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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讲义》


正文 开卷语

论语,记至圣先师言语之书,自古为学者所必读。至圣孔子,谈学论道,答弟子时人之问,所言皆至理。语及诗书易礼春秋,凡所指点,皆扼一经之要。故欲读圣贤书,求真实理者,当自读论语始。

雪庐老人,东鲁纯儒也。早年入衍圣公幕,后随孔上公迁寓台中。暇时勤宣内典,教授儒经。晚年深感时风不竞,圣教不彰。乃设论语讲习班,广接文教各业有心人士,定期讲习。此即老人讲授言辞,学者笔记之,名为讲要,连载明伦月刊。老人辞世生西,诸弟子议以此记入其全集。逐以明伦所载之文,编辑成册。分由诸子校雠,再经修润。淹迟至今,始告付印。

论语二十篇,为鲁论篇数。其中章次,不相联属。雪公取述而篇志道章,以道德仁艺为纲,俾学者知其要指。道乃人之心体,即中庸云,天命之谓性。是性天然而有,寂然不动,而人不自知。德者由体所起微动之相,亦即初动之心念,人亦昧而不知。仁与艺,皆是体相所发之大用。仁者亲也,厚以待人,推至于物,乃用之根本。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以及一切艺术技能。读论语者,要在知有是道。知而修之,则渐与俗习相远,与天性相近。修至极处,则无俗习,而唯自性,即至圣人之境。圣人通明无碍,无所不能。修是道者,须依事相而行。礼乐以至百工,施于政教百业,皆事也。事本于仁,去争行让,公而无私。初由勉强而行,后则安而行之,入形而上,动念是道,圣功成矣。二十篇中,诸章经文,有说体者,有说相者,有说用者。学者以此四纲,绎其经义,纲举目张,其庶乎学之有道矣。

论语第一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习者,习其所学圣言圣行也。时习者,无时而不习也。使学而不习,习而不恒,皆非夫子所曰学也。如学夫子温良恭俭让,而好奢如故,与人争夺如故,学习云何哉。又如学恕道,则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须如子贡终身行之。论语二十篇,皆当如是学。诗书易礼春秋,亦如是学。必如是,乃能希圣希贤也。

民国九十二年第二癸未季夏月记者敬识

雪庐老人讲述 弟子徐醒民敬记

正文 前言

今讲此书,注重学道,并以立人格、知天命为学道之本,其沿革等从略。

论语乃孔夫子与弟子讲学之语录。何人记录,不能确定。汉刘向谓孔门群弟子选记。宋程子意为有子、曾子门人所记,因书中称孔门弟子皆为子某,惟称二子为有子、曾子。

论语凡二十篇,其中或因文字演变,或因错简,而有难讲之处。讲时有不能通者,取阙疑。读古人书,尤其读圣贤书,必须恭敬,遇有疑难者,可加小注,不可妄改。

论语二十篇,各取首章第一句之二字或三字为题。

正文 学而第一

人非生而知之者,故人生来即须求学。学、觉也。学喻开蒙,学然后知不足。故二十篇以「学而」为首。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第一章。子,古时男子之美称,此称孔夫子。研究任何学问,首须明其作用。前清人学论语,用于科举考试,吾人今日用于复兴文化。天地人号为三才,天地皆有好生之德,人为天地之心,应具天地之德,始可称之为人,此为中国文化。学即是学作人之道,初学为士人,以至学为圣人,皆不离学。时乃时常,习乃练习,说即悦。时常练习,所学有成,故喜悦。

朋,志同道合者。学儒必须寻师访友,学有所得,又有志同道合者自远方寻来请教,乐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故云乐。

学在自己,用由天命,学成而人不知,不得其用,天命也,君子何愠之有,故曰不愠。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人身来自父母,兄弟情同手足,故须孝弟。孝经说孝甚详,简言之,普通人尽孝,其始为养父母之身,进而顺父母之心。他如求学必勤,战阵必勇,居官必廉,皆是孝子行为。孝弟之人处社会,少有好犯上者。不好犯上,则必不好作乱,社会由此安宁。

务者求也,本即根本。君子修道必求其根本,本立,则得其仁,得其大道。何谓根本,孝弟是也。

【雪公讲义】

【按】此段经文,列于学而之次者。据史记及唐宋诸儒之说,均谓有若之言似夫子,曾立而师之,故成书者尊之。此以人而言也。又有云:古之明王,教民以孝弟为先,故次列之。此以事而言也。

因上二说,引起诸多异议。有谓起句「其为人也孝弟」,结句谓「孝弟为仁之本」,终属未通。遂有多人各本考据,谓「仁、人」古通,仁当人解,于义为长。简举各说如后,而主仁者仍守不变。

【考证】陈善扪虱新语,王恕石渠意见,焦氏笔乘:「何比部语予…」,朱彬经传考证,刘氏正义,宋氏翔凤郑注辑本等,余难备举,皆引据以此处之「仁」当作人。宋儒本好更张,独此处仁字照旧未改。但程叔子谓性中有仁,何尝有孝弟来。谢显道谓孝弟非仁。陆子静直斥有子之言为支离。王伯安谓仁只求于心,不必求诸父兄事物等说。未免门户纷争,几不似注经,而似辟经矣。

【按】仁人古同,典籍确有。然与此段经文,仍难圆融。何以不「其为人也孝弟」句,亦用仁字。一段文理,而用古今两字,例不多见。

【考证】邢疏,此章言孝弟之行也。揅经室集云:孔子道在孝经,有子此章实通澈本源之论,其列于首篇次章宜也。又孙诒仲曰:仁之发见,其切近而精实者,莫先于孝弟。陈天祥四书辨疑云:孟子言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与此章义同。盖皆示人以治国平天下之要端也。

【按】愚于此段经文,惑于群言,数十年不解,近汇所研,妄有所采,以孙陈二氏之说,深得于心。再依各经之文,以作训言,略述拙见。

此章似承学而所来。学者何,内明德格致诚正,外新民修齐治平。内为体而外为用。内体本仁,外用行仁。夫子之学,既是仁学,故处心行事,无不是仁。礼大学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章人孝弟修身也。中庸云: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鲜犯上、家齐也。不好作乱、国治也。大学云:一家仁、一国兴仁。此言修齐治平之学,皆依仁而兴起。

其下四句,乃有子引孔子之言以实之,考证列后。君子务本,指修身也。本立道生,中庸篇云:修身则道立。言其所学而有立,兼内与外见而知行也。孝弟为仁之本。说文仁为人与人加厚之义。中庸篇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是行仁以孝弟为本,以孝弟为大也。此章分明文承首章之学,而统论孔子之崇仁,故次列之。全章文从字顺,原始要终,非专言孝弟,更不独专尊有子也。

【考证】揅经室集论仁篇:此四句乃孔子语。而本立道生一句,又古逸诗也。虽汉人引论语往往皆以为孔子之言,但刘向明以此上二句为孔子之言。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此章谓巧言令色之人少仁。鲜仁之人,难与共事。

巧言,善于辞令。令色,以容貌悦人。仁由本性而来。中庸云:「天命之谓性。」治国平天下,必须明性。性难明,必须学道。道仍难明,遂讲德。德犹难明,遂讲仁。仁从二人,人与人相处,须讲厚道。巧言令色之人,仁厚既少,与言道德更难。学仁者多于此处省之。经文:「鲜矣仁。」鲜仁,是少仁。古注或说为无仁,则非经义。

【雪公讲义】

【考证】○孔子曰:君子有九思。今举四端。以其为言与色,可为取法者。曰: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曲礼曰:俨若思,安定辞。

○又曰:礼不妄悦人,不辞费。

【按】此四端皆言色之诚中形外,于人信而不欺。仁者人也,故不害仁,自无巧言令色之弊。再此章提出鲜仁之人,正与前章崇仁互映,或编者类聚有意。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孔子弟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参读森,舆,骖也,参亦可读骖。孔子尝曰:「参也鲁」。然勤能补拙,人一能之己百之。夫子之道,终由曾子一以贯之。

此章叙曾子为学之工夫,每日以三事省察自身。一省为人办事是否尽忠。忠者尽其全力也。二省与朋友交是否言而有信。信即不欺朋友,亦即不欺自心。三省传习,受师之传,行之也否?传授生徒,先自温习否?忠信传习三事不阙,方能安心就寝。传不习乎之习字,与前章学而时习相映。忠信是学习之要点。

【雪公讲义】

【考证】礼大学篇: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本篇: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按】道德仁义礼乐,以及修齐治平诸端,均须以忠信为主施行之。具此笃纯始得其成。学亦如之。仍与崇仁求学互映。至「日」字、「三」字,各注纷然,要在省身,余不拘泥求异。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此说国家大事。道,包咸注作治字讲。乘,音胜,兵车也。古时能出千辆兵车,谓之大国。治大国有五种要道。敬事者,事为国事,敬为谨慎。信者诚信。为国者必须举事敬慎,与民诚信。财物出自民间,必须节用。大学云:「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此为理财之要。爱人者,知民之疾苦,爱养之也。使民以时者,农工商民各有忙时,不在其忙时使之也。敬事而信,则民悦服。节用物力则足食。爱人、使民以时,则足兵。敬事、诚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具此五者,方能治国。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弟子。求学之人,学必有师,故称弟子。所求之学有其先后。孔子以四科施教,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首为德育,先正其心也。后为文学,游于艺也。

入则孝。此说在家庭必须孝养父母,身心俱安,而养心尤为重要,贫士菽水承欢,即是尽孝。

出则弟。弟亦作悌。读替音,又读第音。出外求学,或作他事,则行弟道。皇疏:「善兄为悌。」邢疏:「弟,顺也。」在家能孝,自能善事兄长,敬顺兄长,以顺亲心。是谓之弟。出外,推此事兄之道,以待年长于己者是为出则弟。

谨而信。行为谨慎,言而有信。竹氏会笺引周易乾文言:「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以证信属言,谨属行。

泛爱众。博爱众人也。与众人交往,注重博爱,以养其平等容众之德,是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亲仁。择仁者而亲近之。泛爱众,无选择。此从仁者学习,故须选择。

行有余力二句。行是实行孝弟等五事。行此五事以外,即是余力。弟子求学,当先以此五事为本。行此五事,非无余力学文,是言学文先求其本,无本之文不可取。故云,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学文,马融注:「文者,古之遗文。」邢昺疏:「注言古之遗文者,则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是也。」

【雪公讲义】

【考证】程子曰:弟子之职,力有余则学文,不修其职而先文,非为己之学也。

张南轩曰:非谓行此数事有余力而后学文也;言当以是数者为本,以其余力学文也。

【按】张语较程语义达,可遵也。陆陇其松阳讲义,载于论语集释,可参考之,则知今之教育与今之学风矣。

(陆陇其松阳讲义:大抵人之气禀虽有不同,然亦差不多;只是从小便习坏了。气禀不好的,固愈习愈坏,即气禀好的,亦同归于坏。童蒙之时,根脚既不曾正得,到得长大时,便如性成一般,即能回头改悔,发愤自新,也费尽气力;况改悔发愤者甚少,此人才所以日衰,皆由蒙养之道失也。后世为父兄者,有弟子而不教,固无论矣;即有能教者,又都从利禄起见,束发受书,即便以利禄诱之,不期其为大圣大贤,而但愿其享高官厚禄;这个念头横于胸中,念头既差,工夫必不能精实,只求掩饰于外,可以悦人而已。教学如此,人才安得而不坏哉。为人父兄者,胡不一思,而甘使子弟为俗人也。)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此章说伦常之义。伦者五伦,常者不变也。此为人伦之学,时代有变迁,此学不能变。

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

贤贤,上贤字作贵重讲,下贤字作贤德讲。易色,易作轻字讲,色是美色。此明夫妇之伦。夫妇重德不重色,以正人伦之始。事父母能竭其力,此理之当然。君者国之领袖,国为大团体,既曰事君,则必先公后私,故曰能致其身。公教人员,食于民,当以民事为先。交友必须信实,办事、言语,皆无欺,可谓有信。五伦为学之本,行在五伦,即是学矣。

刘氏正义:今案夫妇为人伦之始,故此文叙于事父事君之前。汉书李寻传引此文,颜师古注,易色,轻略于色,不贵之也。

【雪公讲义】

【考证】集解:孔曰。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贤,则善也。

皇疏: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贤;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于贤,则此人便是贤于贤者。

阳湖刘申受言:是关雎之义也,此贤贤易色,指夫妇之切证。

论语述何曰:(节)六经之道,造端乎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故首举之。

吴氏曰: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辞气之间,抑扬太过,其流之弊,或将至于废学。

(附)翁方纲论语附记,亦载吴氏此条。疑系陆陇其门人吴元音者,曾协编四书大全,或以为同时之人,姑隐其名。

刘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吾必谓之已学,盖此等非学不能也。

【按】此章之首,愚采阳湖刘氏及论语述何等说。盖于首次等章,皆一脉络,而于有子一章,尤足证其义旨。

虽曰未学二句,只采刘正叟氏之说,不致后学谤经。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此章讲法有二。其一:

「君子不重则不威。」重者,庄重。威,是威仪。君子不庄重,则无威仪。

「学则不固。」孔安国注:「固,蔽也。」焦循论语补疏引曲礼郑康成注:「固,谓不达于礼也。」焦氏以为:「不达于礼,是为蔽塞不通。」蔽塞,不达于礼,所以不庄重。求学则不蔽塞,故云学则不固。

「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此说学。郑注:「主,亲也。」亲近忠信之人,以忠信之人为师。学须有师,又须交友。无友不如己者,如字古注有异解,一作似字讲。兹从之。不如己,指在修养道德方面不似我,例如我讲求忠信,彼则讲求诈术,彼我志不同,道不合,不能结交为友。无友之无,旧文作毋,义为勿。无友不如己者,即是勿交与我道不同之人为友。人有过,而不自知,师友知而告之,则勿惮改。郑注:「惮,难也。」有过,勿难于改也。

又一讲法: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君子不庄重,则无威仪,学则不坚固。欲其坚固,须以忠信为主。皇疏:「忠信为心,百行之主也。」故以忠信为主,所学则坚固,其人则能庄重而有威仪。

「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讲法如前。

扬子法言修身篇,谓人须取四重。即重言,重行,重貌,重好。言重则有法,行重则有德,貌重则有威,好重则有观。此处好字即是嗜好。嗜好高雅者,如琴棋书画等,则有可观。学者言行貌好皆须学其庄重。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孔安国注:「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

慎终者。慎是谨慎,终是寿终。父母寿终时,须依丧礼,谨慎治理丧事。父母之丧,以哀戚为重。故孔注云:「丧尽其哀。」

追远者。丧葬之后,须依礼依时追念祭祀。追远之远有二义。一为父母去世已经久远,二为祖父母以至历代祖先,距今已远,皆须追祭以时,祭则必诚必敬。故孔注云:「祭尽其敬。」子子孙孙,如是追远祭祀,是为不忘本。

民德归厚者。邢疏:「言君能行此慎终追远二者,民化其德,皆归厚矣。言不偷薄也。」圣贤施教,以孝为本。孝经:「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此章「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即是讲孝道,厚德由行孝而来。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郑康成注:「子禽,弟子陈亢也。子贡,姓端木名赐。」子禽问,夫子周游列国,所到之国,必与闻其国之政,此为求得之耶?抑其国君自愿与之为治耶?子贡不答以求之与之,乃曰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必曰求之,「其诸异乎人之求与。」此意是说,亦有异于他人之求之也。程氏集释引洪颐读书丛录:「其诸,是齐鲁间语。」其诸之诸,当在字讲,即在温良恭俭让五字上。温者貌和,良者心善,恭者内肃,俭乃节约,让即谦逊,具此五者,可谓不求之求,乃令列国之君信而敬之,不疑忌其干人之政,故愿推诚咨以政事,实由人君自与。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孔安国注:「父在,子不得自专。故观其志而已。父没,乃观其行也。孝子在丧,哀慕犹若父在,无所改于父之道也。」

此章为夫子论孝。父在世,子不得专,但观其心志是否肖父。例如父有善行,则承顺之,有不善行,则几谏之。父殁,子得自专,乃观其行为。居丧三年,哀思犹若父存,不改于父之道。如此可谓孝矣。

经文:「观其志。观其行。」古人有谓观父之志,观父之行。今依孔注及皇、邢二疏,仍作观子之志,观子之行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是就善者而言。如不善,则非不可改。然如非善非恶,乃父所守之家中旧规矩,则以不改为是。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礼,讲规矩,不能乱。但在用时,应当以和为贵。先王,是先代的帝王。王,是指圣人在位者。先王为政之道,即是制礼用和。礼由先王所制立,历代虽有增损,但以用和为最美。

皇邢二疏皆以和作音乐之乐讲。今不从。依经文和是礼之用。刘氏正义说:「和是礼中所有,故行礼以和为贵。皇邢疏以和为乐。非也。」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皇邢二疏,由字皆作用字讲。此意是说,无论小事大事,皆用礼,而不用和,则于事有所不行。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既知和为贵,然而专门用和,不用礼来节制,此亦不可行。马融注:「人知礼贵和,而每事从和,不以礼为节,亦不可行。」

皇疏引沈居士云:「上纯用礼不行,今皆用和,亦不可行也。」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信,是一个人说话有信用。义,是合宜。复,古注作反复讲。信与义不同,但必须近于义。信由言语表达,信须近于义,则言语可以反复。即反复思维所说的话是否合宜。合宜则守信,不合宜则不必守信。

刘氏正义说:「孟子离娄篇云,大人者,言不必信,唯义所在。是信须视义而行之,故此言近于义也。郑注云,复,覆也,言语之信可反覆。案,复覆古今语。说文,复,往来也。往来即反覆之义。人初言之,其信能近于义,故其后可反覆言之也。」

皇疏:「信,不欺也。义,合宜也。复,犹验也。夫信不必合宜,合宜不必信。若为信近于合宜,此信之言乃可复验也。若为信不合宜,此虽是不欺,而其言不足复验也。」

不合宜之信,皇邢二疏皆举尾生事例。尾生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来,大水忽至,而尾生为了守信,竟抱桥柱,不肯离去,被水淹死。史记苏秦传,庄子盗跖篇等,均载此事。像尾生这样守信,即是不近于义。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恭是恭敬人,自己要卑逊,但要近于礼,也就是要合乎礼节,这才能远离耻辱。如果恭而不合礼,便是耻辱。皇邢二疏皆引用周易巽卦爻辞「巽在牀下」为例,说明不合礼。巽是卑顺之意,巽在牀下,是卑顺过甚。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孔安国注,以及皇邢二疏,皆作亲字讲。宗,作敬字讲。意谓所亲不失其亲,亦可宗敬。亦即所亲的是仁义之人,是为不失其亲。能够所亲不失其亲是有知人之明,故可宗敬。朱子集注:「因,犹依也。」意谓依靠亦须依得其人。此亦可学。

又,因作姻字讲,宗是宗族之义。婚姻必须慎重选择,方能不失其亲。姻亲亦可在九族之内,故云亦可宗也。

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以及刘氏正义,皆引桂馥群经义证,考据古籍及说文,因不失其亲的因字,是婚姻的姻字。可宗的宗字,程氏树德作宗族之宗讲。汉儒解释九族,除直系九族外,又有父系母系妻系共为九族之说。因此,程氏解释:「缔姻不失其可亲之人,则亦可等于同宗。」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此章要义在讲好学。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郑康成注:「学者之志,有所不暇也。」君子是求学求道的人。君子所求者,比食居更重要。所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专心求学。

「敏于事而慎于言。」敏字,孔安国作疾速讲,焦循论语补疏作审慎讲,刘氏正义兼采两说。君子做事要敏捷,但事先要审虑周详。君子说话谨慎,是为慎于言。慎言可使其守信合义。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是有道德而学有专长之人。君子所学如有疑问,则去请问有道德有专学的人,求其指正。

「可谓好学也已。」照以上所说而行,可以说是好学了。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邢疏:「佞说为谄。」郑康成说:「乐谓志于道,不以贫为忧苦。」

子贡问:人虽贫穷,而无谄求,人虽富有,而不骄傲,何如?邢疏:「若能贫无谄佞,富不骄逸,子贡以为善,故问夫子曰,其德行何如?」

孔子答曰,可也。然而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孔安国注:「可也,未足多。」无谄无骄虽可,但不如乐道好礼。贫而乐道,如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这比无谄更好。富而好礼,则能以恭敬待人,虽对贫贱之人亦能待之以恭敬,这比不骄更好。子贡即悟孔子之意,便引诗经卫风淇奥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两句诗问孔子,乐道好礼,此义就是诗所说的切磋琢磨吗?尔雅释器:「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孔安国注:「能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能自切磋琢磨。」子贡领悟,无谄无骄,还是不足,须能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始能成德。犹如骨象玉石经过切磋琢磨,始能成器。

孔子乃称许子贡。从此可以与子贡谈诗了。因为,告诸往而知来者。孔安国注:「诸,之也。」皇邢二疏皆说,告诸往,是孔子告之子贡以乐道好礼,而知来者,是子贡知引诗以解其义。

诗须悟性,会诗则能监往知来。盛衰兴亡之事,皆能预知。子贡悟性好,所以可与言诗。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患是忧患。不患人不知我,但患我不能知人。学为君子,有道而人不知,道不能行,属于天命,无可忧患。若我不能知人,实为大患。为领袖者不得贤才,求学者不得良师益友,以其贤愚莫辨之故,是以为患。

「患不知人也。」释文作「患不知也。」皇疏:「王肃曰,但患己之无能知也。」

【雪公讲义】

学而篇提要

有子曰其为至未之有也。是一段。君子务本四句,乃引孔子之言。

子曰:弟子入则孝至而亲仁。是一段。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张南轩曰:「言当以是数者为本,以其余力学文也。」其义可从。

子夏曰贤贤易色至有信。是一段。陈祖范经咫、以及论语述何、刘氏正义等,皆云此四皆明人伦。刘申受谓贤贤是关雎之义。可从。虽曰两句,四书辨疑、谓是子夏假设之言。刘正叟谓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皆可从。

子曰君子不重至主忠信。是一段。上二句是病,下一句是治。次段是环境防范。上句防染,下句自省去非。凡能去非,皆可曰如己者。

父在观其章(按)旨有论孝观人两说,余可论孝。观志观行,有争,余从观子之说。其父之道,只言善与常者,不及其恶。经有继志与几谏之训,知孝者决不顺恶继恶。但善与常者,亦自万殊,如父子大小不同,无妨三年后变通。

学而章三段为知行总说

第一段受业始终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是求着接受教育。习是温习所学的事业。悦是学习成功以后,心中得的愉快。

学习的甚么事业?这里指的是中华圣贤文化。大体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这些事。也是人人离不开的事,必须学才会办。怎么个学法?说来很不简单,在开始必先有个印象,使心专一。只可将孔子走的路线举出来,作个标准。人类皆有无声无嗅的天性,纯真纯洁,却是一切理想思路的主体。但能不失真纯面目,就名曰「道」。礼记中庸篇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是道字正解。其中有自然知觉,称曰良知,就是性「德」。又有自然能力,称曰良能,就是性的「仁」善。这三种事是内在的本体。

本体具备,自然发起作用。「艺」术百工,一切事物,有形无形,都是他为原动力。艺术一句,凡儒家的六艺四教,典章文物等,都包括其中。不过因时增减而已。这是外在的大用。

孔子的学行准则,就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中华历代圣贤文化,经孔子一番整理,才有系统,所以称曰集大成。孔子自己学行准则,就是中华文化的中心。以上说的本体,必须深研,说的大用,必须精学,才能发扬日新,能以真得。这一段「学」字,虽然为读书士人说的,但是各界各业皆可采用。所学有了真得,才能愉快。这却不分彼此,一样的心理。

第二段名显道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学有成就,名已远扬。倘有志同道合的,远来求学,或来访问,竟能把自己所得,广益人群社会,岂不是很欢乐的事。

第三段时机不合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假若时机不合,不逢知音,空怀大才,无处去用;既是学有所得,自然知命,不可牢骚不平,自伤中和。应该养气持志,不怨不尤,完成宏量君子,天爵更为尊贵。

其为章二段孝悌为修齐治平基础

第一段孝悌为行仁开源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前章举的六艺。第一件就是礼。礼记的第一句话是「毋不敬」,这是礼的总纲。除了禽兽,凡是人类无不皆有礼敬,不过精粗之分而已。人有礼敬必吉,家有礼敬能昌,国有礼敬自强,若无礼敬必乱。所以政府先端正礼俗,继又提倡「庄敬自强」,在世界恶劣环境中,我反日渐繁荣,更得国际多助。可知礼敬的重要。

礼记说「毋不敬」,但也有先后轻重区别。至亲者、位尊者、有德者,自然居先。父母亲而又尊,更要先之又先,必须孝敬。兄长同胞,又先我生,必尽悌道。此是天经地义丝毫不许懈怠。然后推及一切皆加礼敬。凡侵犯侮慢等事,概不能作。敬父母兄长名曰「孝弟」。礼敬一切名曰行「仁」。这是修身至平天下一贯的路线,从始至终,有先有后。

人知礼敬,才行孝悌,人皆有父母,彼此一礼,自然礼敬一切,普遍行仁。既行孝悌,是知礼敬之理,那侵犯长上的事,是无礼不敬动作,孝悌的人,深以为耻,就少有这样事了。再凡不守家庭规矩,破坏社会秩序,违犯国家法律,都非礼敬行仁,是名作乱。因这些事都有级层主管,深耻侵犯长上的人,再去为非作乱,是不可能的,这是治安的根本办法。

第二段行仁为达道之本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上段孝悌定乱,事虽易知,理却深密难明,因这是圣贤的大道。所以有二段解释,举出内在的本体,教人用孝悌去求,自能易入,否则多言悟少。

办事彻底,必须通理达道,若一知半解,不能成甚么大事。这里忽然提出「务本」来,就是事宜追求根本,只要立住根本,大道自会发生,要来说他,还得绕个弯子,须先说出孝悌的根本,更说明孝悌是仁的根本。要知行仁,便是修道的路程,道已在近前,既明且达,事就一贯成功了。所以孔子志道依仁。在礼记中庸篇有解释──「修道以仁。」

正文 为政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为政者,广义指一切政治领导人,狭义指国家元首。政是政治,德是道德。国家政治本于道德,合理、利民,则得民众拥护,譬如北辰之得众星围绕。古注或以北辰为星名,或谓非星,但表方位,即地球北极与天空相对之处。今采非星说。天空无星之处,空体不动,而众星共之。空体譬如人君,众星譬如大臣与人民。共拱通用,引申为围绕。人君安居其所,而得臣民围绕拥护,实由人君为政以德而然。中国文化尊重德性,无论国家领袖,机关首长,甚至为家长者,皆应以德为本。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说,诗,三百篇,可用一句诗来概括,就是思无邪。

