总就那么些内容,无非是抱怨她“鲜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说她命薄,寻了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男人。”

每当这样的时候,卢若琴心里感到很不是味儿。她深深感到,这是一个没有幸福的家庭。她同情可怜老高,但她自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没勇气去安慰一个大人。她就只好离开这令人心烦的地方,从学校的院子出来,下了小坡,来到简易公路上。她怀着一种极其郁闷的心情,在简易公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有时,这样溜达着的时候,她就会看见前面的公路上慢悠悠地过来一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老成持重、穿一身黑精呢料的人。这是亲爱的哥哥,他最近越来越多地到高庙来看望她。她很过意不去,几次给哥哥说,她已经在这里习惯了,要他不必经常来。哥哥总是微笑着说:“我最近工作也不忙,路又不远,出来散野心……”

九月下旬,连绵的阴雨开始下个不停。白天,雨有时停一段时间,但天气从来没有晴的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湿淋淋的雨水里,显得很沉重。学校的院子里积满了水;院子下面的公路变成了稀泥浆,被行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天气是最令人烦躁的,听听丽英对高广厚不断加剧的咒骂声就知道了。但老高这几天可顺不上听这个老节目。因为学校窑洞旁边被雨水泡得塌了一批土,家长都吓得不敢让孩子们上学来了。高广厚怕耽误娃娃们的功课,急得白天黑夜跑个不停。他安排让她在离学校较近的生产队一孔闲窑里给娃娃们上课,他自己跑着到舍科村去。他一早在丽英的咒骂声中走出去,晚上又在她的咒骂声中走回来。回来的时候,丽英竟然不给他留饭。他就一个人蹲在灶火圪劳里拉起了风箱。

卢若琴这时到他家去汇报这一天的情况,看见他这副样子,总想给他帮点忙,又不好意思。

她是个机灵的姑娘,这时她就借机把兵兵抱到她窑里,拿出哥哥给她送来的点心塞到孩子的手里,教他说:“你吃,也给爸爸吃,好吗?”兵兵答应后,她就把兵兵又抱回到他家里。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几块点心先填填肚子。可怜的人!他大概已经十来个小时没吃一口东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会在学生家里吃饭的。兵兵真是个乖孩子,他把点心硬往高广厚手里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说:“姑姑的点心,咱们两个吃!”

高广厚这时便停止了拉风箱,在兵兵的红脸蛋上亲一口,咧嘴一笑,说:“谢谢你姑姑了没有?啊!爸爸不饿,你和妈妈吃。”他接着便会讨好好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说的丽英。

丽英对于丈夫这近似下贱的温存不屑一顾,甚至厌烦地翻过身,把她那漂亮的后脑勺对着灶火圪。

卢若琴这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头匆匆地走出了这个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窑洞。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3)

又是一个雨夜。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雨比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骚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不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事: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的草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鸽群……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自己迷糊着进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谛听外面雨点的各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有诱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觉和注意力不放。她索性以毒攻毒,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它想象成那些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她什么也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扑哒扑哒的脚步声。

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是他。老高。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长的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又一阵敲门声。仍然是长长的寂静。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娃们上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卢若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说来还能过得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除过脸蛋子好看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他牙关子一定在下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开……门!”“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

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终于还是没有开。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他大概离开了自己的门前。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里去安身呢?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丽英的愤怒和对老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任凭赁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暖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就困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灯光立刻照出一张苍白的脸。他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糙的手有点局促的互相搓着。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又取出一包蛋糕,一起给他放在面前,说,“你先吃一点……”

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快低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她过去从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心感染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只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脱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药。”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让我给你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开……”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4)

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

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来窝窝囊囊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法律机关先是照例做了一番规劝双方和解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双方都同意,所以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一张纸片宣告了一个家庭的解体。慷慨的刘丽英竟然什么也没要,连同她的命根子兵兵一起留给了她原来的男人。

她一个人毅然地回到山背后娘家的村里去了。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校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关住自己的门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看一次看到,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她现在主要可怜兵兵。她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是,兵兵的母亲并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还活着。生活啊,你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第二天早晨,高广厚对卢若琴说,他要把兵兵先送回到他母亲那里,大约两天以后才能回来。他让卢若琴先照料一下学生娃娃们。他甚至抱歉地对她说:“你得辛苦几天……”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样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了出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精布包袱,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兵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子俩,她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唤起一种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打扫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拆了她心爱的一本《人民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时候,在他那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筒雨鞋,把教科书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亲吻起来。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考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学生……”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悴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卢若琴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密布的乌云终于在秋风中溃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把那灿烂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开翅膀,在秋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的庄稼在成熟,学生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猴娃娃教拼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高广厚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中。其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得够强大了。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若琴念不下去了。她会马上跑出来,从地上抱起兵兵,揩干净他脸上的泪水,给他手里塞两块糖,然后抱到她宿舍里,拿几本小人书让他翻,让他撕。等他安静下来,她才又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后来,她干脆把兵兵带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和学生们一起念拼音。尽管他成了班上一个最捣乱的“学生”,但还是可以控制到一定程度的。小家伙真聪明,学拼音竟然比一些大的学生还快。这个办法使高广厚和卢若琴都很高兴。下午放学后,她先帮老高和兵兵做饭,然后再做自己的。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索性在一块做着吃。晚上,在兵兵愿意的情况下,她就把他抱在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洗脸洗脚,晚上也就睡在她的身边。渐渐地,这小东西有时瞌睡了,自己就跑到她的被窝里睡着了,泥脚和泥手把她的被褥弄得一塌糊涂。尽管老高非常抱歉,但她不计较这些。她怀着一种喜爱的感情搂着这个脏东西睡了。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进行着。作者提醒某些读者先不要瞎猜想什么——这一点也许是必要的。

过了好一段日子,卢若琴才发现她好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县城了。不知为什么,哥哥最近也再没来她这里。她心里猛一紧:是不是哥哥或者玲玲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惦记起她的这两个亲人来了,觉得她应该很快回县城去看一看。她感到她在生活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以前她老感到需要别人来关心自己,而现在她觉得她需要关怀别人了。这个心理上的巨大变化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惊喜地意识到,生活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这个星期六,卢若琴回到了县城。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5)

玲玲出去玩了,屋里就哥哥一人。

他照例爱抚地对她微笑着,欢迎她回到家里来。

卢若琴先急着问:“家里出什么事没?”

哥哥笑了:“应该忌讳这样的问候!”他给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可能要出一点事,但肯定不是坏事。罢了再说。你先喝茶!”他看来兴致很不错。

卢若琴心里很高兴。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着这间她熟悉的屋子,她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了某种变化。是什么呢?她一下也说不清楚。屋里的东西看来没什么变化,没增也没减,都在老地方。一套崭新的沙发,大立柜,半截柜,双人床,电视机,垒起的四只大木箱;套间的门上,还挂着她买的碎花布门帘……

半天她才发现,是哥哥的身上有了某种变化,不是衣着装束,也不是其他,而是精神状态。这种极微妙的变化,只有极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觉察到。她看见哥哥脸上忧郁的愁云消失了,苍白的长脸盘上透出了淡淡的红润,腰板也挺直了,走路带着某种矫健,似乎有什么东西(激情?)从心灵的深处往外溢。她记起了哥哥刚才说的话。

亲爱的哥哥到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

吃罢下午饭,玲玲和她的一群小朋友在看电视。哥哥对她说:“咱们到后边体育场转一转。”

她乐意地答应了。他们慢慢地踱着碎步,来到了体育场。刚吃完饭,现在这里还没有什么人。他们在跑道上走着,先谈论了最近报纸上的几条重要新闻。谈完这些后,哥哥突然开口说:“给你换个学校行不行?”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着一支烟后,他说:“我可能最近要……结婚了。”

卢若琴不由一愣。她很快把哥哥这句令她震惊的话和他的前一句话联系起来想一下。突然,颤栗像一道闪电似地掠过了她的周身。她哆嗦着问:“你和谁结婚?”

他仍然沉默了一下,说:“你大概能猜得着。”

猜着了!她眼前立刻闪现出高广厚痛苦的脸和小兵兵流泪的脸——她的脊背上有一种患重感冒的感觉。

“你和刘丽英结婚?”她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哥哥点了点头。“我这几年苦哇……现在玲玲也大一点了,所以……”他望着妹妹,脸上显出一副要求她谅解的表情。

卢若琴一下不知谈说什么。“真没想到……”她说不下去了。“我也没想到……”哥哥也说不下去了。“你难道没想到高老师他有多么……”她难受地把头扭到了一边。“正因为有这么个情况,我才想叫你换个学校……”

“不!”她有点恼怒地转过脸说,嘴唇急剧地颤动了一会,说,“你不道德!你诱惑了丽英!”

对!是诱惑!她感到这个词用得相当准确,尽管这是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副局长身子不由一挺,惊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

“哥哥,你结婚,这是我早盼望的。以前我小,不好意思给你说这话。但是你不应该和丽英结婚。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句话是书上说的,我自己再说不出更深刻的话来,但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高老师太可怜了,还有孩子……”她第一次用平等的、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那样的口气和哥哥说话。哥哥不言语了,独自一个人慢慢向前走去。她跟他走,从后边看见他的脖颈都是红的。

他仍然没有回过头,说:“我想我没有违什么法……”语调显然充满了不愉快。“是的,你没违法。但不道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开始在她的脑膛里膨胀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她。

卢若琴看见哥哥眼里泪花子直转——她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泪(不算小时候)。她一下子惊呆了。她的心软了。她知道她的话严重地刺伤了哥哥的心。但她考虑了一下,觉得她没有必要修改她刚才说的话,而且又一次很冲动地说:“这样做确实有些不道德……”哥哥摇摇晃晃地,靠在单杠的铁柱子上,突然埋下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抽泣起来了!

卢若琴的眼泪也在脸颊上唰唰地淌着。她为哥哥难过:为他的不幸!为他的“不道德!”

她想她刚才的话是有些重。但她完全是为了他好。但愿哥哥能认识到她的话是对的就好了。她爱哥哥,她愿意哥哥永远是一个正确的人!她走过去,在哥哥的胳膊上拉了拉,温柔地说:“哥哥,你别计较我的话。只要你现在想通了,事情还来得及挽救。你找丽英谈一谈,看能不能叫她和高老师复婚……”

哥哥抬起头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我感到伤心的是,你竟然这样不理解我!我从小疼你,但你现在却一点也不体谅我!还给我心上扎刀子……我知道高广厚是个好人,但他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我现在是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这有什么不道德!我求求你,好妹妹,你再不要说那些叫我难受的话了。我现在主要考虑,我和丽英结婚后,你在高庙怕有压力,是不是换个地方去教书……我求求她能理解我,我这也是为你好……”

“不!”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就要在那里!”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体育场。

还没等卢若华回到家里,他的妹妹卢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挂包,回高庙小学去了。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6)

卢若琴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傍晚的山野格外宁静。田野里一片碧绿,一片斑黄。乌黑的鸦群在收获过的豆田里来回觅食。公路边的崖畔上,淡蓝的野菊花正在蓬勃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气息和雨后的腐霉味。风从大川道里吹过来,已经叫人感到凉丝丝的了。卢若琴带着孩子气的圆脸上布满了阴云。眼角里时不时像豆子似地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她走在这异乡的黄土路上,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她现在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当人们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尤其是当一个孩子看见自己所崇拜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时,那痛苦和伤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可是,人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生活的教科书决不像学校的课本那样单纯,它教人成长的方式往往是严酷的。

卢若琴在半路上揩干了眼泪。她决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么用呢?爸爸妈妈死后,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们还是死了。高考落榜后,她也哭了,但还是进不了大学门。眼泪改变不了现实。是的,她不应该再哭了。

不过,一切仍然是那么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实际上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眼前这不幸的事虽然不是直接发生在她身上,却是她有生以来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她亲爱的哥哥把高老师一家人弄得这么惨。使她更难受的是,她觉得这里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庙教书,哥哥也没理由经常来这里啊!

她现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的情景:他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话;而且丽英每次见到哥哥的那种表情和眼神……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些事呢?(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哥太信任了,几乎到了一种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么能不信任他呢?他,那么老成持重,三十多岁,就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就连县上的领导都那么喜欢和信任他,她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有教养,那么有学问,那么入情入理……

现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腿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次巨大的感情激荡,比扛一天麻袋还消耗人的体力。

她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傻乎乎地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山羊。

她闭住眼,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上他们的镇子;想起了阳光下亮晶晶的铁路和月光下他们家那座油漆剥落的门……别了,亲爱的故乡!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会,才又站起来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就是她的学校:一长溜窑洞坐落在静悄悄的小山湾里,院畔上那棵岁月经久的老槐树,在黄昏中像一把巨伞似地耸立着。她望了一眼这亲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热。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兵兵最好没睡着!她现在特别想在他的红脸蛋上亲一亲。

在上学校那个小土坡时,她突然想:她对高老师说不说丽英和哥哥结婚的事?她甚至专门站住想了一下。最后,她还是决定先不说。她进了学校的院子,听见兵兵在没命地哭着。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劳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近乎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藏到哪儿了?……”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他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是她在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半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还拉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一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高广厚一下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汗水。卢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见你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个僵立的死人。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拍着两只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圪的那个树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的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丽英既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她跟着你哥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我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灶火圪里,说:“让我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边还有些酱肉,我去拿……”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7)

对于高广厚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实际上,在他三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欢乐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他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父亲就瘫痪在炕上不能动了。

一家三口人的光景只靠母亲的两只手在土地上刨挖来维持。要不是新社会有政府救济,他们恐怕很难活下去。

他是听着父亲不断的呻吟和看着母亲不断的流泪而长大的。抑郁的性格和忍痛的品质从那时候就形成了。

在一个农家户里,一家人最重要的支撑是父亲。因为要在土地上生活,就得靠勇人的力气。

可是他们家失去了这个支撑。那个不能尽自己责任的男人看见他们娘儿俩受可怜,急得在炕上捶胸嚎啕,或者歇斯底里地发作,多少次想法子寻死。母亲跪在父亲面前,央告他千万不能寻短见;要他眼看着他们的广厚长大成人。

他就在这样的家境中一天天长大了。

刚强的母亲不让他劳动,发誓要供他上学,叫他成为高家祖宗几代第一个先生。几乎一直在饥饿的情况下,他用最勤奋的劲头读书,在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了。为了早一点参加工作,养活父母,他不上高中,报考了中专,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取。他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不识字的父亲把这张亲爱的小纸片,举到灯下,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家三口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巴。十几年不能下炕的父亲几乎高兴得要站起来了。

可是,命运最爱捉弄不幸的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录取通知书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

学校乱了。社会乱了。武斗的枪炮声把城市和乡村都变成了恐怖的战场。他只好垂头丧气回了家。他胆小,没勇气去参加你死我活的斗争。他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过。不论怎样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开始用力气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父母亲都已经年迈了,可怜的母亲在土地上挣扎不动了。

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孝子,借了一河滩账债,按乡俗隆重地举行了葬礼。他再不让母亲去下地。他像一个成熟的庄稼人那样,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

像牛一样,一干就是十来年,几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直到他的一个同学在公社当了副主任,才发现他还在农村。念老同学之情,把他推荐到了地区师范学校。在地区师范,他立刻成为他那一级学得最好的学生。毕业时,学校要他留校教书。但他拒绝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

就这样,他来到离家只有十来里路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学生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娃都培养成优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岁时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范”,而是他在这方面有自卑感,由于他的寒酸,由于他的郁闷的性格,没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爱过一两个姑娘。但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及。直到那年秋天,别人把丽英介绍给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谈恋爱。丽英的漂亮在他看来简直是仙女下了凡;她的光彩晃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听人说,丽英原来想找个体面的“公家人”,但她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屈驾”了,看上了他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

高广厚尽管知道是这样,但他在内心里发疯似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婚后的生活中,尽管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太少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管怎样,他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后,他觉得他幸福极了。他不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儿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儿子啊!

平时丽英怎样对他不好,他都在心里热烈地爱着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黄风还是下冰雹,他都愿意生活在这天下!就说现在吧,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跟另一个男人去了,他仍然在内心里对她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恋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这实在没有办法。人们啊,不要责怪他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看起来近似于没出息的东西。也许这不应该说成是高广厚的缺点,而恰恰说明这个人有一颗多么赤诚的心!

正因为如此,高广厚此刻的痛苦是剧烈的。只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内涵很深的人,把所有的苦水都咽在肚子里,尽量不让翻腾出来。丽英给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虚。他已经习惯于她的骂骂咧咧;习惯于在她制造的那种紧张空气中生活。

现在这一切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亲的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爱的大眼睛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世界有某种不幸降临在他的头上。她在有个卢若琴!她像数九寒天的火炉子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温暖。他觉得她就像宗教神话中上帝所派来的天使。高广厚一想起卢若琴对待他父子俩的好心,就想哭鼻子。这个操着外路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让人丧失一些最宝贵的支撑。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当人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给予弥补。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8)

卢若琴不幸,高广厚不幸,实际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岁,这是一个最需要母亲爱抚的年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谁的爱也代替不了母爱。

从这一点来说,丽英是有罪过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无所顾忌,但她对孩子的这种狠心态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来越明白,他的妈妈再也不来爱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了。他整天问高广厚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广厚的头发;恨得用两排白白的小牙齿咬高广厚的手,像小狗一样呜呜直叫。高广厚只好哭丧着脸乖哄他,说妈妈晚上就回来呀。

开始的时候,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小东西就静悄悄地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张望,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彻底绝望了,就“哇”的一声哭了。

高广厚往往这时正在窑里做饭,听见孩子的哭声,赶忙掂着两只面手跑出来,把儿子抱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说了多少遍的老话乖哄他。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孩子发现父亲是个骗子。他哭得更伤心了。高广厚满头热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使儿子平静下来。他看见可怜的儿子伤心的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难受。这样的时候,他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人,用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脸上的肉,龇牙咧嘴,发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兵兵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魔鬼一样,顾不得哭了,瞪起慌的眼睛,恐怖地大声嘶叫起来。

高广厚一看他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浑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赶忙爬在地上,“汪汪汪”地学狗叫唤;挺起肚子学猪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脸,即刻就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小丑。但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来,他反而吓得没命地嚎叫起来。高广厚只好破门而出,去向卢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闹出病来。他来到卢若琴门上,用袖口揩掉脸上的汗水,像一个叫花子一样,难为情地轻轻叫道:“卢老师,打扰你一下,过来哄哄兵兵……”

卢若琴这时会丢下最要紧的事,跑过来了。

后来,每当这样的时候,不等高广厚去叫,卢若琴就自己跑过来了。有时候,她一进门,发现老高正爬在地上学狗叫,两个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这时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时候,他立刻不哭了,并且向卢姑姑夸耀:“爸爸还会猪八戒走路哩……”

两个大人只好尴尬地笑一笑。卢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给他去洗脸,然后她用红线绳给兵兵头上扎一个羊角辫,把他抱在镜子面前,让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笑个不停。高广厚这时就像一个刚释放了的犯人一样,感到一身的轻快。他赶快开始做晚饭。他做饭又快又好,技术比卢若琴都高明——这是丽英造就的。

饭做好后,高广厚一边吃,一边还得抓紧时间给学生改作业,筷子和笔在手里轮流使用。卢若琴已经吃过饭了,就帮着喂兵兵吃。晚上,兵兵如果在卢若琴的怀里睡着了,她就给他铺好被褥,安顿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闹着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窑里,和他一块玩游戏,给他教简单的英语,认字,读拼音。她想给老高腾出一点时间,让他备课,让他休息一下。高广厚经常被卢若琴关怀他的心所感动。但这个厚道人不会用言语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种办法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计他都包了,担水,劈柴,买粮,磨面,背炭……有一次,卢若琴病了,他听老乡说山里有一种草能治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寻这种草。这草往往长在高崖险畔上,他冒险爬上去拔,晚上回来跌得鼻青眼肿,但他心里是乐意的……

高广厚顽强地支撑着每一天的生活。高庙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关心这个苦命先生。他这几年把两个小山村的孩子一个个调教得比县城里的娃娃都灵醒。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几乎没有考不上中学的。他们感谢他,经常让自己的娃娃给高老师和卢老师拿吃拿喝。听说高老师的老婆离婚后,好心的庄稼人纷纷劝解他再找一个,并且还跑到门上给他介绍对象。但高广厚都苦笑着摇头拒绝了。他不愿给兵兵找个后妈。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丽英虽然离开了他,但她仍然没有从他的心里抹掉。他眷恋那个在众人看来并不美满的过去的家庭。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思另找一个妻子。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9)

这是秋季阳光灿烂的一天。阴雨过后的大地已经不再是湿漉漉的了。田野里浓绿的色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斑黄或者橙红。学校附近的山洼里,玉米早已经收获了,掰过穗的秆子,又被农人割去了梢子喂养大牲口,眼下只留下一些干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趋向于成熟,一片鲜黄中带着一抹嫩绿色。高粱泛红了,与枯干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夹在一起,显得特别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个好天气,会给人一种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觉。

高广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中午,他把多时没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扫帚,把学校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国庆节就要到了,卢老师要给孩子们在院子里排练文艺节目。他特别喜欢看孩子们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跳舞唱歌。他自己在文娱方面可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不是说他不会唱歌;其实他的男中音还是相当好听的;音色纯净而深沉,透露出他对音乐内涵有着很不一般的理解。只不过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时很少张嘴唱歌。高庙小学前几年教学质量在全县是很有名气的,可文娱方面实在差劲。

现在好!来了个卢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编舞。他俩商量,今年国庆节里要组织孩子们好好开个文艺晚会,到时还准备让附近村里的老乡们来看呢。

若琴最近热心地为这件事忙着。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里给孩子们排练节目,学校在这段时间里热闹极了。这场面也把小兵兵高兴坏了!他在学生娃们中间乱跑乱叫乱跳,小脸蛋乐得像一朵喇叭花。高广厚看了这情景,心里热烫烫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扫得一干二净。在这无限美妙的下午,他总要搬个小凳,坐在阳光下,一边看若琴、学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边高兴得咧嘴笑着,用手指头去抹眼角渗出的泪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这醉心的一刻又开始了。

先是高年级学生的大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卢若琴两条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挥动着打拍子。孩子们按要求,都庄严地把胳膊抄到背后,兴奋地张大嘴巴唱着。他们无疑理解了这首歌,一开始就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里;激情从内心里流露出来,洋溢在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头部和身体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摆动着。

高广厚自己也忍不住随着卢若琴的拍子,身体微微摇动起来,并且不由得在心里哼起了这首歌子。这一刹那间,他额头的那三条皱纹不见了;刮得光净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轻人应该有的那种青春的光彩。的确,他在这一刻里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忧愁。大合唱正在热烈地进入到尾声部分。孩子们就像赛跑要冲向终点那样,激动使他们不由地加快了节奏。

卢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纠正偏离航线的船只一样,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这不听话的声音,重新纳入到她的节奏中来。但这声音就像脱缰的马群一样失去了控制。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投降了,让自己的拍子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进行。高广厚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激动地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并且向孩子们那里走去。

正在这热闹的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兵兵,突然迈着两条小胖腿跑进场,一把抱住卢若琴的腿,大喊了一声:“妈妈”!大合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华”一声大笑,就像一堵墙壁陡然间倒塌了……血“轰”一下冲上了高广厚的头。紧接着,又像谁用鞭子在他的脖颈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缩成一团,浑身冷汗直冒,脸刹时变得像一张白纸。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天啊,这个小坏蛋怎么会对卢若琴喊出这样两个可怕的字来!

学生娃们都在哧哧地窃笑着。而那个不懂事的顽皮的“小坏蛋”,仍然抱着卢若琴的腿,并且又喊了一声:“妈妈……”卢若琴脸红得像渗出血来。她无力地抱起小兵兵,几乎是哭一般问:“兵兵,谁让你说这话?哪个坏蛋让你说……”她一下子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高广厚对学生娃们挥挥手,嗓子沙哑地说:“现在放学了,大家都回家去……”他迈着两条哆嗦的腿走过来,抱起兵兵,一言不发地回自己的窑里去了。他进了窑洞,用哆嗦的手关住门,然后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问儿子:“谁叫你喊卢姑姑是妈妈?”

小兵兵龇牙咧嘴地笑着,喊道:“我不怕你!村里的叔叔说的,卢姑姑是妈妈,就是的!”

啪!啪!啪!高广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打他亲爱的儿子!

孩子一声哭出来后,就再也没收回去。他的小脸顿时变得煞白,可怕地颤动着乌黑的嘴唇僵在了那里!

高广厚猛一下抱起这个抽搐成一团的小小的躯体,恐怖地大声喊:“兵兵!兵兵!兵兵!……”

当孩子终于哭出声来时,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抱住头,像牛一样嚎叫了一声!

此刻,在另一孔窑洞里,卢若琴也关住门,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啜泣着……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0)

灾难又一次打倒了高广厚。

不幸的人!他脸上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丝笑影,这下子又被谣言的黑霜打落了。这是哪一个恶毒的人在践踏善良的人心呢?

高广厚自己并不想查问这个谣言的制造者。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怀着刻毒的心理来摧残美好的东西。这些人就是在走路的时候,也要专门踩踏路边一朵好看的花或一棵鲜嫩的草。他们自己的心已经被黑色的幔帐遮盖了,因而容不得一缕明亮的光线。

这个被生活又一次击倒的人,现在主要考虑的是:这种可怕的谣言大概已经广泛地传播开来,后壁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种可怕的压力?

他现在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是他害了那个一心为他的人!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窝囊,恨自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味道!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自己。

天已经黑严了。他摸索着点亮了炕头的煤油灯。

兵兵不知是什么时候停止哭声的,现在满脸泪痕,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窑里和外面的世界都陷入到了一片荒漠的寂静中。只有桌子上那只小闹钟的长秒针在不慌不忙地走着,响着嘀嘀嗒嗒的声音。高广厚抬起沉重的头,两只眼睛忧伤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兵兵。他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把披在他额头上的一绺汗津津的头发撩上去。他难受地咽着唾沫,像一个农村老太太一样,嘴里喃喃地絮叨着:“我的苦命娃娃,你为什么投生到这里来呢……”他感到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就脱了鞋,上了炕,和衣躺在儿子的身边。他拉过被子的一角,给兵兵盖在身上,吹灭了炕头上的煤油灯,就睡在了一片黑暗中。父子俩下午连一口饭也没吃。但他不饿,他想起应该给兵兵吃点什么,又不忍心叫醒孩子。

他闭住眼睛躺在炕上,盘算他怎样摆脱眼前这困难的处境。他想他今晚上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来。这不是为了解脱他自己,而是他要让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卢若琴!

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在醒着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他觉得他已经想好了明天起来做什么……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高广厚先做好饭。他自己没吃多少,主要是给兵兵喂。

他随后就抱着孩子,到学校前面的舍科村去了。

他到了一家姓张的家里。他已经教过这家人的几个孩子,现在还有一个孩子在四年级。平时他和这家人商量:他父子俩能不能借他家一孔窑洞住?并且白天他要把兵兵寄放在这里。这家人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他商量着让白天给他看娃娃,晚上回来就由他管。连房租和看孩子,他准备每月付十五元钱。老张一家十分厚道,都说怎能收高老师的钱呢?房子他尽管住;娃娃放下,他们尽力照顾。

这事情很快就说妥了,他然后又跑到几个高年级女生的家里,给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做工作,说他要到寄放兵兵的地方去住,学校偏僻,让这几个女学生晚上到学样和卢老师住在一块。家长和孩子们都很高兴。他们都说跟卢老师住在一块,还能在她那里多学些文理呢。

事情全说孚当后,高广厚抱着兵兵宽慰地回到学校。他想他早应该这样做了。如果早一点,说不定会惹不出那些闲言闲语。到学校后,他先没回自己的窑洞,直接去找卢若琴。他用很简短的话,说他从今天起,准备搬到舍科村去住;另外将有几个女生来给她作伴,这已经都说好了。

“为什么这样呢?”她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鸟,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她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抱起小兵兵,在他脸上亲了亲。“姑姑,我再不叫你妈妈了……”兵兵用小胖手摸着她的脸,说。这句话一下子又使两个大人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卢若琴的脸“刷”一下又红了。

高广厚沉重地低下了头,说:“若琴,我把你害苦了……我再不能叫你受冤屈了。要不,你干脆回去找一下你哥哥,给你另寻个学校……”“不,”卢若琴一下子变得镇定了,“别人愿意怎说让他说去!人常说,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

“可我心里受不了。我不愿意你受这委屈。先不管怎样,我今天下午就搬到舍科村去住……”

卢若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一只手抱着兵兵,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不断地擦自己眼里涌出的泪水……

高广厚搬到舍科村去了。

每天早晨,高广厚在离开这家人的院子时,兵兵就没命地哭着撵他。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妈妈,他生怕亲爱的爸爸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他。

高广厚常常是红着眼圈到学校去的。他能体谅到孩子的心情。以后,他就起得很早,趁兵兵没睡醒的时候离开他。

卢若琴想念小兵兵,她要去看他时,被高广厚阻挡了。他怕这样一来,前后村子的庄稼人更要说闲话。

三个人都被窒息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对于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粗俗的观念,在我们的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习惯,更何况偏僻山村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

也许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终会克服这些落后的习俗,使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变得更文明些。作为教师,高广厚和卢若琴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也许他们还没有这样考虑他们的职责和使命。但他们确实用自己的心血尽力教好这几十个娃娃。

这样的山区小学,一年的教育经费没几个钱,要搞个什么活动都不容易,有时候要订几本杂志都很困难。卢若琴就用她自己的一部分工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儿童读物,在一孔宋窑里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把孩子们吸引得连星期天也都跑到学校里来了。为了有一点额外收入,高广厚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带孩子烧一窑石灰卖点钱。他听人说,一窑灰可以卖三四元钱。这不要多少本钱。烧石灰的礓石河滩里到处都是,充其量,花钱买一点石炭就行了。至于柴禾,他和孩子们可以上山去砍。

两个村子的领导人都支持他们这样做,并且出钱给他们买了石炭,还给他们挖好了烧灰窑。

礓石捡齐备后,高广厚就带着一群高年级的学生去上山打柴。卢若琴也要去,但他坚决不让。她在平原上长大,不习惯爬山,他怕她有什么闪失。他让她在学校给低年级学生上课。这一天下午,高广厚像前几天一样,带着十几个大点的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砍柴。

干农活,高广厚不在话下。他很快就砍好了一捆柴。接着他又砍了一捆——准备明天早上他来背。农村的学生娃娃从小就砍柴劳动,干这话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就像城里的学生去郊游一样。

太阳落山前后,这支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溜排下沟了。每个人都沉甸甸地背负着自己一下午砍来的收获。孩子们不觉得劳累,背着柴还伊伊呀呀地唱歌。高广厚走在最后边。他不时吆喝着,让孩子们走路小心一点。

当高广厚和孩子回到学校时,低年级的学季娃娃早已经放学了。他打发走了砍柴的孩子们,用袖口揩了脸上的汗水,去看了看教室的门窗是否关严实了。

他走到卢若琴门前时,发现她门上吊把锁。她上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卢老师一般都在家。他想和她商量点事。

正好有个低年级的学生娃在学校下边的公路上玩,他问这娃娃,卢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卢老师到前面村子的那条沟里砍柴去了。高广厚的心一下子怦怦地急跳起来。啊呀,现在天已经黑严了,她不习惯这里的山路,万一出个事怎办呀!

他问这娃娃卢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娃娃说卢老师一放学就走了。高广厚紧闭住嘴巴,扯开大步,向舍科村那条大沟里走去。路过他寄居的那家人的坡底下,他也没顾上回去打个招呼,径直向后沟里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广厚忘了他此刻又饿又累,在那条他也不太熟悉的山路上碰碰磕磕地走着。

他心急如火,眼睛在前面的一片黑暗中紧张地搜索着。他多么希望卢若琴一下子出现在面前!

已经快走到沟掌了,还是不见卢若琴的踪影。他于是就大声喊叫起来:“卢老师——”

他的叫喊声在空旷而黑暗的深沟里回荡着,但没有传来任何一点回音。高广厚站在黑暗中,紧张得浑身淌着汗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马上决定:赶快回村子,再叫上一些庄稼人,和他一起分头去找卢老师。他像一团旋风似地转过身,嘹开两条长腿,向村里跑去了。

高广厚快步跑着回到了村子里。

他想他先应该给寄放兵兵的那家人招呼一下,说他要去寻找卢老师,晚上说不定什么时间才能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进了这家人的院子,一把摊开窑门。

他一下子愣在门口了。

他看见:卢若琴正跪在铺着肮脏席片的土炕上,让兵兵在她背上“骑马”哩。两个人都乐得哈哈大笑,连他推门都没发现。高广厚鼻子一酸,嗓子沙哑地说:“卢老师,你在这里呢!”

这一大一小听见他说,才一齐回过头来。

卢若琴坐在了炕上,小兵兵撒娇地挤在她怀里,搂住她的脖颈,小脑袋在她的下巴上磕着。

她问他:“你怎这时候才回来?你看看,这家人都下地收豆子去了,就把兵后拴在那里!”她指着脚地上的一个木桩和一条麻绳,难过地说。“我来时,兵兵腰里拴一根绳子,嚎着满地转圈圈,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高老师,兵兵这样太可怜了,你们还是搬到学校里去住,我帮你带他……”

高广厚把胸腔里翻上来的一种难受的味道,拼命地咽回到了肚子里。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揩了一下汗泥脸,没回答她刚才的话,说:“我听说你到这后沟里砍柴去了,怕你有个闪失,刚去找你,没找见;想不到你在这……卢老师,以后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山,听说山里有狼……”

卢若琴笑了,说:“我天一黑就回来了,我想看看山沟里的景致,顺便也试着看会不会砍柴。结果绊了几跤,砍的还不够五斤柴!我返回时,听说你们父子俩就住在这上边。我好多天没见兵兵了,就跑到这里来了。高老师,你不能这样叫兵兵受委屈了!我今晚上就把兵兵抱到我那里去呀!兵兵,你跟不跟姑姑去?”她低下头问兵兵。

“我去!我就要去!”分撅着小嘴说,并且很快两条胖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卢若琴的脖颈。

“高老师,你就让兵兵今晚跟我去吧?”她执拗地等待他回答。高广厚再能说什么呢?他的两片厚嘴唇剧烈地蠕动了几下,说:“那……让我送你们去……”

卢若琴随即抱起小兵兵下了炕。

到了院子的时候,卢若琴对高广厚说:“你把我砍的那点柴带上。就在那边的鸡窝上放着……”

高广厚走过去,像抱一种什么珍贵物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点柴禾,就和卢若琴出了院子,下了小土坡,顺着简易公路向学校走去。快要满圆的月亮挂在暗蓝的天幕上,静静地照耀着这三个走路的人。公路下边的小河水发出朗朗的声响,唱着一支永不疲倦的歌。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带着苦艾和干草的新鲜味道扑面而来,叫人感到舒心爽气……

就这样,过了几天以后,高广厚和兵兵又回到学校去住了。高广厚心疼孩子的处境,加上卢若琴一再劝说,他也就不管社会的舆论了。他也相信卢若琴的话,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让那些不光明的人去嚼他们的烂舌头吧,他高广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在国庆节的前两天,卢若琴突然拿着一封信来找高广厚。

她为难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高老师,丽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想兵兵。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让我国庆节把兵兵带到城里去……她说我哥也愿意……”

高广厚一下了瓷在了那里。他很快扭过头去,望着墙壁的地方,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卢若琴把信递过去。他没接,说:“我不看了……”

卢若琴看见高广厚这情景,自己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站在那里,低头抠手指院子里传来兵兵淘气的喊声,使得窑里这沉闷的空气变得更难让人忍受。

高广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翻上来了多少滋味。过去的一切又立即在心中激荡起来。

现在更叫他感到酸楚的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现在还想念着兵兵!是的,他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这生命仍然牵动着两颗离异了的心。他听着兵兵在院子里淘气的说话声,眼前又不由闪现出丽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脸……

当他回过头来,看见卢若琴还惶恐地站在那里抠手指头。

他对她说:“你去问问兵兵,看他愿不愿去?”

他知道兵兵会说去的。不知为什么,他也希望他说去。但不论怎样,这件事他要征求儿子的意见。

卢若琴出去了。他赶忙用手绢揩了揩眼角。兵兵拉着卢若琴的手破门而入。他兴奋地喊叫着说:“爸爸!爸爸!姑姑带我去找妈妈!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快说嘛!”

高广厚眼里含着泪水,过来用两条长胳膊抱起儿子,在他的脸蛋上吻了吻,说:“你跟姑姑去吧,爸爸不去了……”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1)

刘丽英重新结婚后,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这个漂亮而好强的女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

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这一切是她以前睡觉时梦见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而过去的现实生活,她现在觉得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场梦。

高广厚,一个乡下的穷酸先生,老实得叫人难受,安分的叫人讨厌。她寻了他这个男人,常在众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她当年之所以和这个男人结婚,纯粹是因为他还算吃一碗公家饭,听起来名声好听一些,说她寻了个吃国库粮的女婿。要不,她才不会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几年,就感到委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起。她天生爱穿着打扮,可要买一件时新衣裳,常常得受几个月的穷,全靠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钱来满足她的虚荣。每逢赶集上会,她常看见一些农民媳妇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自怨命薄;她和谁也比不过。唯一可以骄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这可以掩饰一下她穿戴方面的寒酸。她常想:如果她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众的容貌,她会在这个世界面前多荣耀啊!郎才女貌,夫荣妻贵,古书上的这些话说得实在对!

她因此而愤恨过去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当时不论怎样,那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她自己的“门第”也不高。父母亲都是农民,老实得像高广厚一样,家里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贫寒。尽管她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女皇”,他们也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她供养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没一个上学的——因为供养不起。父母亲看重她的聪明和人样,全力以赴重点保证她;希望她能给刘家的门上带来一些光彩。她是六八届的初中学生。刚上初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她喜欢这场热闹的革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风头。当然,她还不敢学习聂元梓和韩爱晶,当个什么头头。她有她的特长:跳两下唱两声还是可以的。因此她参加了派性文艺宣传队,并且成了主要女演员,整天给“武卫”战士慰问演出。后来,武斗激烈了,“战友”们被“敌人”打出了县城,他们的宣传队解散了。男的扛起枪“闹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他们家和她的理想都被社会的大动荡扑灭了。

她在农村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年龄眼看大了,既参加不了工作,又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婿——农民她看不上,干部又看不上她。最后经人介绍,就马马虎虎和高广厚结了婚。结婚后她才知道,高广厚也是县中的,但她在学校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结婚不久,她就发现她的丈夫是一个“相当窝囊”的人。她也试图教导他开展一些。无非是让他多往公社和县文教局(那时文化教育没分开)的领导家里跑。她甚至通过关系,想办法让他和县委的领导也拉扯着认识。但高广厚在这方面太平庸了!太死板了!有时还没农村那些有本事的大队书记活套。的确,她娘家那面川里有个高家村,那村里的大队书记叫高明楼,在公社和县上都踩得地皮啊!

她曾经想过要和高广厚离婚。但她也明白自己的“价值”。一个没工作的农村户口的女人,又结过婚,就是风韵未减,也还能寻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尤其是生下兵兵后,她基本上也就死了心,她把她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她对这一切也习惯了。尽管对高广厚不太满意,但她尽量像一个妻子那样对待他了。当然,高广厚身上也有些叫她满意的地方。他人诚实,对她爱得很实心;尽管长相不太漂亮,但身体强壮有力。生活的情趣少些,但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脯也曾让她感受过男人的温暖。在她情绪好的时候,性生活也是能满意的。亲爱的兵兵出世后,她甚至开始对他产生了某种温柔的感情。孩子使她的心渐渐向他靠拢了一些;有时她还忍不住主动对他表示一下亲热——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缺乏感情的高广厚就加倍地给她热情,像疯了似的,她就又反感了。不管怎样,看来他们的夫妻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尤其是兵兵越来越逗人喜爱了——这小东西终究是他们两个的……可是,猛然间出现了卢若华!

自从卢副局长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是个极敏感的人,第一眼就看出他喜欢她。当她知道了他现在是个单身的男人后,精神上那封闭了的火山口又开始丝丝地冒烟了。老卢利用看若琴做借口,经常往高庙小学跑。当然,她知道,他更主要的是来看她。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这是不用过多语言的。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力是强大的。他这么年轻,就当个副局长!副局长,虽带个“副”字,但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权力可不小,全县所有的学校都归他领导!他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长相标致,风度翩翩,到处都被人尊敬。以前,丽英根本不敢梦想她能和这样的男人一块生活。现在一旦有了这种希望,她想自己就是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也要让它变成现实!

唯一使她痛苦的是兵兵。她从老卢那里感觉到,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可是,这孩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啊!

她泪水模糊地不知想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孩子将来自有孩子的幸福,而她自己的幸福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今生再不会有了……

他们两个的感情含蓄地进行到一定的时候,丽英毫不犹豫地提出要跟他一块生活。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

丽英是聪敏人,她理解他的难处。显然,由于社会地位,他不能承担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

勇敢的女人立刻主动采取行动,先和高广厚离婚。为了让这男人接受她,她终于忍痛把孩子也扔下不要了——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在此刻是相当能狠下心的,尽管这颗苦果子她今后还得吃个没完。在大马河川刘家渠村的娘家门上,她耐心地等待由于离婚在熟人中间引起的舆论平息下去。在人们几乎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才无声无息地和卢若华结了婚,除过老卢的妹妹和她原来的男人,现在社会上大概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和卢若华相好了。这对新夫妇婚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为他们的这个成功的计谋,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沉着或者机敏。就这样,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的妻子,立即变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刘丽项感到世界一下子在她的眼里变得辉煌起来了。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2)

的确,和过去相比,丽英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容光焕发,爱说爱笑,走路径捷而富有弹性,很少有恼火的时候,就像她当年在派性文艺宣传队一样。

她对卢若华有一种敬畏,觉得他是那么高深。她在他面前感到胆怯和拘束,时刻意识到他不仅是个丈夫,也是个领导。她炒菜做饭,生怕卢若华不爱吃。对待他前妻留下的独生女玲玲,她也尽量使她满意——她关心她,决不像个母亲,也不像个阿姨;好像玲玲也是个什么高贵的人,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家在物质方面当然是富裕而舒适的。别说其实,三个人光被子就有十来条。时兴家具也齐备;“红灯”版收音机,“日立”牌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卢若华在另外一个屋子里和来串门的中层领导干部闲谈,她就一边打毛衣,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来个县长或书记什么的,她就会像一个优秀的家庭妇女一样,热情而彬彬有礼地沏茶,敬烟,一切都做得很得体。不用说,卢若华对她满意极了。

老卢经常请县上一些重要人物来家里喝酒吃饭,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部长。丽英买了一本“菜谱”书,用她的隘敏和才智,很快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老卢那些吃得巴咂着嘴的朋友们,先夸菜,后夸丽英,都说卢若华找了个“第一流”。老卢不用说很得意,但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总是含笑摇摇头——但这决不是不同意朋友们的恭维。

白天,她去城关幼儿园上班——上班,这本身对她来说就是无比新鲜的;这意味着她也成了“工作人”。孩子们也是喜欢漂亮阿姨的,加上她又是个活泼人,爱说爱笑,会唱会跳,工作无疑做得很出色。她自己也相信她是这个幼儿园最有本事的阿姨。要不,幼儿园的领导(当然是她丈夫领导下的领导)怎能经常在全体教师会上表扬她呢?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妇女的笑脸背后,并不是一切都阳光灿烂,有一种深深的酸楚的东西时刻在折磨着这个快乐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当她看见幼儿园的娃娃时,她就想起了她的儿子。她为了自己而丢弃了她的血肉般的爱!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么狠心和丑恶。她深深地感到: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她有时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玩的时候,一下子就会呆住了,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眼睛燃烧似地瞪着——她在这一群娃娃中间寻找她的兵兵!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兵兵不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在哭?你在笑?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想妈妈吗?你……

她一下子忍受不住了!她自己嚎出声来,就赶忙丢下这些孩子!跑到女厕所里,趴在那肮脏的白灰墙上哭半天,直等到听见别人的脚步声,才慌忙揩去满脸的泪痕……

只有那个四岁的孩子,才能使现在这个热血飞扬的女人冷静一些,自卑自贱一些!他那一双忧郁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时闪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官一样逼视着她的良心。

但是,她想自己是很难再退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追求到了今天这一切。人生也许就是这样,要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可能就得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天上真有上帝,那么她请求这位至高无上的神能谅解她的不幸,饶恕她的罪过!不论她找出多少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无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牵挂小兵兵。归根结底,那是她的,是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这种折磨是深刻的。丽英也尽量地把它埋在心灵的深处。她怕卢若华觉察到。再说,她自己刚开始过上一种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给自己的头上铺满阴云。

直到快要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见一面兵兵,就简直难以活下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已经在喧闹着要过节了,互相在夸耀自己的妈妈给他们买了什么新衣裳和好吃的东西。她看见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捅。她在心里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呢?国庆节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吗?他也有个母亲,难道连一点抚爱都不能给他了?”

她尽管害怕向老卢提及这个事,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个晚饭后,在他对她非常亲热的一个时刻,向他提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国庆节到这里来过;她说可以让若琴带他来。卢若华爽快地同意了,说他正好也想让若琴回城过国庆节,他说若琴对他和她结婚不满意,已经赌气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忙,让她给若琴写封信。

于是,丽英就给若琴发了那封信。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3)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小县城的机关、学校,实际上在今天就已经放假了。

街道上,人比平时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群;肉食门市部竟然排起了长队——在这里,平时公家的肉根本销不出去。家庭主妇们手里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胳膊上挽着大篮子,在自由市场上同乡里人讨价还价。

所有的人群穿上了新衣服。浴池的大门里,挤出了一群一伙披头散发的姑娘们。这里那里,锣鼓咚咚,丝弦悠扬,歌声嘹亮。到处都在大扫除,好像这几天卫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些机关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大红宫灯,插上了五星红旗和彩旗,贴上了烫金的“欢度国庆”四个大字。这个季节正是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之时,加上节日的热烈气氛,使得人们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城市也变得让人更喜爱了。

丽英一早起来就忙开了。

她先把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了一番。她是个爱讲究的人,而这个家也值得讲究。她在房子里忙碌地打扫、清理、重新布置。尽管很熬累,但兴致很高;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呀!

她把老卢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烫得平平展展,放在床上的枕头边,让他明早起来穿。然后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在身上。

家里一切收拾好以后,她便提个大竹篮子去买菜买肉。老卢前两天就给有关部门那些领导(也是朋友)吩咐过了,所以她实际上就是去把各种过节的东西拿回来就是了。

她从这个“后门”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后门”。篮子里的东西沉得她都提不动了。这些东西都是国庆节供应品中的上品,但许多又都是“处理品”,价钱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送回去一篮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篮子。烟、洒、茶、糖、鸡、羊肉、猪肉、蔬菜……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有些人的家里拿出来的(老卢有条子在她手里)。

她提着这些东西,对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这城里这么吃得开!她似乎现在才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老卢常请这些人在家里吃饭喝酒!

她把这些东西提回家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过去:为了过节割几斤肉,买两件衣服,她和广厚早早就用心节省上钱了。现在,几乎不出什么钱,东西很快就把厨房堆满了!她现在进一步认定:她离婚这条路实在是走对了。

她今天异常地激动,心脏几乎比平时也跳得快了。这主要是她还面临着一件重要的大事:她的亲爱的儿子今天下午就要来到自己的身边。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阵又一阵发酸;干活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她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以后,就用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到街上给儿子买节日礼物。她先到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身时兴的童装外套和一套天蓝色毛衣。然后又到儿童玩具柜前买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和卢若琴买的那辆一样);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飞的小飞机;还买了一杆长枪和一把小手枪。

她接着又去了食品店,买了一大包儿子爱吃的酥炸花生豆。其它东西家里都已经有了。

中午饭以后,玲玲到学校去排练文艺节目,老卢与局长分头率领县教育局和教研室的人,去登门慰问城内的退休老教师和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了。父女俩都说晚上要迟点回来,饭不要像往常那样早做。

她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准备晚饭。她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去拿切菜刀,结果却找了根擀面杖,把面舀到和面盆里,又莫名其妙把面倒在案板上。

她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来。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计算,若琴和兵兵吃过中午饭起身,从高庙到城里只有十来里路,他们早应该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天上太阳的移动她似乎都看得出来。她突然又想:他们会不会来呢?

呀,她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是的,他们完全可能不来!广厚不一定愿意让孩子见她,而若琴也不一定那么想见她哥哥!她只是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可高庙那里,怎能她想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呢?他们实际上都在恨这个家!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来了!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感到头一下子眩晕得叫她连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丽英!”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卢若琴抱着她亲爱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一下子从门槛上站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她的儿子也向她伸出了那两条胖胖的小胳膊……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4)

卢若华率领着教育局和教研究的几个干部去慰问散落在城北一带的退休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局长率领的另一路人马去了城南。因为这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半山腰,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卢若华在这些事上是很认真的。一个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沟,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每到一家,也大约都是一些相同的话:感谢你们多年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成绩和贡献;向你们表示热烈的节日的问候。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提出来,局里一定认真研究,妥善解决;请多给我们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宝贵的批评建议……

他谈吐得体,态度热情;使得被慰问者都很受感动。陪同他进行这项工作的人也都对这位年轻的领导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访问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难,卢副局长都细心地记到笔记本上了。

慰问退休教师这件事是卢若华在局里提出来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遗憾的是,卢若华往往通过做好事来表现他自己。比如这件事,本来局里开会通过了,大家分头进行就行了,但卢若华在出发之前,一个人又专门去找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向他们分别报汇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这些领导的赞扬以后,他才起身了。而他的这些活动教育局长本人并不知道。爱说爱笑的局长是个老实人,他只是领着人出去进行这件事就是了。

不管怎样,卢若华总算一个有本事的领导人。这件事干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启发了其他系统的领导人——各系统都纷纷出动去慰问他们系统的退休者和先进工作者;连县委和县政府、人大常委会的一些领导人也出动了。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他并且知道了这股热风的“风源”就是从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那里刮起来的!

(看来教育局那个乐呵呵的正局长,恐怕要调到卫生防疫站或气象局一类的单位了吧?)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光,卢若华一行人才从最后一个被慰问者的家里走出来,这时候,这里那里传来了一些锣鼓的喧闹声。同行的人告诉卢副局长,这是其它系统的领导人出动慰问他们系统的人——这些人企图后来居上,竟然敲锣打鼓,拿着红纸写的慰问信出动了。卢若华评论道:“形式主义!‘四人帮’的那一套还没肃清!”

他在心里却说:“不管怎样,我走了第一步!

卢若华和同志们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时,半路上被县委办公室主任刘明生挡住了。明生硬拉着让卢若华到他家里坐一坐。

他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因此卢若华没说什么推辞话就向那个他惯熟了的家庭走去。

一坐下就是老规程:酒、菜全上来了。紧接关,两个酒杯“当”的一声。半瓶“西凤酒”快干完了,话却越拉越多。内容无非是他们这些人百谈不厌的人事问题。

脸红钢钢的刘明生用不连贯的语调对他说:“你家伙……又要……高升了……常委会已讨论过一次……我参……加了……可能叫你……当正局……长!”

卢若华心一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前一段凭直觉也早知道这个消息快来了。不过,他还是对这个有点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咱水平不够!”

“够……当个……县委书记……也够……刚才的话……你……保密!”这个醉汉严肃地叮咛他说。

卢若华不由笑了。刘明生的爱人过来皱着眉头叫丈夫不要喝了,并且很抱歉地对卢若华笑了笑。卢若华觉得他应该抱歉地笑一笑才对。于是他也对刘明生爱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叫明生躺一会……”说完,就从这个家里告辞出来。卢若华走到街上时,天早已经黑严了。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了人迹。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借着酒劲让身子飘移前行,他的精神感到异常地兴奋。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业在顺利地进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来了,而且相当美满。

他很快想起了丽英,想起了温暖的家。尽管是第二次结婚,卢若华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热血沸腾——他喜欢他的这个漂亮而多情的妻子。卢若华回到家里时,看见丽英已经睡着了,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他认出这是高广厚的儿子。他突然记起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儿子要来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脸:她眉头皱着,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迹象,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恼涌上了他的心头。刚才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不愿意躺到这个床上去。那个套间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着。他一时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就怏怏不快地来到院子里。他来到院子里,背抄起胳膊踱着方步。他站下,抬头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些星星似乎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瞅着他。他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间房子窗户也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光亮。她们也睡了。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现在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着。

卢若华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个朋友悄悄告诉过他,说他妹妹似乎和高广厚有些“那个”……

卢若华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来。他在心里喊叫:生活啊,你总是把甜的苦的搅拌在一起让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于酒的力量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在心里想:其它事先可以搁到一边,但明天无论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谈谈……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5)

国庆节早上吃罢饺子后,这个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学校参加演出;丽英抱着兵兵上街去了;卢花华兄妹俩相跟着出去散步。不用说,卢若华在心里是疼爱妹妹的。自从父母亲去世后,这世界上除过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亲人了。母亲去世后,他不忍心把不满二十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老家,把她带到他身边。他随时准备用自己有力的手来帮扶她。他会给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一个好大学。他想让他们兄妹俩在生活中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来,若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姑娘,聪敏,早熟,遇事很有主见,虽然还不足二十岁,但在日常生活中满可以独立了。他认为唯一欠缺的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

一般说来,卢若华很喜欢妹妹那种独立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十几岁离开父母亲,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过来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这种意识是太强了,甚至有点过分。他相当不满意妹妹对他和丽英结婚所抱有的那种态度。按常情说,不论怎样,她总应该站到他一边,为哥哥着想。可是她偏偏对他生活中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弄得他心里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然完全站在高广厚的一边来评论这件事。她看来对这件事的看法非常顽固,似乎像在捍卫某种神圣的原则似的。卢若华禁不住对他的妹妹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实际上还没真正开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哩!当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就会对问题的看法更接近实际一些!

是的,他也年轻过,也像她一样坚持过一些是非原则,后来慢慢才明白那样一种处世哲学在这世界上吃不开。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纠正了自己的执拗。妹妹若要是这样下去,非得在社会上碰钉子不可!再说,爱情嘛,这里面的是非你能说清楚?看来人成熟得经历一个过程——他深有体会地想。从这一点上说,不管妹妹怎样攻击他娶丽英“不道德”,他也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因为她还没有经历那个“过程”。再说,她是他的亲妹妹。这一个月来,她赌气不回家来,他心里一直是很惦记的。但他知道急于说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说服他一样。他想得缓一段时间再说。所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也没有捎话让她回来。自从他听到风声说妹妹和高广厚有点“麻糊”后,他的心才“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慌了:他怎么能没想到这个糟糕的问题呢?当然,他想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但毕竟已经造成了影响。这件事将会使他在县上多么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们将会嘲笑他卢若华用妹妹换了个老婆!

就像蚂蚁在脊背上一样,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干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是体贴到丽英想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和草木都开始变黄。有些树的叶片已经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红,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苗似的。

“若琴,给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五里湾小学,实际就在城边上。噢,就在那里!”卢若华突然转了话题,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就在高庙那里教。我在那里已经熟悉了……”卢若琴手里拿几片红色的梨树叶,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我希望你能听哥哥的话,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教书哩!”

“唉!”卢若华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实在瞎!光软刀子就能把人杀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卢若琴停住脚步,问哥哥。

卢若华沉默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望着对面山,说:“有人传播你和高广厚长长短短……”

卢若琴一下子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她也把头偏向了另一边,说:“我想不到这些谣言竟然能传到城里……”她突然转过头,激动地问哥哥:“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坏话?”卢若华转过脸,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广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实人!再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哩!可是,谁又能把这些造谣人的舌头拔了!……若琴,你还是听我的话吧,换个学校!要不,干脆别教学了,就停在城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我才不愿白吃饭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湾去教书!”

“我不!”她认真地说,“我要是换了学校,在众人看来,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体谅体谅我吧!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县委正准备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给我顾点面子,不要让我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卢若华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开嘴巴,几乎是向妹妹央告着说。

卢若琴琴没有被他做出的这副可怜相打动,她看了看他,说:“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你!看来你好像为我好,实际上是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为咱两个都好!”他纠正说。

“那你也不想想,高广厚现在好不好?他现在可怜死了!难道这和你没关系?……”

“扯到哪儿去了!你别再提那事行不行?”卢若华有点恼火了。卢若赌气地转过身往回走,她不准备继续散步了。

若华赶紧也转过身撵上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脾气!你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无论如何把节过完了再走……”看来谈话的主题今天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卢若琴放慢了脚步,说:“我今天不会走,但明天就得回去……”“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说。

“为什么?”“明晚上我们学校要开文艺晚会,附近的老乡也都要来看,”她紧接着说:“你能不能到县文化馆给我借个手风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赶集的老乡捎回去。我明天还要带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刚才那些事,罢了咱再好好谈一谈。”卢若琴躁了:“哥哥!别再扯那些无聊事行不行?我烦得要命!”卢若华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回去……”

兄妹俩沉默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县文化馆。

丽英一整天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恋那个舒适的家。她带着儿子,在属于公众的场所,尽情地陶醉在母子间的那种甜蜜之中——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抱着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儿子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屁股蛋上,使劲地亲着。她和他逗着耍笑,眼里一直噙着泪水。母子俩玩着,走着,没有专门的目的地。

她用母亲的细心,把兵兵打扮成个小姑娘。她喜欢把儿子打扮成这个样子。她用红头绳给他头上扎了一根小辫;用颜料给他染了红脸蛋;把她买的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开始时对她似乎有点生了。但很快就比原来还恋她。他的两条小胳膊紧搂着她的脖颈,生怕她又突然失踪。

这一切使得丽英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很快就又得离开母亲了!大概在他长大的时候,才能明白这一切吧?那时,他能不能原谅他的母亲呢?丽英先抱他到商店里转。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现在不像当年那个母亲,手头有钱。

后来,她又带他到县体育场。在小孩们玩的那个角落里,她让兵兵坐了跷跷板。滑梯不敢让上去,他太小了。然后,他们又到了县河边的一块草地上,捉虫子,拔野花。

他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吃了她带来的各种点心后,就又返回到街上。电影院正好放一场动画片。她虽不爱看这种片子,但她非常庆幸有这场电影。她赶忙买了票,带兵兵去看。

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他的头发,吻着,流着泪。

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现在后悔离婚时把兵兵给了广厚,而没坚持把自己的亲骨肉留在身边。现在这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她现在看见兵兵长得很壮实,模样也更漂亮了。这说明广厚对孩子是精心抚养的。她也知道,广厚和她一样疼爱兵兵。她这时才想到,那人老实巴交的男人带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对公家的事又那么实心,大概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现在她离开了高广厚,倒在心里对原来的丈夫有个心平气静的评判了。是的,他无疑是个好人。就是过去,平心而论,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窝囊罢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调。现在,她倒在内心里对他有点同情。

她突然又想:他会不会很快再找一个女人呢?而这个女人对她的兵兵又会怎样呢?啊,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怎会对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儿子将要在一个恶毒的后娘手里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电影散场了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儿子又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所有看电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亲一块带着。幸福的孩子们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情景对丽英又是一个刺激。

这时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启发,突然对她喊叫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丽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该怎样乖哄孩子。

丽英又急又难受,赶快抱着他跑到副食品门市部给他买了许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识转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她吓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面的时间太晚了,别说做饭的时间误了,吃饭的时间也误了!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了家里。

卢若华正在厨房里切菜,见她回来了,也不对她说什么,只管切他的。他显然是生气了。她让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车,便过来怯生生地问:“若琴呢……我回来迟了,让你……”

“若琴给他们学样捎东西去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转过脸,阴沉沉地问:“玲玲饿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他说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丽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从丈夫手里夺切菜刀,以便将功补过,不料卢若华的手指头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掼,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跑着去找纱布和胶布。他在那边把抽屉拉得哗哗价响,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暴。她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便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床铺上哭了起来。

兵兵看见妈妈哭,知道是谁让妈妈哭的。他挺着胸脯跑过去,举起那只小胖手,在包扎手指头的卢若华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也嚎哭起来。

卢若华捂着手指头,气愤地出了家门。

这时,刚从套间里跑出来的玲玲看见这情景,也哭着撵到门外对卢若华喊:“爸爸!我要吃饭!晚上学校演节目,我是第一个……”卢若华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国庆节夜晚,此刻千家万户大概都在欢宴,而这个家庭却是一片哭声……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6)

兵兵走后,高广厚的心情反而很激动。

不论怎样,丽英还没有忘了兵兵。兵兵啊,他可以乐两天了!在体察孩子的心理方面,高广厚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尤其对兵兵,孩子失去母亲后,内心那荒漠、痛苦、悲苦、他全能体察到。他实际上承负着两颗心的痛苦。

他知道兵兵的快乐是短暂的,甚至会因此而增加孩子往后的伤心。但他还是为兵兵能在他母亲身边呆两天而高兴。

国庆节早晨,他突然接到乡邮员送来的一封信。他一看,是省出版社来的。他感到莫名其妙:恐怕是弄错了吧?出版社给他来信干什么?

他打开信,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是出版社通知他,他的那篇《谈谈小学教育中如何注意儿童心理因素》的文章,将要收入该社出版的一本书中。出版社在信中还和他商量,他是不是能为此专门写一本小册子呢?他们说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很快动手写这本书,争取能在今年年底交稿……高广厚看完信,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想不到有这样大的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那篇文章实际上是他在县上一个小学教学座谈会上的发言,后来应县教研室的要求,整理成文章,登在他们油印的《教学通讯》上。现在想不到让出版社看见了,还要发表,甚至还让他写一本专门的书呢!

我的天!还有这样的事!高广厚拿信的手嗦嗦地发着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赶快找个人谈谈。但学校已经放假,一个人也没有。就是没放假,他能和学生娃谈吗?他实际上是想很快和卢若琴谈这件事,但卢若琴已经回了县城。

他拿着这封信,反复地看,心中如同潮水似地翻腾着。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可以干点事的人!他的眼睛为此而被泪水模糊了。生活中偶然的一件事,常常能使人的精神突然为之升华。

高广厚一下变得庄严起来。他很快压下去内心的激动,开始思索他自己,认识他自己,反省他自己。过去由于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他的腰,使他变成了一个自卑而窝囊的人。他认识到自己过去那种畏畏缩缩的精神状态,已经多少丧失了一些男子汉的品质。他现在似乎有点想得开丽英为什么离开他。

现他在醒悟到,他应该做许多事,他也可以做许多事,他已经掌握了一些知识,并且过去也萌生过做点在他看来不平常的事——只不过从没敢肯定这些想法,常常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扼杀了。好,现在接到这封信,他的勇气来了。

他很快决定,出版社要出他的小册子,书稿工作得马上着手进行。当然,问题是缺乏一些资料,但他想是可以想办法搞到的。这张十六开的纸片像闪电一样耀眼夺目!

他像勇士一般迈开脚步,急速地回到自己的窑里,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他觉得地面像有了弹性,觉得窑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他一边叮叮当当地切菜,一边竟然张开嘴巴唱起歌来。正好学校一个人也没有,他可以放开声唱!

他的雄浑的男中音深沉而高亢,震荡着这个寂静的校园。如果高广厚此刻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恐怕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高挺的身板顿时显得魁梧而雄壮;棱角分明的脸盘透露出一般精干劲;两只平时忧郁的大眼睛也闪闪发光了……

他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饭,很有气魄地大嚼大咽起来。

吃完饭后,他坐在桌前,很快给出版社写了回信。他告诉他们,他将很快投入他们要求的工作……

然后,他出了门,去两个村召集演节目的孩子们来学校,准备晚上开晚会。卢若琴会不会按时回来呢?他一边在简易公路上走着,一边低头想。“高老师!哈,这可碰巧了!”一个人大声说。

他抬起头来,见是后村子里的一个年轻社员。他看见他背着一架手风琴!“卢老师捎的!她说她一会就回来!”

不说他也知道是若琴捎回来的。他高兴地接过手风琴,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能不能替我跑几步路,到前村把学生们喊一下,叫到学校来,晚上咱们学校要开晚会哩!”

“演戏?啊呀,这太好了!我给你去叫!”他说完就掉转头走了。高广厚提着手风琴,兴致勃勃地送回到学校里,就又去叫后村的学生娃了……当高广厚再回到学校时,刚进院子,就看见卢若琴和兵兵正站在那里等着他呢!他看见兵兵穿戴得那么漂亮,便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亲过这孩子了。

“兵兵!”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就撒开两条腿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在空中急速地转了一圈。父子俩都张开嘴巴,朝蔚蓝的天空哈哈地大笑起来。

声若琴惊讶地望着高广厚洋溢着光彩的脸盘,说:“高老师,你今天怎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什么高兴事哩?”

高广厚把兵兵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冲她嘿嘿一笑,说:“过一会我再告诉你……”夜晚,高庙小学笼罩在非凡的热闹气氛中。

有关的两个村都抽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下午就来到了学校里,搭起了一个“戏台子”——实际上就是在学校院子的空场地上栽了一些棍,四周蒙了床单、门帘一类的东西。农村经常没有文娱活动,尤其现在生产责任制了,一家一户种庄稼,除过赶集上会,众人很少有相聚一起的机会。

现在学校竟然要“唱戏”了!

庄稼人们一整天都在山里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演员”又都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因此又给庄稼人平添了几分兴致。大家无不夸赞高老师和新来的卢老师,说他们真格是些好先生!一吃过午饭,天还没黑,不光高庙和舍科村,连另外村的庄稼人和婆姨女子,也都纷纷向坐落在小山湾的学校涌去了。通往学校的一条条小路上,到处都有笑语喧哗,连村里的狗也撵着人来了。把个寂静的山乡田野搅得乱纷纷的。

夜幕扑落下来后,庄稼人就点起了几盏马灯,挂在了戏台上。整个学校的院子里,都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晚会开得相当热烈,有合唱,有舞蹈,也有儿童剧。唯一的一件伴奏乐器就是手风琴。卢若琴尽管是业余水平,但拉得相当熟练。加上她今晚上精神很好,琴声充满了一种激荡的热情。她是伴奏,又是总导演。高广厚是“舞台监督”,在后台忙成一团,帮卢若琴安排出场,准备道具。他不知兵兵在哪里——大概是那些不演出的学生娃抱在台子下看演出哩。

这时候,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叫高老师和卢老师也来个节目!”众人立刻一迭声起哄了。

卢若琴很快答应了,慷慨激昂地唱了一段她家乡关是中秦腔。高广厚在台子后面头上汗水直淌。

卢若琴唱完后,从人就喊:“轮上高老师了!”

卢若琴到幕后来,对他说:“怎样?你唱个歌吧,不唱看来不行了……”高广厚只好用手掌揩了脸上的汗水,笨拙地跟卢若琴来到台前。马灯刺得他眯住了眼睛。

他听见众人“哄”一声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猛烈,像山洪咆哮一般停不下来!高广厚不知自己出啥洋相了,两只手互相搓着,脸通红,头别扭地拐到一边,不敢看台下哄笑的人群。

卢若琴也不知大家笑什么。她赶忙看了看高广厚,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高广厚胸脯的扣子上挂了一根面条!卢若琴笑着,过来把那根面条拿掉——这下高广厚自己也笑了。这个插曲在庄稼人看来比一个节目都精彩!

手风琴的旋律急剧地响起来了。

高广厚雄壮的男中音在夜空中发出了强大的震荡。这个士包了竟然是一种“西样式”唱法!一开始由于紧张,音调有点不太自然,后来便逐渐正常了。他的声音如风暴掠过松林一般,浑厚的共鸣使人感到他那宽阔的胸膛下面似乎有一个澎湃的大水潭……全场的老百姓都一下子静下来了。他们虽然不能全部听懂他唱些什么,但都说他“比文工团都行!”

卢若琴也是第一次听高广厚唱歌。她震惊得张开嘴半开合不扰,伴奏的手风琴竟然在中间连过门也忘拉了!

高广厚唱完后,是一群女孩子的小合唱。这个节目一完,老百姓又把一个“民歌手”——庄稼人老汉轰上了台。这老汉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显一下能,竟然用他那豁牙露气的嘴巴接连唱了十几个“信天游”,其中有些歌酸得不堪入耳,卢若琴想阻止,被高广厚挡住了;他说老百姓爱听这些歌,就让老汉唱去吧……一直闹了大半夜,晚会才散场。可以肯定,这个热闹的夜晚,将会长久地保持在人们的记忆中;周围村庄的老百姓,会在家里和山里议论好多日子……

不用说,高广厚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过去的苦闷自然被推开了一些。他带着连他自己也感到新鲜的激情,开始了他的新的生活。在教学上,他野心勃勃,想在明年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他的学生要全部考上,并且要垄断前五名!

他和卢基琴除了精心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外,还抽出时间另外辅导一些学习成绩不太空出的学生。勤工俭学烧的第一窑石灰就卖了三百元钱。他们拿这钱又买了许多儿童读物来充实卢若琴办的那个图书室,并且还买了许多体育器材和大玩具。夜晚,等兵兵熟睡后,高广厚先改作业后备课。等这些干完了,就进入到他那本书的写作中去。卢若琴把他所需要的资料大部分都找齐了。他有时在桌子上一趴就是五六个钟头,一直到身体僵硬,手累得握不住笔的时候,才到院子里活动一下。

夜,静悄悄的。只有学校下面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唱着歌。他深深地呼吸着秋夜纯净的空气,感到这个世界不论有多少痛苦,但它总归着美好的。

有时,夜半更深时,他正在埋头工作,听见响起了敲门声。卢若琴来了。他端着一缸子加了白糖的麦乳精和几块点心,给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还来不及说句感谢话,他就悄然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他的门……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7)

今年的第一次寒流,又从西伯利亚通过毛乌素大沙漠,向广阔无边的黄土高原袭来了。

风立刻变得生冷。田野里碧绿的红薯叶被冷风寒霜打得黑蔫蔫的,没有了一点生气。

早晨出山的庄稼人,已经穿上了棉袄。阳光时有时无,天气欲晴又阴。高广厚和卢若琴忙着给各教室都生起了火。为了让孩子们早点回家去,下午的课外活动也取消了。

晚上,兵兵有点咳嗽。高广厚也没在意,给孩子脱了衣服,让他钻到被窝里去。他点亮桌子上的灯,准备像往常那样,投入到一种比白天还要紧张的工作中去。

兵兵躺下后,咳嗽越来越急骤了。高广厚这才意识到,孩子病了。他赶忙在抽屉里找了一点感冒药,倒了一杯水,用被子包住孩子,让他坐起来吃药。

兵兵哭闹了半天,刚把药咽下去,一声咳嗽,便“哇”一声全吐了。接着,咳嗽一阵紧似一阵,把饭也全吐出来了。

高广厚慌了,把吐脏了的被子掀到一边,赶边给兵兵穿衣服。他手在孩子头上摸了一下,烫得像炭火一样!

兵兵不停歇地咳嗽着,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袖搐成一团,并且一边哭喊,一边骂着脏话。

高广厚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怎办。家里没什么药。天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给孩子看病呢?

兵兵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中间几乎隔不了一两分钟,而且每一次咳嗽半天都停不下来。

孩子在高广厚怀里喘成一团!

高广厚看见儿子病成这个样子,神经都要错乱了。他咒骂该死的病偏偏发生在这半夜三更!要是在白天,他就能即刻安排好学校的事,抱着兵兵往城里跑。他现在搂着孩子,嘴里不停地给他说乖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嘟囔些什么!卢若琴破门而入!她三脚两步走到炕拦石前,手在孩子的额头上摸了一把,着急地对高广厚喊:“孩子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赶快往城里抱!”高广厚一下子惊醒了,也感到身上有了点劲,赶忙把兵兵放下,一纵身跳下炕来。跳下来后,他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手在这里一抓,又在那里一抓,抓起这件,又丢了那件!

卢若琴让他冷静一些,并指出他应该拿什么,不拿什么。她说完后,又跑着回了自己的窑洞。

她很快就又跑过来了。拿着她的一件短棉大衣把兵兵囊了起来。她把孩子塞到高广厚怀里,又从他手里夺过提包。两个人匆匆地出了门,寒风呼啸着迎面打来,使得这两个夜行的人走路很困难,加上天又黑,他们在简易公路上不时被绊磕得趔趔趄趄。

兵兵在高广厚的怀里不住气地咳嗽着,呻吟着,骂着人(实际上是骂咳嗽)。高广厚不时小声喊着儿子的名字,撒开长腿只顾跑。

卢若琴提着一包东西撵在后面,尽量追着他。

快到城里时,高广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把怀里的兵兵都摔在了一边!兵兵恐怖地喊了一声,接着连哭带咳嗽喘成了一团。高广厚一闪身爬起来,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快摸索着抱起了儿子。卢若琴跑上前来,从高广厚手里夺过孩子,说:“让我抱一会!你太累了!”卢若琴自己也累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仍然抱着兵兵在跑。

高广厚一个脚腕扭伤了,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跑。他听见前面的卢若琴喘得喉咙里“啊啊”地叫着,发出几乎像呕吐那样的声音。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涌到了他的嘴巴里,又苦又咸。

等到了城边的大桥上时,卢若琴累得一下靠在了桥栏杆上。高广厚撵上来,从她怀里接过了兵兵。

卢若琴看来似乎都要休克了——她的力量已经用到了极限。在桥头那盏路灯的微光下,高广厚看见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闭着眼,张着嘴,像鱼被搁在了沙滩上。

她一下子连话也说不成了,只是用手无力地摆了摆,让他先走。兵兵在高广厚怀里不停地咳嗽着,喘息着,呻吟着。

孩子也已经耗尽了他那小牛犊一样的精力,现在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直等到卢若琴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他们于是就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进入了万般寂静的县城,穿过街道,向坐落在南关的县医院走去。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8)

县医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病人和治病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中。院子里照明的类在寒风里发出惨白的光芒。

高广厚和卢若琴抱着病重的兵兵,心急如火地来到这个希望的所在地。他们找了半天,才找见挂着“急诊室”牌子的房门。

里面没有灯光。大夫显然睡觉了。

卢若琴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等了一下,高广厚又敲了一下门。兵兵在他怀里急促地咳嗽喘息着。还是不见动静。

高广厚急得用拳头狠狠在门板上擂了起来。

“谁?”里面传来一声不乐意的发问。

“有个急病人!”卢若琴在门外喊。

“这天都快明了……明早上再来!”里面那人似乎翻了个身……又睡了。“哎呀,好大夫哩,娃娃病得不行了,求求你起来看一下……”高广厚几乎是央告着对里面说。

“我们是从乡下来的,黑天半夜已经跑了十里路了!麻烦你起来给看一下。”卢若琴补充说。

过了一会,里面的灯才拉亮了。听见里面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听见开始穿衣服。

半天,门才打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大夫冷冰冰地说:“进来。”他们赶忙把孩子抱进去。

医生尽管对人态度冷淡,但检查病还很认真。他用听诊器在兵兵的前胸后背听了半天。兵兵吓得没命地哭。

大夫听完后,慢吞吞地说:“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他站起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开了个单子,说:“先交费去。”

高广厚突然对卢若琴叫了一声:“哎呀!你看我这死人!忘了带钱了!”卢若琴立刻到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沮丧地说:“哎呀,我也没带……”“这可怎办呀?”高广厚转过头,对大夫说:“能不能先住下,明天我就想办法交钱?”

大夫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那你们和收费处商量去……”他脱下白大褂,去洗手。他俩只好很快抱起孩子来到门口的收费处。

仍然是打了半天门,才把人叫起来。

当高广厚向收费处这个半老头说了情况后,那人说:“预交住院费,这是医院的规定!”

“好你哩,你看孩子病成这个样子,先救人要紧,你就行行好吧!我明天就交钱,肯定不会误!”高广厚又央求说。

“哼!以前好些老百姓就是这样。可病一好,偷着就跑了,医院帐面上挂几千块这样的钱,一个也收不回来!”

“我们是教师,不会这样的。”卢若琴说。

“反正不行!不交钱住不成!这是院长交待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兵兵在剧烈地咳嗽着,呼吸异常地急促起来。

那位收费的人看见这情况,似乎也有了点怜悯之情,过来看了看孩子,说:“病得确实不轻!鼻子都有点扇了!”

他转过头对高广厚说:“娃娃叫你爱人抱着,你去给院长说说,他同意就行了。”卢若琴脸“唰”地红了。

高广厚懊丧地对这人说:“她是我一个学校的同志……”

“噢,对不起!”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卢若琴和高广厚。

卢若琴也顾不了多少,对高广厚说:“你和兵兵先在这儿呆一下,让我去!”她调转身就跑了。

卢若琴按收费处那人说的地方,找到了院长的宿舍。

她敲了一阵门后,听见里面一个妇女问:“什么事!”

“有个急病人,叫高院长起来一下!”卢若琴顾不得详说情况。“你找大夫去!我又不会治病!”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大概是院长了。“有个事,大夫管不了,想和你商量一下。”

里面竟然长时间没有声音了。

在有些医院里,患者经常就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你急得要命时,他们好像世界上什么事也没。

卢若琴一看这情景,觉得毫无办法了。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听哥哥和另外一个人拉话,似乎提到过医院院长的老婆是农村户口,说他的孩子想在城里的县立中学上学,但按县上规定,他们家离城远,应该在就近的公社中学读书,因此来不了。院长想让儿子上“高质量”中学,几次来找他,他很快就给办妥了。记得那个人还对哥哥开玩笑说:“你以后如果得病……”

聪敏的姑娘顿时有了主意。

她于是又一次敲了敲门,说:“我是教育局户局长的妹妹……”里面的灯“啪”地拉亮了,立刻听见紧张地穿衣服和拖拉鞋的声音。这下灵了!门很快打开了,光头院长披着棉袄出来,问她:“卢局长怎啦?我昨天还和他一块在齐主任家喝酒哩!……”

卢若琴几乎要笑了,说:“不是卢局长病了!”

“他的孩子?”“也不是。”“你?”“不是。”“那谁病了?”他的态度又有点不太好了。

卢若琴很快把实情给他说了。

高院长既然已经起来了,又见是卢局长的妹妹求情,只好跟着她来到收费处,对那个人说:“给办了……”

办了!一切很快就办妥当了!

他们忙了一阵,就在住院部的病房里被安顿了下来。

值班的护士立刻过来给兵兵打了针,并且把各种药也拿了过来。卢若琴和高广厚哄着让兵兵吃完药,护士接着又打了一支镇静剂,孩子就困乏地睡着了……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9)

第二天早晨,兵兵的病情还没有减轻下来,仍然咳嗽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吃什么东西,一咳嗽就全吐了。不过,体温已经下降了一点。高广厚坚决要卢若琴回来校去。

卢若琴对他说:“让我再帮你照料一天。”

“那学校就停课了。”他说。

“停一天就停一天!”“哎呀!这怎行呢?咱们半夜走了,什么人也没给说,今早上学生来了,找不见咱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肯定会一烂包!你无论如何要回去!你回去上午先休息一下,下午再上课。”“那你一个人……”“不要紧。到了医院里,人就放心了。反正有医生哩!……”卢若琴看得出来,现在孩子进了医院,老高的心就又惦记上学校的事了。她知道老高希望她回到学校去,尽管他这里也很需要她的帮助。她再没说什么,就准备起身了。高广厚难受地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把你熬累成这个样子……”

卢若琴安慰他说:“我根本没什么,马上就缓过来了。我走后,就你一个人,可要操心你的身体,别也病了,就麻烦了……”高广厚说:“你放心走你的。我是一头牛,三天不吃不睡也不要紧!”卢若琴过去亲了亲兵兵,拉起他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就离开病房,回学校了。

高广厚一个人守护在兵兵的身边,设法给他喂点吃喝。尽管喂进去就吐了,但他仍然给兵兵说好话乖哄着让他吃。他记起他小时候病了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强迫让他吃饭的。她老人家说,饭比什么药都强!

一个晚上的焦虑就这把空上垃实的人变了模样:眼睛深隐在眼窝里,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灰暗,没有一点生气。他尽管克制着,但每一分钟都痛苦难熬!兵兵每咳嗽一声,他的心就一阵抽搐。他生怕兵兵有个三长两短。他不能没有他。这孩子是他活下去的一个重要依托,也是他全部生命的根芽!

为了使孩子舒服一点,他就像农村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病床上,怀里抱着儿子。脖子僵直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生怕他动一下,给孩子曾加痛苦。

每当孩子咳嗽得喘成一团的时候,他急得浑身发抖,都有点迷信了:他在心里褥告那个万能的上苍,让它把孩子的灾难都给他吧!正在他痛苦万状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呆住了:他看见丽英从门里进来了!他以前的妻子,兵兵的亲妈妈,一进得门,就不顾一切向床边扑来,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兵兵”,泪水就在脸上唰唰地淌下来了。她从高广厚手里接过兵兵,脸贴住孩子的脸,哽咽着说:“兵娃!妈妈来了!你认得妈妈认不得?你叫一声妈妈……”她说着,泪水在上淌个不停。

兵兵无力地伸出两条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干裂的小嘴蠕动了几下,喘息着喊了一声:“妈妈……”

孩子由于过分激动,立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丽英已经呜咽着哭出声来了。她一边哭,一国轻轻地给孩子捶背。等兵兵的咳嗽暂时平息下来,高广厚问丽英:“你怎知道的?”“若琴跑来给我说的……”她续续流着泪,低头看看兵兵,回答他说。他们俩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他们大概都在心里对话——

丽英:你在恨我!恨我无情无义!

广厚:现在不。你不知道,兵兵现在多么需要你。那一切都另当别论!这时候你来了,这就好。我在心里是感激你的。丽英:不论我们这怎样,兵兵总是我们生的。我们两个可以离开,但我们两个的心都离不开这孩子。你和你一样爱他——你应该相信这一点!

广厚:我相信。是的,这个亲爱的小生命是我们两个共同创造的。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夫妻了一场?不管我们怎样不和,我们曾经是“三位一体”,有过一个家。

丽英: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广厚:是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丽英: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我们的兵兵赶快好起来。

广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也许他们各自的心里根本没说这些话!

也许他们心里说的比这还多!

但是,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

高广厚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对丽英说:“你先看一会兵兵,让我出去借一点,住院费还没交哩。昨晚走得急,忘记带钱了……”丽英抬起头对他说:“你别去了,我已经交了。”

高广厚怔住了。他想:大概是若琴告诉她的。

丽英指着她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挂包,说:“那里面有吃的,你吃一点。你大概还没吃东西哩。”

高广厚为难地站着没动。

丽英愠怒地说:“你还是那个样子!”

高广厚也不再说什么,走过去,从挂包里掏出一个大瓷缸子。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半缸子炒鸡蛋和几张白面烙饼。另外一个小瓷缸里是鸡蛋拌汤,香喷喷的——这是给兵兵带的。

丽英说:“挂包里有筷子……”

他拿出了筷子,沉默地吃起来。吃几口,就用拳头抵住胸袋,静静地闭住眼停一会,然后再吃。

丽英脱了鞋,像刚才高广厚那样,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把兵兵楼在她的怀抱里……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0)

两个离异的男女,现在为他们共同的孩子而共同操心着。

他们轮流盘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们得了急性肺炎的儿子。没有争吵,没有抱怨,相互间处得很和睦。这现象在他们这去的生活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共同面临的灾难使双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温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关心着孩子外,他们甚至互相也关心着对方。

不过,他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之间横着一道墙——那是一道森严的墙。他们都小心翼翼,在那道“墙”两边很有分寸地相互表达对对方的关心。

中午,广厚从病号灶上打回来了饭,一式两份。

丽英也就不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饭碗就吃。

孩子睡着后,丽英抽空出去给兵兵洗吐脏了的衣服。临走时,她对高广厚说:“把你的衫子脱下来,让我一块洗一洗,背上尽是泥。”

高广厚知道背上有泥——那是昨晚摔跤弄脏的。他有些犹豫,但看见丽英执意等着,就脱下给了她。

晚上,丽英把干了的衣服收回来,摊在床上,用手摩挲平展,递给他。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兵兵现时好一点了,有我哩——”

“我不回去了。”丽英说,“我不放心兵兵。家里也没什么事。老卢到地区开会去了,那个孩子我已经给邻居安顿好了,让他们招呼一下……”高广厚心里既愿意让她走,又不愿意让她走。他怕有闲言闲语,这对他们都不好。

她现在有她的家。另外,他又愿意她留在兵兵的身边,这样孩子的情绪就能安稳下来,他自己的精神也能松弛一些。不过,他不是说:“你回去,明天早上再来……”

“我不回去。我回去也睡不着。我就坐在这床上抱着兵兵……”高广厚只好说:“我到水房去躺一会,那里有火。有什么紧事,你就叫我……”说着就转身出去了。

丽英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黑暗中。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心里有点难过。不论怎样。他们曾夫妻了几年,而且共同生育了一个儿子。他现在是不幸的。而他的不幸也正是她造成的。

是的,他曾忠心地爱过她,并且尽了一个小人物的全部力量来让她满意。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但仍然没有能让他逃脱命运的打击。

这也不能全怨她。她不能一辈子跟着他受栖惶。如果生活中没有个卢若华出现,她也许会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的。可是在他们的生活中偏偏就出现了个卢若华……

他高广厚大概认为她现在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可是,他怎能知道,她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尽管没有了她,但他还有兵兵!可她呢?其它方面倒满足了,也荣耀了,可是心尖上的一块肉却被剜掉了!亲爱的兵兵啊,那是她心尖上的一块肉……丽英坐在床上,这样那样地想着,顿时感到有点凄凉。她认识到,归根结底,她和高广厚现在都各有各的不幸(这好像是哪本小说上的话)。她隐约地觉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苦恼很多,但还没有现在这样一种叫人刻骨的痛苦……

后半夜的时候,她把睡着的兵兵轻轻放在床上。她给他盖好被子,把枕头往高垫了垫,就忍不住拿了那条毯子出了房门。她来到医院的水房里,看见那个可怜的人坐着,脊背靠着锅炉的墙壁,睡着了;头沉重地耷拉在一边,方方正正的大脸盘,即是在睡觉的时候,也笼罩着一片愁云。

她匆匆地把那条毛毯展开,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就退出了这个弥漫着炭烟味的房子。

她又返回到病房里,见兵兵正平静地睡着。

她俯下身子,耳朵贴着孩子的胸脯听了听,感到呼吸比较正常了。她并且惊喜地想到,兵兵两次咳嗽之间的间隔时间也变得长了,不像早上她刚来时,一阵接一阵地停歇不了。

她一点也睡不着,又轻轻地走出了病房,在门外面的地上慢慢地来回走动着。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她今夜心里格外地烦乱——这倒不全是因为孩子的病……

两天以后,兵兵的病完全好转了。当主任医生查完病房,宣告这孩子一切恢复了正常时,高广厚和刘丽英都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兵兵恢复了健康,也恢复了他的顽皮劲儿。他在房子里大喊大叫,一刻也不停。丽英在街上给他买了一个会跑着转圈的大甲虫玩具,三个人立刻都蹲在地上玩了起来。高广厚和刘丽英轮流上足发条,让甲虫在地上爬;兵兵拍着小手,一边喊叫,一边撵着甲虫跑。两个大人也在高兴地喊着、笑着,好像他们也都成了娃娃。正在他们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个护士进来叫丽英接电话。丽英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她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她对高广厚说:“老卢回来了,我得回去一下……”

高广厚也不笑了,说:“那你回去。你也不要再来了,医生说让我们明天就出院……”

丽英走过去,抱起兵兵,在他的脸蛋上拼命地亲吻了长久的一阵,然后把他放在地上,对他说:“妈妈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呀……”她转过身子,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并且用一只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1)

卢若华兴致勃勃地从地区开会回来了。他觉得这次外出收获不小。地委最近向各系统提出要求,让他们回答如何开创自己系统的新局面。地区教育局正是为这事召开各县教育局长会的。他们原封不动接过地委的口号,要各县教育局给他们回答这差别题。县教育局长不爱开这号会,说他身体不舒服,就让副局长卢若华去了。老卢出发前,准备得很充分,甚至把一点文件和学习材料都能背下来,加上他口才又好,因此在地区的会上发表了一些很精彩的言论。这些发言,不光地区教育局长赞不绝口,连地区主管文教的一位副专员也大加赞扬说:“新时期要打开新局面,就要靠这号干部!”

卢若华在地区露了这一手,心里很高兴。他知道这些东西将意味着什么。事业上的进展加上他又娶了一位漂亮的爱人,便得他情绪从来都没这么高涨过。当然,国庆节给丽英发脾气后,他心里对他新的家庭生活稍有点不快。但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他感到,不管他怎样对待丽英,丽英也是离不开他的。他当然也需要这么一位漂亮的妻子,以便同他的身分相匹配。

一个星期没有和丽英一块生活,他倒有点想念她了。他猜想他一进家门,丽英就会迎上来,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在他红光满面的脸上亲一下;他会装出对此不以为然,但心里会感到很美气的……可是当他满怀激情进了家门的时候,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门开着,但屋里没人,整个房子都乱糟糟的;东西这儿仍一件,那儿丢一件。这个整洁有序的家庭完全乱了章法,炉子里没一点火星;冰锅冷灶;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丽英哪儿去了?玲玲呢?出什么事了?

他惊慌地跑到隔壁问邻居,却在这家人屋里碰见了玲玲。

他问邻居丽英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胖大嫂犹豫了一下,才为难地告诉他:丽英的儿子住了院,她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没回家来;家里就玲玲一个人,丽英关照让玲玲在他们家吃饭……“那她晚上也不回来?”

“没回来……”一股怒火顿时直往卢若华脑门冲上来!

他吼叫着问玲玲:“你出去怎连门也不锁?”

玲玲“哇”一声哭了。

胖大嫂赶忙说:“你不要吼叫娃娃,娃娃这两天好像身体也不舒服,像有点发烧……”

卢若华一下子愤怒得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丢下嚎哭的玲玲不管,一个人独自出了邻居家的门。

他一下子不知该到哪里去。

他用哆嗦的手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来到院外一个没人的空场地上,烦恼地来回走着。

一个多月新婚生活的热火劲,一下子就像烧了一盆凉水,扑灭了。事情已经清楚地表明,丽英全部感情的根还植在她的儿子的身上!他猛然想到:她之所以和他结婚,是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当然,即是这样,他也是能容忍的。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对她过去的那个家还藕断丝连!用最一般的观念来说明他的思想,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爱情是自私的。

尤其是他走后这几天,她竟然扔下这个家不管,白天黑夜在医院照顾她的儿子。哼!连晚上也不回来!她只知道心痛她的儿子,而撇下他的女儿,让她生病!她难道不想想,她现在的家在这里!

他越想越气愤,困难地咽着唾沫,或者长吁,或者短叹。

他悻悻地朝街道上望去。街道上,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一群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忍不住感叹:那些人有没有像他这样的烦恼呢?她许这世界上只有他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命运一方面给他甜头,另一方面又给他苦头……

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原来的爱人——那个活泼、爱说爱笑的县剧团演员。她尽管没什么文化,但很会让他开心。他们曾共同生活了多年。现在她已经成故人了。他记起了葬礼上那些悲惨的场面;可怜的玲玲哭得几乎断了气……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卢若华的眼角里滑出来了。

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睛。

他现在觉得,他要为眼前这个新建立起来的家庭想些办法;他决不能允许这种况再继续发生了。他得设法让这个女人完全成为他的。

他非常愤恨她这几天的行为!她应该知道,她找他卢若华这样的丈夫容易吗?她不应该让他生气;她应该全心全意爱他!他立刻回到了教育局,抓起电话机,就给县医院住院部打电话。不用说,他在电话里对丽英态度不太好……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2)

丽英心情麻乱地离开医院,向家里走去。

她的心一方面还留在医院里,另一方面已经到了家里。

她在南关街道上匆匆地走着,强忍着不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想念着兵兵。孩子病中的哭声还在她耳边响着;孩子病愈后的笑脸还在她的眼前闪动着。

她也想着那个她已经丢开了几天的家。卢若华电话里的吼叫声也在她耳边响着;他那恼怒地涨红了的脸她也似乎看见了……她走过街道,所有的行人都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很愉快。她也像卢若华那样想:这些人没烦恼!命运在这世界上就捉弄她一个人!她内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留恋着她的儿子。当他不属于她时,她才知道这孩子对她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也恋着她现在的家。这个家使她富裕,并且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体面、光彩!

现在不管怎说,她亲爱的兵兵总算恢复了健康。她这几天被提到嗓门眼上的心又回到了胸腔原来的位置上。她本想和孩子再多呆一会,却招来了卢若华电话里的一顿吼叫!她想:这几天她确实没管家里的事,可能有些烂包。再说,她这几天也没管玲玲,孩子可能受了些委屈。老卢爱这孩子,因此动了肝火。可是她又想:亏你还是个局长哩!你爱你的孩子,难道我就不能爱我的孩子?再说,我兵兵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丽英在心里麻乱地想着,迈着快步进了家门。

家里什么人也没。她现在看见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景象,守完全是卢若华刚回来时的老样子。她知道她几天没回来,玲玲把东西都拉乱了。她同时也明白了,老卢为什么在电话里给她发脾气。她很快将功补过,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屋子。她盼望此刻卢若华不要进家门,让她在这段时间把一切都收拾好,等他回来时,看见屋里顺眼了,他的情绪也许就能平静下来。

谢天谢地!她把屋子全收拾好后,卢若华还没回来。

现在她想她应该很快动手做饭。

她什么饭呢?她想到老卢是关中人,爱吃面。干脆做油泼辣子面,他准满意!她尽管几天几夜没睡好觉,身了困乏,眼睛发黑,但仍然不敢坐下来休息一下,即刻就动手切起了菜。

切好菜,正准备擀面,卢若华拉着玲玲的手进来了。

她赶忙对他父女俩说:“你们坐一坐,让我给咱擀面,菜已经切好了……”“我和玲玲在刘主任家已吃过了。你做你自己吃……”卢若华脸沉沉地说,拉着玲玲近了套间。

丽英手里拿着擀面杖,一下子站在了脚地当中。她看见卢若华仍然是恼悻悻的,看来根本不原谅她。

既然他们已经吃过了,她做这饭还有什么意义!她虽然没吃饭,但哪有什么心思吃饭!她之所以忙了这一阵,都是为了讨好他的。既然人家不买这帐,还有什么必要大献殷勤呢?她把擀面杖放在案板上,一霎时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地坐在床沿上,低下头,抠着手指头。她等着卢若华从里屋出来——看他将怎样数落她?她在心里敬畏他。这个管着全县大小一二百个学校,并且很受县上领导器重的人,一直对她的精神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这个当年在高广厚面前敢放嗓子骂人的女人,现在连大气也不敢出,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上。

不一会,卢若华迈着慢腾腾的脚步出来了。

她没看她。但她知道他打量了她一眼。

“娃娃的病好了?”她开口问了一句。

“嗯……”她回答。“你知道不知道玲玲也病了?”他的话显然怀着一种恨意。

“兵兵病得厉害,急性肺炎,这两天我没顾上回来……”

“那高广厚干啥去了?”

“他在,娃娃病重,他一个人……”

“那晚上你也不能回来?”

……

卢若华的这句话显然怀有恶意,她觉得不能回答他。

见她不言语,卢若华看来更恼火了,他竟然气愤地喊叫着:“你们两口子光顾你们的娃娃!”

丽英一下子震惊得抬起了头。她惊讶地看见,她的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丈夫,此刻脸上露出一种多么粗俗的表情!

她一下子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地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她来到院子里,靠在一棵槐树上,伤心地痛哭着。

她哭了半天,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知道这是卢若华——这是要和她和好了。

“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哩……你别哭了,万一来个人,影响……”她听见他在背后温柔地说着这些话。

但丽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受宠若惊。

她掏出手绢,揩去脸上的泪痕,也没和卢若华说什么,就一个人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卢若华也一步一叹息,跟着她回来了。一场风波就这样算平息下来。

正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3)

刘丽英在卢若华道歉以后,就又与他和好了。但是,从这以后,蜜月也随之结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时出现在饭桌或者床铺上。也许这才算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为据有人说,真正的夫妻间的生活,往往是伴着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丽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泼或者说有点轻浮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变得庄重起来。

自从兵兵那场病以后,她强烈的意识到了一种母亲的责任。而她现在又无法尽这种责任,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隐约地,或者说明显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使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她一下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总之她凭感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

一个能认真思考的人,就不会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丽英对她的新生活的热情无疑减退了。反过来对孩子的思念却变得越来越强烈。兵兵的影子时刻在她眼前晃动着。

她有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卢若华对她表示的亲热已经有点生硬,而她也再不像过去那样对他百依百顺。

白天她像应付差事似的去幼儿园上班。晚上回来,也不再经常坐在电视机前,她想起要给兵兵做一身棉衣——因为冬天就要到了。这件针线活在家里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着去胖大嫂家串门做。胖大嫂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卢若华大,但他是老卢的下属,在县教育局当文书。因此这一家人对她很热情。

有一天晚上,就两个女人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胖大嫂无意间告诉她,说他男人前几天回来说,教育局下学期可能要把高广厚调出高庙小学,说要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农村小学去,说那地方连汽车也不通……

丽英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要调他?”

这个爱多嘴的胖女人犹豫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你原来的男人和卢局长的妹子好上了,卢局长得恼火……”

丽英立刻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她现在根本顾不了高广厚和卢若琴的长长短短。她首先考虑的是:兵兵将离她越来越远了!亲爱的儿子将要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通汽车,要要再见他一面就不容易了……她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她即刻告别了胖大嫂,说她要回去烧开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卢若华正伏在桌子上给一个副县长写什么报告,满屋子烟雾缭绕。她一进门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把高广厚的工作调了!”

卢若华在烟雾中抬起头,先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沉下脸,问:“谁给你说的?”丽英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着急地问:“那这是真的?”

“这局里出了特务了!他妈的!放个屁都有人往外传!”卢若华把笔愤怒地掼在桌子上,站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我只求求你,别调……主要是我的娃娃,他……”丽英一下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记得你的娃娃!”卢若华气愤地吼叫说,“没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毁到自家人手里了!你是这个样子,人家又传若琴和高广厚长长短短,你看我这人能活不能活了?”他用手指头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愤怒地盯着子上的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愤怒地盯着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丽英哽咽着说。

“那是高广厚的,我管不着!”卢若华已经有点面目狰狞了。丽英看见他这副样子,绝望地说:“那这就不能变了?非要调不行了?”“不能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丽英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想:眼泪是不会打动这个人的。她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迹,对那个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放肆!”卢若华动第一次听丽英骂他。她竟敢骂地!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她喊:“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丽英看着那张扭歪了的难看的面孔,牙齿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便转身出去了。刘丽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卢若华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概不会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是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得不露痕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术一样。是的,卢若华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倒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脆,连说合双方和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议论。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告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的光彩。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和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儿子……

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经知道了,社会上都在传他们两个的事呢!她从卢若琴对高广厚的态度里(不管是爱不是爱),才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样,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她又想起了这句调皮话——不,不是调皮话。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太相信高广厚的卢若琴的事是真的,因为广厚比若琴大十来岁呢(实际上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为什么这又不能成为真的呢?卢若华比她大好多岁,她不是也跟了他吗?再说,她在高庙时不是就感觉到,卢若琴对高广厚有好感吧?她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广厚结合。唉,她也有那个资格。丽英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若琴实际上就是兵兵的母亲!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为了兵兵,说不定那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在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现在活是活着,可怎么活下去呢?和卢若华已经一刀两断;高广厚那里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么办呀?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这是永远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已经尝够了这苦头!所谓的幸福再是不会有了。她自己断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论怎样,为了兵兵,她还要活下去,凄惨地活下去,活着看她的兵兵长大成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长大后,会不会恨她?如果不恨,他会不会可怜她?会不会原谅他母亲年轻时的过错?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谅她了,那她就不准备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过了好几天,丽英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那扇破败的草房门,来到外面。秋天的阳光依然灿烂地照耀着大地。这里的川比高庙那里开阔,平展展地一直伸到远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庄稼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清朗朗的大马河从老牛山那里弯弯曲曲流过来,水面被阳光照得明闪闪的。亲爱的大马河!亲爱的大马河川!这水,这土地曾把她养育大,但是,她却没有好好活人……

她揉着肿胀的眼,忍不住抬头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后,就是高庙。只要顺着山梁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走到个她曾居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就能看见亲爱的小兵兵,就能看见……她鼻子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站在剑畔上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再过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庙,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设法把孩子接出来见一见……她重新回到那个小草棚里,盘算她给孩子的生日准备些什么礼物……

丽英现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这件事占满了。

她开始精心地为兵兵准备生日的礼物。她先为他做了一双虎头小棉鞋。棉鞋用各种彩色布拼成图案做面子,精致得像一件工艺品。她的针线活和她的人一样,秀气而华彩。接着,她又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两条裤腿的下部,绣上了小白兔和几朵十分好看的花。至于棉衣,她早已经做好了。她用母亲的细心白天黑夜做着这些活计。一针一线,倾注着她的心血,倾注着她全部爱恋的感情。小草棚里的煤油灯熏黑了她的脸颊;流泪过多的眼睛一直肿胀着;哆嗦的手几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针。但她一直盘腿坐在那里,低头做着,把她的心血通过那根针贯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梦中,只听见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她一直坐在灯前,细心地、慢慢地做着这些活。这劳动使她伤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这些活很快做远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计算着,一天天等待着,盼着那个日子的来临……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浑身的血液也流动得快了,心也跳得剧烈起来。直到现在,她还想不出她怎样去见兵兵。她只想要见到兵兵。另外那两个人她尽管也想见,但又觉得没脸见他们了。也许世界上只有兵兵不会嫌弃她,不会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村里人和家里人都回避她,像回避一个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个小草棚里。外面灿烂的太阳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属于她了。

她把给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袜整理好后,屈指一算,后天就是孩子的生日!后天才是孩子的生日!那么明天一天她该干什么呢?再静静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泪吗?

她一下想起,明天县城遇集,她干脆赶集去。在集上再给兵兵买些东西——光这些东西太少了。再说,她手头现在还有点钱。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现在县城呢?那里她已经认识了许多人——许多有身分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她,那会多么叫人难为情。同时,肯定还会有许多人指着后脑勺议论她。

不,她想还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码应该再给兵兵买一顶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众人怎看呢!她总不能在这个小草棚里呆一辈子。她既然活着,就要见太阳,就要呼吸新鲜空气,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间去;她不能把这个黑暗的小草棚变成她的坟墓。这样决定以后,她觉得心里似乎又淌过了一股激流,并且在她死寂的胸腔里响起了生命的回音。人们,去说吧,去议论吧,她的脸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谅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谁再来同情她。她现在活着,为她的儿子活着;她还企图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为她的孩子长大成人而操磨……她并且还进一步想:如果广厚和若琴结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给她——他们两个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没办法,她天生爱美——就提着个提包去赶集。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庄稼人和他们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从外国回来的。

丽英难受地低头匆匆走着。这些在她小时曾亲过她的叔伯弟兄们,现在那么见外地把她看成一个陌生人——岂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成了一颗灾果!

她不怨这些乡亲们。他们对这种事向来有他们的观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于没好好处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们的信任。大家现在都比她高一头。

丽英到了集上,给兵兵买了一顶小警察帽,又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水果糖,并且没忘记买孩子最爱吃的酥炸花生豆。谢天谢地,她在集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

晚上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包在一个大包袱里,就躺在了床上。她听着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到城里给她买药,听见他的前妻和新夫又离婚了。

他的许多熟人都纷纷来告诉这件事,告诉这件事的一些细微末节;所有的人都认为刘丽英自吞苦果,落了今天空个下场,活该。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实人高广厚受过伤的心无疑是个安慰。高广厚自己却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只是匆匆买好了药,赶回高庙小学。他像一个细心的护士一样服侍若琴吃药,给她一天做了四五顿饭。不管若琴能不能吃东西,他过一会就给她端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来。

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他无法平静地躺在炕上,觉得身上有许多膨胀的东西需要郐散出来。

他给兵兵把被子盖好,就一个人悄悄抓起来,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劳里拉出一把老锄头,出了门。

他像一个夜游病患一样,向后沟的一块地里走去——那是学校的土地,刚收获完庄稼。

他一上地畔就没命地挖起地来,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衬衣,沁满了额头。他索性把外衣脱掉,扔在一边,光着膀子干起来,镢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实人!你今夜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呢?你内心有些什么翻腾不能用其它的办法,而用这疯狂的劳动来排解呢?

迷蒙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赤膊劳动的人,镢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空中划着一些问号,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种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撑的时候,他才一扑踏伏在松软的土地上,抱住头,竟然无声地痛哭起来;强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蠕动着,就像铧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沟!谁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总之,他痛苦地激动着,觉得生活中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做出抉择……几天以后,他的心潮才平静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常态中来。卢若琴的病也全好了。两个人于是就都张罗着准备给兵兵过生日了。不论从哪方面看,高广厚现在觉得他自己应该高兴一点才对——是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苦头,但总还摸来了一些值得欣慰的东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个星期天。

高广厚一早起来就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去污能力很强的洗衣粉洗了头发。

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他自己过生日似的。

兵兵今天整四岁。不幸的孩子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一天长大了。

眼下,高广厚不仅为兵兵的生日高兴,他自与也有些事值得庆贺:他的那本小册子眼看就要写完初稿了。感谢卢若琴四处奔波着给他借了不少参考书,使他能得心应手搞这件大事。在他写作的过程中,若琴同时还帮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并且还给他的书稿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学中,他们两个也配合得很好,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们前不久又烧了两窑石灰,经济宽裕多了,教学条件可以和其他城里的学校比!他们白天黑夜忙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说的名字说的那样:工作着永远是美丽的。高广厚和卢若琴早就提念起兵兵的生日子。昨天城里遇集,广厚说他离不开,托若琴到城里给兵兵买了一身新衣服和几斤肉,准备包饺子。卢若琴也给兵兵买了生日礼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个充气的塑实“阿童木”。

这天早晨,他们一块说说笑笑包饱子。兵兵穿着卢若琴买的那身蓝白相间的漂亮小毛衣,在他们包饺子的案板上搭积木,处心积虑地和他们捣乱。

擀面皮的卢若琴突然停下来,对包饺子的高广厚说:“老高,我昨天在集上听说丽英和我哥又离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诉你,见你写东西,就……”

高广厚一下抬起头来,脸腮上的两块肌肉神经质地跳了几下。他停了一下,说:“我前两天就听说了……”然后地低下头,继续包起了饺子,两只手在微微地抖着……

卢若琴看他这样子,很快擀完面皮,就从窑里出来,到学校院子的剑畔上溜达。她突然看见坡底下的简易公路上坐着一个妇女,头几乎埋在了膝盖上,一动不动,身边放着一个大包袱。

卢若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丽英!

她激动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声:“丽英……”

刘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罩着悲惨的阴云,嘴唇抽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全部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给兵兵过生日来了!兵兵今早上起来就说,妈妈会给他送礼物来的……”

“我娃是不是说这话了……”丽英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像泉水似地从两只眼眶里涌了出来。“真的说了。”若琴的眼圈也红了。

丽英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们离婚了……”

“知道了。”卢若琴说:“你离开他是对的。”

丽英低下头,立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说:“若琴,你是好人,愿你和广厚……”“啊呀!好丽英哩!你再别听别人的瞎话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胶造的谣!我和老高什么事也没!请你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卢若琴激动地解释着,脸涨得通红。她稍停了一下,又说:“我正想做工作,让你和老高……”

“那不可能了!广厚怎会再要我呢?”丽英打断了若琴的话,悲哀地说。“不管怎样,你先上去嘛!”若琴走过去,拉起了丽英的手。丽英说:“好妹子哩!我没脸再进那个窑了。你能不能上去把兵兵抱下来,让我看一下,不要给广厚说我来了。我给兵兵带了一点礼物……”她的手无力地指了一下她上的那个大包袱,泪水不停地在脸上淌着。

正在这时,兵兵突然跑在河畔上喊:“卢姑姑,爸爸叫你来吃饺子哩!”卢若琴赶忙喊:“兵兵!你看谁来了!”

兵兵一下子看见了丽英,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就飞也似地从小土坡上跑下来了!

丽英也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她一把搂住兵兵,狂吻着他的小脸蛋。兵兵用小胖手给他揩着泪水,说:“妈妈,你回家去……”

“不知你爸爸让不让妈妈回去?……”丽英对于真的儿子报以惨淡的一笑。若琴向兵兵努了努嘴:“你去问爸爸去!”

“我去问爸爸!”兵兵一下子从丽英怀里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丽英不知所措地站在公路上。若琴用手给她拍打身上的土。兵兵很快拉着高广厚出来。

高广厚来到院畔上,猛一怔,站住了。

兵兵硬拉着他的手下来了。

父子俩来到了公路上。兵兵丢开爸爸的手,又偎在了妈妈的杯里。丽英抱着兵兵,把头低了下来。

高广厚静静地看着她。

兵兵张开小嘴巴一个劲问高广厚:“爸爸,你要不要妈妈回爱?你说嘛!你要不要嘛!我要哩!我要妈妈!你要不要!你说……”高广厚看着儿子,厚嘴唇蠕动了好一阵,嘴里吐出了一个低沉的字:“要……”抱着孩子的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感情冲动地向高广厚宽阔的胸脯上撞,使得这个壮实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

他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在丽英向高广厚扑去的一刹那间,卢若琴就猛地背转身,迈开急速的脚步,沿着简易公路大踏趟地走动起来。他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她透过喜悦的泪花,看见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金黄。一阵强轻的秋风迎面扑来,公路两过杨树的柘黄叶片纷纷地飘了下来,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她大踏步地走动着,在心里激动地思索着:“生活!生活!你不就像这浩荡的秋风一样吗?你把那饱满的生命的颗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灵中杜萎了的黄叶打落在了人生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黄叶飘落了的枝头,都能再生出嫩绿的叶片来呢?”她决定要给哥哥写一封长长的信……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这艰难贫困的年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县立中学。

这的确是不幸的——尤其对父亲来说。他本来是盼望我考不上高中的。他大概觉得,要是我考不上的话,我的失学就会是因为我自己的不争气而造成的,就不是他不供我了——他是实在无力供我继续上学了。在本村上小学或者在邻近的镇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里吃饭,这好歹总能凑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县城去读书,对一个农家户来说,就是好年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眼下又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难道能带着野菜和榆树皮去上公家的大灶吗?

当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起来,又怎能怪可怜的父亲呢?我三岁上就失去了母亲,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妈妈。在十几年并不轻松的生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这么大。他害着那么严重的关节炎。为了多挣点工分,好供养我读书,总是一瘸一拐地在山里劳动,在家里操磨,连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有办法的话,可怜的父亲就是赔上老命也不会委屈我的。看看吧!眼下我们的光景都快烂包了。粮食已经少得再不能少了,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调料一样撒上一点。地里既然长不起来庄稼,也就不会有多吃野菜的。父子二人全凭一点当年喂猪喂剩的陈谷糠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

正当我们父子二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本来由于饥饿而变得不爱费口舌的乡邻们,却纷纷来打劝我们了。少数人劝我,多数人劝我父亲。劝我的人是让我别再上学去了。他们说这年头在家里总要好凑合一些。再说,当农民苦是苦,但将来要是好好成了家,生儿育女,一辈子也照样活人哩。而多数人劝我父亲再咬咬牙,让我把高中上完。他们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等我考上了大学,也许就再不要花费什么了。有的人甚至说,按我的聪明来看,说不定将来还要“留洋”哩。总之,他们认为我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二名,就说明我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能把这前途给断送了。他们甚至觉得,我所取得的这个好成绩,就是对于我们整个马家圪土劳村来说,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偏僻而贫穷的小山村,历史上还有过什么事这么荣耀地在全县挂上了名次呢?村里几个辈分很高的白胡子爸爸并且预言我将来要“做大官”。从这点出发,他们几个老人就不光是轻说,而是在训斥和指教我那可怜的父亲了。他们吓唬胆小的父亲说,要是他不供我上学,将来非遭“五雷轰顶”不可!

那几天,这几个在村里受人尊敬的瘦骨伶仃的老爷爷,经常坐在村头上地庙前的阳崖根下,怀着无限的感慨宣传说我将来的开展他们早预料到了:因为他们年轻时帮我爷爷搬挪我老爷爷的坟墓,发现一棵老榆树网络般的根须,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了墓穴的半空中!他们对这件稀罕事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家(或者说是我们马家圪村)迟早要出个“贵人”呀。“看看,”他偏差,“这个恐怕就是建强!”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其淳朴和慷概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我终于背着这些“百家姓粮”,背着爸爸为我打捆好的破羊毛毡裹着的铺盖卷儿,怀着依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亲爱的马家圪村。我踏着那些远古年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本县的最高学府走去——走向一个我所热烈向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知道在那里我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的土地上走来的贫困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这贫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样贫困的父老乡亲们,已经都给了我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又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2)

我终于上了高中。

我意识到,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个意义重大的开端。当我背着那点破烂行李踏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走进神圣的麦加,心中充满了庄严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这里所面临的困难,比我原来所预想到的还要严重得多。当然,饥饿仍然是一个主要的威胁——可严重的困难还不仅仅在此。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的新悲剧在开始时,居然是由于我考了全县第二名所造成的。正是因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这一级的“尖子班”——六四(甲)班。从此,一连串的倒霉事就开始了。这个班所以称“尖子班”,因为由全县今年升学考试成绩突出的学生组成。学校领导敲明叫响地说要给“偏吃偏喝”,好在将来考大学时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以此和全地区其它中学竞赛。不用说,由于这个原因,分到这个班上的学生都因此而带着一种明显荣耀的神气。

只有我神气不起来——别说神气了,我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这个班除过我是农民的儿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干部子弟——包括县上许多领导干部的儿子和女儿。尽管目前社会普遍处于困难时期,但贫富的差别在我和这些人之间仍然是太悬殊了。他们有国库粮保证每天都有粮食供应;父母亲的工资也足以使他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叫人看起来像个高中生的样子。而我呢,饥肠辘辘不说,穿着那身寒酸的农民式的破烂衣服,跻身子他们之间,简直像一个叫化子!

在家里时,四舍八邻都不富裕,因此谁也不为自己的贫困而害臊。可现在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对比,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太凄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是多么的不成体统。我羡慕我的同班同学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但我并不妒忌他们,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寒酸而难过。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谁愿意过一种贫困潦倒的生活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卑感很快笼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学们大部分对我还是秀热情的。他们之中的个别人也许在内心里有点嘲笑我那身烂衣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个方面:一个乡巴佬孩子竟然奋斗到了这个“尖子班”!

但是,我也担心往后有人会因为我的贫穷面欺负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不久,这样的情况就出现了。尤其是班上那个恶作剧的文体干事周文明——看来这是一个对人毫无怜悯心的家伙,而不幸我却和他坐了同桌。

每当下午自习时,我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这时,拿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类的吃食(他父亲是县国营食堂主任),在我旁边大嚼大咽起来,还故意吧咂着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一下我的喉骨眼;并且老是在吃完后设法打着响亮的饱嗝,对我说:“马建强,你个子这么高,一定要参加咱班上的篮球队!”

这个恶劣的家伙!他知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却叫我去打篮球!有一天,我们全班在校园后边的山上劳动,他竟然当着周围几个女同学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个混合面馒头硬往我手里塞,那神情就像一个阔老耍弄一个叫花子。

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我沉默地接过这块肮的施舍品,下把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周文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绺浅黄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时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他如果要是再公开拿我的贫穷开心,我决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同桌从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众面前侮辱我了。可过了不久,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事又发生了。

有一天,我们宿舍一位同学放在饭碗里的一个玉米面馍突然丢了。那个同学很快把此事反映给了班主任老师。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传开来,说我们宿舍出了“贼娃子”。不用说,怀疑的目光又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证,我连那个该死的玉米面馍见也没有见过!

我知道,人们怀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玉米面馍,大概只有我这号饿死鬼才能干得出来!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沮丧,连抬脚动手都变得不自在起来。而这反过来又使得有人对我的怀疑更加重了。老天!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此刻这副样子在别人看来,大概也的确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人们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而背后我又成了他们谈话的中心。后来,连外班的同学也在指指划划议论我了。

但我向谁去辩解那个米面馍不是我吃的呢!我只能在心里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最令人痛苦的是,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谁也不当着我的面说我就是“贼娃子”,这比公开把我叫小偷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着觉,咬着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么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满心的愤懑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这时,有人却突然给班主任报告说: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玉米馍渣子!

班主任听到反映后,乘我不在的时候,带领几个班干部很快去查看了“现场”。据说,我的枕头底下的确有玉米面馍渣子。妈的,我的贼名眼看就要落实了!可是同时,有人也发现,我枕头底下还有一些荞麦皮,大家再仔细一检查,发现我的枕头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我常饿得倒下就不想动了,从来也顾不得关心我的枕头)。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是可恶的老鼠把那个玉米面馍拉在这里吃了,并且还捎带着咬破了我的枕头。真他妈的!人倒霉了,连老鼠也来糟践!

