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无边,吃无界 - xp1024.com
《路无边,吃无界》


吃,在路上 聆听那一片涛声

长江的水,从未见其清澈。第一次有记忆看长江,便在江西九江。那个冬天,我从江西下湖北,从此也改变我人生的轨迹。小时候,听从阿婆的话,一直要在江西生活下去,誓死不下湖北。冬天,江边的风寒凉又潮湿,浑黄的江涛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江边的铁船上,挂着各种旗子和颜色不明的衣衫。

长江的阔水,看过去令人晕眩,没想到日后敢下到长江去游泳,并在十八岁那一年进行过一次横渡长江。横渡长江,是我个人的体育运动史上最辉煌的一笔。自那以后,我喜欢独自一人去到江边,躺在江边的草地上,或者坐在西塞山上遥望长江天际流。江涛、江鸥、帆影……以及巨大的轮船和长长的拖驳往来,汽笛粘着潮音。我特别容易想起,曾经在武穴对面的田家镇经久地徒步,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黄沙、黄水和黄橙橙的太阳,记忆中的田家镇全黄色。1938年9月,中国国民革命军与日本军队在此进行过一场惨烈的炮战。

很多时间,在阴雨绵绵的天气往来于长江中游,很多片段构成我生活的部分。有一年,去长江寻找赤壁,从黄冈到蒲圻,东坡文赤壁及三国武赤壁,在已经改名为赤壁市的蒲圻,遇到一位赤壁的研究者,为感谢他以五十元钱买下他一本自费印刷的研究赤壁的小册子。他原是市府的办公室主任,一场火灾中他被烧伤,额上和手都留着癍痕。他告诉我,能找到地名的赤壁,有十二个,九个确有其地,现在能见到并且在水边的只有四个:黄冈赤壁、蒲坼赤壁(史间曾称嘉鱼赤壁)、武昌金口赤壁和汉阳淋漳山赤壁。我看到过黄冈赤壁、蒲圻赤壁,就专程去武昌金口看金口赤壁。金口赤壁有驻军,没能登上去,那段江中还有一个沙洲,因此民间称此为金鸡看玉米,赤壁若金鸡,卧于江中的沙洲为玉米。后来,我向刘富道先生打听汉阳淋漳山,他正好在读《汉阳府志》,恰有淋漳山。但是,那地方实在太小,没有找到可观景色。

我一直在长江边走来走去,很奇怪我始终没能下决心去考察长江,倒是兴致勃勃地往黄河跑。黄河的许多段落,我都熟悉,或者是因为住在江边?有一年,我去阳新县境内的半壁山,在山上找到太平天国军与湘军作战的炮台,那是圆形的用糯米、石灰和黄砂构筑的炮台,太平天国军的铁索沉江被湘军烘炉板斧所破。江水浩浩,江涛从此打着漩儿远去,那历史的时间流淌到了哪儿呢?我后来去蕲口,从黄石坐船去茅山,隋朝在此打过一仗,从此统一南北,方志上这么记载着。那时候,我去李时珍故居采风,一位古代科学家,他就在我的长江对面长眠。在那里,我去过雨湖、赤东湖、黄明镜和下石潭,这些地方都记入过史册。去武汉大学拜访陶梅生教授,他给我讲蕲州的个人经历,我为此写了《东长街》一文。但是,最为令我震撼的却是位于漕河边的罗州古城,现在它只是一个土包,一条盲河和大片的庄稼地,罗州古城乃罗州府,被金兵摧毁。我一直惦着为这个古城写一个长篇小说。

我对长江的了解集中在从田家镇到西陵峡,这一段为长江中游,亦名为荆江,其分界线似在蕲口,以下为扬子江。大约从蕲口到蒲圻赤壁这一段,现代人文历史及其厚重,但是我的朋友何存中也带我到黄州看过新考古发现的禹城。黄州边上的团风香炉山,我去时天空有些小雨,香炉山脚,李四光、林彪、熊十力、包僧惠、秦兆阳皆出生在这一带,这里属巴河水系,有上巴河和下巴河之分,其下游还诞生过闻一多。我在黄冈中学也住过三个月。那时候,我无法将这些人文地理串联起来,因为接下去,黄梅县也是了不得的一个地方,其有四祖、五祖和老祖寺,老祖寺已经荒芜了,但是在紫云山下,也建了一座简易的庙,我在那四壁漏风的庙里住过一夜。五祖寺,便是弘忍传衣钵六祖慧能之所。似乎这些,一直令我牵挂着长江。

同样令人震撼的还有咸宁向阳湖,我去五七干校原址,在短暂历史的一瞬间,文化部六千人全部迁往。这里留着当代的诸多作家、诗人的名字,它是当代的人文遗址罢。似乎不止于此,西陵峡令人记忆深刻,浩浩江水,夺峡而出,向东奔流。

过去一直向往去考察巴人居住的地方,依稀受到电视节目中的巴人悬棺影响。分析过河流成因之类的地质学之后,释然。河流经过时间的水切,达到现在的深度,过去的河,显然不是现在的河,即未改向也向更深处切蚀。相信古代的巴人悬棺,没有现在与水面的距离。现实中也有河流越流越浅,比如黄河下游段,丰水的河流,它是时间与水铸成的刀,永世的切蚀,无可阻挡。

近时关注长江,多倾向长江的水稻人工栽培史,即稻作文化,所以喜欢往洞庭湖畔的湖南跑。水稻养育了整个南方,长江流域为世界最辽阔的水稻种植地带。一个吃米饭成长的人,感恩长江边上那次第而起的梯田,它金黄的秋色,蛙鸣鱼跃的阳光,生命中永世的芬芳。

我也曾乘船沿三峡而下,往昔的时间历历在目。神女峰、白帝城、丰都……我知道这些地方,它们一直吸引着古往今来的诗人前往。从南京到黄石段,我乘船走的次数最多,且有一次骑摩托车旅行。我稍生疏一些的仍是扬子江沿岸,在地质上,我们都居住在扬子地台,同属一个板块。我实在想到松江钓起一尾鲈鱼,吴淞口,我现在如何抵达呢?这一个春节,我在思考这些问题,我手头上有一本900页的《明清以来长江流域社会发展史论》(陈锋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论文集,另外还有一本《长江中游地区初期社会复杂化研究》(郭立新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春节就在做这些案头工作,一年又一年的规划,我肯定会要上路,独自去考察长江,长江是我心中最厚重的一个课题,相信长江的美食,风光与历史的积淀,足够用一生的精力去书写,这一本书将会写得内容丰满。

但是,我非学院派的学者,一个民间食客,那就带着渔竿上路,去沿江垂钓。做一个行走的钓者,沿着长江行走,如寻找着一个梦,在春暖花开之际,或秋水凉风之中,从神农架出发。我在想着长江,这日日夜夜里,仿佛都在聆听那一片涛声。

吃,在路上 绕道嘉祥

我从梁山向南,真有一种下山的感觉,海拔180米的梁山实际是一个精神的高度,想一想不觉心中一笑,宋朝的好汉,所占实际山头不算高嘛。下了梁山,沿105国道走,去济宁看微山湖,旧时有部电影,叫《铁道游击队》,里面有一首歌开头唱道“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喜欢这首歌,也喜欢微山湖。

然而,下梁山以后,前面在修路,我将疾驰的摩托车油门收住,在车流中寻找一个岔道,相信有一条老路直通济宁。去问路,一辆微型车中坐一个女童,我问她怎么去济宁,她摇醒后座的父亲,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用浓厚的梁山腔给我指出临时通道,然后摇着手连说三声:绕道嘉祥!绕道嘉祥!绕道嘉祥!

我想嘉祥一定是一个地名,他的语音里,这个嘉祥似乎有一种禅味。那时候已经是午后,冬天的太阳橙子般悬在天空,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黄土,挖掘机开掘的阔大路基通往看不见的地方,前面隐约能见桥梁的墩子。向右打转龙头,松开离合器,拧大油门,摩托车蹿上新的土路。走过一段路程,路上的车渐渐的少,偶尔有一辆轿车从后面追上来又绝尘而去,远处的村庄掩盖在树的枝丫里。

这个季节大地一览无余,只有路边一排排立着落叶的杨树稍作遮挡。杨树瘦高而直,一些地块的中央也立着杨树,成行成列,横平竖直,依稀将大地切割成块状。地面有一些绿,浅浅的色泽,长起来后又被冰霜压伏的麦苗,无精打采地贴地而生,连冬天的暖阳也提不起精神,它们在等待春天。

路越走越窄。鲁西平原的路,多窄也直,洁净。穿过麦子地和村庄,上了县级公路,我心里一直念着中年男子给我的话:绕道嘉祥。奇景也在此开始展现,在平原的大地上,有许多的河流,这边的河流亦非同南方的小河弯弯。平原上的河,一律的直,且是比较宽阔,感觉水网密布,水质清澈,似乎梁山下的水与北方的水有了不同,北方的河流现在已经结冰,有些河床上的冰呈灰白色,那些水体已经不洁。此时忽然想起那部描写梁山好汉的书,名就是《水浒》,浒者,水之岸也。在去嘉祥的途中,我看到了小型和中型的渔船,水上生活与捕捞的渔船,它们泊在岸边,水中有网围的方块,大约是养鱼区,河流水质清亮,水草枯黄。岸边的渔屋前,有人在补网,这种网面积巨大,以至于七八个人蹲在地上合补,阳光暖融融的。

梁山其实是一个水乡,我这样想。我绕道嘉祥的路上一直这样想,嘉祥是一个县,这个县却没有名气,设若梁山下未曾修路,我可能一生也不会到达嘉祥。我觉得嘉祥这个名字很好,然而从梁山绕道嘉祥去济宁,实在是拐了一个大角。只是绕道的路上,居然如此亲近地见识了水乡梁山,故梁山水泊,就刻在了脑子里。我想,如果夏天的时候来,那情境该有多么好,大地一派葱绿,水波荡漾,青青的水草漂摇,在绿的平原上疾行,夏的风拂过额际……还可以在这里停下来垂钓,我可能要重找一个机会来走梁山水泊,或者一生也就此想想。

吃,在路上 去燕郊

燕郊距通州16公里。我曾经坐930路公共汽车过站,到了燕郊。离北京城非常远而住了许多北京人的一座河北城市,也有京漂族选择了它。因此,我的手机间或收到河北区号的电话,那一定来自燕郊。

一个夏天的下午,我骑车去找老酷。我没有启动发动机,慢慢地蹬车,路过宋庄,停下来转悠一阵。宋庄声名在外,传说中的画家村,然宋庄是一个镇,电线杆上挂着“中国·宋庄艺术节”的广告,另外看到一家小卖铺写着宋庄画家村商店字样。画家,分散在村落里,我相信镇上也会住有画家。不过,我看到宋庄的街上多走着农民,他们有人开着农用车拉着整车大葱排列成浩浩荡荡的大葱车队。

骑车不可以走去燕郊的主路,所以,选择了走乡村公路。沿路打听,这地方的人照例听不大懂我的普通话,没有办法,骑到燕郊城南那条河的时候,太阳快要沉落。平原上的太阳向下沉落,像一个盛大仪式,它激扬而起的红光,普照大地。夕阳,仿佛砸向平原的地平线。我可怜的干涸的北方的河,河床无水,有几处砂矿,拉砂的车来来往往。骑车到河床中,无数的水走过的河床,拍了几幅燕郊的夕阳,感觉到夕阳沉落的最后刹那,惨烈而悲壮。

上岸已经天黑了。燕郊城的灯火,像中国诸多县城那般零乱地亮起来。穿过一段主街道,我问到去老酷家的路。燕郊,比我想象的面积大,平原上的城市,也一律地呈扁平状。向左转出主街道,灯火渐次稀落。感觉往燕郊城的郊区走,街灯一律的橙黄色了。只道北方平原,走16公里也没有一道像样的坡,因此北方为骑行者的天堂。蓦然,我看见燕郊的天呈海蓝色,它和北京城大有不同,辽阔而清澈。大地的四周,浅白淡蓝,越往天的中央,越渐的蓝。一种透明的蓝,像一个蓝玻璃穹顶,将燕郊罩起,东方的一轮巨大的皓月,似乎成唯一的舷窗。宁静的燕郊,平原上的一个城堡,被一个蓝玻璃的半球体笼罩,我在这个玻璃罩中骑行。

像一个辽远的梦,疾行在燕郊,我或骑不出平原的穹,永远的。我让车轻轻地漫行,车轮碾着平原的夜路,耳际磨擦着夏夜细小的凉风。穹苍,我生命中未有过的感念,这是在北方平原的一个普通夏夜,蓝主题之夜,淡蓝、浅蓝至深蓝,深蓝就是穹顶中央的部分。我只有在青海湖产生过这样的感念。坐在青海湖畔的草地上,仰面看着天,天深蓝,深邃无比,不能穷尽,永无抵达,它令我生出绝望之感。我在这个深邃的宇宙中,像一粒无比微小的尘埃。青海湖的穹,却是一个蓝宝石的穹。生命,微小而孤独。太阳发出金灿灿的光,如无数光矢,金太阳飞速地旋转,光矢射向四面八方。远方有云,洁白的云,镶着金边。白云朵下面的湖,蓝水晶一样平滑,湖畔奔跑的马群,像驰骋在天空,马蹄在绿草上交替移动,悬浮状的奔跑,如觉醒在我的梦中。惟燕郊的穹,像玻璃,或浅蓝色水晶,因为燕郊这座城堡的原故,它显得有人造的意味。静谧的永远的燕郊夏夜,只有一个月的舷窗,它如心灵的出口。

我找到了老酷蛰居的小区,典雅而幽静。老酷住在三楼,他领我上楼之后,仍然在QQ上给人回话,他忙着回应一些约稿,但不是他的,约小哑画漫画。我看了一会儿老酷的简易书柜,其中有一本是他自己的《林中响箭》,一本杂文集子。另有一些我未见过然有耳闻者的杂文集或诗集,这种赠书的情况在文友中间比较普遍。

老酷忙活一阵,他先劝我不要回通州了,因为晚上的公路,跑着许多泥头车,这些车不讲究交通规则,十分危险。我想了想,决定不回去了,或许这样也可以感受一下燕郊。久长时间的蹬车,我已经饥肠辘辘,老酷已经吃过晚餐,我仍拉他一道去吃饭。他领着我找到一个熟悉的小馆,燕郊特有的一种馆子,门口有一些桌椅,屋内也有一些桌椅,主要出售烤羊肉串和扎啤。

已经没有食客了,只有我跟老酷。我要了30串羊肉串,老酷信了基督教之后,戒了酒。我要了扎啤,给老酷要了一个大桶的可口可乐,吃着并且喝着。这遥远而安详的燕郊,它的烤羊肉可能来自于大厂,大厂是一个回民为主的县,盛产羊肉。但是,平原上的羊,肉质粗老,惟有嚼劲,适于烧烤。我喜欢在月夜里当着明月吃烤羊肉、喝啤酒。但是门外的风大了,也熄了灯,就去屋里面吃,恰逢一位年龄最小而最漂亮的服务员生日,员工们围在另一桌吃喝。他们吃了一会儿,就吵吵嚷嚷地端上来一个生日蛋糕,不留意间,他们年轻的面庞都抹上了蛋糕上的鲜艳奶油,那情境,表达着平常人生的世俗快乐,年轻的快乐。

我大约喝了四扎啤酒,燕郊扎啤的杯子略比京城的小,我估计还能再喝两扎,只是老酷不喝,他整整灌了一大桶可口可乐,我觉得能喝这么多可乐也是非凡。这,也算一种对等的品饮吧,搁了我在地质队的时代,啤酒能算什么酒啊?烤羊肉串,愈嚼愈坚硬,感觉嚼得愈是久了,初嚼烤羊肉串的快意恩仇,渐隐。但是,烤羊肉的原始性焦香,自始至终,未曾释离。烤羊肉串的味道,它的本原的味道占据味觉。我嚼着,听着老酷讲他的故乡,宁夏的滩羊和长面。老酷本名叫做杨静,宁夏中卫人,我去过中卫,中卫的长面因细长而闻名。它由麦面和野蒿面制作而成。我也回忆起银川的羊脖子肉,将羊脖子肉独立地制作与出售,亦为银川独见。老酷讲宁夏时,我脑子里飘忽着许多白帽子,我感觉宁夏的人都戴白色的帽子。都是回族,一个洁净的民族。

在宁静的燕郊品饮,感觉离北京城特别的远了,一种近城之远,出逃的安逸,或有着偷安城外的感觉。在饮第三扎啤酒的时候,我开始萌生到燕郊来住的念头,只是喝罢第四扎啤酒,我又感觉不宜到燕郊居住,如果将北京看成一个大村子,我在通州,尚是居住村边,而燕郊有浓烈的外村感觉,它可能是村外看守瓜地窝棚。土地上有瓜香,有树林,有月光和蟋蟀的鸣叫,有夜鸟的扑腾和野风徘徊时拨动叶子的沙响。

饮罢,起身回老酷的小区,风愈大。我看天空仍然是一个大玻璃罩子,蓝色的玻璃罩子,人则如蚁,在一个蓝色的玻璃罩子底下行走,远边有一片光,那便是繁华街道罢。远离京城,在宁静的燕郊行走,心灵获得出走的小小快意。但是,我不能接受老酷的布道,我以写作和行走为宗教,他则为此乐不知彼,或者这是我决计不去燕郊居住的潜识。在京都,那浮躁的夏夜,那喧嚣与繁华,纸醉金迷或醉生梦死,却是永世的磁力。它是一个文化场。

我在老酷床上躺了一夜,倒下就睡着了。早晨起来,小区仍然很宁静,这里的阳光比北京城里灿烂。夏天早晨的阳光,在北方,它竟有几分柔媚。早晨吃了一碗水饺、两个包子,仍然不发动车,蹬着车缓慢地离开燕郊。在晨光中骑行,早晨的平原上有雾,淡淡的雾。村庄和白杨树,那是远方的风景。

吃,在路上 南来顺

才买了一辆建龙125摩托车,十几年没有骑挂档摩托车了,骑燃油助力车,两车有好多不同,加上燃油助力车原装油门线断了,换线时没有油门线,用一根粗刹车线代替,结果油门非常重,需要使劲拧。新摩托车的油门十分灵敏,轻轻一拧发动机就拉升到5000转以上,拧重了的手颇不习惯,容易将摩托开着往前冲着跑,尤过十字路口成问题,红灯一亮,停下来,再起动时常熄火,且我的行车证还没有办下来,警察叔叔抓着就罚八百。头次骑新车,为防止过十字路口熄火被警察抓住,我见十字路口就右转弯,到路远人稀地段,再左转返回右转,这样等于是绕过十字路口但也直行。

买摩托车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去密云灌水回来泡茶,自来水泡茶,再好的茶叶都没有意义。早先我在各种品牌的矿泉水中挑选过,发现西山兰台矿泉水泡龙井茶好,不杀青味,能保龙井茶那细若游丝的甘鲜之气。初夏在杭州龙井村饮龙井茶,带回的茶却泡不出原味,甚恼。我想去密云找一口好井,然后每周去取一趟水。没有好水,真的很不方便,为泡好一杯龙井茶,也曾去买过9元一小壶的农夫山泉,就这水还不是随时有卖;第二个是想骑着摩托车走趟运河,然后去走汉江,一路品尝运河流域的美食和汉江流域的美食,我原还打算骑摩托车走珠江,未果,先练身手吧。

起得比较早,出通州城发现郊外有雾,沿着京津高速走了一段,到了张湾,张湾为通州经济开发区,有许多工厂坐落在村头或田野。我发现张湾是一个练摩托车的好地方,乡村公路都很宽,没有什么车和行人,也没十字路口阻断畅行,可以狂奔。骑了一段时间,发现还有好地方,那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中间有泥土公路,在上面骑有强烈的颠簸感。在玉米地中间狂奔,颠得身上赘肉狂颤,真个是爽啊!再骑到小高湖,这里垂钓的人非常多,都是开车来的,这儿居然有一条环湖公路,不宽,单车线,但足够了。我围小高湖转圈子,转了几十圈,湖光山色,小高湖中间有一座山,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在湖边驾摩,悠游世外,这意外捡来的体验……中午,我想去吃饭了。

在张湾,当然想吃本地菜。又渴,去买一瓶可乐,小瓶装,这里只要2元3角,比城里便宜。我问哪里有餐馆能吃本地菜,店老板说,餐馆全外地人开,当地人不做生意,他们收房租就够了。我想,我骑摩托车出来找本地菜,找不到就不吃了,顺着一条斜路往东插去,穿过运河,在乡野的丽日清风里悠悠地骑,我居然骑到了香河。那么,就到香河美餐一顿吧,上次到香河吃过香河肉饼,这次再找点什么稀奇的事物。又遇到一个十字路口,照例看也不看朝右转去,骑出约三公里路,这儿真正是乡野,公路边上堆满了玉米秸,搁在公路上晒吧?这样的路我有些担心,因为玉米秸打滑,骑了一段,看不见尽头的公路铺满玉米秸。我朝东边望,噢,辽阔无边的香河平原。平原有一条泥路,左边长着玉米,右边的玉米收割完了,土地已经播过麦种,那耙过的新土地,均匀的波纹向远方无尽地伸展。我索性一转龙头,骑到田间土路上,前面的地里,已经有农民在收割,手工收割或机械收割。机械收割,拖拉机拉着秸秆粉碎机,玉米秸秆被粉碎成绿的丝状,纤细如绒,再耕入泥土,大地上弥漫着玉米秸秆的清甜香气。那播种者,也使拖拉机,一个人驾驶,一个人在后斗上操作。我再往前骑,发现有一条从平原通往北京方向的输油管,沿着有输油管的旷野骑行,很快就发现,沙土深陷摩托车,我只好折回,长驱直入驶入香河城。

到底在香河吃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可不能骑这么老远来吃一些平常的东西,一抬头,发现有一个南来顺,就是它了,我想。我停了车,进了南来顺,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我怀疑菜会不好,但看到了清真的标识,就坐下。拿过菜谱,点了一个白水羊头,南来顺的看家菜,还有涮羊肉,再要了一个清炒大白菜,主食要两个麻酱烧饼,这个也是南来顺看家点心。

可惜啊,骑摩托车不能喝酒,我要了一壶铁观音。手工切的鲜羊肉,肉的成色非常好,我问羊是否当地的羊,掌柜说山里的羊,比本地羊好。我问这个区别在哪里?掌柜说,山里的植物多,长得嫩,还有水也好,羊吃多种野生植物,肉质就长得嫩。我想,这个道理成立。掌柜姓李,操的一口旧时的京腔,字正腔圆。他肥胖而矮,穿一套灰制服,戴顶蓝灰色老式工人帽,手抓着一只蝇拍,向某个看不见的蠓子宣战,心情甚急,然步子极慢,往往踉跄。我对这样的掌柜有好感。

我又问,为什么南来顺在香河?他说早年搬来的。我说,北京的南来顺正宗还是香河的正宗?他说,当然香河的正宗,北京的店已经不是嫡系传人了,我们香河是第三代嫡亲传人,你看看我们的切肉师,我们上月给廊坊酒店培训一位切肉师,收费三千元。却有这等事?我正在想,外面进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位认识掌柜,显然是香河人,他说这里有邯郸来的朋友,想派人来学切肉,于是就让领着的朋友与掌柜交谈,掌柜照例开了价,到本店学切肉月学费三千元,从宰羊到切肉全过程学会,那人却想派人来全套都学,不光宰羊切肉,掌柜说这就不能做主了,要问总店老板。

有了这么一个小小插曲,我放心了许多。开始涮羊肉,羊肉鲜嫩无膻,质地红润,涮了蘸芝麻酱吃,滚热香嫩,味道真好,端的远胜于机器切的薄片。白水羊头肉,香、爽、韧,保留着老字号的传统口味。南来顺,1937年开张的老店。我问掌柜,白水羊头在煮的时候都放了什么作料?掌柜说,有十几种。我说,能否给我数一数?掌握忽然警觉起来,他这里经常有食探来,于是对我说,这配料秘方厨师不示人。也罢,难我还吃不来吗?

我要拿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吃,掌柜让人送厨房一切为二,再端回来。拿着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肉,这吃法真美妙,麻酱烧饼自身是柔绵而极富弹性。总之,绵柔却极有韧劲,嚼嚼,白水羊头肉的幽香瞬时袭来,好香哦,恨不能使劲大嚼,抬头一看,不曾想,边有三个伙计守着我服务,加上服务台的掌柜是四个人呢,我也太不雅了吧?

麻酱烧饼,夹白水头肉,嚼一嚼,间或涮一涮羊肉,或者来一口清炒大白菜爽口,我感觉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羊肉了。真的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芝麻在齿上哒哒哒地将芬芳炸开,吃罢一口麻酱烧饼,嚼口糖蒜,香爽快意,飘往了悠悠香河。嗯,我不相信香河就是因为有了麻酱烧饼叫香河。可是,香河毕竟有麻酱烧饼。涮了羊肉,该吃的菜都吃完,付了账,心满意足地骑上摩托走,掌柜一直送出门外。

饱吃了一顿南来顺,仿佛建龙跑起来十分有劲,其实这与它无关,它只喝汽油,在香河平原上的公路奔驰,阳光灿烂,轻松悠然,骑过潮白河,直取大厂。那里,有一条路通往通州。然而,我并不急于往回赶,一路停下拍了许多照片。待回家,天已黄昏,看看里程表,已经跑了196公里,这是新摩托车的处女航。

吃,在路上 大董烤鸭

烤鸭作为北京的标志美食早已家喻户晓。初到北京的九十年代,稍大些的北京餐馆都有烤鸭制作。我做编辑的报社楼下一家银豪酒店,有烤鸭卖。常于下午编完稿之后,走进酒店去,要一份烤鸭,一瓶啤酒,两张饼……夕阳斜下,微暖的阳光投映到身上,漂泊京都的人临窗坐着慢慢儿吃喝。如今世事变迁,北京城的餐馆,大多在菜谱上删除了烤鸭二字,京味菜渐次退往胡同。

在烤鸭撤退的大潮中,忽的出现一个烤鸭的中流砥柱,便是大董烤鸭。北京城相当的大,拿到欧洲去都不算小国,所以每样著名的美食,不止一家酒店制作,烤鸭也如此。北京城,早年的全聚德靠着一只鸭子名满世界。全聚德之外,还有便宜坊的焖炉烤鸭,二者现在功德圆满成就大众菜品。所以,那年在西安开会的时候,接电话说去吃大董烤鸭,我还在犹豫,因为此时坊间已经流传这样的话,吃烤鸭吗?我又不是外地人。言外之意,只有从乡下来的外地人才热衷于吃北京烤鸭。

追根溯源,烤鸭这个北京传统菜,做得泛滥之后,味道早不及往年。鸭子已经不是历史那只鸭子,做工也不复以往的做工,世界在走向一个波普时代。如广东烧鹅,由烧鹅企业制作广为配送,在任何馆子吃到都是一个味道。现实很残酷地昭示着,美食传统的河流可能干枯,或如长城那样断垣绵延。岁月流逝的不止为经济方式,味觉记忆将在时光中被漂白,工业化时代生活取代农耕文明。

大董的果木烤鸭,坚持着北京烤鸭的传统制法。那些过江之鲫般的外省人涌到北京品饮,设若连大董烤鸭也没尝到,当然可以说,他没有品尝过北京正宗挂炉烤鸭的味道。清朝和民国时代的正宗北京烤鸭,据说鸭子要饮玉泉山之水,喂之以五谷,以减少鸭腥,燃果木烤之。如今似乎连财阀阔佬也不一定饮得到玉泉山之水,喂之以五谷对于北京鸭来说倒非难事,唯果木烤鸭……北京烤鸭之正道,还能坚守多少年?据大董说,他们总在收集那些枯朽或伐去的果木,那能将北京鸭烤香的果木,在南新仓大董烤鸭店堂亦能见到。

品大董烤鸭实在偶然,进入流行以食会友的时代,见到了大董及其麾下大厨烤制的北京鸭子,我觉得一切都是有缘,本来想到这时间还去吃什么烤鸭,早年间半只烤鸭一瓶啤酒一篇文章的日子都在记忆中消褪了,忽然的听到烤鸭二字,就若同志二字一般熟悉又陌生。见到大董,好一个北方汉子,大约在一米九之上,篮球中锋的上好料子,然其言辞儒雅,感觉细腻,拥有MBA学历。于是一边吃一边聊,我感觉很惭愧,因为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大董,这绝对是一个重要的疏忽,我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没吃过大董烤鸭。席间,大董提及我的一本食文,很小资的一个书名,出版时觉得此书名挺合乎我这种行走于大地的心性,就也不管书名过长是否有碍传播。大董说,他在我的美食书中,唯喜欢这一本。他又问我自己喜欢哪一本,我说喜欢。这样聊开来,我知道了大董的情趣,他的内心中拥有着浪漫主义情调,似乎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有一种人生中超然的情境。

大董店的菜肴,悉数以美术造型,淡然的水墨图画,或藉食材的自身色彩写意构图,脱离传统宫廷或酒店菜简刀刻绘的源流。大董这些年来一直对八大山人的意蕴以及印象派莫奈的写意心向往之,汲取艺术营养融于菜色,以将中国菜的色、香、味、型推向极高处,创立了中国菜的意境派。曾经坐在工体有璟阁水榭与崇占明先生对饮,听他讲大董的故事。青年时期的大董便获过烹饪界官方的金奖,然他背着一个书包只身下扬州,师从鲁菜并达到一个高度之后,又从习淮扬菜重新出发,这个从艺的人生历程,堪称大董后来创立他的意境派的起端。以至于大董菜系,包括店内的装饰,都有江南水乡泽国的清新优雅。

第一次踏入大董酒店便感觉到大董对江南那一片水乡的向往。诸多精细的菜肴,都能引领人拾起江南水乡的记忆。然而,回忆起北京的历史,京都也是北国的一处水乡,北京城建立在永定河的河滩上,仔细梳理地貌,依然寻找得到众多水的痕迹。慕水,兼济北国烧烤,恰又得阴阳平衡。那么鸭子,它原就是水禽之一种呢,因而在水一方,犹有鸭香,这样也是符合心境。

那一次吃烤鸭,大董亲自作陪。我心中预想,品饮中可能会有过去书上记载的绝活。北京城云集天下名厨,拥有中国文化地理位置的海拔高度,及所谓水深,隐藏高人等等。此类谈论,多在聚会时听见,它仿佛也是一个城市的悬念。果然,略有酒意的时候,烤鸭上来了。它是大董酒店的招牌,倾注着大董烹饪人生中的热情与爱意,也注定是大董美食旅程的里程碑,有多少的历史不能被改写?有多少的传承在新岁月中维系?鸭子,雁形目鸭科的一种游禽,天鹅也跟它一个科。

在文化人类学中,堪称对异文化的仰慕,亦只剩了烤鸭为北方之风范。大董说,他要亲自夹了烤鸭来摔,让我享受董事长的待遇。我想,董事长的待遇总是一种好的待遇,平生未做过董事长,因此对于董事长之待遇一无所知。就吃着,聊着与等着。果然,片得极薄的烤鸭皮呈着琥珀之色上来了。大董悠然地抬箸夹起一块烤鸭皮,忽的朝桌面上一摔,那烤鸭皮遂成八瓣!一桌人皆凝目住手,亦微张惊叹之口,目睹到京城食界传奇的这一幕。

酥之脆,可摔成八瓣,始夹了吃,那烤鸭皮入口片刻,渐次融化,悠然的一口酥香定格在品饮的记忆中。我当即想用一种言词来表达对于中国美食绝技的心灵震撼,却忽然一想,大董应该搁下大董店,背上行囊跟我去云游世界,遍寻人间美食。一个唯美食主义者对美食的贡献,瞬间烙印在脑海深处,始而觉得,大董烤鸭的确是站在了京都美食的制高点,犹如大董那一刹摔碎的不是一片烤鸭皮,是一桌食遍八方人等的惊叹。

于是,我坚定了京城之深藏高味,未寻觅,非不存在。近些时,耳闻大董前往云南寻找松茸,果然印证了我对大董之想象,一个行走在美食道路上的浪漫主义者,他心中营构着一个梦,这个梦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中国人对美食文化的深度认同与期待。美食与科学,皆为创造,唯在美食道路上行走的人,在文化探索的空间行走得孤寂。大董可能在人声喧嚷的京都,或者杯盏勺箸交响相碰的空间,孤独如深入寂寥的原始森林。想得到,大董有一个梦,这个梦可能要等到大董烤鸭如法国大菜响彻云霄之际,方得快乐。我以为,大董可以圆这个梦,独立的行走者,不论其入甚行,唯坚定地向前走,唯美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大董,他的童心般的意念,会如那一抹酥香,飘荡在中国食文化的空间。