「诗三百。」诗是诗经,也就是后来由毛亨作传的毛诗,古时通常只称为诗。诗经有三百十一篇,其中有六篇只有篇目,而无诗辞,实际为三百零五篇。据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有三千余篇,后经孔子删定为三百零五篇。此处「诗三百」是取整数而言。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一言以蔽之。」一言,就是一句。蔽字,古注不一。包说一言以当之。郑说一言以塞之。韩李论语笔解一言以断之。朱子说一言以尽之。为求容易了解,可作概括讲,也就是总括的意思。三百篇诗的要义,可以总括在一句诗里。这句诗就是思无邪。

「思无邪。」这是诗经鲁颂駉篇的一句诗。孔子引来总括三百篇诗的意义。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项氏家说解释,思无邪的思字是语助辞。又引郑氏浩论语集注述要,考据诗经国风邶国北风篇里「其虚其邪」句,汉人引用多作「其虚其徐。」邪徐二字古时通用。诗传「虚,虚徐也。」二字是一个意思。因此,駉篇思无邪,就是无虚。依此解释,三百篇诗的本义,都是真情流露之作。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同导。皇疏:「导,谓诱引也。」刘氏正义依礼记缁衣篇,道作教字讲。孔安国说:「政,谓法教也。」皇疏:「政,谓法制也。」

道之以政,就是用政治领导人民。为政者制定施政条文,令民遵行。民众如有不遵者,则齐之以刑。齐作整字讲。即用刑罚来整饬之。这样所得的效果,就是民免而无耻。孔注免为苟免,广雅释诂免作脱字讲。民众为苟免刑罚,乃服从政令,然非心服。刑罚稍弛,民则犯法,而不以为羞耻,是为无耻。管子牧民篇,以礼义廉耻为治国之四维。国民无耻,亡国之日,不问可知。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包注:「德,谓道德。」以道德导民,如有人民不从政令者,则以礼整饬之。如此,所得的效果,便是人民有耻且格。释文引郑注:「格,来也。」来,是民心来归的意思。人民以犯罪为耻,而且诚心来归,拥护政府。何晏注:「格,正也。」人民有羞耻心,而且归于正。此说亦可。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皇邢二疏皆说,此章是孔子隐圣同凡,劝人勤学。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有字,音义皆同又字。古文句法,十有五,就是十又五,语体就是十五。孔子说:「我十五岁即志于学。」毛诗传说:「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依此解释,志就是心之所之,也就是一心趣向之意。志于学,就是专心求学。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在童年,即知求学。此处孔子自述十五岁志于学,皇邢二疏皆据白虎通辟雍篇解释,十五是成童之岁,心志坚明,故自十五始志于学。刘氏正义据白虎通说,十五岁是入大学之年,所学的是经术。刘氏又据礼记大学篇所说,始于致知格物,终于治国平天下,皆是大学所学的经术。

「三十而立。」皇疏:「立,谓所学经业成立也。」刘氏正义:「立,谓学立。」自十五岁,志于学,至三十岁,所学已成立。也就是学有根柢,有力,非外力所能摇动。

「四十而不惑。」孔安国注,不惑,就是不疑惑。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黄式三论语后案:「立,必先不惑,而言不惑于立之后者,何也。夫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立,守经也。不惑,达权也。」不惑,遇事可以行权,无可,无不可。立,则是:可即可,不可即不可。不知权变之道。所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天的命令。如刘氏正义引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天令之谓命。」刘氏正义说:「知天命者,知己为天所命,非虚生也。盖夫子当衰周之时,贤圣不作久矣。及年至五十,得易学之,知其有得,而自谦言无大过。则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与己之不负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圣人所不敢辞也。」孔子学易,乃知天命。吾人虽闻天命,未必能知,须先信赖圣言,以求知之。

「六十而耳顺。」郑康成注:「耳顺,闻其言,而知微旨也。」皇疏:「但闻其言,即解微旨,是所闻不逆于耳,故曰耳顺也。」皇疏又引李充说:「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也。」顺字,说文:「理也,从页川。」段注以为,自人之头顶至脚踵,如河川流通,至为通顺。顺之而后,始见天理,始着条理。由此可知,耳顺就是耳的功能已经通顺自己以及他人的心理,故能闻他人之言,即知他人的心意。此是耳闻无碍之境。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从心的从字,作顺从讲。矩是端正方形的工具,说文作巨,引申为法度之义。孔子至七十岁时,顺从心之所欲而不踰越法度。顺心而为,自然合法,也就是动念不离乎道。

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明儒顾宪成讲义说:「这章书,是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顾氏以为,孔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顾氏此说,大有道理。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据孔安国注,孟懿子,是鲁国大夫,姓仲孙,名何忌。懿,是他的諡号。

鲁国出自桓公的三大公族,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这三家都是鲁国的权臣,愈到后来,权势愈重,违礼乱政亦愈甚。孟懿子就是孟孙氏的后代。他的父亲是孟僖子仲孙貜。春秋昭公七年,左氏传说,孟僖子将死,召其家臣,遗嘱何忌从孔子学礼。是知懿子在孔门有弟子名分。但弟子传里没有懿子,论语此章之注,只说懿子是鲁大夫,不说是孔子弟子。据刘氏正义说,孔子仕鲁,命堕三家不合制度的都城,独有懿子梗命,以致圣人政化不行。弟子传不列其名,此注亦不云弟子,当为此故。

「孟懿子问孝。」孔子答复:「无违。」诸弟子问孝,孔子答复,因人而异。此以「无违」答复懿子,是教懿子,不违其父教其学礼之意。不违父教学礼,就是孝道。

「樊迟御。」樊迟是孔子弟子,名须,为孔子御车。孔子告诉樊迟说,孟孙向我问孝,我答复他「无违。」孟孙,就是孟懿子。据郑康成注,孔子惟恐孟孙不了解无违之意,所以告诉樊迟,以便转为孟懿子解释。

「樊迟曰,何谓也。」樊迟亦不了解无违何意,故问孔子「何谓也。」孔子就以生事葬祭三句解释其意义。

「生事之以礼。」父母生存时,为子者以礼事奉父母。如邢疏引礼记曲礼所说「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之属。事奉父母的衣食住等,一切皆合礼制。

「死葬之以礼。」父母去世时,以礼办理丧葬之事。如棺椁墓地等,都要合乎礼制。

「祭之以礼。」丧毕则祭。邢疏谓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祭祀时所用的祭品,皆有礼制。

皇疏:「孟孙三家,僭滥违礼,故孔子以每事须礼为答也。」

生事,死葬,祭祀,皆能以礼,便是尽孝。孟孙、叔孙、季孙,三家皆违礼,所以孔子教懿子无违。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马注,孟武伯是孟懿子之长子,名彘,武是諡号。

孟武伯问为孝之道。孔子答复,父母唯其疾之忧。唯其的其字,是指子而言。子事父母,不能使父母为子忧愁。唯子有疾病时,父母忧之。其余一切不能使父母忧。

集解,马融曰:「言孝子不妄为非,唯有疾病,然后父母忧之耳。」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孔安国注:「子游,弟子,姓言,名偃。」

子游问行孝之道。孔子答复他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此意是说,「今之行孝者,唯说能养。」例如以饮食养父母。是谓的「是」字,王引之经传释词作只字讲,邢疏作唯字讲。

能养父母,这就是孝吗。孔子语气一转,便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能养,何只为人子者,至于犬马皆能以其体力服事主人。如犬能守夜,马能代劳,这也是能养。「至于」二字,据刘淇助字辨略,是两事相及之意。

「不敬何以别乎。」犬马虽然皆能有养,但不知敬。唯人能够知礼,知礼则能敬。如果人子只能养父母,而不能恭敬父母,这与犬马有何分别呢。

犬马能养,古注有两种解释。一是包咸注:「犬以守御,马以代劳,皆养人者。」此以犬马比喻人子。此说可采。一是集解另举一说:「人之所养,乃至于犬马,不敬,则无以别。孟子曰,食而不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此以犬马比喻父母。所举孟子语,在尽心篇。朱子集注唯采此说。他说:「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刘氏正义以为:「以犬马喻父母,于义难通,自昔儒者多讥之。」以上两说之外,后儒尚有其他解说,不再列举。

今列表解,以明喻子之说:

孝者,指人子而言。犬马、与孝者对称。人子能养父母,犬马能养主人。由这两个能字看来,显然是以犬马比喻人子。专说能养,则人兽没有分别。不敬何以别乎。敬与不敬,是人兽之别。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子夏问行孝之道。孔子答复他说:「色难。」色,是颜色。难,是不容易。以饮食养父母,不算是难事。唯以和颜悦色侍奉父母,才是难得。一个孝子,与父母相处时,心中自然和顺欣悦,形之于外,便是和颜悦色。此色是孝心的表现,能养父母之心,所以是难。

孔子说了「色难」之后,即举事例说明。「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马融注:「先生,谓父兄也。馔,饮食之也。」马注称父兄为先生,后儒多不从。兹依通常解释,称呼老师为先生。孔子举例说。老师有事,弟子代劳。有酒、有食,弟子奉请老师饮之食之。弟子事师如此,如果人子事亲,也是如此,乃是以为孝乎。

礼记檀弓篇记载,事亲与事师,皆须奉养与服勤,但丧礼有分别。师去世时,弟子心丧三年,不须穿丧服。平时事师虽然与事亲要同等的奉养服勤,但事师着重于尊敬,事父母则着重于亲子之情,须有和颜悦色,所以只拿事师之道来事父母,不足以为孝。

此章「色难」之义,昔儒解释甚繁。古注约有两种解释。一是包咸说:「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此以色指父母的颜色。一是诗经邶风凯风篇,孔颖达正义引论语此章郑注说:「和颜悦色,是为难也。」此以色指为人子的颜色。程氏集释按语:「色难,包注与郑注异。然下服劳奉养,皆就人子言之。则色当为人子之色。郑注义为长。」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孔安国注:「回,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人也。」

孔子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孔子与颜回谈话,谈了一整天。颜回「不违,如愚。」不违就是毫无阻碍之意。孔子讲,颜回听,顺畅无碍。颜回只在听,不问一句话,好像愚人。孔安国注:「不违者,无所怪问,于孔子之言,默而识之,如愚。」

「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前说「如愚。」实非真愚。所以孔子又说,回退出之后,我省察他私与二三弟子言谈,亦足以发挥所闻的义理。回也,其实不愚。孔安国注:「察其退还,与二三子说绎道义,发明大体,知其不愚。」

皇疏说:「诸弟子不解,故时或谘问。而颜回默识,故不问。不问,如愚者之不能问也。」诸弟子中或有认为,颜子不问,是愚者不能问。所以孔子赞美颜回不愚。颜子默而识之,寡言笃行,正是他人当学之处。所以孔子说颜回不违如愚。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学而篇:「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如何知人,此章视观察三句经文就是知人的方法。

春秋隐公五年谷梁传:「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尔雅释诂:「察,审也。」刘氏正义说:「视、观、察,以浅深次第为义。」

「视其所以。」以,何晏集解作用字讲。皇侃解释:「即日所行用之事。」即日就是当日,近在眼前。即日之事,就是谷梁传解释的日用寻常的事情。视其所以,就是看此人平常所作之事。这是从近处看。只看眼前之事,尚不足以了解此人。

「观其所由。」集解:「由,经也。言观其所经从。」皇疏之意,从来所经历之事。刘氏正义:「所由,是前日所行事。」依谷梁传说,即是观非常之事。这也可以说,从远处看此人如何办事。亦即由过去的特别事迹,进一步认识此人。

「察其所安。」就前述所视所观之事而言,详察其办完事情之后,他的表情如何,以明其本意。皇疏:「安,谓意气归向之也。」刘氏正义:「安者,意之所止也。」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说:「行善而安之,则善日进。有过而安之,则恶日积。」

皇疏:「视,直视也。观,广瞻也。察,沉吟用心忖度之也。即日所用易见,故云视。而从来经历处,此即为难,故言观。情性所安,最为深隐,故云察也。」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是隐藏之义。孔安国注,作匿字讲。知人很难,但用以上的方法,即由其人各种事迹去观察,便能知道他是何种人,是君子,是小人,皆能显然,他何能隐匿其实情。

皇疏:「焉,安也。廋,匿也。言用上三法,以观验彼人之德行,则在理必尽。故彼人安得藏匿其情耶。再言之者,深明人情不可隐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就是温习。皇侃疏说:「故,谓所学已得之事。新,谓即时所学新得者。」例如读书,已经读过的书,再加读诵思维,古人叫做温书,也就是温故。尚未读过的书,现在研读,以求了解书中所载的事理,即是知新。温故知新,随时吸收新知,而又研究已得之学。如此好学,可以为人师。

又如朱子说:「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所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此说是由温故而发明新义。亦可采取。

子曰:君子不器。

包咸注:「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

器是器具,一器一用。皇疏以「舟车殊功」比喻器的用途。舟行于水,车行于陆,各限其用。君子不器者,君子之学,不像器具那样限于一种功用。而是有大事时,即作大事,有小事时,即作小事。凡有利于大众之事,皆可为之。无论大小事,皆是尽心尽力而为。是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自限,而须博学多闻。虽然博学多闻,犹不以器自许,而志于形器以上的道。有道便是君子儒。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如何为君子。孔子答:「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此意是说,君子先其言而行,行之而后,其言从之。「从之」的意思,就是言从其行。如此,言行相符,即是君子。

朱子集注:「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

刘氏正义引大戴礼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后言。」又立事篇:「君子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

程氏集释引沈括梦溪笔谈,以及郝敬论语详解,主张以「先行」读作一句,以「其言而后从之」读作一句。但依朱子集注所引周氏解释,即照旧读「先行其言」自无不可。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此章所说的君子小人,是就品德而言。君子是有德之人,小人是无德之人。周比二字,古注或作公私讲,或作义利讲,或作普遍与偏党讲。今依公私讲法。公就是周,私就是比。君子办事,为公,而不为私。平时修养,亦是去其私心,存其公心。此即周而不比。小人办事,为私,而不为公。无事时,心中所想的,也是有私无公。此即比而不周。公是公平正直,私则与此相反。分辨君子与小人,即在公私二字。

此章古注,孔安国说:「忠信为周,阿党为比。」皇疏:「周是博遍之法,故谓为忠信。比是亲狎之法,故谓为阿党。」皇疏又引孙绰说:「理备故称周,无私故不比。」邢疏说,孔注忠信为周,是国语鲁语之文。刘氏正义引吕氏春秋达郁篇注:「阿,曲媚也。」刘氏说:「阿党与忠信相反,正君子小人性情之异。」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学而不思则罔。」学是学习。皇疏说是学旧文,其意就是读圣人书。思是研究。包咸说为寻思。罔,包注为「罔然」,皇疏另一解释,即是「诬罔」。依包氏说,读书而不寻思书中的义理,则罔然无所得。依皇疏说,读圣人书,而不精思其义,以致行用乖僻,此是诬罔圣人之道。罔字之义,包注就学者方面解释,皇疏就圣人方面解释,罔字实有这两方面意义,可以合讲。

「思而不学则殆。」何晏注:「不学而思,终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刘氏正义说:「殆与怠同。」何注之意,不读书,只凭自己思索,终无所得,徒使人精神疲怠而已。朱子集注:「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王念孙读书杂志,引史记扁鹊传里「拙者疑殆」说:「此殆字,非危殆之殆。殆亦疑也。古人自有复语耳。」王氏又引公羊传襄公四年何休注:「殆,疑也。」因而指出论语为政篇思而不学则殆的「殆」字,亦作疑字讲。其意是说,思而不学,「无所依据,则疑而不决也。」王氏之子王引之,在其经义述闻里,亦以殆作疑讲。他说:「思而不学,则事无徵验,疑不能定也。」依王氏说,殆作疑字讲,甚合经义。

【雪公讲义】

「罔」义。包曰:罔然无所得。皇侃:罔、诬罔也。诬罔圣人之道也。

包皇各就一方言,实有关于两方,可合而言之。

【按】「殆」义。何曰疲怠。朱曰危而不安。

王念孙引公羊传何休注,殆、疑也。又引史记仓公等传,殆均作疑解。

【按】此处殆字,依王所引,其义较长。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治也。古人谓读书为攻书,即学习之义。何晏集解:「攻,治也。善道有统,故殊途而同归。异端,不同归者也。」例如学礼学乐,是殊途。但皆归于善道,是为同归。又,圣人讲中道。如中庸记载,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孔子亦是讲中道。攻乎异端即是偏执一端,或不能执两用中,则皆有害。

【雪公讲义】

「攻」义。何晏、皇侃皆曰治也,谓学为治。范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玉金石之工曰攻。集说攻击也。

【按】治与击大异,须视解文而采。

「异端」义。集解:善道有统,殊途同归,异端不同归者。皇侃注,异端、杂书也,杂谓诸子百家。公羊传注:他技、奇巧异端也。礼记大学注:他技、异端之技也。论语后录:异端即他技,谓小道也。戴东原集:端、头也,凡事有两头谓之异端。言业精于专,兼攻两头,则为害耳。

朱子集注,宋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

【按】自范氏谓异端非圣人之道,如杨、墨是也。程、朱遂以佛为异端,而改论语以前之解。以后纷诤甚繁矣。学者宜详读集释后段「发明」及「按语」,可得以简要结论。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孔子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诲女,就是教汝。是知也,即:是智也。其余知字皆作知道讲。孔子呼子路之名曰:我教汝者,汝能知道乎。汝知则说为知,汝不知则说为不知,此是有智者也。

孔子教子路之知,不作知识讲,而是自心本有之知,是为真知。此须经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方能发出。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学干禄。」子张是孔子的弟子。学干禄,就是学求从事政治之意。郑康成注:「弟子,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干,求也。禄,禄位也。」

「子曰」以下,是孔子教子张求禄之道。

「多闻阙疑。」邢疏,多闻就是博学。学无止境,虽然博学,仍有不能完全了解之事,此即是疑。有疑可以存而不论,不可妄加论断,是为阙疑。刘氏正义阙作空字讲。阙疑就是存疑之意。

「慎言其余,则寡尤。」包咸注:「尤,过也。其余不疑,犹慎言之,则少过。」慎言,是说言语要恰到好处,不可多说,多则不免有失。

「多见阙殆。」包注:「殆,危也。」此危字有不安之意。王引之经义述闻:「殆犹疑也。谓所见之事若可疑,则阙而不敢行也。」虽然多见,尚有危疑不安于心之事,亦须阙而不行,是为阙殆。

「慎行其余,则寡悔。」其余,指无疑惑之事,亦须中道而行,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是为慎行。如此则少后悔。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言语少过失,行事少后悔,禄位即在其中。即可办政事。郑注:「言行如此,虽不得禄,亦同得禄之道。」刘氏正义引礼记王制篇「司马辨论官材」之文,以为古时有乡举里选之法,故寡尤寡悔即是得禄之道。刘氏说:「当春秋时,废选举之务,世卿持禄,贤者隐处,多不在位。故郑以寡尤寡悔有不得禄,而与古时得禄之道相同。明学者干禄当不失其道。其得之不得,则有命矣。孟子云,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亦言古选举正法。」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问孔子:何所为之,则民始服耶?当时三家执政已久,哀公颇不得意,故有此问。孔子对以举错之道。包咸注:「错,置也。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谓举用正直为公之人,舍置曲枉自私之人,民受其利,乃服。若举用曲枉,舍置正直,民受其害,不服。鲁国此时,三家专横,即是举枉错诸直,故民不服。此为通义。古注又一义,错诸之诸字,乃「之于」二字之合音字。如王应麟困学纪闻,引孙季和之说,以及刘氏正义等,以为举直者而置之于枉者之上,民所以服。举枉者而置之于直者之上,民所以不服。此义仍用小人,惟当置于下位,受制于在上之君子,不得为恶,民不被害,亦服。此义较优。刘氏正义以此与夫子尊贤容众之德相合。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諡康。鲁卿三家,世袭专政,民心不服。康子乃问孔子,如何使民对上恭敬尽忠,以及劝勉为善。以劝的以字,古注作与字讲。孔子答曰,君以庄严面临民众,则能使民敬君。君以孝道教民,并能以慈待民,则能使民尽忠。君能举用善人,而又教化不能之人,则民自能相劝而善。

邢疏说,当时季氏专执国政,犹如国君。故孔子之答,皆以人君之事言之。

【雪公讲义】

孝慈则忠句,各解纷纭。黄氏后案曰:「孝慈则忠」。诸家说甚费解,式三谓「孝」当作「(音教)」,谓引导之使人可仿效也。

【按】黄氏所云,本句可通,但与全文不贯,且他本罕见,姑备一说。孝经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细审季康子之三问,皆在使民;而使者在君,从乃在民。君能庄临,而民自敬。教民以孝,民始孝亲;中则忠君,如子孝父矣。然君必以慈临之,如亲慈子,故曰:「孝慈则忠」;否则犬马路人,草芥寇雠矣。举彼善者,教他不善者,民自相观而善;是不劝之劝。此章三答,有直接,有双用,有旁通,言与文,婉转入微。

(犬马草芥二句,引自孟子离娄篇:「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引文略为变更,以便解说而已。)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或人问孔子,子何不为政。包注:「或人以为,居位乃是为政。」孔子引书经解答。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二句出于古文尚书君陈篇,今文学家说是逸书文。汉石经「孝乎」作「孝于」。惠栋九经古义,谓后儒据君陈篇改于为乎。乎于古通用。此二句朱子集注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今从古读,至惟孝为一句。孝乎,赞美孝道。惟孝,再加赞美。友于兄弟,包注:「善于兄弟。」

施于有政三句,各注考据,皆是孔子语。「施于有政。」包注:「施,行也。所行有政道。」此意是说,施行孝友,即有为政之道。「是亦为政。」是,指施行孝友而言。行此孝友二者,亦是为政。「奚其为为政。」皇疏:「何用为官位乃是为政乎。」

孔子答意,虽然不在官位,只要在家施行孝友,亦是为政。孝友是为政之本,除此之外,何事算是为政,故云:「奚其为为政。」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为人必须有信用。人而无信,可乎,不知其可也。刘氏正义引郑注:「不知其可者,言不可行也。」以下说比喻。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无輗,无軏,必不能行。人而无信,亦必不能行。

包注:「大车,牛车。小车,驷马车。」据郑注及说文,大小车皆有辕,以为牛马引车之用。辕端接一横木,此横木在大车名为鬲,在小车名为衡。辕端与横木相接处,各凿圆孔相对,以金属物贯穿之,使辕端与横木能活动自如。此金属贯穿物,大车称为輗,小车称为軏,是大小车行动之关键。说文段注引戴东原说:「大车鬲以驾牛,小车衡以驾马。其关键则名輗軏。辕所以引车,必施輗軏然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关键。故孔子以輗軏喻信。」

无信之人,妄言妄行。不知其可,即是一事无成,更谈不上学道。孔子喻以无輗无軏之后,便问何以行之。此何字又比可字活动,尤耐寻味。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典章礼制,代有变更。子张问十世者,世为朝代,意问尔后之十代,其制度变易如何?孔子先徵以三代之沿革,后答以未来。因者依也。殷有天下,依于夏朝之礼制,有损有益;原有而不合时宜者,废之,谓之损;其为时需而原无有者,立之,谓之益。周有天下,依于殷朝之礼制,其所损益亦然。三代以前,文献不足,故不徵矣。其或继周而有天下者,亦必依于周礼而损益之。如是虽百世亦可知也。礼有需损益者,有不能损益者。需损益者,礼之枝末也,即其形式也。不能损益者,礼之根本也,即五伦十义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礼记祭法说:「人死曰鬼。」非其鬼,是指非自己祖先,不当祭而祭之,是谄媚之举。郑注:「谄以求福。」祭自己的祖先,是为报答祖先的恩德。诚心祭之,自可获福。如礼记礼器篇记孔子曰:「祭则受福。」但祭非其鬼,则是违礼谄求,何能求得。因为他人祖先有其自己的子孙,不需外人祭祀,亦不会福荫外人。邢疏引春秋僖公十年左氏传:「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所以祭非其鬼,是谄媚求福。

「见义不为,无勇也。」孔安国注:「义者所宜为也,而不能为,是无勇也。」义作宜字讲,也可作应当解。遇见义所当为之事而不为,即是无勇。

或谓此章前后节所论之事不同,应分为两章。此说不可从。礼记曲礼:「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亦是不同之两事,而在一章。此章祭非其鬼,是为求福利而祭;见义不为,是因为无利可图。两事并非不相关联,与曲礼章法相同。

正文 八佾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此章是孔子评论鲁卿季孙氏僭用天子的礼乐。孔子说,季氏以八佾之舞,在他的家庙庭中舞之。“是可忍也。”这种事,季氏犹可忍心为之。“孰不可忍也。”他还有何事不可忍心为之。忍字,古注又作容忍讲。鲁国君臣看见季氏如此僭分,犹可容忍,还有何人何事不可容忍。

八佾的佾字,音逸,马融注:“佾,列也。”八佾舞,由舞者执羽而舞,以八人为一列,八列则八八六十四人。这是天子祭太庙所用的人数。邢昺疏说,天子所以八佾者,案春秋隐公五年左氏传,公问执羽人数于众仲,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左传杜预注,公羊传何休注,皆说,诸侯六佾,六六三十六人。大夫四佾,四四十六人。士二佾,二二为四人。邢疏又引服虔左传解谊说,诸侯用六,为六八四十八人。大夫四,为四八三十二人。士二,为二八十六人。后儒以为,八音克谐,然后成乐,每列必须八人,当以服氏之说为允。

马融注:“鲁以周公故,受王者礼乐,有八佾之舞。季桓子僭于其家庙舞之,故孔子讥之。”邢疏引礼记祭统,以及明堂位,解释马注。鲁国是周天子封给周公之国,周公之子伯禽为鲁君,周成王感念周公有勋劳于天下,故在周公殁后,赐之以重祭。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故鲁君祭宗庙有八佾之舞。但天子之礼乐,只能在文王、周公庙用之,若用之于他庙,亦是僭礼。季氏是鲁桓公的后裔,为鲁国的卿大夫,他以为周公庙得用天子礼乐,故亦在其家庙中用之。此是严重的僭礼行为。马注季氏为季桓子,刘氏正义等各注,据昭公二十五年左氏及公羊传所记载,应当是季平子。又汉书刘向传,谓季氏八佾舞于庭云云,卒逐昭公。是季氏即指平子。马注所云家庙,当即指桓公庙。以公庙设于私家,故亦称家庙。