事情到此实际还没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听到的还是当初的传说,他们对这号事又没追根刨底的兴趣,所以我的“贼名”还继续在陌生人中间传播着。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人要是被扯进一件丑闻中,就是后来证明与丑闻无关,但名声总还要受些损害。

入学一月多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这样被践踏,并不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正,仅仅是因为我贫困啊!痛苦已经使我如疯似狂。在没人的地方,我的两只脚在地上拧,踢;用拳头和墙壁打架;或者到城外的旷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沟里去,像受伤的狼一般发几声长嚎!啊,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作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困难时期。下午吃过晚饭(我只买一碗稀饭)到晚上睡觉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经常饿得人心火缭乱。

饥饿迫使我赁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看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野菜野果也已经把肚子填得差多了。这时,我就像一个嘱饱喝醉的富汉,满足地从城郊的山野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我通常并不马上就回学校去,我先进了县城,然后穿过那条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起的那个破城门洞,到城墙根下面的小河边来。这时候,小河里也没人洗衣服,幽静极了,我先在水里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绿色浆汁洗净,然后便悄然地躺在岸边那个小石窝里了。说起来,这个小石窝也实在是个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点上:躺在里面,谁也看不见。我戏谑地在心里把它称为我的“别墅”。每次饱餐了野味后,我非要到这里来静静地躺一会不可。此刻,太阳晒过一天的石板,还留着微微的湿热,躺上去简直能叫人忘乎所以。再加上刚吞咽了一些野东西,肚子也不太饿,这一刻时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泪来。我心平气和地躺在这漫热的石窝里,静静地谛听着下面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或着仰起脸来,望着纯净的蓝天和蓝天下那延绵不断群山。太阳在最后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红色的光芒淡淡地、轻柔地抹在了对面的山尖上;而所有两山之间的沟坡都已经沉浸在阴影中。不久,所有山尜上的那点红晕便由低到高渐渐地隐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过不多时,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这些变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伊甸园,在夜幕的遮掩下向学校走去。我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见认识的同学,怕他们对我外出“打食”又胡猜乱想什么。

远远望见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隐入了压抑之中。田野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肆爱的;而在人声鼎沸的那里,我知道我会多么孤寂。每次,我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校门右侧远远的文庙牌坊下站一会。因为这时正百走读生们回家的时候,我怕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伙的同学们从学校的大门里涌出来,一路上互相热烈地交谈着,亲切地说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相攀,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场!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喊:啊,亲爱的同学们,我并不奢求你们的友爱,但你们也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之中吧!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3)

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没有风,操场四周的几排小叶杨,叶子干巴巴地蒙着一层尘土,静静地站立着。穿过操场向灶房去的时候,看见校园里红红绿绿贴了许多标语,各班的黑板报也换上了新内容,标题都用彩色粉笔写成各式各样的美术字。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溜达,互相嬉笑扫闹,各班的文艺队也都在为晚上的晚会准备节目,这里那里传出了和谐的合唱声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独奏曲。就是在这严重的困难时期,节日里的气氛也总要比平日欢愉得多。这气氛也给了我一种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在我走过操场中央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吴亚玲和我们班长郑大卫,正站在外班一块黑板报下指指划划互相评论着什么。我忍不住停了脚,怀着一种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们得意洋洋的背影。“不要脸!”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吴亚玲是全校瞩目的人物。凡是长得漂亮而又活泼的女性,到哪里也总是叫人瞩目的。我们的生活干事正属于这一类。她长得的确漂亮,会跳舞,会唱歌,学习也是班上女同学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闪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这就更显得她与众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么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时间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旧军装——可这又比刻意打扮更独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说,班上的男同学都爱和她接近。尤其是文体干事周文明,要是吴亚玲和他说上几句话,一整天都会高兴的红光满面。但是,这位“校花”看来真正要好的男同学,倒只有郑大卫一人。郑大卫是郑副县长的儿子,是今年全县高中升学考试的第一名,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聪敏,平时戴一副白边眼镜,说话举止简直像一个老师。我隐隐约约听人说,郑大卫和吴亚玲的父亲在战争年代一同在我们县上领导过游击队,是老战友。据说他们的父母亲在他们刚生下来时就订了亲;还说他俩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同学,现在已经谈上恋爱啦!谈恋爱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是件相当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学们看来总是颇为新鲜的。我知道,班上的调皮同学平时除过议论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议论他们俩的长长短短了。说实话,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我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顾上关心人家谈情说爱哩?

当我的视线离开他们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间又翻上来了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吴亚玲(这种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郑大卫),但我又对自己刚才那种刻毒的心理有点后悔。我急忙间还弄不清楚这种突发的情绪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时候,我才逐渐把这种懊悔的原因理出了头绪——这就是:如果不抱什么成见的话,说真的,在我看来,他们俩在一起,真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他们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学习,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质料的大理石砌起来的弧线形拱门一样完美,令人羡慕和赞叹!尽管我刚才在感情上反抗这种认识,但同时理性却很快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后来我便对于见到他们站在一起时自己的那种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诅咒美是一种可耻的情操,我不应该低下到这种程度。可是这样一来,吴亚玲给我带来的侮辱反而越发使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可以不诅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们有吃有穿有幸福,我并不嫉妒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这样践一个可怜人的自尊心呢?在学校的灶房里,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闻不见饭菜的香味。我甚至觉得,正煮在锅里的那内个猪头,似乎在龇牙咧嘴地嘲笑我是为了吃它们而帮灶来的。妈的,我恨不得把这几个猪头捞在案板上用斧头几下就剁碎!

不,让这些东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长生不老药,我今天也不会吃的!开饭前半个钟头,我就从灶房里溜出来了。我连用自己的饭票买得喝一碗清米汤的欲望也没有。

我怀着一种愤慨的心情,默默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个山坡上。腿软绵绵的,一扑踏坐在一块刚收获过土豆的地里,忍不住脸偎在松软的土地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偎在妈妈的怀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在人们的面前,我是坚强的,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经常忍不住眼泪……我睁开眼,看见美丽的夕阳正在西边的山恋间向大地微笑着告别。我知道刚才睡的时间有多么久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胃囊在痛苦地痉挛着,铠饿像无娄爪在揪扯着五脏六腑。我的两只手立刻下意识地在土地上疯狂地刨抓着——因为我想到这块刚收获过的土说,说不定能寻找几颗主人遗下的土豆。

经过一阵拼命的挖掘工作,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在这个灾荒年头,人们的收获都是十分仔细的,轻易不会把能吃的东西遗留在地里。但是,一阵喜悦终于使我兴奋得全身发抖了——我的右手终于在土地的深处摸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家伙!

我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慢慢把这个宝贝蛋从地里挖出来,结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干二净:原来是一个石头蛋子!我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重新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土地上。地上睡得久了,湿气使得全身都在发痒,两只泥手忙了半天也没制止住。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旁边一个小洼里似乎有一颗土豆蔓子还长在地上。这个吸引力立即使我轻快地站起来,像狗发现了兔子一般,一蹿扑了过去,用手扯这干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还在地上长着!

我刨出了五个又圆又大的土豆,捧在手里一个一个往过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点干土豆蔓子,点起一堆火来,开始了我自己的“国庆节会餐”。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学校的大操场上传了沸腾的人声,各种乐器杂乱的调音声和一些未经调教的女高音在临出场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难听的声音……国庆节的联欢晚会大概快要开始了。我才不管这些呢!我的下一个节目是:吃烧土豆!我刚把那五个宝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人,正从苍茫的暮色中向这边走来。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4)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吴亚玲。

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来吃这五颗烧土豆了!所谓我的方式无非像俗话说的:狼吞虎咽。但现在这种我所乐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愿意在一个女生面前展览我的饿相。当一个人的平和宁静被破坏以后,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这个人不仅干扰了我现在的这点“享乐”,就在不久前她还让全班的同学把我嘲弄了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现在她却又像“丧门星”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愤怒,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希望她是路过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她走了再“开饭”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并没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来她现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这里干什么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对这个来访者不屑一顾,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现在的恼火,使我对她真正的厌恶起来。我默然地坐在火堆边,强制着口水,双臂抱起膝盖,尽量把自己的头颅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关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县城的那些建筑物。此刻,县政府大门上为节日面装饰起来的一串串彩色灯泡,已经在黄昏中一片耀眼夺目了。往日,小县城一擦黑就落了市声,可今晚却比白天都要嘈杂得多。四面传来的人声、乐声、歌唱声混合在一起,乱纷纷的。县政府上面就是武装部。大门口,用竹竿挑起的两颗大红宫灯正在微风中轻轻地旋转着;虽然看不见,但我猜想那灯上面大概分别写着“欢庆”两个黄字或者白字。我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吃饱了节日的饭菜、为了消化的缘故到这里散步来了——可她此刻却正在妨碍一个饿汉吃他的几颗烧土豆!

“土豆烧熟了,你闻闻,喷香!”

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真想臭骂她一顿。

我现在凭感觉,知道她已经蹲在了火堆边,并且用什么东西在火堆里扒拉开了。天啊!我现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光顾我的这顿晚餐,实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干事是专门捉贼来了?还是偶尔见我饿得不顾体统打野食,想再拿我开开心?或者……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过头,想看一看这个厚脸皮究竟要干啥。

这可真把人气坏了!我看见她正蹲在火堆边,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几个烧熟了的土豆,就像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准确地说,是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我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来就走——让这个脸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还是没走。说实话,我留恋我的那几颗可爱的烧土豆。我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不争气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唤着。现在,吴亚玲已经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别用手帕揩干净,随后又把她的手帕铺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两只手抓起两个来,一个给我往手中递,一个已经送到了她自己的嘴边。她笑盈盈地说:“不反对吧?我可不客气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只手一扬一扬地给我递另外的那颗,眼睛不眨地盯着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会怎样。呀!这可真把人难死了。我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没这个准备;不接吧,似乎又觉得这个令人生气的东西有一种执拗的真诚。其实,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该接还不是该接的时候,我那该死的不争气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住就接住吧。为什么不接呢?这土豆是我烧的,现在却反叫这个人把我弄成了一个客人——客人应该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专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没吃这样的美味了。真香。尽管我克制着想抛弃“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压不住的饥饿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个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没吃一样——甚至觉得更饿了。

我决定很快就离开这里,也不想和吴亚玲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我请她来的。

我很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吴亚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后。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马建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呢?噢,是这样的……”她在我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说开了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斧头和斧头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哈,你看我尽胡说!什么‘分家’‘说合’的,其实就是斧头的楔子掉了,你是农村来的,一定对这种活计手熟,能不能帮我弄一下呢?……”

她见我不说话,又在后面絮叨开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如果还忙别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饭就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不见,后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这儿找你来一……你不知道,这把斧头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打炭,劈柴,经常离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后面咯各地笑起来:“我开玩笑哩,别又恼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却活动开了。我真想不到吴亚玲是找我来帮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找了一下午,最后竟然到这山坡上寻我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又觉得,猛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件事,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一时说不清楚的内容。我承认,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受了感动,她在不久前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学校后面的大院里了。吴亚玲赶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灯下侧着头问我:“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嘛?呀,你这个真傲!和凡人不搭话!”

现在,我并不对她这样薄的话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对她说我愿意去,却又说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对着一个什么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高兴地笑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莫测的光芒,似乎在说,看,我终于战胜了你。

学校离武装部并不远,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窑洞(兼他们家的灶房)。她告诉我,她父母到郑大卫家串门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让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寻那把坏了的斧头。在我的想象中,武装部长的家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这家也平常极了,和我们公社一般干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砖砌的炉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只铝锅哗哗的响着开水,四周冒出的热气使整个窑洞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炕上铺着双人绵羊毛毡;看业年月已经很久,磨损得软塌塌的。两块被子叠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军绿毛毯;毛毯的一个破角补着一块黄布。炉台对面的墙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木的,红油漆鲜亮;另一只是棕箱,上面隐隐约约看见“汉中县制造”的字样。窗前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竖立着一排书,许多书背上都有“干部必读”几个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没有入盒,搁架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炉台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旧的挂钟,钟摆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摆动着。和挂钟相对的另一面墙上,离那个红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那个老军人大盖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地正视着对面的挂钟;肩章上标着中校的军衔——这无疑是武装部长本人的照片!

窑洞里的摆设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洋气”。某种程度上倒像一个较富裕的农家户的摆设。真的。我并且还闻见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农家气息的味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正在我这样无聊地观察这个本县著名人家的室内景致时,吴亚玲回来了,手里提着那把坏了的斧头。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里的斧头扬了扬,笑一笑,“我们城里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这么个简单营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给你倒水!”

我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斧头实际上只是楔子掉了下来,楔进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装部长或者他的女儿就连这么个简单活都干不了!

不用说,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头弄好了。吴亚玲接过去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让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摇了摇头,说。

“什么?你这个怎是个这?你看水正开着,我给你下饺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该吃我的饺子,礼尚往来嘛!再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

这真是笑话!难道我做了这么一点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饭?我立刻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奖赏!”我开始后悔来吴亚玲家里了。本来,我能为自己终于给别人帮了一点忙而感到心里慰贴,现在又被“吃饭”这两个字败坏完了。这个局面实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认真地撒了这个谎,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吴亚玲怎么一下子就横在了门口,挡住了我。她几乎是叫喊着说:“不!你没有吃饭!没有吃!我全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惊地看见,吴亚玲是那么激动,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旋转着两团亮晶晶的东西。

“你不能走,马建强同学,你一定得吃饭……”她的声音不那么高了,但仍然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其实,我让你去帮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后来打问了灶上。知道你没吃饭,心里很难过,就到处找你,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把饺子给你包好后,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你引到我们家。怕你拘束,我还把我爸我妈支到大卫家去了……”她说着,一直在眼里旋转的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啊,一切原来是这样!

我的嗓门眼早已被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只简单地对她说:“吴亚玲,请你原谅我。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迎面旋转着的两颗大红宫灯在眼里像两团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淌下来了……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5)

一夜寒风就把不凉不热的秋天吹走了。讨厌的冬天追随着最后一批南迁的大雁,降临在了黄土高原上。浪涛起伏般的千山万岭,很快变得荒凉起来。县城周围的山野,光秃秃的,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颜色。

早晨或者晚间,城市上空的烟雾骤然间浓重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炭烟味——这说明闲置了一年的各种取暖炉子,现在又都派上了用场。

日月在流逝,时序在变换,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样子。自国庆节后,吴亚玲又主动找了我两次,说她要帮助我一点什么,但我都躲开了。我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躲避着她的关怀,和她更疏远了。除过乡巴佬的拘谨和胆小外,主要是我还不习惯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帮助。尽管我看出来她是诚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亲戚,又不是她很熟的人凭什么要接受这种帮助呢?而严格说来,她对我还是个生人——在国庆节之前,我实际上和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再说,她还是个女生。一般说来,我们这种年龄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但吴亚玲的行为无疑给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缕阳光。人要是处在厄运中,哪怕是得到别人一点点的同情和友爱,那也是非常宝贵的。有的人会立即顺蔓摸瓜,把别人的这种同情和友爱看作是解脱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而对我来说,只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美好的人情,并以同样高尚的心灵给予回报。

我现在越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害臊了;我知道我为什么首先把思想的焦点强烈地凝聚在这个问题上。是的,我在学习上已经到了这般落后的地步,我怎配让人尊重呢?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时候,我曾在那些留下庄稼茬的土地上,捡了一点土豆和十几穗并不丰满的玉米棒。我当然不能把这点干粮放在宿舍时;想了半天,才决定藏在了学校后山上一个生产队遗弃了的破烧砖窑里。晚上复习完功课,我就摸黑中鲐这个荒凉的地方,拾点干柴枯草,打一堆火,烧几颗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这更好的晚餐了。吃完扣,稍有一点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诵当天新学的数理化公式;或才在心中打着作文题的底稿,嘴里念念有词……啊,烧砖窑!这又成了我的“冬季别墅”了。小河边那个安乐窝我现在是再去不成了,因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风特别硬,冷得受不了。而这个新的地方既避人,还能遮挡点严寒。不久,期终大考开始了,我怀着充实的心情投入了应试之中。考试的结果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各门平均分数竟是全班第一名!聪敏好学的郑大卫也不得不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试一样,仍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不过和体育、唱歌的分数拉直来,还算勉强及了格(他又到处抱怨说文体干事的工作耽搁了他的学习)。

宣布完成绩后,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胜利了的拳击手一样,疲惫不堪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情绪。

到了大操场上,激动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起来。尽管两条腿饿得软绵绵的,但很想走动,甚至想跑。

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院的大墙下,踏着那些衰败的枯草,独自溜达着。沿墙根的几棵老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条灰白而而洁净,在初冬的寒风中静静地挺翘着。其中有一棵树梢上,竟然还奇迹般地留下了一片硕大的叶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红,旗帜似的在蓝天下索索地招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郑大卫。大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身来到我面前,说:“建强,你真行啊!我真没想到你能把物理试题的最后一道圆满地解决了。那的确是太难了,我觉得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还没有学过的。你不知道,咱们物理课的王老师曾说,这次物理考试他断定不会有人得一百分。我不服气,结果这道题没能答出来。可你让王老师的话落空了!这真叫人高兴。尽管这样的难题同学们有意见,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师的。这样做也有好处,因为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得逼着多学一点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不瞒你说,这道题我现在还不会。王老师说下星期上物理时专门讲。我不想这么现成的接受,想在这之前自己非解决了不可。但现在确实又解决不了。你现在千万不要对我说出做的步骤,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启发……”

普遍受同学们尊重的班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用如此真诚的谦虚态度来向我请教,使我在吃惊中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敬意。真的,大卫也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虽然原因和我不一样。他聪敏,刻苦,又很有涵养。以前,我对其他同学是躲避,而对他却可以说是敬而远之。现在,他主动为一道考题费心来找我,这同时又使我非常钦佩这个人——因我在我看来,只有有能力的人才在学问上这么廉恭和一丝不苟。我当即告诉他,让他去看一看《物理疑难题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题和物理考试的这道题很类似。我告诉他,这本书我是大前天才从书店买的(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了买这本书,把当月仅剩的几毛钱菜票又重新换成了现金)。

大卫高兴地说:“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星期六,书店关门早,我得快点去!”他刚要走,手却又在我的肩头抓了一把,说:“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里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为什么?我们家离这学校很近,就在体育场后面的人委家属院,第一排,第四、第五两个窑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级教室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觉得我的心情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愉快过。

好久,我才感到身体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了。我想起大卫刚才说的话——他让我“加件衣服。”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识到,随着冬天的到来,我又面临着新的困难:寒冷。饥饿不好熬,寒冷更难熬。我除过单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于线衣、绒衣、毛衣,所有这些过渡性的衣服我连一件也没有。当然,现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为天气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一旦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样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这套棉衣就是我抵挡严寒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为了驱寒,我想在原地跑几步,但饥饿又使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饿成这样,哪能跑得动呢?

天气还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干脆到街上转一圈去。

出了校门,我顺着那条路面用碎石片插起来的小恭,来到街口上。据说是清朝末年铺设的石板街道,现在已被几代人的脚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几座年月很旧的老店铺;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那新建筑起来的商店、食堂、药材公司、邮电局、银行等等排成一条,就像上早操时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一样显得寒酸。紧靠着旧社会是染坊,现在是铁铺的老房子,就是前两年才盖起的县国营食堂。透过大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吃得前俯后仰。在这困难年头,这地方取代了县文化馆而成为全城最热闹的场所。我尽量克制着不往那玻璃窗里面看。我想到新华书店走走。听语文老师讲,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创业史》,很不错。听书名像历史书,可又听说是长篇小说。厚书我当然买不起,只想立在书店里翻一翻。

正在我准备去书店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食堂玻璃窗后面的一个大桌子的四周,吃饭的人似乎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的确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吗?看他正端着几盘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长和部长的儿子们正吃在兴头上,嘻嘻哈哈,边吃边打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刚考试完毕,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这里聚餐。不知为什么,我鼻根一酸,一转身又折回到来时的小巷里。我觉得我不应该到街上来接受这种刺激。这使我想起我先前给自己许的那个荒唐的口愿:等我这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唉,我心里说:你考是考好了,但饱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回考倒数第一,可天天都在饱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这时猛然记起了破烧砖窑里我的那点土豆和玉米棒子。我当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去烧土豆!去爆玉米花!庆祝我考了一个好成绩呀!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6)

从街上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时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经渐渐消淡了。此刻也不再考虑旁的事,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黄的土豆、爆得雪白的玉米花儿。脚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个赴宴的人生怕自己迟到了一样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走向那个破烧砖窑的。真的,对于一个饿得心神不安的人来说,即将吃到一顿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老远我就看见了我的“冬季别墅”——这个荒草丛中的破窑,在那里正亲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经狠了心,决定今天放开吃!本来按以前的吃法,这点宝贵的东西能吃十几次呢;要是放开吃,大概一顿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是为了庆贺,使得今天我对自己变得非常慷慨起来,大有“万贯家产毁于一旦”的浪子气派。

我一路上盘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后同时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从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厨了;或者爆一颗玉米花,往往灰也顾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今天带有庆贺的意思,应该吃得文明一些。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在砖窑上面的崖畔上搜寻几颗没有被风摇落的干酸枣,这样有甜的,有酸的,美美价吃上它一顿!

快要爬到烧砖窑前面的时候,尽管天气不暖和,浑身却冒出了一身热汗。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里就开始捡上了干柴禾——现在胳膊窝下已经夹了不少干燥易燃的碎树枝子;胳膊腿现在都非常积极,自动为一张馋嘴服务。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烧砖窑口上。在我一猫身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脚下的草丛里似乎丢着一个锈铁命盒子之类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过去那种装过染料的小方铁盒,扁扁的,上面的绿漆颜色已经磨投放是斑斑驳驳,四角的铁边也锈上了红斑。这东西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在这干黄洁净的桔草上丢着这么个玩意儿,却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条胳膊抱着些禾,另一条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捡起了这个破铁合,反过来正过去看了看,也没多大用处,正想随手扔出去,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铁合的盖儿掀开了一点缝。我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就塌在了土地上!

我惊慌地把这铁盒子先放到一边,脑袋下意识地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当我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人时,才又像拿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这个小铁盒战战兢兢地拿在了手里。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重新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一下子捡了这么多钱和粮票,简直就像到了神话中的世界——晕个世界里有一个永恒的上帝,经常替人世间的不幸者带来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蓝天、白云;荒山,秃岭;枯黄的草,破败的烧砖窑……这一切都是起初的!我的手里捏着一把钱和粮票,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这时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国营食堂大玻璃窗后面那些吃得前俯后仰的身影。接着,馒头,菜,汤,所有吃的东西顿时都在眼前搅成了一团——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开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饥饿的意志被手里这个魔术般术般的小铁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败涂地!不知什么时候,饥饿已经引志着两条疯狂的腿,腾云驾雾般从山坡上冲下来了;前面和在左右两边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汤呀,菜呀,馒头呀,在眼前旋转着,旋转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时候,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先站在铁匠铺后面的墙角里,心怦怦直跳,一边喘气,一边朝食堂的玻璃后面望了望——斑上的同学们已经不在了。我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铁盒子,兴冲冲地向食堂门口走去。一颗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着。

在食堂门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我这样做似乎不很妥当。

强大的理性很快又开始起作用了。一刹那间,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内心时激烈地展开了一问一答——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来饱餐一顿。”“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拾到的。”“这说明钱并不是你的!”

“是的,是别人的。俣别人丢了,我拾到了。”

“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

“应该交给斑主任。”“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班主任在这儿吗?”

“……”提问题的“我”立刻问住了回答问题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脸上又烧又痒,像什么人在头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门口,简直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诉我,我正在做着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诱人的饭菜的香味,正在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竭力和理智抗争,希望解除对他们强烈需要的束缚。上帝啊,我可真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我站在食堂门口,进退两难,这时候,欲望与理性像两个角斗士一般在我的精神上展开了一场搏斗: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另一方面,欲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着,以求得酣畅,求得满足!

这场内心的搏斗是极其残酷的。说实话,要我放弃这顿饭我会很痛苦;同亲,要我心安理得去吃这顿饭,也一样痛苦!怎么办!我只好对自己妥协说: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地方呆一会,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再说吧!

于是,我便折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穿过街道,出了南城门,向县体育场走去。我知道那里最安静,没什么人去锻炼身体——困难时期谁有多少体力到这里来消耗呢?

我来到体育场,解开脖项里的钮扣,在一根很长的平衡木下面坐下来,开始“平衡”自己的思想情绪。

我双手抱住腿,头无力地低垂在膝盖上,一边困难地咽着口水,一边继续做着痛苦的思想斗争。首先,我对这场内冲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这是在决定我该不该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啊!“可是,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饥饿逼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有饭吃,我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拾东西又不是头一回了,哪一回没把东西交给老师呢?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公路上拾到一只手表都交给了学校,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呢!可我现在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了啊!要是我没有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和粮票交给老师的!当然,我知道把拾到别人的粮票和钱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这和偷的、抢的还是有区别的呀!再说,要是我不拾起这个小铁盒,说不定这些钱和粮票也叫风雨沤烂了呀!现在,我用了总比沤烂强一些吧?……”

我几乎被自己的“雄辩”说服了,加上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你终归还是要进食堂去,那么又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吗?

我立刻像瘫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在了土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这的确是不好的,亏自己刚才还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么通顺!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日脚下依傍着几块宁静的暮云;云边上染着好看的绯红的颜色。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吴亚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眼前闪现出来;我似乎看见她带着那么惊讶和惋惜的神色在看着我……

我把朝天仰着的脸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像火一般烫着我的心,同时也为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在现在彻底堕落而庆幸,我这时也想起了我的一瘸一拐的父亲;想起了他对我的那些一贯的教导:“咱穷,也要穷得刚刚骨骨的,不吃不义之食……”

啊,亲爱的爸爸!啊,尊敬的吴亚玲同学!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不会的!请你们原谅我一时的糊涂吧!

我猛地爬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把手伸进了衣袋里——嗯,那个硬硬的家伙还在。

我把脖项里的那道钮扣重新扣上,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就向学校走去了。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7)

当我把那个小铁盒放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局促而嗫嚅地说明情况以后,李老师一双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视镜后面困惑不解地眨巴着,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凝视了我一会,又把那铁盒打开,数了数钱和粮票,一对“瓶底子”又对准了我的脸:“你拾的这么多钱和粮票,交回来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烂衣服,似乎又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满意了,很快说:“噢,建强同学,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生活这样困难,还能做到这一点,这太不简单了!”他的两只瘦弱的手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非常亲切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抽屉里匆匆忙忙翻起来。

不一会,他便把一把饭票递到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拿去吃吧!这是学生和教师分社的时候剩下的,我也没顾上换。你就别客气,拿去吃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困难。是的,我们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困难。我看到学校里许多同学都在挨饿。心里很难过。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党一定能领导我们渡过这困难关头的,因为我们的精神和整个的社会风尚是很好的,我们一定能战胜这严重的困难。建强,我从你刚才的行为上具体的看到了这一点……这点饭票,你就拿去吃吧……”我缩着手,退后一步,赶忙说:“不!李老师,我有饭票!我还有事,我走了!”我生怕李老师强迫要我接受他的饭票,赶忙侧身退出了他的房间。现在已经临近了黄昏,外面校园围墙下的那一片小树林,已经变得影影绰绰。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因为是星期六,又刚期中考完,一排排的教室几乎都不亮灯——走读生回了家,住校生大部分到外面消磨时间去了。

我在大操场上走着,心情非常宁静。我急忙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忍不住站在了一块黑板报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冬季别墅”!

对,到那里去!那时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几乎在黑暗中笑出声来:好呀,我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去吃那些东西了。此刻,我已经饿得有点麻木了,除地感到眩晕以外,胃的绞痛已经变成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并不像先前那样尖锐。

我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学后面的山坡。我怀着一种难以按捺的热烈感情走到烧砖窑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里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并且还看见火堆边像是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我也没考虑什么就壮着胆子把头探进了洞里。我看见: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她正瞪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我。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孩子已经睡熟了。看来这是母子二人,都穿着破破烂烂,十分凄惶。

我心里忍不住—酸,她们是讨饭的。

那妇女继续惊恐地看着我,同时操着外乡口音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做坏事的!你听我给你说!我娃娃的父亲在前年殁了,我娘母子少吃没喝,就出来讨吃来了,走州过县,直跑到了有火车的地方。前一响碰见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老乡,说咱政府又发下来了一批救济粮,啊,看咱共产党多好哇!我寻思,我不能再到处跑着讨吃要饭了!娃娃的老子虽说死了,可他活的时候是个党员哩!还当过大队长,支部委员!我想我讨吃要饭的,给咱政府和共产党丢人哩!现在听说又下来了救济粮,我这就回呀!再说,母土是热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乡田地呀!今晚走到这里,没有落脚处,就瞎摸到这地方来了,总能挡个风寒……你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坏人呀,从来也没做过坏事……”

我那已经流了不少泪的眼睛又一次热泪直淌了。我赶忙走进去,对她说:“婶子,你别怕,我是个学生!”

我接着问她:“你们娘母子吃饭了没?”

“没……大人不要紧,娃娃……”她猛地垂下头,马上泣不成声了。我默默地走到后墙根下,把藏在土里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刨出来,拿到了火堆边,对这个哭泣着的妇女说:“这些东西,你们趁有火,赶快烧着吃吧!”

她抬起头,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史嗦着,“哇”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拍着怀里的娃娃说:“我娃遇上好人了!亲蛋蛋,快醒来!给你这个好干大磕上一头!”

我又急又伤心,几乎产拉着哭调说:“好大婶哩,快不要这样了,我这么小,怎能当娃娃的干大哩?我也还是个娃娃呀!……”

我告别了这母子俩,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天上已经是一片星光灿烂了。这是一个多宁静的夜晚,甚至听得见远处河道里水的喧哗。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拉得不熟练的小提琴声,虽然不成曲调,但那轻柔的颤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颤动起来。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我终于还没有吃一口饭。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已经美餐了一顿……

星期一,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坡例召开了一次班会,会上他非常动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的共产主义精神”大大表扬了一番。但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愿意让人家把我当英雄看待。因为从根本上说,我自己最愿意过的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大家相互间宽容,坦诚,不歧视,不妒忌。就是谁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惊小怪地张扬;相反,要是谁遇到了什么不幸不给予真挚的友爱和支持。我在初中和来到这里以后,读过许多小说和著名历史人物的传记,那些优秀的人们,他们哪个不都是具有这样的精神和品质呢?我们就是当个平凡的老百姓,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才对……尊敬的经师,你可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本来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啊!

不用说,这件事以后,我的形象已经在班上的同学们眼里得到了改变;大家一般说来,都再不用嘲讽的眼光看我了。我想起我入校以来的境遇,现在感到精神得到了很在的慰藉。但周文明几个少数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除过在公布考试成绩时不小看我,平时照样对我摆出一副傲然的神气;在我面前扬起手腕,炫耀似的看看手表;或者谈论什么炒菜他们已经吃腻了等等。甚至放出流言说,我拾钱交公是为了叫老师和学校表扬。我仍然尽量躲避着周文明那些人,同时也躺避吴亚玲和郑大卫他们。我躲避周文明这些人是躲避鄙夷和受辱;而躺避亚玲和大卫他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寒酸,不配和他们交往。自从拾钱的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我的“冬季别墅”去。这倒不纯粹是那个亲爱的破烧砖窑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而是那天晚上碰见那不幸的母子俩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刺激太强烈,我怕到了那里会触景想起那些令人难受的事。

但是每天晚饭后,我根本不愿意呆在我们的宿舍里。为同学们都不和我交谈什么,更主要的是我饿得不愿意和大家说话。要是我孤零零地躺在的破羊毛毡上,不光自己别扭,也使别人不自在。我很苦恼,不知自己该上哪里去。到外的野地里去溜达吧,天气又实在太冷了,我那点单衣薄裳根本撑不住。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只好再到那个现在已经代空如也的破烧砖窑里去消磨时间。

天下午吃完晚饭,像过去一样,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又独自无精打采地爬上了中学后面的那个山坡,向我的“冬季别墅”走去。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8)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傍晚,在那个烧砖窑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钱和粮票!这次拾到的钱和粮票,是装在一个破旧钱夹里的,几乎和上次的那个破铁合丢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这困难岁月里这么不经心自己的钱和粮票呢?而说不定这两次都是一个人丢的呢!如果是这样,这个粗心大意的为什么两次偏偏把东西丢在同一地方呢?猛地,一个想法像闪电那般掠过我的脑际:天啊,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钱放在这里让我拿呢?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我现在断定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大概为了帮助我,又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就采取了这么一个办法。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这是谁?我立刻有脑子里搜索所有我认识的人。我很快确定了——这肯定是吴亚玲。是的,这是她!

这时候,我的心马上沉浸到了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里,并且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的,没有友谊是痛苦的,可友谊一旦来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我这样在生活中受惯歧视的人,接受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谊,真有点惊慌失措,就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突然来到火星子乱爆的打铁炉旁,又生怕烫着一样。怎么办?要么立即找吴亚玲去,把钱当面交给她;要么就仍然交给李老师。反正这钱和粮票我是不会拿的。尤其是我现在觉得这钱和粮票是别人专意用这种办法帮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吴亚玲,可能有点太冒失。万一不是她呢?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难堪吗?

那么,这样看来,我只得把这些东西再交给李老师了。

对,还是交给他最合适。不过,这闪可千万不能再叫李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卫。如果他再那样做,我简直忍受不了。再说,同学们也会猜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为什么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拾到了两次钱和粮票,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拾到的!?这是他李老师也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当然,我也要把自己对这事的真实看法告诉李老师,让他侧面问一下吴亚玲,看这个“魔术”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这事的确是她做的,她一定会对李老师承认的;因为她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并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不声不响就把她的馈赠接受了下来。我要采取的措施,就算这样决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静的。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极不平常的遭遇。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能出现在我的生活晨。我震惊、感动;我觉得愉快,又感到忧伤……为了所有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没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师。我靠着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树、渐渐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温温的河水里那般舒坦和惬意了。一片杜梨树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我取下来,长久地看着它。风霜染红的叶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里跳动着……

临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师。

当我在李老师的门上激动地喊了一声“报告”后,就听见里面仿佛是一个女老师的声音说:“进来!”

我踌躇了。我想李老师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师一块研究什么问题哩。有旁的老师在场,我真不好意思开口说我的事。但既然老师已经叫进来,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门,我不觉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女老师,原来是吴亚玲。屋里只她一个人,李老师不知干什么去了。她咯咯地笑着,然后舌头调皮地冲我一吐,说:“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师来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脸憋得通红。

吴亚玲嘴一抿,眼光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说:“怎么?是不是又拾到啥东西来交公来了?”

我的心猛一紧!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里正拿着上次我交给李老师的铁盒子。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事情已经确定了——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于是很快掏出了刚才拾到的那个钱夹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对她说:“……吴亚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了……”她立刻惊讶地看着我,说:“捉弄?哎呀!马建强,我真难过!我想不到又伤了你的自尊心!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我知道这样做也的确不很恰当。但我想给你一点帮助,可再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我要当面送你这些东西,你肯定不会收的。后来,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去咱们学校后边的那个烧砖窑,就……唉,你这样下去怎办呢?你看你的脸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你不知道,我们家就三口人,饭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资又高,钱粮都是有余的。建强,我求求你,你就把这些东西收下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和钦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学习精神;我想你不至于认为我这样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干事,我有责任关心有困难的同学……你就把这些收下吧!班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事的!请你相信我……”她从桌子上捡起了那个钱夹子,连同手里的小铁拿一起递到了我面前,两只眼睛真诚地望着我。“不!”我固执地说,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又转到我的正面来,同亲固执地把这些东西再一次递到我面前,甚至有点生气地说:“你非收下不可!你这个脾气怎这么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行不行?这些东西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以后有了办法还给我不行吗?”“不……”我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两颗泪珠忍不住已经从眼角时溢出来了。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原来坐着的那把椅子里。这时候,李老师回来了。

我赶忙擦了擦眼睛,嘴唇发着颤,正想开口说明这一切,但李老师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已经说话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转过头对吴亚玲说:“咱们商量的意见,我刚才去了一下教导处,几个领导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视镜,又转过头对我说:“马建强,学校已经同意再给你每月增加两元助学金。想再多增加一点,可按国家规定,这已经是最高一级了……”我明白这也是吴亚玲的主意。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我的感情汹涌澎湃,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默默地对李老师点点头,就很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走着。寒风吹着尖利的唿哨,带着沙粒、枯树叶向我脸上打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只拳头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当我沿着校园路边矮矮的砖墙走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时辨不清这个人的面容,但凭身形的轮廓我判断是她。是她——因为她已经说话了。“……马建强同学,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吗?是这样,武装部最近有些零碎活准备雇人哩,你愿不愿意用课外时间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回去给我爸爸说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话,我也想做哩!咱俩干脆把这活包下来……你不相信我也干这事吧?其实你还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这人有时候挺疯的。我想,我这么大了,从来还没花过自己挣的一分钱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挣的钱买个什么东西一定很有意义……对于你来说,这个收入一定能解决我不少困难哩。这钱可不是谁送你的,这是你自己劳动挣的!这你也反对吗?……你说话呀!究意愿不愿意去?”

我听见她的声调都有点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绝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到哪里做点零工挣几个钱,好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我对她说:“我愿意去。”

她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装部来吧,我等着你!”就在吴亚玲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一道手电光从侧面照来,先在吴亚玲的脸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脸上晃了晃,接着,就听见周文明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咦呀,我当是谁格来!原来是你们俩!”“讨厌!”吴亚玲骂了一句,很快转身走了。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十八岁的哥哥……”周文明胡乱哼着歌,手电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里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9)

真正的冬天到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像往年一样,越过内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向长城以南袭来。从中学地理书上看,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山脉堵挡一下南下的风暴。这里就是第一道防风线。毫无遮掩的荒山秃岭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挺着黄铜似的胸膊,让寒冷的大风任意抽打。要是天阴还罢了,天气越晴朗,气温反而越低。凛冽的风把大地上的尘埃和枯枝败叶早不知卷到什么地方了。风是清的,几乎看不见迹象,只能听见它在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所发出的严厉的尖叫和呜咽声。太阳变得非常苍白,闪耀着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辉,已经不能给人一丝的暖意了。

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

我那点单衣薄裳在寒风中立刻变得像纸一样不济事了,浑身经常冷得抖成了一团,而且肚子越饿,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忙着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才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结果由于这些不同季节的衣服长短大小不一,弄得捉襟见肘,浑身七扭八翘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运的是,我现在终于有了一条出路:我可以用课外做点零活的办法来补贴一下我自己了。这可不是嗟来之食!我将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报酬。亏得吴亚玲为我找了这么个差事。吴亚玲,可真是个好人!

下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装部。

碰巧在大门口就碰见了她。我一怔:只见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补钉的旧军装,头上戴一顶男女军帽,头发全拢在了帽子里,像个男孩子一般。她正给一辆架子车鼓劲地打气。看来她真的也要当“临时工”了。我原来还以为那晚上她是随口说的呢。她看见我,几下打完气,直起腰高兴地喊:“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从架子车那边走过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说:“先到我家里烤一烤火去!”我说:“不了。我去干活呀,在什么地方哩?”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也好,干起活来就不冷了。就是下边那一排窑洞,梯子,镢头,铁锨,我都准备好了,还找了一辆架子车,好往外运泥皮和土。来,你把架子车摊上!”

我们来到了下边那排窑洞,很快就干起来了。

这活并不难,把墙壁上那些泥皮损坏了的部分用镢头挖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拿架子车倒在外边的垃圾堆上。

我在墙壁上挖,吴亚玲拿架子车往外运。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干活,感到很别扭,可吴亚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谨,就寻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闲话:“你喜欢唱歌吗?”她在我背后问。

“喜……欢。”我站在梯子上,胆颤心惊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共鸣不错。我觉得,唱歌也要内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还可以,可一唱就像驴叫唤一样,难听极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师原来想让我担任文体干事,可你那个赖皮同桌硬要当。为什么哩?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她滔滔不绝说着,我很少对答。一方面是拘谨,另一方面是因为饿。“哎,马建强!你现在能不能唱支歌?随便什么都行,让我听一听。学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剧。说不定你能当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气了:你这个人,话太多了!人家饿得心火缭乱,还有什么心劲唱歌哩!

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我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就一个折背从梯上捧了下来!我听见吴亚玲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感觉到两条并不怎么有力的胳膊从背后往起扶我。

我挣扎着从她手时挣脱出来,一种触电般的惊恐使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拦石上,只顾擦头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饿的!”她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飞一般跑出这个尘土飞扬的窑洞。

我靠在炕拦石上,一边喘气,一边猜想:她大概是回家为我取什么东西去了。不,我不会吃的。

吴亚玲很快就回来了。她并没拿什么吃的,却把几张人民币塞在我手里,说:“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钱。我的一份我已拿过了。你快拿着到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钱,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啊!我怎能相信两天的工钱就有这么多呢?

吴亚玲生怕我把钱再塞到她手里,已经退到了门槛上,她一边继续往出退,一边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可还要来啊!你别忘了,明天的工钱你已经预支了!”她狡猾地冲我一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这一摞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钱,而把两个人的都给我一个人了,甚至说不定还把她家的钱都塞进去了。她用这种办法,仍然把她的钱给了我,又使我无话可说!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出了窑洞,来到院子里。突然,我听见上边院子里传来了郑大卫的声音——

“亚玲,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满学校找你,尽叫同学们笑话!”“找我干什么?”这是吴亚玲的声音。

“哎呀,你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吃饭,闪得我们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们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愿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充满感情的愉快的笑声!

我也笑了。我为吴亚玲高兴,我为郑大卫高兴,我也为自己高兴。青春、友谊和爱的花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膊骤然间就隆起来了。

我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后一点剩汤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这真是活见鬼!我不论到哪里,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顽皮地咧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运啊!不过,你可小心郑大卫扇你的耳刮子!”

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食堂后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没?”“好了,你这个馋嘴的东西!还不快来吃!”这是他爸的声音。他晃晃荡荡地走了。我满肚子不高兴地从食堂里走出来,匆忙中在门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张瘦得不像样子的脸泷罩着丧气的神色……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0)

在吴亚玲的帮助下,我的生活竟然“富裕”起来了。我用在武装部打零工的钱,买了一身绒衣和一双棉鞋,并且还换了大灶上的一点菜票,有条件一天吃一个“丙菜”了。

我知道,我使用的这些钱里面,有许多是吴亚玲自己的给我的。每当想到这一点,我使感到心悸。

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和一个女生有过这么一亲亲近的交往呢。当然,对于我和吴亚玲来说,这中间除过她对我的关怀和我对她的感激,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我自己是清楚的。我只是在一个陌生的事情面前感到一种模糊的惧怕。像有些其他事一样,有一时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每当经历一些自己未经历过的事情时,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坏,心情总是紧张和不安的。

但说实话,我真不愿失去这新的生活。钱对我来说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收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吗?尤其是在你困难的时候,别人对你表示的友爱比什么都宝贵。

每天晚饭后,我都到县武装部去干活。活路已经很熟悉了。我和吴亚玲配合也很顺当,一天比一天干的多。吴亚玲告诉我,武装部有的是零活干,等这件活计干完后,她再联系其他的营生。由于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之间也稍微随便了一些。我有时也敢战战兢兢地哼一首歌子。但唱的时候,从来都是脊背对着吴亚玲的。这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不干活了,站在我背后静静地听着。有时,猛然间她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也加进了我的低沉的歌声里,这使得我的声音立刻颤抖了,而且声不由己地走了调,甚至一下子都哑了声。

这时,她也不唱了,吃吃地笑着说:“我的声音大概像老虎的声音一样……”啊,生活也有这样令人快活的时刻!对于一个受歧视的乡巴佬来说,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像童话一样不可思议。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又是一个温暖的冬天;这是一个贫困的冬天,又是一个充实的冬天;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冬天啊!由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都有了转机,连我自己也感到自己变得“神气”了一些。我感到我的腰背直了些,脚踩在地上也稳稳当当的,甚至思路也变得敏捷多了。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一种不祥的气氛出现了。我感到,班上许多同学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和吴亚玲了。尤其是周文明,给同学们比比划划,挤眉弄眼,似乎我和吴亚玲做了什么坏事。我非常痛苦的倒不在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而是为吴亚玲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感到难过。我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欺负,但她怎能忍受得了呢?她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我现在才清楚了我原来那模糊的惧怕究竟是些什么,全是由于我的缘故,现在却使另外一个人受到了伤害。亚玲她自尊心强,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威信很高,这种压力和打击对她说来太严重了。何况,这事同时也影响到了第三个人——

郑大卫。大卫和亚玲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经常朦胧地感到,像亚玲和大卫这种关系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谈恋爱”。

看得出来,由于别人瞎传我和吴亚玲的长长短短、使得大卫也很难受。幸灾乐祸的周文明专意把一些最难听的话往他耳朵里灌。有一天早上,我想提前去看一看当天要上的历史课,很早就向教室走去。当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不得不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两个人说话——听声音是郑大卫和吴亚玲。

“大卫,你这么早把我叫到教室里,有什么事嘛!你为啥又不说话哩?”“……亚玲,我……很苦恼!你和马建强究竟是怎回事嘛?”“听周文明放狗屁!你不看看,马建强他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他现在够凄惶的了!我只是帮助他解决点困难,让他到武装部干点零活,挣两个钱……”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办法来帮助他吗?比如给他一些钱和粮票……你们家如果没有宽余的,我们家可以帮助一些……罢了,我拿一些给他。”“你可万万不能这样!大卫,你根本不知道,马建强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你千万不能去伤他的自尊心。你难道不想一想,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过宝贵的自尊心还有什么来支撑呢?”

“那你也不能老让他到武装部去嘛!”

“武装部是人民武装部。他又不是个特务,还去搞破坏去呀?为什么不能去!”“不是这……你这人呀!你就不看现在多少同学说闲话!”“让他们去说吧!真可笑!我不怕!”

“这真叫我受不了……”

“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可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别管!”“你……”“我怎啦?”“啊……”啊!我很快离开了教室门口,向校园西南角那个落光了叶子的小树林跑去。我感到难受、羞愧!我已经别人带来了这样的烦恼!我的手在衣兜里捏住那一摞菜票,就像捏着一把葛针,身上的新绒衣和脚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极了。

我原来就知道这一切是很不美气的——只不过尽量朝好的方面想罢了。我实际上一直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明知道我的诜我钱都是吴亚玲变相送给我的,另一方面又为了自尊心尽量安慰自己这是“劳动得来的”。现在,事情终于弄到了这样难堪的地步!自己真像小偷被人抓住一样。人的错误往往产生于自己一时的软弱中!

从此,我不敢再看大卫的眼睛了,我觉得他应该恨我;我对不起他——他的烦恼不论怎样,都是我造成的。

大卫看来也真的完全陷入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平时连话也不说了。他的平静的内心和惬意的生活完全补打破了。以前下午放学后,他总是和吴亚玲一块离开学校;现在,他一个人低倾着头悄然地走了。上自习时,他除过趴在桌子上做功课,谁也不理。吴亚玲有时找他说话,他也装作没听见。不论他看来比一般同学怎样成熟,但他终究也还是远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啊!就在这时,爱惹是生非的周文明谣言传播得更凶了,全班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我,吴亚玲,郑大卫,都成了攻击的对象。平时,我们三个人在班上学习最好的,经常受老师的表扬。在我们这种年龄,大家或多或都有些妒忌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事,很能让大家畅快一番。这些倒也罢了,而最严重的是,我们三个受攻击的人本身之间就出现了一种极难堪的嫌疑!由于大卫的苦恼,别人觉得我和吴亚玲似乎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了!吴亚玲又是一个生性倔强的人,根本不愿向大卫的这种态度屈服。至于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误会正是由于我而产生的,我除过痛苦和沮丧以外,怎好再向他俩任何一个人做什么工作呢?若要是这样,那会把事情弄得更酸!我,该怎么办?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恼……

我想,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我起码还可以做到:再也别去武装部了!而且要远远地躲开吴亚玲——我应该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独中去。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1)

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了。

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没有起风,天气并不怎样冷,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静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盖在白绒绒的积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没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时候,起了风,满天的云彩骤然间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飞散开来。苍白的太阳从云缝中斜射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远处的地平线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似乎变得平缓起来,模糊地显出了许多柔和美妙的曲线,傍晚,风向变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帐。

雪景是那样压严,尤其是在黄昔,大地上那种单纯的、无边无际、模模糊糊的白色,会使人的内心变得非常恬静和谐。感情丰富的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诗的联想,画的意境,音乐的旋律。以前,每当在这样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默默地踩着绒毡一样的积雪,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心中充满了喜悦的感情。我常常在黄昏里面对白皑皑的山峦不由自主地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积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滑倒,陶醉在一种难言的舒服之中……

现在,我呆立在学校大门外右边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对着同样的黄昏中的雪景,再也产生不了过去的那种情绪了。雪也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晶莹可爱,而有点惨白;又被黄昏的色彩一涂抹,看起来颇有一点凄凉。

我呆立着,心里像塞进去一把柴草,毛毛乱乱;喉骨像哽着一粒枣核似的,出气都感到困难。人要是心情一难受,生理上也会有许多不舒服的感觉:胸闷,气塞,甚至大小便都不畅通!我不去武装部干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独中。

但因我曾短暂地闯入过另一个生活领域,眼下的孤独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孤独。而当这个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时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虚。我吞惯了生活的苦药,不过一旦尝了一点生活的甜头,那味道却永远地不能消失,并反过来使苦痛更难以忍受。我怀疑这是命运的捉弄——我虽然不是处处相信命运,但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我呆呆地望着学校下边武装部的院子——那在静静的雪夜里闪烁着的灯光,正像她的眼睛一般亲切和温暖。

她还在那尘土飞扬的窑洞里干活吗?她额头上的汗水,还像珠子一般在流淌着吗?那肯定是不会的。她以前是为了我才去干那个下苦活的。现在,她帮助人做了好事,却受到了诽谤,这有多么不公平!

不知什么时候,吴亚玲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一认出是她,浑身便一阵哆嗦!

“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怕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去做活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她手斜插在衣袋里,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我。我感到惶愧极了。我怎样对她说呢?她应该知道,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让她承受那些压力呢?

我想分辩一两句,但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来找我,那勇敢坦荡。正气凛然的秉赋,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灵魂,我猛然觉得我从这个女同学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惊奇的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后来慢慢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脱俗的精神。而我身上缺乏的正是这一点。我以前尽管是一个刚强严谨的人,但带着一股乡巴佬的小家子气。今夜,这个女同学用她精神上的闪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尽管我没有能很快接受这种气质,但这在我以后的整个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故事里将不会叙述这些了)。

我当时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审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的这种坦荡的胸怀也感染和鼓舞了我,于是我抬起头大方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清秀的脸庞、倔强的额头、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翘起的,浮着一丝亲切的笑意,显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温柔、真诚、活静。“走吧,咱们再去干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装部的院子扬了扬。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对她说:

“亚玲!我再不能连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个好人!我像对姐姐一样尊敬你……”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在冰凉的脸上淌下来,掉在了雪地上。她笑了,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哩!当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们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个人干不了!”她冲我诡秘地一笑,转过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里。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也向学校走去。一路上心里翻腾得很厉害,觉得有许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头绪来。我刚踏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周文明背着个黄书包,从院子那边大大咧咧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开他,不愿和他打照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两片耳遮耷拉着。在我面前停住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学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说:“又到武装部干活干活的去了?八路给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我没有出声,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立刻惊呆了——我怎么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惊呆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书包一扔,扑过来就和我打架!我们互相扭在一起,同时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来,我根本不是国营食堂喂胖了的这个家伙的对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地里,骑在我身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好在地上积雪很厚,头没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骑在我身上,继续把我的头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从我身上听从落下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他“妈呀!”的叫唤了一声,便倒在了我的旁边。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见他用手背揩着嘴角上的一丝血。我猛然发现郑大卫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我明白了,刚才正是大卫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见大卫满脸的阴沉,有点慌乱地拎起书包就从他身边绒过去,撒开腿跑了。他一边跑,一边骂道:“郑大卫,大熊包!老婆让人家拐走了!”

大卫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极其难堪的局面。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2)

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压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白的炭烟,都溶入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迎面打来,像无数碎针刺着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小洼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强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根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学业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白的,可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强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内心里非常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皮发胀,头皮发胀,胸膊发胀,我迷茫地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毛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着鼾,女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吟着古老的歌谣:“鸡呀鸡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睡觉……”

父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窑洞里,吸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父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黄铜锁锁住冰窑冷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干脆在村头碾庄稼的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支一只草筛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草筛子的小棍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满了他的双肩,落满了苍白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只烧麻雀或者几颗干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迷□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脱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社会处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

一种油然而生的豪侠气,压住了一些失学的痛苦。我丝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这也是我的良心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对另一颗高尚的心灵的回报:“自我牺牲”这是不能完全说明我将要做的行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上倾倒下来。不知为什么,此刻,一种欢愉的情绪却在我周身漫延开来。这是由于心灵的纯净而产生的情绪——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体验过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肩头。我抬头: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就蹲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过瓶底一样的厚镜片看着我,问:“建虽,你病了?”

我摇摇头。“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么事?”“……”我语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最近看你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又没粮了?你下午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一些剩饭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气。我胃不好,粮吃不了……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饿肚子,不论怎样,还是要好好学习的,祖国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建设,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敢耽搁学习。今天,你旷课了,连假也没请……还是周文明告诉我,说他看见你在这里……”

李老师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冻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对有着许多圈圈的镜片,只是低着头,手在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李老师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还没吃饭哩。走,到我宿舍拿饭票去!”“不!李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我不需要饭票!我……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怕李老师看见我哭,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去。“什么?”他老师高大的身躯弯下来,近视镜都快挨到了我的脸上,迷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李老师宽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泛不上一句话来。

李老师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的我肩背上摸着,说:“建强,你是一个性格强的孩子,怎么能因为困难就退学呢?就是你回到家里,也照样是缺粮啊!你千万不能这样!古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将来后悔了,就再也来不及了……”“不是因为这……”我抬起头来,稍犹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向李老师倒了出来——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经过世事的长辈,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说,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我应该对他说明我退学的原因。这并不是让他把我挽留下来。不,我已经决定要走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听我叙说完,轻轻说的一句,然后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后来又坐在了了雪里,两只手微抖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困难时期出的“经济”牌纸烟,点着后一口接一口抽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两只手在两鬓角捧起我的头,厚镜片对着我的脸,满怀激情地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师什么话也不说,我根本猜不来他对我的这些事是怎么看的。

进了学校大门,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师不让,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没提起给我粮票的事;他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3)

我跟着李老师来到他的宿舍。他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后在桌子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摸索了半天。

我看见他摸出两颗鸡蛋——这年头,鸡蛋可是稀罕极了,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存下的,大概舍不得吃,放了好久,蛋壳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把鸡蛋洗了洗,放在火炉上的铁锅里,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他扶了扶近视镜,默然了一阵,然后开口说:

“我今天很激动。为什么下?是因为你的事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噢,本来我不该把自己这样的事告诉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可是……”

他似乎犹豫了下,接着便又缓缓地说起来。

“……这已经过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要大一些,快大学毕业了。就是这个时候,人深深喜欢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是可以考虑婚姻问题的。那位我所喜欢的女同学对我也不错。”

“可是不久,我就知道,我最要好的一个男朋友已经追求位女同学多时了。如果没有我,他们是完全可以成的。但那位女同学,但那位女同学立即对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这使得我的男朋友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当时懊丧极了。我虽然喜欢那位女同学,但看见我的朋友那样痛苦,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应该做的事!就这样,在毕业分配时,我终于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自动要求分到你们这里来了。你知道,我们那离这里几千里路。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远远地离开他们,让我的朋友和那位女同学结合……后来呢,他们果然结婚了……”

李老师站起来,开了柜子上的锁,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我看见,那上面有两个笑得很甜的男人和女人,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很俊的小男孩。这无疑就是李老师的朋友一家了。“我后来在生活中一直再也没遇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女同志,因此直到现在,拿你们此地话说,还是光棍一条……”李老师淡淡地笑了笑,说:“但我现在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人在世上,难道不应该活得更高尚一些呢?”

“我的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当然,你的事和我不一样,但从精神上说基本是一样的。你今天使我很激动,让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代……”

李老师静静地说着,但从那神态上,看出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非常激动的情绪。我也静静地听着。我第一次听见这样令人激动的关于爱情的故事。“不过,建强!你难道就非得退学不成吗?这似乎是不必要的。让我来做做你们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亚玲,大卫,文明……请你相信我能做好你们所有人的工作!”

李老师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我抬起头来望着亲爱的老师。他刚才给我讲的他自己的经历更使我坚定了我的信念和决心。我对他说:“不!李老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越做工作,影响会越大,说不定会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这事的。这样,对吴亚玲同学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已经决定了,非退学不可。我回去自学呀!我决不会丢掉学习的。我现在只要求您,对同学和学校领导说我是因为家庭困难才退学的,千万不要说出真实情况。在我离校之前,也请您保密,让我悄悄走就是了……”

我的喉咙堵塞了,再也说不下去,两只手抱住头,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李老师在我肩膀上摇了摇。

我抬起头来,见他把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师扶人近视镜,把信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对我的要求。这封信,是我给咱们邻县中学的教导主储写的,他是我的朋友。你们那里到邻县和咱们县城距离差不了多少,我建议你到邻县中学继续上学。那里只是环境疏一些,说话口音和咱们县不一样,慢慢就会习惯的。你先去联系一下,如可以,完了你再来补办个转学手续……”我感激地拿起了这封信,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尽量这样争取吧……”我站起来,向李老师告别,他却一把拉住我,把两颗煮熟的鸡蛋硬塞到我的衣兜里……

第二天上午,我很快办完了退学手续——这一切很容易,因为在这困苦的年月,退学的人几乎每天都有。至于行李,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想:明于一早,在起床铃未打之前,我铺盖一卷就可以起身。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碰见班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吴亚玲在找我。其实,有几次我已经看见了她,故意躲开了。我想,她大概又找我到武装部去下干活。可是,别了,这一切……我决心要我走之前,再不看见吴亚玲,晚上,我有意没在宿舍里,到高年级教室后面的大墙外消磨了很长时间。

很晚了,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但灯还亮着,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会。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就是说,将要离开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可能去邻县的中学继续上学——但怎能再折腾得起一次呢,我想我多半要剃个光头,春夏秋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贡献给土地。劳动并不是一种耻辱,而是我们生活的基本要求。当个农民,对于土生土长的农家儿女来说,这样的命运是很平常的,无数的人都这样走完了自己生命的历程,末了,像一棵平凡的树木一样,从土地上长出来,最后消失地土地里……我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的愿望。

站在地上太冷了,于是就是上了炕,打开自己的铺盖,我准备把腿伸进被窝里,一直坐到在明。

就在我打开自己铺盖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子里夹着几本书。一看,是《青年近卫军》、和《把一切献给党》。我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很快把书翻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吴亚玲的。

马建强同学:

我中午去教导处开会,听一个老师说咱们班的一个

同学退学了,刚办完手续。我赶快问他这个同学叫什么

名字,才知道是你。我难受极了,下午和晚上到处找你,

也没有找见。你肯定是躲我。我知道你退学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我没有想到我出自好心却带来了这样的后果。我

很痛苦。不论怎样,我认为你根本不应该退学的。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

送你几本书,这些书我最喜欢了,你也一定会喜欢

的。我想,不论国家和我们个人归前遇到多大的困难,遭

到多大的不幸,我们决不应该丧失信心。我们要努力奋

斗,要勇于牺牲,手拉着手克服困难,使我们的青春无

愧于我们的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这三本书会帮助

我们更好地走向生活……

吴亚玲

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就像开水锅一样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灭了灯,一个人又出了宿舍,来到学校的大操场上。于已经晴了。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挂在很高的天空,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长久地徜徉着,似乎想了许多,又像什么也没想。感情的潮水在胸中动着,酸甜苦辣,样样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正文 在困难的日子里(14)

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早晨。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红那边升起来。给积雪的大地涂抹一一层淡淡的红颜色。整个黄高原这样一装扮,于气顿时显得民常的雄壮起来。冬季里满眼的荒凉都被厚绒绒的雪埋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错落和参差不齐,都变成了一些单纯的互相衔接的曲线。一切都给人一种丰润和壮美的感觉。瘦骨伶仃的我背着行李,出现在冬季的原野上,走进这样一幅大自然的图画中。出了县城,穿过平展的田野,进了大山夹着的深沟——

山路立刻变得崎岖险要起来。

我艰难地跋涉着。为了不掉进涧,思想和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走路上。为了避开同学们的目光,我是在天还不明的时候就悄悄离学校的。没有睡觉,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像猫抓着一般。眼睛发黑,腿在打颤,十几里路上已经记不清摔了多少咬!

在一个避风的石崖下,我连人带行一起倒在了一块没有雪的土堆上,闭住眼大口大地喘息起来。

我倒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控制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个打了败伏的士兵。记得在夏末初秋的时候,我正是怀着美好的心情从眼前这条路走向县城,走向我向往着的新生活的。现在,却从相反的方向回来了。这也许是我整个生活的转向。

尽管这样令人难受和灰心,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已经后悔。不,一切过却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为种情绪是极自然的。谁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会不难受呢?我宁可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命运。在命运面前,人会逐渐地心平气和的。记得在我来上高中之前,村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说我老爷爷的坟墓里有过树根抬起棺木的奇迹,他们因此就推断我前程远大;但我父亲和他们的说法正相反。他说:“咱们祖坟里就没埋进去那种福气!”“爸爸,你说的对……”我闭着眼睛,头枕着铺盖卷,喃喃地念叨着;不知是瞌睡还是昏迷,感觉到意识已经控制不住,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梦见我死了;尸体放在一块冰上,骨头都被冻裂了。我甚至还林名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死了,为什么我还能觉得冷呢?噢,我发现我并没有死,冰似乎渐渐变成温絷的,便得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并且还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睁开眼一看,身上盖着一件棉大衣,郑大卫正蹲在我身边——这一切比梦境更叫人不可思议!

“建强!”大卫叫了一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镜片下面的泪水,嘴唇哆嗦着急得再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饼干,又手捧到我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事情!一阵愉快的颤栗闪电一般传遍全身。以前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变得那么遥远,只有这个真诚亲切的脸庞在眼前存在着。我从大卫手里接过了饼干,也接过了他对我的新的信任和友谊。

“我对不起你,没想到把你逼到这种境地。我听亚玲说你为那些事退了学,感到很难过,就跑来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学校去!我已经重新给你的教导处报了名;我还央求我爸爸想办法在县上的机动救济粮里给补助一些,他已经答应了……你一定要回去。同学们听说你退了学,还捐助了许多粮票和钱,大家都在等着你。李老师还把我和亚玲、周文明叫去谈了话,他俩也寻你来了,在后边……请你原谅我吧……”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像大哥一样,胳膊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肩头。我在他的胳膊弯里哭了。一刹那间,幸福、喜悦、委屈、所有的感情都涌上来了。大卫也在抹眼泪。这时候,我们都像孩子、又都像大人。是的,我们正在离开孩子的时代,走向成年人阶段。在这个微妙的、也是美妙的年龄里,将会给我们以后留下多少微妙而美好的回忆啊!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哈呀,追上了!”这是周文明,在他后边,满身糊着雪粉的吴亚玲看见了我,猛地站住了,喜悦的笑容即刻挂在了脸上,但她眼睛里却蒙着一层泪花。周文明三跳两蹦就来到我面前,平时的傲气一点也没有了,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潮,直率地对我说:“很对不起你。李老师已经批评了我,我已经给亚玲和大卫道了歉,现在也要向你道歉。我以前实在对不起你,还伤害过你,请你原谅我。你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好。我这人毛病是太多了,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长大的。我记起了你的许多好处。旁的不说,每次考试,我不会,总要偷看你的几道题……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来要留级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向你们几位同学学习。建强,你回吧!以后缺什么就说,我们家什么都有。我们拜个干兄弟吧,你以后在学习上多帮助我。你能原谅我吗?”周文明的话使我深受感动,我对他说:“我永远不会记恨你的。你很聪敏,只要努力,学习一定能赶上来!”

这时候,亚玲走上前来,对我说:“快回去吧,李老师也在后面来了。咱们快点往回走,好让他少跑点路。李老师是个深度近视,别让他跌一跤,把眼镜给碰掉了!”

我们都笑了。大卫开玩笑地对我说:“看你犹犹豫豫的,还有什么要谈判的条件吗?”

我却认真地对他说:“那么……一定要和亚玲好!”

大卫的脸刷地红了,亚玲的脸也红了,文明却背起我的铺盖卷,大喊一声:“咱们开路开路的!”他喊着,便走到前头,又转身对我们说:“路不好走,咱们四个人干脆一个拉着一个。我走头,开路开路的;建强拉着我,大卫拉建强。亚玲拉大卫,空气拉亚玲!好不好?”他向我们做了鬼脸,大卫和亚玲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踏着我们来时踩出脚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皑皑的峡谷里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们熟悉的《游击队之歌》。我,大卫和亚玲,忍不住和着文明的口哨声,轻轻地哼起了这首歌。我们的父兄们当年就些山野里哼着这首歌,战胜了无数的艰难困苦,赢得了革命的胜利;今天,这不朽的歌曲同样使我们的感情沸腾,激励我们的困苦中坚定地前进!我拉着伙伴们的手,唱着亲爱的《游击队之歌》走向县城,走向学校,走向未来;我浑身的血液在烈地涌动着,泪水很快蒙住了眼睛,两边那耀眼的雪山逐渐模糊了,模糊了……

1980年冬天到1981年冬天写于西安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郑小芳)

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些重大而有意义的时刻。我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时刻。也许这件事并不重大,但至少是有意义的。我是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从省林业学院毕业了。你们也许并不知道,四年前,我还是黄土高原山沟里的一个乡下姑娘。而现在,我已经成了一名大学毕业生。对于一个人来说,这种变化难道还不重大吗?

我已经拒绝了让我留校的要求,而坚持让学校把我分配到我们家乡那里的地区去工作。同学们中间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他们嘲笑我是个十足的“乡下佬”。因为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而跑到一个荒凉的山区去吃苦,似乎太愚蠢了。

我承认我是个乡下佬。我热爱我们的乡下,正如城里的人热爱他们生活的城市。一个人总有一条根深深扎在某一个地方。我的故乡的确荒凉而贫瘠。那里,严寒从头年十一月一直要蔓延到第二年清明节以前。那里的春天也极其短暂,而且塞外吹来的大风常常把毛乌素大漠的沙尘扬得铺天盖地,把刚开放的桃杏花打落在了地上。

但是,那里也有许多好日子。我们的美妙的时光是从夏至以后开始的。这些阳光明媚、清风习习的好日子一直要延续到另一个冬天开始。在这些日子里,大部分都会是好天气,尤其是三伏天,天蓝得耀眼,充足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金黄,但并不像大城市这样闷热,白天和晚间都有凉爽的风吹拂着大地,给人和万物以亲切的抚摸。

四年以前,我一直就生活在那里,除过读中学在县城,从来也没有远行。自从考入省林业学院,来到这繁华的省城,四年间,我无时不在思念着我的故乡。有时候,在学校三层楼的宿舍里,我常常梦见小时候的那些夏夜,我跟父亲睡在打麦场上,点着艾绳火熏蚊子;让凉风吹拂着裸露的胳膊;数天上的星星,听小河水的喧哗……有时候,城市某个地方偶尔传来一声鸡啼,我就忍不住哭了。这可是乡下的声音啊!

我之所以坚持要回到故乡那里去工作,不仅仅是我眷恋和热爱它,更主要的是,我学的水土保持专业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大有作为。我当初报考这个专业就是为了最后还能回到那里去。我爱家乡的山山水水,我就想用我自己学到的知识去把它变得美好。这个想法在我小时候就有了。

说实话,我从内心里看不起我的有些同学。他们虽然来自乡下,却鄙视乡下。我平时很反感他们鄙薄自己的家乡,这正如一个人谈论自己父母的缺陷会引起别人的反感。现在,这些人正千方百计想留在城市工作,哪怕让他们蹬三轮车也愿意留下。我并不是说我的思想境界就有多高。但我总觉得,抛开旁的不说,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应该有一种勇于献身的精神。尽管我们现在的生活中享乐是一种普遍的时尚,但我认为生活中崇高与低级的界线从来都没有模糊过。当然,我并不愿意过多地指责我年轻的朋友们,因为归根结底,人们对生活和幸福的理解取决于每个人自己的认识。这种认识很难统一。我是准备走自己的路,但我也愿意为另外路上的朋友们祝福。好了,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我们都要像离巢的鸟儿般飞向四面八方,不管在哪一个天地里飞,我们都得将开始用自己的翅膀飞。这就是说,我们要开始独立生活了。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激动。它使人兴奋,它让人愉快得有点颤栗,京让人烦躁不安,它叫人彻夜不眠……

当然,我的激动还有另外一些原因,现在我也可以不害臊地谈一谈,不过,说出来也许你要笑话。

除过毕业的激动外,我同时想到,我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将会临近了。这恼人而甜蜜的想法,时不时来纠缠我,弄得人心神不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要和他马上结婚。不,这一两年不会的。虽然我和他都来自农村,但我们已经接受过高等教育,不会像我们在乡下的同学那样早婚。我是说,我和他将要以未婚夫妻的关系分配到同一个地方工作。他是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是我的同乡。他们村离我们村只有五里路,我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同学,拿句俗话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不过,我们早商量好了,毕业后不回我们县,而要到更往北的一个地区去工作。那里一半山区,和我们的家乡一样属黄土高原,另一半已经是毛乌素大沙漠了。我们中学时曾一块去沙漠中的一个县城参加过体育运动会,被那里荒漠而壮丽的风光深深吸引。我们曾站在古城雄伟的烽火台上,热血沸腾地约定:将来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工作。当时这多半有些孩子气。但这多年里我们可一直认真地对待这个孩子气的想法。请不要见笑我们,人在少年时候的某种想法,说不定会在一个人一生中起作用。至少,我们现在仍然忠于这个当初的誓言。我的朋友为此写守不少诗。他喜欢写诗,往往比我更富于浪漫的激情。我喜欢他,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至于我,从小就比较喜欢一种激荡的生活,并且对此抱有一种执拗的态度。不要因此就认为我是个“假小子”。从一切方面,尤其从感情方面来说,我是一个地道的女孩子。

现在我常常想象我们已经到了那里。那地方开始我们会没有熟人,因此我们将格外贴近。我会和他在异乡陌生人的目光下,一块散步,一块看电影。说不定我还会忘掉本地习俗,像后来我们在这个城市一样,挽着他的胳膊走路。这肯定会招惹许多嫌恶的目光。我有趣!

我肯定会时不时去他的单位,他也会时不时到我的单位来。说不定我们还得买个煤油炉子和一些炊具,以便在星期天一块开小灶。这些东西当然会放在我那里,因为我是女人。天啊,真可怕!我还想到我们以后会有一个孩子。我喜欢胖小子,但他说他喜欢女孩……

现在我该来说说,我口口声声提到的那个“他”是谁了。

他叫薛峰。如果你读过省文学刊物《北方》去年的第五期,你就会看见他在上面发表的一组诗《青春乐章》。不过,署名是雪峰,取他名字的谐音。不满你说,这个笔名是我给他起的。关心我们的人大概主要想知道我们现在和以后的事,因此关于我们的过去我只在这里简单地说一说。

大家已经知道了,我和他从小就是同学。初中和高中也是一块在县城上的。除过初中我们分在两个班外,小学和高中我们不仅是同班,而且是同桌。

在我们那穷乡僻壤,能进入县办初中和高中是极不容易的。那些有限的桌椅板凳几乎全被县城的学生争夺去了,乡下的学生大部分只能上社办中学——这意味着他们大部分初中毕业后就得回农村当庄稼汉。师资水平低和教学条件和简陋造成了他们大部分再不能深造。有的社办中学连外语课都不开,学生们怎么能考上大学呢?

我和薛峰用我们良好的成绩在县中争得了自己的位置。在我们整个一道川十来个村子里,我们两个是唯一进入这座神圣殿堂的。在初中升高的考试中,薛峰竟然考了全县第一名。我们从小到大,基本上经常在一块。城里上学时,星期六下午回家和星期天下竿返校,我们都是一块相跟着走。当然,这中间也发生过一些糟糕的事。班上的同学们曾挤眉弄眼地议论过我们。回村时,公路两边我们熟悉的庄稼人也曾粗鲁地喊叫我们是“两口子”。这一切是多么叫人生气。但是后来长大了,我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承认我这一生不能再离开他了。当我朦胧地懂得爱情时,我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他。我知道他喜欢的也是我。十九岁那年,我们离开家乡,一同考进了省城的大学。我以第一志愿被录取,进了林业学院水土保持专来;他是第二志愿,考到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大学之前,由于我们小,关于我们之间相互喜欢的话当然谁也没有说过。上大学的第一年也没说。但这种关系实际双方在内心里早已明白了。到大城市后,由于人生地疏,我们相互间完全成了亲人。我们经常在一块会面,但倒不是在谈情说爱。谈的无非是学习和我们未来将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有着广阔无边的大沙漠,有着蜿蜒的古长城残迹的福奇的土地。我说我要在那里栽许多树,种许多许多草。他说他要在那里写出一些惊人的诗篇来。这些火热的生活多么叫人神往啊!一直到大学二年级的后半年,有一天,我们一块相跟着在街上走。他突然站住了,结巴着说:“小芳,你,挽着,我的,胳膊走……”我一下子脸烧得像炭火一样,赶忙朝四下里看了看。我看见街上有许多姑娘都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走路。我犹豫了一下,就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那天,他在商店里给我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我给他买了一件深蓝色的毛料上衣。

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了真正的恋爱。一切和大城市里的任何青年男女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己当然经历了无数甜蜜而新奇的体验,但这些东西对大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因此也就简略了。

现在我再顺便补充几句我心爱人的长相:薛峰一米七五,个头不算低;身板茁壮而挺拔,神态潇洒,五官都恰到好处。这两年,他是比乡下时变化多了,身上的农民血统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像个典型的城市青年了。

我敢毫不害臊地夸口说,我爱的这个人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汉。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2-(郑小芳)

随着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班上和系上都乱作一团。尽管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有些人通过关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有笑的,有哭的,有闹的,有四处奔波找关系的,一切都乱纷纷的。我是平静的,因为我的命运我自己已经安排好了。系上的领导曾多次找我谈过话,想让我留校,但我拒绝了,请求把我分配在我要去的地方。领导当然再不会做我的工作,反而表扬了我。由于我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利害冲突,因此全班同学还像往常一样尊重我。其他人之间就不行了,为了争夺一个好位置,或者怀疑某个人拆了自己的台,或者猜测某个人把自己已得到的位置挤掉了,明争暗斗,乱得像春秋战国一样。猜疑和怨恨弥漫在共同生活了四年的人们之间,这情景真叫人难受。我同宿舍的李虹,前几天脸上还阴云密布,这几天突然又阳光灿烂了,据她说是由于我不留校,这个位置分给了她。她说她要感谢我。我向她祝贺,并且指出她不应该感谢我。她学习不错,加上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又长年有病,完全应该留在家门口工作。

吃过晚饭,李虹从校门口给我带来一封信。这是薛峰写给我的。信的内容很简单,让我在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到老地方去,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对我说。他并且在“重要的事”几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我敢说他没什么太重要的事。要不,他不会写信,而会骑车来找我的。第二天吃过早点,我借了李虹的自行车,就向我们的“老地方”那里赶去。我们会面的老地方是南郊公园的大门口。但通常我们并不到公园去,而是在这里相会,然后一块骑着车子去省第三医院后面一块麦田的水渠边。那里已经到了郊外,非常僻静。应该说,这儿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地方”。这地方我们去过不知多少次。我们在这里看着麦苗泛青,发旺,发黄;然后又看着麦子被收割,套种的玉米又长起来,吐出红缨,怀上棒子。我们在这里说过甜蜜的悄悄话,并且也偷偷地亲吻过……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繁华的大街。

整个城市都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喘息着。即使有风从迎面吹来,也是烫热的。行人有气无力,边走边擦汗。大街上弥漫着一种懒散的气息。人们的精力和智慧也好像被太阳的热力蒸发了。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薛峰已经站在了那里,自行车撑在旁边,车后座上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里面大概装着汽水、啤酒一类的饮料的点心。每次都是这样,吃喝的东西大部分由他买,但事后我给他钱。他花钱大手大脚,我得常给他支援。他看我来了,也不说话,就跨上他的车子。我们于是并肩骑着车子,到我们亲爱的“老地方”去。

路上,我问他:“有什么紧要事?”

他笑笑,说:“没什么,我想你了……”

我不好意思再看他,说:“才一个月没见面……你们实习完了?”“完了。已经开始进入分配阶段,整天驴踢狗咬的。你们那里怎样?”“情况差不多。反正咱们俩是世外桃源,没有人地来抢咱们的位置。”薛峰没说话,冲我淡淡一笑。

我们很快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在水渠边的小白杨丛中,薛峰把汽水、啤酒和一些点心放在随身带来的一块小塑料布上,我们就像过去那样紧挨着坐在一起。树和茂密的芦苇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这里已经远离喧闹的城市,四周围静悄悄的。首先照例是无言的亲热。这一刻几乎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们温柔的感情在心灵中静静地流淌。我记起了他给我念过的M·杜金的几句诗:一双目光深邃的大眼睛,闪烁得真是意味深长。沉默吧,你现在的沉默,比你吐尽言辞还会令我心明眼亮……过了一会,我问薛峰:“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事?”

他又笑笑,没说话,回过头从身边的黄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这是昨天的省报。我很快在副刊上发现了他的名字。这是他和另外一个叫“轻松”的人合写的一首诗。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重要事是什么了。

我当然为他高兴。他的任何成绩都能引起我无法言语的骄傲。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转弯抹角地盘问起他来了。

“这个‘劲松’是哪儿的?”

“我一个班的同学。”他说。

“男的还是女的?”他大笑了,笑得把脸转到了一边。

“笑什么!你回答我!”

“女的。”他仍然在笑。

我不言语了。你们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没有接。他一下把照片堵在我眼前,说:“看这个女的漂亮不漂亮?”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的合影。我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醋意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这就是劲松。”

“是笔名吧?”“是的。”“真俗气!现在还取这么个笔名,一股文革味!”

薛峰把照片收起来,说:“他叫岳志明,父亲是咱们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我说:“这首是他写的还是你写的?我真理解不了,两个人居然能合写诗!”“诗当然是我一个人写的。”

“那为什么署他的名字?”

薛峰沉默了一下,避开我的问话,说:“我最近准备写小说。我觉得诗容量太小了……”

“写好后再把‘劲松’的名字也署上。”我挖苦他说。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准备这样做的。”

我真有点难理解他了。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讨好这个人,是因为他父亲是大官吧?你怎么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和他的父亲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呢!”

薛峰不看我,拿一根树枝低头在地上划着,说:“他父亲没有什么,可他母亲……”

“他母亲怎了?”“他母亲是省教育局分配办公室的主任。”

我一下子瞪住了眼睛,我惊异在看着在地上划道道的我的亲爱的薛峰。我敏感地意识到,是不是有某种变化将会出现在我和他之间?我同时也明白了,他今天的确有某种‘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但这并不是他所发表的那首诗。

我问:“这又怎样呢?”

他停止了在地上划道道,抬起头,用胳膊搂住我的肩头,说:“小芳,让我直说吧,我们不能再回到我们当初说要去的那个地方!”“为什么!”我急着对他嚷道。

“我们要设法留在这个城市。只有留在这里,我们才能更她地发展自己。”“我们当初说过什么?”

“是说过……”“你以前可从没改变过主意。”

“正因为这样,一旦觉醒了,心里就更着急。”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我只是急着问他:“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已经决定了。当然,以前没认真考虑,也没事先做工作,现在就是想些办法。我和岳志明合写东西,就是为这个的。我答应满足他的虚荣心,他答应帮我和你办事。我想到《北方》杂志社去工作,你就留在林业学院……”“不!”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涌满了我的眼睛。“我已经给学校说过,我不留校。现在留校的人已经确定了。”

“这可以改变。”“不!不!不!”我当时只是这么嚷着,心里难受极了。我第一次朦胧地感觉到,尽管薛峰现在仍然用胳膊亲切地搂着我的肩头,但有一种东西已经横在了他和我之间,我感觉到了这个,不知为什么,却更紧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和伤痛漫上了我的心头,就像看见一种可怕的疾病缠在了自己亲人的身上。是的,我不会嫌恶和躲避他,我要想办法让他恢复健康。我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已经慌乱到了这样的程度:我好像觉得他真的是病了,于是忍不住用手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摸了摸。并不发烧,体温是正常的。我在急忙中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说服他,保好央求他说:“我们还是回家乡那里去吧!我求求你,一辈子在城市生活我们习惯不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已经习惯了。回去反而会不习惯!”他插嘴说。“那就从我们的事业来考虑。我学的是水土保持专业,回到山区和沙漠就能更好地发挥专业知识。你搞文学,也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写出好作品来……”

“这不是理由。你的专业在大学能培养更多建设四化的人才。我留在文学刊物也就可以使自己的才华不致湮没。从五四以来的许多大作家都是编刊物的。至于生活,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有生活。因此,这不能是我们不留大城市的理由。”他雄辩地说。“是的,这也许不是理由……”他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对他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世俗了?我们所看重的理想,我们所看笪的献身精神,我们一直像孩子那样所珍爱的一切,你都一点也不要了?”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我们现在不是孩子了……”他说。

是的,我们不是孩子了。我亲爱的人!我们长大了,但我们却开始吵嘴,开始分裂。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我们两个人永远都是孩子啊!

我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之间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望着他那张漂亮的脸,意忍不住冲口说:“那咱们分手吧,各走各的路!”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也站起来,又忍不住扑在他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我多么难受:为他,为我,为我们。

“小芳,回去想想吧,今天我们再不说这事了。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决定的。”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轻轻地说。

我没有再说话。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顺从了他。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3-(薛峰)

真热。我知道不仅天气热,我的心也在发烧。

一切都权衡过了,结论已经相当明确。剩下的只是用行动来使目标成为现实。过去那些想法——具体地说,就是到一个艰苦的地方去创造不平凡的业绩——不管那是崇高的还是狂热的,反正一切都已经退远了。从内心深处来说,这的确叫人有些伤感。向过去这样一些视为神圣的东西告别,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也如同我们希望成为大人,但却又眷恋着自己的童年。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不管怎样说,我和亲爱的小芳曾经共同制作了一叶理想的风帆。是的,风帆。这风帆一直行驶在我们心灵蔚蓝色的海洋里……但这叶风帆现在应该转向。是的,转向。转到现实生活逻辑所铺成的航道上来,而不应该再在理想的王国里任意飘游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故乡的山水和那里的乡亲永远抱有深情。我一直无法割断我和这一切的感情联系,总想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回到他们中国去。

但后来心情慢慢矛盾起来了。

说心里话,我虽然上的师范大学,按理就应该去做一名教师,但我当然更愿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像原来想的那样去山区,就只能到一个中学去任教。教师,那意味着无穷无尽地讲课,改作业,开会。如果再代个班主任,那就是成天跟在几十名二混小子的后头瞎折腾。这能写诗吗?诗人应该听交响乐,看芭蕾舞,进行广泛的交游,才能获得灵感。可是,沙漠里只能听蒙古风粗野的吼叫,看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生命的黄沙丘。几十里路上甚至连人影都找不见,写什么呢?也许只能去反复赞颂那些可怜的沙柳了……

我也许说得太过分了。是的,那里毕竟有雄伟古长城的遗迹横卧在荒漠之中;驼铃,海子,烽火台,以及壮丽的落日和直升的炊烟,也都是诗。我想我就是留在大城市,今后一定也要去那里的。但这应该是一个诗人去漫游,而不是去充当那里的一个永久的居民。这正是我现在和过去想法和不同所在。当然,这一切变化是慢慢发展的。

我进大学后,渐渐发现,像我和小芳抱有的那种浪漫生活观点的人,几乎很难找到。所有的人都是实际的。他们一边拼命学习知识,一边拼命追逐据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我一开始瞧不起这些人,自视自己的境界要比他们高。我曾经直率地对同学们说出我毕业后的打算,结是招致了一部分人的无情嘲笑。他们说我还停留在“四人帮”的时候,坚持要“上山下乡”呀,以后大家甚至渐渐不理我了,似乎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经历了痛苦的孤独。

当时,我反复从内心审视了自己灵魂的殿堂,再一次看到那里所供奉的东西仍然是崇高的。

同时,我也开始不抱偏见地观察和琢磨嘲笑我的那些人的生活观点。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么多人所信仰的东西,我有没有权利轻易地去否定它?

一开始,我发现这些东西和我心灵中的东西还是对立的。我无法效法。尽管我在我的环境中孤独,但我有我的小芳。我只要和她在一起,精神便感到无比郐畅和激昂。这不仅仅是我深切地爱她,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相通的心灵。她的美丽、善良和正直,她的火一样的热情永远使我迷恋和陶醉。我们经常在一块谈沙漠,谈诗,谈树,谈未来我们所要进行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有勇气在我的环境里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只要我和小芳在一起,别说是去毛乌素沙漠,就是到冰天雪地的北极去也是幸福的。

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听到的仍然是一些老话题:如何走后门留在城市;如何逃避当中学教书匠的命运;用什么方法,在几年内取得什么样的学位;一个现代化的家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要从事一项事业,必须找一个没事业心的贤妻良母或者一定既要是贤妻良母又要有事业心等等。

不久,突然有一个人主动和我交朋友。这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岳志明。岳志明从一切方面来说一看就是个高干子弟。他能把浮华掩饰在质朴之中;能把俗气深藏在脱俗的表面下。本质是傲气的,但又可以居高临下地关怀别人。就拿穿衣服来说吧,外衣是不讲究的,但衬衣又特别讲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班上有几个女同学都争着接近他,大概是想当省委常委的儿媳妇——尽管她们知道他已经和省军区一位副政委的女儿在恋爱。岳志明和我交朋友是我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诗以后。我愿意和他交往倒不是因为他是某某人的儿子,而是他愿意和我交朋友本身。大家知道,班上是没人和我交朋友的。

岳志明一下子便给我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把我带进了大门上有军人站岗的省委大院他们的家——顺便说一下,平时我路过这大门,甚至不敢用眼睛往里瞧一瞧。现在进这里竟然如入无人之地,并且连那些站岗的严肃的军人还含笑点头——这当然不是对我,而是向岳志明致敬。我跟着他坐着他父亲的小车,看过国外交响乐园那些令人陶醉的辉煌的演奏,欣赏过北京和上海来的芭蕾舞团激动人心的表演。这些高级的演出通常很难买到票,而我们连票也不要买,还能坐在最好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我的朋友还引荐我结识了他那个圈子里的许多非凡人物。这样的圈子通常都是一些确有才华的青年和一些虽没多少才华但出身高干的子弟组成。要么出身显贵,要么才华惊人,否则入不了这种圈子。我敢肯定,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普通人,决不会知道在这城市里有这么一些世界存在。我被岳志明介绍为“著名青年诗人”,因此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了他们中的一页。我在这里听到过哲学方面的极其艰深的辩论;听到过艺术方面最新流派的介绍。萨特,毕加索,弗洛伊德,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是经常的话题。当然还有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各式各样的话题。另外还可以去看一些内部电影;听什么硬壳虫音乐等等。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在这样的场全我只是用耳朵听,一言不发。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曾试图退出这个舞台,但这就像喝酒上了瘾一样,又一回也不愿缺。公正地说,我在这里还是获取了一些极有教益的东西。我增加了知识,扩大了眼界,看到了一些全新的天地。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发现自己的意识、感情、心理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是些微的,皮毛的,后来就渐渐开始进入血液,开始燃烧起一种新的火焰,激荡起一些新的思潮。我发现我很少再能用一种诗人的美妙的心情来倾听远方我那故乡小河朗朗的流水声;而耳朵里是交响乐排山倒海的喧叫和小夜曲轻柔的有点伤感的旋律。我也再很少追念起故乡的山水和野花点缀的土地,以及那微风吹拂着的绿色的山岗和打麦场上金黄色的麦堆;我眼前时不时旋转着的是那些造型健美的芭蕾舞姿和大城市里五光十色的场面……

唉,我呀!我有时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无比羞愧,尤其是我每次见到小芳的时候。每次她站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一样叫我的心不由得猛烈地颤动起来。她身上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清新的风,一下子就吹醒了我乱哄哄的头脑。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更能清楚地看见她对我有多么珍贵。我一旦和她在一起,也就可以恢复一些我原来的东西。当然我也不愿过多地给她讲述我后来的许多遭遇。我爱她,我怕她产生误解。这我离开小芳的时候,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卷进了我已描述过的那个世界。这一切是多少令人矛盾和痛苦!

到后来,我慢慢对我的两上世界都适应了。我甚至想在这两个世界中间取长补短,把自己塑造成另外一种人。我不愿变成纯粹像岳志明圈子里的那种人,但我也再不想和过去一样把自己束缚在那种单纯的意识形态中了。我自信在新的生活追求中,我也能掌握自己命运。

我感谢岳志明把我介绍给《北方》杂志社的总编辑——

这是他父亲的老朋友。由于这个关系,我受到了这家杂志社的重视。在第三学年的暑假其期间,我被临时请到这个编辑部帮助搞工作。从编辑部的角度考虑,是用这种方法培养有才能的新作者,从我的角度考虑,我可以在这里学到学校所不能学到的东西。

我在这里勤奋地工作,并且把我看稿的诗歌组办公室经常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为其它部门殷勤地打开水。在这期间,我曾几次聆听了本省几位著名老作家的当面教海;听过几位在全国得过奖的青年作家的文学讲座课。最重要的是,一个多月里,我已经和编辑部的许多编辑以至总编辑本人都像朋友那样好了。我在这里写了许多诗,其中那组《青春乐章》被发表在了《北方》当年的第五期上,——据说后来这首诗编辑部还收到许多青年读者的来信。

暑假结束后,我是怀着依恋的的心情离开这编辑部的。说老实话,我当时曾想过,我如果能在这里工作一辈子该多好啊!当然这无疑是一个梦想。但不管怎样,我相信我给这里所有尊敬的人们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这一切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你会想象,这以后,我再想起沙漠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沙漠啊,我和小芳所热烈着恋过的那个地方——那片神奇的土地,现在在我眼前已经是一片荒凉了;我看见那里只有一弯孤寂的残月照耀着的无边的沙丘和被道轻的蒙古风所吹乱的零星的沙蒿丛……

认识和思想一旦改变,我一下子就火烧火燎地着急起来。

现在我想:我尽管不愿完全像岳志明那样去生活——这也不可能,但我想我至少应该追求一种在我看来更理想的生活——这生活将肯定再不会是去沙漠了。是的,我为什么不应该留在这座城市工作呢?当然,最好是能去《北方》编辑部。

我认为我已经从过去的一个深沉的梦中醒过来了。

但同时我又想到,我的小芳现在仍然还沉浸在那个梦中。

这不要紧。凭我们深沉的爱,我相信我会把我心爱的人从那梦中摇醒的。如果摇不醒呢?这也不要紧。只要她同意生活在我身边——带着她原来的梦生活在我的身边,这难道不也好吗?这本身也许就是诗。但是,我怎样才能实现我新的目标呢?我的专业是师范专业,按规定毕业后应该教书。当然也可以改变这个命运——

不是有许多人就改变了吗?但这需要要强有力的社会关系。我没有这种关系,在我们家和亲戚中,我也许就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我马上想到了岳志明,是的,现在只能依靠这个朋友了。毕业分配眼看要临近,必须要抓紧时间做工作。

当我对岳志明说出我的愿望时,他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就去《北方》编辑部好了。这事包在我上。我自己是不敢去那里的,那里工作确实要能来两下子,我吃不了那碗饭,弄不好给我父亲的老朋友丢脸,划不来。”

“那你自己准备去哪儿呢?”我问他。

“我准备去省剧协。那里好混。当然我并不是要去搞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我想搞电视剧。现在省电视台还没设专职编剧,听说不久就设的,到时候再调过去,现在先过渡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又对他说:“我有个女朋友在省林业学院……”他马上说:“这也好办。咱们到时去找找我妈,她在教育局管分配……唉,提起女朋友,我很苦恼,我的女朋友……”“怎啦?”我问他,“你的女朋友不是在省军区吗?”

“那个早吹了。我现在对高干的女儿反感透了,浅薄,自以为了不起,除过花钱和撒娇,屁都不懂……哼!我现在又看上一个姑娘,是平民出身。她虽然是个工人,但很有才能,长得也不错,而且爱好文学,已经在咱们省和外省的刊物上发表过几篇小说了……唉,我自己连一篇东西都没有发过呢,这方面好像配不上人家……”

“那你也可以写一写嘛。”我对他说。

岳志明立刻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说:“我写了一首诗,你能不能改一改?算咱们合作!”

“可以。”我说。当我在宿舍里看岳志明的作品里,不禁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什么诗,简直是些胡说八道!

但没有办法,我只得给他改写。说是改写,实际上等于重写。一开始,我还想保留他的某几个句了,但不行。后来又看能不能起码保留他的几个字,可是最后竟然连一个字也用不上。诗“改”完后,我发愁了:我这样对待他的“作品”,他的自尊心怎能受得了呢?正在我发愁的时候。岳志明迫不及待地跑来催问我改写得怎样。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重新写的诗给他看。

他看了看,竟然说:“行!你改好了!”

我的脸红了,志明却若无其事地在标题下面署上了我们两个人的笔名——不过,他谦虚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后边。他兴致勃勃地拿着诗去了省报——他说他认识省报管方艺的副总编。就这样,我们俩“合作”的诗在省报发表了。

志明一下子对我更亲热了,他说他还准备和我合写小说,叫我过两天到他家去商量提纲,完了顺便再一块去省教育局找找他妈,谈一谈我的奶朋友毕业分配的事……

到这时,我才想起,我要赶紧和小芳把这个问题谈明白……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4-(薛峰)

我和小芳在我们相会的老地方分手后,没回学校,径直向岳志明家赶去。我现在要马不停蹄地为我和小芳留在这座城市而奔波。忙碌,紧张,快速,在混乱中盯住目标大踏步前进,这就是大城市生活的节奏。以前我极不适应这种生活,现在可以说基本上适应了。记得刚开始上大街,我从来不敢骑自行车。就是步行,不是撞了别人,就是让别人把自己的鞋后跟踩掉了。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紧张得就像贼娃子一样。

现在我骑自行车奔驰在大街右行道的人流里,轻松而自在,就像组成这条生活长河里的一个自然的波浪那样运行。在通过诸如东门滩这样的自由市场的人海时,我的自行车也能像鱼在水里那般穿行。来到通向省委的那条宽阔的大道上后,行人稀少了,只有中心道上穿梭着一些拉起窗帘的小汽车,像箭一般地飞驰而过。两边的法国梧桐辐射出浓密的枝叶,给街面铺下了很宽的阴凉;头顶上赤日炎炎的蓝天只留了带了般的一条。

我在车上凑合着点着一支烟,一只手扶把,一只手抽烟,并把车速放慢了一些,以便在脑子里思索一些事。

我当然首先想起了刚才我和小芳的会面。

是的,可爱的小鸟!她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仍然在做着她的那些沙漠的梦。

当然,她是无可指责的。在不远的以前,我不是也和她一样坚持要到那个荒凉的地方去吗?我承认,从精神上业说,这种追求永远具有崇高的性质。凡是崇高的东西,都会引起人一种敬畏的情感,以致在背叛它的时候,使你自己都能感觉到一种灵魂的颤栗。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这使我心里极不愉快。

但我也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我留在这城市,并不是干坏事。我在这里也许要比在沙漠里更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这同时不也就对社会的贡献更大吗?再说,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聪敏才智,也是现代我们国家所提倡的政策。这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卑下呢?我在内心已经不知这样为自己辩解了多少次。当然,我也承认,城市优裕的生活条件也是一个重要的吸引力。但人们活着,不是应该生活得更好一些吗?世界上有谁反对这一点呢?我现在感到惊讶的是,我怎么能一下子就改变得这样快呢?我又感到惊讶的是,小芳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呢?我相信她也会改变的。只要留下来,城市生活的巨浪会慢慢冲刷掉她思想中那些沉积已久的沙丘——这句话简直是一行绝妙的诗!已经到省委家属院的大门口了。我把自行车在对面马路上的存车处存好,就向那个已经进去过几回的非凡的大门口走去。站岗的军人立刻用警惕的目光盯住了我。我虽然跟岳志明来过几回,但军人不会记住我。我的脚步有些慌乱,心怦怦直跳,几乎像一个作案的歹徒一样。

“干什么?”军人威严地喝问了一声,就向我走来。

我站住了。哨兵走到我面前,再一次问:“干什么?”

我回答:“我找一下岳志明同志。”

“有证件吗?”我赶忙在口袋里摸学生证。糟糕!学生证丢在宿舍里了。我只好说:“忘记带了。我是省师范大学的,岳志明的同学。”

“你叫什么名字?”“薛峰。”“你先等一下。”军人说完便向哨楼走去。

我听见哨楼里传来拨自动电话的声音,接着便听见军人说:“喂,岳部长吗?……噢,志明,有个你的同学说他叫薛峰,现在在大门口。让进来吧?噢。”

军人出来,给我打了个让进去的手势,然后又笔挺地站在了原来的位置上。我赶忙往里面走去。进大门不远,我就看见岳志明穿着拖鞋,懒懒散散地走出来迎接我。我们一同走进了他们家的会客厅。

保姆给我们端过来两杯饮料。我一看,杯子里黑糊糊的,不知是何物。志明说:“你喝咖啡。这很不错,巴西的,速溶,不用煮。”

噢,这是咖啡。我以前只在外国小说里不断看过喝咖啡。我今天也喝了这种高贵的饮料。不过,我喝不惯,觉得有一种奇怪的苦味。不一会,听见门口有汽车停住的声音。这大概是志明他父亲回来了。是的,果真是岳部长。当他走进客厅里,志明马上给他介绍了我。志明父亲是个和蔼的老头,一听说是儿子的同学,便热情地和我握手,问我是哪里人,父母亲是干什么的等等。我非常抱歉地回答他的问话。我还从来没有和这么大的官交谈过,因此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组织部长索性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和我拉起了家常。他说我们家乡是老区,他解放战争就在那些地方打过仗,并且说出了我们那一带许多地方的名字。这一切使我心里深受感动。志明又告诉父亲,我就是和他合写作品的那个人。老头更高兴了,并且从刚才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那了张省报,说:“你们的诗写得很不错嘛!志明基础差,你要好好帮助他。文革中我和他妈关了牛棚,他没人管,耽搁了。他哥哥就好一些,去年考上了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

老头看来很爱他的这个小儿子,甚至像对待同志一样称他“志明”,而不呼小名。他看来对儿子能发表作品感到由衷的高兴。在这个好老头面前,我刹那间涌上了一种羞愧感。我同时也为志明感到羞愧。我知道老头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儿子。是的,他爱他,但并不了解他。而更令我难受的是,志明竟然能毫不害臊地瞒哄他父亲,以致使这位组织部长竟然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写出什么作品来。他可能是一个明察秋毫的组织部长,但也许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父亲。

他父亲要休息,志明便把我带到他的宿舍。

他的宿舍并不和他家的房子套在一起,而是在另外的一排的一个单间。这个房子的布置也是另外一套。新式的沙发床,小酒柜,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和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墙上贴着电影演员刘晓庆和陈冲的大幅彩色照片。

我们开始商量小说提纲。

原来我们准备写一篇反映大学生生活的小说。但志明说,他听了一个故事很不错,可以说是现成的小说。“什么故事?”我问他。

他说:“我听的是社会上传说的一个笑话。噢,是这样的:某年某月,在某一列客车上,两个彼此都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同一节车厢的同一张椅子上。那个女人正好坐在两个男人中间。结果,这两个男人都看上了这个女人。临下火车前,这两个男人都把自己地址写好——当然都还写了一些热烈的求爱话,把这个女人从头到脚赞美了一番。他们把纸条偷偷地往那个女人的口袋里塞去。结果两个人由于慌乱,把纸条分别塞在了对方的口袋里。以后,这两个男人就在两地互相通信,热烈地谈起了恋爱。谈到一定的时候,两个人都想很快和对方相会。他们于是就有信中约定,某月某日某时在某车站某个地方见面。结果一见才发现对方是男的。这两个男人就互相臭骂了一通,然后又各自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通,就各回各家去了……你看这妙不妙?纯粹是一个契诃夫式的短篇!”他叫道。

我听后忍不住皱皱眉,说:“我好像看见一个杂志上已经发表过一篇小说,就是这个故事。”

“是吗?太遗憾了!这么好个题材叫别人抢走了!”他丧气地说。我说:“咱还是按咱原来说的构思。”

志明说:“我今天脑子有点乱,咱改天再说吧……哎,你不是说你有个女朋友在林业学院想留校吗?咱干脆现在找我妈去。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到《北方》去的事我已经给我妈说了。本来你两口子的事当时可以一块说,但我妈对这些事已经烦透顶了,只好先把你的说了……咱现在去呢!”

我很高兴志明的提议。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正是为了我和小芳的前途,我才耐着心和我的这个浅薄的朋友胡扯了这么许多。我们于是一同骑着自行车去省教育局。

到了教育局大门口,我要下车,志明说别麻烦了,下来还要登记,闯进去就行了。

我们刚进了大门口,就被门房老头在后面喝住了。他有点恼怒地喊:“年轻人连个规矩都不懂!怎么一闯就进去了?你们找谁?”我们尴尬地下了车,志明说:“我找我妈!”

老头气呼呼问:“你妈是谁?”

“高建芳!”“不管找谁都要登记!”老头不客气地说。

我们只好又退回去在门房登记完,才被允许进了院内的办公大楼。志明母亲是个大个子女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穿着一身普通的干部服,看起来是一个很有魄力的领导。

当志明把我介绍给她时,她从椅子上欠起身和我握了握手。那手是生硬的,带着一种勉强,就像握住的是一个扫帚把。大概找她的人太多了,正如志明所说的:“烦透顶了。”

志明给他母亲说明了来意。我在志明说话的过程中,又及时作了一些必要的补充。

分配办主任眼睛厌烦地瞪着志明,听他说完。

她然后转向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平静地说:“类似的要求很多。大学生分配中谁去哪里,除个别特殊情况以外,权限都在各院校。我们没有权力直接干涉各院校的分配,因此我很难帮助你……”

我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这下全完了!

我看了看志明,他若无其事坐在那里翻一本《中国妇女》杂志。我低下头,坐在那里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专门被传来受审的犯人一样。我在心里抱怨志明: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见这位铁面无私的法官呢?

那位法官又继续宣判道:“我这里不能搞这些不正之风。全省几十万大学生,如果这样一搞,岂不乱了套?再说,就是可以照顾个别人,但这传出去也会影响许多人的分配,到时不是给报纸写信揭发,就是到省纪委去告状,甚至结伙来我们这里闹……”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门子上已经冒出了汗水。我真想一拧身就走。这时候,我听见志明说:“妈,算了别说这些话了,都快下班了,我们还要回学校去……”

我听见这话,赶快站起来准备走。

志明母亲却拿起笔,从桌子上翻开一个笔记本,问我:“你的女朋友是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叫什么名字?”

希望之光一瞬间便像闪电一般照亮了我的眼睛。我赶忙一一回答了她的提问。我看见她把这些都写在了那个笔记本上。我她不容易才逃出了这个折磨人的地方。

路上,我对志明说:“根据你母亲的态度,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志明却大笑了,说:“我妈那些话已在她心中录成了磁带,对来的任何人都要放一遍的。可怜的人!你竟然被这位牧师神圣的布道词快吓昏了!你放心,她该办的事会办,否则她为什么要记在笔记本上?”

我脑子里又“嗡”地一声,几乎把自行车都骑到了人行道上……生活啊,你又给我上了一堂课!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5-(郑小芳)

我怎么也想不到,生活一下子发生了这么些变化——或者说,我的薛峰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变化无疑直接影响到了我。我怎么办?如果在我们小时候,要是薛峰坚持要干什么事,我就是心里不情愿,也会毫不犹豫跟着他去干的。可是现在不行。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二十三岁,并且即奖大学毕业。更何况,这是一些多么重大的事,能随随便便附和他吗?我想,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年龄还缺乏主见,还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那说不定一生都要成为一个可怜虫。

我不能同意薛峰的意见留在这个城市,并不是我对这城市抱有成见。不,在学习、生活以至其它许多方面,这里的条件无疑要好得多。我坚持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无法和这里比较的。我之所以坚持要去北方的沙漠,不仅仅是那里更需要我所学的专业知识,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生活观点所决定的。我内心强烈要求我这样做。说句笑话,如果我已经是个老太婆,说不定我会愿意留在这里过一种较为舒适的生活。我现在正年轻,我愿意自己的青春在一种激荡的生活中度过;我愿意过一种充满创造乐趣、更为纯洁的生活。我知道为此要付出一些代价,要牺牲许多世俗的享乐。这一切对于在这个城市生活惯了的某些青年也许是可怕的。

可是,我的薛峰为什么也惧怕了,退缩了?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现在会这样。

记得小时候上学时,我们在大热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山去砍柴,又饿又渴不算,连个歇凉的地方都没有,一架山上不长一棵树。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我们望着那些光秃秃的山梁,说过我们长大后要在这里栽许多树,而且是果树;不光人能歇荫凉,还要叫树上结满果子。

到高中时,这个愿望仍然纠缠着我们。我们商量好考大学时都报林业学院。薛峰后来改变志愿报考师大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件事。那年,我们在小学时的一个同学由于没能进入县立中学,在社办中学读完初中后就回去当农民了——没有考上高中。

他十八岁就结婚了。结婚那天,他请我们在小学同过学的人去“过事情”。

十几个小时候一块玩大的青年聚在一起,其间除过我和薛峰上高中,他们现在全都当了农民。严格说来,我们当时还都是孩子,却为我们其中的一个举行婚礼了。大家聚在一起,百感交集。有一个同学说,如果农村教育条件好一些,大家说不定现在还都在读书,可是……他说着便哭了,结果惹得所有的人都哭了,使得这场喜事办得像丧事一样。办喜事的那个同学的父亲把我们臭骂了一通。

回校以后,我和薛峰谈起这件事,都很伤心。薛峰当时说:“小芳,你将来还是上林业学院,让我上师范大学。毕业后咱们回来,你给咱栽树,我要为改变咱们山区落后的教育出一把力。我要当中学教师,将来最好能当个中学校长。我要鼓励我的所有学生都报考师范大学,让他们回来发展咱山区的教育事业……你将来当个林业站长什么的……”

我当时心里在充满了多么巨大的激情!虽然我们是两个孩子,但我们能为自己认识到自己应该肩负起什么样的巨大的责任而感到幸福和自豪。说实话,这一切使我们从那时起,心里就充满了为某种事业献身的庄严感。它甚至改变了我们的性情,使我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任性的孩子气了。我们拼命学习,眼睛盯着我们的未来……我们如愿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考上了大学。可是现在,薛峰却猛然要皈依另外一种生活信仰了。

是猛然吗?细细想起来,他身上这种弯化的迹象早已开始显露,只不过是爱情那绚丽的面纱遮住了我的睛情,使我没有认真地看待这些。这些迹象是什么呢?具体的例子我现在几乎举不出来。但我肯定早已察觉到了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些变化。我的过错在于未能及时向他指出并且帮助他认识和克服这些不良倾向。结果导致了现在这样一种局面。

我知道,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还不是留不留城市的问题,而是像通常人们说的:应该怎样做人。

无疑,在我看来,一种有害的东西已经渗入了他的意识。那天在水渠边,我发现他的眼睛都有点混混浊浊的样子。这多么叫人害怕,叫人难过。我知道,这样下去,他说不定将来会变成一个设机钻营、玩世不恭的市侩!

我决定明天找他再好好谈谈。是的,本来今天就应该去,但系里要开干部会,我是班长,必须参加。

下午开完会,我从会议室出来,看见李虹正急匆匆推着她的自行车从对面过来。我和她打招呼,她却把头扭到一边不理我。我看见她一脸怒气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感到非常惊讶。李虹为哈这样对待我?我心想,是不是她家里出了啥事,以致无心和我说话?

我很快打问明白了:她那反常的情绪原来还是因为我。

有人告诉我:现在大家都纷纷传说我又突然改变主意,要留校了,因此又把已经确定留校的李虹分配到了离省城不远的一个山区林场;而原来想去那个林场的一个男同学,却被分配到了我原来要求去的那个沙漠地区。

受到伤害的这两位同学,原来都和我关系很好。可是,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我的仇人。他俩降过在班上的同学中间散布我的各种谣言外,同时骑着车子到处告我的状,并且要求组织重新恢复他们曾经得到过的东西,否则,决不罢休!

刹那间,一贯在同学们中间受到尊敬的我,马上就变成了一个伪君子、假先进。我受到了普遍的讥讽、挖若和攻击。

天啊,这是怎一回事?我糊涂了:是谁又把我留在了学校呢?而这个变化事先根本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后来,我才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是的,这肯定是薛峰利用岳志明母亲的关系而干出的事!

气愤和委屈顿进填满了我的胸膛。这种可耻的做法,已经严重地损害了我的人格——而这一点我一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面对这情况,我一下子急得手足无措。下午饭我连一口也没吃。我一个人来到体育场后边的小树林里,焦躁地转悠着,走着走着,头竟然碰在了一棵树干上。我抱住这树忍不住哭了:薛峰!薛峰!你现在把我置入了怎样一种境地啊!

我难道听任事情就这样成为现实?

不,这是无法让人忍受的。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决定行系里的领导把情况问清楚再说。

我在系办公室找到了系主任刘文林副教授。

副教授一见我,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说开了:“小郑,我们原来就想让你留校,你自己硬说不留。可你又跑到教育局找人,让把你留在学校。这是怎么回事嘛?你是党员,又是班长,这样折腾,我们的分配工作怎进行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唉,现在的青年怎能叫人尊重和信任……”头发斑白的副教授扶了扶了眼镜框,长叹了一口气。

我眼里旋转着泪水,一直等抢把话说完,才对他说:“刘主任,我也正是为这事来向您说明情况的。我并没有去教育局,也并没有改变我原来的主意……”

副教授瞪大眼睛问:“那这是怎么一回事?教育局分配办公室的高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我当时就对她说,这个学生我们原来就想留校,是她自己不愿留……”

“那是我的男朋友去做的工作。”我说。

“男朋友,你的男朋友在哪儿?”副教授惊讶地望着我。

“在省师大中文系,今年也毕业。他想要留在省城,因此要让我也留下。”刘主任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下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我对他说:“您还是按原来的方案把我分到我要去的地方。让李虹留校吧,她学得也很好。再说,她家庭有困难,这您也知道,应该照顾她……”

刘主任沉吟了半天,说:“就我个人来说,我会尊重你的意见的。对不起,小郑,请原谅我误解了你。请相信,我仍像过去一样尊重你。你虽然是我的学生,但这四年中,我在你们班上最看重你的品质和学业……不过,你不知道,教育局主任她丈夫,就是省委组织部长老岳,曾经是我过去中学时代的校长……那是旧社会的事了。他爱人向我打过这个招呼,当时我也答应过,现在你既然还坚持自己原来的意见,我们当然会尊重的,但我应该给高建芳同志解释一下……”

我从刘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后,太阳已经沉入城市西边的一片高楼大夏之间。几片红云抹在湛蓝的天上,预示明天又将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现在我无心再回到宿舍去,我要立即去找薛峰。李虹的自行车我是再借不到了。现在只好去挤公共汽车了。

经过一番转车的周折,我终于踏进了薛峰的房间。

我进来时,他和一个人正在商量什么小说提纲。我猜这个人大概就是岳志明。我原来准备一进门就向他发火的。但我克制住了,因为有生人。薛峰立刻向那个人介绍说:“志明,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叫郑小芳。”“噢!”岳志明叫了一声,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转身对薛峰一笑:“那你们谈吧,罢了咱再研究。”他然后很有礼貌地对我点点头,说;“你在。”就转身出去了。

岳志明出去后,薛峰从桌角上挂的书包里掏出一颗苹果,连同刀子一块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在一边。我无心吃。

我马上问他:“你是否找过岳志明他妈?”我明知道他找了,但我还是这样问他。他有点惊讶地问:“找过了……怎啦?”

我说:“她打电话给我们系里的领导,让我留校。”

薛峰一下子兴奋地站起来,说:“啊呀,志明的话说对了!他妈可真他妈的!你不知道,她当时曾一本正经地说她不能办这种事,想不到这么快就办了。这真是个口是心非的老太婆!”他的兴奋加上满嘴的油腔滑调,一下子更让我生气了。我忍不住大声说:“你把我在学校都弄臭了!犬家都叫我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我决不留校!我决不改变原来的主意!”

薛峰脸上的高兴劲顿时一扫而光。他不理解地望着我,似乎惊讶我怎么能说出这么些话来。

老半天,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说,“小芳,我好不容易才做通了工作……再说,我去《北方》编辑部的事已经基本决定了……”我气恼地说:“那你留你的吧!反正我要回去!”

他惶惑地望着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看得出来,他准备用某种雄辩的高论来来服我,但一时又找不到这种高论。

我自己也是准备了一套来说服他的,结果也只能用这么简短而明确的语言来说出我的想法。

此刻,也许实际上双方都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知道说出来大概也等于白说……谁也说服不了谁。沉默。我们都可怕地意识到,一道鸿沟已经明显地横在了我们中间。我们很难再像过去那样心碰心地交流思想和感情了。在过去那悠长的甜蜜的年月里,我们怎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一种场面呢?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

薛峰默默地拉亮了电灯。灯光照出了他忧郁的脸和一双恍惚的眼睛。我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对他说:“你再去给岳志明他母亲说一说,我不留校了……”

我悲哀地望着我,说:“怎能那样哩……小芳,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别折磨我了……”

我看见,原来一个刚直的男子汉,现在已经像抽掉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站在那里,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不管怎样,我是多么爱他。此刻,我多么想用我全部温柔的情感去抚慰他。但不知为什么,我嘴里还是生硬地说:“我想了不知多少次了,我决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我看见他的眼睛潮湿了。

我心疼他,站起来想过去在他的头发上摸一摸。

但他却误认为我站起来是准备走呀,突然暴躁地挥着手说:“你走吧!我的脑袋都快炸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只好强忍着泪水,出了他的房门。

我把几滴泪水洒在师大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上,然后跳上车,径直向省教育局赶去。我要亲自向岳志明的母亲谈谈,让她重新恢复我的分配单位。

我转了好几路车,带着奔波的疲倦和心灵的痛苦来到省教育局。我走进门房准备登记。看门的老头问:“你干啥?”

我说:“我找学生分配办公室的高主任。”

他不高兴地用手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

我抬头看见,已经八点钟了。唉,我已经忘记了时间。

“早下班了!”老头嘟囔了一句。

我退出了这个大门,又来到了街上。

我想:只好明天一早上班后再来这里吧。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6-(薛峰)

昨天,我被分配到《北方》编辑部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从系领导那里和编辑部领导那里,我都亲自打问过了,一切都是没有疑问的。这就是说,我留在了这座城市?

就是说,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一下子就变成了事实?

真让人不敢相信!可这一切都是真的。高兴吗?当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能在这样一个蜚声全国的文学刊物坐一把椅子,多荣幸!多不容易!

我将和一些谢了顶的或者白了头发的老编辑坐在一起,进行一种让别人羡慕的工作。我将借组稿之机,跑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写出许多四处传扬的诗歌,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个位置,我的诗歌就更容易发表。真的,只要我努力,说不定在几年内,我的名字就会被全国文艺界和广大读者所熟悉……我一整天兴奋得手足无措。

体验自己的喜悦需要一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于是我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西南角的一片小树林里。

我陶醉在一种难以言语的愉快之中。我想到了命运与机遇;想到了许多得不到答案的神秘的问题……

当然,我要感谢岳志明。他虽然并不令我十分钦佩,但他毕竟使我从一种固执而教条的思想束缚中解脱出来。他给了我宝贵的启蒙,使我重新确定了自己的生活观念,重新认识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对,起码应该在西华饭店请他吃一顿!”我想。

不知怎稿的,我分配到《北方》编辑部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而且大家还都知道是岳志明为我活动的。

为此,我当然招惹了许多妒嫉和非议。大家都记起了我入学时说过的那些豪言壮语——这是攻击我最有力的武器。因为这武器是我自己制造的,现在可以反过来对付我了。

我并不为此过分地脸红。我在心里说:人都有过幼稚的时候。比如说,你们大家和我一样,小时候都是光屁股,而且认为那样好。可后来懂得害臊了,于是我们都穿起了裤子。你们情愿怎攻击就怎攻击吧!反正用不了几天,大家就都各自东西了。说不定你们之中爱写点诗的人,将来还会毕恭毕敬投到老同学的门上来呢!

我虽然为我的分配极其兴奋,但也有不愉快的阴影时不时掠过心头。这是因为小芳。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变得如此冷谈,这是令人难受的。看来她思想是一时难以转弯的。这个亲爱的、固执的人!我想:就是勉强让她留下来,一段时间也很难和我协调一致。

但我坚信,只要她留下来,她就会改变的。城市将会重新塑造她。我想,现在既然我的分配已经确定了,我就要把全副精力投入去做她的工作。最起码应该让她接受已经留下来这个事实。我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想她上次回去后,说不定这两天已经想通了——我多么希望是这样啊!

第二天上午,我想请岳志明去西华饭店吃饭。这是市内最著名的一家饭店,我只是和小芳在第一层的小吃部吃过饭,上面几层供应高级酒菜的地方从未光顾过。我最近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有一点稿费,想稍微排场一些请我的这个老朋友吃一顿——我不能把这样一个花花公子领到普通饭馆去。志明没有在学校。我就去他家里找——结果家里也没有他的踪影,我只好又返身回学校。

返回学校的时候,正好路过《北方》编辑部的大门。

我忍不住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停住脚步,向那大门里面投去热烈的一瞥。我看见了我曾经来过、并且以后将要长久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前院此刻静悄悄的,各种鲜花正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开放,一片五彩缤纷。新修的喷水池将一缕烟雾似的水流射向蓝空,水珠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彩。

如果通过那两行修剪齐整的冬青丛,穿过用碧绿的葡萄蔓搭成的甬道,走进大观园式的古旧的砖砌圆门洞,就会径直来到后院,来到一个安静中透露出紧张工作的所在——那就是编辑部的办公室。不久,我就将会坐在窗口朝东的那间宽敞的诗歌组的房子里。现在,房子里那架“华生”牌立式电风扇,大概正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本来我现在想去和熟人卿一会,但又打消子这个想法。我怕我熟悉的那些人会认为我迫不及待地想来坐在那神圣的位置上。我于是就又跨上车了,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甜蜜向学校跑去。我回到宿舍里,现岳志明这家伙正坐在我的床铺上翻杂志。我对他说:“到处找你找不见!”