吃,在路上 张家湾

有些悄然的心迹,梦一样浮升。骑行是当代的漫步,走进广阔的风景,想象无边。燃助车终于没有通过政府的核准,不予行使证,我终止了它的使用,添置了一辆摩托车,建龙125型,它比燃助车坚实,马力大。在京东的晨光里,我犁开平原的雾,循着广阔玉米地中间的泥路,或者叫做机耕道,悠然在幽静的玉米林中行进,颠簸且跳跃。

这就是北方的青纱帐。玉米地,我从南方乘坐火车,一过鄂豫边界的鸡公山,进入河南地界,便看到广阔无边的玉米,它漫过黄河,覆盖整个华北平原。我还去到山东、山西、陕西和辽河湾,那也是无限的玉米地。为什么将玉米地叫做青纱帐?我不知道,真的,我好几次打听,都没有一个较精确的答复。我知道禾本科,玉米属的玉米来自南美洲,大约在明朝末年传入中国,相同时间进入中国的还有辣椒、红薯和马铃薯。关于青纱帐,我最早从诗人郭小川的诗《甘蔗林——青纱帐》知道,它最初激起了我对北方的好奇心。到北方以前,我不知那神秘的青纱帐为何物,我的初始想法,它可能像南方的一种寄生性藤类,青色的,纠结在荆丛中构成了青纱帐。《甘蔗林——青纱帐》有两节这样写道:

<small>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small>

<small>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small>

<small>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small>

<small>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small>

<small>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荫,</small>

<small>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small>

<small>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small>

<small>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small>

说心里话,我打小就读这样的诗,在文革前后,有两个诗人的诗集较容易找到,而且还可以读下去,他们便是闻捷和郭小川。闻捷的诗,多为爱情诗,我借来诗集,全本抄下来,装订成册朗读。郭小川的诗集,我在湖北阳新县的赤马山铜矿图书馆借的,赖了没还,押金也就没有退了。大约是三角钱一册的诗集,借书证押了两块钱。实在舍不得还,我将郭小川的诗读了个无数遍。他在五七干校写的《团泊洼的秋天》,在文革后期反响极大。回首往事,号称为战士诗人的郭小川,他的骨头够硬,然视界较窄,纵然我少年喜欢读他的诗,成年后就不再读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剧,或许在于没有深刻的自我反省。他们多是那种挨过冤棍的痛诉。我曾专程去湖北咸宁,看过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红砖房,有郭小川的故居,那砖瓦烧得真好啊,我要了一块红瓦,却是没有办法拿。机制的红瓦上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制造”字样。史无前例,亦无后来。

我曾想去团泊洼,据说团泊洼在天津。有一年,我到河北衡水,王冠宇先生指着华北平原无边无际的玉米林说:这就是青纱帐!蓦然,激活了我对郭小川的记忆。不过,这时候离八十年代的中国诗潮已经遥远了。有时候深夜回想,我爱那个诗歌时代。诗歌青年,油印诗刊,诗社遍布全国。朗诵会与发表诗歌的喜悦,不朽的话题。

于我,玉米与诗歌关联。京东的玉米地,玉米株植密集,高约二米。玉米顶梢上的花,到秋天呈棕色,在公路上骑行打量玉米林,长得一律平齐的玉米,土地之上顶梢以下,绿色,一条绿带向远无限伸延。棕色顶梢,如一条棕带,其上托着淡然飘袅的晨雾,或玫瑰般的霞光。在玉米林中行进,迎面则是清甜的风。

更远处,白杨树或垂柳排成浓绿的阵列,一道恢宏浓绿的屏障,如果在黄昏,有淡淡的岚齐聚玉米梢头,漫铺至广阔平原,淹没了粗大的树干,知了和蝈蝈,它们永不止歇地鸣叫。泥土的路边,生着开淡黄小花的马齿苋,开小白花结小圆绿果的龙葵,车前草开着束状的小白花,牛蒡开淡紫色花,喇叭状。黄米草的花如同苇花,紫苑开花如繁星,它是秋天的花朵。益母草集束开花,紫红色的小花极易招惹小蜂。曼陀罗,白色花,结带刺的圆果。苍耳的花朴实无华,结成团的带钩刺的小果实。路间,有白蝴蝶和黄蝴蝶,极飘逸地飞舞,这种飞舞在午后时分撩人魂魄。我愿停下车来,静静地看它们穿花飞舞,金色的阳光打在玉米梢上,一对蝴蝶追逐而去,又一对蝴蝶追逐而来。我知道它们是菜粉蝶,但不愿意更深入地思考。玉米地的空间,永远神秘的空间。

沿着运河堤岸向东骑行,便到了张家湾。它已经是通州的经济开发区,零落的工厂散建在玉米林中间,车少人稀,道路宽阔洁净。张家湾的骑行者多,他们不戴头盔,然喜欢反穿黄色军大衣骑行。我以为北方人惧冷,初秋时节,他们反穿起军大衣骑行。骑者多为农民,车后驮着农产品,或内容不详的蛇皮口袋。

张家湾最惬意的地方是小高湖,这个湖水质清澈,波光荡漾,空气纯净。湖中间有一座山,乱石横陈,石间长满柳树和柏树,有苏州园林之韵。湖边修着一条柏油的环湖公路。我新买摩托车便来此练车,往往绕湖十周之后,方舍别离。宁静的湖畔,空气新鲜,阳光灿烂,徐徐小风送来水上的凉气。小高湖向东有一个村庄,村庄往东南有条宽坦的柏油路,路边的白杨树高大茂盛,路边有条状的水塘,偶尔有水鸟戏水。往往在此,我会停下车来,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从后备箱取出矿泉水,伴了树上知了的叫声,喝水,或点燃一支香烟。水塘的另一边,有一片西瓜地,滚圆的西瓜上扯着一根瓜藤,像清人的秃额后垂着一根辫子。远方,鸡鸣犬吠的杂声越过西瓜地,都显得有些个滑润了。那西瓜地上,有一个由四根柱子支起的窝棚,棚下必定躺着一个懒汉。他睡得实在惬意,枕边或有一个打开的西瓜,在夏末初秋的午后,打开的西瓜是一个美丽的意象。

我去张家湾多是午后或黄昏。午后阳光弥漫,无风,杨柳懒洋洋的,玉米朴实而执著地笔立着,知了永不知疲倦地歌唱。北方很少见牛,有时可以遇上一辆马车或者驴车,驴车一律的小,我在南方最初看到的驴车队,我说是小马车队,激动得不得了。平原上的农民,喜欢用马车拉着西瓜去城里卖。我以为京城,最宜于走马车,它是环保型的交通工具。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坐在燕莎的对面,看见马车从燕莎门前的公路上呼啸而过,比所有的豪车都抢眼。

我想象着张家湾,它或许如我在八十年代末去的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工厂皆坐落在荒野或田园中间。张家湾,它的玉米地包围的厂房,厂房正渐渐的增多。现在它们安静地与自然形成一体,便也听不到甚么机器的声音。不过,我以为这些都是不重要,我只要这样漫无目的地骑行,热风或者凉风拂过,车疾进,玉米成列向后疾退。在平原的玉米地中间骑行,我放弃一切想法,我成为一个单纯的人,呼吸玉米地清甜而芬芳的气息。平原上的斑鸠,一样叫得从容而悠扬。

吃,在路上 其名惟有茗者留

国人近年又热饮红茶,沉睡已久的茶文化也渐次复苏。世事更迭,沧海桑田,探究传统的茶文化,便发现隐于茗事间的中国人的精神,诸多宁静淡泊,指向自然,也往往是一种人生姿态。千百年来,茶叶逐渐南生北饮,广为普及,以至漂洋过海,只是那茗间真情率性历久不变,有多少盛世豪杰或草莽英雄如同过客,惟有茗者千古留名传芳。

饮茶而传世者,首推神农炎帝。神农氏在神农架尝百草历百毒,饮茶而解。“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陆羽《茶经》)。民间与方志还有多样传说,一是神农氏中毒困卧山中,有茶叶飘落于碗,浸泡于水,神农醒来饮,神情大爽,遂发现了茶,以后每遇毒衔茶解之。另一传说,神农氏的肚子透明,能见腹中肠胃与吃食,为察各种草木性质,神农氏吃进各样草木,细观其变。待吃进茶叶时发现,此叶如帚,在胃间旋动,把肠胃清扫个干干净净,人顿时神情舒坦,脑清目明,身轻如风,神农氏给这枚叶子取名为荼,唐后才叫茶。传说的想象力,不亚于传说,不服也不行。

茶圣陆羽,终身执著茶事,湖北天门人,一个遗孤,由竟陵龙盖寺高僧智积和尚收养,悉心教育,以《周易》卜卦,占得《渐》卦,卦辞言:“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就择了二字定姓为陆,取名为羽,字鸿渐(《文人与茶》,陈瑜著,华文出版社)。陆羽少时即与智积和尚习得采茶与煮茶术,对茶产生浓厚兴趣。

在唐朝的时候,茶风日渐繁盛,文人墨客以茶会友。但是,唐朝的茶跟今天不相同,那时候的茶须加入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盐等等烹煮,主要讲究它的药用价值,陆羽著《茶经》开始倡导煎饮法。陆羽在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年间游至浙江湖州专事研究茶叶,五年后隐居苕溪著《茶经》,此间被湖州刺史颜真卿召去编纂《韵海镜源》,这功夫是辽阔了视界,予《茶经》以许多文化注入。

陆羽生性执著,两次拒从唐德宗赐官之命,他一生就得意于只身往来野山雄川,问茶探水,煮水烹茗,以茶交天下朋友,然后吟诗著文。所以,今天到得诸多山林茶园,都说当年陆羽来过这里,拎了一把茶壶,煮水烹茗,喝得好生惬意,忘情不返或大赞其茶,只是陆羽著了《茶经》,他一生的诗文大多散佚,就无对证了。感觉不论去了中国哪方山水,都像循了陆羽足迹跋涉,有茶踪者,皆有陆羽,每遇此境,心中暗生愧意:不论怎么走吧,为什么都走不出陆羽?因此敢问世间饮者,谁能比过茶圣?

唐朝诗人卢仝著《饮茶歌》,他的声名仅次于陆羽,旧时的文人墨客,茗间高隐,都称卢仝是茗中亚圣,而且好以卢仝自居,想来他的豪爽率直感动了人。他赞茶,且关怀采茶人:“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然而,卢仝的茶名远扬,可能得益于他的“七碗主义”,大碗茶卢仝,他的豪情与牛饮,只有酒界诗仙李白可以相比,卢仝的七碗茶:

<small>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small>

<small>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small>

<small>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small>

饮茶能饮到此般甘畅淋漓的境界,卢仝茗中亚圣的地位也就可以当仁不让了。卢仝又称玉川子,他的家乡河南济源还有一个玉川泉,那是他曾经汲水煮茗之泉,关于这一点,现代人不论怎么饮茶,条件优越的达官新贵,也是难以追随。现代都城,我除了在杭州河坊街旁的古井巷尚见到水井有水可饮以外,就只在山西洪洞县的苏三狱中见到井了,那井不及电线杆粗,石板凿的圆井口,井沿有索痕,但那井中决非善水。

今天的都城,饮水都来自自来水管,没有人去命名一个玉川水龙头。我在丰台住时,搞到了一包上品的西湖龙井,约有一斤,一时间兴奋得不得了,巴不得喊来半城北京人来共享,但是丰台水硬,泡的西湖龙井还不如茉莉花茶末子京华8号芳香,只好用矿泉水,买的西山兰台矿泉,碰巧了,茶之色香味极佳,尔后相继换过几种矿泉试泡,只有西山兰台矿泉水适宜。当然,北京还是有好水,那要自己去取,比如从北京植物园沿山径往上走,到樱桃沟,那里有一股好泉,宜于泡上品好茶。如果开车去怀柔、密云的白云深处,也有甘冽好水。

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名句,他的名诗《斗茶歌》一样有“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的佳句。范仲淹的贡献,还在于他将宋朝时斗茶的盛景作了传神的表述:

<small>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small>

<small>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small>

<small>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small>

<small>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辉煌。</small>

<small>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small>

宋朝斗茶,当属有茶历史以来的茗事盛景,坊间也有多种传纪表达,不过多不及范仲淹写得如此大气浩然,恢宏壮阔,斗茶的宋朝远去了,今天的茶文化还在复活的道路上,蛮让人怀想宋朝,亲近宋朝,要能够回到宋朝去,吟茗中歌谣,当一大爽事罢。

摆谈茗事,我想宋朝有一个人应该提及,他便是秦桧的曾孙秦钜。那已经是南宋了,十万金兵南下,欲图江南再下杭州。金兵势如破竹,过黄州,抵罗州,罗州知府李城之正值卸任,又年过七十,时任罗州通判的秦钜统领三千茶商兵据城抵抗十万金兵近月,后出懦将开城出逃,金兵方趁虚而入将罗州拿下,秦钜当即命令部下点燃国库,自己换了一身白衣白裤蝶般跃入熊熊烈火,以身殉职,十分悲壮。罗州城一夜被摧平,今天的湖北蕲春县师范学校建在了罗州府遗址上,前年我去,还依稀能辨认出护城河,那里生长有野趣盎然的莲藕和芡实。宋朝建有五大收集转运茶叶的商务榷,罗州府为其中之一。那时候,秦钜年届四十,正当壮年,文武双全,因为老秦桧的连累,他纵是才华横溢,满怀报国之心,也只能任一个小官通判。由于秦钜的抵抗,金兵失去进取江南的最佳时机,南宋后来才有百年安生。宋史中有《秦钜传》一卷,正史为一小小通判作传,这是别列。关于罗州之战的细节,秦钜部下幸存的一本战时日记有详细记录。

宋朝有趣的人物还有一个也不能省略,他就是宋徽宗赵佶,这个皇帝多才多艺,偏又悬御笔著下一部《大观茶论》,细到连茶叶工艺也有描述,皇帝写茶书的事,在中国历史中大约只有他一人了,他还写了一首《宫词》:

<small>今岁闽中别贡茶,翔龙万寿占春芽。</small>

<small>初开宝箧新香满,分赐师垣政府家。</small>

皇帝大人说,这一回要跟大臣们一起享用新贡好茶了。不过,他却独霸了均窑,把均窑定为官窑,只给他烧制茶壶杯盏,禁止民间收藏均窑瓷器,这个玩法多少有悖茗苑清境,略显霸道,大约与宋朝盛行斗茶有关。斗,就是要把道理放到一边去吧。

皇帝中间,喜欢茗事的还有康熙和乾隆。康熙给一味野茶“吓煞人香”取名碧螺春,使碧螺春和它的揉制工艺流传至今,成十大名茶之一。康熙皇帝也沾了碧螺春的光,以至后人人喝碧螺春,连带想起了他,看来题名著词真的很重要。据说龙井茶是因为乾隆皇帝看书,将茶叶夹入书页,夹成了扁叶,以后才统一定型为扁茶。乾隆写过许多描述龙井茶的诗文,他观察细腻,文笔精雅,合乎他有文化的皇帝的身份。乾隆皇帝最令茗中称道的是在他八十五岁逊位时,有一个老臣含泪相劝时的对话。臣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答:君不可一日无茶。乾隆当然就是茗中君子了。

茶起南方,《茶经》载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这么说,茶的兴盛,从川、渝、鄂开始,传北方后,贵族皇室的品茗斗茶之风,才大助茗事,相继让陶瓷业兴旺起来。“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但终究茶是源于青山幽谷,它渲染传达的是民间情趣,俗世之雅。苏子曰:欲将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既源于山水,方清待布衣草民。所以茗中茶联,有广泛传播,画家郑板桥的茶联端的是茗中翘楚,他的多数茶联,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又多题于茶亭楼阁,为佳茗添香增色不少。“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此联题于江苏镇江焦山吸江楼。“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这是四川青城山天师洞的茶联。郑板桥的茶联,又以茶言志,或借茶抒情:“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黄泥小灶茶烹陆,白雨幽窗字学颜”,“不风不雨正清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一生都不糊涂的郑板桥,说喜欢竹子,难道他不是更喜欢茶吗?

我爱山茶科、山茶属的茶树。茶树的小小嫩叶,娇嫩的刚执,淡雅的醇香,给人类以健康之饮,造就了历史多少诗情画意呢?那茶山上的茶姑,年年复年年,又采摘了多少春情与新岁,阳光和雨露。

吃,在路上 南方的山冈

山间常有奇美之声。在南方的山冈上,你不禁会悄然地迷失,走入永新的岁月。比如在这样的春天,漫山的野蔷薇开了,一簇簇白蔷薇花,有若飘在山腰上的云朵,则又把如许的清芳弥漫,使阳光也香香地亮在山冈上、绿叶间。还有清泉,丁咚有声地浮着野蔷薇那清芳不住地往山外流去。清芳里,宁静中,忽然有黄鹂的啼鸣,来自那幽谷的某一处,使雾也飘动,阳光也灿亮,那是一种极其清丽的声音。或者有时并不是黄鹂,是麻竹鸡,它的声音荡漾着一种竹子的甘甜和青翠,还有青竹管一样的滑润。假设有山喜鹊,它站在林间某一块有阳光的大岩石上,喳喳喳地亮起嗓子,给山间多一些平和安详。抑或山林一群树蛙,忽然鼓舌鸣噪,也要给人一种些奇异。

今年的旧历年以后,桃花早早地开放了,野蔷薇也不例外,山间小小田亩上的油菜花举起束束金黄。这个时节的山冈,对我充满诱惑。记得在地质队的时候,该是邀了友人,扛起猎枪往山冈上去,这时候的野兔也从深山里往山外来了,它们喜欢向阳的坡上那青嫩的叶子。心里想着一些猎获,圆着一个猎人的梦。做猎人也是我童年的渴望,后来读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书,最喜欢他的去非洲丛林猎狮的情节。也是很久的时间了,许多地质队的往事已淡忘,只有那时候扛着猎枪走在山梁和森林的记忆不曾忘记。地质队员往来于崇山峻岭,探矿是另外一种巡猎。走在春天来临的山冈上,微温的风吹拂,心里会有缕缕豪情漾动。

如今不能打猎了,对待动物心灵有了转变,它们都是我的朋友,生活着野生动物的山川和森林才有生机。只是每一登上山去,容易勾起我对打猎的青春时光的回忆。猎枪、勇猛而不知疲倦的脚步,对未来的人生朦朦胧胧的憧憬,已经遥远了,却又还像昨天,心灵的感觉有些错乱,或者叫做穿越。

久别的南方山冈仍是那样的熟悉,在我的梦中一样,一些淡蓝的小花以及斑斓的小蕈,在林间静静地立着,小蜜蜂和花蝴蝶纷纷抖动翅膀,往来翩飞。松针上的小水珠,仍旧和从前一样,亮着点点斑斓的阳光。至于我称之为地茶的一种贴地而生的小植物,也举着三两片小绿叶,它的学名叫做朱砂根……还有一些苔藓,开始在青石板上绿开来了。

多么符合我的梦境,远别南方,漂泊有年,人像那逐波的浮萍,无根无着,任由一种流动的外力推涌,或拍击,天涯海角,天高地远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我的生命,将在这样无休无止的漂泊中度过,开始和终结。所以,我挂念着的南方,我深情怀念着的南方山冈,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岁月果真还是那样,在南方的山冈上,我无法分清这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那只悠然啼鸣的黄鹂鸟,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只?我只是这样有些任性地行走在我的南方,我南方的山冈上,我永远的梦境中。

身体渐渐有些热了,在林间的乱石和虬藤间行走。感受着行走的情趣,也有着行走的艰难,随着太阳高高的升起,山雾渐渐地疏散,地上爬行的百节虫、金龟子,比较有了劲头,而松针上的露珠开始滴落,连同那露珠上斑斓的光彩。确实,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同过去的时光再现。当我终于走出幽谷,来到一处向阳的坡上,我的心情悠扬地飞动。这是一片松树林,有笔立的几人合抱粗的巨松,也有被雷电拦腰击断,仍横出巨大枝干的苍松,地上有一层柔柔的金黄松针。风来,松林发出阵阵和谐的松涛,身上立时感受到幽幽的清凉。

松涛如此喧嚣又悠远,时浩浩气势,波伏如潮,大起大落,时又悠然平和,淡然且舒缓。我的心情,被松涛抚摸、涌动,遂觉时间苍然而久远。我找到一块青石板,铺上一层柔软的金黄松针,在此间坐下,望着湛蓝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一任松涛将我浮托而起,飘飘然然,天荒地远。生命的时间在倒转,岁月在回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不知道回转去多久,我觉得回转去好久,还是好久。心灵已没了那么多欲望,没了什么想念,自己也融入到涛声里,松涛已然成为我的呼吸,南方山冈不老的呼吸。

一刹那,一点点松涛休止的间隙,我忽然想,如果在此搭上一个草棚,住在松林,日日静静地聆听松涛,哪里也不要去,那该有多美!白天,可以坐听松涛,也可以在松涛声里,去种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者花圃。入夜,夜的松涛,怎又不叫人向往?夜,山月悄然升起,月儿皎皎,洗净了一般,山冈上弥漫着月的清辉,月辉淡淡飘忽,如丝如缕,只有悄悄的风,抚动千万松针,摇响如诉如歌的涛音,这永世的涛音里,沉浸着月沉浸着梦沉浸着地远天高。坐在月辉下的草棚中,吟咏心爱的诗歌,或吹一支萧,或弹一只吉他,或者索性斟上一杯老酒,慢慢地品饮,这情境用什么可以换得?

我终于听到久长时间里不曾听到的松涛了。我想,旧历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我也将要像候鸟一样,飞往北方去。哦,南方,我能够带走你的什么呢?只有如诉如歌的松涛,只有它,我把它听入心底,搁在最不容易被市声侵扰的部位。然后,在北方的某些个夜里,独自静静地回放与怀想,我的南方山冈上永远的松涛,我生命中的声音。

返回的路途上,遇到一片竹林,不由自主的拔了一些竹笋,我喜欢用竹笋炒腊肉。竹,南方山中的精灵,它总在春天里生长新鲜的味道。

吃,在路上 中华第一包

曾经拿开封灌汤包与杭州河坊街的小笼包的褶子比较,开封灌汤包的褶如同伞形齿轮般工整,计有32道,这是中原根深蒂固的历史规范。杭州河坊街小笼包的褶子若梅花绽放时的飞扬,恰有美丽西湖的飘逸。两种包子的褶,让我感觉到不同地域文化的分野,大厨师傅对于包子之褶的审美把握,以及心灵捏合,存在着宋都的北南距离。

今年吃蟹黄包子。则不如过去的闲情逸致,我差不多在神农架原始森林待了半年之久才出山,带着原始森林的意念饥饿进城,要从原始的味觉回归现代的品味。在大董品过经典的董氏烧海参和花雕芙蓉蒸阿拉斯加蟹之后,一干人等移师鼎泰丰,精吃传说中的鼎泰丰蟹黄包子。习惯使然,吃包子先看它的褶子,纵是中国有一句俗语:包子好吃不在褶上。我个人的喜欢,吃包子却要先看一下褶子。包子的褶乃面食之花,它的馅如果实之核,观花之美,品核之鲜,从视觉、嗅觉到味觉的品鉴过程,才是全方位的美食品味,一如由表及里的对事物的认知经历。

鼎泰丰的蟹黄包子及其他包子,它们的褶子都呈水波形,看上去已从大陆文化融入了海洋文化的因子,犹如徐志摩先生《再别康桥》的诗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此间,定有一种精致的心情行走在指尖上,方可捏住水样的情态。或者时间才会存留久远,海峡则不算大距离。台湾的食文化,基于中华文化正传与西洋文化融合,经由人类历史跨世纪的蒸腾,我相信很久的寻找,或者就是这一笼,它热蒸着中华食文化的一个经久长盛的意象:包子。

麦子的久远早已进入古农史,《说文》曰:“周所受瑞麦,麳麰也。”此间小麦为麳,大麦为麰。想那麦子从遥远的西亚传至中国,走过漫漫西域,一直抵达黄淮流域种植。据考,禾本科、麦属的麦子,在新疆种植历史约有8000年,在陕西武功种植约3500年。我亲爱的麦子,弥漫阳光的芬芳的麦子,在中国干旱与半干旱地带扎根开始了新生长。它所包含的温暖与沧桑,穿越西北、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我的辽阔的梦中的麦乡,它齐整而金黄,浩浩拂摇在中华大地华夏部落生生不息的地壤。我在品尝这一笼蟹黄包子的时候,刘鸿丽小姐告诉我,这款蟹黄包子从台湾出发,如今遍及亚太地区,全球有六十家连锁店。文化传承及推广,充满包子的张力,已然超越一个食物,令中华包子与汉堡一样跻身于世界美食之林。

席间,食友曰:五岳散人能吃三笼,我吃了两个蟹黄包子之后,肯定道:我能吃五笼!喧腾的饱含着麦子香味,内中的蟹黄洋溢着动物蛋白和氨基酸的鲜美,还有虾肉……那柔嫩之鲜,从隐匿的包子暴露在黄昏后时光的灯盏下,我的味蕾上。遂以能吃5笼蟹黄包子的姿态投入品饮,在美食的行进道路中,大啖可归属为真情的挚爱。这一刻,或者你可以夺去我的梦想,但不能夺走我的包子。

包子发明的历史距今有1700年。诸葛亮发明包子时,包子叫做蛮头。宋高承《事物纪原》有录:诸葛亮南征,降服孟获之后欲渡泸水,忽然风浪大起,问知此地战乱过多,妖神作乱,需以蛮头(南方蛮人之头)投水祭祀。诸葛亮思之,既然妖神作乱,再屠人头来祭,岂不冤魂更多?遂命部下和面,包以牛羊肉塑成人头形状,代之蛮头投入水中,风浪止息。蛮头后改称馒头,在历史的时光中演化与嬗变,界定团状发酵熟蒸面食有馅者为包子,无馅者为馒头。然而,南越文化存留之地的温州,仍保留着旧时称谓,且是将有馅者称馒头,无馅者称包子,可以寻找到一点包子演化史的蛛丝马迹。

只道是无论称谓如何变更,中华饮食中的包子,它的诞生就充满了人文精神,今天坐而论道,吃着蟹黄包子,领略其味美之际,亦感觉到中华人文精神核心之内的仁慈与关怀。

历史的陈香 玛曲:那辽远的香巴拉

心绪一样的风柔凉地漫过肩头,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上,阳光瀑轰然凌空倾泻,灼热而灿烂地砸在金葵花仰望的脸庞。巴颜喀拉山峰积万年沉寂冰雪,它们泛着白亮的冷寒。阳光逼射处,风化的山峰顶着圣洁的光芒。大地上铺满灰白的砂砾,以及从砂砾钻出的青草,那些意念般的飞蝶,随风飘舞,像生命的叶子,或是神山的诗句。时间里弥漫橙色的芬芳,七月高原是骚动的季节,斑头雁和黑颈鹤驮来清澈的宁静;藏羚羊、野牦牛、白唇鹿、梅花鹿、棕熊和黄羊各自悠游或奔走;紫色的高山紫苑、黄色的垂头菊、粉色的马先蒿、矜持的绿绒蒿、豪放的格桑花、精灵的紫云英,一簇簇地开放在禾本科、莎草科、豆科草类和金露梅、红柳的灌木丛中。隐约的清丽,被水光镀亮。

我俯下身来,手抚黄河源旷世长风刻写的苍凉,在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西宗列盆地上,卡日曲,有五个清泉;约古宗列曲,有一个清泉。两线细水淙淙涌出黄河细涓初流,叮叮咚咚金属质地的流响从各姿各雅峰和雅拉达泽峰下升起。天蓝如海,云朵静谧洁白,雄鹰的翅膀切割太阳的金牧草,凝滞或永逝的歌谣,时光被无限拉长,如爱恋的誓言,它响彻心灵,高原空谷,盆地上的河床,浅水漫溢第四纪的砂砾沉积,那些冰川的足迹。草滩上的草,如《格萨尔王》史诗飞越千年的大地苍茫。有一些梦,像站立黄河源神秘的遥想,有一些紫色柳兰、短花针茅、西藏台草……格桑花,藏羚羊、棕熊和野牦牛的风景,穿越亘古荒原,万千沟壑与山峦波迭,清濯的黄河汇聚越来越多的泉流,在东西30公里,南北10公里的约西宗列盆地,那些冰清玉洁的泉,散乱清流无数,又集结千百个状态各异的星宿海。千百个高原湖泊,它们在约西宗列盆地闪烁,映现金子的光泽。尤在月光下,明亮若碧空星群,如二十八星宿分布广邈的太空,元朝招讨使都实奉旨勘察黄河源,便把黄河源定在星宿海,蒙语称“火敦诺尔”,火敦为星星,诺尔为海子,或湖。沱沱河,无数散乱泉流经由星宿海汇集东去,一滩原初的自由主义之水,谷宽水薄,浅滩散布,砂砾横陈,弥散之态积成黄河源初始出发的原状。先贤说:“河上通于天,源出星宿”。还有一个记载:“星宿海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少焉,风起波回,银丝散涣,眩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西宁府新志》)

从约西宗列盆地出发,一些细微的足迹穿过扎凌湖,注入鄂凌湖,通天河一路东流,抵达川甘交界与川西北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的白河相汇,掉头北进拐入神秘而辽阔的玛曲大草原。若尔盖唐克草原乃川西北一片秀丽多姿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条白河。故此,这里诞生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流淌在川西北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的白河是一位身姿绰约闭月羞花的姑娘,她每日迎着东方的太阳梳洗,以月光沐浴,经久地在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细步徘徊,含情脉脉地等待着心中的王子。生长在青海巴颜喀拉山脚的黄河是一位智勇双全的英俊男儿,他慕名生活在若尔盖唐克的白河姑娘美丽温柔,多情善感,便不远万里奔下高原迎娶心中的白河公主。经历无数的日月与险途,黄河王子在索克藏寺山下会见了自东南方到此等待的白河公主,是时鲜花盛开,千鸟啼鸣,百兽齐奔,迎接一场草原上的爱情盛事。白河公主与黄河王子一见钟情,难分难舍,遂激情相拥,海誓山盟永不分离,合而为一朝着黄河的故乡青海开始浪漫的情奔。过了若尔盖草原,黄河两岸地势开阔平缓,河水蜿蜒曲折,将草原切割出无数的河洲与星星点点的小岛。在那一片片的绿洲,一个个的河心小岛,草木丛生,水鸟群集,簇簇红柳如水上栖霞,乳雾氤氲,锦鸡、天鹅、野兔、雪豹、白唇鹿、马鹿、梅花鹿、棕熊、水獭、猞猁、林麝在此栖息或奔走两岸。水中,游弋着懒洋洋的黄河湟鱼,湟鱼是玛曲可以捕捉到的珍贵美味,也称其为“黄河鱼”。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每一道弯都纪录下黄河的激情倾注。玛曲是黄河第一弯,清澈明亮的黄河环绕阿尼玛卿山携着一个个美丽的传说款款移步,那世俗永不能企及的地方,纤尘不染的境域,惟雪线之上,雄险峻峭的雪峰生长虫草、贝母和水母雪莲。第一弯的黄河,也是一样的九曲回环,两岸崎岖,河水飘逸,清清浅浅的一泓,温婉平静地向前缓慢流淌,在鲜花与绿草之间,天水相接,天水交融,静心可听黄河与白河隐约的窃窃私语,在阳光或月光下的温情漫步。走进玛曲,人便容易迷失在不朽的岁月。玛曲古称玛柯(藏语:河曲),羌区锡支河流域,占据高原三峰藏族六姓氏之一,以白鹿为图腾的党项羌世代生活在这里。春秋战国的时候,党项羌的后裔发展成许多个部落,唐朝已设行政机构。玛曲在1955年6月设县启用玛曲,玛曲是藏语“黄河”的音译。绿草连天的草原,山峰或者泽地,青绿而鲜嫩的草原,将夏天齐整地铺排,金雕在空中遨翔,花丛中蜂蝶起舞,清风撩过小草的叶尖,被濡染淡淡绿汁的阳光,游移在牦牛、羊群、马匹和牧人的白帐篷之间,或者飘移在镜面的黄河上,映现水长河曲的天云,这时光青嫩多汁。

当我风尘仆仆地闯入玛曲草原,我的心灵已经感觉远离了尘世,清风絮絮叨叨,牦牛沙沙的吃草,旷阔中仿佛听到一支飘过雪域含着花香的圣洁情歌,歌音回荡在湛蓝的天空,白天鹅羽绒的云朵静默地悬在我的头上:“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她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那就是我们的家乡”。