学儒必须敦伦尽分,始能希圣希贤。否则所学不实,于己于人,皆有害而无益。季氏僭礼,即是不能尽分,必为鲁国祸乱之源。所以孔子严斥其非。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三家者以雍彻。”

马融注:“三家,谓仲孙、叔孙、季孙。”仲、叔、季三孙,是鲁国的卿大夫。大夫称家,故称三家。他们是桓公的公子庆父、叔牙、季友之后的子孙,故皆称孙,又称三桓子孙。庆父为庶子之长,故仲孙后改称孟孙。

雍,诗经写作雝,是诗经里一篇诗的名称,在周颂臣工之什里。彻,通作撤。天子祭宗庙,礼成时,歌此雍诗以撤祭馔,今三家祭祖,亦以雍诗歌之而撤。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是雍篇中的两句诗文。孔子引之,以讥评三家之非。相,是助义。维,是语助辞。包咸注:“辟公,谓诸侯及二王之后。穆穆,天子之容貌。”包注,辟为诸侯,公为夏殷二王之后。夏王之后是杞,殷王之后是宋。穆穆,是形容天子温和肃敬之貌。相维辟公,是说来此助祭者,乃各国的君主,以及夏殷二王之后裔。天子穆穆,是说天子在主祭时那样温和而又肃敬。此赞祭祀虽毕,而庄敬如初,所以礼成彻祭。这是天子祭宗庙唱诗以彻。然而三家祭祖,有诸侯及二王之后来陪祭乎,主祭者是天子乎。既然皆不是,则唱此诗于三家之堂,究竟有何取义耶。

三家之堂,毛奇龄、刘宝楠,皆说是季孙氏所立的桓公庙。据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杜预注,庆父、叔牙,是同母兄弟,为桓公的庶子。桓公嫡长子同,与季友是同母兄弟,同继承君位,为庄公。故季友的子孙,在三家卿大夫中,为嫡次子的后裔。依周代宗法,季氏可假别子为宗之义,而立桓公庙于其家,以为大宗,令小宗的孟孙叔孙宗之。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包咸注:“言人而不仁,必不能行礼乐。”礼记儒行篇说:“礼节者仁之貌也,歌乐者仁之和也。”。

仁,来自固有的道德,是礼乐所由之本。礼讲谦让敬人,乐须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人而不仁,则无谦让敬人克谐无夺等美德,虽然行礼奏乐,并无实质意义。所以,人而不仁,奈此礼何,人而不仁,奈此乐何。此即不仁之人必不能行礼乐。<strike>wrike>

皇侃疏说:“此章亦为季氏出也。季氏僭滥王者礼乐,其既不仁,则奈此礼乐何乎。”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郑康成注:“林放,鲁人。”程氏集释引朱彝尊经义考,谓蜀礼殿图以林放为孔子弟子。

林放请问礼的根本。孔子先以“大哉问”称赞他,然后解答。

古时礼有五种,即吉凶军宾嘉。吉礼是祭祀,凶礼是丧事等。孔子略举礼与丧,为林放解答根本之问。

中国一切学问皆重根本。例如酒由水造,水是酒之本。又如百川归海,河为海之本。故祭祀供酒,只供白水,祭海神则先祭河神。

孔子答复林放说。礼,与其奢华,宁愿节俭。丧,与其和易,宁愿哀戚。

礼,此礼与丧礼对称,当指丧礼之外的诸礼。兹以祭祀为例。祭祀注重诚心,奢则失其诚,从俭则无此失,可得其本。丧与其易的易字,古注有多种解释,包咸注为和易,可从。和易是和顺而有条理。举行丧礼,如此和易,不合情理,则不如哀戚。哀戚可得其本。

包咸注:“易,和易也。言礼之本意失于奢,不如俭。丧、失于和易,不如哀戚。”

【雪公讲义】

“丧与其易”,俞琰书斋夜话,易字疑是具字。檀弓云:丧具君子耻具。群经平议:戚当读为蹙。礼器篇: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已蹙。说文:蹙,迫也。言居丧或失和易,或失迫蹙。包曰:易,和易也。本郊特牲“示易以敬也”。朱子集注:易,治也。引孟子“易其田畴”。

【按】书斋夜话及群经平议,两说意皆从顺;惜涉疑改,文献不足,宜待后征。但包氏所引郊特牲和易以敬,则义较长;谓丧与其礼和严敬,不若哀有余也。集注引孟子“易其田畴”一句尚可;其下不贯,则费解矣。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包咸注:“诸夏,中国也。亡,无也。”。

夷狄,通称外族,不必指定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诸夏是中国,通指春秋诸国。中国自古有礼乐伦常之道,但至春秋时代,诸侯不听命于周天子,大夫专权,无父无君,弑父弑君皆有之。虽有礼乐而无所用。孔子有感而发此论。此意是说,夷狄是外国,虽无礼乐教化,犹有其君,不同于诸夏这样目无君主。故云:“诸夏之亡。”

皇疏:“夷狄虽有君主,而不及中国无君也。”邢疏亦同此说。今不采。

陈天祥四书辨疑说:“夷狄尊奉君命,而有上下之分,是为有其君矣。诸夏蔑弃君命,而无上下之分,是为亡其君矣。此夫子伤时乱而叹之也。”程氏集释以为此说较皇邢二疏之义为长,可从。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马融注:“旅,祭名也。”礼记王制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刘氏正义据周礼春官大宗伯,谓旅为天子祭山之名,且非常祭,有大故,乃举行,以璧陈列几上,祈而埋之。

鲁大夫季孙氏要去祭泰山。泰山是在鲁国与齐国境内的天下名山,为五岳之长。只有天子能祭,以及鲁君、齐君在其境内能祭。季氏只是鲁国的大夫,他也要去祭泰山,这是严重的僭礼。

孔子弟子冉有,当时为季氏的家宰。孔子便问冉有说:“女弗能救与。”女,即汝。弗,是不。与,即欤。马融注:“救,犹止也。”这句话的意思,你是他的家臣,不能谏他吗。冉有对曰:“不能。”孔子遂叹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作岂字讲。岂可说泰山之神尚不如林放乎。意谓,普通人如林放者,犹知问礼之本,泰山之神,岂不知礼。祭祀合乎礼,神始受之,否则不能受。季氏目无天子,目无国君,泰山肯接受吗。孔子感叹之后,不说季氏,而说泰山。圣人言语如此温和。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此言君子与人无争,若必曰有所争,其为射箭乎。射为六艺之一,自古战阵所必需,平时则有射艺比赛,讲求射礼。揖让句,宋注“揖让而升,下而饮”,汉注“揖让而升下,而饮”,今从皇邢二疏本,七字作一句读。解从王肃注:“射于堂,升及下,皆揖让而相饮也。”射礼行于堂上,升堂与下,皆揖让,胜负皆饮,负者先饮,胜者陪之。唯在射时,各显其艺能,求中其正鹄,是谓之争,不同于小人,故曰其争也君子。

【雪公讲义】

“集解”孔曰:言于射而后有争也。

“皇疏”略录:古者生男,必设桑弧蓬矢于门左,使人负子出门而射;至长以射进仕,择士助祭。若射不合礼乐,则不预祭。

“射义”曰:射,仁道也。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

“集注”略云:惟于射而后有争;然雍容揖让,则其争君子,而非小人之争矣。

【按】此章重在君子。所谓君子,乃学而能立之士。凡功利名位,有背道违仁者,自不争取;关乎道德仁义等,又当固执力行。经不云乎:“当仁不让于师”,“见义不为无勇也”。其争也君子句,更须细味焉。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巧笑倩兮三句是诗,前二句在诗经卫风硕人篇第二章,后一句不见于此篇,马融以为此句为逸诗,朱子集注以这三句皆是逸诗。

硕人这篇诗,是为卫庄公夫人庄姜而作。据诗序说,庄姜贤美,但庄公惑于嬖妾,而疏庄姜,卫人闵之,故有此诗。

子夏读这三句诗,读到素以为绚兮,便问孔子:“何谓也。”

马融注:“倩,笑貌。盼,动貌。绚,文也。”诗经毛亨传:“倩,好口辅。盼,黑白分。”口辅,是指面颊。黑白分,是眼球黑白分明。毛诗郑笺:“此说庄姜容貌之美。”

巧笑倩兮,巧好的一笑,面颊便展露美的笑容。兮,是语助词。美目盼兮,美目一转动,黑白分明,十分灵活。素以为绚兮,素,是指面颊与美目。绚,是指笑倩盼动的情况。有这样美好的面目,始有笑倩盼动之美。

“子曰,绘事后素。”

孔子以比喻答复子夏。绘事,是绘画之事。素,是缯或绢之类的丝织品,普通是白色,可以用来绘画,如后世画家所用的画纸。全祖望经史问答,据杨龟山所引礼记礼器篇“白受采”之文,将素解释为素地。素地即是白地。白色可以接受采色。绘画必须先铺一块白缯或白绢,是为素地,然后始能在此素地上施采绘画。所以绘事后素,就是绘画之事后于素。这句话既是比喻,则知素是比喻美女的口辅美目,这是美的素质。绘事比喻笑倩盼动,这是美的姿态。先有美质,而后有美姿,故说绘画之事在素地之后。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子以绘事喻诗,子夏由诗而悟礼,故曰:礼后乎。杨氏引礼器之文:“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礼以忠信为主,学礼以忠信为前提,不忠不信之人学不到礼。礼后,就是礼在忠信之后。

“子曰”以下,是孔子称许子夏之辞。包咸注:“予,我也。孔子言,子夏能发明我意,可与共言诗已矣。”学诗,要有悟性,以悟言外之意。商,是子夏之名。子夏能悟孔子言所未言,所以孔子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雪公讲义】

“集解”马曰:倩,笑貌。盼,动目貌。绚,文貌。

“集注”:倩,好口辅也。盼,目黑白分(明)也。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

绘事后素句

“集解”郑曰: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

“集注”:绘事,绘画之事。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

全祖望氏“经史问答”问:礼器:甘受和,白受采。是一说。考工绘画之事后素功,又一说。全氏又云:古注论语,绘事后素引考工;至杨龟山解论语,始引礼器。朱子合而引之,近人多非之,盖论语之素,乃素地,非素功也。

礼后乎句

杨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此绘事后

素之说也。

【按】此章事分三段,其一段三句,仅子夏问诗之义。集解言简而要,颇得其体。集注口辅目盼亦佳,大可从也。惟素绚以画质画饰解,先言孔子尚未言,未免过早,而无所据。盖素只言是人之口与目,为其本质;绚乃言笑倩盼动之美姿。至有云可加粉黛衣裳等饰为绚,亦嫌语有枝叶矣。若能思及西东二施之颦蹙,自能了悟质姿殊异。二段乃孔子指事喻诗,举绘事以明,素于考工记,为言素功,乃绘后钩粉以成。在礼器,素言白地,而后施绘。孔子所言,是礼器意。杨氏、全氏所据,可从也。素喻口辅美目,绘喻笑倩盼动。三段为子夏所悟,忠信为主,礼在质后。忠信是素,礼喻绘事。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杞宋,包注:“二国名。”杞国是夏代之后。宋国是殷代之后。征,包注:“成也。”朱子集注:“证也。”文献,郑注:“献犹贤也。”刘氏正义:“文,谓典策。献,谓秉礼之贤士大夫。”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夏朝的礼,孔子能说。但须取得证明。然而,为夏朝后代的杞国,不足以为证。

“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殷朝的礼,孔子能说。然而,为殷朝后代的宋国,不足以为证。

“文献不足故也。”此句是说杞宋不足征的原因。夏殷二代早已灭亡。能知夏代文化的贤人,应在杞国。能知殷代文化的贤人,应在宋国。但杞宋两国已经难觅这样的贤人了。故说:“文献不足故也。”

“足则吾能征之矣。”足,文献若足。此即,如有那样的贤人。则孔子能将所说的夏殷之礼与他们对证。故说:“吾能征之矣。”

夏殷之礼,孔子能言,必然能知。虽然能知能言,尚须寻求文献,以为征信。足见孔子言必有所据。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孔子说:“禘祭之礼,自举行灌礼已后,吾不欲观之矣。”

禘,是天子祭祀宗庙的大祭。鲁国因其始祖周公旦有功勋于天下,周成王特赐以天子礼乐祭周公,所以鲁国周公庙得有禘礼。详见先儒所引礼记大传、丧服小记,以及祭统诸篇文。

灌,亦作裸。孔安国注:“灌者,酌郁鬯,灌于太祖,以降神也。”皇疏:“灌者,献也。酌郁鬯酒,献尸,灌地,以求神也。”尸,是以人代替受祭之祖。禘祭之初,酌以郁金草汁所和的鬯酒,献尸,尸受酒后,将酒灌地,以求神于太祖庙。详见皇疏所引礼记郊特牲,以及尚书大传郑氏注。

鲁国禘礼,自灌已后,孔子为何不欲观之,先儒解释不同,兹列以下三说,略备参考。

一、孔安国说:“既灌之后,列尊卑,序昭穆。而鲁逆祀,跻僖公,乱昭穆。故不欲观之矣。”僖公与闵公皆是庄公之子。僖为庶子而年长,闵嫡而幼。庄公薨,闵立为君,僖为臣。闵薨,僖立为君。至僖公薨,列神主时,鲁之宗人夏父弗忌,佞僖公之子文公,将僖公神主升在闵公神主之上,是为逆祀。详见皇邢二疏。

二、朱子集注引赵伯循之说,鲁之君臣,当灌之时,诚意未散,犹有可观。自灌以后,则浸以懈怠,而无足观矣。

三、刘氏正义引礼经,及参诸儒之论,以为鲁国特受周天子之赐,可在周公庙举行禘礼,但后来僭用禘礼于群公之庙,所以孔子不欲观。又因为禘礼自荐血腥开始,而灌又在血腥之前,是知灌时尚非禘礼,所以孔子自既灌而往不欲观。或如庄氏述祖论语别记所说,鲁禘,其灌所用的酒尊,只用黄彝,是从诸侯礼。自既灌至迎牲以后,朝践再献之时,则如周天子兼用四代之礼。其余可以类推。是为僭禘。故孔子曰,吾不欲观之矣。

以上三说,孔注为逆祀,刘氏说为僭禘,先儒或兼采,或任取其一。赵氏懈怠说,诸注指无依据,故多不取。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或人问孔子,禘祭之礼,其说何如。孔子先答曰不知。然后伸出手掌,告诉或人,谁能知道禘礼之说,谁即对于天下复杂之事,其如示之于此乎。“示诸斯”的诸字,是“之于”二字的合音字。斯字作此字讲。孔子说到“示诸斯”时,即以另一手,指其所伸的手掌。之于二字的“之”字即指天下事而言。“如示诸斯”即是犹如指示天下事于此手掌之中。亦即是对于天下事了如指掌之意。“指其掌”是记者之言。

“子曰,不知也。”孔安国注:“答以不知者,为鲁讳。”刘氏正义说:“孔子讳,即逆祀之事。”皇侃疏:“臣为国讳恶,则是礼也。”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程氏集释引陈善扪虱新语,以祭如在二句为古语。孔安国注:“祭如在,言事死如事生也。祭神,谓祭百神也。”皇疏:“祭如在,祭人鬼也。人子奉亲,事死如事生,是如在也。”

无论祭鬼祭神,都要如在。祭鬼,一心想像祖先就在眼前。祭神,一心想像所祭的神就在眼前。这样竭诚的祭祀,就能感得鬼神来享。如在的在字非常重要,一心观想,鬼神即在,观想始有感应。

“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包咸注:“孔子或出,或病,而不自亲祭,使摄者为之。不致肃敬于心,与不祭同。”与祭,就是亲祭。摄字作代字讲。孔子因事或因病不能亲祭,而使人代祭。无由亲自竭诚想像,不能感应。故此次祭祀如未祭然。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

孔安国注:“王孙贾,卫大夫也。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动之也。”

皇疏:“时孔子至卫,贾诵此旧语,以感切孔子,欲令孔子求媚于己,如人之媚也。”

奥:据尔雅释宫及其注疏说,室中西南隅谓之奥。古时房屋坐北朝南,门向南开,而偏近于东,则西南角为隐深之处。尊者居之。祭五祀中的中溜神,亦在此处祭之。

灶:设在厨房,炊煮食物之器名为灶。五祀中有灶神。

礼记祭法篇五祀郑注:“中溜主堂室居处。灶主饮食之事。”媚奥媚灶两句,是当时的世俗语。中溜地位比灶神高,但灶神主管饮食,有实权。因此,俗语说,与其求媚于奥,宁可求媚于灶。

孔子周游列国,在卫国时,颇受卫灵公尊敬。灵公夫人南子,品行不端,但有才能,欲藉孔子之名以壮自己声势,召见孔子。孔子见之。王孙贾误会孔子来卫求官,故问孔子,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是何意思。王孙贾以奥比喻南子,以灶比喻自己。他的意思是告诉孔子,你求南子,不如求我王孙贾。

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奥者室中深隐之处,以比南子。灶是明处。盖谓借援于宫闱之中,不如求合于朝廷之上耳。”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孔子说。这话不对。如果得罪上天,则无处祈祷。

孔子说出“不然”二字,即将王孙贾问意完全否定。再以获罪于天二语令其警惕。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一个人非分而求,所造之恶,便是得罪于天,必受天谴。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安国注:“监,视也。言周文章备于二代,当从之。”

邢疏:“郁郁,文章貌。言以今周代之礼法文章,回视夏商二代,则周代郁郁乎有文章哉。周之文章备于二代,故从而行之也。”

刘氏正义引汉书礼乐志:“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周监于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孔子美之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由汉书礼乐志的解说,则知周公制礼时,是以夏商二代之礼,加以损益,而制为郁郁乎有文章的周礼。古注虽依说文以“有文章”解释郁郁,但三代礼文既以周礼最为完备,则郁郁二字自然包含礼的本质与条文,两者兼备,而相平衡。也就是文质彬彬之意。文与质平衡,无过,亦无不及,就是恰到好处的中庸之道。所以孔子赞美周礼之后,即说:“吾从周。”礼记中庸亦记孔子的话说:“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孔子的意思,就是说:“我办政治,即从周礼,依中道而行。”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入太庙,每事问。”

孔子入周公庙,见庙里的事物,如礼器等,皆问之。

包咸注:“太庙,周公庙也。”周公是鲁国的始封之君,为鲁太祖,故其庙称为太庙。包氏以为,孔子此时已在鲁国为仕,因助祭而入太庙。阎若璩四书释地认为,当祭祀时,雍雍肃肃,不容许每事问。阎氏引顾瑞屏说,孔子入庙,当在宿齐时,始可每事问。或是平日往观,如荀子所载,孔子观于鲁桓公庙,有攲器,问守庙者曰,此是何器之类。

案,孔子入周公庙,不必在助祭时,应当是在太庙演礼时,孔子入庙观礼,故可每事问。

“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

鄹,是鲁国的鄹邑,在今山东省曲阜县。邢疏:“鄹人,鲁鄹邑大夫孔子父叔梁纥也。左传襄公十年称鄹人纥。”鄹人之子,即是指称孔子。

或,是或人,不具姓名者。此人说:“谁说鄹人纥之子知礼乎。他入太庙,每事都要问人。”

孔安国注:“时人多言孔子知礼,或人以为,知礼者不当复问。”

“子闻之,曰,是礼也。”

是,即指每事问。孔子闻或人之言,便说,此问即是礼。

刘氏正义:“鲁祭太庙,用四代礼乐,多不经见,故夫子每事问之,以示审慎。”

孔安国注:“虽知之,当复问,慎之至也。”

董子春秋繁露郊事对篇:“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慎之至也。”

案,孔子入太庙,参观演礼。演是演习。既是观礼,则有学习或传习之意,每事皆可以问,此问即是礼,故曰是礼也。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周朝有六艺教育,六艺中有射之一艺。射有军事之射,有平时各种礼射。此说礼射,古注考据甚多。简要言之,行射礼时,张布为射侯,犹今人所言之箭靶,当中以兽皮设鹄为目的。礼射观人品行,注重养德,古时不主张射穿其皮,但能射中目的即可,甚至稍偏,亦无不可。何也。因为各人之力大小不同等也。此为古时所行之道。时至春秋之末,咸主射穿其皮,则尚力不尚德矣,所以孔子叙古之道而叹之。又古注,凡行射礼,皆射三次,第一次射,但取合礼。第二次射,始取主皮。或谓射穿其皮,或谓中而不穿。第三次射,听鼓乐之节制,则合于乐。三射以合礼乐为上,主皮次之。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

邢疏引周礼春官太史:“颁告朔于邦国。”古时天子在季冬时,以来年每月的政事,定成政令书,古注称为朔政,亦称月令书,颁告诸侯。诸侯受之以后,藏于太庙,自新年一月起,每月朔日,也就是每月初一,供一只饩羊,祭告于太庙,然后上朝奉行。诸侯告朔于太庙之礼,如春秋文公六年公羊传何休注说:“礼,诸侯受十二月朔政于天子,藏于太祖庙,每月朔,朝庙,使大夫南面奉天子命,君北面而受之。”

此外,天子自己也在每月朔日举行告朔礼。皇疏说:“礼,天子每月之旦,居于明堂,告其时帝布政,读月令之书毕,又还太庙,告于太祖。诸侯无明堂,但告于太庙。并用牲。天子用牛,诸侯用羊。”

先儒通校诸经,以为告朔之礼本有两种。一是天子以朔政颁告诸侯。一是天子告朔于明堂,诸侯告朔于庙。而论语及公羊传所说就是后一种。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

史记历书说,周幽王、厉王时,“君不告朔。”

春秋记载,鲁文公六年,闰月不告朔,十六年,文公又因疾病,而有四次不视朔。文公以后,鲁君告朔之礼,逐渐由旷而废。后来鲁君虽不告朔,但每月初一,仍由有司送一只饩羊供奉祖庙。

子贡认为,告朔之礼既不举行,何必仍供一羊。故欲除去告朔之饩羊。

饩羊,郑注为生羊。皇疏以为,生是未熟之义,生腥通用。因此,饩羊就是杀而未煮熟的腥羊。如果将生羊解释为活的羊,犹可以生养,则子贡何以爱之。爱,是如孟子所说的“不忍见其死”之义。

“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孔子呼子贡之名说:“赐,你爱的是一只羊,我爱的则是告朔之礼。”不行告朔礼,只供一饩羊,非为行礼而杀羊,应当去之。这是子贡爱羊之意。孔子则有另一种看法。继续每月供奉饩羊,一般人民尚可由此而知时令。后世之人尚可见此饩羊而知有告朔之礼,得以考据而有所取。是以不去饩羊,其礼尚未全废,饩羊一旦除去,其礼也就完全废弃了,所以孔子说:“我爱其礼。”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安国注:“时,事君者多无礼,故以有礼者为谄也。”鲁国当时君弱臣强,三桓简傲无礼,更僭天子礼乐。时人习非成是,反以事君尽礼为谄。虽然他人不合礼,但孔子仍然依礼事君。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孔安国注:“定公,鲁君谥。时臣失礼,定公患之,故问之。”邢疏引史记鲁世家说,定公名宋,襄公之子,昭公之弟。

鲁定公问孔子,君使臣,臣事君,应当如何。孔子对以君礼臣忠。君应当以礼使臣,凡事当依国家所定的规矩而行。臣应当以忠事君,要尽其应尽的职责。君臣相遇,各尽其道。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孔子说:“关雎这篇诗,说到乐处,而不至于淫,说到哀处,而不至于伤。”

诗经由国风周南开始,关雎是周南的第一篇诗。诗序说此诗是“风之始,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诗的内容,是说文王思得淑女,以为后妃。诗一开头,就是“关关雎鸠。”毛传说:“兴也。关关,和声也。睢鸠,王睢也。”诗人以睢鸠所鸣的和声,兴起文王思求后妃之意。后妃必须是贤才,始得采取荇菜,供祭宗庙,故求淑女,以为匹配。求得之后,钟鼓乐之。求之未得,寤寐思服,以至辗转反侧,其情可哀。然而,乐是为得贤内助而乐,哀是为未得贤内助而哀。乐是钟鼓乐之而已,哀亦是辗转反侧而已,皆不过分。所以孔子评论此诗,所抒哀乐之情,不淫不伤,而得其正。其求配偶,如此慎重。所以诗序认为,可以风劝天下,端正夫妇之伦。

关雎篇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诗,古注综研诗序及毛传,确定“君子”即指文王,“淑女”则有异解。郑康成谓后妃求此淑女,以共事君子。以淑女为三夫人以下之嫔。但先儒亦举汉书匡衡传,谓匡衡上疏,曾引这两句诗,以此淑女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则诗中的淑女即是后妃。胡承珙毛诗后笺说:“匡衡之言,实同毛氏。毛传云,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毛传文气紧接而下,是字,即指后妃。”竹添光鸿毛诗会笺说:“古贺氏煜曰,此时人咏文王太姒之诗也。第一章言太姒之贤,可配文王。二章以下,遂叙未得之哀,既得之乐。”今儒王礼卿教授四家诗恉会归,证以毛鲁齐韩四家诗义例,暨征以周南召南事义,谓关雎即是为太姒而作,诗中淑女,即指太姒。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哀公问社于宰我。”

鲁哀公以社主的事情问宰我。

社是土神。哀公是鲁君。宰我,鲁人,是孔子弟子,姓宰,名予,字子我。善于言语,与子贡并列于言语科。鲁哀公所问的社,是指社主而言,周礼大司徒名为田主。当时祭土神,要立一木,以为神的凭依,此木称为主。

刘氏正义说:“春秋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灾。李氏惇群经识小,以为哀公问宰我,即在此时。盖因复立其主,故问之。其说颇近理。”

“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宰我对哀公说:“做社主所用的木料,夏代用松,殷代用柏,周代用栗。”宰我又说:“用栗的意思,在使人民战栗。”栗解释为栗。战栗,即恐惧之意。

哀公问社,程氏集释引苏子由古史,意为哀公想除去三家权臣,而不敢明说,因此问社,暗示欲诛三桓之家。宰我即知其意,亦以隐语答复哀公。“使民战栗”一语,即是答以可诛。

“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孔子听悉哀公与宰我此一问答,便说:“成事不说。”凡事已成定局,就不必说了。此指哀公失政而言。三家专权的局势,形成已久,再说无用,故不需说。“遂事不谏。”遂事,是指三家已经遂心成事。宰我今对哀公进谏,为时已晚,不如不谏。“既往不咎。”既往,是指宰我对哀公之言,虽不适当,然而已经说出,孔子亦不追咎宰我了,故云不咎。

问,孔子亦曾言于鲁定公,以孟孙氏等三家的都城超过制度,下令堕三家之都,为何不许宰我说使民战栗。答,孔子堕三都,是适时之举,宰我之言,不适时宜。

【雪公讲义】

哀公问社于宰我,至曰使民战栗。

“郑氏”云:田主。主、社也。

“邢疏”:先儒或以为宗庙主,杜元凯、何休,用之以解春秋。

“拜经日记”经文明云“使民战栗”:以社稷为民而立,故曰“使民”;若“庙主”,与民何与?