“找我干啥?是不是分配有什么变化?”他问。

我说:“分配没有什么变化,我是想请你去西华饭店吃饭。”他说:“我向来不反感这类邀请,只是今天不行了。一会我得去飞机场送个朋友,他是我父亲老战友的儿子,现在在国务院给一位副总理当秘书……噢,我倒忘了!薛峰,你那个郑小芳是怎么搞的?”他突然喊叫说。

“怎么啦?”我问。“你怎么找这么个对象?”

“究竟怎么啦?你说呀!”我感到有点紧张——是不是小芳出了啥事?“唉!”岳志明叹了一口气,“我妈昨天回来把我美美数说了一通!她说你那个女朋友昨天早上去找她,说她坚决不留校,让我妈再给林业学院打电话更正……真扯蛋!把我妈都快气昏了!”

我脑子一下子嗡嗡直响:小芳啊小芳!我想不到你竟然这样犟牛顶墙!说真的,我此刻一下子对她怨恨起来了。

我隐入无法排解的苦恼之中。我也不愿意向岳南明解释什么,脑瓜子里乱哄哄的,便躺在了床上。

“你怎么能和这么一个女战士一块生活呢?”岳志明向我投过来讽刺的一瞥。“你准备怎么办呀?”他问我。

我没言语。我不知道该怎办。

“干脆!各走各的路!我看你现在也只能这样。”岳志明来到我床铺前说:“像她这种人,全世界也没几个。别人都是扑着命想留大城市。她能留下,可硬要上山下乡去!你留恋她的什么?她漂亮吗?噢,还算漂亮。不过,你到了《北方》编辑部,屁股后面不知有多少漂亮姑娘会跟着来的……要不我现在就给你介绍一个!我有个表妹叫贺敏,在省艺术馆工作,刚从省歌舞团调去的,舞蹈演员,比你那个女战士要俏多了,就在前几天……”

他已经扯远了。我只好说:“你别说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岳志明只好停住嘴,用梳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我得去飞机场了。”在他要出门时,我才记起请他吃饭的事,便对他说:“明天中午去西华饭店……”他应承了一声,就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心烦意乱。我真想不到,到情竟然发展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难道我真的就要和小芳分手吗?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涌出了眼睛。

不,我不能没有她!如果我失去她,即使我留在这城市,我的幸福也是不完全的……是的,我无论如何还要去说服她,挽回这个局面来。不过,现在即使她回心转意,事情也棘手了。——志明他她是再不会帮忙了。可是,我马上又想起,林业学院不是原来就想让她留校吗?是她自己拒绝的。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说不定还是可以和那里的领导周旋的……

想到这里,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决定很快乘公共汽车去小芳那里。我跳上跳下地转车,火速向林业学院赶去。

这多天,兴奋、焦虑、愁苦,加上失眠,再加上到处奔波,使我感到极度疲劳和虚弱。我在心里不由地感叹:也许人为了幸福就得遭受不幸;为了活得尊贵就要忍辱负重;为了得到一些收获,就得失去一些果实……

我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走进了林业学院。

这座院校虽然没有我们学校大,但环境极其优美。因为是林业学院,树木当然特别多。许多树都挂着牌子——如果不看牌子上的介绍,你根本认不出这是什么树。校园到处都是浓荫匝地。地上只有些班驳的阳光点,像撒下的一些小金币。鸟儿在林木间欢悦地鸣叫着;一块块碧绿的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齐,其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进走这里,你就会忘掉这是在大城市之中,而像是漫步在一个幽静的林区。

我一边走,一边不由地想,如果小芳留在这里,这里就将是我们的家。吃过晚饭,我们会手拉着手,在这林木花草间悠闲地散步;她唱歌,我吟诗……

我心事重重地敲开小芳的门。

正好,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来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又高兴又惊讶。

给我沏好茶后,她就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已经把你颠倒过去的又颠倒过来了……”她望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深切的希望说:“薛峰,咱们还是一块回吧!……你现在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已经改变了主意,要和我一块回咱们那里去?”她用眼光急切地搜索着我脸上的表情,神态就像孩子一样。我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

停了一下,我只好直截了当对她说:“和你希望的正好相反。小芳,我已经确定分在《北方》编辑部了,我不能再改变这个主意。我来是再一次请求你,留下来吧!和我一块生活吧!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生活下去。……”我忍不住鼻根发酸,两只眼睛热辣辣地充满了泪水。她一下子沉默了。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再一次说:“如果你真的还像过去那样爱我,那么,我就央求你和我一块到我们曾经说过的那个地方去吧……你知道,我也爱你,离不开你……”她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讨厌大城市?难道这是一个烂泥坑?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激动地对她说。

“不,”她说,“就条件而言,全省不会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好。我是说——不,你也曾说过,我们应该去条件艰苦的地方工作,用我们的劳动和知识把那里也变得像这里一样好……”“可是……靠我们两个人去改变吗?沙漠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不,可能几万或几十万年了,现在仍然是沙漠。我们,或者说我们这代人就能把它建成花园?我们两个是救世主吗?”她惊讶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生人一样。我看见她丰满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嘴唇颤动了好半天才说:“薛峰,我真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她难受地扭过头,说不下去了。我自己也感到这些话好像不是我说的——但这确实是我说的。我看见她背转身用手绢揩眼泪。

我也真想放开声哭一场。我看见我亲爱的人那苗条而挺拔的身姿,此刻每一根线条都被痛苦扭曲了。一刹那间,我起想走过去,用我的手抚摸地秀丽的黑头发,并且对她说:我亲爱的人!原谅我,我们一块去沙漠吧!

我真的走了过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但那些话我却说不出来。我仍然这样问她:“你究竟留不留?”

她转过身,朦胧的眼睛望着我,说:“不,薛峰……我们看来得分手了……”

分手?分手。她说的是事实。是的,分手。如果我们没有人向对方投降,那我们就只得分手。分手?分手……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们什么时候想过这样一个字眼?可是,分手!现在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分手了!

我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腕上的表在走动;只有我们的心在跳动。是的,时间在走着,永远是一个节奏;而我们的心在跳着,有时是那样平静,有时又这样激烈!

亲爱的人,让我们再说点什么吧!

可我们再说什么呢?是的,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世界上难道还有这样悲惨的时刻吗?……分别的时候到了。我们无言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几乎都要哭出声来。我最后对她说:“我相信你会在最后一刹那改变主意的。”她对我说了同样一句话……

当我来到大街上时,城市已经是一片灯火灿烂了。夜幕了的城市景象无比辉煌。我上了一辆公共车,闭住眼,也不顾别人怎样看我,只管让泪水尽情地在脸上流……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7-(郑小芳)

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但我每天仍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薛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能对我说:他已经改变主意,将和我一块同行……有时候,我躺在宿舍里,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心就由不得怦怦直跳,心想是不是他来找我?不管谁敲我的门,我都带着一种狂喜的侥幸心理去开门,希望我打开门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我曾在黄昏中的校门口无数次的溜达过,等待他的到来。或者在校门外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一次又一次在下车的旅客中搜寻过他的身影。有一次,我好像看见他终于夹在一群人中中间从公共车上下来了,当我狂喜地准备喊出他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并不是他,而是和他长得很相似的一个青年。

我成夜地失眠、伤心、叹息;但我时时又抱有一线希望。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希望已经一天天接近破灭。再过两天,我就要远离这里,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生活了。

四年前我来这座城市时,是和另外一个人相跟着走来的。四年后的今天,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难道是我一个人吗?

从早远的年月起,我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全部考虑,都是和另外那个人紧紧连在一起的。就是在不久以前,我还怀着那么甜蜜的心情,想象过我们将怎样共同生活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啊!难道多年来,这一切都是梦?

梦。这个梦做的多么长……

也许他以同样的心情在等待着我吧?是的,他大概也一天天抱着希望,等待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告诉他说,我将留下和他一块生活——他肯定也在失眠、伤心和叹息。我似乎看见她经济煎熬得瘦骨伶仃,由于长期失眠而眼睛深隐(或者浮肿),头发像一堆乱草,走路都摇摇晃晃……

我承认我在一刹那间曾动摇过,想用牺牲自己的志向去抚慰他。有一次,我曾经疯狂一般跳上了去他们学校的公共汽车。

但就在汽车即将开动的一刹那间,我又跳下来了。不,我不能这样做。这代价太大了。这意味着要改变我一辈子的生活道路,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铸成终生大错……

明天,我就要走了!铺盖和行李都已经打捆好,准备托运了。只是写着收件人地址姓名的那两块白布,还没有缝在上面。

同学们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相互间依依不舍在作最后的告别。集体合影已经进行过了,要好的朋友们正在校园内或大门口的校牌下,分别合影留念。我忍受着痛苦,被李虹等一群女同学拉着一块在校门口照了几张合影。拿照像机的同学在按动快门之前,说着笑话,让大家笑。大家都笑了。我的嗓子眼里却不时涌上一阵硬咽……

使我难以忍受的痛苦是,薛峰竟然连最后也不来向我送行。人啊,竟然能这样薄情!

也许有人现在该不理解我,甚至怪罪我到了这般田地,怎么还能爱这个薛峰呢?不。我的爱和当初一样深。如果不是这样,我此刻也许就不会再感到过分的痛苦了。而实际上我现在的痛苦愈加深重。人对人的爱,并不因为对方有了错误就一个子能割断的——如果是这样,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爱。人的爱情有时候要经任何其它感情更为复杂,不能用一般的是非观点来评价这种深奥的现象,而你们已经知道,就我们两个人来说,这种比血肉还要紧密的感情,已经那么深远了……

下午系里举行毕业会餐,我硬着头皮去应付了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场所。一切都沉浸在依依的惜别之中。有的地方在笑,有的地方在哭。那些已经确定关系的男女同学们,现在已经大方地紧挨着坐在了一起。一个喝醉酒的男同学正用一种狂野的嗓音朗诵郭小川的《祝酒歌》。接着,男女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各自朗诵了自己所喜欢的一首诗。我当然没有朗诵,但在心里默念了拜伦的几句:无论我漂泊何方,你在我的心头上,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一团痛惜……晚餐在热烈地进行着,我对这最后一顿丰盛的饭菜连筷子也没动一下。中间,我以不舒服为借口,退席了。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无目的地随意溜达。

夕阳正在西沉,柔和的光芒从树木的缝隙中斜射过来,像一缕缕金黄色的丝线。树上叫蚂蚱的合唱依然彼伏此起。远处传来柔美的小提琴声——不是拉出来的,像是放录音,这是协奏曲《梁祝》。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出了学校大门,又来到了公共汽车站在站牌下——这好像不是我的思想指示让我到这儿来的,而是两和腿自己决定走到这里的。

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但我又说不出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是要去找他?我是在这里等他?我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多么想见他一面啊——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既然我不会去告诉他我要留下,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再去找他……但是,我亲爱的人!你在这最后的时刻,再来看看我吧!给我以祝福,给我以最后的一吻。要知道,过去我总是拉着你强有力的手一同上路的,现在却是我一个人要去远行了……太阳微笑着从远处的一片楼房后面消失了,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西边的天上仍然是明亮的,东边天上已经开始暗谈——一天又将结束。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一会,然后便转身急速地向我的宿舍走去,我觉得血液然间就在全身剧烈地涌动起来!

是的,既然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的目光就应该投向前面。这一时刻,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意识到我自己所具有的力量。我意识到,新的生活开始了!不管前面会有多么艰难,我将不会屈服和软弱。是哪个人说过: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不,男人并不全是强者,女人也不全是弱者。让我们走着瞧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不必牵肠挂肚,不必情意缠绵。尽管失去了一些甜蜜蜜的成分,但也增强了某种坚挺的力量。

我回到宿舍后,几位原来约好的男同学正等着要去火车站托运我的行李。我把先前写好地址姓名的那两块布很快逢在了我的行李上,同学们就扛走了。现在,宿舍已经空了。同宿舍的人都已经把她们的东西收拾干净,带走了。她们自己大概也分别出去做这个时候应该做的最后一些事去了。我一个人在光床板上坐下来,准备在这里度过最后的一夜。火车票是明天早晨八点钟的。我将坐三个钟头的火车,然后转乘汽车,三天以后才能到达目的地。明天早晨,我大概六点多种就要离开这里。半夜,我躺在光床板上。我断言我今晚不会睡着。

一晚上我似乎听见了无数的声音,看见了无数和画面和人,也在心里说了无数话—…当然大部分话都是对薛峰说的。我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又做了无数和梦。醒来时,已是音五点钟。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很快收拾好了提包。我要走了。本来,隔避几个没走的女同学,说好要送我到火车站。我现在也不准备叫醒她们了。

我出了自己的宿舍,给这几个女同学住的房门上别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句情长意深的话,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了我生活过四个年头的地方。

当我跨出林业学院的大门时,我又回过头向它瞥了一眼。我顿时忍不住热泪盈眶。亲爱的母亲!你在四年里给了我知识,也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可以独立生活和工作的人。我将永生惦念着你,并且不负你对我的一片栽培之恩。另了,老师和同学们!虽了,我的湖泊般的树林和绿茵茵的草坪,以及草坪上所有你们笑吟吟的花朵……

经过两次转车,现在我来到了车站广场。

我内心涌动着潮水般的感情,提着提包,随着长龙似的人群,慢慢地进了站,走进了自己的车厢。

我把提包放在行李架上,便在靠窗户的我的座位上坐下来。我看了看表,离开车时间还有十来分钟。

我把车窗上的大玻璃提起来,把头探出去,向进站口那里望去。不知为什么,我多么希望此刻能看见薛峰从那站口奔进来。旅客们鱼贯地从进站口走进来,我虽然不抱任何希望,但眼睛仍然不放过任何一个进来的人。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突然,我浑身的血“轰”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

我猛然看见:薛峰提着一个大网兜急促促地从进站口奔了进来。是他吗?是他。是的,正是他——我的薛峰!

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一下子模糊了。我大声喊叫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即刻就跑到了车窗前,把一网兜水果塞上来,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是擦汗还是擦泪?

他难受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走。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不能走!我……怎办呀?你下来吧……”

“我的行李已随车托运了……再见吧,薛峰,别忘了常给我写信……”“我永远等着你!我随时准备迎接你到我身边来……”

“我也永远等着你!我也随时准备迎接你到我身边来……”我们仍然在各自的现实中。

进站口的大门关闭了。

我看了看表,离开车时间只剩下两分钟。

车站上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让车下送亲友的人都退到站台上的白线以外。我很快掏出我的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片丁香树的叶片,递给薛峰。这叶片是我刚才在校园里摘的,一共两片,一片给他,一片我将带着留作纪念。

薛峰接过这树叶,泪流满面,然后便离开车窗口,退到站台上的白线以外。我知道他会把那绿色的叶片夹进他的笔记本,很好地保存着的,我也知道,那片丁香树的叶子很快就会在他的笔记本里枯干的。但是,我亲爱的人,你的心应该常是绿色的。你不听人说,绿色象征着生命……

汽笛一声吼叫,列车剧烈地——颤动,就像人的心猛地一抽搐,紧接着,便缓缓地启动了。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他在站台上绝望地撵着火车跑。

我伸出手拼命地挥动着,挥动着,向他告别,向他召唤……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8-(郑小芳)

时间像流水一样涓涓而去……

转眼间,我到这座塞上的古城已经七八个月了。

这座城市位于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接壤的地方。有趣的是,城南是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山岭,城北就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如果站在明代建筑的古城墙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地貌。而这座城市就像一枚图章压在一张介绍信的下联中间疑上。不论是黄土高原还是毛乌素沙漠,所能展现的全是一片黄颜色。据说黄色在生活中表示幸福,可在这大自然中却是荒凉的象征。夹在黄土和黄沙中间的这座城市砖瓦建筑的房屋居多,呈现出一片灰蓬蓬的景象。可爱的绿颜色只是在城西那条河的两岸才能看得见。那里除过浓密的杨柳树带,甚至还有碧绿的稻身田。没有哪里的绿色比这里的绿色更惹眼——因为和这绿色形成对比的是大片大片的荒凉。

我来这里后方知,这座城市历代都属于边防重镇。在古代,出这城,就到了当年所说的“胡马之地”。这里连年都曾在兵战之中。在那漠漠的黄沙之下,谁知道掩埋着多少人尸马骨。那时候,走出这城市,也就是本地民歌唱的《走西口》——大概就是到包头一带吧。遥想当年这深切而凄婉的歌声,如诉如泣如祝福,曾经和那单调的驼铃一起伴着寂寞的旅人,走过了那茫茫的、没有尽头的大沙漠……

现在这城市是一个地区的所在地。它管辖的版图有台湾省那么大,人口约二百万左右。住在这城市的居民大概有六七万人。无疑,这座古城现在已经变成向沙漠进军的前哨阵地。再往北走,已经是蒙汉民混居的世界——那里已经是毛乌素大沙漠的腹地了;几十里路上看不见一棵树,我不见一个人的踪影……我毕业后被分到了地区林业局。

我很快就爱上了这地方。它的传奇色彩,它的浪漫情调,它的广阔而荒凉的大地,正是一个热血青年理想的乐园。

但我前一段的日子过得却并不快乐。这倒不全是因为薛峰——一想起他,仍然叫人痛苦不堪。尽管我们一直通着信,保持着联系,但我们终究已经远隔万水千山。

我的不快乐主要是由于自己的工作。

我初来这里后,没有人重视我。一些重要的工作领导也不让我做,怕我干不了,因此基本上一直处于打杂状态。

后来,又让我去整理林业局的档案。这些档案从一九五五年开始,各种类别混在一起,堆得像小山一样。技术、计财、办公、业务、文书等等,多年来没人好好管理,现在如同乱麻一团。我得分类,换封面皮子,搬到太阳底下晒发霉了的部分,整天搞得头昏脑胀。除过吃饭,我整天钻在档案室里,单位上甚至于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后来,有一件工作终于轮到了我。

林业局根据省上有关部门的指示,准备在一个沙漠农场大面积试验种植一种固沙植物花棒。同时还准备试栽一些桑树苗——有史以来,桑蚕可从来没在那个地方出现过。

这工作无疑具有重大的意义。当然,主要的劳动要依靠那个农场来完成。但局里需要抽调一个干部去那里,既是这项工作的领导者,又是技术指导——实际上是由这个人去主持两项重要的试验项目。没有人愿意去。因为那地方已到了大沙漠的腹地,离这个城市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路。至天生活条件,无疑是极其艰苦的。而且实际上,这两项试验是需要它的主持者长年累月呆在那里的。领导找了局里许多技术干部,所有人都以一些堂皇的理由拒绝了。领导本身当然也不愿意去。

这正是我的机会!

我乘虚而入,去向领导请战。

正副局长都瞪大眼睛看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竟要求去完成这么重要的工作。

但他们还是被我感到了,加之又没人去,因此就决定把这个并不轻松的担子搁在了我的肩头。

我交待了局里的工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一个人搭长途汽车去我的工作目的地。

此时正值三四月间,也是这地方一年间气候最恶劣的日子。大黄风卷着沙粒,没明没黑吼叫着。除过不得已外,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虽然已是春天,但气候仍然极其寒冷。我裹着棉袄,坐在颠簸的汽车里缩成一团。

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天和地都被风沙搅得一片混浊。虽说是白天,汽车有时候还得开灯,道路大半已被沙埋没,只留了一点路的痕迹。人坐在汽车里,就像坐在风浪中的一叶小舟上,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我感到恶心,但强忍着没吐出来。望着车窗外飞扬的沙尘,我心里不由地想:在省城,此刻人们大概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裳。风清日丽,公园里和人行道的垂柳已经吐出嫩黄的柳丝。一群一伙的人们,正以无比愉快的心情,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散步。林业学院各处的迎春花大概已经开得金灿灿了——不,迎春花已经凋谢,现在应该是桃花如火似霞的时候。大街上,那些爱打扮的姑娘们,早已经脱掉臃肿的冬衣,而换上了鲜艳的春装。她们一定为自己身体和胸脯的线条被重新勾勒出来而容光焕发……

是的,那里的春天是真正的春天,而这里的春天比冬天还恶劣。冬天虽然寒冷,但风沙还要少一些,而一到春天,风沙几乎把世界都要埋葬了。

一阵寒风扑进车窗,我把自己的老棉袄往紧裹了裹,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下午四点钟左右,我才在终点站下了车。

这里是一个公社的所在地,离我要去的农场还有十多里路。这段路只能步行了。我带着我的简单的生活用具——一个大网兜和一个小提包,打问了一下方向,就不停歇地向农场赶去。我走得很紧,因为天快黑了,我怕迷路。

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土人。嘴里总是含着沙子,怎么吐也吐不完;眼睛被风沙吹得泪水直淌,因为逆着风,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走了约摸四五里路,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想瞅个地方歇一歇。左右环顾,没什么地方可以避风。只好席地而坐。

我坐在路边,任凭风沙吹打。无论远处还是近处,什么也看不见,满眼都是一片混浊的黄色。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能听见风沙的吼叫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心跳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格外清楚。我歇了一会,又开始赶路。路只能勉强辨认出来。初次在沙里走路,软绵绵的,极不习惯,就是用很大的劲,也走不快。这时候,我突然听见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吼叫声。这声音一下子打破了沙漠的寂静。

声音越来越大——看来是从我身后开过来的。

我站在路旁,准备给它让路。

拖拉机吼叫着开过来了——竟然是有方向盘的大拖拉机,后面拖着斗车。但没有驾驶室,拖拉机手坐在上面,浑身是土,像神庙里的一尊塑像。

拖拉机猛然在我身边停下来了,但发动机还继续轰鸣着。

那个驾驶员在车上弯过身看我。我只看见他的一排白牙齿。“你去哪?”他开口问我。

“去农场。”“听声音,我可以说你是个女人。”

“不听声音,我也知道你是个男人!”我对这个人的话很生气。“哈……”他笑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坐上来,我正是要去农场的……”我有点讨厌他说:“不了,我自己走着去。”

他大概也看出我生气了,赶快解释说:“我的确没认出你是个女的!因为你完全成了个土人。再说,这地方很少有女人……噢,女同志。女同志!你上来吧,天都快黑了,路还远着哪!”我有点犹豫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个驾驶员已经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我跟前,把我手里的东西拿过去,放在了斗车里。他的动作很敏捷,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看来我只好坐这拖拉机了。

我踩着车轮胎上斗车,但车沿很高,怎么也上不去。

拖拉机手就站在我旁边,嘿嘿笑着,看我出洋相。我生怕他动手扶我。我一边继续往上爬,一边紧张地防备着他是否走近我。但他没有这样,这使我开始放心这个人了。

我终于勉强跨进了车厢。

他跳上驾驶座,转过头对我说:“手要把车沿抓牢,路不好,小心把你掼倒!因为顶风,把头拧到一边去,最好把眼睛也闭上……”他细心地安咐我说。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就是农场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戴手套。

“农场的?”我高兴地喊叫说:“我就是去你们农场搞花棒和桑苗试种的!”他惊讶地扭头瞅了我一眼,说,“为什么不派个男人来?”

“女的怎啦?”我看出他瞧不起我。

“女的?……噢,女的能顶半边天!”他嘿嘿地笑出了声,接着便启动了拖拉机。就这样,我坐着拖拉机,没用半个钟头就到了农场。这时天已经黑了——也许只是傍晚,由于遮天盖地的风沙,才使夜幕提前降落了。农场是个什么面貌,现在一点也看不见。

下车后,拖拉机手拎着我的东西,带我去找农场领导。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小伙子叫吴有雄。

吴有雄把我领到了一排亮着灯光的砖房前。

在中间一个房门口,他向里面喊叫说:“曹书记,有客人来!”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光头,体格魁梧——看来这就是曹书记了。

曹书记详细地看了看我,说:“你是郑小芳?”

“是。”我回答说。他笑着说:“好,好,好。地区林业局已经打电话了,说你要来,我们把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有雄,你给灶房的人说一下,让给这位女同志做饭……噢,先打些洗脸水端到一号客房去!”吴有雄把东西递给我,向我点点头,就走开了。

曹书记把我领到了准备好的“一号客房”里。

房间是极其简陋的——这我以前就想到了——不过比想的还要简陋一些。曹书记我把领到房间后,问候和安咐了我一番。他叫我吃完饭好好休息,其它事明天再谈。他临走前补充说:“我叫曹生荣。”洗脸水和饭菜都是吴有雄为我张罗的。

他已经洗过了脸。我这才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脸方方正正,肤色黝黑,年纪大概有二十七八,一副很纯朴的模样。我一再感谢他。他反而不好意思地说:“这有什么感谢的……”他把洗脸水和饭放下后,就走了。

我一下疲倦地坐在炕拦石上,感到头晕目眩。

稍徽歇了一会,就先洗脸,然后挑着吃了几根面条。现在我只想睡觉,对于房间的其它状况,我也无心察看。

只是在脱衣服前,我详细地检查了一下被褥。

真叫人恶心!肮脏不说,一下子就发现了一个虱子!

尽管我瞌睡得要命,但在这床铺盖面前畏怯了。

没有办法!既然到了这样的环境,就什么都得忍受。

我举着煤油灯,费了好大的劲,仔细地把被褥上的虱子捉完。我打消了脱及服的想法,便和衣躺在褥子上,被子只遮住胸脯以下,就吹灭了灯,睡在了一片墨暗中。

外面的风在继续吼叫着,像大海的涛声那般汹涌。沙子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像谁用手大把大把扔在上面的。

尽管我瞌睡极了,但一躺在这黑暗中,反而又睡不着了。

不知为什么,薛峰的脸突然在黑暗中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是的,在这风沙怒吼的夜里,在这荒寂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又不由地想起了他。他啊!现在怎样了呢?一切都像他当初想象得那样好吗?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9-(薛峰)

我现在的一切都可以说相当好。

老实说,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容易的。人要知足而乐。先不说社会上那大批和我同龄的人在城市待业、在农村劳动了,就是大学毕业,要进入一个理想的工作单位也是很困难的。

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文学刊物的正式编辑了。

我在编辑部上班以后,几乎得到了所有老同志的喜欢。由于这单位老人手多,现在进来了一个青年人,大家都感到很高兴。我当然分在诗歌组当编辑。

这个组连我一共三个人,我先前已和他们熟悉了。其中的一位正休创作假,我和另外一个老编辑值班。这位老编辑叫吴洁,经常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诗作,是我很崇拜的一位诗人。老吴让我看初稿。他叮咛说,如果我认为不错的,填个稿签送给他;如果不行,我就可以直接退掉。

我坐在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工作量尽管很大,但我兴致勃勃。这工作叫人感到神圣而庄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就像法官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稿件进进判决。我会让一些人充满欣喜;也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当然,失望的是大部分人。因为投稿的人太多,而刊物每期只有十来个页码发表诗,所以挑选的数量是极有限的。

每天,我把大量的诗稿都分别装在信封里,抱到收发室退掉了,只选出少数十几首送给老吴复审。而老吴还嫌我送的太多,让我再精选。一般说来,我对初学写诗的业作作者比较看重。因为我自己就是刚开始发表诗作,知道一个人能在《北方》上发表一首诗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我愿意让许多陌生的青年朋友能尝到初次发表作品所带来的喜悦的幸福。

但实际上,这些诗很难发表。这倒不是说这些诗设水平,主要是作者没名气。刊物每期发表的大部分是一些名人和外刊物诗歌编辑们的作品。名人的稿件一般不会到我的桌面上,作者通常都是直接寄给老吴或休假的老林;有的甚至直接寄给主编本人;再由主编转给老吴,又由老吴送审主编。

有时候,老吴会把国内一位著名诗人的作品让我看。这当然不是说让我看能不能发表,而是让我学习。这些名人的诗,哪怕完全是胡扯,一般总是来稿必登。

老吴有时也向我征求对这些诗的看法。我已经学会了油滑,不管这些名人的诗写得好不好,照例要大大赞扬一番。

但老吴有时反倒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完全是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是的,平庸。但你为什么又要发表呢?

不管怎样,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这并不影响我发表诗。我来这里才七八个月,已经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发表了十几首诗。很怪,现在每次寄到外地刊物的诗,几乎没有退回来的,都发表了。也不怪。因为我本人也成了诗歌编辑。不久,有些外地小有名气的诗人,寄他们的作品时,也开始在信封上写:“吴洁、薛峰收”。这说明我也成了个人物。

老吴对我很满意,经常在主编室说我的好话。

他应该对我满意。我除过努力完成好他交给我的工作外,组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抹桌子、打开水,都由我一个人包了。这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讲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什么争吵声,但并不是一团和气。有些无声的争吵比有声的争吵更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在任何场所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以和自己的地位适当的方式说话、动作。你不能表现的太无能。无能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长期下去,说不定连行政人员都对你不屑一顾,说不定发电影票都把你遗忘了。这里对人的污唇不是打骂和训斥,而是干脆把你忘掉。

当然你也不能把才气显露得淋漓尽致。再高明的意见首先必须用谦虚的方法讲出来,否则有人会把你的好意见撇在一旁不管,而主要关注你的方法和态度,给你一个坏的评价。这里和任何地方一样,也少不了个把是非精,他们工作和创作都很平庸,整天打探各种人的各种事,到处传播,挑拨离间。看见谁工作好或者有能力,专门打击谁,一直想把这些人弄得和自己一样卑鄙和无能才甘罢休。总之,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敏的做法是埋头工作,默默地承担最繁重的劳动,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别的同志。我一开始就小心翼翼。一切做的看来还算好。

我身上的血液终究太年轻了。不久,尽管我压制着不让燃烧,但还是沸沸扬扬的压抑不住。我渴望运动,但这里没有一件体育器材。老同志们的锻炼形式主要是慢跑和打太极拳。我想唱歌,但这里最忌讳大喊大叫。我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天,但在这里肯定是一种浅薄的表现。这里一切应该表现为严肃、安静和学者风度。

我只有在下班以后,才能把自己还原成一个青年——上班时走路咱要慢、说话要慢,尽量要像一个成熟的人。

下班后吃过晚饭。我就骑着用积攒的稿费所买来的那辆“永久”型自行车,投入到了街上的人流里。

这永远沸腾和运动着的大街,总给人以说不尽的快乐。

我有时候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骑着车子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当然大部分是有目的地的:通常都是去看体育比赛,看电影,看文艺演出。我喜欢变响乐和歌舞晚会,不喜欢戏剧——尤其是传统戏剧。但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却是戏剧家协会——因为我的朋友岳志明分在那里工作。到社会上工作后,我和岳志明仍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除过单位上的同志,我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岳志明当然还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伙伴。

隔那么几天,我总爱到岳志明的宿舍去泡上一段时间。他那里有立体声录音机和许多磁带,可以听国内外时髦的流行歌曲。他也不知从哪里搞来许多乱七八糟的消遣书,可以躺在他床上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内部电影,志明也总有办法搞到票的。他对戏曲也不感兴趣,正试着搞电视剧。这事他当然离不开我,我经常帮助他构思和修改。我们合作的一个电视剧本,竟然被外省的一个电视台选中了。后来电视台又通知说,剧本宣传部门没有通过,不拍了。害得我们两个瞎高兴了一场——为庆贺此事,我们已经在西华饭店大吃了一顿。

不瞒你说,我的名字在本省文艺界已经人熟知了,省上其他单位开个什么会,也开始给我发请帖,同时,我每天都要收到许多业作者写给我的信和随信来的诗稿。给我的信写得极其恭敬,并且把我的诗吹上了天。

在编辑部上班时,也有不少作者亲自来送诗稿的。尽管他们之中有些人从年龄上说可以做我的父亲,但他们却开口闭口叫我“薛老师”。一开始听着极不舒服,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总之,我现在愈发知道我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多么荣耀,是的,《北方》是省内外属目的刊物,而诗歌编辑只有三个人——

我就是三个人中的间的一个!

现在除过工资我每月都要收入几十元稿费。这可以使我买一些质量较高的时新衣服,也可以不时去西华饭店那样的高级餐馆去吃一顿。有个好工作,受人尊敬,又不缺钱花,我能不愉快吗?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我时不时想起小芳。一想起她,就如同一块黑云彩遮住了阳光,给我明亮的心境投下一层阴影。

不要以为我们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会认为我已经忘记了她。不,不会忘记的。

有时候,我在大街上的人群中走过,突然会一下子停住脚步,失魂落魄地站在道路上——因为我想起了她……

我经济常起我们过去在一块的那些时光;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甜蜜的、充满深情的爱。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现在竟远隔两地……她现在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风沙蔽天的漠里。她已经来信告诉我了——唉,我们后来的信也通的这么少了!

开始通信时,我们仍然在纸上继续着我们的辩论。我让她回来,她让我回去。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后来,两个人就几乎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像朋友那样给对方写信——而且间隔时间很长。时间的流水冲刷着我们感情的堆积,但它还是不能把这一切连根剜掉……这时候,编辑部一些热心的老同志开始关心起我的对象问题。许多人要给我介绍据说量些出众的姑娘,但我都婉言谢绝了。可是最近以来,我越一越为此事痛苦。

尽我不愿意承认,但现实生活仍然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小芳最终结合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即使我在感情上割不断对她的爱,但实际生活也迫使我最终不得不和她各走各的路。另外,我的年龄使我不只是想念一个我看不见的姑娘,而需要一个姑娘在实际生活中和我在一起。

每当我在街上或者公园里,看见一些多情的姑娘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走种的时候,我就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我也非常渴望有一个姑娘挽着我的胳膊走路。

我敢说,喜欢我的姑娘并不少。有些是留在这个城市的我的那些女同学她们常来找我谈天说地。有的时一些爱好诗歌创作的女作者,常拿着她们的作品来“请教”我,实际上是向我示爱。但她们之中的所有人我一个也看不上。因为所有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们实际上就等于站在了一面镜子面前——这镜子就是郑小芳。她们没能比上小芳的。除过漂亮,我的小芳有一种女人难得的品质:质朴,从不矫揉造作,并且富于牺牲精神。但我现在只能面对现实。我简直不能忍受现在这种孤独的单身汉生活。岳志明了解的我的心情。有一个星期天。他突然把他的表妹领到了我的宿舍。他以前提起让我和他的表妹见面,我当时表示没有这种心思。现在,这家伙居然把她领到了我的面前!

岳志明的表妹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漂亮甚至使我吃了一惊。她叫贺敏,完全是舞蹈演员的身材,脸像白色大理石一样光洁;最时髦的服装把她衬托的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玉兰花。

贺敏非常大方。到我宿舍后,她就毫不拘束地和我东拉西扯交谈起来。通过交谈,我感觉她知识还少,也并不浅薄。

我承认我一下子就动了心,迷上了她。我当时想,要是我和她一块相跟着出现在公共场所,一定会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尽管我还不会全了解她,但我肯定已经爱上了她。

岳志明呆了一会就借口溜走了。

这一天,我和贺敏单独在一块呆子很长时间。下午,我们甚至一块去西华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上帝!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另外一个姑娘开始恋爱了……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0-(郑小芳)

在风沙的孔叫声迷糊着睡了几个钟头,天就明了。

天明的时候,风仍然没有停。

我睁开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跳下炕,把那床肮脏的盖收拾起来。

这时候我才留心了一下我的住所:墙壁是砖砌的,但房顶却是用沙柳捆子棚起来的。沙柳捆子呈弓形状,每一捆都像一条巨型蟒蛇,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墙角挂着蜘蛛网;炕席上落着一层尘土——只是在放被褥的地方扫开一块。看来这房子好我没人住,为了迎接我,才匆匆收拾了一下。我看见地上扫帚划了一些道道,表示扫过了;而垃圾就堆了在炉坑里。房里一张油漆剥落的小木桌和一个没有靠背的小方凳,全都落满了沙尘。

使我惊讶的是,屋里竟然吊个电灯泡。我拉了拉灯绳,不亮。总之,房屋里一切都给人一种极不愉快的印象。

但我想,不论怎样,这里长时间就将是我的家了。不要紧,我能把一切都收拾好的。

我打开门,来到了院子里。风沙仍然飞扬着,但比昨天要小一些了,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能分辩出来。

我怀着一种亢奋的心情开始在各处溜达,察看起了我将要生活的这个地方。农场有三排简陋的房屋,没有围墙。院子里到处丢弃着坏了的农机零件和犁铧。就是一些看来能用的机械也搁置在院子里,全部都犭着红斑——看来好长时间不用,也没人管。

院子里到处都是粪便,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看来这里的人都是随地大小便的。真的,我竟然没有发展而所以哪儿。

农场周围有一些农田,树木还算不少,但看来都是多年前栽下的。在农田和乔木以外的地方,还有一个植物圈,长着草和灌木丛。这一圈植被的面积相当可观,但从生长情况看,也是多年的前营造的。东面像是一个大碱滩,白茫茫一片——那里没有什么生命。更远的四周,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的大沙漠了。我想,如果在夏天,从远处望这里,无疑算是一块绿洲了。这里有草,有树,有庄稼。在大沙漠的腹地,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块宝地。可惜看来农场眼下的管理并不怎样。

我一边溜达,一边留心细看。除过三排房外,东面还有一排南北坐各的低矮的柳笆庵子。这是仓库,里面的粮食就堆在地上。从破烂的窗户可以看见一群麻雀在里面尽情地啄着。这进一步证实了我对这个农场管理方面的恶劣印象。

当我又转回到前面一排房前时,看见我昨天坐过的那辆拖拉机,还静静地停在院子里。

我突然听见有人说:“你起来了?”

我一惊。四并没有人,谁和我说话呢?

紧接着,我就看见是吴有雄。他从拖拉机斗车下面爬出来,手里拿把钳子,身上糊满了土和油污。

他拍打着两只手,对我笑笑,说:“这地方你两天恐怕就得逃跑了。”我说:“我准备长期住下去呢。”

“是吗?”他怀疑地斜视了我一眼,说:“……你还没洗脸吧?”“没有。”我说,“……这间房子是干啥用的?”我指了指旁边一座大房子问他。“发电房。里面有195型12马力柴油机一台,是照明用的,可惜坏了。”“能修好吗?”我一下子想起我房间那个电灯泡,便急切地问他。“这机器另外一个人管,他说修不好。实际上能修好……我看过了。”“那你为什么不修?”“我们有电灯没电灯无所谓,煤油灯凑合惯了……不过,看来你不是愿意用电灯吧?”他有点揶揄地对我笑笑,就又钻到斗车下面去了。这人有点怪。我转身朝我的宿舍那里走去。

就在我走的时候,我听见斗车下面吴有雄说:“我建议你今晚上试试拉一下你的电灯开关……”

我忍不住笑了:这人真有意思!

回到宿舍后,我先洗了脸,然后把房间仔细收拾了一下,并且把那床臭烘烘的铺盖搭在了屋外的铁丝上,让晾一晾。

收拾完后,我就去找曹书记(他同时兼任场长),以便商量种植花棒的事。农场工人下地去了。这里一早起来先下地,上午十点钟左右才回来吃饭。一排房子都锁着门。不锁的那间房子肯定是曹场长的。

我在门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谁?”

听声音好像不是曹场长。

我说:“我找曹场长。”

“找我?……噢,进来进来!”

原来这就是曹场长。我推门走进去。我看见曹场长正和一个粗壮的汉子蹲在炕上喝酒。两个人看来都有些醉了,脸红钢钢的。

我一下感到很尴尬,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粗汉瞪着一双醉眼,极下流地看着我。

曹场长醉意十足地用筷子指着那位粗汉,向我介绍说:“这是侯会计……你有什么么事?”

我站在地上说:“这次花棒准备种植八千多亩。量很大,光农场的工人怕忙不过来。是不是能在这个公社联系一下,组织附近生产队的社员们帮助种呢?按规定我们林业局可以按劳动日付工资……”“那是你们的事!”曹场长突然吊下脸,“我们才不和公社打交道呢!我们连我们自己的事也转不开轴……当然,下种时,我们的人手都可以参加。其它事我们管不了!”

如同一盆子凉水泼在了我的头上。

我到这里来,原来是指望他们帮助的。想不到这位场长竟然这么对待这项工作。尽管他们是县办农场,不属地区管,但我们这项工作不是支持他们农场吗?如果周围的沙被固定了,不是利于农场今后的发展吗,……我看着曹场长那被酒烧红的胖脸,心里对他产生了反感。我现在知道,我刚才看见的农场那种破的景象原因在哪里了。

直令人痛!这么一个宝贵的地方,竟然让这么一个人来领导!我被曹场长那冷淡而粗暴的话呛得不说什么。

这时候,那个侯会计竟然举起他的酒杯,摇摇晃地递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来!来!干上一杯!早听说了,咱们这儿要来个女人。真稀罕!就像沙圪梁上长出一朵玫瑰花!喝上……一杯呢!”我所愤地一拧身就走。

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听见醉了的曹场长说:“别……生气,侯会计……醉了……”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呆坐在炕沿上,真想哭一场!

怎么办?我没有想到这工作会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这里艰苦的环境我不怕,但遇上这么些人可怎样开展工作呀,花棒的播种工作五月初就得开展,而现在已经到了四月下旬!

我突然想起了吴有雄。

是的,尽管刚和这个人认识,但我对他的现象还不错,我是否找他谈谈,看能不能帮一下忙呢?

我很快去找吴有雄,并向他说出了我的难处。

吴有雄严肃地听我说完,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说:“我陪你去公社一趟。公社赵书记人不错,他肯定会支持你的。”我对吴有雄一下子充满了一种感激的心情,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信任感。我问他:“曹场长这个人怎样?”

“怎样?”他嘲讽地一笑,“整天蹲在炕头那个侯会计喝酒,一天到晚发牢骚、嫌共产党给他的官太小了。我看共产党干脆不要让这些人当官。说不定事情还能办好。这个人来几年了,把好好一个农场糟蹋得一烂包,我看不惯,平时爱提个意见,就成了他和侯会计的分人……不过,我不怕。”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就在这公社中学毕业,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在这里当了工人……唉,这可是个穷地方啊!从我记事起,这公社没有考上过一个大学生,也没一个大学生来这里工作……你是大学生吧?”他问我。

“我去年刚从省林业学院毕业。”我说。

“那你是来这个地方工作的第一个大学生了……你种完花棒就走吗?”“不。我准备长期呆在这里。我不仅要看看花棒长起来,还要在这里桑树养蚕呢!”

“是吗?”吴有雄激动了,“那可太好了!你别管他曹场长和侯会计什么态度,这里所有的工人都会帮助你的!你有什么困难就给我们说!”

我很高兴——这么快就有了一个事业上的热心支持者。

吃完午饭,我坐着吴有雄的拖拉机去了公社一趟。

公社赵书记正像吴有雄说的那样,是个好人。他热心地支持我的工作,说这实际上是给他以社办好事哩。他说播种花棒的劳力由他们公社组织,让我放心好了。什么时间要人,只要通知一下就行。下午回来后,我又找了一次曹场长。在他的房子里,我向他谈了我去公社的情况。

他的酒看来醒了,说:“那好……你是坐拖拉机的吗?”

我说:“是的。”他说:“唉,这个吴有雄!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怎能随便把拖拉机开出去呢?”

我说:“她拉回来一车碳。”

“碳?现在又不需要炭!”

我突然听见大立柜后面人说话:“这拖拉机要变成专车了!”这是侯会计。我不知道这个下流的酒鬼在柜子后面。

我不愿和这些人磨嘴,就转身出了门。

下午,我详细地制订了花棒种植的规划。种多少亩,用多少种籽,需要多少劳力,计划几天完成,得付出多少工资等等都写成了报告。我准备上报局里,并且也给农场和公社各送一份。做完这一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闭住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应该给薛峰写一封信。不知为什么,上次给他写信的后,好长时间了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病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机器的轰鸣声,这声音不像是拖拉机的声音,是什么在响动呢?

我笑了。我记起了上午有雄对我说过的话。

我走过去,拉了拉电灯的开关。

黑暗的小屋子一下子被电灯光照得雪亮!

多么好,电灯!我兴奋地坐在了桌前,铺开纸在明亮的灯光下开始给薛峰写信——我要把我的新生活和全部喜悦的心情告诉他……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1-(薛峰)

我现在完全隐入到与贺敏的热恋中去了。

这一段,我几乎每天都要见她。除过上班,所有的时间都设法和她泡在一起。她是一是各方面都“现代化”了的姑娘。衣着不必说,爱好也是最时髦的。喜欢朦胧诗,喜欢硬壳虫音乐,喜欢现代派绘画,喜欢意识流小说。

虽然她的爱好不一定我就爱好,但我仍然装出和她一样爱好,甚至比她还要爱好。这全因为我喜欢她。

有一次,她硬拉我去看一个非公开的现代派画展。那些画我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画看起来就好像是把搅拌起来的各色颜料,随意倒在画布上的。至于雕塑,更是莫名其妙:有的是几切废钢管横七竖八焊接在一起;有的干脆就是一块形怪状的树根或者打掉几个豁口破碗——只不过下面都冠下名称。每件“作品”都配一首朦胧诗,读起来像咒一样难解。贺敏完全被这些“艺术”陶醉了。她津津乐道地向我评说这些“作品”的超凡脱俗之处。

我自己尽管看不懂,但为了投她所好,也就跟她瞎说一通。岂不料贺敏对我的瞎说评颇高,说我不愧是个诗人,见解极其精辟。这使我哭笑不得。仅从这一点上看,就可以知道这个“艺术展览”有多么荒唐。

不久,这个展览会就被查封了……

但在这个城市,我们的去处是很多的。我们听音乐会,去游泳,去公园和孩子们一声挤着坐转椅,踏跷跷板……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她的宿舍里度过,听西方那些古怪的音乐——那声音就像弹棉花一样,叮叮咣咣的。

当然,我并不感到这一切都是令人舒服的。有时候,我也能意识到,这种所谓“高级”的生活,实际上埋伏着一些危机。这将导致我完全可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什么人?我也很难说清楚。但我已经很难从这里拨出来了。我迷恋贺敏。

她当然也不是个妖精,而是一个具体的,漂亮的姑娘。正如我原来预料的那样,和她一同在街道上走过,总有许多漾慕的目光投向我。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也许青年男女都有吧?

这恋爱使我每天心神不宁。我的精力、智慧全用在了与贺敏的周旋上。为了博得她对我的更深的爱,我几乎每天都给她写诗——恨不得从她的头发一直赞美到脚后跟上……

由于精力不集中,工作无疑受到了影响。

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竟把本省两个稍有名气作者的稿子退错了——这个人的稿件装在了那个人的信封里。

这两个人最近本来就由于寄过多稿而刊物没用,心里很不高兴,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使他们非常气愤。

他们都直接给主编写信,反映这件事。

在编辑部的全体会议上,主编念了这两封信,并且批评了我。我本来在编辑部混得还可以,这下可完了。

紧接着,倒霉的事又出现了:我负责校对的一期诗稿,竟然出现了几处严重错误。这次不仅作者提出了抗议,连许多读者出投书编辑部,对这种粗疏而不负责任的工作作风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编辑部上下立刻议论纷纷,都说这样下去,刊物恐怕没有多少人订阅了。我在编辑部一下子抬不起头了。

主编找我谈了几次话,狠狠刮了我一顿。

这些丢人事使我非常苦恼。为了弥补过失,我开始尽量克制着少和贺敏见面。我有时候躺在床上,脑子乱成一片,对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似乎意识到,在这些短短的日子里,我已经很难把握住自己了,就像醉汉驾驶一叶小舟盲目地航行在狂涛巨浪中,随时都面临危险,但又充满一种危险中的快乐。尽管我减少去找贺敏的次数,但她找我的次数却增加了,因此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少。

有一次,正是工作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聊天。这时,贺敏却闯到这地方来找我。我尴尬极了——我早吩咐过她,不要在上班时间来找我,以免给我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在这里的影响已经不好了。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编辑部院内一片无声的哗然。

她太显眼了!才是五月时光,就穿了一条鲜艳的裙子,而且头发毫无拘束地披散在肩头。这种服饰打扮在这里只能引起鄙视。贺敏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走到我跟前,说有个事要对我说,但又不说出来——分明是个秘密。在大家看来,我俩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我脸烧得像一把火,只好把她引到我的宿舍里。

一到房子,贺敏的两条胳膊就勾住了我的脖子。我极不高兴地推开她,说:“上班时间你找我什么?有什么不起的大事呢?你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她不高兴了,说:“这是个什么地方?中南海?”

我说:“你这身打扮太刺眼了,我们这单位很严肃……”

“巴黎圣母院!”她刻薄地说。

“你究竟有什么事嘛?”我问她。

她说:“下午三点人民剧院有一场电影。现在离开演只剩半个钟头,打电话老是占线,我就跑来了。”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上班时间怎能去看电影?”我确实有点生气了。“不就算了。不过你可别后悔!”

“什么电影?”“!”“?”我一下子急了。我知道,这部电影已经风靡全球,并且得了多项奥斯卡金像奖。但这部影片我们国家没有进口,怎么会在这个城市放映呢?

我以为她在骗我,说:“这电影咱们国家没进口,怎能……”“这片子是美国可口可乐公司资助拍的。为了推销他们的‘汽水’,带着这片子在全世界做广告,现在周游到这里来了,并且只能放一场。听说导演也来了,票非常难搞,这两张票是我缠我姑父才弄到的……怎么?你不去就算了!”

我赶快说:“我去!”真的,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甘地是我小时候就敬仰的一位伟人,更何况这部电影名声这么大,不看太遗憾了。

我很快编造了一个清假的现由,给老吴打了招呼。就和贺敏一同骑车奔向人民剧院。

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是一年里一个美好的季节:寒冷已经过,炎热还未到来。人们换上了单的衣裳,尽情地让温暖的风吹拂着。街道两边的树木,已经全部换上了嫩绿的新叶,叫人看着十分舒心爽气。石榴树正在开花,在绿色中像燃烧的火苗一样耀眼夺目。此时,大街上穿裙子的姑娘几乎很少见,因此我身边的贺敏极受行人的注目。当然,这不像在我的单位,因此我并不为贺敏害臊,心里反而美滋滋的——让陌生的人们注目吧!这个过早地敢把自己的腿袒露在阳光下的时髦姑娘,正是我的女朋友!当我们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这里已经黑鸦鸦的聚集了许多人,看来大部分人没有票,只有怀着一种侥幸心理,看能不能钓个“鱼”。这鱼太难钓了,谁愿意放弃这个大饱眼福的机会呢?大部分人只好眼睛睁看着少部分人鱼贯进场。

进场的有的一看就是领导干部身分的人,但大部分看来都是领导干部的子女——一般都成双成对。

所有能进入这种场所的人,大概觉得这不仅是欣赏艺术,而且也是来显示某种地位和身分的,因此脸上都带着一种优越感。这使得进不了场的人羡慕中带着某种愤怒。

当我自己被贺敏挽着胳膊穿过人群,走向那个小门的时候,就像步入一个神圣的殿堂一般。那副样子虽然庄严但肯定经有点可笑了。影片如同想象的那般激动人心。赤身裸体、全身只缠一块白布的甘地,他为国家独立和民族尊严所表现出来和伟大献身精神,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

我敛声屏气地看完了这部电影。

我送走贺敏,仍然长久地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甚至返回单位时都没有骑自行车,一直推着车子走去。

单位上已经下班了。我来到门房取报纸和信。

我一眼就看见了小芳给我的信。我一把拿起来,心里热辣辣地,像寒进来一把火。

我回到宿舍,用发抖的手拆开了她的信。

她用火一样热情的语言,描述了她在沙漠里所开始的生活和感受;并且仍然用那么赤诚的语言表达了她思念我的深情……我躺倒在床上,望着屋顶久久地发呆。我似乎看见她正风沙滚滚的路上向我走来,而身上也缠着一块白块……

是的,我太对不起她了!我已经瞒着她和另外一个姑娘恋爱,而好长时间也不给写信。

我啊我啊!我即使没有勇气跟她去生活,但起码再不应该对她隐瞒自己和贺敏的关系了。

我决定马上给小芳写信,对她说清楚我现在的一切。

我写好信,又来到了大街上。

当我走到邮筒前时,手却抖得像筛糠一样,怎么也把那封信投不进去了。我看见邮筒上的那道缝,像一个微微张开的严厉的嘴巴……我犹豫了半天,这封信还是没有投进去。

我把信又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又回到了单位。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2-(薛峰)

你不要以为沙漠的气候总是那么叫人讨厌。沙漠也同样有清爽的风,沁人心肺的细密的雨丝,以及别的地方没有的新鲜空气和洁净的地面。现在,一场雨过后,沙漠完全又是另一个面貌了。一些有水或者潮湿的地方,绿色的生命已经顽强地生长。所有的乔木、灌木、也开始缀上鲜嫩的绿叶,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景象。远处无边的沙漠,像一个巨大而动荡不安的海突然凝固不动了。真有意思!那些在初春的大风中滚动过的沙兵,现在却像无数头疲倦的黄牛卧伏在地,但它们还保留着运动时的姿态。沙丘的曲线妙不可言;整个大沙漠就是用这些互相衔接的、无数美妙的抛物线而组成。

农场周围更是变得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由于这里树木多,从远方向这里看,已经是绿蒙蒙一片了。有些无名的小黄花,像碎金一般点缀在草木间。如果在城市和肥活的平原,这些草木花朵也许并不怎样令人稀罕,可这里是沙漠呀!我们的农场据详朱来只是一个低洼的滩地,由于远方的沙漠在大雨过后来不及吸吮它的水流,然后就漫过来,聚汇在了这里。年经月久,竟然形成一个大水潭。沙漠里的人爱水如命,见大自然给他们送来这么大一片水,喜欢得不得了。在热天,周围的农牧民就成群结队一这里洗澡、游泳,结果先后淹死远许多人。迷信的农民认为这水里养起了妖精,便用人工把这潭水排入了远方的波浪河。

水流走后,地上渐渐出现一层植被。后来就在这里建起了农场。经过十几年的营造,这里已经出现了大片的农田和林草……现在我来到这里,正是企图扩大这片绿颜色的。

令人遗憾的是,这农场现在的领导人看来对我的工作并不热。但是,不管理怎样,既然来了,非要干出个名堂不可!

经过一段紧张的准备工作后,花棒的种植就开始了。

公社组织了九个生产队上百个人,准备把四千多斤花棒籽种播入将近一万亩的沙丘上。

这一天,远远近近的农牧民们,有的步行来,有的骑马来,有的坐着拖拉机来,纷纷聚集到农场西边的草滩上。

我一下子成了一个大战役的总指挥,忙得前后乱跑。

吴有雄充当我的助手,和我分头给各队的负责人讲解播种技术。有雄相当灵,也爱钻研,我只给他说过一次,他就把有关的技术要求记熟了。

曹场长自食前言,推说农活忙,只给我打发来几个工人。但我并不沮丧,因为公社赵书记也亲自上阵来帮助我了。

播种工作进行得相当混乱,有人为了早完工,故意不按技术要求播种。我,有雄,赵书记,不时地在几十个大沙梁上跑来跑去照应。

经过两天乱哄哄的忙碌,播种工作基本搞完了。

当所有的人马撤走以后,我就不由得一个人在这些沙梁上转来转去,心情就像一个指挥士兵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视察激战后的战场。我极其快乐地想到,用不了几年,这些多少年寸草不生的地方,将会被茂密的花棒所统治。那紫蓝里稼出粉红颜色的花朵,将会开满这荒沙野地……

播种完后,我每天都往这些沙丘上跑。

半个月后,我终于欣喜地看见了第一棵花棒苗。

我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躺在沙堆里,看着这刚冒出地面的小生命,心里涌上一股甜蜜的感情——就像母亲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不知为什么,这时我想起了自己从毕业到现在的全部不幸的生活际遇;也想到了自己孤单一人到这里所受过的那些艰辛……

我躺在沙丘上,躺在我的“孩子”的身边,望着白云在蔚蓝色的天上流动着,四野里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远处农场那边,偶尔传来一声马的嘶叫,才打破这梦一般的寂静。是的,多么寂静……人在静下来的时候,反倒容易想起那些五彩缤纷的人生场景。此刻,我又不由得想起了在省城和薛峰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现在,那里的石榴花一定又开得像火一样红了吧?亲爱的人还记得我们一起唱过的歌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烯烧的火焰。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而城市郊外的麦田,现在肯定已经是一片绿汪汪的海洋了。我们两经常去的那个“老地方”,水渠两岸的杨柳一定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那清澈的渠水正喧哗着从其间淌过……一切,都成了过去。亲爱的“老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去你那里了,但我永远记得我和他在你那里所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时光……是的,这一切都过了。但我无限的情思还通向那里—…那里有我热爱的人。尽管我们已经这样了。我仍然爱他。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爱的最后结果将会是什么……可是他呢?他现在还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也许他忙,也许他到外地出差去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把一切又都忘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疯狂的兴奋,从这个大沙梁跑到另一个大沙梁。我看见我的花棒已经大片大片从沙里面冒出来——无数的生命破天荒在这毛之地诞生了!可是,有一个沙丘上的情况却叫我伤心万分:这里的播种者竟然把种籽大把大把埋在地下,现在隔老远出来一大丛,大部分地方没有一棵苗。这是偷工所造成的恶劣后果。这意味着这座沙丘将来会像秃子的头发一样稀稀拉拉——根本起不到固沙作用!

我回局限一下,这个沙后介我们农场工人播种的。我的愉快此刻一扫而光了。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农场,去找曹场长。

曹场长正光着上身,和侯会计坐在宿舍外面。从那麻木的神态和各方面判断,这两个又是刚喝完酒。

尽管他光着上身,极不雅观。但我还是不顾一切走到他跟前,说:“曹场长,咱们农场工人播种花棒偷工。他们负责的那个沙丘都是把种籽大把大把埋在地下,现在……”“怎?”他瞪着一双醉眼看着我。

“你去看一下。”我说。

“你不看我醉了吗?”他非常可笑地说。

“你醉了也得去!”我强硬地说。

这时,旁边那个无耻的侯会计开口说:“哎呀,你这么厉害!曹场长的老婆也不敢这么说曹场长……”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把你的粪嘴闭住!”

“风嘴!我是雨嘴……”

“驴嘴!”曹场长醉醺醺地对另一个醉鬼说。

他现在勉强起来,回宿舍穿了件衣服,出来说:“看就看吧,已经成了那样子,看了又能怎?”

不管怎样,我得让这个醉鬼领导去看看。

我看他走咱的确有点东倒西歪,我只好去把有雄叫来。

有雄搀扶着曹场长,我们三个就一块来到这个沙兵。

曹场长尽管醉了,但也看到了他派去的人手做下了什么营生,醉脸上露出了尴尬。

“怎办?”他问我。“补种。”我说。“补种?”“嗯。”旁边的有雄对曹场长说:“这两天我不出车,把这事交给我吧。你只给我拨个人数,具体人我来找。曹场长,不管怎说,你是一场之长,咱们就这样搞生产,恐怕非烂包不可。实际上,现在已经烂包了!”

曹场长的酒似乎也醒了点,面有愧色地说:“确实烂包了……他妈的!我看还不如把这农场解散了!龟子孙们,只忙着回家路责任田,谁操心这农场的事哩?”

“那你呢?”有雄不客气地问他。

“我?我明说在这里混日子哩!过两年退休回城呀!我才不把这骨头埋在黄沙里呢!!我能来当这个烂场长就不错了,我不知道呆在城里的单位享福?”他振振有词,似乎有什么功劳了。我顾不上和他磨嘴,我只关心我的花棒。我对曹场工说:“一定要补种。”曹场长只好说:“补就补吧,让有雄负责找人去……”

第二天,我就和有雄带着一些工人,重新补种了这个沙丘。这些工人都很老实,又都是有雄的朋友,因此活干得既认真又负责。好了,开头的工作尽管难,但终于熬过来了……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

不用说,我的花棒已经在沙漠里扎下了根。

我从早到晚,天天都在这几十个大沙梁上巡视着,以防附近生产队的羊群和性口来侵害。我在这些沙丘上洒下了许多汗水,但也得到了说不出的喜悦——劳动和收获的喜悦,皮肤是黑了,手也粗糙了;衣服经常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像一棵沙蓬,并且经常像男人们一样赤脚片走路……但我的心灵却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

我现在也基本上适应了这时的生活,我的房子也变得像个女同志的宿舍了。有雄已经帮助我用柳条和废报纸糊了个天花板,把屋顶上那些“蟒蛇”遮盖起来。他甚至从城里捎回来一些白灰,把我的墙壁粉刷得雪白。

我先前已坐有雄的拖拉机回了一趟城里的机关,把我的铺盖和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搬到了这里。我用画报把炕周围贴了一圈,房子里一下子变得洁净而有了生气。我还在门前种了一些牵牛花——现在它的蔓子已经扯长,常常在早晨或者晚间,把那鲜艳而相互的花朵缀满了我的窗户……

沙漠里的夏天是一年间最好的季节。天高地阔。空气清新,甚至有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当然,阳光是炎热的,但沙漠用它那松软的皮肤尽情地吸收着热量。太阳一落,很快就凉率下来。风是轻微的,吃在人裸露的胳膊腿上,像孩子的手掌在轻轻抚摸。农场周围在庄稼由于管理不好,长得并不景气,但仍然叫人喜爱。谷子有的已经开始抽穗;大片的向日葵正开得金灿灿的——那炽的花朵常常会引起人一种激情。

荞麦也正在开花,白粉粉的,像一片轻柔的云彩落到了田野上。农田外墨绿的沙蒿,鹅黄的沙柳,淡红的雾柳,都正在发旺。撵狼嚎草像灰色的浓雾一般漫在洼地里。开小红花的秃钮子草、肥头大耳的羊耳根子、棉蓬、抓地草、马前草、苍耳、苦菜、蒲公英、水灰条、旱灰条,点缀在灌木丛中。小路两边和房前屋后的土地上,形成了一个极其热闹纷繁的植物的世界。谁能想到,沙漠里还有这样的天地呢?

实际上,只要人的脚步可以到达的地方,就会有青草、鲜花和其它的生命。

实际上,就是现在那些繁花似锦的大城市,说不定以前也是一片荒凉;是过去一代一代的人们用汗、血和生命的代价才开拓出来的——现在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是不是越过这一片繁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过去这一页页人类劳动和创造的历史呢?是的,幸福属于现在的人们,而光荣则属于过去的开拓者。我们有权获得前人创造的幸福,但也有责任继续为后代开拓……不要想这么多——这是常识。

为什么不想呢?我们在生活中往往忽略的是常识——而这往往也是重要要的。你们知道,不管我怎样认识这一切,但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天地,给我带来的是说不尽的愉快。

为了我的愉快,我要深深感谢一个人,不用我说,你们也会猜出我的指的是谁。是的,我说的是吴有雄。他对我的帮助,你们已经看到了。最近,恶毒的侯会计已经在散布我和有雄的流言蜚语。我并不因此就躲避有雄。我像对大哥一样信任他。再说,这里谁都知道,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他在省城工作——为了在这样一个全是男人的环境里生活,我早就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一点。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3-(薛峰)

真热。许厌的夏天又来。这个城市立刻就像被扣在了一个大蒸笼里,不管穿多薄的衣服,白天黑夜都被汗水弄得浑身湿透。

我的心也是热的!现在,我和贺敏的受仍然处于热烈的状态中。

我承认,恋爱影响了我的工作。因而也响了我在编辑部的威信……现在我想起来了,自从上次我没把那封断交信塞到邮筒后,我已经收到小芳的好几封信,但我一直还没有给她回信。回什么信呢?如果说我现在已经完全打消了和郑小芳一块生活的想法,这是真的。但是如果说我在和贺敏的恋爱中已经把小芳从感情上一笔勾销,这可不是真的。每当想到她,心里就不由不客起一缕负疚的感情。我之所以下不了决心给她写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要是写信,我就不能回避我目前和贺敏的关系——因此一直拖着。现在看来,这个装聋作哑的局面是很再维持下去了,我必须很快各她说明一切——我们要彻底分手。

分手?

是的,分手。分手就分手吧!拿凤姐的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经过反复犹豫,终于下决心给小芳写了一封短信——

一封断交的信,寄出去信寄出去以后,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偷偷哭了一场。不管怎样,我爱过她,我现在仍然爱她—…仅仅是不能在一块生活才弄成了今天这样一个下场。唉!我个人的一段历史就这样被一封简短的书信结束了……

但原我和她都能承受住这个痛苦。我们年轻,各自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流了许多泪水,心里反而轻松了。

从精神上说,我似乎卸掉了一沉重的包袱。现在我成了一个自由人。不用说,我把我的感情依附在了贺敏的身上,现在在我的眼里,她就是我的爱人。我整天开始在脑子里编辑着未来家庭生活的美好花环……为了知贺敏的“现代化”风度相适应,我用积攒的一点钱,买了一套上海出的时髦的青年装,三接头皮鞋擦得黑明锃亮,并且还买了一副廉价的蛤蟆镜。头发也故意留长了——

可惜不是串脸胡,因此无法留大鬓角。

编辑部的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我。

我知道大家在背后怎样议论——肯定说我是受了资产阶级的影响。我不管这些。我是个青年诗人。——诗人应该浪漫一些,就是衣着穿戴也应和一般人不一样。大家议论吧!现在是新时代,难道只有剃个光头和穿一条大档裤大算思想意识好吗?

当然,不是为了贺敏,我也不会这样的。我希望同志们谅解我—…我现在正谈恋爱。你们大家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谈过恋爱吧?我整天头脑热烘烘地和贺敏泡在一起,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可是,有一天,在我和她之间却出现了一宗不愉快的事。

那一天晚饭后,我和贺敏本来约好去和平电影院看香港电影《三笑》。这片子我们一块已经看过三次,但还想看一次。

我像通常那样,在电影开演前五分钟赶到电影院门口等她。但一直等到电影开演,她还没有来。这真奇怪:她从来在这种事上不失约。是不是出了什么紧事?我决定再等一会。

又过了有一刻钟,她还没来。

我的心一紧:是不是她病了?

我于是骑着车子,火急火燎地向她的单位赶去。

我进了省艺术的馆的办公院。她是单身,办公室也就是她的宿舍。院子里一摆溜房子都黑着灯。

好,她的宿舍亮着灯光——这证明她在。

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她房门上,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竟没有声音。她不在?

我又用轻敲了敲,这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问:“谁?”

“我。”

听见贺敏“噢!”地叫了一声,接着就找开了门。

我进了门,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见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青年。贺敏看着我,突然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叫道:“噢!你看我这脑子!我忘了今晚上还有一场电影哩!”她看了看自己的表,“完蛋了!开演已经四十分钟了……”

贺敏脸通红,看着我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指了指沙发上的青年,“这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后来到了部队文工团拉小提琴,现在复员回来到咱们省乐团了……我们几年没见面……因此我把看电影的事也忘了……”那青年没有站起来,坐在那里派头十足地对我点点头。

我在一秒钟之内就开始反感他。

他也派头十足地对他点了点头,过去坐在了贺敏的床上。一种极度的不愉快开始在我心头蔓延开来。

房子里十分闷热。贺敏把立式电风扇开在了快速上。三个人在一刻间都无话可说。房子里只听见电风扇均匀的嗡嗡声。为了礼貌,我正准备和贺敏那个傲慢的同学搭几句,那青年却站起来,说:“你们在,我得走了……”

“没事再来!”贺敏有点尴尬对他说。

那青年对她点点头,然后冷冰冰地和我握了握手,就走了。贺敏出去送他。我此刻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心里不知涌多少滋味。

贺敏即刻就回来了,脸仍然通红,说:“怎么,你吃醋了?……你这人特土!”“你在……我走了……”我也站起来说。

贺敏神经质地笑了笑,说:“真有意思!刚送走一个,又要送你。”“我不要你送!”我粗暴地说。

我很快从她的房子里出来,推起自行车就走。

贺敏撵到门口,但我连头也没回……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多少行人,两排街灯平行地伸展前去,又在远方交叉在一起——这种交叉实际上是眼睛的感觉,其实这两排路灯并没有交叉。“唉!真是!像生活中的某种现象一样……”我一边骑车,一边自言自语嘟嚷说。

一路上,我头脑乱哄哄的,两只握车把的手也微微发着抖——是的,今晚上我真的生贺敏的气……

这气过一两天就平服了——我仍然想和她在一起。

我打电话去约她。这回轮上她不理我了。她说她忙,单位上离不开!

一连几天,她都不来我这里。

两个下午,我都去她单位找她,她也不在!

我的心毛乱极了……下班后,我只好在自己的宿舍硬着头皮看书,但一页也看不下去。后来只好来到院子转圈圈走——惶惶不安,如同一区丧家之犬!我怎么也想不到,贺敏为什么大点事,就不理我了。

我突然想起了岳志明。她是他的表妹,他总可以出面弥合一下我们的关系吧?再说,录初正是他把这个任性的东西介绍给我的。自从和贺敏恋爱后,我当然不常去我的这位老朋友那里了。但他现在已经成了我的表哥——当然,我只是常在理上承认这一点。这天下午,我就到省戏剧家协会去找岳志明。

他的门开着,但人不在。

房子里有一个他的朋友,正打开录音机听音乐。

这个人我也识识,只不过记不起名字——我原来跟岳志明在那个“沙龙”里和一群人高谈阔论时。这个人也是其中的一员。我只听说他是省军区一个副政委的儿子。

我问他:“岳志明呢?”

“看戏去了。”他说。“一会回来吗?”“不会的。是什么汇报演出,他是评委会的,一晚上得看几场……你有事吗?”他似乎也好像认出了我。

“没啥事。闷得慌,出来聊聊天……”

“好久没见你了……你认得我吗?”

我点点头,表示认识。这种熟人相互间甚至连名字都懒得问。他打了个哈欠,关掉录音机,说:“有没有兴趣去参加舞会?”“舞会?我不会跳舞……”

“不会跳可以看看,反正你不是没事吗?”

“哪个机关组织的舞会?”我问他。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机关?机关组织的舞会去干吗?老一套……这是家庭舞会,跳迪斯科。”

迪斯科?我知道这是现在风行的一种舞蹈。据岳志明说,早先是非洲的一种民间舞,后来传入西方国家,现在不知怎么的又传到中国来了……不过,我从一没见过跳这种舞。我最迷恋的是芭蕾舞。但出于一种好奇心,我同意跟这个人去看看。

从岳志明家出来后,我就跟这个人骑车径直来的省军区一座家属楼上。已经是傍晚了。我们进了二层楼的一个单元。

刚一打开门,我就听见那弹棉花似的电子音乐。

我们进入客厅。客厅没有人,只是这里那里扔着一些时髦衣服。舞会正在另一个房间举行。从客厅望过去,通过那扇半开的门,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着的身姿。

领我的这个人一边脱长袖衣,一边招呼我说:“进去吧?”

我说:“你先进去。我想坐一会,有点热。”

他穿着背心,迫不及待地进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便怀着一种近似于恐惧的心理推开了那扇门。我立刻看到一群像我这么大的青年男女,正随着弹棉花似的音乐声,兴致勃勃地跳着。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大张着嘴喘气,有的人热得只穿个小背心,浑身上下大汁淋漓。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些人正在这里活受罪!

这就是著名的迪斯科?

也许我欣赏不了这种艺术。在我看来,舞姿疯狂而有点放浪。男男女女股扭来扭去地乱窜,把好生生一人弄成鼠头鼠的样子……我真不好意思看下去,并且非常后悔来这里。我正准备远离这个闹哄哄的世界,突然透过窗户的玻璃,发现阳台上有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我认真辨认了一下,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

我看见这个竟然是贺敏!

是的,这的确是贺敏。她竟然和一个男的正在阳台上跳这种该死的迪斯科!我马上又认出来了,那个男的正是上次在她房间里碰见的那个人……我感到一种眩晕,赶忙用手扶住了门框。

这时,弹棉花声停止了。这群疯狂的人都先生落下架式,等待换磁带。我看见阳台上的那个人亲密地挤在一起,开始接吻……

我猛地转过身,穿过客厅,打开房门,从二层楼上尽快地拾级而下,绊绊磕磕地找到了车子,出了省军区家属院。

我在黄昏中的街道上飞驰而行!

我眼前一片混浊,也不知道此刻在哪一条街道上,要不知道向哪里去……一辆汽车在几米远的地方“嗄”地停住,司机探出头,亚狠狠地骂道:“送死呀?”我一惊,猛地捏住了闸,结果连车带人都摔在路边的排水沟里。眼前金星乱冒,身上有好多地方都像火钳烙了似的灼疼。我感到左脚上粘糊糊的,便用手摸了一把——在路灯桔黄色的光亮中,我看见自己的手掌上染满了血……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4-(郑小芳)

我怎么也想不到,薛峰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恋爱了!

我看完他的信,就忍不住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一切梦想最后破灭了,而我原来还指出现奇迹——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怎么能想不到今天这个结局呢?

是的,薛峰既然下决心留在了城市,他就很再离开那里。他在那里将生活一辈子,怎么可能再和我结合呢?他当然要另找一个姑娘——不管迟与早,这件事终归是要发生的!

实际上,我早在心里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在感情上不愿意承认罢了。但现在这件事真正发生了的时候,却仍然是这样难以令人置信,难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既然已经成为现实,所有的前因后果就不必再多想了。只是静静地痛苦吧!静静地忍耐着让这痛苦成为麻木!

两天来,我一直躺在床上。

身体没有什么病,但又好像所有的地方都不舒服。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只吃几口——黄米在嘴里嚼着就像沙子一样……第三天,我还在炕上躺着的时候,听见有人敲我的门。

我勉强下去打开门拴,看见进来的是吴有雄。我知道他前几天出差去了。“……我刚回来,听说你病了?”他局促地站在脚地上,问我。我没说话,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让他坐。我自己无力地靠在炕沿上。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不安地看了看我,说:“要不要我开拖拉机关送你到城里的医院?”

“不。我没病……”我的眼泪竟然忍不住夺眶而出,说实话,我不怕有雄看见我的眼泪。

我看见他慌了,赶忙站来说:“你快躺着休息吧……”说完就笨拙地退出去了。我没有留他。但我内心倒希望他能多呆一会。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我又听见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看见仍然是吴有雄——他端进来一碗面条,里面还泡着两个荷包蛋。他把面条放在子上,说:“你吃一点吧。听灶房里的人说,你两天等于没吃饭……”我深受感动地瞥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那碗面条。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真的十分饿了。

我端起那碗面条,问他:“你会做饭?”

“胡凑合呢……”

我吃面条,他蹲在门槛上,掏出一巴掌长的旱烟锅,低头抽烟。这时候,听见院子里工人们吵吵嚷嚷,敲打着碗筷——

显然是开饭了。听见有个工人嚷嚷:“郑技术员几天没出门,听说病了?什么病,这人可常不害病!”

“那是害娃娃哩!你不看肚子都在了吗?”

这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

听见工人们的哄堂大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吴有雄吧吧两下磕掉烟灰,两片嘴唇骤然地颤动了起来。

又听见那个工人说:“她还没有人,哪来的娃娃嘛!”

又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男人刚给她做了碗面条,里面放也不少醋……害娃娃爱吃酸的嘛!”

众人又开始哈哈大笑了!

吴有雄“呼”一下站起来,冲出去了。

我想拦住他,但已经晚了。

外面立刻打起了架。听见侯会计杀猪一般尖叫着:“救命啊……”有人喊:“快!鼻子里的血!拿盆凉水来……”

我原一想忍着不出去,但怕有雄闯下什么祸,就跑出来了。我来到院子里,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侯会计,给他洗脸。他们把他的头往一盆水里按——大概是止鼻血。有雄蹲在一边,皱着收头抽旱烟。

不一会,侯会计像落汤鸡一样直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腮帮子。有雄的气看来还没消,又向侯会计冲过去了,旁边的人慌忙捉住了他。他向侯会计喊:“你再敢放一个臭屁,我就揍死你!”侯会计没敢再出声,连饭也不吃了,灰溜溜地回了宿舍。

人们现在都夸有雄是个英雄汉,而侯会计却是头狗熊——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男人的世界里,拳头是一种重要的威胁力量。我转回到宿舍里,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生活是严峻的。改革大自然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但是要战胜人自身的弱点,这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我想不管怎样,我不应该再倒在床上哭鼻子了——一种责任感把我从感情的痛苦中唤回来。我首先想起了我的花棒——这几天有没有牲畜进去糟践呢?……唉,我暂时也许没力气去跑那十几个沙丘了…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挣扎着出了房门,去察看我的那些花棒。我穿过那一片沙柳和沙蒿丛,向远处的大沙梁那里走去。

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远处的大明沙看起来像燃烧的火堆一样。好多天没下雨了,农田的庄稼晒得蔫头搭脑。谷穗卡住脖子抽不出来,糜子只长了尺把高;有些植物已经开始枯干。只有耐旱的牛心草仍然墨绿墨绿的——这种有毒的草甚至在大明沙里也活得很旺。

我走过长满一层抓地草的大喊滩,就到了大沙梁的边缘——已经到了种植花棒的地域。

我正在往沙丘上抓,看见沙梁上面走下来了一个人。

谁?这些地方很少有人的踪影。

我很快认出来,这是吴有雄。

他也看见了我,来到我面前,满头满脸的汗水。他问我:“这么热的天,你又有病,跑来干什么?”

“来看看花棒。”我说。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好着哩。”

“噢……”我感激地望着他淌汗的脸,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我只好又和他往回走。

路上,他和我相跟着,拘谨地抽着旱烟,挽过头问我:“你的病好些了?”我不知为什么说:“我本来就没病……”

“没病?”他迷惑地看了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吴有雄敦厚的身躯和纯朴的脸,使我感到一种亲切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一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这个人。我现在需要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来倾听我的委屈和痛苦,否则我在心里确实要闷出病来。我犹豫了一会,便用一种拉家常的语调向吴有雄叙说了我和薛峰的前前后后……有雄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我说。

等我说完后,他下子站住了,他大概想安慰我,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开些。要不,你先回城里住一段,我开拖拉机送你。要不,你干脆请假再去找找他……”我惨淡地笑了笑,对他摇摇头。

他怔了一会,然后说:“要么这样,明天晚上农场工人都要去黑龙滩大队看戏,你也去散散心……农民避雨唱戏,很有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我对他说:“那好,我去……”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农场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自己的见人衣裳,有的不洗了头,乱了胡须,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典礼似的。大家的高兴可以理解,沙漠里一年也没多少这样的娱乐机会。拖拉机在前院里吼叫起来,大家纷纷向那里赶去。

我知道拖拉机没座位,就拿了个小凳。

我来到前院,看见拖拉机的斗车里挤了许多人。有雄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车厢旁边有个小土墩,我踩着土墩进了车厢。我把小凳放在一个角落里,便坐下来。车上,有的人手把着车沿站着,有的人带个破麻袋铺下,席地而坐。

我对面坐着曹场长。他穿一身新衣服,光头上戴一顶新制帽,笑嘻嘻地对我打呼。

车里的人见我也去,都惊讶地看我,并且向我开玩笑——

当然不太粗鲁了。拖拉机出了农场,就在当地人称“羊脑子”地白粘土路起来。道路坑坑洼洼,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抖出来。我在小凳上坐不稳,就站起用手把着车沿。

拖拉机进入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的腹地。视野之内全是一片单调的黄色,只有个把牛心草点缀在道路边上。拖拉机剧烈地颠簸着,我的手震得发麻,但不敢松开。

我们的曹场工在车厢里不时被掼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边站着的侯会计走过来坐下,和曹场长脊背靠脊背,才算救了他的驾。

走了好一阵,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我看见,村子周围的庄稼都快晒干了,马槽井里看不见一滴水。

拖拉机在村中停了下来。我以为到了黑龙滩,但听车的人说这是有雄他们村。路上已经挤了许多人,把有雄拦住了——他们显然想要搭他的车去看戏。有雄无奈,只好挥了挥手,让他们上车。一群男男女女很快抢着往上挤,把车厢塞得满满的。

车一走动,车厢里的人被挤得直叫唤。喊声、笑骂声和拖拉机的吼叫声,使得荒凉的沙漠充满了一种欢乐的热气氛……不久,拖拉机就开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方圆有二华里的大草滩。地势平阔,植被尽管稀疏,但裁着许多幼小的柳树——现在都变成了拴马桩。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拴着马。整个草滩上到处都是散乱的人群,一片嘈杂热闹的景象。远处一个土台挂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布帐,上面正在唱戏——

不过看戏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散落在各处做名式各样的事。蒙古人全家席地而坐,一边唱酒,一边唱歌。一些姑娘在照像摊前摆好姿势,等待打扮得流里流气的摄影师按快门。不时有人离去或走来,大部分人都骑着马。我看见许多蒙族或汉族妇女骑在马上,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有的男女青年同骑一匹马,男的搂着女的腰,给人一种极浪漫的情趣。在看戏的人围外边,是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人就地挖了炉灶,卖的大部分是羊肉,往往大块大块煮在锅里。洗碗水和熬羊肉的汤脏得不堪入目,但许多人却吃得津津有味。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

我们的人从拖拉机上下来后,就四散了。有雄跟大家约定,八点钟到拖拉机旁边集合。

我一个人怀着新奇而兴奋的心情,先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里瞎转了一通,然后又来到戏台下看了一会戏。戏是旧戏,是一个公社剧团在演出,水平极低,加上扩音设备不好,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听见一群人在台上瞎嚷嚷。打问了一下周围的人,说唱的是《玉堂春》。

我对戏没兴趣,就又走出这个人圈,穿过卖羊肉杂碎的摊子,向大草滩的边缘走去。我看见远处像有一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浓密的沙柳丛中。

我突然碰见了吴有雄。他让我去看龙王庙。他说那里面景致多着呢!我于是又跟他去看龙王庙。

路上,有雄告诉我说,这个庙很早以前就有,文化革命砸烂了。现在的庙是前年才修起来的,资金由周围几个村子筹集。听说还建立了庙会,负责人都是各大队书记——这次唱戏,就是庙会组织的,目的是求龙王爷普降甘霖,以拯救快要晒死在庄稼……既是党支部书记,又是庙会负责人,这真是神权一体,政教合一了。在这边远落后地区,目前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县土乡上对这类事也大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来到一个沙丘上,进了一座土墙围着的小院——这就是庙。一座砖砌的小房,凹进去的窗户上挂了许多红布匾,布上面写着“答报神恩”、“有求必应”之类的字。右房角挂一面铜锣,左房角吊一口铁钟——此二物不知何讲究!门两边写一副对联,上有错误字两个。对联曰:入龙宫风调雨顺,出龙宫国太(泰)明(民)安。

我看着这些玩艺,只感到新奇而好笑。

我问有雄:“你信不信神?”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信。但我从来不敢说不信。因为这里许多老百姓都信……你要说是不信,大家就把你看成野蛮人了!”“啊?不信神反倒成了野蛮?”我惊讶地叫道。

我们都笑了。然后一块进了庙堂内。

庙堂里画得五颜六色。

水泥供台上供着木牌神位。神位前有灰盒,香烟正在神案上飘绕——整个庙里弥漫着一股卫生香的味道。一盏长明灯静静地立在香灰盒边。地上的墙角里,扔着一堆照庙人的破烂铺盖卷。抬头看,正面墙上面着五位主神:五海龙王居中,两边分别药王菩萨,虫郎将军,行雨龙王和一位无名神。两侧墙上都是翻飞的吉祥云彩,许多骑马乘龙的神正在这云彩里驰骋。看来造神者画技极其拙劣,所有的神都画得不成比例——

也许神形就是如此吧?我和有雄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就出来了。

我们俩转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那一排挂着的匾中,竟然有写着“曹生荣敬献”的一块。别人是红布,这人却是红绸子,上写“我神显灵”四个字。

我怀疑是别处有个叫曹生荣的人挂的,但有雄笑了笑,说:“就是咱们曹场长的……他老婆有肝炎……”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一个共产党员场长,有病不求医而求神来了!我们回到草滩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农场的工人们都纷纷聚集在了拖拉机旁,有的人已经坐在了车厢里。远处的戏台上,一个老生在枯燥无味地唱着什么。我们返回的时候,夜幕已经扑落下来。

沙漠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拖拉机的车灯扫射着前面的路和远处的沙丘。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层乌云似的,远处已经亮起了闪电。不久,就传来一声闷雷——看来要下雨了!

车上的人都欢呼起来,都说这祈雨戏唱好了,五海龙王即刻就显了灵。大家高兴得又喊又叫。曹场长坐在我对面,脊背仍然顶着侯会计的脊背。

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看见这位信神的共产党员抬起头敬畏地看着天空……

我忍不住笑了。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5-(薛峰)

我吞食了自己播种的苦果以后,便觉得人世间的生活一下子暗谈了。我厌恶别人,也厌恶自己。

我再无心去听什么音乐会了:所有的音乐听起来都是噪音。我也再不去看画展:所有线条和色彩看起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涂抹。我不读书也懒得看报——这些东西似乎都与我的生活不相干。我也不经常上街了。我现在不明白街上的人为什么要喜气洋洋——有什么可乐的呢?

但不管怎样,我还总得要按时上班。

上班时像没魂儿似的无精打采,我已经分不清诗稿哪个算好哪个算坏,反正看来都差不多。凑合着挑几篇送给老吴吧!老吴显然对我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了,常常叹一口气说:“这是些什么诗啊!你怎么能把这样的诗挑出来送审呢?”

你说去吧,我就这个水平。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好诗。不管怎样,你把我一下子也赶不出诗歌组。这种机关也不是吃大锅饭?你就得让我吃下去。至于诗稿,好坏有个什么标准?那些名人的诗明明不好,也不是都发表了吗?为什么对业余作者就这样苛求呢?……至于我自己,好长时间连一个字也没有发表了。前一段还能给贺敏写点爱情诗,现在什么诗也写不出来了。我完全丧失了创作的灵感。我整天昏昏沉沉,什么也不能使我激动。

过来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就是想一想前不久的事,也像垂暮之年的人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朦朦胧胧的。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又到西华饭店的小酒铺。三盘小菜,二两白酒,自酌自饮。我几乎每天都要把一块多钱送到这里,每月的工资花得不剩一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点稿费,还能抽出一二十元寄给家里劳动的父母亲,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现在没稿费,加之在抽烟之外又多了一项酒的开支,也就再不能尽孝道了。反正现在责任制了,家里起码有饭吃……

我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要么。就在心里数着小卖部玻璃窗后面塑料啤酒杯。从左到右,一排一排往过数。数完后,又从右到左往回数。酒杯有拿走的,也有交回来的,每次数完后数字都不一样。如果碰巧有两次的数字正好相同,心里就会发出一声得意的惊叹,就好像过去突然写出来一行好诗一样。

真无聊——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从背影看似乎很熟悉。等他转过来,我认出这是副政委的儿子——就是上次带我去跳的那个人。

他也认出了我,一只手端两盘小菜,一只手举着一大杯啤酒,过来坐在我的桌旁。

他把东西放下,问我:“你那天怎偷偷溜走了?”

我撒谎说:“我肚子有点疼,也没顾得给你打招呼……”

我们把彼此的菜盘拼在一起,两个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就一块喝起来。“还去不去?”他夹了一口菜,边嚼辚差别我。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愿意去的话,今天晚上还有……”

我的心动了一下。我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愿意去跳那种迪斯科了。我是想在舞会上去碰见贺敏。这也不是说,我还对她有什么留恋。我是怀着一种恶毒的心理去见她和她的那个“同学”,想给他们制造尴尬或某种不愉快或其它一些什么……

我于是随口对副政委的儿子说:“那好吧,我再去看看。”

就这样,我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状态,当晚又出现在省军区家属楼的那个单元里。

情况还和上次一样,里间正在响着“弹棉花”声;虚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各种扭动的身姿。

副政委的儿子给我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投身于那个混乱的场所里去了。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犹豫起来。这一刻,我又后悔起来,觉得来这里没有必要。既然贺敏是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还要和她纠缠不休呢?我想了一下,准备再一次从这里溜走。

这时候,我发现在这空荡的客厅里还有一个姑娘。她坐在我对面的暗影里,一声不吭地在抠自己的手指头。

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那姑娘似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突然开口说:“你走吗?”

我说:“嗯。我不会跳。”

“我也不会跳。和我一块来的人不走,我想回去,晚了,不敢走……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说了我的单位。我们单位是个有名的单位,这姑娘马上说她知道。她说她是西华饭店的,离我们单们不远。

“西华饭店?我常在那儿吃饭,好像没见过你?”

我说完后,那姑娘笑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饭店那么大,我怎能认识她呢?她说:“我在四楼,专为洋人服务……”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能不能和你一块走?我一个人不敢上路……”

我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她跑到里间给她一块来的人打了招呼,就出来提起她的小提兜,和我一块下了楼。

我和这位阴生的姑娘骑着车,在人迹稀疏的街道上走着。

我问她:“你是第一回来这里吗?”

“是的。”她说,“我最近心里不痛快,我闪一块的一个大姐就带我来这里解闷,她说跳迪斯科能把一切不痛快都忘了。可我一来,吓得连看都不敢看……你也是第一回来吧?”她问我。我只好说:“嗯,我也是由于不痛快……”“你们是文化人,有那么好的工作,社会地位又高,有什么不痛快的!不像我们,当个服务员,端茶送饭,谁也看不起!”“西华饭店的服务员可非同一般!”我说。

“照样还是侍候人的!我原来,和我一个餐厅的,后来考上了大学,就看不起咱这个端饭的了,另找了一个大学生……现在是大学生吃香……”她竟然给我说起了这些。我一下子沉默了——她的不痛快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这个姑娘的话使我心里有点不好受。某种程度上,我像他一样,都被别人甩了。而另外一方面,我又和他的男朋友一样,也甩掉了别人……

我不知怎样再和这个陌生人对话了。只好说:“你也可以自己学,在知识上撵上他们,这也许是最好的报复办法……”“我现在就学电大文科,只是基础差,跟不上课程进度……你一定文化程度很高吧?你们那种单位都是大知识分子!”她在车上扭头看了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帮助一下咱呢?”“我?”我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你不是说你常来我们饭店饭吗?捎着就能给我辅导……你吃饭不要排队,我给你从里边端!”她竟然认真起来了。

我不知该怎办,只好胡里胡涂答应了她……

从这天以后,我就又认识了这个叫赵燕的姑娘。

我几乎隔一两天就去西华饭店给她辅导功课。不知为什么,我很乐意这个自找的差事,也许这样能稍微填充一下我的空虚的精神世界。我非常认真地帮助这个纯补天真的女孩子学习。她对我非常尊敬,叫我薛教师。我感到了一种友谊和温暖。由于赵燕对我的尊敬,使我觉得自己的一头长发实在丢人,就到理发馆剪掉了。那副蛤蟆镜也扔掉了。

我愿意和赵燕的这种友谊长久地存在下去……

但是有一天晚饭后,她一见我,就极其兴奋地告诉我,今天上午,她原来的那个男朋友突然来找她,说要和她恢复关系……他说那个女大学生把他甩了……他请她原谅,并且发誓咒要和一辈子好……我问赵燕:“你原谅他了吗?”

“原谅了……”她说,“人都会有过失的。不管怎样,我心里一直爱他……”两行泪水挂在了她的脸上。

她用手揩了揩脸,说:“我对他说了这一段你对我的帮助,他说他很想认识你,和你交朋友……”

我真诚地为赵燕高兴——愿她的幸福天长日久……

但我想,从这个晚上后,我再不会来这里了。赵燕的功课将会有另一个人来辅导。我不应该再来这里了,以免她的男朋友产生误会——这种误会在恋爱的青年人中间极容易产生。当我离开西华饭店的时候,鼻根不由得有点发酸。我突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远方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在大街上的人流中急速地走着,夏夜温热的风爱抚地摇动着街上的树叶,亲吻着行人的脸颊。

黄昏来临后,自行车的高峰也过去了,街道上清爽了许多。我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人民剧院的大门口。

这里像通常那样挤着许多人。我看了看广告。知道是省乐团在演出交响乐。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光顾这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了。我想起了和贺敏一块看的情影……那时候心情是多么快活。谁能想到,后来事情会发展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呢?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还是我。

我看了看表,还没有演。我现在很想去听这个音乐会——

尽管省乐团一般说来,不可能演奏高水平的乐章。

交响乐在这个城市才刚刚开始兴起。一般年纪大的人不来听,他们宁愿不厌其烦地去看那些老掉牙的地方戏曲。来这里的大部分是青年人,多数是男女结伴而来。

售票口的小门已经关闭了——说明票已售完。

我在最后一刻终于钓到了一张票。

我走进剧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心情不像是来听音乐,而是到这个地方来休息一下——我已经在街上瞎转了好长的时间,脚片了火辣辣地疼。

一开始就是一个大型交响乐曲《北方的冬夜》。这是本省音乐学院一位副教授的作品。

我没想到,我一下子就痴迷地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

我增长住眼睛,陶醉在音乐之中。

在那美妙的乐典声中,我似乎置身于故乡冬天的夜晚。我看见清冽的月光照耀着荒凉的山野;山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从村子里伸出来,消失在远方黑黝黝的山弯里;古铜色的山岗静悄悄地屹立着。河道里,冰面闪耀着淡的微光;寒风吹过山坡和原野,割去穗子的高粱秆和树枝上的柘叶发出了飒飒的响声。村子沉睡了,不时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狗的吠叫。突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说书匠的三弦声,刷板的呱哒声……声音越来越近……现在已经是在一个弥漫着旱烟味的热气腾腾的土窑洞里了。瞎眼的说书菝正在倾斜着上半身,醉心地弹着三弦,说着古朝古代的故事。农人们有的头低倾,有的大张嘴盯着说书匠的表情变化,一个个听得如痴如迷……窑洞外面,风轻轻呜咽着,地上铺满银色的月光……河道里的那座小桥上现在似乎走过来了三三两两的人,烟锅的火光一明一灰……这些人进了村子,向那个传出说书声音的土窑洞匆匆赶去…………当乐曲停止以后,我还完全沉浸在这一片梦幻之中。

以后再演奏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

我在演出中间就离开了剧场,重新来到了街道上。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延点的电车哐当地行驶着,两条长辫子在空中的电线上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晚风迎面吹来,给人一种舒心爽气的凉意。

我觉得脸上湿涔涔的,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我用手绢揩了揩脸,急匆匆地向机关走去……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6-(郑小芳)

过去的某种事不管怎样在人的感情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磨灭的痛苦,但一个理知健全的人总能够面对现实的——因为人不能掉头重返过去,而总得迈步走向前面。

这并不是说,薛峰和我断绝关系给我带来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这伤口已经留在心上,很难痊愈。但我终归不是林黛玉,视爱情为生活的全部。如果是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会留在他的身边的。在爱情以外,生活中还有我们更值得珍爱的东西——那就是劳动、事业和理想……

我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我的工作上。上万亩的花棒成活率相当不错。现在这些小东西已长到二三寸高了;嫩嫩的、灰绿色的茎叶,即使在长期的干旱中也显得很有活力——这是因为它们的根扎得极深——甚至比地面上的茎叶都要长得多。花棒之所以能在沙漠里生长,就是因为它能把根扎在很深的地下,因此不怕干旱。这小生命对人难道不也具有一种启发意义吗?旅人们如果远方向这里遥望,现在不会看见这里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黄漠漠的一片。只有亲临此地,你才发现这里已不再是荒凉,已经有了幼小的生命。

也许过不了几年,这上百个黄沙丘,就要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并且有繁密的花朵点缀在其间。不用说,猖狂的毛乌素大沙漠将会又丧失它的一个前沿阵地。

这就是我的最大的安慰。

我整天在这些沙丘上转来转去,防止牲畜进去侵害,查看是否了蚜虫——我已准备好了乐果乳剂以对付这个敌人。

一个人在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转来转去,确实很寂寞。我唯一的谈心对象就是我的花棒。真的,我在心里不知对它就过多少温柔的话。当然,有时也和沙漠吵嘴,对着它那无边无际的大本营发出诅咒或者挑战!

在这期间,我同时准备我的下一个试验项目——栽桑树。我已经跑了周围许多的村子,搞子一些调查,总共只发现了不到十棵桑钵。但这些桑都是灌木类,像拧条一样,桑叶营养价值不大,叶片又小又粗糙,这里的人主要用于编织,从不养蚕,许多老百姓连蚕也没见过。

我准备今年十一月份从外地运来桑树苗,先在这里试种一百亩。当然,我知道乔木桑在这里不好越冬,这里最冷的气温有时要达到零下37℃。春夏少雨,桑苗长不起来,而秋天雨多,长得又太快,这样组织不充分,木质化不够,比较脆弱,越冬时很容易冻坏。

我在心里祈告我的第一批小桑树苗将能越过今年冬天。天明年,我就可以用南方耐寒的甜桑来嫁接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多么重大——如果我的试验能获得成功,这沙漠里将破天荒有了养蚕事业!这些日子里,我在农场也另外搞了点小小的革命。

我和吴有雄一块把一间闲置的仓库打扫干净,开辟了一个文化场所,原一的一些报刊杂志都堆在曹场长的办公桌下,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挪到了这里来。我把自己的一些书籍也拿到了这里。另外,我们把建场时上级奖给这个农场的几面锦旗,也从一个仓库的角落里翻开来,洗干净,挂在了这里的墙上。这个文化室俨然像一回事了。连曹场工也乐呵呵地在这里转了几回。在我的强烈抗议下,曹场长不得不派人修起了厕所。在这以前,农场的人都随地大小便。真气人,有些粗汉甚至大小便故意不避开我!不用说,在平时的生活中,我还是知吴有雄交往最多。

他是一个极好学的人,对什么知识都有兴趣。

最后,他竟然把不适用本地耕作的小型拖拉机播种机和畜力播种机,重新组合配制成了一种新型的播种机,拖拉机和牲畜都可以牵引,拉起来轻便,开沟效果好,播下的种子疏密合理,容易通风透光。这个小小的改造已经引起地区农机局和农机研究所的极大重视,许多地方都在推广使用了。

他不仅喜欢机械知识,对于农业、牧业和林业方面的学问也很爱钻研,常来请教我一些有关专业方面的知识。

至于我自己,需要有雄帮助的就更多了。

我不想隐瞒我的感觉——我已经感觉到了:有雄对我怀有一种比友谊更深的感情。这不是说他已经向我表露过什么,而仅仅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会错。

至于我,尽管我喜欢他,但我还并没有对他产生比友谊更高的感情。我的心过一直让薛峰占满了,没有给别的男人留下位置。就是现在薛峰已经离开了我,但我仍然不能改变多年所沉淀下的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要把爱情再给另外一个男人是多么不容易啊!但我谅解有雄。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感情不含任何鄙劣的成分,而且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事,让我窘迫和为难。

至于我自己的事以后怎么办,我现在根本没有考虑——

让今后的岁月慢慢去回答这个问题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整理一些资料,突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吴有雄到外地的一个煤窑去拉煤,结果碰上两个挖煤工人煤气中毒倒在坑道里,情况非常危急。他让人用绳子拴着腰,进去抱出了那两个工人,而自己却躺倒在了坑道里。当人们把他拉出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现在已被送到地区医院紧急抢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他已经死了!这消息就像谁用棍比在我头上猛击了一下。我的腿抖得连站也站不住。我们这里不通电话,城里的电话是打给公社的,公社又派人来传话给我们。事关重大,曹场长立即出发去地区医院。

我不由分说,也跟上他去了。

我们从公社坐班车来到城里,就急匆匆地奔赴地区医院。

到医院后,我们才知道有雄已经脱险——现在已经转到住院部了。我们只急忙赶到住院部。

按规定,这里只能有一个人进病房探视病人曹场长是领导,当然应该由他进去。曹场长进病房后,我惴惴不安地坐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由于心情焦急,加上一天没吃饭,觉得头晕目眩,恶心得直想吐。我现在虽然知道有雄已经脱险,但心里仍然七上八下,怕有意外的变故。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个人的一切方面都是多么可贵。曹场长出来后,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说:“情况好着呢!哎呀,把人吓死了!有雄真是舍己忘生的英雄的人物!”就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某种真诚——为此,我这一刻甚至原谅了他的许多缺点。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许多东西回到我们林业局。我在一位同事的家里,利用他们的锅社,给有雄做了一些饭菜。

当我提着这些吃喝走进他的病房时,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笑着。我看见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我自己的眼睛也潮湿了。

他首先告诉我,他什么事也没,只是“睡着”几个钟头罢了。我把盛好的饭菜递到他手里,就在他床边坐下来。

他吃得很香,就像平在农场一样。我看着他这时候还是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看我笑,也笑了,说:“医生让我多住几天,可我什么事也没了。我想回家里息养几天,这里那股药味我实生受不了……”这时候,一位护士进来,对有雄说:“地区报有几位记者要来采访你……”有雄一下争了,放下碗筷对护士说:“千万不敢让他来!叫他们饶了我吧!这么屁大一点事,传播出去我就不要想巡生了!你就说我生命垂危,不能会客……”

护士被他逗笑了,对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这就是吴有雄。他把这种事当做一种灾难。

第二天,什么人也说不下,有雄非要回家不可。地区卫生局只好派了一辆小吉普车送这位犟脾气的“英雄人物”回家。我和曹场长也随车回来了。

车到我们农场时,有雄叫我们回场去,不必送他回家来了。曹场长看他体状况基本恢复正常,也就下车了。

我不下车,非要送他不可——我实际上是想去一趟他家里。他当然乐意我去。但下了车的曹场长却用那么一种目光朝吉普车里瞥了一眼,这我睡天对他刚产生的一点好看法又一扫而光了。他也不管这些,就和有雄一起乘车回了他家。

有雄家看来并不富裕房屋是那简易柳笆庵子,一共三间。两间套在一起,是住人的。另外一间看起来是放杂物的。

有雄的父母亲和他的妹妹,情而惶恐地接待了我们。三个人忙出忙进为我和司机准备饭。

有雄把地区卫生局的小车司机安顿在炕上,让他喝茶,嗑葵花籽。然后就引我在他家的房周围转了一圈,而且给我讲了许多这一带的民情俗。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屋里屋外涌满了村里的许多人。

我一开始不明白这是怎一回事。后来才清楚了:他们是来看我的。我听一开始不明白这是怎一回事。后来才清楚了:他们是来看我的。我听见屋外有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在议论。

“这就是有雄的媳妇!”

“听说还是大学生呢!”

“啧啧,长得俊格旦旦的……”

我端着饭碗,感到又羞又臊。我甚至看出来,有雄父母亲和他妹妹也认为我是有雄的……唉!

有雄十分尴尬,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对我说:“你吃完饭就坐车回农场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确实受不了这种境遇了。

吃完饭后,我就坐卫生局的车回农场。路上,那个司机对我说:“你爱人力气真大!硬是把两个抱出坑道……”

显然他也误会了。我赶忙说:“我是他的同志,一个农场……”“啊?”司机为自己冒失吓了一跳,几乎把车开到了沙梁上!他赶忙说:“实在对不起!我还以为……”

我被他的狼狈相逗得直想笑!

到农场的路口时,我下了车,向我们宿舍那里走去。

当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一下子惊呆子:我看见薛峰正靠在我房子的窗台上,手里拨弄着一朵牵牛花,向我微笑。

天!这是真的吗?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真的。这就是他吗——我亲爱的人!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撒开腿赶忙向他跑过去……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7-(郑小芳)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前不久,家里打来电报,说父亲病了,让我回来看看。

等我回到家后,父亲的病已经基本好了。实际上,父亲的病并不重,是两位老人家想念我,想借此让我回来一下,让他们看看。细算一下,已经快两年没有回家了。几年大城市的生活使我对家乡观念淡漠了许多。而这一年多又热衷于恋爱,连父母亲也想得少了。现在回来,心里有一种惭愧。

家乡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眼熟。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老模样。只是我自己变了——这从乡亲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到。因此,尽管我对家乡仍然抱有亲切的感情,但家乡看待我已经如同看待一个外来的客人。

我自己也知道我上是发生了许我变化。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顽皮、瘦弱的、穿戴破烂的小峰了。我现在穿戴入对,并且风度翩翩,像一个在大地方干事的样子。有一点叫我特别脸戏,就是我的本地话说得极不纯正了,时不时冒出几句乡亲们称之谓“咬京腔”的酷溜普通话。别说他们听着别扭,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

我尽量纠正着,力争恢复说地道的本地话。因此说个什么就得慢一点,结果又像外国人说中国话一样难听!

村里人的确都已把我当客人对待,几乎每家人都请我吃了饭,规格和请新女婿一样——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村里谁家女儿结婚,全村人都要请她的女婿吃饭。

以前,每当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村里,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农民都要挤到我们家来串门,言谈说笑,毫不拘束。现在,这些人都不敢随便上门来了。就是来,也都规规矩矩坐在我家的炕拦石上,双手恭敬地接过我递上的纸烟,礼节性地拜访一下就走了。我现在的位置已经明显地使我和村里人隔开了距离。使我难以忍受的是,谁我父母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待我,现在也对我抱有一种尊敬的态度,在我面前说话行事都不随便——

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是适合当这个有出息儿子的父母亲。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母亲才用一种试探性的口气问我,要不要去看看郑大叔和大婶呢?

我一时窘迫得泛不上一句话来。

他们说的是小芳的父亲亲。

在我小的时候,为芳的父母亲曾像对待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过我。他们没有儿子,因此特别亲我。

记得上小学时,我们村和他们村中间隔一道大马河,夏季这条河常常发洪水,我下午放学后要是洪水落不下去,就回不了家。每当这样的时候,小芳就会把我领到她家,这时,她父母亲就会把已经做好的普通饭收拾掉,专门给我和小芳做好吃的。晚上,他们会把平时那床一直搁在箱子里准备招待客人的新被褥拿出来,让我盖,我晚上就在他们家过夜。那时我和小芳都还小,就睡在一个炕上,也不害臊。

就是平常的日子里,如果他们家吃好饭,总要让小芳把我叫到他们家去。有时我有事不能去,他们就把好吃的给我留着,非要把那属于“小峰的一份”让我吃掉,他们才高兴……后来,我和小芳长大了,周围村子的大人们就开玩笑说,他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不肜说,郑大叔和大婶并不反对别人这样说,而且乐意让人们去说,但他们自己从来也不提起这事。他们新生我们自己的决定。但谁也看得出来,这两位老人为我和小芳相好而高兴。可是现在……当父母亲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后,就把我心上的一个没有痊愈的伤疤爬破了。我怎能再上郑大叔家的门呢?我和小芳的关系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但我没有向父母亲肯定或者否定我去不去。

第二天,我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独自一个人去我小时候读过书的学校逛一圈。

正在暑假,学校还没有开学。院子里静悄悄的,教室和老师们的住宿都上着锁。学校新修了不少窑洞,院子也大了,并且有了围墙。不管怎样变化,这地方仍然是悉和亲切的。

我在这院落里转悠着,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向每一个教室和宿舍看了看。我看见了我曾经坐过的位置——小芳曾经坐在我旁边。我似乎还发现了我和她当年共同坐过的那张小木桌……在我从学校返回家的中处,突然碰见了郑大叔。

他老无就喊我的小名。

我惶愧地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郑大叔却好像什么事也没,笑呵呵地打量我,并且用那双劳动磨练的手亲切地抚的肩头。

我强忍着没让上眼泪涌上眼睛。

郑大闰着让我到他们家去吃饭。吃饭!我曾经吃过他们家多少饭……我无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到了他家。

大婶同样热情地欢迎我。老两口即刻就紧张地开始为我准备饭。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大婶一边和面,一边不时用围裙上去抹眼睛,而大叔却用严成的目光制止她……

我的心顿时作疼起来。我溜下炕拦石,去看墙壁上镜框里的像片。这里面有许多我。有中学时全班同学的合影;有我和小芳以及其他同学的照片。在镜框的左上角,是我和小芳在上大学时——正确地说是谈恋爱时的一张合影:我笑着,她也笑着,依偎在一起。

我真想哭……左下角,是小芳在沙漠里的一张照片,她站在一丛沙柳前,穿一件棉大衣,背景是一片荒凉。

荒凉。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此刻心境的荒凉了……

我看见照片上的她好像比过去瘦了一点,脸上是一种严肃沉思的表情。我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她也在久久地盯着我……

吃过饭以后,我就匆忙而难受地午了大叔和大婶。他们仍然像过去一样对待我,而我现在却不能直视他们的眼睛了。我知道我有负于他们年老而慈爱的小。

回到我们村子的时候,我惊讶地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家院子的们前,车周围围了村里的许多人。

我打听了一下,原来这是县上专门派来的小车,接我去城里给业余待歌好者讲课——我原先就认识的县文化馆长亲自接我来了。这件事当然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因为在本地代表种荣耀和地位的小吉普车,从来也没有光临过我们村。

村里的人此刻都在羡慕地议论我父母生养了个有作为的儿子。我父母亲更是惶而庄严,跑前扑后张罗着给馆长和司机做饭。两个人都有点手忙脚乱。

县文化馆长热情地拉住我的手说:“我们早听说你回来了,县上好多业余作者纷纷要求你去县里讲课。好不容易呀,咱们县出了你这么个人才……”

我自己也很兴奋。我不无感慨地想到,几年前,我在县城还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当时没有几个干部认识我。现在县上竟然派了通常只是县长县委书记的吉普车专程来接我,让我去讲课……

这件事一下子压住了我最近的那种灰心丧气的情绪。

我从件事里又一次意识到,尽管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不顺心,但留在省城,进入《北方》编辑部工作这条路无疑走对了。试想。如果我大不毕业回到这里,当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我能有这么荣耀吗?我的家乡能这样抬举我吗?

我觉得我一下子又重新有了活力。我在心里说:家乡,我是爱你的,但我不是不能留在你身边……

县上讲课时,我受到了可以说是隆重的接待。听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比我还要小点的青年,也有我的同学和一些干部。他们纷纷尊敬而佩服地向我问这问那。

讲完课后,县上主管文教的县委副书记和副县长专门来文化馆看望了我。晚上还举行了个小型宴会,县文化局长亲临宴会以表示对我的尊重。

第二天,又是小吉车把我送回了家。

是的,我在《北方》编辑部是个小人物,有时免不了还要受点气,但一到下面,俨然就是个人物了。

假期眼看就要到了我本来想很快返回单位去,但我想起了小芳。

说实话,我心里渴望见她一面。

我想念她——因为我内心深处仍然爱着她。尤其是我在爱情上走了这段弯路以后,我实际上更爱她了。

我知道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在那里有多苦,我想,她也许已经悔悟了当初去那里的决定,只不过她要强,不愿承认罢了。是的,她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行为,哪怕是错了大概也不会回头的。但也说不定。我想我有可能去把她说服,让她离开那里,再回省城去,再回到我的身边去。我多么愿意和她生活在一块……也许她已经不会原谅我了,因为我在这期间和另外一个姑娘谈过恋爱——其实等于胡闹了一场……

不管怎样,我强烈地渴望见她一面!

……就这样,我离开家,搭车继续北上,来到了这个地方。分别一年以后,我终于又看见她。

相见的一刹那间,我们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们谁也不提过去的一切,只是为终于又能见到对方的面而高兴。

但拥抱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看起来和我在她家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现在是夏天,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单衣裳,勾勒出了她更加苗条的身材。脸黑了一些,但仍然非常光洁,嘴角上那丝妩媚的微笑也没有消失。傍晚,她亲自到灶房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条,像过去那样亲切而温柔地看着我吃完。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话少了。我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双方大概在心里都有一个默契:刚见面,先不要谈那些伤心动情的事。是的,不要……

晚上,她安顿我在她的床上睡,而她自己到隔壁的客房里睡去了。我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夜静得叫人心慌意乱。外面没有什么响动,只有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低声细语……我和她一墙之隔。我猜想她此刻也没睡着——她在想什么呢?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8-(郑小芳)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此刻我躺在黑暗中,思绪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漫向四面八方……

我心里是高兴的还是难受的?我也说不清楚。大概两种成份都有吧。我是高兴的。是的,不管怎说,一年之后,我终于又看见了他。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健壮漂亮。皮肤比过去更白皙了——这是因为常不见太阳的缘故……

想到此,我下意识在地黑暗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的脸比过去黑了,也粗糙了。

他的外表变化不大,但眼睛里似乎有一种阴郁的东西。是什么造成的呢?我不清楚。扫说,以他自己的观点看,他现在应该是幸福的。他有一个许多人都羡慕的职业,同时又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城市姑娘……

我是难受的。是的,不管怎说,他现在已经和我断绝了那种最亲近的关系,我们充其量现在是一个要好的朋友罢了。

我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我仍然没有在感情上割断对他的爱。不瞒你说,我也在心里悄悄地试验过,看我能不能去爱吴有雄。但不能。我对吴有雄只能产生一种友爱和尊敬的感情,而不能成为爱情。也许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也能对着雄产生这种感情吧?也许永远不能对他产生这种感情。最起码现在是绝对不行的。我和薛峰现在的关系,就像我亲手种不下的一棵瓜,虽然果实被别人摘走了,但蔓子还长在原来的地方……这些喻恰当吗?既然没有了果实,那蔓子又有什么用呢?是的,没以用。但它仍然在我的心里盘缠着。

我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

是出差路过看一看我,还是有其他……他也没有给我解释。我能张开口问他吗?不会的。我的自尊心强了。

那么我现在该怎样对待他呢?

哦,我应该像一个要好的朋友那样来对待他;我要把一切属于高兴和难受的情绪都统统深埋在心里……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正天已经大明了。

我赶忙穿好衣服,过去看他起来了没有。

门开着,他显然已经起床了。

我走进去,心一沉:他不在房子里。

等到我看见他的挂包仍然挂墙上时,又由不得为什么刚才的一惊而不好意思。我马上打扫了房子。我端着小簸箕到房后倒垃圾时,看见薛峰正在无处的沙柳丛中串游。从他走路的敏捷和不断地东张西望看来,他的兴致不错。

我很高兴。我为沙漠的独特风光而自豪。看看吧,我们的沙漠……我们的沙漠?是的,这沙漠曾经是我们共同热有和向往过的。哦,沙漠……

我赶忙转回去给他准备早点。

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不吃早点。第一顿饭能常都在上午十点左右才吃。我已经入俗了,但我知道他已经习惯于城市生活,早上不吃东西不行。

我把自己积存的鸡蛋、奶粉和白糖拿出来,到灶房里煎了几个茶包蛋,冲好了奶粉并加了白糖。主食有蛋糕(这是前不久从城里带回一的)。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就转到屋后去找他——我看见他也正往回走。等他走近前来,我问他:“昨晚睡好了没有?热不热?”

他笑着说:“比城里凉爽,但没睡好。”

“为什么”“蚊子太多……”他问我:“你睡好了吗?”

我看见他的眼睛内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我没有回答,摇摇头,对他说:“回去吃早点吧……”

“早点?”他惊讶地说,“你们这儿还吃早点?”

“怎么?这儿的人连饭都不吃了吗?”

我们都笑了,然后走回宿舍。

好长时间来,我第一次这么早吃东西,而且是和薛峰坐在一块吃。这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一边吃,一边不由想:当初我不正是这样幻想每天早晨和这个人一块坐下来吃早点吗?……想着想着,我根本不知道有两颗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等薛峰盯着看我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

我赶忙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放下手中的一块蛋糕,装着去打水,提起暖水瓶出了门。

等我提着暖水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薛峰也把半块蛋糕放在纸上,不吃了,呆呆地坐在椅上了。

我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对他说:“你快吃吧,杯里的奶快要凉了。”他一言不发,仍呆呆地坐着。

我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放下暖水瓶,就靠在炕拦石上,低头专心地抠自己的手指头。

沉默。过了一会,薛峰抬起头,突然问我:“……小芳,你还喜欢我吗?”我抬起头又把头低下。

“我仍然喜欢着你……”他补充说。

喜欢?这并不等于爱。爱,是的,他不会再说出这个字来。可他又开口说:“我永远爱你!小芳!”

他现在怎么不能这样说呢!我甚至为此有些愤怒。

我抬起头,发现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你怎么还能这样呢?你已经……”我带着责备的口气对他说。“不!我盲目地闯进了一个烂泥塘……”他痛苦地喊叫说。

停了一会,把便把他后来的情况,尤其是和贺敏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了。我相信他没有撒谎。

说完后,我们又是一阵沉默。

我竟然忍不住哭了。我并不只是为他和贺敏的恋爱而痛苦;也不只是为他和她断了关系而庆幸;我主要为他自己难过。在这一年多里,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难道我热爱的薛峰就成了这样一个人吗?他痛苦地望着我,问:“你能饶恕我吗?”

“这只是你的事……”我说。

“不,我问你,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叫道。

“我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低下头说。

“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固执地再一次问我。

我沉默着。我觉得心里打起了一个热浪。

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并且走近了我。

我没有躲避。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并且把他泪水斑斑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胸脯上抽泣起来了。是的,我又重新拥抱了我已经失却了多时的幸福,并且由引而感到多少委屈……当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双方都感到了这一刻有多少美妙。就像一个跺重的物品丢失后又重新回到手中——尽管东西学是原来的,但好像比丢失前更珍贵了。

停了一会,平静了一会,薛峰怀着激动的情绪对我说:“……小芳,当然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对于我是多么珍贵。我再不能没有你了;我也再不会做出那些荒唐事了;我一定要和你生活一块……跟我走吧!到省城去!我们一辈子会很幸福的……”“啊?”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怔住了。

像一年前一样,我立刻又回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前面来了。

是的,闹了半天,由于感情冲动,我竟然忘记了横在我们中间的那条老鸿沟。“小芳,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应该知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一定到艰苦的地方就是英雄模范,而留在城市城的就是落后分子。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现在的许多英雄模范都产生于大城市和高级学术单位。蒋筑英,罗健夫,孙冶方……”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阐他的关于新蚨工的高论了。

我冷静下来了。我平静地对他说:“你对我误解了,我来这里工作,并不是要做英雄模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并不想让谁封我什么头衔。薛峰,你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人。再说,你也街道我学的专业是什么,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知识专长……”

“但是,我也知道,你来这里,是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色彩的!”他辩驳说。“我并不忌讳这一点,”我对他说,“我们这么年轻,如果没有理想,就不会有正确的生活目的。”

“那么理想就是只能在这沙漠里?”