我站在一个开着金灿灿的金莲花的牧场上,听到一个记者采写的源于玛曲草原的现代爱情故事。1989年,18岁的才智读高中二年级,父亲按照藏族家庭要选一个男孩出家去寺院当喇嘛的传统,让六个男孩中的老三才智去当喇嘛。才智希望读书,渴望去外面的世界,他不愿做喇嘛,便选择了离家出走。才智一路打工一路走,他像一个朝圣者那样从玛曲走到拉萨,来到布达拉宫,他遇到一位印度学者,印度学者将才智带到印度,才智就在异国他乡学习电视节目制作,他很快学会了英语。一天,才智遇上一位来印度旅游的英国女孩凯蒂,她似乎在见到才智的刹那便感到才智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与才智交谈,才智向她讲述了自己不愿当喇嘛的出走经历以及那无比美丽的家乡玛曲,让凯蒂听得入迷,回到英国不久,凯蒂无法等待,时过月余她就返身来印度看望才智。她确定了,才智就是上帝送给她的礼物。凯蒂,一位英国著名银行家,巴克利银行主席的女儿,她本人毕业于英国名牌大学,在一家杂志社任设计师。凯蒂的父亲得知女儿的爱情,他带着妻子专程去印度会见才智,并将“上帝送给女儿的礼物”带回伦敦。才智和凯蒂结婚了,才智进入英国电视圈,凯蒂根据她和才智的爱情写作出版了《娜玛——一个藏族人的爱情故事》一书,她辞去工作,专门写作玛曲草原的故事。待知道父亲不再要自己去当喇嘛以后,才智带着这一家人飞到玛曲,银行家目睹美丽的玛曲草原,感觉这就是他生命中梦想去到的地方,遂出资在县城以北的草原上建起一座英国风格的别墅,四方形,红色的尖顶,四周玻璃明亮,与玛曲草原非常和谐。自此,在每年的七月,梦幻般的夏季,才智和凯蒂从伦敦飞回,在玛曲草原游玩、摄影、读书和写作。一个配得上玛曲草原的爱情故事,它给玛曲草原添了份传奇。我专程去观赏那幢英式别墅时候,它沉浸在落日的余辉里,被镀上金玫瑰的暖色。

玛曲,一个放牧心灵的地方。走在黄昏的草原上,归程的奔马四蹄沾香,散落的帐篷渐次升起炊烟,成群的欧拉羊涌向帐篷前的羊圈,远处有挤奶的藏女亮起清纯的嗓音唱歌。在这个时候,登上坡顶去看黄河,黄河一忽儿如细银闪亮,一忽儿如熔金成箔,一忽儿是静默的橙红色泽,弯弯曲曲,河水共霞天一色,黄河之水天上来呵!玛曲是香巴拉,也是人类活动历史悠久的地方,它在版图中国的最中心,从新石器时代起人类在此活动。新石器时代的仰韶人、马家窑人,青铜器时代的齐家人、辛店人、卡约人和寺洼人,他们都在这里狩猎、放牧和耕种。

到公元前400年左右,生息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先民开始被称之为“羌”和“西羌”,中国的甲骨文中就有了“羌”字,它被刻在甲骨片上。羌的本意为牧羊人,称他们西羌,那是因为这块土地处在中原以西,他们是生活在西方的牧羊人。而“西戎”,则是羌语系中从事农耕生产的部族。“氐”似乎与羌有些差异,这个古代民族选择在森林茂密的崇山峻岭之中生活,他们以农耕和狩猎为生,与外界绝少往来,信仰一种原始宗教——笃笨。他们崇尚黑色,也就被称之为青氐。

羌人部族众多,活动领域宽广,生活在玛曲和周边的有先零羌、烧当羌、钟存羌、鸟吾羌、党项羌、参狼羌等诸多羌部,在历史中坚守或四处迁徙。远古羌人的迁徙路线图,沿渭水东入中原,另外有部族西移康藏(唐牦、发羌),还有进入新疆南部。进入中原的羌部与黄帝部族融合,进入康藏的羌部与康藏蕃族融合。史载羌人对中华原始文化贡献极大,羌人姓氏中的齐、许、申、吕等都与姜姓相关,姜是羌字的转用,周代将与华夏人发生关系的羌人称为姜姓。有以上姓氏的羌部,都是最先进入中原的羌人。

在周代,羌人有两次大内迁,分别迁居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汉代以后,羌人内迁趋于频繁。在王莽治下,才将汉人迁居羌中,羌汉民族杂处,逐渐融合。隋唐时代,青海湖以东的大部分羌人已与汉人无异,成为汉民族构成的重要部分。据称大禹是羌人,他带领部落治水,从积石山沿河而下。若是这样,姜子牙姜太公也是羌人,他曾垂钓渭水,渭水从陕西东南进入黄河中游,在西岳华山下的潼关与黄河交汇。

羌人中的党项羌,写下过辉煌的历史,他们兴盛的时期,以迭部为中心跨越甘青两大地区从事生产和军事活动,到公元7世纪归入唐朝,唐朝诗人王之涣写过著名诗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由于在唐朝时受吐蕃的强大军事威胁,时任大唐帝国西戎州都督的党项首领拓跋赤辞要求向内迁徙,唐朝批准了他们这个请求,党项羌于是迁徙灵、庆、银、夏(今陇东和宁夏)诸州。此后,经过唐朝和五代的发展,党项羌部落越来越强大,到北宋时期,他们终于在徙居地建立起了势力强大的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遗址,贺兰山下的银川城郊,号称东方金字塔的夏王陵陵墓群保持至今,气势恢宏,布局广泛,荒原之上一座座王陵泛着橙黄的光泽,它们是那个消失了的西夏王朝的物理记忆。当代作家张贤亮在此边上辟有一个西部影视城,以出售荒凉著称。这里,仍是黄河之滨,但已经是回族人主要生活的区域,他们创造的花样繁多的小麦面食只有意大利人可以相提并论。

谜一样的玛曲,站在这里,想象世界有多么遥远,世界就有多么遥远。它永远是一个幻境,天荒地远的美丽,地球上生态最优美的纯净部位,极地则少其青葱。百年以前,博学智慧的三世贡唐仓活佛清晨登上西倾山,遥望黄河自天际而来,蜿蜒回环清亮在鲜花与绿草间,这神秘的仙鹤栖息之地,令活佛的心灵深深地震撼,遂即兴吟出极富哲思的传世名篇《水木格言》,成为藏传佛教的经典。解读玛曲要置身其中,吃糌粑、牦牛肉和蕨麻米饭,喝酥油茶,听草原上的天籁之音,看玛曲的月亮。这些,或许还不够。玛曲的神奇远比想象要多,宗格尔盆地的石佛洞和宗格尔石林,有奇美的七仙女峰。七仙女峰巍峨、挺拔、峻峭,她们列阵气势恢宏,挺拔有力,粗犷、豪放、刚坚、剽悍亦不失灵秀,充满坚强的张力,塑造玛曲的沉稳、苍莽、凝重之美,从体魄健康、孔武有力和博大情怀中透释含娇抱羞,她们是玛曲的仙女,一方雌性的神。万玛沟,巍峨横亘草原的西倾山突然断裂,形成一个巨大的峡谷,它的南部连接延绵广阔的大草原,黄河从草原飘流而过。向北登临,从草原沿着小溪而上,穿过杜鹃林和灌木林,抵达高山草甸,举目向上,茫茫雪峰,山群次第相连,蜿蜒不绝,深锁天色中。在此遍布水母雪莲、冬虫夏草和蕨麻等奇花异草,蓝马鸡、雪鸡、林麝、盘羊等珍禽异兽在珍奇植被上悠游走动,成千上万居于山崖的野鸽子纷飞,咕咕鸣叫,射向峡谷的阳光将它们的羽翼擦亮。杜鹃花从六月始开花,粉红色和白色两个主题颜色的杜鹃花开满峡谷,山风被染红,弥漫微甜的气味,尤映得雪山纯洁而苍凉,万玛沟雄奇间见秀丽。

黄河始于泉,自约西宗列盆地,星宿海,至玛曲草原的泽地,黄河聚泉无以计数,万里黄河,始于清泉。然玛曲有异泉,奇妙之处也属天下奇观。河曲马场位于城南,约20公里,闻名于世的河曲马在此生活。此地河流淙淙,青草如毡,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碧波荡漾,天水一色。河曲马场西南皋维隆瓦沟上,有一喷泉,遇人喊马嘶,泉水自动上喷,水喷高达0.35~1.5米。城东郎玛公路20公里,大水泉像一个漏斗形的水池,池深0.4米,池底有泉眼十余,终日汩汩喷涌,流出一条河,泉水甘甜清冽,碧澄透明,终年不会结冰封冻,水温常在9~14℃。大水泉背后是西倾山,前面一望无际的草原,黑河如带,悠悠流淌。大水泉正当草原牧区,牧帐点点,牛羊散漫,獒吠马嘶,这边大水泉下围池养虹鳟鱼,鹰在天上飞,鱼在水里面飞,寂寞的时刻有心在飞。察干曼曲在城东郎玛公路10多公里以南察干拉卜则山下。察干曼曲,察干,蒙语,意为白色;曼曲,藏语,意为药水泉。蒙藏二语合而为一叫“白色的药水泉”,该泉以能治肠、胃和皮肤疾病著称,泉距地表0.5米深,水呈褐色,味微涩。

玛曲县城如守卫香巴拉的世俗之城,1万平方公里面积的玛曲县有人口3.82万人,牧民人口3.08万人,城中大约住了1万人。城的建筑以白色平房和二层小楼为主,一律贴瓷砖。城中十字大街为重要的街,街上往来多藏民,间或有过往的远方旅者。街为单行线,有打马而去的藏民马队,他们骑着威武的河曲马,这些马的先祖征战过匈奴,也有穿红袈裟的喇嘛驾驶越野豪车,十字街口没有红绿灯。街上,临街铺面开着许多饭馆,以川人开的为多,其次为卖磁带和光碟的音像商店,街上飘荡着这样的歌声:“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她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有时候,也能听到另外一首歌:回到拉萨。这歌,激越苍劲,穿越明净的草原上空。城中有农贸市场,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有两个,主要车种有依维柯和宇通客车。在那些饭馆,也有不吃也不喝坐着发呆的藏人,那眼神似乎天生用来眺望辽阔的大草原。

穿西装的藏人,他们是公务员或从大学放假回来的学生。大多数饭馆,都有铁板牦牛肉和红烧湟鱼,及浓烈的青稞酒。不足半个小时,逛罢全城,我住在玛曲最豪华的宾馆,日价35元,但卫生间没有完成装修,挂着铁锁,它几乎锁得我绝望,多么遥远而清贫的地方。在西倾山下的玛曲城,可遥望玛曲草原,黄河大桥也不甚遥远。城外的草原,即黄河滩。县城有一个奇观未曾看到,城中下雨,西倾山上落雪,城中雨点滴哒,西倾山上雪花飘飘,城山恰是两重天,为边际气象。然而,城中看月不稀奇。夜,我从藏族朋友家吃糌粑回宾馆,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夜,玛曲的天空很低,幽蓝的夜空,仿佛一个幕景,上面挂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一个亮透了的月亮,它很近,就像从黄河滩上升起来。月亮升起时,也升起些凉意。风把月亮上面的浮尘吹净,月亮洒下纯净的清辉。月亮只齐平房高,它甚至像一面挂在蓝绸缎上的镜子。玛曲城溶入月辉之中,月辉清凉乳白,含丝丝沁冷,微甜。城中四处的藏獒叫起来,它们的叫声如犬,有些像中原的狗,又有些不像,也许因为它们叫的非汉语,而是西羌语?城中宁静,静如牧区,城中的房子浸浴在月辉里,近似无数个帐篷拥在一起,牛羊皆已入眠,牧人也已睡去,草在静夜里拔节,叶尖上挑着露珠。我醒着,我站在玛曲的城中看月,我在梦游,玛曲的夜含着冷意,我身体内有糌粑的热量。

我多么想看一场大法会,或者是赛马大会,这些事情发生在毛日扎西滩。毛日是蒙古语:骏马;扎西是藏语:吉祥;毛日扎西滩:吉祥骏马滩。吉祥的骏马滩位于玛曲城西8公里,滩大而广阔,中间为一走廊,一个呈带状的盆地,全长有15公里,宽有10公里。远有群山护卫,近有丘陵环立,草原地势平缓,水草丰茂,自古以来活佛高僧大德在此讲经弘法,土官头人议政论事,也是一个赛马的场所。正如我在夏河错过了晒佛盛景,在玛曲也错过了讲经弘法,赛马和歌舞。我目睹了一个生态草原,在黄河的首曲。首曲之间,亦有一个小首曲,我曾坐在这里晒过太阳,时光有一种飘逝之美,当心绪被黄河牵引,目光与牦牛对视,天空被雄鹰漫步。也许,最应该去希美朵合塘,它在城西120公里的欧拉秀玛乡,绵延数十公里的平坦河谷滩地,它在一年中分三次更替景色,也一样符合玛曲和万玛沟的层次审美学。希美朵合塘的每年七月中旬,滩上平展又齐整地遍开金莲花,策马扬鞭,马蹄下飞溅金灿花尘,或游走于花滩,眩目的金莲花簇拥着阳光,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金黄。八月盛开天蓝色的龙胆草花,辽阔的希美朵合塘无际的一片蔚蓝色,与天际相接,天地一色,有如辽阔的海洋,惟白色的帐篷点点散布于滩,如大海上的渔帆点点。十月的希美朵合塘,植被谢幕的季节,周边的高山上白雪皑皑,滩上换了斑斑点点的毛茛花,毛茛花的花滩与皑皑白雪的山头对映,玛曲又一个漫长冬季之始呈现冷静之美。希美朵合塘,意为花滩。生命中,应该分三次抵达玛曲,在三次到临的时光站立在希美朵合塘,策马狂奔与闲庭信步,被花色花香沐浴的心境辽阔清新,也不拘在此小饮。

玛曲草原,黄河滩,河滩上的草,整齐如织绒,从河边漫向山冈,那西倾山的山头上遍生青草。绿的草,绒般泛着绿光的草,它让大地和阳光鲜嫩,青绿的气息弥漫夏空。黄河在此绿光中弯弯曲曲飘过,黄河为弯曲的亮水,呈之字或S形,水上泛着白光,白光划开了青青草地,一片无尘的清静,宛若镶嵌,就看见了清的水至目光以远,那尽头已经不是天,它比天远。生命也就进入岁月里。入冬,草黄花谢,大地苍黄一片,飞雪而至,白茫茫无边无际,寒风如刻刀,雄鹰之羽凝冻,寒鸦点点,河面上积巨厚的冰凌,只剩下心灵中的爱意波伏,天空的云朵,水一样飘摇。要待来年的五月,大地回暖,草根萌绿,百鸟啼芳,在多情的草原上,在绿草之根上萌发。黄河的流淌有多久远,那河上的风光就有多久远。

我在临别玛曲时,依依不舍地走进草原,循了草原远去,看草原的深处淌着流泉,流泉溢着亮水,亮水漫过草根,响着清澈的声音,有乳雾飘拂,藏獒间歇性地吼叫,震颤牧人帐篷烟囱上的炊烟飘飘摇摇。在一些沙质的漫坡上,牧草稀疏,若我青春飘逝的额,沙壤呈黄色,上面有旱獭,它们站立洞穴边的小土堆上,后腿直立,前腿下垂,憨情迎陌客。忽而,它们会一个、二个、三个直至五个并排而立,待人近时,忽的闪入洞中,一会又从另外的洞口出来,或跑向更远处。黑的牦牛,尤两只眼睛黑亮,状似披头散发,机警而单纯,它们也摆开观望的态势,或一起亲切地吃草。玛曲的羊,叫欧拉羊,玛曲草原独有的羊种,它的角扁状,似宋朝官帽的两翼往两边平展,角端略略上卷。欧拉羊在草原上吃草,在草地上走动,一团团圆滚滚的白,羊群移到了远处,身后只有草静静地绿,只有黄河白亮亮地静。空气纤尘不染,我抱着照相机坐在草滩上,河边有一群牦牛小憩,它们站立望着我,浪漫又憨厚。河对岸开过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车在小山坡下忽然急刹,随之响了一枪,一个穿西装的汉子执枪推开车门,从坡下拎起一只腿脚弹动的兔子。

黄河在流淌,它像一块银亮的玻璃往前移动。它静得像悠远的地质年代,小小的风儿,拂动着岸边草地上的小花,蜂唱蝶舞,天上有几朵浮云,阳光给它镶了一圈金边。玛曲黄河下游有一座黄河大桥,一座多拱桥,水上有两艘船,已经泊锚。河滩上一群白帐篷,像无数朵巨大的白蘑菇,牧人已经集居在这个地方。远处,女人唱起了歌,歌声贴着河面飘来,嘹亮,清脆,藏族的不朽的歌。藏女们,她们在帐篷前劳作,或者烧起牛粪火,或者拎着桶给牦牛挤奶。据说,藏女给牦牛挤奶时要看牦牛的眼睛,男人远行前看河曲马的眼睛,都可以交流。草地上,有驮着牧人飞奔的马。

历史的陈香 温州:一个悠长又婉约的记忆

温州有点冤,我拿它与苏州比较一下,如果城区的信河大道和蝉河大道不是这样被填起来,仍然是悠悠的信河与蝉河水街的话,东方水城或威尼斯的美誉,落在温州比苏州名副其实。现在的永昌堡,住家的门前仍然有河。两年前,那次匆匆的温州之旅,实为美食,去尝瓯菜,游雁荡山,然后带回来许多温州的记忆,也算初初结识了温州。

现在京东读一本《温州的记忆》,勾想起的诸多鹿城的历史与风情,仍然又起重游温州之念。绍国兄的随和亲切,瞿伟兄的坦荡直率,绍毅兄的质朴真挚,完全在我脑海里建构起新的温州人概念。《温州的记忆》是瞿伟的一部散文新著,成都时代出版社出版。曾读过瞿伟的散文集《旅者与梦》,感觉那是诗散文,瞿伟本是诗人,长相也酷似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微弯的长发齐肩,大的略有些忧伤的眼睛总是清澈地看着人。但是,《温州的记忆》笔风回转,习习地拂过古瓯余风,引人进入一个温州诗人生命中的温州。

我感觉瞿伟心中有一个徘徊不去的古瓯情结,包括绍国兄,他们生活在现代十分繁复的经济社会里,心中积淀了颇为深厚的古瓯文化,那里面荡漾着世外文明的波影,令人深感他们居于南方以南,精神交合在悠远时光与当代生活。温州也曾是宋高宗赵构暂居的地方,在地远天高的雁荡山脚下,这座城市编织过世外之城的精美。所以瞿伟写到的一座山,一口井,一座楼,抑或是一个人,总有淡淡的古瓯韵致。温州之美,颇难在简短的语句中延展。只说谢灵运在永嘉府做了两年知府,花一年功夫写诗,便成为中国山水诗鼻祖可以佐证,交错在温州这样一个地理文化坐标,总感觉到瞿伟是在不经意地将他阅历与读识的温州星星点点地书写。宁静悠远的心情,质朴天真的心性,是瞿伟笔下或者也根本是温州这座城市的文化印迹,我特别记得在南白象的“农家小院”品饮时,喝了生头和老酒汉谈起的古瓯风情。

我的想法,阅读《温州的记忆》能够比较真切与纯粹地接近一座城,像我第一次听到子梅鱼(小黄花鱼)、白鯗(干鱼)、蝤蠓这一类名字,像忽然跌入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只有瞿伟这样生于斯长于斯,且又周游过列国的人才能够真实细腻地把握住笔。在温州的食事方面瞿伟也记录到,包子叫成馒头,而馒头则叫实心包,又将豌豆叫成蚕豆,蚕豆叫成豌豆。细小之处,贯连起来的温州细节,确需有瞿伟这样诗人的目光勘探,且又酝酿出浓郁之地方韵味。

《温州的记忆》附印了诸多老照片,目光触及永昌堡和江心屿,以及那幅著名的江心寺门联: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这门联在“绿萝蒙细媚晴江”的世外清境,它仿佛也印合了诸沦桑世事。瞿伟尤浓笔重墨地写下北宋南宋两次亡国时的温州盛事,前者是宋高宗赵构偏安温州四月,剪发文身的古瓯乡民能够亲睹圣上的激动心境,以及南宋灭时,遗臣拥益王与广王抗元之盛景。确乎温州在那悠远时光迎接过诸多文人与名臣,如抗元时的文天祥等。那徐霞客,以及杜甫之父杜审言,皆留墨于此。这点点滴滴,原本也在温州文人口碑之上历代相传,于今瞿伟落笔纸上,便读得悠然。楠溪江那清波流长,瓯江浩浩,鹿城之上的别样风景,幻化在瞿伟的字里行间,只道是瞿伟将一座城市与它的历史婉约地书记,算是将温州飘袅游移的雾淡然拨开,看到一个好真切的地方,它在南方,介于大陆与海。这座城,盛行读书,味觉品位极高。

历史的陈香 淡然的历史陈香

绍兴有三乌,乌毡帽、乌篷船和乌干菜。乌毡帽确属绍兴人独一份,合上绍兴城的乌瓦白墙建筑,乌在绍兴,实可以称为主体色,设若绍兴也能出一种乌酒,那真个是太棒了。

做毡帽这种事情,在中国历史已经不短,张岱《夜航船》载:“秦汉始效羌人制为毡帽。”这么说秦时已经有毡帽了,至于绍兴的毡帽起源,明朝绍兴人曾石卿道:“鹅黄蚕茧燕毡帽”。这个燕毡帽,我估计就是乌毡帽,燕子能有多黑呀?绍兴人的毡帽业起源,据说始于清末,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潘尚升开设潘万盛毡帽店,年产毡帽两千顶。早年的绍兴毡帽用羊毛做的,绍兴人将乌毡帽的发明灵感归于老虎,大约是老虎的窝有兽毛,积而久压结毡,绍兴猎人就以此作帽,这个传说很难证实,却也不好否定。旧时,绍兴叫会稽,唐朝诗人即从此踏出一条唐诗之路,断不闭塞。乌毡帽,端的是一顶好帽,里面乌黑,卷边,圆顶,前段呈畚斗形,夏戴遮阳防暑冬戴挡雨雪风霜,四季皆宜之帽。可惜了,四十年前一场运动,尽扫绍兴乌毡帽,那是一个红色主义的时代,容不得乌色,但是乌色,原本是中国人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它是我们生命中的颜色,当乌色褪去,我们便老了。

说起来,绍兴乌毡帽,在南方水乡,及至中原,皆属为数不多的农民毡帽,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奇特的历程,我不知道这个历程,我想一片有戴毡帽风俗的乡土,里面一定有诸多的谜。便不再去追究,只乘了乌篷船,在水巷里漫游。绍兴的水巷,两边仍是居家,这些人家的女子或者也在水里洗涮,水悠悠地流,乌篷船可坐三五人,篷可掀起,竹篾编制,刷有黑油,船夫用脚摇桨,我觉得周作人对乌篷船的描写极其到位:

“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半圆形,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周作人著)

俱往矣,今时的乌篷船,大抵为游人制作,船夫往往抢了时间赶水路,未觉尽兴便就到了,再坐须重新买票,他也不大给人拍照停顿。历史到了今天,没有办法,这是在绍兴啊,即便是谁人借了我一只乌篷船,我也枉然,谁个会用脚来划船桨呢?

我到水仙酒家品饮,桌子摆在水巷边上,悠悠然看流水与过往的乌篷船,此却有美妙风光,白墙乌瓦的建筑,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船夫,要了一坛古越龙山,我对绍兴酒情有独钟,居京的普通日子里,会慢慢地把时光喝得很逍遥。因为这个风景,也因为坐了乌篷船的快乐,点了一桌子的菜,绍兴的菜,可要小份,这就不算奢侈,每样都要小份,只有一样要了大份:霉千张。

大约绍兴的一些知识,都是小时候读鲁迅小说和散文零星得到,首先是加饭酒和茴香豆。尤其茴香豆,经由孔已己先生的渲染,至今也记得他一手遮碟,一边说“多乎哉不多也”,这夫子,很有情趣,如果我在绍兴街头遇见孔先生,肯定要请他喝古越龙山,还要吃茴香豆,蒸霉千张肉饼。只道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散文里,较少提到绍兴霉鲜食品。有一年,央视记者杨小蕾要到绍兴拍霉千张,请我写文字,我说绍兴可能是世界霉鲜中心,她以为对,结果她到绍兴之后,人不大配合,这大抵有一个规律,吃霉制食品,不要看过程,只取结果,正如吃肉不要看屠宰。坐在世界霉鲜中心的水巷边上吃霉鲜,喝近似于轩尼诗XO的古越龙山,心中的联想就飞到了极远。有过一段时间,我买袋装的绍兴霉干菜,用它来蒸五花肉,霉干菜将油吸进,菜绵软而油润,肉丰腴而不腻,古时曰“膏粱之味”(《孟子·告子》)。

现在,我恨不能回到那饕餮时光,永别了那青春的遇丰腴肥肉眼睛就放光的时代,每见丰腴的“膏粱之味”,舔舔舌,转身逃之夭夭。人一肥硕,连美味都怕,这有多么的可怜呢。心中有一些惆怅,我知道人有游丝般柔颤的心绪是多么脆弱。很多时候,我在静夜里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时光就这么永不休止地流逝,我要不要学鲁宾逊那样去漂洋过海?

少时读《鲁宾逊漂流记》时产生过一种伟大的兴奋,我想我也要赶快行动起来,做一艘独木舟去航海。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海在哪里,我只是心中有海。在童年时,听奶奶说海每天要涨潮三尺、落潮三尺。我依稀记得,鲁宾逊上了海岛,从枕头的麦麸里找出麦粒,然后下种,收割了麦子碾面烘烤面包。那面包该有多么的香啊!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热带的岛屿,阳光灿烂的岛屿上,鲁宾逊指挥“星期五”劳动。有许多伤感都是因为雨,昨天,阴雨绵绵,这好像江南初夏的常规气象。但是,我知道雨会打湿我的心情,如果再遇到一些感伤的花朵,忽然令人满心湿漉漉的。

我认为,月季花会感伤,木槿花和金银花也一样会伤感,特别是迎春花。我在南方山中生活的时候,雨天上山,尤看到盛开的月季花的伤感,湿漉漉的,无人欣赏,静默地在山野里开着,花瓣上闪着湿润的泪光。空山幽谷,她的爱人不知身在何方,连勤快的蜜蜂也不光临,这情境,只有满心的雾茫茫。或者还有黄鹂鸟,婉转地在幽谷里啼鸣。恰在雨中,在昨天的雨中我进入了沈园,陆游写作《钗头凤》的沈园,我摘录了沈园的那一段历史:

陆游与表妹唐婉青梅竹马,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与唐婉结为伴侣,婚后相敬如宾,情深意切,然陆游母亲深厌唐婉,强迫陆游与之分离,陆游的一次次恳求都遭到母亲的斥骂,万般无奈,陆游便忍痛与唐婉离婚。中国五千年的棒打鸳鸯,以此为甚!陆游离婚后,娶王氏为妻,唐婉嫁与赵士程。十年后的那个春天,陆游忧郁地独自一人游到山阴城沈家花园,独自饮酒,突然看见唐婉和她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陆游不禁悲从心来,那个自己的心上人儿,怎么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放下酒杯,正欲离去,未想唐婉征得丈夫同意,款款走来,给陆游送上一杯酒。陆游接过酒杯,刹时热泪盈眶,久积的心情山洪爆发,他一仰头就着热泪喝下了唐婉这杯深情酒,放下杯子,陆游提笔在沈园的粉墙上挥笔写下他生命中最著名的千古绝唱《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那源自生命的激情,真爱的滔天澎湃,陆游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汹涌喷发!写罢,陆游深情地看了唐婉一眼,怅然离去,留下唐婉孤零零地站立。唐婉呆在那儿,她反反复复将心爱的人儿题写在墙上的《钗头凤》,之后,再也抑制不住深藏十年的感情失声痛哭,回去便在创痛与离愁间,和下一首《钗头凤》: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和下《钗头凤》不久,便忧郁而死。

陆游则带着伤感北上抗金,然后至蜀任职,六十七岁那年,陆游重游沈园,他看到当年的粉墙已是半面破壁,《钗头凤》时隔四十余年已经字迹模糊,唯那腔情感真切,忆及当年独饮以及唐婉送来的那一杯酒,不禁热泪滔滔,因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主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又为唐婉题到:“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

老年的陆游,索性搬到沈园的边上来住。只是阴阳两相隔,心遥遥,路漫漫,陆游无法再见到唐婉,他在七十五岁那年,这样写下怀念唐婉的《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自行作稽土上,尤吊遗踪一泫然。”直到陆游临终前,他仍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一对多情又多才相爱的人儿,他们都已经远去了,只有宋朝的那枚银月,间或来到沈园凭吊。进了初夏的沈园,春天的花朵已经残落,夏的石榴已经爆出花骨朵,细细的雨雾间,湿漉漉的石板,荷池里立着荷箭,墙头下的迎春披下绿色的流瀑。来到题着《钗头凤》的诗墙前,字迹仍在,前有诸多假山石装饰了空场,我看一会儿就离开了,到荷池边坐了一会,心灵有些湿润,我又返身走向诗墙,已经是黄昏时刻,人大多离去,空空的沈园,添了诸多寂寞。蓦然,我看到诗墙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白衫,黑裙,梳着两条粗长的辫子。这着装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忽儿面墙念起《钗头凤》,忽儿在墙前缓缓走动,复又站定再念,如此这般,我在她身后拍了一张照片,不忍走近去打扰这幽静里的人:她或许是失恋了?