“潘氏集笺”读书证疑,引墨子云:圣王建国营都,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

【按】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菆位。

“半农礼说”谓:树主、木主,必兼两义。

【按】以上各说,只就一“社”字,纷争若是,迄今不已。究以何说为正?后人各附各非,议论繁杂,歧中生歧。若细绎全文,似以“社主”可从。拜经日记所云“庙主与民何与”,义极分明。且哀公、宰我问答,非初建国立社,何能不知树主之理?隐然有寓意焉。

“苏子由古史”:哀公将去三桓,而不敢正言。古者戮人于社,其托于“社”者,有意于诛也。宰我知其意,而亦以隐答焉。曰“使民战栗”,以诛告也。

“容斋五笔”:“使民战栗”为哀公语。又曰:或谓“使民战栗”一句,亦出于宰我;记之者,欲与前言有别,故加“曰”字以起之。

“韩非书”言之详甚,可参。

【按】据上诸说,于此章各解,大有借镜,可洗宰我千古之毁;而孔子之答宰,亦知非各注者之儱侗语矣。

子闻之曰,至既往不咎。

“包曰”:事已成,不可复解说也;事已遂,不可复谏止也;事既往,不可复追咎也。

“集注”:遂事,谓事虽未成,而势不能已者。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

【按】苏子由古史、容斋五笔、韩非书诸记,此章经文,大有事在。孔子曰三句之解,包与集注,语皆含混,殊无义意。窃以初句谓哀公失政,三家僭越,局势久成,不可复说。次句宰我进谏,无补于前。三句孔子自谓宰我言虽失宜,然既往矣,吾亦不再咎也。夫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乃孔子所训;今知宰我所答,恐不如是。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子小匡篇记载:“施伯谓鲁侯曰,管仲者,天下之贤人也,大器也。”惠栋九经古义乃说:“盖当时有以管仲为大器者,故夫子辨之。”孔子谓管仲之器量小。或人闻之,误以为俭。孔子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安得谓之俭。三归者,包注谓娶三姓女,朱子据说苑以为三台,韩非子外储说谓管子家有三处,晏子春秋谓管仲身老,桓公赐之以三归。据清儒考,管仲筑三台之事不见他书。又在身老始受三归之赐,则非娶三姓女。惟依韩非子谓其所归之家有三处,庶几近之。然不若从三归为三库藏之说为愈。武亿群经义证谓台为府库之属,古以藏泉布,甚符桓公之赐。故可从。官事不摄者,管氏家臣各有专职,不兼余事也。此皆奢侈。三归是国君所赐。依礼,长者所赐,不能不受。或人又以为管仲知礼。孔子遂辨其不知礼。国君为别于内外,树屏于门以蔽之,谓之塞门。两君宴会,在两楹之间设坫,皇疏:“坫者,筑土为之,形如土堆。”献酢更酌,酌毕,各将其空酒杯反置于坫上,谓之反坫。塞门,反坫,皆是人君享有者,而管仲皆僭为之,是不知礼也。故云,管氏如知礼,则谁是不知礼者耶。虽然,孔子亦曾赞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此谓其器小哉。乃责其奢侈越礼。如刘氏正义引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以及扬雄法言先知篇,皆以管仲骄矜失礼为器小。

孔子之论管仲,此处谓其器小,他处又有称许之辞,皆是就事而论。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大师,乐官名。释文,大音泰。“乐其可知也。”此句为总纲,以下二段,分述其要义。“始作翕如也。”始作谓始为此乐。集注引谢氏曰:五音六律不具,不足以为乐,翕如言其合也。如,似也,合者具备之义。从,集解读曰纵,纵者放开也。纯如者,宫商角徵羽和谐如一也。皦如者,钟鼓笙瑟等无相夺伦也。绎如者,余音袅袅,相续不绝也。成者奏乐完成。吴季札闻各国之乐,而知各国之兴亡。

何晏注:“大师,乐官名也。始作,言五音始奏。翕如,盛也。从,读曰纵也。言五音既发放纵尽其音声。纯纯,和谐也。皦如,言其音节分明也。纵之以纯如皦如绎如,言乐始于翕如,而成于三者也。”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郑康成注:“仪,盖卫邑。封人,官名。”皇疏:“封人,守卫邑之界吏。周人谓守封疆之人为封人。”刘氏正义:“夫子五至卫。此至仪邑,不知在何时。”

仪封人,是仪地之官。此人或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故未记载其姓名。请见的见字,读现音。他来求见孔子,怕孔子的弟子不肯引见,故说,凡是有道德的君子到我仪地,我未尝不得与之相见。

“从者见之。”从音纵。见音现。从者,是指随从孔子的弟子。从者听封人如此求见后,便引封人见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二三子,是封人称呼孔子的诸弟子。封人见过孔子,辞出时,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患于丧乎。”丧字有两种读音。一读去声,丧失之义。一读平声,丧亡之义。孔安国注:“言何患于夫子圣德之将丧亡耶。”孔注之义,就是“天之将丧斯文”之丧。孔子在鲁国辞了官位,周游列国,宣传圣人之道,无人能用,好像天之将丧斯文。封人认为,圣人之道不会丧亡,故说“何必忧患。”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安国注:“天下之无道已久矣。极衰必盛。木铎,施政教时所振也。言天将命孔子制作法度,以号令于天下。”书经胤征篇说:“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孔传:“遒人,宣令之官。木铎,金铃木舌,所以振文教。”铎,是金属制的大铃子,铃子里面可以摇动的铃舌,用木料制的,叫做木铎。封人之意,天下不能永远无道,既然无道已久,上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即由孔子以先王之道来施教于天下。

孔子所说的先王之道,记载在五经之中,为中华文化的根本,亦当为全世界人文的根本。封人所说的天以夫子为木铎,可谓为至理名言。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是舜帝之乐。武,是周武王之乐。孔子评论,韶乐尽美,而又尽善。武乐也是尽美,但未尽善。

尽,是完全之意。武王的乐亦善,但未到完善之境而已。

礼记乐记说:“王者功成作乐。”汉书礼乐志也说:“易曰,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作乐崇德,是崇表王者得天下的功德,必与事实相符。舜的天下,受禅于尧,其乐和平,所以尽美尽善。武王之有天下,由于伐纣而得,其乐演奏起来,犹有杀伐之声。因此,他的音乐不如舜的音乐那样调和,故云未尽善。

古注,“武王以征伐取天下,故未尽善。”然而,武王伐纣,深受孔子、孟子称赞。孔子在周易革卦彖传中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孟子梁惠王篇,齐宣王以武王伐纣问孟子:“臣弑其君可乎。”孟子说:“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足证孔子所说的“未尽善”之意,是指武王之乐,非指武王之德。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宽者,郑注谓度量宽宏。居上位者,不宽则不得众。曲礼云:毋不敬。又云:临丧则必有哀色。不敬,不哀,皆失其本,其人何如,可知也。故曰:“吾何以观之哉。”谓不足观也。

正文 里仁第四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居于仁者所居之里,是为美。不择处仁者之里,随意而居,安得为有智者。古语,千金置宅,万金买邻,又如孟母三迁,皆是择仁之意。广义而言,交友,求配偶,皆须择仁。

皇疏:“中人易染,遇善则善,遇恶则恶。若求居而不择仁里而处之,则是无智之人。故云焉得智也。沈居士曰,言所居之里,尚以仁地为美,况择身所处,而不处仁道,安得智乎。”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皇疏:“约,犹贫困也。乐,富贵也。”

不仁之人,不可以久处贫困。久困则为非。不可以长处富乐,长富则骄奢淫佚。仁者安仁,仁者天赋仁厚,为仁无所希求,只为心安理得,否则其心不安。是为安仁。知者利仁,智者知行仁为有利于己而行之也。交友必须知其仁与不仁,不仁者无论贫富皆不可交。李二曲四书反身录曰:“吾人处困而学,安仁未可蹴几,须先学智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说,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公冶长篇,孔子答复子张说:“未知,焉得仁。”颜渊篇,孔子答复颜渊说:“克己复礼为仁。”仁者有智,能克己复礼,不妄为好恶,故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无恶的恶字,释文有两种读音。一读入声,作善恶之义讲。一读去声,作好恶之义讲。刘氏正义,程氏集释,皆说;“案前后章皆言好恶,此亦当读去声。”

孔安国注:“苟,诚也。言诚能志于仁,则其余终无恶。”

朱子集注:“苟,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诚在于仁,则必无为恶之事矣。”

今以恶字作好恶之义讲,则此章是说,诚然能志于仁者,便无所憎恶之人。志于仁者,能以仁厚待人。遇好人,固然能以善心待之。遇恶人,亦能以善心劝之改恶向善。所以,一个人果然志于仁,即无所恶之人。

俞曲园群经平议说:“上章云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章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两章文义相承。此恶字即上章能恶人之恶。贾子道术篇曰,心兼爱人谓之仁。然则仁主于爱,古之通论。使其中有恶人之一念,即不得谓之志于仁矣。”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安国注:“不以其道得富贵,则仁者不处也。”

何晏注:“时有否泰,故君子履道而反贫贱,此则不以其道得之,虽是人之所恶,不可违而去之。”皇疏:“富者,财多。贵者,位高。乏财曰贫。无位曰贱。”

富贵是人之所欲,但如不以其道得之,仁者不处。不处,即是不居,亦可说是不取之意。富贵可得,但因不合道理,而不取。这不是普通人,而是仁人。孔注甚得经义。

贫贱是人之所恶,何氏以为,君子行道,应当得富贵,而反得贫贱,这就是不以其道得之。例如尚书伊训篇说:“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作善是得富贵之道,如果作善,而得贫贱,即是贫贱不以其道得之。君子深知,时代有否有泰。在否闭之时,虽然履道,而反得贫贱,亦可违而去之。假使去之,则必去其所行之道。故君子宁守其道,而不去贫贱。何氏之注可从。

孙奇逢四书近指说:“人初生时,只有此身。原来贫贱,非有所失也。至富贵则有所得矣。无失无所得,有得有所失,故均一非道。富贵不可处,以其外来。贫贱不可去,以其所从来。孔子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全是于此看得分明,故不为欲恶所乘。”孙氏此说大有道理。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孔安国注:“恶乎成名者,不得成名为君子。”君子去仁的去字,作舍弃讲。恶乎的恶字,读平声,作何字讲。乎,是语助词。君子舍弃仁,何得成名为君子。

君子希望成贤成圣,必须行仁。但是,何谓仁,如何行仁,皆非人人所能了解。君子行仁,未能完全至于仁,首须能近乎仁。例如恕道,刚毅木讷,皆是近仁。又礼记中庸:“子曰,力行近乎仁。”孔颖达疏:“以其勉力行善,故近乎仁也。”孔子教人孝弟忠信,即是重要的善行,故能力行孝弟忠信,亦即是近乎仁。近仁即能至于仁。不近仁,则远仁,远则去仁,不能成其为人所称的君子。

如何不去仁,下文云: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终食之间,就是吃一顿饭之间。违仁,即是去仁。造次,马融说是急遽,郑玄说是仓卒。造次就是仓卒二字的转音。邢疏说,急遽、仓卒,皆是迫促不暇之意。颠沛,马融注为偃仆。

君子既然不可去仁,则须经常保持仁心,虽在一食之间,亦不能去仁。造次必于是,急遽时,其心亦必在仁。颠沛必于是,在偃仆之际,即是遭遇危险,甚至面临死亡之际,其心亦必在仁。此为君子须臾不可离仁之义。

自“君子去仁”至“颠沛必于是。”古注与前合为一章。陈天祥四书辨疑说:“前段论富贵贫贱去就之道,自此以下,至颠沛必于是止,是言君子不可须臾去仁。彼专论义,此专说仁,前后两段,各不相关。”陈氏主张,前后两段,各为一章。程氏树德论语集释从陈氏之说。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我未见好仁者……加乎其身。”

孔子说:“我未见过好仁者,亦未见过恶不仁者。”好仁者,此人以行仁为所好。恶不仁者,此人遇见不仁之人则厌恶之。好仁者,恶不仁者,孔注就两人解说,先儒亦有作一人解说,以为一人心中有好有恶。两说可以并存。

好仁者,无以尚之。孔安国注:“难复加也。”尚亦通上。好仁的人,凡事皆依于仁,此是实行仁德的上等者,无人更上于他,所以难再加乎其上。皇疏说:“故李充曰,所好惟仁,无物以尚之也。”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厌恶不仁者的人,其为仁矣,他的为仁,即在“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依皇疏说,此人既厌恶不仁者,便不与其亲狎,不仁者便不得以非理不仁之事加陵于此人之身。所以孔安国说:“恶不仁者,能使不仁者不加非义于己,不如好仁者无以尚之为优。”恶不仁者,虽然比不上好仁者,但能远离不仁者,洁身自好,而不为恶,亦得为仁。皇疏又一解释:“其,其于仁者也。言恶不仁之人,虽不好仁,而能恶于不仁者,不欲使不仁之人以非理加陵仁者之身也。”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

孔安国注:“言人无能一日用其力修仁者耳。我未见欲为仁而力不足者。”此意是说,有谁能在一日之间用力行仁呢。如果有人能够一日力行其仁,孔子未见其人之力不足。中庸引孔子的话说:“力行近乎仁。”例如力行孝弟忠信,就是近仁。孝弟忠信,有浅有深,人人可行,人人都有可行之力。所以孔子未见力不足。

“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安国注:“谦不欲尽诬时人,言不能为仁。故云,为能有尔,我未之见也。”皇疏:“世中盖亦当有一日行仁者,特是自未尝闻见耳。”

朱子集注:“盖,疑辞。有之,谓有用力而力不足者。盖人之气质不同,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欲进而不能者。但我偶未之见耳。”

朱注谓有用力而力不足,虽异孔注,其说亦可取。

陆陇其松阳讲义,引庆源辅氏说:“此章三言未见,而意实相承。初言成德之未见,次言用力之未见,末言用力而力不足者之未见。无非欲学者因是自警而用力于仁耳。”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人之过的“人”,皇本作“民”。过是过失。党,一作党类讲,一作朋党讲。

孔安国注:“党,党类。小人不能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过,当恕而勿责之。观过,使贤愚各当其所,则为仁矣。”

孔注之意,依皇疏解说,人的过失,各有其类,不能一概而论。例如农夫不能耕田,是其过失,若不能文书,则非其过。观人之过,能随类而责,不求备于一人,则知此观过之人是有仁心之人。若不依类而责,例如责农夫不能文书,则知此观过者是不仁之人。故云观过斯知仁矣。

皇疏又引殷仲堪之说:“言人之过失,各由于性类之不同。直者以改邪为义,失在于寡恕。仁者以恻隐为诚,过在于容非。是以与仁同过,其仁可知。观过之义,将在于斯者。”此解与孔注少异。

各于其党的党字,先儒亦作朋党讲。述而篇陈司败说:“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孔安国注:“相助匿非曰党。”程氏集释引刘开论语补注:“有所亲比谓之党。”以此义解释,人的过失,由于偏护其亲友。故云,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偏护出于私情,以私害公,故为过失。但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舜为天子,假使瞽瞍杀人,孟子认为,舜应该从监狱中窃负瞽瞍而逃。此种私情,顺乎人伦常道,合乎仁心,为圣贤所许。观其过,即知其仁。故云观过斯知仁矣。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即是仁道。闻道,非说孔子自闻,是为一般人而言。人在世间,须知为仁之道,方能立己立人。苟无仁道,则必害人害己。仁道学之难,闻之亦难,纵然朝闻夕死,亦不虚此一生,否则纵寿八百年,亦枉为人。又,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闻之更难。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读书人既言学道,而又以恶衣恶食为耻,可见其心仍在名利,志实未立,故不足与之谈道。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君子对于天下人,无专主之亲,无特定之疏,惟以道义是从。即不问亲疏,但以道义是亲,亦即以义为处世准绳。

无适的适字,无莫的莫字,古注有多种解释。清儒俞曲园,在他的春在堂随笔里,引日本物茂卿所著论语征,考证“适莫”二字即是“亲疏”的意义。意为君子对于天下人,无亲无疏,惟义之所在,与相亲比而已。

【雪公讲义】

“适莫”二字,郑读为“敌慕”,注云:适,匹敌之敌;莫,无所贪慕。邢疏二字为厚、薄。俞氏主触迕、贪慕。释氏华严经及无量寿经,皆有“无所适莫”之文。华严经引汉书注曰:适,主也。尔雅曰:莫,定也。谓无偏主亲,无偏定疏。澄观疏曰:无主定于亲疏。无量寿经慧远义疏:无适适之亲,无莫莫之疏。

“比”字:论语稽求篇:比者,密也,和也。集注:比,从也。

【按】此章之旨,据郑、邢、俞诸氏所解,皆指对人而言,文义甚显,可从也。有谓指行事者,存心者,用情者,似皆纡曲。至解“适莫”之义,上列之五种,名辞虽有小异,而大旨无不相同,亦可从也。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尔雅释诂:“怀,思也。”说文:“怀,念思也。”段注:“念思者,不忘之思也。”

君子小人,不必指在位与不在位者,皆就普通人而言之。四句经文,上二句是说居处,下二句是说行动。怀字作思念讲。

君子怀德,君子所思的是道德,他的居处,必然选择在有仁德之人所居的邻里。小人怀土,土是地利,小人只选择有利可图之地,如升官发财等,以为居处,定居后,则安安而不迁徙。此为上二句,就择居而辨君子小人。

君子怀刑,刑即典刑,经典法则。例如书经大禹谟:“惠迪吉,从逆凶。”迪,孔传为道。顺道而行则吉。逆,是相反。反其道而行则凶。君子有所行动,就想到是否合乎此类典刑。小人怀惠,中庸:“小人行险以徼幸。”小人之行,冒险以求其幸,不思虑后果,只贪图眼前的小惠。此为下二句,就行动而辨君子小人。

程氏树德集释:“按此章言人人殊,窃谓当指趋向而言之。君子终日所思者,是如何进德修业。小人则求田问舍而已。君子安分守法。小人则唯利是图,虽蹈刑辟而不顾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者放纵,任意发展,但其目的纯在私利,如此行为必致多人之怨。

孔安国注:“放,依也。每事依利而行,取怨之道。”今从刘氏正义引汉书颜师古注,放作纵字讲,是纵心于利的意思。愈纵心图取私利,则愈损人,故召人之怨愈多。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治国,则于国事何难之有。不能以礼让治国,奈此礼文何。道德仁义,递下为礼,礼不能再下矣,故须普及教化,以为治国之要。曲礼云:毋不敬。何以为敬,让之是也,尧舜皆以天下让,何况其余。古人无事而不让,让则不争,故易为治。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是官位。立,是在官位而有建树之意。勿愁无官位,但愁如何建树。勿愁我不为人知,但可求其可以为人知之之道。建树不必有位,立德立功皆是。求为可知,学仁义可耳。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从古从众读森。孔子呼曾子之名曰:参,吾之道,汝可一以贯之。曾子应之曰唯。孔子出。门人不解,乃问曾子,何谓也?曾子答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贯者贯穿,以一理贯穿万事,则万事皆有其理。孔子之道,一理分为万事,万事归于一理。有入世者,有出世者。而能一以贯之。然出世之道非常人所能了解,故曾子以忠恕答之。何谓忠恕,汉注尽己之谓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谓恕。忠恕之道仍在世间,但与出世之道相近。中庸引孔子曰:“忠恕违道不远。”既曰不远,即是近之。近则可以由事入理,而能一贯矣。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孔安国注:“喻,犹晓也。”喻,晓,即是知的意思。

君子但知公义,小人但知私利。小人所知之利,不只在钱财,一切有利于己者,皆必为之。君子小人,一言难辨,此以公义私利说其总则而已。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贤人高于君子,见之者,当自思维,我当学习,与之齐等。不贤,非谓小人,惟下于贤人而已,见之者,当自反省,我亦如此不贤乎。于是乃能德学俱进。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微也,人之过,在几微发动之时,易于改正,故为人子者,见父母之过于微起时,即当谏之,不俟形成大过。若见父母之志不从其谏,则又尊敬,而不违其谏劝之初衷,继续进谏。然而屡谏不从,甚至受父母之怒斥,亦不辞劳苦,不怨父母,谏之不已。或,劳者忧也,谏而不入,深恐父母卒成大过,乃忧之而不怨。劳字两义并存。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方,郑注为常,曲礼所游必有常是也。朱注为方向,本于玉藻,“亲老,出不易方。”父母念子之心,无时或释,故父母在世,子不能无故远离,远离须有正常之事。或为游子者,随时函报行踪,免为父母所系念。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与学而篇同,集注胡氏谓为复出,而逸其半。先儒考汉石经亦有此章,当是弟子各记所闻。刘氏正义云:“案论语中重出者数章,自缘圣人屡言及此,故记者随文记之。春秋繁露祭义篇,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乎,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郑注曰:“孝子在丧,哀戚思慕,无所改其父之道,非心之所忍为也。”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人生七十古来稀,子女成人自立,父母逐渐衰老,尽孝时日无多,是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知而喜者,亲得寿考,子能承欢也。知而惧者,父母之年愈高,在世之日愈少,深惧子欲养而亲不在,事之愈当谨也。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古人不轻易出言,惟恐言出而行不及,是为耻辱。

“古者言之不出。”皇本作“古之者言之不妄出也。”

包咸注:“古人之言不妄出口者,为身行之将不及也。”

皇疏:“躬,身也。逮,及也。古人不轻出言者,耻身行之不能及也。”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孔安国注:“俱不得中也。奢则骄溢招祸,俭约则无忧患也。”

能俭约,其失自少。礼记表记:“子曰,俭近仁。虽有过,其不甚矣。”不俭,则生活奢侈,言语繁琐,办事令人麻烦,此皆不近仁,其失多矣。程氏集释引汪烜四书诠义:“约者束也,内束其心,外束其身。”可参考。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集解包曰:“讷,迟钝也。言欲迟钝,而行欲敏也。”言语迟钝者,不抢先说,不利口,言语似乎甚难。此是君子言语谨慎之故。注意欲字,言语慎重,办事必须敏捷,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此皆难能而欲能之也。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集解何晏注:“方以类聚,同志相求。故必有邻,是以不孤也。”

此章依何氏之注即可。邢疏,“方以类聚”是周易系辞上传文。方,是法术性行,各以其类相聚。“同志相求”是引自周易乾卦文言传“同气相求”文。意为志同者,互相求为朋友,故必有邻。经文必字,犹如诗眼,尤须注意。乱世,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为德未必有邻。此为一般人所同感。如孔子周游列国,其道不行,德岂不孤欤。然著书立说,有教无类,三千弟子,后世学人,皆是其邻。故不论世道如何,但行善德,终必有邻,而不孤也。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数,释文说,何氏读色角反。取烦琐之义。又郑注,数读世主反。意为数己之功劳。今从何氏读。何注:“数,谓速数之数。”邢疏:“此章明为臣结交当以礼渐进也。”吴氏嘉宾论语说解释:“数与疏对。”并引礼记祭义曰:“祭不欲数。”以及略引礼记表记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以明事君与交友,皆是如此。

君臣朋友,皆以道义结合,必须以礼节之。事君三谏不从则去,不去则必召祸。不但谏不过三,平常亦须见之以时,不可烦琐,否则必然召辱。交友不同于事君,来往烦琐,不致于辱,但必趋于疏离。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章须配合礼记学之。

正文 公冶长第五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孔子曰:公冶长,可与以妻也。虽受牢狱之灾,然非其应得之罪也。即以其女嫁之。

公冶长为孔子弟子,史迁谓为齐人,孔安国谓为鲁人。皇疏引范宁云,公冶长行正获罪,罪非其罪,孔子以女妻之,将以大明衰世用刑之枉滥,劝将来实守正之人也。又引论释一书记载云,公冶长从卫还鲁,途中闻鸟相呼,往青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妪当道而哭。冶长问之。妪曰:我儿前日出,至今不反,谅已死,不知所在。冶长曰:向闻鸟相呼,往青溪食肉;或许是汝儿。妪往,果得其儿,已死。即报村官事实。村官以杀人罪归冶长,付狱。冶长以解鸟语辩之。狱主试其实,系冶长在狱六十日,卒有雀在狱栅上相呼,谓白莲水边,有运粟车翻覆,粟散在地,收敛不尽,往啄之。主遣人往验,果如其言。后又解猪及燕语,屡验。于是获释。

公冶氏解鸟语,先儒多以不经,往往避而不言,程氏树德论语集释按周礼秋官,夷隶掌与鸟言,貉隶掌与兽言,又举经传注疏,古多通鸟兽语者,何不经之有。是也。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名适,一名绦,字子容,鲁人,孔子弟子。国有道时,南容能为国用,国无道,则以其明免于刑戮之祸。孔子以兄之女妻之。出处有道,此是其贤。

古注以此为一章,朱子与上章合一,今从古。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姓宓,名不齐,孔子弟子,史记弟子传作密不齐。宓密古同,均读伏音。

“君子哉若人。”包注:“若人者,若此人也。”“斯焉取斯。”上斯字指子贱,下斯字指君子之行为。

孔子称赞子贱曰:此人是君子,然若鲁无君子者,则子贱焉能取斯君子之行以为君子耶。

子贱之贤,孔子归功于鲁之君子,圣人谦虚如是。鲁国多君子,亦是事实。吕氏春秋察贤篇云: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亲之,而单父亦治。巫马期问其故于宓子,曰:我之谓任人,子之谓任力。任力者故劳,任人者故逸。宓子则君子矣。又谓孔子赞子贱能尊贤,以成其治。说苑政理篇略同。皆见子贱之贤,与鲁多君子。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子贡自问于孔子:赐也何如。孔子答曰:汝器也。器有差别,不知何器,故再问之。孔子答以瑚琏之器。