“不要鄙视沙漠。它虽然荒凉,甚至是一块不毛之地,但它仍然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土地。”“你怎么唱这样的高调!”

“这怎么是高呢?我说的只是事实。这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土地,这难道是高调吗?如果因为贫困而荒凉,我们就不要它了吗?正如我们的父母亲因为他们贫困甚至愚昧,我们就不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吗?难道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吗?我们因此就可以光避对他们的责任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可遗憾的是,我们的许多同辈人往往自视己是新时代的产儿,只有操纵电子计算器,才算当代风流人物。别忘了,就是我们的生活全部进入电子时代,但这并不能取代人本身的一切,人,应该永远追求一种崇高的生活,永无具有一种为他的同类献身和牺牲的精神……假如有一天,全世界每个人都坐在了火箭上,够先进了吧?但火箭上的这些人已不再是真正的人,而是狼或者狐狸,那这种先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能胡扯!”薛峰打断我的话,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真的,我怎么扯得这么远呢?实际上我的想法简单极了: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在什么地方生活,而我们如何使处己的生活更有价值一些。这里贫困,荒凉,需要人来改革和建设,我就来了——就是这样而已。我不愿意说留在城市工作就不好,我只是说,这里更需要年轻而有知识的一代人来工作。尤其是我的专业,在这里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薛峰停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就是你说的对,但我来这里干什么呢?和你一块种草栽树?”

“不,”我说,“你不知道,这个公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大学生在这里工作过;而这地方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如果你要能来这个公社的中学教书,你就创造了这个公社的一页历史,以后这里的人们将会记得,你是第一个来他们公社工作的大学生。如果你要是能用你的知识使这里的农牧民子弟考上大学,那你又给这个地区书写了一页历史、大家会用感激的心情记得你为什么所做的好事。但是作为你自己,你应该把你所做的一切都看看作是是自己不过的事……”

“噢!我创造两项纪录,再加上你创造的纪录,这就好几项了……”他有点揶揄地说。

“薛峰!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呢?纯朴、热情、崇高,连那双那睛也是深沉而明亮的……你看看你现在吧,真叫人难过……你自己也应该见你变成怎样一个人了……”

我说着,泪水已经汪满了眼睛。

他低下了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19-(薛峰)

唉,多么让人苦恼!我来这里时,对小芳的回心转意还抱一丝幻想。

是的,幻想。我本来就应该想到她决不会改变主意的!

现在怎么办?我投降她吗?

我自己也转不过这弯来。我不能忍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这里太苦、太落后了。物质条件报差,吃的主要是小米饭——和当年八路军的伙食差不多。蔬菜几乎吃不到,水果比药还缺。方圆几百里,连一盆像样的饼干也买不到。

肉倒是不少——主要是关肉,可没有什么调料。白水煮羊肉,再加一点盐,就被视为美味。

至于文化生活,那就更淡不到了。别说交响乐,连县剧团也不常来。几个月看一回电影,都是老掉牙的。巫婆比医生多,天神论者比迷信的人少。

最要命的是,一年里就有半年多坏天气。黄风斗阵,天昏地暗,长时间看不见一点绿颜色,看不见一朵鲜花。整个生活艰苦、单调、寂寞、几乎和外面的世界处于隔绝状态!

唉,可这里又有我亲爱的人……

她美丽、温柔,但不听说。我害怕这个环境,可我又离不开她!我现在不愿再和她争辩那些理想呀,生活意义呀……我知道我很难说服她。当然,你又很难说她坚持的这些东西有什么错。最主要的问题是,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现实主义者,可她还生活在理想之中……

第二天中午,小芳硬拉我去到外面转一转。

她给我戴了一顶遮阳的硬邦邦的柳条帽。她自己也戴了一个。我们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向沙漠的远处走去。

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

我们爬上了一些长着沙柳丛的小沙丘,一直向前面的不毛之地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很吃力。脚上软绵绵的,用不上劲。小芳显然习惯了,像硬地上那样行走自如。她看我如此狼狈,得意地笑了,把她的手伸给我。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种热流传到了我的全身。那手是纤弱的,但又是有力的。我愿意永远不放松这只手。

我们没有直接到大明沙中间,而在植被蔓延的边缘上停下来,坐在一丛大沙柳下。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大沙漠,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淡红色光芒。在地平线那边,似乎有一块像小圆镜似的东西在黄沙中闪闪发光,并且微微凸出于地平线之上。小芳告诉我,那是刀兔海子,离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多里路。

远方无边的大沙漠,没以任何一点生命的踪迹,给人一种荒凉而又恐怖的感觉。我想,就是月球表面也不过如此罢了。侧身向东南方向望去,一片黄沙中,似乎有一条褐黑色的带子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我知道那是古长城。城墙残破不堪,相隔矗立的烽火台大部分也已崩塌,但气势依然极其雄伟——这是几千年前劳动者留下的伟大印记。

猛然,我觉得一种绪顿时像潮水般从我的胸中涌动起来。我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激情——好久都没这样一种激情了。

我立刻感到一种愉快的颤栗,便用一只胳膊搂住小芳的肩头。“你怎么啦?”她脸通红,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仍然望着远处那条褐黑色的古长城的遗迹。“你的手有点抖……”她说着,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

我笑了,说:“我有点激动……”我指了指远处在古长城线,“我真想写诗!”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你快写吧!真的,这古长城能引起人一种说不清的情思。这里长城不像北京八达岭的,那是经过现在的人整修过的,而这里完全是原始的……咱们当年在沙漠里那个县城比赛篮球,曾经就上过长城,你当说你要为沙漠和长城写许多诗……”

是的,生活并不是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透过沙柳丛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望着壮阔的大漠,望着雄伟的古长城的遗迹,心里翻腾得非常厉害。在这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激动。我真想用一种朗诵式的志调喊出:啊,沙漠!啊,长城!啊,我亲爱的人!我将永远留在你们的身边……

但我没有喊出这些字眼来。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警告我说:生活并不是诗……我很快又回到我的现实中来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后天我就得离开这里——因为假期到了。但直到现在,我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踪影。和她的讨论是再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看来我只能按期离开这里。

我们今后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会以后,她又领我到了西边大明沙中间的一些沙丘,让我看了她的花棒。花棒刚从少里长出来,像婴儿的头发一样纤细。我想不到,就是这些可怜的小草把她拴在了这里。我在心里感叹:唉!我活得竟然连一棵小草都不如……第二天,小芳尽管看来很难受,但还是张罗着要给我包饺子——因为我明天要走了。

中午的时候,她说灶上没酱油了,让我到公社的商店买一点。她自己要剁馅、和面。

我也正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于是就提了个洗干净的空葡萄酒瓶子去公社买酱油。农场离公社大约十来里路。

我在路上走着,一直没有碰见一个行人。我想。买点酱油得跑十来里路!假如我要生活在这里,免不了就得经常提着这么个瓶子在这路上走来走去……

到公社商店后,商店的门关着。关了旁边一个老乡,说下午两点才开门。真急人!我这一个多钟头到哪儿去消磨呢?

我于是在这个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集镇上瞎转起来。

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小村子。除过公社几个机关和一个小商店、一个邮电所、一个汽车站外,也没有多少人家和建筑。

我突然发现,一个破败的大门口挂着这公社中学的校牌。我马上想起小芳动员我到这个中学教书的事。

现在让我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学校放学了,不见一个学生。教师们此刻大概也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午睡了。我一个人手里提着空孱,开始视察这个学校。

学校看起来就像一个废弃了的大院路。院子里堆满沙子。风棵老柳树大部分的皮都牲口啃光了。到处都是马粪和驴粪蛋——看来老百姓赶集时,可以随意把牲畜拴在学校的院子里。没人管吗?两排砖砌的教室,门窗都没油漆,日经月久,木头都沤成了黑的。院子的墙角里长满杂草——这倒看起来很惹人喜欢。如果在大城市的学校,这些杂草恐怕早被铲除了,但在这里,杂草是一种很好的风景。

整个学校是用一道粘土墙围起来的。从墙里望出去,就是无边的大沙漠。现在,那沙丘已经一直涌到墙头上来了。想那二三月大风季节,恐怕这学校一夜之间就被埋在沙梁之下了……亲爱的小芳,你就让我到这里来创造那两项纪录吗?

“真不堪设想!”我自言自语说着,便离开了这个学校。

我来到商店门口,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买到了一斤酱油。返回农场时的十里路上,我仍然没有碰见一个行人。

唉,沙漠里的道路也是寂寞的……

不论怎样,小芳是为我准备了一顿味鲜美的饺子。她把一碗粉汤饺子调好后,自己先尝一尝味道怎样,才双手递到我手里——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只有自己的爱人才尝自己男人碗里的饭。她这种亲切的感情,使我忍不住鼻根发酸……

晚上,小芳细心地帮助我收拾好东西,让我早点休息,自己就过客房那边去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拿出一本《拜伦抒情诗选》看,我眼睛模糊得连一个字也辨不清。

大大小小的蚊子、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雨点般散落在书上和身体的裸露部分。窗户纸和屋顶的天花板也沾满了蚊虫,像下雨似的沙沙作响。

我不时发出一连串的叹息……

有人敲门。我穿上外衣去开门。是小芳。“蚊子太多,让我给你想想办法。”她说。

她让我到屋外去,然后拉灭了屋里的灯。她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门外面,又在煤油灯旁放了一脸盆水。

蚊子和飞蛾都纷纷从屋里的黑暗中飞出来,向煤油灯罩上扑去,然后又落在了脸盆的水里。

我们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都没有一点睡意。

我们努力搜寻着拉一些家常话。更多的时间都是默默地相对而坐。我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到深夜。偶尔有农场的工人穿着短裤出来上厕所,惊异而迷惑地看一会儿我们。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到天亮……

吃完早点,小芳送我到公社的汽车站。

……当汽车开动以后,我看见她撵着车跑了几步,然后便绝望地站住,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含着泪水向她拼命招手。别了,我亲爱的人!我爱你,但我还是要离开你。我将深切地盼望着你有一天会来到我的身边。但我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也盼望我来到你的身边生活,但这对我来说,也是多么困难……别了,我亲爱的人!

别了!别了!别了……

正文 你怎么也想不到20-(郑小芳)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从汽车站回到农场的……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是走了。

他也许再不会来这里了。他爱我,但并不爱我所坚持的生活道路。既然是这样,我们怎么可能再在一块生活呢?当他刚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似乎心花怒放地以为,他终于又和我并肩走在了一条路上。我甚至想对他大声朗育诵我们曾共同喜欢过的伟大的惠特曼的诗句:请和我同行吧,和我同行,你将永远不会感到疲倦……

但是我错了。他只是来看看我。他在我和大城市之间依然选择了后者。可是,薛峰,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要来这里呢?你把艰苦和伤心留给我,然后你走了……一种痛苦的情绪不时地涌上我的心间。是的,像任何别的女人一样,我希望按自己的思想去进行崇高的劳动和创造,但也希望在爱情上能得到幸福和满足。可是,生活往往不能如人心愿——你得到一些东西,也许就会失去另外一些东西。

可是想来想去,不管多么痛苦,该失去的也只能失去。人总不能为了得到某种感情上的满足就背叛生活的原则。

对于我来说,现在并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我热爱的事业,这足以使我的精神感到充实。无论如何,我不能可再离开这里了。这里有我的花棒,我的桑树苗,我的蚕……

几天以后,我突然在一天之内同时接到薛峰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写道:“芳:亲爱的人!我最后一次央求你,到我身边来吧!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了!你的峰写于火车站候车室里。”第二封信写道:“芳:亲爱的人!刚把信塞进邮筒,我就又后悔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呼唤。那么,我央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好好想想。我说不定会很快回到你身边来的。你应该相信我,我要是再回到你那里,就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了。我现在的脑子像火烧一般疼!亲人,你答应我吧!等着我!,等着我吧!!你的峰写于火车站候车室。”……我把两封信放在桌子上,默默地坐了一会。

此刻,我似乎看见远方那个小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怎样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人一样,转圈圈走着,并且一支接一支地拼命吸烟……我理解他的痛苦,我也知道他那矛盾的灵魂,在进行怎样一种严酷的搏斗!也许他能战胜自己,重新勇敢而高尚地直面人生。也许他仍然不能悔悟,继续在原的生活轨迹上走着……但不论怎样,我亲爱的人,我还是要对你说:我答应你,我等着你,我盼望你回到我的身边来。要知道,我虽然离你,但我一直爱着你,想念你,并且在梦中常常和你相会……回来吧!我亲爱的人!我等着你……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开头)

我和五叔,实际相遇不止六次。

五叔姓张,名志高,是我姑夫的弟弟,算个刚能沾点边的亲戚。姑夫家的村子离我们村十几里路,同在大马河川。川里一条简易公路从县城一直通到川掌。我们村和姑夫家的村子都在公路边。小时候,我常跟妈妈到姑夫家走亲戚。不过,那时可没有公路,我们是沿着大马河边那条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去张家堡的。那时,我就认识了张志高。他在姑夫的弟兄们中间排行第五,我就叫他五叔。当时,我记得五叔常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黄军装,腰里束一根旧皮带,皮带的断裂处用麻绳缀着,他个子高大,虽然年轻,串脸胡已经初具规模。那时乡里人大都是光头,为了凉快和省得梳洗,一般不留发。但五叔却别具一格,像城里人那样留着分头,不过平时都被尘土锈得像肮脏的毡片一样;只是赶集上会,才到河里洗刷一番,用一把破木梳对着镜子细心地把头发一分为二,中间就亮出一条白缝来。

五叔力气很大,爱说爱笑爱唱,还爱拨弄个乐器什么的。在地里,在庄稼场上,常和人比赛摔跤,村里几乎没有他的对手。我听对夫家村里的人说,五叔当过兵,只因为部队要调到南方去,他听传说那里天气热得要命,那里的人说话也和外国人一样难听,因此就打报告复员回家来了。据说他要是不回来,怕早已升成了军官。

五叔不识字,但听说在军队上已经入了党,光这一点就不能不使人对他肃然起敬。那时候,农村的党员大部分都是些老汉,像他这么年轻就“在党”,真不简单!

五叔出山劳动,常把一根梅梅笛别在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休息时就吹上几声。有时背上背东西,那根梅笛就插在衣领里面,像个什么标志的。

一般说来,农村像他这种人,往往逛了几天门外,有点见识,就不太爱劳动,吹拉弹唱,游东逛西,夜里说不定翻墙拨门,钻到了别人家媳妇的被窝里。

可五叔没有这些毛病。他爱劳动,也爱给村里的人帮忙干活。逢个集体事,他总是跑前跑后为大伙张罗,因此村里人都喜欢他。也许正因为这些原因,后来大家才拥戴他当了张家堡大队的党支书。小时候,每次到姑夫家,我总爱跟五叔厮混在一起。那时候,五叔还没有成家,光棍一条,因此他对孩子们的态度不像有家的大人那样傲慢。我有时跟他去种地,或者跟他去砍柴,许多次吃过他从悬崖上为我摘来的木瓜。我记得我们还一同合伙偷过邻村一位老头的西瓜。我们在月光照耀下的一个河槽里吃完偷来的西瓜后,五叔突然内疚地说不该白吃人家的东西。他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钱,但看来没带钱,就引着我到他的自留地掰了十几穗嫩玉米,又转回到邻村老头的西瓜地里,偷偷放在摘掉西瓜的那几棵瓜蔓下。这件事一直长久地保持在我的记忆里。

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当傍晚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五叔就抱起他那把心爱的土三弦,坐在他门一堆烂柴烂中间,叮叮咣咣地弹个不停,一直弹到太阳落在西面我们村子的那些大山的背后。每当这时,我就和他喂养的那条老黄狗一同卧在他身边,静悄悄地听他那醉心的弹拨声……

时光与童年的生活一起飞快地流逝了。离开那时光到现在转眼就是三十年。小时候的有些人和事已经逐渐被日后纷繁杂乱的生活经历所模糊了。

以后我长成大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分在省报当记者,由于我采访工业部门,常在城里转,加之成了家,回故乡的次数不多了。即使回去,也因为忙,很少能再到姑夫家走亲戚。至于张志高——我的五叔,我早年就听父亲说他当了张家堡大队的书记,不过我很多年也再没见他的面;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属于那些已经被谈忘了的一个早远年间的熟人而已。但是,在前几年里,由于种种原因,我却有机会好几回和我早远年间的这个熟人相遇。同次相遇,都可以说非同一般,而五叔的变化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现在就让我把这几次和五叔相遇的情况,不按先后顺序记录在下面。这些东西也许太平淡了,构不成什么小说,但我总觉得里边还是有些意思的。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1)

第六次相遇大概是前年冬天吧,我正在家里为报纸赶写一篇报道。

大约是早晨九点钟左右,听见有人不住气地敲我的门,敲门声看来不是询问能不能进来,而是非要时来不可。

我厌烦的事情又发生了,只好把笔扔在稿纸上,前去开门。在这个过程中,敲门声一直不断,而且相当没有规矩,我生气极了。门一打开,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生人。

来人年纪不大,约摸十八九岁,脸上汗淋淋的,一对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张开嘴只管对我畏怯地笑着。从他那身半新半旧的制服和手里那个落满尘土的大黑人造皮革包,一看便知道这是我家乡那里来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是刘叔叔?”“是。”我说。听他说话的确是家乡口音。

“我是张家堡的。”他说。

“谁家的娃娃?”我问。

“我父亲叫张志高。你认识……”

“噢……”我这下才看出他脸上有一些我所熟悉的特点。是的,他简直就是我童年认识的张志高。

我把五叔的后人让进家门,给他冲了一杯茶,把糖盒放在他面前。他拘束地接过茶杯,坐在椅上,端着那坏茶,也不喝。“你来省里有什么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嗫嚅着说:“我父亲在这里被拘留了。我来看他。”“什么?”我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什么?”我问他。

“为倒贩粮票。”“现在在哪里?”“新城区公安局”。“你见他没有?”“没……走时我妈安咐我,让我来找你……”

我坐在椅子上,脑子像乱麻一般没有了头绪。

我透过水的窗玻璃,望着外面冬日灰暗的天空,开始盘算我该怎样对待这件事。

我知道五婶叫儿子找我来的意思是什么。记者在我们家乡人的眼里也是一种不小的“官”,甚至我父母亲都这么认为。这多年,凡是家乡来省城办事的人,包括县上我所认识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干部也翥找我,让我给他们走这样那样的“后门”。他们来,当然都不空手,总要给我带些家乡的土特产;我自己自然也要给他们管饭。我爱人为这些事早已经叫苦连天了,和我吵了好几次架。我自己心里也相当烦。但没有办法,乡里乡亲,远路风尘来到你门上,能把人家赶出去吗?这不是说我已经“修”了,看不起家乡来的人;也不是小气得不愿给他们管饭。关键是这些事太耗费人的精力了。我的家快成了个办事处,有的人甚至把这里变成他们在省里办肥事和做买卖的碰头地点。并且不时让我给他们“走后门”。其实我在这方面并不开窍,只能帮他们找找旅社,买买车票而已。

现在,五叔的儿子又找上门来,肯定是要让我想点办法把他爸领出来。这真是开玩笑!我怎么敢去触犯神圣的法律呢?“你父亲还当大队书记吗?”我随便问五叔的儿子。

“当着哩。”他说,手里仍然拘束地端着那杯一口也没喝的茶水。“你住下了没?”我又问他。

“住下了,在建华旅社,离你们这里不远。”

我考虑了一下,对他说:“我现在忙着要写一篇稿子,你先回去,等我把稿子写完再说。”

小伙子立刻站起来,脸上显出一副感激人的表情,就机灵地过去拿起了那个黑色人造革皮包。

我也机敏地意识到,我又面临那老一套子,赶忙先发制人,过去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那些我已经熟悉而厌烦的礼物给我留下。我知道这些人虽然不识字,也没经见过世面,但懂得一条经典性的格言:你吃了我的,就得给我说个什么!

结果,五叔的儿子用劳动锻炼出来的力气,打架一般把我一巴掌推到了墙角里,我没站稳,把地上的痰盂也踢翻了。小伙子趁我收拾痰盂之机,麻利地拉开了黑皮包的拉链。他怕我腾出手又来拒挡他,竟然把那一包红枣、瓜籽和没有肃壳的落花生“哗”一下全倒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我是个爱干净的人,见那沾灰带土的礼物把一张干净的办公桌弄得一塌糊涂,连稿纸、笔记本和钢笔也被埋了,于是又绝望地扑过去。结果又客人一巴掌把我推到了原来站的地方。这种送礼的方式的真诚到了野蛮的程度。我虽然又气又急,但还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份恼人的馈赠。

五叔的儿子看我失去了拒绝的信心,就满意地一溜烟跑了。我沮丧地站在屋角里半天不能动弹。我为五叔悲哀,也为我自己悲哀。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阳台上,接连抽了几支烟。

现在的问题是,我去不去拘留所看五叔呢?

想来想去,不管能不能见到他,我总应该去一次。这不是说五叔的儿子给办公桌上倒了一堆土特产;也不是说我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从拘留所领出来;而是说,他毕竟是我的乡亲,并且是我姑夫的弟弟,而且小时候他曾给过我那样的爱抚;我也曾怀着那样愉快的心情,和他的老黄狗一起卧在他的身边,听他弹奏过那叮叮咣咣的土三弦……

第二天早晨,我连早点也吃,就直身去新栽区拘留所看我的五叔。刚下过一场雪,街上乱糟糟的。有的地方雪已经化成水,有的地方又结成了冰。自行车和行人的洪流簇拥着电车和汽车,在严寒笼罩的大街上流淌,迎面过来的人,嘴里都喷着白雾。我在这庞大而纷乱的旋流中走着,由不得想起了家乡冬日的早晨。在这样的日子里,故乡的山野已是一片荒凉。班驳的积雪反射着阳光;寒风打着唿哨吹过冰封的河道和清冷的村巷。四野里全是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鸦的啼叫。庄稼已经收割,禾场上也没有多少堆积了,但人们仍然在田野里操劳着。拉粪,打柴,编筐,修理坏了的农具,给大牲口铡草……今年虽然结束了,但赶紧要为明年的一切劳务。天地是寒冷的,但生活仍然热气腾腾。这就是我熟悉的故乡。现在我要去看望的那个人正是从这一块土地上来的,他现在本来也应该在那里,像其他人一样为明年的活计而操劳,可是现在却被拘留在了省城里。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领导人竟然出来搞这种把戏。但是,问题还不仅仅在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来领导一个党的基层组织呢?在这之前,我已经几次和五叔相遇,我早觉得他已经再不能担当这个职务了,可是他仍然一直是张家堡大队的党支书……我踩着乱糟糟的人行道走着,脑子里也乱糟糟地想着。

我来到一家副食门市部买了一些点心,心情就像去医院看望一个得病的亲朋好友,沉痛地来到新城区的拘留所。

我在拘留所办了一些必须要办的手续后,一位预审科的干部接待了我。这位干部告诉我说,我要查问的这个人问题基本查清,属于倒贩粮票,但数量不大,已经和本人所在地的领导机关联系过了,不久就可以让他们来人把他领回去。

我问能不能见一见他?

这位干部说,按现在的规定,轻微犯罪主要案查清后,亲属在工作人员在场的情况下,可以见面,不过要协助工作人员做犯罪者的转化教育工作。

我说我虽然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亲属,但我一定会帮助做工作的。这位干部让我坐在这儿等着,他就出去了。

不一会,公安干部领着五叔进来了。

我先吃了一惊:我一下子竟然认不出五叔来了。他脸色灰白,头发和胡子毛碴碴的,背驼了下去,个码也好像低了许多。两只原来咄咄逼人的眼睛,现在毫无光气地深陷在眼窝里。那本来挺壮实的身板,一下子就好像瘦了许多圈,显得衣裤异常地宽大而不合身。一个在家乡土地上有权有威的强人,此刻已经没有一点分量了。

五叔一见是我,嘴唇子剧烈地哆嗦着,凄惶得眼泪在毛胡茬子脸上淌个不停。他眼睛不时胆怯地瞄着公安干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竟然像驴蹄子踢了一般,讷讷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我对五叔说:“你要好好把问题交代清楚,不要隐瞒任何一点什么,争取从宽处理,党的政策……”

没等我说完,五叔忙接住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五叔对政策是熟悉的。我也再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重复刚才的意思。五叔也一再表示他一定好好交代问题,知罪伏法。规定的谈话时间到了以后,工作人员就把五叔领走了。临出门时,五叔回过头悲哀地望了我一眼,使我的心忍不住像针扎了一般痛楚。是的,不论怎样,他现在沦落到这般地步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五叔啊,你怎么从我记忆中那个纯朴热情的青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我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沉重心情出了拘留所,又来到了拥挤热闹的大街上。电车、汽车、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仍然在这宽阔的大道上流淌着,像一条永远汹涌澎湃的河流。是的,生活的河流永远激荡,但也总会有一些船只搁浅。

太阳已经从东边那一片灰蓬蓬的建筑群中升起来,把那淡淡的桔红色的光芒洒在积雪演化了水迹斑斑的笔直道上,空气里已经流荡着一种微微的、潮湿的暖气,甚至能嗅到远方田野和山谷中飘来的泥土和草的气息。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匆忙地走着,纷乱的人群和车辆,那一排排落光了叶子的中国槐的褐黑色枝丫逐变成模糊的一片,而五叔那张长着毛碴碴胡须的面孔却在眼前清晰地晃动着。我很快想起了我上一次和他相遇的相遇的情景……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2)

第四次相遇那年秋天,我被报社派往我家乡所在地区采访农村生产责任制的情况。我的第一站首先要接去地区有关部门了解情况,然后再做重点采访。因此,长途公共汽车虽然要路过我们县,但我也不能回家去看望我的所迈的双亲。我只能路过我们县城停一下,而我们村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华里路。

从内心上说,我是急切地想回我们村子看看的。看望老人这是不必说的,更主要的是想看一看家乡的变化。听弟弟来信说,责任制后,家里一年打的粮就够几年吃钱也比前多年宽裕多了。这些情况,虽然我没有回家,但已经感受到了。以前每次接到家信,我总是愁眉苦脸:不用看信,就知道不是让我给他们寄钱就是买粮。而这两年家里来信除不要我的钱和粮,反而还问我要不要什么。我为此常常在心里激动不已。

我在我的家乡那贫困的历史。黄土高原,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拥挤着稠密的人口。打开每一部县记、府记,都记载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史。解放以后,这里也一直是人国最贫困地地区之一,几乎每年都要吃大量的救济粮……现在,这一页历史是怎样翻过去的呢?而新的业政策在我的家乡又展现了什么样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访工业,就是因为家乡这些不断传来的福音使我决心要求必行采访农业的……

这次虽然我不能回我们村,但开往地区的公共汽车几乎要穿过我们县的全境,我起码可以走马观花一下,并且按常规旅客要在我们县的全境,我可以在那个亲切而熟悉的小山城呆一两个小时,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熟人呢!

汽车进入我们县境后,在山峦夹峙的川道里行驶。我把脸紧贴在车窗上,透过玻璃,观望着一闪而过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里,再不像往年一样,几乎是一色的庄稼。现在,大地就像五彩织锦似的斑斓。各类作物一块一块互相连接而又独成一家,每个劳动者在土地上的创造个性都表现得淋漓说致。也有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怎样,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个勤劳人,而就是这样的人,前多年却在集体的大锅里捞走和别人一样的一份。

有的庄稼已经割倒并且上了村头的禾场。赤膊的庄稼人把金黄色的颗粒一锨锨扬向蔚蓝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落在粮堆中打滚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远处的山坂上传来悠扬的信天游。道路旁,可以看见农妇们挑着送饭罐,悠悠闪闪地走着。田野里,羊、牛、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别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没有什么人闲呆着。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又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节奏。土地和人,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起来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我们的农村一下子就从一种群蚁式的生活方式变成了眼前这种状态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数人如此迅速而乐意地接受了下来,这说明过去的一切已经多么令人太厌烦。当然,这新政策刚开始不久,并不尽善尽美,但它是爱人欢迎的,这在我们家乡这样贫困的山区尤其表现了它的感召力……

我还着一种极其兴奋的心情在县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旅客要在这里吃午饭了。

这就是家乡的汽车站。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增加了数不清的摊贩。卖土特产的乡里人和卖熟食的城里人立刻把下车的旅客包围了,纷纷用花言巧语兜售他们的东西。

我暂时还不想吃什么,就摆脱这些热心的纠缠者,来到候车室。我看见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正围着一群人在吵架。这些人操着外乡口音,农民形体上穿罩着一些廉价的城市服装。凭经验我判断那是无定河流域的石匠。他们用手艺和苦力纵横飘流在高原的城镇乡村,承包修建各式各样的窑洞和楼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人。被围攻者我看不清脸面,但耳朵逮住的一两名话听起来像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当熟悉。

本赤我对这类常见的吵不感兴趣,但不种恻隐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定很狼狈的被围攻者是个什么人。

我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是我的五叔张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时间也看见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开和他吵嘴的人,过来热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说:“啊呀,我的侄作!你这大记者回来了!”这话几乎不是对我表示欢迎,而是故意说给和他吵架的那些人听。

那些刚才还怒目圆睁、摩拳擦滨的石匠们立刻好奇地打量着我,一个个面有虚色,像突然面对一个什么大人物似的。他们当然也不敢再和“大记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却立刻转灶为攻,对那些人喊叫说:“怎么?你们还吃人呀?我张志高佬时候亏过人?嗯?你们到大马河川打问我的人品去!”他转过头唤着我的小名说:“君娃,你才下的车?今儿个回不回村?东西带不了的话,我和你一块回!”

我对五叔说,我这次不能回家了,吃完饭就得上车走。

五叔听说是这样,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说:“走走走,我带你去食堂。咱叔侄两个好好喝几口!”

他说完拉着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们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目送着我们出了候车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五叔:“这些人和你吵什么呢?”

“哼!说我给他们少开了工钱。”

“什么工钱?”“我给县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窑洞,这些匠人都是这工程上的。工完了,他们嫌我给开的工钱少了,扬言说不给他们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么出来包工了?我惊讶地问他。“唉……不包工怎办?农业社烂包了!”他脸上露出一种相当不愉快的表情。我知道分说的是责任制。

“你还是大队书记吗?”

“当然是。不过,现在这书记连个屁都不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进了车站旁边的国营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开我,到售售票口上买了饭菜。我只好在旁边的小柜上买了几盘小菜和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国营食堂一张脏桌子旁坐下来(几乎没一张干净桌了)一连碰了三次杯,五叔的脸就红钢钢的了。他问我这次回来又准备“记录”些什么?我向他简单地说了我的任务。五叔立刻激动地说:“你们记者权大着哩!能不能给中央反映一下,咱社会主义的大集体完全烂包了!”

“怎是烂包了呢?五叔,党在农村的新政策刚开始实行,你是党员,又是大队书记,有责任贯彻执行党的政策。你现在这思想可不太对……”我有点严肃地对他说。

“哼!就因为我是党员,因此我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振振有词地说。这已经相当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时说服不了他的。

我于是转了个话题问他:“我姑夫家现在光景怎样?”

“怎样?发财了!光自留地的旱烟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块!至于粮食,都没处搁了。现在这政策对自私人有利嘛!前几年他到处咂我的洋炮,说我把张家堡弄穷了。这阵轮上他张狂了!”他竟然攻击起他的亲哥哥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各自端着酒杯抿着。

这时间,我突然想起了他们村的另一个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张宽,现在大概有三十五六岁了吧。这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后,给他撂下了一河滩帐债。

但小伙子会擀毡,就出去耍手艺挣钱还帐。结果,他被五叔揪回来在社员大会上批判了一通,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次批判会我碰巧在他们村。记得那个老实后生在批判会上痛哭流涕,说他还不了帐债,三十来岁还是光棍一条,娶不下媳妇……记得当时我听了他那些话,难受极了。但当时正割本主义尾巴,我们报纸上每天报道的也就是这些,所以我只能把这些难受咽回到肚子里。记得当时五叔相当厉害,两只大眼睛咄咄逼人,指着鼻子骂张宽忘了本,走资本主义道路……张宽现在怎样了呢?我于是问已经醉意十足的五叔:“你们村那个张宽现在怎样?”“张宽?”五叔瞪起一双醉眼,说:“现在放开马跑了!擀毡挣得钱口袋里都装不下,往银行里存哩!上两个月刚结了婚,娶了高家村死了的老地主刘国璋的孙女。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旧社会就是给刘国璋打长工的!他现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气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为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随便问他家现在的情况怎样——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实的。

不料,这下却更刺激了他。

他拳头在桌子上捣了一下,嘴里气愤地溅着白沫子,叫道:“我的家烂包了!你知道,我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在县上副食公司找了个合同工营生,现在也被清退回来了。而今地一分开,都得自家种。儿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没心思种那些地。粮没粮,钱没钱,就跑出来包一工,就赔了,匠人们打发不走,向我要钱……刚才车站上你已经看见了。唉,硬是这政策把我给害了!前多年,我张志高是什么光景,现在哩?我这个一辈子说人的人,活成个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当了几十年领导,可现在……”他痛心地倒钩下了脑袋。我知道这都不是醉话。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开车时间,就起身向五叔告别。

他站起来,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门。

分手时,他说:“……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龟子孙还在车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家,一定到张家堡来,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脱产干部那样老练地和我握了握手,就向街那头走了。由于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点踉跄,但还不至于载倒。

他走出去一段后,又回过头对我喊叫说:“君娃,你可要写材料向上面反映咱农村的情况……”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么情况,便笑了笑对他喊:“你放心,我会反映的!”但他是不知道我要反映什么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了一会,我便又坐在了飞驰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依然是那样令人愉快的山光水色和田园景象。

我坐在车上,想着刚才我和五叔的谈话,同时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3)

第二次相遇那正是刚开始实行责任制的时候。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望她。正好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起来了。

我陪他到县委宣传部说明了来意。宣传部的同志说:“你们城关公社正开大队书记会,专门讨论落实责任制的问题。你们要是有兴趣,可先去听听。”

我的同行当然很乐意去。他问我去不去?

我本来没有采访任务,但我关心这访面的情况,也想去听一听。对于家在农村的干部来说,别说农业政策要发生这么大变化,就是刮风下雨也是关心的。

我们即刻就来到城关公社。书记、主任热情而惶恐地把我们领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会还没有开始,大队书记们都在抽烟,喝水,拉闲话。当书记给大家介绍了我们俩时,人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

我很快发现了我们村的支书老侯。他也看见了我,挤过来对我说,我母亲的病不要紧,已经缓过来了。

“哈呀!这不是君娃吗?”一个人在我背后喊叫说。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他抽着黑棒卷烟,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蛮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这次又心录什么来啦?咱们公社工作做得实在好,各方面都比他们其它公社强!咱公社赵书记,还有马主任,先进事迹可多哩,报纸上应该好该好好宣扬一下!”他转过脸对赵书记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两个领导赶忙谦虚地对我们说:“工作没做好,请记者同南多批评!不要光说我们的成绩……”

这简直扯哪儿去了。我们并不是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而只是想了解一下落实责任制存在的问题。这本来已经给公社领导说明了的,但他们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来报道他们的“先进事迹”。会议开始后,公社赵书记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大家谈。他说县委强调公社要尽快讨论实行责任制存在的问题。

沉默了足有十来分钟。

我们大队支书老侯终于先开了腔:“我看这政策是好政策。我们大队没麻达,我科很快就搞呀。当然,这里面具体问题很多,搞起来得他细一些……没了。”

赵书记点点头,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五叔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他一对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燃黑棒烟吸了一口,说:“我看这政策有问题哩……这样一来,不就单干了吗?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这明明是资本主义道路嘛!我怎么也想不通,给地富子弟平反,这些人在翘尾巴,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现在又要单干,分成一家一户,我们这些大队书记再领导谁!不是成了光杆司令了吗?反正我们张家堡大队不实行责任制,我们要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这话!”他转过头对我和我的同行说:“这记者同志也在场哩!你们记者权大,给中央反映一下我们贫下中农的心声!”

五叔说完,看了看赵书记和马主任。

赵书记对他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大家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我说。”一个与五叔年龄差不多的汉子坐在小凳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开口说:“……也没什么新意见。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们高家村也不准备分。最起码现在分不成。”

我认出这是高家村的支书高明楼,绰号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样大马川有点气。听说他俩都是公社党委委员。

这两位书记发完言,其它大队书记都不言语了。

我现在多少看出点眉目:公社领导和五叔、明楼的意见差不多,对实行责任制有抵触情绪,因此其他想实行责任制的大队书记也就不好发言了。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因为没人发言,只好散了会。

散会后,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了解情况,我准备回家看望母亲!

我走出公社大门后,五叔突然跟了出来,对我说;“今天城里有集,说不定你姑夫到城里赶集来了。我领你到街道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我答应了五叔。因为这次没有时间去姑夫家,能在集上见见面也好。我跟五叔来到了闹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过去,五叔不断和他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大部分是县上的干部。我真惊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然认识这么在县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没碰上我姑夫。

五叔对我说:“咱干脆再到菜市上转一转。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说不定又拿把菜卖哩,我哥这人私心重,整天谋光景。虽说是个党员,前多年连会都不常参加,还常瞅空子砸我的洋炮哩!”看来他们弟兄之间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对我姑夫的攻击。我姑夫是个务实的庄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时,都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一辈子反感那些花里胡哨的事。至于谋光景,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一个庄稼人谋光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知道,姑夫尽管谋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实在不太好。粮没粮,钱没钱,尽是熬煎。大儿子算是成了家,已经另开过日子了。还有一个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而今农村娶个媳妇,少说也得七八百元钱。父子两上在他里拼命劳动一年,也分不了几个钱。姑夫和姑姑的头发旧在前几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哥的难处。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难道这几年他的光景就好过?

我这样盘算着,便跟五叔来到了菜市场。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场上的蔬菜看来还不少。集体的菜都是架子车拉着。私人的就可怜了,只是筐子里担一点——

这是自留地的收获。乡下人就靠这点菜卖几个钱,才能把油盐酱醋买回去。五叔领着我在菜市上串了一阵,也没找见我姑失,却碰见了他们村卖菜的。菜是大队集体的,由一个我太熟悉的老汉在卖。五叔问那老汉见没见我姑夫赶集,那老汉了说不清楚。“干脆,”五叔对那老汉说:“你到其它处再给我看看去,菜让我照料着卖一阵。你如果见了我哥,就说侯家坪他侄子君娃在这里等他,让他来见一面。”

那老汉惊讶地对我说:“啊呀,你就是侯家坪那后生?常听你五叔说,你在省里坐大官着哩!”

我只好对他笑了笑。那老汉走后,我就在菜车旁和五叔闲聊了起来。

这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买菜。五叔对那人热情地招呼道:“刘主任,你要甚菜?”

“想买几个茄子。”那人说。

五叔从菜车里捡了七八个好点的茄子,扔在了刘主任的菜篮里。“秤一秤……”那人不认真地说。

“秤甚哩!你拿去吃就是了。几个烂茄子值几个钱!”五叔慷慨地说。“……最近门市部进了一批山西柳林瓷器,质量实在好。你要的话,来……”刘主任没掏钱,撂下几句话就扬长而去了。这把戏实在叫人看着不顺眼。我假装去看别的菜摊,稍稍躲开了点五叔。但是我不时看见有干部家属去五叔那里“买菜”。干部们一般都不掏钱,家属们一般象征性掏点钱。这些人看来都和五叔惯熟了,以前明显都已经吃过他的甜头,他们也都给他吃过甜头。我才想起五叔从大街上走过时,为什么有那么干部给他打招呼。我同时也想到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他很少出山,却比他哥——我的姑夫光景好。这就是秘诀。当大家在一块吃锅饭的时候,有些人是可以从锅底捞稠的吃,而另一些人只能喝清汤。不一会,那个寻我姑夫的老汉转回来了。但我姑夫没来——他显然没来赶集。我于是过去对五叔说:“我去买些点心,给我姑和夫捎回去。你给他们说,这回我时间紧,不能去看望他们,下回回来一定去。”五叔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带你去买。我大儿子就在副食门市上,你可以认认他。我那儿子是个窝囊货,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帮扶哩!”五叔很快领我来到副食门市部,他儿子一口一个哥地称呼我。我买了几斤点心,还想买两包好点烟,但门市上没有。五叔的儿子很快跑到后面的库房里,给我拿了整整一条“牡丹”牌香烟。我把点心和烟交给五叔,就向他道了别,然后去县委宣传部借自行车,准备回家。

当我从县委宣传部推着自行车来到街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五叔正站在前面的一个街角上,手里提一大包菜,笑嘻嘻地招呼我。他走过来,对我说:“这包菜你带回去吃。你们大城市人爱吃菜。我知道你们村菜缺!”

我怎样推让都不行。五叔打架一般推开我,把那包菜绑在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我看不行了,就掏出钱给他。他一下子生气了,说:“哈呀,你这娃娃怎这么见外!”

我说:“菜是队里的……”

“我把钱出了。这是我送你的!”他大声喊着说。

我只好苦笑着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按世俗的一套对他说:“五叔,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助的,你就言传一声。”

“没什么……听说副食公司的胡经理是你中学的同学?”

“是。”我说。“方便的话,你以后见了胡经理露个话,如果公司有转正指标,让他考虑一下我那小子,他已经当了三年合同工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顿时漫上了我的心头。

我现在才明白,五叔从公社里出来缠上我,一直绕了这么大个弯,在最后一刹那才把圈套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腕之高明,多么叫人惊叹——这就是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培养出来一些农村的政治家!

五叔又一次和我热烈而长久地握了手,这才告别了。

我环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县城……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4)

第三次相遇同年冬天,在一件公事办完后,我顺路又回一趟家。

此时,我们村和整个黄土高原的任何村庄一样,都正处于一种纷纭的变革之中。在全省范围内,山区比平原早地开始实行责任制。党以巨大的魄力检讨了我们几十年的农业政策,开始了一种新鲜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区的农民首先热烈地响应了这个个改革。这是因为,多年群蚁式生产方式给他们所带来的贫困生活状况,比之平原地区来说,也许更要严重。所以改变这种大锅饭状况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当然,他们在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开始的各种问题或者干脆说某种程度的的混乱的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时候,党在农村的基层组织和的负责人,对这个历史性的变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动,就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后,看到我们村的党支部和老书记一直是认真而细心地进行这项庄严的工作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产资料的分配,每个劳力和每个家庭将要获得的收益与化们所要对国家、集体以及社会其它方面承担的义务、责任,都是明确而合理的。一切都在原则中进行。分而不乱,有条不紊。我去问了支书老候一些情况。他不识字,也谈不出什么高论,只是对我说:“责任制嘛,那就要负责任!”

不用说,我父母和弟弟都极其兴奋。他们谋算明年将要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进行怎样一种创举了。

我父亲甚至对我说:“前几年,我一直发愁,你弟弟要是结婚成家,非你帮扶不可,指望我父子俩在队里那点红利钱是不顶事的。现在好了,我们明年拼一年命,说不定就能把你弟弟结婚的彩礼打闹好,这就用不着连累你了。你的工资也不高,要养家糊口的……”

父亲的话使我深受感动。这不只是说我被他那种深厚的爱我的感情所感动,而是感到,生活约父亲这样的人带来了一种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创造的希望;想用劳动换来巨大收获而满足自己劳动尊严的希望!我意识到,我现在虽然是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干部,但这穷乡僻壤生活变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这次回家来,我想得一定去看看姑姑和姑夫。他们听说我回来了,已经捎了几次话让我来。父母亲也一再催促我到张家堡走一趟。他们说姑夫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说不准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不一定能见到他们了。

我于是拿着我自己的礼物和妈妈按乡俗为我准备的礼物,起身去姑姑家。我没有走简易公路,而选择了大马河边的那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向张家堡走去。小时候,我就是跟母亲从这条路上去姑姑家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样激动过我的心。那时候,对于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于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家。到外村去走亲戚,那简直就像要出国一样新鲜而有趣……这一切离开我已经是那么遥远了。山路崎岖,山路蜿蜒,大地古老而宁静,一切依然和过去差不多。现在,我知道,在这古老而宁静的土地上,生活将要发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

姑姑和姑夫含着喜悦的泪水迎接我的到来。我看见,岁月已经使他们的脸刻满了皱纹,显得非常苍老了。

“啊呀,要实行责任制了。这真是一件大事!做梦也没想到!”姑夫一见面就和我谈这件事。他的心情看来兴奋而不安。“你是公家人,你知道这是一时的政策,还是?……”他问我。

“我想不会是一时的。”我肯定地说。

“我不信你的话!”姑姑说。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见。

这种疑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村的人见面也是首先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尽量将自己所了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给他们讲,让他们放心。但他们还是将信将疑。

这是多年来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造成的。眼前这些人的疑虑需要时间和实际生产的发展来打消。目前只能让他们在欣喜中保持他们的某种疑虑吧,党会用实际来证明自己改革的决心,并以此取得千百万劳动者真挚的信任。

“你们村现在怎样了?”姑夫问我。

我把我们村的情况给他说了说。

姑夫立刻感慨地说:“老侯那人我知道,是个老党员,人可靠,是个好把式!他能领导好哩!”

“你们村高得怎样了?”我问姑夫。

“我产村?唉……”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的好经叫你五叔给念歪了。可那些歪经他倒念得蛮顺口!”“怎么回事?”“快分烂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样。不过,地主不是过去的刘国璋,是生产队了!”姑夫痛心地摇了摇他雪白的头。

“政策不是委明确吗?”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忧郁地一笑。姑姑已经把饭端上来了,这方面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一边吃香喷喷的臊子面,一边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么强烈地反对责任制,但现在他也挡不住了。他在张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毕竟太小了。遮不住中国的天,在社会变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楼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们现在也搞责任制了。不过,从姑夫的话中可以感到,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吃完饭,来了一个青年人。

这位青年人愁眉苦脸地对姑夫说:“张大叔!你看这怎么办呀?我志高叔全给我分了些三等地!”

“为什么?”姑夫瞪着眼问。

“他说不为什么,就给我分坏地,还骂我富农的孙子翘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泪都涌出来了。

姑夫气得白胡子直颤,说:“而今党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这样胡来哩!”“大叔,你能不能给他说说?”

“你回去,我说!”小伙子说了一串相谢话,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领略了一件,这的确太不像话了。姑夫对我苦笑了一下,说让我先自己呆一会,他要去喂猪了——姑姑这两天胳膊疼,提不起猪食桶。

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窑里转看了一看,摆设还和我以前来时一样,没有增添任何一点什么。岁月除去使老两口渐渐衰老外,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大喜大福而且,我的表弟已经和我亲弟弟一般大小,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又给两个老人增添了许多忧愁。他们怎么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礼呢?按说,大表哥另家后,姑夫家三口人,两个出众的庄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劳,这个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实。可是结果每年都几乎连肚子都吃不饱。如果他们是些二流子,那活该,可他们是怎样的庄稼人啊!一年四季,恨不得用脑袋去耕耘土地。为了多挣点工分,两个男劳力,两个男劳力连个集都不敢去上,量盐买油,都是姑姑颠着小脚到城里去的。

我想,只要实行责任制,姑姑家和我们家一样,他们的劳动完全可以创造出比现在多好多倍的价值来。

就在我这样乱算的时候,门被掀开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来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听说你来了,当时忙得没顾上来看你。这回你可要多住几天!”五叔进门后就嚷嚷着说。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给五叔弟上一根纸烟。

他接过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然后感叹地说:“世事变化可真大呀!上次咱们见面到现在刚刚半年,就一下乱套了!我那时听说要单干,就像听故事一样,以为那是胡扯哩,可现在就实行开了!”“这是责任制,不叫单干。”我纠正他说。

“名词不一样了,可还不是单干哩!”五叔不以为然地把嘴一撇。这时我想起上次见面,五叔曾要我给副食公司我的那个同学“做点工作”,让他儿子转正哩。可我却一直没有“做工作”。现在赶忙先对他说:“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还没给我的同学说哩……”

“不麻烦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顶!现在这政策硬了,恐怕迟早都得回来。”五叔先知先觉地预言了儿子的的结局。“不过,混了几天公家饭,娶了个没出钱的媳妇,这也划得来了!”了又补充说。“你们村也开始实行责任制了吗?”我问五叔。

“不开始行吗?上面口了很硬,咱个平头老百姓怎顶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农村记录一下,你是记者,权大!好好给上面反映一下,农村烂包了,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他痛心疾首地说。他仍然是他的老认识。对于这个“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觉得他现在已经相当可笑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姑夫进来了。

姑夫把猪食桶往脚地上一放,开口就问五叔:“你怎给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怎?”五叔瞪起眼。“富农的孙子他跳啥哩?现时虽说不让进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贫下中农平起坐了吗?”“现在共产党哪一条说要给富农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爷是富农,他也是富农吗?”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来是个没立场的人!按你这样说,把原来他家的地都再分给他家!那都是一等地!你旧社会给治亮他爷揽工,你现在再给治亮揽工去!”五叔挖苦地说。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当哥和身分对五叔破口了,你再这样胡弄,快倒霉了!不信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说。

五叔因为姑夫当着我的面骂他,气得脸通红。但他可不能对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站起来,准备告辞了。

“你明天就把属于治亮的一等地给人家分了!你现在不给人家,将来也不得过去,你屙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气地对准备起来身的五叔说。五叔看了看我,脸更红了,他转过头对他哥求饶似地说:“我就是错了,你好好说嘛,我改就是了。动不动就骂我,我成你的儿了!”他说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早叫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夫说。“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么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拿回去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的人。但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他说没找见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队里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干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哩!明天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我五爸说单干了,还要公窑干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干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子呀!这家伙不要命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着看吧,树一分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叫个干部来,最好是来个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夜上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个局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交回来,破坏了的生产工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作组来苏助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就会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际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干部,他患了一种“运动”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见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5)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个政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小靳庄参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得一个劳动日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学习小靳庄的活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各记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习小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个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老婆一块上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人笑得几乎发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专为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能把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有丧失正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人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吹鼓手。今天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红一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庄经验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迫关了门,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疯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理解我;说就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两个人几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强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同行正伏案疾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天这个赛诗会真让人感动。我已经写好一篇报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发回到报社去。你们县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的确是先进……”我往床上一躺,对他说:“我不看了,喝了点酒,头疼,你就按你的写吧。不过,你可不知道,我们县这几年吃国家返销粮也是全地区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笔,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惊讶我们县吃返销粮是全地区第一,而是惊讶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兴趣,回去还可以打个小报告。至于我,现在已经瞌睡了。我要借着酒劲,短暂地忘记一下自己的烦恼。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县政工组长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一下农村的赛诗会。他告诉我们说,这个队是全县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单位。

我因为是本县人,就不由问:“是哪个队?”政工组长说:“就是你们城关公社的,张家堡大队,离你们村不远,赛诗会完了,小车还可以把你顺路送回家。”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张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吗?除过我们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曾在那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几次家,总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结果总是七事八事的没去成。想不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我能有机会重访久别的张家堡。

上午九点左右,县上的小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张家堡大队的小学校。从吉普车上下来,第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五叔张志高,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制服,脸上的胡茬刮剃得干干净净,满脸喜气洋洋,就像农村过红白事的主事人迎接宾朋好友一样迎接了我们。五叔长久地握着我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河川的光荣!小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本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干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大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他们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导!”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床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切地挤前来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强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能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发周围几个年轻人去找,说他还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来见我了。老人家双手拉着我的手,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姑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来这里干什么?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嘛!说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个犟板筋,顶着不来。我总得来嘛。你弟弟是村里的团支书,的怕给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倾着头。

“你可不知情,听说你们上面的人要来,村里的人已经七作天不出山劳动了,地锄不开,今年下来什么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说这反动话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水,难受地说。“那你们不能不搞这赛诗会吗?”我对表弟说。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出边的话。他们怎能不为我的话而惊呢?我不正是来采访他们队的“先进事迹”吗?我怎么能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一时很难对他拉说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对他们惊讶的神色。“硬是你五叔胡成精哩!这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浪,钱没钱,说是下一公窑奖状!奖状能吃吗?唉?世事越闹人越糊涂了……”

“妈!你不要说了……”表弟胆层地望了我一眼。

这,五叔在台子上吼叫着让人安静下来,说赛诗会就要开始了。县政工组长过来招呼让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对我说:“会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说我一定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别,就跟随政工组长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五叔开始在台上讲话了。想不到他这几年锻炼出这么好的口才。他从世界革命说到中国革命,从省上说到县上,又从县上说到张家堡,向众乡党说明评法批儒和学习小勒庄的伟大意义,并且还背了几句“圪塔纲领”(《哥达纲领》)里的话,他说学习小靳庄经验要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接着他臭骂一了通两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后宣布“三赛”会开始。他说第一个节目由他自己来演出。

这家伙竟然从后台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的三弦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这叮叮咣咣的三弦声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记忆中。我记起了那年月间的五叔……一个年轻而纯朴的庄稼汉,坐在门前的草堆里,弹着三弦,唱着信天游;我和他的老黄狗就卧在他身边,沉醉在那迷人的歌声里……

现在,我又听见了那土三弦的弹拨声。但是,时过境迁,这一切变了模样。三弦已经成了“机关枪”,成了五叔的一种政治武器。我的同行为五叔的表演兴奋得又鼓掌、又照相。县上和公社来的干部也都纷纷为五叔鼓掌、称赞。五叔更有点得意了,几十岁的人,竟然摇头晃脑起来。

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五叔的:节目”完了后,学生娃们上去唱样板戏;学生娃们唱完后,台上竟然上去了一群白发老婆婆,她们豁牙漏气,在五叔的指导下,背诵几句小学教师为她们胡方的顺口溜。她们怎么也念不到一块,一个个老皱脸臊得通红。我痛苦地看见,姑姑也站在里边!

这一切已经有点残酷了。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满了悲哀和愤怒!此刻,这些老人们就像羔羊一般被搁在了这个可诅咒的祭坛上,而我却要在这么近的地方目睹这一切!我不知道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时候收场的。

我勉强和我的兴奋的同行分了手,然后就和表弟搀扶着姑姑回了他们家。姑夫又惊又喜地迎接了我。他当然连一点病也没有。

我仍然对才的一幕感到痛苦,对姑夫说;“你们村怎么胡闹哩?”“你也是这么看的!”姑夫又惊讶又激动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说:“君娃还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农村完了!没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党里头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疯子扬黄尘,把张家堡完全弄倒塌了!地边一遍都没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整天不劳动就弄这些瞎事!我真想把你五叔的腿打断,把这龟子孙的嘴拿针缝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万不敢闯乱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点心和两块布料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对姑夫和姑姑说,我因为明天要返回县上,在这坐一下就准备回我们家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顿饭不行,他们说吃了饭也能赶回去。我不能拒绝他们的心意,于是就留下来。

我和姑夫在这孔窑里说话,姑姑到另一孔窑洞去给我做饭。过了好一阵,我和姑夫突然听见隔壁窑里我姑姑的哭啼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两个都听见了,我和姑夫慌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过去。

我们过去一看,见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姑手里拿着笊篱,伏在锅台上泣不成声!我和姑夫都问她出了什么事?

姑姑抬起头,伤心地哭着说:“我给咱君娃包了几个高粱面饺子,都烂在锅里捞不出一个新的来了,成了一锅浆子……我娃常也不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叹了一口气,说:“高粱面怎能包成饺子哩,你应该做成面片……甭哭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转过头对我说:“这几年正好没粮嘛,白面、豆面都没……你看姑夫活成个什么人了……”他一下子在灶火圪里双手抱住了白发苍苍的头。我扶起姑姑,对她说,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一辈子都亲我疼我,我小时候都不知吃了你们家多少好东西。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甜的……”

说完后,我自己捞了一碗高粱面和土豆丝糊汤大口大吃起来,并对姑夫和姑姑说:“白米白面我都吃够了,这饭正对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见我这样,都惨谈地笑了。

吃罢这顿伤心饭,我便告别了二老,起身回家看望我父母亲。当我出了张家堡村口时,五叔张志高突然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说:“君娃,这是我叫队里的会计赶写的,上面记录了我们队学习小靳庄的先进经验,你们报纸写文章好参考,你拿着,我就不门给你们往城里送了……”我厌恶地对他说:“这次我不管这事,你不是送到城里去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叫人难受。乡亲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把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把这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6)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村,显出了历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疑论者。那里大规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示了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在省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坚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我正是赶去采访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记起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化的。现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客,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高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自己的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头上布满了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上身只穿我们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在山野里睡觉一样。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说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乎隐约地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河川,回到了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会,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才在那里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擦一把,就又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刹那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脚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涔涔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脸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体吗?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策不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显然不想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我隐约地觉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道。但我不是公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包好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拉拉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他先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像些马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书反映上去!就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在还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言和菜市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朦胧的眼睛,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在活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个什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公社和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了我张志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流落到了这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住在带澡堂子的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下子翻身趴在凉席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是的,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个五叔一样的人物啊!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我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长久地徘徊着

此刻,沸腾了一天的F市安静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却更繁密,更明亮了。晚风习习地从远方的山峡中吹过来,驱散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人感到一种说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间后,看见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执地在他的留有泪迹的脸上,寻找我在童年时所熟悉的一些特征。我长久地看着睡梦中的五叔,两滴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从烫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耳边似乎隐约地又传来了那久远年间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声……

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结束)

我去拘留所看罢五叔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五叔突然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神色有些沮丧,但因为从拘留所放出来又有些高兴。她的身体和精力明显地衰弱了,甚至显出某种老态;多时没刮剃的胡茬乱蓬蓬地在皱纹脸围了一大圈。

我高兴地问地:“放出来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头揩去眼角的两颗泪珠,说:“放出来了。判了个免于刑事处分……”

我和我爱人立刻忙着给他炒了许多菜,招待他吃饭。我们都留分在我们家多歇息几天。

五叔说他不准备住了,已经买好了明天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当天晚上,他就在我们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长途汽车站。一路上,他不说其它,只是反复感叹说:“唉,真丢人!以后我再怎领导张家堡大队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么还能领导张家堡的工作呢?你自己首先应该回到土地上老老实实地劳动,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你身上积起来的污垢已经太多了。

我怀着一种极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途汽车站检票口的后面。

当我转身走上宽阔的街道时,曙色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地平线,城市从睡梦中醒来,到处都是沸腾的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里,心头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

因为我从五叔们的衰败中,看见中国正挺起朝气蓬勃的胸膛走向未来!

正文 人生(1)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一丝风尘,河里的青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提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当民办教师的独生儿高加林,正光着上身,从村前的小河里趟水过来,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是刚从公社开毕教师会回来的,此刻浑身大汗淋漓,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蓝涤良夏衣提在手里,匆忙地进了村,上了佥畔,一头扑进了家门。他刚站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的吼声。

他父亲正赤脚片儿蹲在炕上抽旱烟,一只手悠闲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亲颠着小脚往炕上端饭。

他两口见儿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他们显然庆幸儿子赶在大雨之前进了家门。同时,在他们看来,亲爱的儿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从什么天涯海角归来似的。老父亲立刻凑到煤油灯前,笑嘻嘻地用小指头上专心留下的那个长指甲打掉了一朵灯花,满窑里立刻亮堂了许多。他喜爱地看看儿子,嘴张了几下,也没有说出什么来,老母亲赶紧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馍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锅台上,开始张罗着给儿子炒鸡蛋,烙白面饼;她还用她那爱得过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过来,把儿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说:“二杆子!操心凉了!”

高加林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母亲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连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前炕的铺盖卷上。他脸对着黑洞洞的窗户,说:“妈,你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两口的脸顿时又都恢复了核桃皮状,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心里说:娃娃今儿个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不畅快?一道闪电几乎把整个窗户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陷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听见外面立刻刮起了大风,沙尘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

老两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儿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亲用颤音问他,一只手拿着舀面瓢。“不是……”他回答。

“和谁吵啦?”父亲接着母亲问。

“没……”“那到底怎啦?”老两口几乎同时问。

唉!加林可从来都没有这样啊!他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给他们说长道短的,还给他们带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给他们手里塞;说他们牙口不好,这些东西又有“养料”,又绵软,吃到肚子里好消化。今儿个显然发生什么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个啥!高玉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脸,顾不得抽烟了。把烟灰在炕拦石上磕掉,用挽在胸前钮扣上的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儿子躺的地方挪了挪,问:“加林,倒究出了什么事啦?你给我们说说嘛!你看把你妈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开口说:“我的书都不成了……”

“什么?”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开的嘴巴半开也合不拢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摔成了两瓣。

“是不是减教师哩?这几年民办教师不是一直都增加吗?怎么一下子又减开了?”父亲紧张地问他。

“没减……”“那马店学校不是少了一个教师?”他母亲也凑到他跟前来了。“没少……”“那怎么能没少?不让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亲一脸的奇怪。高加林烦躁地转过脸,对他父母亲发开了火:“你们真笨!不让我教了,人家不会叫旁人教?”

老两口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父亲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脚片,偷声缓气地问:“那他们叫谁教哩?”

“谁?谁!再有个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高加林仍然蒙着头,他父亲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颤动着,眼看要掉下来了,老汉也顾不得去揩;那只粗糙的手再也顾不得悠闲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胡子了,转而一个劲地摸着赤脚片儿。他母亲身子佝偻着伏在炕栏石上,不断用围裙擦眼睛。窑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锅台后面那只老黄猫的呼噜声。

外面暴风雨的喧嚣更猛烈了。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隆轰隆”的声音——这是山洪从河道里涌下来了。

足足有一刻钟,这个灯光摇晃的土窑洞失去了任何生气,三个人都陷入难受和痛苦中。

这个打击对这个家庭来说显然是严重的,对于高加林来说,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已经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亏得这三年教书,他既不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有时间继续学习,对他喜爱的文科深入钻研。他最近在地区报上已经发表过两三篇诗歌和散文,全是这段时间苦钻苦熬的结果。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他虽然没有认真地在土地上劳动过,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在这贫瘠的山区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农民啊,他们那全部伟大的艰辛他都一清二楚!他虽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他十几处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虽然这几年当民办教师,但这个职业对他来说还是充满希望的。几年以后,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到那时,他再努力,争取做他认为更好的工作。可是现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此刻,他躺在这里,脸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像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们首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敕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们老两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后果,他们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能过分了!你弗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呀!可怜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嘿……”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父母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便一纵身跳下炕来。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人说:“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子告他!妈,你去把书桌里我的钢笔拿来!”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行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做这事啊……”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话,也央告他说:“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声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摔倒了,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叹了一口气,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而忘记了煤油灯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荡。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谋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做饭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正文 人生(2)

高加林醒来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时光已经接近中午了。

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迟。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等于活受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床,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才开始迷糊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从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哒叭哒地拉起了风箱;又听见父亲的瘸腿一轻一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还安咐他母亲给他把饭做好一点……他于是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现在他虽然醒了,头脑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不想爬起来。他从枕头边摸出剩了不多几根的纸烟盒,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向土窑顶上喷着烟雾。他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手指头熏得焦黄。可是纸烟却没有了——准确地说,是他没有买纸烟的钱了。当民办教师时,每月除过工分,还有几块钱的补贴,足够他买纸烟吸的。

接连抽了两支烟,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来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馋,但烟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这要留给刷牙以后享用。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用毛巾中间湿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凉水,到院子里去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两过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高分是麦田,有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过的羊皮。所有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浅绿。川道上下的几个村庄,全都罩在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上村前的打麦场上,都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黄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视线被远处一片绿色水潭似的枣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绿荫中,隐隐约约露出两排整齐的石窑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学校。

这学校是周围几个村子共同办的,共有一百多学生,最高是五年级,每年都要向城关公社中学输送一批初中学生。高加林一直当五年对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课也都由他代。他并且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角色。别了,这一切!

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脸,蹲在河畔上开始刷牙,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们都出山劳动去了,孩子们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上,也开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蓝色的炊烟。这是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了。河道里,密集的杨柳丛中,叫蚂蚱间隔地发出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对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他很快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在心里说:我这一个月实在不像话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里闹情绪呢?不出山,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对高明楼做的不讲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感。庄稼人嘛,不出山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上地地道道的农民了!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教师,你在家哩?”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咱马店村一队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大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熟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缠得花花绿绿,连辐长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球,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衣;头上戴着黄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支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自己也为自己的打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是巧珍吗?”

“就是的。”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看得怎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济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他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精能全占了,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下面的那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黄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的,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上,几十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仅此而已。叔父听说是副师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给叔父写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是叔父在那里能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走高飞——到时候,他会说服父母亲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专长,很动感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斑斓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垧雨,因此地里没有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轻快地走着,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飞快地脱掉长衣服,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他已经决定不是简单洗个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的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动了一会,便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就优美地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上面的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在一个石窝里换了裤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德顺老汉的。桃子还没熟的时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现在这树上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树叶,倒也能遮一些荫凉。

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觉得饿。河道离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这时候,在他右侧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里说:“你哥哥专门来望你哩,没望见你;他人走了,你现在才望他哩……”他这样想这件可笑事时,就听见他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大概是巧珍从这里过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来,两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猪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刘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从草篮里摸出一个熟得皮都有点发黄的甜瓜递到高加林面前,说:“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得要命!”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勉强地接过甜瓜,但没有接她的手帕,轻淡地对她说:“我现在不相吃,我一会再……”

巧珍似乎还想和他说话,看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向上边地畔的小路上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走着的巧珍也正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大,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烟。他明知道纸烟早已经抽光,卷着抽的旱烟叶子也没带来,但两只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结果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饭嘛!躺在这儿干啥哩?”他听见父亲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个甜爬装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亲的烟锅接过来,点着一锅,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呛得他弯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别抽这旱烟了,劲太大!”他把旱烟锅从儿子手里夺过来,说:“加林,我在山里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里逢集,干脆让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上卖去!咱家里点灯油和盐都快完了,一个来钱处都没有嘛!再说,卖上两个钱,还能给你买一条纸烟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呛出的眼泪,直起腰看了看父亲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犹豫了半天。他很快想起他给叔父写好的信,觉得明天上一趟县城也好,他可以亲自把信发出去——要是托给加别人邮,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于是同意了父亲的这个提议,决定明天到县城赶集去。

正文 人生(3)

吃过早饭不久,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由于这两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公路上,年轻人骑着用彩色塑料缠绕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见人”衣裳,不是涤步,就是涤良,看起来时兴得很。粗糙的庄稼人的赤脚片上,庄重地穿上尼龙袜和塑料凉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去逛商店,去看戏,去买时兴货,去交朋友,去和对象见面……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蔑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贩子……都纷纷向县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当高加林挽着一篮子蒸馍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立刻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了。他觉得公路上前前后后的人都朝他看。他,一个曾经是潇潇洒洒的教师,现在却像一个农村老太婆一样,上集卖蒸馍去了!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虫子在咬着。

但这一切是毫无办法的。严峻的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能这样开始新的生活。家里已经连买油量盐的钱都没了,父母亲那么大的年纪都还整天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个年轻轻的后生,怎好意思一股劲呆下吃闲饭呢?他提着蒸馍篮子,头尽量低着,什么也不看,只瞅着脚下的路,匆匆地向县城走。路上,他想起父亲临走时安咐他,叫他卖馍时要吆喝,他的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天啊,他怎能喊出声来!

“可是,”他想,“如果我不叫卖,谁知道我提这蒸馍是干啥哩?”走到一个小沟岔的时候,高加林突然想:干脆让我先跑到这没人的拐沟里试验喊叫一下,到城里好习惯一些嘛!

他满脸通红朝公路两头望了望,见没什么人,于是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不的事一样,匆忙地折身走进了公路边的那条拐沟里。他在这荒沟里走了好一段路,直到看不见公路的时候才站住。他站住,口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口,还是不行。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四野里静悄悄的,几只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前一丛淡蓝色的野花里安详地飞着;两面山坡上茂密的苦艾发出一股新鲜刺鼻的味道。高加林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敛声屏气地等待他那一声“白蒸馍哎——!”啊呀,这是那么的难人!他感到就像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学一声狗叫唤一样受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眼一闭,张开嘴怪叫一声:“白蒸馍哎——”他听见四山里都在回荡着他那一声演戏般的、悲哀的喊叫声。他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子溢出来。

他直愣愣地在这个荒沟野地里站了老半天,才难受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他们村到县城吸有十来里路,但他感到这段路是多么的漫长和艰维。他知道,更大的困难还在前头——在那万头攒动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大马河与县河交汇的地方,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了。一片平房和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从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样,灰蓬蓬地显出了它那诱人的魅力。他没有走过更大的城市,县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城市,就是别一番天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在这里度过。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可是,三年前,他就和这一切告别了……现在,他又来了。再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衣服整洁而笔挺,满身的香皂味,胸前骄傲地别着本县最高学府的校徽。他现在提着蒸馍篮子,是一个普通的赶集的庄稼人了。

往事的回忆使他心酸。他靠在大马河桥的石栏杆上,感到头有点眩晕起来。四面八方赶集的人群正源源不绝地通过大桥,进了街道。远处城市中心街道的上空,腾起很大一片灰尘,嘈杂的市声听起来像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般。

他猛然想到一个更糟糕的问题:要是碰上他在县城的同学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先慌忙朝前后看了看。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赶这趟集了。一般的赶集倒也没什么,可他是来卖蒸馍的呀!现在折回去吗,可这怎行呢!他已经走到了县城。再说,家里连一点零花钱都没有了,这样回去,父母亲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他们肯定心里会难受的——不仅为这篮没卖掉的蒸馍,更为他的没出息而难受!

“不,”他想,“我既然来了,就是哽是头皮也要到集上去!”

当然,他也在心里祈告,千万不要碰上县城里同学。

他很快提起篮子,过了桥,向街道上走去。他准备穿过街道,到南关里去。那里是猪市、粮食市和菜市,人很稠,除过买菜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庄稼人,不显眼。

当他路过汽车站候车室外面的马路时,脸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脸很快又变得通红。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脸上涌上来了:他猛然看见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黄亚萍和张克南正站在候车室门口。躲是来不及了,他俩显然也看见了他,已经先后向他走过来了。高加林恨不得把这篮子馍一下扔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张克南和黄亚萍很快走到地面前了,他只好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和克南握了握手。他俩问他提个篮子干啥去呀?他即兴撒了个谎,说去城南一个亲戚家里走一趟。黄亚萍很快热情地对他说:“加林,你进步真大呀!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真不简单!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你还在马店教书吗?”克南问他。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已经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换下来了,现在已经回队当了社员。”

黄亚萍立刻焦虑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高加林解嘲地说:“时间更多了!不是有一个诗人写诗说:‘我们用镢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的诗行’吗?”

他的幽默把他的两个同学都逗笑了。

“你们出差去吗?”加林问他们俩。他隐约地感到,他两个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在中学时,他俩的关系倒也很一般。

“我不出去。克南要到北京给他们单位买彩色电视机。我是闲逛哩……”黄亚萍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加林问克南。

“不。前不久刚调到副食门市上。”克南说。

“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亚萍有点嘲弄地看了看克南,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要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我尽量给你想办法。我这人没其它能耐。就能办这么些具体事。唉,现在乡下人买一点东西真难!”克南对他说。

尽管张克南这些话都是真诚的,但高加林由于他自己的地位,对这些话却敏感了。他觉得张克南这些话是在夸耀自己的优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因此精神立刻处于一种藐视一切的状态,稍有点不客气地说:“要买我想其它办法,不敢给老同学添麻烦!”一句话把张克南刺了个大红脸。

黄亚萍也是个灵人,已经听出他俩话不投机,便对高加林说:“你下午要是有空,上我们广播站来坐坐嘛!你毕业后,进县城从不来找我们拉拉话。你还是那个样子,脾气真犟!”

“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取高攀!”加林的坏毛病又犯了!一旦他感到自己受了辱,话立刻变得非常刻薄,简直叫人下不了台。

张克南已经明显地有点受不了了,正好车站的广播员让旅客排队买票,这一下把大家都解脱了。

克南马上和他握了手,先走了。亚萍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真的想和你拉拉话。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但这几年当个广播员,光练了嘴皮子了,连一篇小小的东西都写不成,你一定来!”她的邀请是真诚的,但高加林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他对亚萍说:“有空我会来的。你快去送克南吧,我走了。”

黄亚萍的脸刷一下红了,说:“我不是去送他的!我来车站接一个老家来的亲戚……”她显然也即兴撒了个谎。加林心里想:你根本没必要撒谎!

高加林再不说什么,他向她很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向街道上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心里为他和亚萍各自撒的谎感到好笑,忍不住自言自语说:“你去接你的‘亲戚’吧,我也得看我的‘亲戚’去了……”

但是,刚才和克南、亚萍的见面,很快又勾起了他对往日学样生活的回忆。在学校时,亚萍是班长,他是学习干事,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比较多的。他俩也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又都爱好文学,互相都很尊重。他和克南平时不是太接近的,因为都在校篮球队,只是打球的时候才在一块交往得多一些。

黄亚萍是江苏人,她父亲是县武装部长和县委常委。亚萍是在他刚上高中的那年随父亲调来县上,插入他那个班的。她带有鲜明的南方姑娘的特点,又经见过过世面;那种聪敏、大方和不俗气,立刻在整个学校都很惹眼了。高加林虽然出身农民家庭,也没走过大城门,但平时读书涉猎的范围很广;又由于山区闭塞的环境反而刺激了他爱幻想的天性,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飘洒,眼界了宽阔。黄亚萍很快发现了他的这种气质,很自然地在班上更接近他。他同样也喜欢和她在一块。因为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生。本地女同学和黄亚萍相比,都有点不方,有的又很俗气,动不动就说吃说穿,学习大部分都赶不上男同学,他很少和她们交往。他俩有时在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小说,或者说音乐,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班上的同学一度曾议论过他们的长长短短。他当时并不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黄亚萍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在这些方面,张克南全部有,克南父亲是县商业局长,他母亲也是县药材公司的副经理,在县上都是很像梓的人物。当时克南也对亚萍有好感,经常设法和她接近,但看出她并没有和他过多交往的愿望。

很快,高中毕业了。他们班一个也没有考上大学。农村户口的同学都回了农村,城市户口的纷纷寻门路找工作。亚萍凭她一口高水平的普通话到了县广播站,当了播音员。克南在县副食公司当了保管。生活的变化使他们很快就隔开很远了,尽管他们相距只有十来里路,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已经是在两个世界了。高加林回村后,起初每当听见黄亚萍清脆好听的普通话播音的时候,总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就好像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没指望找回来了。后来,这一切都渐渐地淡漠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隐约听另外村一个同学说,黄亚萍可能正和张克南谈恋爱时,他才又莫名其妙地难受了一下。以后他便很快把这一切都推得更远了,很长时间甚至没有想到过他们……他刚才碰见他们,感到很晦气。他现在一边提着蒸馍篮子往热闹的集市中间走一边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以防再碰上城里工作的同学。刚到十字街口,接近人流漩涡的地方,他又碰到了一个熟人!

不过,这回他倒没什么恐慌。当他们城关公社文教专干马占胜有点尴尬地过来和他握手时,他这一刻不觉得胳膊上挽的蒸馍篮子丢人了——哼!让他看看吧,正是他们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当专干问他干啥时,他很干脆地告诉他:卖蒸馍!他并且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来。硬往马占胜手里塞;他感到他拿的是一颗冒烟的、带有强烈报复性的手榴弹!

马占胜两只手慌忙把这个蒸馍捉住,又重新硬塞到篮子里,手在已经有了胡茬的脸上摸了一把,显得很难受的样子说:“加林!你大概一直在心里恨我哩!我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哇!有些话,我真想给你说,又不好说!现在你听我给你说。”马占胜把高加林拉在十字街自行车修理部的一个拐角处,又摸了一把脸,放低声音说:

“唉,好加林哩!你不知情,咱公社的赵书记和你们村的高明楼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别看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好得不分你我。前几年,明楼家没什么要安排的人,就一直让你教书。今年他二小子高中毕业了,他在公社跑了几回,老赵当然要考虑。你知道,这几年国民经济调整哩,国家在农村又不招工招干,因此农村把民办教师这工作看得很重要。明楼当然想叫他小子干这事嘛!下另外村子的教师,人家谁让哩?因此,就只好把你下了,让三星上。这事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这不是我决定的嘛!我马占胜哪有这么大的牛皮!因此,好加林哩,你千万不要恨我!”

高加林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头理了理头发,对专干说:“老马,你太多心了。你不说,我也都了解这些情况,我们共事几年了,你应该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全公社教师里面,你是拔尖的!再说,你这娃娃心眼活,性子硬,我就喜欢这号人。不怕!……噢,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调到县政府的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我前几天还给公社赵书记谈过,叫他有机会就考虑再你当教师。赵书记满口答应了……不怕!你等着!……你快忙你的,我还要开个会哩新官上任三把火!咱烧不起来火。最起码得按时给人家应酬嘛!……”

马占胜说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和高加林握了一下手,像逃避什么似地很快就钻到了人群里。

高加林因为一直就对这个公社有名的滑头没有好感,所以基本上没认真所他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只知道他离开了城关公社,高升到县政府了。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蒸馍卖掉!

高加林很快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向南关的交易市场走去。

正文 人生(4)

县城南关的交易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挤满了各式各样买卖东西的人。以菜市、猪市、牲口市和熟食摊为主,形成了四个基本的中心。另一个最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个什么县的驯兽表演团,用破旧的蓝布围了一个大圈当剧场,庄稼人挤破脑袋两毛钱买一张票,去看狗熊打篮球,哈巴狗跳罗圈。市场上弥漫着灰尘,噪音像洪水声一般喧嚣,到处充满了庄稼人的烟味和汗味。

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从本县那条主要的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就投入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海里了。

他提着篮子盖在人群里瞎挤了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是个讲卫生的人,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得严严的,生怕落进去灰尘。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有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卖的声音简直成了一种表演艺术。他以前听见这样的喊叫,只觉得好笑。可现在他在心里很佩服这种什么也不顾忌的欢畅舒坦的叫喊声;觉得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他在这个界里,成了一个最无能的人。

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乱挤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个妇女对旁边一个什么人说:“今儿个死老头子又要喝酒,请下一堆客人,热得不想做饭,国营食堂的馍又黑又脏,串了半天,这市场上还没个卖好白馍的……”

高加林一听,赶忙转过身,准备把蒸馍上的毛巾揭开。可他身子刚转过去,马上又转了过来,慌忙躲到一个卖木锨的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

可怜的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话的水平简再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的风光;黄亚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呆一会,至于馍卖不了怎么办,现在他也不想考虑了。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因为他爱好文学,文化馆他有几人熟人,本来想进去喝点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今天怕见任何熟人!

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在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是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这里没什么人。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这平静的一隅。

他最近由于生活发生了混乱,很多天没看报纸杂志了。他从初中就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总像缺个什么似的。当他好多天以后重新进入报纸的世界立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首先看《人民日报》的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际关系学院读书。在高中时,他曾钉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虚张声势地写上“中东问题”、“欧洲共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苏三角关系中美国的因素”等等胡思乱想的“研究”题目。现在他想起来已经有点可笑,但当时的“气派”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其实他也并没能“研究”什么只不过剪贴了一点报刊资料而已。

他先把各种报纸翻着浏览了一遍,然后找了一篇长一点的文章“过瘾”。他身子蜷曲在长椅子里,看起了韩念龙在联合国召开的柬埔寨国际会议上的发言。

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贴舒服的疲倦。

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的时光了!

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子,出了阅览室。

太阳已经远远向西边倾斜过去了。市声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多少人。

啊呀,他在阅览室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怎么办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出了城市,这时候他要是再出现在街上,很容易碰见熟悉的同学。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子回家去。

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馍一个了没少。他赶这回集,连一分钱的买卖都没做。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们村的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实际上等于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看来精神有点紧张,身体像发抖似地微微颤动着,两条腿似乎都有点站不稳。“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话寻话地说:“你也赶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但精神却在注意他,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过来拿他的篮子。

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走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两只手在桥栏杆摸来摸去,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巧珍来说,她今天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经忍无可忍——

她要爆发了!否则,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更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她父亲不供她学。等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

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就她的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退一步说,就是和这样的人结婚,男人经常在外门,一年回不来几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个人操磨。这样的例子在农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这些人里没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牺牲也心甘情愿。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父亲虽然生了她,养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见她不寻干部、工人,就急着给她找农村的。并且一心看下个马店的马拴。马拴这人前几年公社农田基建会战时,她和他接触不少。他人诚实,心眼也不死,做买卖很利索,劳动也是村前庄后出名的。家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实,拿农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产生不了爱马拴的感情。尽管马拴热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里跑,她总是躲着不见面,急得她父亲把她骂过好几回了。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自己心上的人。多年来,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这人就是高加林!

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爱他的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她最讨厌男人身上的女人气。她想,她如果跟了加林这样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值得!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

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时时刻刻在想念他,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啊!

加林上高中时,她尽管知道人家将来肯定要远走高飞,她永远不会得到他,但她仍然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每当加林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她便找借口不出山,坐在家院子的河畔上,偷偷地望对面加林家的院子。加林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她就赶忙提个猪草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她目送着加林出了村子。上县城去了,她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再也不回高家村了。

加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以后,巧珍高兴得几乎发了疯。她多少次的梦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谋算:加林现在成了农民,大概将来就得找个农村媳妇吧?如果他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让他爱她。她知道她有一个别的姑娘很难比上的长处:俊。

可是,希望的光芒很快暗淡了。加林当了教师。教师现在是唯一有希望进入商品粮世界的。按加林的能力来说,将来完全有把握转成正式教师。

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她们家河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后面,向学校那里呆呆地张望。她目送着加林从那条被学生娃踩得白光刺眼的小路上向学校走去;又望着他从那条路上向村里走来……

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做得谁也看不出来。是的,村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俊女孩子的梦想和痛苦!只有她在县城正上高中的妹妹巧玲,似乎有一点觉察,有时对她麻木的发呆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诡秘地一笑,或真诚地为她叹息一声!现在,在高加林又一次当了农民的时候,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她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又同时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她甚至还在她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他。昨天中午,她看见他去游泳的时候,匆忙提了猪草篮在水潭边的玉米地里穿过,顺便摘了自留地的一个甜瓜,想破开脸皮去安慰一下他:今天她看见他上集去了,又骑了个车子撵来了。她今天上集的确什么事也没;她赶这回架集,完全是想找机会对他说出她全部的心里话!她今天实际上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加林在集上的人群里挤。她看见亲爱的人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个也卖不了,后来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也刷刷地淌着手帕揩也揩不及。

后来,她看见加林进了文化馆,知道他的蒸馍是卖不出去了。她当时很想也进阅览室去,但她想自己不识字,进那里去干什么?再说,那里面人多,她不好和加林说什么话。于是,她就骑车来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刘巧珍现在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非常明亮了;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天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迎面过来一群幼儿园刚放了学的娃娃,她抱住一个就亲了一口!

直到过了十字街,穿过城里那条主要街道,来到南关的自由交易市场时,她才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害臊地笑自己的荒唐:她原来根本不是打算来卖这篮蒸馍的,而准备适给城里她的一个姨姨家。她姨家住在十字街上面的山坡上,她现在却疯头胀脑地跑到了这里!至于馍钱,她不会向姨姨要的,她早已给加林准备好了。她并且还给加林买了一条好烟,已放在自行车的花布提包里了。

她很快又掉转身,向姨姨家走去。巧珍把一篮子蒸馍给姨姨家放下,折转身就起身。她姨和她姨夫硬拉住让她吃饭,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怕加林在桥上等她等得不耐烦。

她提着空篮子从姨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

正文 人生(5)

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索性把这事看得很简单:巧珍是个单纯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见他没把馍卖掉,就主动为他帮了个忙。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买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

但不论怎样,他对巧珍给他帮这个忙,心里很感谢她。他虽然和刘立本家里的人很少交往,可是感觉刘立本的三个女儿和刘立本不太一样。她们都继承了刘立本的精明,但品行看来都比刘立本端正;对待村里贫家薄业的庄稼人,也不像她们的父亲那般傲气十足。她们都尊大爱小,村里人看来都喜欢她们。三姐妹长得都很出众,可惜巧珍和她姐巧英都没上过学;妹妹巧玲正上高中,听说是现在中学里的“校花”。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找到刘立本家的女子做媳妇的确是难得的。高明楼眼急手快,把巧英给他大儿子娶过去了。现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门槛;这一段马店的马拴又里外的确良穿上往刘立本家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大山中间沉落。通往他们村的川道里,已经罩上了暗影;川道里庄稼的绿色似乎显得深了一些。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公路上,几乎没有了人迹,公路静悄悄地伸向绿色的深处。东南方向的县城,已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气中了。从北边流来的县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开阔,平静地在县城下边绕过。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河边上,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泥滩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在收拾晒在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高加林不时回头向县城街道那边张望。他觉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篮子馍卖了——因为现在集市都已经散了。

当他终于看见巧珍提着篮子小跑着向他走来时,他认定她没有把馍卖掉——这其间的时间太短了!

巧珍来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点点,一毛五一个,看对不对?”

高加林惊讶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篮子,接过钱塞在口袋里,心里对她充满了非常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才说:“巧珍,你真能行!”

刘巧珍听了加林的这句表扬话,高兴得满脸光彩,甚至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加林伸出手,说:“把篮子给我,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要落了。”巧珍没给他,反而把篮子住她的自行车前把上一挂,说:“咱们一块走!”说着就推车。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为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骑一辆车子回家,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了,实在不美气。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绝巧珍的好心。

他略踌躇了一下,对巧珍撒谎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带你!”巧珍两只手扶着车把,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只手在头发里搔着,不知该怎办。“干脆,咱别骑车,一搭里走着回。”巧珍漂亮的大眼睛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来她真诚地要和他相跟着回村了。加林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那咱走,让我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车,巧珍用肩膀轻轻把他推了一下,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我来时骑着车,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高家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高加林和刘巧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

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等天黑下来。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车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说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她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的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受了感动的时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他最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了……他在听完巧珍所说的一切以后,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

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面前。

高加林惊讶地张开嘴巴,说:“你怎知道我是找烟哩?”

她妩媚地对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高加林走近她,先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扬起脸看着他,并且很快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背,然后坚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住眼睛,觉得他失去了任何记忆和想象………

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朦;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他们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条烟掏出来,放在加林的篮子里,头低下,小声说:“加林哥,再亲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对她说:“巧珍,不要给你家里人说。记着,谁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快回去。家里人问你为啥这么晚回来,你怎说呀?”

“我就说到城里我姨家去了。”

加林对她点点头,提起蓝子转身就走了。巧珍推着车子从另一条路上向家里走去。

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使他更维受的是,他觉得他今夜永远地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二十四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表上划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当他走进自己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在炕上等他。饭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见他回来,他爸赶忙问他:“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阵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妈瞪了他爸一眼:“娃娃头一回做这营生,难肠成个啥了,你还嫌娃娃回来得迟!”她问儿子:“馍卖了吗?”

加林说:“卖了。”他掏出巧珍给他的钱,递到父亲手里。

高玉德老汉嘴噙住烟锅,凑到灯前,两只瘦手点了点钱,说:“是这!干脆叫你妈明早上蒸一锅馍,你再提着卖去。这总比上山劳动苦轻!”

加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去做这营生了,我上山劳动呀!”这时候,他妈从后炕的针钱篮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你二爸来信了,快给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为那篮该死的馍,竟然忘了把他给叔父写的信寄出去了——现在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他从他妈手里接过叔父的信,在灯前给两个老人念起来——

你们好!今天写信,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近上级决定让我转到地方工作。我几十年都在军队,对军队很有感情,但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现在还没有定下到哪里工作。等定下来后,再给你们写信。

今年咱们那里庄稼长得怎样?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什么,请来信。加林倒儿已经开学了吧?愿他好好为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祝你们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递给他妈,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他给叔父写的信寄没寄出去,现在关系已不大了。

正文 人生(6)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呀!好好个娃娃,怎突然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明来了!”“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胖猪娃哩!”“哈呀,你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们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了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这时候,碰巧几个出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碎脑娃娃看见这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竟然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来的一个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啥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来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大方方开个玩笑解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刷她的牙。她本来想结束了,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畔。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天又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去,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服,不过是庄稼人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里机关灶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火冒心了!他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他前两天早想发火了,但觉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拾粪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哈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写就是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道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成了个睁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双手蒙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灾样对待孩子了,他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不要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土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刘立本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牛已快把他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姑娘们正时兴的那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相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愿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那么喜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经出山劳动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每天早上都扛把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塄子,中午也不回来,和众人一块吃送饭。他有新衣服,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进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露出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明看见了她啊!

她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想来想去,不知道加林为啥又不愿理她了。后来,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太新了?这几天,她可是把她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过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你看他穿得多烂!他大概觉得她太轻浮了!人家是知识人,不像农村人恋爱,首先换新衣服。她太俗气了!她看见加林哥穿那身烂衣服,反而觉他比穿新衣服还要俊,更飘洒了!可她却正好相反,换了最新的衣服!加林哥一定看见反感了。可她又难受地想:加林哥呀,我之所以这样,还是为了你呀!现在她决定把那件米黄的确良短袖衫和那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换下来,重新穿上平时她劳动穿的那身衣服:半旧的草绿色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再把水红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面。她打扮好后,就肩起锄头向前村走去。今天组里锄玉米,正好加林在玉米地对面的山坡上挖麦田塄,他肯定会看见她的……高加林在赶罢集第二天,就出山劳动了。像和什么人赌气似的,他穿了一身最破烂的衣服,还给腰里束了一根草绳,首先把自己的外表“化装”成了个农民。其实,村里还没一个农民穿得像他这么破烂。他参加劳动在村里引起了纷纷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吃不下苦,做上两天活说不定就躺倒了。大家很同情他;这个村文化人不多,感到他来到大家的行列里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村里的年轻妇女们,一看原来穿得风风流流的“先生”变成了一个叫花子一样打扮的人,都啧啧地为他惋惜。高家村村子并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川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一半家户住在沟口外的川道边,另一半延伸到沟口里面。沟里一股常年不断的细流水,在村脚下淌过,注入了大马河。大马河两岸的一大片川地,是他们主要舀米挖面的地方。川道两边的山上,耕地面积倒比川里大得多,但都是广种薄收,大部分是麦田。

前些年由于村子小,四十多户人家一直是集体生产和统一分配,实际上是大队核算。这两年随着政策的改变,也分成了两个生产责任组。许多社员要求再往小划一些,有的甚至提出干脆包产到户。但高明楼书记暂时顶住了这种压力。他们直到眼下还没有分开。这两年书记心里并不美气。他既觉得现时的政策他接受不了——拿他的话说,“把社会主义的摊子踢腾光了;另一方面又我得他无法抗拒社会的潮流,感到一切似乎都势在必行。”他常撇凉腔说,“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实际上,他目前尽量在拖延,只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好给公社交差,证明高家村也按新政策办事哩。<strike>wwrike>

高加林家在前村一组。川道里现时正锄玉米,他不太会锄地,就跟山上翻麦田的人去挖地畔。

他的劳动立刻震惊了庄稼人。第一天上地畔,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也不和其他个说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畔。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仍然拼命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大家纷纷劝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抡镢头……

今天又是这样,他的镢把很快又被血染红了。

犁地的德顺老汉一看他这阵势,赶忙喝住牛,跑过来把镢头从加林手里夺下,扔到一边,两撇白胡子气得直抖。他抓起两把干黄土抹到他糊血的两手上,硬把他拉到一个背阴处,不让他逞凶了。德顺老汉一辈子打光棍,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他爱村里的每一个娃娃。有一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满庄转着给娃娃们手里塞。尤其是加林,他对这孩子充满了感情。小时候加林上学,家境不好,有时连买一支铅笔的钱都没有,他三毛五毛的常给他。加林在中学上学时,他去县城里卖瓜卖果,常留半筐给他提到学校里。现在他看见加林这般拼命,两只嫩手被镢把拧了个稀巴烂,心里实在受不了。老汉把加林拉在一个土崖的背影下,硬按着让他坐下。他又抓了两把干黄土抹在他手上,说:“黄土是止血的……加林!你再不敢耍二杆子了。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唉,你这个犟脾气!”

加林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他把两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弯下头在光胳膊上困难地揩了揩汗,说:“德顺爷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叫它烂吧!”

他抬起乱蓬蓬的头,牙咬着嘴唇,显出一副对自己残酷的表情。德顺老汉点起一锅旱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在他落满黄尘的头上摸了一把,无可奈何地摇摇白雪一样的脑袋,说:“明天你不要挖地畔了,跟我学耕地。你看你的手,再不敢握镢把了,等手好了再……”

加林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要让镢把把我的烂手上再拧好!”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地哪走去,向两只烂手唾了两下,掂起镢头又没命地挖起来。阳光火爆爆的晒着他通红的光脊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

德顺老汉看着他这副犟劲,叹了一口气,把崖根下一罐水提过去,放在离加林不远的地方,说:“这罐水都是你的。天热,你不习惯,都喝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去犁地去了。高加林一个人把一道地畔挖完,过来抱住水罐,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本想又一下全喝完,但看了看像个土人似的德顺爷爷,就把水又送到地头回牛的地方。

现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掉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葛针,疼得万箭钻心!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他让所有的庄稼人看见:他们衡量一个优秀庄稼人最重在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从性格上说,他的确是个强者;而这个优点在某些情况下又使他犯错误。

他用一只烂手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的一支烟。

这时,他突然看见巧珍正站在对面川道里的玉米地畔上,仰起头向他这里张望。他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到她就像要腾空而起,向他这边飞来了。

他的心立刻感到针扎一般刺疼……

正文 人生(7)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巨大的感情的潮水在高加林的胸膛里嘭湃起来。

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满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来。巧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当爱情在一个青年人身上第一次苏醒以后,它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热烈的爱情也可能会使他的精神重新闪闪发光。当然,奥勃洛摩夫那样的人是例外,因为他实际上已经等于一个死人。

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激发起对生活的热情。爱的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压抑变态的心理,用毁灭性的劳动来折磨肉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得坚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会了犁地和难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道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粗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

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给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

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有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顿时就像吞了一口难咽的中药。他尽量使自己很快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直等到他又看见了巧珍,骚乱的心情才能彻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药,又吃了一勺蜜糖一样。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们不在一个生产组,白天劳动很难见面,他们都想得要命。有时候,两个组劳动离得很近时,一等休息,他就装着去寻找什么,总要跑到后村组劳动的地方磨蹭一会。在这样的场所里,他并不能和巧珍说什么话;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这时候,旁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味首。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借口,去不了她那里,她就会用她带点野味的嗓音,唱那两声叫人心动弹的信天游——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他在远处听见这歌声,总忍不住咧开嘴巴笑。

而在巧珍那边,她刚一唱完,姑娘们就和她开玩笑说:“巧珍,马拴骑着车子又来了,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下下!”

她气得又骂她们,又撵着给她们扬土,可心里骄傲地想:“我哥哥比马拴强十倍,你们将来知道了,把你们眼红死!”

在高加林和巧珍如胶似漆地热恋的时候,给巧珍说媒的人还在刘立本家里源源不断地出现,刘立本嘴说如今世事不同以往,主意得由女子拿,可他心里有数。他只看下个马拴——他家光景好,马拴人虽老实,但懂生意,将来丈人女婿合伙做买卖,得心应手。只是巧珍看不下这个黑炭一样的后生,得他好好做一番工作。他甚至想请他亲家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在高加林这方面,也有不少庄户人家不时来登门说亲。加林父母一看他们穷家薄业的,还有人给说媳妇,高兴得老两口嘴巴都合不拢。尤其是山背后村里一个不要彩礼就想跟加林的女子,着实使高玉德老两口动了心。但所有他们认为的大喜事都被加林一笑置之了。

这样,加林和巧珍觉得也好,可以掩一下他们的关系。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因为住在一个村,不说其它,光众人那些粗鲁的玩笑就叫人受不了。他们不愿让人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有一次,加林和德顺爷爷一块犁地的时候,老汉问他:“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说:“想要也没合适的。”

“你看巧珍怎样?”老光棍突然问他。

加林的脸刷地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德顺爷爷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又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加林,你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慌恐地说:“德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向他努了努嘴,说:“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德顺爷爷两只老皱手抓住他的手说:“我嘴牢得铁撬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

中午,他和德顺爷爷犁罢地往回去,在村口突然又碰见了马拴。他还和上次一样,里外的确良,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加林有点不愉快地想:他肯定又是到巧珍家去了。

马拴把加林热情地挡在了路上。他先不说什么,等德顺老汉走前一段以后,才开口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根本不理茬嘛!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这本村人,又是先生,你大概也和立本子熟着哩,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也一把力?”

高加林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尽量不在脸上露出来。他勉强笑了笑,对马拴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看下对象了。”

“谁?”马拴吃惊地问。

“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高加林说完,绕开丧气的马拴,回家去了。

正文 人生(8)

关于高加林和刘巧珍的谣言立刻在全村传播开来。

他们的坏名声首先是从庄里几个黑夜出去偷西瓜的小学生那里露出来的。他们说有一晚上,他们看见以前的高老师在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正和后村的巧珍抱在一块亲嘴哩。又有人证实,他看见他俩在一个晚上,一块躺在前川道高粱地里……谣言经过众人嘴巴的加工,变得越来越恶毒。有人说巧珍的肚子已经大了;而又有的人说,她实际上已经刮了一个孩子,并且连刮孩子的时间和地点都编得有眉有眼。

风声终于传到了刘立本耳朵里。戴白瓜壳帽的二能人气得鼻子口里三股冒气!这天午饭时分,他不由分说,先把败坏了门风的女儿在自家灶圪里打了一顿,然后气冲冲地去找前村的高玉德。“二能人”现在才恍然大悟:这多天来,巧珍能得刷开,一天衣服三换,黑天半夜在外面疯跑,原来都是为了高玉德那个败家子儿啊!他先跑到玉德家的破墙烂院里,站在门外问高玉德在不在。加林妈在窑里告诉他:老汉不在。

“这亮红晌午,都在家里吃饭哩,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立本在院里坚持问。“大概又到自留地刨挖去了。”加林妈跑出来,让村里这个体面人进窑来坐坐。立本说他忙,掉转头就走了。

他出了大门,下了小河,拐过一个小山峁,径直向高玉德的自留地走去。一路上他在心里嘲笑:“哼,就知道在土里刨!穷得满窑没一件值钱东西,还想把我女子给你那个寒窑里娶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看配不配!”

他老远照见高玉德正佝偻着罗锅腰锄糜子,就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他上了地畔,尽管满肚子火气,还是按老习惯称呼这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同村人:“高大哥,你先歇一歇,我有话要对你说。”高玉德看见村里这个傲人,在这大热天跑到地里来找他,慌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把锄往地里一载,向立本迎过来。

他俩圪蹴在土崖影下,玉德老汉把旱烟锅给他递让过去。立本摆摆手,说:“你吃你的,我嫌那呛!”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四川出的“工”字牌卷烟噙到嘴里,拿打火机点着,加烟带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拐过头,脸沉沉地说:“高大哥!你加林在外面做瞎事,你为什么不管都?咱这村风门风都要败在你这小子手里了!”

“什么事?”高玉德老汉吃惊地从白胡子嘴里拔出烟锅,脸对脸问立本。“什么事?”刘立本一闪身站起来,嘴里气愤地喷着白沫子,说:“你那个败家子,黑天半夜把我巧珍勾引出去,在外面疯跑,全村人都在传播这丢脸事。我刘立本臊得恨不能把脑袋夹到裤裆里,你高玉德倒心安理得装起糊涂来了!”刘立本说着,夹卷烟的手指头气得直抖。

“啊呀,好立本哩!我的确不知道这码子事!”高玉德老汉冤枉地叫道。“我现在就叫你知道哩!你要是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打断不可!”

高玉德虽然一辈子窝窝囊囊,但听见这个能人口出狂言,竟然要把他的独苗儿腿往断打,便“呼”地从地上站起来,黄铜烟锅头子指着立本白瓜壳帽脑袋,吼叫着说:“你小子敢把我加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老汉一脸凶气,像一头逗恼了的老犍牛。乘人不常恼,恼了不得了。刘立本看见这个没本事的死老汉,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吃惊之中慌忙后退了一步,半天不知该如何对付。他索性转过身,傲然地背操起两条胳膊,从高玉德的土豆地里穿过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没世事了!”

刘立本穿过高玉德正在吐放白花的土豆地,又从来路下了河湾。这个能人又急又气,站在河湾里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他是农村传统道德最坚决的卫道土,平时做买卖,什么鬼都敢捣,但是一遇伤面子的事,他却是看得很重要的,在他看来,人活着,一是为钱,二还要脸。钱,钱,挣钱还不是为了活得体面吗?现在,他那不争气的女子,竟然连体面都不要了,跟个文不上武不下的没出息穷小了,胡弄得满村刮风下雨。此刻,他站在河湾里,把巧珍根得咬牙切齿:坏东西啊!你做下这等没脸事,叫你老子在这上下川道里怎见众人呀?刘立本在河湾里旋磨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他亲家。他想:好,让明楼出面把他加林小子收拾一顿!他不怕我刘立本,但他怕高明楼!明楼是书记!他小子受不下地里的苦,将来要再谋个民办教师,非得过明楼的关不行!

他于是从河湾里拐到前村的小路上,上了一道小坡,向明楼家走去。高明楼家和他家一样,一钱五孔大石窑,比村里其他人家明显阔得多。亲家不久前也圈了围墙,盖了门楼。但立本觉得他亲家这院地方根本比不上自己的。明楼把门刻楼盖得土里土氯,围墙也是用横石片插起来的;而他的门楼又高又排场,两边还有石对联一副。再说,明楼的窑檐接的是石板。石板虽比庄里其他人家的齐整好看,可他家是用一色的青砖砌起,戴了“砖帽”,像城里机关的办公窑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亲家的窑面石都是皮条錾溜的,看起来粗糙多了。而他的窑面石全部是细錾摆过,白灰勾缝,浑然一体!

不过,他今天来这里没心思比较双方院落的长长短短。他今天来是有求于亲家的。在这些方面,不像挣钱和箍窑,他清楚自己不如明楼。大女儿巧英和亲家母热情地把地招呼着入了中窑。中窑实际上是明楼的“会客室”,里面不盘炕,像公社的客房一样,搁一张床,被褥干干净净地摆着,平时不住人。要是公社、县上来个下乡干部,村里哪家人也别想请去,明楼会把地招待在这里下榻的。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两把刚做起的、式样俗气的沙发,还没蒙上布,用麻袋片裹着。立本坐下来,亲家母手脚麻利地端来一壶茶,放在他面前。立本没喝,抽出一根卷烟点着,问:“明楼上哪儿去了?”

“你还不知道?他到公社开会已经走了好几天。说今天回来呀,现在还不见回来,大概要到后晌了。”亲家母说。

“我前一段去内蒙草地里买了一匹马,回来这几天也没到哪里去,因此我不知道明楼出去开会……”刘立本轻淡地说。

“有什么事吗?”亲家母问他。

“没什么事。一点小事……他不在家就算了,我走了。”立本站起就准备起身。巧英掂着两个面手,堵在门口说:“爸爸,我都把面和上了,你就在这里吃!”他亲家母也竭力留他吃饭。

立本想了想,家里刚闹过架,巧珍和他老婆都正在哭,回去也心烦。再说,他肚子也的确有点饿了。这阵回家没人做饭。于是他又重新坐到了明楼家的沙发上,喝起了茶。他想:吃完饭,我干脆到村前的路上等他明楼回来!

当刘立本重新在高明楼家坐下来的时候,高玉德老汉还下巴支在锄把上,站在他的自留地里发愣怔。

刚才刘立本没头没脑给他发了顿脾气,说他儿子勾引他的女子,实在叫老汉摸不着头着脑。

本来,高玉德老汉最近情绪不坏。他看见他的儿子从苦恼中解脱出来,收心务正,已经蛮像一回事了。他已经日薄西山,但儿子正活在旺处,将来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他就是闭了眼睡在黄土里,也平了心。加林性子比他硬,将来光景肯定能过前去的。现在突然听见这码子事,心头感到非常沉痛。乡里人谁不讲究个明媒正娶?想不到儿子竟然偷鸡摸狗,多让人败兴啊!再说,本村邻舍,这号事最容易把人弄臭!

他同时又想:巧珍倒的确是个好娃娃,这川道十几个村子也是数得上的。加林在农村能找这样一个媳妇,那真个是他娃娃的福分。但就是要娶,也应该按乡俗来嘛,该走的路都要走到,怎能黑天半夜到野场地里去呢,如果按立本说的,全村人现在木概都把加林看成个不正相的人了。可怕啊!一个人一旦毁了名誉,将来连个瞎子瘸子媳妇都找不上;众人就把他看成个没人气的人了。不光小看,以后谁也不愿和他共事了。糊涂小子!你怎能这么缺窍?

高玉德老汉已经没心思锄地了。他拖着风湿性关节炎病腿,一瘸一拐从小路上下了河湾。

虽说他还没吃午饭,但此刻肚子一点也不饿。他坐在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瘦手摸着赤脚片,思谋这事该怎么办才好。他虽然老了,但脑筋还灵。他又从巧珍那方面想。他想:说不定这女娃娃真的喜欢我加林呢!要不要正式请个媒人光明正大说这亲事?但他一想到刘立本,就心寒了。他这个穷家薄业,怎敢高攀人家?别说是他,就是比他光景强的人家,也攀不上刘立本!太阳已经偏过了头顶,西面的山把阴影投到了沟底,时分已到后晌了。玉德老汉仍坐在树荫下摸他的赤脚片儿,不知这事该怎样处理。“哎!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思谋什么哩?”有一个人在背后说话。玉德老汉转过头,看见是老光棍德顺。他很想和他拉拉话。他们虽然年龄相差不少,却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了;旧社会扛长工找的常是一个事主家。他招招手说:“德顺,你来坐一坐。我这阵心烦得要命!”

德顺一边往他身边坐,一边把肩上的锄头放下,说:“我还忙着哩!今后晌要赶着把我那块自留地再锄一下,满地又草糊了!”他接过高玉德递过来的烟锅,问他:“熬煎什么事哩?你有那么彪正个好儿子,光景一两年就翻上来了。加林实在是个好娃娃!别看他明楼,立本现在耍红火哩,将来他们谁也闹不过加林的世事!”

“唉!”玉德老汉长叹一声,“你还夸他哩!这二杆子已经给我闯下乱子子了!”“什么乱子?”德顺一脸皱纹都缩到了眼角边上。

高玉德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小子和刘立本那个二女子一块胡鬼混哩,现在满村都在风一股雨一股的传播,我不信你没听说?”“我早看出来了!谁说他们鬼混哩?年轻人相好,这有个什么?”“啊呀,你早知道了,为啥不给我早说?”高玉德生气地对老朋友头一拐,把他瞪了一眼。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事哩!两个娃娃正好配一对!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嘛!”德顺老汉笑嘻嘻地对恼悻悻的玉德老汉说。“老不正经!要好,也看怎个好哩!怎能黑天半夜胡逛哩!”

“哎呀,你这个老古板!咱又不是没年轻过!我一辈子没娶过老婆,年轻时候也混帐过两天,别说而今的时兴青年了!”

“好你哩,别说逛话了!立本刚刚来给我发了一顿凶,还说要把我加林的腿打断哩!我看要出事呀!你看这该怎么办?”高玉德一脸愁相,一只手不断摸着赤脚片。

“你别管刘立本那两声吓唬话!刚能把狐子吓跑!他再逞强,也强不过他女了!只要巧珍看下加林,谁都挡不定!就是这话,不信你等着看!你甭愁了,你这人就是爱忧愁!我还忙着哩,你快回去吃饭喀!”

德顺老汉把烟锅交给高玉德,站起身一肩锄就走了,嘴里还有上气没下气地哼起信天游小曲。

高玉德看着他远去的背景,觉得他比自己年龄大得多,但身子骨可比自己哽朗。他在心里说:哼!天下光棍没忧愁!一个人饱了全家都饱了。你能说争气话哩!叫你也有个儿子看看吧!把你愁不死才怪哩!小时候急得长不了,大了又急得成不事;更不要说给娘老子闯下一河滩乱子了!

高玉德老汉感到两腿不光疼,而且已经麻了,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去。高玉德进了家门,见加林正光上身躺在炕上看书。加林他妈不在,大概到旁边窑里睡觉去了。

老汉把锄往门圪劳里一挂,对正在看书的儿子说:“你还看书哩!硬是书把你看坏了!这么大的小子,还不懂人情世故!你什么时候才不叫人操心啊……”

高加林坐起来,摸不着父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父亲说:“我怎啦?”“怎啦?你做的好事嘛!今儿个刘立本跑到咱自留地找我,说你和巧珍长了短了的,说满村都在议论你们两个的没脸事!”高玉德又蹲在脚地上,用手摸起了脚。

高加林脑子一下子嗡嗡直响。他把手里的书放到炕上,半天才说:“我的事你不要管,众人愿说啥哩!”

高玉德抬起苍白头,说:“你小子小心着!刘立本说要往断打你的腿哩!”高加林牙咬住嘴唇,轻藐地冷笑了一声,说:“既然是这样,我会叫他更不好看!”

高玉德站起来,走前一步,痛心疾首地对儿子说:“你千万不要再给我闯乱子了!”

“你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人家是什么光景?这一条大马河川都是拔梢的!”

高加林把两条光胳膊交叉帮在结实的胸脯上,对一脸可怜相的父亲说:“谁高攀谁家?爸,你一辈子真没出息!你甭怕!这事我做的,由我作主!”

高玉德看着儿子那张倔强的脸,痛苦地叫道:

“我的憨娃娃呀,你总有一天要跌跤的……”

正文 人生(9)

高明楼从公社开罢会,独个儿一人在简易公路上步行往回去——他家的自行车被二小子三星推到学校了。车子是他主动让儿推去的。儿子当了教师,各方面都要体面一些,没个车子不行!高家村的当家人五十岁已出头,但走起路来精神还蛮好。他一身旧蓝咔叽布制服,颜色已经灰白;单布帽檐下面,一张红堂堂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明楼此刻走在路上,心情儿不太美气。这次公社召开的还是落实生产责任制的会议。看来形势有点逼人了。旁的许多村已经有联产到劳的。公社赵书记一再要叫大队书记解放思想,能联产到户、到劳的,要尽快实行。

“名词不一样了,可这还不是单干哩?”高明楼心里不满地想。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现时的新政策的确能多打粮,多赚钱,尤其是山区,绝大部分农民都拥护。

他不满意这政策主要是从他自己考虑的。以前全村人在一块,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圪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队里从钱粮到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权管。这多年,村里大人娃娃谁不尊他怕他?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各的光景,谁还再尿他高明楼!他多年来都是指教人的人,一旦失了势,对他来说,那可真不是个味道。更叫他头疼的是,分给他那一份土地也得要他自己种!他就要像其他人一样,整天得在土地上劳苦了。他已多年没劳动,一下子怎能受了这份罪?

在强大的社会变化的潮流面前,他感到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楼挡不住社会的潮流。但他想,能拖就拖吧,实在不行了再说,最起码今年是分不成了!

他一路思谋着,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村子了。

“明楼,你回来了?”高明楼听见公路边的山坡上,有人给他打招呼。

他抬头一看,是德顺老汉。德顺虽然比他死去的父亲小六七岁,但两个人年轻时相好过,他一直叫老汉干大。他虽然是村里的领导,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他都做得很圆滑,因此对德顺老汉常显出尊重的样子。

“干大,你今年自留地的庄稼还不错嘛!能打不少粮哩!”他站下,朝上面的德顺老汉随便这么说。

“多给我一点地,我还能打更多的粮哩!明楼,人家旁的村都往开分哩,咱们村怎还不见动静?这多少年众人搅混在一起,都耍二流子哩,一个哄一个哩,而今虽说分成两个组,实际上和没分差不多!”“干大,不要急嘛!咱集体搞了多少年,一下子就能分个净毛干?这几天两个组麦地都快翻完了吧?”明楼转了话题问老汉。德顺老汉把锄放下,拿着旱烟锅下来了;老光棍大概不想给书记建个什么议。他总是这样,爱管个闲事,常动不动给干儿在生产上指拨。明楼一般说来还听他的——一辈子的庄稼人嘛,说什么都在行。

明楼现在看老汉从坡上下来了,知道他又要给他建议什么了,只好耐不心等他唠叨一阵。

他给德顺老汉抽了一根纸烟,两个人就圪蹴在了路畔上。

德顺老汉在明楼的打火机上吸着烟,说:“明楼,现时麦地都翻完了,马上就是白露,光一点化肥种麦子怎行?往年这时候,都要到城里去拉一些茅粪,今年你怎不抓这件事?”

明楼摇摇头:“往年一个队,说做什么,统一就安排了,今年分成两个组,你长我短的,怎个弄?再说,两个组都还有没锄二遍的地呢,人手怕抽不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这几天先少去两个人嘛!两个组合在一起拉,拉回来两家都能用?”

明楼想了一下,说:“这也行。还像往年一样,你把这事领料上。先套上两个架子车,前村连你先去两个人,再让后村巧珍到城里用她姨家的空窑,给你们晚上做一顿饭。过几天等地里的活消停了,再多套几个架子车,两个组多去一些人。你看这行不行?”“行,我去!前村先叫加林去。队里这一段苦重,娃娃没惯了,叫歇息几天;拉粪活总轻一点。”

提起加林,明楼脸有点红,嘴里很快“嗯嗯”着同意了德顺老汉的安排。

老汉见他的“建议”被干儿采纳了,就站起身又锄地去了。明楼也把纸烟把子一丢,思思谋谋又起身往回走。

德顺老汉刚才提起加林,使他又不由得想到这个被他赶回生产队的本村后生了。加林是高明楼眼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就脾气倔犟,性子很硬,人又聪敏。在庄前村后,显得比他同年龄的娃娃都强。高明楼在那时候就对这娃娃很感兴趣。加林城里上学时,每逢星期六回来,他常爱到加林家串门。他虽是个老百姓,还爱关心点国际大事,加林正好这方面又懂得多,常给他说这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事,把个高明楼听得半夜不回家。他常在心里感叹:高玉德命好!一辈子死没本事,可生养下一个足劲儿子!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太平庸了。老大上了两年学,笨得学不进去,老是一年级,最后只好回来当了农民。不是他在村里的威望,刘立本怎能把巧英给他的儿子?三星不是他用队里的东西在公社、县上巴结下几个部,也怕连初中都上不了。按成绩不行,可那二年是推荐。现在总算把高中混完了。二儿子高中毕业后,他着实发愁了。旁的工作一眼看见不行——而今入公家的门难!他决心要给儿子谋求个民办教师的位位;他决不愿意两个儿子都当农民。有个教师儿子,他在门外也体面。再说,三星也从没吃过苦,劳动他受不了,弄不好会成个死二流子!他原来想两全其美,和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商量,看能不能下旁的村一个教师,叫三星上;最好不要叫三星顶加林。他有恻隐之心。他盘算过,别看村里几十户人家,他谁也不怕,但感到加林虽然人小,可心硬人强,弄不好,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仇人,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再说,他老了,加林还年轻,他就是现在没法自己,但将来得了势,儿孙手里都要出气呀!他的两个儿子明显不是加林的对手!因此他想惹这后生,想尽量不下加林的教师。

可马占胜马上嘲笑他想得太美了!是的,哪个村愿把位置让给他们村呢?就这样,他只好狠着心把加林的教师下了,让三星上。但这以后,这件事总是他个心病。尽管高玉德老两口以前更巴结他了,可高加林明显地在仇恨他,加林刚开始劳动,听说手上的血把镢把都染红了,谁也说不下他,照样拼命,说要让手烂得更厉害些!他听后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想:妈呀,这小子的心残着哩!他从这件事上,更看出加林不是个松动货。于是他的心病越来越加重了。

高明楼之所以好多年统辖高家村,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他老谋深算,思想要比一般庄稼人多拐好多弯。

高明楼一路低头走着,思谋着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好办法能使他的心灵安宁一些。

他走到大马河河湾的岔路上,抬起头向村里照了照,突然看见他亲家刘立本圪蹴在一棵老枣树下抽卷烟。他心想:大概到内蒙古又买了匹便宜马,等着给他能哩!

刘立本在亲家母家里吃完饭,就圪蹴在这里等上了明楼。

女儿给他做下的丢脸事,使他感到自己的个子都低了几寸。他现在想让明楼先把加林收拾一顿,把这事先镇压下去。然后得马上给巧珍找人家。今年能出嫁就出嫁,最迟不能拖过明年。女子大了,不寻人家,说出事就出事!他还想让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和马店的马拴结亲。他是书记,面子大!

高明楼走到枣树下,很自然地蹲在了立本的对面。两亲家先让了一番烟。明楼嫌卷烟太硬,立本嫌纸烟没劲。两个人只好各吸各的。“怎样?又买了便宜货了吧?能挣多少钱?”明楼问他的生意人亲家。“挣钱顶个球!”立本粗鲁地叫道,情绪败坏地把头一拐。

“我头一次听你把钱不当一回事。”明楼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同时也不知道亲家有什么不高兴。看他满脸气呼呼的样子,就问:“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今年钱挣得快把口袋都撑破了,还不满意吗?而今这政策正是你的好政策!”他又不由得露出讽刺的笑容。

“好你哩,不要挖苦我了。我现在滚油浇心哩!”刘立本两条胳膊朝亲家一摊,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高明楼一看他这样子,也认真起来,说:“哭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哭谁哩!你说你倒究出了什么事嘛!”