人生就是一杯酒,自斟的是一杯孤独,她斟的是一杯挚爱,人终将要喝尽一杯酒罢。酒上来了,古越龙山,这个牌子的绍兴酒,我已经喝了有年,最早在九十年代初刚到北京,住在丰台的韩庄子,花乡的一片土地。在郊外的田野,种着一望无际的玫瑰、月季和茉莉花,节日或庆典的时候,花乡的花要妆点整个北京城。我常到超市去买古越龙山,计有两种,一种坛装,一种外面包了一层薄塑料纸的玻璃瓶装,都系了红绸带。我喜欢温热了来喝,尤其冬天的早晨起来,就着窗外透进的雪光独自慢慢儿地饮酒,它把我从孤寂的冷清中温热过来。我端起温暧的古越龙山,这是一杯花雕,在绍兴城的水巷边上慢慢悠悠地喝。

霉千张上来了。我吃蒸霉千张卷子和肉饼,绍兴人称千刀肉,就是用肉馅做的饼,垫在盘底,霉千张覆在上面。霉千张啊,它较之我以前在南方吃过的霉豆渣,霉度更深,这深刻的霉味,细细咀嚼,慢慢儿香。设若辣味是向上飘扬的灼烈的阳光般的鲜香,霉鲜味是下沉的,可以感觉醇厚的香,它释散开来的时候,在味觉之间回环悠荡,此香复绵绵,水巷静悠悠,我再饮一口古越龙山,心绪平和悠游。肉饼也是一样霉味,为咸霉或曰咸臭,深厚至密集深郁之臭时,它又淡然而香。

我比较了一下,搜寻已经远去了的记忆,霉豆腐渣的霉香,因为豆腐渣质地膨松,霉味不足以深沉,千张质地坚密,柔韧富弹性,霉味经咬嚼释出,其味便具有冲击力。肉饼也结,嚼之,香绵悠长,配得上古越龙山味醇而悠长的黄酒。其间,吃一二粒霉豆,或者喝一喝黄颡鱼豆腐汤,鲜一下爽口。阳光灿烂,小风绵绵,乌篷船的桨声不时打扰一下这边的幽静,心情也能“噗哧”一下,在现实的时光里展延。

谁也不能回到历史,我想。像我这样的俗人,真个要把无意沾染的一些古旧的文化气味洗去,是来不得绍兴,那应该去到自然的山水之间。乘乌篷船去一条街,船夫说那里有一座水上立交桥,登桥眺望,仍然是水城的水巷曲折回环,绍兴文化可以陈窖,可以发酵,可以霉鲜。要了黄包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走到蔡元培的故居,穿过一个大的院落,进了一栋房子,上了二楼,在蔡元培卧室的太师椅上坐了一坐,我有些对蔡元培在绍兴享有的文化地位打抱不平,蔡元培故居的人气清冷得多,人皆涌往鲁迅的宅子。可是当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时候,他聘了周作人做北大教授,聘鲁迅做北大讲师,况且不止于此,蔡元培开创的一个时代,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贡献,这方面其他人难做到。

诚然,学者与作家的区别就在于,作家的人气很旺,学者本应冷冷清清。至此,我转向越王台。越王台依山而上,一级级登上去,清幽宁静而绿意葱葱,相传越王勾践便是在此卧荆尝胆,发展壮大,十年后一举打败吴国。相比较,我以为霉千张更合符卧荆尝胆的味道,那样的沉静与坚忍不拔,心中藏着一个宏阔的理想,一定要捂出自己的味道来。及至我登上飞翼亭,看那把青铜宝剑,我也相信世界上毕竟有不朽事物,爱情,青铜宝剑和霉千张,从精神生活审视,爱情的绝唱在绍兴,陆放翁已经写罢了,青铜剑与江山事业,忍而激发,越王以击剑的姿态书写,而霉千张是我所热爱的世俗生活。

一坛古越龙山绍兴老酒,一盘蒸霉千张和肉饼,在午后的时光里消失,它溶入我的感觉与记忆,凝固在我的字符里,我坐着乌篷船离去,挥一挥手,作别绍兴的水巷,在那沈园的上空,似有祥云一朵,祥云飘浮在稽山镜水之上。

历史的陈香 熬吧之熬

生命中有许多品饮的经历,一如在熬吧饮茶,我深刻地相信一盏千两茶的力量,足够将我在熬吧的那片时光,带至许远的湘西乃至北国。此番由上海麟风创业之廖修仪女士请茶,便把刚从湘潭碧泉潭那一脉清凉暂时搁置,长沙的酷暑烤炙也扔到了五楼之下,熬吧的佛家悠然宁静的音乐沐浴心境,亦可洗尘。

四月的日子仿佛不算太久,那一次从上海到达长沙也是直奔熬吧,这个位于和府大厦五楼的文化主题茶餐吧,我相信到此品饮的确也是一个缘字可以释解,此次来考察大鲵之后,也从此喜欢上大鲵。

廖修仪女士原也是电视人,下海从商八载,性格仍坦诚而直,我去考察的润孚生物所从事保护与繁育的大鲵,皆为麟风创业人孙麟先生创始,他在酒间也给我讲述了红鲵的故事。一尾红鲵,在长沙捞刀河里度过的岁月,连结着湘西石门遥远的山中人世沧桑,当然这与饮茶不是必然关系,唯脱离了大鲵之主题,似乎茶王——千两茶的茶汤也不再浓酽。

廖修仪女士本是代表甘立钢先生作东,这些事情叙述起来比较罗嗦,不过,我庆幸我成功地在长沙让他们相信了我不饮酒,这或许是一种善意的蒙骗。不过,我确实在此次驾驶速腾考察武陵源中国大鲵的历程中,定要与酒擦肩而过。遥想一周之前,我在上海书市与上海大学出版社长姚铁军先生豪饮啤酒时的心态毅然两样,那次在延安路的赣汤馆品饮,姚铁军先生问之,最高记录饮过多少?我说,也就8扎。纵然姚铁军先生为东北汉子,对于饮8扎啤酒这样的经验,他还是感叹一声:8扎!我的老乡张光斌先生似乎能饮,便将酒事推至午夜,那是我在上海喝得最为爽快的一次,上海一直是低酒精地带。

在熬吧,恰也是熬文化、熬情致之所。在湘江之滨,2006年来此品味回渡鱼,留下绵长之记忆。今次品的湘式酱焖鱼头,墨鱼猪肚汤和青萝卜菜,后又加了一客茶味口口酥,便是炸之泡酥的猪皮与之黑茶烹之。与孙麟先生、甘立钢先生碰过数杯,就也转移到了茶席。红豆杉树的茶几、座墩,由熬吧首席茶艺师张漫漫小姐主讲黑茶茶道。黑茶之陈香气味飘然,且味酽宽醇,于是时间走游在茶之上。

果然两位爱茶人面前,我的粗人形象毕露,那主要是与茶冲撞的吸烟行为,好在她们给予谅解。张漫漫宜以婷婷之玉立概括,湘女如此笔立苗条,亦不多见。廖修仪女士略丰满,然双眸如黑宝石有灿然之光,她正在主修心理学,这是一门构架心灵之桥的学问。

鲜有这样的时光,面对两位女士,我想我在茶道上一路溃败下来,她们讲普洱的生熟茶,讲到湘西安化的黑茶,尤茶王千两茶的制作工艺,品饮以及茶人生的况味,比较之,我也就徒然地多走游了一些地方。其实,我知道人一在茶之面前皆要露俗,记忆中那次最得意的安徽六安之旅,曾去到六安市金寨县铁冲乡,此地的梅山水库曾淹没六安瓜片生长的山谷。本来也是一次茶之旅,然我记住的却是铁冲乡的土酿小吊子酒。

有多少小小的日子打开来翻晒,都有一缕俗味袅袅绕缠,我在湘潭县碧泉潭的短暂一周时光,与中国大鲵一块儿度过。大鲵的从容吐纳,静修之态,令我感觉到这个远古的生物,它将诸多宇宙之信息透释与我,只道也是生命在于静修,我满心的浮躁于此沉落,湘江之滨的许多个梦想,田园中的月光与月光下蟋蟀的鸣唱。因此,在熬吧体察人生际遇的另一种静修,随了茶汤缓缓释放心绪,抵达武陵源山脉旷大的山群与溪流,那山那茶,在自然生境下的一代代伸延的人生之梦,都在熬吧里集结。

熬吧的确宜于饮茶,在滚滚红尘中间行走,略一驻足,端起小小茶盏,淡然往事,如同我在青海的高原上端起茯茶,端起那一轮杯中的圆月,品味到一盏浅浅的宁静,而渐饮渐深,茶之醇,驻留的片刻时光,遂为美好之记忆。因二日就要去往慈利,我想在路上,它也依然会回荡,绵长而漫漫的一盏浓香,已然在心。

历史的陈香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

我读王铭铭的《走在乡土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激活我对现代中国工业史中一个重要村庄的记忆。这个村庄名叫盛洪卿,地处湖北省黄石市铁山区,它的以北为大冶铁矿,东边为东方山,西边是黄石大理石厂,南边就是我住的新下陆了。由于有铁矿的原因罢,盛洪卿边上有座红色的小山,我们叫它红山。那下面有一条河,通常在这边将这样的小河称之为港。少时,我们总在一些夏天,沿着这条河往上走,去抓螃蟹。每次抓螃蟹,都会抵达盛洪卿的前面。

过去的省级地图上都有盛洪卿这个地名,我不理解为何如此一个小小村庄能够刊上省级地图,后来在地质队,有一位师长家住盛洪卿,他一直担任生产技术科长,一个挺有性格的人,他请我们去他家喝酒,便说他家要兴建土木,让我们去帮工。帮什么工啊,去了,他说他家要新建一座茅厕,因此请来书记、副书记和基建科长,我年纪轻,政工组负责宣传的干事。叫上我,可能是他每次到分队蹲点抓生产都拉上我,有些亲近。他们对此的总结,拉上了我去抓生产,可写总结报告,处理机械设备事故,兼任搬运工和钻探工,能干电、火焊,这事情在当年尤让我恼火,就像后来,头头们去哪喝酒也要拉上我,凭什么啊?

工作尚未足一个小时,其实就是象征劳动一下,老盛说,大家辛苦了,休息吧,我们进行工作午餐。因为那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一桌家宴,我们吃得乐呵呵的。重要的是,他们可能籍此达成了某项和解。老盛自恃业务水平超强,平时不将任何人放眼里,便是这请客喝酒一事,他也拿出新花样,说好去帮他做工,实际是为宴请。我对那次喝酒没有留下太多印象,老盛这人喜欢挑别人的刺,对我不节约表扬,因此也没有受宠若惊的那种感觉。我只为他的离奇的请客方式心生佩服,这真是一个得体而又恰当的宴请。

在老盛家院子用手压泵提水冲凉之后,坐在凉爽的大厅吃西瓜,我对那只绿纹大西瓜印象尤深,自家地里种的,有机肥生长,它是真正的西瓜。这时候,我开始回想老盛对盛洪卿的介绍。那时候,盛洪卿的日本人建筑已经消失光了,我后来奇怪地想,为什么在中国大地上见不着一座日本兵的炮楼呢?盛洪卿也没有了,老盛领我们进村的时候,特意带我们在一座两层旧式小楼前站了一会,他说那就是日本人的花楼,现在语汇表达,即日本人的妓院。那座小楼没有人居住,楼上的木栏斑驳但依然完好。

老盛在大冶铁矿日本人手下当过学徒,他这么说过,但因老盛经常在生产关键时候许的诺不能兑现,他的话我们一直打折地听。老盛有两句我服,他说在甘肃勘探的时候,他睡的羊毛毡有两寸厚,纯羊毛毡,不含化纤(当时就没有化纤吧)。他在西藏勘探时,派人将当地的西藏向导领去城里玩,他们偷偷从河里捞鱼炖了吃,因为那河里的鱼可以用瓢捞起来。我们得承认,地质勘探文化,许多地方不守规则,地质队常年累月生活在没有现代文明秩序的原生态地带。日本人开采的大冶铁矿,原是清政府与日本人联合开采,也可以说合资企业,张之洞引进日本资金和技术,建设汉冶萍公司。汉,即为汉阳铁厂,以后有汉阳兵工厂,生产著名的汉阳造;冶,就是大冶铁矿,这里的铁矿石源源运往汉阳冶铁,现在专供武钢;萍,为江西萍乡,它是一个煤矿,生产冶铁之煤。汉冶萍公司为清朝重臣张之洞建设的中日合资企业,所以盛洪卿作为一个村庄,可以刊上省级地图,是否有这样的原因?

我对盛洪卿纳入到中国现代冶金工业史之中,感觉无比兴奋。冶金术,我一直抱有敬畏之心,这也与离盛洪卿20公里左右的铜绿山古矿冶遗址有关。铜绿山古矿冶遗址是中国唯一保留下来的青铜时代的矿山开采和冶炼遗址,时间可逆二千七百年,春秋战国时代。我参与了铜绿山古矿冶遗址的勘探与发掘。长江沿岸的三座大铜矿,湖北大冶、江西德兴和安徽铜陵,只有大冶我深入到地下负一百五十米矿井,包括钻过古巷道。德兴与铜陵两座大铜矿,我遥远打量并路过,没有深入考察。黄河流域的两座大铜矿,山西中条山和甘肃白银,我则只是擦肩而过了。大冶铁矿属于黑铁时代,其实也蕴藏有铜。此地位于湖北省东南部,长江中游南岸,武汉、鄂州、黄石、九江城市带“冶金走廊”腹地,地跨东经114°31′~115°20′,北纬29°40′~30°15′。老盛对长江中游地质蕴藏最为推崇,他时常用盛洪卿式的西北话说,李四光说了,长江中游是中国地质矿藏的蜜罐子。那时候,江西德兴大铜矿已经勘探出来了。

我与盛洪卿的另一层关系,老盛的儿子盛国华与我是朋友,就是他在我18岁那年鼓动我去横渡长江,我当时大约能游一千米,对阔大的长江有些恐惧。他说,一点问题没有,长江活水,手划一下,能游两米。我说,长江水呢?好浑浊,呛咽喉会难受。他说,长江水好喝得很,跟牛奶一样。听他这么说,我就去参加了横渡长江的集训,一个月后,我们都横渡了长江。在浩浩长江的大水中,我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盛洪卿仍然是一个村庄,大冶铁矿也仍在开采,这座中国的古矿山,历史开采期可追溯至三国时代公元226年,至今有1781年。由于我从黄石去武汉多走武黄高速公路,路过铁山大冶铁矿的时候十分稀少,很久没有看到盛洪卿了,去年朋友约我去写黄石国家矿山公园,即大冶铁矿露天采场的遗址,它是亚洲最大的露天矿遗址,东西长2400米、南北宽900米、垂直高度444米、截面积108万平方米,37级采矿台阶,呈螺旋状下旋,它也是世界矿山第一高陡边坡,我因事没有前往,与再次去盛洪卿探访擦臂而过。

历史的陈香 骑行,我的生活一部分

很多年前,读平原诗人姚振函的诗,有那么一句不能忘记,大意是“站在平原上我想吆喝一声”,当我骑行在平原上时,忽然也产生这样的一个念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平原,扯起嗓子大声地吆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吆喝。

我于2002年住到通州,通州在京东平原之上,京杭大运河的北方起点,或者叫做码头。八国联军就是从天津沿运河西进,在通州八里桥上岸,列平行双列队进攻,直立交替射击,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慈禧太后与光绪小皇帝逃亡西安。我就住在八里桥,现在的八里桥有一个大市场,沿街灯红酒绿,一派醉生梦死景象。

通州有许多河,温榆河,潮白河,通惠河,大运河。北京作家刘绍棠便住在通州大运河边,他一生写运河,这位读中学时课本便收入了他文章的少年天才,是北京乡土作家文采最好的作家之一,似乎少了点兼具天下的眼光,令他很快让历史遗忘。

我搬到通州以后,感受到通州隐约残存的运河文化。第一次看到温榆河的时,被北方的河所震撼,在温榆河大闸之上,镜面般的阔水,被浓密的岸柳锁住,那河上有渔夫撒网,网起银光闪闪的小白条,或者鲫鱼。因此,我萌生了要骑自行车走一趟运河的念头。

恰好,我发现市场有一种配带小型汽油机的自行车,它的名字叫燃油助力车,简称燃助车。这车很好,可以无忧无虑地朝着远方骑行,到天色向晚或再也骑不动时,启动发动机以小时40公里的速度返程回家。并且,我可以骑着它去寻找适当的水井,汲水回来泡茶,我以为自来水不宜泡茶,纯净水也不宜。泡茶需要天然山泉好水。

骑着燃助车去郊游,令我的居京生活发生改变。过了两千年,我已经不是90年代漂泊北京那样的心态,那时候心里面有一种悲壮感,心灵像一只苍凉的蜂巢,每一个细小的触动,都会有游丝般颤栗的感动。以至不敢去到郊外目睹夕阳,那如血残阳,会激起心灵深处的忧伤。我发现,我是如此的想念南方。

两千年以后,在北京遇到的人多是京漂。我的朋友中,有许多比我来得更早的京漂,不过是我出版了几部关于漂泊北京的散文,让更多的人知道罢了。整个90年代,中国青年都被漂泊二字所激动,去远方的都市流浪。我的梦想,我的黎明与黄昏,在流浪的京都,在无止无休的旅途上。

独自骑行有一种悄然生发于心底的刺激,也时刻担忧车的抛锚,这种不幸的事件发生过多起。不过,结果也就是推行若干公里维修而已。我最早骑到运河两岸,饱览运河两岸景色。清凉的早晨,骑车沿着河岸飞驰,柳叶上挂着晶亮的露珠,阔大的杨树叶子,湿漉漉的新绿,因霞光的拂照,微微的浅红,河面上飘飘袅袅悬浮一层白雾。鸟啼声也湿润,那草尖上挑着的露滴,被车轮子辗得飞溅,阳光像一束小小火焰,在车辐条上跳跃。绿翅膀的北京蚂蚱,蹬腿展翅,拍着北京的悠游节奏飞翔。运河滩上的骑行,掠过千年水光。

夏天午后,京城的热浪烤灸人如挂炉上的烤鸭。在通州,随处可见赤裸上身的肥硕男人,于街角或路边的槐树下蹲着下象棋,他们或一手摇着蒲扇,或拿抓成一团的t恤衫揩汗。油亮亮的宽厚的臂膀,汗珠大大小小密布。那些蹬着人力三轮车飞奔的外省人,间或也在生意停歇的空隙前来瞧上两眼,他们瘦出骨感的身躯,仿佛专门为了表达受挤迫的人生际遇。在午后穿越这样的风景骑向运河,那浓荫里有宁静的清凉。

在运河滩上狂奔,然后骑向河边的密林,北国林荫道上仍有灼热的浮土。在午后,路边的草都逢头垢面。红蜻蜓栖在草上,有一种小蜂子在苜蓿花上飞起飞落。然而林中,有缕缕弥漫青涩味的凉风,阳光穿过树隙,白蝴蝶永不疲倦地飞翔。这样的时刻,一定关闭发动机,悠游地蹬起脚踏,拐进密林深处的小道,也不惊动斑鸠啼鸣。肥嫩的马齿苋伏在树的根部,这些由杨树、槐树、银杏和柳树构成的密林,里面有朵朵花开。

冬雪之后,骑行受了拘束。白茫茫的原野,寒风游荡在四面八方。北国的乡村,都被白雪覆盖着,惟一数淡蓝的炊烟艰难而执著地升起。茫茫的雪野,有些许苍伤的情绪飘荡。那一段时间,曾骑到雁栖湖或红螺寺去品饮。所谓品饮,只是就着菜喝茶,不敢喝酒。菜差不多相同,韭菜煎柴鸡蛋,清蒸虹鳟鱼。然后吃一张烙饼。这种小小的品饮坚持了好些年,只是那辆车被我骑垮了,然后买了摩托车,因为写作之余骑车去乡土路上颠簸已经上瘾,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对城里酒店的品饮却没甚兴趣了。

历史的陈香 追逐中的风景与味道

将北京的事务处理完毕,已然下午五点,太阳西下,狂刮数天的北风休息了。春节临近,街上都是拎包匆匆行走的人。我把行装最后检查一遍,笔记本、照相机、手机、充电器、图书和衣物,分成两个包装好,笔记本和照相机装在背包里,其他统统装进一个大提包,背一个提一个,锁门下楼。用三根橡皮捆扎带将大包捆在摩托车后座上,启动摩托车,热机三分钟,骑上去,轰足油门驶出通州。

骑车走运河的计划快一年了,现在终于成行,沿着运河骑回南方去过春节,很多朋友劝阻我,他们觉得这是冒险,或者说夏天可以试试,气温零下几度的冬天就算了,还有朋友要去给我买机票,我说冬天走对我是一个考验,这天的气温是零下3度到零下6度。

顺着运河边的公路出通州城,在一个加油站加足油,前往老的京津公路轰足油门而去。摩托车不能走高速公路,我希望两个半小时能够到达天津,巡航速度50公里/小时,加上中途休息,我想够了。骑到郭县,结实的滑雪服内的热气开始散去,寒风从衣领往里灌,脚尖也开始感觉到冷。这段路程只有十多公里,我心里悠了一下,这样去到天津,人会冻成冰棍么?

不能返回去了,我想。于是猛拉油门,将速度提到80公里/小时,我看了下里程表,只要离北京越远,打退堂鼓的念头就会越小。路上渐渐有了一层薄雾,这是北方的冷雾,路上有些车已经亮起了灯,我也打开大灯,虽然走在单行线上。80公里/小时的速度保持了一会儿,我又减低了油门,冷啊,北风如刀,从头盔下沿灌到脸上,钻进脖子,我想这是一种人生对寒冷的最真切的体验。然而,这只是开始,前面至少还有2000公里。也许,一会儿冻麻了就好了,以前有过这样的经验,开始的冷才是最冷。

忽然感觉到饿,一天忙着邮寄新出版的书。“旅食天下系列”,一共三本,寄了二十多套出去,主要包装麻烦,居然一天没有吃饭,中午吃了一个苹果。我得找一个饭馆吃饭,这样挺到天津不容易,运河靠通州这一段其实很熟,以前骑到这边来多次,也曾经骑到香河去吃香河肉饼。想到香河肉饼,饥饿感就愈渐的厉害,来到公路的一个大弯,前面停着两辆斯太尔大卡,路边有一排小店,我想就在此先吃罢。小店招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京东回民肉饼”,就进去了,已经有一桌人在吃,就是那两辆车的司机吧。

我要了一斤肉饼,一碗羊肉汤,放好头盔,就坐到靠近火炉的桌边。暖气渐渐的升起来,这种感觉真好,我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地方,李姓老板说这里叫码头,运河边上,是北京、天津和河北交界的地方。李老板说,小时候夏天经常下河游泳,现在不能游了,水质坏了。一会儿,羊肉汤和肉饼上来了,李老板送过一只很大的大蒜头。我猛喝一口羊肉汤,这里居然是真羊肉做的汤。我印象中,在北京和香河,羊肉汤都是羊杂碎做的。肉饼的品相显然不及香河的肉饼,香河肉饼在炕的时候,会在饼铛上鼓起一个圆形的球体,冷却时气体消失,成为皮薄馅厚的油汪汪的肉饼,切成长方形。

一斤肉饼吃下,喝了一碗羊肉汤,额头上已经冒汗了,估计因为饿和冷的原因,小店的很一般的手艺,居然吃得十分舒服,稍坐一会儿,就不想走了。一看表,已经晚上8点,必须去天津,有点不舍地离开小店,重新上路,再未感觉出门时的冷。

晚上的天是晴朗的天,寒夜到来,雾也散尽,天上有些疏朗的星星,在北方平原,天空呈一种灰蓝,一直抵达路的尽头。摩托车笔直前行,驶向那灰蓝的夜空,渐渐感觉那灰蓝的天空像一堵墙,灰蓝色的墙,它立在公路的正前方。夜幕越来越深,大地一片黑暗,我骑了几十公里休息的时候,将摩托车与公路扭成90度,打开大灯朝大地上照射,那是冬天荒芜的大地。

9点多钟到达天津,进入都市,冷的感觉没有了,一直往前走,过了海河的金刚桥,有一家滨水饭店,我就在此住下来。然后打电话给李大苗,李大苗是真名网的网友,跟我是死敌,他一接通电话,就说30分钟到。但是,直到11点才见到他,他开一辆白色本田。李大苗拉着我去喝茶,一路店铺都关了门,穿过一条“殖民地式建筑”的街道,找到一个上岛咖啡店,我们进去喝咖啡,李大苗认为我一定很饿,坚持点了一客鹅肝酱牛排和一瓶啤酒,他要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聊起他当年从北京天安门驾驶奔驰600花48分钟到过天津塘沽,他说那时候路上没有什么车。但是,李大苗仍不同意我继续骑摩托车去南方,他说夏天可以,这么冷路上有冻雪。

李大苗送我回到滨水饭店,我坚持骑摩托车回南方。一觉天亮,早晨去看了一会儿在海河上冰钓的人钓鱼,然后收拾行装准备南行,这一夜睡得真是很香。我没有吃饭店的免费早餐,骑着摩托车找耳朵眼儿炸糕,往和平街的方向走,我打算吃过早点到百花出版社去会朋友。沿着海河走,一会儿就摸不清方向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忽然前面有一个狗不理包子店,心想,何不吃狗不理包子呢?于是停了摩托车,进了包子店,店内人不算多了,我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点了六笼包子,不过,一笼只有一个包子,分别是猪肉、牛肉、羊肉、韭菜、白菜和虾仁包子,另外要了一罐乌鸡汤,共计68元。

我最早吃狗不理包子是在北京的中国科技馆边上,那时候给央视《走近科学》栏目写节目,一笼包子有很多个,我还是以为武汉的四季美汤包好,蒸笼里面垫着松针的。然而,此次一尝,天津狗不理包子真的美极了,关键在于它的皮很膨松,柔韧而有弹性,口感甚佳,麦香味浓郁,我觉得还不如就做成无馅的慢头。然而,毕竟天下名包,肉馅也蒸得恰到好处,鲜嫩且有些汤汁,险些烫了我。边喝汤边吃狗不理包子,六只包子一会吃完,汤也喝干,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感觉冬天的日子就应该这样坐在火炉前吃狗不理包子,喝点红酒,可惜骑摩托车不能喝酒。

吃罢狗不理包子,我想应该在这里拍照留念,叫上同桌等包子的一个青年,他来自北京顺义,养宠物犬的,让他给我拍照。然后,我去了一趟《今晚报》报社,就直插外环路往河北沧州去了。沧州有一个名吃叫做河间驴肉火烧,不知道能否吃到。插到外环路,这路十分开阔,我看见有人在河的冰下捕鱼,用一种扒网,在冰下拖来拖去,只捕到一些小鱼。继续往前,路上遇一普桑在后面按喇叭从右边超车,我听见喇叭往右靠,险些撞着,吓我一跳,愤怒地想,按喇叭从右超车很混账!

到天津杨柳青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行了,天空下起了小雨加雪,我的滑雪衣和冲锋裤不怕雨雪,但是头盔的胶片立即模糊起来,必须掀起来才能看见路,那就掀开罢。杨柳青这个名字一直记忆在心,总不能擦肩而过,我便绕道去杨柳青镇去看古建筑,这古建筑在北京随处可见,然而因为杨柳青年画的声名,我不得不到此一游。转出杨柳青镇,雨大了,路面上水汪汪的湿,又下起了雪粒,雪粒打在脸上麻麻的痛。

真正的很恐怖的冷!骑行了大约十来公里,我冻得开始哆嗦,想到昨天那种冷算什么冷啊,我将双脚拼命地贴紧发动机,这样都感觉不到发动机的热。两只手冻僵了,捏离合器都笨拙。可是路边,仍站着许多农民,他们卖一种绿颜色的萝卜,叫小沙沃萝卜,我看见有些人停下小车来买,整箱整箱地装进后备箱。

顶着雨雪赶到沧州,只想着到宾馆大吃一顿然后泡一个热水澡,而且一定要喝酒。沧州看上去是一个石化城,有大型化工厂。进了城以后,我在城里绕城一圈,却未找到一家宾馆,有家邮电宾馆标间600元,也没了,我想那里一定可以上网的。到了一个广场边上,找到一个华莎宾馆,有空房,住下。实在冷得不想动,第一件事情就是泡澡,泡得四肢有了知觉,又恢复了常态,就去街上找馆子。大约是9点钟吧,顺着大街一路走,却没有开门的馆子了,亮灯的都是洗脚城。走出大约有一公里路,我不想走了,叫了一辆的士,我想司机一定找得到馆子。一问,他说能找到,就拉着我走,又将我拉回到我住的宾馆边上,那里有一家点点利饭馆,24小时营业。冤得很,其实出门几步路就能到这里。我点了三个菜,有一个小叶香排骨还记得住,想一想,没敢要白酒,要了一瓶啤酒,独自品饮,酒足饭饱之后,又想明天怎么办啊?这雨雪交加的路,一天下来才走了244公里呢。沧州,我记忆里的沧州,9点钟就找不着饭馆的沧州。

第二天起来,窗外阳光灿烂,天气万分晴好。心里面十分高兴,我就徒步往沧州运河走,在沧州,运河从城里过。这里,照例有人冰钓。沧州的运河,水往北流,流到天津,沧州人说天津人就喝这运河的水,而他们不喝。找了一个网吧,发了邮件,收拾好向山东德州进发,这时候就接到电话,德州那边有朋友晚上为我接风。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出发,今天阳光灿烂

今天出发了,神农架,这个炎帝——神农尝百草的地方,这个诞生过屈原的地方,它永远是我心中的神秘之境。我已经两次进入神农架,时间都有一月之久。进入神农架原始森林的无人区,那神秘的大峡谷,令我心神荡漾,那是我的永不止息的渴望。

这次摩旅(原有朋友热心帮我希望获得赞助,来不及了),我将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运河南下,具体的行程,则依路上情况而定。神农架的科考队已经进入观察站,他们跟踪上一个金丝猴群,这回是让我去写金丝猴,一本书。

前几天就调整了金城250,已经到最佳状态,它是一款自主品牌中高排摩托车。天气预报今天是零下4度至6度,微风,天气十分良好,这是出发的好时机。

可能会有半个月时间在森林里面不能上网,如果在峡谷,在高峰仍是能够收到无线电信号。有酒,但是没有热饭。

暂时离开京城,这个季节的阳光真的很灿烂。

一大早,雪呆子和孤云都在MSN上呼叫,雪呆子让给她写一篇评于丹的《于丹“论语”心得》,我跟她说,在路上写罢,今天出发去神农架。孤云在编,本期我选了一个中国飞机制造的选题,我问了截稿时间,我说这都是要在路上写的。一会儿,绿之旋律的女老板打电话来,说是滑雪裤已经拿到了,一个小时后去取。这次出发前,我到火风轮摩托店去看了服装,上次花了三千块钱买的装备中,缺了一条裤子,便随手订了一条。风火轮给我的答复是没有进到货。因此,只有去三夫店了,我去年的摩旅服装在三夫店买的。未曾想,去大家庭摩托店保养摩托车时,到绿之旋律去看了看,她这儿也有滑雪裤,就近订了一条,5日上午取,我决定取了滑雪裤就出发。穿滑雪裤骑摩托车,不惧风雨,尤其保暖。

取到了滑雪裤,去大家庭打了个招呼,摩托车已经进行过全面检查,包括轮胎气压,可以上路了。原打算再去将养路费交了,看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回来再交罢。顺便从物美买了一套南极人保暖内衣,在嘿呀呀店买了一条围巾(可惜是女式的),在新华大街转了一圈,回到鱼米之乡要了一盘葱花蛋炒饭,一个农家小炒肉,慢慢地吃起来。看看窗外,阳光很灿烂,一个出发的好日子。

驾驶摩托车骑行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吃葱花蛋炒饭特别经饿,鱼米之乡是湖北荆门人开的馆子。近时,我请客都选在鱼米之乡,前天跟韩浩月、鸿飞和潘采夫也在这里吃。韩浩月今年写作转型,从青春美文转到文化批评,至年底,转型顺利,11月的稿酬突破万元,所以,他请客。在这个时代,作家都面临一个转型关,心里面为韩浩月高兴。待我吃完了蛋炒饭,农家小炒肉吃去一半,那辣椒炒的真够地道,漫溢着荆楚大地的青葱气息,虽然知道此辣椒不过是八里桥市场采买,但做工好。有了这盘葱花蛋炒饭垫底,何惧路上有什么北风呢?