瑚琏,说文作瑚梿,翟氏考异,琏,力展切。古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甚为贵重。

器喻有用之才,为政篇,“子曰君子不器,”是喻全才。此许子贡以瑚琏,虽未至于不器,然为高才大用可知。人在世间,有所取,必须有所予,若其才能不及子贡者,但成任何一器,尽其在我,用之于世,求其俯仰无愧可耳。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即冉雍,字仲弓,先儒或以为冉伯牛之子,或以为伯牛之宗族,难以考定。

或人称冉雍为仁,然而惜其不能佞。孔子答或人曰:用佞何为,佞者口辞捷给,以此抵御人,屡次为人憎恶。雍也仁乎,不知也。言仁,何用佞耶。

孔子不轻许弟子以仁,故曰不知其仁。佞,据说文,有巧高材诸义,即古谄字,义属不善,巧、材皆非恶义。春秋时人以佞为贤,故或人有此议论。然以佞为贤,不免于滥,圣人防其流弊,故以口给之义释之,使仁与佞不混一谈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名启,字子开。宋翔凤过庭录云:“启,古字作。吾斯之未能信,吾字疑为字之讹。”宋说可从。对师长称吾,礼所不许。斯,指为仕。未能信,为仕,未能自信。意恐不能胜任。刘氏正义:“夫子使开仕,当在为鲁司寇时。古今人表作启。启者开也。故字子开。”

孔子派漆雕开为仕。开对曰:启,为仕,未能自信。孔子悦之。何以悦之。郑注曰:“善其志道深。”皇疏引范宁曰:“孔子悦其志道之深,不汲汲于荣禄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桴,马注:“桴,编竹木也,大者曰筏,小者曰桴也。”材,郑注为桴之材,皇疏又训哉字,材哉古字同,朱注材,裁也。

孔子不能行道于鲁,乃周游列国,亦不能行,遂有此言。意谓乘桴于海虽危险,然为行道,无所顾虑。门人中有能从我之勇者,其为仲由与。子路闻此言,喜之。孔子乃曰,由也勇过于我,不合中道,然而,再取如子路此种人材亦无矣。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孔子答曰不知。意为不清楚。盖问之不得其要也。武伯意有未惬,故再问。孔子答曰:由,可使治理大国兵赋,不知其仁。又问冉求之仁何如。子曰:求,可使为卿大夫之家臣,不知其仁。又问公西华之仁何如。子曰:赤,可使在朝与外国宾客言,不知其仁。三弟子皆有可使之才,子路军事,冉求政治,公西华外交。

孔安国注:“赋,兵赋也。千室之邑,卿大夫之邑也。卿大夫称家。诸侯千乘,卿大夫故曰百乘也。宰,家臣。”

孟武伯问由、求、赤三弟子仁,孔子答以不知者,刘氏正义引程瑶田论学小记说:“夫仁至重而至难者也。故曰仁以为己任,任之重也。死而后已,道之远也。如自以为及之,未死而先已,圣人之所不许也。故有人之仁于夫子者,则皆曰未知。盖曰吾未知及焉否也。”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问子贡曰:汝与颜回谁比谁胜。子贡对曰:赐何敢比回。回,闻一知十,赐闻一知二而已。孔子曰:汝不如,吾与汝俱不如。

愈,孔注犹胜也。吾与女之与,汉儒皆训为连系词,集注作许解,今从汉注。

梁氏章钜论语旁证,引辅氏广曰:“闻一知十,不是闻一件限定知得十件,只是知得周遍,始终无遗。闻一知二,亦不是闻一件知得二件,只是知得通达,无所执泥。”

程氏树德集释,引何治运杂著云:“或问于余曰,如汉儒说,则孔子果不如颜渊乎。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此孔子之乐天知命也。子在回何敢死。此颜子之乐天知命也。颜子未五十而知天命,孔子之不如,一也。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颜子未六十而耳顺,孔子之不如,二也。颜子之未达一间者,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间是闲的俗字。说文:“闲,隙也。”颜子只有一隙距离未及孔子。那就是未到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刘氏逢禄论语述何:“世视子贡贤于仲尼。子贡自谓不如颜渊,夫子亦自谓不如颜渊。圣人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也。若颜子自视,又将谓不如子贡矣。”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名予字我,论语记者例当称其字,此直书其名,先儒考证当依古本作宰我。

昼寝,古注多为昼眠,或作画寝,即绘画寝室,有奢侈之义。粪杇皆有动静二词义。

此章后节加子曰,集注胡氏疑子曰为衍文,不然则非一日之言,刘氏正义谓为前后章相发明。

昼眠,或昼入寝室休息,古时皆不许。宰我昼寝,孔子责其怠惰,故曰:予如朽木不可雕也,如年久剥蚀之墙壁不可杇也,对于宰予,当如何责之耶。

孔子曰:原来我对于人,听其人之言,即信其人之行,今我对于人,听其人之言,不能尽信,而须观察其人之行。“于予与改是。”孔安国注:“改是者,始听言信行,今更察言观行,发于宰我昼寝也。”此意是说,由于予之昼寝,使我改为察言观行。又有一说。宰予之昼寝也,当改之。

皇疏引一家云,宰我“与孔子为教,故托迹受责也。”又引范宁云:“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岂不免乎昼寝之咎,以贻朽粪之讥乎。时无师徒共明劝诱之教,故托夫弊迹以为发起也。”又:“珊琳公(即释慧琳)曰:宰予见时后学之徒将有懈废之心生,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枨,今读成音。古音读长。邢疏郑云,盖孔子弟子申续。王肃以申缭、申堂、公伯缭皆是申枨,据清儒考证,有误。

郑注,刚谓强。孔注,欲,多情欲。皇疏,夫刚人性无求,而申枨性多情欲,多情欲者必求人,求人则不得是刚,故云焉得刚。

刚与欲不相容,刚必不欲,欲必不刚。刚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文天祥可以当之。欲则反是,洪承畴可为例。

李中孚四书反身录:“正大光明,坚强不屈之谓刚,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乎万物之上。凡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一切毁誉利害,举无以动其心。欲则种种世情系恋,不能割绝,生来刚大之气,尽为所挠。心术既不光明,遇事鲜所执持。无论气质懦弱者多屈于物。即素贞血气之强者,亦不能不动于利害之私也。故从来刚者必无欲,欲者必不刚,不可一毫假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以此事加之于我身,吾亦不欲以此事加之于人。孔子曰:此非汝所能及也。

此是恕道,尚非大贤所及,仁可知矣。

刘氏正义:“程氏瑶田论学小记进德篇曰,仁者人之德也,恕者行仁之方也。尧舜之仁,终身恕焉而已矣。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此恕之说也。自以为及,将止而不进焉。故夫子以非尔所及警之。”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孔子之学有本性,有天道,有人道。文章,即是六艺与修齐治平之学,此属人道,所谓人道敏政,诸弟子所共修,经常讲习,故可得而闻。至于性与天道,则深微难知,能知之者,颜子、曾子、子贡数人而已。且孔子教育注重人道,故罕言之,是以不可得而闻也。中庸、周易皆讲性与天道,然不得其人,则不能传。后儒必得佛学启发,又须不存成见,方知孔子之道无异于佛。

焦氏竑在其笔乘中有云:“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释氏则极言之。孔子罕言,待其人也。故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然其微言不为少矣,第学者童习白纷,翻成玩狎,唐疏宋注,锢我聪明,以故鲜通其说者。内典之多,至于充栋,大抵皆了义之谈也。古人谓闇室之一灯,苦海之三老,截疑网之宝剑,抉盲眼之金鎞,故释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无二理也。张商英曰:吾学佛,然后知儒。诚为笃论。”“童玩白纷。”从童年学习,到白首之年,还是纷然不解其义。此语引自扬子法言吾子篇:“童而习之,白纷如也。”李轨注:“言皓首而乱。”焦氏又曰:“孔孟之学,尽性至命之学也。顾其言简指微,未尽阐晰,释氏诸经所发明,皆其理也。苟能发明此理,为吾性命之指南,则释氏诸经即孔孟之义疏也,又何病焉。夫释氏之所疏,孔孟之精也。汉、宋诸儒之所疏,其糟粕也。今疏其糟粕则俎豆之,疏其精则斥之,其亦不通于理矣。”焦氏此言可为此章一大发明。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闻字有二解。唯恐有闻之有,通又。孔安国曰:“前所闻未及行,故恐后有闻,不得并行也。”此闻字作动词解。包慎言温故录:“闻读若声闻之闻,韩愈名箴云,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唯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此闻字作名词解,谓子路恐有虚名。此说亦有助于修养,可参考。今从前义。谓子路求学,闻而能行。子路有闻,闻于师,或闻于朋友,闻得某一种学问,立即实行。如果尚未实行,唯恐又闻其他学问。李二曲四书反身录:“未行而恐有闻,子路急行之心,真是惟日不足,所以得到升堂地位。吾人平日非无所闻,往往徒闻而未曾见诸行,即行而未必如是之急,玩憩因循,孤负时日。读至此,不觉忸怩。”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卫大夫孔圉。文,是其谥号。生前乱于家室。子贡以其为人不足道,何以谥之为文。孔子以此二语许之。大抵聪敏之人不甚好学,文子不然。不耻下问者,孔安国注:“下问,问凡在己下者。”例如以贵问贱,以长问少,以多问寡,皆是下问,人以为耻,文子不然。虽有其他不善,但就文之一字而论,有此二者,可以称之。圣人隐恶扬善,厚道之教,于斯可见。

俞樾群经平议,以敏字为句,而好学三字连下句读。可备一说。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孔安国注:“子产,郑大夫公孙侨。”邢疏:“案左传,子产,穆公之孙,公子发之子,名侨。公子之子称公孙。”钱大昕后汉书考异:“产者,生也。木高曰乔,有生长之义,故名乔字子产。后人增加人旁。”子产在郑国简定二公时代执政,达二十二年,是春秋时郑国的良相。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孔子评论郑国大夫子产,说他有四种德行,皆是君子之道。一是“其行己也恭。”他自己做人很谦恭。二是“其事上也敬。”他事奉君上能敬其事。三是“其养民也惠。”他用恩惠养民。四是“其使民也义。”义作宜字讲。他使用民众,能得其宜。如不违农时等。

程氏集释:“蔡清四书蒙引,恭敬分言,则恭主容,敬主事。”此处恭敬二字就是分言,恭指容貌谦恭,敬指作事毫不苟且。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集解:“周曰,齐大夫,晏姓,平谥,名婴。”

皇本作“久而人敬之。”皇疏云:“此善交之验也。凡人交易绝,而平仲交久而人愈敬之也。”刘氏正义引周礼天官大宰:“二曰敬故。”郑康成注:“敬故,不慢旧也。晏平仲久而敬之。”刘氏说:“当从郑本,无人字解,为平仲敬人。”

四书拾遗引黄鹤溪惠迪迩言:“交际之间,其人实有可敬,而我不知敬,则失人。其人本无可敬,而我误敬之,则失己。失人失己,必贻后悔。故必由浅渐深,由疏渐亲,为时既久,灼见真知,然后用吾之敬,自可免失人失己之患,此其所以为善也。”此亦从郑说,其解善交得之。人须交友,朋友在五伦之中,故须如是慎重。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鲁大夫臧孙辰,谥文。蔡,大龟。蔡地出善龟,因名大龟为蔡。古时国有大事不决,则占卜,龟有灵气,故以龟甲占之。占卜之龟有六种,周礼谓之六龟,各藏一屋,使龟人掌管之。臧孙三代为鲁国掌龟之大夫,故曰居蔡。山节者,谓刻柱头为斗拱,其形如山,故曰山节。藻棁者,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谓之棁,在棁上雕画藻文,谓之藻。山节藻棁皆为天子之庙饰,而文仲以此施于藏龟之屋,违制媚神,不重人事,是为不智之举,故孔子论之曰,何如其智也。宋儒张横渠与朱子皆如此说,以居蔡山节藻棁作一句读。集解包注,以居蔡为一句,谓文仲自家居蔡为僭,山节藻棁又一句,以此施于其家,谓为奢侈。考诸文仲世为鲁之龟人,而又甚俭,非如包注所云然,今从宋注。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楚国官名,如中原各国之宰相。集解孔安国曰:“令尹子文、楚大夫,姓,名谷,字於菟。但闻其忠事,未知其仁也。”

三仕三已事无详考,惟在楚庄王时,楚、晋之战,楚以子玉为帅,败绩,自杀。子玉是子文所举之人,子文以此去职。余皆不详。诸儒之注议论纷纭,然子张所举三仕三已,且以旧政告新令尹,必有所据。孔子答曰忠矣。子张又问曰,仁矣乎。孔子答曰:未知,焉得仁。集解孔安国注:“但闻其忠事,未知其仁也。”集注从之。然经文“未知”下加“焉得”二字,究作何解。若依郑康成读知为智字,即有智始有仁,则文易解矣。智与仁孰先孰重,中庸、论语所说智仁勇,皆是智在仁上,若依内典,智尤重要。皇疏引李充云:“进无喜色,退无怨色,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忠臣之至也。子玉之败,子文之举,举以败国,不可谓智也。贼夫人之子,不可谓仁。”

子张又举崔子弑齐君,陈文子弃而违之,以问孔子。孔安国注,崔子,陈文子,皆是齐国大夫。程氏集释,引惠栋九经古义说,崔子,郑注,鲁论读为高子,今从古论。刘氏正义说:“齐君庄公名光,左襄二十五年传言,庄公通崔杼之妻姜氏,崔杼弑之。”时与崔杼同朝之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逃之他邦,所至皆感如齐之崔子,一再去之。子张故问,陈文子何如,可谓仁矣乎。孔子答:清而已矣,未智,焉得仁。何以未智,齐君昏,未闻文子进谏,亦未闻其阻崔子之弑君,是为不智,又何能称为仁者。然得一清字,亦得一种人品,今世尤可贵。

【雪公讲义】

【按】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一章。举三仕三已等相问。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何晏、孔安国、朱考亭,皆以知音如字。有焉得二字。与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其仁也。语气有异。然班固、王充、郑康成、颜师古等,皆以知作智音。加焉得二字,与直云不知,分明各异矣

○主智音者,似以智仁有先后之别。颜曰:智虽利物,不如仁所济远。班氏则表先圣后仁及智之次。论衡云:智与仁不相干。五行之道,不相须而成。班书古今人表,所列九品,智人下仁人一等。是恐先智后仁,有违圣训也。

○窃按礼记中庸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论语子罕篇:“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此三经文,皆以智字开端,统为孔子之说。其中宁无含义,有何不敢依述。再礼大学篇,明德新民两纲,各有四目。内在格致,智也。外在修齐,仁也。经云:“智者不惑。”既不惑矣,始能意诚心正。又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既仁为孝弟之本,而后齐治平,自可推而进之。是无不以智为先也。

○然凡一事,必有两端。如正邪真伪等。智与仁,亦不例外,在勿自欺。今所言之智与仁,皆指正与真者而论也。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集解:“郑曰,季文子、鲁大夫季孙行父。文、谥也。文子忠而有贤行。其举事寡过,不必及三思也。”集注:“程子曰: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讥之。”

三思自古解说不一,程说不免胶瑟,世有一思即起私意者,何必至于三。思不宜有所限制。杨升庵说:“中庸云,思之弗得弗措也。管子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皆不限于三。此说可从。又如中庸慎思,内典闻思修三慧,皆是多思。孔子此言再斯可矣,盖如郑注,专对季文子而发,非言人人凡事再思即可也。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马融注:“卫大夫宁俞。武,谥也。”孔安国注:“佯愚似实,故曰不可及也。”卫大夫宁武子,邦有道,则施其能,是谓智也,邦无道,则韬其光,是谓愚也。此愚即是智,否则邦有道时,何能变为智者。武子之智,他人学之可及,然其愚也,他人学之不及。人不知,而不愠,是其不可及之故,此古人所难能,惟秦之五羖大夫百里奚,方在虞时,以及逃楚时,似之。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在陈国,思归鲁国,发此感叹。归与,回鲁也,再言,加重其词。小子,是指在鲁之弟子。党,谓志同道合者。狂者进取。简、如孔注为大。狂简者,志在大道,而忽其小事。斐然二句,意为文章等已有成就可观,然尚未明大道,不知所以裁定,故须回鲁调理之。

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陈思归,是在鲁哀公三年。此时孔子年已六十。“不知所以裁之”一句,世家为:“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叔齐。”集解:“孔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国名。”皇疏:“孤竹之国,是殷汤所封,其子孙相传至夷齐之父也。父姓墨台,名初,字子朝。伯夷大而庶,叔齐小而正,父薨,兄弟相让,不复立也。”孟子万章篇:“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此处论夷、齐,但讲不念旧恶,与孟子所说要点不同,不相矛盾。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皇疏:“此美夷齐之德也。念,犹识录也。旧恶,故憾也。希,少也。人若录于故憾,则怨恨更多。唯夷齐豁然忘怀,若有人犯己,己不怨录之,所以与人怨少也。”

邢疏:“此章美伯夷叔齐二人之行。不念旧时之恶而欲报复,故希为人所怨恨也。”

毛氏奇龄四书改错:“此恶字,犹左传周郑交恶之恶。旧恶,即夙怨也。惟有夙怨而相忘,而不之念,因之恩怨俱泯,故怨是用希。此必有实事而今不传者。”交恶之恶,憎义,乌故切,音污,去声。

伯夷叔齐不含旧恶,即是不念旧怨之义。旧怨是既往之怨。既往不咎,予人以自新之路。

怨是用希者,用,以也,“是用”即“是以”之辞。夷齐不咎既往,旧怨者知之,亦不咎既往。怨,是以希少。此义即如邢疏说:“故希为人所怨恨也。”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鲁人,姓微生,名高。国策,庄子,汉书古今人表,微皆作尾。高有直名,如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至,大雨,水至,高守其信,抱桥柱不去,溺死。时人以为信既如是,直亦可知。孔子不以为然,举转乞醯而与或人之事,证其非直。古注或谓微生乞诸其邻,冒为己物以与人,然孔子只说直,未说其他。直心是德,直者真心。春秋卫大夫史鱼尸谏灵公。晋之史官董狐之笔,直书赵盾弑其君。皆是直。然有事不直而理直者,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又如孔子不见阳货,择其他适而回访之,此皆是直,是权变之直,微生高不知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足乃手足之足,巧言出于口,令色现于容,足恭表于足。足恭之义,欲前不进也,如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云:“足将进而趄。”此三者皆虚情,欺普通人可,欺有见识者则不可。左丘明,鲁太史,知春秋义理,见此人通身是假,故耻之。

匿怨而友其人,孔安国注:“匿怨而友,心内相怨,而外诈亲也。”与人结怨,小则解之,大则以直报之可也,若匿怨而友其人,则其用心险诈,是以左丘明耻之。此二种人,孔子亦耻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衣轻裘,阮元校勘记:“唐石经轻字旁注,案石经初刻本无轻字。车马衣裘,见管子小匡及齐语,是子路本用成语,后人涉雍也篇衣轻裘,而误衍轻字。”

季路,就是子路。在兄弟中,年龄最小的称季。

侍,陪在长者之侧曰侍。

盍,皇疏:“盍,何不也。”

颜渊,子路,陪侍在孔子身旁。孔子说:“何不各说你们的志愿。”

子路说:“我愿以我的车、马、衣服、皮衣,与朋友共用,敝之而无憾,用坏了,没有遗憾。”

颜渊说:“我愿不称赞自己的善事,不以劳苦施加于人。”皇疏:“有善而自称,曰伐善也。”孔注:“不以事置施于人也。”

子路说:“愿闻夫子的志愿。”

孔子说:“老者安之。”抚恤老年人,使老年人得其所安。“朋友信之。”以信待朋友。无论通财、劝善、规过等,一切以信实无欺待之。“少者怀之。”以慈惠待少年人,引发其感怀之心。孔安国注:“怀,归也。”皇疏:“少者怀己,己必有慈惠故也。”刘氏正义:“尔雅释诂,怀止也。释言,怀来也。并与归训近。言少者得所养教,归依之若父师也。”

子路轻财重义,人人可学。颜子有善而不自称,卿大夫当如此,不施劳于人民,国君当如此。孔子老安、友信、少怀,视三者如一家人,境界更高。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包咸注:“讼,犹责也。言人有过,莫能自责。”

孔子说:“罢了,我未见过有人能见自己的过失,而在内心责备自己。”

松阳讲义:“天下有一种人,全不知道自己差了,将差处都认作是处。此是不能见其过。有一种人,明知自己差了,却只管因循牵制,甘于自弃,或只在口头说过。此是不能内自讼。这有三件,一是为气质做主而不能变化,一是为物欲牵引而不能割断,一是为习俗陷溺而不能跳脱。所以不能无过者,由此三件。所以有过而不能见、不能自讼过者,亦由此三件。”

朱子语类,问程子曰:“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当长留在心胸为悔。今有学者幸知自讼矣,心胸之悔,又若何而能不留耶?曰,改之便无悔。”自讼其过,改之则无悔,心归于净。此意甚好。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虽是十室之邑的小地方,亦必有像孔子那样忠信的人,但不像孔子那样好学。忠信虽同,唯好学始能成为圣人。

邢疏:“此章,夫子言己勤学也。十室之邑,邑之小者也。其邑虽小,亦不诬之,必有忠信如我者焉。但不如我之好学不厌也。”。

尹会一读书笔记:“此章大旨,自是勉人好学,以全其生质。须知忠信方可言生质之美,忠信之质方可以言学。忠信美质乃十室中所必有者,惟不知好学以保守扩充其忠信,是以乡人多而圣人少也。夫子以身示教,并非谦辞,一部论语俱勉人主忠信而好学。”

正文 雍也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雍,是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

孔子说:“雍,可使南面。”

包咸注:“可使南面者,言任诸侯,可使治国政也。”

南面,周易说卦传:“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南方之卦为离,离为明。在位的圣人向明而治,故其位面向南方,而听天下。此处南面,是指天子。古注考诸经传,不独天子称南面,凡为诸侯,卿大夫,有土有爵者,亦即有治民之权者,皆得称为南面。引申其义,凡从政者,皆可以南面称之。孔子说,雍也可使南面。从引申之义,即是说,冉雍,可以使其从政。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邢疏以此与前合为一章,皇疏各自为章。

子桑伯子,释文引郑注子桑秦大夫。皇疏虞喜引说苑,谓即孔子所见之伯子。翟氏考异谓即庄子所称之子桑户。均难考定。

仲弓,冉雍字。他问孔子,子桑伯子何如。孔子答曰:“可也,简。”孔安国注:“以其能简,故曰可也。”可也,是说他可以办政治。为何“可也”,因他能简。政事简明,而民易从,故可为政。但如何简,孔子未详说。仲弓乃就简字辨其要义。为政者,“居敬”,自居于敬,事事不苟,敬事而信。“而行简”,一旦施行,则简而不烦。“以临其民,不亦可乎。”以此治民可也。若为政者,“居简”,自居亦简,不能敬重其事。“而行简”,行事亦简。“无乃太简乎。”则未免太过于简。过犹不及,政治荒废矣。孔子以冉雍之言为是,故说:“雍之言然。”

鹿善继四书说约:“治民全在不扰,而省事本于劳心。居敬者,众寡小大无敢慢,此心日行天下几遍,洞察情形,而挈其纲领,所行处精神在焉,即所不行处,精神亦无不在。如此行简,民安可知。居简之简,一切放下,全无关摄。废事生弊,可胜言哉。”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鲁哀公问孔子:“你的弟子,谁是好学者。”

孔子对哀公说:“有名叫颜回者,好学。他不迁怒,不贰过。不幸,他已短命而死。如今已无这样的人了,亦未闻有如此好学者。”

“不迁怒。”何晏注:“迁,移也。”说文:“迁,登也。”移,有移易延长之意。登,有升高之意。怒是一种烦恼。普通人发怒之后,其怒气延续升高,难以制止,是为迁怒。颜子好学,是指学道而言。任何烦恼皆是学道的障碍。烦恼起时,须有忍辱的工夫制止之。孔子称赞颜子庶几,有不善未尝不知。因此,颜子动怒时,即自知其为烦恼,能以忍而止之,不使怒气续发,是为不迁怒。朱子集注:“迁,移也。怒于甲者,不移于乙。”此说浅显,不足以明颜子的修养。”

“不贰过。”过,是无心所犯的过失。颜子如犯某种过失,一经发觉,即不再犯。何晏引周易系辞下传说:“有不善,未尝复行也。”此注颇为简要。

不迁怒,不贰过,与好学有何关系。古注对此二句,多有不同的解说。若就此章经文研究,则知不迁怒不贰过是由好学而来。好学是不迁怒不贰过的前因,不迁怒不贰过是好学的成果。唯有好学,始能希圣希贤。唯有像颜子这样的学有成果,始能证明真正的好学。

颜子之年,其说不一。刘氏正义云:“史记仲尼弟子传,颜回少孔子三十岁,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未著卒之岁年。家语弟子解始云,三十二而死。王肃注,校其年,则颜回死时,孔子年六十一。李氏锴尚史辨之云,颜子卒于伯鱼之后。按谱,孔子七十而伯鱼卒,是颜子之卒,当在孔子七十一之年。颜子少孔子三十岁,是享年四十有一矣。”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子华,是孔子的弟子公西赤,字子华。

冉子,据郑康成注,就是冉有。他与子华同为孔门弟子。

子华出使到齐国,冉子为子华之母向孔子请粟。使于齐,或是鲁君使之,或是孔子使之,古注无定论,但一定是为公务。既是公务,自有俸禄。冉子此请,是特别的请求。孔子说:“与之釜。”给他母亲一釜粟。马融注:“六斗四升曰釜。”

冉子嫌少,“请益。”请加一些。孔子说:“与之庾。”给一釜之外,再给他一庾粟。包咸注:“十六斗曰庾。”戴震论语补注:“二斗四升曰庾。”刘氏正义等诸注从戴氏注。

冉子还是嫌少,他就拿自己之粟五秉赠与子华之母。马融注:“十六斛为秉,五秉合为八十斛。”皇疏:“孔子与粟既竟,故冉子又自以己粟八十斛与之也。”