刘立本把正在抽的半截子卷烟扔到旁边的草地上,难受地说:“巧珍给我做下丢脸事了!”

“那么好个娃娃,弄下什么事了?”高明楼惊讶地问。

“唉,真叫人没法提!高玉德那个缺德儿子勾引我巧珍,黑地里在外面疯跑,弄得满村都风风雨雨的。你看我这人现在活成个甚了!”刘立本咽了一口唾沫,难受地把头倒勾了下来。高明楼一下子笑了:“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爱吗?”“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刘立本抬起头,气愤地吼叫起来。

高明楼把刘立本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说:“立本,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这么古板?你没吃过猪肉,连猪哼哼都没听过?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还没见的多着哩!我前几年都要到大寨参观一回,路过西安、太原,看见城市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的稠人广众面前胳膊套胳膊走路哩!开始看见还觉得不文明,后来看惯了才觉得人家那才是文明……”刘立本听了亲家这一番话,又气又失望。他原来还想叫明楼训一顿高加林,想不到明楼竟然指教起他来了。他嘴唇子抖着说:“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高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刘立本轻藐地一撇嘴,并且又加添说:“牛屁股都不会戳!”

高明楼身子往立本旁边挪了挪,开始苦口婆心劝解起亲家来:“好立本哩,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你根本不能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会写,会画,会唱,会拉,性子又硬,心计又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他什么学不会?他要是愿意做,怕你骑上马都撵不上他哩!现在我把他的教师下了。为的是叫三星上。这事明说哩,我做得有点强。以后有空子,我还要给他找个营生干哩!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刘立本对他这一番话根本不以为然。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高玉德那是什么家庭?塌墙烂院,家里没一件钱东西!高玉德又死没本事,加林他能什么哩?”

“哈呀!值钱东西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挣的?只要立得住,什么东西也会有!至于高玉德有本事没本事,那碍不了大事。巧珍是寻女婿哩。又不是寻公公!你别看家他现在穷,加林能把家立起来的!你我当年是什么样子?旧社会,你老子和我老子还都不是给地主刘打璋国长工吗?”

刘立本仍然没有被他亲家的雄辩折服,反而一闪身站起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我长眼睛着哩!难道自己看不清高玉德家的前程吗?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你能说光面子话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高明楼也站起来,觉得他亲家已经有点可笑了。

“我没办法?我把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咦呀?看把你能的!……好亲家哩,你这阵在气头上,我没办法说服你。不过,你也别太逞能了!这而今都是自由恋爱,法律保护婚姻哩!只要娃娃们同意,别说娘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你敢动手动脚,小心公安局的法绳!”高明楼终究是大队书记,懂得法律政策,立刻将这武器拿出来警告他亲家。刘立本的确被他这话唬住了。他怔了半天,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转过身丢下明楼,独自一个人扯大步走了。两亲家今天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

高明楼在他后面慢慢往家里走。他心想:刘立本做生意算个把式,其它方面实在不精明。

按明楼的想法,巧珍最好能和加林结亲。一方面,他觉得巧珍能寻这么个女婿,也的确不错了;另一方面,他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将来和立本三家亲套亲,联成一本,在村里势众力强。这样一来,加林和他成了亲戚,也就不好意思为下了教师而恨他了。本来,高明楼刚听立本说这件事,心里有点高兴——他一路上正盘算怎样平息加林仇恨他的火焰哩!现在他看亲家对此事这样坚决地反对,也就摸不来事情的结局倒究会怎样了。

正文 人生(10)

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高加林才爬起来,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他昨晚上一夜翻腾得没好觉,起来得迟了。

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脏得像个烂池塘。井底上是泥糊子,蛤蟆衣;水面上漂着一些碎柴烂草。蚊子和孓孓充扩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

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舀水。他索性赌气似地和两只桶一起蹲在了井台边。

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议论他和巧珍的“不正经”,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事情看来闹得更大了。眼前他又看见水井脏成这样也没人管(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拿这样的水做饭),心里更不舒畅了。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沉重和痛苦: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

他的心躁动为安,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呆下去了。可是,别的出路又的哪里呢?他抬起头,向沟口望出去,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他闭住眼,又由不得想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气势磅礴的火车头,箭一样升入天空的飞机……他常用这种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现实中。他看了看水井,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想:要地撒一点漂白粉也许会好点。可是哪来得这东西呢?漂白粉只有县城才能搞到。他的腿蹲得有点麻了,就站起来。

他忍不住朝巧珍土佥畔上望了望。他什么人也没看见。巧珍大概出山去了;或者被她父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要么,就是她害怕了,不敢再站在他们家土佥畔上那棵老槐树下望他了——他每次担水,她差不多都在那里望他。他们常无言地默默一笑,或者相互做个鬼脸。

突然,高加林眼睛一亮:他看见巧珍竟然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她两条胳膊静静地垂着,又高兴又害臊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笑!这家伙!

她的头向他们家土佥畔上面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那上面。加林向山坡上望去,见刘立本正在撅着屁股锄自留地。

高加林立刻感到出气粗了。刘立本之所以打巧珍,还放肆地训斥他父亲,实际上是眼里没他高加林!二能仗着他会赚几个钱,向来不把他这一家人放在眼里。

加林决定今天要报复他。他要和巧珍公开拉话,让他看一看!把他气死!他故意把声音放大一点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和你说!”巧珍一下惊得不知该怎办。她下意识地先回过头朝她家的土佥畔上看了看。刘立本不知听见没听见。但仍然在低头锄他的地。巧珍终于坚决从坡里下来了。她甚至连路都不走,从近处的草洼里连跑带跳转下来,径直走向井台。

她来到他面前,鞋袜和裤管被露水浸得湿淋淋的。她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不怕!”加林手指头理了一下披在额前的一绺头发说,“专门叫他们看!咱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

他有点心疼地望着她白嫩的脸庞和婷婷玉立的身姿。

巧珍长睫毛下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加林气呼呼地说。“你千万不要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巧珍扑闪着漂亮的眼睛,劝解她心爱的人。她看了看他身边的空水桶,问:“你怎下舀水哩?”加林下巴朝水井里努了努,说:“脏得像个茅坑!”

巧珍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就这么脏,大家都还吃。”她转而忍俊不禁地失声笑了,“农村有句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加林没笑,把桶从井边提下来,放到一块石头上,对巧珍说:“干脆,咱两个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先撒着,罢了咱叫几个年轻人好好把水井收拾一下。”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巧珍吃惊地问。

“一块去!你把你们家的自行车推上,我带你,一块去!咱们干脆什么也别管了!村里人愿笑话啥哩!”加林看着巧珍的眼睛,“你敢不取?”“取!你送桶去!我回去推车子,换个衣服。你也把衣服换一换!你别光给水井井卫生,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明天我给你好好洗一洗。”

加林高兴得脑袋一扬,用农村的粗话对他的情人开了一句玩笑:“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他们各自都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各回各家去了。

对于巧珍来说,在家里人和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跟加林骑一个车子去逛县城,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挑战。对于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之所以不怕父亲的打骂,不怕村里人笑话,完全是因为她对加林的痴迷的爱情!只要跟着加林,他让她一起跳崖,她也会眼睛不闭就跟他跳下去的!对高加林来说,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他所憎恨的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的挑战;也是对傲气十足的“二能人”的报复和打击!加林把空水桶放到家里,从箱子里翻出那身多时没穿的见人衣裳。他拿香皂洗了脸和头发,立刻感到容光焕发,浑身轻轻飘飘的。他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觉得自己强悍而且英俊!了父亲出了山,母亲上了自留地,家里没人。他在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几块钱装在口袋里,就出门在硷畔上等巧珍——后村人出来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硷衅下的小路。

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的确良裤子。乌黑油亮的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团,脸白嫩得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

他俩肩并肩从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两个人都感到新奇、激动,谁连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好意思相互看一眼。这是人生最富有一刻。他们两个黑夜独自在庄稼地里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只是他们自己感受。现在,他们要把自己的幸福向整个世界公开展示。他们现在更多的人感受是一种庄严和骄傲。巧珍是骄傲的:让众人看看吧!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正和一个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的“先生”,相跟着去县城加林是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庄稼人看看吧!又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的“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

有羡慕的咂巴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人垂涎欲滴地看。更多的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又眼红;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一个的手拉住了!

高加林和刘巧珍知道这些,但也不管这些,只顾走他们的。一群碎娃娃在他们很远的背后,嘻嘻哈哈,给他们扔小土圪塔,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高加林、刘巧珍,老婆老汉逛县城……”高玉德老汉在对面山坡上和众人一块锄地。起先他还不知道大家跑到地畔上看什么新奇,也把锄搁下过来看了。当他看见是这码子事时,很快在人家的玩笑和哄笑声中跌跌撞撞退回到玉米地里。他老脸臊得通红,一屁股坐在锄把上,两只瘦手索索地抖着,不住气的摸起了赤脚片。他在心里暗暗叫道:乱了!乱了!刘立本这阵在哪里呢?要是叫“二能人”看见了,不把这两个疯子打倒地地才怪哩!

刘立本此刻就在他家土佥畔上的自留地里。所有这一切“二能人”也都看见了。不过,高玉德老汉的担心过分了。“二能人”正像他女子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此刻虽然又气又急,但终于没勇气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玉德老汉所担心的那种好汉举动来。他也只是一屁股坐到锄把上,双手抱住脑袋,接二连三地叹起了气……

第二天早晨,高家村的水进边发生了一场混乱。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发现水里有些东西。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都不敢舀水了,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有人证实,这些“白东西”是加林、巧珍和另外几年轻人撒进去的。有人又解释,这是因为加林爱干净,嫌井水脏,给里面放了些洗衣粉。有的人说不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

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随便入进里放呢?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高玉德的嫩小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有人赶快跑到前村去报告高明楼——让大队书记看看吧!更多担水的人都在急躁地议论和咒骂。那几个和一起“撒药”的年轻庄稼人给众人解释,井里撒的是漂白粉,是为了讲卫生的,众人立刻把他几个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几个瞎眼小子,跟上疯子扬黄尘哩!”

“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

那几上拥护加林这次卫生革命的人,不管众怎骂,都舀了水,担回家去了;但他们的父亲立刻把他们担回的水,都倒在了院子里。水井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刘立本家里正在打架:刘立本扑着打巧珍;巧珍他妈护着巧珍,和老汉扭打在一起,亏得巧英和她女婿正在他们家,好不容易才把架拉开!刘立本气得连早饭也不吃,出去搞生意去了——他是从自家窑后的小路上转后山走的,生怕水井边的人们看见他。

高加林听说井发生事,要出来给乡党们说明情况,结果被他爸他妈一人扯住一条胳膊,死活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先顾不上责备儿子,只是怕他出去在井边挨打。

这时候,刘立本的三女儿巧玲从后沟里拿一本书走出来。她刚考完大学,在家里等结果。她起得很早,到生沟里背英语单词去了,因此刚才家里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现在她看见井边围了这么多人,就好奇地走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马上嘲讽地说:“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放了些洗衣粉。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巧玲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个子已经和巧珍一般高。她和她二姐一样长得很漂亮,但比巧珍更有风度。巧玲早已看出她二姐在爱加林——现在知道她真的和加林好了。她对加林也是又喜欢又尊重,因此为二姐能找这么个对象,心里很高兴。昨晚给水井里撒漂白粉的事,她也知道,于是她就试图拿学校里学的化学原理给众人说漂白粉的作用。她的话还没完,有人就粗鲁地打断了她:“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务裤子!”众人哄然大笑了。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愚昧很快就打败了科学。这时,听到消息的高明楼,赶忙先跑到巧珍家问情况。本来他想去问加林,但想了一下,还是没去,先跑到亲家家里来了。他一进亲家的院子,看见他们家四个女人都在哭。刘立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大儿子正笨嘴笨活舌劝一顿丈母娘,又劝一顿小姨子。明楼叫她们都别哭了,说事情有他哩!

他在巧珍和巧玲嘴里问情况后,很快折转身出了刘立本家的大门,扯大步向沟底的水井边走去。

高明楼来到井边,众人立刻平静下来;他们看村里这个强硬的领导人怎办呀。明楼把旧制报外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两只手叉着粗壮的腰,目光炯炯有神,向井边走去,众人纷纷把路给他让开。

他弯腰在水井里象征性看一看,然后掉过头对众人说:“哈牙!咱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他,实实的冤枉了人家娃娃!本来,水井早该整修了,怪我没把这当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把漂白粉一撒,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高明楼说着,便从身边的一个老汉手里接过铜马勺,在水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

这家伙用手摸了一把胡茬子上的水,笑哈哈地说:“我高明楼头一个喝这水!实践检验真理呢!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敢担这水吗?”大家都嘿嘿地笑了。气势雄伟的高明楼使众人一下子便服贴了。大家于是开始争着舀水——赶快担回去好出山呀,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正文 人生(11)

高加林在他的“卫生革命”引起一场风波以后,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中。夜晚,他有时也不主动去找巧珍了,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头古庙前那棵老椿树下面,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已入了梦乡,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乱。

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会听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他抬头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此刻什么在响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巴,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幻觉罢了。他于是就轻轻叹一口气,闭住眼睛靠在了树干上。

巧珍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悄悄地来了。他非常喜欢她这样不出声地、悄然地来到他身边。他把他的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渐在他心中复活。他现在又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高家村,到外面去当个工人或者干部的想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带出去!

他虽然这样想,不知什么,又不想告诉巧珍。

其实,聪敏的巧珍最近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内心上讲,她不愿意让加林离开高家村,离开她;她怕失去他——

加林哥有文化,可以远走高飞;她不识字,这一辈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加林哥要工作了,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爱她?

但是,当她看见亲爱的人苦闷成这个样子,又很想叫他出去工作。这样他就会高兴和愉快的。要是加林高兴和愉快,她也就感到心里好受一些。她想加林哥就是寻了工作,也再不会忘了她;她就在家里好好劳动,把娃娃抚养好。将来娃娃大了,有个工作的老子,在社会上也不受屈。再说,自己的男人在门外工作,她脸上也光彩。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很希望加林哥出去工作,好让他少些苦恼。可是,她又认真一盘算,觉得根本没门!现时这号事都要有腿哩!加林哥当个民办教师,都让瞎心眼子高明楼挤掉了,更不要说找正式工作了。

这一天晚上,还是在那棵老椿树下,当她看见加林还是那么愁眉苦脸时,就主动对他说:

“加林哥,你干脆想办法去工作去!我知道你的心思!看把你愁成啥了!我很想叫你出去!”

加林两只手抓住她的肩头,长久地看着她脸。亲爱的人!她在什么时候都了解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心思。

他看了她老半天,才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不怕我不要你了吗?”“不怕。只要你活得畅快,我……”她一下子哭了,紧紧抱住他,像菟丝子缠在草上一般。说:“你什么时候也甭我丢下……”加林下巴搁在她头上,笑着说:“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巧珍也抬起头笑了。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加林哥,真的,只要有门道,我支持你出去工作!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村施展不开。再说,你从小没劳动惯,受不了这苦。将来你要是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留地、抚养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一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加林苦恼地摇摇头:“咱们别再瞎盘算了,现在要出去找工作根本不行。咱还是在咱的农村好好打主意……你看你胳膊凉得像冰一样,小心感冒了!夜已经深了,咱们回!”

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亲了对方,就各回各家去了。

高加林进了家门,发现高明楼正坐在他们家炕拦石上,和他父亲拉活。见他进门来,他父亲马上说:“你到哪里去了?你明楼叔等了你半天!”高明楼对他咧嘴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喀!唉,加林!咱这农村,意识就是落后!”

“你好心给水井里放了些漂白粉,人还以为你下了毒药呢!真是些榆木脑瓜!”他父亲笑嘻嘻地对高明楼说:“全凭你了!要不是你压茬,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亲也赶忙补充说:“对着哩!咱村里的事,就看他明楼叔拿哩!”加林坐在脚地板凳上,也不看高明楼,说:“也怪我。我事先没给大家说清楚。”高明楼吐了一口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不提了,过两天两个组都抽几个人,把水井整修一下,把石堰再往高垒一些。哈呀!不整修再不行了!我前一个月看见一头老母猪躺在里面洗澡哩!”他两个手指头把纸烟把子捏灭,丢在脚地上,“我今黑夜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是这,咱准备到城里拉一点茅粪,好准备种麦。后组里正锄地,人手抽不出来;准备前组先去两个人。我考虑了一下,想让你和德顺老汉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加林没说话。他父亲赶忙对他说:“你去!你明楼叔给你寻了苦轻营生嘛!晚上只拉一回,用不了两三个小时,白天一天就歇在家里。往年大家都抢着去做这营生哩!?”

高明楼又掏出一根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看着低头不语的加林说:“你大概怕城里碰上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轻人爱面子!其实,晚上嘛,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头,只说了两个字:“我去”。

同楼一看他同意了,便人炕拦石上下来,准备起身了。高玉德慌忙赤脚片溜下炕,同时加林他妈也从灶火圪劳里撵出来,准备送书记。高明楼在门口挡住他们,然后对后面的加林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拉粪去的人还地老规程,在城里吃一顿饭,钱和粮由队里补贴。今年还是巧珍去做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高加林点点头,嗯了一声。

高玉德一听是巧珍去做饭,嘴张了几张,结结巴巴说:“明楼!做饭苦轻,最好去个老汉!巧珍年轻,现在劳动正繁忙,后组的地还没锄完哩……”

高明楼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他对玉德老汉说:“还是巧珍去合适。城里做饭的窑是她姨家的,生人去了怕不方便……”说完就拧转身走了。

德顺老汉和加林、巧珍在村对面的简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车,已经临近黄昏;远远近近都开始模糊起来了,对面村子里,收工回来的人声和孩子们的叫闹声,夹杂着正在入圈的羊的咩咩声,组成了乡间这一刻特有的热闹的骚乱气氛。

德顺老汉一巴掌在驴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过来把草垫子放到车辕上,说:“甭怕臭!没臭的,也就没有香的!闻惯了也就闻不见了。”他走到前车子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酒壶,抿了一口,诡秘地对加林和巧珍一笑:“你们两个坐在后面车上上,我打头。吆牲灵我是老把式了,你们跟着就是。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他得意地眨眨眼,坐在了前面的车辕上。后面车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顺老汉说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别别扭扭一人坐在一个车辕上,身子离得很开。

德顺老汉“得儿”一声,毛驴便迈开均匀的步子,走开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向县城走去。

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来了,竟然张开豁牙漏气的嘴巴唱了两声信天游——

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车上逗得直笑。

德顺老汉听见他们笑,摸了一下白胡子,说:“啊呀,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

加林在后面喊:“德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恋?爱?哼!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他又抿了一口酒,皱纹脸上泛起红潮,眼睛眯起来,望着东边山头上刚刚升起的月亮,不言传了。

驴儿打着响鼻,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照出一川泼墨似的庄稼。大地沉寂下来,河道里的水声却好像涨高了许多。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只是在车子路过石砭石崖的时候,才看得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后面问:“德顺爷,你说说你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时还会恋爱哩!”他朝身边的巧珍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对她说:我激老汉哩!

德顺老汉终于忍不住了,抿了一口酒,说:“哼!我不会恋爱?你爸才不会哩!那时我和你爸,还有高明楼和刘立本的老子,一块给刘国璋揽工,你爸年龄小,人又胆小,经常鼻涕往嘴里流哩!硬是我把你妈和你爸说成的……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刘国璋看我心眼还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里,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砭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唱什么歌哩?”巧珍插嘴问。

“听我给你们唱!”老汉得意地头一拐,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来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老汉唱完,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得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对不对?”加林笑着说。

“对着哩!”说着,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还有点哽咽;

并且一边唱,一边吸着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

小路上有贼寇。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般头;船头上风浪大,

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全靠你自操心。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长日又久……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了一句一句地说歌词;说到后来,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了;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了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呀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巧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脸上静静地挂着两串泪珠。加林也不知什么时候,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头。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车子在碎石子路上碾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边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浓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好一个夏夜啊!

“德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巧珍贴着加林的胸脯,问前面车子上黯然伤神的老汉。

德顺老汉叹了一口气:“后来,听说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和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车子拐一个山峁,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灯火,各种建筑物在月亮和灯火交织的光气里,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

县城到了。德顺老汉摸出酒壶抿了一口。他手里虽然不拿鞭子,也还像一个吆牲灵出身的把式那样,胳膊在空中一抡:“得儿——”

两辆车子轻快地跑起来,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拐上了大马桥,向县城奔驰而去……

正文 人生(12)

加林和德顺爷灌满一车粪以后,老汉体力已经有点不支;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加林硬把老汉送到巧珍做饭的窑里,让他坐到热炕头上歇着;他就一个人拉着另一个架子车去掏粪。他拉着车,尽量不走大街,也尽量不走灯光明亮处。虽然已经到夜里,街苍里基本没什么得人,但他仍然紧张地防备着,生怕碰见熟人和同学。

他拉着架子车,在街道北头那边一些分散的机关单位之间转游。这上季节,乡里来城里掏粪的人很多;有时在一个单位的厕所里,茅坑底上还乔不了一担粪。他已走了几个单位,架子车的大粪桶还没装满一半。

前面就是县广播站。他犹豫地站在了街角一个暗影里。他想起了他的同学黄亚萍。他站了一会,决定还是不去广播站的厕所掏粪。

他远远地绕开路,向车站那边走去——那里过往人多,说不定厕所里粪要多一些。他在灯光若明若暗的街道上走着,心里忍不住感叹:生活的变化真如同春夏秋冬,一寒一暑,差别甚远!三年前,这样的夜晚,他此刻或者在明亮温馨的教室里读书;或者在电影院散场的人群里,和同学们说说笑笑走向学校。要不,就是穿着鲜红的运动衣,潇洒地奔驰在县体育场的灯光篮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听那不绝耳的喝彩声……

现在,他却拉着茅粪桶,东避西躲,鬼鬼祟祟,像一个夜游鬼一样。他忍不住转过头,又望了一眼灯光闪烁的广播站。黄亚萍此刻在干什么呢?读书?看电视?喝茶?

他很快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想这些干啥呢?他现在应该赶快把这车子粪装满才对。是的,人做啥就为啥操心哩!他现在的心思主要的掏粪上。哪个厕所要是没粪,他立刻失望丧气;哪个厕所里粪要是多一点,他高兴得直想笑!因为德顺爷爷就是这个样子,他感染了他,也使得他的心理渐渐自觉地成了这个样子。劳动啊,它是艰苦的,但也有它本身的欢乐!

高加林把粪车放在车站大门外,然后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在厕所前面看了看,高兴得像发现了金子一般:厕所里的粪多得几乎几架子车也拉不完!

当他转到厕所后面的时候,一下子又不高兴了:不知哪里的生产队,已经在茅坑后面做了一个门,并且还上了锁。

高加林气愤地想:屎尿都有人霸占哩!他妈的,我今天要“反霸”了!高加林的坏脾气遇到这类事最容易引逗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片,没有砸锁,而是把锁下的铁扣环撬起来,打开了门。他从车子上把粪担子和粪勺取下来,开始在车站厕所的茅坑里舀起了粪。

他刚担了一担粪灌到架子车上的粪桶里,正准备去担第二担,突然有两个壮实的年轻人也来拉粪了。他们一色的的确良裤子,红背心上面印着“先锋”两个黄字。

加林知道,这是城关“先锋”队的人。这个队是蔬菜队,富足是全县有名的。这两个年轻人一看加林正在担粪,气呼呼地放下架子车,过来了。“你为什么偷我们的粪?”其中一个已经挡住了加林的路。

“粪是你们的?”加林不以为然地反问。

“当然是我们的!”另一个在旁边喊叫。

“怎能是你们的?这是公共厕所,又不是你们队的人屙尿的!”“放你妈的屁!”前面那个后生已经破口了。

“把嘴放干净!骂谁哩?”加林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骂你哩!你小子知道不知道?我们为了这点粪,满年四季给车站上的干部供菜,一分钱都不要!你凭什么来偷?”旁边那个人立眉竖眼地朝他喊叫。

“放下两块钱!赔锁子!”前面那人双手叉腰,说。

“赔钱?”加林头一扭,“我还要担哩!你们这些粪霸!”说着就担着粪担往前走。那两个人都握住了拳头。前面的那个眼明手快,当胸就给了高加林一拳。加林两眼冒火,把粪担往地上一撂,拉起舀粪的粪勺。就向那后生砍去!前面的人一跳,躲过去了,后面的那个刹那间也操起了粪外。于是,三个掏粪的人就在车站的停车场上打了起来;长柄粪勺在空中飞舞,粪点子把三个人都溅了满身。迷朦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骚乱的场面。一个小伙子的脚被加林一粪勺打麻了,叫唤了一声蹲在了在下;而加林自己的脊背上却被另外一个人吹了一粪勺。

直到车站的人跑出来,才把架拉开。光头站长把双方劝说了半天,让加林不要拉了;说车站已经和先锋队订了“合同”粪只能由他们拉。加林在心里骂道:“还有脸说‘合同’哩!拿你这个臭厕所白换着吃菜哩!他觉得再要担这粪,肯定还要打架的。人家两个人,他一个人,打不过。再说,他们离队近,要是再叫来一群人,把他打不死才怪哩!他于是只好把粪担放在车上,拉起架子车离开了车站。

这附近只剩副食公司没去拉了。他原来主要考虑他的另一个同学张克南在那里工作,所以没去。

现在他猛然记起,克南不是已经调到副食门市去工作了吗?他很快决定去副食公司的厕所再看看。

他拉着车子,闻见自己满身的臭气;衣服和头发上都溅满了粪便。脊背上被砍了一粪勺的地方,疼得火烧火燎。他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赶快把这车子粪装满,好早点回村——

德顺爷和巧珍大概已经等急了。

他把架子车放在副食公司的大门口上,先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从来没到过这里,找了半天才把厕所找见。他看了看,粪并不多,也很稀,但还是可以把他的粪桶子装满的。可只有一个不方便处:厕所到大门口路不太好,有几个地方很狭窄,粪车拉不到厕所旁边。

他于是决定一担一担往出担;担出来再倒进车上的粪桶里。高加林忙碌地从车上取下粪担,到后面的厕所里担出了第一担粪。担过副食公司院子的时候,在院子东南角一棵泡桐树下坐着的几个人,连连咂巴起了嘴,哼哼唧唧,显然嫌臭味打扰了他们的院子里乘凉。高加林自己也觉得很抱歉。但这是没法的事。他内心里希望这些干部原谅他。第二回他把粪担出来的时候,情况仍然是这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担。第三回担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妇女出口了。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迟不担,早不担,偏偏在这个时候担,臭死人了!”高加林听见这刺耳话,忍不住脚步停住了。但他想,再有一两回车上的粪桶就装满了,忍着点,赶快装满就走。

当他把这担粪灌完,又担着空担子进了院子的时候,那妇女竟然站起来,朝他这边喊:

“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喀,甭在这里欺负人了!”高加林一下子站在院子里,两只手气得索索抖,牙齿狠狠咬住了嘴唇:明明是她在欺负人,竟然反咬说他欺负人。

火气从他心里冒上来,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刚才已经和别人打了一架,不愿再发生什么冲突和纠葛;而且车子上的粪桶再有一两担就能装满,忍一忍,今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就又去担粪了。

等这回担出来的时候,那妇女竟然又站起来,气更大子,嗓门更粗了,话也更难听了:“你这人耳朵坏了?给你说了一遍你不听,还在这里担,讨厌死人了!”

她旁边一个似乎老一点的干部说:“你不要费嘴话了,叫担去;担完了就不臭了!”

“这些乡巴佬,直讨厌!”那妇女又骂了一句。

高加林这下不能忍受了!他鼻根一酸,在心里想:乡里人就这么受气啊!一年辛辛苦苦,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打下粮食,晒干簸净,拣最好的送到城里,让这些人吃。他们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乡里人来给他们拾掇,给他们打扫卫生,他们还这样欺负乡下人!

他对这个妇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

他一下子把一担茅粪放在副食公司的院当中,鼻子口里三股冒气向那棵泡桐树下走去。他要和那个放肆的女人辩几句。当他快走到那几个人跟前的时候,那妇女先站起来,一下子不知这个愣后生要干什么呀。他旁边的几个老干部也紧张地站起来了。高加林猛地停住了脚步,立刻感到惶愧不安了:天啊,这妇女竟然是张克南他妈!

他离她十几步远,已清楚地认出是她。他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前不好前,后不好后,两只手慌乱地抠起了手指头。不论怎样,他不能和他妈吵嘴呀!这事太叫人尴尬了!他想:怎办呀?给她道个歉?可他又没惹她!要不说个“对不起”?正在他进退两难时,克南他妈竟然一指头指住他,问:“你是哪里来的?拉粪都不瞅个时候,专门在这个时候整造人呢!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她显然已经记不得他是谁了。是的,他现在穿得破破烂烂,满身大粪;脸也再不是学生时期那样白净,变得粗粗糙糙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以前只去过克南家两三次,她怎能把他记住呢?既然是这样,他高加林也就不想客气了。但他出于对老同学母亲的尊重,还是尽量语气平静地解释说:“您不要生气,我很快就完了。这没有办法。我们在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工作,不卫生;想不到你们晚上在院里乘凉哩……”旁边那几个干部都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但克南他妈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一下子恼了。他恶狠狠地对老同学他妈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克南他妈一下子气得满脸肉直颤,就要过来拉扯他了;亏得旁边那几个人硬把她挡住,然后叫加林不要闹了,去拉他的粪。

高加林掉转身,过去担起那担茅粪,强忍着泪水出了副食公司的大门。他把粪倒进车子上的粪桶里,尽管还得两担才能满,他也不去担了,拉起架子车就走。

他拉着架子车,转到了通往街道的马路上,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城市的炮光已经渐渐地稀疏了,建筑物大部分都隐匿在黑暗中。只有河对面水文站的灯光仍然亮着,在水面上投下了长长的桔红色的光芒,随着粼粼波光,像是一团一团的火焰在水中燃烧。高加林的心中也燃烧着火焰。他把粪车子拉在路边停下来,眼里转着泪花子,望着悄然寂静的城市,心里说: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这时候,他的目光向水文站下面灯火映红的河面上望去,觉得景色非常壮观。他浑身的血沸腾起来,竟扔下粪车子,向那里奔去。快到河边的时候,他穿过一大片菜地。他知道这是“先锋”队的。想起刚才车站上的斗殴,他便鼻子口里热气直冒,跑过去报复似的摘了一抱西红柿。

他来到河边的一个被灯光照亮的水潭边,先把一抱西红柿抛到水里,然后他自己也跟着一纵身跳了下去。

他在水里憋着气,尽量使自己往下沉;然后又让身体慢慢浮上水面来。他游了一阵,把西红柿一个个从水面上捞起,洗净,又扔到岸上。他自己也拖着水淋淋的衣服爬上来,一屁股坐下,抓起一个西红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高加林折腾了半夜,才和德顺老汉、巧珍拉着两架子车茅粪回到村里。巧珍先回了家。他和德顺老汉把粪倒在村前的粪坑里,拿土盖起来。德顺老汉独个儿去经管牲口去了。他便怀着一颗怏怏不快的心回到了家里。他父亲在前炕上拉呼噜;他母亲爬起来,问他怎这时候才回来。他没有回答,在箱子里寻找干衣服。他母亲摸索着,从后炕头的针线篮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你二爸来的。你先看,我睡呀,明早上再给我们念……”说完就躺下睡了。

高加林先没换衣服,赶忙拆开信,凑到煤油灯前看起来——

大哥、嫂嫂:你们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事:组织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让我转业到咱们地区工作了。现在听地方上来函说,初步决定安排让我在地区专署当劳动局长。

我是很高兴的,几十年离别家乡,梦里都常想回来。现在我也年过半百,俗话说,落叶归根;在家乡度过晚年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几个孩子都已经新疆参加了工作,为了不给党增添麻烦,就让他们在当地工作吧,不转回来了。我和孩子妈,再有最小的加平,一共三口人回来。

我要是回到咱地区,等工作定下来,就准备回咱村子一回,看望你们。余言见面再叙

弟:玉智高加林看完信,激动得在炕拦石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

声喊:“爸!妈!快醒一醒……”

正文 人生(13)

早饭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进高家村,在村子中央那块空场地上停下来。高玉德当兵走了几十年的弟弟回来了!消息风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娃娃,纷纷丢下正在吃饭的碗,向高玉德家的破墙烂院里涌来了。

高家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老婆老汉们拄着拐杖,媳妇们抱着吃奶娃娃,庄稼人推迟了出山的时间,学生娃们背着上学起身的书包,熙熙攘攘,大呼大叫,纷纷跑来看“大干部”。全村的狗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吠叫着跟人跑来了。村子里乱纷纷的,比谁家娶媳妇还红火。

高玉德家的窑里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都涌在院子里和土佥畔上,轮流挤到门口,好奇地看他们村在门外的这个最大的人物。

加林妈在旁边窑里做饭。好多婆姨女子都在帮助她。有的拉风箱,有的切菜,有的擀面。遇到这样的事,所有的邻居都乐意帮忙。高加林从叔父的提包里拿出许多糖,正给人群里的娃娃们散发。他尽量想保持一种含蓄的态度,但掩饰不住的兴奋仍然使他容光焕发,动作也显得比平时零碎了。

高玉德、高玉智两弟兄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包围在他家的脚地当中。玉智已经换上了地方干部的服装,比他哥看上去不是小十岁,而是小二十岁。他身村不高,但挺胖,红光满面,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两鬓角夹杂几根白发。他笑容满面,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们。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又亲切又拘束地接过他双手敬上的纸烟。德顺老汉和另外一些长辈进来的时候,玉智把他们一个个搀扶着坐在炕拦石上,问他们的身体和牙口怎样?这些老汉们又都从炕拦石上溜下来,在他身上摸一摸,或者拍一拍,纷纷张开没牙的抢嘴着嚷嚷:“啊,好身体……”“听说你身上挂了不少彩?”

“有一阵子,你渺无音信,还传说你牺牲了呢!”

“哈呀,就听说你而今把官熬大了!”

……高玉智笑呵呵地回答他们的问话。玉德老汉站在他旁边,嘴里噙着旱烟锅,一边笑,一边用瘦手抹眼泪。

陪同高玉智回村的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出去解了个手,就再挤不进高玉德家的院里了。

高加林在土佥畔上碰见他,硬拉着他往回挤。但马占胜说:“先等等。你叔父几十年第一次回家,村里人都想看他哩!你要是不忙,咱先到吉普车里坐一坐!”

加林今天很高兴,说他现在没什么事,就和老马向吉普车那边走去。吉普车里已经挤满了一群娃娃,占胜要赶他们下来,加林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娃娃没见过这东西,叫坐一坐,咱先就在这树下站一会。”

占胜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加林的肩头,对他说:“旁的事我先不和你拉搭;我先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我们会很快妥善解决的……”高加林的心猛一阵狂跳。这句话对他的神经冲击太大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明楼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再没个人……”他说完转过身,热情地和马占胜握起了手。

加林说:“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站一会。

明楼说:“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另外,你告诉你妈,你叔父头一顿饭在你们家吃,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呀!玉智几十年闹革命不回家,说什么也得在我家里吃一顿饭!”他转过头对占胜说:“玉智是我们村在门外最大的干部,是整个高家村的光荣!”“高玉智同志现在是咱们地区的劳动局长,我的直接上级。”马占胜对高明楼说。“我已经知道了!”高明楼一边说,一边让加林回家忙去,他便拉着马占胜到前村他们家去了。

吃过饭以后,加林跟着父亲和叔父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

祖坟在村子后面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两座坟堆上长满了茂密的蒿柴茅草——两位老人在这里已经长眠十几年了。

玉德老汉从随手提来的竹篮里取出一些馍和油糕,放在石头供桌上;又拿出一把黄裱纸点着烧了;然后拉着玉智和加林跪下嗑头。玉智稍犹豫了一下,但看见他哥脸像黑霜打了一般难看,就跟着跪下了。在这样的场合,劳动局长只得入乡随俗。他们三个连磕了三个头。加林和他叔父站了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要黄土地上,啊嘿嘿嘿嘿地哭开开了,弄得他两个都很尴尬。听见他哥伤心的哭声,玉智也掏出手帕抹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他从小离开父母亲,直到他们入土,他也再没见他们。他记起在他小时候老人们受的苦,又想到他以后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也由不得失声痛哭起来。加林皱着眉头在一边看他们哭。两弟兄哭了一阵后,玉智把他哥搀扶起来。玉德老汉哽哽咽咽说:“咱老人……活的时候……把罪受了……”

高玉智非常内疚地说:“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这已经没法弥补了。现在,我已回到咱家乡工作了,以后我要尽量帮扶你们哩……有什么困难,你就活说,哥!我要把对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补起来……”

高玉德怔了一阵,说:“我们老两口也是快入土的人,没什么要牵累你的。现在农村政策活了,家里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前,就是你这个侄儿子!,他朝加林看了看,“高中毕了业,就在村里劳动。大家有腿的,都走后门工作了,他……”“你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玉智转过头问加林。

没等加林回答,玉德老汉赶忙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多教师,就回来了。”他生怕加林在他兄弟面前告高明楼。他不愿意让玉智知道明楼下了加林的都教师。不管怎说,明楼是他们村的领导,不能惹!玉智屁股一拍就走了,但他们要和明楼在一个村生活一辈子哩!

高玉智沉默了一会,对他哥说:“好哥哩,按说,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尊哩!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为难我!我任职后,地委和专署领导找我谈了话,说地区劳动局的前任局长,就是走后门招工太多,民愤很大,才撤换了的。领导说我刚从部队下来,又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就让我担任了这个职务。这是信任我哩!我怎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刚上任就做这些违法事其它事呢?怎样都可以,但这种我可是坚决不能做啊!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高玉德老汉听兄弟这么一说,思谋了半天,说:“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为难你了。唉……”老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便叫玉智和加林回村;他说走时明楼一再吩咐,他们家的饭做好了,专门等着玉智哩……

高明楼此刻正和马占胜在他的“会客室”里拉话。

明楼现在心里很慌,生怕高加林给他叔父告他,说他走后门让自己儿子当了教师,而把他弄回队里参加了劳动。当时这事是他和占胜共同谋划的,因此这两个当事人现在首先就谈这事。“万一这事让高局长知道了怎办?”明楼问正在喝茶的马占胜。占胜咧嘴一笑:“有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让他干,他还能再对咱说一长二短吗?”“更好的工作?”明楼噔起眼,“现时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的好的工作?”

“正好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因为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马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

“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通讯组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又能写,以工代干,让他就干这工作,保险他满意!”

“这恐怕要费周折哩!”

“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做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得事求是嘛!”马占胜一句不通顺的笑话,不光逗笑了高明楼,他把自己也逗笑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番,明楼才问:“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啊呀!你就在高家村是个精明人!”马占胜讥讽地看了一眼高明楼,“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心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还批评你哩,可心里恨不得马上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他心里想:怪不得占胜年纪不大,三十刚出头,就公社的一般干部提成副局长了!这人不得了,以后的前程大着哩!

正在他两拉话的时候,三星已经引着高玉智进了院子。

明楼和占胜慌忙迎了出去。

高明楼把地区和县上的两位局长接进“会客室”,他老婆上茶,他的大媳妇敬烟点火。

高玉智本不想来这里,但他哥不让;让他一定得去吃这顿饭!说明楼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能伤了他的脸。再说,老先人都姓高!他只好来了。

高明楼让占胜先陪高局长喝茶抽烟,他过来在厨房里安咐他老婆和儿媳妇先别忙着上菜。

他出了院子,把正在院墙角里抽烟的三星叫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不把你高大叔和加林也叫来?”

“你没给我安咐叫他两个嘛!”他儿子困惑地看着他爸恼悻悻的脸。“糊脑松!实实的糊脑松!你他妈的把书念到屁股里了!你快给我再叫去!”在上饭的前一刻,高玉德终于被三星捉着胳膊拉来了。

明楼慌忙出去,亲热地扶住他的另一条胳膊,问:“加林怎不来?”玉德老汉说:“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高玉德立刻被明楼父子俩簇拥着进了窑,扶在了上席上;高玉智和马占胜分坐在两边。明楼在下席上落上座。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偌大的红油漆八仙桌,挤满了碟子、盆子大碗、小碗、山珍和海味都有,比县招待所的客饭要丰盛得多。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稀罕东西!

明楼起来敬洒。第一杯满上,双手齐眉举起,敬到高玉德面前。高玉德两只瘦手哆哆嗦嗦接过了酒杯。一杯酒下肚,老汉的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他看看高明楼满脸巴结的笑容,又看看身边的弟弟,老汉内心那无限的感慨,还用在这里细细摆出来吗?半个月以后,高玉德的独生子高加林就成了国家正式工人;并且只去县煤矿报个到,尔后就要在县委大院当干部了。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中间经过些什么手续?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填了一张招工表。其余的事都由马占胜一手包办了。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村里人对这类事已经麻木了,因此谁也没有大惊小怪。高加林教师下了当农民,大家不奇怪,因为高明楼的儿子高中毕业了。高加林突然又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大家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叔父现在当了地区的劳动局长。他们有时也在山里骂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但他们的厚道使他们仅限于骂骂而已。还能怎样呢?高加林离开村子的时候,他父亲正病着。母亲要侍候他父亲,也没来送他。只有一往情深的刘巧珍伴着他出了村,一直把他送到河湾里的分路口上。铺盖和箱子在前几天已运走了,他只带个提包。巧珍像城里姑娘一样,大方地和他一边扯一根提包系子。他们在河湾的分路口上站往后,默默地相对而立。这里,他曾亲过她。但现在是白天,他不能亲她了。

“加林哥,你常想着我……”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加林对她点点头。“你就和我一个人好……”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望着他的脸。加林又对她点点头,怔怔地望了她一眼,就慢慢转过了身。他上了公路,回过头来,见巧珍还站在河湾里望着他。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高加林的眼睛。

他久久地站着,望着巧珍白杨树一般可爱的身姿;望着高家村参差不齐的村舍:望着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依恋的感情。尽管他渴望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觉得对这生他养他的故乡田地,内心里仍然是深深热爱着的!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泪水,坚决地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在前面,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将会怎样下下去呢?

正文 人生(14)

高加林进县城以后,情绪好几天都不能平静下来,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他高兴得如狂似醉,但又有点惴惴不安。他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不过,这一次进来非同以往。当年他来到县城,基本上还是个乡下孩子,在城市的面前胆怯而且惶恐。几年活跃的学校生活,使他渐渐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与城市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他很快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城里人。农村对他来说,变得淡漠了。有时候成了生活舞台上的一道布景,他只有在寒暑假才重新领略一下其中的情趣。正当他和城市分不开的时候,城市却毫不留情地把他遣送了出来。高中毕业了,大学又没考上,他只得回到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土地上。当时的痛苦对这样一个向往很高的青年人来说,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是通常人们说的命运摆布人。国家目前正处于困难时期,不可能满足所有公民的愿望与要求。

如果社会各方面的肌体是健康的,无疑会正确地引导这样的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关系。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我国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对于类似社会问题的解决。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当今的现实生活中有马占胜和高明楼这样的人。他们为了个人的利益。有时毫不顾忌地给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当头一棒,使他们对生活更加悲观;有时,还是出于个人目的,他们又一下子把这些人推到生活的顺风船上。转眼时来运转,使得这些人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自己顺利得有点茫然。

高加林现在之所以高兴得如狂似醉,是他认识到,这次进县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他已经成了县城的一员,当然,他一旦到了这样的境地,就不会满足一生都呆在这里。不过,眼下他能在这个城市占据一个位置,已经完全心满足了。何况,他现在的这个位置在这个城市是多么瞩目啊!通讯干事,就是县上的“记者”;到处采访,又写文章又照相,名字还可以上报纸。县上开个大会,照相机一挎,敢在庄严神圣的主席台上平出平进!他知道他今天这一切全仰仗马占胜同志。他叔父诚心诚意不给他办事!但是,他不办,有人替他办。他从自己人间天上一般的变化中,才具体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后门”——

后门,可真比前门的威力大啊!想到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现在到处都在反这东西!

但他很快又想:查出来的是少数!占胜说,哪个猫都沾腥哩!他让他放心,说出了事有他哩!于是他就尽量不往这方面想了。他觉得他既然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要好好工作,搞出成绩来。这种心情也是真实的。他有时还把他的变化归到了的关怀上,下决心努力为党工作——并且还庄严地想:干脆,明年就写入党申请书!

他的领导叫景若虹。老景比他大十几岁,瘦高个,戴一副白框眼镜。他文化革命开始那年在省上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在高加林来之前,老景是县上唯一的通讯干事。

老景初见见面,给人的印象非常和蔼,表面上不多言语,但开口一谈吐,学问很大,性格内涵也很深。高加林很快就喜欢上了他,称他景老师。老景虽然没任命什么官,但不用说是他的当然领导。上班后的头一两天,老景不让他工作;让他先整顿一下自己的行装和办公室,没事了出去玩一玩。

他和老景的办公室在县委的客房院里,四面围墙,单独开门。他和老景一人占一孔造价标准很高的窑洞。其余五孔窑洞是本县最高级的“宾馆”只有省上和地委领导偶尔来一次,住几天。把通讯干事安排在这里办公,显示了县委领导对舆论宣传工作的重视。这里条件好,又安静,适合写文章。

高加林在外面晾晒完铺盖,放好了箱子。老景带他去县委办公室领了一套办公用具。桌椅板凳和公文柜在他来的前一天都已经摆好了。所有这些弄好以后,高加林独个儿在窑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忍不住嘴里哼起了他所喜爱的一首苏联歌曲《第聂伯河汹涌澎湃》;或者在镜子里照一会自己生气勃勃的脸。一切都叫人舒心爽气!西斜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房射进来,洒在淡黄色的写字台上,一片明光灿烂,和他的心境形成了完美和谐的映照。全部安排好了,在县委的大灶上吃完下午饭,他就悠然自得地出去散步——先到他的母校县立中学。

正在假期,校园里没什么人。他徜徉在这亲切熟悉的地方,过去生活的全部事情都浮现在眼前了,手风琴的醉心的声音,学校运动会上的笑语喧哗,也在卫边喧响起来。当年同学们的脸庞一个个都历历在目。最后,他回忆的风帆才在黄亚萍的身边停下来。他和她在哪一块地方讨论过什么问题,说过什么话,现在想起来都一清二楚。

他在他经常去的几个地方分别按当年的姿势坐了坐,或躺一躺,忍不住热泪盈眶了。所有少年时期经历过的一草一木,在任何时候都会非常亲切地保留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并且一想起就叫人甜蜜得鼻子发酸!

从学校里出来,他又去了县体育场——他是体育爱好者,是学校许多项运动队的队员。尤其是篮球,他和克南都是校队的主力。他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激动人心的傍晚!

他从体育场转出来,从街道上走了过去,像巡礼似的反丑里主要的地方都转游了一遍,最后才爬上东岗。

东岗长满了一片一片的小树林,有的树还是当年他们在清明节栽下的。山顶上是烈士陵园,埋葬着一百多名解放这座县城牺牲了的战士。那已经有些斑驳的石碑告诉人们,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

这是县城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一般的市民兴趣都在剧院和体育场上。经常来这里的大部分是中学教师、医院里的大夫这样一些本城的知识。山岗很大,没几个人来,显得幽静极了。高加林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透过树林子的缝隙,可以看见县城的全貌。一切都和三年前他离开时差不多,只是街面上新添了几座三四层的楼房,显得“洋”了一些。县河上新架起了一座宏伟的大桥,一头连起河对面几个公社通向县城的大路,另一头直接伸到县体育场的大门上。

西边的太阳正在下沉,落日的红晕抹下一片瓦蓝色的建筑物上。城市在这一刻给人一种异常辉煌的景象。城外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的山岭,像起伏不平的浪涛,涌向了遥远的地平线……当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城里亮起来的时候,高加林才站起来,下了东岗。一路上,他忍不住狂热地张开双臂,面对灯火闪闪的县城,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县城南面的一场暴风骤雨,给高加林提供了第一次工作的机会。暴雨是早晨开始下的。城里雨也不小,但根据电话汇报,雨最大的地方是南马河公社。那时好几个村庄都被洪水淹没。初步统计,有三十多个人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有一点踪影;窑洞和房屋被水冲垮,许多人无家可归;全公社已经展开紧张的救灾活动……为了及时报道救灾情况,正在患感冒的景若虹决定当天亲自去南马河公社。高加林坚决不让老景去;因为雨仍然在下着,老景感冒很重,淋雨根本不行。

加林硬不让老景去,而要求老景让他去。他对老景说,他第一次出去搞工作,这正是一个老验,就是稿子写不好,他也可以把材料收集回来让老景写。景若虹只好同意了。

高加林没骑自行车,因为听说南马河的大部分路都被冲坏了。他穿了一件公用雨衣,裤子挽在半腿把上,冒雨向南马河公社赶去。他一路上热血沸腾。他性格中有一种冒险精神——也可以说是英雄主义品格。这种精神在无聊的斗殴中显示是可悲的,但遇到这样的情况,却显得很可贵了。

他在这种时候,精力充沛,精神集中,动作灵敏,思路清晰,一刹那间需要牺牲什么,他就会献出什么!

他是黄昏前出发的,出城没走几里路,天就黑了。

雨在头上浇盖着,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见巴掌。他尽管路不熟,但仍然几乎是小跑着向南马河走。嗓门肯渴得像要烧着水,他就随便伏在路的水边坑里喝上几口。脚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连骨头都感到生疼。但所有这一切反而增加了他的愉快心情——这决不是夸大的说法!真的,高加林此刻感动他真正像个新闻记者了。他尽管一天记者也没当,但深刻理解这个行业的光荣就在于它所要求的无畏的献身精神。他看过一些资料,知道在激烈的战场上,许多记者都是和突击队员一起冲锋——就在刚攻克的阵地上发出电讯稿。多美!

高加林是县上第一个到达南马河公社的干部。县委副书记率领的救灾队伍比他迟到了整整五个钟头——已经临近天明了。加林到南马河时,公社干部谁也不认识他。他自己给他们介绍说,他是县上新任通讯干事,赶来采访报道救灾情况的。大家一看这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人浑身糊成个泥圪塔,脚上还流着血,立刻深受感动,赶忙给他做饭吃。公社干部们也是刚从灾情最重的一个大队回来,吃完饭,准备又起身到另一些大队去。他们一个个也都是浑身透湿,脸被泥糊得只露两只眼睛。公社书记刘玉海浑身负了七处伤,都用纱布缠着,简直就像刚从打仗的火线上下来一般。

他们硬让加林换身衣服,把脚包扎一下,然后由公社文书在家向他汇报情况,其余的人又都出发出做救灾工作了。

加林坚决不依,硬要跟大家一块去。他只从提包里拿出塑料袋包的笔记本和钢笔,就强行跟着他们出发了。公社文书开玩笑说,他要先给县上的通讯干事写一篇报道,表扬他的这种工作精神。半路上,这支满身泥巴的队伍分成了几组,分别到几个大队去查看情况,组织救灾。

高加林和文书小马跟书记刘玉海到寺佛大队去。一路上,他们谁也看不见谁,摸索着相跟前进。河道里山洪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雨仍然瓢泼似地倾泻着。公社文书一边跌跌爬爬,一边给他谈全公社已知的受灾情况和公社的救灾措施。高加林在心里记录着。书记刘玉海一声不吭,走在前边。

到寺佛大队后,他们刚一落脚,村里就跑来许多人,一个个哭鼻流水,纷纷告诉刘玉海塌了多少窑,冲走了多少牲口,毁坏了多少庄稼……刘玉海胳膊腿都缠着纱布,脸黑苍苍的,大声问队干部:“人怎样?”大家回答:“人都在哩!”

刘玉海没受伤的左胳膊一抡,吼雷一船喊道:“只要人在,什么也不怕!”

这一声把大家顿时喊得精神振奋了起来。刘玉海马上把队干部们拉在公窑的灶火圪土劳里,在地上圪蹴成一圈,商量起了救急的办法。高加林也被刘玉海这一声喊叫强烈地震动了。他侧过头,看见圪蹴在庄稼人中间的刘玉海,形象就像《红旗谱》里的朱老忠一样粗犷和有气魄。他看到他浑身都带着伤,还这样操心老百姓的事,心里非常感动。生活中有马占胜、高明楼这样的奸猾干部,同时也有刘玉海这样的好干部啊!马占胜虽然给他走了后门,但他在内心里并不喜欢他。刘玉海虽然第一次见面,他就被这个人强烈地吸引住了。

他想起刚才老刘那声喊叫,灵感立刻来了。他把笔记本和钢笔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写下了他的第一篇报道的题目:《只要有人在,大灾也不怕》。

他就着公窑里微弱的灯火,专心写起了这篇报道。外面哗哗的大雨和河道里的山洪声喧嚣成了一片巨大的声响,但他都听不见。他激动得笔杆抖颤,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消息报道的门路架数他都懂得——他经常读报,各种体早都在心中熟悉了。写完稿子后,他就跟刘玉海到救灾现场,泥一把水一把地和众人一起干了起来。第二天早晨,他把他的报道托公社的邮递员送到了老景的手里。晚上,他和刘玉海、文书一同回到公社,参加了一次紧急会议。会上,各队回来的干部分别汇报了情况。高加林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但他毫不拘束地向许多人提问,搜集具体的情况和一些英雄模范事迹。

会后,除过值班人员外,刘玉海给大家安排了三个钟头的睡觉时候,然后半夜里又准备出发。

高加林没有睡。他在煤油灯下又连续写了三篇短通讯和一篇综合报道。他写完后,出来站在公社门前,舒展了一下胳膊腿。

这时候,县上的有线广播开始播音。首先是本县节目,广播上传来报黄业萍圆润洪亮的普通话:“……员同志们,现在请听加林采写的报道:《只要有人在,大灾也不怕》……”亚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尤其是读到刘玉海那一段事迹时很动感情;播音节奏似乎也比平时要快一点。

高加林站在窑檐下,心咚咚地跳着,一直听完了他的第一篇报道——尊敬的景老师连一个字都没改!

一种幸福的感情立刻涌上了高加林的心头,使他忍不住在哗哗的雨夜里轻轻吹起了口哨。

第二天,加林收到老景一张纸条,上面简短写着几个字;你干得很出色。等着你的下一批报道。什么时候回县城,由你决定……高加林遵照老景的指示,把南马河抗灾的报道一篇又一篇发回到到上。晚上和早晨,有线广播不时传来黄亚萍圆润洪亮的普通话声:“……现在播送加林从南马河抗灾第一线采写的报道……”一直到第五天,高加林才随县委的慰问团一起回到了城里。

正文 人生(15)

高加林从南马河回来以后,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连早饭也没起来吃,继续睡。他在迷糊中,突然听见好像有人敲门。起先他以为是敲老景的门,仔细一听,却是敲他的门。他想,大概是老景叫他哩!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门外说:“景老师,你进来!”门外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听是个女的!

他赶忙又朝门外喊:“先等一等!”

他很快把衣服穿上,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他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黄亚萍!

亚萍手扶住门框,含笑望着他。她已不像学校时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脸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南方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两道弯弯的眉毛像笔画出来似的。上身是一件式样新颖的薄薄的淡水红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简裤,半高跟赭色皮凉鞋——这些都是高加林一瞥之中的印象。

黄亚萍走进高加林的办公室,说:“你到具上工作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当了大记者,把老同学不放在眼里了!”

高加林慌忙解释说,他刚来,比较忙乱;接着很快又去了南马河;说他正准备这两天去看她和克南。

“克南怎没来?”加林一边给同学倒水,一边问。

黄亚萍说:“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茶杯放在黄亚萍面前,过去坐在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出他发展前途很大,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亚萍开玩笑说。“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寻音时都流了泪……”

“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加林谦虚地说,但他心里很高兴。

“你比在学校里时又瘦了一些,不过了像更结实了,个子也好像又长高了”。亚萍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他。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一些……”

亚萍很快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起了茶水。

他们沉默了一会。黄亚萍低头喝了一会茶,才又开口说:“你到了城里,我很高兴,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大这都忙忙碌碌过日子,天下事什么也不闻不问。很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聊天,满城还找不下一个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熟悉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加林笑笑生着说。

黄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动生活过得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东西。”

“好在有克南哩……”加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倒不坏,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不过,这几年他还是给了我不少帮助……你大概知道我们后来的……情况。”黄亚萍有脸红了。

“从旁听到过一点。”加林说。

“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黄亚萍抬起头,热情地邀请他。加林赶忙说:“不了,不了,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我是生人吗?”黄亚萍有点委屈地问他。

“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你母亲。”

“一回生,二回熟!”“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怕人?”“嗯……”“乡巴佬!”黄亚萍咯咯笑了。

高加林并没有为这句嘲笑话生气。他很高兴亚萍这种亲切的玩笑。以前在学校时,她就常开玩笑叫他乡巴佬。

“乡巴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他高兴地看了一眼黄亚萍。亚萍也看着他说:“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不过,有时候又表现出乡里人的一股憨气,挺逗人的……你不去我们家吃饭就算了,但你可要常来广播站,咱们好好聊聊天,像过去在学校一样,行吗?”

高加林一时不知刻如何回答。过去学校的生活又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不过,那时他们还是孩子,都很单纯。而现在,他们性格中共同的共中东西很多,话也能说到一块。但他知道再很难像学生时期那样交往了。他们都已二十多岁了,还能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地交往吗?说心里话,他很愿意和亚萍交谈。他们都已经成了干部,又都到了一个惹人注目的年龄。再说,她和克南已经是恋爱关系,他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他犹豫了一下,见亚萍还看着他,等他说话,便支支吾吾说:“有时间,我一定去广播站拜访你。”

“外交部的语言!什么拜访?你干脆说拜会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国际问题,把外交辞令学熟悉了!”

高加林忍不住大笑了,说:“你和过去一样,嘴不饶人!好吧,我一定去广播站找你!”

“你不来也行。我到你这里来!”

加林有点不高兴了,说:“亚萍,我请求你不要经常来我这里。我刚工作。怕影响……很对不起……”

黄亚萍也马上觉得,她自己今天已经有点失去了分寸,便很快站起来,没什么合适的掩饰说,只好说:“我开玩笑哩!你赶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时间到广播站来拉拉话,咱们从学校毕业后,分别已经三年多了……”

高加林很诚恳地对她点点头。

黄亚萍从县委大院出来后,感动胸口和额头像火烧似的发烫。高加林的突然出现,把她平静的内心世界搅翻了!

中学毕业以后,她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加林回了农村,他们从此就分手了。分别后最初的一年,她时不时想起他。过去在学校他们一块那些很要好的交往情景,也常在她眼前闪来闪去。她有时甚至很想念他。她长这么大,跟父亲走过好几个地方上学,所有她认识的男同学,都没有像加林这样印象深刻。她原来根本看不起农村来的学生,认为他们不会有太出色的,但和加林接触后,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加林的性格、眼界、聪敏和精神追求都是她很喜欢的。

后来,他们分开了,虽然距离只有十来时路,但如同两个世界。毕业时,他们谁也没有相约再见的勇气啊!就这样,一晃就是三年。直到前不久她在车站送克南出差时,才又看见了他。那次见面,弄得好精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的。

高中毕业后,克南比在学校时更接近她了。她经常三一回五一回往广播站跑,给她送吃送喝。来了什么时兴货,也替她买来了。她起先很讨厌他这样。在学校时,克南就常找机会给她献殷勤,她总是避开了——她的交往兴趣主要在高加林身上。但是,现在她工作了,单位上人生地疏,她的傲性子别人又不好接近,也确实感动有点孤独。克南总算同学几年,相互也比较了解,后来她就渐渐和克南好起来。她发现克南做啥事有股实干劲,心地也很善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她不喜欢,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在她面前尽量克服着。他也真有孝心。她一般生病从不告诉父母亲,常一个人在单位躺着。但瞒不住克南。他立刻就像一个细心的护士和保姆一样守护在她身边。他做一手好菜,一天几换样侍候她吃。

她渐渐受了感动,接受了克南对她的爱情。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这两年,他们的感情已比比较平稳地固定了下来。她对克南也开始喜欢了。他虽然风度不很潇洒,但长得也并不难看。标准的男子汉体格,肩膀宽宽的,这几年在副食部门工作,身体胖了一些,但并不是臃肿,反而增加了某种男子汉气概。她和她一同相跟着看电影,也是全城比较瞩目的一对。前不久,军分区已基本同意亚萍父亲提出转业到老家江苏地方上工作的请求。父亲在那边的工作地点基本联系好了,在南京市内。亚萍是独生女,按规定,可以在父母身边工作。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在江苏省级机关任领导职务,去年回老家时路过南京,这个叔叔听了她的播音,当时就让她到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现在她要是回到南京,干这工作基本没问题。问题是克南。但他父亲已经给南京的许多老战友写了信,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准备让克南和他们家一同调过去……生活本来一切都是在平静、正常和满意中进行的。可是,现在却突然闯进来个高加林!

当亚萍第一次翻送加林在南马河采写的抗灾报道时,才从老景那里知道,加林已经是县委的通讯干事了。她念着他那才气横溢的文章,感情顿时燃烧了起来;过去的一切又猛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录广播稿时,面对旋转的磁盘,的确落了泪,但并不完全是稿件的内容使她受了感动;而是她想起了她和加林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生活。她现在才清楚,她实际上一直是爱他的!他也是她真正爱的人!她后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为加林回了农村,她再没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块。不必隐瞒,她还不能为了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她想她一辈子吃不了那么多苦!

现在,加林已经参加了工作,那个对她来说是非常害怕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同等条件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爱情的天平上称一下,克南的分量显然远远比不上加林了……于是,她今天早晨刚听说加林回来了,就忍不住跑来看望他……现在她走在返回广播站的小路上,心情又激动又难受。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像电影中的于连·索黑尔。“如果我和他一块生活一辈子好多啊!”亚萍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可是,她马上又觉得很难爱,因为她同时想起了克南。“哎呀,走路低着个头,小心跌倒!”

迎面一声话音,惊得亚萍抬起了头: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妈就在她眼前!她不喜欢克南他妈——药材公司副经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场的混合气息。

克南妈把手里提的几条肥鱼扬了扬,说:“中午来!南方人在咱这里真是受罪,一年都吃不上个鱼!这是副食公司刚从后山公社的水库里捞出来的……”

“伯母,我不去,我在你们家已经吃得太多了。”亚萍尽量笑着说。“看这娃娃说的!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

亚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妈这句饶口话的逗笑了,也马上饶舌说:“你们家怎么成了我们家?”

克南妈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亚萍对她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我要赶忙回去躺一会。”“要不要药?公司门市上新进了一种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烦您了。”

亚萍说完,就匆匆从克南妈身边绕过去,向广播站走去。

她一进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铺上。她从头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刚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厌烦地问:“谁?”

“我。”克南的声音。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高兴地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打出来的鲜鱼!我买了几条,我妈已经提回去了……”

“你们母子就知道个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个猪了!去年新织的毛衣,刚穿一冬,领子就撑得像桶口一般大!”黄亚萍气冲冲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冰雹,打得张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头耷脑地站在脚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亲爱的亚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把蒙在亚萍脸上的枕巾揭开。亚萍一把夺过去,又盖大脸上,大声喊收说:“你走开!”

张克南惶惑地倒退了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过了好一会,亚萍才坐起来,把脸上的枕巾抹下,尽量平静一点地对呆立在脚地上的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边从口袋里掏电影票,一边说。”听人家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恒的爱情》。”

黄亚萍叹了一口气,说:“我去……”

正文 人生(16)

高加林立刻就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种才能很快在这个天地里施展开了。地区报和省报已经发表了他写的不少通讯报道;并且还在省报的副刊上登载了一篇写本地风土人情的散文。他没多时就跟老景学会了照相和印放相片的技术。每缝县上有一些重大的社会活动,他胸前挂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就潇洒地出没于稠人广众面前,显得特别惹眼。加上他又是一个标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具有一种吸引力了。不久,人们便开始纷纷打问: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纪?哪里人?……许多陌生的姑娘也在一些场合给他飘飞眼,千万百计想接近他。傍晚的时候,他又在县体育场大出风头。县级各单位正轮流进行篮环比赛。高加林原来就是中学队的主力队员,现在又成了县委机关队的主力。山区县城除过电影院,就数体育场最红火。篮球场灯火通明,四周围水泥看台上的观众经常挤得水泄不通。高加林穿一身天蓝色运动衣,两臂和裤缝上都一式两道白杠,显得英姿勃发;加上他篮球技术在本城又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个体育场看台上的球迷。

在一个万人左右的山区县城里,具备这样多种才能、而又长得潇洒的青年人并不多见——他被大家宠爱是正常的。

很快,他走到国营食堂里买饭吃,出同等的钱和粮票,女服务员给她端出来的饭菜比别人又多又好;在百货公司,他一进去,售货员就主动问他买什么;他从街道上走过,有人就在背后指划说:“看,这就是县上的记者!常背个照相机!在报纸上都会写文章哩!”或者说:“这就是十一号,打前锋的!动作又快,投篮又准!”

高加林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

不用说,他的精神现在处于最活跃、最有生气的状态中。他工作起来,再苦再累也感觉不到。要到哪里采访,骑个车子就跑了。回到城里,整晚整晚伏在办公桌上写稿子。经剂也开始宽裕起来了。除过工资,还有稿费。当然,报纸上发的文章,稿费收入远没有广播站的多;广播站每篇稿子两元稿费,他几乎每天都写——“本县节目”天天有,但县上写稿人的并不多。他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一种骄傲和自豪的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时候也由不得轻飘飘起来,和同志们说话言词敏锐尖刻,才气外露,得意的表情明显地挂在脸上。有时他又满头大汗对这种身不由己的冲动,进行严厉的内心反省,警告自己不要太张狂:他有更大的抱负和想法,不能满足于在这个县城所达到的光荣;如果不注意,他的前程就可能要受挫折——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许多人在嫉妒他的走红。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稍微收敛一下。一些可以大出风头的地方,开始有意回避了。没事的时候,他就跑到东岗的小树林里沉思默想;或者一个人在没人的田野里狂奔突跳一阵,以抒发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愉快感情。

他只去县广播站找过一回黄来萍。但亚萍“不失前言”,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起先他对亚萍这种做法很烦恼,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可亚萍寻找机会和他讨论各种问题。看来她这几年看了不少书,知识面也很宽,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并且还把她写的一些小诗给他看。渐渐地,加林也对这些交谈很感兴趣了。他自己在城里也再没更能谈得来的人。老景知识渊博,但年龄比他人;他不敢把自己和老景放在平等地位上交谈,大部分是请教。

他俩很快恢复了中学时期的那种交往。不过,加林小心翼翼,讨论只限于知识和学问的范围。当然,他有时也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会是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另一处感情压下去了——巧珍那亲切可爱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对巧珍的爱似乎更加强烈了。他到县里后一直很忙,还没见巧珍的面。听说她到县里找了他几回,他都下乡去了。他想过一段抽出时间,要回一次家。

这一天午饭后,加林去县文化馆翻杂志,偶然在这里又碰上了亚萍——她是来借书的。

他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东挟西扯地又谈起了国际问题。这方面加林比较特长,从波兰“团结”工会说到霍梅尼和已在法国政治避难的伊朗前总统巴尼萨德尔;然后又谈到里根决定美国本土生产和储存中子弹在欧洲和苏联引起的反响。最后,还详细地给亚萍讲了一条并不为一般公众所关注的国际消息:关于美国机场塔台工作人员罢工的情况;以及美国政府对这次罢工的强硬态度和欧洲、欧洲以处一些国家机场塔台工作人员支持美国同行的行动……

亚萍听得津津有味,秀丽的脸庞对着加林的脸,热烈的目光一直爱慕和敬佩地盯着他。

加林说完这些后,亚萍也不甘示弱,给他谈起了国际能源问题。她先告诉加林,世界主要能源已从煤转变到石油。但70年代以来,能源消费迅速增多,一些主要产油地区的石油资源已快消耗殆尽;新的能源危机必要要在世界出现。另外,据联合国新闻处发表的一份文件说,1950年,世界陆地面积有四分之一覆盖着森森,但到今天一半的森林已经在斧头、推土机、链锯和火灾之下消失了。仅在非洲,每年大红有500万英亩森林被当作燃料烧掉。联合国粮农组织的调查表明,全世界的一亿多人口深受燃料严重短缺之苦……

黄亚萍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她接着又告诉加林,除了石油,现在有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复合能源,即,太阳能、地热能、风力、水力、生物能、薪柴、木炭、油页岩、焦油砂、海洋能、波浪能、潮汐能、泥炭和畜力……

高加林听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他想不到亚萍知道的东西这么广泛和详细!

接着,他们又一块谈起了文学。亚萍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递给高加林说:“我昨天写的一首小诗,你看看。”高加林接过来,看见纸上写着: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高加林看完后,脸上热辣辣的。他把这张纸片递给亚萍

说:“诗写得很好。但我有点不太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亚萍没接,说:“你留着。我是给你写的。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他们都感动话题再很难转到其它方面了;而关于这首诗看来两个人也再不好说什么,就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分手了。两个人都有点兴奋。

亚萍走完了。加林把她送给他的诗装进口袋里,从后面慢慢出了阅览室的门。他心情惆怅地怔怔站了一会;正准备到县水泥厂去采访一件事,一辆拖斗车的大型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身边。

加林惊讶地看见,开拖拉机的驾驶员竟然是高明楼当教师的儿子三星!

三星已比驾驶座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开起了拖拉机?”加林问。

“你走后没几天,占胜叔叔就把我安排到县农机局的机械化施工队了。现在正在咱大马河上川道里搞农田基建。”

“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现在巧玲教上了。”三星说。

“她没考上大学?”“没……”三星犹豫了一下,说:“巧珍看你来了。她就坐我的拖拉机下来的。我路过咱村,她正在公路边的地里劳动,就让我把她捎来……她在前面邮电局门前下车的,说到县委去找你……”加林胸口一热,向三星打了个招呼,就转身急匆匆向县委走去。高加林走到县委大门口的时候,见巧珍正在门口旋磨着朝县委大院里张望。她还没有看见他正从后面走来。

高加林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上身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短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苗条的身材仍然是那般可爱;乌黑的头发还用花手帕扎着,只有稍有点乱——大概是因为从地里直接上的拖拉机,没来得及梳。看一眼她的身体,高加林的心里就有点火烧火燎起来。

当巧珍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对他说:“我要进去找你,人家门房里的人说你不在,不让我进去……”

加林对她说,“现在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完就在头前走,巧珍跟在他后面。进加林的办公室,巧珍就向他怀里扑来。加林赶忙把她推开,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住在隔壁……你先坐在椅子上,我给你倒一杯水。”他说着就去取水杯。

巧珍没有坐,一直亲热地看着她亲爱的人,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你几回,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我确实忙!”加林一边说,一边把水杯放在办公桌上,让巧珍喝。巧珍没喝,过去他在床铺上摸摸,又踹踹被子,捏捏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絮一点新棉花;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哎呀,”加林说,“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狗皮暖和……”“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加林有点严厉地说。

巧珍看见加林脸上不高兴,马上不说狗皮褥子了。但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随口说:“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

“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咱们庄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嗯……”“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人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加林烦躁地从桌子上拉起一张报纸,脸对着,但并不看。他想起刚才和亚萍那些海阔天空的讨论,多有意思!现在听巧珍说的都是这些叫人感到乏味的话;他心里不免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巧珍看见他对自己这样烦躁,不知她哪一句话没说对,她并不知道加林现在心里想什么,但感觉他似乎对她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再说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除过这些事,还再能说些什么!她决说不出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原源的复全能源!加林看见巧珍局促地坐在他床边,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有点可怜——想叫他喜欢自己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叫他喜欢!他又很心疼她了,站起来对她说:“快吃下午饭了,你在办公室先等着,让我到食堂里给咱打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赶忙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车,锄还在地时撂着,也没给其他人安咐……”

她从床边站起来,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卷钱,走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食堂里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决分了,我分了九十二块钱呢……”

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眼里旋转开了。他抓住巧珍递钱的手说:“巧珍!我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你一定要拿上!”巧珍硬给他手里塞。

他只好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恼了!”

巧珍看他脸上真的不高兴了,就只好委屈地把钱收起来,说:“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我要走了。”加林和她相跟着出了门,对她说:“你先到大马河桥上笑我;我到街上有个事,一会就来了……”

巧珍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高加林飞快地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部,用他今天刚从广播站领来的稿费,买了一条鲜艳的红头巾。他把红头巾装在自己随身带的挂包时,就向大马河桥头赶去。

高加林一直就想给巧珍买一条红头巾。因为他第一次和巧珍恋爱的时候,想起他看过的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出于一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虽然在这大热的夏天,他也要亲自把这条红头巾包在巧珍的头上。

他赶到大马河桥头时,巧珍正站在那天等他卖馍回来的那个地方。触景生情,一种爱的热流刹那间漫上了他的心头。

他和她肩并肩走下桥头,转向大马河川道。

拐过一个山峁,加林看看前后没人,就站住,从挂包里取出那条红头巾,给巧珍拢在了头上。

巧珍并不明白她亲爱的人为什么这样,但她全身心感到了这是加林在亲她爱她!

她也不说什么,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幸福的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下来了……高加林送毕巧表,返回到街上的时候,突然感到他刚才和巧珍的亲热,已经远远不如他过去在庄稼地里那样令人陶醉了!为了这个不愉快的体会,他抬起头,向灰蒙蒙的天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正文 人生(17)

黄亚萍的精神正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她现在内心里狂热地爱着高林加;觉得她无论如何要和高加林生活在一块。她已经下决心要和张克南中断恋爱关系了。

问题是她父母亲将会怎样看待她的行为呢?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父亲亲抢着亲她,什么事上也不愿她受委屈。但是他们太爱克南了。这几年里,克南几乎像儿子一样孝敬他们;他们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她要是和克南断了关系,肯定会给父母亲的精神带来沉重的打击。再说,两家四个大人的关系也已经亲密得如同一家人一样。她父亲是军人,非常讲义气,一定认为这是天下最不道德的事!

不管怎样,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非和克南断绝关系不可。不管父母亲和社会舆论怎样看,她对这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在这个县城里,黄亚萍可以算得上少数几个“现代青年”之一。在她看来,追求个人幸福是一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权力干涉她的追求,包括至亲至爱的父亲;他们只是从岳父岳母的角度看女婿,而她应该是从爱情的角度看爱人。别说是她和克南现在还是恋爱关系;就是已经结婚了,她发现她实际上爱另外一个人,她也要和他离婚!在她这方面,决心已经是下定了。现在她最苦恼的是,高加林是不是爱她呢?从她人个感觉,高加林是很喜欢她的;而且他们在学校时就比一般同学相好。她想:就她各方面的条件来说,高加林也应该爱她!她长得虽然不像电影明星,但在这个城里就算数一数二的——她对自己的长相基本上是这样估计的。另外,她的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和经济状况都比高加林强。更主要的是,他们很快要到南京去安家,她将会是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号。她知道高加林是一个向往很远大的人,将来跟他们家去南京对他肯定有吸引力。不像张克南,在她父母面前不敢说,私下里还单独劝她不要去南京;说这地方已经人熟地熟生活过得很安乐——这人真没出息!

虽然她对加林爱她有一定的把握,但他不全尽然——有时候,他的脾气很古怪,常常有一些特别的行为。

但不管怎样,她要和他把问题谈明。她已经不能忍受了。最近以来,她吃不下去饭,晚上经常失眠,工作已经出了几次差错。大前天早晨,轮她值班,她一晚上失眠,快天明时才睡着,竟然连闹钟都没吵醒她,结果广播时间整整推迟了十五分钟。广播站长带着好几个人愣打门板才把她叫醒。因为这事,领导已经批评了她。

这天中午,她只吃了几口饭。想来想去,再不能拖下去了,于是就准备到县委去找高加林。

她刚要起身,克南却来了,气得她差点要哭出来。

“你怎又不高兴?”克南自己也马上一脸愁相。“你最近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有病哩?干脆,我下午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克南愁眉苦脸地看着她说。

“不要检查!我害的是心脏病!”亚萍往床上一躺,赌气地说,也不看他。“心脏病?”克南慌了,“你什么时候得?”

“哎呀!谁有心脏病?你真笨!你连个玩笑都听不来嘛!”亚萍又烦又躁地说。“我看见不像是开玩笑,也就当成真的了。”克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亚萍,加林参加工作,来县上时间已经不短了。我今天才突然想起,咱两个应该请他吃一顿饭。在学校时,咱们关系都不错,你和加林也谈得来,现在在县城里工作的同学也不多……就在国营食堂请他,那里我人熟,一个系统的,方便……”

黄亚萍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克南又问她:“你说行不行?”

躺在床上的黄亚萍转过脸,几乎是央告着说:“好克南哩,你不要扯这些了,我心烦得要命,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上班去,让我睡一会……”克南见她这样,只好站起来。他走到门前,又折转身,准备亲一下亚萍。黄亚萍一下子把头蒙在被子里,喊叫说:“不要这样了!你快走!”克南又失望又急躁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黄亚萍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爬不起来。她一刹那间觉得很痛苦:克南太老实了,他竟然看不出来她爱加林,还要请加林吃饭!她觉得也对克南有点太残酷了。她暂时决定今天中午不去找加林谈了。吃下午饭时,她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里。

他父亲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读报纸上的一篇社论,红铅笔在字行下一道一道划着。她母亲见她回来,赶忙从后边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说:“克南他爸去上海出差给你买的,克南妈才送来的,你试试……”

她把她妈递到手边的衣服一推,说:“先放一边去。我不舒服……”她爸侧过头,眼睛从镜框上面瞅着她说:“亚萍,我看你最近好像精神不大对,像有什么心事?”

亚萍也不看父亲,拿梳子对着镜子认真地一边梳头发,一边说:“不久,我可能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过,现在不告诉你们。”“是不是要和克南结婚?”她母亲问她。

“不,离婚!”她说完,忍不住为这句话笑了。

她母亲也笑了,说:“永远是个调皮鬼!还没结婚就离婚哩!”她父亲又低下头看报纸,笑眯眯地,嘴里也嘟囔了一句:“真是个调皮鬼……”

两位老人谁都没认真对待女儿的这句话——他们不久就会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黄亚萍现在进一步认定,她得很快去找加林谈明她的心思。决不能再拖下去了!早一点解决了,所有的当事人精神上也就早一点解脱了。她不能再这样瞒着克南,也不能再这样折磨他了。她梳完头,换了一身深蓝色学生装,晚饭也没吃,就从家里出来,径直向县委走去。

她来到通讯组,高加林不在办公室,门上还吊把锁。

是不是下乡去了?她感到很难受。她很快到隔壁窑洞问景若虹。老景告诉她,加林没有下乡,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写稿子,刚才吃完饭出去散步去了。

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散步呢?这再不好问老景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老景,你知道高加林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景若虹机警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我一下也说不准。有急事吗?”“没……”黄亚萍一下子感动脸上热辣辣的。

她正准备转身走,景若虹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对她说:“可能去东岗了,他常爱去那里溜达。”

“谢谢您。”亚萍向他点点头,便又从县委大院里出来了。

高加林此刻的确在东岗。

他靠在一棵槐树上,手指头夹着一根纸烟。他最近抽烟抽得很厉害。整整写了一天稿子,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现在被野外的风一吹,又加上烟的刺激,脑子很快又清醒了。

他由不得又交替想起了黄亚萍和巧珍。他不知为什么,一闲下来就同时想这两个人。毫无疑问,亚萍已经给了他一些爱情的暗示。但他觉得又有点奇怪:她不是一直和克南很好吗?从内心上说,亚萍以前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过去他不敢想,现在他也许敢想了,但情况又变得复杂了。她和克南已经恋爱了,而他也和巧珍恋爱了。想来想去,一切都好像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就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多考虑这事了。但亚萍一次又一次找他,除过语言的暗示,还用表情、目光向他表示:她爱她!他已经是恋爱过的人,对这一切都非常敏感;而且亚萍简直等于给他明说了。他的心潮早已开始激荡:并且感动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他为之激动,又为之战栗!

一切将会怎样发展?什么时候闪电?什么时候吼雷?什么时候卷起狂风暴雨?高加林靠在树干上,一边吸烟,一边胡思乱想。他觉得他想了许多问题,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想。

一场普遍的透雨落过以后,大地很快凉了下来。虽然伏天未尽,但立秋已经近二十天。在山区,除过中午短暂地炎热一会,一早一晚已经感到有点冷了。

高加林没有穿长袖衫,胳膊已冷得受不了。他于是便起身下山。一层淡淡的雾气从沟底里漫上来,凉森森地带着一股潮气。他一边慢慢下山,一边向县城瞭望。城里又是灯火一片了。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外面乘凉,县城的大街小巷变得很清静,像洪水落下的河道。一盏又一盏桔黄色的路灯,静静地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面。只有十字街头还有一些人;那里不时传来卖小吃的摊贩无精打采的吆喝声……

高加林沿着一条小土路,刚下了一个小坡,看见前面上来了一个人。他忍不住站下了。直等那人走近,他才大吃了一惊:原来是黄亚萍!“你怎上这儿来了?”他又兴奋又惊讶地问。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裤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一说话就和打抢一样!”加林说,“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谁说我一个人?”加林赶忙又向山下的小路上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干什么?”

“哪还有什么人哩?”“你不是个人?”“我?”“嗯!”加林一下子感动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亚萍声音突然变得非常轻柔地说:“加林,你别怕,咱们一块坐一坐。”

高加林犹豫了一下,就和她一起走到旁边一片不太茂密的小杏树林里。他们坐下来,两个人都摘了几片杏叶,在手里捏着,摸着,撕着,半天谁也没说话。

“我要走了……”亚萍突然开口说。

“到什么地方出差去?”加林转过头问。

“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亚萍怔怔地望着灯火闪烁的城市,说。“啊?”加林忍不住失口叫了一声。

“……我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亚萍转过头对加林说。“你愿意走吗?”加林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黄亚萍把脸稍微迈开一点,憧憬似地望着星光灿烂的远方,喃喃地说:“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她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亚萍转过头,热烈地望着加林,说:“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的……”

“唉……”加林叹了一口气,“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你想不想去?”亚萍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微笑。“我联合国都想去!”加林把手中的树叶一丢,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要是一个人在那远地方玩,也没什么意思!”亚萍说。

“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猛地回过头,眼睛像燃烧似的看着黄亚萍。

黄亚萍眼里泪花闪闪,激动地说:“加林!自从你到县里以后,我的心就一天也没有宁静过。在学校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过,那时我们年龄都小,不太懂这些事。后来你又回了农村……现在,当我再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实际上对他产生不了爱情。实际上,我父母亲比我更爱他……咱们在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我回去可能在省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或者省电台去当记者……”高加林低下头,一只手狠狠从地里拔出一棵羊角草,又随手扔到了坡底下;接着又拔出一棵,自己也跟着站起来。

亚萍也跟着站起来;她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加林手在自己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吧……亚萍,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黄亚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转到小土路上,相跟着一前一后下了山……

正文 人生(18)

高加林预感到的暴风雨终于来到了,内心激烈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他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但已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而且往往比他同龄的青年人思想感情要更为复杂。

他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抉择。

毫无疑问,黄亚萍和刘巧珍放在一起比较,不平衡是显而易见的——在他最初的考虑中,倾向就有了偏重。

他当然想和黄亚萍结合在一起。他现在觉得黄亚萍和他各方面都合适。她有文化,聪敏,家庭条件也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在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对他来说是非常神秘的魅力。像巧珍这样的本地姑娘,尤其是农村姑娘,他非常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认为她们是单纯的,也往往是单调的。但是,黄亚萍他又了解又不了解。虽然一块交往很多,但她好像还有无数更多的东西他不知道。家庭出身和经济条件的差别,不同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使他们天然地隔了一层什么,这反而更增加了他对她的神秘感。他觉得她云雾缭绕,他不能走近她。中学时期的交往像雨后蓝天上美丽的彩虹一般,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记忆中的印象。这印象以前也偶然从心头翻上来,叫他若有所失地惆怅一样;但接着也就很快消失得无踪无影……

现在,这些过去曾幻想过的游丝断缕,突然就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黄亚萍已经向他表示了爱情。只要他现在愿意,他就将和她一块生活另□!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

但他不能不认真考虑他和巧珍的关系。他和她已经热烈地相爱了一段时间。巧珍爱她,不比克南爱亚萍差。所不同的是,亚萍说她对克南没有感情,而他在内心深处是爱巧珍的。巧珍的美丽和善良,多情和温柔,无私的、全身心的爱,曾最初唤醒了他潜佰的青春萌动;点燃起了他身上的爱情火焰。这一切,他在内心里是很感激她的——因为有了她,他前一段尽管有其它苦恼,但在感情生活上却是多么富有啊……现在,当黄亚萍向他表示了爱情,并准备让他跟她去南京工作的时候,他才把爱情和他的前途联系在一起看了。他想:巧珍将来除过是人优秀的农村家庭妇女,再也没什么发展了。如果他一辈子当农民,他和巧表结合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公家人”,将来要和巧珍结婚,很少有共同生活的情趣;而且也很难再有共同语言:他考虑的是写文章,巧珍还是只能说些农村里婆婆妈妈的事。上次她来看他,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苦恼。再说,他要是和巧珍结婚了,他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他的向往又很高很远。一到县城工作以后,他就想将来决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要远走高飞,到大地方去发展自己的前途……现在,这一切就等他说个“愿意”就行了。

他反复考虑,觉得他不能为了巧珍的爱情,而贻误了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折——这也许是决定自己整个一生命运的转折!不仅如此,单就从找爱人的角度来看,亚萍也可能比巧珍理想得多!他虽然还没和亚萍像巧珍那样恋爱过,但他感到肯定要更好,更丰富,更有色彩!

他权衡了一切以后,已决定要和巧珍断绝关系,跟亚萍远走高飞了!当然,他的良心非常不安——他还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克南方面他考虑得很少,主要在巧珍方面。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自己的窑里转圈圈走;用拳头捣办公桌;把头往墙壁上碰……后来,他强迫自己不朝这方面想。他在心里自我嘲弄地说:“你是一个混蛋!你已经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他尽量得使他的心为得铁硬,并且咬牙切齿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现在,这个已经“铁了心”的人,开始考虑他和巧珍断绝关系的方式。他预想这是一个撕心裂胆的场面,就想用一种很简短的方式向过去告别。使他苦恼的是,巧珍一个字也不识,要不,给他写一封信是最好的断交了方式了;这样可能避免双方面对面的痛苦。

他于是一整天躺在床上,考虑他怎样和巧珍断绝关系。

黄亚萍不失时机地来了,问他考虑得怎样?

他犹豫了限一会,才把他和巧珍的关系,大略地给亚萍说了一下。黄亚萍听后,先是半天没说话。后来,她带着一脸的惊讶,说:“你原来在农村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结婚?”

“嗯。”加林肯定地点点头。

“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又有满身的才能,怎么能和一个不识字的的农村女人结婚?我真不理解你当时是怎样想的!”

“住嘴!”加林一下子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子被他的愤怒吓住了,半天才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都没过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你找你的克南去!”加林一下子躺在铺盖上,闭住了眼睛。一种新的烦恼涌上了心头。他心里也想:“哼!巧珍从来也不这样对我说话……没过一会,亚萍来到他床边,手轻轻地他肩膀上推了一把。高加林睁开眼,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

他仍在生气,不理她。

亚萍声音有点激动地说:“加林!你千万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心里除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你不知道,张克南你就是把刀放在他脖颈上都发不起来火!有时,我真想叫这个人愤怒了,美美给我发一通火,把我骂一通,可你怎样骂他,挖苦他,他总是对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高加林暂时还不能知道,她这话倒究是真的还是为了与他和好而编的。但他看见亚萍两道弯弯的细眉下,一双眼眼泪汪汪的,心便软了,说:“我这人脾气不好……以后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

“加林!”亚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问:“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他恍惚地对她点了点头。

亚萍顺床边坐下,和他挨在一起。加要很快把自己的身子往开挪了挪。不知为什么,他此刻一下子又想起了巧珍。他觉得他这一刻无法接受黄亚萍的这种表示感情的方式。

高加林沉默了一会,对亚萍说:“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谈清楚……不瞒你说,我心里很不好受……请你原谅,我不愿对你说假话。”“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也可能是不幸的结束!”他像宿命论者一样回答她。

“我和克南好办,我给他写一封信就行了。在感情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只不过同情和可怜他罢了。他倒是真心实意爱我……”“克南是会很痛苦的……”加林叹了一口气。

“克南我先不考虑,我现在主要考虑我父母亲。他们一心喜欢克南,而且又都是老干部,道德观念完全是过去的……”“你父母肯定不会接受我!他们要门当户对的!我一个老百姓的儿子,会辱没他们的尊严!”加林又突然暴躁地喊着说。

亚萍用极温柔的音调说:“你看你,又发脾气了。其实,我父母倒不一定是那样的人,关键是他们认为我已经和克南时间长了,全城都知道,两家的关系又很深了,怕……”

“那就算了!”加林打断她的话。

黄亚萍一下子哭了,站起来说:“加林!你别这样发脾气行不行?我的事由我作主哩!我父母最后一定会尊重我的选择……现在我唯一要知道的是,你爱不爱我!是不是要和我好!”她说着,坚决地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来了……

黄亚萍回到家里,按时作息的父母亲早已在他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她进了自己的房子,扭开灯,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着——她的心在欢蹦乱跳!

她即刻又站起来,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她看见自己在笑。

她又躺在床上;躺下后又马上坐起来。

她站在脚地当中,不知自己做什么好;思绪像浪花,飞溅的流水一般活跌。先是一连串往事的片断从眼前映过;接着是刚才所发生的从头到尾的一切细节,然后又是未来各式各样幻想的镜头……直到她洗完脸,脑子才稍微冷了下。

晚上肯定又要失眠。失眠就失眠吧!反正明早上她不值班,另外一个人广播,她可以在家睡觉——至于明天上午能不能睡着,她也没有把握。

那么,现在该做什么呢?给克南写信?还是给父母亲“发表声明”?父母亲已经睡着了。那么,就给克南先写信!

她刚拿着信纸、信封和钢笔,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不!还是先给父母亲谈谈!这是最主要的!让他们早一点知道更好!

于是她开了自己的门,出了院子。

这个睡不着觉的人也决心不让她父母亲睡了。

她敲了敲父母亲的门,叫道:“爸爸,妈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下!我有个要紧事给你们说!”

里面的灯开了,听见一阵紧张的唏嘘声。站在外面的任性的女儿的这时候抿嘴直笑,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母亲先过来了。接着父亲一边穿外套,一边也跌跌撞撞进了她的房间。两个人都先后紧张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黄亚萍看见父母亲都这么紧张,先忍不住笑了,然后又严肃起来,说:“你们别紧张。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

父亲瞪起眼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这个任性的小宝贝,为什么黑天半夜把他老两口叫起来。

她母亲揉了揉眼睛,也着争地对她说:“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把人急死了!”

黄亚萍想了一下,说:“事情很复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详细情况将来我不说,你们也会追问的……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爱;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什么?什么?什么?……”

她父母亲都从坐的地方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对我来说,这已经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们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父亲半天才清醒过来,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悲哀地说:“克南当初不是你引回来的?这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老汉捶胸顿足,两片厚嘴唇像蜜蜂翅膀的似颤动着。

她母亲已伏在她的床上哭开了。

她父亲尽管爱她胜过爱自己,但看来今晚实在气坏了,猛烈地发起了火:“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青年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革命要在你们手里葬送呀!……”老汉感情过于冲动,什么过分话都往出倒!黄亚萍一下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她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骂过她;她一下子忍受不了。

母亲见女儿哭了,也哭着,过来数说起了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喊我的娃娃……”

“都是你惯坏的!”老军人咆哮着说。

“你没惯?”亚萍她妈也喊叫起来。

亚萍她爸一拧身出去了。出去后,他也没回房子去,站在院子里,掏出一根纸烟,在烟盒上敲得崩崩直响,也不往着点。亚萍站起来,两只手硬把她母亲推出房子,然后关上了门。她过去拿毛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坐到桌子前,开始给克南写信——

克南:

为了我们都好,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和加林相爱了,咱们的恋爱关系现在应该断绝;以后像过去一样,还是要好的同学和同志。我知道你会很痛苦的。但你应该想想,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痛苦,是不值得的。你应该寻找真正爱你的人。我相信你会找到这样的人。我愿你得到幸福。

你自己应该知道,我在学样时就和加林感情好。现在我觉得我真正爱的人是他,而不是你。过去咱们两个之所以发展了关系,完全是我因为你适时地关怀了我,使我受了感动。但这并不是爱情。你是好人,也是一个出色的人。不要因为我影响你的发展。你也不要恨架林。如果你认为你受了伤害,这完全是一个人造成的;是我追求加林,你恨我吧!

我在内心里永远感谢你。我还要告诉你:在我爱情以外所有友爱的朋友中,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如果你能原谅我,那么我请求你为我祝福。

亚萍写于匆忙中

正文 人生(19)

高加林把自行车放到路边,然后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低头看着大马河的流水绕过曲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河里去了。他在这里等着巧珍。他昨天让回村的三星捎话给巧珍,让她今天到县城来一下。他决定今天要把他和巧珍的关系解脱。他既不愿意回高家村完结这件事,也不愿意在机关。他估计巧珍会痛不欲生,当场闹得他下不了台。

前天,老景让他过两天到刘家湾公社去,采访一下秋田管理方面的经验,他就突然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大马河桥头了。因为去刘家湾公社的路,正好过了大马河桥,向另外一条川道拐过去。在这里谈完,两个人就能很快各走各的路,谁也看不见谁了……高加林伏在桥栏杆上,反复考虑他怎样给巧珍说这件事。开头的话就想了好多种,但又觉得都不行。他索性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一点更好。弯拐来拐去,归根结底说的还不就是要和她分手吗?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加林哥……”一声喊叫,像尖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

他转过身,见巧珍推着车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来得真快!是的,对于他要求的事,她总是尽量做得让他满意。

“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我听三星捎话说,你让我来一下,我晚上急得睡不着觉,又去问三星看是不是你病了,他说不是……”她把自行车紧靠加林的车子放好,一边说着,向他走过来,和他一起伏在了桥栏杆上。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和漂漂亮亮的,顿时感动有点心酸。

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唔。”她抬头看见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了?”

加林把头迈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巧珍亲切地看着他,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巧珍……”“唔……”“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才说:“那你……去吧。”“你怎办呀?”“……”“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处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你……”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河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流进了复日浑黄的县河里……沉默……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巧珍迅疾地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他的头在巧珍的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她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跑而去了。等加林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满川绿色的庄稼和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

高加林也猛地骑上了他的车子,转到通往刘家湾的公社的公路上。他疯狂地蹬着脚踏,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眼前的公路变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飘曳摆动的黄带子……

他骑到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把自行车猛地拐进了公路边的一个小沟里。他把车子摔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块草地上,双手蒙面,像孩子一样大声号啕起来。这一刻,他对自己仇恨而且憎恶!一个钟头以后,他在沟里一个水池边洗了洗脸,才推着车子又上了公路。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稍微轻松了一些。眼前,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五天以后,高加林从刘家湾公社返回县城,就和黄亚萍开始了他们新的恋爱生活。

他们恋爱的方式完全是“现代”的。

他们穿着游泳衣,一到中午就去城外的水潭里去游泳。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傍晚,他们就东岗消磨时间;一块天上地下的说东道西;或者一首连一首地唱歌。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显得非常浪漫。浑身上下全部是上海出的时兴成衣。

有时候,他们从野外玩回来,两上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故意让人注目似的,黄亚萍带着高加林,洋洋得意地通过了县城的街道……他们的确太引人注目好。全城都在议论他们,许多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但是他们根本不理睬社会的舆论,疯狂地陶醉在他们罗曼蒂克的热恋中。高加林起先并不愿意这样。但黄亚萍说,他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县城了,别人愿怎样看他们呢!她要高加林更洒脱一些,将来到在城市好很快适应那里的生活。高加林就抱着一种“实习”的态度,任随黄亚萍折腾。

他的情绪当然是很兴奋的,因为黄亚萍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他感动新奇而激动,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坐汽车一样。

他当然也有不满意和烦恼。他和亚萍深入接触,才感到她太任性了。他和她在一起,不像他和巧珍,一切都由着他,她是绝对服从他的。但黄亚萍不是这样。她大部分是按她的意志支配他,要他服从她。

有时正当他们愉快至极的时候,他就猛然会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情绪一下子就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把个兴致勃勃的黄亚萍弄得败兴极了。亚萍一时又猜不透他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失常。感动很苦恼。于是,她为了改变他这状况,有时又想法子瞎折腾,便得高加林失常的现象频频加剧,这反过来又更加剧了她的苦恼。他们有时候简直是一种苦恋!有一天上午,雨下的很大,县委宣传部正开全体会议。隔壁电话室喊高加林接电话。

加林拿起话筒一听,是亚萍的声音。她告诉他,她的一把进口的削苹果刀子,丢在昨天他们玩的地方了,让高加林赶到到那地方给她找一找。

加林在电话上告诉她,他现在正开会,而且雨又这么大,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去。

亚萍立刻在电话上撒起了娇,说他连这么个事都如此冷淡她,她很难受;并且还在电话里抽抽嗒嗒起来。

高加林烦恼极了,只好到会议室给主持会的部长撒了个谎,说一个熟人在街上让他下来有个急事,他得出去一下。

部长同意后,他就回到宿舍成了那件风雨衣,骑了个车子就跑。还没到街上,风雨衣就全湿透了。他冒着大雨,赶到县城南边他们曾呆过的那个小洼地里。他下了车,在这地方搜寻那把刀子。找了半天,他几乎把每一棵草都翻拨过了,还是没有找到。虽然没有找见,这件事他想他已经尽了责任,就浑身透湿,骑着车子向广播站跑去,告诉她刀子没找见。

他推开亚萍的门,见她正兴奋地笑着,说:“你去了?”

加林说:“去了。没找见。”

亚萍突然咯咯地笑了,从衣袋里掏出了那把刀子。

“找见了?”加林问。“原来就没丢!我故意和你开个玩笑,看你对我的话能听到什么程度!你别生气,我是即兴地浪漫一下……”

“混蛋!陈词滥调!”高加林愤怒地骂道,嘴唇直哆嗦。他很快转过身就走了。黄亚萍这下才知道她的恶作剧太过分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在房子里哭了起来。

高加林回到办公室,换了湿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铺上。这时候,巧珍的身影又出现在他他的眼前,她那美丽善良的脸庞,温柔而甜蜜地对他微笑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黄亚萍买了许多罐头和其它吃的来找他,也是哭着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不让他生气了。

加林看她这样,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黄亚萍就像烈性酒一样,使他头疼,又能使他陶醉。不过,她对他的所有这些疯狂,也都是出于爱他——这点他最能强烈体验到的。在物质方面,她对他更是非常豁达的。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平时,罐头、糕点、高级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麦乳精,不断头地给他送来——

这些东西连县委书记恐怕也不常吃,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却带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方面,亚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牺牲的……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热恋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黄亚萍这样“浪漫”的时候,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住处。

两位老人一进他的办公室,脸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人们面前,低下头,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从小亲你,看着你长大的,我掏出心给人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你……我什么话都是敢对你说哩!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汉说不下去了,闭住眼,一口一口长送气。

他爸接着也开了口:“当初,我说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牵扯,人家门风高!反过来说,现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没良心的事!再说,那巧珍也的确是个好娃娃,你走了,常给咱担水,帮你妈做饭,推磨,喂猪……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为你这没良心事,现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到众人面前露脸,人家都叫你是晃脑小子哩!听说你现在又找了个洋女人,咱们这个穷家薄业怎样侍候下人家?你,趁早散了这宗亲事……”

“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德顺老汉接着他爸又指教他说,“不管你到了什么时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能丢啊……”“我常不上城,今儿个专门拉了你德顺爷,来给你敲两句钟耳子话!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

两个老人一人一阵子说着,情绪都很激动。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话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他站起来要去张罗,但两个老人也站起来,说他们人老腿硬,得赶忙起身上路,要不赶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们根本不想吃饭,实际上却还想对他说许多话;但现在一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高加林一看他们坚决要走,只好相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马河桥头。两位老人心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让各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德顺爷各他爸给他造成的坏情境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高兴得没睡着觉——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相跟着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的东西,全是她精心为他准备的。她并且坚持让他穿上了那双三接头皮鞋。第一回穿这皮鞋走路,他感动又别扭又带劲……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很快就随着急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正文 人生(20)

高家村的人好几天没有见巧珍出山劳动,都感动很奇怪。因为这个爱劳动的女娃娃很少这样连续几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挣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们才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当初恋爱时一样。大部分人现在很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也有个别人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不过,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刘立本的二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她就是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了个神经病人。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意着味什么;更何况,她对高玉德的小子是多么的迷恋啊!

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就看见,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营务庄稼;整修她家菜园边上破了的篱笆。后来,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只不过一天到晚很少和谁说话;但是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边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祸乐的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对她肃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对她察颜观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吗?半个月来,她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爱情梦想!

她曾想到过死。但当她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土地上她用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经过这样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动荡,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多么天真!悲剧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她的这个宣判,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但是,不论这样,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舍她对高加林的爱。她永远也不会恨他;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的苦!

家里谁也劝说不下她,她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晚上劳动回来,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窑洞,不洗脸,不梳头,也不想吃饭,靠在铺盖卷上让泪水静静地流。她母亲,她大姐和巧玲轮流过来陪她,劝她吃饭,也和她一起流眼泪。她们哭,主要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刘立本睡在另外一个窑里长吁短叹。自从这事发生后,他就病了;头上被火罐拔下许多黑色的印记。他本来对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满肚子火气未消,但现在看见他娃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再不忍心对她说什么埋怨话了。村里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经在讥笑他的女儿,说她攀高没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该……这些话让仇人们去说吧!作父亲的怎能再给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高玉德的坏小子,害了他的巧珍!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说不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店的马拴竟然正式托起媒人来,要娶巧珍。好几个煤人已经来过了,一看他家这形势,都坐一下子就尴尬地走了。

又过了向天,马拴却在一个晚上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立本一家看他这样实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窑洞里接待了他。不管怎样说,在巧珍这样不幸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来求亲,使得刘立本一家人心里都很受感动。至于这事行不行,刘立本现在已不在考虑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经再不愿勉强女儿的婚事。苦命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他老婆给马拴做饭,他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到巧珍的窑洞。他坐在炕边上,无精打采地摸出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捏灭,对靠在铺盖卷上的女儿说:“

“巧珍,你想开些……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他报应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愤怒了,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一下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喘着气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刘立本住了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过去了你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记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当地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他现在还在吗?”巧珍问她父亲。

“在哩……”“你让他过来一下……”

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马拴一个人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炉上的巧珍,很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两只手搓来搓去。“马拴,你真的要娶我吗?”巧珍问。

马拴不敢看她,说:“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爬子抓一般……后来,听说你和高老成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我已经在村前后庄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不嫌!”马拴叫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西折?再说,你也甭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壮的庄稼人说到这里,已经大动感情了,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从口袋里取出来。

眼泪一下子从巧珍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淌下来了,她说:“马拴,你再别说了。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马拴把掏出的纸烟又一把塞到口袋里,跳下炕,兴奋得满面红光,嘴唇子直颤。巧珍对他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

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不一会,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了。

马拴赶忙对他说:“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这三五天!”

刘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说:“这……时间这么紧,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爸爸,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妈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旧的就旧的!”她痛苦地喊叫说。

刘立本马上退了出来。他过来先把巧珍的意思给马拴说了。马拴说没问题,他即刻回去准备,订吹手,准备席面,至于其它结婚方面的东西,他前两年就办齐备了。

刘立本送走马拴以后。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楼。

明楼听说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先吃了一惊。然后对亲家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不怕!”明楼决断地说,“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哩!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大小子和刘巧英给你们帮忙去……”刘巧珍和马拴举行结婚仪式的这一在,高家村和马店两个村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两个村的大部分庄稼人都没有出山。在高家村这里,除过门中人当然被邀请为宾客以外,村里的一些外姓旁人也被事主家请去帮忙了。村里的大人娃娃都穿起见人衣裳。即是不参加婚礼的村民,也都换上了干净衣服;因为看红火,在坐人面前露脸,总得要体面一些。

高加林的父母亲当然是例外。高玉德老汉一早就躲着出山去了。加林他妈去了邻村一个亲戚家——也是躲这场难看。

全村只有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没出门,这就是德顺老汉。重感情的老光棍此刻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老泪止不住的流。他为巧珍的不幸伤心,也为加林的负情而难过。

娶亲仪式的开头首先在马店那里进行。马拴是一个姨姨和姑姑是引人的主要角色。另一个更主要是角色是马拴他大舅——男女双方的舅家都是属第一等宾客。吹鼓手一行五人走在前面,他们后面是迎新媳妇的高头大马;鞍前鞍后,披红挂彩。黑铁塔一样的马拴现在骑在马上——这叫“压马”,按规程新女婿要“压”到本村的村头。然而再返回自己家里等新媳妇回来。马拴后面,是他姑和他姨,都骑着毛驴;他姑夫和姨父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他舅作为“领队”断后,和媒人走在一起——媒人是两家的贵宾,既是引人的,又是送人的。这支队伍一进高家村,吹鼓手长号一吹,接着便鼓乐齐鸣了;两个吹唢呐的人肋帮子鼓得像拳头一般大,吱哩哇喇吹起了“大摆队”。同时,在刘立本家的土佥畔上,已经噼噼啪啪响起了欢迎的鞭炮声。迎亲人的被拉下不久后,第一顿饭就开始了;按习俗是吃合饹。吹鼓手在院墙角里围成一圈,开始吹奏起慢板调。

刘立本家的院子里,士佥畔上,窑项上,此刻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娃娃们大呼小叫,婆姨女子说说笑生。

因为要赶时间,第顿饭刚完,就开始上席。席面是传统的“八碗”,四晕四素,四冷四热;一过浇酒居中,八个白瓷酒杯在红油漆八仙桌上转过摆开。第一席是双方的舅家;接下来是其它嫡亲;然后是门中人、帮忙的人和刘立本的朋亲。吹鼓手们一直在着——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后才能轮上他们……就在里里外外红火热闹的时候,巧珍正一个人呆在她自己的窑里。她坐在炕头上,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壁的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外面的乐器声,人的喧哗声,端盘子的吆喝声,都好像离她很远很近。她想不到,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就这样结束;她从此就要跟一个男人一块生活一辈子了。她决没有想到,她把自己的命运和马拴结合在一起;她心爱过的人是高加林!她为他哭过,为他笑过,做过无数次关于他的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铺盖上,闭住了眼。渐渐地,她感到迷迷糊糊的,接着便睡着了。

门“吱扭”一声,把好惊醒了。

她倒转头,见是她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衣服。

“把衣服换上,再洗个脸,梳个头。快起身了……”她妈轻声对她说。她用手指头抹去了眼角两颗冰凉的泪珠,慢慢坐起来,下了炕。这时候,外面的鼓乐突然吹奏得更快更热烈了,这意味着最后一席已经起场,吹鼓声正在结束他们的工作,准备吃饭了。她妈只好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给她换衣服。换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热水,给她洗去满脸泪痕,然后就开始给她梳头。就在这时,她妹妹巧玲进来了。她刚放学,也没去吃饭,就进来看她二姐。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巧珍看见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有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说:“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巧珍说:“妹妹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马拴一块劳动,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巧珍的手说:“二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从不就爱你,虽然你没上过学,但你想的事很多,我虽然上了学,但受了你不少好影响,否则,我的性格很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展……二姐!你也不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相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梦里都想上大学,但没考上,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就好好教书,让村里的其安娃娃将来多考几个大学生,就是不能教书,回村劳动了,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已经在各方面开始成熟的巧玲,这一番话把巧珍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巧玲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巧玲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高加林太没良心了!”巧珍摇摇头,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准备送人的巧英进来了。她让她妈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她妈让巧玲去吃饭。巧玲走后,她把窑里其它东西查看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用发卡别在了巧珍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刘立本家的土坡里下来了。唢呐、锣鼓、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出村的道路两帝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土佥畔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鸣,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盖头蒙面,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刘立本两口子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立本按乡俗把这支队伍送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里——他一进大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村子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巧珍骑在马上,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在估计怏要出村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捺开盖头一角:她看见了加林家的土佥畔;她曾多少次朝那里张望过啊!她也看见了河对面一棵杜梨树——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绿色的谷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她放下红丝绸,重新蒙住了脸,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正文 人生(21)

张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恼都发泄在了一根榆木树棒上。这根去了根梢的榆木树棒,就躺要他家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们家现在做饭和今年一个冬天的引火柴,本来早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劈柴了。就是缺少劈柴,他们向来谁又亲自动过手呢?没了买几担就行了,不要需要张克南费这么大的劲!这根粗垃的榆木树棒,谁也不记是哪一年躺在他们家院子的;也忘了是什么人给他们送来的。反正一直就在那里堵挡些垛,防止摞好发的劈柴倒下来。

张克南在接到黄亚萍断交信的第二天,就从副食门市部后边的院子里,带回一把长柄大斧头,一声不吭地破起了这根榆林棒。在本地的树木中,榆树的纤维是最坚韧的,一般人谁也不做劈柴烧——因为很难破开。

张克南一下班就壁。他好多天实际上没有劈下来几声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来。反正只是劈满头满身的汗,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挥动着那把长柄斧头……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两个手堂,闭住眼一句话也不说。

他母亲有时过来看他这副样子,也一句话不说,只是沉着脸瞅他两眼。她内心有些什么翻腾看不出来,只是戒了一年的烟又开始抽上了。克南他你亲正在县党校学习,经常不回家。这个独院整天都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一天,他拼命劈了一会榆树棒,又闭住眼躺在了床铺上,高大结实的身体像没有了气息似的,动也不动。

他母亲进来了。这次她开了口:“南南,你起来!”

张克南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躺着。

“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胜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来的笑影。

张克南仍然没有理时他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事和自己的失恋有什么关系,淡淡地说:“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张克南一闪身爬起来,眼瞪着他妈,喊:“妈!你怎能做这事呢?这事谁要做叫谁做去吧!咱怎能做这事嘲?这样咱就成了小人了!”“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叫人家挖走了,还说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我为什么不揭发控告他狗日的,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着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咱不能用错纠错!”

他妈抢前一步,上来啪啪地打了张克南几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来了;嘴里伤心地喊叫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克南手摸着被母亲打过的脸,眼泪直淌,说:“妈妈!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亚萍……我心里一直像刀割一般难受,我甚至想死!我也恨过高加林!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亚萍不喜欢我,喜欢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也得承认这个现实。你知道,我心善,从小连别人杀鸡我都不敢看。我一生中最害怕就是厌恶的就是屠宰场!我一听见猪的嚎叫,就头发倒竖,神经都要错乱了。因此,我也不愿看见在我的生活周围,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互相屠杀……妈妈!我虽然才二十五岁,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生活;我之所以社会上朋友多,大家也愿意和我交往,就因为我待人诚恳宽厚……我也有我自己的缺点,性格不坚强,在生活中魄力不够,视野狭窄,亚萍正是不喜欢我这些。但她并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就是一个堕的落的人!亚萍!你不完全了解我啊……”张克南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先是对他妈说,后来又对他看不见的亚萍说,脸痛苦扭成了一种可怕的形象。他说完后,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死沉沉的就像谁丢下了一口袋粮食……很久以后,克南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院子里静得像荒寺古庙一般。

克南出了门,在院墙根下急促地来回走了好长时间。

地上丢了十几根烟把子以后,他出了门,直接向广播站走去。他找到黄亚萍,很快把他母亲给地纪委写信、地纪委已经派人到县里的情况,统统给亚萍说了,同时也说了他自己的所有心里话。他让亚萍看有没有办法挽救这个局面。

黄亚萍听完后,先顾不上急,出口就骂:“你妈是个卑鄙的人!”她然后眼里闪着泪光,对克南说:“克南,你是个好人……”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问题,被地纪委和县纪委迅速查清落实了。与此同时,高加林的叔父也知道了这件事,两次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让组织坚决把高加林退回去。

眼下,这样的问题一直就是公众最关心的。这事很快在县城传开;街头巷尾,人们纷纷在议论。

在县委的一次常委会上,这件事被专门列入了议题。调查的人列席了常委会,详细汇报了这个事件的调查情况。

常委会的决定很快就做出了: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无视党的纪律,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专门的文件很快下达到了有关单位。马占胜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拜访领导,托人求情,说让他好好检讨,请求县委不要给他处分。后来,他看一切暂时都无济于事,就只好到处叫冤说:“啊呀呀,这下舔屁股舔到他妈的刀刃上了……”

这几天,除过马占胜,另一个事中人黄亚萍也在四处奔跑,打探消息,找她父亲的朋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不要让高加林回了农村。当她看见县委下达的文件后,才知道局面是挽不回来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喊叫着,不知该怎么办。她料不到生活的变化如同闪电一般迅疾;她刚刚开始了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好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打滚。她无法忍受这个打击所带来的痛苦。她痛苦的焦点在哪里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真诚地爱高加林,但她也真诚地不情愿高加林是个农民!她正是为这个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个方面的坚定选择,她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假苦她不去爱高加林,那高加林就是下降了狱也与她无干;如果她为了爱情什么也不顾,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狱她也不会跟着下去!矛盾是无法统一的。两个方面她自己认为都很重要:她爱高加林而又怕他当农民啊!

生活对于她这样的人总是无情的。如果她不确立和坚定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会不断地给她提出这样严峻的问题,让她选择。不选择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谁也别想摆脱它!黄亚萍觉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没有更亲密的朋友和她一块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们之间处于这样的位置,根本不能去找。

她于是想起她亲爱的父亲。她现在只能和他谈这件事。

怎样和父亲谈呢?他本来就反对她离开克南而找加林。在这件事上,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会怎样对待她目前的困难处境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去找父亲。

她回家去找他,他不在家。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办公室里。她就又跑到了他的办公室。

她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解放军报》。见她进来,就把老花镜摘下,放在报纸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会我都参加了……”

“这怎办呀嘛……”“什么怎办呀?”“我怎办呀?”“你?”“嗯……”她父亲抬起头,望着窗户,沉默了半天。

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地革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黄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人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乳精,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然没有强行制止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炮弹林时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干啥哩!一切都为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黄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历了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了……”

黄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干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黄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

正文 人生(22)

经过平原和大城市的洗礼,高加林兴致勃勃地回到这个山区县城来了。他下了公共汽车,出了车站,猛一下觉得县城变化很大,变得让人感到很陌生。城廓是这么小!街道是这么短窄!好像经过了一番不幸的大变迁,人稀稀拉拉,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声响。县城一点儿也没变。是他的感觉变了。任何人只要刚从喧哗如水的大城市再回到这样僻静的山区县城,都会有这种印象。高加林出了车站,走在马路上,脚步似乎坚实而又自在。他觉得对他未来的生活更有自信心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已经基本了解了外边的世界大概是怎一回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一比较,感到他在这里不必缩头缩脑生活,完全可以放开手脚……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游了一次大海的人,又回到小水潭里一样。

他出车站没走几走,碰见了他们村的三星。他穿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羡慕地过来和他握手,问:“回来了?”

高加林对他点点头,问:“你干什么哩?”

三星说:“我开的拖拉机坏了,今早上来城里修理,晚上就又到咱上川里去呀。”“咱村和我们家里没什么事吧?”他随便问。

“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

“和谁?”高加林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和马拴……你在!我还忙着哩!”三星一看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就赶忙走了。高加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下子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在马路上若有所失地站了好一阵。他想不到巧珍这样快就结婚了。听到一个爱过自己的姑娘和别人结了婚,这总叫人心里不美气。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呆立在马路当中也不合适,就又提着包往县委走。不过,他走得很慢,脚步也有点沉重起来。他感到街上的人也都似乎有点怪眉怪眼地看他,就像他们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似的。

其实,街上的人这样看他,完全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这一点要等他回到县委才能明白。

他回到办公室刚把东西放下,老景就过来了,他先问了他这次出去的一些情况,然后突然沉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高加林很奇怪,他看出了老景好像要和他谈什么,又感到难开口。老景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把有关他“走后门”参加工作被揭发、县委已经决定让他回农村的前前后后,全部给他说了。并告诉他,是克南母亲给地纪委写信揭发的;还听说克南和他母亲吵了一架,反对她这样做……

高加林听完后,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麻木地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后来只听见老景断断续续说,他曾找过县委书记,说他工作很出色,请求暂时用雇用的形式继续工作;但书记不同意,说这事影响太大,让赶快给他办清手续,让他立刻就回队;还听说他叔父打了电话,让组织把他坚决退回去……

老景什么时候老的?他不知道。当他确实明白过来他面临的是什么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眼下他该做什么。

他先把烟掏出来,但没抽,扔到了门背后。烟扔掉后,又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火柴。他把火柴盒抽出来,哗一下全撒在了地上。然后,他又弯下腰,一根一根往火柴盒里拾;拾起以后,又撒在了地上,又拾……

一个钟头以后,他的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事情马上变得单纯极了:他不就是又要回到他们村,回到土地上去当社员吗?紧接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他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绝望地叫道:“晚了!我这个混蛋……”

接下来他才想到了黄亚萍。她没有引起他过分的痛苦,只是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生活啊,真是开了一个玩笑……”

是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他不得而知。正像巧珍认为她和高加林的关系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感觉他和黄亚萍的关系也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他现在又成了农民,他和黄亚萍中间,也就自然又横上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去……这一切马上变成了一个笑话!即使亚萍现在对他的爱情仍然是坚决的,但他自己已经坚定地认为这事再不可能了;他们仍然应该回到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他尽管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具体问题上又很现实。

至于他个人生活道路上这个短暂而又复杂的变化过程,他现在来不及更多地思考。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结局很自然;反正今天不发生,明天就可能发生。他有预感,但思想上又一直有意回避考虑。前一个时期,他也明知道他眼前升起的是一道虹,但他宁愿让自己所它看作是桥!