出发这样悄然,其中接到神农架生态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廖局长打来电话,他说,我们要每天保持一次通话,路上注意安全云云。从通州出发走辅路上五环,要在高碑店掉一个头进京通快速,右转进南五环。我第一次上五环路,大车奇多,掀起一阵阵气浪。走南五环去京石高速,担心像我上次去衡水那样折返,打电话给冷枫和翟勤,翟勤说从卢沟桥那里下,冷枫驾车在张家界,他说南方下雨了,让我路上小心。顺利找到了出口,有一个警察在那里拦车,不关我事,拧了一把油门,擦身而过。

我选择京通高速的辅道,高速公路不利采风,我从不选择它远行。在出口打听路,一位路政工作人员给我指了路,但他又特别交待我,他不熟悉路,因为他是搞设备维修的。我再问一个人,打听清楚了,路政工作人员又返回来告诉我怎么走,他去打听了的。这位老先生挺认真,我感觉一离开京都的话语场,就能听到一些实在的话语,包括人情。北京像一个河滩,堆满了千磨万滚的卵石,人都光滑光滑的。虽然,光滑是一种美。到了乡下,原版的石材有棱有角,感觉真实。

几经转折,上了107国道,本来打算去看南水北调工程,看看天色,赶到石家庄都不可能了,也许只能赶到保定。我不想走太长的夜路,去年运河之旅的教训,北方的拖拉机比南方的路途上多,它的拖斗上没有灯,这是夜行的隐患。

在路上,脑子开始跟车轮一般的运转,这是我摩旅的原因之一。阳光很灿烂,路上仍有冰,零下四度的气温,大地就是一个冰箱。小镇村庄门口的路,总有泼了水的地方,那冰就形同地雷。不过250的摩托车自重较大,尽量小心通过。北国呵,北国,杨树林的叶已经落光了,齐的枝干,直指了天空。槐树和柳树落叶晚些,呈现一片片的深桔黄色,出了良乡,便见麦子地一片片的绿。河流,便是一条冰带,向着广阔的平原伸延,直至在荒野中消失。

我觉得生命就要放逐到旷野中去,城市就像一个恒温的大菜棚。城市还是一个仇恨制造机,无端的就磨擦出无止无尽的愤怒。我的高龄朋友告诉我,如果我不写作黑暗,准定没有前途。我不以为这样,我想说爱,这一片土地和世界,虽然我在北风中行走在大地上。

未曾想,才出良乡呢,肚子就饿了。在北风中行进,肚子一饿,就特别的冷,极想进到一个小店中去,喝杯暖茶,吃一点烧烤。不过,不能饮酒。一转头,看见一家新疆馆子,门口有一个烤羊肉串摊。便减速过去,停车,喝壶热茶,吃几串烤羊肉串,暖一暖身体吧,才是跑了一百公里,然而北风已经将身上的热量吹去了许多。

到了馆子,照例围了一群小青年来看我的金城250,他们打听价格,排量和速度等等。然后,我坐下来,服务员泡了一壶热茶,一口热茶入肚,真个是享受啊!仍然是花茶末泡的茶,仍然是新疆馆子那种小铝壶,此茶入口,一下子暖遍全身。刚才冻僵的手脚,便慢慢儿舒展过来。

我要了十串烤羊肉串,一个馕。喝着茶,跟小店考板交流着,他也是摩友,并开过卡车,跑过青藏线。他说过唐古拉山尤其危险,劝我去西藏就别骑摩托车,最好开汽车或坐火车去。他是宁夏人,回族,我也看到他跟几位新疆客人说维语,我有点不明白,新疆人是喀什人。再细说下去,居然有三位青海循化的撒拉族人,我说我去过循化,住在积石镇。果然,他们也是积石镇的,我再说到我认识阿乙霞和索菲娅。然而,他们也都认识,且是同学。天哪,那遥远的撒拉人的小镇,黄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那里的黄河水是一泓清清的激流,河畔生长着一种柳树,枝叶都坚挺地向上生长,那是野柳树,与驯化过的垂柳有天壤之别,树皮呈一种铁锈红。

我吃馕和烤羊肉串,肉质鲜嫩啊,只有他们烤得出这样的羊肉串。我吃过全黄河流域的烤羊肉串。然而,此店的烤羊肉串仍是如此鲜美,令我惊呀。馕也十分的香,坚韧耐嚼,有孜然和辣味,内心且坚,延展的外围且柔。吃饱了,看看时间,老板说我要9点钟才到得了石家庄,我于是急急上路了。老板和循化青年,一直送我出门上路,在这异乡,在这北风里的下午,一个路边的陌生小店,它激活了我2000年的记忆,那个时光的美好,那一段时光的游历。我的生命,总是这样行进在路上。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腊肉,那一缕飘香的阳光

在神农架做腊肉,常令当地人不屑,他们觉得腊肉必须盐腌之后,以柴火熏干才算正宗腊肉。熏至金黄色泽,极其诱人,亦有熏至乌黑。做腊肉菜之前,燃火将腊肉皮烤焦,再以水洗,切片炒菜,或切块下火锅。神农架人爱吃炖烂烤焦了的腊肉皮,有客人也挑给客人吃。山里人家,几乎一年四季吃腊肉,重重的大山隔离了市场,家里没有了腊肉,便难有肉吃。据说富裕的人家,家里有熏制几年的腊肉,每年杀了猪做成腊肉,悬于火塘之上,吃陈的留新的,这么接续吃下去。备留时间长的当属重量级的猪蹄,当地叫腊蹄子,炖火锅以待贵客。

我做腊肉以南方的传统制作,每至腊月,山间开始备年货的时节去到熟悉的老乡家里,买他们自家用粮食养的土猪,腌制后晒成腊肉。我喜欢吃童年时习惯的晒制腊肉,神农架人称此为风干肉,熟人看见我晒腊肉就说,你那不是腊肉,是风干肉。而且,他们认为风干肉极其难吃。我请的茶工,有一次看见我蒸的腊肉,请他们尝都不大愿意尝,只有领班尝过之后,小心翼翼地再吃几片,领悟到世界上也有别样的腊肉。

神农架生态环境之好,鸟雀多。冬天晒腊肉,招引鸟雀无数。去年的初春,神农架的雪刚化,气候还是冬天,我在阳台晒腊肉,招引鸟类最多的时候,有三十二只黄腹山雀来尝品腊肉。它们喜欢啄食肥的腊肉,无视瘦肉。开始发现鸟来啄食,我赶它们走,要讲点规矩吧,我晒的腊肉怎么随便吃呢?后来,懒得赶它们了,有一大群小鸟儿来吃腊肉,恰为一片风景。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不外乎自己也吃不了多少腊,只是喜欢做好多腊肉,在阳台上挂着,有一种温馨的美感。晒得滴油的腊肉,它融合了神农架清澈透明的温暖阳光。走过岁月,一年又一年,我的山里的种植生活,鸟类伴陪了我。那些风吹不走鸟啼声。

有着腊肉的普通日子,那味道可以将我拉回到故乡,返回到童年。有时候望着一重重的高山,以及山上密布的森林,野兽的吼叫,溪水的长鸣,我觉得与都城的拥挤和嘈杂,总有一些不同处。人与人太过于挤,常会迁怒于人,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么拥挤呢?盖因大家都喜欢都城的拥挤,以至挤得无法行走,大汗淋漓,依然为下一次拥挤做准备。一次次,有那么些都城的人来了,对神农架的宁静,悠远的大山长峡,大喊喜欢,声甫落地,又忽忽离去。

做饭的时候,切几片腊肉,搁锅里蒸。蒸到透明的颜色,腊肉熟好了,那种经过时间积淀的悠然陈香,轻轻咬一口就释散于味蕾间。居京很多年,梦里都想着这样的香味。有时候,自己也从肉市买一点肉来做,由于养猪场的速成猪,肉味始终达不到童年时腊肉的香味。如今,终于有了农家猪,用粮食慢慢喂起来的,它弥漫着乡土的醇香。

去年冬天,我做了两批腊肉,有两个蹄子,我将它当成火腿来做,现在有一只呈金红色了。前些时,北京《时尚健康》的记者来采访,我忙得懒做饭了,直接带他们去餐馆。最后一餐,带了一块他们几度欣赏的腊肉去馆子,让厨师蒸了,请他们品尝。男记者陕西人士,以为此腊肉夹馍最好吃。当时也没有馍,大吃之下,多饮了些酒。最后,又请厨师将腊肉炒饭,放了些许葱花。却原来,腊肉炒饭十分的香。这几天,看着晒得滴油的腊肉,开始想念远方的朋友,我要寄些神农架山中的腊肉给他们了,附上神农架那一缕透明清澈的阳光,这应该是珍存了一份友谊其间。我自己呢?就等着竹林里的竹笋生出来,我喜欢吃竹笋炒腊肉呢,今年又种了一些竹子了。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韭菜引人思乡

种了三畦韭菜,初挖菜园时没有什么适栽的种子,请茶农帮着在山上挖了一些野韭菜,种下去。神农架的韭菜生命力极强,农民种韭菜,只须撸一把韭菜籽,撒在覆了薄土的岩板上,韭菜就生长了,连土一块铲了种地里。我的韭菜,分蔸种植,拌了腐殖土,后来又撒上草木灰,改善土壤。

韭菜越吃越多。初种的韭菜,叶子极窄,割了拿出去都不好意思。随后,它们会越长越宽。割了第一次,韭菜再生比先前宽些,到了气温、雨水和肥都达到佳境时,韭菜极肥嫩,韭菜味浓。所以,韭菜长到叶子向两旁弯垂的时候,立即要割了,割了立即再生。设若晚一点,韭菜会老,还能开出花来。似乎百合科葱属的植物,都是越割越长得快,以至后来,再也吃不完了,河边一小片韭菜都任由它荒了。

割韭菜不宜用铁器,竹刀或蚌壳刀都挺好。寻思着以后要找两扇蚌壳来,现在只有用不锈钢的刀了,相对来说比铁器好。种韭菜的经验,原在儿时奶奶就教给我了,她说蚌壳割韭,有益于韭菜生长。草木灰与鸡粪肥,则能提升韭菜的滋味。我现在割韭菜,韭菜味道相当浓郁,以至有点儿葱属植物的辛辣。若用这样的韭菜包饺子,我相信挺美。惜之,我不会包饺子,主要基于耐心欠缺。还有,少时认为肉用来大块吃才过瘾,饱饺子把肉剁成末了,吃起来不过瘾。还加上一条,童年的赣南不生麦子,少面,即使包起来吃也是用稻米粉做春卷。肉末与地菜相结合,味道妙不可言。地菜学名为荠,赣南……至少在吉安的遂川县左安镇,它被叫做鸡肉菜,闻着它的清香就想故乡。现在,我种的麦子不够磨面粉,因为这老种子难得,冬天种之。

吃韭菜,多数时间会想起鸡蛋。在神农架茫茫森林中的山村,真正生活着纯正的地方鸡,本地人称土鸡,北方人曰柴鸡。这样的鸡蛋炒韭菜,才会想到要喝点小酒。然,观察两年之久,也没有发现有虫子吃韭菜,有了炒茶厂的草木灰做肥料,韭菜最容易生态种植。可能在北方未实行轮作,导致虫害多多。作为多年生植物,韭菜确也不便轮作。

菜园加茶园,种有那么多的韭菜,我不停地改变菜谱。比如韭菜炒青椒,青的薄皮的青椒,配一点姜丝,能够让韭菜和青椒的味道双双提升。在我的烹饪经验中,嫩一些的春辣椒或者索性是秋椒,清炒韭菜姜丝,皆可以进入记忆之中。确乎有时候,一些有关乡村的梦想,都融入于一道具体的菜肴。韭菜炒瘦肉,神农架山中吃土豆和玉米成长的猪之肉,炒我种的韭菜,一个人独饮至少也能喝上二两。

我相信韭菜可以清理肠道。以前在一个工地上,听人说起某人误吞了一枚铁钉,有高人出主意炒完全不切的韭菜,大咽入肚,韭菜就裹了铁钉,保护起胃和肠道。此不辩真假,却是有点逻辑。北方人喜欢韭菜包饺子做包子,小麦文化圈的吃法,我还听过拿南瓜包饺子,那韭菜在北方应为上品菜了。在神农架的神农顶西南坡,有一个地方叫做韭菜垭,那高山草甸上,漫无边际的野韭菜,地方人士称做成腌菜相当好。在已经遗忘的酒店吃过,作为凉菜小点,以开胃用。

早晨起来做了一个蚕豆瓣清炒韭菜。连续的雨水,菜园的菜喜阴者长得甚好,比如台湾高丽菜,叶片肥大,开始卷心。用电饭煲热着早饭,去菜园摘菜,眼见一大片韭菜老之将至,徒手掐了一把韭菜,随之摘了一把蚕豆,剥成蚕豆米,回来清炒了。这个菜好喜欢,春天里种的蚕豆结豆子了,没想好拿它来做什么菜。掐了韭菜,就有了佳配。人间为什么有韭菜?生命力超旺的韭菜,配上蚕豆瓣,美哉乎?美哉。

通常如此,只要我想起写文章,一定要做青鲜爽口的素菜来吃。在眼下的美食环境中,我以为可以吃自己种韭菜清炒蚕豆瓣,当是一个快乐的森林早餐。并且还能联想到,所谓革命、奋斗,不过是一盘蚕豆瓣清炒韭菜。在纤尘无染的神农架森林中,吃蚕豆瓣清炒韭菜,此间有适时的味道与奋斗的芳香。于是,今天的早餐,充满了青鲜的气息。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永远的红烧主义

在北京吃了工体有璟阁的“妈妈的红烧肉”,就决定回神农架一定用当地农家猪肉做红烧肉。回到神农架,就收从厦门快递来的古龙天成古法晒制酱油。此酱油属第三回快递了,第一回摔了,第二回地址不清退回去了,第三回正常收到。所谓事不过三,再收不到,就不好意思提醒人家寄了。

有古法晒制酱油,去买农家土猪肉,从菜园拔回神农架国公坪种的本地大蒜头,菜园的辣椒还小,未摘,去农家买了土辣椒和兴山仔姜,雄心壮志地要烧一锅红烧肉。此时,恰好加拿大小朋友史丹利来了,同行的有朋友依云、画家郑军等人,这才是到了共享主义时代。

柴炉炖汤,电磁炉炒菜,红烧肉也只有用电磁炉。红烧肉的肉块不妨大一些,农家土猪肉,肥肉多些,瘦肉少些,我选用了神农架土菜籽小榨坊榨的菜油。热了锅,扔入姜丝炸之,油香渐起,便搁下肉去翻炒,肉熟透时,淋些白酒,待酒味消失之后,搁蒜复炒,然后淋些古龙天成二年晒制酱油,略焖一下,再少许淋些古龙天成五年晒制酱油,继续焖。少许放几根青辣椒丝,翻炒。

淡淡的酱色,淋些猪蹄汤继续焖。红烧肉需要一定的溶度,放些美国海盐以及泡好的神农架椴木木耳,翻炒。很多的时候,我喜欢在炒菜的时候,思考一些问题,有些与文学相关,有些与人生相关,多数与自然相关的问题。美食方面,食材主义路线坚持到底。也就是说,红烧肉一定农家土猪肉,用玉米和土豆喂的,它有粮食和动物脂肪的芳香。我不喜欢快速生长的猪肉,它缺少猪肉味。正如我不喜欢施过化肥的茶叶,它的植物的香味定也缺失。

生活在21世纪,时间指示着当下的历史与味觉。我相信一些依然有梦的人,都会思考2012这个问题,红烧肉代表着原始森林的生活品味。弹指一数,这一锅红烧肉,象征着食材与调料的荟萃,它游离在铸铁锅内与时空之中。很想说一句话,像含羞草的叶子那样张合,它的羽状排序以及青葱的翠嫩,拂过风一般的黄昏。

红烧肉,它作为20世纪的主菜,弥漫着历史的余韵,还有今天生长的芳香与丰腴。将红烧肉装盘,搁在圆形的铝质的柴炉面上,这是山里的炉子,圆桌状的炉面就是桌子,冬天吃菜也不会凉的,夏天的热能让菜保持相当的热度。我很关注史丹利的感觉,他今年只有16岁,在加拿大读12年级,少年的味觉直率与天然,易于验证美食的美妙。

史丹利吃了红烧肉,他直叫农家土猪肉好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此话让我高兴又郁闷,因为他只是称道食材,表达对农家土猪肉的兴奋。感觉不到他对我的烹饪手艺的称赞。好吧,我就来自己品尝,我想它应该十分的香。

红烧肉紧结,因为时间的因素,没有将它焖溶。然,这样的红烧肉,它特别的有嚼劲,瘦肉纤维中的肉香清晰地释出。肥肉里面饱含动物蛋白质的腴香。有酱味的陈香渐渐弥漫于口,我感觉到了古龙天成晒制酱油的酱香,陈香之中透释豆香,这些香气与农家土猪肉融合,宽厚且飘逸。我忽然感觉应该喝一些酒,就从楼上拿下三小瓶劲酒。我喝一瓶,画家郑军喝两瓶。

红烧肉渐渐吃光了,吃得一干人等喊爽,我策划着下一次再烧红烧肉。史丹利来做义工,给山里小孩讲授英语,讲了两天,临别时,我再烧了红烧肉。这一次,一共烧了三盘,一盘可称回锅肉,炖蹄髈肉烧的,二盘以辣椒烧之,三盘以韭菜和木耳烧之。这样的一桌盛大的红烧肉宴,直让史丹利吃了肉,再未吃其他主食。红烧肉,吃饱了。一直未说回加拿大还再来神农架的史丹利说,古叔叔,我还要来神农架。噢,我说,下一次史丹利再来,我将自己养猪,烧最美好的红烧肉。史丹利一米八高,脸上仍充满稚气。他说,我好喜欢红烧肉。其他一干人等,说秋天就要再来。嗯,红烧肉,物质的诱惑,它滋养着一些友情与亲情,这便是食之光大,有精神的内韵。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神农架的阳光

记忆中有许多神农架阳光的碎片,且又每天有新感受。我记得2004年徒步去新华大断裂的大踪峡口,阳光第一次那样让我彻底陶醉。新华大断裂,一个著名的地质构造,它北达房县的青峰,南抵兴山。下公路顺着观音河趟水而上,遇深潭或悬瀑,爬上岸绕过再下河行走,15公里路程。

盛夏时节,河水冰凉。行走中猛一抬头,河的两岸树木拥挤,绿的枝叶将天空挤成一线。那些绿叶,团团簇簇,若绒丝状,绿浪层叠,像凝固的波涛,随时可以奔涌。阳光打在绿叶上,弥漫绿的光芒,将天空也染绿。脚下清水跳动地流,岸上有蝉和蛙鸣,峡的风吹拂,不时有一对蝴蝶翩翩飞舞顺峡而去。

对神农架的阳光与绿叶的深刻印象,缘于在大踪峡的行走。它梦一样潜入我的记忆。直到后来,我初始种茶的时候,脑海里还浮现大踪峡的阳光与绿叶。我想,以这样纯净的阳光来晒制红茶,那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呢?我向神农架的炒茶师提出红茶的想法,人家直率地告诉我,他们不喝红茶。

神农架高山气候,即使在盛夏,晚上也要盖棉被睡觉。理论上要喝红茶才对,红茶具暖性。然,现实的神农架人都喝绿茶,他们不喝红茶,炒茶师也不加工红茶,福建武夷山的朋友对此不能理解,他认为红茶才至高无上,神农架炒茶师却只做绿茶。待以后加以了解,盖神农架人过去多是自制绿茶。山有野茶树,采了以炒菜铁锅自己炒制,自饮与待客都是它了。我另外有一个推测,过去的山人,食油甚少,红茶去脂,导致他们排斥,应无意外。再又高山冬长,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新鲜的青蔬少,饮绿茶可以弥补。

当绿茶的加工达到相当的水准之后,我要做红茶,我只在夏天喝绿茶,冬天一定喝红茶。如果有自己的红茶,一个布衣人的生活就可以满足了。选择红茶的味型与风格,相当重要。初打算去江西修水请宁红炒茶师,未果。武夷山的茶叶与神农架茶叶有相当大的距离,到福建请炒茶师的念头被自己打消,祁红则不太了解。最终,我决定让绿茶师给我做红茶。

做红茶,工艺的选择十分重要。我敲定以宜红的发酵工艺,辅之以宁红、祁红等烘焙工艺制作红茶。用纯粹的生态鲜茶叶,以神农架的阳光萎凋、发酵,这样的红茶档次不会低。经一年之久的筹备,第一锅红茶,设计三揉三晒,阳光下自然发酵。由于太精细与努力,初始的一锅红茶,涩味有些重,稍有薯香味。除此之外,确实上等红茶。花果香味偏桂香,滋润、鲜香、醇厚,回甘持久。随后的红茶,再加改进,直至去掉了薯香味,涩之味减淡,又提升了回甘。

以我的茶园的鲜叶,神农架的阳光萎凋,精心制作的神农架红茶成功了。此先,福建人、台湾人都来神农架制作红茶,他们都是看上神农架这一片仙境般的森林中的茶园生长的茶叶,或许太看重他们的经验,未能感悟透北纬31度的神农架高山阳光,未能将红茶做理想,都退却了。

神农架的夏天,天蓝云白,空气纤尘无染,紫外线强,阳光清澈极具穿透力。竹席上萎凋的鲜茶叶,渐次变色,捻揉,复晒,至红铜色,茶香在空气中弥漫。看着红茶的色变过程,心里面充满暖意。这里面有着生活之美和创作的快意。我的茶友将我的红茶带到北京,在朋友圈中,汇集包括印度、斯里兰卡在内的红茶比较,给我的红茶打了高分。这的确是真正的生态之胜,我想除此没有别的理由。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神韵农肴

到神农架考察与种植,已经有年。生命中有一段在神农架生活的历程,对这片高山土地便有了不可切割的质感体验。群山波伏,河流纵横,原始森林苍翠,山泉如链……所有的自然之美皆在此呈现。

食在神农架,味蕾上承托的自然、原始与质朴,对于我这样带着一个出逃都市的灵魂的进山者,常感念自然之繁复及大地的丰厚奉献。亦追思汉民族的始祖炎帝——神农氏率先民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诸般创始的艰辛。教民种植,燔谷而食,开启人类早期农耕文明,感恩之情油然生之。

神农架食系,承传着高山山民的原初性,较之现代美食潮流,其食材主义路线将食者领引至奇妙的神山圣水。一只洋芋的芳香,一粒玉米的晶亮,皆融涵神农架山水和阳光。在北纬31度,海拔千米之上,亦在纤尘无染与鲜花绽放的山野意境,品味神农架,归隐般的回味,诸多的细微体验可以生发人生别一样的情怀。

山民的饮食现况,渐进式地向现代饮食迈进,然神农架人,亦坚守着先祖们的味觉,喜欢跑山吃野板栗的猪肉味道,喜欢清溪边的山野菜的青涩,喜欢椴木上生长的香菇和木耳,喜欢苞谷土酿……一切都反映着现代都市,只有燃料生发了一些变化,这是为着保护森林进行的改善。

或者可以简名之为神农宴。很多年前,神农架的大厨们,就已经在总结与归纳神农架美食谱系,不可复制的神农架食材作为坚强的支撑,如今渐至成形。粗略梳理,可以分出岩食材系:下谷的岩耳,宋洛的岩白菜,木鱼的岩豆,东溪的岩板鱼,松柏的岩蒜,大崖屋的岩蛙;花食材系:凉子花、陌雀花、槐花、黄花、野桂花、百合花、映山红、桃花(桃花酿制桃花酒);野菜食材系:野空心菜、野水芹、野山芹、党参芽、核桃须、白蒿、黄蒿、灰灰菜、马齿苋、米江子、赖瓜、龙须根、凤仙花叶、花女儿腿、酸模杆、五味子芽、楤木芽(俗称刺包头)、天葱、天蒜、野韭;种子食材系:原种大豆、红豆、绿豆、芸豆、白小豆、赤小豆、原种玉米、苦荞、燕麦、冷水红、竹米;菌类食材:香菇、花菇、羊肚菌、松菌、刷猪菌、鹰翅膀、木耳、岩耳、血耳、白木耳;鱼虾类食材:齐口裂腹鱼(俗称洋鱼条子)、长江鱥(俗称土鱼)、泉鱼、高原鳅(俗称红尾巴)、林蛙、岩蛙、青虾、黄颡鱼(俗称黄咕头);猪牛羊类:神农架黑毛跑山猪、杂交野猪、黄牛、马头羊、波尔羊……简单罗列一些食材,神农架山野食材系列不胜枚举。

当是靠山吃山。神农架莽莽山群,与华夏屋脊秦岭山脉相连,拥有世界最完整的植被,已知植物即有3700种,丰厚的物产,优美纯净的自然生态环境。其他特产如中华蜂蜜(俗称土蜂)、高山云雾茶、唐麻子油、漆树籽油、葛仙米等,难以尽数。食在神农架,感受一下先祖神农氏尝百草的滋味,相较之现代美食潮流,是一次味觉的回归,或者是自然味道对味觉的校正。

神农宴以草取胜,以及诸多草类猎获者,都能给进食者以别一样的风味。我也期待着神农架能早日推出“百草宴”,以纪念华夏子民的先祖神农氏,亦为现代人之健康。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清炒紫菀

对于一些可食的野生植物,坊间习惯以野菜称之,与栽培蔬菜区别。上一代人,曾集体经历过极端饥荒年代,人工栽培粮食和蔬菜不够吃,便去旷野荒地挖野菜吃。我去河北衡水,知悉他们曾有一个专门的词来表述当时的历史,叫做瓜菜代。没有粮食吃,用瓜和菜代替粮食。我就说,请我吃一顿瓜菜代罢。于是,吃到了玉米面与榆树叶子混合蒸熟的食品,他们都不吃。

我认识很多可食的野生植物,紫菀列其中一种。盖因儿时居于祖籍赣南乡下,说客家话,离开了赣南,操持普通话之后再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表述紫菀了。每年的春天,在田边地头……神农架则是林缘,都能见到紫菀,我的茶园里面尤其多。因为用了很多的精力研究植物,关于菊科紫菀属的紫菀学名已经不在话下。可是,我一直没有起心去折了它的嫩梢来吃,倒是在神农架的餐馆里吃过很多回了。

照例,神农架的餐馆将紫菀一类的野生植物,称作野菜。这个时代,野菜已经是人们的味觉猎奇,因很少能吃到,又因为野生植物未施农药化肥,以为生态。不久前回北京,朋友请我吃饭,居然要点野菜。我说,好好的海鲜馆,不点一盘海虾,请我吃什么野菜?神农架的林边,野菜还会少吗?当即阻止了朋友点野菜的念头。我还知道,因为一些野菜的盛行,于是就有人开始种植野菜。比如地菜、泥蒿、鱼腥草(俗称折耳根)等,都有大量栽培。我不喜欢人工栽培的野菜,理论上它已经不属于野菜的范畴。

茶园里的紫菀,由于汲取了施予茶树的有机肥料,生长得相当的肥嫩,有时候看到叶甲去吃它。终于在2012年的春天,我采集了紫菀清炒了一大盘。冬季菜吃完了,春季菜尚未生长起来,菜园里可食的菜,只有韭菜和大蒜。心里想,何不吃点野菜呢?这时候才豁然开朗,吃野菜才属生态主义行径的正宗。

紫菀的味道,清苦而微涩,纵在掐紫菀时脆嫩之极,食时的口感,依然粗糙,不及人工种植的茼蒿之类。野生植物,它在与同类竞争的过程中,为生存计,纤维坚韧粗壮,这或许是人们舍弃它的根本原因。又因野菜的味道,在人类的味觉记忆中,居于边缘地位,不在正常之列。这样说人吃野菜有其理由,不吃野菜理由更多。所以庸常岁月,谁也没有去认真考究其中理由。

就像我觉得,紫菀的花色清新含点儿忧郁,其实我知道紫菀并没有那样去想,只是我看到紫菀的花色时,心情会释出淡然的忧郁。这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思考了很久,不外乎关联到童年、故乡以及一些特别的日子。童年挖野菜,就像摘野果一样积淀到了记忆深处,它联结着久远的梦。

吃罢紫菀,到植物资料库中去寻找它的辞条,紫菀也是治咳的中药。当然,我不喜欢将食物与药关联起来,中国传统讲究一个药食同源,尤其吃什么补什么之类。不喜欢吃什么补什么,原因里面隐约还有残存的记忆,少时吃的猪头肉多,我的脑子是猪头补得过多么?

清炒了紫菀,开启了2012年吃谱的新一页,我的下一步,将要吃黄蒿,用它来煎鸡蛋。有关水芹的采摘,也已经酝酿。但是,在原始森林中,有一些野菜仍然不敢贸然采食,昨天查找断肠草一药,居然有一大串植物有断肠草之称。华夏先祖神农氏,相传是在尝百草经历中,误食断肠草辞世。神农架就是传说神农氏尝百草的地方,在这儿对植物还是小心点儿为妙。于是乎,由紫菀而百草,曾经计划中的百草宴之菜谱,需要一个谨慎进展。

研究神农架的百草宴早就进行了,只是不会将它商业化,为此似乎显得动力不足。如果真的开了馆子,百草宴却是首选。随着在神农架生活时间伸延,了解到神农架地区过去的山民,日子过得清苦。烹饪术相当简单,高山地带许多山下寻常蔬菜,在此也不生长。当我将他们菜谱读遍,都是一只锅子炖天下。然,神农架有关植物食材的烧烤,却极有味道。烤土豆、烤玉米、烤橙子……一烤天下香。如此循着思想的路径,进而回到神农氏的燔谷而食,却道真的回到传统。至于清炒紫菀,不外乎吃了一道平常的野菜罢。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蜂来蜂去的岁月

<h3>中华蜜蜂,温柔的小精灵</h3>

神农架及武陵山系的山乡,山坳上的许多农家边上都有若干个立式蜂桶,方柱或圆柱形,与农家的木屋、土屋相映成趣。走近前去,看见成团的蜜蜂在蜂桶前的上空飞舞。初接触蜜蜂,心里充满惊恐,担心蜜蜂蜇人。待接触蜜蜂久了,始知蜜蜂的温柔与和善,它不会无缘无故蜇人。

中华蜜蜂原来生活在中华大地上,它们属东方蜜蜂的一个亚种,七千万年来,与中国大地上的植物协同进化,依赖昆虫传播的现代植物(现代虫媒植物区别古典的风媒植物),绝大多数受到中华蜜蜂的关注。在大量引进西方蜜蜂之后,中华蜜蜂被西蜂击退,现在只有高山地区才能见到中华蜜蜂,被称之为土蜂。

我从2004年进入神农架考察生态,尤其对植物的了解增多之后,感觉到中华蜜蜂,以及当地野生的蜜蜂科的熊蜂,对原始森林植物多样性的贡献。它们的采蜜授粉,让森林的植物果实累累,使虫媒植物的繁衍成为可能,那些依赖植物种子为生的鸟类、兽类直接享受到蜜蜂劳动的成果。即使是蜜蜂的天敌——熊,它们的主要食物浆果和坚果,都有赖蜜蜂采蜜授粉。我最强烈的感觉,没有蜜蜂的地球,必将回到白垩纪以前,大地上只有蕨类,看不见五彩缤纷的鲜花。

惠及人类的蜂蜜,儿时就已明白,蜂蜜最甘甜,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然到了山区,知道蜂蜜是山里老人和儿童的保健品,山里的长寿老人,喝蜂蜜水,饮山中野茶,这样的生活世世代代沿续下来,从无改变。这就能够明白为什么山里的农家屋旁,都立着有蜂桶了。从了解蜂蜜对森林植物多样性存在的意义,到人类养蜂割蜜食用对健康长寿的重要性,我生发了在神农架养蜂的念头。

<h3>养蜂子,爱蜂子</h3>

神农架的中华蜜蜂长期处于半野生状态,它们温顺又刚烈,只有经过养蜂,才能够了解到蜜蜂的蜂格。蜜蜂不止勤劳,在原始森林的万千生物中,中华蜜蜂在应对各样天敌的进攻,以及蜜源和气候变化的生存环境,写就了神奇的生活史。

中华蜜蜂喜欢居在座北朝南,前面开阔,植物多样,水源较近的岩壁下面的台地上。蜜蜂认同的风水宝地,看上去与人类有着相当的共同点。岩壁,在漫长的冬季,接受光照与储能之所在。所以,山区的养蜂人,即使未将蜂桶摆置在岩壁之下,也会搁在巨石之上。石头在接收热能方面比土壤优越,它是热的导体,在白天储存下来的热能,利于生物抵御严冬里冰雪与北风交集的夜寒。

较之熊蜂和小土蜂筑穴的隐秘性,中华蜜蜂显性与张扬得多,它们除了寻找石壁洞穴,大树也是它们理想的栖息地。那些古老的大树的树洞,较能抵御天敌的侵入,特别像熊这种巨无霸的天敌。在神农架还能看到大树中的蜂巢,并且在树洞的出口留着熊的爪痕。早期的蜂桶,山民将树段掏空,就是仿照大树引蜂筑巢。

然而,多数养蜂人的蜂群都不太多,至今少见能超过一百群的,这可能受限于一个地方的蜜源。一个地方达到一定的蜂群之后,新分群的蜜蜂就会离开原居地寻找其他的地方营巢。如果回到自然的环境中营巢,这又是一群野蜂了。神农架的养蜂人,根据中华蜜蜂这个特性,选择蜜蜂可能寻找的栖息地立桶招引蜜蜂。山里的农家,他们屋舍边的蜂桶,有一些就是搁着招引蜜蜂的,一些蜜蜂来来去去,每年开春到夏末,蜜蜂分群的季节都可能招引到蜜蜂。这里要养蜜蜂,又不想买或买不到蜜蜂的情况下,将蜂桶立好了,多能招引到蜜蜂。

神农架人说,蜜蜂是外财,说明了中华蜜蜂的习性。如果立了十个蜂桶,每个蜂桶都来了蜜蜂,那便是得了大大的外财,通常难以获得这样的佳绩,能来三五群蜜蜂就相当令人满意了。中华蜜蜂嗅觉十分灵敏,蜂桶中不可以有异味,新蜂桶往往不受欢迎。经过烟熏,抹有蜂蜡,最好桶内粘上一块旧巢,外面抹上牛粪、草木灰和泥巴,蜜蜂喜欢。

<h3>蜜蜂与人的交流</h3>

我的养蜂场在神农架阴峪河的源头,原始森林的核心部位,开始请专业养蜂人看管,后来由于太偏远,熊和其他猛兽多,就让它恢复自然,蜜蜂自由的在那里来来去去,定时去照看一下即可。我关注得最多的是茶园里的蜜蜂。茶园的蜜蜂有两桶是以前向养蜂人买的,后来又招引来一群,我对招引来的这群蜜蜂进行长期的观察。也就是说,只要我在神农架,每天都去看它一次,有时候是整天观察它们。这桶自由飞来的蜜蜂,它符合我观察自然,研究中华蜜蜂的标准。

多数养蜂人在管理蜂群时,都要戴防护手套和蜂帽,我做蜂群管理时则没有任何防护,给蜂桶做打扫也不采取防护,这群蜜蜂没有蜇人。其实,我在接触自己的蜂群时,至今没有蜜蜂蜇我。茶园里这群蜜蜂,蜂桶从大山里一个农户那里买来,新的椿木桶,圆形,最原始的蜂桶形状。我将蜂桶架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出茶树许多,蜜蜂喜欢这样的栖息地。

夏天,不断有墨胸胡蜂来攻击茶园这群蜜蜂,墨胸胡蜂在繁育的时候,工蜂会前来猎捕蜜蜂喂养墨胸胡蜂的幼儿。面对墨胸胡蜂(这里还有最大的金环胡蜂)来袭,单个的蜜蜂无力反抗,不仅无力反抗,见到墨胸胡蜂,单个的小蜜蜂吓得不能动弹,任由墨胸胡蜂将它捕走,当地人称此蜂为“抱儿蜂”。墨胸胡蜂来袭最猛的时间,我就到蜂桶前面去击打墨胸胡蜂,墨胸胡蜂相当凶狠,人攻击它时,它会立即反击。我去击打墨胸胡蜂,都是站在蜂桶面前,离蜜蜂相当近,这个时候,蜜蜂从我面前绕行,那些守卫的蜜蜂,也对我视而不见,我理解蜜蜂知道我在帮它们打击墨胸胡蜂。