孔子说:“赤往齐国,乘以肥马所驾之车,衣著轻软之裘。我曾听说,君子周急不继富。”周急,周通赒,救济之意。周急就是救人急难。继富,以财物给富有之人,使其富上加富。救人之急是善事,继富则无可称颂。郑康成注:“非冉有与之太多。”子华既然乘肥马衣轻裘,足见其富有,其母在家中不会贫困,冉子与之粟五秉,确是与之太多。所以孔子非之。此虽训示冉有,亦足以见孔子周济之道。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是孔子的弟子原宪,字子思。包咸注:“孔子为鲁司寇,以原思为家邑宰。”

原思为孔子的家臣,孔子给他九百斗粟,他辞之,不肯接受。

孔子说:“毋,不可辞。你如有多余,可赠与你的邻里乡党。”

孔安国注:“九百,九百斗。辞,辞让不受。禄,法所得,当受无让。”

刘氏正义云,子华使于齐,原思为之宰,不必同在一时,弟子类记之,以见圣人取予之际各有所宜尔。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集解,犁,杂文也。骍,赤色也。角者,角周正中牺牲也。虽欲以其所生犁而不用,山川宁肯舍之乎。言父虽不善,不害于子之美也。皇疏载一说,犁或音梨,犁谓耕犁之牛。黄氏后案,史记称仲弓之父贱人,殆由傅合耕犁之恉。王肃家语谓生于不肖之父,则又缘杂文之训而迁就其说。杂文之说始于扬雄,高诱解淮南,王肃撰家语,一皆承用。案淮南说山训,借用经文,原未指斥仲弓,而注说之误实因此。

犁牛实不作杂毛牛解,当是耕牛。周时耕牛不作牺牛。仲弓之父是谁,不可考。此章记孔子与仲弓泛论用人之道,非以犁牛比仲弓之父。仲弓可使从政,从政须揽人才,选才不论其父之良窳,但论其人之贤不贤,喻如耕地之牛,能生骍且角之子,此子当可为牺牛。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集解,言余人暂有至仁时,唯回移时而不变也。皇疏,三月一时,为天气一变,一变尚能行之,则他时能可知也。四书辨疑,东坡云:夫子默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造次颠沛无一不出于仁,知其终身弗畔也。

或曰,颜回之仁三月不变,三月以后,则不能不变。若然,颜子仅有三月之仁,有是理乎。此章句读,其心,指颜回之心,一读。三月,是孔子自言观察颜回三月之久,又一读。不违仁,是观察结果,接颜回之心而言,既观三月,其心皆不违仁,若尔后再观,当亦不违矣。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颜子不违仁,即是心不离道,道不离心。楞严经净念相继,亦是道不须臾离之义。必须如此,道始能成。颜子之外,其余诸弟子,于道或即或离,故曰日月至焉而已矣。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问孔子:“仲由,可使他从事政治吗。”仲由就是子路。孔子说:“由,果敢决断。从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吗。”

康子又问:“赐,可使他从事政治吗。”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说:“赐,通达事理。从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吗。”

康子又问:“求,可使他从事政治吗。”求,就是冉求,字子有。孔子说:“求,很有才能。从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吗。”

包咸注:“果,谓果敢决断。”孔安国注:“达,谓通于物理。艺,谓多才艺。”

“于从政乎何有”句,皇疏引卫瓘云:“何有者,有余力也。”邢疏:“其于从政,何有难乎。”他注亦或谓不难,或谓有余,皆与经文语气不顺,不可从。此句是活语,季康子为鲁三家之一,目无国君,是以孔子不答以肯定之词,但说三弟子各有所长,听其自决而已。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费,古注读密,然山东当地人皆读费之本音。

孔安国注:“费,季氏邑。季氏不臣,而其邑宰数叛,闻闵子骞贤,故欲用之。闵子不欲为季氏宰,语使者曰,善为我作辞说,令不复召我也。复我者,重来召我也。去之汶水上,欲北如齐也。”

孔子为鲁司寇时,闵子骞曾为费宰,孔子辞去,闵子骞亦辞去。后以三家不听鲁君之命,而费邑之宰亦叛季氏,是以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然闵子不愿遂季氏之私,故辞之,且坚告使者,如再来召,则吾必不在家,而在汶河之上矣。汶河东北是齐国,在汶上,意谓避至齐国也。儒者去就,于此可见其概焉。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即孔子弟子冉耕,得恶疾,孔子前往慰问。伯牛家人因其恶疾,不愿孔子进病人之屋,故隔墙从牖见之。孔子自牖执伯牛之手,曰:如此好人,何罹如此恶疾,无此理也,是天命耳。

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孔子晚年丧子,弟子颜渊亦早死,是皆天命。礼记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可参研。

自牖执其手,朱子集注谓伯牛家以君南面之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此说无据,清儒已辨之。论语竣质谓孔子知医,执其手者切其脉也。亦是臆说。

亡,孔注为丧,亡之断句,然当病人面说其亡,似不合情理,可从读无,亡之者,无可以致此疾之理也。亡之命矣夫,作一句读。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颜子贤而贫穷,然据韩诗外传,尚有郭外之田五十亩,郭内之田四十亩,惟以好学,不愿仕,故衣食住勉强自给。餐具不备,乃以竹器代碗盛食,饮则以瓢舀之,住在陋巷。生活如此简陋,他人必不堪其忧,而颜回不改其乐。不改者,本来贫穷,本来即乐,今仍贫穷,今仍乐而不改。意在言外,颜子得道矣。何以知之。学而篇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贫而乐者,即如颜子,乐有所得,非乐贫也,乃乐道也。颜子已得其道,故不改其乐。他人不解颜子之道,则不知颜子之乐。唯孔子知之。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画,从孔注:“止也。”求也艺,孔子引之向道,冉求辞以力不足。孔子曰:譬如行路,中道而废,可谓力不足,今汝自止,为艺术所缠而已。

冉求非不好学,观其才艺可知,盖偏重于艺,缺于求道之心,是以孔子勉其上进。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儒者,其学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儒者,为治国平天下而学,以利天下人为己任。因此,须学大道。小人儒者,学为自己正心修身而已。子夏文学特长,孔子希望他进而学道,以资利益人群。故云,汝要学做君子儒,不要学做小人儒。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女得人焉耳乎。”耳,亦有诸本作尔。孔注:“焉耳乎皆辞。”孔安国以焉耳乎三字皆是语助辞。

阮氏校勘:“女得人焉耳乎。皇本、高丽本,乎下有哉字。案焉耳乎三字连文,已属不词,下又增哉字,更不成文。疑耳当尔字之讹。考太平御览一百七十四,二百六十五,俱引作尔。又张栻论语解,吕祖谦论语说等诸本并作尔。盖‘焉尔’者犹‘于此’也。言女得人于此乎哉。此者,此武城也。如书作耳,则义不可通矣。”

刘氏正义:“唐宋石经、宋本九经、岳珂本,此文皆作耳。耳训语辞。不必从尔训于此矣。按,耳作语助辞,则焉字可作称代词,犹“于是”。“是”指武城。古文不乏其例。如吴昌莹经词衍释引国语晋语:“子犯知文公之安齐也,而有终焉之志。”“终焉”就是终于齐之意。又如孟子梁惠王:“晋国天下莫强焉。”即莫强于晋之意。

子游为武城邑宰,孔子问,汝得人才于武城乎。子游对以澹台灭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行不由径二句,是得子羽之理由。古井田制,路在井田之外,径在井田之内。行人须守规矩,由路不由径。至孔子时,规矩虽存,而行人图速,往往取捷径,然子羽仍由路行。子羽虽为子游之同学,但非公事则不造访子游。举此二者,以见其人品行之端正,是故子游以为人才。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孟之反,鲁大夫,郑注姓孟名之侧。齐侵鲁,事见左传哀公十一年。战阵勇者进攻在前,败北在后。鲁与齐战于郊,鲁军大败,退奔,孟之反在殿后,掩护退军,实为勇者,当受国人迎赞,然不欲居功,及还,将入国门,乃策其马而前,告国人曰,我非勇敢在后距敌,是马不能前进故也。不自夸功,是为美德,是以孔子称其不伐。或注,是役也,冉求、樊迟,亦皆领兵迎击,有大功,孔子惟恐冉、樊二子以有功自足,故亟称孟之反。此臆测,不可从。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祝鮀,卫大夫子鱼,以佞口获宠于灵公。宋朝,宋公子,有美色,出奔卫,灵公夫人南子宠之。

而,及也。无祝鮀之佞口,以及宋朝之美色,难免于今之世。难免何事,未说明,含意是不能立足于今世。此讽当时卫国不能用贤能。

皇疏引范宁说:“祝鮀以佞谄被宠于灵公,宋朝以美色见爱于南子。无道之世,并以取容。孔子恶时民浊乱,唯佞色是尚。忠正之人,不容其身。故发难乎之谈。将以激乱世,亦欲发明君子全身远害也。”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说文:“户,护也。半门曰户,象形。”半门,一扇门也,如寝室之门。谁能出寝室而不由户耶。由此兴起下句正意,何事不由于道也。道指人道或天道而言。天道难闻,人道是人伦纲常之道,为立身行道之本。不由人道,不足以为人,具备人道,始能学作圣人。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质是本质,文是文彩。野,包注:“如野人。”说文:“野,郊外也。”野人,即是居在郊外之人。史,古注有二义,一是史书,一是史官。

“质胜文则野。”胜,包注作多字讲。质多于文,则如野人。也就是像乡下人的意思。乡下人习作农工,言行欠于礼文修饰,显得朴素无华。故云,质多于文,则如郊野之人。

“文胜质则史。”文多于质,则如史书。史书所载的史事,由于写史的人,除了像左丘明那一类的史家之外,难免有所好恶,不得其正,是故所写的历史,不免文过其实。所以,文多于质,则如史书,有失其真。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包注:“彬彬,文质相半之貌。”彬彬,融和之相。文与质均衡交融。言行文雅而又真实,合乎中道,是为文质彬彬的君子。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古注有以上句生字为始生之生,下句生字为生存之生。实不必如此区分,皆是生存之义。

直者正直,人之生存于人世,必须正直,直是生存之道。罔者曲也,曲人亦能生存,如祝鮀之佞。然如苏秦之辈皆不得善终。亦有能全始全终者,幸而免也。幸而免者,皇疏:“是获幸而免死耳。”即是免遭报应之谓。然所免者,只是眼前之报。若依尚书洪范五福六极善恶之报而言,其所应受之恶报终不可免。孔子在此含蓄言之而已。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包注:“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

包氏此注可从。知好乐三字皆说求学之事。其他诸事可以类推。

知之者,是指求学之人而言,原来不知之事,今求知之。知之,即是求知其然之谓。

好之者,是已知其然,进而求知其所以然。

乐之者,已知其所以然,是以乐之。皇疏:“乐,谓欢乐之也。”求学至于欢乐之境,则必乐此不疲,必然放不下。

求学,由知之,而好之,而乐之,由浅入深。故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厚,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邃。乐之,则必有成就。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人之智力不平等,皇邢二疏皆先概分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合为九品。此犹粗分,若细分则品级更多。上上之人是圣人,生而知之者。下下之人是愚人,学习能力最下,一窍不通。阳货篇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下愚之人,非普通教育可以教化者。上上下下之间,皆是中人。施教中人须依差等,循循诱进。

中人以上,可以与语上等之道理,若中人以下,则不可与中人以上同等而语,语之非但不解,更生误会。如公冶长篇,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性与天道,中人以上可闻,中人以下则不可闻。

刘氏正义:“孔子罕言利命仁,性与天道,弟子不可得闻,则是不可语上。观所答弟子诸时人语,各有不同。正是因人才知,量为语之。可知夫子循循善诱之法。”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刘氏正义:“窃以夫子此文论仁知,皆居位临民之事。意樊迟时或出仕故也。”

焚迟问知问仁,以资施政。知同智。孔子分别答复何谓知,何谓仁。

“务民之义。”依刘氏正义解说。务,犹事。民之义,就是礼记礼运篇所说的人伦十义。礼运篇:“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

“敬鬼神而远之。”敬鬼神,而又须疏远鬼神。远,读去声。之,指鬼神而言。礼记表记篇引孔子的话说,三代皆敬事鬼神。“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刘氏正义说:“近人而忠,即是务民之义。”

三代皆敬鬼神,而周家尊礼,更为重要。以礼敬而远之,是敬而不侮慢。

政治的要务,即以人伦十义化导民众,教民敬鬼神以报德,然而不必凡事皆求鬼神。如述而篇说,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孔子曰:“丘之祷久矣。”不造恶事,所行皆善,无愧于天地神明,就是祷。如此,即是智慧。故云:“可谓知矣。”

“仁者先难而后获。”孔安国注:“先劳苦,而后得功。”皇疏:“范宁曰,艰难之事则为物先,获功之事,而处物后。”

此答樊迟问仁。孔子说,仁者先为其难,而得功则在其后。世间好事难成,仁者办仁德之事,先忍耐其困难,一直做去,冲破种种难关,而后得其成果。此为难行而能行。礼记中庸篇说:“力行近乎仁。”故云:“可谓仁矣。”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乐山乐水之乐,五孝反,音耀,喜好之义。

孔子见山水之现象及其大用,而发此观感。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包曰:“知者乐运其才智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已也。仁者乐山之安固,自然不动而万物生焉。”

“知者动,仁者静。”包曰:“日进故动。”孔安国曰:“无欲故静。”

“知者乐,仁者寿。”郑玄曰:“知者自役,得其志,故乐。”邢疏:“言知者役用才知,成功得志,故欢乐也。”包曰:“性静者多寿考。”

皇疏:“陆特进曰:此章极辨智仁之分,凡分为三段。自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为第一。明智仁之性。又智者动、仁者静为第二。明智仁之用。先既有性,性必有用也。又智者乐、仁者寿为第三。明智仁之功已有用,用宜有功也。”

动物寿命,因类而异。蜉蝣寿短,龟鹤寿长。仁者寿,就人类之寿命而言。仁者不忧,终日心理安然,六脉和平,故寿。颜子仁而不得寿,是其例外,或以饮食不调所致。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变是变入佳境,齐国一变可至于鲁,鲁国一变可至于正道。当时鲁已无道,然只须一变即可至于道,齐须二变乃可。

齐是太公受封之国,注重武功。鲁是周公受封之国,注重文治。据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初,太公之齐,五月即向周公报政绩,伯禽之鲁,三年而后报政绩。周公以是知齐后世必强于鲁。然必先鲁而亡。后来齐行霸道,鲁行王道,但至孔子时,鲁由三家执政,亦是无道。鲁虽无道,而齐犹不及鲁。急功好利,究竟不如行仁。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者酒器,盛酒二升。若盛三升则名觯,四升则名角。觚必限盛二升,如非二升,则非觚矣,何得谓之觚哉。圣人此言,中正和平,如诗之温厚。凡是不守本分者,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皆可比之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后世木简亦谓之觚,如操觚之觚,是写字工具,先儒考证起于秦汉,非孔子所指周朝酒器之觚。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问孔子,设有好行仁道者,虽有人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井有仁焉之仁与人字同。意为有人堕入井中,仁者从之入井以救之乎。若不改仁字,谓井中有仁道之事,仁者从之入井以行仁道乎。亦通。孔子答曰,何能如此。仁人君子可往井边视之,不可陷入井中。可欺不可罔,释可逝不可陷之理。马融曰:“可欺者,可使往也。不可罔者,不可得诬罔,令自投下也。”,义如孟子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赵岐注:“方,类也。君子可以事类欺。”孙奭疏:“所谓方类者,在其疑似之间故也。”刘氏正义:“方者义也。以义责君子,君子必信而从之。然非其道,则亦难罔之矣。盖可欺者仁也,不可罔者知也。”

孔子以仁为施教中心,学仁者虽亦可欺,然须难罔以非其道。如以非道诬罔君子,则君子不受诬罔。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释文云:“一本无君子字,两得。”冯登府异文考证引后汉书范升传,亦无君子字。若无君子二字,则此章是对弟子说,然他人求学亦须如此。畔,一训叛,一训偏,后者可从。

博学于文者,多念书也。学问载于书籍,书皆是文。博学者须将一门学通,再学另一门,愈学愈博也。约之以礼者,曲礼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以礼为首。故虽博学,而首须学礼。学礼则通世故人情,然后一切学问行之能合中道,故曰亦可以弗畔矣夫。畔字。一作叛字讲。弗畔,即不离经叛道之意。一作偏字讲。如韩李论语笔解:“韩曰,畔当读如偏畔之畔。弗偏则得中道。”弗畔,作合乎中道讲。语气和平。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集解:“孔安国等以为,南子者、卫灵公夫人也,淫乱,而灵公惑之。孔子见之者,欲因以说灵公,使行治道也。矢,誓也。子路不说,故夫子誓之。行道既非妇人之事,而弟子不说,与之祝誓,义可疑焉。”刘氏正义:“臧氏庸拜经日记谓,孔安国等以为者,首举孔,以该马郑包周诸儒之义。行道以下四句,乃何氏语。”

邢疏:“史记世家,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欲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集注:“盖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

毛奇龄四书改错,遍考诸礼文,无见小君之礼。

刘氏正义:“窃谓南子虽淫乱,然有知人之明,故于蘧伯玉、孔子皆特致敬,其请见孔子,非无欲用孔子之意,子路亦疑夫子此见为将诎身行道,而于心不悦,正犹公山弗扰、佛肸召,子欲往,子路皆不悦之比。非因南子淫乱而有此疑也。夫子知子路不悦,故告以予若固执不见,则必触南子之怒,而厌我矣。天、即指南子。夫子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为乱。孟子亦言,仲尼不为已甚。可知圣人达节,非俗情所能测矣。”

矢字之注,有誓、陈、指、直等义,以直告之义为是。予所否者以下,汉、宋、明、清诸先儒解,意见纷纭,难以折中,止可阙疑。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至矣。然而,久矣,鲜有能行之人了。

黄式三论语后案:“礼中庸正义曰:按郑目录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又:“郑君于君子中庸注云:庸、常也。何解亦同。”

何晏集解:“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世乱,先王之道废。民鲜能行此道久矣。非适今也。”

中庸的庸字,依郑康成注,有二义。一作用字讲,一作常字讲。刘氏正义以为“用、常”二义可相辅而成。如礼记丧服四制篇:“此丧所以三年,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此丧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可证庸字有此二释。刘氏说:“不得过不及,谓之中。所常行,谓之庸。常行者即常用是也。故赞舜之大智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用中,即中庸之义是也。”

中庸的中字,无过,无不及。例如办一事,办到九分,是为不及,办到十一分,是为过分,皆是不中。必须办到十分,恰到好处,始称为中,亦称为中道。

中道,是古圣相传之道,尧曰篇记载,尧命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古圣所传的中道,就是一个中字,子思作中庸,以中和二字辨其要义,更可以使人体会,学习中道,由和而达于中。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是天下之大本,也就是一切学术的根本,学者自当发愤求之。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讲此章,须先举孔学之例。述而篇:“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于道者,起心动念即是在道。道是人之本性,如礼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知性。此性无形,无法解说,但以德显。据于德者,据是根据,德是性之根。性不动,动而不失其明,即是德。德有形,但属于内。依于仁者,仍然依于德,名之曰仁。植物种子有仁,故仁即种,半内半外。种与根之区别,根往下扎,种往上生。然二者并不相离,种生芽后,同时上长干,下长根。游于艺者,艺是礼乐射御书数与百工,此皆外在货财之类。道德仁是元理全体,艺是万事大用。明乎孔学理体事用,始能得此章大旨。

子贡问孔子,如有广施恩惠于民,而又能济众于患难者,何如,是可为仁乎。

子贡所举博济,皆需货财,疑为此者即是大仁。孔子先释其疑,后示学仁之方。

何事于仁者,博施济众皆是事用,何能与理体之仁并为一谈。下文句读,据白虎通古圣人篇引论语,读为: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此节是孔子示以舍本务末之病。言若必以事讲仁,即使圣与尧舜犹病其难之乎。圣人是有德者,尧舜是有位者,圣乎尧舜是合德与位者,犹难博济,其他或只有德,或只有位,则更难作到。因本国民众待施待济既多,尚有各国民众,此世界外,又有他世界,推之无穷,而货财有限,博施救济,孰能周遍。虽然,仁不可不学,善事不可不作,故结示学仁之方,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欲立者,自己先志于道,再据于德,再依于仁。己如是立,亦如是立人。立后则言达,达者通达。举凡天地人三才之道,以至六艺百工,皆须求其通达。己欲通达,亦教他人通达。自己与人既立既达,博济之事自能为矣。立达皆非易事,要在能近取譬。如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皆由近及远以行仁。子罕篇颜渊喟叹:“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即是能近取譬。学仁难,学礼则近仁,近仁则近德,近德则近道,故曰 “可谓仁之方也已。”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章”讲表

正文 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老彭,先儒注说不一,或以为一人,或以为二人,或二说并存,然多数 主张为一人。若依包咸、朱子所据大戴礼,则老彭为殷之贤大夫。若依杨慎丹铅总录所据三教论及庄子所引,老子为尹喜谈容成氏所说五千文,证明述而不作,则老彭当为老子。

述而不作者,叙述前人之学,而不自己创作。信而好古,信古人之有道者,好古人之朴实者也,例如先进于礼乐,野人也。野不失其真,故用之则从先进。窃比于我老彭者,自比于老彭。我老彭之我,示亲切之义。如朱注:“我,亲之之辞。”老子但述容成氏之言,故孔子比之。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此说求学修道之法。首将所学默记于心中。其次须知,学无止境,故须学不厌足。如此则非记问之学,故可以诲人。但非一诲而成,故须不倦。孔子是圣人,教人亦望其能成圣人,未至于成,则不能倦。默学诲三者,何有于我哉。

皇本集解:“郑玄曰,人无有是行于我,我独有之也。”

集注:“何有于我,言何者能有于我也。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

宦懋庸论语稽:“孟子引夫子与子贡言,我学不厌,而教不倦。此篇若圣与仁章,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夫子固以学不厌诲不倦自任者,而何至无因为是谦而又谦之辞乎。然谓人无是行惟我独有,则又近夸大,尤非圣人语气。此盖当时不知圣人,谓必有人之所不能有。故夫子言,我生平不过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耳,此外亦何有于我哉。似为得之。”

此章要义,在教人学道。默者寂也,识者明记也。寂然不动,而又明记不忘。此是孔子志于道之境界。心安于道而不移,即默即识。学也,诲也,皆不离道。全心在道而忘其我。故曰“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德者,乃人所固有之明德。心初动时,觉之,犹未失其明。不觉,妄动,则昧矣。昧则转为凶德。故须修之,使复其明。此即礼记大学所云明明德。学是学术,必须讲究。闻悉奥义,当迁徙之,如义而行。一本徙作从,亦通。不善是过,贵能改之。是吾忧也者,此励学者之辞,设使学者不修不讲不徙不改,乃教不成矣,圣人引以为忧。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如也,正直自然。夭夭如也,和蔼之貌。孔子闲居时,身心正定而安适,从容而自然。

说文“申”字段注:“从─以象其申,从臼以象其束。”是申有申直之义。故黄式三论语后案说:“申申如状其躬之直,夭夭如状其躬之稍俯也。”此即申屈自然安适之意。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孔安国注:“孔子衰老,不复梦见周公。明盛时梦见周公,欲行其道也。”

孔子思念周公,欲行其道,故常梦见周公。后以东周日衰,自己亦已年老,乃不思周公矣,不思则不梦,故有此感叹。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此章书为儒学之总纲,圆该中国文化之体相用。志据依游是孔子教人求学之方法。道德仁艺是孔子教人所求之实学。道是体,德是相,皆是内在。仁艺是用,皆是外在。仁是用之总,喻如总根,半内半外。艺是用之别,喻如枝干,纯属于外。孔子学说以仁为本,由仁发艺,以艺护仁,仁艺相得,喻如根干互滋。仁原于德,德原于道。道德非中人以下可解,然行仁艺,道德即在其中。如此由体达用,用不离体,中国文化之精神即在是焉。

志于道者。道即本心,亦即真心,寂照湛然。寂者不动,此是定力。照者光明,此是智慧。寂而照,照而寂,定智湛然,恒在本心。礼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是天然而有之意。性是人人本有,故云天命之谓性。此即人之本性。率性,古注:“无为而安行曰性之”。无为,非由造作而来,即指本性而言。本性不动,故曰安。行是动念。行曰性之,即孟子尽心篇所说:“尧舜性之也。”性之,即是率性之义,动念自然合乎本性。广韵:“率,循也。”循性不变,即曰道,是谓性体。就循性不变而言,道即是性,性即是道。志者,说文:“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即守此道而不离也。守道不离,即是将心定之于道。亦即“默而识之”之意。

据于德者。不动谓之性,动则谓之心,此心正直,故曰德。真心初动之时,动,起念头。动义为业,亦名业相。仅有几微之动相。不觉初动,接之再动,则有见相。见则昏,谓之昏德。昏即出现妄境。此在起信论,名为三细相。妄境出现以后,则有诸种粗相,然后烦扰不安矣。若能初动即觉,如已成圣人之孔子,一动即觉。觉而复明,是谓明德。明则灭昏除妄,即行有所得。六书精蕴:“直心为”,“行道而得于心为”。,即是德字。中庸“修道之谓教”,道体本静,动则省修,故云修道。说文:“据,杖持也。”德如杖,必须持之勿失。失持则倾,倾则失正。本性不动,动须省察修持,修不失正,是谓之得。所谓得,非指本性而言。本性无修无得。修是指德而言。即在一念初动时,即时觉之,觉则明而不昏。如此念念省修,则德不昏,故称明德。此即据于德。礼记大学云:“在明明德”。“在明”二字即是中庸所说的修道。“明德”一纲有四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格物,性之初动也。致知,动则觉之也。诚意,觉而明也,明则诚也。正心,明后又须经常省修,不令失正也。此是本有之真实知能,由明明德而得,须好学以培之。行仁,办治国平天下事业,须有真知卓见,故须先培知能。

依于仁者。说文:“仁亲也,从人二。”广雅:“竺、竹也。”尔雅释训:“竺,厚也。”按二为加厚之象,从人二曰亲,从竹二曰厚。广韵“依、倚也”,倚者,因也。有因始有果。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由此所起之义。凡是对人亲切加厚,即是依于仁。仁之意义简说如此,究其作用,尚须行之有方。雍也篇孔子答复子贡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礼记大学曰:“在亲民。”中庸曰:“亲亲为大。”立人达人,皆是亲民,亲亲,老老,幼幼,即能近取譬。是皆行仁之方法。大学“亲民”一纲有四目,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天子至庶人,皆以修身为本,由此推展齐家治国平天下。此是仁之事业,必须力行。