他希望的那种“桥”本来就不存在;虹是出现了,而且色彩斑斓,但也很快消失了。

他现在仍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现实。

是的,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要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开地球。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刚踏入生活道路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最重要的认识。

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让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祖国的未来属于年轻的一代,祖国的未来也得指靠他们!

当然,作为青年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

高加林的悲剧包含诸方面的复杂因素——关于这一切,就让明断的公众去评说吧!我们现在仍然叙述我们的生活故事。加林现在还顾不得考虑其它。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他怎样处理他和亚萍的关系。

实际上,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他要主动找黄亚萍断绝关系!他洗了一把脸,把那双三接头皮鞋脱掉,扔在床底下,拿出了巧珍给他做的那双布鞋。布鞋啊,一针针,一线线,那里面缝着多少柔情蜜意!他一下子把这双已经落满尘土的补口鞋捂在胸口上,泪水止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换了鞋,就起身去找黄亚萍——现在中午已经下班了,亚萍肯定在家里。他想他这是第一次上亚萍家,也是最后一次。正在他刚要出门的时候,克南却突然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们相对而立,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半天,高加林才说:“你坐……”

克南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加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克南没有看他,说。

高加林也没有看他,说:“不……你应该恨我!”

“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

“不,”加林回过头,认真说,“我了解你……关于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这我已经知道了。实际上,就是你写信揭发我走了后门,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也是正当的……”

张克南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加林说:“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过去一直在内心很尊重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眼前我该怎样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苦……”

“你更痛苦!”加林站起来,“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切。我现在唯一要求你的,就是你能谅解我以前给你带来的痛苦……”

“不!”克南也站起来,“尽管我爱亚萍,亚萍实际上是爱你的!我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一切我也都想通了……亚萍也不会离开你……”“我要离开她!我要主动和她断绝关系!这我已经决定了!”“她是爱你的……”“我真正爱的人实际上是另外一个!”高加林大声说。

张克南惊讶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了。高加林又颓唐地坐在床边上,一绺乱蓬蓬的头发耷拉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克南沉默了一下,然后走到高加林面前,说:“……加林,我们不说这些事了。我现在主要考虑你要回农村,生活会很艰苦的。我原来也知道,我们家并不太富裕……我们家经济情况好一点,你如果需要我……”

克南还没说完,高加林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大声咆哮:“别污辱我了!你滚出去!滚出去!”

克南一下子呆住了。他眼里闪着泪花,看了一眼高加林,慢慢转过了身。

高加林又猛然走上前来,用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用一种亲切低沉的音调说:“……克南,对不起。你怎能说这种话呢?如果我不了解你是出于一种真诚,我就马上会把你打倒在这里……原谅我,你走吧!我要马上找亚萍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原谅我……”他们在门外沉默地握手告别了。

黄亚萍听说高加林回来了,正准备去找他,想不到高加林已经找到她门上来了。亚萍在大门口把他接回到自己房子里。他父母亲分别拿着糕点、纸烟、茶壶、茶杯,过来放在桌子上,就都退出去了。亚萍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着急地问:“你知道了吗?”

高加林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知道了。”

黄亚萍一下子伏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呜咽着哭开了。

高加林从侧面看着她耸动着的圆润的肩膀,看着她烫过的蓬松柔软的头发,心里又忍不住隐隐作疼起来。他又记起省城的大街上、公园里,那些一对一对挽着胳膊走路的青年男女。当时他曾想过:不久,我和亚萍也会这样手挽着手,徜徉在南京的大街上;去长江边看朝霞染红的浪花;去雨花台捡五颜六色的雨花石……他一边想着,一边难受地咽着唾沫。他一直向往的理想生活,本来已经就要实现,可现在一下子就又破灭了。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赶忙用拳头抵住。

亚萍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说:

“你明天到地区去!找你叔父,让他重新考虑给你找个工作!”加林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说:

“他原来就反对这样做。这次他也打了电话,让把我退回去。对他来说,这样做也是对的,我并不抱怨他。现在我更不准备去找他了。说来说去,路还得自己走。现在事情很简单,我只再回到我们村去……”

“你不能回去!”她认真地叫道。

加林苦笑了:“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必须要回去!”

“回去可怎办呀……”亚萍抬起头,脸痛苦地对着天花板,喃喃地念叨着,两只手神经质地捋着头发。

“怎办呀?还能怎办呀!回去当农民!”

“我们怎办呀?”亚萍脸对着他的脸,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加林。“我已经想好了。我来找你,也就是说这事的!”加林站起来,走过去靠在墙上,“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不,我要和你在一块!”黄亚萍也站起来,靠在桌子上。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已经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再说,你很快要到南京去工作了。”

“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去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亚萍一下子双手蒙住脸,痛哭流涕了。可怜的姑娘!她现在这些话倒不全是感情用事。她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事到如今,完全可以做出崇高的牺牲。而她现在在内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爱高加林!

高加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说:

“亚萍,怎能这样呢?我根本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就是你真的跟我去当农民,难道我一辈子的灵魂就能安宁吗?你一直娇生惯养,农村的苦你吃不了……亚萍,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一直也是非常喜欢你的。但我现在才深切感到,从感情上来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连一个字也不识。我想我现在不应该对你隐瞒这一点……”亚萍突然惊讶而绝望地望着他的脸,一下子震惊得发呆了。她麻木地呆立了好长时间,然后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水,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高加林面前,缓缓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出手来,两行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流着。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真诚地祝你和克南幸福吧!”

他说完,就把他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亚萍后边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高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脸上吻了吻,然后嘴里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匆匆跨出了门槛……

高加林从黄亚萍家里出来以后,先没回自己的办公室,径直去县农机修配厂找来三星,让他把他的全部行李在当天晚上就捎回家里去了。然后他和老景一起把所有该办的手续全部办清,就一个人关住门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正文 人生(23)

〔并非结局〕

在高三星把加林的铺盖卷李捎回村的当天晚上,高家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全村人都很感慨,谁也没有想到小伙子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

玉德老两口倒平静地接受了三星捎回来的铺盖卷,也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的这个命运。他们一辈子不相信别的,只相信命运;他们认为人在命运面前是没什么可说的。

对这事感到满意的是刘立本,他也认为这是老天爷终于睁了眼,给了高加林应得的报应。他当晚就很有兴致地跑到明楼家,向三星打问这件事的根根梢梢。

但他亲家却没有显出多少兴致来。听了这事,明楼反而显得心情很沉重。这倒不是说他同情高加林,而是他从这件事里敏感地意识到,社会对他们这种人的威胁越来越大了!就连占胜这样的精能人都说垮就垮了台,他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干部又有多少能耐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也会清算到他的头上?另外,他的老心病也马上犯了。他认为高加林不管怎样,都已经在心里恨上了他;往后他们又要同在一个村里闹世事,这小伙子将是他最头疼的一个人。从这一点上说,明楼不愿让高加林回来,宁愿他在外面飞黄腾达去!

就在当晚村里各种人对高加林回村进行各种议论的时候,刘立本的老婆和她的大女儿巧英,却正在立本家一孔闲窑里策划一件妇道人家的伎俩……

第二天一大早,立本的大女儿巧英提了个筐子,出了村,来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附近打猪草。这地方并没有多少猪能吃的东西,巧英弄了半天还没把筐底子铺满。

巧英实际上并不是来打猪草的!她要在这里进行她和她妈昨天晚上谋划过的那件事。两个糊涂的女人,为了出气,决定由巧英在今天把回村的高加林堵在这里,狠狠地奚落他一通!因为今天上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附近的地里劳动,因此在这个地方闹一下最合适。到时候,田野里的人就都会过来看热附;而且很快就会在大马河上下川道传得刮风下雨!把他高加林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

这件事昨天晚上母女俩谋划时,被巧玲在门外听见了。有文化的高中生进去劝母亲和姐姐千万不要这样,说到时人家不会笑话高加林,而丢人的反倒会是她们!但两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却把她臭骂了一通,弄得巧玲当晚上跑到学校另一个女老师那里睡觉去了。巧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像做姑娘时那般漂亮了。但仍然容貌出众。每逢跟集上会,竟然还有一些远地的陌生小伙子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倾心地向她求爱;她立刻就用农村妇女最难听的粗话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和两个妹子不大一样,她从里到外都把父母的一切都全盘继承了,有时心胸狭窄,精明得有点糊涂;但心地倒也善良,还有一股泼辣劲儿。眼下这行为纯粹是一肚子气鼓起来的。

现在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猪草,一边留心望着前川道的公路,心里盘算她怎样给高加林制造这场难看。她一直脸色阴沉,撅着个嘴,早已经像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

她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大妹子巧珍!这真的是巧珍。她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脚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头发也留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一切方面都变成一个农村少妇了,但看起来似乎倒比原来更惹亲,更漂亮。对于本来就美的人。衣着的质朴更能给人增加美感。巧珍的脸上即没有通常新婚妇女那种特别的幸福光彩,但也看不出不久前那场不幸给他留下的阴影。

“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巧英回妹了。

“姐姐,快回!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说。“什么事笑话我哩?”巧英愚蠢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今早上,我跑到咱家里,把妈妈数说了一番,她也觉得不该;然后我就来……”

“你真是个受罪鬼!”巧英打断了她的话,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语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愤愤地说:“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巧珍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说着,把手里的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狠狠把膝盖一抱,像一个粗野的男人一样。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头抵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善良的品格和对不幸的妹妹的巨大同情心,使得巧英一下子心软了。她一只手上去抹自己眼里涌出的泪珠,另一只手亲热地摩挲着巧珍的头,说,“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心里知道你最爱他。唉!这坏小子要是早叫公家开除回来就好了……现在可怎办呀?我看得出来,这坏小子实际上心里也是爱你的!说不定他还要你哩,可现在……”

“不!”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结婚了。再说,我也应该和马拴过一辈子!马拴是好人,对我也好,我已经伤过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拴的心了……”

巧英又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喀。我也就回呀……”说着就站起来拿筐了

巧珍也站起来,问:“你公公在不在家?”

“在哩。怎啦?”巧英问。

“是这样的,我昨晚还听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加林回来一下子又习惯不了地里的劳动,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书。马拴是校管委会的,他昨晚上说马店村有他哩,说他一定代表马店村去给公社说。咱村里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一块去求求明楼叔,让加林再去教书。你在旁边一定要帮我说话,你是他的儿媳妇,面子比我大……”巧英惊讶地张开嘴,望着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条胳膊挽起筐子,过来用另一条胳膊搂住巧珍的肩头,说:“那咱们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天还没有明时,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离开了县委大院。他匆匆走过没有人迹的街道,步履踉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额头上都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漂亮而潇洒的小伙子啊,一下子就好像老了许多岁!

到现在,高加林才感觉到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一般。他感觉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路上走来,又向什么路上走去……

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桥栏杆上。桥下,清清的大马河在黎明前闪着青幽幽的波光,穿过桥洞,汇入了初秋涨宽了的县河里。县河浑黄的流水平静地绕过城下,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他手抚着桥栏杆,想起第一次卖馍返回的时候,巧珍就是站在这里等他的;想起在这同一个地方,他不久前又曾狠心地和她断绝了关系……眼下他又在这里了,可是他现在还有什么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破灭了,黄亚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远景上;亲爱的刘巧珍被他冷酷地抛弃,现在已和别人结了婚。他真想一纵身从这桥上跳下去!这一切怨谁呢?想来想去,他现在谁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为了虚荣而抛弃了生活的原则,落了今天这个下场!他渐渐明白,如果他就这样下去,他躲过了生活的这一次惩罚,也躲不过去下一次惩罚——那时候,他也许就被彻底毁灭了……

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减少了一些狂热,而增强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他进一步想:假如他跟黄亚萍去了南京,他这一辈子就会真的幸福吗?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样在生活中平步青云?亚萍会不会永远爱地?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谁知有多少,以后根本无法保证她不再去爱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边,就像甩张克南一样。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结了婚,她就敢保证巧珍永远会爱他。他们一辈子在农村生活苦一点,但会活得很幸福的……现在,他把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丢弃了!他做了昧良心的事!爸爸和德顺爷的话应验了,他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搅了个一塌糊涂……

黎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来临了。县城的灯光先后熄灭,大地万物在一种自然柔和的光亮中脱去了夜的黑衣裳,显出了它们各自的面目。时令已进入初秋,山头和川道里的庄稼、树木,绿色中已夹杂了点点斑黄。

城里已经又开始纷纷攘攘了。一天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它的节奏。高加林望了一眼罩在蓝色雾霭中的县城,就回过头,穿过桥面,拐进了大马河川道。

他走在庄透地中间的简易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他已经多少次从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从这条路上走到城市,又从这条路上走回农村。这短短的十华里土路,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漫长!这也象征着他已经走过的生活道路——短暂而曲折!他折一枝柳树梢,一边走,一边轻轻抽打着路边的杂草,心想:他回到村里后,人们会怎样看他呢?他将怎样再开始在那里生活呢?亲爱的巧珍已经不在了!如果有她在,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和痛苦了。她那火一样热烈和水一样温柔的爱,会把他所有的苦恼冲洗掉。可是现在……他忍不住一下子站在路上,痛不欲生地张开嘴,想大声嘶叫,又叫不出声来!他两只手疯狂地揪扯着自己的胸脯,外衣上的钮扣“崩崩”地一颗颗飞掉了。

早晨的太阳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庄稼和青草的绿叶上,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路潮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高加林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就站下,站一会再走……

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他听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听见一个男孩子大声喊:“高老师回来□……”他知道这是他们村的砍柴娃娃,都是他过去的学生。

突然,有一个孩子在对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孩子们都哈哈大笑,叽叽喳喳地跑到沟里去了。

这古老的歌谣,虽然从孩子的口里唱出来,但它那深沉的谴责力量,仍然使高加林感到惊心动魄。他知道,这些孩子是唱给他听的。唉!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村里的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

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枣树林掩映着前半个村子;另外半个村伸在沟口里,他看不见。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一回事,村里的人们就先后围在了他身边,开始向他问长问短。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秀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安慰地哩。“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

“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

“咱农村苦是苦,也有咱农村的好处哩!旁的不说,吃的都是新鲜东西!”“慢慢看吧,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哩。”

……。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给予不幸的人!高加林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纸烟,给大家一人散了一根。

庄稼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当高架林再迈步向村子走去的时候,感到身上像吹过了一阵风似的松动了一些。他抬头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心中涌起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就像他离开它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才回来……当他从公路上转下来,走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上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很快又想起,他和巧珍第一次相跟着从县城回来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分手的——现在他们却永远地分手了。他也想起,当他离开村子去县城参加工作时,巧珍也正是在这个地方送他的。现在他回来了,她是再不会来接他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他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嘴里喃喃地说:“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头。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德顺爷爷是什么时候蹲在他面前的,他只是静静地蹲着,抽着旱烟锅。

他见他抬起头来,便笑眯眯地说:“你还有眼泪呢?”接着一脸皱纹一下子缩到眼角边,摇了摇那白雪一般的头颅,痛心地说:“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帐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栽下一钵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

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他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的抖动着。

高加林一下子站起来了。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读过许多本书,知道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知道里根的中子弹政策,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钉的老光棍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他望着亲爱的德顺爷爷那张老皱脸,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德顺爷爷用缀补钉的袖口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川碰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捣你的鬼……噢,我倒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教书哩!巧珍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1981年夏天初稿于陕北甘泉,同年秋天改于西安、咸阳,冬天再改于北京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1)

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龟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强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加林的烂手上!“黄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干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洞。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洞。

巧珍的窑洞。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洞。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黄猫在炕头打呼噜。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条上。

窑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蜿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黄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干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黄军衣。高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黄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2)

早饭后。大马河川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熙熙攘攘涌动着的庄稼人和各种职业的工匠,大路上扬起了一股又一股黄尘。刘立本熟练地骑在光脊梁驴背上,正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和他旁边的马拴说着什么。马拴自行车后面带着两筐哼哼唧唧的猪娃,和立本投机地谈着大概是生意一类的话题。巧珍骑车出现在公路上。她看见了父亲和马拴的背影,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了。立本喊她,但她头也不回。

巧珍骑车看见了人流中的高加林。他正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走着。巧珍骑车经过了高加林的身边……

加林提着篮子在公路上走着。他的眼前都肩挑手提的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也像他一样挽着一篮子馍,在他不远处走着……他的脸在痛苦地抽搐着。

大马河桥头。加林提着蒸馍篮子来到拥挤的桥头。

一辆吉普车使劲地按着喇叭从后面驶来;一辆满载蔬菜的架子车横在路面上急忙躲不开。加林过去帮助把车推到路边。吉普车飞快驶过去,扬起满天灰尘。

汽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加林提着篮子走过来,猛一下怔住了。

一男一女向他热情地迎过来。这是黄亚萍和张克南,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先后与加林握手。

克南:“你提个篮子干啥去?”

加林撒谎说:“去走个亲戚。”

亚萍:“加林,你真不简单!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克南:“你还教书吗?”

加林摇摇头:“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下来了,现在当社员。”亚萍焦急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

加林:“不,不是有一个诗人说,我们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吗?……”三个人都笑了。加林问克南:“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

亚萍嘲弄地说:“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克南尴尬地笑笑,说:“以后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亚萍:“下午有空,到我们广播站来坐坐,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可这几年光耍嘴皮子了……很想请教你……”

加林:“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敢高攀!”张、黄都有点尴尬。亚萍说:“你还是那个犟脾气!”

车站传来让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加林向他们点点头,向集市上走去。

马路上。克南和亚萍往车站走。克南给亚萍说着什么,后来发现身边没人了。他看亚萍回过头正向加林那里望去。

街道上。加林在拥挤不堪、喧嚣如蜂群的人群里挤着。他眼前出现宁静的中学教室。他在黑板上解一道数学题,亚萍和克南在桌子边看他解题。他在人群里挤着。中学操场上,他教亚萍投篮。

他在人群里挤着。傍谒清爽的林荫道上,他和亚萍、克南谈笑风生地散着步;亚萍妩媚地对他微笑。

他在人群里挤着,听见马占胜的声音:“高加林!高加林!”

他抬头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马占胜好不容易挤过来。

占胜:“加林,你提个篮子干啥?”

加林没说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馍,怀着一种恶意往马占胜手里塞。占胜尴尬地推挡着,说:“加林……唉!你一定心里恨我马占胜!其实,我马占胜哪有那么大牛皮!高明楼和咱公社张书记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下你的教师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并不是我决定的嘛……”

加林:“老马,我知道……你不要说这事了……”

占胜:“我现在调到县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刚上任,忙得鬼吹火!你来玩!……”

占胜像逃避什么似的走了。

加林继续从街道上挤过去了。

交易市场。菜市、猪市、牲口市、熟食摊和杂货摊为主,组成了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头攒动,市声连天。

巧珍在人群里挤着,张望着。

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高加林。

加林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

他走过熟食的摊贩群。所有的男女摊都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名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长发青年,自行车上挂着一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向顾客推销。

一阵黄风扬起,一名摊贩用勺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逗趣地喊叫说:“快来呀!又加一味!”

周围的人在黄尘中微笑。

加林捱了捱盖在馍篮上的毛巾,继续盲目地在人群里挤。

巧珍不远不近盯着他,也在人群中挤。

加林靠在一根水濯电杆上,沮丧地闭住眼睛。

人群中的巧珍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

文化馆阅览室门前。加林提着篮子进了阅览室。

巧珍从后边撵来,见加林进了阅览室,只好在对面的一个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等加林出来。

阅览室里。加林坐在花栏椅上,身边堆了许多报刊杂志。他正兴奋地看画报。画报上现代化的城市五光十色。

阅览室外面。巧珍向阅览室门口张望着。

阅览室里。加林陶醉在画报中:他似乎看见画报上的火车汽笛长鸣,正在启动;巨大的客机呼啸升入碧空……

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已经下班了。”

加林从梦幻中惊得抬起头。

他过去提起了馍篮。下午,大马河桥头。加林垂头丧气地提着馍篮走到桥头。

他看见巧珍立在桥头,用手帕扇着脸,旁边撑着他家的自行车。巧珍走到他面前,精神有点紧张地问:“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加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你也赶集去了?”

巧珍揩着脸上的汗,说:“嗯……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从加林胳膊上夺过篮子,放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

加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巧珍骑着车子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加林迷茫地来到桥边上,手在栏杆上摸来摸去。

街道上。巧珍兴奋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

巧珍姨家。巧珍一边给她姨往盆里拾馍,一边对她姨说:“……大姨,这是新麦面的,我妈让我送你们尝尝……”

巧珍飞快拾完馍,提起空篮子就起身。

她姨撵在门口,说:“吃了饭再走嘛……”

巧珍已经出了院子,回过头说:“不了,天都快黑了……”巧珍姨家院门外的路边。

一位妇女抱着小孩,小孩的胖手正在按巧珍自行车上的铃铛。巧珍走过来,在孩子的脸蛋上热烈地亲了一口。

她跨上自行车向大马河桥的方向赶去。

大马河桥上。加林扶在桥栏杆上,望着远方。

县河波光闪闪,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

河边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收拾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一群光屁股小孩身上糊着泥巴,在河滩上追逐戏耍;扑通扑通跳入水潭中。加林无意识地微笑了。即刻,他的神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他回过头,看见巧珍正骑着车子向这边走来。

大马河桥上。巧珍把车子撑在路边,走到加林面前,掏出一卷钱递给加林,说:“一毛钱一个,你点点,看对不对?”

加林接过钱,惊讶地看着巧珍,不知说什么,他终于结巴着说:“巧珍……你……真能行!”

巧珍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加林:“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快落了。”

巧珍过去推起了车子,说:“咱们……一块走。”

加林为难地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

巧珍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我带你!”

加林:“啊呀,那怎么行呢……”

巧珍:“干脆,咱别骑车,走着回!”

加林为难地看了巧珍一眼。

巧珍执拗地看着他。加林只好过来帮她推车,巧珍肩膀把他碰开,说:“你累了,我来推!”傍晚。通往高家沟的简易公路上。

加林和巧珍局促地相跟着在公路上走。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上红色的霞朵;山尖上一抹淡黄的阳光;暗影笼罩的川道;绿色海洋般的庄稼;山坡上滚动着的白色的绵羊群……黄昏。公路上。巧珍和加林错开一点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巧珍不时弯过身子,想和加林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巧珍终于开口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加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加林一眼:“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

加林笑了笑:“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巧珍:“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

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加林走上前来,说:“高明楼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巧珍停住脚步,愤愤地说:“加林哥,他走后门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加林也停住脚,怔怔地看了巧珍一眼,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夜。巧珍和加林继续在公路上走着。

黑黝黝的山峦,朗朗的流水声和青蛙的鼓噪声。

公路上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巧珍:“他做的坏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加林:“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把老婆娃娃死呀……”

加林说完,嘿嘿地笑了。

夜,公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走在他身边。

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呆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巧珍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扯着衣服边。

加林猛地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加林才结结巴巴说:“天黑了,咱们……走吧……”他们又慢慢并肩往前走。

加林:“你怎猛然想起这么个事?”

巧珍停住脚步,说:“怎是猛然呢……”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

加林看着她,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在身上神经质地摸起来。巧珍看他这副样子,破涕为笑,过去在车后面的花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到加林面前。

加林惊讶地看着她。巧珍“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

加林亲切地看着她,接过了烟。

巧珍又拿出一个小瓶递到加林手里。

加林英名其妙地接过来在鼻子上闻了闻:“碘酒?”

巧珍点了点头,说:“回去抹在手上……”

加林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烂了?”

巧珍妩媚地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你们先生的手真娇气……”加林走近她,喜爱地看着她。

他们胆怯地拥抱在一起

夜。村口河湾里。他们相对相立,自行车放在一边。

巧珍:“加林哥,你再亲我一下……”

加林在她脸上亲吻。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3)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也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

巧玲迷糊着问:“二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

巧珍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没……你睡你的……”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加林的画外音:“我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我目前这样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再说。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结合在一起,我一辈子不就要拴在这土地上了?这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

早晨。巧珍坐在畔上纳鞋底,看见加林挑着桶去井边担水。

巧珍赶忙转回家去。巧珍换了一身新衣服,端着洗衣盆向井边走去。

加林提着水在她不远处走过,竟然没有理她。

她不知所以然地望了他一眼。

傍晚。麦茬地。得顺爷正手把手教加林学犁地。

这时候传来巧珍甜蜜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歌声在山水间悠悠飘荡。

川道的玉米地里,妇女们正在锄地。巧珍的歌声在继续着: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唱完歌,朝对面山坡上深情地望了一眼。

麦茬地。加林全神贯注跟得顺爷学犁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川道玉米地里。巧珍难受地轻轻叹了口气。

妇女丙:“巧珍,马拴又来了!”

妇女丁:“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一下!”

妇女们都哈哈大笑,巧珍生气地拿土块撵着打她们。

黄昏。巧珍肩着锄在大马河边等加林。

加林从河对面走过,没有理她。

黄昏。玉米地中间的小路上。

巧珍扛着锄头走过,似乎用手在抹眼泪。

夜。加林家。炕上放着一碗没动筷子的面条。

加林靠在一摞铺盖上。

巧珍家院外。巧珍站在畔上怔怔地望着加林家的院落。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灯光摇晃的窗户……加林家的窑洞。架林仍然忧伤地靠着铺盖卷。

他眼前亲现出他和巧珍在一起的几个镜头,一切是那么甜蜜和美好……他对隔壁窑洞喊:“妈,我有个事出去一下……”

他跳下炕,吹灭了油灯,打开了门。

加林过了桥,走到巧表家的坡底下站住,犹豫着不知怎样把巧珍叫出来。他看见巧珍突然从她家畔上的树背后转出来,下来了。

他转过身,向沟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巧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夜。村外杜梨树下。加林枕着自己的手掌仰天躺在树下。他听见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巧珍来到他跟前,他坐起来。

巧珍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摸索着在他肩头衣服的破绽处亲了一口,抱住他的肩头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加林侧身抱住她,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夜。杜梨树下。加林巧珍依偎在一起。

巧珍:“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加林表情复杂地说:“你……一定难过了。”

巧珍:“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

加林:“我……再不那样了。”

巧珍:“你给天上的神发誓!”

加林笑了:“你真迷信……你相信我……你为啥没穿那身新衣服?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巧珍:“我怕你赚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

加林:“你明天再穿上。”

巧珍:“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

巧珍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来。

她拿出几个煮鸡蛋,剥了皮,递给加林。

加林狼吞虎咽地吃,巧珍在剥鸡蛋皮。

巧珍“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你要是不找我来,我今晚上非要把鸡蛋送到你家不可!”

加林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

巧珍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我妈还亲……”加林笑了,把半个鸡蛋塞进嘴巴,用膊冯紧搂住了她。

白天,麦茬地。加林跟在得顺爷后面,愉快而熟练地犁地。

白天,川道豆田里。田女社员正在锄地。加林和巧珍设法凑在一起,用眼睛在说一些外人不知晓的话。田野里的休息场地。

众人在嬉笑打闹。加林在老练地抽着旱烟锅。

加林和一些中年妇女打闹。

他看来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

中午。加林家的院子。

加林正乒乒乓乓拉风箱。她母亲在蒸馍。

中午,加林家的自留地。

玉德老汉在锄地。加林扛着锄头上了地畔,玉德老汉高兴地看着他。他和父亲一块锄地。夜。村外庄稼地中间的小路。

加林拉着巧珍的手亲热地说着话,走着。

夜,高粱地里。加林和巧珍依偎着躺在一起。

朗朗的水声。远山的剪影。星光灿烂的夜空。早晨,巧珍家河畔上。

巧珍蹲在那里,不灵活地在刷牙,周围围了一些小孩和几个无聊的老头在看“西洋景”。

巧珍家坡下。立本正赶着几头牛往上走。

他看见刷牙的巧珍和围观的人,脸拉下来。

巧珍家河畔上。立本走近刷牙的巧珍,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孩子们和老头们都尴尬地跑了。

巧珍委屈地站起来,说:“爸,你为啥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立本:“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巧珍:“老百姓连个卫生也不能讲了?我就要刷!”

“你……”立本回过头,看见那几头牛正在啃菜,撒开腿就跑。菜园里。立本气急败坏地赶牛。

巧珍家的窑洞。巧珍把牙具放在柜子上。

巧珍妈:“珍珍,以后你就在咱家里刷,不要跑到外面去嘛,村里人笑话哩!”巧珍赌气地说:“叫他们笑话去,我就要到外面刷!”

巧珍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中午,村子后沟里。得顺爷赶着牲口,加林扛着犁犋,相跟着从山路上往村子里走。前面的得顺爷突然井口说:“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想要也没合适的。”

得顺爷:“你看巧珍怎样?”

加林窘迫得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得顺爷:“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长得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你对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恐慌地说:“得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得顺爷:“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得顺爷:“我嘴牢得铁橇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他唱道:“实实的天配就……”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口桥头。加林扛着犁犋往家走。

马拴穿戴一新,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把他堵在桥头。马拴:“犁地去了?”加林点点头:“嗯……”

马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就是不露面嘛!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本村人,又是先生,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出一把力?”

加林不痛快地笑了笑,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有对象了。”马拴吃惊地问:“谁?”

加林:“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夜,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

加林躺在麦秸上,巧珍依恋在他身边,用手梳理着加林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浇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加林:“你再唱上河里鸭子……”

巧珍嘴巴贴在加林耳朵边,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歌。

巧珍的歌声中,加林拉起了响亮的鼾声。

巧珍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手过来堵住她的眼睛,说:“等咱结婚了,你七头上就歇上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麦秸垛上面的草丛里一个孩子“噢”地叫了一声。

加林和巧珍一惊。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4)

白天。立本家的窑里。

立本家正在打架。

立本手里举着一只鞋,扑着打巧珍,嘴里喊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高玉德的败家子儿鬼混……全村人都在传播……”巧英、巧玲和玲妈护着巧珍,和立本扭结在一起,连哭带喊。立本把鞋扔过去打巧珍。

鞋扔进水瓮里,打落了马勺,溅起一片水花。

白天。加林肩搭绳索,手里提把镰刀从村中的桥上走过去。一些人家的硷畔上,做活的妇女指划着他,相互挤眉弄眼。白天。加林家自留地。

玉德老汉正在锄地,立本立在他对面。

立本手指头指着玉德老汉说:“你要是再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打断不可!”

玉德老汉勃然大怒,烟锅头子指着立本戴白瓜壳帽的脑袋,吼叫说:“你小子敢把我加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立本慌忙后退一步,然后索性背抄起胳膊离开了这地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没世事了!”

中午,加林家窑里。加林妈在做饭,加林爸在擦老镢头,加林躺在炕上看书。

加林妈:“好我的娃娃哩,你千万不要闯乱子了……”

玉德:“我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

加林坐起来,说:“谁高攀谁哩?你们一辈子真没出息!我的事你们别管,由我做主!”

明楼家院子。明楼和立本正说话。站在地上抽纸烟的明楼对蹲在碾盘上抽卷烟的立本说:“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吗?”

立本气愤地吼叫说:“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

明楼用手指头揩掉立本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没见的多着呢!我前几年生年都参观一回大寨,路过西安、太原,看见男男女女胳膊套胳膊套胳膊走路哩……”立本:“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立本:“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明楼:“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立本:“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他轻蔑地一撇嘴,又加添说:“连牛屁股都不会戳!”

明楼:“好立本哩,你根本不敢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男子汉气概!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坦克真正的能人是他!……不瞒你说,我听了这事很高兴……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立本一纵身从碾盘上跳下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你能说光面子说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高玉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

明楼:“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立本:“我没办法?我把我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

明楼:“小心公安局的法绳!”

白天,井台边。加林准备往桶里舀水,但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水井,叹了口气,把马勺扔到一边。他站起来,忍不住朝巧珍家的畔上望去。

他看见巧珍从那棵树后面转出来了。

巧珍家畔上。巧珍含笑望着加林,头向她家畔上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上边。加林朝巧珍家垴畔上望去。

巧珍垴畔山坡上。

立本正撅着屁股锄地。

井台上。加林立刻又气又恼。他故意放开声朝巧珍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巧珍家畔上。巧珍听见加林叫他,惊得下意识回头朝她家垴畔上望去。

她看见她爸仍然在锄地。

她从小路上飞快地转下来了。

井台边。巧珍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

加林:“不怕!专门叫他们看!咱们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巧珍眼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

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加林:“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巧珍:“你千万别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你怎不舀水?”

加林看了看水井:“脏得像个茅坑……巧珍,咱干脆到城里买点漂白粉去……”巧珍:“我也跟你去?一块去?”

加林:“一块去!你敢不敢?”

巧珍:“敢!我回去推车子……看你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我明天给你洗一洗……”

加林高兴地说了句粗鲁话:“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出村的道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跟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新衣服。

村里为这事哄动起来。

一些人家的畔上站着人;一些人正往畔上跑;大家指指划划地看着他俩,议论着。

村口的路上。加林和巧珍亲密地走在一起。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他们远远的后边嬉笑着,给他们扔小土疙瘩。山坡上。锄地的庄稼人纷纷来到地畔上,看这两个“洋人”。

各人的脸上显出不同的表情。

玉德老汉不知是啥事,也过来看了。

众人立刻对他轰笑起来。

玉德老汉臊得一转身钻到了庄稼地里。

公路上。加林骑着车子,巧珍坐在后座上。

川道的豆田里。庄稼人也纷纷跑到地畔上看他们。

有两个青年男女在人后面互相拉住了手。

公路上。加林带着巧珍,驰向远方……

早晨。水井边。一老头在井里看了看,叫道:“这是哪些坏东西给这水里撒了这么些白东西?”一社员:“加林、巧珍!听说还有张娃和明生……”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黄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强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粉,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精光。明楼摸了把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儿,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寇。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了,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强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干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干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闪烁的城市。旁边放着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5)

白天。高家沟。加林拿着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过。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妈抱一抱柴禾准备进窑。

加林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喊:“妈!”

加林妈惊慌地问:“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区当劳动局长。”

加林妈:“劳动?你二爸也回来劳动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开信,准备给母亲读……

白天。高家沟。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来了。

白天。加林家。窑里窑外都挤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窑里,玉智正笑容满面给众人散纸烟,亲热地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玉德老汉站在玉智旁边,笨拙地抽着纸烟,笑着,不时用瘦手抹眼泪。隔壁窑里。许多妇女在帮助加林妈做饭。

加林妈在切菜。巧珍在擀面。巧珍家。巧珍从饭盘里拿了几个碟子往出走。

立本在门口斜了一眼,说:“那还能待客?”

巧珍一愣。立本过来在箱子里取出了几个新碟子,毫无表情地放在箱盖上。巧珍把旧碟子放下,拿起新碟子,冲父亲背影一笑,出了门。村中空场地上。一群小孩围着吉普车,有的钻进车内按喇叭,有的爬在汽车上。占胜和加林交谈着向吉普车这边走来。

占胜猛一声喊叫,孩子们一哄而散。

吉普车旁边。加林和占胜靠在吉普车上。

占胜:“旁的事我先不说了,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问题我们很快会妥善解决的……”

加林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传来明楼的声音:“加林,你还不快回去招呼你二爸去?啊呀,马局长也来了?”占胜:“我陪高局长来的……”

明楼来到吉普车旁,和占胜热情握手,转过头对加林说:“你爸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再没个人……”

加林:“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呆一会。”

明楼:“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你给你妈说,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玉智几十年闹革命没回家……马局长,走走走……”白天。山坡上,加林家的祖坟地。

玉德老汉往石供桌上摆供品,玉智和加林站在一边。

玉德摆完供品,便跪下了。

玉智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办。

玉德瞅了他一眼。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和加林站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在坟地上哭起来。玉智和加林都很尴尬。玉智也忍不住拿手帕擦眼睛。

玉智和加林搀扶着玉德站起来。

玉德老汉哽咽着说:“咱老人,在世时,把罪受了……”

玉智:“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心里很难过……”

白天。山间小路上。玉德、玉智、加林跟着下山。加林提着供品篮。

玉智:“哥,我要尽量帮扶你们,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哥……”玉德:“我们老俩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没什么要牵累你的。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煎,就是你这个侄儿子。”他看了加林一眼:“高中毕业了,就在村里劳动,他……”玉智问加林:“你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

加林正要回答,玉德赶快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么多教师,就回来了……”

玉智为难了一阵,说:“……哥,这种事我可是不能做啊!我刚上任,怎能……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玉德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既然这样,也不能为难你了……咱走快点吧,明楼一再说他们家饭做好了,等着你呢……”白天。明楼家会客窑里。

巧英和明楼的老婆忙得出出进进。

明楼和占胜坐在麻袋片裹着的土沙发上说话。明楼的小孙子在明楼腿边玩。明楼:“万一高局长知道咱们下了加林的教师怎么办呀?”

占胜咧嘴一笑:“给他找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他还能再对咱说个一长二短吗?”明楼:“更好的工作?现在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好的工作?”

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明楼:“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占胜:“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宣传站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写的又好,以工代干,让他干这工作,保准他满意!”

明楼:“这怕要费周折哩!”

占胜:“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叫他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办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要实事求是嘛!”

两个人为这句笑话笑了。

笑完后,明楼问占胜:“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占胜讥讽地看了明楼一眼:“哈呀,你就在高家沟是个精明人!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批评你哩,可以里恨不得马上就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了嘴巴。

听见外面三星已引着玉智两兄弟进来,明楼、占胜慌忙出去迎接。玉智、玉德被明楼、占胜、三星、明楼妻、巧英等簇拥着进会客窑。明楼扶着玉德的胳膊,问:“加林怎不来?”

玉德:“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明楼家会客窑。巧英和明楼妻上菜。八仙桌上摆满了碟、盆、碗、酒瓶、酒杯。

明楼把一杯酒敬到玉德面前。

玉德两只手哆嗦着接过酒杯。他看看玉智,又看看玉智,又看看明楼巴结的笑容,把酒喝了下。

酒呛得老汉满脸纹缩在了一起……

白天,高家沟村口的河弯里。

加林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着。

巧珍:“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加林点点头。巧珍:“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加林又点点头。公路上。加林站在公路边上,他看见——

站在河湾里的巧珍。高家沟参差不齐的村舍。

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主题歌起。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6)

已经是干部派头的加林,夹着文件夹,迈着轻盈的步子从石台阶上飞快地跑下,穿过县委大院。

白天。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给加林讲解照相技术。

白天。街道。加林愉快地走过街道,巡礼似的观看着两边的景致。

他猛地惊住了。满面春风的亚萍出现在眼前。

两个老同学又惊又喜,热情交谈起来。

夜。东岗。加林在小树林中散步,望着县城迷人的灯火。

晨。加林穿着运动衣,朝气蓬勃跑过林荫道。

白天。国营食堂。加林、亚萍、克南在一块吃饭。

白天。加林和亚萍拿着一些书,一边交谈,一边从图书馆走出来。白天。县大礼堂。正在开大会,一位领导在讲话。

加林在主席台上照相,亚萍在台角录音。

他们相视一笑。夜。灯光篮球场。球赛在激烈进行。加林潇洒地把球投入篮内。

看台上的观众在狂热地喝彩。

夜。加林办公室。他在埋头写作。白天。县机械厂。加林和老景在车间现场采访。

老景向几个干部和工人提问:加林专心记录着。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在写作,桌子上堆了许多书和报纸。

景若虹走进来,拿一张《光明日报》给加林看。

报上登载着加林写的文章……

在以上的画面中出现加林的画外音:……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一个农民的儿子,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我知道,这次进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我已经成了这个城市正式的一员。我的理想的风帆,就要从这里开始启航……我要珍惜这一切,努力学习,好好工作,一定要搞出成绩来……当然,我也不会满足在这个小县城呆一辈子,我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但眼下能在这地方占据一个位置,我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了……大暴雨笼罩着山野……

电闪,雷鸣。山洪咆哮,桥梁垮塌。

大暴雨。窑塌。棚倒。惊叫的牲口。呼喊的人群。

大暴雨。洪水漫过庄稼地、瓜园。塌崖。溜坡。

翻滚的浊浪……大暴雨。县委大院。人们打着伞,披着雨衣在穿梭奔忙。

一辆小车溅着水花冲出了大门……

加林的办公室。加林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老景给他布置任务。

景若虹:“据防汛指挥部报告,南马河公社灾情最严重………各方面的综合报道和人物通讯都可以写……听说好多地方路断了,请你一定小心。注意安全……”

加林一边穿雨衣,一边对老景点头。

通往南马河的路上。高加林在暴风雨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滑落在一堆乱石之中。

他伏在路边的水坑里喝水……

一个村子的抢险现场。

牲口棚垮了。公社书记刘玉海、加林和老乡们在往出拉、刨牲口。刘玉海头上、胳膊上缠着绷带,背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村中的水洼中走过。

村中忙乱的人影。到处是牲口的惊叫、人的喊叫声。

加林立在一个破窑檐下,用雨衣挡着雨和檐水,在一个小本上写着。县广播站播音室。亚薄激动地念着广播稿:“……现在播送高加林从南马河采写的第三篇通讯,题目是《在最严重的时刻》……”

大暴雨中的县城。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记南马河公社书记刘玉海》……

南马河救灾现场。在一座快要决堤的水库上,人们在紧张地加护着坝堤。刘玉海头上,身上缠着绷带,正在背沙包。

加林跟在刘玉海身边,也在扛沙包。

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他已经身负七处伤,两天两夜没合一眼……”

加林家。玉德老两口和巧珍在炕上听广播。

亚萍的广播声:“但是,他仍然奋战在抗灾第一线……”

夜。南马河抗灾现场。

刘玉海等人蹲在一孔窑的脚地上开会。

加林在一盏马灯下写稿子。

夜。广播站播音室。亚薄在激动地念着广播稿……

白天。街道上。加林挎着照相机走着。

一辆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旁边。

驾驶员三星在驾驶楼喊:“加林!”

加林惊讶地回过头,说:“你怎开起了拖拉机?”

三星拿一双布鞋从驾驶楼里跳下来,说:“占胜叔叔把我安排到县上机械化施工队了……巧珍给你捎的鞋。”

三星把鞋递给加林。加林:“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三星:“巧玲教上了。”

加林:“她没考上大学?”

三星:“没有。”加林:“你先等等。我给家里捎个东西。”

三星:“行。”加林转身就跑。副食门市部。克南热情地给加林包点心。

街道上。加林把两包点心递到驾驶楼里,对三星说:“这包给我们家,那包给巧珍……”三星:“嗯嗯……”中午,加林家院子。巧珍提着个小包进来。

一只母鸡叫唤着从窝里钻出来。

巧珍过去从窝里摸出一个鸡蛋。

巧珍进了加林家窑洞。

加林妈正坐在炕上缝衣服,见巧珍来,赶忙招呼。

巧珍把鸡蛋放进炕上的针线篮里。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点心,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她把点心放在箱盖上,说:“加林给我们捎的……”

加林妈高兴地说:“加林已经给我们捎回来了,那是给你的……”巧珍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7)

中午。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在写东西。他听见外边敲门声。他打开门,走出来,看见黄亚萍站在加林办公室的门口。

老景正要说什么,听见加林在屋里喊:“谁?”

亚薄不好意思冲老景笑笑,对屋里的加林说:“我……”

加林:“你等等……”

加林打开门,亚薄向老景点点头,进了加林的屋子。

老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天。加林办公室。亚薄坐在椅子上,加林给她倒水。

加林一边倒水,一边问:“克南怎没来?”

亚薄:“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水放在亚萍面前,过去坐在他的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出他有这方面的特点,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亚萍抿了一口茶,开玩笑说:“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时都流了泪……”

加林:“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亚萍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加林,说:“你好像又瘦了一些,不过更结实了,个子比学校时也长高了……”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了一些。”

亚萍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茶水。他们沉默了一会。亚萍:“……你到了城里,我太高兴了,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很想天上地下和谁聊聊天,全城都不下一个人!”

加林笑了,说:“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了解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到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东西。”

加林随意地说:“好在有克南哩……”

亚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很好,这两年也给了我不少帮助,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加林:“不,不,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亚萍有点委屈地问:“我是生人吗?”

加林:“我是说不认识你父母亲。”

亚萍:“一回生,二回熟!”

加林:“谢谢你的好意。我……”

亚萍:“怕人?”加林:“嗯。”亚萍:“乡巴佬!”她说完咯咯地笑了。加林并不生气,也笑着说:“乡马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嘛……哎,你以前不是也爱好文学,经常写诗,现在怎不写了?”亚萍:“最近又在胡凑一点小诗,正准备请教你呢……”

亚萍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片,走到加林面前,递给他。

加林接过纸片看着。亚萍的画外音: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的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加林看完后,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地说:“诗……写的……不错,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

他把诗递给亚萍。亚萍深情地看着他,调皮地说:“你留着吧。你慢慢就会明白你为什么是一只大雁!”

加林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亚萍看看表,说:“……哟,广播时间快到了……你在……我走了!”加林送亚萍出了门口。

白天,亚萍宿舍。亚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从头下拉出枕巾,盖在脸上。

她听见敲门声。她厌烦地问:“谁?”克南在门外的声音:“我……”

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兴冲冲地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从水库打出来的鲜鱼……”亚萍生气地说:“你就知道个吃!吃!”

她过去又躺在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克南过去轻轻把亚萍脸上毛巾揭掉。

亚萍一把夺过来,又盖在脸上,喊叫说:“你走开!”

克南惶惑地倒退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究竟怎了嘛?……”

过了一会,亚萍才坐起来,对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克南:“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他一边掏电影票,一边说,“听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叫《永恒的爱情》……”亚萍叹了口气,说:“我……去。”

街苍和山坡的小土路上。

秋天来了。远方的大地一片斑黄。枯叶飘落,草木萧瑟。

亚萍激动地快步走着,风撩动着她秀丽的长发,像燃烧的火焰……县委通讯组。亚萍来到加林办公室门前。

她看见门上吊把锁。她犹豫了一下,去敲老景的门。

老景出来。亚萍立刻问他:“老景,加林是不是下乡却了?”

老景:“没有。刚才还在,可能出去散步去了。”

亚萍犹豫了一下,又问,“他常到什么地方散步?”

老景机警地看了亚萍一眼,说:“可能去东岗了……有急事吗?”亚萍不好意思地说:“没……谢谢您。”

她转身走开了。

傍晚。东岗。秋天的小树林色彩斑斓。

加林腑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着,嘴角反复嘟囔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突然看见亚萍从前面的小路上走来。

等亚萍走近一些,加林对她说:“你怎上这儿来了?”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袋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加林:“一说话就像打枪一样!天都快黑了,你一个人……”亚萍:“谁说我一个人?”

加林从她的来路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

亚萍:“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干啥?”

加林:“那还有什么人哩?”

亚萍:“你不是个人?”

加林:“我?”亚萍:“嗯!”他们一块慢慢向前走去。

夜。东岗。加林和亚萍坐在一个土塄坎上,两个人手里捏着几片树叶子。山下看得见闪烁着火的县城。

亚萍:“我要走了……”

加林:“到什么地方出差去?”

亚萍:“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加林大吃一惊。亚萍:“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老家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夜。东岗。他俩分别倚着一棵树。

加林刻着亚萍的眼睛,问:“你真的愿意走吗?”

亚萍惮憬似的望着远方灿烂的星空,深情地说:“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

她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亚萍热烈地望着加林:“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的……”

加林叹了口气说:“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

亚萍微笑着问:“你想不想去?”

加林:“我联合国都想去!”

亚萍:“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加林:“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亚萍:“要是一个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没啥意思!”

加林:“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亚萍:“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加林感到无比的震惊。

夜。东岗。林中小路上,加林和亚萍慢慢走着。

亚萍的声音:“……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们年龄小,不太懂这些事。后来你又回农村……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对他产生不了感情,实际上,我父母比我更爱他……”

夜。东岗。他们站在一道长满草的塄坎下。

亚萍继续说:“咱们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到大城市就会有大发展……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去当记者……”

加林从土塄坎上狠狠拔了一棵草,哆嗦了一下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吧……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亚萍对他点点头。白天。加林办公室。巧珍把装着红枣、梨和苹果的小筐子放在加林的办公桌上,便向加林怀里扑去。加林慌忙把她推开点,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在隔壁……你坐,让我给你倒不。”

巧珍没坐,亲热地看着加林,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你几次,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加林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说:“我确实忙!”

巧珍没喝水,过去把加林的被子整理好,又摸了把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续一点新棉花……天冷了,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加林:“啊呀,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巧珍:“狗皮暖和……”

加林:“啊呀,你……”

巧珍:“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加林:“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巧珍:“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了……”加林:“哎呀,这还要往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巧珍:“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本来……”加林:“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

加林有点烦。巧珍感觉到了,便坐床沿上,望着他,不知怎样才能使加林喜欢她。加林看她这样子,又很心疼地走到她面前,说,“让我到食堂给咱买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站起来,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拖拉机,锄都撂在地里,也没家里人说……”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钱,递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分了,我分了九十二钱呢——”加林一把抓住她的手,眼里转着泪花子,说:“我现在有钱,也能吃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加林:“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巧珍只说:“那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加林突然记起了什么,跑过去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红头巾,说:“我早就给你买下了,忘了捎给你……来,让我给你包上!”加林过去把红头巾包在巧珍头上,然后退几步,看好不好。巧珍一下扑在他怀里,哭了……

夜。灯光球场。男篮比赛刚结束,加林站在场边,看女篮比赛。

女篮比赛在激烈进行。

黄亚萍异常活跃,不时用优美的姿势把球投入网内。

观众为她喝彩叫好。加林入神地盯着场上的亚萍。

他强压着一种激动的情绪,默然地离开球场……

他心事重重地立在陡峭的河岸上。

他在结满白霜的草地上徘徊。

他在办公桌前沉思。他在东岗落叶飘零的树木间焦躁地走动,他看见兴致勃勃的亚萍向他走来,他却躲开了她。

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亚萍和巧珍的各种面貌……

加林的画外音:……怎么办?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场非常严重的选择。上帝作证,我在内心是有巧珍的。如果我一辈子当农民,我和她在一块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呢?我要是和巧珍结合了,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我时刻都在向往着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我现在不得不把爱和我的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了!……这样看来,亚萍无疑是我理想的爱人……当然,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你是一个混蛋!你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是的,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白天。加林家院子。一堆金黄的玉米。巧珍头上扰着加林送给她的红头巾,和加林妈盘腿坐在地上化玉米粒。

玉德老汉扛着镢头走进院子。他放下镢头,也蹲在地上化玉米。巧珍回窑拿出一个小板凳,递给玉德老汉。

三个人一起乐呵呵地干着活。

夜。巧珍的窑洞。巧玲躺在被子里,在看书。

巧珍伏在桌子上认字、写字。

她在一个小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土、山、水、大、上几个字。传来鸡的啼叫声。巧玲把书放下,说:“二姐,快睡吧!”

巧珍没答言,继续写。

巧玲:“一天认五个字就行了,多记了记不住,说不定把学会的也忘了……”巧珍还是没答言。巧珍突然来到炕头前,拿着笔和小本,问巧玲,你说高字怎么写?”巧玲:“什么高?”巧珍:“就是……姓高的高……”

巧玲在被筒里接过巧珍的笔和小本,在上面写了“高加林”三个字。巧玲指着小本对巧珍说:“高、加、林!”

巧玲笑,巧珍打巧玲……

白天。加林办公室。

加林坐在床边上,亚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

加林刚讲完他和巧珍的事,对亚萍说:“……就这样,我和巧珍相爱了。”加林说完,难受地靠在了被子上。

亚萍半天没说话,然后她带着遗憾的表情说:“你原来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结婚?”

加林点点头:“嗯。”亚萍:“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满身才能,怎么能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结婚?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

加林愤怒地跳起来,喊叫说:“住嘴!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怔住了,她轻轻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没对我发这么大火……”加林:“你找你的克南去!”

亚萍激动地走到他面前,说:“加林,你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不生气,心里反而很高兴。你不知道,克南就是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也对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加林:“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后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的。”亚萍一下子惊喜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加林不置可否(或者说默认了)。

加林:“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说清楚,不瞒你说,我心里很痛苦。”

亚萍:“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加林:“也可能是一个不幸的结束!”

夜。亚萍家院子。紧挨的两孔窑一明一暗。

亚萍在没有灯光的门上敲了敲:“爸,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个。我有个要紧事要给你们说!”

窑里一阵紧张的唏嘘声。

亚萍抿嘴直笑。夜。亚萍的窑洞。父母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先后进来了。他们紧张地问:“出了啥事?”亚萍笑了,说:“你们别紧别。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亚萍父不解地瞪起眼睛。

亚萍妈:“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把人急死了!”亚萍:“事情很复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爱。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老两口一下子惊慌失措地喊:“什么?什么?什么?”

亚萍:“对我来说,这已经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

亚萍母亲扑在亚萍的床上哭了。

亚萍父:“你……和克南……之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

亚萍受不了父亲的吼叫,也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亚萍妈哭着数说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喊我的娃娃……”亚萍父咆哮地说:“都是你惯坏的?”

亚萍妈也火了:“你没惯?”

亚萍父气得一拧身出了门。

中午。克南家客厅。克南妈拿着喷壶在墙角浇花,克南坐在沙发上看信。

克南突然把信扔一边,扑倒在沙发上哭了。

克南妈跑过来问:“南南,你怎啦?”

克南:“亚萍写信……和我……断关系了……”

克南妈震惊地问:“为什么?”

克南倒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克南妈拣起信,看完后问克南:“那个高加林是哪里的?”

克南仍没说话。冬天来了。尖利的寒风扫荡过荒凉的黄土高原……

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山野……白天,简易公路上。雪花飞飘。巧珍头上包着红头巾,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急驰。车后架上夹着卷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马河桥上。加林伏在桥栏杆上,望着风雪迷茫的远方。

他身后传来巧珍的声音:“加林哥!”

加林一惊,回过头,看见巧珍正在撑车子。

巧珍放好车子,兴冲冲走过来,嘴里说着:“你站在这儿干啥哩?”她来到他面前,心疼地问:“加林哥,你没出什么事吧?我听三星说你捎话让我来一下,还以为你病了,又跑去问了一回三星,他说你没病……”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强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阴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荡荡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吹乱了河边的茅草……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洞。她病蔫蔫地卧床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正文 人生-文学剧本(8)

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干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干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洞。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悴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干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白天,巧珍的窑洞。巧珍躺在炕上。刘立本把半截卷烟在炕拦石上擦灭,说:“……巧珍,你想开些……”他突然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呀!王八羔子!坏蛋!流氓!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喘着气爬起来,痛苦地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你还没活人哩……”

立本眼里汪满了泪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立本:“爸爸以前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壁。

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

马拴嗫嚅着说:“……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前一向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马拴:“不嫌!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别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作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马拴激动地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掏出来。他把火柴扔掉,抖索着摸出一支烟来。

立本家院子。巧珍帮助母亲喂猪。巧珍妈:“……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巧珍:“……妈妈,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爸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巧珍妈:“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旧的就旧的!”

巧珍一下子掉转身,抹着眼泪回好自己的窑里去了。

明楼家客窑。明楼和立本正说话。明楼惊讶地说:“怎?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了?”他接着又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立本:“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明楼:“不怕!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嘛!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老婆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里。

长号筒伸向蓝天连吹三声。

鼓乐齐鸣。人声沸腾。鞭炮声噼叭。

立本家院子里、窑顶上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群。

巧珍今天出嫁。吹手们穿着破旧的老羊皮袄,耳朵上别着纸烟,围着院墙角的一堆火在起劲地吹奏着。

各个窑里的炕上都在坐席。从敞开的门里望进去,每个窑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

窑里窑外,人声喧哗。

端盘子的人吆喝着穿过人群。

立本、立本妻、巧英、明楼、明楼妻、三星、巧珍姨等本家人和亲戚都在不同的地方忙碌着。

院里、窑顶上挤了越来越多的人。

吹鼓手们欢快地吹奏曲调,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周围许多孩子在看热闹。

巧珍的窑洞。她穿着一件红袄,一条蓝裤子,靠在铺盖上,脸带悲戚的神色,呆望墙壁。外面的乐声和人的嘈杂声不时传进来。

巧玲轻轻推开门进来。

她坐在巧珍旁边,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巧珍一把抓住巧玲的手,心酸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巧玲眼里旋转着泪水。

巧玲:“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

巧珍:“……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

巧玲:“二姐,你一定要想开些。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

巧珍:“玲玲,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嗯。……”巧玲忍不住哭了。下午。高家沟村中。鼓声喧天,人声沸腾。

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立本家的坡上下来了。

唢呐、锣鼓、鞭炮声响成一片。

乐队。迎人的。新媳妇。送人的。驮嫁妆的牲口。迎、送人的妇女骑着毛驴。她们的丈夫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这些人穿戴着裁剪不当的新衣服。

中间的巧珍骑在马上。红袄蓝裤,一块红纱巾“盖头”蒙着面。娶亲的人马热闹非凡地行进着。

德顺老汉的窑洞。窑里陈设寒伧,一个长条桌上整齐地摆着一行空烧酒瓶和无数个垒得整整齐齐的空火柴匣,显示出光棍室内的独特风光。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声。

老头棍将桌子上一堆空酒瓶打翻在地。

村中道路上。娶亲的人马正在缓慢地前进。

吹鼓手为了向村民表演他们的吹奏艺术,挪步如寸,有时竟然停下来。那个压上眼的吹手,竟然把喇叭拔下来,光杆子吹着,惹得娃娃们又喊又笑。

曲子还是。这支伤感的曲子被吹手们吹得很欢快。道路两旁挤着看热闹的人。

娃娃们引着前后乱跑乱叫。

村中家家畔上都挤满看热闹的人。

娶亲的队伍在缓慢地行进着。

巧珍透过红纱巾看见—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落光了叶子的杜梨树。

泪水涌出了她红肿的眼睛,被风吹落在红纱巾上。

红纱巾重新蒙住了她的脸。

娶亲的人马在缓慢地行进,显示出一种无限欢乐的气氛……白天。克南家客厅。

克南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发呆。

克南妈走进来,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儿子。

克南妈:“南南,你起来!”

克南没动。克南妈:“起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仍没说话。克南妈:“我给你说!我前几天已经调查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给办的!”

克南:“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克南妈:“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我已经给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揭发信,地区的调查组已经下来了!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克南猛一下坐起来,喊:“妈,你怎样做这样的事哩?这样咱就成小人了!”克南妈:“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让人家挖走了,还说法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头上,老娘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党员,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

克南:“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是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看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克南妈抢前一步,打了克南一个耳光。

她一下伏在柜台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广播站亚萍宿舍。克南正给亚萍说他妈揭发加林的事。

克南:“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加林现在又不在,看能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亚萍:“克南,你真是个……好人。”

高玉智办公室。玉智正在打电话:“喂……是的,是的。我是高玉智……我侄子高加林走向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节很严重,揭发材料我也看见了……噢噢,请一定按原则把他清退回去……噢噢……”县委书记办公室。书记正接电话:“……我们会按原则处理的。”

县委会议室。正在开常委会。亚萍父亲也在座。

景若虹和其他列席人坐在沙发后面的椅子上。

县委书记正在讲话。县委书记:“……这件事就议到这里。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办,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很快送回其所在大队……”景若虹嗫嚅着插话:“……高加林同志工作很不错,也很有才能……是不是可以用雇用的方式继续让他留下工作呢?……”

县委书记:“不行不行!这件事社会影响太大了,很快办清手续,让他回队去……”

县委书记继续讲话:“……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打字机乒乒乓乓地响着。

打字机打出了:“关于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通报……”马占胜在看通报,一副沮丧的样子。

克南妈在看通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亚萍在看通报。看完后,她一下扑在床上哭了。

白天。亚萍父亲的办公室。亚萍父亲和亚萍正在谈话。

亚萍父:“……所以,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还是应该……”亚萍:“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关系吗?”

亚萍父表示是这个意思。

亚萍:“不,爸爸,我喜欢他!我们才刚刚开始恋爱……”亚萍父:“萍萍!这种事情不能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些……”

亚萍:“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亚萍父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我在南京把工作都给克南联系好了,想不到一下子出来个高加林!那小伙子不是在农村有对象吗?听说为了和你好,把人家那个姑娘抛弃了,这很不道德嘛!……你们现在把事情完全搞颠倒了。所以,现在应该把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你和克南……”亚萍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的名字!别提他的名字……”亚萍父:“萍萍!你……”

他痛苦地坐在了圈椅里。

白天。汽车站。加林挂着旅行袋,兴致勃勃地出了候车室,来到街道上。

三星的拖拉机正好开过来,看见加林,便停在他身边。

他让加林坐上来。三星帮加林把提包放好。

加林坐在驾驶室里。拖拉机吼叫着向县委开去。

县委大门口。加林从驾驶室跳下来。

三星把提包递给他。加林:“咱村村和我们家没啥事吧?”

三星坐在驾驶楼,说:“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加林一下惊呆了,问:“和谁?”

三星:“和马拴。”三星看加林脸色不对,说:“你在……”

三星开着拖拉机走了。

加林痴呆呆地立在县委大门口。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正看那份通份。景若虹站在一边。

加林把文件扔在一边,沮丧地低下了头。

景若虹:“……我在会上提出,要想用雇用的形式把你留下继续工作,可是……加林,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你一定想开些,人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坎坷的。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噢,听说这事是克南妈揭发的,克南反对他母亲这样做,母子俩还吵了一架……”

加林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他在地上转圈圈走。他掏出烟,又把烟扔掉。

他掏出火柴盒,又把火柴盒扔掉。

火柴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拣火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加林和克南谈话。克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

加林:“不,你应该恨我。”

克南:“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加林:“不,我了解你……实际上,就是你本人写信揭发我,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也是正当的……”克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一直很尊重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苦……”

加林:“你更痛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切。我现在请求你的,就是能谅解我已经给你造成的痛苦……”

克南:“不!尽管我喜欢亚萍,但亚萍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加林:“但我实际上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自己会主动和亚萍断绝关系的……”

夜。亚萍家室内。加林和亚萍在谈话。加林:“……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亚萍:“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

加林:“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了……再说,你很快要调到南京去工作……”

亚萍:“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

加林苦笑了一下,说:“亚萍,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牺牲。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也是喜欢你的。不过,我现在才深切地感到,从感情上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不识字……”

亚萍一下子震惊了。她绝望地望着加林,泪水在脸上静静地流着。

她走过来,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出手来。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祝你和克南幸福吧……”

加林把手从亚萍的手里抽出来,急速地转过身就走了。

亚萍在后面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脸上吻了吻,就急忙地走了。

身后传来亚萍的哭声。

灯光灿的县城,一片宁静……

县城的灯火化为高家沟星星点点的灯火……

夜。刘立本家。灯火摇曳着。巧玲在灯下看书。巧英和她妈做针线活。

巧英:“……高加林狂了几天,就被公家开除了!”巧英妈:“老天爷睁眼了,这是报应!”

巧英:“这小子把咱巧珍欺负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听说他明早上就回来呀!我非要把他小子堵在村口,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他一通……”巧英妈:“对,叫众人看看!把他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巧玲:“妈,大姐,你们千万不能这样!你们要是这样做,众人不会笑话加林,丢人的反倒是你们!”

巧英:“你知道个屁!”

巧英妈:“甭多嘴!”巧玲气得把书掼在一边,从窑里出去了。

早晨,村口河湾里。巧英提个筐子假装拾柴禾,眼睛不时地望着简易公路。

她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巧英回头一看,竟然是巧珍!

巧珍穿一身朴素的棉衣,头发也剪成了农村妇女的式样。

她走到巧英面前,拉住她的袖口,说:“姐姐,快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

巧英装作不明白:“笑话我什么哩?”

巧珍:“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

巧英恨得牙咬着嘴唇,说:“你真是个受罪鬼!”她停了一下,“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泪水在巧珍眼里旋转着。

巧珍:“……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

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巧英把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把膝盖一抱,粗野得像个男人。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头抵在她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巧英一下子心软了,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她抱住巧珍和她一起哭了。早晨。荒凉的大地。凉封的河流。

加林背着铺盖卷,在简易公路上走着,走着……

他来到村前的河湾里,在巧珍送别他的那个地方站住了。

我们又听见了巧珍那甜蜜的歌声: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加林向村子里走去。(定格)。

演员表。

正文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概是这么几点: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人的制约。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受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象、补充和思考。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正文 早晨从中午开始(1)-创作《平凡的世界随笔》

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

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这是多年养是的习惯。我知道这习惯不好,也曾好多次试图改正,但都没有达到目的。这应验了那句古老的话:积习难改。既然已经不能改正,索性也就听之任之。在某些问题上,我是一个放任自流的人。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零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到五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才算开始了。

午饭前这一小时非常忙乱。首先要接连抽三五支香烟。我工作时一天抽两包烟,直抽得口腔舌头发苦发麻,根本感觉不来烟味如何。有时思考或写作特殊紧张之际,即是顾不上抽,手里也要有一支燃燃的烟卷。因此,睡眠之后的几支烟简直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

用烫汤的水好好洗洗脸,紧接着喝一杯浓咖啡,证明自己同别人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早晨。这时,才彻底醒过来了。

午饭过后,几乎立刻就扑到桌面上工作。我从来没有午休的习惯,这一点像西方人。我甚至很不理解,我国政府规定了那么长的午睡时间。当想到大白天里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我国十一亿公民却在同一时间都进入梦乡,不免有某种荒诞之感。又想到这是一种传统的民族习性,也属“积习难攻”一类,也就像理解自己的“积习”一样释然了。

整个下午是工作的最佳时间,除过上厕所,几乎在桌面上头也不抬。直到吃晚饭,还会沉浸在下午的工作之中。晚饭后有一两个小时的消闲时间,看中央电视台半小时的新闻联播,读当天的主要报纸,这是一天中最为安逸的一刻。这时也不拒绝来访。夜晚,当人们又一次又睡的时候,我的思绪再一次跃起来。如果下午没完成当天的任务,便重新伏案操作直至完成。然后,或者进入阅读(同时交叉读多种书),或者详细考虑明天的工作内容以至全书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问题,并随手在纸上和各式专门的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以备日后进一步深思。这时间在好多情况下,思绪会离开作品,离开眼前的现实,穿过深沉寂静的夜晚,穿过时间的隧道,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流淌。人睡前无论如何要读书,这是最好的安眠药,直到睡着后书自动从手中脱离为止。

第二天午间醒来,就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了。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写作过程中,我的早晨都是这样从中午开始的。对于我,对于这部书,这似乎也是一个象征。当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工作却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阳一般充满青春的朝气投身于其间。

小说发表这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乱中添忙。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晨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经成了“名人”,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当时分文不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庄严地上门来让我为他们开路费,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这无异于趁火打劫。

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但说实话,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条缝赶快钻进去。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税出来。当然,我绝非圣人。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动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到的写作中。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演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比眼前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是的,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用感,或者说还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忘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有一点是肯定的,眼前这种红火热闹的广场式生活必须很快结束。即是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民,去农村种一年庄稼,也比这种状况于我更为有利。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回家去帮父亲种一年地。可是想想,这可能重新演变为一种新闻话题而使你不得安宁,索性作罢。

但是,我眼下已经有可能冷静而清醒地对自己已有的创作作出检讨和反省了。换一个角度看,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最涉小的作家常关注着成绩和荣耀,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人类史和文学史表明,伟大劳动和创造精神即使产生一些生活和艺术的断章残句,也是至为宝贵的。

劳动,这是作家无义反顾的唯一选择。

但是,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我承认,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个最为辉煌的瞬间——那就是他事业的顶点,正如跳高运动员,一生中只有一个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尽管他之前之后要跳跃无数次横杆。就我来说,我又很难承认就是我的一个再也跃不过的横杆。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往年月的梦。也许是二十岁左右,记不清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动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我的心不由为此而颤粟。这也许是命运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埋葬了多少“维特时期”的梦想,为什么唯有这个诺言此刻却如此鲜活地来到心间?

几乎在一刹那时,我便以极其严肃的态度面对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有某种抱负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会有过许多理想、幻想、梦想,甚至妄想。这些玫瑰色的光环大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迁而消散得无踪无影。但是,当一个人在某些方面一旦具备了某种实现雄心抱负的条件,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中并考察其真正复活的可能性。

经过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论证,一种颇为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形成。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动吃惊。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又不可能呢!

4

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

在我的想象中,未来的这部书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

说来有点玄,这个断然的决定,起因却是缘于少年时期一个偶然的梦想。其实,人和社会的许多重大变数,往往就缘于某种偶然而微小的因由。即使像二次世界大战这样惊心动魄的历史大事变,起因却也是在南斯拉夫的一条街苍里一个人刺杀了另一个人。幻想容易,决断也容易,真正要把幻想和决断变为现实却是无比困难。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积起理想的大山。我所面临的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说根本没有写长卷作品的经验。迄今为止,我最长的作品就是,也不过十三万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较大的中型作品,即是这样一部作品的写作,我也感动如同陷入茫茫沼泽地而长时间不能自拔。如果是一部真正的长篇作品,甚至是长卷作品,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否胜往这本属巨人完成工作。是的,我已经有一些所谓的“写作经验”,但体会最深的倒不是欢乐,而是巨大的艰难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场大病。人是有惰性属性的动物,一旦过多地沉湎于温柔之乡,就会消弱重新投入风影的勇气和力量。要从眼前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征,耳边就不时响起退堂的鼓声。

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反过来说,就眼下的情况,要在文学界混一生也可以。新老同行中就能找到效仿的榜样。常有的现象是,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谓“打响”了,就坐享其成,甚至吃一辈子。而某些人一辈子没写什么也照样在文学界或进而到政界去吃得有滋有味。可以不时乱七八糟写点东西,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即使越写越乏味,起码告诉人们我还活着。到了晚年,只要身体允许,大小文学或非文学活动都积极参加,再给青年作者的文章写点序或题个字,也就聊以自慰了。但是,对于一个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许莫过于此。我们常常看到的一种悲剧是,高官厚禄养尊处优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于创造力的生命。当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对人生没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这种悟性,那就另当别论了。动摇是允许的,重要的是最后能不能战胜自己。

退回去吗?不能!前进固然艰难,且代价惨重,而退回去舒服,却要吞咽人生的一剂致命的毒药。

还是那句属于自己的话:有时要对自己残酷一点。应该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

最后一条企图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

5

我对沙漠——确切的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深刻。你感动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新疆界。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然过去一样激动。赤脚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虽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确定无疑,可是这个“朝拜”仍然是神圣而必须进行的。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许这个词不恰当),而赌注则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尽管我不会让世俗观念最后操纵我的意志,但如果说我在其间没作任何世俗的考虑,那就是谎言。无疑,这部作品将耗时多年。这其间,我得在所谓的“文坛”上完全消失。我没有才能在这样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还能像某些作家那样不断能制造出许多幕间小品以招引观念的注意,我恐怕连写一封信的兴趣都不再会有。如果将来作品有某种程度的收获,这还多少对抛洒的青春势血有个慰藉。如果整个地失败,那将意味着青春乃至生命的失败。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它的流失应该换取最丰硕的果实——可是怎么可能保证这一点呢!你别无选择——这就是命运的题旨所在。正如一个农民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他也不会为此而将劳动永远束之高阁;他第二年仍然会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那么,就让人们忘记掉你吧,让人们说你已经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里一样从文学界消失,重返人民大众的生活,成为他们间最普通的一员。要忘掉你写过,忘掉你得过奖,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地毯。从今往后你仍然一无所有,就像七岁时赤手空拳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去寻找生存的道路。沙漠之行斩断了我的过去,引导我重新走向明天。当我告别沙漠的时候,精神获得了大解脱,大宁静,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圣地走去。沙漠中最后的“誓师”保障了今后六个年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能矢志不移地坚持工作下去。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准备工作平静而紧张地展开。狂热的工作和纷繁的思考立刻变为日常生活。作品的框架已经确定: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为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工程是庞大的。首先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构造这座建筑物?

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或者说解决得不好,一切就可能白白地葬送,甚至永远也别想再走出自己所布下的“迷魂阵”。这个问题之所以最先就提出,是因为中国的文学形势此时已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各种文学的新思潮席卷了全国。当时此类作品倒没有多少,但文学评论界几乎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扬起漫天黄尘从而笼罩了整个文学界。

说实话,对我国当代文学批评至今我仍然感动失望。我们常常看到,只要一个风潮到来,一大群批评家都拥挤着争先恐后顺风而跑。听不到抗争和辩认的声音。看不见反叛者。而当另一种风潮到来的时候,便会看见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转弯,折过头又向相反的方向涌去了。这可悲的现象引导和诱惑了创作的朝秦暮楚。同时,中国文学界经久不衰且时有发展的山头主义又加骤了问题的严重性。直言不讳地说,这种或左或右的文学风潮所产生的某些“著名理论”或“著名作品”其实名不副实,很难令人信服。

在中国这种一贯的文学环境中,独立的文学品格自然要经受重大考验。在非甲必乙的格局中,你偏是丙或丁,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之所以还能够坚持,是因为你的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明你能够存在。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系。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在当前各种文学思潮文派日新月异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是否还能用类似式的已被宣布为过时的创作手法完成这样作品呢?而想想看,这部作品将费时多年,那时说不定我国文学形式已进入“火箭时代”,你却还用一辆本世纪以前的旧车运行,那大概是十分滑稽的。

但理知却清醒地提出警告:不能轻易地被一种文学风潮席卷而去。实际上,我并不排斥现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阅读和思考现实主义以外的各种流派。其间许多大师的作品我十分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于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开始直至欧美及伟大的拉丁美洲当代文学之中,他们都极其深刻地影响了我。当然,我承认,眼下,也许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斯汤达、曹雪芹等现实主义大师对我的影响要更深一些。我要表明的是,我当时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式的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作品,而是我对这些问题和许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7

就我个人的感觉,当时我国出现的为数并不是很多的新潮流作品,大都处于直接借鉴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水平,显然谈不到成熟,更谈不到标新立异。当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这些作品的出现本身意义十分重大,这是毋容置疑的。我不同意那些感情用事的人对这类作品的不负责任的攻击。从中国和世界文学史的角度观察,文学形式的变革和人类生活自身的变革一样,是经常的,不可避免的。即使某些实验的失败,也无可非议。

问题在于文艺理论界批评界过分夸大了当时中国此类作品的实际成绩,进而走向极端,开始贬低甚至排斥其它文学表现样式。从宏观的思想角度检讨这种病态现象,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和不久前“四人帮”的文艺特殊同归,必然会造成一种新的萧瑟。从读者已渐渐开始淡漠甚至远离这些高深理论和玄奥作品的态度,就应该引起我们郑重思考。

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新文学流派和样式的产生,根本不可能脱离特定的人文历史和社会环境。为什么一路新文学现象只在某一历史阶段的某个民族或语种发生,此如当代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为什么产生于拉美而不是欧亚就能说明问题。一种新文学现象的发生绝非想当然的产物。真正的文学新现象就是一种创造。当然可以在借鉴的基础上创造,但不是照猫画虎式的临幕和改头换面的般弄,否则,就很可能是“南橘北移”。因此,对我国刚刚兴起的新文沉思潮,理论批评首行有责任分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模仿甚至是变相照抄,然后才可能估价其真正的成绩。当我们以为是一颗原子弹问世的时候,其实许多年前早就存在于世了;甚至几百年前中国的古人已经做得比我们还好;那么为此而发出的惊叹就太虚张声势了。一九八七年访问德国(西)的时候,我曾和一些国外的作家讨论到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并且取得了共识。我的观点是,只有在我们民族伟大历史文化的土壤上产生出真正具有我们自己特性的新文学成果,并让全世界感动耳目一新的时候,我们的现代表现形式的作品也许才会趋向成熟。正如拉丁美洲当代大师们所做的那样。他们当年也受欧美作家的影响(比如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但他们并没有一直跟踪而行,反过来重新立足于本土的历史文化,在此基础上产生了真正属于自己民族的创造性文学成果,从而才又赢得了欧美文学的尊敬。如果一味地模仿别人,崇尚别人,轻视甚至藐视自己民族传大深厚的历史文化,这种生吞活剥的“引进”注定没有前途。我们需要借鉴一切优秀的域外文学以更好地发展我们民族的新文学,但不必把“洋东西”变成吓唬我们自己的武器。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当代西方许多新的文化思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启发和影响,甚至已经渗透到他们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而我们何以要数典忘祖轻溥自己呢?

8

至于当时所谓的“现实主义过时论”,更值得商榷。也许现实主义可能有一天会“过时”,但在现有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当长的时代里,现实主义仍然会有蓬勃的生命力。生活和艺术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一点,而不在于某种存在偏见的理论妄下断语。即使有一天现实主义真的“过时”,更传大的“主义”君临我们的头顶,现实主义作为一定历史范畴的文学现象,它的辉煌也是永远的。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认真考察一下,现实主义在我国当代文学中是不是已经发展到类似十九世纪俄国和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在反映我国当代社会主生活乃至我们必须重新寻找新的前进途径?实际上,现实主义文学在那样伟大的程度,以致我们不间断的五千年文明史方面,都还没有令人十分信服的表现。虽然现实主义一直号称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主流,但和新近兴起的现代主义一样处于发展阶段,根本没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现实主义在文学中的表现,决不仅仅是一个创作方法问题,而主要应该是一种精神。从这样的高度纵观我们的当代文学,就不难看出,许多用所谓现实主义方法创作的作品,实际上和文学要求的现实主义精神大相径庭。几十年的作品我们不必一一指出,仅就“大跃进”前后乃至文革十年中的作品就足以说明问题。许多标榜“现实主义”的文学,实际上对现实生活作了根本性的歪曲。这种虚假的“现实主义”其实应该归属“荒诞派”文学,怎么可以说这就是现这主义文化呢?而这种假冒现实主义一直侵害着我们的文学,其根系至今仍未绝断。文革以后,具备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逐渐出现了一些,但根本谈不到总体意义上的成熟,更没有多少容量巨大的作品。尤其是初期一些轰动社会的作品,虽然力图真实地反映出社会生活的面貌,可是仍然存在简单化的倾向。比如,照旧把人分成好人坏人两类——只是将过去“四人帮”作品里的好坏人作了倒置。是的,好人坏人总算接近生活中的实际“标准”,但和真正现实主义要求对人和人与人关系的深刻揭示相去甚远。此外,考察一种文学现象是否“过时”,目光应该投向读者大众。一般情况下,读者仍然接受和欢迎的东西,就说明它有理由继续存在。当然,我国的读者层次比较复杂。这就更有必要以多种文学形式满足社会的需要,何况大多数读者群更容易接受这种文样式。“现代派”作品的读者群小,这在当前的中国是事实;这种文学样式应该存在和发展,这也毋容置疑;只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负责任地弃大多数读者于不顾,只满足少数人。更重要的是,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甚至可以满足各个层面的读者,而新潮作品至少在目前的中国还做不到这一点。至于一定要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现代派创作方法之间分出优劣高下,实际是一种批评的荒唐。从根本上说,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也可能写出低下的作品。问题不在于用什么方法创作,而在于作家如何克服思想和艺术的平庸。一个成熟的作家永远不会“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他们用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杰出的篇章。当我反复阅读哥伦比亚当代伟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著名的的时候,紧接着便又读到了他用纯粹古典式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新作。这是对我们最好的启发。

以上所有的一切都回答了我在结构《平凡的世界》最初所遇到的难题——即用什么方式来构建这部作品。

我决定要用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规模庞大的作品。当然,我要在前面大师门的伟大实践和我自己已有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基础上,力图有现代意义的表现——现实主义照样有广阔的革新前景。我已经认识到,对于这样一部费时数年,甚至可能耗尽我一生主要精力的作品,绝不能盲目而任性,如果这是一个小篇幅的作品,我不妨试看赶赶时髦,失败了往废纸篓里一扔了事。而这样一部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作品,是不能用“实险”的态度投入的,它必须在自己认为是较可靠的、能够把握的条件下进行。老实说,我不敢奢望这部作品的成功,但我也“失败不起”。这就是我之所以决定用现实主义方法结构这部作品的基本心理动机和另一个方面。

我同时意识到,这种冥顽而不识时务的态度,只能在中国当前的文学运动中陷入孤立境地。但我对此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孤立有时候不会让人变得软弱,甚至可以使人的精神更强大,更振奋。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挑战。是个人向群体挑战。而这种挑战的意识实际上一直贯穿于我的整个创作活动中,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是这样,《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尤其是,完全是在一种十分清醒的状态下的挑战。

在大学里时,我除过在欧洲文学史、俄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的指导下较系统地阅读中外各个历史时期的名著外,就是钻进阅览室,将中国建国以来的几乎全部重要文学杂志,从创刊号一直翻阅到文革开始后的终刊号,阅读完这些杂志,实际上也就等于检阅了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主要成就及其代表性作品。我印明很强烈的是,这些作品中的人很少例外地被分成好坏两种。而将这种印象交叉地和我同时阅读的中外名著作一比较,我便对我国当代文学这一现象感动非常的不满足,当然出就对自己当时的那些儿童涂鸦式的作品不满足了。‘四人帮’时代结束后,尽管中国文学摆脱了禁锢,许多作品勇敢地揭示社会问题并在读者群众中引起巨大反响,但仍然没有对这一重要问题作根本性的检讨。因此,我想对整个这一文学现象作一次挑战性尝试,于是便有写这一作品的动机。我要给文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与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坏人”的人,对于高加林这一形象后来在文学界和社会上所引起的广泛争论,我写作时就想到了—…这也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既然我一直不畏惧迎风而立,那么,我又将面对的孤立或者说将要进行的挑战,就应当视为正常,而不必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应该认识到,任可独立的创造性工作就是一种挑战,不仅对令人,也对古人,那么,在这一豪迈的进程中,就应该敢于建立起一种“无榜样”的意识——这和妄自尊大毫不相干。

“无榜样意识”正是建立在有许多榜样的前提下。也许每一代作家的使命就是超越前人(不管最后能否达到),但首先起码应该知道前人已经创造了多么伟大的结果。任何狂妄的文人,只要他站在图书馆的书架面前,置身于书的海洋之中,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和可笑。

对于作家来说,读书如同蚕吃桑叶,是一种自身的需要。蚕活到老吃到老,直至能口吐丝线织出茧来;作家也要活到老学到老,以使自己也能将吃下的桑叶变成茧。

在《平凡的世界》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有些书是新读。有的细读,有的粗读。大部分是长篇小说,尤其是尽量阅读、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长卷作品。其间我曾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时也读其它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还找一些专门著作,农业、商业、工业、科技以及大量搜罗许多知识性小册子,诸如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不明飞行物)等等。那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读书如果不是一种消遣,那是相当熬人的,就像长时间不间断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种随时溺没的感觉。书读得越多,你就越感动眼前是数不清的崇山峻岭。在这些人类已建立起的宏传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在“咨嗟”之余,我开始试着把这些千姿百态的宏大建筑拆卸开来,努力从不同的角度体察大师们是如何巧费匠心把它们建造起来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气十足地对其中的某些著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去鉴赏它们的时候,也用我的审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对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在这个时候,我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甚至有意“中止”了对眼前中国文学形势的关注,只知道出现了洪水一样的新名词,新概念,一片红火热闹景象。“文坛”开始对我淡漠了,我也对这个“坛”淡漠了。我只对自己要做的事充满宗教般的热情。“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只能如此。这也很好。

有我所有阅读的长篇长卷小说中,外国作品占了绝大部分。从现代小说意义来观察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在成就最高的《水浒》、、和四部书中,当然是峰巅,它可以和世界长篇小说史上任何大师的作品比美。在现当代中国的长扁小说中,除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我比较重视柳青的《创业史》。他是我的同乡,而且在世时曾经直接教导过我。《创业史》虽有某些方面的局限性,但无疑在我国当代文学中具有独特的位置。这次,我在中国的长卷作品中重点研读和《创业史》。这是我第三次阅读,第七次阅读《创业史》。

无论是汗流浃背的夏天,还是瑟瑟发抖的寒冬,白天黑夜泡在书中,精神状态完全变成一个准备高考的高中生,或者成了一个纯粹的“书呆子”。

11

为写《平凡的世界》而进行的这次专门的读书活动进行到差不多甚至使人受不了的情况下,就立刻按计划转入另一项“基础工程”——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

根据初步设计,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

这十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历史性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序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们。当然,我不会用政治家的眼光审视这些历史事件。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态度;看似作者的态度,其实基本应该是哪个历史条件下人物的态度;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克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但是,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人性。正如传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在任何艺术作品中,作者对于生活所持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态度的种种描写,对于读者来说是至为重要、极有价值、最有说服力的……艺术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构思的统一,不在于对人物的雕琢,以及其它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渗透整个作品。有时,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对形式不作加工润色,如果他的生活态度在作品中得到明确、鲜明、一贯的反映,那么作品的目的就达到了。”(契尔特科夫笔录,一八九四年)。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世界的一员)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仅是宏观的了解,还应该有微观的了解。因为庞大的中国各地大有差异,当时的同一政策可能有各种做法和表现。这十年间间发生的事大体上我们都经历过,也一般地了解,但要进入作品的描绘就远远不够了。生活可以故事化,但历史不能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

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十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报纸不仅记载于国内外第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而且还有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于是,我找来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计本。

房间里顿时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没明没黑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靡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这件恼的人工作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人省、一个地区(地区又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情况)发生了什么。在查阅报纸的同时,我还想得到许多当时的文件和其它至关重要的材料(最初的结构中曾设计将一两个国家中枢领导人作为作品的重要人物)。我当然无法查阅国家一级甚至省一级的档案材料,只能在地区和县一级利用熟人关系抄录了一些有限的东西,在极大的遗憾中稍许得到一点补充,但迫使我基本上放弃了作为人物来描写国家中枢领导人的打算。

一年多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但是,似乎离进入具体写作还很遥远。所有的文学活动和其它方面的社会活动都基本上不再参与,生活外于封闭状态。全国各地文学杂志的笔会时有邀请,一律婉言谢绝。对于一些笔会活动,即使没胡这部书的制约,我也并不热心。我基本上和外地的作家没有深交。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凑到一块,还得应酬,这是我所不善长的。我很佩服文艺界那些“见面熟”的人,似乎一见面就是老朋友。我做不到这一点。在别人抢着表演的场所,我宁愿做一个沉默的观众。

到此时,我感动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模的“基础工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

关于深入生活的问题,与“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一样,一直是我国文艺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一点使我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艰深的理论问题值得百谈不厌。生活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就如同人和食物的关系一样。至于每个作家如何占有生活,这倒大可不必整齐一律。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感受生活的方式;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同一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也会改变。比如,柳青如果活着,他要表现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开始的“生产责任制”,他完全蹲在皇甫村一个地方就远近不够了,因为其它地方的生产责任制就可能和皇甫村所进行的不尽相同,甚至差异很大。

是的,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中国大转型期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各种社会形态、生活形态、思想形态千姿百态且又交叉惨透,形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为复杂的局面。而要全景式反映当代生活,“蹲”在一个地方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必须纵横交织地去全面体察生活。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城填、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陪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对于生活中现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兴趣,因为故事我自己可以编——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编故事。而对一切常识性的、技术性的东西且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枝一叶都要考察清楚,脑子没有把握记住的,就详细笔记下来。比如详细记录作品涉及到的特定地域环境中的所有农作物和野生植物;从播种出土到结籽收获的全过程;当什么植物开花的时候,另外的植物又处于什么状态;这种作物播种的时候,另一种植物已经长成什么样子;全境内新有家养和野生的飞禽走兽;民风民情民俗;婚嫁丧事;等等。在占有具体生活方面,我是十分贪婪的。我知道占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现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会越大。作为一幕大剧的导演,不仅要在舞台上调度众多的演员,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个末端小节,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应力求完美准确地统一在整体之中。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无论条件艰苦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大小。时光在流逝,奔波在继续,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鄂尔多斯地台无边的荒原上飘泊。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郭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了。

这部作品的结构先是从人物开始的,从一个人到一个家庭到一个群体。然后是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的纵横交叉,以最终织成一张人物的大网。在读者的视野中,人物动动的河流将主要有三条,即分别以孙少安孙少平为中心的两条“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军为中心的一条“远景”上的主流。这三条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时分别混合在一起流动。而孙少平的这条河流在三条河流中将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当然,在开始的时候,读者未见得能感觉到这一点。

人物头绪显然十分纷乱。

但是,我知道,只要主要的人物能够在生活和情节的流转中一直处于强有力地的运动状态,就会带动其它的群体一起运动,只要一个群体强有力运动,另外两个群体就不会停滞不前。这应该是三个互相咬接在一起的齿轮,只要驱动其中的一个,另外的齿轮就会跟着转动。

对于作者来说,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整个生活就是河床,作品将向四面八方漫流——尽管它的源头只是黄土高原一个叫双不村的小山庄。

从我国当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结构看,大都采用封闭式的结构,因此作品对社会生活的概括和描述都受到相当大的约束。某些点不敢连接为线,而一些线又不敢作广大的延伸。其实,现实主义作品的结构,尤其是大规模的作品,完全可能作开放式结构而未必就“散架”。问题在于结构的中心点或主线应具有强大的“磁场”效应。从某种意义上,现实主义长扁小说就是结构的艺术,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象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意汪洋又能绵针密线,以使作品最终借助一砖一瓦而造成磅礴之势。

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惊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我一再说过,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编选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

这样说,并不是不重视情节。生活本身就是由各种“情节”组成的。长篇小说情节的择取应该是十分挑剔的。只有具备下面的条件才可以考虑,即:是否能起到像攀墙藤一样提起一根带起一片的作用。一个重大的情节(事件)就应该给作者造成一种契机,使其能够在其间对生活作广阔的描绘和深入的揭示,最后使读者对情节(故事)本身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揭示的生活内容更具吸引力,这时候,情节(故事)才是真正重要的了,如果最后读者仅仅记住一个故事情节而没有更多的收获,那作品就会流于我们能党所说的肤浅。

阅读研究了许多扁长卷小说,基本搞清了作品所涉及的十年的背景材料,汇集和补充了各个方面的生活素材。自然就完全陷入了构思的泥淖之中。在此之前,有些人物,有些篇章早已开始在涌动,不过,那是十分散乱的。尔后,这就是一个在各种层面上不断组合、排列、交叉的过程;一个不断否定、不断刷新、不断演变的过程。

所有的一切都还远远地不能构合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整体。需要一些出神入化的灵感。

苦思冥想。为无能而痛不欲生。

瞧。许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急迫地等待你安排场次以便登台表演。所有要进入作品河流的人物,哪怕是一个极次要的人物,你也不能轻视忽略,而要全神贯注,挟带着包括枯枝败叶在内的总容量流向终点。终点!我构思的习惯常常是先以终点开始而不管起点,每个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他(她)们的终点都分别在什么地方呢?如果确定不了终点,就很难寻找他(她)们的起点,而全书的整个运行过程中,你也将很难把握他(她)们内在的流向。当然,预先设计的终点最后不会全部实现,人物运动的总轨迹会不断校正自己的最终归宿;也有一些人物的终点不可能在书的结尾部分,在某些段落中就应该终结其存在。

毫无疑问,终点绝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全书的题旨所在,在这个“终点”上,人物、情节、题旨是统一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结束,绝不仅仅是因为故事到这里正好讲完了。即是最“漫不经心”的意识流小说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费心机的。

正文 早晨从中午开始(2)-创作《平凡的世界随笔》

找到了“终点”以后,那么,无论从逆时针方向还是从顺时针方向,就都有可能对各个纵横交错的渠渠道道进行梳理;因为这时候,你已经大约知道这张大网上的所有曲里拐弯的线索分别最终会挽结在什么地方。这时候,你甚至还可以放心地心情地把这些线索抖弄得便“乱”一些,以致将读者引入“八卦”之阵,使其读不到最后就无法判断人物和事物的命运。如果有这样的大布局,再有可能处处设置沟壑渠道,那么,读者就很难大跨度地跳跃到书的全书结局部分。绝不能有广大的平坦让读者长驱直入。必须让我们不得不在每一个曲里拐弯来停下来细心阅览方可通过。

这些沟壑渠道曲里拐弯处就可能是作品断章断卷的地方。整体的衔接难,但要把整体断成许多“碎块”也许更难——因为这种所谓的“断开”正是为了更好地衔接。这是艺术结构机制中的辩证法。为了寻找总的“终点”和各种不同的“终点”,为了设置各种渠渠沟沟坎坎,为了整体的衔接,为了更好地衔接而不断“断开”……脑子常常是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走路、吃饭、大小便,甚至在梦中,你都会迷失在某种纷乱的思绪中。有时候,某处“渠道”被你导向了死角,怎么也寻找不到出路,简直让人死去活来,某个时候,突然出现了转机,你额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也觉不得疼。你生活的现实世界实为虚幻,而那个虚幻的世界却成了真实的。一大群从思维的地平线渐渐走近了你,成为活生生的存在。从此以后,你将生活在你所组建的这个世界里,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们的主宰,也将是他们的奴隶。

15

现在,动笔之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从什么地方开头呢?

真是奇妙!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关于“开头”。

万事开头难,写作亦如此。这是交响乐的第一组音符,它将决定整个旋律的展开。长卷作品所谓的“开头”,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决人物“出卖”的问题。在我阅读过的长篇作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劲的是那种“介绍”式的出场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动地介绍给读者。这种介绍是简历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墙横在读者与人物之间,变为纯粹的“报幕员”,而且介绍一个人物的时候,其它人物都被搁置起来。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读者看完这些冗长的人物简历表,也就厌烦了。实际上,所有高明的“出场”都应该在情节的运动之中。读者一开始就应该进入“剧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关系的交织应该是自然的,似乎不是专意安排的,读者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这一切。作者一开始就应该躲在人物的背后,躲在舞台的幕后,让人物一无遮拦地直接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但是,在一部将有近百个人物的长卷中,所有的人物是应该尽可能早地出现呢?还是要将某些人物的出场压在后面?我的导师柳青似乎说过,人物应该慢慢出场。但我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比如《创业史》里和孙水嘴(孙志明)同样重要的人物杨油嘴(杨加喜)第二部才第一次露面,显然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完成这个人物。与此相联系的问题,如此重要的角以,在第一部蝓蟆滩风起云涌的社会生活中,此人干什么去了?这个人物的出现过于唐突。

在我看来,在长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应该尽可能早地出场,以便有足够的长度完成他们。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点出现,你随时都可以东鳞西爪地表现他们,尽管在每个局部他们仅仅都能只闪现一下,到全书结束,他们就可能成为丰富而完整的形象。除过一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点点滴滴的描写来完成的。让他们早点出现,就可能多一些丰满。怎样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尽可能多的人物出场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必须找到一种情节的契机。

我为此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在全书的构思完成之后,从哪里切入是十分困难的。某一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个办法,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灯,只在床头边的纸上写了三个字:老鼠药。后来,我就是利用王满银贩老鼠药的事件解决了这一难题。解决得并不是很好,但总算解决了。我把这个事件向前后分别延伸了一点,大约用了七万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书近百个人物中的七十多个人物都出现在读者面前。更重要的是,我基本避免了简历式地介绍人物,达到了让人物在运动中出现的目的,并且实初步交叉起人物与人物的冲突关系。这是一种巨大的优势,它能使我尽快自由而大规模地展开或交织矛盾,进入表现阶段,不必了为介绍某一个新出现的人物而随时中断整个情节的进程。

迄今为止,我大约觉得,写作之前的一些重大准备工作基本有了眉目。不是说一切都完备了。永远没有完备的时候。现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给未来的作品搞起一个框架,准备了一些建筑材料而已。旦进入写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动起来,这个框架就可能有大变动,大突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将不知要有多少。绝大部分问题要等进入写作才能暴露出来。需要一边写作,一边调整、变动、补充。

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想想即将要开始的正式写作,叫人不寒而粟。现在要利用这点空隙让脑子歇一歇,凉一凉。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我知道,要是忙起来,常常会顾不上吃饭或胡凑合着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时候,是足球运动员开赛前的几分钟,是战壕里的士兵等待冲锋的号声。按捺不住的激动。难以控制的紧张。

不管怎样,总得装着轻松几天。

接下来,怀着告别的心情,专意参加了两次较欢愉的社会活动,尤其是组织了一次所谓长篇小说促进会,几十号人马周游了陕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间一想到不久就要面临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种争不可待投入灾难的冲动。在整个准备阶段中,有许多朋友帮过我的忙。有些是自动乐意帮的,有些是“强迫”他们帮的。记得为了弄清农村责任农村责任制初期阶段的一些非常具体的情况,我曾把两个当过公社领导的老同学关在旅馆的一间房子里谈了一天一夜,累得他们中间不时拉起鼾声。

我得要专门谈谈我的弟弟王天乐。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没有他,我就很难顺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卫士一样为我挡开了许多可怕的扰乱。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作为一个庞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缠身,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此刻天乐已自动从我手里接过了这些负担。为我专心写作开辟了一个相对的空间。另外,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到近二岁十岁。经历了那个天地的无比丰富的生活,因此能够给我提供许多十分重大的情节线索;所有我来不及或不能完满解决的问题,他都帮助我解决了。在集中梳理全书情节的过程中,我们曾共同度过许多紧张而激奋的日子;常常几天几夜不睡觉,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发高烧也没有中断。尤其是他当过五年煤矿工人,对这个我最薄弱的生活环境提供了特别具体的素材。实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在以后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由于隐入很深,对于处理写作以外的事已经失去智慧,都由他帮我料理。直至全书完结,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连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赁天乐帮助我渡过了这些严重的阶段。的确,书完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他几乎不能独立生活,经常是个白痴或没世面的小孩一样紧跟在他后边。我看见,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敏。我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有关我和弟弟天乐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专门的书才能写完的。眼下,当我正在相对悠闲的日子里瞎转悠的时候,天乐正忙着“查看阵地”,帮我寻找进入写作的一个较为合适的地方。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一、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它生活领域丰富。按全书的构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矿。也就是说,大约在两年之后才写煤矿的生活。但我知道,进入写作后,我再很难中断案头工作去补充煤矿的生活。那么,我首先进入矿区写第一部,置身于第三部的生活场景,随时都可以直接感受到那里的气息,总能得到一些弥补。二、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一开始就到一个舒适的环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矿生活条件差一些,艰苦一些,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桩宿愿,起先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行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经毫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中央委员。为了方便工作,我在铜川矿务局兼了个宣传的副部长。很对不起这个职务。几年里,我只去过宣传部一次,“上下级”是谁都不清楚。我兼此职,完是为了到下面的矿上有个较长期的落脚地方,“名正言顺。地得到一些起码的方例条件。

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我带头两大箱资料和书籍,带头最主要的“干粮”——十几条香烟和两罐“雀巢”咖啡,告别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陈家山煤矿。

我来之前,矿上已在离矿区不很远的矿医院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间用小会议室改成的工作间,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小柜,还有一些无用的塑料沙发。

陈家山是我弟弟为我选的地方。这是铜川矿务局现代化程度较高的煤矿,也面设施也相当有。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弟弟的两个妻哥,如我有什么事,他们随时都可以帮助我。

亲戚们都十分热心厚道。他们先陪我在周围的山转了一圈。四野的风光十分美丽。山岩雄伟,林木茂盛,人称“旱江南”。此时正值“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时,满山红黄绿相间,一片五彩班斓。亲戚们为了让我玩好,气氛十分热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作,根本无心观赏大自然如画的风光。从山上回来,随手折了几枝红叶,插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缝隙里,心情在一片温暖的红色中颤粟着。铺好床,日用东西在小柜中各就其位;十几本我认为最传大的经典著作摆在旁边——这些书尽管我已经读过多遍,此间不会再读,但我要经常看到这些人类所建造的辉煌金字塔,以随时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随后,我在带来的十几本稿纸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铺工,坐下来。心绪无比的复杂。我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茫茫的沼泽地了。但是,一刹那间,心中竟充满了某种幸福感。是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奔波了两三年,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终于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

是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18

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而令以令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将奠定全书的倒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象雨点般落在纸上。可是一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却以感动可笑和蹩脚。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地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定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敢妄图从事这种世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热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这际的事。少年时,人还梦想我当宇航员,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唐·吉诃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为纸处,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第三天重蹈覆辙。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记谙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扁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应于此。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19

工作的列车终于启动,并且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前运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就应该不顾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个音符似乎按得不错。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可以继续进行。写作前充分的准备工作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参考资料一开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这些材料、资料、素材大都不会直接进入作品,但没有它们,就很难想象有具体的产品产生。把所有的资料都从箱子里拿出来,分类摆满桌面,只留够放下两条胳膊写东西的地方,桌面摆不下,有些次要的退在旁边的窗台上、柜头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紧张的写作有时不能有半点停顿。不允许外来的干扰,也不允许自己干扰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睛寻找,靠意识随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每划掉一个数字,就证明自己又前进了一步。克制着不让自己遥望那个目的地;只要求扎实地迈出当天的一步,迈出第二天的一步。

无法形容的艰难。笔下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不仅要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是适当的,还要考虑它在第一部是否适当;更远一点,在全书中是否适当。有时候眼下的痛快会给以后的工作带来无穷灾难,但又不能缩手缩脚。大胆前进,小心前进,在编织的每一天细线挽结每一个环扣的时候,都要看见整个那张大网。工作进展已经在量上表现了出来。这方面确定的第一个目标是突破十三万字。这是的字数,迄今为止自己最高的横杆。突破这个数字带有象征意义。在一个庞大繁荣的工程中,这种小小的情绪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用。处于创作状态中的心理机制是极其复杂的,外人很难猜度。有些奇迹是一些奇特的原因造成的。

十三万字的数量终于突破。兴奋产生了庄严。庄严又使人趋于平静。这是一个小小的征服。接下来,脚步已经开始变得豪迈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将从自己写作史上的一个新的起点出发了。下一个数量上的目标是越过这一部的二分之一处。

这个目标再有几万字即可达到,但这是在创造新的记录。情绪为之而亢奋。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

20

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不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你要感觉到人在创造,你在不同凡响地创造,你的创造是独一无二的;你应该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认为它伟大无比也未尝不可。这是不狂妄。只有这各“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每一个思想巨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认识这个世界,揭示这个世界的奥妙,为什么你不可以呢”你估且认为你已经发现了通往华山的另一条道路。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词”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没有样板,所谓的样板都诞生于无样板中。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动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少。抬头望望桌边上那十几座金字塔,你感动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土堆。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不会长期颓丧。因为你身处战场。

停下笔来,离开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这时候,来到眼前的常常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面对的现实。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上父母养活不了一路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然后卷入狂热的文化大革命,碰得头破血流……而今,你坐在这里从事这样崇高的工作,如果没有一个大的收获,怎么对得起自己?

为什么此刻停顿下来?记着,你没有权利使自己停顿不前。你为自己立下了森严的法度,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别指望逃脱。重新拿起笔。既失去了“传大感”也没有渺小感。变为一个纯粹的兢兢业业的工匠,仔细认真检查停顿下来的原因,穿不过去的原因。不断地调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应用“逆向思维”。开始有了振奋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荡起澎湃的涛声。精神随之便进入新的巨大。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会揭示你重温那个简单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个不是历尽艰难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从开始一直顺利到最后说不定是一种舒舒服服的失败。

伟大感与渺小感,一筹莫展与欣喜若狂,颓丧与振奋,这种种的矛盾心情交织贯穿整个写作过程中。这样的时候,你是作家,也是艺术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铸自己;你有莎士比亚的特性,你也有他笔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一般地说来,我对生活条件从苛求。这和我的贫困的家庭出身有关,青少年时期如前所述,我几乎一直在饥饿中挣扎。因此,除过忌讳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满足。写作紧张之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也就凑合了。但这里的生活却有些过分简单。不是不想让我吃好,这里的人们一直尽心操办,只是没有条件。深山之中,矿工家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断,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多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这是矿医院,医生职工都回家吃饭,几乎没有几个住院的,伙食相当难搞。

如果不工作,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体力的消耗。河对面的矿区也许小卖部什么的,但我没有时间出去。

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务都限制的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以违犯。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挡,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就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两个冷馒头。

后来,晚饭后得多带一个馒头,原因是房音里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矿的老鼠之多实在惊人。据说是矿工们经常乱扔吃剩的馒头,因此才招惹来如此多的老鼠。

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天知道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它们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它们“迪斯尼”乐园。它们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跳上我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咫尺之间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脑并用十分紧张之时,根本顾不上下逐客令,有时实在气急了,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撵着追它们。它们当然立刻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刚坐下,这该死的东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灭灯,这两人家伙就大闹起来,有几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头边上跑来跑去。

没办法,只好叫医院几个职工,堵住门窗,终于消灭了一只。但是另一只仍然如期地来我这里作客。

我于是才“灵机一动”,干脆由黩武主义变为犬儒主义,每天晚上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后边供其享用。这样,老鼠晚上便不闹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习惯性地向门背后投去一瞥:那里会一无例外地有一滩吃剩的馒头渣。

后来,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我感动内疚的是,我伙同别人打死了它的伙伴——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过第一部分二分之一处时,感动自己似乎征服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时,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字,尽管这些数字用心算也是简单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这每一个简单的数字意味着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每一个数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将要征服的大山。认真地演算这些算术的时候,就像一个迷信的古卜师和一个财迷心窃的生意人。这也是紧张写作过程中一种小小的自娱活动。

是的,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欢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上厕所后,发现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赶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间放下“武器”,再一路小跑重返厕所,惊动了这里的长期的住户——老鼠,则立刻又有一番大动乱,惊恐地立在便池旁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要五六分钟才能恢复正常。以后进厕所时,为了免受惊吓,就先用脚在厕所门上狠狠踹几下,以便让那些家伙提前“回避”。

白天,矿医院的院子里正的高基建,各种机器人声嘈杂成一片。进入工作,这些声音似乎就不存在了。这时最怕外来人的干扰。好在医院的人很懂规矩,我工作时,从没有人进我的房间。可是某一天,我的黄金时间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执某新闻单位临时记者证的人要采访我,我一再给他解释,但无济于事,他反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准备和我“长期作战”。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来粗暴地抓住他,将他推搡着送出房间。我坐回桌边,心在乱跳。我后悔我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办法。如果我让他满意,我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将无法完成今天的’生产任务”。今天完不成任务,将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数字方程式将全产打乱变成为另一张图表,这要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个人进行类似工作的时候,的确像进行一处神对的宗教仪式,不允许有任何的骚扰出现,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破坏这种情绪都不能原谅。

无比紧张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结束。

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立起来,常常感动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拳得挪不开脚步。

躲在床上,有一种生命既将终目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想想前面那个遥远得看不见头的目标,不由心情沮丧。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信录,五十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等于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的伟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录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就心平气静地睡。

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老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

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

23

连绵的秋雨丝丝线线下个不停。其实,从节令上看,这雨应该叫冬雨。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经穿戴起臃肿的棉衣棉裤。

透过窗玻璃,突然惊讶地发现,远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隐约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那无疑是雪。心中不由泛起一缕温热。

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初冬,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冰冷的雨雾中蓦地发现由尖上出现了一顶白色的雪帽。绵绵细雨中,雪线在不断地向山腰扩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冷风冻雨中,惊叹大自然这神奇的造化。

对雨,对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响起雨点的敲击声,就会把我从很深的睡梦中唤醒。即是无声无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觉到它能降临。

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最爱在这样的日子里工作;灵感、诗意和创造的活力能尽情愤涌。

对雨雪的崇眷恋,最早也许是因为我所生活的陕北属严重的干旱地区。在那里,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小时候,无论下雨还是下雪,便地看见父母及所有的农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雪,人们就陷入愁容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整个生活都变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天,就不能出山,对长期劳累的庄稼人来说,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觉。雨雪天犹如天赐假日,人们的情绪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机。

久而久之,便逐渐对这雨雪产生了深深的恋情。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当一雨或下雪,我都激动不安,经常要在雨天雪地里一远遮拦漫无目的地游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乐。我永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现在,身处异乡这孤儿的地方,又见雨雪纷纷,两眼便忍不住热辣辣的。无限伤感。岁月流逝,物是人物,无数美好的过去是再也不能唤回了。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偿人生的无数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

愿窗外这雨雪构成的图画在心中永存,愿这天籁之声永远陪伴我的孤独。雨雪中,我感受到整个宇宙就是慈祥仁爱的父母,抚慰我躁动不安的心灵,启示我走出迷津,去寻找生活和艺术从未涉足过的新境界。

雨雪天由于情绪格外好,工作进展似乎也很顺利。有许多突然发的奇妙。有许多的“料想不到”。某些新东西的产生连自己也要大吃一惊。大的思路清楚以后,写作过程中只要有好的心绪,临场发挥就有超水平的表现,正如体育运动员们常有的那种情况。面前完成的稿纸已经有了一些规模。这无疑是一种精神刺激,它说明苦难的劳动产生了某种成果。好比辛劳一年的庄稼人把批一摞谷穗垛在了土场边上,通常这时候,农人们有必要蹲在这谷穗前抽一袋捍烟,安详地看几眼这金黄的收成。这时候,我也会面对这摞稿纸静静地抽一支香烟。这会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将自己浸泡在劳动的汗水之中。

在纷飞的雨雪中,暖气咝咝地来了。真想在声地欢呼。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工作环境。房里里干燥温暖,窗是雨雪组成的望不断的风景线。每天的工作像预选安排好那样“准时”完成,有时候甚至奇妙到和计划中的页数都是一致的。

墙上那张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划掉。

情绪在猛烈地高涨,出现了一些令自己满意的章节。某些未来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此间不断被打通。情节、细节、人物,呼啸着向笔下聚拢。笔赶不上手,手赶不上心。自认为最精彩的地方字写得连自己都辨认。眼睛顾不上阅读窗外的风光,只盯着双水村、石圪节、原西城;只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们的喜怒哀乐;窗外的风光只感觉中保持着它另外的美好。分不清身处陈家山还是双水村。

这时候,有人给我打来一个长途电话,说秦兆阳先生和他的老伴来西安了。这消息使我停下了笔。

几乎在一刹那间,我就决定赶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几天。当名胜古迹,在当时的状态中,即使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我也会犹豫是否要丢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内心中对老秦的感情却是独特而可替代的。

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他,他都海阔天空给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而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

25

记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岁,写了我的中篇外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两斩间接连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气地退回。最后我将稿子寄给最后两家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给一个朋友的。结果。稿子仍然没有通过,原因是老原因:和当时流行的观点和潮流不合。

朋友写信问我怎办?我写信让他转交最后一家大型杂志《当代》,并告诉他,如果《当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随手一烧了事。根本我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当代》主编秦兆阳的一封长信,对我的稿子作了热情肯定,并指出不足;同时他和我商量(在地位悬殊的人之间,这是一个罕见的字眼),如果我愿意必,原文就发表了,如果我愿意改动,可来北京。怎么不改呢!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了北京。热心的责任编辑刘茵大姐带我在北池子他那简陋的临时住所见到了他。秦兆阳面容清瘦,眼睛里满含着蕴藉与智慧。他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但没有某种中国的知识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气,也没有那各迂腐气。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伟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阳是中国当人的涅克接索夫。他的修养和学识使他有可能居高临下地选拔人才和人物,并用平等的心灵和晚辈交流的思想感情。只有心灵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说,晚辈尊敬长辈,一种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种是心灵的尊敬,秦兆阳得到的尊敬出自我们内心。

结果,他指导我修改发表了这篇小说,并在他力争下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

这整个地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

现在他来西安,他必须回去。

赶快联系回西安的车。

令人焦急的是,连绵的阴雨使矿区通往外界的路都中断了。

众人帮忙,好不容易坐上一辆有履带的拖拉机,准备通过另一条简易路出山。结果在一座山上因路滑被拒七个小时不能越过,只好返回。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谅。

因此原因,以后去过几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气去看望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远记着: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不会在文学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和《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

不知哪一天起,晚饭后增加了一项新活动——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时。暮色苍茫中,从矿医院走出来,沿着小溪边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条山沟走去。走到一块巨型岩石前立刻掉过头,再顺原路返回来。第一次散步的路线和长度被机械地固定了下来。那块巨型岩石就是终点,以后从不越“雷池”半步。这种刻意行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整个散步的沿途,黄昏中几乎碰不见一个人。加之这地方本来就荒僻,一个人出没于其间的旷野,真像游荡的孤魂。如果碰上另外一个人,双方都会吓一跳。

最大的好处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不必装腔作势,完全可以放浪无形,随心所欲。大部分时里,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并且手舞足蹈。自己随心编几句词,“谱”上曲调,所复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变成另一种自己乐意的曲调。记得唱得最多的是一首毛泽东诗词改编的歌贡《沁园春·雪》。接下来,发生了两个“危机事件”。

首先是刮胡子刀片。我一脸“匈奴式”胡须,每天早晨都得刮脸,但只带了一个刀片——原想煤矿肯定能买到这类生活日用品,没想到这里缺这东西。可把人整苦了。这个刀片勉强用了十几次后,每刮一次都很艰难,非得割几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只好停止了这种痛苦。

但是几天不刮,胡须长得很长,不考虑美观,主要是难受。后来只好每个星期抽点时间,串游着河岸边摆摊的剃头匠那里专意刮一次胡须。另外,我的纸烟眼看就要抽完了,原来安顿好买烟的人却迟迟不能把烟捎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

对我来说,饭可以凑合着吃,但烟绝不可以凑合抽。我要抽好烟,而且一个时期(甚至几年)只固定抽一个牌子的烟。我当时抽动南玉溪卷烟厂出的四盒装“恭贺新禧”牌。

任何意志坚强的人都有某种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意志的强大武器。

我记得当年和柳青接触时,严重的肺心病已经使他根本不能再抽烟。但坚强的老汉无法忍受这个生活的惩戒,他仍然把纸烟的烟丝倒出来,装上一类似烟叶的东西,一本正经地在抽。每次看见他貌似抽烟的神态,都忍不住想笑。

另一位作家杜鹏程(写此文时他刚逝世——愿他灵魂安息),当时也因病而停止了抽烟,并且受到了老伴的严密监视。但他有时忍受不了,会跑到我的宿舍来偷偷抽。正抽着,突然发现老伴走来,赶忙给我做个鬼脸,把烟在鞋底下擦灭,嘻笑中一脸惊慌地对我说:“文彬来了!”