有一次,没有墨胸胡蜂来袭,也没有其他的险情,我站在蜂桶前面,用棍子击打蜂桶,本意是探查一下蜂桶中储蜜有多少了。这时候,守卫蜂桶的蜜蜂就飞出来,还有一些从我的背后飞来,感觉它们待在蜂桶对面的树上,前来保卫蜂群。这些守卫蜂没有对我发出攻击,它们逐个朝我脸部飞来,快速飘摆,令我只得节节后退,退到二三米远的地方,它们就飞回蜂桶。我再往蜂桶走去时,它们又重复先前的动作,将我逼退。我想,它这是要我不要靠近蜂桶,那里平安无事。对照在墨胸胡蜂来进攻时蜜蜂对我的完全开放的态度,蜜蜂在平时不欢迎人去骚扰它们。

我的养蜂理念,要求蜜蜂不要接触任何化学物质,不要接触农业的庄稼,我自己的茶园不施化肥、农药和除草剂,肥料为金丝燕粪、梅花鹿粪和榨过油的菜饼,后来主肥直接改为森林腐殖土,保持着纯自然状态。阴峪河源头的神农峡蜂场,从林道进去,人仍需徒步四公里穿越原始森林才能到达,方圆20公里没有农村庄稼。茶园的蜜蜂,已经是接触人最近的了,有一桶搁在人不去的岩壁下面,我尽量不去打扰它们,感觉它们的野性要大一些,我一走近蜂桶,蜜蜂就会涌出来守卫蜂桶。有一次,我发现蜂桶前的草长高了,它有碍蜜蜂进出,就徒手去拔蜂桶前的草,没有防护,蜜蜂没有攻击我,待把草拔完了,蜜蜂才出来绕着蜂桶飞,将我逼退。也就是说,这一群蜜蜂,它们也知道拔除蜂桶前的草,是为它们做好事……总之,给蜜蜂做好事,蜜蜂都知道。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四照子

四照子是四照花树结的果子。春天开花的时候,印象中它的花期比较长,在神农架亦生长得比较普遍,唯高海拔的地方,未见其果实。照例,四照子在秋天成熟,然后坠地,被鸟类或其他动物吃了,将种子带到他处,又发芽生根了,长出葱郁的四照花树,绽开有四个大瓣的花朵,远看似落了满枝的白蝶。

四照子也是金丝猴喜欢吃的果子。成熟时,它呈紫红色,外表有许多小突,拇指头大,圆形。我写《金丝猴部落》这本书的时候,认识了四照花树,然直到今秋,我去神农峡看土蜂的路上,遇到了一树树结着四照子的四照花树。蓝的天空,白的絮状云,红叶的五叶槭,黄叶的芝麻栎,绿叶的箭竹……此间,四照花树悬满紫红果实,我举起相机先拍了它,便以脉脉的含着欲望的目光狠狠地看了它许久。

在宁静的原始森林,我摘下四照子,打量了它两眼,就开始吃。此时,我觉得自己也很野生,这儿也没有所谓行人,摘下就送入口中,若熊吞状。毕竟非熊,我先含了片刻,再嚼开来,四照子的肉质也有山楂一样的绵,然无山楂之粉,味道清甜。此样的甜,顿时将岁月回转,至味蕾将我带到童年间,在山野中采摘野山果吃。当时,我很想把那一瞬间的感觉给人说一下,然一时无人,同行的朋友都走到了前面去,唯听到对面山梁上有一只麂子在昂昂地叫。

我喊老杨,前面留步的老田却指给我一处更多果实的四照花树,那边是紫红的一片,一下子将我的珍稀感觉打灭了,好多好多的四照子,比结桑椹的桑树可是慷慨多了。我吃不了那么多,想想也不能带回到山外供朋友尝,或者只能这样我个人代尝了,然后写下感觉。四照花为山茱萸科,四照花属,植物志介绍各地有广泛分布,我却只在神农架见识到它,果然原始森林是植物的最后留守地,这里生长着许多外面陌生的植物。

待我从神农峡回到大龙潭,发现姚辉摘了一小袋四照子,我即向他要来,带回到木鱼镇悉心品尝。我发现自己患了一个顽固得很的小毛病,便是喜欢的事物,却不见得就马上把它多多摘来,占为己有,即便交朋友也一样,喜欢的朋友,居然很少与之联络及情感表达,空留了一心的念想,时间久了,徒生出擦肩而过的遗憾。

此刻,我吃着四照子,写它的味道,从无人区的原始森林深处采摘来的,感觉到有点儿奢侈的意味。可是,谁人可以与我分享呢?居于原始森林,或木鱼小镇上,我与世间上的朋友都隔绝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野人。我将来还会有外界的朋友么?四照子,一颗紫红的外表生着许多小突的果子,它在秋风摇落坠地的声响,打动了我的寂寞的心情。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那些挺拔的玉米

今年尝试在茶园扩种庄稼。去年种了辣椒、茄子、南瓜、黄瓜、黄豆、扁豆、韭菜……只收摘了辣椒、茄子、南瓜和韭菜。黄豆长得巨高,高过了茶树,然豆荚扁扁,一切都流于形式,它没有给我一粒豆豆,只留给我记忆里一篷青葱的叶子。扁豆发育的晚,也是一样。南瓜初时不长然后疯长,藤蔓爬了五分之一茶园,结了几十个拳头大南瓜,就打霜了。小南瓜切丝用红辣椒炒了,清嫩可口,也是一个收获罢。黄瓜相反,苗子就没有发育起来,盖因种在树下,在神农架种庄稼,树下就不长,外面也有这样的情况,然藤类作物,一般还是爬树长的。辣椒、茄子和韭菜,有收获。在茶园里套种一些庄稼,可以挤点草类的空间,亦能松土,改善墒情,自己也就有了生态的无公害的蔬菜吃了。作为一个种植人,如果自己还吃不上无公害的蔬菜,情形比较惨。在神农架,韭菜最好长,从山坡的岩板上铲来韭菜,种在地里它就自己长,它喜欢靠在石头上,据说石头聚能,将热的能量转给韭菜。

辣椒、茄子、豆类蔬菜,我喜欢吃,春天就开始种,种了一百株辣椒,然后是茄子、四季豆、豇豆、扁豆、黄豆、黑豆、绿豆、红豆、芸豆、小白豆,韭菜、白萝卜、胡萝卜、南瓜、黄瓜、丝瓜、西红柿、白菜、香菜、空心菜、包菜、唐麻子、玉米、土豆、花生……种的花生出芽时就死了。经试验证明,花生可能真的不生长,其他类绿豆也没有收成,绿豆种晚了。

茶园里套种庄稼。收获最大的为土豆、玉米、黄瓜、黄豆。黄豆和玉米正在成熟期,其他的白菜、白萝卜受到虫灾,玉米被熊掰走了三个。由于住进了茶园的官门山,同时也自己做饭了,过起了那种提着竹篮去茶园摘菜,回来生火做饭的田园日子。自己种的庄稼,味道真的很好,土豆用当地的土菜油炕了,极端的香。老黄瓜炖排骨汤,味道鲜爽。玉米,这里称它为苞谷,我小时候就喜欢吃的呀。去茶园,过了河就看到高挺的玉米杆。

我种的二籽黄,神农架玉米有好多的本地种,如大籽黄、二籽黄、小籽黄、白马牙……有些都记不住名字。我请来给茶园施肥、剪枝的茶农,他们自己家都种有老种子的玉米,老种子的玉米自己吃,大面积种植的则是新种,新种产量高,一般用来喂猪和出售。我希望能将神农架的老种子都种起来,保留那一份珍稀的物种。只是在原始森林,种得离人太远,就没有收成,熊喜欢掰玉米,千真万确。野猪也会来拱,对土豆的攻击尤其厉害。所以,我只在河边的茶园种了土豆和玉米。

禾本科的玉米,与茶园里种的茄科植物辣椒、茄子、西红柿、土豆一样,它们来源于遥远的南半球南美洲,据考从明朝时代开始引进,土豆和玉米养育了高山生活的人类,明末中国的人口也开始暴增。

玉米种得也晚,讨到了种子之后,开种下了地。初始苗生长得艰难,破土探出两叶,青嫩的亲切的玉米叶子啊,我童年时候种过它,那时候还啃玉米杆子,当甘蔗。之后。长得挺慢,半寸半寸的长,有些苗在采茶时被踩伤过。终于长到三尺高,玉米才加速发育,如今长到超过一丈高了。多么好的玉米啊,开花结穗了,此间只去了北京半个月,回来时,玉米棒子开始长了。原来担心玉米没有成熟,就到了霜期,心里面祝愿玉米长快一点,至少都能成熟。对于庄稼,有些担心实在没有一点用,它长与不长,人不能干涉,肥源足够,施给茶树的,玉米已经享用了。

眼看着玉米发育丰满,可是仍舍不得摘一个吃。我觉得它们应该发育成熟,去采摘时有一种真正的丰收气氛。直到被熊掰了三株玉米,我陡然警觉起来……不,是心里一惊!以前传说的熊扮玉米,终于轮到我的茶园了,与我相关了。立即做防范,拿了充电筒搁以玉米地里去,让它通宵发亮,阻止熊来侵犯。也是在这时候,才想到“熊吃得我吃不得?”。于是,自己掰了一个玉米回家,煮饭时,放在饭里面蒸熟,吃。啊,真的香甜啊!我得承认,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香甜的玉米,它不止是老种子,且是海拔1300米的高山,日照充佩,雨量足,昼夜温差大,肥料是金丝燕、梅花鹿粪和菜饼……种植玉米的好因素都全了。

吃了一次玉米之后,不再去想丰收的气氛,每每在茶园劳动,收工时忍不住掰一根玉米回家,蒸熟了吃。

神农架的美食主义 中蜂蜜的三种吃法

中蜂常被人称之为土蜂,这样的叫法源于与洋蜂的对照。常人见的用蜂箱养蜂,定时搅蜜的蜂子,一般称为西蜂,业界也称之为意蜂,就是意大利蜜蜂。西蜂分二次引进中国,第一次为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二次为上世纪七十年代。西蜂的特点有采蜜效率高,易驯服,可以随时搬迁放养。中蜂依然是半野生,有时候它们在蜂桶里,有时候会因为一些不适的状况,比如有胡蜂攻击,桶内长有螟虫,生活地点太过潮湿,蜜源短缺等,都会令它们逃之夭夭。今年夏天,我的蜜蜂一直受到胡蜂攻击,因为在茶园劳动,常能见到。攻击时间多在中午及午后。到了冬天,河边树上的树叶都落光以后,才发现一个篮球那么大的胡蜂巢。

发现胡蜂,就得痛打胡蜂,如果没有打准,胡蜂就要报复性地攻击人,如果胡蜂集群攻击,牛都可能毙命。每次抽打胡蜂,都看准了下手,那时候还不知道胡蜂巢就在我头顶的大树上,当时以为胡蜂的巢在山的密林上面。最多的一次,一个午后打中三只胡蜂,我打胡蜂创的纪录。

西蜂的最大缺点也是中蜂最大的优点,西蜂不采零星的中国本土植物的小花蜜,久之这些植物因为无蜂授粉而中断繁衍,陷入濒危境地。中蜂恰好勤劳又不放弃中国本土植物的零散花蜜,使这些物种得以世代相传。中国蜜蜂研究所的赵静教授用一种最朴素的说法来分辩洋蜂蜜和土蜂蜜的味道,它们之间的差距就是洋鸡与土鸡的差别。

在来神农架以前,我从超市买蜂蜜吃,感觉买来的蜜与蔬果一样,不如小时候的蜂蜜好吃。小时候在老家,叔叔开着中药铺,中药铺里唯一吸引我的就是一个陶缸,里面装着蜂蜜。等叔叔出门了,就去偷来一点吃,那时候吃的蜜,真的好甜啊,所以我不相信那句话:生活比蜜甜。没有什么生活会比蜜甜,那时候我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现在,我自己养的蜂,自己割蜜,自己过滤,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冲蜜水喝为常规吃法。冲蜜水需要温水,40度以下,温度过高会破坏了蜜中的活性酶,那样就成了糖水。纯正的蜂蜜,冲着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会沉淀。待完全凉了,可以拿到冰箱里去冰,感觉冰蜜水比温蜜水甜多了,它是极致的甜,我想象不出世界上有什么比冰蜜水还甜的物质。

自己的蜂蜜,比如去年盛蜜桶剩下的一些蜜,它就不好拿去卖了,自己吃。早晨或晚上不想做饭,热馒头,每请茶工来做事,我买的馒头会多出很多,留予自己过早及宵夜。拿着馒头蘸蜜吃,很好的一种吃法。小镇上有一家我误认为河南人的襄阳人,超会做馒头,做的馒头膨松柔韧,有麦香味,蘸上蜜吃,比超市的点心好吃得多,还有点像正餐。

有时候嗓子沙哑,有小嗽,这时候去菜园拔了自己种的白萝卜,洗净切丝熬成萝卜水,滤到碗上摊凉,加蜂蜜进去,喝了,不嗽了。这是我知道的偏方,已经教人试过,不假。此中有什么科学道理,说不清,只是过去老农告诉过我可以这样喝,算实践出喝蜜方式罢。

还有一种吃法,将山核桃剥出仁,炒熟了,热着的时候加蜜进去,此物吃起来又香又甜。如果没有山核桃仁,以花生仁代之也行。嚼着花生仁,将蜜送进口里,香甜也一样。我没试过用蜜来做冰激凌会怎么样,在酸奶加蜜,酸甜加奶香,十分迷人。加酸奶吃的时候比较少,我只在原始森林中做过两次酸奶,酸奶粉有,新西兰出产,太懒了一点,嫌麻烦,不如烹饪有积极性。上述三种蜜的吃法,都是随机而吃的,没有刻意去做研究,后面想用蜂蜜做成蜜醋排骨,看是不是比糖醋好吃。或者,也可以做成蜜醋鱼,我相信蜜醋鱼好吃,因为喜欢吃鱼。

好滋味的记忆 我要穿越你的城市

在路上,一位青年摩友对我说,你这大排(指大排量摩托车,排量在200CC以上,我的是金城250)应该所有的城市都可以走。对此,我心有不悦,中国有180多个城市禁止摩托车或限制摩托车骑行。此举在世界任何国度,均为首例。东邻日本富至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汽车产量亦直逼美国,但是日本现在倡导六轮主义,且修改法规,在高速公路上开避摩托车道。所谓六轮主义,便是一家一汽车一摩托车,加起来为六轮。短距出行,骑摩托车,节能省路。摩托车事故率高的问题,日本采取驾驶竞赛的办法,要求摩托车商组织青年进行各种各样的骑车比赛,提高驾驶技术,且遵守交通规则。

中国的那些城市禁止摩托车,但是极少关心摩托车驾驶人,鲜有主动管理,惟有被动禁行。不过,我的金城250也不算什么大排,1951年,切·格瓦拉和他的朋友骑着一辆诺顿500摩托车横跨南美五国,行程一万三千公里,写下著名的《摩托车日记》,那是如何的壮美?诺顿500才算大排!然郁闷的是,我的骑行却要像贼一样躲过自己祖国的城市,我只能做一个乡村游侠。

但是,我心里面决定不这样做,我要从你的城市穿越而过。进入石家庄时,天已经黑了,进城一段路最为糟糕,路窄,没有路灯,机动车与非机动车混行,出城的摩托车奇多。我不知道那些骑行人如何在没有灯的情况下也能骑车飞驰。一路上,小心地躲着大车,躲着自行车,终于抵达石家庄。此城,曾私下戏称它为左家庄。进到城里,街上灯火辉煌,车流不息。打听哪儿属城市的繁华区,便转向那里,我沿着大街一路疾驰,多么光洁的大街啊!

很晚了,转了半天,找到一家宾馆,被告知住满了,保安指给我前面有一个中国大酒店,我就去那里。标间很贵,打过折390元,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就想住它。但随后保安告诉我,这里不能停摩托车,必须停到它的后院去,我按他的指向找到后院的胡同,居然窄到过不了摩托车。我想也罢,再去找吧,找到一家白楼宾馆,保安告诉我是四星级。标间360元,打过折300元,然而告诉我,必须二天早晨9点钟退房。其实,没这规定早晨9点钟我也要退房,要赶路啊。可是一想,这没有道理,凭什么要我早晨9点钟退房啊?这不是半天的价么?就跟服务员砍价,我说,至多250元,你这是半天的价。她说,告诉你9点钟退房,明天有会议。我说,什么会啊,要退这么早?服务员说,什么会必须保密。我说,管你什么会,250元吧,我拎这么多东西进来了,停车了。这个宾馆,却可以停摩托车,他们有一个自行车棚。280元吧,服务员让了价。我坚持250元,我说,我喜欢250这个数。一边一个男生帮我说话,他感觉我是一个旅行者。服务员再让一步,260元,不能再让了,不然你去别处。想一想,就住下了。回头跟问一位服务员,你们这是四星级吗?她说,这是省政府机关的招待所,一星也没有。

饥肠辘辘啊,我想去找个石家庄的特色餐馆吃饭,晚上写一篇美食文章把这个房费给赚回来。上网一查,石家庄有一个名菜叫做崩肝,是鲜牛肝做的,网文说,中央领导来了都吃崩肝,我想吃它。街上一路打听,哦,对了,到白楼宾馆时,身上只有400元钱了,全被总台押了去,我说押300元吧,留100元我吃饭,但未许。我还得去找银行柜员机取钱。北方城市没有什么夜生活,街上少行人,在中国农业银行门口,站着两个卖袜子的女人。我站在中间朝她们问哪有饭馆,左手一位指给我前面一条街有馆子,但是多半关门了。

我在那条街上转悠,心里想着崩肝,但看到一家家关门的餐馆,只有一家云南米线馆没有关门,进去,也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转回到街口,这里有一家正宗保定驴肉火烧,早晨在保定吃驴肉火烧,晚上仍然来吃。也罢,吃两个驴肉火烧,一碗驴杂汤,5块钱。往回走,那两个卖袜子的女人仍然站立在空空荡荡的大街旁,她们装袜子的箱子搁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估计,这半天也不会有一双袜子卖出去。走过去,忽然一念,买那个热心的女人一双袜子吧。遂过去问,买双袜子吧。那女人说,10块钱三双,这袜子穿了不臭脚,暖和又结实。我就不要听她的广告了,世界上有不臭的脚吗?掏10块钱,买了三双袜子。事实证明,这三双袜子买得真合适,而且甚佳,惟不臭脚一条与事实不符。我穿的是摩托靴,冷啊,骑行时将靴子紧贴着发动机取暖,遂使脚出汗。

早晨,离别石家庄,路过省委门口,我见一警察指挥车行,停过去问路,他说,你去邢台,应该往那边上107国道。不过,你不能走那边的路,那路禁止摩托车行驶,包括这条路,你看见有摩托车和出租车走吗?我说,我是旅行者。警察说,旅行者也不行啊,我们城市上下班的人都不许走呢。还好,他没有扣我的车。我照直了走上了南二环,理直气壮地骑出了石家庄。

好滋味的记忆 保定,好滋味的记忆

保定距北京不太远。远,一个心理路程。我从通州上五环路,在卢沟桥出口上107国道,抵达保定才200公里,扣除五环路上的64公里,从北京到保定也就140公里路程。所以保定,不比北京城到北京的远郊更远。只在零下4度的冬天骑摩托车出发,此距离就相对远了。一路上,我觉得北风在切割着我,天上阳光灿烂,地上的河流凝为冰川。

进入保定城,华灯初亮。我生命中的第一眼保定,就是一个黄昏中的保定,略约的有些伤感的保定。我随意骑着金城250在城里转了一圈,骑车就有这样的便利。然后,我向街边的一个炸鸡小摊老板打听保定餐馆,他们指给我奇芳阁,就在街对面。我以为这很好,它边上就是冀中宾馆,一眼看去,一个大旅店。我先去登记住了,标间打过折180元,我砍价,砍不动,这都是背了大包的结果,设若没有背上的大包,至少能砍它20元下来。

比砍价不动还要不幸的是奇芳阁不久就打烊了,他们介绍我到街的斜对面去吃,那里有一个24小时不关门的好滋味,以全驴宴和驴肉火烧为主题。保定人对此开口便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其实是谋杀小毛驴的坏词,然人却是千万生物都吃罢,才成今日世界的主宰。

落座二楼,伪乡土的螺栓联结的木椅十分结实,我点了一个农家驴肉,理由是农家小炒驴肉不错,农家驴肉肯定不会差吧。然,天下会有教授驴肉、医生驴肉或公务员驴肉么?然后,又要一个撒芝麻驴筋,一碗驴杂汤,一瓶小二锅头,一壶粗末子茶。事实证明,农家驴肉的味道很适口,它因为配入了一些玉米等杂蔬,酱味适中,扫除了我印象中驴肉之咸的旧念。撒芝麻驴筋的味道却是寡淡,设若是红烧,驴筋端是很美。驴杂汤恰到好处,真的需要这么一碗。这么多东西,加一瓶小二锅头,36块钱。慢慢坐着喝,小楼上暖洋洋,些个保定地方人士也来品饮,我是一个独行客,只觉得骑车在寒冬里跑200公里,住下来需要一个这样的品饮。

我其实想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超级粗鲁的文人,入馆子,纵不及李逵的莽趣,然也要有一种我来了便要喝上一瓶的豪情,盖因骑车,大瓶就免了,喝小二锅头。这个保定,我少时读孙犁开始认识,他的《荷花淀》的清新风格,令我感知到燕赵侠士的柔情一面。到保定地界,果然,一街的保定爷们都热心快肠。

些个小的品饮,与保定街头贩夫走卒交流,他们如数家珍地一气道出保定的美食,并且指令性地告诉我,哪些题材我必须写,哪些题材中央电视台已经报道。在他们心中,保定是了不得的古城,在地理上也与北京、天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这感觉如果从历史来看,八百年以前就成立,保定的徐水南庄头,有新石器遗址,说明保定是一万年前人类居住的好地方。现在呢,保定以一地级城市的身份攀比北京和天津,在等级制度森严的时代,恐授人以话柄。

二天早晨,我又到好滋味吃驴肉火烧,这保定人的骄傲,我与他们争论过,驴肉火烧应该河间的好,为什么河间的好,亦讲与他们听。不过,保定人不爱听这个,他们说两样风格。另外扯出保定的红扒猪脸和白水肉,尤其白水肉肥而不腻。肥而不腻的土方,我也知晓,将那肥肉煮烂搁冷水浸了,再烧,便不腻了。然而,我顶佩服保定人说话时神情自若地谈起保定、北京、天津的并列,大约跟苏州人讲上海一样,皇城大都,宁有种乎?遂拿定主意,保定才是河北省的吃喝大市。保定西边山东边平原,中间有一个白洋淀,什么味道不可以寻求到呢?吃罢保定驴肉火烧,便上路了。不过,我觉得保定的驴肉火烧端的与河间不同,怎么说呢?保定的驴肉火烧要小资一点,都市化了,河间的更原生态些。

好滋味的记忆 醋都人饮

早年去山西清徐考察山西老陈醋,从北京坐火车去太原。火车上,山西太原人就告诉我,宁化府醋最好。到太原下火车,乘出租车直往清徐,出租车司机也说,只喝宁化府的醋。当时的想法,太原人喜欢喝太原的醋,中国人喜欢喝清徐的山西老陈醋。也没太往心里去,地域性口味以及品牌效应,都有它的作用。

直到我的中国科学院《科学时报》的朋友给我讲醋,说她小时候就去宁化府打醋,我才明白过来,那是不一般的历史。或者说,有着相当的历史渊源。宁化府,明太祖朱元璋之孙“宁化王”朱济焕的王府。朱元璋掌朝,将他的儿孙分散到各地封王,以防在京内讧生乱。过去曾在湖北蕲州的荆王府小居,读书与品饮,都是王府中的重要事宜。

益源庆醋,历史就从宁化府开始,为王府的醋作坊,兼之酿酒。过去有民间以诉字法解醋,说酒过二十一日为醋,这样的说法似乎牵强,道理却是如此,酿酒过了时,就发酸而成醋了。后来的酿醋,与酿酒相去甚远。冬捞冰、夏伏晒,还有熏醋工艺等,都与酿酒工艺独立开来。

冬捞冰,将醋盛于醋缸,让它结冰,然后敲冰扔掉。夏伏晒,让其蒸发,这是自然主义原始提纯醋的方法。山西民间,有些地方家家户户都会酿醋,可能水土与气候使然罢,像富山先生首创的“杂割清和元头脑”(现在多简称为“头脑”),浇上一勺,立即就鲜起来,热烫的饮下去,浑身通畅,神清气爽。山西人爱吃醋,以前的山西称之为河东,黄河之东。河东狮子吼,特指山西人怕老婆,全世界没有哪地方把老婆称为狮子,山西人称。然,与情感的吃醋,相差甚远。的确到了山西地界,那醋就好吃起来,我在东湖老陈醋的酒店,吃羊汤,浇了一勺醋,汤味立鲜。不在山西的时候,我只在做鱼和糖醋排骨的时候才使醋,做汤断然不放醋。

在山西考察醋,了解了许多山西人的习惯。说汉族人都是从洪洞县大槐树下走天涯的,我也专程去了临汾的洪洞县,当年的大槐树显然不在了,剩下几棵小槐树青葱地立着。却说山西人不愿离乡,所以他们将走西口唱得悲悲切切。走西口,去现在的内蒙古包头一带,去那里租地耕种,当时的蒙古人不事耕种,打下粮食再返乡。比较今天的民工潮,都是高高兴兴充满期望地走。山西人的不愿离乡,与山西作家协会的朋友交流过很多次,最后确定为水土不服。作家协会有一位编辑出差,据说是带了半块砖,在远离故乡的地方,用砖熬水喝,克水土不服。问之,过去如何对付此事?作家张石山说,带上炒棋子。炒棋子为一种膨化食品,相当于爆玉米花。烧大铁锅,锅内盛黄土,沸热之后,将小米粉团扔进去,爆出的米花,称炒棋子。它有黄土气息,背着它上路,走哪吃哪,如在故乡。

现在没有人做炒棋子,带上砖头熬水也不方便,张石山随作家代表团去韩国,带了三瓶宁化府的醋。在韩国异乡,张石山每餐饮上二口宁化府醋,解了乡思。但是,关于醋,确也非山西人独尊。世界人民都吃醋。江苏镇江香醋,福建米醋,四川阆中麸醋,还有意大利的葡萄醋、美国苹果醋、墨西哥仙人掌醋……醋,人类必吃之物。为什么世界人民都吃醋?醋仍化解之物,人吃五谷杂粮,鸡鸭鱼肉,有醋可以化解。又有日本博士研究,醋入胃后,转化为碱性。且推论之,除李子与草莓之外,举凡酸味水果,入胃皆呈碱性。人,属弱碱动物,现代亚健康体质,说明体质呈酸性。醋还有软化血管,清除血管杂质疏通血管之功。后者,就是普通人也能感受到的了。

我也专程去宁化府,太原人拎着大壶小桶去宁化府买醋,排着长队。因为历史老厂了,宁化府有许多退休的老醋工,80岁的不稀罕,说90岁的老醋工健康的都很多。作为健康饮料,酿制者也得益,康健身体,精神爽朗。

我在神农架做生态考察的日子,也带了一壶宁化府的醋。宁化府的醋,益于饮用和做凉拌菜。醋分9度,宁化府出品的醋,即醋都太原人日常饮用的醋,为3度的低度醋。低度醋酸鲜适宜,高度醋就不酸,只剩下醋香,多出口去日本了。

这里还须提到王府美食。朱家王朝的儿孙们,一个个被分封为王,客居他乡,讲究品饮美宴,不问朝政。所以,其有食不厌精的追求。益源庆宁化府醋,起点的高端其他醋都不可以攀比。王府以后,就由醋都人民享用,它的工艺一直保持未曾断代。太原这个醋都,口味又比乡间外埠讲究,它的制工考究品质优良,就好想了。

山西有名的大醋品牌,还有东湖老陈醋,王来福熏醋,现代工艺的水塔醋外销最多,太原人不喝。太原人的选择,宁化府醋仍然首选,此间积淀了太原城的味觉记忆,更多的还是宁化府醋的工艺精良,口感酸鲜甘甜。所以,现在真正的醋人,必须去宁化府益源庆醋厂打醋,这样比去超市买醋来得正确。其实,在各地的超市,根本也买不到宁化府醋。宁化府醋在太原当地就消化了。真正的东湖老陈醋其实也一样,当地人买得到,在外埠的醋人,也就只能消费其他品牌的醋了。

据说,罗贯中就是太原清徐人。他写,有一段望梅止渴之典。实际上,想想宁化府的醋,也是会满口生津的。

好滋味的记忆 甏菜干饭

刚到济宁,骑在摩托车上向一宾馆服务员打听客房里能不能上网,就接到朋友刘宜庆的电话,他说要在《半岛都市报》推介我的“旅食天下丛书”,要我照片。我说,我在济宁,要照片请到我的搜狐博客去取。刘宜庆听说我在济宁,显得很兴奋,他说济宁是他的家乡,要我务必写上一篇。我最后在济宁丰泽苑宾馆住下,这家宾馆有宽带设施,套房且备有电脑,150元一天。可惜,他们的电脑没有五笔输入,而我的笔记本却接不上,这宽带居然单线且设置过密码的。为下载五笔,耗去我不少旅途上的珍贵时间。

从阳谷到济宁,路不太远,盖因取道梁山,梁山通往济宁的公路正在改建,绕了许多乡间小道,却在鲁西南的平原迂回了许久,这边的河流明显地多了起来,忽的令我想起“水浒”二字,浒为水边,或离岸稍远的平地。未进济宁市,先见巨无霸的斯太尔卡车车队,又让我联想煤炭二字,果然,前方有一大桥,桥头大牌上标明运河大桥。骑上桥停车,水上有许多泊舟,上游桥下的泊舟上,一对老夫妇在搬生活用品,妇人在小舟上,向大舟上的老汉传递物品,边上有一只大公鸡在舟头寻食。我拿数码照相机拍下来,惜之光线不大好。下游有煤炭码头,许多大驳船已经装满煤炭待航。从北京通州至此,首次见到可以航运的运河。

据称黄河南岸的运河得水于黄河及微山湖,水向东南流去,济宁的煤炭及黄砂源源地运往扬州,济宁的经济也得益于煤炭与黄砂。住下以后,我就向宾馆服务员打听济宁菜,一位年岁大些的女服务员告诉我,到济宁必须吃甏菜。这时候大约在晚上9点左右,运河旅途上的经验告诉我,已经到比较难吃上饭的时间了。我去丰泽苑宾馆对面的微山活鱼馆,说我吃甏菜,他们说没有,他们只有鱼,看菜谱果然一律为鱼,鱼为我所喜也,但甏菜二字占据了我的大脑,坚持要吃甏菜,服务员指给我更北一家馆子,说那边有甏菜。我找到那家馆子,果然门上牌匾书有甏菜干饭4字,大喜,跨入门去,却告知,没有甏菜了。我却呆乎乎问,一点甏菜都没有了吗?答曰,一点都没有了,全卖完了。天!甏菜可是这么俏?一点都没有了?我心有不甘,说,介绍一家还有的馆子我好吗?人说,这时间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我想,我是2006年初来的呢,不算太晚。

站在路边要了辆的士,我说,你可以带我去一家有甏菜的馆子吗?司机答,可以,我带你去一家有名的甏菜馆。上车,才发现往南去才是市中心,我问司机,这么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市中心?司机说,那里应该算北郊。我又问司机,你说济宁这座城市有什么特点呢?司机说,俺们是孔孟之乡,民风纯朴。孔孟之乡?济宁?司机说,曲阜是我们的县级市,孟子老家在邹城,都是俺们济宁的。

穿过市中心,到达解放路的南边,7元钱的路费,车停在“寇记菜馆”门口。我说,你别走,如果这家没有菜了,再找另一家。司机说,这个馆11点都会有人来吃,你放心去吧。进了寇记菜馆,当门就是一个角尺型柜头,排有二列大盆,热气腾腾,角上码起高高一叠约一市尺直径的不锈钢盆,一位大妈领着一班小女服务给客人打甏菜,两边厢房摆着麦当劳式饭桌,男服务在服务。

什么是甏菜啊?我仔细打量大盆里的内容,大盆搁在空心砖墙砌起的柜台内的蜂窝煤炉上,此地蜂窝炉也是别样,有两个炉芯,即烧两块蜂窝煤,有一个炉子空着,火渐已式微。盆内的内容,左手第一盆甏肉。所谓甏肉,便是鲁酱之卤肉罢,约二指厚,四指宽,巴掌长,猪肉酱旺旺油旺旺。第二盆卤蛋及肉丸……第三盆豆油肉馅卷……第四盆排骨,第五盆油炸豆腐泡……第六盆卤海带……哦,还有一盆千张皮。小女服务员拿起一个大碗,问我要几样?大妈接着说,先少要好吃再加。这时间了,来吃甏菜的仍人潮人涌,我见一边的人都用不锈钢大盆装菜,服务员却给我拿一个大碗,碗虽也大,但跟不锈钢大盆比起来,充其量算个孙子。这不小看我吗?我说,不要碗,来个大盆!大妈仍补一句,先少要再添加,你给这位客人一个大盆吧。

用不锈钢大盆装菜,这是济宁风格。服务员一样给了我一份,就是二指厚四指宽巴掌长肥瘦相间的大肉一块,千张两叠,肉丸若干,卤蛋两个(我让她减去一个),带脊骨的排骨一块,豆油卷一根……这就码了大半盆了。另外,要了一个干饭,大钵蒸的干饭。有什么为豪情物?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在汉民族的习俗中间,这是第一份。孔子言,食色性也。食为天,这就是天字号第一食:甏菜干饭!要了饭菜,男服务给我端到餐桌上,面对这一小脸盆的菜,我忽然不知道要细品还是大吃,看看邻桌,一斯文俊秀的男士,抓起肉就大啃!而且,另一桌,有人喝酒。呵呵,如不想到喝酒乃摩旅大忌,我就要筛满一大土钵烧酒,喝倒方休!