游于艺者。韵会:“艺,才能也。”,又“术也。”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及百工技能,皆艺术也。孟子曰:“是乃仁术也。”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故术不可不慎也。故一切艺术不离乎仁。尔雅释言:“泳,游也。”尔雅释水:“潜行为泳。”潜行、游水底也。按水底即深入沉潜之义。艺是行仁之工具。一切艺术技能,至为繁多。已成圣人,是智者,是不惑者,无所不知。学者未成圣人,必须博学,以资推行仁之事业。古语:“一事不知,儒者所耻。”以有惑而不知,故以为耻。知耻则必勇于学习一切艺能。

中庸云:“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此为知行三要。治国平天下,即是行道,须凭智仁勇。无智仁勇,不能治国平天下。

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上四所列曰博,而须约之以礼者,礼为道德仁义之后,又为六艺之首,道德仁义暨诸艺术,待礼而成。伦常、政治、军备、祭祀、婚丧、教法,非礼皆乱。礼运篇云:“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故学道德仁艺,必自学礼始。学礼必以学习敦伦修睦辞让为根基。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曰:有来求教者,自行束修之礼,或高于束修以上之礼者,吾未尝不教诲之也。

束修之解不一,皇疏申孔安国注,谓束修为十束脯,是贽礼之物之至轻者,以此明孔子教化有感必应者也。后汉书延笃传注引郑玄论语注,谓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带修饰之礼者也。其他诸注不必悉举。实则此两义可以并存。见师之礼固须贽物,然出以恭敬之心,亦未尝不可。人洁己以进,孔子即与其洁也。

【雪公讲义】

束修异解

四书誊言─“束修是贽见薄物。”

孔丛子─“子思居贫,或致樽酒束修。”

北史─儒林传。“冯伟门徒束修,一毫不受。”

汉书─朱邑传。束修之馈。论语笔解引说者谓束为束帛,修为修脯。

以上皆谓贽物。

后汉书─延笃传。吾自束修以来。郑注。谓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带修饰之礼。

后汉书─和帝纪。诏曰。束修良吏。

郑均传。均束修安贫。

冯衍传。圭璧其行,束修其心。

刘般传。束修至行,为诸侯师。

以上均不言物质。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集解:“郑玄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之说也。如此则识思之深也。说则举一隅以语之,其人不思其类,则不复重教之也。”

此为圣人教学方法。愤是学者懑心求之而未悟,孔子乃为启示之。悱是学者研究有得而未能说明,孔子乃为发明之,使其豁然贯通。若学者不愤不悱,孔子则不为启发,以其无助于学者也。举一隅以俟三反者,乃教学者比类而推知其余也。

皇疏:“隅,角也。如屋有四角,已示之一角,余三角从类可知。若此人不能以类反识三角,则不复教示也。”

蜀石经及皇本举一隅下均有“而示之”三字。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何晏集解:“丧者哀戚,饱食于其侧,是无恻隐之心也。”

皇疏:“孔子助葬时也。为应执事,故必食也。必有哀色,故不饱也。”

孔子助丧家执事,或邻家有丧事,皆食之不饱,此孔子同情丧家之哀戚也。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朱子集注:“哭,谓吊哭。一日之内,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孔子是日为吊亲友之丧,或为其他哀痛之事而哭者,是日则不歌。孔子好乐,歌是乐词。是日不但不奏乐,亦不唱歌。余哀未尽。是诚心,是直心。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用之”者,犹言如有用我也。“行”者,行其道也。“舍之”者,舍是舍弃,不为世用,道不行也。用之则行,道行得通则行。舍之则藏,道行不通则藏。行藏无非为道。此惟孔子与颜子能然。

子路勇于行,且长于军事,故问孔子,若行三军,则与谁俱。

孔子即示以领军之道。首言暴虎冯河,虽死而无悔者,吾不许可也。“暴虎冯河”是成语,冯音凭。诗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暴虎是徒手搏虎,冯河是徒步渡河。次言必须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惧则不轻敌,谋则操胜算,是故能我战则克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可求,不可求,以道为准。富而可求也者,假使合乎道,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富如不可求,乃不合乎道,则唯从吾所好,而不求也。

焦循论语补疏云:“孟子言,非其道,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以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正与此章之恉相发明。”

锬坫论语后录云:“执鞭有二义。周礼秋官条狼氏下士八人,其职云,掌执鞭以趋辟。王出入则八人夹道,公六人,侯伯四人,子男二人。此一义也。地官司市,入则胥执鞭度守门。此一义也。以求富之言例之,或从地官为长。”郑康成注:“市者入也。胥,守门察伪诈也。必执鞭度,以威正人众也。度,谓殳也,因刻丈尺耳。”

集解,郑玄曰:“富贵不可求而得者也,当修德以得之。”是以经文富字含贵字而言。

子之所慎:齐、战、疾。

集解:“孔安国曰,此三者人所不能慎,而夫子独能慎之。”

齐即斋戒,礼记祭统曰:“及时将祭,君子乃斋。”又曰:“君子之斋也,专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斋七日以定之,致斋三日以齐之,定之之谓斋,斋者精明之至也,然后可以交于神明也。”皇疏:“齐之言齐也。人心有欲,散漫不齐,故将接神,先自宁静,变食迁坐,以自齐洁也。时人漫神,故于斋不慎,而孔子慎之也。”

战者,说文:“战,斗也。”王道不侵人,但御人之入侵,故不免于战。刘氏正义说:“慎战,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礼器云:子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盖得其道。此之谓也。”

疾者疾病,最惧误于庸医,乱投药石。曲礼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此章句读不一,皇疏邢疏朱注皆以三月不知肉味为一句。清儒武亿经读考异,据史记孔子世家“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主张读以“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后来注者亦多从之。但世家之文亦可读为“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今仍旧读。

韶是舜王之乐,而齐有之者,据汉书礼乐志,陈,舜之后,韶乐在陈,春秋时,陈公子完奔齐,齐乃有韶,历代学者皆从此说。日人竹添光鸿则谓,齐桓公灭遂所得,遂亦舜之后,可备一说。

集解:“周生烈曰:孔子在齐,闻习韶乐之美盛,故忽忘于肉味也。王肃曰,为,作也,不图作韶乐至于此,此、齐也。”刘氏正义:“以此为齐,此王误解。汉书礼乐志,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美之甚也。以不图句为美义,胜此注。”

竹氏会笺:“不知肉味,如发愤忘食,圣人好乐之至也。”“又先儒述大学正心之旨,以为三月不知肉味,殆乎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圣人之心不应固滞如此,故程子以三月为音字之误,见大全小注,此本韩愈笔解,然史记明云闻韶音,学之三月,是音与三月各出,焉得形误。大学以不知味箴放心者,谓平常好恶嗜欲耳,固不得与此相比拟焉。”

蔡节论语集说:“韶,舜乐也。三月,言其久也。舜之后为陈。自陈敬仲奔齐,其后久专齐政。至景公时,陈氏代齐之形已成矣。夫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盖忧感之深也。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斯者指齐而言也。韶本揖逊之乐,今乃至于齐之国。其殆伤今思古。故发为此叹与。”伤今思古者,意为陈氏势力日益发展,姜太公之齐将不保矣。又,舜有揖让之德,而其后代之陈氏不知让矣。

刘氏正义:“不图者,言韶乐之美,非计度所及也。释文为乐并如字,本或作妫,音居危反。非。包氏慎言温故录,妫姓陈,夫子盖知齐之将为陈氏,故闻乐而深痛太公、丁公之不血食也。此就释文所载或本为义,然此句承不知肉味之下,正以赞美韶乐,所以闻习之久,至不知肉味也。若以为乐作妫乐至于斯,为陈将代齐,则别是痛感之义,与上文不贯,似非是也。”

就经文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是赞韶乐之美。其他各注亦可并存,以资参研。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集解:“郑玄曰。为,犹助也。卫君者,谓辄也。卫灵公逐太子蒯聩。公薨。而立孙辄。后,晋赵鞅纳蒯聩于戚。卫石曼姑帅师围之。故问其意助辄否乎。”

卫灵公之世子蒯聩,怨其母南子,涉嫌谋杀南子未遂,出奔。事在鲁定公十四年。至鲁哀公二年春,卫灵公薨,夫人南子称君遗命立公子郢,郢辞之,谓有太孙辄在。卫人乃立聩之子辄为君。是年六月,晋臣赵鞅挟其宿怨,帅师纳蒯聩于戚城,名送蒯聩回国,实则藉此入侵。戚为卫国之邑。见公羊哀公二年传。鲁哀公三年春,齐景公欲报晋怨,遣其臣国夏,与卫石曼姑,帅师围戚。以拒蒯聩之归。此为蒯聩出奔回国,及辄继位拒父之始末。后儒注疏,恒谓父子争国,二者皆讥之。其实聩、辄皆是受人挟制而然。

孔子与诸弟子此时适在卫,颇受卫君辄之崇敬。冉有疑夫子有意助辄,然不敢迳问孔子,乃私问子贡:“夫子为卫君乎”?子贡亦不了解,遂入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答曰:“古之贤人也”。伯夷、叔齐为殷季孤竹君之二子,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逃之。国人立其中子。周武王伐纣,夷、齐叩马而谏,后因耻食周粟,终于饿死。子贡又问,夷、齐有怨乎?怨者,意指伯夷怨父,叔齐怨兄也。孔子再答,二人皆是求其行仁者也,即已求仁得仁,又何怨焉。求仁得仁者,伯夷能顺乎亲,孝也。叔齐能恭其兄,弟也,孝弟乃仁之本,仁者天爵,国君人爵耳。伯夷叔齐兄弟让国,孔子赞为求仁得仁。可知孔子讲求相让,而非相争。子贡一听了然,乃出告冉有曰,夫子不助辄也。

集解:“郑玄曰,父子争国,恶行也。孔子以伯夷叔齐为贤且仁,故知不助卫君,明也。”父子争国,实由外力使然,聩辄父子未必皆有恶行。如果聩辄父不父子不子,孔子何以不去卫耶。不去卫,而又不助卫君,为卫国计,息争免祸而已。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疏食,孔注菜食,朱注粗饭,翟氏四书考异,疏兼有粗、菜二义,今从粗义讲。

孔子饭则粗食、饮水,眠则曲其臂而枕之。穷虽如是,而乐亦在其中。乐者乐其道也。中庸云:“率性之谓道。”有道,无所不乐。朝闻道,夕死犹可,何况贫穷。不义而富且贵,即是不以其道而得富贵。无道而富贵,他人虽感欣幸,孔子视如浮云而已。

郑康成注:“富贵而不以义者,于我如浮云,非己之有也。”浮云在天,非自己所有。自己所有,唯是本有之道。皇疏浮云又一义,浮云聚散无常,犹如不义之富贵聚散俄顷。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孔子何年学易,诸注纷纭难考。史记孔子世家谓在晚年。皇疏谓孔子尔时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邢疏谓加数年方至五十,指四十七时。依世家晚年言,则五十学易不可解。依皇邢二疏,则在五十之前未学易,然又何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哉。朱子以为五十是卒字之误,改为“卒以学易。”但竹氏会笺云,说文五从二从又,卒从衣从十,无论以今文古文观之,五与衣字形皆不相近,未可谓相似而误矣。俞樾群经平议,疑五十为吾字之误,盖吾字漫漶,仅存其上半,则成五字,后人又加十字以补之。惠栋论语古义据王肃诗传云,古五字为七,乃改五十为七十。此皆妄改经文,不可取法。又有据易系辞传大衍之数五十,谓非以五十之年学易,是以五十之理数学易,亦难圆说。

窃以经文难明,或在句读。若以五字为一读,十字又为一读,以为加我数年之补充语。以所加者或五年,或十年,以是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不限在五十之年学易,章句乃明。然犹不敢自以为是。后得程树德论语集释,所引龚元玠十三经客难,正作如是句读。欣见古人有此说,遂从之。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以言学道,要在始于悔过,终于无过。人不学易,虽有过而不知。孔子志于道,读易韦编三绝,至老犹曰加年以学,且不自无过,故曰可以无大过。夫有过不自无,故能至于无,此圣人所以为圣人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孔子所用雅言,是在诵读或教授诗书执礼之时。诗书执礼皆是雅言也。

集解:“孔曰,雅言正言也。”“郑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也。礼不诵,故言执也。”

宋翔凤论语发微:“记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诂者言古,诗书礼皆有古言。尔雅二十篇,首以释诂、释言、释训三篇。其余皆由是推之,所谓雅言也。此尔雅出于周公孔子之明证也。”

刘氏正义引论语骈枝:“夫子生长于鲁,不能不鲁语。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又云,昔周公著尔雅,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以西周王都之音为正。刘氏云:“夫子凡读易及诗书执礼,皆用雅言,然后辞义明达。故郑以为义全也。后世人作诗用官韵,又居官临民,必说官话,即雅言矣。”

言语有地方之殊,有时代之异,诗书等五经皆先王典法,读音解义不能随时随地变迁,故读诗书,宣礼仪,皆以雅言,不用土音,务须正言其本音,音正然后义全,纵遇君亲师长之名,亦不可讳。民族之统一,文化之保存发扬,皆赖乎是。居今之世,论雅言者,必学文言,使无文言,则无雅言矣。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集解:“孔安国曰,叶公,名诸梁,楚大夫,食采于叶,僭称公。不对者,未知所以答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事后孔子知之,乃自述为人云云,以语子路。发愤忘食三句,文易晓,意思如何,孔子未加说明,诸注所云,皆是揣测之辞。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集解:“郑玄曰,言此者勉劝人于学也。”

皇疏:“知之,谓知事理也。孔子谦以同物,故曰,我有所知,非生而自然知之者也。我既不生知,而今有所知者,政由我所好古人之道,疾速以求知之也。敏,疾速也。”

孔子在当时已有圣人之名,如子罕篇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圣人生而知之者,然非不学,如问礼于老聃,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等,皆好古敏以求之也。今世纵有生知之者,亦须勤学新事物,何况非生知之者,不学可乎。

子不语:怪、力、乱、神。

集解:“王肃曰,怪,怪异也。力,谓若奡荡舟,乌获举千钧之属也。乱,谓臣弑君,子弑父也。神,谓鬼神之事也。或无益于教化也,或所不忍言也。”

皇疏:“或无益于教化,解不言怪力神三事。或所不忍言,解不言乱事也。”

语与言有分别。语者对语,言者自言。孔子著作,非不言乱事等,如臣弑其君,子弑其父,易文言,春秋皆有之。此不语者,设有人问此等事,孔子不为解释,免其习为恶事也。或亦有语者,如刘氏正义所引书传言,夫子辨木石水土诸怪,及防风氏骨节专车之属,皆是因人之问而答之。然此所答,当为研究博物而然。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集解何晏注:“言我三人行,本无贤愚。择善从之。不善改之。故无常师。”

皇疏:“我师彼之长,而改彼之短。彼亦师我之长,而改我之短。既更相师法,故云无常师也。”

刘氏正义,何注似以“行”为言行之行,三人之言行本无贤愚,其有善不善者,皆随事所见,择善而从之改之,非谓一人善,一人不善也。

此章各注以刘氏之解何晏集解为可从,陈天祥四书辨疑亦从此说。不求备于一人也。皇疏“改彼之短。”只可施于深交。如交不深者不能改也。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至宋,与诸弟子演礼大树下。宋桓公后代司马向魋,向是桓公之族,故亦称桓魋,其人甚恶,欲杀孔子,已拔其树。诸弟子欲抵抗,孔子不许,乃离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遂为是语。事见史记孔子世家。孟子万章篇,孟子亦云:“孔子微服而过宋。”变更衣服,即得脱险。

集解:“包曰,桓魋,宋司马。天生德于予者,谓授我以圣性也。合德天地,吉而无不利,故曰其如予何也。”

圣人处变,既知自有其德而无忧,然又微服以过。权变之道,阴阳不测,神而通之。非贤人以下可与知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集解:“包曰。二三子,谓诸弟子。圣人智广道深,弟子学之不能及,以为有所隐匿。故解之也。我所为无不与尔共之者,是丘之心也。”

论语集释:“任氏四书约旨,尔是虚字。若作实字指二三子,反侵无不与二三子意。”此解可从,尔字是语助词。

他注或以圣人独提出一行字,盖以躬行望二三子也。此解以行示教,固无不可,然圣人言教亦不可无。故行字中当含有言意。圣人之智愈广博,而愈无处不在,道愈深微,而愈无时不显,故不但无所隐秘,且所为者无不是指点二三子,故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

“吾无隐乎尔”者,孔子言语行为心意皆无隐藏。圣人之学明显而无秘密。诚心求之可也。然而,求之不诚者,其不诚之心亦无隐藏。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思之,思之。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皇疏:“李充曰:其典籍辞义谓之文。孝悌恭睦谓之行。为人臣则忠。与朋友交则信。此四者教之所先也。故以文发其蒙,行以积其德,忠以立其节,信以全其终也。”

王伯厚困学纪闻,四教以文为先,自博而约,四科以文为后,自本而末。

陈天祥四书辨疑:“行为所行诸善总称,忠与信特行中之两事,存忠信便是修行,修行则存忠信在其中矣。王滹南曰:夫文之与行固为二物,至于忠信特行中之两端耳,又何别为二教乎。”

此章或有错简,存疑可耳。先儒或以四教与先进篇四科对照,文谓文学,行谓德行,忠指政事,信是言语。勉从此解亦可。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今本一章三段,第二段子曰二字集注疑为衍文,竹氏会笺以为,记者两揭子曰字,分明是各时语,后子曰非衍文。刘氏正义亦云,两加子曰者,言非一时也。程树德氏集释,举毛诗小雅宾之初筵正义,所引论语此章,以为自善人以下,古本别为一章。

圣人者,何平叔集解曰:“疾世无明君也。”皇疏、朱注,皆不用此说。程氏集释引善人为邦百年之类,主张仍当以地位言之。是也。至若君子,据家语辩政,孔子称子产于民为惠主,晏子于君为忠臣,孔子皆以兄事之,此皆可称为君子。又公冶长篇:“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是故孔子未尝不见君子。此言不得而见之者,乃言当世天子诸侯皆非圣人君子也。邢疏:“君子谓行善无怠之君也。”“善人即君子也。”亡而为有四句,“以无为有,将虚作盈,内实穷约,而外为奢泰,行既如此,难可名之为有常也。”

【雪公讲义】

今本三段为一章,古本有分为三章者,于兹不论。

何平叔指谓圣人君子善人,指当时天子诸侯而言。至皇侃不取此说,宋人因之。似不滞泥,义实不圆。程氏集释引“善人为邦百年”之类,仍举地位旧说。

窃亦以何氏之说为然。孔子尝以子产于民惠,晏子于君忠,皆以兄事之。与子贱及仲弓皆称君子。且曰:鲁多君子,是当时未尝不见君子善人。自宜从何说为长。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孔子钓鱼时,只用一竿一钩,不用纲绳多钩。弋射时,只射飞鸟,不射栖宿之鸟。

集解:“孔安国曰。钓者一竿钓也。纲者为大纲,以横绝流,以缴系钓,罗属著纲也。弋,缴射也。宿,宿鸟也。”

皇疏:“钓者一竿属一钩而取鱼也。纲者作大纲,横遮于广水,而罗列多钩著之,以取鱼也。缴,绳也,以小绳系钩,而罗列属著大绳也。孔子用一竿而钓,则一一得鱼,是所少也,若纲横流而取,则得者多,则孔子所不为也。弋者,缴射也。宿者,夜栖宿之鸟也。解缴射者多家。一云。古人以细绳系丸而弹,谓为缴射也。一云,取一杖,长一二尺许,以长绳系此杖,而横飏以取鸟。谓为缴射也。又案郑玄注周礼司弓矢云,结缴于矢,谓之矰。郑意则缴射是细绳系箭而射也。”

竹氏会笺:“缴,生丝缕也。弋系生丝于箭,而活结之。又系磻于丝末。矢中鸟则磻奋丝解,以缠绕鸟翼。说文。宿,止也。言鸟栖止巢中也。非必夜止也。鸟飞集无常所。其日中栖巢者,必伏卵育雏之类。夫子不射之。礼所谓不卵,不杀胎,不夭夭,不覆巢者是也。”

物茂卿论语征云:“天子诸侯为祭及宾客则狩。岂无虞人之供,而躬自为之。所以敬也。狩之事大,而非士所得为。故为祭及宾客则钓弋,盖在礼所必然焉。古者贵礼不贵财,不欲必获,故在天子诸侯则三驱,在士则不纲不射宿。”

【雪公讲义】

安井衡氏谓:“弋系生丝于箭,而活结之。又系磻于丝末。矢中鸟则磻奋丝解,以缠鸟翼。是弋丝名缴之义也。说文,宿、止也。此宿谓集于木。”不取皇、邢夜射栖鸟之义。盖夜间黑暗,林中更暗,难见鸟所。且古禁宵行,于理多违。然鸟入林归巢,昼多有之,如孵卵哺雏等类也。物茂卿论语征:“天子诸侯为祭、及宾客则狩,所以敬也。盖在礼所必然焉。”此说较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可从。又如御览述论语上题“子曰”字。果有所据,省尽葛藤。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集解:“包曰,时人有穿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多闻下:“孔曰,如此者,次于生知之者也。”

不知而妄自创作者,当时盖有其人,孔子决不如此。多闻多见者,如孟子滕文公篇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史事或见或闻,皆易失实,如非孔子之明,难免不有诬罔。礼记檀弓记载,夫子有为之言:“丧欲速贫,死欲速朽。”弟子亲闻,犹有误会。家语颜子见尘落入粥,遂将染尘之粥食之。子贡见之,以为颜子窃食。如非孔子辨得其情,几使大贤蒙冤不白。见闻之不足信者,因受耳目感官之限制,与夫好恶成见之影响,使不得其实。是以必须多闻多见,求其近似。多见得其近似之实,乃可识之。多闻则似实犹恐不得,故须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善者,隐恶扬善也。多闻多见之似知,次乎尽得其实之真知,故曰知之次也。知之次者,若为淑世牖民,述之可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

集解:“郑玄曰,互乡,乡名也,其乡人言语自专,不达时宜。而有童子来见孔子。门人怪孔子见也。”

“子曰:与其近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集解:“孔安国曰。教诲之道,与其进,不与其退。怪我见此童子,恶恶一何甚也。”

刘氏正义:“刘氏逢禄述何云,春秋,列国进乎礼义者与之,退则因而贬之,亦此义也。唯何甚者,唯、语辞。夫子不为已甚,故云唯何甚也。”已甚,是过当,或过分之义。

“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集解:“郑玄曰。往,犹去也。人虚己自洁而来,当与其进之。亦何能保其去后之行也。”皇邢二疏皆引顾欢云:“往谓前日之行也。夫人之为行,未必可一。或有始无终,或先迷后得。故教诲之道,洁则与之。往日之行非我所保也。”此与郑异。当以郑注为优。

孔子有教无类,门人或以教不得其人,不免徒劳,甚或济其为恶,故惑之。孔子则只注重其人当前求进之诚心,故许其洁己以进。至其受教以后,是否故态复萌,则不能保证。否则世间可教之人无乃太少乎。子曰下两段文:“唯何甚。”是不论过去。“不保其往。”是不论将来。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不在远,欲仁,此仁即至。中庸引诗豳风伐柯篇:“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可喻此义。

焦氏竑笔乘云:“此孔氏顿门也。欲即是仁,非欲外更有仁。欲即是至,非欲外更有至。当体而空,触事成觉,非顿门而何。”顿乃对渐而言,儒学亦有顿渐之说。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一能之者顿也,己百之者渐也。颜渊闻夫子之言,不违如愚,即是顿。顿指悟道而言,渐指修道而言。顿悟之后,必须渐修。顿悟如眼,张眼即见远处。渐修如足,须一步一步而行。欲,说文:“贪也,从欠,谷声。”欲欲通用。欲,集韵:“情所好也。”欲学圣人,必须去尽贪欲情欲。然而,欲如利器,用在乎人。欲仁仁至,欲色色至。色至则无道,仁至则有道。

【雪公讲义】

笔乘:“欲,即仁、即至”解

欲(古)

说文(贪欲)解、贪取之源。

欲(今)

【唯识论】(希望为性、勤依为业)

【欲染】五欲污染真性─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欲即)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礼记大传:“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食而弗殊,虽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礼记坊记:“子云: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别也。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鲁昭公是周公之后,吴是泰伯之后,泰伯是周公伯祖,昭公与吴俱为同姓,依周礼不能通婚,而昭公娶吴女为夫人。

孔子至陈国,陈国之司败,位如司寇之官,问孔子,鲁昭公知礼乎。孔子答曰知礼。司败不敢再问,俟孔子退,揖孔子弟子巫马期,而使进之,曰,吾闻君子不私相阿党,然而君子亦党乎,鲁昭公娶于吴,为讳娶同姓女,不称吴姬,只称谓吴孟子,如曰鲁君知礼,则谁不知礼耶。巫马期以此语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昭公娶同姓女,显然背礼,孔子言其知礼者,集解孔安国引僖元年左传曰:“讳国恶,礼也。”邢疏,礼记坊记云:“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孔子为昭公受过,此为守礼也。幸者,皇疏,若使司败无讥,则千载之后,遂承信我言,用昭公所行为知礼,则礼乱之事从我而始。今得司败见非,而我受以为过,则后人不谬,故我所以为幸也。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古时宴客,有歌有和,礼也。孔子与客人歌,若见歌之善者,必请客人再歌一次,然后自己和之。圣人虚心学习,于此可见一斑。古人和诗,亦是礼,今人不会诗,令人和之,则失礼矣。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文是文章典故,莫是勉强之义。孔子谦曰,论及文章典故,吾勉强犹如他人,若言所为之事皆合君子之道,则吾未能也。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程树德集释引湛渊静语:“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此夫子谦辞。至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亦夫子谦辞。上有若字,下有两则吾,似是一章,盖多一子曰尔。”

孔子又谦曰:至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承当,然而,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如是而已。公西华曰:不厌不倦,正唯我等弟子学之不能得也。

程氏集释引胡绍勋四书拾义:“尔当作尔。说文云,尔,词之必然也。经传尔字,后人皆改作尔。广雅释诂,训云为有。正此经确诂。云尔,即有此之词。”说文段注:“尔之言如此也。后世多以尔字为之。亦有单训此者。”

孔子是至圣,然不但不敢自名圣人仁者,甚至君子之名亦不自许,谦德如此,所以能为至圣。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