作家王汶石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真正戒掉了烟(也是患肺气肿)。但据说戒烟时所下的决心之大,几乎待于是一次和命运的搏斗。另人戒烟是把扔掉或藏起来,听说王汶石当年戒烟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来放在显眼而且随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烟引诱。有一次危险到下意识中已把一盒烟剥开了,但还是忍住没抽。对于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要抽几支烟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抽几支烟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以想而知了。我最少在目前还没意志皈依不吸烟者的行动。

没有烟,我会“一事无成”。

眼看烟已到山穷水尽的程度,慌乱惊恐如同一只将要丧家的犬。好在最后关头,烟终于捎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句弹尽粮绝的士兵看到了水、饼干和弹子同时被运到了战壕里。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于干扰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热闹;可一旦长期陷和孤境,又感动痛苦,又感动难以忍受。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孤独。

我的最大爱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地独处而感动身心愉快。独享欢乐是一种愉快,独自忧(模糊的)也是一种愉快。孤独的时候,精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个丰富多采有世界。情绪上的大欢乐和悲痛往往都孤独中产生。孤独中,思维可以不依照罗辑进行。孤独更多地产生人生的诗情——激昂的和伤感伤痛的诗情。孤独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对自己或环境作更透彻的认识和检讨。

当然,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我喜欢孤独。但我也惧怕孤独。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里,作伴的只有一只老鼠。

正文 早晨从中午开始(3)-创作《平凡的世界随笔》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下去,痛不欲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贴。

尤其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医院里走得空无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遥望河对岸林立的家属楼。看见层层亮着灯火的窗户,想象每一扇窗户里面,人们全家围坐一起聚餐,充满了安逸与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灯火一盏盏熄灭,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两眼发热。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虚构的男女之间。在这样的时候,你描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你会流着幸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泪水讲述他们的故事——不,在你看来,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鸣叫,便忍不住停下笔,陷入到某种遐想之中。这充满激情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如唤。你会想到朋友和亲人从远方赶来和你相会,以及月台上的那揪心的期盼与久别重逢的惊喜。

有一天半夜,当又一声火车的鸣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没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门。我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

火车站徒有其名。这里没有客车,只有运煤车。除过山一样的煤堆和一辆没有气息的火车,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我悲伤而惆怅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来这里是接某个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这虽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经错乱。我对自己说:“我原谅你。”

悄悄地,用指头抹去眼角的冰凉,然后掉过头走回自己的工作间——那里等待我的,仍然是一只老鼠。终于要出山了。因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日子里,为了亲爱的女儿,我也得赶回去——其实这也是唯一的原因。和这个煤矿、这个工作间告别,既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我终于要离开这个折磨人的地方。难受的是,这地方曾进行过我最困难最心爱的工作,使我对它无限依恋。这是告别地狱,也是告别天堂。总之,这将是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地方。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车的前座上离开此地,怀里抱着第一部已写成的二十多万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见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凉。记得进山时,还是满目青绿,遍地鲜花。一切都毫无觉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没顾得上留意大自然的变异。没有遣憾,只有感叹。过去那段时光也许是一生中度过的最为充实的日子。现在应该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凯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让人感动眼花缭乱,到处是匆忙或悠闲的人群。矫健潇洒的青年人,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自得其乐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车流,蜂窝似的噪音。最让人眼谗的是街道两边店铺里堆积的那些吃喝。平是身处城市,对于那些陈年积月的副食品并不会产生兴趣,但对一个啃了许多日子冷馒头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美味珍馐。

无论如何,城市是人类进步的伟大标志。久住于其间,也许让人心烦,可一旦离开它太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怀抱。当你从荒原上长时间流浪后重返大城市,在很远的地方望见它的轮郭,内心就会有许多温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无论是好是坏,这里有你的家。想着马上就要看见亲爱的女儿,两腿都有点发软。

短短几天假期(自己颁布的),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里瞎挤了几趟。

在街上的人群中无目的地行走,也算一个不常有的爱好。繁华热闹的街道,无论物还是人,都会给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给你许多启示和灵感。有时候,一篇文章写完了,题目不满意,就到大街上去“寻找”,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思考问题有时也要改换一下环境。大部分时间需要安静,有时候在嘈杂声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应该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绝不能在一群熟人之中,因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渊,就往往难以顾及世俗的礼貌。我曾经为此得罪过不少爱面子的绅士。既是在机关,陷入写作的苦恼时,也常常会路遇同辈、长辈忘了问候一声,被人评为“骄傲”——上帝作证,这确实是无意间犯下的销误。接下来,该弥补一下所欠孩子的感情,于是,在床铺上地板上变作一匹四肢着地的“马”呈“狗”,让子骑关转圈圈爬;要么,让孩子骑在脖项里,扛着她到外面游逛。孩子要啥就给买啥——这显然不舍教育之道,但又无法克制。

春节过后不久,就又进入周而复始的沉重。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能纯粹地休息这么长的时间。第一部初稿终于完成了。就自己来说,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成就。望着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内心很是激动。虽然就全书的工作量来说,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两稿),但这迄今为止所进行的最长一次远征,现在,终于在这个地方结束了一个段落。抄写和二稿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享受”,尽管就每天的劳动量和工作时间来说,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多。这主要是一种体力的付出,脑力相对来说压力要小一些。写第一稿,前面永远是一片不可知的空白,写完今天,还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现在,一切都是有依据的,只是要集中精力使之更趋完善。第一稿不讲究字写得好坏,只要自己能辨认就行了,当时只是急迫而匆忙在记录思想。第二稿在书写形式上给予严格的注意。这是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酌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当最出色最具创造性的表现。每一个字落在新的稿纸上,就应该像钉子打在铁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好每一个字,慢慢写,不慌不忙地写,一边写一边闪电似地再一次论证这个词句是否就是唯一应该用的词句。个别字句如果要勾掉,那么涂抹的地方就涂抹成统一的几何图形,让自己看起来顺眼。一切方面对自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典型的形式主义。但这里面包含着一种精神要求。一座建筑物的成功,不仅在总体上在大的方面应有创造性和想象力,其间的一砖一瓦都应一丝不苟,在任何一个微小的地方都力尽所能,而绝不能自欺欺人。偷过懒的地主,任你怎么掩饰,相信读者最终都会识别出来。整个抄写工作更接近机械性劳动。每天的任务总是那么多。中午一吃完饭就伏案抄写。晚饭后继续进行一直到凌晨。

为了不受干扰,在机关院子借了一间别人搁置不用的房间。房间是老式的,据说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冬天暖气夏不透风,里面呈长方形,采光很不好,白天也得开两个灯。资料、书籍、生活用具都各就其位,固定不变,感觉完全是一个手工作业的工场。这里在别人看来是乱七八糟,在我眼里则是“井井有序。”抄写到手僵硬的时候,停下来烧一杯咖啡。脑子一片空白,两眼直直地对着墙壁,慢慢喝这杯咖啡,是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瞬间。邻居一个小男孩不时进来捣乱一番,顾不上和他纠缠,每次拿两块方糖来换取几小时的安宁。

凌晨,从工作间出来,累得弯腰勾背,穿过一片黑暗向家属楼走去。嘴里不由自地发出一声声疲劳的叹息。有时候,立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感动十分凄凉。想想过两个小时天就大亮,到处一片沸腾,人们将开始新的一天,而我却会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规律,感觉一直处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

体力已经明显地不支,深夜上楼的时候,手扶着拦杆,要在每一个拐角处歇一歇,才能继续往上走。当你竭力想逃避各种干扰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无数干扰却会自动找上门来,让你不得安宁。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他们并不忙,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你的麻烦。你在这里虚构别人的故事,他们在远方的山乡圪里虚构你的故事。据说我的“官”熬大了,为我设立了好几道岗,栽绒地毯一直铺到机关大门口,吃饭对用的是金碗银勺象牙筷子,专车上刻着“路遥专用”几个字。这已经是伊丽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们谁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浑身酸疼龟缩在一个破房子里,一天有时只凑合着吃一顿饭,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于是,他们纷纷找上门来,叫你安排工作,问你要钱,让你给某某人写信解决某某问题。我越来越失耐心,有时真想对他们歇斯底里发作一通。

亲戚,这个词至今一提起来都让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孙少平的口评论道:“人和人之间的友受,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这两个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也许这些情绪极端了一些。记得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在《欧根·奥涅金》中对此也过类似的情绪。我想有人会反对这种看法,但肯定会有人支持这种看法。姑且作为一个有争议的题目留给读者去评说。另一种干扰出自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这里无风也起浪。你没成就没本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着不顺跟。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走路慢,说你老气横秋。你会不时听有人鼓励出成果。可一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别再想安宁。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一事无成可能一生相安无事并可能种豆得瓜。在这样一种机关,最有趣的现象之一是:孩子们最忙,晚睡早起,勤于功课;其次是太太们忙,早出晚归,忙于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从早喝到晚。

如果有企图“成名成家”,不免会有暗潮涌动,让你大乱方寸。由于各人对生活的理解大有差异,这些冲突就是自然现象。虽然文学圈子并非全都如此,但了不是言过其实。这些地方虽然听不见枪炮之声,且有许多“看不见的战线”。毫无疑问,我国的文学体制也需要深刻的改革。这当然是后话了。

在当时的状况中,我无力对所有的一切做出反应。为了完成作品,即使有屎盆子扣在你头上,也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坚信生活将最终会对是非做出判断。

31

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文学形势。我知道,我国文学正到了一个花样翻新的高潮时刻。其变化之日新月异前所未有。文学理论仍然“大于”文学创作。许多评论文章不断重复谈论某一个短篇或中篇,观点大同小异。

很多人在愤愤不平地抨击瑞典皇家科学院那几位年迈的老人,为什么不理会中国当代文学这些成就?

于是,找来这些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抽空翻了翻。的确有些很不一般的表现。但无疑和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海明威、西蒙、塞拉、伯尔、伦茨、幸格、伯乐赫斯、马尔克斯、略萨等西方和拉美现代派大师比较,还有相当大距离,要谈不到超越。可是,必须正视我国文学发展的这个现实。作为作家,绝不能狭隘地对待各种不同的文学观点和创作,而要认真分析,认真思考。只有看清你所处的环境,才有可能看清你自己。别人不是唯一的,你也不是唯一的。

问题又回到了写作前那个老地方——只能按自己的方式从事自己的工作。当然,这种巨大的压力是相当严酷的。你感动你完全被抛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落里,似乎不仅仅是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件入土的文物。这间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征。只差几张蜘蛛网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暂时把桌面完全清扫干净,只留下二十本稿纸放在那里。

静静地抽了一个下午纸烟,不停地喝了许多杯咖啡,然后一个人在苍茫的暮色中来到古城墙下的环城公园。望着满城灯火,想了许多事。过去的、现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别人的;家庭的、个人的;社会的、国家、世界的。只有这个时候,才完全离开作品,可以想想别的事了。同时想应该用一整天时间去买几身衣服,买一点像样的生活用品,把自己打扮一下。一年多来,一切生活都是凑合着过,边件换洗的衬衣都没时间去买。并不是完全轻松了下来。

没有。远远没有。更严峻的问题就横在面前。

按当时的文化形势,这部书的发表和出版是很成问题的。首选当然是因为这部书基本用所谓“传统”的手法表现,和当时文学的文学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对新潮作品趋之若鹜,不会对这类作品感兴趣。另外,全书共三部,这才是第一部,谁知后面两部会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踏实,怎么能让人空信任呢?更重要的是,全书将有一百万字,这么庞大的数字对任何一家出版单位(尤其是杂志)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有些杂志和出版社已表现出回避的态度,我完全能理解。

大概由于我曾是的作者,还有定程度的可信任性,因此问题还算顺利的解决了。我至今仍然怀着深深的警意感谢当时《花城》杂志的副主编射望新先生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女士,他们用热情而慷慨的手接过了这本书稿,使它能及时和读者见面。第一部发表和出版后的情况在我的意料之中。文学界和批评界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关注。除过当时的文学形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如前所述是因为这是全书的第一部,它不可能充分展开,更谈不到巨大高潮出现。评论界保留态度是自然的。不过,当时还是有一些我国重要的批评家给予第一部很热情中肯的评论。这里我主要指出北京的三位,他们是蔡葵、朱寨和曾镇南。蔡葵是我国主要研究当代长篇小说的专家,他可能在完全掌握我国长篇小说的大背景上来考虑一部作品。因此,他的意见是十分重要的。他自始至终关注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给了我许多鼓励和关怀。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这些帮助对我来说是极其宝贵的。朱寨是一位很有造诣且经验丰富的老一代文艺和批评家。从中篇小说开始,他就给予我的创作以十分深刻的理解和评价。他和蔡葵一起为《平凡的世界》开始,得到某种承认而竭尽了全力,这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另一位当时很瞩目的批评家曾镇南,对于这部书有十分透彻的理解,并对第一部写了一篇重要的批评文章。他的分析和批评使人心服。由于几位我国当代重要批评家的理解,使我在冷落中没有丧失信心。当然,从总的方面看,这部书仍然被冷落的。包括一些朋友,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疑虑,我也完全能感觉来这一点。

我是心平气静的。因为原来我就没抱什么大希望。而眼前这种状况;也不能算失败。最重要提,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对第一部的某些疑问,正是二三部我将要解决的。我不能要求别人耐心等待我的工作,但我要耐心准备解决许多问题。

这样,便产生了一处急迫感,急迫地想投入下面的工作。我想我能给挑剔的批评界提供一些比第一部更好的东西。

客观地说,尽管第一部我已费尽心机竭尽了全力,但终究是没有经验的产物,很多地方有遗憾,甚至是笨拙的。另外,按老托尔泰的原则,第一部我明节制的。现在看来,他虽然没有满足批评界的期望,但为我下面的描写和展开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在我的心中,三部已是一个统一体,我已经看见了书的全貌。因此,就不能对批评界的意见过分计较,他们只是就现的第一部发表看法。

总之,第一部的发表和出版,没有给我带头什么大欢乐,也没有遭受巨大打击的感觉。它只带来更刺激,促使我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下面的工作。

我急迫地、但也晚缜密地开始重新检讨第二第三部的构思内容。许多原来苦心经营并十分满意的构建被毫不犹豫地推倒。有些河流被引向了新的河床,甚至整个地改变了流向。有些素显然成了一堆废物,而新的空缺需要马上补充。

至于从开始一直到后来某些评论向我提出的一些重大责难,他们仍然没有能说服我。由于我忙于自己的创作,没有精力和他们“抬杠”,只能任他们去说。

同在,我也许就一两个主要问题可以谈谈自己当时的认识了。

从以来,某些评论对我的最主要的责难是所谓“回归土地”的问题。通常的论就是我让(?)高加林最后又到了土地上,并且让他手抓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着一声“我的新人哪……”由此,便得到结论,说我让一个叛逆者重新皈依了旧生活,说我有“恋土情结”,说我没有割断旧观念的脐带等等。首无应该弄清楚,是谁让高加林们经历那么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个圆圈后不得不又回到了起点?

是生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而不是路遥。作者只是力图真实地记录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中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没打算(也不可能)按自己的想象去解决记加林们以后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同样应该由不断发展的生活来回答。作者真诚地描绘了生活,并没有’异虚作假”,同时不神经直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认识,这一切就足够了。高加林当时的生活出路,不仅我无法回答,恐怕政治家也未见得有高明的回答。站在今天来阔谈高加林的这一问题当然容易,连街头卖菜的大娘都知道他未必就一定要回到土地上去——何必要摆出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架式来郑重“指出”。要是这样来论证作品,除过斜幻小说家,所有的作家都属“旧观念”。

另外,高加林虽然回了故乡的土地(当时是被迫的),但我并没有说他就应该永远在这土地上一辈子当农民。小说到是结束了,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并没有在小说结束时结束;而且我为此专门在最后一章标了“并非结局”几个字。

至于高加林最后那一声沉痛的呼喊,那是人物在特定环境和心境下的真情流露。首先不应该谈论是否应该有这一声呼喊,而应该讨论这声呼喊是真情的流露还是伪饰的矫情。实际上,这声喊叫混含着人物许多复杂的思想情绪,并不像某些偏执的批评家从观念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其中主人公的难言之隐一般读者即可体味。

换一个角度说,高加林为什么就应该有一点所谓的“恋土情结”?即便这土地给了他痛苦,但他终究是这土地养育大的,更何况这里有爱他的人,也有他爱的人。他即使想远走高飞而不成,为什么就一定要诅咒土地?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就是精神变态者,而不是一个正常人。任何一个出身于土地的人,都不可能和土地断然决袭。我想,高加林就是真的去了联合国,在精神上也不会和高家村一刀两断。

由此,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既如何对待土地——或者说如何对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劳动大众的问题。

是的,我们最终要彻底改变我国的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落后的生活观念和陈旧习俗,填平城乡之间的沟堑。我们今天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这也是全人类的目标。

但是,不要忘记,在这一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我们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永恒的痛苦所在。

人类常常是一边恋栈着过去,一边坚定地走向未来,永远处在过去与未来交叉的界线上。失落和欢欣共存。尤其是人类和土地的关系,如同儿女和父母的关系。儿女终有一天可能要离开父母自己要去做父母,但相互之间在感情联系上却永远不可能完全割会,由此而论,就别想用简单的理论和观念来武断地判定这种感情是“进步”的还是“落后”的。

那么,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

这是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命题,也是我的命题。

哲学的断定是一回事,艺术的感受是另一回事。艺术家的感受中可能包含哲学家的判定,但哲学家的判定未见得能包艺术家的感受。理性与感情的冲突,也正构成的艺术永恒的主题。拉斯普京曾写了《告别马礁》,揭示的正是这一痛苦而富于激情的命题。我迄今为止的全部小说,也许都可以包含在这一大主题之中。《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卷六第三十章可以看作是我从一个侧面专门为此而写的一个小小的“特定”。

我国不幸的农村问题是历史形成的;是古老历史和现当代历史形成的。政治家、哲学家和经济家都可以理性地直接面对“问题”,而作家艺术家面对的却是其间活生生的人和人的感情世界。毫无疑问,广大的落后农村是中国迈向未来的沉重负担。

但是,这个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不能归罪于生活在其间的人们。简单地说,难道他们不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得更好一些吗?命运如果把他们降生在城市面把现在的城里人安排到农村,事实又将会怎样?城里人无权指责农村人拖了他们的后腿。就我国而言,某种意义上,如果没有广大的农村,也不会有眼下城市的这点有限的繁荣。

放大一点说,整个第三世界(包括中国在内)不就是全球的“农村”吗?因此,必须达成全社会的共识:农村的问题也就是城市的问题,是我们共有的问题。

这样,从感情上说,广大的“农村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们的处境和痛苦,而不是优越而痛快地只顾指责甚至嘲弄丑化他们——就像某些发达国家对待不发达国家一样。

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正是基于以上的原因,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革,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欢乐。我同时认为,文学的“先进”不是因为描写了“先进”的生活,而是对特定历史进程中的人类活动作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发达国家未必有发达的文学,而落后国家的文学未必就是落后的——拉丁美洲可以再次作证。

我们看到,出现了一些新的概念化或理论化倾向的作品,而且博得了一些新理论“权威”的高度赞扬。某些批评已经不顾及生活实际上是怎个样子,而是看作品是否符合自己宣扬的理论观念。那么,我们只能又看到了一些新的“高大全”——穿了一身牛仔服的“高大全”或披了一身道袍的“高大全”,要不就是永远划不好圆圈的“高大全”。

而特定历史和社会环境中不同人的生活到底怎样,这正是文学应该探求的。他们类似或不同的思想、欲望、行为、心理、感情、激情、欢乐、沉沦、痛苦、局限、缺陷;他们与社会或自然环境的矛盾;与周围其他人的矛盾;自身的矛盾;等等。我们会发现十恶不赦的坏蛋不是很多,但“完人”几乎没有。这就是实际生活中的人。他们不可能超越历史、社会现实和个人的种种局限。

正因为如此,我们前面谈论的高加林们当时就只能是那样,而不会按某些批评所要求的那样。以后,既不是作家的原因,也不是批评家的原因,仍然是因为社会生活发展的原因,千千万万的高加林们还要离开土地,而且可能再不返回,但是,我敢肯定地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和土地的感情也仍然只能是惋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在第二部开始写作之前,根据新的《不可避免的》结构调整,还需要补充新的素材。首先是大学的环境,因为这一部要写到大学生活。尽管我也有过大学生活,而且也熟悉其间的一般性情况,但要具体进入艺术描写,就要有一个较为确定的环境,这样会更方便一些。决定采访西北工业大学。这所大学和孙兰香将要上的大学性质基本一致——有关航空航天的专业性大学。如果不是时间限制,还打算随实习的学生去四川西昌或甘肃酒泉的国家卫星发射中心去采访。在一群男女大学生朋友的帮助下,我尽量在短时间内熟悉了这个大学的基本情况。教学,生活起居,课程安排,各种场所的方位、格局,相互间的距离,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活动全过程等等。然后和他们交流思想,涉及学习、生活、理想、恋爱以及有关他们的现实和未来的种种问题。将一切搜索到的材料统统夹在笔记本里,其中甚至有课程表和饭菜安排表。加上原有的资料,立刻建立起一个有关大学情况的材料袋。直到我感觉能自由地描写这里的环境和生活时才结束了这次紧张的采访。另一个关疼的问题是,第二部一开始就要直接捞省委书记的生活。这一级领导干部我以前只是皮毛地接触过,深交的人很少,或者说基本没有。我较为熟悉的是地县乡镇及农村的各级头面人物。省委这一级领导人的一般性生活对公众来说已有相当的“神秘”性。通常的工作和社会活动环境我可以为他们“设计”,但他们的家庭环境和生活起居我无法靠想象来解决。

必须想办法最少到一个这样的人家走一走,以便在描写他们的时候有一种感性的依据。

省委大院警备森严,作为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去随便“串门”?但我一定得串这次门。如果不能正面踏进家门,用“特工”方式也得进行这次“刺探”。当然,要尽量避免任何“不道德”行为。马上开始在外围寻找能通向这个大院的熟人关系。

终于在文学圈里找到了一位女士,她由于父母的关系和省委书记一家人很熟。省委书记我认识,但并不深交。

不能正面去约见,这样,他会把你“固定”在他的客厅里,而你又无任何问题要他解决,根本达不到熟悉他家庭环境的目的。最后,这位女士出主意说,等省委书记一家人外出,只留保姆一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假装找省委书记而乘机在他家里“溜达”一圈。好主意。于是,等这个机会一到来,我便和她“潜入”本省的“第一家庭”,开始了这次“惊险”的“深入生活”活动。

一切都很顺利。这位女士以省委书记家的熟人和常客的身分使保姆信任地领着我们“参观”了这个家庭的角角落落,并向她询问了这个家庭日常生活的许许多多细节。

估计主人快要回家的时候,我们便悄悄溜了出来。心里不由冒出了毛泽东的两句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第二部第一稿的写作随即开始。

这次换了地方,到黄土高原腹地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城去工作。正是三伏天,这里的气候却特别凉爽。我在县武装部院子里的角落里找了一孔很小的土窑洞,阴凉得都有点沁人肌肤,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时火炉。三伏天生火炉可算奇迹——

但这却是真的。工作规律在写第一部时已经基本建立起来,许多方面习惯成了自然,不必为一些形式上的小事而大费心机。

心理状态异常紧张。因为我意识到,第二部对全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体力和精神都竭力让其运转到极限,似乎像一个贪婪而没有人性的老板在压榨他的雇工,力图挤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从大战略上说,任何作战过程中的中间部分是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它是胜败的关键。比如足球比赛,最艰难的争夺也在中场。在现代足球运动中,几乎所有的队都把主要的力量投放在中场。如果中场部分是弱的,那么前锋即使有天才表演也常常抓不住致胜的机会。

长卷小说中的一种现象是,有特别辉煌的开卷和壮丽的结束,但中间部分却没有达到同样的成绩,这在很大程度上会给读者带来难言的遗憾。我个人觉得,天才作家肖洛霍夫的似乎就有这种不满足。

不管能否达到目的,我认识到,对于《平凡的世界》来说,第二部是桥梁,但不能成为一种过渡。它更应该在正面展开尽可能宽阔的冲突,有些人物甚至在第二部就应基本完成他们的“造像”。人物关系之间和人物自身的心理冲突大规模地交织在一起,其纷繁错综有点“会战”的性质。好像一个人摆开好多摊象棋,不断调换角色和位置来下这些棋。在一片纷乱中得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来进行。精心地组织“混乱”。审慎地挽结并梳理网结。在大片的刈割中细致地“捡漏”。悉心地拦蓄后又瓷意汪洋般放脱。在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以更大的勇气投入。在一些上下都平坦的道路上故意为自己投置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后,经过巨大繁复劳动和精神折磨仍然能穿过去的地方,就可能取得较为满意的成果。

体力在迅速下降,有时候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抽烟太多,胸脯隐隐作疼。眼睛发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锻炼。方式却过分极端,每天下午晚饭后去爬城对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路,专门寻找了一条羊肠小道。山路崎岖,攀登相当吃力。这山被茂密丛林覆盖,也没有农田,大热天不会有任何人出现在这里。于是一到半山腰的树丛中,就脱得赤条条只穿一件裤衩,像非洲丛林里的土著生蕃。爬上山顶最高处的那一方平台,先抽一支烟,透过小树林望一会儿县城街道上蚁群般走动的人,然后做一套自编的“体操”。如果当时有人发现太阳西沉的时候,此地有个赤身裸体的家伙做出一些张牙舞爪的动作,一定会大吃一惊。

下山回到宿舍,用先备好的一桶凉水冲洗完身子,再开始工作。这种锻炼方式在当时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是十分有害的,它实际上加速了体力的崩溃。如此极端锻炼身体的方法是过去从少年毛泽东那里受到的启发。记得十几岁时,就曾在暴雨雷电中一个人爬上山让瓢泼大雨淋过自己,雷声和闪电几乎就在咫尺之间;也曾冒险从山顶几乎不择道路地狼奔豕窜冲下来,以锻炼在危难瞬间思维和行动的敏捷与谐调,或者说选择生存的本领。没想到十几年后竟然又作了这样一次类似的“少年狂”。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为饱满的状态下完成的。这是一次消耗战。尤其对体力来说,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库存”。自我感觉要比第一部好。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这时候,才感到踏入了创作生涯的一个新阶段。对自己的笼罩真正散淡下来,似乎已是一个遥远的事件。

身体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苍老了许多。走路的速度力不从心;饭量也减少了不少。右边的眼睛仍然在发炎,难受得令人发狂。医生认为是思维长期集中焦虑而造成的,建议我停止工作和阅读。无法接受这个忠告。

倏忽间明白,所谓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瞬间不知不觉地永远结束了。想起了叶赛宁伤感的诗句:“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突然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让我三四月间出访西德。这期间正是我准备休整的空档时间,因此很乐意进行这个别致的活动。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国内,因此有许多个人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穿西装等等。

四德的访问使我大开眼界,感觉似乎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的生活。思维的许多疆界被打破了,二十多天里,几乎跑了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并且穿过冷战时期东西的界标“柏林墙”到东柏林去玩了一天。

作为一个有独立人生观的人,我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并不惊讶。我竭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寻找与我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不同点和相同点,尤其是人性方面。

一切都是这样好,这样舒适惬意。但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在异邦公园般美丽的国土上,我仍在思考我的遥远的平凡世界里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物,甚至好笑地想象,如果让孙玉亭或王满银走在汉堡的大街上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二十多天的访问已足够了。我急迫地想回去进行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其心情就像外出的妇女听见了自己吃奶孩子的啼哭声。是的,没有什么比我的工作更重要。

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我在慕尼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观看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赛。我曾热爱的球星鲁梅尼格(他当时效力拜仁慕尼黑队)也上了场,并且给对手纽伦堡队的大门送进去第一个球。在法兰克福一下飞机,我就向德方陪同人员提出看一场足球赛,他们热情周到地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至今想起这场球赛都使我激动不已。在一切体育运动中,我只对高水平的足球比赛心醉神迷。它是人类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体现。它是诗,是哲学,是一种人生与命运的搏击。访问结束,从北京一下飞机,听见满街嘈唠的中国话,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旋转。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却更爱贫穷的中国。原来打算从北京直接坐飞机到延安,而且想直接走到某个山村的土窑洞里,以体验一下从“天堂”突然降落到“地狱”的感受,但因西安家中有事,这点“罗曼谛克”的想法未能实现。又回到了机关院内那间黑暗的“牢房”,开始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为了得到一些自然光线,一整天都大开着门。

激奋与凄苦交织在一起。

对待息的工作,不仅严肃,而且苛求。一种深远的动力来自对往事的回忆与检讨。时不时想起青少年时期那些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热情绪支配下的荒唐行为,那些迷离失落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涉茫无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遥远,就发生在昨天。而眼下却能充满责任感与使命感,从事一种与千百万人有关系的工作,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因此,必须紧张地抓住生命黄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错一步或错过一次机会,就可能一钱不值地被黄土埋盖;要么,就可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浪潮中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报,不辜负它的厚爱。要格外珍视自己的工作和劳动。你一无所有走到今天,为了生活慷概的馈赠,即使在努力中随时倒下也义无反顾。你没有继承谁的坛坛罐罐,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劳动所获。应该为此而欣慰。

为了这所有的一切,每一天走向那个黑暗可怕的“作坊”,都应保持不可变更的状态:庄严的时刻就在今天。

我的难言的凄苦在于基本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更不要说上剧院或电影院。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机关院子里空无一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像被抛弃了似的龟缩在桌前,毫无意识之中,眼睛就不由潮湿起来。

除过劳累,仍然存在一个饥饿问题。没想到在煤矿没啥可吃,回到城里工作还是没啥可吃。不是城里没有吃的——

吃的到处都是。主要是没有时间正点吃饭。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常常拖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再迟一点夜市就关闭了)。

在西安当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许多卖吃喝的小摊贩都认识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几乎所有能吃的小摊子,只是人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想,从外貌上和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他们大概会判断我是蹬三轮车的师傅。吃这些饭花钱不少,但绝不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卫生,那简直不能提说,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吞咽完。时至今日,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夜市,就想呕吐。

有时候,因为顺利或者困难,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夜市去不成了,又无处寻觅吃的东西,只好硬着头皮到没有入睡的同事家里要两个冷馍一根大葱,凑合着算吃了一顿饭,其狼狈如同我书中流落失魄的王满银。

顺便说一说,我吃饭从不讲究,饮食习惯和一个农民差不多。我喜欢吃故乡农村的家常便饭,一听见吃宴会就感到是一种负担,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蜡,还得陪众人浪费很长时间。对我来说,最好能在半小时以内吃完一顿饭。有时不得不陪外宾和外地客人上宴会,回来后总得设搞点馍或面条才能填饱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爱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费观念是顺其自然,完全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从不刻意计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钱买,一条高级香烟供“关键”的几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钱买一件仿羊皮夹克穿几个冬天——当然,从没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夹克会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道血口子。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火车站扛麻贷,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开始求医看病。中医认为是“虚”,听起来很有道理。虚症要补。于是,人参、蛤蚧、黄芪等等名贵补药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般,但我还要在工作间插起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知觉的征候。

几十副药吃下去,非但不顶事,结果喉咙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二十四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又吐不出来痰,有时折磨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内心产生了某种惊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对极度身体疲劳总是掉以轻心。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每写完一个较长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过,彻底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恢复了。原想这次也一样,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现在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过很少去医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药,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现在不敢再耍二杆子,全神贯注地熬药、吃药,就像全神贯写作一样。

过去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一碗汤药,心里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杨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疾病搏斗。

但是,药越吃病越重。

一个更大的疑惑占据了心间: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我怀着无限惊讶凝视着这一片阴云。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

迄今为止,我已经有过几次死亡的体验,但那却是在十分早远的年间,基本像一个恍恍的梦境一般被蓬勃成长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早的两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来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医生,而叫来邻村一个“著名”的巫婆。在那个年龄,我不可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跌落。令人惊奇的是,当时就想到这里去死——我肯定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来我又奇迹般活了,不久就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个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锁”人——类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课——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饶,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后来我成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为母亲在院子里积垒下小小一垛柴禾。母亲舍不得烧掉这些柴,将它像工艺品一样细心地码在院畔的显眼处,逢人总要指着柴垛夸耀半天,当然也会得到观赏者的称赞。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后来的一次“死亡”其实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戏罢了。那时,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时茫然加上失恋,就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结果在月光下走到水边的时候,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松地折转身,索性摸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甜瓜。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真正地面对这件事了。

死亡!当它真正君临人头顶的时候,人才会非常逼近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可能变成哲学家和诗人——诗人在伤感地吟唱生命的恋歌,哲学家却理智地说,这是自然法则的胜利。

41

但是,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

是的,这是命运。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且正确地指出,写作是绝不能拼命的。而生人听说这就是路遥,不免为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这个样子?作家往往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潇洒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使人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

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说过,我绝非圣人。

这种宿舍的感觉也不是凭空而生——这是有一定“依据”的。我曾悲哀地想过,在中国,企图完全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伟大的曹雪芹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坚强的人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史》。

造成中国作家的这种不幸的命运,有属于自身的。更多地是由种种环境和社会的原因所致。试想,如果没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搁,柳青肯定能完成《创业史》的全部创作。在一个没有成熟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中,无论是文学艺术家还是科学家,在最富创造力的黄金年华必须争分夺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为随时都可能风云骤起,把你冲击得连自己也找不见自己。等这阵风云平息,你已经丧失了人生良机,只能抱恨终生或饮恨九泉了。此话难道是危言耸听?我们的历史可以无数次作证,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紧迫地投身于这个工作,心里正百担心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异,常常有一种不可预测的惊恐,生怕重蹈先辈们的覆辙。因此,在奔向目标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个心态似乎是要赶在某咱风暴到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

正文 早晨从中午开始(4)-创作《平凡的世界随笔》

没有想到,因为身体的原因却不得不停止前进。本来,我对自己的身体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体并不存在。现在,它却像大山一样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这的确是命运。人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说行,什么都行;说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无法抗拒命运裁决的——也可以解释为无法抗拒自然规律的制约。但是,多么不甘心!我甚至已经望见了我要到达的那个目的地。

出于使命感,也出于本能,在内心升腾起一种与之抗争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过多少危机,从未想到要束手就擒,为什么现在坐在这把破椅子里毫无反抗就准备缴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医院。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有名,为什么不去那里?这里三伏天热就能把人热死,到陕北最起码要凉爽一些。到那里病治好了,万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乡的黄土里——这是最好的归宿。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西安,向故乡沙漠里的榆林城走去。

几年来,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资料、稿件、书籍和各种写作用具都从身上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负担却无比沉重。

故乡,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你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踏实,内心不由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好,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赛人,也总是把他们的营地视为故乡。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乡的土地溶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

黄沙包围的榆林城令人温暖地接纳了奄奄一息的我。无数关怀的乡音围拢过来,无数据热心肠的人在为我的病而四处奔跑。当时的地委书记霍世仁和行署专员李焕政亲自出面为我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带到著名老中医张鹏举先生面前。

张老当时已七十高龄,是省政协委员,在本省中医界很有名气。老人开始细心地询问我的感觉和先前的治疗情况,然后号脉,观舌。他笑了笑,指着对面的镜子说:“你去看看你的舌头。”

我面对镜子张开嘴巴,不由大惊失色,我看见自己的舌头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这是亚热所致。”张老说,“先解决这问题,然后再调理整个身体。你身体体质很好,不宜大补,再说,天又这么热,不能迷信补药。俗话说,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治好病无功。”

学问精深,佩服至极。又一次体公,任何行业都有水平红以上的大师。眼前这位老人历经一生磨练,在他的行道无疑已达到了邮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张老的神态上判断他有能力诊治我的病。于是,希望大增。张老很自信地开了药方子。我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惊。药方上只有两味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总共才两毛几分钱药费。但是,光这个不同凡响的药方就使我相信终于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药下肚,带绿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来了。我兴奋利润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将一口痰吐在马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三天以后还专门去视察了那堆脏物,后来,我竟然把这个如此不雅观看细节用在了小说中原西县倒霉的县委书记张有智的身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他。

第一个疸解决后,张老开始调理我的整个身体,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副汤药和一百多副丸药,身体开始渐渐有所复元。《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后,我突然听说张鹏举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笔久久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来感谢他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我。

现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身体稍有复元的时候,我的心潮又开始澎湃起来。

问题极自然地出现在面前:是继续休息还是接着再写?

按我当时的情况,起码还应该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劝我养好身体再说,我知道,朋友们和亲人们都出于真诚地关怀我。才这样劝我的。但是,我难以接受这么漫长的平静生活。

我的整个用血汗构造的建筑在等待最后的“封顶”。

我已经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现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这三分之一意味着整个工作的完全一体。我付出如此的代价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完成这个作品吗?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仍然很差,它不能胜任接下来的工作,第三部无疑是全书的高潮,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结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须以最饱满最激昂的精神状态完全投入,而我现在稍一激动,气就又吸不进去了。

是否应该听从劝阻,休息一年再说?

不行。这种情绪上的大割裂对长卷作品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那么,还是应该接着拼命?

自我分裂。这种情况时常会出现,不过眼下更为突出罢了。坚持要干的我开始说服犹豫不决的我——不是说服,实际上是“教导”。在这种独立性很强的工作中,你会遇以许多软弱动摇甚至企图“背叛”自己的时刻。没有人给你做“思想工作”,你干与不干干好干坏都与别人毫不相干。这时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个“我”来教导这一个“我”。

我当时是这样“教导”我的:你应该看到,这也许真正才是命运的安装,让你有机会完成这部书。一来,你想你已经完蛋了。但是,你现在终于又缓过来了一口气。如果不抓住命运所赐予的这个机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辙。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是的,身体确实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应顾及这一点。说穿了,这是在死亡与完成这部作品之间到底选择什么的问题——这才是实质所在。当然,两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但在当前,只能在这二者之间选择。

面对那个如此雄辩的“我”,犹豫不决的“我”显得理屈词穷。“哈姆雷特现象”开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两个分裂的自我渐渐趋向于统一,开始重新面对唯一的问题了,那就是必须接着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动起来。

这将是一次带着脚镣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这样决定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异常宁静。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成熟的表现。对此感到满意。是的,这个举动其实又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是一次近距离的生命冒险。

险下来便开始考虑有关第三部写作的种种细节的问题,尤其是对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给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怀着十分温柔的心情想到要体贴自己。

44

在榆林地方行政长官的关怀下,我开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宾馆写第三部的初稿。就当时的身体状况,没有这个条件,要顺利地完成最后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这里每天能洗个热水澡,吃得也不错。行署专员李焕亲自到厨房去为我安排了伙食,后来结算房费时,他也让我事办给了很大的照顾。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一边写作,一边还可以看病吃药。

我自己也开始增加了一点室内锻炼,让朋友找了一副哑铃,又买了一副扩胸器,在凌晨睡觉前,先做一套自编的哑铃操,再拉几十下扩胸器。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机械性活动——在写作过程中,极容易建立起来一种日耳曼式的生活。由于前两部的创作,写第三部时,已经感到了某种“经验”,而且到了全书的高潮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后目标时刻,因此情绪格外高昂,进入似乎也很顺利。

只是一旦过分激动,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不时告诫自己:要沉住气。

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噪声尔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苍苍。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黄沙之中。大自然雄伟壮丽的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

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

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一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复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过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几年来久居室内,很少触阳光,看到阳光就抑制不住激动,经常想象沐浴在它温暖光芒中的快乐。

但是,这简直是一种奢望。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根本不敢去实现这个梦想。连半个小时也不敢——阳光会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种必要的绷紧顷刻间冰消雪化。只好带着可亲而不近的深深遗憾,无限眷恋地瞥一眼外面金黄灿烂的阳光,然后在心灵中抹掉它,继续埋下头来,全神贯注投入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当我踏进阳光之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啊,阳光!我愿意经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来临了。

此时,我仍然蛰居在榆林宾馆的房间里天昏地暗地写作。对于工作来说,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没有两样。

但这毕竟是元旦。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整个宾馆楼空寂如古刹,再没有任何一个客人了。服务员们也回家去过节,只在厨房和门厅留了几个值班人员。

一种无言的难受涌上心间。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亲爱的女儿。在这应该是亲人们团聚的日子里,作为父亲而不能在孩子的身边,感到深深地内疚。

在一片寂静中,呆呆地望着桌面材料堆里立着的两张女儿的照片,泪水不由在眼眶里旋转,嘴里在喃喃地对她说着话,乞求她的谅解。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能有机会和你交谈或游戏。你醒着的时间,我睡着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时候,你又睡着了。不过,你也许许并不知道,我在深废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子。现在,对你来说是无比欢欣的节日里,我却远离你,感到非常伤心。不过,你长大后或许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办法,爸爸不得不承担起某种不能逃避的责任,这也的确是为了给你更深沉的爱……对于孩子的相信是经常性的,而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元旦。在这些漫长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随身经常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摆布工作间的各种材料之前,先要把这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即使停笔间隙的一两分钟内,我也会把目光落在这两张照片上。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两张。一张她站在椅子上快乐而腼腆地笑着,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张是在乾陵的地摊上拍摄的,我抱着她,骑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骆驼上。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竹声。我用手掌揩去满脸泪水,开始像往常一样拿起了笔。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动,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悲壮。我要用最严肃的态度进行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结的乐章,献给远方亲爱的女儿。

按照预先的计划,我无论如何要在春节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这样,我才能以较完满的心情回去过节——春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因此,整个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断,必须完成每天确定的工作量。有时候,某一天会出现严重地不能通过的困难,只好拉长工作时间,睡眠就要少几个小时。睡眠一少,就意味着抽烟要增多,口腔胸腔难受异常。由于这是实质上的最后冲刺,精神高度紧张,完全处于燃烧状态,大有“胜败毕此一役”之感。随着初稿的临近尾声,内心在不断祈告上苍不要让身体猝然间倒下。只要多写一章,就会少一份遗憾。

春节前一个星期,身体几乎在虚脱的状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兴奋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倒下不再起来,这部书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们所关心的书中的第一个人物的命运,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许有人还会像一样认为我“没有完成”,但对我来说,也正如一样,作品从大的方面说已经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那样去写“续集”,那已经完全与我的作品无关了。带着这关键性的收获,匆匆离开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归。万分庆幸的是,我能赶上和女儿一块过春节了。这将会是一个充实的春节。一路上,我贪婪地济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一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神裸体,如巨大无比的黄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决定,过完春节,稍加休整,趁身体还能撑架住某种重负,赶快趁热打铁,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工作。

春节过后不久,机关院子那间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复为工作间。这次的抄改更加认真,竭尽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满意。感觉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块上搞雕刻。现在,实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心愿,每天可以挤出半小时在外面晒晒太阳了。每当我坐在门外面那根废弃的旧木料上,简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静静地抽一支烟,想一想有关这本书的某些技术问题,或者反复推敲书前面的那句献辞。

春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墙角那边,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将来临。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开始连播《平凡的世界》。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播出——因为全书还没有最后完成,他们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决定开始播出全书。

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点怠懈。每天中午,当我从桌面的那架破收音机上听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语调播送我的作品时,在激动中会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我会赶紧鼓足力气投入工作。我意识到,千百万听众并不知道这部书的第三部分还在我的手中没有最后完成,如果稍有差错,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断播出,这将是整个国家的笑话。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部分时,我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甘泉县去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那是我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此刻我要回到那个亲切的小县城去。

一旦产生这种热望,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远行。

于是,一天之内就赶到了甘泉。

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工作——从工作的角度看,似乎中间没有这几百里路的迁涉,只是从一张桌子挪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象得那么顺利。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时那样,抓紧时间到洛河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地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我一天天在看着它们长大。从的写作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永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以后我每次北上路过甘泉,总过车窗深情地望这个地方,胸口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过此地时,发现新修的铁路线正好从这块川地上通过,原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是的,生活在飞速地前进,然而我们仍像先前所说,对于过曾给过我们强烈而美好印象的一切,只有忱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根据要求,我必须最晚在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另外,准备发表第三部的大型杂志《黄河》也已推迟发稿二十天在等这部稿了,主编珊泉先生已给甘泉接连发来两封催稿的电报。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腿不断抽筋。晚上的几小时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远面碧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息。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我弟弟天乐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县招待所。不过,他们还不准备打扰我,要等待我从那间工作室走出来才和我分享快乐。甘泉县的几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人们已张罗着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后晚上一块聚一聚,因为按计划,我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延安,然后从吴堡过黄河,先在太原将复印稿交《黄河》,再直接去北京给中央台交稿。只有这样,我才能赶上六月一日这个期限——如果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赶不上了。当我弟弟和朋友们已经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按“惯例”在睡觉。因为是最后一天,必须尽可能精神饱满。

起床后,我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来页初稿。一切所经历的有关这部书的往事历历在目,但似乎又相当遥远。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当我们要接近或到达这个目标时,我们才不由回头看一眼自己所走过的旅程。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天冬,从生到死,第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由此,这劳动就是平凡的劳动,而不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由此,你写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员,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开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实际上是徒劳的。为了不让泪水打湿稿纸,将脸迈向桌面的空档。百感交集。想起几年前那个艰难的开头。

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结束。

毫无疑问,这是一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

心脏在骤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晕过去的感觉。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

时间在飞速地滑过,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十多页稿红简直成了不可逾越的雄关险隘。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掉在了稿纸上。

焦急万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们正围坐在酒桌前等待着我。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危机——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进脸盆,随即从床上拉了两条枕巾放进去,然后用“鸡爪子”手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立刻抓住笔。飞快地往下写。

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那个时分,终于为全书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拥了出去。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翠不堪。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住,出声地哭起来,我向另一个我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童一样的软弱。而那个父亲一样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并引导我走出卫生间。

我细心彻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装进了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十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到能出席宴会的程度。在这一刻里,我什么也没有想,只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这也正是此刻我想说的话。从最早萌发写《平凡的世界》到现在已经快接近十年。而写完这部书到现在已快接近四年了。现在重新回到那些岁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正是怀着一种对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写了上面的一些文字。

无疑,这里所记录的一切和《平凡的世界》一样。对我来说,都已经成了历史。一切都是当时的经历和认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生活以及艺术的变化发展,我的认识也在变化和发展。许多过去我所倚重的东西现在也许已不在我思考的主流之中;而一些我曾经视或者未触及的问题却上升到秩要的位置。一个人要是停留在自己的历史中而不再前行,那是极为可悲的。但是,自己的历史同样应该总结——只有严肃地总结过去,才有可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有必要把这一段经历大约地记录下来。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原因是,许多报刊根据道听途说的材料为我的这段经历编排了一些不真实的“故事”,我不得不亲自出面说一说自己。

可以说,这些文字肯定未能全部记录我在写作这部书时的生活经历、思想经历和感情经历。和书中内容平行漫流的曾是无数的洪流。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储蓄在记忆里;尤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许多无名的感情溪流更是无法留存——而那些东西才可能是真正有光彩的。不过,我总算把这段经历的一个大的流程用这散漫的笔调写在了这里。我不企望别人对这些文字产生兴趣,只是完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一九九一年三月,当《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以往漫长而艰难的年月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虑怎样写完这部书,而不敢奢望它会受到什么宠爱。我已进入“不惑”之年;我深知道任何荣誉并不能完全证明真正的成功。这一切只不过促使我再一次严肃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是的,我刚跨过四十岁,从人生的历程来看,生命还可以说处在“正午”时光,完全应该重新唤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这庄严的劳动之中。

那么,早晨依然从中午开始。

1991年初冬—1992年初春

正文 匆匆过客

天还没有亮,我就急忙向汽车站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灰暗的云层在头顶静静地凝聚着,空气里满含着潮湿。凭老经验,看来另—场大雪就要降临了——真的,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觉得脸上似乎已经落了一颗冰凉的雪粒。我的心情沉重了。明天就是春节呀!要是再下一场雪,班车一停,回家过节就根本不可能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站候车室。

我的心立刻凉了。自以为今天来得早,实际上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只见候车室里已经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乱得像一个集市。

失望中,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售票处。

在802次的售票口,我看见车次牌上用粉笔写着:增加一辆车。

一种难言的兴奋涌上心头,我笑了。我觉得我是面对着我的老伴和孩子们笑的。好!今天大概能回家去过春节了。

当我正要赶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

“哪位同志行行好,给我买一张去桃县的票吧……”

这声音是绝望的,似乎不是对着某一个确定的人,而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出的一种求援的呼唤。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无力去排队买票的人。

当我认真朝他脸上看去的时候,我才认出这是一个盲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这不幸的老人帮忙的!

这种庄亚的思考当然首先感动了我自己。我想我应当帮助这个老人。

我瞅了一眼去桃县的售票口:正好!803次和802次的售票口紧挨着,并且车次牌上写着“增加两辆车”的字样。

我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我在两条队伍的末尾,犹豫了一下:先排哪个队呢?如果现在去给那个瞎眼老头排队买票,我自己的票十有八九买不上了。我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滚回单位。但如果我要是先给自己买票,那老头的票也把握不大了。

我内心里不觉隐隐升起了一股懊丧的情绪:呀!你自己仓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难题。

很快,我又谴责自己的这种情绪了:是的,你的确没有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公开承诺什么,但你在心灵中不是把某种责任担了吗?你刚才不是义愤别人不关怀那个老头吗?好!你自己关怀了,可又懊悔了。这像什么话!

但是,先买认的票是个很快需要确定的问题,顺为两个队伍后面都在继续增加排队票的人。如果不很快做出决定,说不定两头都要误了。

我来不及多想,很快站到了802次的队伍后面。

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很羞愧。但同时也试图找了一些理由来为自己的良心解脱。我想803次增加两趟车,而802次只增另一趟。这样看来,先买802次然后再买803次,更有希望两全其美。当然同时买两张票更好,但我又不会分身法!

所以看来,事情这这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另外,我想我着实努力,即使买不上803次的车票(谢天谢地不希望这样),我在户心上也能过得去:在这众多的人里面,我虽然没有能解决瞎眼老头的实际问题,但我是唯一关怀过他,并且用行动为他做了努力的人。

出于灾些聊以自慰的理由,我觉得自己好像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也隐隐感到后脑勺有点不自在。我似乎觉得那个老头的眼睛并瞎,他正在后面那个角落里望着我……

我终于把一张802次的车票拿到手了!这张小小的硬纸片儿,此刻给我带来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它意味着我今天将回到亲人们的身边。

我带着这个充实的收获,站在803次的队伍后面。我很愉快:我自己得到了满足并且开始为加紧人做一件崇高的事。

我当然是这个队伍的最后一名。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头发乱蓬蓬的,像故意弄成那个样子的。他穿一条带条格的裤子,一双皮鞋的后跟闪着亮光,右脚在地板上有节奏地敲着锣鼓点”

时髦青年!不要看他的正面,光那后背就叫我反感,其实那后背也并没什么缺陷。的确,我现在已经对当今的年轻人有一种执拗的不信任感。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的确有许多长处,比如敏锐啦,爱思考啦,等等。但论道德啦,礼貌啦,同情心啦,哼,我敢说,未见得能比得上我们这些老头子!就拿眼前这个魁梧的小伙子来说吧,说不定他连一点教养都没有。我甚至奇怪他竟然能正以八板地站在这个队伍后面排队哩。嗯,他大概是看能买上票才这样哩;要是售票员喊一声“票快完了,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你再看他吧,他准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就在这时,我又发现这队伍的旁边还站着一位青年妇女。

她既像是在排队,又不在队里边;眼睛斜视着窗口,像是在索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并且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断定她也是一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的人。但愿我是错猜了她!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看来是她的孩子。

由于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前面,我有点丧气了。我深知他们会在紧要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来。

我怀着一种这安的心情随队伍移动。

倒霉的事终于出现了:当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票已经剩最后一张了。我当然没买上。虽然我感到十分遗憾,但还是心安理得,因为这次我没买上票是正常的。

但我前面的那两个年轻人却像我所预料的那样,为那张票闹起来了。

当售票员宣布只剩一张票的时候,那青年妇女丢下孩子,猛地把手抢先伸进了售票口。等那个男青年反应过来的时候,票已经到了那个姑娘的手里。那男青年刚要找售票员算帐,那小门却“啪”一声关了,小门板上“票已售完”四个字嘲开似地对着他(当然也对着我)。

那个男青年马上把全部的愤怒转向了那个青年妇女。他两只拳头紧捏着,开始用很维听的话斥责她,并强硬地让她把那张票交出来;说如果不交出来的话,她今天无论如何走不成。

说实话,我这时候在感情上毫无保留地站在那个男青年的一边。这并不是说我倒喜欢起他来了。尽管我对当今的年轻人反感,但我更反感不讲道理的人。

我看见那青年妇女在男青年暴风雨一般的攻击下,眼帘低垂着,嘴唇微微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概是她自己也认识到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吧?我内心里对她厚着脸皮插队买票虽然的反感的,但这时候对她的这种认错的表现却产生了某种好感。而且,我看见那个小女孩正紧紧依偎在她那理短发的妈妈怀里,一双眼睛望着那个可怕的“叔叔”,害怕得直哭。我很快把自己的同情心完全转到了这母子一边,反过来又对那个男青年咄咄逼人的态度生气了:你有理是有理,但在这妇幼面前逞好汉,不觉得害臊吗?

那个青年妇女牙咬着嘴唇,看来有点受不了,她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结果,那个男青年更愤怒了。他凶狠地斥责她,并且胳膊也开始在空中一抡一抡的。坏了!看来他恐怕要动武了!

正在这时,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却很勇敢地站在了那个横眉竖眼的男青年面前,两条小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护着她那理短发的妈妈,脸蛋上吊着两颗大泪珠,小嘴一张一张地说:

“叔叔,求求你,不要打妈妈!”

这小人儿的非凡举动,使那个男青年像一架疯狂转动着的机器突然切断了电源;那张暴怒的年轻有脸渐渐地缓和了下来。他有点吃惊地盯着那个胖胖的小姑娘,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竟然举丐一只僵硬的手,在那小女孩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并且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不连贯地说:“你……别怕!

叔叔……不打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知所措地把头扭到一边去,沉默了。

我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实的戏,非常吃惊,小伙子呀,原来在你那粗犷的胸膛后面,竟也有这么些良好的情噢!

沉默了一会的小伙子转过头来了,他用一种城恳的语调对那个青年妇女说:

“同志,对不起。您不要生气。刚才,我,太过分了……

那青年妇女先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把身边的孩子抱起来,然后教她说:“乖,说谢谢好叔叔。”

“谢谢好叔叔!”孩子的脸上仍然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把自己那只胖胖的右手举到了额前。

我看见那小伙子的助帮子急速地蠕动了几下,泪花子在眼里直转。他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车票,把它递到青年妇女的面前。

他这举动使我茫然了:这是怎回事呢?

我看见那个女青年也茫然了:看看那个男青年,又看看那张票,迷惑地眨巴着眼睛。

“您不要奇怪。”他说:我是买到了一张803次的车票,但这不是给自己买的。我第二次排队才准备给自己买一张,但让您买了。不过这不要紧,您带着孩子,在这里呆下去太不方便了。我不走了,但请您帮个忙,替我在路上照料照料那个人。”

“谁?”她问他。

他向后面的角落里呶了呶嘴:“那个瞎眼老头”。

“他是你什么爱情在不知人?”

当这幕生活的戏剧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一下子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不的时候,只见那青年妇女尖叫了一声,也拿出了自己的那张车票递到了男青年面前,惊喜地喊叫着说:“呀,这太巧了!我这张标也是给他买的呀!”

“他是你什么人?”

她摇摇头:“不认识……”

一刹那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了。他们静静地互相看着对方,两张纯洁的年轻的脸,像大理石雕塑一般美丽。

此刻,站在他们身边的我,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傻瓜;又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羞愧地站在班主任的面前。我倒在旁边一边张肮脏的破椅子上,脑袋嗡嗡直响,脖颈里的那道钮扣像枣刺一般卡在喉眼骨上,连气都喘为过来了。

我现在听见男青年硬要叫那个青年妇女和瞎眼老头一块走。可是,那姑娘却说:

“同志,我根本不是去挑县的!我本来是要买802次车票的。但看见那个老头太可怜了,我觉得有责任帮助他,就放弃了先给自己买票的打算。可我又看见803次的队排得很长,怕给老头买不上票,就厚着脸皮插到您前面了。我想现在您会相信我呢?快要进站了,您赶快和那老头上车去吧!”

只见那个男青年神色庄严地从她手里接过车票,并掏出车票钱放到了青年妇女的手里;然后弯了腰,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小女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我猛地从那张破椅子上爬起来,迈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步伐,走到了那位青年妇女面前。我掏出了自己的车票,对她说:“你要802次的票吗?我有事不能走了,退票”。她惊喜地一边掏钱,一边说:“真运气!太谢谢您啦!”

我接过钱,把帽沿往下拉了拉,默默地走过拥挤的人群,出了候车室。

外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飞舞着的雪花打着旋儿,纷纷扬扬飘落着。街道上一片寂静。我踏上洁白的路面,匆匆向机关走去。

正文 风雪腊梅

她用手绢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净的一块来,身子伏在窗台上,两只圆润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脸蛋,傻呵呵地望着窗外,她的美丽加上这种骄憨的姿态,是极其动人的。不过,从她的脸上可以确切地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绪不佳的人。

大凡人的忧伤很难埋藏的时候,常常就明显地挽结在双眉之间。

这的一个有苦难言的人——我们会慢慢知道一切的。

现在,她伏在那窗台上,一动不动,只是专心致志地瞅着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儿,正经飘飘地飞着,转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里已经白茸茸地像铺了一层羊毛毡。

远处,城市的建筑物和建筑物后面无穷无尽的山恋,也已经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季里丑陋不堪的大地覆盖了。

可是,在这样的风天雪地里,大地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现在,就在这姑娘视线所及的院子南墙根儿,那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腊梅树,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这已经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站在这里了。透过玻璃,在一片迷镑中看那花,她觉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而这无数灿烂的微笑似乎都对着这块玻璃,对着她。于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那花一笑。笑完了,脸色却变得像要哭一般。

她记得前几天,那树上还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风天雪地里,赌气似地绽开了花瓣儿,多好强的花朵啊!

不一会,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身开了房门,踩着软绵绵的雪地,飞跑过院子,站到了腊梅树跟前。她轻轻折下一枝来,把枝条上成串的黄花凑到鼻子尖儿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后,又在冻得红艳艳的脸蛋上亲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乌黑的头发。

她甩了甩头,手里举着这枝花,像举着一面旗帜似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开自己的门,愣住了,她看见,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会的时间里,屋子里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他们现在正坐在她的床铺上。

愁云立刻又笼罩在她的脸上。多少天来,她竭力想躲避这两个人,可是现在看来她已经无法脱身了。靠桌子一边的床头上,坐着她的领导,这个招待所的女所长。她穿着短呢大衣,那张看来很慈祥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畏惧的宽宏大量的笑容。另一个是所长的儿子,正靠着她的铺盖卷儿,大大方方地抽着烟。

见她回来,母子二人都站起来,所长亲切地笑着说:“哟,这么好看的花,专拣这风雪天里开哩,心疼死人了!”说着就走过来,一只手亲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抚摸了一下,关怀地说:“琴,你穿的太单薄了,可千万小心着凉啊!听说这几天正闹流行性感冒哩……”

所长的儿子看来急忙找不出合适的什么话,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妈身后,一只手在头上轻轻揉搓着几根不服贴的头发。

她对所长的关怀报以淳朴的一笑,说:“不要紧……”

她把手里那枝腊梅花匆忙地插在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瓶里,然后给两个客人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

她现在不知道做什么是好,随手拉开桌子的抽屉,想找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但没找见,她一时也记不起放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前,两只手揉搓着衣角,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刚才揩净的那一小块玻璃又变得模糊了。

外面像是起风了,影影绰绰看见雪片儿在窗前狂飞乱舞,,更远的地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纷沓迷离中寻找亲爱的、黄灿灿的腊梅花,但终于没能瞧见。房子里,暖气管发出一阵阵叫人瞌睡的咝咝声,一阵很难堪的沉默后,她赁感觉知道所长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了。

是的,所长已经满脸带笑地看着她了。沉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带着一种疑问的口气问她:“琴,给阿姨说,这几天想得怎样?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个乡里娃娃!而今的年轻人,谁还在这号事上羞答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这点了。别看城里那时髦女子,尽是些骚货!怎么,还是不愿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么不好?怕跟了我广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还是……”

她转过身来,尽量不使她的领导看见她眼睛里旋转的泪水,说:“吴所长,阿姨,您对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

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有了。”

这时候,所长的儿子像喉咙上卡了什么东西似的,用劲地咳嗽了一声。所长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回过头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说:“就是你说的你们村那个……那后生叫什么来着?”

“康庄。”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所长说。

“噢,康庄!”所长也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这我完全理解,从小在一起长大,石头都能捂热哩,何况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转而用饱经世故的眼光看着她,手继续在她肩上抚摸着,开导她说:“琴呀,你实在是个憨女子!你还年轻,阿姨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不妨听阿姨给你说,感情,就是那么绝对吗?世界上,可有经感情更强大的东西哩。是些什么东西,阿姨先不给你说,你活一回人,会慢慢体会到的。我现在只是给你说,一切都可以变的。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旁的不说,就说我广前他爸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是跟我结了婚吗?这情况也不是广前他爸一个人,比他大的领导都有这情况哩。我也是一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吴所长,您已经给我说过几次这话了,我也考虑过,但不管怎样,我决不能这样,我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我和康庄一起长大,虽然现在还在农村劳动,但我心里……爱他。”

她现在已经抬起头,也不怕所长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了,她觉得她从来也没这么胆大过,并且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爱”这个词!爱,是的,在她看来,这是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这“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罗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过了他妈的巨大失败给他带来的不愉快,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嘴里轻轻弹了一下舌。

所长没理睬儿子,脸上带着顽强的笑容,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三番五次对你说这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实话,我广前也不是找不下对象。这城里可以说要挑哪个就是哪个,可我们都看不上眼。我广前性格上有点慌,不能再找个慌慌对慌慌。因此上,我们全家就瞅下个你,你跟了我广前,我们能亏待了你吗?你再好好想想吧!广前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眼下正国民经济调整哩,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欢得不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广前就得这么个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当初一见你,就动了心,因此……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爸爸的汽车来了。”

所长的儿子认为在她面前耍点聪敏的机会到了,用干部子弟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冲她这面一笑,头潇洒地一扬,说:

“得,看我妈!对我爸的汽车双对我爸还熟悉!”

他妈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的头:“你呀,总是爱说这种怪话……”说着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叹了一口气,过来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腊梅花,久久地看着,两颗泪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记得半年前,她冯玉琴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当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载,见点白面星儿都难。可是,精神是自由的,畅快的。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劳动,一块谈天说地,生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味。现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觉得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

她记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如此的变化。

那天,就是吴所长,来到了他们村,说是什么部有个领导人要来这地区检查工作,她亲自出动来他们这里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结果发现她长得漂亮(她自己也怀着骄傲的心情承认自己这个天生的优点)。于是,她就和他们那里出的土特产一起被吴所长带回了这个城市。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自己对这事倒也不是那么热心。这也不是说不愿意来城里工作,而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来参加工作,心里感到很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竭力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高中毕业。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和后门。什么出路也没了。

你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千万不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里!你先生。等你转正了,想方设法再往山拉扯我!听说人家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又没其它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参加了工作,就挣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是长流水不断,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暂时有我哩……”

康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妇哩!所骈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的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可这种关心是多么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都使人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爱的康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河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就像要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没说出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委书记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上她肯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书记!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所长便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心,她还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

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说马上要精简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动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的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中医,它怎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暴,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村姑娘忍不住鸷泪盈眶,竟用那两片绯红的嘴辱在这枝金黄的花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她很快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铺开几张白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将在信上要求亲爱的康庄哥赶快来接她,说她将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要对他说,只要人活得正派和问心无愧,他们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很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这个地方有一棵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上“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她惊骇地想:是不是所长和她儿子又来了!或者仅仅是所长的儿子一个人来了?

如果光是所长儿子一个人来,那可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事啊!天这样晚了,又刮风下雪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可她细细一想,觉得不像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他进她的房间从来都不敲门,常常猛不防就闯进来了。

她于是她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屉里,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来去开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着和盼着的康庄哥啊!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原来很削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城里人说的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涤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

她半天才从一种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赶忙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今天?刚才?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家?我爸?我妈?你们家?谁?……噢,先不说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给你弄饭去,你肯定饿得不行了!”说着她便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寻起了碗筷,喜悦、激动,使她浑身微微地有点发抖。

康庄走进来,站在屋当中,把两只糊满雪粉的脚在地上跺了跺,说:“别忙了,我早已经吃了。”

“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呢?”她惊奇地转过身来问他。她可从没听说他在这城里有熟人。

康庄略微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说:“到什么时候还能少了我的一口饭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登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琴,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吩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地喊起来。

“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实际上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反复想了,不论怎样,归要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说,我现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工次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唰唰地淌着,走近他的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抬起头,一丝激动的情绪涌上他胖胖的脸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重新把头倒倾下来,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半天,他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琴哩,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咱慢慢商量这事嘛……唉,老实说,我当初也不知道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够几大桶。就是现在,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扣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他平静地说着,眼睛时不时看看她——神情是那样的漠然,似乎那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画了句号,变得遥远模糊了。

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嗓门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无光没采。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有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啊!我看咱两个而禽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

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年画上画的梅花嘛!

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这个乡巴佬说着便带着惊异而稀罕的神色,向桌子这边走来。

她听见他走近了,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她的眼光喷着火似地射在这个已经死了的活人脸上,指头像锥子似地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说!是不是人家给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是不是所长叫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哩?你说!你说!你说呀!”

她发疯似地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肥乎乎的脸上眼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半天,他才笨拙地转过身子,跌跌撞撞摸到门口,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里……

现在,她坐在椅子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枝腊梅花,思绪像洪水一样在脑子里奔涌起来,她此刻明白了吴所长所说的“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了。她谛听着窗外猛烈的暴风雪的吼叫声,心里想:“这严酷的暴风雪不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吗?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机勃勃的绿色的生命都杀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亲爱的腊梅花,你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金灿灿地开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和整理东西。她先打开自己那个小提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没有打完的、铁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缕淡淡的哀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这是她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买了最好的毛线,准备给刚才走了的那个人织的,已经织了一半。

她怔了一会,便取出这件没织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线头,狠狠地扯开了。她扯着,扯着,那织着美丽图案的毛衣片很快就变成了乱麻一般的线团,被她抛在了身后……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很重,雪花儿照旧轻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显得洁净而庄重。喧嚣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了。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膝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冯玉琴。她已主动辞退了地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家去呀!

正文 姐姐

姐姐已经二十七岁了,按说早该出嫁——在乡下人的眼里,二十七岁的女子还守在娘家的门上,简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里早已经有人敲怪话了,而这种怪话比打你一个耳刮子都使人难受。

自从母亲在前年病故后,不爱说话的父亲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他除过埋头下地劳动,家里的事看来什么也无心过问,对于姐姐的婚事,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一直是漠不关心的。

我爱我的姐姐。她温柔、纯洁、像蓝天上一片洁白的云彩。谁都说她长得好看。这是真的。我们这里虽说是穷乡僻壤,少吃没穿,可哪个村里也都有几个花朵一样的俊姑娘。她们像我们这里的土特产黄花和红枣一样,闻名远近的山乡城镇,就连省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不信你查问去。

不是我夸口,我姐姐是我们周围村庄数一数二的俊女子。

我从小爱美术,所以爱美观念很强;我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姐姐在内心里是很骄傲的。听妈妈和爸爸舍不得离开,硬是没让去。

她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了。连续考了几次大学,每次就差那几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学时,正闹“文化革命”,根本就没学什么。现在又加上考外语,她一点也没学过,看来上大学就更没指望了。现在农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们家又没“后门”根本轮不上。她看来一辈子就得在农村里劳动了。姐姐对这好没什么。她一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长大,什么下苦活都能干,村里人都说她劳动顶个男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为姐姐说媒的人不少,说的对象大部分还都是县上和外地的一些干部或者工人,可姐姐全为什么二十七岁了还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实际上,除过我,大概谁也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爱的男人就是最后离开我们村的那个省里来的插队知识青年,他叫高立民。听说他父亲原来是我们省的副省长,母亲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文化革命”一开始就都被关了禁闭。听说他拉是一个特务集团的头头。

和高立民一同来我们村插队的十几个人,不是被推荐上了大学,就是去当了工人,先后都走了。他因为父母亲的问题,不光走不成,就是当个农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县上常叫去训斥他。那些年这个人是够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务看得比反革命分子还要严重,所以村里大部分人都不敢理这个“特务儿子”,生怕惹来横祸。高立民孤孤单单的,像一只入不了群的乏羊。他经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烂脏衣服。他也不会做饭,时常吃生的,在山里常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我姐姐心7善,看见这个人苦成那个样子,就常去帮助他。她给他做饭,缝补烂衣服,拆洗被褥。逢个过年过节,还常把这个谁也不敢理的“特务儿子”叫到我们家来,尽拿好东西给他吃——我甚至觉得姐姐对他比对我还要好哩!

我父母亲也都是些善人,他们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事而责备过姐姐。可是,村里有人却风一股雨一股地传播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不正常。

我那时年龄还小,别人不敢当着我父母和姐姐说这些话,就常对我说。我总是气得分辩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说他俩关系不正常?”这话常常让别人笑半天。

不过,我自己在心里也纳闷姐姐为什么对立民那么好。要知道,他可是个特务儿子呀!

有一次,我背过爸爸和妈妈,偷偷问姐姐:“姐姐,高立民是特务儿子,人家谁也不理,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呢?你不怕人家说咱路线觉悟低,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线吗?”

姐姐手指头在我鼻子上按了按,笑了:“看你!比咱公社刘书记都革命!立民可不是阶级敌人,咱和他划的什么界线?

你看他多可怜!宝娃,咱奶奶在世时,不是常对咱说,碰见遇难人,要好好帮扶呢;要不,作了孽,老天爷会拿雷劈的!

咱们这里有家,他无依无靠,又在难处,难道能眼看着让这个人磨难死吗?别人愿放啥屁哩,咱用不着怕!”

我立刻觉得,姐姐的话是对的。姐姐也真不怕别人说闲话。在知识青年就留下立民一个人的时候,她对他比以往更关心照顾了。

记得有一次,立民病得起不了床,姐姐就在他屋里守了一天。她还把家里的白面、芝麻、腌韭花拿过去,给他擀细面条吃。要知道,我们一个人一年才分十几斤麦子,吃一顿白面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傍晚,立民发起了高烧,姐姐就仍然守在他身边。点灯时分,姐姐还没有回来,妈妈急了,只好自己也过去陪姐姐直守了他一夜。

姐姐和立民的关系多么好啊!谁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呢?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姐姐和立民是怎样的“关系不正常”了。

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西边天上的红霞像火一样烧了一会,便变成了柴灰一般的云朵。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拿了几件并不太脏的衣服到村前的小河边去洗——你们知道,我是个爱美观念很强的孩子。

当我路过我们队打麦场上面的小路时,突然听见麦秸垛后面有两个说悄悄话——听声音还是一男一女。

孩子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蹑手蹑脚从麦秸垛旁边绕了过去。

我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浑身发抖,马上连滚带爬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天啊!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立民和我姐姐;我刚才看见立民把姐姐抱住,在她脸蛋上没命地亲哩!

我立在小路上,心怦怦的直往嗓门眼上跳。我想马上跑开,但听见他俩又说开了话,便忍不住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就听见立民说:“……小杏,你真好!我爱你,永远也离不开你。没有你,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你答应我吧,小杏!

你说呀,你爱我吗?唉,爱我的什么哩……我父母已经坐了六七年禁闭,年垭我要当一辈子反革命的儿子了,你大概怕……”

“不怕!就是你坐了禁闭,我也会永远等着你的!”这是姐姐的声音。

接下来就听见立民哭了。哭了一阵后,听见他又对姐姐说:“我要永远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我会永远得得,你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候,把你的爱情给我的呀!唉,我从小没受过苦,一辈子当个农民也当不好,你跟上我要吃苦的……”

就听姐姐说:“不怕!立民,只要我们一辈子真心相爱,就是你以后讨吃要饭,我也会永远跟着你的!”

听见立民又哭了,像娃娃一般呜咽着。接着,听见姐姐也哭了——但那哭声听起来根本不是伤心的。

不知为什么,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我也哭了。

我抹着眼泪来到了静悄悄的小河边。我呆呆地立在黄昏中,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出了老半天神。我好长时间弄不清楚我为什么哭。后来慢慢盘算,我才模模糊糊觉得,我是受了感动:我的好姐姐!立民已经是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人了,谁都躲着他走,生怕把“反革命”传染上,可她竟然这样去爱这个人!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多少男女之间的事,我只从我自己一颗孩子的心判断,我的亲爱的姐姐她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姐姐把立民带到家里来,她自己亲自张罗着包了一顿饺子。过日子很仔细的父母亲好几次唠叨着问姐姐:今天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为什么要吃好的呢?

姐姐和立民大概都在心里偷着笑。可他们并下知道,偷着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后来,生活猛然间发生了大变化。“四人帮”完蛋后,听说受了冤屈的立民父母亲平了反,从禁闭里放出来了。第二年,姐姐就鼓动立民去考大学,她自己也去考了。结果立民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姐姐差几分,没有考上。

立民走后,全村人议论了许多天,都说世事又变了,苦难的立民翻了身,展开了翅膀。姐姐看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立民上了大学;而难受纯粹是为了他们的分离。我已经长大点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经朦胧地知道了一些爱情的奥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几年,姐姐那么喜欢他,他一走,她心里会有多么寂寞和难受啊!而要是姐姐难受了,那我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但我没想到,这一切还有弥补的好办法。

好长的时间来,大概村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姐姐总是定期到村对面的公路上,从乡邮员老李叔叔的手里接回一封又一封立民从北京寄来的信;同时,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给李叔叔,向北京寄去了。姐姐大概和老李叔叔达成了“协议”,让他保密,所以村里人都是不知道这事的。但可没瞒过我的眼睛。

自从立民上了大学,村里人也就再不说姐姐和他的闲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个很腼腆的人,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些事。要是村里人知道了真情,常常会动不动就开一些秀粗鲁的玩笑,这种玩笑会使任何一个害羞的姑娘都难为情。

爸爸看来也不清楚——他看来只知道关心土地和庄稼,对旁的事都是麻木不仁的。不过,我有时也看见他用一种可怜和忧郁的目光,盯着姐姐的背影出半天神;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叹一口就完了。

我知道,姐姐每次接到立民的信,就常躲到村前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去盾(一想起那地方我就心跳脸烧)。

看完信回来时,她总是满脸喜气洋洋,不住点地唱一些叫人很愉快的歌子。姐姐的嗓子是挺棒的,像收音机里那些人唱的一样好听。

就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爸爸就显得更不痛快了。他总是烦躁地打断姐姐的歌声,拉着像要哭一样的音调央求姐姐说:“好娃娃哩,别唱啦,我这阵儿心口子疼得要命……”

每当这时,我总是在心里埋怨爸爸,嫌他老是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心口子就疼,把姐姐的兴致全破坏了。但我也对爸爸充满了爱和同情。自从妈妈死后,他变得多么可怜啊。

看,他的头发都快全白了!

但是,在姐姐高兴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我表面上装得一无所知,但一背转人,也不由得笨嘴舌唱起歌来。

我本来只爱画画,并不爱唱歌,但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是要唱几声——为了祝福亲爱的姐姐。不论是谁,只要他自己有姐姐,他就会知道:尽管他表面上对自己姐姐的婚事不好说什么,但他实际上是怎样在内心里关怀着她的幸福啊!

元旦又来临了。

我们乡下人一般是不过这个年的。在我们看来,这个节日是属于城里人的。我们乡下人过年就是过春节。

对于老百性来说,过节日的主要标志就是吃好的。今天,村里家家户户仍然像往日一样,都是粗茶淡饭,谁家也没显出一丝节日的气氛来。

唯独我们家与众不同,竟然像城里人一样,张罗着过这个“洋”历年了。其实,这事主要是姐姐在张罗。自从妈妈死后,家务事都是由姐姐作主的。爸爸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照旧一声不吭,清早起来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知道,姐姐今天是很高兴的,因为她昨天又接到了立民的信。但我心里也忍不住嘀咕:姐姐,你也高兴的有点过分了。为了庆贺你收到立民的一封信,今天就破费着包饺子吃吗?你知道,咱家囤里的白面可是不多了!

但我并不反对姐姐今天包饺子;只要姐姐乐意的事,我从来都是支持她的。

姐姐一打早就到菜窖里挖了许多胡萝卜回来,准备做馅。

她把萝卜不知在水里洗了多少遍,就在铁擦子上擦成丝,放在开水锅里一冒,捞出来捏成疙瘩,放在了白瓷盘里。接着她又捣蒜、捣胡椒、剥葱,忙了好一阵。毕了,她给我塞了两块钱,叫我到镇子上去买二斤羊肉回来。

我很高兴为姐姐跑这个差,赶忙拿了个尼龙网兜就起身。

我刚出门,姐姐又追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她笑盈盈地用两条胳膊抱住我的肩头——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颤抖。

她脸红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说:“路上别玩,买了肉就赶快回来,姐姐等着包饺子呢。今天咱们家要来客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高立民。就是那个插队知识青年。他上个月从北京来咱们省上的工厂实习,昨天来信说元旦要回村来看看……”

我感到一种火一样热烈的感情通过姐姐的胳膊传导到我身上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姐姐,见她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我这时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新剪了头发,雪一般洁白的脖颈和桃花一样粉艳的脸蛋,在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下,漂亮的像国画上的仙女。我望着幸福的姐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对她点了点头,就飞一般向远处的镇子上跑去。

我现在才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今天包饺子。我还见她把过端阳包粽子的糯米、红枣,过六月六的荞麦凉粉糁子都搬到太阳地里晒;还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统统拿出来用簸箕簸了一遍。而这些珍贵的吃食姐姐平时连我都不让动——原来她是藏着等立民回来吃呀!

阴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我跑着,跳着,向镇子上飞奔而去。越来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泻着。田野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迷迷中,瞧见远处山尖上已经开始白了。我在风雪中跑着,像个小疯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得张开嘴“啊啊”的狂叫着。我是多么的兴奋啊,因为姐姐想念了许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当年,他在村里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这次回来,他可是个排排场场的大学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学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吗?我是去过的——是在梦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给我讲一讲北京的事情。我在内心里也充满了对立民的相信和爱,因为他将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像人家的姐夫一样,和姐姐举行个订婚仪式,请村里的人吃喝一顿。这样,姐姐就再不会被村里人笑话二十七岁还没男人。亲爱的姐姐为了这,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别人是多么小看呀……

我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没觉得就跑到了镇子上。

我很快到店铺里去买肉,可公家的羊肉早卖完了。于是又跑到镇子外面河滩里的自由市场上买了二斤羊肉,折转身上了公路,就往家里跑。

突然,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小名。

我停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乡邮员老李叔叔。李叔叔一直在我们这川道里送信,大人小孩他都认识。姐姐每次就是从他手里接回立民的信。

李叔叔已经走过来了,狗皮帽子和肩膀上落了一层雪。他把一封信递到我手里,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回去给你姐姐!”

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看了看信皮子,的确是给姐姐的;是省上一个什么化工厂寄来的。我猛然想起姐姐刚才说过,立民已经从北京来信小上一个工厂实习来了,是不是他给姐姐的信呢?可又一想:立民不是今天要来吗?姐姐昨天不是收到了他的信吗?但是,我们在省里又没熟人和亲戚。谁给姐姐写信呢?除过立民,再不会是其他人!他为什么又写了封信呢?不是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由于心急,也没考虑什么就把信很快拆开了。

当我看见开头“亲爱的小杏”一句话,便吓得出了一身汗,不敢看了。天哪,我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我怎能偷看姐姐的恋爱信呢?

我想,既然把信拆开了,我就是说我没看,姐姐也是不会相信的。再说,第一次看亦爱信,这诱惑力太大了,我根本抗拒不了。我于是决定要看这封信——我想姐姐是会原谅我的,她那样亲我。再说,我是个嘴牢的孩子,不会给别人说的,连父亲也不会给说的。姐姐她不知道,就是她和立民亲嘴的事,我也是没给任何人露一个字的。

我于是在路边找了一个既避风又避人的地方,看起了这封信——

“亲爱的小杏:

你好!

我想还是直截了当把一切都说清楚吧!由于痛苦,我无法写长信。昨天发出的信,你在元旦前一天大概已经收到了。

我本来是想利用元旦的假期回来一趟的,想当着你的面把一切说清楚,但我想我们都会无法忍受这种面对面的折磨。因此,我决定不回来了,觉得还是信上说这事为好。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父母亲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你大概在省报上看见了,我父亲又当了副省长)。他们主要的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

我提出让他们设法给你安排个工作,但他们说他们不能违背《准则》,搞“走后门”这些不正之风,拒绝了我的请求。父母亲已经给我找了个对象,是个大学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虞友,前几年又一同患过难。亲爱的小杏,从感情上说,我是爱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几年受尽了折磨,现在年纪又大了,我不能再因为我的事而伤他们的心。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就是工作和职业,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也会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由于这些原因,亲爱的小杏,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这一切太可怕了……”

我看到这里,头上立刻像响了一声炸雷!这信上有些话虽然我不太能读懂,但最主要的我已经看明白了,立民他已经不要我的姐姐了!

我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蛀子,嗡嗡直响;感到天也旋来地也转,好像雪是从地下往天上飘。我赶忙把信塞在衣兜里,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跑进院子,站住了。

我听见姐姐正在屋子里唱歌。歌声从屋子里飘出来,热辣辣的,在风雪里传荡着:“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我知道,这是一乎电影插曲,姐姐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泪水在我的脸上唰唰地淌着。密密的雪花在天空飘飞旋转,大地静悄悄的和我一起听姐姐唱歌。

我在院子里立了一会,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腿上像绑了石头似的,一步一步挪回了屋子。

姐姐正在灶火圪土劳军炒花生豆,锅里烟气大冒,毕毕剥剥直响。

她大概看见我的神色不对,就走过来,惊讶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问:“宝娃,你买的羊肉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才知道羊肉已经丢在看信的地方了!

我什么也没说,掏出那封信交给了姐姐,便忍不住扑在炕拦石上,“哇”一声哭了!

我趴在炕拦石上哭了好一阵。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地上散乱地丢着那几页信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呛人的味道——大概是锅里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紧。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

姐姐呀,你在哪里呢?

我顺着打麦场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过那一片开阔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边走去;我在弥漫的风雪中寻找着姐姐,脚下打着滑溜,时不时就栽倒在地上。

当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这不是姐姐吗?

这正是我亲爱的姐姐。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风雪模糊了的远方。她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变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丽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缓缓向村子里移动。

姐姐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他带着一身山里的黄土,脸上流着汗道道,落了雪的头发纯粹是白的的。

他不出声地弯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从胳膊窝里拿出我的皮帽子给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条毛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然后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姐姐间发上的雪花——那实际上是在轻轻的,慈爱地抚摸着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仅爱土地和庄稼,你实际上是多么地爱我们啊!

姐姐站起来,头一下子埋在爸爸怀里,大声地哭起来了。

爸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伤心,爸爸不愿和你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无声地向这个世界上降落着。

就像在我们小时候一样,爸爸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踏着松软的雪地,领着我们穿过田野,向村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雪啊,这可真是一场好雪……明年地里要长出好庄稼来的,咱们的光景也就会好过了……噢,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

姐姐,你听见了吗?爸爸说,土地是不会嫌我们的。是的,我们将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

正文 卖猪

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挣工分了。队上虽说给了“五保”待遇,吃粮不用太发愁了,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得自己筹办。而钱又从哪来呢?

好在她还喂个猪娃娃,她娇贵这个小东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开销,都指望着这只猪娃呢。这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婆,对任家畜都有一种温厚的爱。对这个小牲灵就更不用说了。她不论刮风不审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着出山去寻猪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寻回的猪草随便撂到猪圈里让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苍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里翻来覆去洗得干干净净,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点调料,才给猪喂哩。

盛夏,正是榆树、杏树叶子发茂的时候。这两种树叶子猪最爱吃。她上不去树,就央求左邻右舍的娃娃们帮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时候,她就把给病老头单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个,哄着让娃娃们给她采上一筐筐。为了她的猪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宁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这猪娃娃终究太小了,春节肯定喂不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麦收以后,她那害心脏病的老头子挖药材卖了几个钱,就催促她把这猪娃卖了,把这些钱再添上,买个大些的——这样赶过春节,就能出息一个像样的肥猪了。

老头身子骨有病,但脑筋还灵醒。他谋算得对。六婶子尽管舍不得这个喂惯了的东西,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

现在“公家”说学习“瞎儿套(哈尔套)经验哩,把原来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会主义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婶子就给猪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还用那把自己梳头的破木梳给猪娃统身梳洗了一遍,像对这将要出嫁的女儿那般,又唠唠叼叼地说了许多话,才吆着猪上路了。

她的猪乖顺着啦,不用拴绳,她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有时这小东西走快了,还站下等她哩。这个黑胖胖的小东西可亲着哪!它在她脚边跑前跑后,还不时用它那小脑袋摩蹭一下她的腿。

她一路上不断给它说话:

“小黑子呀(她给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到远路上的。我就卖给咱庄周围圈,过上个一月两月,我就来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捡捡给你寻个厚道人家。他谁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热了?你这个小二流子呀!热了的话,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婶子说着也就坐在上小猪的旁边,用手在它滚圆的脊背上搔痒痒,又从提包里掏了一根小黄瓜,一掰两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猪娃娃的嘴边。

就在这时,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口黑胖胖的大肥猪,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一摇三摆走过来,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多大一口肥猪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旁,哪来的这么只大肥猪呢?她朝公路的两头望望,看不见一个人。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把猪丢在这里了呢?

当她细这口大肥猪的时候,才发现猪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隐隐约约盖着个公章。啊,原来这是公家收购的猪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办事人也太马虎了,怎能把这么大个猪丢在这荒野地里呢?

她想了想,决定把这猪和她的“小黑子”一起吆到城里,然后再查问收猪的部门,把公家的猪送给公家。她做这事就像拾到邻家的东西送邻家一样自然。

她正要赶着猪起身的时候,前面突然飞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她面前猛然地停住了,车上跳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人穿一身干净的制服,头上却包个羊肚子毛巾,既不像个干部,也不像个农民。来人很快撑起车子,过来用手在那肥猪的背上提揣了两下,笑嘻嘻地问:

“老人家,这猪你卖多少钱?我出八十块,怎样?”

“你看你这人!明晃晃长两只眼睛,就看不见猪背上盖着官印吗?”六婶子温厚地笑了笑,说。

“噢?你已经卖给县公司了?卖了多少钱?”

“呀,你看你这人!这猪不是我的!”

“你拾的?”那人眼里闪闪发光,“你老人家财运享通!”说着,他便从怀里往外掏钱。

“哎哟!你太小看人!你到张家坪村子里打问去,看张六的老婆一辈子做过亏心事没?咱一辈子穷是穷,可穷得钢蹦硬正!咱怎能拿公家公西给自己换钱哩?”

那人听了六婶子的一番话,哈哈大笑了:“哈呀!这而今可天下也寻不下你这么个憨老婆了!人民币还扎手哩?不怕!

这事不要你担名誉!你卖给我,我吆到山后就杀了卖呀!他谁能知道个屁哩!这猪能卖一百多块,给你八十少了点,可你是拾的嘛,咱两个人都沾点便宜。公家把这点损失当屁哩!

你吆的送给公家,观顶多两句表扬话。表扬话可不能拿来砰盐买油呀!你老人家甭憨了,把这……”

“不!”六婶子白稀疏的头一扭,站了起来,一边准备吆猪起身,一边又对那人说:“咱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亏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缠了,你走你的路……”

那人腮帮子一歪,很凶地瞪了六婶子一眼,说:

“这猪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说着,他便过去在地里拔了几棵青麻,拧成绳,动手就拴猪腿。

六婶子急得直往官路两头瞧,她盼望赶快来个人,好把这个凶煞制服住。大天白日抢人哩,而今的世事乱成这样子了!

正好!从县城方向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正在动手捆猪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车就跪了。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六婶子赶忙叫往了他们,结结巴巴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个叫道:“实在是巧!”

原来,这两个人是县副食公司的收购员,这头猪也正是他俩丢的。他们就是寻猪来的。

两个“公家人”正如刚才那人说的。对六婶子说了许多“表扬话”,然后就把猪吆起身了。他们说,如果不吆猪的话,他们自行车是可以把她带城里赶集的。他们一再说,她实在是个好老婆婆!

六婶子心里畅快极了。她说她从来没坐过那玩艺儿,就是不吆猪她也不坐,她怕头晕。在那两个人临走时,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们,说他们还年轻,以后给公家办事再不敢马马虑虑,粗心大意了……

现在,六婶子和她的猪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盖着浓重的绿色。糜谷正在抽穗,玉米已经吐出红樱。明丽的阳光照耀着刚翻过的麦田,一片深黄。大地呀,多么的单纯,而多么丰腴!

中午偏过一点,六婶子吆着“小黑子”来到县城。

好老远看见街口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她心想:这两年不是没红卫兵了吗?难道文化革命又开始了?

她和她的猪娃娃慢腾腾地走到了街口,准备穿过街道,到南门外的猪市上去呀。

她马上被人挡住了——正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

“猪是买的吗?”其中一个黑猪巴茬的问她。

“卖哩。”她回答说。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个筐子里,又把篮子提到旁边的秤台上。

一个报斤数,另一个劈哩啪啦拨了几下算盘,说:“七元八角!”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钱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六婶子现在才反就过来,原来这些“红卫兵”把她的猪给收购了。她急得赶忙说:

“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了半年,倒还赔了两毛钱!我不卖给你们!我到猪市上去买呀!”

“哈哈哈……”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大笑了。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墙上贴了一张纸,大声说:“县革命委员早发通告了,所有的仔猪都要统一收购,统一出售,自由交易猪是资本主义!你们老百姓不识字,难道连耳朵也不长吗?就没听说县革委会发了通告吗?”

老婆婆的眼睛顺那人的手指往墙上看去:那的确是一张告示,上面盖着朱红官印,比猪背上的那个还大。

她猛感动到眼前一阵发黑。她还再反抗吗?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对“公家”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过去了为“公家”,曾没明没黑地在麻油灯下做过公鞋;在辗磨上推碾过公粮;在农业社会里,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麦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场的庄稼垛上。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公家”的那口肥猪还给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现在把她的“小黑子”就这样“买”了,才给她七块八毛钱……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挖药材;想到她为这个猪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连个量盐买油的钱都没指望了,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老眼里转开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这些人说:“你们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们就行行好嘛!我是张家坪张六的老婆,我一辈子没生养过,无儿无女,吃的有咱农业社哩,就是零用的钱要自己打闹哩。我老两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营生了,没来钱处,就靠一年养口猪卖点钱,量盐买油哩……”

这些人已经忙着收购其他人的猪了,对这个老婆子的一番可怜话听也不听。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毛钱塞到六婶的手里,便和另外几个人推着一架子车收购来的猪,扬长而去了。

老婆婆紧撵在那些人的身后,眼泪汪汪一唠叼着:“你们行行好吧!看在我这无儿寡女的老婆子面上,把我的猪娃娃给我吧!公家和私人我保证都不卖了,我回去自个再喂它呀!

给我吧,行行好吧!……”

她已经追不上他们了,但她还继续一边紧撵着,一边唠叼着上面那些话。那话一句句说的那么认真,那么可怜,尽管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好像感觉全城人都在倾听她诉说自己的苦情。

好看见那些人进了一个大场院。她紧撵着走了进去。那此人不见了,只见土墙围着一个大猪圈,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猪。

好扒着猪栅栏门上,喘着气,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的“小黑子”。可怜的“小黑子”听见了她的呼唤,从猪群里挤出来,来到了铁门上。它后面跟着挤出来一只大肥猪。六婶子认出来这就是好交给“公家人”的那口猪。老婆婆慌忙把自己的瘦手伸过铁栅栏,忘情地抚摸着“小黑子”那滚圆的背顶,她看见她的猪娃娃的背上,也盖上了一个圆圆的官印。啊,它从此再也不属于她了!她鼻根一酸,一直在眼眶里旋转的泪花子,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西斜的太阳仍然闪耀着烫人的光芒。老婆婆感动了阵阵眩晕。她舍不得她亲爱的“小黑子”。她索性坐在栅栏门外的地上,一次次把那瘦骨伶仃的手伸过铁条的空隙,抚摸着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猪娃娃。她像一个探监的老母亲,把那母性的幸酸泪一滴滴洒在了无情的铁栅栏下。铁栅栏呀!你是什么人制造的呢?你多么愚蠢!你多么残忍!你多么可耻!你把共产党和老百姓隔开了!你是魔鬼挥舞的两刃刀,一面对着共产党,一面对着老百姓……

黄昏降临的时候,六婶子才蹒跚地走出了这个土院子。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水泥电杆上的几颗路灯像几只害了眼病的红眼睛在盯着这个老婆婆。六婶子突然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随后这两只手马上又在身上慌乱地摸了起来。摸了半天,她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那可怜的七块八毛钱也知道在啥时候丢了!

正文 青松与小红花



她现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队知青了。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二老双亡,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当时和她一同来插队的有二十几个少男少女。

在第二或第三个秋天,这些人就先后和大雁一齐飞走了。他们有的当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运一些,上了大学。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雏雁,滞留在这里六年了。谁都知道,她不幸,是因为已故的父亲被宣布为“畏罪自杀”的“叛徒”——他人死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遗产。

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幸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现在这时光像她这种处境的人,一般说来总是自卑的。为了自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点小小的发展,总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没锋芒,没棱角,奔跑在领导的鞍前马后,随社会的大潮流任意飘泊……

但不幸的是,吴月琴没有这种认识。以上所说的那些“美德”她连一点也没有。相反,却表现出一股傲气。你看她吧,走路抬头挺胸的,眼睛总是锐敏地扫视前面的世界。嘴里时不时哼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外国歌,有时还像男孩子一样吹口哨哩。在别人对当前那些时髦的政治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一双淡漠的黑眼睛瞪着,或者干脆把这双眼睛闭起来。总之,她和眼前的社会很不搭调。

她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里的老百姓就是在厕怕里见了公社干部,也总要满脸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话问:吃了没?吴月琴才不管这一套。她就是见了那个外号叫“黑煞神”的公社书记,也不主动搭理。如果“黑煞神”冯国斌也不搭理她的话,她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

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但老百姓对她的这种畅快是鄙视的。的确,父亲去世是过了几年了,但她妈不是前几个月才死的吗?就是老人历史上有问题,但总是自己的亲人嘛!难道作儿女的就连一点点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没有,还能畅快的唱歌吗?实在是作孽!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号啕大哭了……

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

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由于吴月琴的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县上的干部也都知道南马河公社有“这么个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块省里来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几乎成了这个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还是个女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个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子叫什么“嘈叭裤”,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歌,尤其会画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土劳里娃娃一个个唱歌的比县城里的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对她反感的人也确实不少。这些人主要是一些吴月琴所戏称的“国营干部”。而在这些人里边,对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数冯国斌了。

冯国斌得个“黑煞神”的外号,不仅因为他的脸长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动不动爱发火。他这人就是作错了什么事,也很少用书面或口头作检查,只是用行动来改正。他对普通老百姓的缺点是亚厉的,但对上级的错误更不客气。就因为这一点,却赢得了普遍的尊敬。由于此公秉性耿直,那些想利用人职为自己谋点什么的干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极了。这是过去年代培养起来的那种典型的共产党人:对党的事业忠贞不二,但有些事情上又显得古板了一点。不用说,他对一切超越正常规范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他对吴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点敌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他知道她父母也许完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年来这种事还少吗?他主要反感吴月琴本人。在他看来,这女孩子身上缺点太多,浑身有一股“资产阶级味”;而且行为又那么放浪,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他甚至怀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观念。

这一天,公社文书杨立孝告诉这位“黑煞神”说,他听人的反映,吴月琴近来不光自己唱外国“黄色歌曲”,而且还教娃娃们唱哩。

冯国斌一听就起火了,马上打发人去叫吴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回。这还了得!



吴月琴听说公社书记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冯国斌没有什么直接交往。原来和她一起的那些知识青年,为自己的事情经常和这位“黑煞神”厮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却从来没有找过他。她早从侧面就听说公社书记对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为什么要去找呢?不过,说句良心话,她倒不太反感这位公社书记。她虽不了解他本人。但她感觉老百姓不恨这个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对自发怎样看呢!

现在这位书记竟派人来叫她,有什么事呢?好事大概不会有。像她这种人还能希望什么好事!是她做错什么了吗?她也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倒很想见识见识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凶!他还能把她一口吃了吗?

她从村后的小学校往村前枣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

细镑镑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

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极了。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远方苍茫黛绿的山峰间,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她没有打伞,也没戴草帽,眼睛盯着脚下,很小心地走着。

她的外表看来和她的性格不尽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贴地匀勒出她那健美的身材。端庄而漂亮的脸,皮肤细白,红润。长长的眼睫毛护着一双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很单纯。头发用一根绿毛线随便在脑后一挽,结成蓬松的一团——现在这蓬松的黑发上粘着一些细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银屑。在粗犷雄浑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一朵开得很娇嫩的花——可以想象,她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风暴中柘萎,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吴月琴带着一身潮湿走进公社书记的房子。书记正端正而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两条胳膊放在油漆剥落的公公桌上,浑身上下一副老农民的穿戴。看来他是专门等待和她谈话的,可是对她的到来竟一言不发。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会。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她也不说什么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扭头去看墙上的一排关于本公社农业方面的表格。实际上是把脸对着这一摊数字,而不是看。她进来到现在虽然没认真地睦一眼书记的脸,但感到那张脸是不友好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爆炸性的空气。

她实在感到奇怪!她做错了什么事要受到眼前这种对待呢?她觉得这是一种压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准备先开口,让桌子后面那个有权力的人先吼雷打闪吧!她不害怕这些。这十来年里,什么样的压迫和打击她没受过!

“你吃晚饭了没?”冯国斌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出奇地平静。这倒使吴月琴吃了一惊。不过,她听出来这显然是压抑了的一种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闪电。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冯国斌终于怒吼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也不惧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颤。她的目光马上像针被磁铁吸住一般盯在了冯国斌的脸上。这下她看清了那张全县闻名的脸:黑乌乌的,就像一块粗糙的铁,此刻又被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皱纹看来像裂纹一般。右边脸上有一个伤疤,刚好掠过眉梢和眼角斜劈下来,像一个触目的惊叹号。这大概是战争留下的纪念。

“我……怎啦?”她声音平静地问。此时此刻,这样不露声色有平静至少和冯国斌的怒吼同样有威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好像也为这点而稍微震动了一下。

冯国斌不理睬她的发问,继续吼喊他的。

“我看你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情愿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给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沟里去!我看……”

“冯书记!我究意怎啦?”吴月琴打断他的话,激动得眼睛圆睁,满脸通红。

“我看你算了,别教书了!回生产队劳动去!”冯国斌断然把头到一边去,拿起旱烟锅在烟袋里狠狠挖起来。

“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须把话说明白!我可以不教书!但您必须说明白,我做错什么事啦?”

“你还装啥糊涂哩!你给娃娃们教了些啥外国人的酸歌?”

冯国斌手里端着没点着火的烟锅,声色俱厉地问。

吴月琴一怔。马上,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人的微笑。她说:

“您误会了。这不是外国歌!是我自己编的一首儿歌,只不过是用英语给孩子们教的罢了。我想这样可以一举两得L孩了们既可以学唱歌,也可以学英语……再说,歌词也不是酸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把歌词给您说一下。歌词是这样的:小红花,小红花,长在巍巍青松下;风来吹,雨来打,青松不弯腰,小红花也笑哈哈……您说说,这就是酸歌吗?”

冯国斌沉默了。显然杨立孝给他提供了假情况,害得他无端动了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就对对方的道歉。不过,他只沉默了一会——也就是说对刚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凶地说:“你自己唱外国酸歌这总是事实吧?”

吴月琴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说:

“我是爱唱一些外国歌,您所说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个酸。我会的歌是有一些所映爱情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看不出来就是黄色的。有爱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黄色的吗?现在样板戏里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过我看这……”

“别说了!”冯国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一种厌恶的神情,好像说:“女娃娃家脸怎这么厚?爱情长爱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说你不正经,一点也不假。”

吴月琴站起来了。她扯扯衣襟,挑战似地问:“冯书记,我还继续教书吗?”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为什么非常协感情地又补充说:“还是让我教吧!您也许不知道,我现在离开这些孩子,说不定要发疯的……”

冯国斌手在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发。他拧过身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锅旱烟。

尽管接触很短暂,吴月琴已经摸着了这位“黑煞神”的脾气。他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她的问话的肯定答复。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铁疙瘩般坚定的后背,便挪动脚步,出了房门。

外面的雨继续下关。村对面远远的山峦已经变成模糊的一片了——黄昏已经临近。

当她下了门台,穿过水迹斑斑的院子来到院门洞的时候,公社文书杨立孝正端着一老碗面条往嘴里扒着。他吃得满头大汗,热得光穿个白衬衫;蓝“凡立丁”裤兜里炫耀似地伸出一根拴角匙的镀金链子,挂在裤带上,明闪闪的。他见她走过来,很快把右手里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里,抬起胳膊分别摸了一下偏分头的两边,咧开嘴对她笑了笑,说:“冯书记训你的话我全听见了!唉,这个人嘛,就是这么个老古板!

你也别计较,不过你以后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吗?”

吴月琴向来对这个人是反感的。他像《创业史》里的孙水嘴一样叫人恶心。她轻藐地一笑,指着这位文书的白衬衫说:“你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吧!”说完便匆匆出了大门洞。

杨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脸臊得通红。

他那件白衬衫是进口化肥口袋改裁的,尽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还隐隐约约看见“日本产尿素”几个字。他尴尬地对她走去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话咱。咱这是延安作风!艰苦朴素……”



吴月琴踏着泥泞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轻轻拍打着大地,空气里散着呛人的柴烟味,已经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她没有回学校去,脚步离开了原来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着。

她发现自己又来到村后这条荒沟里了。她爱一个人在这里串游。一到这里,她就暂时和整个世界隔绝。这个世界,是如此困扰着她啊!

在这里,她的喜怒哀乐,除大山和小草,谁也看不见。她在这里唱、哭、喊,然后再倾听大山对自己有什么回答。然而,得到的回答永远还是自己那发问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远了,弱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几年前,她的父亲——省美术学院的副院长,被人从四层楼的隔离室推下去,然后宣布“畏罪自杀”。母亲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儿。前年考了一回大学,名列全地区第一,她高兴了一阵。但出了个张铁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祖国在受难,她也在受难。一颗孤伶仃的心又经常被社会的谗言瓷意践踏……

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径上慢慢踱着步。她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经够坏的了。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

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她总想看见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站在住了,索性闭上眼睛。她最怕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生活画面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出现在眼前,初春明丽的阳光,那么和煦地照耀着绿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

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

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了一声:“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万壁,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

“小吴!”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运生。你快回喀!天这么黑,又下雨……”

当她确实听清了这是队长的声音,全身才松弛下来。

“给,把我的草帽戴上。”运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递过来,又一次央求似地说:“快回喀……”

她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机向她扑来。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这就是身后“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顶草帽一直没往头上戴,紧紧地捏在手里;她觉得这不是草帽,而是运生交给她的一把护身剑。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风雨这单调而复杂的声音。不久,渠渠沟沟里响起了淙淙的流水声。村前河道里的涛声也陡然间涨高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运生,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运生在离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后面哩,怕你……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

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生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她病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地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为了使她有条件继续学习,他跑上跑下说情,终于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她站下等运生走近,把草帽递给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他那庄稼人亲切的气息。

运生说:“我妈还在你那里,我得去接。”

吴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他肩并肩向学校走去。

运生妈正坐在她床边发呆,见他们回来,一脸皱纹都笑展了,嘴唇子颤了几颤,想说什么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叠白面烙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说:“你快趁热吃,我们回去了。”

吴月琴从墙上摘下伞,又从枕头旁边摸出手电筒,交给运生。在运生接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可亲极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红色的脸庞,匀称而健壮的身躯,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们母子俩一直送到大门口。运生妈一边走,一喧还在黑暗中安顿说:“你快回去趁热吃……”

吴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闩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但这不是因为痛苦。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发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发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喷喷的烙饼和米汤,从墙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飞扬地拉起来。琴声和窗外的风声雨掺和在一起,使这沉静的夜晚变得热烈而激昂。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写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搞“社会主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活动现在到处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王国”了,而这个“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天南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查,然后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事并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作检查呢?

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咎声如雷。他每天打着工具,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说,吴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到处都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明说,但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际上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年,遭遇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劳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烟。如此险恶的遭遇和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了,实际上他也有责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自己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关心,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还是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了一种对不种她的意思。

这一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庄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自快慰,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压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再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一颗也不会少,但要挖农民饭碗里的粮,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现在是“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今晚上是干啥来了——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么厄运中,都不要堕落!都要保持高风亮节!”

他进了学校的院门,看见中间有唯一亮着灯火的窗户,便认定是吴月琴住的地方,因为本村的教师都在家里住。

当他走到院中央的时候,站住了,因为他听见屋里正有两个人拉话,声音很高,是吴月琴和运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听见这两个人似乎说到了自己,就站下听他们谈话。

“……准保又是杨立孝造的谣言!现在全公社都在谈论咱们两个哩。冯书记说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训一顿。”

这是运生的声音。

吴月琴马上开腔了:

“我不怕!他冯书记要是干涉人家的正当恋爱,他就太不像话了!我想他不会的!至于杨立孝造谣咱长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运生呀,你就说句话嘛!你看我现在无诊无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来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妈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爱你别的。就爱你的好心肠。你就答应我吧!咱俩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辈子……”

院子里的冯国斌听到这些话,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猛然感到,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女孩子!想起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对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脑袋。

房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他克制住乱纷纷的心情,继续听下去。

运生的声音:

“小吴!你一片好心我都领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嘛!我是个土包子老百姓,只念过三天两后晌的书。我的开展就在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个知识人,你应该做更大的事,你不应该一辈子屈在咱南马河的乡山圪劳里!国家总有一天会叫你去办更适合你干的事!你要是和我结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现在全公社都在传你和我的谣言,我和我妈急得哭了几回鼻子。前几天我们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们村给我介绍了个媳妇,昨天女方已经来了我家,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还备办了一点酒菜。准备明天请公社和村里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谣人的嘴。你受气已经受得太多了,怎能因为我再叫你受气哩!”

接下来,就听到吴月琴像孩子般没有任何节制地呜咽……

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院当中一棵老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权杆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得全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

屋里,吴月琴的哭声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说:“运生,你真好。你太好了,运生!我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你;你妈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她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妹妹……亲的……”

这时候,运生却哭开了。小伙子的哭声尽管有节制,但听得出那粗壮的男音一声声都是从肺腑里涌出来的。

冯国斌急骤地迈动着粗而短的双腿,走出小学校的院子。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道伤疤也变成紫红色。他的神态就像护犊的老牛那般愤怒。他觉得社会上有一些坏蛋在坑害这些娃娃!如果现在一伸手就能抓住这些坏蛋的话,他马上就会用那握过老镢头的手,把他们的脖子卡断!同时也想到,在这些娃娃受磨难的时候,他却没有帮扶地们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难受!

“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大石头,“咚”一声,扔进了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

“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

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象。只有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

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组织原则问题。

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

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里窝了六年……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

“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头,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党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精神上却经历了一次庄严的洗礼。她从运生和运生的妈妈身上,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这些品质是什么恶势力都无法摧毁和扭歪歪的。

这些泥手泥脚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师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这不公平的遭遇中认真生活,以无愧于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乡亲。她要一生一世报答这些深情厚谊!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一夜间变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条为了在寂莫无聊中寻求刺激而胡乱做成的所谓“吹鼓手裤”,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学生装。

早晨,她去井边挑水。杨立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几乎是对着她喊:

“哎呀!小吴,你知道不,冯国斌为咱社的自由集市问题塌台了!地委已经停了他的职,叫他检查,他又不检查,人家工作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连夜骑了个车子直奔县上,大概是抱张华那条粗腿去了!哈,还留了个条子,说今早上就回来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几天不是还板着脸刮你吗?现在轮到人家刮他啦!”

吴月琴看见他对别人的不幸如此幸灾乐祸,心里气愤极。

平时他不是对冯书记那么尊敬和恭顺吗?老冯现在倒了霉,他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嘴脸!

杨立孝原以为吴月琴听了他的话一定会笑逐颜开,想不到她那么厌恶地对他板着脸。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脚晃手地走了。

吴月琴咬着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几天她已经听到了关于老冯的情况。她当时认为老冯这个硬汉子是不会屈服的,别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么不了。现在她听说冯书记本人也为这事慌了,并且连夜骑车上了县委,感到非常吃惊。

上次老冯虽然训了她一顿,但她不记恨。相反,后来细细一问味,她反倒在心里尊敬他,虽然第一打交道,又那么不和气,但她马上感觉到这是一个直心肠的好人。她喜欢这种性格的人。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什么话都可以倒出来。她又想到这个没明没黑地为老百姓操劳,像一头又倔又吃苦的老牛,还得时间两只角顶碰各种各样的压力。他目前倒了霉,但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该!

他是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这样的打击。他是为大家受了苦。而他现在的心情又这样焦灼,说明事态也许已经很严重了。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对他太不礼貌了。她强烈地产生了要向他道歉的愿望,并且也想给他说些宽心的话,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边的!

她吃完早饭过了好一会,估计老冯大概已人县上回来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却扑了个空。老冯没回来。事情是不是真的严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门洞,忍不住向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为什么,他固执地想很快见见他,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好像她的几句话就能把厄运中的冯书记救出来。

她索性顺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气地想:如果能把脚下这颗小石子一脚踢到前边那个小土坑里,冯书记就会马上回来;如果踢不进,今天就不回来。于是,她就提心吊胆地躲这颗小石子,真的像这颗小石子能决定冯书记回来不回来似的。

小石子没踢到土坑里去,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返回去,却发现远处拐弯的地方闪出一辆自行车。她紧张地盯了一会,高兴得咧嘴一笑,是老冯回来了!她心里想,刚才说错了,应该是小石子踢不进土坑里,冯书记就马上回来。

满头大汗的冯国斌看见吴月琴,从车子上跳下来,毫异而兴奋地问:

“你在这里干啥呢?”

吴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说:“我在等您!”

“有什么事吗?”冯国斌撑起车子,问。

“没。冯书记!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没错!您是好人!您放宽心!您……”她原来准备好的一摊话,此刻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她甚至忘了首先应该为上次的事给他道歉。

但是,冯国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经全部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滚淌的脸,温厚地看着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湿润润的。他感动地想:

“这个女孩子是多么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却安慰别人……

他略微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你回去很快准备一下,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去。我这次到县里,就是专门为你办这事的。”

吴月琴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脑子轰地点着了一团火!啊,几年来,谁告诉过关于她的好消息呢?作梦也梦不见会有这么好的事!她吃惊地站了一会,一转身,双手捂住脸哭了。

冯国斌望了望她剧烈耸动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头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黄绿相间的远山。

吴月琴转过身来,捂着脸的双手垂落了,语气坚定地说:

“不!老冯,我不能去!我看见了您的一颗纯正善良的心!

正因为这,我不愿让您为我受连累!您目前的处境这么困难,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这事做文章,说您为我走后门……再说,我也不愿用这种方式去上学,以改变自己的处境;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心灵,自己的努力,去争得自己的进步和前程,您答应我吧!我已经决定了。”

冯国斌听完她激动的表白,脸上顿时显出庄严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匝,然后站定,望着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张激动的脸,说:

“如果因为前面的理由不去,这完全用不着你操心;如果是因为后边的理由不去,那我没有话说。但是,我要对你说,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做点事,以弥补我以前对你的不能饶恕的过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听到你后面所说的那些话啊!是的,一个人能这样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了真正的一步!”

“老冯,您的这些话我会记着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应我吧!”

冯国斌黑苍苍的脸上露出了父亲对儿女的那种满意的笑容,说:

“那好吧!咱们回去。”

他推着自行车,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着升高了的太阳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派斑谰的色彩。人们用心血浇灌的果实已经成熟——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了!

两年以后——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个秋收的季节。吴月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同时,冯国斌也提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本来,老冯的调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着没办手续。

他要等着吴月琴。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黄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五彩缤纷的田野。人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围着眼邓将出发的吴月琴。已经当了爸爸的运生,兴奋地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他要亲自送吴月琴到县城的汽车站去。村里的人几乎都来送她了。媳妇们和老婆婆们争相拉着她的手。抚摸她。学校的孩子们舍不得吴老师,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吴月琴把运生媳妇怀里的娃娃亲了又亲,然后伏在运生妈妈的胸前哭了。运生妈妈抚摸着她的关发,老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

冯国斌走不进入圈里,站在门台上吧吧地抽着旱烟,握烟锅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吴月琴看见了他,快步跑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珠,笑盈盈地看着了。她从黄书包里抽出一个封着的纸卷,双手递到他面前,说:

“老冯,这送您留个纪念吧!您还记得两年前我给您念过的一首儿歌吗?您一定记得!我就是根据那首歌的意境画了这张国画。多年不画,手笨得要命。画得不好,您不要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国斌接过这卷画,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满怀厚爱地瞥了她一眼,像父亲对出远门的孩子那样嘱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别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一定。”

“好,再见。”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转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吴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愿亲眼看见她走——这些事上,也表现出他那特殊的脾气!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间房子,便向拖拉机那边跑去了。

冯国斌回到屋子,背抄着手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窗前。他听见拖拉机发动了,走了,远了……

现在,他打开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然后退后几步,点着一锅烟抽着,长久地盯着这幅画:苍劲的青松,挺拢在蓝天白云之中;树下一朵小小的红花,开得正艳。画的左侧,秀丽的草书竖写着一行字:青松与小红花。

正文 痛苦

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

——托马斯·曼

爱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论,这件事对他们为说,出现得是有点过早了,因为他们都才十九岁。不过,仔细一想,也有情可原。可为他们一同出生在高家村,从光屁股一块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龄,一起背着书包上村小学,又一起背着铺盖卷进城上中学,直到眼下高中毕业,并且报考了同样的大学和专业。

现在他们正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十几下抽的朝夕相处,加上这几年洪水一样的爱情电影的熏陶,少男少女心灵中那根神秘的琴弦终于被拨动了,并且弹出了第二组不那熟练的、然而是异常美妙的和音。

大年是前村高仁山二小子。他和他那老实巴结父亲一样,带着一身淳朴的、倔强的憨气,就像黄土里长出来的一株高粱。当然,这种人往往有一种别人很难比得上的品质,那就是非常有耐力,能经受得住摔打。这一点也像田野里的高粱。

如果各位有机会大旱之上,到中国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会看见,当许多植物被烈日烤晒得蔫头聋脑时,吸有高粱却倔强地挺着它的腰杆,并且会在秋后捧出一穗红艳艳的颗粒来。

就说大年的父亲高仁山吧,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但硬是一个人强撑着,用辛勤的汗水供两个小子上学,非让他们求得“功名”不可,大小子前年考大学名落孙山,已经收心务农了。可他并不灰心,继续向乡亲们发誓,要把他的大年送进大学门。大年这孩子虽然并不特别聪敏,倒也像他父亲一样的股牛劲,靠着勤奋,学习一直也还是很出众的。

小丽却是另外一种孩子,聪明、伶俐,活泼得像一只小山羊。她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但非常富于幻想。就说她和大年爱情(姑且这么说吧),也是她首先主动表示的,并且有一次在星期六回村路上,还逗得大年电影里那些恋爱的人那样,在后面追着她跑。她呢,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地表演了一些淘气的所谓“慢镜头”动作……

在这些日子里,憨厚的大年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恋爱了,这就意味着孩子时代的结束。他爱小丽,如同爱明丽太阳。可异他爱得太认真,太迷恋了,以致影响了他最后一年的学习。不久他就将知道,他为此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当然,就我们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们在凶这磁年龄的时候,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为。但一个人的痛苦和不幸,往往就在这时候开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许就在这时候开始。

一霹雳击倒了高大年:他没有考上大学!他落榜了!

这天,当确切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打麦场上,痛苦而麻木的躺倒在一堆乱草里。他儋,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拍他寻短见。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晦气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叹气。这更使他的痛苦加深了。唉!他辜负了眼前这三个人对他付出的辛劳和寄予的厚望。

“我早看出来,你让小丽把你耽搁了……唉!你这糊涂小子!本来就应该先立业后成家!再说,你还是个娃娃嘛,不好好学习,能出息吗……”父亲两只粗糙的手互相搓揉着,诉说着心头的怨气。

“那是个妖精!”他大哥咬牙齿地说。

“不怨她!”他一下子坐起来,脸上带着种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们用这样一种轻藐的态度对待他视为神对的小丽。他虽然因此而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并不后悔他的爱情。这倒决不是一种孩子气:因为我胶知道,他一直是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的。

他父亲也愤怒了,一闪身站起来,激动得两片嘴唇直颤,睦来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气极了反倒找不出一句话来,他只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摸了一把胡茬脸,拧转身就走。仁山老汉一边走,一边叹息,往日倔强的头颅低垂到胸前,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乡亲们宣告:他望子成龙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这时,时光正值中午,夏末初秋的阳光仍然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大年呆坐在土场上,汗水在那张像高一样红扑扑的脸上流淌,两只手在泥地上抠来抠去。他妈在来边流泪。

他硬劝说他妈回了家。他让她放心:他决不会自寻短见,他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呆一会。

当然,他让他妈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因为他看见小丽正从县城那边的公路上走回来。她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个土场。

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颗太阳。痛苦暂时又被一种莫名激动所淹没。他等着她向他走来。

她走来了。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脸上明显地带着一种惊讶——也许这样说不准确。但这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兴历地掏出了一张纸片在他眼前晃了晃,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录取通知书!省师范大学化学系,是报考的第二志愿……”她也才十九岁,根本不能在一个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欢欣。当她明白过来她这一举动的不妥当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她可怕地发现,她面前这个人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似的惨白,接着,听从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我过几天就得走,报到时间很紧……”她开始尽量掩饰她的激动,但声音仍然在颤抖着。

“咱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别看她年龄小,倒也学会了一点世故。她这句话实际上暗示了一种明确的思想。

可惜老实巴结的他,听不懂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反而被激动了;但她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裤充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来……

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这一回他算真听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辉。他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

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汗水,像他父亲刚才那样,拧转身就走了。不过,他不他父亲那样把关在胸前,而是尽量地抬起来,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年现在才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双重的打击,就是搁在饱经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够沉重的了,何况他才十九岁——严格说来,还是一个孩子哩。

他原来就为多说话,现在完全沉默了,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哥哥,开始了艰辛的劳动生涯。好在村里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在一块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尽量躲避着外人。

黑夜,他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袄,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一个人在村前的河湾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活像一个夜游神,小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来,因为过去那些无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温柔地盘缠着,一丝儿也剪不断。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他愧对了一个好时代。眼下国家正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而他又多想为祖国做一番大事业呀!四个现代化对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口号罢了,但对他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知道,未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需要他们这一代人充当祖国的脊梁,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难道我就这样甘愿让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给毁了?不该啊!正因为我如此痛苦,我才要争一口气!不仅要好好劳动,还应该好好学习!小丽,我总有一天还要此见到你,你等着看吧,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他这样想着,牙齿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价响,两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两只拳头。年轻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扬扬,一种新的意识终于在他的头脑中苏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劳动。

不久,高仁山老汉发现在他们出山干活的路上,到处栽着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一些“洋字码”。老汉认出这不是中国字,而又写在这山野里,弄得心惊肉跳,以为是出了外国特务,他把这件神氦的事告诉了老婆却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没看咱们茅而里的石头上也写着?”

大儿子忍不住笑了,对父亲说:“你真可笑!外国特务路到咱这里干啥呀?‘特务’就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写的英语单词。”

“那是怎啦?”父亲问大儿子。

“怎啦,他还想考大学!”

老两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仁山老汉摇摇他那已经苍白了的头,说:“还是好好劳动吧,咱先人的坟墓没得着好风水!”

不管怎样,大年重新奋发起来。他首先从他考得最糟的英语开始复习。他不愿意呆在家里埋头学习,以免不了解内情的人把他看成个二流子,知道内情的人又乘机笑话他。他有他的自尊心。

但是这种学习是极其艰难的。每当他背着一捆庄稼从山上下来时,汗水腌疼的眼睛已经分辨不清他栽在路边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语单词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学习计划。日月流逝,他变得像一个苦行僧一般,经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摇摇晃晃,头总是有敢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精神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高扬过,看吧,他走路念念有词,他上厕所念念有词,他在煤油灯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头发烧着,满头一片焦黄……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着。有时,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袭上心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

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节就疼得像钢针扎着一般。今年开春尤其严重。寡妇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虽说过世太早,她亲爱的女儿却考上大学。回忆往事辛酸不少,瞻望未来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几年,等小丽大学一毕业,她就好跟上女儿享福去罗!