大吃。太多了,抓起排骨啃的时候,不慎当的一声,排骨落了桌上,我就啃上面一半的肉,就上面这一半排骨上的肉也没有啃完!干饭原钵蒸,有甜爽的米香。嗨!在吃甏菜干饭的地方,可以将斯文扔到大运河去,有什么馋相,就使出什么馋相,我想到用豪吃这个词比较贴切。

甏菜的味道呢?嘿嘿,它就是用传统大法卤制出来的,热的,油水旺旺的,当人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当人在日渐精制化品饮的时代,忽然回到历史的品饮,此般的豪吃,所谓文杰武士,均可挥洒吃之干才。或者在甏菜馆,人之本性方显尽致淋漓罢!济宁,因为甏菜你如此可爱。

甏,乃小口的坛子,可能古时将菜装入卤制,或者存放,食罢与大妈有一小小的对话,不由的又从甏菜干饭到孔孟之乡。我恭维大妈说,听说您这是最好的甏菜馆。大妈说,不是呀,比我们更好的有,我们开的时间长一些而已。就联想甫到济宁,问及第一个宾馆有没有宽带上网服务,服务员说,我们没有,我去给你打听别的家有没有。尔后停车,服务员说,停在门口没有事的,都停门口。到了活鱼馆,人又出门指给另外的甏菜馆,这给人的初觉,总之还是一股纯朴之风。

早起骑上建龙125离别济宁城,这龙儿,一路上已经有了感情。我先去取道鱼台,再往徐州,路上便见鲁西南平原上,水网密布,河流阔直,水是清水,漾动鳞鳞波光。路边的村庄,或者亦存孔孟遗风,但见有廉屯、喻屯、牛庄的村名字样,好一个简洁了事。

好滋味的记忆 寻梦香河

专程乘车去往香河之外,我两度骑行到香河。一次在香河品尝了著名的香河肉饼,一次在南来顺吃涮羊肉。条条道路通香河,我在京东平原迷路,那辽远与阔大的玉米地,我感觉它所有的道路都相同,一样的在秋天能够扬起尘土的路,一样的玉米,一样的路边野花,以至飞舞的蝴蝶也生得一样。

在玉米地中骑行,玉米的清香沁入心肺。我的绿色的平原,辽阔而充满爱意。我记忆儿时,曾经将玉米秸秆当作甘蔗来啃,而烤青玉米的香甜,永远弥漫乡村。平原上的村庄,它们坐落在杨柳的浓荫之下,房舍一律的红墙,平顶,每一家都有一个院落,向院门看去,有画着松鹤或杨柳晓月的影壁。

沿着运河骑行,在晨光里,湿润的白杨树叶抹着朝晖。我照例去小高湖边骑行一阵,然后骑进玉米林,随了意走,转了无数个圈,便插过京津公路,骑上一条乡村公路。路上没有行人,也见不着车,以三四十公里的速度缓行。只有遇到村庄,才会有汽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行人和狗。很安静的路,尤适合骑行的漫游。

很多年了,我感觉,我一直在行走,生命在漂泊。我曾经叩问过自己,为什么总是在行走?早年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就会对着春花秋月感伤。我有一些真诚的梦想,我曾经渴望像哥伦布那样去航海,这个渴望消失了很多年。然而,我在2000年去甘南玛曲草原遇到一位藏族女孩,她告诉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去看一次海。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有航海的愿望了,我只是想去穿越塔克拉玛干。我承认,我的灵魂里面总有一种不安,就如莱蒙托夫在他的《帆》中写的那样,渴望启航,去迎接风暴。

可是,在京东的玉米林中骑行,怎么说也只能算一种休闲,写作生活的一种微调。我以为这属自由写作生活应有的内容,我的很多朋友都朝九晚五地工作,他们对工作有一种特别的热爱。而我却想着去骑行或垂钓,我以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垂钓乐园并非海明威的哈瓦那海湾,我知道墨西哥湾的阳光很明亮,但是不及越南下龙湾朦胧,下龙湾会有海雾轻笼,那薄纱间的岛屿,隐隐现现,一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浪花火焰般跳跃。或者月儿升起来,宁静的下龙湾,海浪高一声低一声,椰子树或鱼尾葵的剪影,好似海湾别致的装饰。越南人称下龙湾为海上桂林。

其实我有时候会反省自己,曾经一个做梦都想奋斗的人,却无意间,将人生的轨迹驶入了悠游的道路。我不再是一个社会的参与者,我独自行走,远观世俗社会,我进入其中不过作为过客去打量他们。我一遍遍地去品尝各地美食,忽而成为一个食客。我相信我面不了唐鲁逊那样的天生美食家,作为贵族子弟,他有得天独厚的机遇。我却在饥饿中成长。因此,我对乡土有天然的热爱。

穿过无边无际的玉米林,高大的白杨树指引着道路。我看见了一条河,我相信它就是香河。河水悠悠,偶尔可以看到一艘木船,北方的木制平头船。河岸有垂柳,或簇簇的芦苇,与南方河流不相同,河畔没有捶衣人。

越过香河,有大片大片的菜地。香河韭菜,绿油油的韭菜,它阔大而平整。较远的地方,有农民在进行田间管理,这里的韭菜,源源地运往北京市场。宁静而优雅的韭菜,或成片开着白花。它与玉米地相比,风景别样,这里也不缺少知了鸣叫。我想,这么多的韭菜,它可以包多少韭菜饺子呢?

我蓦然看到了果绿色的938路公共汽车,它从北京城驶出来。上了大公路,我加大了些油门,沿着这条路走,不久便到了京东小城香河。香河这座小城,在历史上有着特区般的地位。鉴于国人素来爱夸大历史,就不复交待香河的历史了。建在香河的天下第一城,据说复制皇都而建。或者说,历史上再大的皇都,也不及今天的北京之大。香河城亦不算小,街道平整而直,街两旁处处悬着香河肉饼的牌匾,或者直书在玻璃门上。我在大街上直行,到尽头,返回,向左转了一个弯,到了香河家具城。香河有北京极其周边最大的家具市场。果然,很多广东人在此经营家具,那些仿古的家具,价格高达数万。拉家具的卡车进进出出,家具城边有许多酒店,这便是市场的共生生态。胡乱在家具市场转了一圈,我想找一种组合式书柜,惜未看见。那就去肉饼店罢,香河肉饼原叫做京东肉饼。

我相信,只有山东人能将面皮做成那么薄。极薄的面皮,里面两三倍厚的肉馅,有猪肉、牛肉和羊肉的肉馅。厨师烙饼的时候,在面皮上刷上油,烙得面皮脱离肉馅而如气球一般膨胀,就是一个面质的大气球,冷却时,肉饼复平整,呈棕色。厨师将它切成锐角三角形,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上。香河肉饼的这种烙法,堪称艺术。

吃了香河肉饼,喝了羊杂汤,继续骑行。出城,随意拐上一条公路,我感觉在平原骑行,不必太多地问路,那些路很容易十字交叉。我过一个十字路口不远,见有人在伐玉米,有巨大后轮的拖拉机在平原上奔驰。北方平原的农业装备,可以让南方农业汗颜。还有小型拖拉机拖着播种机播种。简单地说,前面的拖拉机将玉米秸秆粉碎,耕入土壤与土壤混合,玉米秸秆被粉碎的浓郁甜香弥漫。太阳红橙橙的悬在天上。新耕的土地,细细的耙纹一直通向视野之外。这令我兴奋,拐下公路,在泥道上奔驰。泥道坎坷不平,摩托车跳跃着,咆哮着,人顶着玉米甜香的风行进。

复归到公路上,忽快忽慢地走。上了一座桥,桥下的河,水近干涸,看不出流动。我停下来打听河的名字,被告知叫潮白河,它是京东著名的河。北京实际上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我去卢沟桥时,看到北京最著名的河流——永定河。但是,永定河干了,河床上生长着齐腰高的草类。北京本是坐落在永定河的河滩上,据说元大都时代,前门就是河滩。经由一代又一代的帝王经营,北京城终成华夏最著名的皇都。眺望了一会,我感觉桥及桥下的河道似曾相识,就想到了山西醋乡清徐,我在那里看到汾河,汾河也近于干涸,河滩把水挤窄了去,整片的河滩被农民种植了玉米,那地方叫玉茭。

向着北骑,据说要到三河转燕郊才能回到通州。但是,我到大厂,便在一个摩托车店问到了一条近道可直插通州。这是一条新的柏油公路,路上跑的拖拉机多过汽车。也有三轮的农用车,拉着蔬菜或玉米。天近黄昏,夕阳照在平原的路上,空气转凉,我的脑海里仍然是悠悠的香河。那一道清水,水上的拂摇着树影。

好滋味的记忆 地道战遗址

早晨到好滋味吃过保定驴肉火烧,一路向南,去往冉庄地道战遗址。少时看抗日影片《地道战》,甚是痴迷。那时候,酷爱看战争片,其他还有《平原游击队》、《地雷战》、《铁道游击队》,我那时的理想就是像李向阳那样去打游击,使用二十四响驳壳枪。没办法,李向阳是我的偶像,然痛感生不逢时,战争时代于我已经远去了。那战火纷飞的岁月,它点燃我的激情。

北方的平原上,天色苍茫,太阳被云挤得小,透出不甚规则的银白,弥漫着冷极淡然的光。麦子,永远的麦子,青葱地覆盖着冬季的原野,所有的树木都落下了叶子,向上举着光秃秃的枝丫,梳理着北风。村庄低矮,路边的墙体都被刷着红的蓝的墙体广告,间或有这样的标语:少生孩子好经商,计划生育奔小康。路上行走或骑自行车的农民仍然穿得黑乎乎圆滚滚的,也有青年农民骑着小排量的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一路打听冉庄,周近农民都知道冉庄。向南,再向西折,远远的看到高家庄三个字,感觉冉庄到了。向右转,果然看到指示牌,沿着指示牌再向右转,经过一段沙石路,远远看见了鬼子的炮楼。

很多年了,很多年了。日本侵略军在华建了多少炮楼?我在西北,汉朝的烽火台都见过,然没有看到鬼子的炮楼!太扎眼了吧?所有的地方都将鬼子的炮楼拆去了吧?到了停车场,停下摩托车,停车场空荡荡,只我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尼桑轿车停着。售票处前面,摆着两个卖纪念品的小摊,冷风中,一位妇人面无表情地立着。稍后,又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他黑衣黑裤,脸上是一脸的北风刻出来的漠然,感觉他裹上白头巾,腰间别上驳壳枪,整个就像一个游击队副队长(正队长好像都有一件旧的军装)。我问,炮楼是真的吗?男子告诉我,地方是真的,炮楼是按原样再建的。仔细打量,它其实是一座方城,城墙四角建有四个小型炮楼,中间建有一个大型炮楼,门前有壕沟,正方是吊桥。

买了门票进去,先看了炮楼的结构。即便是复制品,以往看到的炮楼,都是外部结构,我少时还一度将工厂的水塔误认为炮楼。我进去时,这个鬼子兵营大院除了门口一个解说员,再无一个人影。炮楼里面光线灰暗,我攀梯而上,蓦然看见二楼一张桌子围坐四个鬼子兵,那是雕塑,然吓我一跳,昏暗中,像是鬼影!炮楼结构四层,右手的梯为上,左手的梯为下,四周都有射击孔。

从炮楼下来,去钻地道。地道又矮又窄,对于曾在矿山钻过迷宫似的古巷道的我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那份感觉是又闷又憋人。这尚且不说了,如果我在地道里面,上头有鬼子又灌水灌烟施毒,我的心情真不会好!鬼子,真是恶毒!然而,就在我从地道退出来的时刻,我心里面再未生出过往对地道战的“油然敬佩”心情,即便曾被称为了不起的人民战争!刹那间,我很失意,纵是我绕道数十公里前来观看。我拍了几片照,讲解员还让我免费骑在一辆“日本侉子”上照了一张像。出了门,再到卖纪念品的小摊前,原打算买把挖地道的小铲,此时也没有了心劲。中年男子向我推销他的日本军刀,样子看上去都是旧的,但是心想,哪能有那么多军刀长期摆在此处卖呢?一把军刀200元左右,其中还有将刀,这显然不对,将刀可不会有那么多吧?中年男子的解释,鬼子军刀有的扔在河里,有的扔在井里,总之打捞和挖起来的非常多,保定是一个重要战场。

我拿起一把军刀,拔出刀鞘,刀面被上过油,仍然寒光闪闪,而边上的大砍刀——即革命的大刀,已经是锈迹斑斑,像锈铁片。不由从心里面一声叹息,一个民族在技术方面的落后,便要被人打成穴居人!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顿觉有愧先烈。然而,我觉得这就是《地道战》给我的教育。我没有买小铲,我想不要它,也没有买军刀,我在妇人那里买了一个小挂件,它象征和平。然后,我在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启动了摩托车,朝着石家庄的方向奔去。

阳光与酥干 采松菌

七月的原始森林,笼罩在雨雾中。我知道这天气无法上山拍黑熊,我一直想自己拍到黑熊。熊很暴烈,一掌能拍扁人。熊是左撇子,会上树,有时坐在树上乘凉,摘果子吃。熊在地上时多,或寻找野蜂的巢掏蜜吃。金丝猴基地的朋友不让我独自找熊,我偷偷去,只找到野猪,拍了,有一些紧张。

大龙潭峡谷的住地,屋子周边都有巴山冷杉、华山松和红桦树林。我拎着相机在屋前屋后拍鸟,红尾水鸲、星鸦、朱雀、煤山雀、红腹山雀、灰头鸫、眼纹噪鹛、白鹡鸰、啄木鸟等以及其他的鸟雀,北林大包教授见了,送我一个电子版的《野外观鸟手册》,大喜。但是,雾浓的时候,拍鸟也成问题。

去采松菌吧,去森林之前就有此打算。我决定去屋子南边龙潭溪对岸的密林,那边也一直有梅花鹿的叫声。冬天下雪时,我看到许多动物的脚印通往那里。找了一个袋子,佩上丛林军刀,就往河对岸去。雨季的河水很大,急湍地往山下奔去。岸边,蔷薇树结了红宝石的蔷薇果,红得要死。进了华山松林,林子边缘地方生有开蓝花的乌头,开白花的紫斑风铃草和淡黄色的凤仙花,我不喜欢那种浅红若褪色的绣线菊。林地有很厚的松针,花草长在松针上,多少年的松针呢,踩上去像走在席梦思上。有些地方,也能看到野猪和斑羚的蹄印。

进入林子里面,依稀听到河水的声音,还有茑科的小鸟在树冠上叫,因为雾太浓了,远的景物看不见。不久,我就发现了很多的菌子,它们围着一棵华山松长成一个圆圈,大约一米五的直径。我感觉特别喜欢,叫不上这种菌的名字,凭着以前的经验,它属于一种好菌,这种菌子长成喇叭形,形状和颜色都十分好看。我采了一袋,想在午饭前赶回去,用腊肉炒了,那会很鲜。

回到住地,余辉亮看见我采了菌子,过来看,然后往石桌上一放,说,都是喇叭菌啊,有毒!我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打住。小老杨见了,把菌子倒出来,从里面找出一个松菌,说,还是有一个松菌嘛。他安慰我,但还是小声告诉我,喇叭菌有毒。

我记住了,吃了午饭接去采,这里海拔2230米高,他们指的松菌,与外面的完全不同,并且说,这里只吃松菌和鹰翅膀,鹰翅膀是一种白色的菌子,长在灯台树上,那种白嫩且鲜的鹰翅膀,只有龙头山上才有。我去北面的山上找松菌,据说翻过北面的山,熊的活动比较多。北面的山上,草本植物少了,林子里面地上有很厚的松针,有时也有开蓝花的沙参,林边还有开花像打破碗花花的大火草。

我采到了松菌,回来的时候,发现小老杨也采了一些松菌,他的眼睛特别厉害,往林子里转一圈,就能采到一袋子松菌。这种松菌生长量少,山下面就没有生长的,所以只有这些考察野人、考察金丝猴或者考察植物的人,在山上面采到与品尝。因此上山,只需背上腊肉,腊肉能保存,山上采不到。

将松菌冲洗干净,直接下到有腊肉汤的火锅,这松菌呈现森林中的鲜味,滑爽而微甜,略有一些韧劲,在浓香的腊肉汤里,它鲜味又被放大。小圆状的松菌,在浅桔红色和深桔红色之间,大家都往杯子里倒了一些酒,我也喝了一些酒。做一个森林人,采些松菌下火锅,喝些酒,听着屋外的鸟声或山上的兽鸣,感觉生命中有一些永新的东西,火锅咕咕咕地翻腾着,我希望还会采到很多松菌。

阳光与酥干 我心中的梯田

樟木溪有两条河,一条从西南高山发源,那里终年云遮雾罩,水从云端流出,带着清凉的味道亮亮地沿山的峡谷蜿蜒而下;一条从西北的神秘大山流出,在我家的下游汇合成一条河向左安镇流去,流入遂川江后汇入赣江。两河汇合间的地台上,有几株百年古松,笔挺苍翠,约三人合抱粗,松皮斑驳,遍身暗红鳞片,乡人以为神树。

樟木溪两河之间的山上,正中依山势柔波状次第上升的梯田,直到看不见的山顶,那里叫做妹子岭,据称有虎出没。妹子岭,我只在收割时去过一次,几片新割的小田,阳光热烈地照着,弥漫稻禾的新鲜清甜气息。禾桩上跳着绿蚂蚱,飞着红蜻蜓,蜘蛛和蚂蚁在软泥的裂痕边爬来爬去,花青蛙蹦向田边的山溪。田的三面皆是茶树、杉树和茅草,间或有竹。梯田以外的山坡,亦多为种植的茶树,茶树四季常青。阳光灿烂的日子,从妹子岭向下看梯田,梯田如横切的小半柠檬片镶嵌而起,从家门口往上看梯田,梯田如剥去笋衣的笋的密节,一层层,历历可触。

梯田,生长稻谷和黄豆的地方。谷子里,有白米、红米和糯米。自小吃谷子碾出来的白米饭和红米饭,糯米是做米酒、糍粑、粽子、汤圆、米泡糖、芝麻糖的物质,我爱糯米。黄豆也是有味道的东西,黄豆种在田塍上,从夏天吃毛豆开始,到秋天的炒黄豆、煮黄豆、炸黄豆、做豆豉、发豆芽、磨豆腐;磨豆腐又分支出豆浆、豆腐脑、腐竹、豆腐渣;豆腐又做成煮豆腐、煎豆腐、炸豆腐果、臭腐乳。梯田里,总是生长着希望。

梯田要耕耘,春天了,用劈镰劈田塄。劈镰尺长,三角形,中间厚两边薄,铁制,后安一根丈长木柄,似放大了的红缨枪。劈田塄时,人向外站在田塍上,弓腰,双手垂握镰柄,向右扬起,钟摆样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劈镰便劈向田塄,将田塄的杂草连一层薄薄的泥削下,使田塄露出新土,光洁一新。那草,就在田里腐烂沤肥。劈镰厚钝,依了摆动的重力削去草和土层,新手往往如剃头学徒,劈得毛毛糙糙,我在学农时劈过,奶奶说我剃的癞痢头。劈罢田塄,又用田锄平田塍。田中,生着冬天种的红花草(紫云英),堆的牛粪、生石灰、茶枯(榨茶油的油渣)和草木灰,以充肥料。劈过田塄平过田塍,接着犁田和耙田。耙平了田,起田水沟,田沟做排水用。田水沟贴着田塍起,用宽阔的四齿铁耙挖起田泥,堆在田塍内侧压住田塍的一半,然后一手拄铁耙的柄,抬起赤脚的右脚掌将田塍内侧抹成光洁的弧形,最后一道在田塍留下脚的五趾抹出的五条印痕,像五线谱,以作美观。此时,田里田外,焕然一新,就插秧了。

犁田的时候,有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捉泥鳅。我热爱干这活儿,家里有一个泥鳅筒,尺长,直径三寸的竹筒,削成六角形,上沿两侧钻洞穿索,底部是竹节,竹节钻有若干小孔,以排水用。我穿着开裆裤,高绾裤脚,兴致勃勃地跟在叔叔后面,他一犁出泥鳅,我就赶紧将泥鳅捉起装进泥鳅筒里,满一筒就飞也似的跑回家,装水缸里养起,水缸放在天井边。不过一次满的时候不多,好像樟木溪的人,爱泥鳅比过黄鳝。泥鳅养了若干天,吐尽了泥,就可以吃了,通常是干煸,要淋花椒油,放薄荷叶,清凉且香。

插了秧,各家又会选了田放鱼苗。一般这时节,就有卖鱼苗的人走过村子,远远能看得见他们戴箬叶斗笠,挑着鼓形的篾篓,篓内刷了数层棉纸,用桐油浸透晾干,盛水不漏。鱼苗就是水,肉眼极难看见鱼苗,看上去挑了两大篓水,篓索短,扁担长而软,挑着水不晃荡。卖鱼苗的人有一个能盛一中号碗水的木勺,两块钱一木勺水。买鱼苗时,就盯着他舀水,说舀满一点舀满一点,卖鱼苗人就说够满了够满了,还是荡荡洒洒,一勺水倒进田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养鱼的田,排水的田缺已用竹箢箕插好,堵得严严实实。卖鱼苗的人,多结对而行,一篓鲫鱼苗,一篓草鲩鱼苗,一篓青鲩鱼苗,一篓鲤鱼苗,鲤鱼是红鲤鱼(小时没吃过白鲤鱼),如此可供选择。每至此时,我总担心他那是空水,什么也没有,只待挪田的时候(手拄一竹竿,用脚围秧苗划圆周将水草拨一起踩入泥内,除草。双脚轮替在田里挪来挪去,曰挪田),鱼苗有寸长了,乡规乡俗,用箢箕堵了田缺的田,不能放鸭。待稻禾抽穗晒田时,田内要挖若干条养鱼沟,割谷时,就将鱼捞起,放大塘里或深水田里养,数家人的鱼放一起养,便要做记号,在鱼尾或鱼鳍上剪一三角小口,过年时将鱼捕捞起来,便可以分清谁家的鱼。

梯田还有一个冬季,那不是一个无作为的季节。梯田四季有水,所以育有一些小鱼虾,以虾为多。有一种小鱼,其状如小罗非鲫鱼,只有一寸长,五彩斑斓。还有蜻蜓的幼虫,像无翅的螳螂,也是绿的,都可以吃。捕虾却是妇人的活,男人不干,只我这男人去干过。客家人有诸多规矩,比如砍柴,男人不干,所以我叔叔再闲也不砍柴,我奶奶要他娶老婆,理由之一就是砍不动柴了。妇人捞虾,也有一套行装,穿绣花围裙,戴绣花头帕,斜背虾篓,用小瓷碗做盖,扛着捞虾网出发,却像去采集昆虫标本。那捞虾网是一个竹片绷起的葫芦状的框,宽一尺至一尺五寸,网密,有个小圆底,框后端扎一长竹竿。捞虾的过程十分简单,将捞虾网口朝下斜伸到田塍内边的沟里,人稍前,捞虾网稍后,二人或三人等距离排列斜拖着捞虾网走,保持这个姿势,均步往前,从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就收起捞虾网,用小瓷碗在网里一挖,把虾和小鱼挖起,装进篓子里,动作极一致。盖小鱼小虾身手灵巧,往往会从前面人的网前弹走。所以,后面的网还是虾可捞的。公平起见,换一丘田时,走后的人,就改走前,如此一丘田一丘田地走,那步伐与姿态,略约像执平衡竿走平衡木,从山脚的梯田捞到妹子岭,就返回,总有收获。我是觉得,那梯田无奇不有,要什么有什么。男人也可以从梯田里打到野兔、野鸭、秧鸡什么的。我叔叔有一次和猎友将一只野山羊赶入田里陷住,分得三斤野山羊肉,我吃了,真香啊!那是我第一次吃野山羊肉。

我奶奶每年要给我捞虾,她都要约人去。我喜欢吃虾,樟木溪的田,种一季稻,未施化肥与农药。我叔叔说,搞科学化,谷打不多少,成本增高去了,人还多劳。所以,虾是清水虾,放锅里烤,虾曲起,一种艳红,烤熟晒干,佐青蒜炒,只放一点盐,几粒花椒,几片姜,香酥香酥的。也可以用虾米煮白萝卜,此汤清甜且鲜。

梯田最令我心动的时候,春天雨季,连续几场春雨,小河涨水了,晚上躺床上,听小河哗啦啦的浪涛声。早晨起来,雨过天晴,阳光如洗,十分新鲜地映照在山上,青葱的山林上有雾弥漫。山上的梯田,每一丘田都有一个缺口排水,又都错开着,一丘田右边开缺口排水,上一丘田就在中间开缺,再上一丘田则在左边开缺,这样错落有致,田缺上都悬着一条银瀑布,因此漫山的梯田,悬有无数的银瀑布。山头上一道彩虹,薄雾从林间轻轻飘移,有山涧将一条大的银瀑布从上至下贯穿到底,鸟在屋后的老树林子里啼鸣,狗在村前的晒场上空吠,看那梯田,只觉得春天被山雨送来了。

阳光与酥干 寂寞如酒

来匆匆去也匆匆,一帮朋友各飞东西,我想着见见几位杭州的朋友,便留了下来。杭城已经来过无数次了,然总觉此地有些潜隐的诗意,我极怀念湖畔诗人那个时代的西湖。打电话,朋友们一律夜班,编发次日的稿件,恍然间都成了夜行人。

夜悄然的降临,去街上漫步,南方的空气,在今年这个暖秋里,弥漫着稍许沉寂的气息。街上车来车往,零落的旅人散布在灯火处,浅蓝的天空似乎很近,但是不见星斗,星星在郊外的天空,我独自向着建国南路的小街走。

见到前面有一个小饭馆,名叫香来吃,建国南路2225-1号,快要打烊了,骑三轮车的人已经骑着车离去,店内七八张条式餐桌空空如也,店家正准备自己的餐饮。我进去坐了,这样的小饭馆,通常是城市下民们饱腹的地方,饭菜里总会有一份质朴的乡土气息。拿了菜单,点了一份野笋炒肉,一份农家笋炒水晶虾,一份炸花生米,再要了一瓶加饭酒。我让店家将加饭酒热了,自斟自饮。

在杭城,以前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独自品饮,记得初次来杭,居然找到一家咸亨酒店,就余姚豆瓣喝加饭酒。那时候的酒盛于大缸之中,上口有一沙包为盖,沙包上压一块卵石,店家以酒吊子打酒,大大小小的酒吊子,分一两、二两、半斤和一斤的,要四两加饭酒,店家用二两的酒吊子打两次,装在蓝边的农家土碗中,呈琥珀色,自己端到选定的座上落座,就着余姚豆瓣细细地喝。那些大酒缸,依稀记得,缸肚上贴着菱形红纸,上书加饭、花雕、状元红、女儿红字样。我爱十年陈花雕。

只是纳闷,孔乙己的茴香豆为何没有呢?然实际上,余姚豆瓣下酒,口味比茴香豆要好。今次找不到咸亨酒店了,或者已经没有了。杭州这个城市,有了许多的变迁,就像人生中的那些岁月,一去不能复返。也就不再去徒劳地找寻,少时十分刻意的许多梦想,已悄然褪去。水波荡漾的西湖,不再是那一湖水,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经由电视剧演绎,少了许多断桥上的神秘。那和风拂摇的垂柳,岁岁年年,波光洗绿的一抹心绪,谁人能够抵近或出走?只感觉西子湖很近,也很远。

寂寞如酒。温热的加饭酒,简装玻璃瓶盛装的那一种,市价6元一瓶,却似乎与多年前的口味一样。我喜欢那拖后的涩感,绵绵长长,然此酒的味域比较短促,因此适于大口地喝。也喜欢浙江的笋,杭州的饭馆,一律的珍惜笋,肉奇多,笋佐少许。野竹,大约是那种指头粗的小竹子,在我的鄂南称为水竹,曰水竹笋,这些地方性的称谓,永远都梳理不清。红的五花肉,杭式酱烧,它的力度不及湘鄂之辣酱,那是宏大叙事,此为徐徐道来,甜酱味。所以吃笋,纤维里释出几分天然气息,竹之清甜,又略涩,极韧的纤维提供一个久长的咀嚼时机。因此,野笋炒肉,也就是杭城酱式红烧。农家笋炒水晶虾,成份略复杂,有笋、肉、猪肚和河虾,中个的河虾,却也新鲜。它红艳的一弯,似我在岁月里某个黄昏不经意一瞥中,蓦地闪现乡灶火焰燎起的记忆。

或许在我的生命里,一生中都感觉黄酒是一种寂寞酒,这感觉源自于陆游“黄藤酒,红酥手”那近千年的情未却,缘未绝的万古情冤么?也不是罢,我最先喜欢上加饭酒,从鲁迅的开始。他讲的大约是咸亨年间的事情,有影射意味,至于影射向谁,我至今也未去细想,只从孔乙己的嗜酒,泡咸亨酒店,便以为独自一人品饮一碗加饭酒,微温的酒,人向着夕阳的南方山冈,让往昔暖暖地浮托起那寂寞的清冷,风已经远去,惟爱意在心中悠游。说罢了,寂寞的人生是一种真实的人生,浮华与喧嚣终是秋叶般要从枝头一枚枚地落去。寂寞若枝,直举在冷风的空中。

酒足饭饱,缓缓地走回到杭州红星文化酒店,酒店的门前业已冷清,偶尔一辆扫大街的的士开到身前,不见要车便扭头刷的离去。像一尾受诱惑而逃去的鱼。进了酒店,回到911室,撩开窗帘,一城灯火仍然亮着,一座寂寞时光里的不眠城。

阳光与酥干 圣诞节狂饮

圣诞的平安夜出去饮酒,已经成为一个民俗了。这一天,北京的什么餐馆都会装饰一新,大厨窗玻璃上面画一个圣诞老人,店门里摆上圣诞树。在我看来,圣诞节比过年还热闹,因为很多的朋友都可能相会。由于北京这座城市外省人居多,过年都返回家乡去了,圣诞节恰好在年前可以相聚,一年的纷忙,一年的奔波,都扔了脑后,到三里屯酒吧去没心没肺地狂饮。

圣诞节吃什么不重要,只要有吃的;圣诞节喝什么不重要,只有喝的。想一想,圣诞节的吃喝,本就是一种以吃喝为理由的狂欢,酒吧里吵得人人都必须大声说话,到了说什么话也不重要时,有声音就好。感觉患有深度抑郁症的人,在圣诞节的酒吧里呆上一晚,都能痊愈。

我记得的几个有特色的酒吧,东四十条的忙蜂酒吧在文学和艺术圈里十分有名,因为它开创了酒吧话剧。平时喝酒,也有人上台去嚎它几嗓子。已经记不得哪一年了,那年圣诞节酒吧生意奇好,进酒吧都要买门票,从一百元到八百元不等。啤酒五十元一支,都是半斤装,几百块钱一夜嘟嘟嘟,对着瓶口就嘟没了。那年圣诞在忙蜂酒吧喝酒,有一个人在争吵中,愤怒地站起来,一瓶子砸在诗人简宁的头上,简宁的额头鲜花盛开般涌出了鲜血,我坐在简宁的对面,看着他的额头,心里想,怎么一瓶子就砸开了花呢?简宁声讨了几句,还照喝,但一会儿就被人扶着去医院了。

忙蜂酒吧后来关门了,好像酒吧话剧惹的祸。再后来,我跟着大家去过一次王塑的老汉字酒吧。老汉字酒吧简直有一些欺人,它在路口立一牌子,上书老汉字酒吧,有一个箭头朝胡同里指着。循着箭头的指向往里走,又拐弯,仍有箭头往里指着,以为不远就到了的,居然快走进一里路去,才找到老汉字酒吧。出来呢,也要走那么远,里面没有出租车。北京的天气,圣诞节时,往往会落一场小雪,北风也刮得紧。在老汉字酒吧狂欢,则已经改为观赏美女作家了。那时候,女作家特别是女文青,都称美女作家。一听说有个美女作家驾到,众人都猛烈地站起,欢迎美女作家到来。

然而不论平时,还是圣诞节,我去酒吧喝酒都会碰到一个人,感觉他的生活就在酒吧里饮酒,他也不老,一头白发,穿牛仔裤,上衣永远是一件夹克,像个业余音乐指挥家,这人便是诗人芒克。我甚至认为,芒克就是酒吧诗人,后来还听说他自己也开了一个酒吧。

说心里话,去泡过很多次酒吧,我居然没有一次记住吃了什么。在酒吧里,只知道将菜或其他食物填进嘴里,将啤酒一瓶一瓶地喝下去。噢,爆玉米花吃得最多的了,二十块钱一筐,那玩意永远也吃不饱。我觉得,过圣诞节就是用啤酒猛灌自己,然后大声胡说,到凌晨失忆般地离去,坐上一辆的士,或者在北风中吹得个透心凉,那就是圣诞!圣诞是什么啊?过了平安夜,一切不再忆起。

阳光与酥干 一只讲闽南话的鸟

下午匆匆赶到泉州,照着孤云的食单在酒店里品了几味菜,首推便是面线糊,大约如北京的豆汁。面线糊不该上酒店正席,然世风已若此,食界返朴主义甚嚣尘上,去一地宾客总得品尝一二地方风味,或者原来各地方风味本来就坐正席。何时酒店风气异化,成为烹饪教材的牺牲品,全国一水的厨子读一本书做菜,于是菜如普通话一样流行相同味道。面线糊上来,舀了一小碗,喝了,味道淡然,略约品出些许海鲜味道。这就是泉州人之最爱么?电问孤云,面线糊之妙在何?孤云答,妙在变化万千,可加任意调料,在海为海,在山为山,却原来面线糊乃载体,可以调制各样味道。噢,泉州面线糊,不得忽视,孤云又告:面线糊必去小巷深处。

食罢,去往古厝茶馆饮茶。一步跨入古厝茶馆,被告知到泉州而未入古厝茶馆,如未到泉州。进了茶馆,感觉这么小的一个门面,里面有洞天,深至一二三四重,有茶品展,手持木偶展,还有字画展。大厅里饮茶者,多打扑克。据说泉州人亦爱麻将,但不公示,公场所打扑克者多。又感觉泉州人之雅致,打扑克亦无喧嚣,静静的古厝茶馆,经百年风雨飘摇,仍坚实如初。

我们在包厢里面饮茶。泉州的安溪铁观音,一直是我保留茶目,夏绿茶冬铁观音,感觉冬天饮茶更甚,以为茶能暖身。在南方的时候,茶杯尚在焐手,故只在北国用上电壶与羊脂壶冲泡。樟州籍的泉州人陈春武教授,以为茶者必男人泡也,故将女服务生拒之门外,疑有胭脂味,自己亲自执壶。陈春武教授乃厦门大学管理学院兼职教授,正职为泉州电业局书记,博学通古,人文地理尤茶道茗事之通达,乃一高人。

新的安溪铁观音,秋茶,为乌龙茶之首。一杯仰首而饮,清香沁心入肺,至气通目明,十分了得。只觉得人生,为了到古厝一饮,也必去泉州。旧时泉州人纷去台湾,台湾人多泉州籍。古厝茶馆,茶点小食也很多,我喜欢上一种闽南特产:杜浔酥,小包,琥珀色,可能是薯糖与炒花生仁的结合物,香酥甜脆,口感甚佳。品着安溪铁观音,吃着闽南茶点,这悠游时光如若远古,渐渐的就悠然而醉,是时光之醉。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合了如此的茶友,且能听到细致的对安溪铁观音的言说,实在不想移位而去。此后,加了一段访谈,至深夜归。

二天离开泉州,昨夜如在梦里。不甘就此离去啊,我要求在去厦门之前,能再去一趟古厝茶馆,那个理由,便是夜里没带照相机,我要拿着照相机再去一趟古厝茶馆,将其拍照下来以资存念,便去。早晨的古厝茶馆,与夜间判若二界,空无一人,唯左边走廊有二茶僮清理茶具。早晨的闽南太阳,暖暖的照耀,映入到茶馆内,我对着空的茶桌椅拍了几张,又随意走走,昨夜的茶客或者还在梦乡,茶馆洞开的大门,唯三角梅淡然的清香飘入。泉州城亦称刺桐之城,但未见到刺桐树。离去前,看到前厅的一只鸟笼,内养一只八哥。黑羽有白花,腊黄嘴壳。就逗撩它几下,未曾想八哥儿居然开口讲话,乍听有一些含糊,驻足细听,它说的是“欢迎光临”,闽南口音,略需细辩。再逗,它还会一句“你好”。仍是闽南口音,心想,泉州的树不会说话,如果会说,断也是一口闽南口音。

第一次听到八哥讲话,心里蓦然一动,在早晨的静谧的古厝茶馆里,八哥的声音略粗哑,然已非鸟声,我想泉州,它就会这样留在我的梦中,伴着我长旅。这一只讲闽南话的八哥,它与安溪铁观音一道刻在我的记忆。

阳光与酥干 长沙有个金太阳

从湘潭到长沙,大约有40分钟路程,路上的风景,便是亚热带与北温带结合部的典型植被,阔叶与针叶树交杂,青青的水稻田,荷塘与岸柳相依,屋舍照例也是白墙黑瓦,樟、桂、松、杉及枫杨树等簇拥村头。小河悠悠,那一抹金阳,浸于水中,水注入了荷塘和水稻田,映至山前水后纯朴的种田人家。天下缘何有湘菜美名扬,皆因湘田水美而人勤罢。

我乘坐吉利湘潭地基的金刚车,一路疾驰,第二次过了湘江大桥之后,便进了长沙城。长沙现在简称星城,据说是《长沙晚报》的考究者从故纸堆中淘出星城二字,建网站“星辰在线”播扬开去。外来者,当不知何故,极易联想湖南卫视的超女节目,长沙之造星运动轰动九州,倒也贴切。

到了芙蓉路上,巴陵先生带我到金太阳酒店。上楼,中国一代出版名家周实在座,旁有李进等一帮兄弟。握手,入座,便开雅喝。雅喝,就是喝干红,这等酒浆,与湖湘名士大有不符。我以为在长沙开喝,必是酒鬼酒,至少也是浏阳河,那种纯净至可以燃烧的液体,它像辣椒一样烈冲云霄。干红,且兑上了雪碧,搞得跟上海人那般小资。有道是,长沙一饮干红尽,枉在路上自担心。开喝,即便干红。

周实先生居然不酒,确实让我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此兄乃打过铁的诗人,创办《书屋》名扬中外,退位后任兄弟文化公司总编,五六个人年出书达160种,以品位高雅,朴实隽永流布。我也有三本美食小书经周实之手问世,所以要独敬一杯。酒,一种叫做干红的酒,喝掉数杯以后,就吃菜了。好一桌子的菜,原也以为,此菜须是一辣冲云霄,席间皆吞火,却是一些干辣椒掩映下的肴馔,辣隐隐而至,孤独或低沉。

按照我一贯的想法,决不将一桌繁星般的菜点悉数写到,只挑印象最佳者写之。始吃毛豆,毛豆乃金太阳秘制,此为卤水煮毛豆,端的与我惯常食之的煮毛豆蘸酱油者逸趣甚远。又食了腊肉、烤牛肉等,感觉长沙人嗜嚼,特别的能嚼,比如嚼槟榔。长沙,嚼的时间很长会发出很长的沙沙声,就是长沙。菜肴中肉类多干制,久嚼之下,味长者佳。金太阳属长沙美食正店,历史已有三十余年,独步长沙食林,未有比肩者。诸公择金太阳而聚,估计考虑到在下乃一好吃之徒,在京都曾狂吃凶饮,浪得吃名,以吃而行走于世。

不意看到一碗肚片式的物质,白而薄,呈弧形立码,通常有这样码肚片的,碗转到了面前,随意夹了一片,缓缓送入口中,思维里面它是一种绵软而质韧的物质。然一咬,它竟质脆、烈酸之物。猛嚼,复又夹了一片,再度细嚼,心里一惊,此般地道的味道久未相遇了,这不是萝卜皮么?一问,正是!此菜名叫脆萝卜皮。可以这样说,这一客脆萝卜皮,便是金太阳的压店菜了。酒后巴陵先生告诉我,近年来金太阳亦未免俗,一路追踪现代时尚口味,菜风多有改变,惟此客脆萝卜皮坚守了湖湘口味,是为正宗。

很久了呵,飘来飘去的人,在世上奔走八方,情绪也愈渐的浮躁,无根感在时代浪潮的激荡中,愈是强烈,只道味觉,也好像因为找不着根而忧郁地徘徊。美食城长沙,你有根否?如是,品尝到这一客脆萝卜皮,我仿佛在迷失的岁月中,又坚定地脚踏大地,我的味觉告诉我,这是真实的乡味。此刻,如果有一海碗农家酿制的糯米酒,又及时品到湘藕,烟笋,炸泥鳅,那才不会成失落的长沙之旅呢。

然而,我知道,像所有夜不能寐的人一样,我今天已从长沙飞至太原,乘六小时车翻过吕梁山,到达黄河西岸的陕西佳县。今宵陕北的夜空无月,在黄土高原的宾馆,嗑着高原的南瓜籽,心里面已经在怀想湘江了,那湘莲之美,悠悠湘江,怎么似擦着高原流过?

阳光与酥干 阳光与酥干

这个冬天,阳光向北纬35。以上偏移,北京少有若此阳光灿烂的日子,南方则暴雪。真让人感慨,那些风雪交加的路上人,还在体验路上煎熬。托人买到2月5日的火车票,回家,中国人都这样喊,城市让它成为空巢,我也就要上路。估计回去过年,又是少不了酒肉,便先行素食,有半个多月了,除去三场聚会,均是吃素。

吃素的日子里,人渐渐感觉到轻松。买了许多豆腐、魔芋豆腐、香干和薰干。其他还有杭椒、胡萝卜、平菇、芥菜笋,芥菜笋在北京叫棒笋,姜蒜葱为调料。食材备齐,就研究制作,若能将素菜做好,也能达到一个境界。

喜欢吃一种豆腐干,买回将它切片,搁窗台上晒干。晒干的豆腐干,转变为玉质的暗色。以小火热油文煎,豆腐干膨化成香酥干,食时酥香,且将香干的豆味强化。通常也放一两片姜,三四粒花椒。切好杭椒,炒熟,略与香酥干子合炒,少许搁盐。

如果特别喜欢酥脆的香酥干,就不与杭椒合炒,或者连杭椒也不要。如果刻意想要它回润,则稍多时间合炒一下。这个程序自由掌握,一切都看自己的喜欢。个人喜欢略有些回润的香酥干,与杭椒合炒一会,让香酥干吸入杭椒的水分。其实这道菜可能南北通吃,爱饮酒的饮士,吃香酥干比吃花生米好,降低脂肪摄入。

香酥干的重大含量,以为阳光的成份意义甚大。看见冬天里暖融融的阳光,照耀在香干上,它的暖意不住提升。风在窗外剧烈地吹刮,气温已达零下8℃,只是看着阳光,冷意便渐至远了。很长时间,读着一本美国科学家写的人类传记,大量的农业史成分,其中大豆占了一些篇幅,大豆看上去如一粒秋阳。简朴的日子,细想个人不能对世界生发影响,就让庸常日子驻入些许阳光,香酥干为一个载体。

吃五常大米焖饭,饭粒略硬一点,且于咀嚼时保持韧性,就酥脆的香酥干,看着窗外的午时阳光,就算为一种生命度过的形式。一些暖意,宁静的京郊,通州的晴朗,有太阳和风。

记得前天聚会,与某大的教授交流,他居然也希望日子能宁静下来。我只想到,宁静乃平民的本质生活,就像一碟香酥干,将阳光细火文煎,在一个明亮的时空,留下个人史的印迹,不用去乞求非份,有时便去京郊漫步,或者计划着回归原始森林。年后,或者也将香酥干的做法带到原始森林去,那里的阳光比北京明亮。在静默的明亮里,清寂亦为一样奢侈,从过去到现在。

阳光与酥干 清亮的阳光

早晨的阳光清亮,穿过辽阔的京东平原,尚有些许鲜嫩,柔凉。窗外燕子叫了,像小燕子,声音几许稚嫩、纤细和滞涩,伴着早到的学童在楼下民工小学呀呀念书。无风,阳光静静地照耀。书房的北窗外,阳光照在北关树林和永顺小区楼房的山墙,灰水泥砂浆粉刷的山墙,阳光把它照白。

坐在北窗前,阳光从右面来,窗外的平房群落给视野腾出大片开阔地。天空浅蓝泛白,浮几朵淡云,被窗棂分割成若干四方形,绿的杨树,成行的枝丫独立向上伸展,隐约有惊喜般的张扬。平房顶为旧的红瓦,做豆腐的人家,瓦上烟囱飘缕缕淡蓝柴烟。坐着,泡一杯绿茶,洗一只苹果吃,清淡的早晨也有一点酸甜。

地平线是远边的楼顶,都市的风景,楼顶的地平线以外,便是京杭大运河。京东有许多河,梦里总听到涛声,一种很安详的梦里,如听见故乡遥远的长江,江涛高一声低一声。坐在早晨的窗前,幻觉已然退去,早晨清亮的阳光,静静地将一夜梦幻洗白。有一种寂然无边的清新感觉,一束清亮的阳光栖落在我的书页上。

大约九点钟成一个临界点,清亮的阳光由柔弱转强,挟带着一层浅橙色照耀,光波纷乱,风也开始摇动树林,惊喜般的杨树枝丫海藻般招摇,学童开始上课,大声地朗读或做第八套广播体操。一架架的飞机由远处钻入天空飞来或从京东的机场向远天飞去,响起如初夏远处的细雷。早晨清亮的阳光结束了一天初始的照耀,从六点到九点这一段时间。

看早晨的阳光,静静地坐在窗前,展开书,泡一杯清新绿茶。我新近买了两包绿茶,一包从西湖龙井村金小辫儿手上买的狮峰龙井,一包从八里桥茶市小彭手上买的信阳毛尖,我喜欢稍浓郁一点的绿茶,雨前茶。可以举起玻璃杯子,透过青嫩碧绿的茶汤看早晨,它会制造一种叠加的清新效果。已经很久不读诗了,漫长时间里的劳顿奔波,朝霞般的浪漫渐已褪去,惟想呵护一片朴实的清新。然依稀记得泰戈尔《吉檀加利》中一个诗句:永新的爱情。我联想:永新的早晨,永新的晨光,永新的生活和永新的太阳。品着新鲜的绿茶,看早晨清亮的阳光,时间像一枚新绿的茶叶,它托着我看不见的露滴,那宝石般的晶莹,我只能以灵魂去感应,那嫩绿的光芒,永承爱意。

洗净了一夜的梦,心灵沐浴早晨清亮的阳光。我站起身,推开窗页,北国清晨的凉意悄然扑入,时光如水,渐渐注满心空,我忽然感觉到,我获得了一个清亮。像这样柔凉、稚嫩、新鲜、清亮的早晨,是阳光从容不迫地带来,它仿佛在诗歌与音乐之外,在遥远的本质和天真的地方带来。阳光来了,我在很久的时间仍会这样想。

阳光与酥干 黄河落日

一缕清风勾勒出向晚的清凉,青芦拂摇沙沙,抖落几许初夏的嫩绿和暖色夕辉,微弯的叶子轻拨黄河浅水之上的金弦,此刻我身后是碧蓝而波伏潮涌的渤海,西太平洋的暖流穿越季节的防线逼近北中国环东海岸,一圆远古红铜色的太阳在黄河上游广阔的河滩上沉落,溅起一河金色波光。

置身黄河,我橙色的思绪漫过河滩麦穗齐整的方阵,大豆在河堤上萌发新叶,河柳浓绿一撇,大写意地涂抹黄河飞翔意境。足下的软泥,岁月的柔情写真,牧童扬鞭抽落一串鹬类的啼鸣,蝶翅上驮着清风之歌——这个时候我心底升腾的想念,悬浮于黄河上空永世苍凉。我无以言述,双目含潮,情痴意拙,久远的时光潮落潮起,我爱恋的方向,是不朽的阳光。

多少个期盼的日子已经过去,走马黄河,从河口出发的意念紧扣我心灵隐秘的渴望,在涂满玫瑰色广阔的黄河三角洲伫立,一任河风拂摇,让日子布满微甜的沙粒,让鱼在向往的空间穿梭,一瞬定格的命题在潮涨潮落时侵蚀往昔,或许有初月如水印,一个世纪蜕去滔滔潮汐在河的入海口躺成一枚新贝,惊鸿展翅,残阳如血,愈合般的期待里,满心的惊悚,拜望那火焰般最后的绝世一吻——夕阳沉落!它溅起的夕辉,我思想的翅膀在黄河的光芒上飘扬。用生命去抚摸一条河,去叩问那永新的旋律,去迈步走过不朽的岁月。我此刻在河的波音里,或在河的臂弯上,在滔滔不息的胸中波澜,在黄河三角洲无际的平原之上。

我在黄河草滩上散步,一只蚂蚱在草叶上跳动。零碎的水花在河水切割泥岸时溅起或盛开。这是一块诞生的土地。时间不是叹息,逝水无波,凝重的色块推移,河床舒展,地阔天圆,落日的光辉撒满宇宙,朝着辉煌的方向久久注目,静默如一棵树。还有,比树叶子更多的想念。此时此刻,唯青发已然剃去,光头上顶起一天星星。唯一的北斗,生命是在逝去的时候存在,血是热的,河水切割的沙层,有断弦般的疼痛。那牵挂直奔巴颜喀拉山欲抵天际,如浩浩之水奔来,我抚摸胸口,十万言长书犹在,和你隐语般的指纹。时间的标记,定义在大河奔流的姿态,世纪之交,我珍藏起一捧河沙,它是生命之鱼游动的地方。

想象被再次剥离,落日向黄河亲近,词语若憨拙的蝌蚪,在打捞桅杆的河床,我设想成为黄河船夫,这样我可以永世梭行于黄河,把思想指向大海,在痛苦的日子阅读激荡于大河的心波,在回首的时候扬帆起航——如果等待的时间要穿过冰川纪,从孢子植物开始萌发绿叶,或者花朵,而一万年并不算太长。一个民族的辉煌,且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银杏生长的风里,在我的恢宏的双肩之上。

有什么事物可以不朽?我来叩问黄河,我捧起积淀在河滩上的心形卵石,石英质地,脉络清晰,有一丝血痕,但水的痕迹依然——成长的历程,麦穗里结着诚实的芬芳,心灵如大豆挣开豆荚,飞跃的蚂蚱,展翅露出明翼的纱裙,只有河可以不息流淌,只有圣洁如爱,只有黄河三角洲永远的柽柳根植永恒。

转过身来,缓步在黄河的沙滩上,微温的阳光许我以最后的照耀,来日要穿越星空,晓月一弯,如你的新眉,它引领我走向激情的大水,或者八月的汛期,时间重新装点,骄阳似火,逝水奔腾,永远的渔火照耀在渤海,搏击的姿态,迎向海的巨澜。

在盛大的余辉里,在我生命所剩下的日子开始,在黄河的指向以及奔流的暗示,给我以爱,给我长奔万里的激越心情,打造我,让我在河上奔走,让我的翅膀因你而再生——蒲公英的花絮升腾在向晚的风中,蟋蟀走出沙土的城堡,远村的炊烟拂蓝暮空,九曲黄河,自白云诞生的地方而下么?淌过我胸膛上的高原,我已经在燃烧,在渴慕里俯身黄河,轻盈的河沙随风起舞,硫铁矿像金子斑斓灿亮,我要在这里以无声浩然呼喊,抑或细语喃喃,一个人一生能够涉过一条河,我在此岸,你在彼岸。

已然沉溺在时间里,出发的路径,在玄色的菜单上,事实上所有的剧目,都已经由风编排,唯有落日是一种机缘,它像河的自由奔流,像河的天然相遇,像太阳从河之上升起又落向浩浩长河,它像水毅然绝然地选择未来——我愿于此永世躺在河的怀抱,我愿永远聆听河的微波细语,或呼啸狂澜。走向黄河,沿着河的足迹行进,以不再回首的姿态,凝目大河源上青春的灯盏。

落日沉向黄河,渐渐与水相拥,渐渐溶化辉煌的时间。

阳光与酥干 秋天:落叶上的梦

玉渊潭的银杏,把阳光也浮托万朵金色。在秋天里走进玉渊潭,心情会为之灿烂一亮:不止是簇拥成林的银杏的一片金黄,不止是玉渊潭碧波深处的天高云淡,也不止是银杏林中一抹黄栌树濡染的红霞,还不止是零落栖立在岸柳梢头的白色鸟——这里的一缕风轻轻拂过,也必是秋天里的芬芳一缕。

秋天了,我这样躺在玉渊潭青草地的长椅上,心中划算着一个季节到来之后的生活准备——天寒了,我的新毛衣还在从南国到北国的漫漫邮路上吧?我将如何迎接这接踵而至的冬天呢?秋天来了,冬天不会远了,那雪花飘飞的日子有什么可以暖我的梦呢?京华的秋阳还是暖融融的,惟林边那一潭秋水漫溢着清清的凉意,草地上也不复听到夏天的蝈蝈鸣叫,林中的秋蝉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个季节一切事物都成熟了吗?都蜕去夏日的浮躁而顿悟沉默是金?

这样,一个流浪的文人躺在玉渊潭青草地的长椅上,构思着跟这秋色一样美好的长梦;它是金色里的一簇朦胧,或者是天上那白绸般绵长云带舒展的长卷,抑或是水边的青柳拂摇——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做上一个流浪文人的长梦,还会有一缕金阳的馨香。

银杏的叶子,一枚枚轻柔地辞别枝头,飘飘摇摇,悄然无声,托着一叶阳光梦一般飘落,渐渐地将青草地装点一片金色。这样的银杏叶儿,灿烂如一枚枚扇形金坠,也偶然落到长椅和我的秋衫上,它散发着金子的芬芳。这总归有诗意的落叶吧,而我却喜欢它是金坠的形状,它是这样充满诗意地引发我对俗世生活的渴望,这么多这么多的扇形金坠啊,它充满了一整个秋天,暖暖的仿佛有铸金炉上的温热,它可以换取很多的财富吧?如此之多的金坠,充填着我空旷的想象空间,我的梦被如此之多的金坠堆积起来,我拥有一个世界的金子。

一群南去的大雁把悲鸣扔给了我,它们在天空排出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它们似乎也在唤我南归。哦,我刹时梦醒如初,我其实是一个从南国流浪到京都的文人,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只拥有了这么多的银杏叶子的金坠,拥有一个金灿灿的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太阳,一片蓝天,一朵白云,其它的所有的屑小事物都没有了。我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心里清澈如秋水。哦,我还有这一潭秋水,这没有人与我争夺,我还有一双鳄鱼般张嘴不平的皮鞋。那么,南归的大雁的哦,你们的北方之旅找到了什么呢?春来秋归的大雁,你为何如此向我忧伤地鸣叫?难道你们也跟我一样,两手空空地结束了北方之旅吗?这时候我又多么的羡慕南飞的大雁,大雁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还有一个不会分散的群体,而我——而我呢?我只是这个时代一只落队的大雁,我孤独地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梦想着有一大堆灿烂的金坠,然而最后是连这样一个梦也叫雁声给划破了,我没有翅膀,便不能飞翔,我没有雁群,便孤伶得独自彷徨,南归的大雁,请带上我一起南归吧,或者捎上我的一片心情,一起穿越北方平原,南方的山冈与河流,让我作一次精神上的畅游,或者,我拿上银杏叶子的金坠去换一张机票?

我从玉渊潭的长椅中坐起来,拂落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太阳渐渐向西边滑落。秋水之上,白色鸟悠游如梦,林子中的金叶寂然无声地飘落,又一个秋天来临了,这个秋天的初始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拥有过一个世界的金坠,梦醒时我伸出两手,仍还是两手空空,我甚至连一首熟记的流浪者之歌也从记忆里失落了,我只好弯腰拣起一枚扇形银杏叶,把它捂在手中转身向地铁车站慢步走去,我把银杏叶儿捂得暖暖的,到家时它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枚沉甸甸的扇形金坠。我希望着,秋天也总要给人最后一个希望,一个暖融融的梦。

阳光与酥干 江南落雪

江南的冬天,总也会落雪。今年的冬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样,我从北京回到江南山坳上的小镇,就逢上了一场小雪,山野一片白。久长的时间里没有听到的八哥的叫声,也悉数地听到了,它们栖落在满是白雪的冬青树上,把叶子上的雪粉儿抖得纷纷扬扬,还原出冬青树的新鲜绿色。旧历年已很近,城里已经禁绝的鞭炮,在小镇上间或地哔嘭响起,老屋的房头,还有米泡机吱吱地摇着。

江南的雪,却总也新鲜,它是江南的冬天里开放的昙花,美丽且短暂。所以江南人士,总要怀着赏花的心情看雪,对那忽然一夜间白茫茫的山野感到无比的新奇。即便你是北方人,也要对江南的雪发生别一样的心情。因为这里的雪,它生得很嫩,像小鸡小鸭雏儿的绒毛,很轻很轻地覆盖在山野上,稍有阳光的触摸,它们就承受不住,会溶为清清的水滴,洗出泥土上的新绿。

我想,唯有现在,江南落雪的景致才符合我的心情。无论时间走的久,或者路途上奔走的远,回到了江南,我的冬天里仍然漫山披绿的江南,我的风中飞翔着许多精灵般小鸟的江南,雪飘然而落,它无比的洁净的白,可以拂去我无尽的旅尘。我现在站在阳台上,看雪花悠悠飘落,渐渐积白了山野的心情,大山深处的寂静,我亲切的往昔今昔。

落雪的江南,无论如何很值得一看,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够留下久长的记忆。现在,雪白了满山,又从山中扯出一条涧来,涧上是些白的胖乎乎的卵石,清泉扭出一道乌亮,潺潺地往着山外流去。而田间白茫茫,近看另有风景,因为那雪间,总有一些盖不住的青苗,探出几片青青的叶子,还有一些冬天开放的小黄花,它们也会在雪中亮出几朵惊喜。水塘中更能见到一些水鸟,它们在一些枯荷间游弋,被雪挤得小了的空间未曾使水鸟感到困难。放眼看山间的农户,红墙黑瓦的房屋,已让白雪压得低矮,一缕淡蓝的炊烟,袅袅地飘往山中,屋后的竹,也垂下了枝头。这似乎还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落雪的江南,特别是我的山坳上的小镇,落雪以后,会有一种宁静,一种忽然而至的洁净,单纯和亲切。还有,毕竟江南有莽莽群山,雄峰耸立,波迭起伏,大写意地横亘在天地之间。神秘的苍郁的森林,俱由雪来铺陈,山几乎成为白的群山,雪的群山,间或露出一两处褐色的山崖,绿的植被,红的梅花,有山鹰舒缓盘旋,寂静的雪谷,幽幽传来一两声鸟啼或山麂的鸣叫,悄然而飘渺。

我以为,江南的雪景,最美丽的不是雪野,是雪野之上,雪后一场小雨,积雪的枝头挂起无数冰凌,如水晶般透明剔亮,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千万种光芒。红梅腊梅,满树的梅花开放,悉数冻在冰凌中,就如水晶中的花了。而花的细微处被冰凌放大,清亮又朦胧,冰的千种,花的千种,构成一个美妙神奇的童话世界。那么,加以几处残雪的点缀,几束阳光的照耀,几只鸟雀的啼鸣,几道山泉的流淌,人在其中,梦也幻兮,不知进入何境……我的江南。

江南落雪,江南总要落雪,江南的雪给我们以纯洁的媚态,总是风情万种地装饰着江南的冬天,这并不算很冷但还是冷着的冬天,经由时间的封存,却能够暖暖地装在我的心里,像那冷冰却又热烈着的美酒。

阳光与酥干 芹香迷离离的山风

秋末的时候,森林卸尽华妆,裸露出一根根挺直的树干和光秃的枝条。菜园里南瓜、辣椒、茄子和上季豆的叶子都枯萎了,白菜、芹菜、大蒜、豌豆都很绿,自然中的植物,它们也轮班交替。

菜园里的白菜,有些夏末就发芽了,它们在夏初结了种子,成熟落在土里,自己长起来。沟洼里的白菜长得旺盛,正经生在菜畦上的长得显艰难。神农架的砂砾土,极易失水,畦沟的湿度大一些,有一颗白菜,冠展有一米那么大。

神农架土种子白菜,微苦微涩,我留着它,看它到底能长多大。这些年的种植发现,神农架的作物,与山下的平原或丘陵有所不同,一种作物遇到适生的时机,会突发性地猛长,直长得令人惊异。显然在茶园里施油菜饼肥,从榨油坊夹带的好油菜籽在茶园里生长了,也未管理,忽然它的叶子生长到比大白菜的还大。好吧,那就自己长吧。

我想,芹菜应该掐了吃了。芹菜地的芹菜,一直都长不好,它是我带来的白芹菜种子,撒在地里,懒洋洋的生长,以至我在芹菜地里又种了高丽菜。后来又长了一些蚕豆。边上,长了四棵玉米,夏天有遮挡阳光的效果,芹菜开始长好,地边种了玉米的辣椒也长得好。有些植物,需要略略地遮挡一下阳光,这是实验的结果,神农架的阳光透亮,与高海拔的山地相关吧。

神农架山上也有山芹和水芹,俗称野芹菜。据说伞型科的芹菜有通信功能,原来打算做这项实验,后来考虑到缺少仪器来验证,才作罢。芹菜的通信功能,指它能给同类报信,一些芹菜被掐,它告诉后面的芹菜,后面没有掐的芹菜分泌一种含毒的物质,人或动物再吃后面的芹菜,就会腹泻。所以,掐芹菜必须一次掐完,掐了歇一段时间再掐,后面的芹菜就不好了。很想实验是不是这样,然而终究没有去做,但是本能地将芹菜分三个地方种了。

芹菜宜于做配菜,像小葱和大蒜那样种一起,上午掐一点下午掐一点,会不会有危险呢?本能的驱使,将换了的芹菜根分种了。我发现,芹菜能分蔸繁殖,分开了种,它们就不能通信了吧?

芹菜宜于炒香干。曾经去湖北蕲州考察,蕲州有一条东长街,二千步长,出了一百多位博士和教授,叫博士街。那地方的学生升学率奇高,我专门研究他们吃什么。其中有一道菜最常见,蕲芹炒香干。还有喝水不泡茶,泡干鱼腥草当凉茶饮,东长街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饮食。

我也要用香芹炒豆腐干子,把芹菜掐了,摘了辣椒,开车去小镇买了豆腐干和农家土猪肉。将辣椒炒至八成熟,盛蝶子里,烧肉,放豆腐干和姜丝炒,淋一点大豆晒制酱油,再将辣椒放入,略炒一下,放入芹菜。至芹菜熟,这道菜就炒好了。

猪肉香,豆腐干香,辣椒的鲜辣加上芹菜的香,酱油的陈香平衡了一下它们中间的鲜香,姜丝能大辣椒的鲜味。这样的炒菜法,简直可以气死厨师,因为相当麻烦。传统方法酿制的大豆晒制酱油,厦门的特制,放的盐为美国海盐。芹菜,真的好香啊。

香芹,一种白杆的芹菜,它没有主杆,都是分枝,能长成一簇。掐它的时候便芹香弥漫,在厨房洗芹菜,一厨房的芹香。凭过去的经验,神农架的气候土壤可以培育出上上等的芹菜。琥珀色的猪肉、豆腐干,灰绿的辣椒,青绿白干的芹菜,一蝶搁在书桌上,看看微博,吃着白米饭。它应该是江南水乡的味道,神农架人为山地食性,他们不这怎么吃。可是,我把这样的吃法带到了神农架来,我想有一天真的要开酒店,我一定要把山地和水乡的菜做成一桌。

芹香迷离,秋风旋起森林里的树叶,我的有着淡淡的秋凉的神农架森林中的日子,这样又过了一枚。也为了发现高海拔的芹味之香,心中生出些许暗暗的窃喜,我要多种植一些芹菜,就以这一畦芹菜分蔸繁殖。忽然想,生长有许多山芹与水芹的地方,本就宜于芹菜生长。脑子里再一搜索,这里的伞型科植物多着呢,这是一个种芹菜的好地方。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