但是,眼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户,庄稼谁给她种呀?过不久就要耕地,她不知又该求村时机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哩。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求他!

这一天,她到沟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时,该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动了。她把水罐放到路边,双手抱住膝盖,嘴一张一张的,就差没放开声哭了!

偏巧这时高仁山父子三人正从后山沟里回来,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们三人都看见了河这边的情景。

大年他哥显然幸灾乐祸了,瞧他嘴一撇,照旧往回去,大年看了看父亲,父亲低倾着头也只顾走路,装作没看见什么的样子。

大年站住了。他望着前面走去的父亲和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父兄埋头苦干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可那狭隘的农民意识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独自默默地拐到河湾的小路上,向小丽她妈走去。他是个遭过痛苦的人,因此也说同情眼前这个有病痛的人,尽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儿带来的。

他来到老妇人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提起她身边的水罐。小丽她妈痛苦的脸上,一下子涌上了难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说:“年娃,门开着哩,热水瓶里有开水,桌子上有茶,抽屉里有纸烟,娃自个寻着吃。我这阵腿不灵活,走不快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他提着水罐进了她家,把水倒进瓮里。

他往出走时,忍不住朝墙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学门口的校牌下,脸笑得像一朵花,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模样了……

他尽量克制着,不让眼里的两包泪水涌出来。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经常等待沁丽地地方站定。一切过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又是那么远,那么模糊……

他看见小丽她妈正一瘸一拐地从坡里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呻吟着。他于是很快从另一条路下坡。他不愿看见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让她看见。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把农具准备好了,让弟兄俩跟他去耕地。

他走到父亲面前,说:“先去给小丽家耕吧!”

他的话惊呆了两张粗糙的农民的脸,他哥忍不住说:“你羞先人哩!那还是你的丈母娘吗?”

“你不愿去,你就滚!”他突然发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进屋去了。

他转脸去看他爸。

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丝内疚的表情。善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

谁也没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

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的人更清楚。

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哩,她妈腿不好……”

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罢汽车,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

他在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离上火车还有六七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师大的公共汽车。

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见过。

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

“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抱怨,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

他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正文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

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

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

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

“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爱情呢?

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

“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

“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

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

“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

“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

他更慌了,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

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

“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

“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

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

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

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

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

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



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

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么样的好吃呀!

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

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

毛巾扔到他的头上。

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

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

“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

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

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

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

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



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亲托他顺来看看她。

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

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

“他叫什么名字?”

“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

就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关系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亮。在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一点。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

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溜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走。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猛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

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笑,帮他喂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缝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

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地打个招呼。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

早晨割草回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草背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着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草。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草,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草。

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没看她,说:

“我……吃过了。”

“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粮的手也有点抖颤。

他抬起头来,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点。

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了;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复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

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水,很亲热地问他:

“吃饭了没?”

“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发,在中午的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

他回去躺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

他杨启迪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

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这一天下午,灶房里只留下了张民、江风和他一块吃晚饭。

江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非常亲热、非常兴奋地对张民嚷嚷:

“哈,我今天又重学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篇文章,实在深刻!那严密的逻辑,好比无缝钢管。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我看的搭!”

这位“当代英雄”只冲着张民发宏论,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还机灵的江风,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爱着苏莹的心思,现在正是利用张民来奚落他的好机会。

谁知张民听他说完,咽了一口饭,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过,我觉得,马克思和列宁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就都是无缝钢管……”

接着,张民非常熟悉地引证出列宁对宁对有关的这些问题的大量论断,又把张春桥文章中对这些问题的观点抽出来进行了对比。虽然他没对张春桥的文章直接发表看法,结果这一结比,倒好象张春桥的文章是专门批评列宁的。

在江风和张民说话的时候,他虽不看这两个讨论问题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在心里赞叹和佩服张民竟把江风所说的“无缝钢管”弄成了一个到处是窟窿眼的“草筛子”。如果眼下这些话是苏莹对江风说的,他扬启迪就不光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而肯定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也瘦长的脸阴沉下来。

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只见江风笑了。这次是冲他来的。

“启迪是我们组的政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

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问题?明明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断定他会进改张民,而且会十分恶毒,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射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

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

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

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荡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

没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

他拿起草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

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

他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

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暴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

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草丛。她喊:“快到崖下把我的铁锨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锨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锨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忙把锨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

我来迟了!几畦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黄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

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看,这下塞好了。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蒙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黄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锐的惊叫声、呐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锨搁进草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呼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浪谷中时隐时现。

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

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

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

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

“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呼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

他打问周围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

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

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树,而被洪波巨浪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

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

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

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

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

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

“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

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

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

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正文 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爱情呢?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他更慌了,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

三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么样的好吃呀!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毛巾扔到他的头上。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

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

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

四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亲托他顺来看看她。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他叫什么名字?”“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就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关系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亮。在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一点。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溜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走。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猛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笑,帮他喂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缝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地打个招呼。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早晨割草回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草背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着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草。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草,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草。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没看她,说:“我……吃过了。”“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粮的手也有点抖颤。他抬起头来,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点。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了;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复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水,很亲热地问他:“吃饭了没?”“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发,在中午的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他回去躺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他杨启迪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五这一天下午,灶房里只留下了张民、江风和他一块吃晚饭。江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非常亲热、非常兴奋地对张民嚷嚷:“哈,我今天又重学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篇文章,实在深刻!那严密的逻辑,好比无缝钢管。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我看的搭!”

这位“当代英雄”只冲着张民发宏论,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还机灵的江风,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爱着苏莹的心思,现在正是利用张民来奚落他的好机会。

谁知张民听他说完,咽了一口饭,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过,我觉得,马克思和列宁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就都是无缝钢管……”接着,张民非常熟悉地引证出列宁对宁对有关的这些问题的大量论断,又把张春桥文章中对这些问题的观点抽出来进行了对比。虽然他没对张春桥的文章直接发表看法,结果这一结比,倒好象张春桥的文章是专门批评列宁的。

在江风和张民说话的时候,他虽不看这两个讨论问题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在心里赞叹和佩服张民竟把江风所说的“无缝钢管”弄成了一个到处是窟窿眼的“草筛子”。如果眼下这些话是苏莹对江风说的,他扬启迪就不光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而肯定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也瘦长的脸阴沉下来。

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只见江风笑了。这次是冲他来的。“启迪是我们组的政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问题?明明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断定他会进改张民,而且会十分恶毒,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射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荡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没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他拿起草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他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想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暴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草丛。她喊:“快到崖下把我的铁锨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锨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锨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忙把锨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我来迟了!几畦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黄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看,这下塞好了。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蒙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黄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锐的惊叫声、呐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锨搁进草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呼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浪谷中时隐时现。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呼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他打问周围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树,而被洪波巨浪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一个青年从棍棒中逃出来。他在首都的一个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几天里,他抄录了大量的诗词。随后,他想把这些诗词刻在版上,再偷偷地印出来。他怕万一这个本子被搜查去,他手里就再没有第二份了。但是,他们单位追查得很紧,他不好进行他的工作。于是他给在外省的父母亲写信,让他们给他打电报说他们病重,要他回家。电报很快就打来了。他请假回到父母那里,但照样不好进行这桩工作——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家里被看管得很严。他于是就来到乡下插队的妹妹那里,刻完了这些诗词。

他听她叙说完这些,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问;“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又诡秘地一笑,说:

“他昨天险些被水淹死,幸亏你冒生命危险救起了他!”

他吃惊地从床上跑起来,两只手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但立刻又惊慌地放脱了。他喊着问:“这个人就是张民?张民是你哥?”她微笑着,点点头。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感到心脏在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可怕,激动使他几乎休克。很久,他才喘过气来,无力地抬起头,问: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兄妹关系哩?”

她坐在他的床边上,手轻轻地摩挲着雪白的床单,说:

“天安门事件后,我哥——噢,忘了告诉你了,他不叫张民,叫苏晶——写了一首赞颂天安门事件的诗,并且给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欢极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后就压在枕头底下。那天我准备拿给你看,可是突然不见。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寻,怎么也寻不见。几天后我的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碰见县知青办主任老刘。他悄悄告诉我,原来诗稿被江风偷去交给县知青办了。你看这个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铺!他并且打听到诗歌作者苏晶就是我哥,一再叫县知青办查我和我哥的问题呢!老刘说他们把事情压了,叫我不要声张,并且要我以后多提防着点江风。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闹出什么事来,也就没给你说……你看江风这东西瞎不瞎!最近听说他那个‘跟得紧’的老子把他推荐给一位省革委会副主任当秘书!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会常委了。十年前,还只是省委组织的部的一般干事哩!”“卑鄙的东西!”他听她斜说着,拳头捣着床铺,愤怒地咒骂着。苏莹的脸上又浮上了那惯有的微笑,望着他,说:“为了防备江风,我和我哥就闹着玩儿演了这么一场戏!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诗词呢。前天夜里刚刻完,他就把笔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想你喜欢写诗,就把这送你……”“你们刻诗为什么瞒着我呢?张民,不,苏晶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信任我吗?”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她解释说,“我哥一来,我就想告诉你,让你也帮着刻——你的字写得好!可我哥不让,他说怕以后出了事连累你。再说,自我哥来后,你……一直不理人。说!你最近为哈对我……那样哩?”她嗔怒地望了他一眼,脸通红。

他望着她,心中熄灭了多时的爱情之火,猛然间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嘴唇子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笨拙着重新统治了他。她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问:“你真的……爱我吗?”“什么?”“你听静楚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的两只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串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欢快地流淌下来……

1979年4月—5月于西安

正文 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

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炮兵师的政委。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见了这亲受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的五小子……

“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

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你记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是勉强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汤;身上常常连一分钱也没有……

一阵电铃声。

电铃?不是钟声吗?

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洞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洞——土洞,桥洞、涵洞,石头洞……但没有一个洞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洞他却没有能忘记。

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迹。他刚才在车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洞。

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洞,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肮脏的下水洞。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

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悄悄地从那洞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脏,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过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甚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

“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

“卧牛沟的。”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恓煌!裤子都露着肉……”

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

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猪油把你的心糊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

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

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情感涌上了人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

政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

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怠。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那热辣辣的惩罚……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

姑娘立刻热情地招呼道:“七分钱一个,不要浪票,喷香!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干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

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正文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小……

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

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

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病。”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缝。”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

小萍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给缝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来,她却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

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缝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

她像没事似的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冲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

“你快回来!”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我勉强上去,刚摘了一颗杏子,由于脚没站稳,一下子从村对上摔下来了。

我跌倒在地上,听见屁股后面“嘶”的一声。天啊,刚刚缝住的裤子又一次破了!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这次使我伤心的是,我无法是手中的这颗杏子送到小萍手里了。正是为了报答她,我才冒险上树的。现在总摘了一颗杏子,但付出了裤再一次被扯破了代价……

我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决定非把这颗杏子送给她不可。

我于是硬着头皮从山里下来,磨蹭着来到学校下边的小河边。

我看见同学们正在院子里大扫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见小萍到院畔上来倒垃圾。她也看见了我,喊:

“你快回来!”

我没动。

她站了一会,看我这样子,就从小路上转下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你怎不回去?”

“给!”我把那颗杏子递到她面前。尽管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脏又黑,小萍还是惊喜地一把夺过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酸酸的……咱们回……”

“我回家呀……”

“现在还没放学呢!”

“我的裤子又扯烂了……”我说完,掉转头就跑,并且没忘了用一只手过去遮住我的不幸的屁股蛋……

从那以后,我和小萍之间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友谊——一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一个穷人家孩子的友谊。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这一切,只是感动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

她以后在学校经常找我玩,使旁的学生感到“眼红”。她甚至带我去过他们的家。我当时没学过更多的形容词,只学过一个“金碧辉辉煌”,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家。她母亲是个非常厚道的人,曾经给我缝过一身崭新的卡叽布衣服。

当我把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后,我父母都以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个开口就骂,一个出手就打。当我掉着眼泪说明实情后,我父母亲也大受感动,嘴里喃喃地念叼说:老王一家人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没生养下男娃。他们这样修行积德,老天你一定会让这家人添个男丁。当时我也曾祈告过老天爷,就像我父母亲说的那样,让小萍她妈再给她生个弟弟。可后来也没有生。现在想起来这有多么可笑……

一年以后,小萍突然离开了村子。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她父亲报名去支援西藏,到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去工作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后来上高中二年级时,听说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在这以后,我也考上了西北农学院,专攻麻业专业,后来又留了校,当了讲师;以后又当上了副教授……

副教授立在这杏树下,望着绿叶间那毛茸茸的青杏,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里滑了出来。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忧伤,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忆,他微笑着哭了。此刻,他似乎又听见了那欢乐的、稚气的歌唱:找呀找呀找呀找,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再见,小萍。实际上,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永远记着你——我少年时期的伙伴!你知道吧?我现在就立在这棵我们曾共同喜爱的杏树下——我为我补过破裤子的地方,向你致遥远的祝福。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使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

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攀上了这棵杏树。他摘了一颗青杏,又从树上溜下来。

他把这杏子扔嘴里,细细地品尝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月的风轻轻抚摸他夹杂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留着泪迹的脸颊,抚摸他那颗孩子一样的心……

正文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事情是从一台收录机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过教过,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台收录机。

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我非常乐意接受这个任务。我是个单身汉,家又在农村,有这台收录机作伴,一个假期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说,山区农村现在也是相当富裕了,但收录机这样较为高档的商品还不多见,不是说没人能买得起。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这东西价钱昂贵,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个“戏匣子”还不如买几头肥猪。

可是我把这台收录机带回家后,村里人又感到特别新奇:

因为据说这家伙不光能唱歌,还能把声音也“收”进去呢。于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许多人涌到我们家来围着它热闹一番。他们百厌的节目是韩起祥说书。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就是我父亲。父亲虽然年近六十,一个字也就识,但对什么稀罕事总是极其关心。有时甚至关心到了国外,比如经常问向我打听阿尔巴尼亚的情况。对于这台收录机,他当然应该惊叹不已。尽管有线广播听了好多年,只是有一点他直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小匣匣,里面就能“藏”下那么多人。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是农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院子里地上铺上炸得粉咐的红红绿绿的炮皮。在那些贴着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说是八碗,实际上主要是把各种形状和式样的肥肉块子装在八个碗中。农村人虽然富了,但吃肉还没有到城里人剔肥拣瘦的程度。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尽情地吃吧。拣肥的吃,放开肚量吃吧,而今这样好的年头,又是自己喂的猪,不吃做什么!

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全家人先后放下了碗筷。弟妹们迫不及地跑到邻家找小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壁窑洞准备明早上的饺子馅。一刹时,屋子里剩下了我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

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哥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听。”他安逸地仰靠在铺盖卷上,一副养尊处优的架式。他的享乐的神态使我高兴。是的,这几年家里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应该这样度过这个令人的高兴的夜晚。

我赶忙取出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在叫唤。每当听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活像一个老太太。我于是下意识地提了一眼墙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经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下,是父亲的合影。从相片上看,那时父母并不怎显老,可现在也已经像奶奶那般老了。我想,也许过不了几年,那张合影也会成为遗照。这个联想太不吉利。在我心里祝愿二老身体健康,万寿无疆。我记得,奶奶的相片是父亲在她老人家生前张罗着照的,父母亲的相片是我在前几年罗着为他们照的。自从照想流行以来,乡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给年迈的双亲照张相片,然后放大,挂在墙上,以做永久的纪念。在乡下,不论走到哪家,都能在墙壁上看见几位老人的相片。他们穿戴整齐。两只粗糙的的劳动者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温厚地注视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和仍在这个家生活着的他们的儿女子孙……

这时候,韩起祥的书正说到了热闹外,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竟然也用露气的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他已经把这段书听了许多遍,几乎可以背诵如流。

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并且觉得眼眶里热辣辣的。父亲,你尽情地高兴吧。你应该高兴。你和像你一样年老的庄稼人,能逢迎上而今这样的好世事,真是太幸运了。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这样在他故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人就不仅能从相片上看见他的容貌,而且也能在收录机里听见他的声音哩。是的,这现代化的设备能够留下伟人的声音,庄稼人的声音也是可以留下的。

等韩起来的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

“我的声音?”

“嗯。”

“能录下来呢?”

“能。”

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人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我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总说话哩!”

“搁的年代长了,声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这盒磁带不好了,还能录在另外的磁带上。”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一前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来了。

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破子,坐在炕为哭鼻子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哭忄西惶哩。那年头,全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还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家,公家再给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

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为什么哭哩?还是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嘛!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个男人,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内食门市部。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们后门上看有没有人。

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捣门,为甚?怕,怕什么?当时也说不清。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哼,别看你老子是个笨老百姓,到紧火时,脑瓜子还聪敏着哩。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心的亲戚,他们市的人还敢不卖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姓冯。好,我而今就是冯书记的亲戚了。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说是县上冯书记的亲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让你们割几斤肉。

哈,不用说,胖头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冯书记的亲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同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摇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场。我问他一斤多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

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干部却明显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的高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

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实际上,你娃娃知道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

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咽。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正文 医院里

马老头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裤,像个要去参加什么盛典的首长。其实他只是市上一个小单看门房的极其平常的老头。以前他是个工人,后来退休了,闲得呆住不住,就找了个看见大门的差事。一月前,他脸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来以为是恶性的,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良性的,老头的心才平实了一些。不过,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就动吧,听说这是小手术,用不多长时间就好了。

这不,现在已经好了。

这位穿戴得象首长一样的看门房老头,这时正向同室的病友们作告别。他高兴,大家也为他高兴。他和众人一起又说又笑,平日寂静的病房一时起了一点小小的愉快的波澜。那位在靠窗户边为一个重病号喂药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也宽容地没有制止这种显然不合理会规程的行为。要不是平时,她会严肃地对大家说:“请同志们不要大声喧哗……”他现在甚至还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马老头。

这时候,老马头的儿子小马正在床边边收拾他父亲的东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风雨衣,显得健壮而潇洒。他一声不吭,只是有条有理地把他父亲的零七碎八归扰到两个提包和一个大网兜里。

他父亲和别人又说又笑地道完别,就回到他的病床前,惊讶地对儿子说:“你已经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镜子装进去了没有?”

“镜子?”儿子困惑地看着父亲。他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拿这宝贝小圆镜看自己动过手术的容貌。

马老头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小圆镜。儿子正要拿过来装进提包里,他父亲却举起这小圆镜,又一次认真地从不同的角度照了一会自己的尊容,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留下了一片疤……”

“总比一个瘤子好看了。再说,你又不去当电影演员。”他儿子说。

病室的人“轰”一声笑了。马老头也不好意思摇摇头笑了。

那个刚给病人喂完药的女护士,惊异地回过头来,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个灰谐的青年。

老马父子对于室内一切作了一次最后的审视,然后就要动身走了。但小马却对着那两个大提包和一个大网兜发愁地说:“自行车最多能带两件……”

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取。”

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交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呼,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

这一切极其平常。

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

说起来也真有点奇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活是严肃的……

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精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健。

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

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

“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

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

没个合适的形容词……

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

“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读过?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小。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

“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

“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病。”

“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我的感情始终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

“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正文 月夜静悄悄

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女儿兰兰就要出稼了。据知情人露风说,她爸爸给她寻的女婿是地区商业局的汽车司机;而司机的父亲就是地区商业局长。还听说这位局长已经给兰兰走后门找了正式工作。

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证实:地区商业局的一辆汽车果真停大书记家完门前的简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时时髦的小伙进了高明楼家的高墙大院。有人还看见高明楼到五里外的镇了上提了一条子肉回来,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据说新娘郎已经办了结婚手续,兰兰明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说:

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姓梦也梦不见。

但村里人对他的女儿兰兰印象还不错。高兰兰高中毕业两年了,考了两回大学都没考上。现时国家也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她只好在队里参加了劳动。这姑娘漂亮、聪敏、懂事,口也甜,只要村里数大的,就是穷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经常是叔叔婶婶不离口。她有时还能帮助一些穷家薄业的人解决点燃眉之急。比如谁家娃娃得了急症,紧用钱,向高书记借肯定要碰钉子,但要是向兰兰开口,她总是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把钱拿出来了。现在听说她就要离开这个村子,大家倒有点怅怅然。

天一擦黑,和整个村子隔一条沟的高书记家的独院里,灯火正明。全村的庄户人家,大都是黑灯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伸到遥远的后川道里。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划出许多美妙的曲线。村对面的果树林子,已经模糊得一团一团的,像罩上一层薄纱。劳动一天的社员,像往常一样,倒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独村后瞎眼寡妇的独苗儿大牛,这时却睡不着,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症。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庄稼汉,从来都是累得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根本不相信天下还有睡不着觉的人,今晚却反常了。

是什么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着觉了呢?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喜事,而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下正折磨着他的心;为的就是兰兰明天要离开村子。当然,他的痛苦谁也不知道,只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大牛像犊子一样健壮,长得笨头笨脑,平日只去闷心干活,三拳头也打不出一句利索话来。他只上过一年小学,刚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数码。由于家境贫寒,经常穿一身染不起颜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草和牛粪弄得肮肮脏脏的。他整日价愁眉苦脸,再可笑和笑话也甭想逗乐他,村里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但看看他全村数第一的好力气和一颗善良的心。每逢队时机重活派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去干了。村里认家要是有个跑腿的事,也总爱找他,因为他既城心实在,又从不计较别人什么报答。

说起来他的命也真苦,刚活蹦乱跳的上了学,父亲就病倒了,他只好退学。小小年纪就把家庭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头。几年后,父亲死了,给他撂下一河滩帐债。以后国家的政策一变再变,生产队塌垮的没法提说,直到眼下,他的帐也没还完。

父亲死后,望着母亲又双目失明了,他的日月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山劳动,回来又要忙活家务,光景过得一烂包!母亲眼睛看不见,给他做不成针线活了,他就烂衣薄裳胡凑合着穿;脚上的鞋动不动就狮子大张口,只好求邻家帮忙缀上几针,凶眼看二十大几了,可媒人还没在门前踏过脚印。村时机人认定他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这深山老沟里庄稼人要找个媳妇,就是家里光景好的,少说也得六七百块钱的彩礼;像他那个穷家薄业,就是掏上千大几也没人来上门。村里人有时也和他开开玩笑,问:“大牛,想媳妇不?”他对这种揶揄大都是不吭声的,好像没听见。有时他也瓮声瓮气地说:“咱想媳妇哩,媳妇不想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番。

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却是一句实心话。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心里偷偷爱上了书记的女儿兰兰。这真是一个悲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都可以说痴人做梦。但不论是什么人,有时候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对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却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执得要命。

事实上,大牛本人也清楚这一点——他想和高兰兰结合,就等于想和天上的仙女结合一样不可能。可他又是多么爱她啊!只要高兰兰笑了,他便感到整个世界都笑了;只要高兰兰恼了,那山山水水顿时在他归里都变得暗淡无光了。

记得兰兰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只要她一回村,大牛马上路也走得利索了,说话口齿刀变得清楚了,而且还动就在河里洗刷他那身糊牛屎的粗布衣服。一旦开了学,高兰兰理了县城,情绪高涨的大牛便立刻又刻像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蔫头耷脑的没有了点活气。可惜他过去这些自作多情的表现,世界上谁也没能看出其中的奥妙,高兰兰更是一无所知。

终于,兰兰高中毕业回乡人,大学考不上,只好呆在村里。她父亲不让她参加劳动,但她个生性很强的人,不愿意呆在家里白吃饭。

兰兰参加了队里的劳动以后,大牛高兴得简直有点疯头胀脑,立刻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而且还敢在没人的地方哼几声曲不搭调的戏文。

他经常设法和兰兰在一块劳动,时刻准备为她服务效劳。

遇到什么包干活,他便笨嘴笨舌的叫兰兰到野地里玩耍去,她的活由他代替干。兰兰对他也好,常亲切地叫他“牛大哥”。

遇到有人话言话语欺负他时,她总是护着他的。她对他也非常随便,路上看见哪个崖畔有朵好看的野花,就喊:“牛大哥,快给我拔下来!”他立刻就像士兵听见了冲锋号,一扑就爬上去了。别说是在山崖上冒险为兰兰摘一朵花,就是到天上为她摘一颗星星,他也愿意去!

有一次,他赤脚片儿到一个葛针丛生的山崖上为她摘了一朵鲜红的山丹丹花,下来时不小心脚上扎了一根葛针,疼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兰兰发现了,马上叫他坐下。她很快从身上掏出一根绣花针,跪在他面前,一只温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着泥巴和牛粪的脚,剔出了扎的脚心的那根刺。当时,受宠若惊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这以后,每逢他一个人在地里的时候,他总要呆呆地看一会他的那只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已经永久地留在这了这只脚片子上。他并不指望自己今生一世能得到比这更大的幸福了,也更不敢想让仙女一般的兰兰来爱他——就如他爱她那样;他只是希望永远能看见她在他跟前存在前。因此他对兰兰回乡务农一直是兴高采烈的!如果她是太阳,他就愿意是一座山,一条河,尽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也可以沐浴在她那温暖的光辉之下啊!

可是这一切很快就要完结了,亲爱的高兰兰明一早就要走了;她将要跟一个富足而有地位的城市青年一块生活去啦!

此刻,他睡在土炕上痛苦地想,等明天一早,天上的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他心中的太阳就已经落了,永远地落了!

银灿灿的月光从窗户的破纸洞中泻进来。他那张粗糙的黑红脸上沾满斑斑的泪迹。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一闪身坐了起来,三把两把穿上衣服,跳下炕,开了门,迈站急匆匆的步伐向前村那个亮着灯火的独院走去。

月光好极了,像水银一样泼在地上,一片明光灿烂。凉气从河道里漫上来,使得村巷里感到冷森森的。

大牛月光地里走着,光头,光膀子,穿着一件白粗布小褂,憨厚的脸上带着从来都没有过的激动情绪。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见一见兰兰。他压根不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也没想过此去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反正他横了一条心,今晚上非见她一面不可!

他老远就看见兰兰家下面公路上的那辆汽车,心里登时烦躁得像猫爪子抓着一般。

他来到书记家新建的很排场的大门前停下,用一只拳头在红油漆门板上不轻不重捣了几下。

不一会,有人来开门了,是书记的老婆。她带着惊讶的表情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叫兰兰出来一下,有个事。”

书记老婆转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着,离开大门前,又来到简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一棵老槐树下,两眼紧盯着那门洞。

不一会,兰兰出来了。月光下,只见她容光焕发,一脸喜气。原来的两根短辫已经梳成了剪发头,显得庄重、娴静。

一身素淡的衣服裹着苗条的身体。风度像县剧团的演员一般高雅。她左顾右盼地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呆立在老槐树下的大牛。她很快带着愉快的声调喊:“牛大哥!你有什么事?进我们家里来说嘛!”

“不!我……不来!你……来!”他站在槐树下,胸口火烧火燎的,嗫嚅着说。

兰兰迈着轻盈的步子过来了,走到老槐树下,喜气洋溢的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望着这个从小和她一起耍大的庄稼人,又一次问:“牛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大牛窘迫得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牙咬着嘴唇,身子微微有点抖。

“有什么事你就畅畅快快说,牛大哥!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兰兰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到一边去,脸上带着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着村对面月光下朦胧的果树林子。

他终于结结巴巴开口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咱村子?

你……不要离开咱村嘛……”说完后,他自己也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两句傻话吓了一跳!他猛转过身,光头一下子抵在老槐树上,两只手狠狠地抠着树皮。

兰兰被他的话一下子惊呆了。她惊讶地张开嘴巴,半天也合不拢。聪敏的姑娘已经明白了这句话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她感到了一颗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剧烈的搏动着。她惊慌失措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光头光膀子的庄稼汉,一刹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情立刻变得相当沉香。啊,人活一世,什么事也可能碰上!

她不一会便冷静下来,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肌肉隆起的肩背,轻轻地、略带责备的口气说:“牛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呢?你不要这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一种亲切柔和的声调说:“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这是真的。你有一颗牛一样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样,时时处处在爱护着我。

你的情意,我这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牛大哥,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的心意,但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不要再往这方面去想。日后回来,我还会像看亲哥哥那样看你的……”

兰兰轻轻地说着,大牛呆呆地听着。一片云彩从皎洁的月亮上擦过,大地出现了一会昏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哗哗地淌着,周围一片沉寂。

大牛两片厚嘴唇抖动几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农村穷,庄稼人苦哇……兰兰,你去吧,到城里可千万不要小心呀,城里汽车多,小心碰嗑着……”

这时候,上面院子里传来兰兰她妈愉快的嗓音:“兰哎!

快回来炒菜,妈把肉丝毁好了!”

兰兰一时没应声。她洁白的牙齿咬着绯红的嘴唇,低倾着头,脚姑地上轻轻磨蹭着。老半天,她才说:“牛大哥,我这就要走了。今后要什么紧用的东西,你就给我写信,我一定给你捎来……你快回去吧,夜凉了,小心感冒,明天还要出山……”她抬起头很亲望了他一眼,便转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着她走进大门洞后,两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树下!他两只手抱住光头,眼睛里喷着两团火,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大牛在老槐树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顺手从公路边的排水沟里挖出一块大石头,牙咬着唇,一路小跑过去,“咣”一声砸在了那辆汽车上。他就像一头逗恼了的牛犊子,一肚子苦闷没处发泄,更对这辆汽车开始了一场堂·吉诃德式的进攻。他恨这辆该死的汽车,明天就要把他心爱的兰兰拉走了。

大他准备砸第二块石头的时候,路边大门猛地开了,烧酒喝得脸有点发红的高明楼大月光下大声喝问:“啊,是哪个龟孙子?”等到看清汽车旁站的是大牛时,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这鼓弄啥?”

大牛一见是高明楼,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抱,喘了几口粗气说:“干啥哩?往烂砸这龟子孙汽车!”

高明楼对他这番没头脑的话琢磨一阵,心想,这小子大概是穷急了,乘着他家办喜事,有意来找点麻烦。他是个老于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种领导兼长辈的口气说:

“牛,有什么事就给口叔说嘛!怎么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车?你向来是个老实娃娃嘛!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甭怕,救济粮很快就下来了!这几天如果没啥的,明上午到我家里来盘上几升!”

“我就是饿得吃牛粪也不吃你的东西!这多年,你把精能耍尽了!这如今把你的女儿也翻搅出去了!”平时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满脸喷红,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厮打的样子。

高明楼直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现在很恨他。

火气不时从书记的胸腔里升上来,但又压了下去。他想:

打架打不过这二愣小子,讲道理又没多少道理可讲,而且还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为什么要瞅住今晚跟他过不去。

真是过喜事遇见了丧门星!

明楼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再用软办法平息这场他摸不着头脑的纠纷。

他很和善地笑了笑说:“好我的牛娃哩!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抛开咱是个领导人不说,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亲脸上,我也要帮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给咱村的地主刘国璋扛过长要,又一起闹土改,打恶霸,我俩亲得就像亲兄弟一样!现在这政策不让讲级成分了,可我总还亲咱爱咱的贫下中农!”他边讲演边看着眼前这叭一的听众有什么反应。

大牛嘴唇颤抖了一阵,恶狠狠地说:“屁!亲?爱?

……”说完,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大牛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汽车上砸去。“嘭”地一声,几块碎玻璃飞溅出来,没有碰着高明楼,却把大牛的光头划了道口了。

“你小子无法无天了!”高明楼一边嚷着,一边退到了自家的院门洞前。

就在这时,兰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兰兰苍白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悲哀,就像刚刚吞服一剂苦药。她让她爸回家去,说让她单独劝解大牛向句。高明楼看见凶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牛,刹时间便乖乖地站在了兰兰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娃娃一般。为了尽快平息这场纠纷,他回家去了。

大牛一直在兰兰面前低倾着头,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光头上划破口子处血在流着,他也不擦一下。

兰兰“啊”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家里,拿了一条崭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扎在大牛的光头伤口处。

然后,她含着眼泪,轻声地说:“好牛大哥哩,你……甭这样了。这样人家会笑话的。我今晚上结婚,你这样闹腾,等于给我脸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就一贯帮助我,爱护我,哪怕你以后永远骂我哩,但今晚上脸上你给我带个面子,再帮扶我一次吧……”

眼泪刷刷地从大牛那张憨厚的脸上淌下来了。他嘴里“嗯”了一声,接着便一下子抱住裹着羊肚子考场巾的光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不爱说话的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说了。有人还看见,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头上拢一条崭新雪白而又带着血迹的羊肚子毛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不停步地溜达,转游,有时还见他猛然从地上挖起一块石头来,又“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正文 生活咏叹调(三题)

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炮兵师的政委。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见了这亲受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你记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是勉强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汤;身上常常连一分钱也没有……一阵电铃声。

电铃?不是钟声吗?

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洞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洞——土洞,桥洞、涵洞,石头洞……但没有一个洞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洞他却没有能忘记。

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迹。他刚才在车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洞。

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

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洞,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肮脏的下水洞。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悄悄地从那洞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脏,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过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甚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

“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

“卧牛沟的。”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裤子都露着肉……”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猪油把你的心糊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情感涌上了人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

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担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那热辣辣的惩罚……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

姑娘立刻热情地招呼道:“七分钱一个,不要浪票,喷香!

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干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协…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校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玻”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缝。”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

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

小萍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给缝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来,她却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缝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

她像没事似的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冲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你快回来!”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我勉强上去,刚摘了一颗杏子,由于脚没站稳,一下子从村对上摔下来了。

我跌倒在地上,听见屁股后面“嘶”的一声。天啊,刚刚缝住的裤子又一次破了!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这次使我伤心的是,我无法是手中的这颗杏子送到小萍手里了。正是为了报答她,我才冒险上树的。现在总摘了一颗杏子,但付出了裤再一次被扯破了代价……我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决定非把这颗杏子送给她不可。

我于是硬着头皮从山里下来,磨蹭着来到学校下边的小河边。

我看见同学们正在院子里大扫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见小萍到院畔上来倒垃圾。她也看见了我,喊:“你快回来!”

我没动。

她站了一会,看我这样子,就从小路上转下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你怎不回去?”

“给!”我把那颗杏子递到她面前。尽管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脏又黑,小萍还是惊喜地一把夺过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酸酸的……咱们回……”“我回家呀……”“现在还没放学呢!”

“我的裤子又扯烂了……”我说完,掉转头就跑,并且没忘了用一只手过去遮住我的不幸的屁股蛋……从那以后,我和小萍之间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友谊——一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一个穷人家孩子的友谊。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这一切,只是感动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

她以后在学校经常找我玩,使旁的学生感到“眼红”。她甚至带我去过他们的家。我当时没学过更多的形容词,只学过一个“金碧辉辉煌”,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家。她母亲是个非常厚道的人,曾经给我缝过一身崭新的卡叽布衣服。

当我把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后,我父母都以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个开口就骂,一个出手就打。当我掉着眼泪说明实情后,我父母亲也大受感动,嘴里喃喃地念叼说:老王一家人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没生养下男娃。他们这样修行积德,老天你一定会让这家人添个男叮当时我也曾祈告过老天爷,就像我父母亲说的那样,让小萍她妈再给她生个弟弟。可后来也没有生。现在想起来这有多么可笑……一年以后,小萍突然离开了村子。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她父亲报名去支援西藏,到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去工作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后来上高中二年级时,听说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在这以后,我也考上了西北农学院,专攻麻业专业,后来又留了校,当了讲师;以后又当上了副教授……副教授立在这杏树下,望着绿叶间那毛茸茸的青杏,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里滑了出来。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忧伤,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忆,他微笑着哭了。此刻,他似乎又听见了那欢乐的、稚气的歌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再见,小萍。实际上,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永远记着你——我少年时期的伙伴!你知道吧?我现在就立在这棵我们曾共同喜爱的杏树下——我为我补过破裤子的地方,向你致遥远的祝福。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使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攀上了这棵杏树。他摘了一颗青杏,又从树上溜下来。

他把这杏子扔嘴里,细细地品尝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月的风轻轻抚摸他夹杂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留着泪迹的脸颊,抚摸他那颗孩子一样的心……医院里马老头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裤,像个要去参加什么盛典的首长。其实他只是市上一个小单看门房的极其平常的老头。以前他是个工人,后来退休了,闲得呆住不住,就找了个看见大门的差事。一月前,他脸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来以为是恶性的,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良性的,老头的心才平实了一些。不过,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就动吧,听说这是小手术,用不多长时间就好了。

这不,现在已经好了。

这位穿戴得象首长一样的看门房老头,这时正向同室的病友们作告别。他高兴,大家也为他高兴。他和众人一起又说又笑,平日寂静的病房一时起了一点小小的愉快的波澜。那位在靠窗户边为一个重病号喂药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也宽容地没有制止这种显然不合理会规程的行为。要不是平时,她会严肃地对大家说:“请同志们不要大声喧哗……”他现在甚至还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马老头。

这时候,老马头的儿子小马正在床边边收拾他父亲的东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风雨衣,显得健壮而潇洒。他一声不吭,只是有条有理地把他父亲的零七碎八归扰到两个提包和一个大网兜里。

他父亲和别人又说又笑地道完别,就回到他的病床前,惊讶地对儿子说:“你已经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镜子装进去了没有?”

“镜子?”儿子困惑地看着父亲。他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拿这宝贝小圆镜看自己动过手术的容貌。

马老头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小圆镜。儿子正要拿过来装进提包里,他父亲却举起这小圆镜,又一次认真地从不同的角度照了一会自己的尊容,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留下了一片疤……”“总比一个瘤子好看了。再说,你又不去当电影演员。”他儿子说。

病室的人“轰”一声笑了。马老头也不好意思摇摇头笑了。

那个刚给病人喂完药的女护士,惊异地回过头来,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个灰谐的青年。

老马父子对于室内一切作了一次最后的审视,然后就要动身走了。但小马却对着那两个大提包和一个大网兜发愁地说:“自行车最多能带两件……”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龋”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交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呼,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

这一切极其平常。

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

说起来也真有点奇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活是严肃的……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

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精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剑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

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没个合适的形容词……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噢,你读过?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校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玻”“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人……”“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我的感情始终如一……”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正文 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

非常感谢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们几个人。本来,还应该有许多朋友当之无愧地集成受这一荣誉。获奖并不意味着作品的完全成功。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我国各民族劳动人民创造了辉煌的历史壮丽的生活,也用她的乳汁育了作家艺术家。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牟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

谢谢。

正文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潮而博得少数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会生活历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伟大历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望新,《黄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正文 作家的劳动

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劳动历史并不长,这里所谈的只是一些肤浅而零碎的认识。

一个人想搞创作,一开就想接触一些创作方面的理论和技巧,这是必要的。但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往往容易被忽视,这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文学创作这种劳动。

搞文学,具备这方面的天资当然是重要的,但就我来说,并不重视这个东西。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劳动者。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不能指靠别人来代替。任何外在的帮助,都不可能缓减这种劳动的内在紧张程度。有时候,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篇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片。时不时会垮下来,时不时怀疑自己能否走到头,有时,终于被迫停下来了。这时候,可能并不是其它方面出了毛病,关键是毅力经受不住考验了,当然,退路是熟悉的,退下来也是容易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困难击败了,悲剧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失败,而且在于自己的精神将可能长期陷入迷惘状态中,也许从此以后,每当走到这样的“回心石”面前,腿就软了,心也灰了,一次又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上退下来,永远也别指望登上华山之巅。遇到这样的情况,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获,达到目标,就应当对自己残酷一点!

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难得多。平庸折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保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

为了适应这种艰苦的、创造性劳动的需要,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优良品质。

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

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坚定性。而一个经常动摇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项艰难困苦的事业?

性格也不完全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我们不仅应该在创作实践中,更重要的是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找困难,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性格,不要羡慕安逸和乐,不要陶醉在一时的顺利和胜利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强迫自己自找苦吃。

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当然,这种热情决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冲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过入艺术创造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不管怎样,作家没有热情是不行的,尤其是在个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更需要对生活抱有热情。

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如果说,一个人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那么,一个人的自我反省精神也许更为可贵。尤其是搞创作的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品质。一个对自己经常抱欣赏态度的作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有否定自己的勇气。有些人否定别人很勇敢,但没有自我否定的力量,而且对别人出自诚心的正确批评也接受不了,总爱上别人抬举自己。人应该自,但不要连自己身上的疮疤也爱。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就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检讨,真诚志听取各种人的批评意见;即使别人的批评意见说得不对,也要心平气静地对待。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不了它的命运。这个真理不要光拿来教育别人,主要教育自己为好。

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精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

正文 病危中的柳青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严重的哮喘使得他喉管里的出气像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让站在他面前人也压抑得出不上气来。胸脯是完全塌陷下去;背却像老牛脊背一般曲折地隆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了一个问号。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一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杆一般纤细。

探讨他的人看见他住在这么简陋狭窄的病房里,都先忍不住会想:这样一个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又害着如此严重而危急的气管炎和肺心病,再不能得到条件更好的治疗环境吗?

得不到了。病危的作家先后提出的一些小小的愿望,都遭到了傲慢的冷遇和粗暴的拒绝。他甚至在中国西北这个最大城市里,一直连一间有取暖设备的住房都找不到,而在几年前,周恩来总理就作了关怀这个人健康的指示,结果也全然未被某些人当成一回事。在这些“官”的眼里,这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写书匠”,值得他们这样大的“人物”关心吗?作家的病情眼看一天天恶化了,可他的医疗和生活一点也不能得到改善。有时候,竟然得靠儿女们用架子车拉着他穿过车水人流的繁华闹市,才能到医院里去看病。

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头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之际,难道让他自己东跑西颠求人“走后门”吗?

此刻,这个孤独的、病危的老年人,衰败的身体里包藏着一副坚硬的骨头,傲然地躺在这间暖气不足的病房里。脚地上放着一个儿子自做的拳头大的电炉子。热一热饭菜,烤一烤冻僵了的手。

在这里,他仍还是那身农民式的穿戴——正如讲究衣著的人把质地很差的布也要设法做成毛髦服装一样,他把“的克良”也裁成了这种老百姓的式样。一双脚是很小的,甚比有些女同志的脚还要小。头却是很大的,尤其是前额的宽阔在一般人中间是少见的。几道深刻的皱镂刻在光光的脑门上,像海浪留在岩石上的痕主迷一样——谁知道那里面藏着多少生活风暴的记录呢?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观察到全右手的指头明显地弯曲了许多,像有什么痼疾似的带着不能看见、只能感觉到的痉挛,松懈向外撇着——这分明是一只疲劳过度又不能得到良好休息的手。一副金丝边的蚂昨腿眼镜,用绳子在光头的勺上挽结住,如同小市镇上常见的钟表修匠一样逗人。只在上唇上那一撇鲁迅式的浓黑的髭须,才给人一种学和艺术家的风度。

不过,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张老农似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它时刻都在那两片镜子后面辉煌地闪耀着。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射着光彩;尖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这双眼睛对任可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事物,一边观察、分析、归纳,一边又同时在判断、抽象、结论——而所有这一切好象在一瞬间就都完成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谁能象得来他曾多次穿越过战争的风暴,尔后在皇甫村的田野里滚爬了十几个年头,继《种谷记》和《铜中铁壁》之后,又建造起像《创业史》这么宏大的艺术之塔呢?人们更难想象,在文化革命中,他这副身板怎么能经受得住连续不断的游街和“喷气式”的折磨?还有用说爱人被整死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摧残了?

但这一切他挺过来了。他进行过巨大创造;也经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时不时被拉进医院,随后又迈着有力的步伐着有力的步伐走到美好的或者险恶的生活中来。

现在,他又痛苦地蜷曲在他一生所讨厌的地方了。他自己感觉得来,这次的病情预兆着不祥,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一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经创造出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同的典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的。在作家逝世一年后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代会上,周扬同志所作的那个检阅式的报告在谈到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就时,公正地把《创业史》列到了首席地位。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巨著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

但此刻躺在陆军医院里的这个人,并不认为他的创造应该在生命结束之前的现在就停止。不,这个坚强的共产党人和创作欲望强盛的艺术家,决不忙着就写他的“墓志铭”。他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主上我再活几年吧。”这并不是为了贪生,他紧接着前面的一句话,大动感情地呼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试想:如果不是那十年的动乱和疯狂,搁置了他的创作,弄坏了他的身体,他的《创业史》按原来的计划本来早已经完成了,而且作为一个成熟了的作家,如果他保持着原来的身体状况,谁能想象他还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尽管他忍不住痛苦地向医生求助,但他自己也明白的知道,他的《创业史》是写不完了。尽管如此,这个党性极强的共产党人和具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决不在他生命终止他自己的创业历史。他知道,眼下,他自己的创业史和他所写的《创业史》,都还是不完全的史诗。他同时也意识到,即就是《创业史》一书不能完成,作为他自己人生道路的创业史应该是一部完整无缺的史诗。

不屈的叙事诗认正是抱着这个伟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尽管重病缠身、危在旦夕,他仍然在这间冷冰冰的病里,让自己衰败的身心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他要让生命在最后的一瞬间爆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彗星在黑暗中消失之前那样。

他伏在窗着那破旧的圆桌前,比以往更使劲的用蝇头小楷,连明昼夜地建造他未完工、也完工不了的宏传建筑。蜡黄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枯瘦而颤索的手指揩也揩不及。此刻,他就像一个笮于收麦季节的关中农夫一般和繁忙。他用越来越运用自如的笔,在已经勾划过了的画布上,更出色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农村生活;用灵巧熟练的艺术雕刀再一次精雕那些已经令从惊叹的人物肖像。

原来的那一大群人物继续在蛤蟆滩、下堡村那一喧喧嚷嚷,翻天覆地;而梁生宝、郭振山等人已经被作家引到了渭原县城——好腾出空子让二流子兵痞白占魁闹个事端吧!让梁大借此到黄堡镇碰头耍赖吧!让冯有万发火吧!让高增福发愁吧!

让消息传到渭原县的三干会上吧!让郭振山畅快地笑吧!然后再看梁三所称作他的“伟人”儿子怎样平息这场纠纷……

所有象色都被这个匠心高超、病入膏盲的“导演”拉到了另一幕大剧之中;观众在前几幕剧中已经熟悉的人物在新一幕中陆续登场;而从没露过面的人物又耀夺目的相继出现……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赂口里喷着药剂,吞着药丸,一边统帅着《创业史》里各种阶级、各种类型的人在他为他们铺设的“道路”上喧嚣地前进着。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对付这群不太听话的“熟人”(他常称《创业史》里的那些人物为“熟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引号内为卢那察尔斯基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焦急地关心着作家健康的《延河》文学月刊社的编辑们,时不时听见他被抬进了抢救室;可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还是一章又一章不断头的送到编辑部来了;字里行间,犹闻他一片喘息之声!这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创造的迹——啊!我们这些体格健壮的人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现在请来看看吧,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创造着这些奇迹的——

在这个不到十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到处摆着维持和抢救生命的医疗器械:立在床头角里的大氧气瓶,像一颗小型导弹一般矗立;床下是一个汽车轮胎,里面装的也是氧气。

那破旧圆桌靠墙的一边,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送的夏杂的雾化喷药器;而在他自己的手里,还一刻不停的拿着一个带嘴的橡皮囊,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像给自行车打气一般,往中里喷着止喘的雾剂。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上,有些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接在一起的房间里,他本为简直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他就牵引着这些“绳索”生活着,工作着。累了的时候,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家里拿来的那把靠背上有个窟窿的破圈破圈椅里。病情危急时,双目紧闭,喘成一团,脸立刻变得像荞麦皮一般黑青,常常动不动就被护士们抬进了抢救室——有几次的确过去了,后来又竟然神奇地活了过来。

只要活过来,稍微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就又伏在那张破旧的圆桌旁边,握起笔,铺开稿纸,面对着他那些可爱的和可僧的人物,全部神经都高度的集中起来了,就像不久前那个拿着听诊器站在他面前的医一般严峻。

要是这其间有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是多么的不痛快,但还是立刻把所有创造中的愉快和肉体上的痛苦都一齐埋藏起来,恢复了他平时惯有的镇定、幽默和乐观的态度。他机敏的开玩笑;庄严地创造格言和警句;孩子般笑得前伏后仰!

不论是踏破门限的约稿人,还是纷纷来探望病情的亲戚朋友,或是为了虚荣心见一名人好出去吹牛皮的“文学界的社会活动家”们,他一律都谦虚和善意来接待。

他病得实在说不成什么话了,但总是认真倾听别人说话。

有时他也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说了起来。在他高度文雅、遣词酌句、极有教养的谈吐中,有时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他们陕北家乡的粗鲁话。这是一些非凡人物通常都具有的性格特征。

不论说什么事,讨论什么问题,长期养成的思考习惯,使他对涉及到的一切都采取一种认真态度。决不因为严重的疾病压身,或者所面对的问题和事情是属鸡毛蒜皮一类,就让自己的精神和思想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哪怕是谈论苹果树的栽培技术呢,他会立刻使自己处在园艺专家的位置上,动员他所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参予这种谈话。强烈的好胜心和自信心与严谨的科学态度和谦恭的领教精神在他身上好并不对立,而恰当的统一起来,然后力争使自己在讨论的这一个问题领域中,认识比别人领先,立足点比别人站的更高一些。这不是为了显能。任何一个搞大事业的人就是时时处处这么严格的把自己训练到生活排头兵的位置上。毫无疑问,在这个人的生活目标中,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一时一事都严格训练自己,使自己最终能跑在同时代同行业人们的最前头。这个个性很强的人,一生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就是眼下已经快要最后倒下去了,他手里握着氧气瓶,还继续往前跑——他觉得最好是把所有的“文学健将”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伸出脚去绊倒跑在他前的人;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力量尽量跑在前面!

现在,这个累得喘成一团的、带着氧气筒的文学“长跑运动员”,在六十年代初显然已经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名次”,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他自己为自己规定的“冲刺线”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来。他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就远失去“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来。他殃在正和死亡一分一秒的争夺着时间!

社会上时刻都传递着他病危的消息。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被刚见过他的人证实了。的确。这个人时时刻都处在生命垂危之中!

但他一天又一天顽强地活着,不停地创造着。他雕刻《创业史》里的人物,同时也在雕刻着他自己不屈的形象——这个形象对我们来说,比他所创的任何艺术典型都具有意义;因为在祖国将面临的一个需要大量有进取心人物的时代里,他是一个具体、活生生的楷模!

他所住的这个充满各器械的、奇特病房里,唯一的一扇户是朝南开的。在曙色或者暮色中,他把输氧的皮管用胶布固定在鼻孔里,佝偻着身子,孤独地,若有所念地静静立在窗着前,向的远方张望;眼前急切地穿过城市南面的一片高楼大厦,寻找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巅——终南山下,正是那熟悉的稻田与麦田交织的田园啊!他在那里的泥土中生活了十几个年头,可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皇甫村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连同他亲爱的马葳同志(他的爱人)都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灭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成了痛苦的记忆。他现在真像《创业史》里的单身汉高增福一样带着一种悲壮的性格和一身傲骨率领着他的几个还未成家立业的“才娃”,在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们的冷眼中,不屈不挠地进行艰苦的创业。他坚信地信仰了一生的事业不会毁灭,就像终南山和终南山下的大地田园永远不会毁灭一样——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这个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病房里,丝毫也不放弃神圣的使命和职责;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死亡,仍然继续为已经进笔但还没有完成的一切拼命的奋斗着!

哦,尊敬的柳青同志,面对着病危中的你,我们简直连一句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来;你已经孱弱到了这个样子,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活坚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你的病榻前面吧,向你致以深深的、但绝不是最后的敬意,请你相信,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者,只要他从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顽强的进取精神中,接受过一些有益的教导,他就不会用鼾声去回答生活的要求!

根据过去的印象和感受写于西安

正文 答《延河》编辑部问

问:你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过许多艺术形象,你能向读者真实地描述一下你自己吗?

答:自己很难描述自己。其实,我在我的作品中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袒露过自己。从一切方面说,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对生活抱有最实际的想法,并且根据自己的条件发挥自己的长处,争聚获得某种成功——对我来说,这往往得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才能达到。从来都轻视机遇,而把一切希望建立在自己切实的努力之上。只有诚实地劳动,才可能收获,这是我的生活信务。当然,在生活历程中,也还和常人一样犯各种错误。

我的最大爱好是一个人苦思冥想。思考的问题和事物广泛而庞杂。当然不都是文学问题。内心越是活跃和激烈,外表却越是平板和慵懒。相反,外表活跃的时候,内心却在处于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思考激烈的时候,路遇熟人,往往忘了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呼,为此总给别人得出骄傲的印象。加之眼睛近视,平时又不爱戴眼镜,经常遭朋友们抱怨,说在街上和他们擦身而过竟然视而不见。有时候为避免失礼,行进中如觉有迎面走来,不管是否熟人,脸上慌忙先做出笑容可掬状。我喜欢生活和艺术中一切宏大的东西,如史诗性著作,交响乐,主题深邃的油画,大型雕塑,粗犷的大自然景象,未加修葺的古代建筑和观看场面狂热的足球比赛等。生活习惯随便,几乎到了某种散漫的程度。吸烟无节制,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晚上读书常引起失眠症,但治疗失眠症还靠读书,一直读到书从手中自动失落为止。

还是开头那句话,自己很难描述自己,正如摄影师给别人照相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别人来描画。

问: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的岁月是在动乱之中度过的。在这些年月里,学习理工科是没有条件的。但文学书籍还总能找到一些,于是捉住就读,这样便产生了爱好。要在一种事业中取得某些进展,首先得爱好这种事业,这可能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这还不够,要搞出点名堂,需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首先应该明了,在自己所从事的这一项事业中,前人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这就要求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读文学作品,在文学史的指导下阅读是一个好的方法。因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写的书都读完,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根据文学史所提供的线索,你就会读到中外历代一些最著名的经典著作。这些著作的总和代表了整个人类历史文化的面貌和水平,有了这个了解,你就再不会犯狂妄的毛病。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犯这个病,而这个病往往会断送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前程。当然,读这些经典著作,不仅仅是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营养。任何时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人的乳汁,才能使自己成熟并把自己的乳汁再留给后人。另外,应积极地投身于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寻找困难,主动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丰富的生活经历和阅历,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感情体验,这是搞创作的基本财富积累。没有这个积累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让生活来找你,而自己应该投身于生活,并主动去寻找那些丰富的、严峻的、能给人以磨练的生活去实践,去体验。当然,心理状态应该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自然的成员,而不是仅仅抱着写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所谓“曲折的”生活经历。实际上生活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

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这就是我对以上这个问题的回答。

问:当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或创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后,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难的工作将在下面。

问:你在创作上遇到没遇到困难或挫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你是怎样坚持下去,并终于取得突破的?

答:困难或挫折是经常性的。这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为自己专意设置的。追求的目标越高,困难和挫折的系数就会越大。但是没有追求,就不可以产生像样的作品。为了“顺利”而回避困难,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因此,具备顽强的毅力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先决条件。有时候,一个作品到了关键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这时候往往是作家最感吃力的时候。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好比登山到了最后几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价比当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这时候一般的紧强还不够,需要一种特殊的坚强,那就是,只要腿还能迈动,就继续迈动;即使倒下来,也应该往前爬;即使爬不动了,失败了,意识和灵魂也应该继续攀登——这是为了下一次攀登而应保持一的一种精神状态。要知道,一次壮丽的失败就可能产生一次辉煌的胜利。最为悲哀的是永远倒在一个失败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波浪。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

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现和新创造也正是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种时髦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有新追求历史将证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如《在困难的日子里》、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

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仅此还不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

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复,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干扰打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精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时,我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拉粪,为了逼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象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

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马尔斯的等。这些人都是生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自己且写了寄给我看。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道“万元户”要续写的报道。对我来说,现在就是完整的。

对于这部作品,我欢迎批评界和读者、观众继续争论。但我希望争论以外的其它宣传能够消失,这种宣传已经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静地工作。

问:你对办好《延河》有什么意见、建议和要求?

答:《延河》曾经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发表过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它还扶植和培养了许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过这个刊物走上文学之路的,因此我对这个杂志充满了尊敬的感情。

近几年来,文学杂志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创见的工作,成绩很大。当然,也还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题材比较窄,影响了读者面。另外,对于本省创作力量的发掘,以及发挥自己的长处和特点不够。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改革的形势下,《延河》本身适应这个形势,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内容上有个大的改进。

正文 关于《人生》

和阎纲的通信

阎钢同志:

收到你八月十七日信时,我正在搬家,里外一片混乱。读罢你的信,我很激动,这主要是由于你对的敏锐的理解所引起的。

这部作品写完已经一年了,你的信重新唤起了我过去几年中为这部作品前后所经历的那些沉重的思想历程、感情历程和工作历程;唤起了我对这部作品在那些“老熟人”的深沉的回忆——我把他(她)们送到读者面前时,像刘立本出嫁巧珍一样只是感到终于了结了一桩沉重的心事,长出一口气,以后就淡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由人去看去说吧。现在你把这些人物又引到我的眼皮底下,使我的心不由又为他(她)们震颤起来。

是的,避免人物的简单和主题的浅露,正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尽力追求的,我自己也很难确切地说出这部作品的全部意思来。我当时只是力求真实和本质的反映出作品所涉及的那部分生活内容。当然,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理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个性和普遍的社会性都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求。

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的能力不够,我告诉过你,我为这中小东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交错关系而一筹莫展。同时,对主题的发展线索没有深邃地理解的时候,也是作家痛不欲生的时候。就我的体验而言,这个过程主要是和自己的浅满与无能斗争的过程,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现在我向你谈谈这部作品写作之前的一些零乱的思考。

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这个词好像是我的“发明”——大约是在你和胡采同志主持的西安地区作家座谈农村题材的那个会上说的),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触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城市之是,农村之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与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现代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方面都表现了出来,又是那么突出和复杂。

实际上,世界各国存在着这么个“交叉地带”,而且并不是从现代开始。从古典作品开始,许多伟大的作家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地带矛盾冲突所具有的突出的社会意义。许多人生的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的。许多经曲作品和现代的优秀作品已经反映过这一地带的生活;它对作家的吸引力经久不衰,足以证明这一生活领域是多么丰富多采,它们包含的社会意义又是多么重大。当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一生活领域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内容和性质全带有新的特征。

你知道,我是一个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一直是在农村长大的,又从那里出来,先到小城市,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可以说是基本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相比而言,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我曾经说过,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历和现实状况所决定的。我本人就属于这样的人。因此,选择这样的题材对我一说是很自然的。问题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我前面已经简略地谈到我的苦恼所在。

目前我国的文学创作的天地无疑广阔多了,严肃的作家都在努力追求。但正如你指出的,情况有些“纷扰”,最通常的“流行病”有两种:制造时髦的商品或有震动性的“炸弹”,不是严格地从生活出发,以“新”的刺激性为目的;另一种是闭着眼不面对生活和艺术的现实,反正过去的都是永放光辉的法宝,新出现的都叛逆,都应该打倒,老公鸡叫鸣,总就那么一声!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在此,最糟糕的是在以上这两种东西互相指责对骂、混战一场的时候。这似乎是逼迫所有的作家必须在他们之间选择此甲或彼乙,否则,你就可能会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上两种现象毫不相干。但是,在中国,要在作家的灵魂和工作中排除这些现象的干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平气静地在这种“夹缝”中追求自己的道路,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对事业的虔诚的态度。在国内有两位前辈作家在创作和合作生活上对我发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同志,一位是健在秦兆阳同志,他们对文学和从事这个事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抱有一种令人尊敬的严肃态度。他们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个人来说,的写作,一方面是“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

我不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爽,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



敬意!

路遥

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这样扣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磨练之中。

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之路崎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被挤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人情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了同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现实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读者解题的过程,就是艺术欣赏的过程。高明的作家,总是留有余地,激发读者投身其中,死死地拽住他们,以其无比丰富的聪明才智,和作家一起共同创造自己的典型形象。

爱情的描写异常动人。你发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啊!

我指的是巧珍。她虽土而不俗,不知书却达理,自插而不自贱。他爱高加林,如痴般地爱着,但绝不向爱乞求,她自始至终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可以为他而死,但必须以对方的爱情作为前提。她恨高加林,但更多的是怨而不是怒,她不像有些农村姑娘失恋之后,或者忍气吞声,甘愿在命运面前认输;或者死去活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反而从失恋中痛感到文化知识对于普通农妇的重要,反而以已嫁之身暗中扶助加林而毫无报复的企图。巧珍的可爱,足以使读者的精神为之升华。较之高加林,这是一个丰富而不复杂的灵魂。较之电影《乡情》中的那位翠翠和《牧马人》中的那位秀芝,巧珍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易使人动情。

巧珍和加林,都是你的发现,你的创造。

归根结底,是一部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为青年人探讨“人生”道路的作品。目前,探讨“人生”的小说多了起来,大多数是不错的,但也有的小说把“人生”引向宗教,把“人生”引向虚无,把“人生”引向自我,把“人生”引向生存竞争。在这种纷扰的情况下,而且在目前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受到“挑战”和冲击的情况下,的出世,怎么能不叫人高兴非常呢?

当一些文艺工作者不顾生活的真实,不顾艺术典型化的方法,不顾文学艺术在精神文明建设中的特殊作用,华而不实、花里胡哨,咋咋呼呼搞那些伪文学、“隐私文学”、“性爱文学”

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不大为人们注意的作家闷了整整三年,几次动笔,几作作罢,终于在一九八二年上半年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这部十二三万字的精心之作,这样认真而踏实的态度,难道不使人高兴吗?

我成了义务推销员,最近以来,凡有机会,都要宣传;宣传多么好,多么适合改编电视剧和电影;宣传现实主义的不过时;宣传现实主义并非老而无用。我当然不认为现实主义不要发展,不要扩大,不要吸收包括西方现代派在内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内心的独白,意识的流动,直感和印象,象征和荒诞、迭印、时空交叉,多视角,多声部街道等等。当然,我也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描绘中华民族的面貌和心理,反映中国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独尊儒术。我们有过教训,我们没有那么狭隘。

平心而论,现实主义需要充实和发展。因为时代充实了,发展了。你是坚持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你多年来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外国作家的名篇,你假苦觉得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不够用,想借助诸如“意识流”之类一用,我认为不但不坏,而且很好。以生活和人民为基础和前提的艺术创造、艺术革新,都理应受到鼓励而坚决地不准横加干涉。

革命现实主义从善如流,革命现实主义生命常青,现在还不到革命革命现实主义的命的时候。现实主义应该和现代派展开竞赛,用理论,用创作。

我扯得远了,请你给我以提示:你怎样写作,怎样理解才不致离题万里?

我刚自外地开会回来,迟复为谦。武汉太热,涿县凉爽,保定中暑,北京时热时好,西安如何?

握你手!

阎纲

正文 关于《人生》的对话

王愚: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重视,在文艺界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

我读过你的三部中篇后,感到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每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你在构思时,窨有些什么具体设想?

路遥:这部作品,原来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我写农村题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我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是一九七九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我,一九八一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来。我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当作品发表了以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支持,收到了上千封来信。我自己实在不想说什么,主要是想听听评论家的意见。

王愚:你写,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生,搞评论的人谈起来,不免“隔靴搔痒”,也计只有你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的甘苦。

路遥:根据目前发表的评论文章看,评论家们还是敏锐的,对这个作品内涵的东西,都基本上看到了,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提出的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有些意见秀有价值。即使那些反面意见,对我也很有帮助。

王愚:你的,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对当前这个转折时期中划综复杂的生活矛盾的把握。面对当前整个文学创作的进展来看,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仅是,你的三部中篇,在这个问题上都有比较突出的表现,最初发表,后来又得了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尽管有些地方不免精疏,但对于十年浩劫时期那虔诚混合着狂热,惶惑交织着冲动的复杂状态的描绘,尤其是挖掘主人公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的性格发出闪光,内容是比较厚实的。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刻,在那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一种坚毅不屈、冰清玉洁的性格力量,和周围严峻的生活矛盾,互相冲撞,回响着悲壮的基调。在中,对这个转折时期的诸种矛盾,从人物的命运,从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完整地展现出来,比前两部更为深刻、广泛。你在好几次讨论会上的发言和你写的文章中都提到,要写交叉地带,胡采用同志也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很同意这个观点的。在当前这个除旧布新的转折时期,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渗透、互相交织,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状态,作家要反映这个时代,就要从这样一个视角考虑问题。以我个人的偏见,当前有些作品其所以单薄,或者狭窄,或者肤浅,主要的恐怕是局限于狭小的生活范围,写农村就是农村,写城市就是城市,待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就呈论事。其中一些较好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活实感,但很难通过作品看到时代的风貌,常常是有生活而没有时代。当然,也有的作品,只有空喾的时代特点,没有具体的生活实感,那也不行。你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觉得你在反映矛盾冲突问题上,有自己的思考。

路遥:这方面我是这样想的。生活往往表现出复杂的形态,有些现象,矛盾、冲突浮在表面上,一眼就看得到,有些作家常常被这种表面的东西所吸引,所迷惑,不少作品就是描写这些东西的。但生活中内在的矛盾冲突,有时不是一下子就能够看清楚的,而作家的工作主要在于拨开生活中表面的东西,钻探到生活的深层中去,而不能满足于表现生活的表面现象,这样,作品才能写得深一些。

王愚:你这个见解很深刻。不少作家到生活中去,一下子被生活的表面现象吸引住了,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没有经过反复的思考、消化、酝酿,常常是描写有余,思考不足,就很难深下去了。

路遥:像农村生产责任制,这是现行政策,在农村和农民中间有着很大的反中央委员,从表面上看,农民富起来啦,有钱啦,有粮啦,要买东西。但作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描写上,写他们有了钱,买电视机,飞翔高档商品,写他们昨样把钱拿到手,又花出去,这样写当然不参说没有反映农村的新变化,但毕竟不足以反映新政策带来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一个作家,应该看到农村经济政策的改变,引起了农村整个生活的改变,这种改变,深刻表现在人们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变化,而且旧的矛盾克服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推动着体制的不断改革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的调整。总之,整个农村生活经历着一种新的改变和组合,应该从这些方面去着眼。从表面现象着眼,就容易写得肤浅、雷同。我自己原来也是这样,所以写的作品很表面。这样的作品,引不起读者对生活更深刻地思考。因此,我觉得作家应向生活的纵深开掘,不能被生活中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刚才提到关于交叉地带的问题,就是我在现实生活感受到的一种新的矛盾状态。我当时意识到的是城乡的交叉,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作家们应从广阔的范畴里去认识它,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的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去考虑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不少青年作家的创作都是从这方面去考虑的,我的也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但还做得很不够。

王愚:就目前来看,展现的矛盾,是很不单纯的。

路遥:回过头来看,有些地方显得很不满足,这个作品就主题要求来说,还应该展现得更广阔一点,现在还有一些局限。但就这部作品来说,再增加点什么已经很困难了,只有等将来再补救。主要是还要更深一步的理解生活。

王愚:也计正因为这样,对的评价就有一些不同看法。我以为,你写是要剥开生活的表象,探索生活内在的复杂矛盾,因此,的主题就是单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从作品的内涵看,你是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高加林的理想和追求,具有当代青年的共同特征。但也有历史的情性加给青年一代的负担,有十年浩劫加给青年一代的狂热、虚无的东西。这些都在高加林的身上交织起来,因此,认为作品回答的问题就是高加林要不要改造,高加林的人和观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嫌简单了些。的主题应该是交叉的,是从一个主线辐射开来反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

路遥:这方面的争议多半集中在高加林身上,这是很政党的。对高加林这个人物,老实说我也正在研究他。正因为这样,我在作品中没有简单地回答这个人物是个什么样的人。

谈到作品的主题,过去把主题限定在狭小的范围内,总要使人一眼看穿,有点简单化了。当然也不是说让读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意思是,作品的主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因为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生活是一个复杂万端的综合体。作品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的反映生活的作品,就不会是简单的概念的东西,应该像生活本身的矛盾冲突一样,带有一种复合的色调。我在中就想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探索,主要表现在高加林身上。至于作品的思想性,我觉得,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渗透着思想,而不是只在作品的总体上有一个简单的思想结论。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在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

王愚:对!这个问题题得好。当读者读作品时,应该处处都能引起他的思考,而不是读完作品才证明了某个结论的正确或谬误。

路遥:就是这样。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处处都会引起读者的深思。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人们的思索。优秀的作品,每一部分都反映了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这样去理解作品的主题思想。

王愚: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丰富的,作品的人物也不应该是单一的。像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就不能够简单地去理解他。他的追求和理想,有这个时代青年人的特色。他想在当民办教师的岗位上,想在改变农村落后风俗上,做出一些成绩,想取得一些施展才能的条件,恐怕无可非议;但他身上也夹杂着一些个人的东西,追求个人成就、患得患失,碰到不顺心的境遇灰心丧气,等等,这一切交织在他身上,引起了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使他处在一个发展过程中,高加林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艰苦跋涉者,而不是一个已经走完人生道路的单纯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他的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发展变化,触发着青年朋友们的思索,究竟应该怎样认识复杂的人生。总之,这是一个多侧面的性格,不是某些性格特点的平面堆砌。

路遥:我觉得,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有些评论对人物的看法比较简单。往往把人物思想的先进与否和人物的艺术典型性混一谈,似乎人物思想越先进,典型意义就越大,衡量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是否塑得成功,主要看它是否是一个艺术典型。至于根据生活发展的需要,提倡写什么典型,那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不应该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这样的观点,在读者和初学写作者中间已经引起某种程度的混乱。至于高加林这个形象,我写的是一个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中,在生活里并不应该指责他是一个落后分子或者是一个懦夫、坏蛋,这样去理解就太简单了。现在有些评论家也看出来他身上的复杂性,认为不能一般地从好人坏人这个意义上去看待高加林,我是很同意的。像高加林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活经验不足,刚刚踏上生活的道路,不成熟是不可避免的。不仅高加林是这样,任何一个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也不会是一个成熟的、完美无缺的人,更何况高加林处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出正确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绝不是一切都应该否定的。我自己当民这个人物时,心理状态是这样的,我抱着一种兄长般的感情来写这个人物。因为我比高加林大几岁,我比他走的路稍微长一点,对这个人物身上的一些优点,或者不好的东西,我都想完整地描写出来。我希望这样的人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目前出现在作品中的这个人物,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这并不是说我护短,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我对他思想感情上一些不好的东西的批评是很尖锐的。对于作家的倾向性,咱们已经习惯于看他怎样赤裸裸地去赞扬什么,批判什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倾向性应该包含在作品的整体构中。我的倾向性,表现在的整体中,而不是在某个地方跳出来,同加林批评一顿。

王愚:这一点,有些评论文章没有讲得秀充分,我觉得你最后那样的结尾,或者辩不是结尾的结尾,已经指出来,对于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实实在在的扎根在生活的土地上,才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你对高加林是寄予厚望的。

路遥:这里面充满了我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审美态度,这是很明确的。至于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我相信,随着我们整个社会的变化、前过,类似高加林这样的青年,最终是会走到人生正道上去的,但今后的道路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平坦的。

王愚:对。他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还会遇到许多风风雨雨。

路遥:这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在矛盾中前进的。

王愚:你创造高加林这个形象时,是有原型呢,还是从很多青年人身上概括出来的呢?

路遥: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然后到城市工作,我也是处在交叉地带的人。这样的青年人我认识很多,对他们相当熟悉。他们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我都很清楚,这些人中包括我的亲戚,我家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感受,才概括出这样的人物形象。

王愚:高加林的形象,引起读者的广泛共鸣,恐怕主要是作者认认真真、老老实实从生活出发,把握了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冲突,而又完整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物不仅是农村青年的写照,也是这个时代一些青年的缩影。

路遥:高加林作为一个当代青年,不仅是城市和农村交叉地带的产物,其他各种行业也有高加林,城市里的高加林,大学里的高加林,工厂里的高加林,当然,更多的是农村中的高加林。这样的青年,在我们社会中,并不少见,我当初的想法是,我有责任把这样一种人物写出来,一方面是要引起社会对这种青年的重视,全社会应该翔他们,从各个方面去关怀他们,使他们能健康地成长起来,作为我们整个的国家和未来事业是要指靠这一代人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从现在开始,严肃地关注他们,重视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从青年自身来说,在目前社会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时,他们应该正确地对待生活和对待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尤其是年轻时候,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永远有一个正确对待生活的问题。

王愚:应该说,高加林的性格是多层次的,在他身上不仅仅是个人特点的堆砌,而是反映了我们时代的诸种矛盾。

另外一些人物也是这样,有些人物,在已发表的评论文章中还谈的不多,像刘巧珍这个人物,是一个很美的形象,但也反映着农村女青年自身的一些矛盾,还有高明楼这个形象,你没有把他简单化,他身上有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优越感,甚至一种“霸气”,但却有他顺应时代发憎爱分明的一面,有心计、有胆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刘巧珍这个形象,你突出加以表现的,更是我们这个民族悠久的历史所赋予这一代青年的一种美好素质,看来,你是很欣赏这个人物的。

路遥:刘巧珍、德顺爷爷这两个人物,有些评论家指出我过于钟爱他(她)们,这是有原因的。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里长大,所以我对农民,像刘巧珍,怀着这样一种感情来写这两个人物的,实际上是通过这两个人物寄托了我对养育我的父老、兄弟、姊妹的一种感情。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一种在生活中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东西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简单地看作是带有封建色彩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这样一种美好的品德,都是需要的,它是我们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最基本的保证。

当然他们有他们的局限性,但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这是社会、历史各种原因给他们造成的一种局限性。

王愚:我们的历史的惰性,限制着他们应该有所发展的东西不能发展。

路遥:正因为这样,他们在生活中,在人生道路上不免会有悲剧发生,像刘巧珍,她的命运是那么悲惨,是悲剧必的命运。我对这个人物是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态度的。

王愚:相形之下,我总觉得黄亚萍这个人物写得单薄了一点,我所谓“单薄”就是说黄亚萍身上虚荣、肤浅的东西写出来了,这个人物内心里必然会有的矛盾冲突,她在人生道路上的颠簸,似乎都写得不够深。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不知你究竟怎样想,好些评论文间也没有更多的提到这个人物。然而从这个人物和高加林的关系来看,应该是既有互相影响的一面,也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刘巧珍美好的心灵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相传的美德,她在困难的时候温暖了高加林的心,坚定了高加林在生活中支撑下去的信心。这是和高加林旗旗鼓相当的一个形象。但高加林和黄亚萍之间,互相沟通、互相冲突的东西毕竟太少,似乎只在于衬托出高加林的悲剧命运。

路遥:这个作品确实有不足的地方,我写较长的东西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因为牵涉到的人物比较多,有的人物就没有很好去展开,我对这些人物的关注也不够,和一个初次导演戏的导演五样,常常手忙脚乱,有时候只能盯住内上主要角色,对一些次要的人物照顾不过来。而一些有才能的、经验丰富的作家,就像一个胸奶全局的导演,使每一个角落都有戏,我现在还是一个实习导演,只能关注主要人物。黄亚萍这个人物,我原来设想的要比现在的规模更大一些,这个人物现在的表现还是个开始,她应该在以后的过程中有所发。

现在作品已经完成了,来不及弥补了。如果这部作品能够展开的话,可能比现在好一些,也不仅是黄亚萍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物,像高明楼这样的人,如果作品再往前发展,说不定,他还会上升到主要地位上去,我现在还只能关注到主要的部分。当然一个完整的作品是不应该有次要部分的。

王愚:像戏剧演员常说的,在舞台上只有演员,没有小角色。

路遥:这就像盖一所房子,你关心的主要是横梁、立柱,而且想办法搞得独特一些,其他部分就来不及精雕细刻了,有时候甚至是用一般的材料来填充。这样,有些地方显得很平庸,我也是很不满足的。

王愚:艺术创作上要照顾到每一部分,确实是不容易的,不仅关系到作家的器识,也关系到作家的经验和功力,不少大师们在结构上下功夫,确非偶然。在托尔斯泰笔下,像中的奥勃朗斯基这样的人物,应该说是次要的,但他在作品反映的生活范围内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使得整个作品的结构显得那么熨贴和匀称。后面的两个情节似乎和整个作品的结构贴得不是那么紧,一个是高加林从乡村到城市的地位的变化化,是由于他叔父的偶然到来;而他从城市又回到乡村,却是碰到张克男的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出于妒忌而告密,都过于突然。这些地方不知你是怎样考虑的。

路遥:艺术作品高不开虚构。关键问题要看作品描写的矛盾冲突、人物的命运,以及冲突的转化和发展,从历史生活本质的角度检验,是不是合情合理的。有些地方看起来,偶然性太明显,主要还是作者没有写充分。后面两个情节,不能简单地说是偶然的,只能说我没有写充分。

王愚:由此,我想到当前小说创作中的一些问题。我们常说现实主义要演化,结合《人生0》的创作来看,这个“深”一方面是反映生活中矛盾冲突的深刻性,一方面是人物性格的内在的丰富性,也就是更深刻的反映多侧面的性格。今年《延河》二期发表的陈涌同志的文章,提出了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他认为文艺作品表现矛盾冲突,不光要表现人和周围事物的矛盾冲突,而且要更进一步反映人物本身的矛盾冲突,即使新人形象也是这样。你的,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

路遥:实际上,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的,互皙射的。有些作品,尽可以编造许多动人的故事,但他们没有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人在作品只是一个道具,作品就不会深。欧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马,为什么比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低一筹,原因也在于此。

王愚:今天和你的谈话,使我受益不浅。作家要研究生活。研究人物;评论家就要研究作家,研究作品,注意作家们在研究生活上、反映生活上有什么新的经验,新的思考。

这样,作家和评论家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路遥:实际上,作家和评论家都应该研究生活。评论家研究生活,也研究作品;作家研究生活,也重视评论。只有这样,评论家才能准确地评价作品,作家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

王愚:最近,听说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要改编成电影,你除了改编这两部电影外,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路遥:当前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改革的洪流中,生活的矛盾冲突和变化比较剧烈,我不想匆匆忙忙去表现这个变化。

这种变化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课题,对作家说来尤其如此。这个改革才开始,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深入研究这个改革的各种状态,以及人们的各种心理变化,暂时还不可能写出什么来。一个作家与出一篇引起人们注的作品,好像爬上一座山坡一样,也许前面会有一片洼地,只有通过这片洼地,他才有可能爬上另一座山坡。

正文 《人生》法文版序

当这本书衩张荣富先生译成法文出版的时候,我要借此机会向法国读者朋友致最亲切的敬意。我向来对法兰西辉煌的文化艺术抱有十分崇敬的感情。伟大的法国文学,无论是其古典作品,还是现代作品,都对我的文学活动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因此,当这本书译成你们优美的语言并被你们阅读时,我感到荣幸而愉快。

中国和法国是两个相距遥远而又在各个方面不尽相同的国家,但我认为,人类的心灵都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正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桥梁。但愿我的这本书能作为“桥”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

作为一个与本书主人公有类似经历的中国青年,这本书所描写的生活,都是我自己深切感受过的。

这部小说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二年,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和读者中引起巨大的争议。这种争议实际上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当然,这种争议是在中国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上发生的。我无法想象你们会对这部作品产生什么看法。

这部书的故事发生在我国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四人帮”刚刚覆灭,中国的改革还没有大规模展开的时候,那时,中国一个恶梦般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生活还处于酝和探索之中;长期积累起来的各种矛盾在中国生活中已经处于最复杂最深刻的状态。悲剧的主人公就是中国这个时期的产儿——他们的悲剧当然有着明显的社会和时代的特征。

但这同时也是青春的悲剧。在我看来,只要是青年,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么样的国度,在他们最初选择生活道路的时候,往往不会一帆风顺。我自己就是从一条坎坷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些遭受痛苦与挫折而仍然顽强地追求生活的青年。我永远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即使我为他们的某种过失而痛心的时候,也常常抱有一种兄长的宽容态度。

这部小说发表并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后,我曾收到几千封中国读者的来信,让我本人评价书中人物的是非曲直。实际上,许多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

正文 致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

你们优秀的文学传统曾对我的生活和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由此,我始终对你们的国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小说被你们译成俄文出版,我深感荣幸。借此机会,我谨向闻名于我国的青年近卫军出版致以崇高的谢意。许多中国读者都知道,H·奥斯特洛夫斯基著名的小说,正是在这一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对我们来说极其珍贵。你们可以想到,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正文 《小说选》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关系,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吕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来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复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必需的努力。

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农村长大并读完小学,以后到县城读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十七岁之前没有出过县境。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并教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做过各式各样的临时性工作。一九七三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一九七六年大学毕业后来到省城的文学团体工作。一九八二年成为专业作家。我的生活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举动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这无疑影中央委员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复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社会经历了持久广泛的大动荡,城市与城市,农村与农村,地区与地区,行业与行业,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或返乡加入农民的行列,使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内容。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

无疑,我国当代现实生活迅猛而巨大的发展,使得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复杂。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糊不清。试想,假如黄河和长江交汇在一起奔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会是一条新的江河。这时既有黄河,也有长江,但这无疑会是一条既非黄河也非长江的新的更加宽阔而汹涌的江河。我们所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生活的总面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面对着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国怀着胆怯的心情,在它回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去搏击一番呢?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

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迹,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叹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折。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致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采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表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历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

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历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著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正文 杜鹏程:燃烧的烈火

在人类所有的不幸中,最不忍目睹的就是死亡引起的悲痛,尤其是对一个你所熟识而敬重的人。

我不愿目睹没有气息的杜鹏程。我愿意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团燃烧的烈火,一个用严峻的神色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家,一个气势磅礴的叙事诗人。

老杜的价值不可能在某种仪式上体现。他在半个世纪中构成的巨大内容需要一代人乃至未来的历史给予详尽诠释。

在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中,杜鹏程是少数属于敢踏入“无人区”的勇士,并敢在文学的荒原上树起自己标帜的人物。他是我们行业的斯巴达克斯。这一切首先体现在他的史诗之中。这部书使他声名远播,也给他带来过无穷的灾难。而属于巨人的灾难不也是另是一种勋章吗?

杜鹏程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几乎是赤手空拳走进生活和战争的暴风雨。不久,他就拥有枪和笔两种武器。

其中的枪和敌对的势力作战,而笔主要和自己作战。对他来说,后一种作战更为艰难。从的创作过程,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和自己作过多么无情的斗争。以后,这部书先使他荣耀接着便让他忍气吞声地生活。从未来得及完成的大书《太平年月》的题旨就完全使我们意识到,作家已经进入了思想和艺术的大境界,可是,没等这座宏大的工程峻工,他就逝世了。正如他最后所言,这是一个“悲剧”。

二十多年相处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都曾强烈地影响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过他,默默地学习过他。现在,我也默默地感谢他。在创作气质和劳动态度方面,我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他晚年重病缠身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就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他现在的状况也就是我未来的写照。这是青壮年时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但是,对某一种人来说,他一旦献身于某种事业,就不会顾及自己所付出的代价。这是永远无悔的牺牲。

杜鹏程远离我们而去,但他劳动者繁忙的身影却永远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对于这样一个毕生出尽了力气的人,我们现在真正出于内心的真诚对他说一声:安息吧!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

当得到一种社会荣誉时,自己内心总是很惭愧的。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躬背的父老兄弟……正是那贫瘠而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

他们是最伟大的人,给他们戴上任何荣誉的桂冠都不过分。但是,他们要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默默无闻地,永恒的劳动和创造。

正因为如此,我在荣誉面前感到深深的惭愧。

正因为如此,我在这惭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值。历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并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归是死的。

劳动人民的斗争,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矛盾和冲突,前途和命运,永远应该是作家全神贯注所关注的,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艺术都在发展,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在认识生活或者表现生活方面,都感到越来越无能。但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获,或收获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汁流浃背的辛劳;即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夜晚,制造过一片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在这废墟中汁流浃背地耕种。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这束淡弱的折光——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为历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投射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射。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回避那些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历和感情经历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到县城上高小。鉴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国现代历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正文 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

事先,我必须先给大家声明,我在这里所说的,都是我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这些体会不一定对大家都有用。因为各人的生活经历、创作经历、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每个人在创作中都有自己的体会和经验。我自己也在学习别人的体会和经验。

问:请你谈谈如何观察生活?

答:作家面对社会生活应该采取积极态度:一是去了解它,了解整个社会生活的复杂状况;再一个是体验。实际上一个作家深入生活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了解、体验、思考,然后才能进入表现。我的认识是这样的,过去所谓深入生活是到一个地方去蹲点,我觉得这种蹲点式的生活方式,有它的好处。但鉴于我们国家目前社会生活比较复杂,各系统各行业互相广泛渗透这种现象,了解生活的方式也不应该是固定的,它应该是全面地去了解。譬如,你要了解农村生活,你搬到一个村子里去住,我觉得你这样了解到的情况不一定是典型的。这和五十年代有点不同,那时候,你到一个村子里,了解了互助合作的全过程,其他地方也大体是这样。现在搞农业生产责任制,山区和平原地区的就不一样。工厂和其他方面的生活也同样如此,一个工厂和另一个工厂状况是不一样的。现在各个系统互相渗透也比较普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社会生活交叉问题。我认为,现在你要写好农村,你也要了解城市生活;写城市,你要了解农村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我总觉得,我们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生活面向来都比较狭小。为什么产生这种状况呢?因为它大多都是写四堵墙里的生活,甚至是一个车间的很狭小范围的生活,这也反映了作家本身眼界的狭窄。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如苏五六十年代的作品,经济恢复时期的作品,为什么具有非常感人的力量,并引起社会各方面都去阅读,并给予好评呢?因为,这些作品既有工厂生活,也写其他方面的生活;把作品中的人物和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系起来去表现,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完全不表现工厂的生产过程。它是写工厂的,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在全城,如《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类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品,它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物放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间,放在这个城市生活中间去表现,而社会生活也进入到工厂这样个范围里去了。这样的了解生活,和仅仅了解四堵墙以内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应把四堵墙以内的生活作为你所了解的生活的一部分,应当去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譬如,一个工人他决不仅仅是跟机器打交道,他有家庭成员、亲戚、朋友,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有联系——过去我们往往只了解这个工人本身,而不是通过这个工人去了解整个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从四堵墙里拉出来,和整社会生活联系起来,那么作品将会是另一个面貌。蒋子龙的作品为什么受欢迎呢?主不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这种界限,他通过工厂生活来写比较广阔的社会生活,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写其他题材的作品也同样应该如此。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另外,就是在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基础上,作家应该体验它。所谓深入生活,不仅仅是记个故事——有的故事甚至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一篇小说——我觉得这样的深入生活是没有出息的。

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要引起自己心弦的震动,而不是站在一旁观察、了解、采访、记故事,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是干瘪的。史的想法是,所谓写最熟悉的生活、最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体验。这种体验不是说你写小偷,就要去偷人,它是一种非常长远的积累。它也不是仅仅对生活外在形式的体验,而是情绪、感情的体验,一种最细微的心理上的体验,而这些东西是你作品里最重要的、也是最感人的地方。我自己写的几个作品,都是我自己精神上的长期的体验的结果,作品中的故事甚至在我动笔写前都还完整,它是可以虚构的。但是你的感情、体验决不可能虚构。

它必须是你亲身体验、感觉过的,写起来才能真切,才能使你虚构的故事变成事实的故事。如果没有心理、感情上的真切体验,如果你和你所描写的对象很“隔”,那么起初的故事也写成了假的。所以我对深入生活的理解:第一点要广阔,第二点要体验,不仅仅是外在形态的体验,而更注重心理、情绪、感情上的体验,既要了解处部生活,又要把它和自己的感情、情绪的体验结合起来。我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写一九六一年的饥饿状态,这必须要你自己体验过什么叫“饥饿”,你处于饥饿状态的时候,从地里刨出来一颗土豆是什么心情?如果你仅仅站在第三者立场上去写旁人在饥饿状态时从地里刨出土豆的心情是不行的。你必须要自己有这种亲身体验,或者是在困难的时候获得珍贵东西的心情把它移植过来才能写得真切,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举这个小小的例子来说明:要注重你自己内心的体验。有些人把深入生活理解得非常狭隘,就是去了解、记录一些材料,而不注重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这是不行的。实际上作家所表现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你自己体验过的生活。好多伟大作家的作品的主人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作家本人或他对生活的认识和体验,也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把自己的体验,灌输在自己所描写的主人公身上,这样就更深切,也更真切——这当然不是写自己的报告文学。从《一个地方的早晨》的主人公,到中的聂赫留朵夫,到列文,都有托尔斯泰自己的影子。当然,你自己的体验,不光是用到一个人身上,还可以把它分开,用到各种各样你所描写的对象身上。由于作品对我们有这样的要求,所以我认为,作家在生活中应时刻处于一种警觉状态,某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很一般,很平常的,引不起什么精神上的反映、折射、但对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就应该引起警察,自动地使自己的心理状态进入体验的过程,而每一次这样的积累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时间长了,你对各种事物的体验,都积累得非常深厚了,这样,你就可能写出比较重要的作品。而不是说,你脑子里贮藏了一堆故事,就能写出重要作品。以上说的是我自己的体验,不一定对大家有用。

问:请你谈谈作家的历史感问题。

答: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些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不好的,通畅的或者弯曲的历史,采取一种不太严肃的态度,这是不行的。当然,社会上各色人等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作为一个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历史,包括好的,不好的,包括“文化革命”的历史,采取一种严肃的态度,这是我们写作所需要的。我们应该了解它,分析它,就是对错误,也应该采取严肃的态度。

社会上有的人,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历史中错误的东西,挖苦、讽刺、嘲笑,反过来对于好的东西也不屑一顾。我认为,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课题:对错误,应采取认真、科学、严肃的态度,去分析它、研究它。一个作家对历史应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去认识它,分析它,研究它。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因为所有历史上的这一切,都影响到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逃脱不了的。我认为,在注重现实生活的同时,应对我们国家的历史,尤其是现代史,有比较深的了解,因为我们每个人是某种历史的产物,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对什么东西喜欢,对什么东西不喜欢,对错误你也得“喜欢”它,因为你认识、了解了它,才能表现它。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作家,目光只投向未来,投向外国,而对自己国家的历史都不甚了解,这是不行的,你归根结底要写的是中国,就是意识流的写法,你也要写的是中国——中国人意识流动的状态可能有和外国就不同。所以,我们必须重视历史,对历史和对现实生活一样,应持严肃态度。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因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历史过程中去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产生。

问:在一个作品的构思过程中,应该特别注意什么?

答:下面讲一讲我自己感觉到的构思过程中常常会产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就事论事,抓住了一个问题,就在这小圈子里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是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哪怕是很小的题材,都应把它放在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上去考虑,甚至这背景不光是中国的,而且是全世界的。就是说,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后,要尽量把它放在一个非常广阔的背景上去考虑它的意。另外一个,放在整个文学史上去考虑,这是两个角度。当然我这要求是比较高的,我自己也做不到,但是,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这样做。在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的作品有所突破,自己对自己应要求严格些。有些伟大作家的短篇小说,为什么在全世界传诵呢?就是因为它尽量概括了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具有普遍意义,而不是就事论事地在小圈子里打转转。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是我们看来是好的,全世界看来也是好的,都能接受它,对全世界都有冲击力量。譬如,托尔斯泰的有些作品就是这样。当然,我们这样考虑了以后,最后也可能是个扯淡作品,但只要你是这样想过并努力过了,那么,扯淡就扯淡吧!我的意思是尽量使作品具有较大的意义,哪怕最后作品仍然是渺小的,也不要紧,要养成这样的构思习惯。

下面我再讲讲,在构思过程中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有时候,有这种情况:你抓住一个题材,猛一看很不错,能很快写成一个作品,甚至编辑部也可能采用。但是,你不要忙,既然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基础,你就不要忙着写了交给编辑部,你要尽最大可能把这个题材再扩展,再思考。你可以把你原先排更组合好的题材反复打乱,重新排列,重新组合,看它能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多折腾几次,说不定你的作品会变得更好,我们要养成一种习惯:多折腾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松地滑过去,尽管这是非常痛苦的经历。我写反复折腾了三年——这作品是一九八一年写成的,但我一九七九年就动笔了。我非常紧张地进入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一九八○年我试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不行,好多人物关系还没有交织起来,如现在作品中刘立本有三个女儿,但当时只有巧珍一个。后来我把它打乱了,考虑能不能有两上、三个,而增加出来的人物又是干什么用的?她们在作品中都应该具有某种意义,这些都需要反复思考。在构思过程中,总有某一个时候,你感到比较满意了。我们要多折腾几次,作家实际上是一个总导演,你要把你所设计的人物关系多排列几次,特别是搬到了“舞台”上,配合了灯光布景,你的人物所站的位置,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合适呢?这些都要考虑,都要调整,要使你的“舞台”整个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不要匆忙,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作品归根结底应是这样的作品:要把生活的一般的事件,一般的人物,变成具有巨大社会意义的事件和典型意义的人物,作家的全部工作就在这里,因此不要匆忙。这个过程是非常烦恼的,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目的是使作品中反映的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深刻的主题。譬如,托尔斯泰的,原来托尔斯泰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一个女人要和她丈夫离婚的故事,人物也只有两三个,但托尔斯泰展开充分的艺术想象、艺术虚构,把人他的眼光投向当时整个俄罗斯上层社会,投向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宗教、哲学等各个领域,把他所熟悉的人物都和安娜这个离婚事件联系起来。如果作家没有这样的艺术想象、艺术虚构,那就只能写出一个女人离婚的故事,而不会有。也同样如此,司汤达听说了一个刑事案件——这样的刑事案件,我们在公安局也可以找到很多,有的故事很完整,只要一个晚上把它写出来,就可以在报刊上发表。但司汤达在这里进行了巨大的工作——虚构,把法国当时的社会、上层社会都纳入到这个刑事案件中去虚构,使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变成了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的。我估计托尔斯泰和司汤达在这过程中折腾了恐惊不是一两次,托尔斯泰关于人物关系的草图就搞了六七次,每一次和每一次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不是闹着玩,而是要认真地搞创作,并且一直搞下去的话,对构思过程中艺术想象、艺术虚构这两大方面的工作,要引起严重的注意。当然,我们都是刚刚开始写作,但我们要认识到这些,并想办法追求它。至于是否能追求到,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追求还是不追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你要着手写的时候,尽量多思考思考,根据你的生活体验,尽量广泛地各方面地去思考,有些思考能进入作品,是作品之外的思考,但这也是必要的,它可提供检验你作品的东西。

问:选材应注意什么?

答:当你遇到一个题材的时候,你马上应考虑到:这个题材的意义?它有没有可以挖掘的地方?而这些,必须建立在对文史的了解和对生活的了解的基础上。如果,你具有了我们上面讲到的那些,那么你就会对题材的敏感性,你遇到了一个题材,马上会意识到,这里有没有可挖掘的东西,尽管它很巨大,很惊心动魄,但进入不了文学创作,那你可以很快掷掉它,再转入别的题材。选材是很重要的,如果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你就埋头写上几个月,把你都累死了,它还是个没意义。因此,你必须具有对题材的敏感性,甚至一些别人看来毫不留意的事情,由于你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别人还没觉察的时候,你就悄地注意了。有的时候,当别人写出来了,自己大吃一惊:我也看到了,为什么没想写呢?就因为不具备上面的条件,而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作家就能在平凡的日常中演出惊心动魂的故事。从文学史上看,如果只是从生活中寻找离厅的故事,他即使写得再多,也是个二流作家,如福尔摩斯侦探案的作者。对生活冷漠、漠不关心对作家来说是致命伤,一个作家他可以外表是多么的冷静、冷峻,但他内心更有巨大的激情,就像一块火石,遇到什么,就能碰出火花来,不要把自己的心锁得很深,它应该是开放的、敏感的,别人不以为然的事情,你应该多想一想。

问:能不能请你谈谈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等作品构思时的情况?

答:我的作品,好多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颤动、震动,我才考虑珐要把我这种情绪、感情表现出来,这样才开始去寻找适合表现我这种情绪、感情的方式。如一九六一年困难时期,当时我上小学。我次亲是个老农民,一字都不识。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只有一就要被子,完全是“叫化子”状态。我七岁时候,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亲带我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把我给了伯父。那时候贫困生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尽管我那时才七八岁,但那种印象是永生难忘的。当时,父亲跟我说,是带我到这里来玩玩,住几天。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乘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小偷似地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咽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涮涮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我伯父也是个老实的农民,家里也很穷困,只能勉强供我上完村里的小学。困难时我在在上小学,伯父有时连粮也没法我供应,我自己凑合着上完了小学。考初中时,伯父早就给我下了命令,不让我考。但我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我进了考场。我想,哪怕不让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我是一九六三年考初中的,作品里,我把背景放在一九六一年,而且是考的高中。当时,几千名考生,只收一百来个,我被录取了。一九六三年在陕北还是很困难的,而我们家就更困难了。我考上初中后,父亲给我把劳动工具找下,叫我砍柴去。我把绳子、锄头扔在沟里,跑去上学了。父亲不给我拿粮食,我小学几个要好的同学,凑合着帮我上完了初中,整个初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这样。当时我的那个班是尖子班,班上大都是干部子弟,而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这种种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这种感情上的积累,尽管已经是很遥远的了,我总想把它表现出来。这样,我开始了构思。怎么表现呢?如果照原样写出来是没有意思的,甚至有反作用,我就考虑: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想,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我想起了在那时候,同学(当然不女同学,写成女同学是想使作品更有色彩些)把粮省下来给我吃,以及别的许多。这样,形成了作品的主题: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反过来又折射到今天的现实生活,因为今天的现实生活正好缺乏这些;我尽管写的是历史,但反过来给今天的现实生活以折光。透过这些,怀念过去,并思考我们今天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尽管物质生活那么贫乏,尽管有贫富差别,但人们在精神上并不是漠不关心的,相互的友谊、关心还是存在的,可是今天呢?物质生活提高了,但人与人的关系是有些淡漠,心与心隔得有些远。所以,我尽管写的是困难时期,但我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折射今天的现实生活。也许一般人不会看得那么清但作家必须想到这些,这是构思中必须考虑的。当时,我写这个作品时,就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主题就是这样的。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安排情节。

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关心我的人,是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贫和富的反差。如果从总体色上来考虑,这边是亮的,那边可能是暗的或者一种投影,主题、人物、情节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我在构思时,也是这样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强悍的,他父亲却是软弱的。从塔基到塔尖,这种对比都要非常强烈,每一个局部,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矛盾冲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两个女的,刘巧珍是像金子那样纯净,像流水那样柔情的女性,那黄亚萍就应是另一种类型——如果是个城市的刘巧珍,那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种种要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上。就是拿主题来说也要形成某种反差,这也是辨证的。如,从社会角度看,社会如何正确对待苦闷和失落的青年人,反过来说,当社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人自己又应如何正确对待人生,对待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交叉对比。甚至情节也要对比,如前半部写村,后半部写城市,这也形成一种对比。当然这不能是机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构思作品时,为了使矛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个方面形成对比,使矛盾有条件形成冲突。

问:作品中的所谓“悬念”重要吗?

答: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开始就“露”,读者盾了一、二章,就知道结局是什么。而你偏偏应该写成一开始是

这样,而中间发生了读者意料不到的大转折,而这种变化,你根本不能让读者一开始就感觉到。要善于隐蔽情节的进展,善于隐蔽矛盾冲突的进展。有些人缺乏这些,所以作品得很露,抓不住人。如果你作品的跌宕多的话,那么,当第一个跌岩完了的时候,读者的心就要被完全抓住。如《在困难的日子里》,那个女同学对主人公最关心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自尊心最受伤害的时候。这个跌宕,抓住读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后一个跌宕:读者认为,他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聪明的读者,会感到他会留下),但想不到最后来了个根本的转变。

我写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人物和情节来个360度的大转折,最后常常转回到了原地方,就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让读者思考。当然这只是构思方法的一种,其他方法也是可以的。作者要善于把作品的意思和人物关系隐蔽起来,不要一下就把气冒了,要到该揭示的时候才揭示它。当然,作品的构思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各人有各人的构思习惯,这只是我的习惯,不能要求别人都一样。总之,矛盾的发要多拐几个弯,不要只是一个弯,它体现了矛盾本身的复杂性。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从这个方面考虑,也可以再从反向考虑。

问:能不能谈谈你开掘作品主题方面的体会?

答: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孤立地讲主题,它必然和人物、情节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构思时,主题、人物、情节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写不出矛盾,写不出人物,也就没有主题。咱们现在考虑作品的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就没有主题。咱们现在考虑作品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有一个思想。关键是人物关系、情节,如果你把人物关系处理得很准确,很有典型意义,那你的主题也就有了典型意义。如果其他东西都站不住脚,仅仅有个正确或者尖锐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题的深度,离不开人物的深度和对整个社会问题认识的深度。

问:作品构思好以后,你又怎样选择“切入”部位呢?

答:对我来说,如何选择作品的开头是很困难的,有的时候,写了几十个开头,自己都不满意。这个“切入”她似乐曲的第一个音符,它决定了会把作品定在什么调上。一般来说,短篇小说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发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接近结局部分的那部分生活,而把前边的发生、发展插进去写。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说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说再靠后些,一般选择矛盾发展已经要进入高潮部分作为作品的切入部位。譬如,在高加林卸掉教师职务以前,他也有许多生活经历,但作品要和选择高加林被卸带领作为切入部位。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经进入矛盾发展的高潮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有意思。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进作品者看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卸,各种矛看骤起,接近于决定这个人物命运的尾声部分。当然,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当尾声部人写到高潮的低落,这又应该暗示了生活一个新的开端。巴尔扎克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但这决不是说,要接着写下去,但它必须有某种暗示。如高加林扑在地上的一声喊叫,读者可能会感到某种新的开端,但你不一定再写下去了。有些作品没有暗示,就让人感到很窄,好似戛然一声,把弦崩端了。最后一声应该是悠长的、颤拌的,不要猛地一声把弦崩断了。崩断了的效果不好,就似一首好的歌曲,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事物的下一步发展,在结尾中给予某种暗示,会使作品更深刻、意境更宽阔些。

问:你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定不去的时候?

答:经常有。譬如中德顺老汉这个人物,我是很爱他的,我想象中他应该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就像艾特玛托夫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种情景:在月光下,他赶着马车,唱着老的歌谣,摇摇晃晃地驶过辽阔的大草原……在作品中他登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能把他写得比较好,写到去城里掏大粪前,我感到痛苦,没有办法把他写下去。尽管其他人物都跳动在我笔下等着我写他们,但德顺老流我写不下去,我总觉得他在这里应该有所表现。我非常痛苦地搁了一天。这时,我感到了劳动人民对土地,对生活,对人生的那种乐观主义态度,掏大粪这章节不但写了德顺老汉,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带动起来了——掏大粪那章是表现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细节。开头我没有重视德顺老汉这个人物,但最后他成了作品的一个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顺老汉在作品结尾说的那段话,尽管我还没有写好——写得“文”了一些,应该再“土”一,但是我没想到最后竟然由他来点“题”,这是使我很惊讶的。因此,当你在创作中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不要认为这是坏事;这种痛苦有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可能比顺利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更有光彩。

问:有没有随着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改变了最初的构思呢?

答:有。经常有这种情况,可能有时有更好的发现代替了原来的设想。

问:那么你写作前有没有提纲呢?提纲有没有变动呢?

答:有个粗略的提纲,但进入写作过程时,说不完全部都推翻了,只有大的轮廓还保持着,所有具体的设想都可能改变了。人物一旦起来你原来的设想就不顶用了,但大的轮廓往往还是按你原来构思时的脉络去流动的。

正文 我与广播电视

对于一个经常浸泡在文字工作中的人来说,很少有闲暇时间听广播、看电视。但是,我和广播电视却有不解之缘。

小说发表后,在电影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制作了广翻剧,由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担任解说。记得当是我是在陕北拍电影的外景地听到的,每天中午一节,非常别致。广播剧是一种留有巨大空间的艺术,很能激发人的想象力。以后,我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先后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并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作中心改编为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前两部在电台播出的时候,我还带病闷在暗无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赶写第三部。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每天欢欣的一瞬间就是在桌面那台破烂收音机上收听半小时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等于每天为自己注射一支强心剂。每当我稍有萎顿,或者简直无法忍受体力和精神折磨的时候,那台破收音机便严厉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万听从正在等待着你如何作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庄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往前往走。按照要求,我必须最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用激动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为六年的工作划了句号。然后当夜起程,截近路从山西过黄河赶到北京,六月一日准时赶到中央台。当我和责任编辑叶咏梅以及只闻其声而从未谋面的长书播音员李野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静静的演播室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堆集了近两千封热情的听众来信。我非常感谢先声夺人的广播,它使我的劳动成果及时地走到了大众之中。

紧接着,中央电视台又根据小说改编制作了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严格地说来,电视剧拍得不尽如人意。但这已经是别一种艺术,应由本行道的标准评估,作为小说作者,不应过分苛求,无论如何,它对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应该感到满足了。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原来对作为现代传播手段的广播电视,心怀敬畏。它们与大众的交流是那么迅速而广大,几乎毫无障碍,将来的一某一天会不会把作家这种“手工业生产者”整个地吞没呢?通过我与这两种“电老虎”打过几次交道,反而觉得文学借用这两翅膀,能作更广阔的飞翔。我将以更亲近的感情走向它们。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从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认识和理解。

路遥:一个人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就没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一个什么社会。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觉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糊里糊涂混一辈子,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他们这个年龄特点。

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叫《寻找罗曼谛克》。

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

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荡。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无声的汹涌——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个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

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

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道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象,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大。和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世界。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

《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

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为,只能是现在这样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该这样,既要淋漓尽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艺术就是和谐,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历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历史的俯瞰。所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历史的或哲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

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重大收获,是一部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写好。

正文 土地的寻觅

我和俗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幕社会戏剧中,我伙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产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在那时之前,谷溪已经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早在一九六五年就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共同的爱好使我抛弃了派别的偏见,一起热心地投入到一个清风习习的新天地里,忘却了那场多年做不完的恶梦。尽管那时候的作品甚至连一篇也不能编入现在的结集里,但它在人生的篇章中永远占有不可磨灭的一面——那是在干枯的精神土地上长出的几棵稀有的绿草,至今仍然在记忆中保持着鲜活。在此期间,谷溪和朋友们编辑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当时在国内外行销几十万册,可以说这是文化革命后期中国大陆上第一本有泥土气息和文学意识的诗歌集子,不能不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后来,谷溪又和大家奔波着出了一张文艺小报《山花》(一九九二年将庆祝它诞生二十周年)。今国内许多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当年都在这张小报上发表过他们最初的作品,有的甚至是处女作。一时间,我们所在的陕北延川县文艺创作为全国所瞩目,几乎成了个“典型”。所有这一切,都和谷溪分不开,他热情组织了这些有意义的活动。以后,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谷溪一直痴心不改,始终热恋着他的缪斯,以至今天有了这本凝聚着他几十年心血的诗集。

诗人谷溪最初的职业是位火夫。那时他刚刚告别了少年。

贫困的家境使他勉强读完高中后,便开始自谋生路;和油盐酱醋打起了交道,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他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十年里,一边应付着生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音稚般的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采摘诗歌的花朵。

谷溪前期诗歌创作的风格,几乎完全是在学习陕北民歌(主要是信天游)的基础上形成的。他对陕北民歌的迷恋甚至到了有意或无意排斥其它诗歌形式的程度。他是吸吮着陕北民歌丰富的奶汁长大的。在运用这一形式方面,谷溪达到了很不一般的境界,有些诗作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只是在内容方面受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某些局限,影响了作品的深度,因此编入这本集子中的寥寥无几,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历史性的缺憾。

读谷溪最初的诗作,你常常感到,那些诗不是用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而是用老镢头从地坦克挖出来的。有人就称他的诗是“老镢头诗”。当然,如果硬要把绣花针在绸缎上绣出来的诗和这种老镢头诗作比较,这种诗可能认为粗俗了一些,似难登大雅之堂。但我认为,面包和窝窝头各有各的味道,正如一句陕北乡谚所说:清油调苦菜,各取心里爱。

一副知识分子派头的谷溪,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即使西装革履加上宽边眼镜也掩饰不住这种本质。他的劳动状态首先就像个陕北的庄稼汉,而且每有收获,第一个大受感到的常常是诗人自己。每逢有新作出笼,总要醉心地不厌其烦地给亲朋好友朗诵。在外人看来,他甚至有点过分地珍视自己的劳动果实,知情得当然是理解他的,因为他的每首得意之作,都几乎是洒尽汁水以至绞尽脑汁的产物。这个人没有上过大学,写作不可能凭空厚的学识功底,他也不属于那种脑瓜灵得不弹也响的才子,诗情经常能像自来水一样流个没完,谷溪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靠天赋写诗,有时甚至要等到诗神明白无误的暗示后,似乎才“恍然大悟”,而且农民式的拙朴常常造成逮一只蜻蜓,也用了捕捉飞鹰的大网,其艰难困苦,就不是雅兴计人们所能知晓的了,即使如此费尽心机,他也不是每次都能逮住那只美丽的蜻蜓。从诗人几十年的作品来看,他收获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毋容置疑,在他所有的这些收获中,的确有许多掷地有声的货色,足以使我们对诗人的劳动产生警意,我们可以猜想他在两次收获之间,常常面对的是大片的空白。他又是一个天性不安生的人,没有守株待兔的耐心,一旦失去诗的灵性,就忙乱而狂热地将自己投身于各种社会性的文学活动之中,指导初学写作者的创作直至其它的琐碎事务,即使出力不讨好也从不回心转意,这种热忱的付出也影响了他自己的创作。当然,他从未中断过对诗的执著追求,有时甚至毫无收获的指望,他也在辛勤耕种。这一点上,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农民本色,对一个农民来说,即使面对一个纯粹没有收获的秋天,他也绝不会为春播夏耘所付出的艰辛而生出丝毫的悔意来。

由此而论,我们觉得,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获可能要大于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收获。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获于人更为宝贵,也许人生奋斗过程中所得到的欢乐,要远比所得到的那个具体结果更为美好。这不仅对谷溪而言,大概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谷溪后期的诗作变化很大,进步也很大,他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度现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流淌。我们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他诗歌的河流中喧响。尽管某些地方显出了一种生硬或勉强,就总体而言,他后期的诗作表露出明显成熟的人生态度。对谷溪来说,这是一个飞跃,尽管这飞跃带着实验和探索的性质,这本诗集主要收编的是诗人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显然在刻意追求一种深度,追求一种哲理意识,在展示现实生活的多棱镜面时,他尽量用冷静的手指拨亮历史的烛光给予其旷远的观照。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诗人对陕北这块厚土的深深挚爱和杜鹃啼血般的眷恋,并以此唤起我们所共有的那种乡恋之情。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诗人在技巧方面的缺陷。另外,我们还觉得,在追求一种新形式、新表现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牺牲和抛弃原有的东西作为代价。谷溪深厚的民歌素养应该在创作追求中得到体现——当然应该是一种升华的体现。

正文 艺术批评的根基

十几年前,大文学批评的广阔天空,李星时隐时现,除过少数一些人,大家并没有观察到他。但这个人不断地裂变着自由的精神原子,甚至用猛烈的火焰加燃自己,现在已闪闪烁烁终于君临人们面前,并在陕西文学批评的星座中占了一个耀眼的位置。

李星文艺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他既拥有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又有扎实系统的专业理论功底。这就使他有可能在对批评对象居高临下的解析之前,先行深入地对其作作品时的感受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一个卓越的文艺批评家,一种新思想的发现者,不仅应具有高明的理性剖析和概括才能,最重要的也许仍然是首先要懂得生活——历史的、现实的生活,这是一切艺术批评的根基。这样,他的批评就不会是脱离作品远离生活的云遮雾罩,就不会有隔靴搔痒或南辕北辙之感,批评首先是准确可信的,然后才能谈到深刻和巨大。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需要生活,批评家也需要生活。很难想象,一个批评家不能透彻地理解作家艺术家在其作品中反映的生活内容以及他们创作心理机制所凭借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生活依据,而仅仅用古今中外一些理论书籍中得来的概念或“条款”,就敢勇气十足地对作品品头论足。不幸的是,在我国当代文学艺术批评中,这类现象并不鲜见。

李星在这方面有其天然的条件。他出身于关中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青少年时期一直在田野和村镇上度过,这些范围内的生活感受不是以后“深入”才得来的,而他自己就一直是其中的成员。后来,尽管他在大城市搞了专业,但他也没有割断他和农村乡镇母体相连的脐带。由于陕西的大部分作家艺术家大都和他一样,不是直接从农村乡镇走来,就是和这些地方有血肉般的相连关系,因此,这些人的作品首先为李星的文艺批评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我敢说就目前而言,李星对陕西文艺作品的评论要明显高出一筹。他已出版的评论集《求索漫笑》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本书中,他几乎对陕西所有有影响的作家以及全国一些相似的作家有过出色的论述,并且最先提出“农裔城籍”作家这一著名概念。对于生活的敏感和深沉的思考方面,李星决不亚于作家和诗人。只有积极地给予生活,才有权评说生活,只有对生活深入地体察,才能对作品作深刻的论断。李星的文艺批评之所以在很大的程度上使被批评和读者信服,正在于此。

但是,李星又决不是一位“乡土批评家”。他在专业理论的建高上具有很不一般的修养。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专业,在大学就系统地学习了文艺理论。毕业后不久,专业“对口”,从始至今一直搞自己的专业。尽管拖家带口,但她始终勤奋不已地读书和写作。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这个人无论对重大理论问题还是对一般的艺术观点,都力求认真钻研以至透彻理解,而不是那种号称博览群书其实常常一知半解,最终只能用“模糊语言”写评论的评论“家”。李星的评论文章条理清晰,论断力求准确,且也不乏惊人之见;一旦灵性突发,甚至诗情如潮而涌,字里行间时有电光石火飞溅。

纵观李星的全部批评活动,我们不难看出,随着生活认识积累的加深和艺术理论修养的不断提高,他批评的视野在逐渐扩大,从早期主要从事文学批评而至今天已叔叔及到了多种艺术门类。他已不仅仅为文学界所熟知,也引起了整个艺术界的关注。从著者的这本书里,我们就看到了他的这一新现象。这无疑预示了他更广阔的前景。在我看来,在他以后的努力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自己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与专门系统的理论建树更出色地融解在一起,以期使他的评论达到一个令人振奋的高度。

正文 附:《人生》俄译本后记

〔苏〕谢曼诺夫

还在我去中国旅行这前不久,我在莫斯科就拜读了路遥的中篇小说。那时就知道,路遥是“文革”之后登上文坛的中国作家。中篇小说是他在中国引起热烈反响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这篇作品最早把注意力引向对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的描写,反映了当代尖锐的生活冲突,围绕这部中篇小说,无论在读者中间,还是在评论家中间,都引起了争论。但是,争论的最终结果是新作者被承认了,而且成为一九八三年度全国文学评比的获将者之。

以后,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富有特色的(特别是对农村婚礼的精彩描绘),但是,中篇小说始终揭示了社会冲突,在描绘否定人物、反映城乡生活中展开。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作家本人比我想象的要稍稍老一点,他已经是陕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陕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而这个北方已经为中国和全世界输送了许多优有的散文作家,例如赵树理,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其他一些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在我国已广为人知了。

更有意味的是,路遥不久之前写成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九八六年推出第一部)也是献给农村的。这部长篇小说使读者转向“文革”时期。作家赵树理正是在这个时期被迫害致死的。作者对历史现实进行了广泛的概括,积极地运用了民族传统。同时,路遥既和欧洲文化,也和俄罗斯文学遗产联系着。

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着广泛的变化,吸收欧洲文化已是一个现实问题,而路遥的思想是特殊的,他认为创作自由和民族责任感对于一个作家同等重要:“我们不能容忍社会上的某些低级的审美观点”,“作家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一旦消极地对待劳动人民,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成为无根的草。”

人这里流露出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中篇小说像中国当匠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在这一点上,接近我们的“农村”散文。作者没有把农民理想化,既写他们热爱劳动、俭朴和正直,同样又写出他们缺乏文化、怯于和乡村领导干部斗争。正是这些农民——借助各种必要的条件——终究成为中篇小说里道德原则的荟萃所在。

近来年,全面的“寻根文学”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路遥向我们提供的内容,而更准确的是以中国乡土主义或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对古代和原始力量的理想化。路遥带着谴责的态度谈到这种文学:“令人费解的是,为了‘寻根’,是不是要号召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深入到‘原始森林’里去。”

当然,年轻作者的中篇小说是在中国文化长期衰退的时期以后写出来的。因而,中篇小说无论在艺术思想发展方面,或者是在风格表现手法方面,都绝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以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寻常的关注热情,在十分温柔的形式里所传达的鲜明的社会性而吸引着人们。中国的评论家不是毫无缘由地说道:“中篇小说描绘出复杂的生活冲突。城市和乡村,社会和家庭,奋进与沉沦,希望和悔恨,爱情和苦闷交相错综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当代社会生活真实的画面里展示出来的。”

正文 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

正文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

正文 这束淡弱的折光

----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

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为历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投射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射。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回避那些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历和感情经历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到县城上高小。鉴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国现代历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正文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

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从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认识和理解。路遥:一个人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就没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一个什么社会。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觉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糊里糊涂混一辈子,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他们这个年龄特点。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叫《寻找罗曼谛克》。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荡。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正文 无声的汹涌

——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

《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个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道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象,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大。和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世界。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为,只能是现在这样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该这样,既要淋漓尽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艺术就是和谐,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历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历史的俯瞰。所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历史的或哲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重大收获,是一部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写好。

正文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概是这么几点:

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

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人的制约。

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爱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象、补充和思考。

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正文 柳遗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迹,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叹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折。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致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采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表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历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历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著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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