疾病,是重病。请祷,集解包咸注:“祷请于鬼神。”意思是向鬼神祷告请求。有诸,集解周生烈曰:“言有此祷请于鬼神之事乎。”诸字是“之乎”的合音字。诔,说文引论语此句是“讄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可知许氏所见的论语版本,是讄字。诔讄二字音同而义不同。诔是累举死者生前的事迹,以定其谥号。讄者是为活人累叙功德,求福免灾。此处诔字应当作讄字,今本作诔,刘宝楠以为这两个字可以通用。竹添光鸿以为,因读音相同而误。现在不妨把诔当作讄的同音假借字。祷尔于上下神祇,是子路所举的成语。

尔字一作代名词,当你字讲。一作语助词。弟子对师不应称呼你我,应作语助词。上下神祇,就是天神地祇。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祷告鬼神,请求保佑孔子病愈。后来孔子病好转了,听说病中子路为他祈祷,就问:“有祷请于鬼神这回事吗?”子路对答:“有这回事”,随又补充说:讄辞说,“向天地神祇祈祷”。孔子便说:“何能等到病时,我自己很久就在祈祷了”。]

孔子平时言行纯善,决不违背天地神明,事事如祷,所以说:“丘之祷久矣”。此是无日而不祷之意。既然平素就事事如祷,为甚么还罹患重病呢?那就要归于天命了。例如孔子问伯牛疾病时,叹说“命矣夫”。这章书无异是圣人提示祈祷的要义。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集解:“孔安国曰,俱失之也。奢不如俭。奢则僭上,俭则不及礼耳。固,陋也。”奢是奢侈。孙与逊音义相同,不逊就是不恭顺。俭是节俭。固是鄙陋。

奢侈则不恭顺,节俭则鄙陋,与其不恭顺,还不如鄙陋好。

这是讲礼,奢侈与节俭都不合乎中道。奢侈失之太过,节俭失之不及,但是奢侈不逊,便是傲气陵人,后来必召祸患,节俭固陋遭人讥评而已,两者比较起来,不逊过失大,固陋过失小。所以孔子主张宁愿固陋。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坦荡荡,是说君子的心境平坦广大。长戚戚,郑康成注为多忧惧,黄式三论语后案引诗经小雅节南山“蹙蹙靡所骋”,以为戚戚就是蹙蹙的正字,是迫缩的意思,与荡荡相反,依训诂学讲,此解为是,然将戚戚注为忧惧,也能适切的说明小人之心。

这章书是孔子辨别君子和小人两种相反的心理。君子何以坦荡荡,小人何以长戚戚,程氏集释引李二曲四书反身录,解释得很好,他说:“君子不为名牵,不为利役,便俯仰无愧,便坦荡自得。小人不为名牵,便为利役,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便是长戚戚。”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普通人,温与厉不能兼而有之,威又必然带猛,恭敬便显得拘束不安。孔子不然,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有威仪,但不凶猛。恭而有礼,但无拘束,一切安详自适。这是记孔子德行自然显露的情形。

正文 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殷朝时代,陕西邠州有一小国,因受异族狄人侵犯,国君古公亶父迁居陕西凤翔岐山之下,改国号为周。后来周武王伐纣而有天下,追尊古公为太王。

古公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泰伯是法定的君位继承人,但古公认为季历的儿子名昌,有圣人的瑞相,预料他将能兴周,有意传位给季历,以便再传给昌,但未明显表示。

泰伯了解古公的意思,在古公生病时,便托辞到南方采药。他的二弟仲雍也有此意。于是他和仲雍一同拜别父亲,到了江南的吴地,从当地习俗,断发文身。伯仲二兄既出,季历不能出,必须在家事父。古公临终,遗嘱季历,报丧给泰伯和仲雍。古公薨,季历遵嘱接回伯仲。丧事毕,泰伯和仲雍计议让位给季历,季历不受。泰伯乃言自己已经断发文身,不能再治理国家,又偕仲雍出国至吴。季历遂立为君,后来传位给昌,为殷朝的西伯。昌的儿子名发,伐纣成功,为周武王,尊昌为文王。

以上是泰伯三让天下的大致情形,让是让国,孔子是周朝人,所以用天下二字。

三以天下让一句,古注争议很多,郑康成注,太王死后,泰伯接到告丧的讣闻,并未奔丧回来。刘宝楠认为郑注比较合理。但韩诗外传,论衡,吴越春秋等书,都说泰伯和仲雍奔丧回国,在丧事完了,又到吴地。究竟事实如何,已难考证。若以情理推论,古公既有遗嘱,季历不能不遵嘱接回伯仲。伯仲到南方,并非不告而别,只说为采药而去,迨闻父丧,没有理由不回来。至于回来以后,是否能如原意让得了位,因已文身,不能治国,且有古公默契在前,自无问题。

孔子称赞泰伯的道德,高到了极处。他曾经以天下三度让给季历,人民不知道如何称颂他的至德。

泰伯与仲雍托辞要到南方时,古公,季历,心里都明白,他们父子兄弟均以国事为重,彼此在心照不宣中完成让国大事。我们读这一章书,当学太王的眼力、泰伯、仲雍让国的道德。最难得的是泰伯,让得那样和平,而且处置得合情合理,所以孔子称许他至德。

古注“三让”有多种解释,今举两种,以资参考:

一、邢昺疏引郑玄注:“太伯因适吴越采药,太王殁而不返,季历为丧主,一让也。季历赴之,不来奔丧,二让也。免丧之后,遂断发文身,三让也。”

二、王充论衡四讳篇:“昔太伯见王季有圣子文王,知太王意欲立之。入吴采药,断发文身,以随吴俗。太王薨,太伯还,王季辟主,太伯再让。王季不听,三让曰,吾之吴越,吴越之俗,断发文身。吾刑余之人,不可为宗庙社稷之主。王季知不可,权而受之。”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恭敬、谨慎、勇敢、直率,都是很好的行为,但若违背礼节,那就有弊病。恭敬若不合乎礼,则必劳苦,而又贻笑大方,例如对长辈行礼,长辈指示“一礼”,就必须一礼而止,如果不止,一定要行三次,那就违背长者之命,行礼反致失礼,可谓劳而无功。谨慎若不知礼,便成为葸,葸是畏惧不前的意思,例如拜访某人,想进门,又不敢进,对人说话,想说又不敢说。勇敢而无礼,凡事做得过分,便会扰乱上下左右的秩序。直率而无礼,便如绞绳一样,愈绞愈紧,终必绞断,不知礼数,只以直爽待人,往往责人急切,令人不堪忍受。

“直而无礼则绞。”马注:“绞,绞刺也。”刘氏正义:“绞者两绳相交之名,故引申为乖刺之义。郑注云,绞,急也。与马义不异。”

这是孔子说明礼的重要性。虽作好事,也要以礼来节制,始无流弊。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古注以此四句与前四句合为一章,宋吴棫论语续解,以此为曾子之言,应当独立为一章。后世不少注者,如陈天祥四书辨疑认为君子笃于亲四句,无论文势事理,皆与前四句不相类,吴氏分得很惬当,但断定是曾子之言,则不可从。

君子,居在上位的人。笃是厚。亲是亲属,主要是指父母兄弟。故旧是老朋友。偷是薄。

在位的君子以身作则,便能感化国民,所以君子厚待他的父母兄弟,则国民就会兴起为仁。君子不遗弃他的老朋友,则国民风俗就不会浇薄。孝弟是仁的根本,所以君子笃于亲,民众就会行仁。

礼记檀弓记载,孔子的故人原壤丧母,孔子助他沐椁,原壤因此高兴唱歌。丧母唱歌,是严重的背礼行为。孔子的弟子劝孔子和他绝交。孔子说:“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也。”原壤的思想虽与孔子不同,但原壤此举并非大逆不道,仍不失其为亲,既然如此,孔子亦不失其为故,仍与原壤全交。学者必须学圣人那样不遗故旧,才能转移社会风气。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启予足,启予手:集解郑玄曰:“启,开也。曾子以为,受身体于父母,不敢毁伤之,故使弟子开衾视之也”。

诗,是引诗经小雅小旻篇。

战战兢兢三句,毛诗传:“战战,恐也。兢兢,戒也。如临深渊,恐坠也。如履薄冰,恐陷也。”

曾子病得很重,自料将要去世,便召他的门弟子来,嘱咐弟子们启视他的脚和手,表示他的身体未尝毁伤,接之便引三句诗,说明他平时是那样小心的保护身体。这三句诗的大意是说:战兢戒惧,像站在深水岸边,惟恐坠落下去,又像走在消薄的冰上,惟恐陷入冰下的水里。他告诉弟子,从今以后,他

自知可以免了,最后呼弟子一声“小子”,要他们记住。

人皆有死,但有不死之性,普通人不知此理,不能率性修道,以致如易经系辞传所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任其生死变迁。曾子是学道之人,了解死生原理,所以不怕死,只怕损道。道有体用,体是性,用是仁。性不可得而闻,但可以仁来修明。仁的根本就是孝道。孝经以不敢毁伤身体为尽孝之始,以立身行道为尽孝之终。曾子力行孝道,平素功夫就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一时疏忽,直到面临身死,才敢说一个“免”字。免就是免于损道,这是曾老夫子对弟子最切实的身教。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集解:“马曰,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捷。”邢疏:“郑玄注檀弓云,敬子,武伯之子,名捷。是也。”

曾子疾病,孟敬子去探问。曾子主动的赠言。先说明,鸟将死时,鸣声必哀,人将死时,言意必善。然后就劝告敬子,君子所要注重的事情有三项:一是动必注重容貌,从仪容举止,推及一切事,都有秩序,这就是能远离他人的暴慢不敬。二是正其颜色,对人要态度庄重,这就能令人以信实相待。三是说话要说得适当,要说得清楚,然后他人始不违背。至于一般礼仪,如祭礼中的礼器行礼等,则依有司而行。

依此三者而行,则身心言语皆合乎礼,立见其效。参读礼记曲礼:“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动容貌,即毋不敬,心意合礼。正颜色,即俨若思,身合乎礼。出辞气,即安定辞,言语合礼。

依郑康成注解,“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句是君子所贵之道,每句下文是效益。竹添光鸿氏则认为,每句下文是说工夫,非言效验。兹仍依郑氏解释。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曾子说,自己有才能,却问没有才能者。自己见识多,却问见识少者。有而自觉如无,实而自觉如虚。无故受人侵犯,而不报复。昔日我的老友曾如此实行。

皇疏,能是才能。多,谓识性之多。包注,校是报复的意思。马融注,友是指颜渊。

刘宝楠正义,前篇颜子言志,愿无伐善,无施劳,亦此若无若虚之意。犯而不校,是言其学能养气也。韩诗外传引颜子曰:“人不善我,我亦善之。”即不校之意。郑注檀弓云,“昔”犹前也,曾子说此话时,颜子已卒,故称“昔者”。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这两句是动辞,说两方面。颜渊学孔子。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即是“以能问于不能”。孔子学琴于师襄,又拜七岁童子项橐为师。即是“以多问于寡”。

“有若无,实若虚。”这两句是静辞,单指颜子而言。有无一对。虚实一对。虚者不充实,而非虚无。

“犯而不校。”他人侵犯我,而我不报复。待人如此。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斯,指以上以能问于不能,以至犯而不校。曾子称赞颜子而不举其名,是学孔子“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托是委托。父死以后,子称孤子。古时尺短,身高六尺,约为十五岁,邢疏引郑康成注,十五岁以下,统称六尺之孤。君主在命终之际,顾念其子孤幼,乃委托可靠之人辅佐,名为托孤。

寄也是托的意思。封建时代,诸侯受封的国土,约为一百方里。命是国家政令。托孤必然同时寄命,即将国家大事一并拜托此人帮助幼君治理。

承受托孤与寄命之人,一旦面临国家存亡的大关节时,不为一切利害改变其意志,而能全始全终。

可以托孤,可以寄命,以及临大节而不可夺其志的人,依曾子的看法,此人一定是君子。

这里所称的“君子人”,乃具有优越的办事能力,与高尚的品德。后世蜀汉诸葛亮可以当之无愧。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曾子以为,作士人,不可以不弘毅。因为士人的责任重大,而且所行之道遥远。如何重大?以行仁为自己应负的责任。如何遥远?这种大责任要一直负下去,到死为止。

古时民众大致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农工商是生产者与营利者。士则不生产,不营利,而尽全力学道。道有体用。用就是行仁。士有通达时,也有困穷时。通达时,即须以仁来治国平天下。困穷时,也要尽力宣扬仁道。一日不死,一日不休。所以必须弘毅。弘是广大,见识学问一切都要广大。毅字的意义,据包注是“强而能决断。”强的意义如易经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曾子一生力行孝道,临终始说“免夫”。又如易箦,虽在生死关头,犹不丝毫失礼。曾子自己就是这样任重道远。可见大贤人的言论必出于真实的工夫。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集解:“包曰。兴,起也。修身当先学诗。礼所以立身。乐所以成性。”

“兴于诗。”尚书舜典说:“诗言志。”毛诗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作诗有兴赋比三种方法。包注:“兴,起也。”也就是发的意思,由于他事兴起自心之志,经外发而为言,此即言志之诗。志,是志于道,由伦常之道,以至中庸率性之道,皆是诗所言之志。

“立于礼。”礼记中庸篇说:“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毛诗序说:“发乎情,止乎礼义。”学诗,必须同时学礼,然后能立。立,是一个人的正常态度,人非礼不能立。诗发乎情,而止乎礼,发而皆中节,始得温柔敦厚之旨,这是诗的正常态度。学诗,最高的境界,在志于道,礼记曲礼篇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所以学诗必须学礼,非礼不立,故云立于礼。

“成于乐。”学诗学礼,犹未完备,尚须学乐以成之。乐是音乐。舜典说:“歌永言。”礼记乐记篇说:“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古时行礼,例如国家祭太庙等,都要奏乐,同时有舞。手舞足蹈,都要合礼。包注:“乐所以成性。”乐记篇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皇疏说:“必须学乐,以和成己性也。”音乐得自天地之和,必与天然之序相合,始得融为一片天和,而能涵养性情,成就自性之德,故训成于乐为和成己性。

乐是诗谱,诗是乐词,礼是天然秩序,是人事规范,亦可以说,礼是诗的动作,诗乐表现皆须依礼成立。诗礼乐是圣人之学的基本修养,是孔门弟子的共同学科。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就是民众。由,古注为用,或为从。但亦可作行字讲。

可使民众由之,不可使其知之。

由之知之的“之”字,所指的当是政治与教育。古时明君,皆以礼乐施政,亦以礼乐施教。因此,中国自古称为礼乐之邦。季氏篇:“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礼记中庸篇引孔子曰:“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由此可知,必有天子之位,又有圣人之德,始能制礼作乐。礼乐虽是六艺中的两种艺术,但与道德仁息息相通。施于政治,可致国泰民安。施于教育,可使受教之人学为君子贤人,以至为圣人。这样的礼乐,一般民众皆可以学而行之,但教他们了解礼乐如何可通大道的义理,别说他们听不懂,即使圣人也不能用言语给他们说明。大道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不能以言语说使人知,但可使人先行而后知。虽知,亦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仍无法对他人说。所以,孔子说,可使民众行之,不可使其知之。行而后知,是孔子教学方法中的特别法。

集解何晏注:“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也。”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周易系辞传文。

程氏树德集释引孟子尽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程氏说:“众,谓庸凡之众。即此所谓民也,可谓此章确诂。纷纷异说,俱可不必。”

何氏引周易系辞传,程氏引孟子,言皆有据。可取。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好勇疾贫,此人将作乱。疾贫,就是怨贫。里仁篇:“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贫贱虽是人之所恶,但是君子能安之,普通人可以正当方法去之,好勇的人则怨之。一个人既好勇,又怨贫,故将作乱。

人而不仁,此与上句有关系。好勇疾贫,就是不仁。疾之已甚,乱也。疾,是憎恶。之,指不仁之人。已甚,古注为太甚。即是太过分的意思。憎恶不仁之人太甚。彼既不仁,再被他人所疾,那就必然立即作乱了。

刘氏正义:“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君子恶人之为不善,而弗疾也。”

程氏集释:“后汉书郭泰传注引郑注,不仁之人,当以风化之。若疾之甚,是益使为乱也。”

小人作乱,往往演为世间大祸。防祸之端,首须对待不仁之人不疾之太甚,进而长期以道德威化,促其自新。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周公是孔子所景仰的圣人。才是才艺,美是办事完美。

如有人像周公那样的才与美,假使他因此骄傲,而且吝啬,其余,虽有小善,也就不值得一观了。

周公的德行非常高,孔子不拿德来作比喻,因为如有周公之德的人,便不会骄而且吝。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谷字应当禄字解。三年学,不在乎求俸禄,这样的人不易得。

孔子不反对学者作官,作官当然有俸禄,但须认识作官的目的在治国安民,不在求禄。当时有此认识的人不多,所以孔子说不易得,意思是希望学者建立正确的认识。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好学是求道的基本条件,不好学,不能得道,此理必须深信。善道的善字是动词。守死善道,是坚守所善的道至死不变。

好学、善道,要有安定的环境,否则有妨碍。危邦是政治不上轨道有动乱危机的国家,不可以入。乱邦是已发生弑君弑父之乱的国家,不可以居,要赶快离开。入危邦,居乱邦,不但妨碍好学与善道,且有池鱼之殃。

天下有道则见者,见音现,遇有道之邦可以行道传道,则可出现而为仕。假使天下各国皆无道,那就不能出现,只好归隐。

国家有道,而我贫贱,可见我无功劳,可耻。国家无道,而我富贵,此富贵如何得来?可耻。

这章书是勉人以学道为主,同时提示学者,无论求道行道,都要知道时宜。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在这个地位,就不要管这个地位上的事情,免得侵犯他人的职权。假使他人来问,只能在理论上提出意见,供他参考,不能说详实的办法。例如哀公问政,孔子只对哀公讲为政的原则,不在政治实务上替他出主意。

集解孔安国曰:“欲各专一于其职也”,此义可取。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师挚是鲁国掌管音乐的太师,名挚。

关雎之乱的乱字,可依清儒刘台拱论语骈枝,以及凌廷堪礼经释例等解释,当“合乐”讲。

周代各种典礼,例如祭祀,乡饮酒、大射、燕礼等,都有音乐演奏。乐谱已经失传,乐辞就是诗经里的诗篇。在典礼时所演奏的音乐,分为唱歌、吹笙、歌与笙相间的吹唱,最后歌笙瑟等全部合奏。

周礼春官太师和仪礼大射都说,凡是大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礼,开始时,都由太师帅领专学音乐的瞽人登堂唱歌。典礼完成,歌笙等全部合奏,名为合乐,所奏的辞谱就是诗经周南里的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里的鹊巢、采蘩、采苹,合为六篇。

师挚之始,就是鲁太师挚帅领瞽人登堂唱歌之始。关雎之乱,就是最后所奏关雎等六篇诗的合乐。说关雎一篇,即包括其他五篇。

孔子听师挚奏乐,自始自终,都感觉非常美,所以赞叹说:“洋洋乎,盈耳哉”。郑注:“洋洋盈耳,听而美之。”刘氏正义:“言听而知其美也。汉书延笃传注,洋洋,美也。”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孔安国以子路篇“狂者进取”解释,狂人应当正直。直是如对十目所视,心中没有隐私,这样的狂者,可取。狂而不直,其心回邪,则必危害人群。

侗,音通,是愚的意思。愿是谨慎。侗而愿,例如担任看门工作,能够小心看守,也好。不愿,便是愚而好自用,那就坏事了。

悾悾,看起来,很老实,应该说实话,然而此人居然不讲信用,诈欺,岂不可怪。

这三种人都是反乎常情者,难以教化。孔子说:“我不了解他们”,语气温和。但是这些人应该自省。如遇这三种人,只可远之,不可疾之已甚。疾甚,则必促其作乱。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这是两句话,不能作一句讲。

学如不及,开始求学,好像追人,而有追不及的感觉。这是努力求取学业进步的意思。

下句是讲勤学有得以后,必须温习,犹如得了一物恐怕遗失,所以说:“犹恐失之”。

刘氏正义:“如不及,故日知所亡。恐失,故月无忘所能。”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集解何晏注:“美舜禹也。言己不与求天下而得之。巍巍,高大之称。”

依何晏集解,这是赞美舜禹,不求而得天下。何氏解释“不与”为“不与求”。不与求,与是一义,求是一义。学而篇:“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何氏当取此“求之与之”之意,而谓舜禹之有天下,不是从与之求之而来。舜受尧禅,禹受舜禅,二位圣王受禅而有天下,皆非求而得之,纯由他们的道德与事功而有天下。古注有以“不与”作“无为”讲,谓舜禹任贤使能,自己垂拱无为,而天下治。此说,恐非经义。

刘氏正义:“魏篡汉得国,托于舜禹之受禅。故平叔等解此文,以不与为不与求也。又文帝纪注引魏氏春秋云,帝升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当时援舜禹以文其奸逆,大约皆以为不求得之矣。”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大哉”是孔子总赞尧帝为君之辞。巍巍乎,唯有天是如此高大。天之高大,唯尧能则之。孔注:“则,法也。”尧能取法乎天,尧即如天之大。荡荡乎,尧的大德广远无际,民众莫能名其状况。民所能名者,惟在“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而已。成功,文章,就是尧的各种事业典章,崇高焕明的可以看得出来。

皇疏引用王弼注解:“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夫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善恶相须,而名分形焉。若夫大爱无私,惠将安在,至美无偏,名将何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誉,罚加而不立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这一段注解把尧帝的事功与禅让的美德说得很明白。

尧治天下,焕乎其有文章。文,是各种事业。章,是一事有一事之规矩,有章不乱。太平无事,民众安然受其恩泽而不知。史书记载,尧帝出游庸衢,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当时人民安然自在,可想而知。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集解孔安国说,五人“是禹、稷、契、皋陶、伯益。”稷就是周家的始祖,教民稼穑,有德于民。

予有乱臣十人:尚书泰誓,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这是周武王伐纣誓众之辞,予字代表周家。乱是治理的意思。集解马融说,十人是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余一人是文母。

才难不其然乎:集解:“孔曰,人才难得岂不然乎。”刘氏正义:“才难者,古语。”

有妇人焉:此一妇人,马融说是文母。但文母是谁,难以确定。古注或以为武王之母太姒,或以为武王之妻邑姜。

以服事殷:集解包咸说:“殷纣淫乱,文王为西伯而有圣德,天下归周者三分有二,而犹以服事殷,故谓之至德。”刘宝楠正义引左传襄公四年:“文王帅殷之畔国以事纣”。

舜有贤能的大臣五人,因而天下大治。周武王说:“予有治理之臣十人”。孔子先说以上的事实,继则感叹:古语人才难得,何谓不然。唐虞之际的“际”字,刘氏正义作“后”字讲。唐尧虞舜以后,以周家所得人才为盛,然周家十人中犹有一妇人,实为九人而已。所谓“盛”者,虽得人才,又须自己有德。周在殷朝为诸侯时,已有三分之二的天下,然而仍帅各国诸侯服事纣王,周家的德可说已到极处了。

孔子所说的人才,是有德有能的圣贤,所以难得。难得而能得,像周家那样人才兴盛,非有至德不为功。文王至德固不待言,就以武王而论,虽然伐纣,实由于纣王日益残暴而自取,伐纣之举正是吊民伐罪,也无损于至德。所以孟子梁惠王篇说:“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无闲然:闲读监音,当非议的非字讲。无闲然,是无可非议的意思。

黻冕:黻读服音。古时天子临朝或祭祀,所穿的礼服名为黻,所戴的礼帽名为冕。礼服的上衣下裳绣以日、月、星辰、宗彝、黼黻等十二种文采,详见尚书益稷篇。名为十二章。黻是用两个己字相背而成,一个己字绣成青色,一个己字绣成黑色,黑与青相次而成黻文。黻在十二章最后,因此就以黻字代表礼服。

沟洫:古时井田制,井间有灌溉水沟,大沟名为洫,沟洫代表农田水利。

孔子赞美禹王的功德,表示对禹最感满意,所以说:“禹,吾无闲然矣。”接之便举事实:禹王自己饮食菲薄,然而祭祀的祭品则必丰富,这是致孝;平常他只穿粗恶的衣服,然而朝衣则讲究华美,这是恭敬群臣;他不注重自己的宫室,所以宫室很卑,而尽力来为农民办理沟洫水利,以利农田,这是厚爱百姓。孔子说了这些事实以后,再加重其词的说一句“禹,吾无闲然矣”。

皇疏引李充曰:“季世僻王,肆情纵欲,穷奢极侈丽。厚珍膳而简伪乎享祀。盛纤靡而阙慢乎祭服。崇台榭而不恤乎农政。是以亡国丧身,莫不由乎此矣。于有国有家者,观夫禹之所以兴也,览三季之所以亡,可不慎与。”

正文 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罕是希少。言是直言。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周礼春官大司乐注,“发端曰言,答述曰语。”依此解释,有问有答名为语,无问而自己直说名为言。

论语记载孔子所说的“利、命、仁”,多数是答问语,虽然也有直言,如里仁篇“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放于利而行,多怨”,尧曰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但像这些例子不多,可见孔子轻易不说利命仁,所以此章说“子罕言”。

何以罕言?集解说:“利者义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利者义之和也,是乾文言传之文。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党,古注或读为“达,巷党”,或读为“达巷,党”,难以考定。人,或指为项橐,或指为甘罗,也难考。

集解:“郑玄曰。达巷者,党名也。五百家为一党。此党之人美孔子。博学道艺。不成一名而已”。

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确是博学。“无所成名”就是不能以某一专家称孔子。

孔子听人这样赞美他,便和他的弟子说:“我当专执那一艺呢?执御?执射?我还是专学御车好了。”学必须执,固执以求所学,始能成功。御在六艺中比较容易学。其实孔子有道有艺,无不精通,执御是自谦之辞。皇疏说:“言大哉孔子,广学道艺,周遍不可一一而称,故云无所成名也,犹如尧德荡荡,民无能名也。”

刘氏正义说:“射御久为夫子所学,此时闻党人誉己,恐门人弟子惑于美誉,专骛为博学,而终无所能,故就己所学射御二者求之,只当执御,以示为学当施博而守约也。”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麻冕是古时的一种礼帽,用麻制成。在孔子时,一般戴这种礼帽的人已改用纯制。纯是丝织品,原比麻贵,但绩麻作冕,手工必须精细,非常麻烦,用丝来作,手工简易,因此比麻为俭。麻冕合礼,改用纯冕,则合乎俭约,所以孔子从众用纯。

臣见君主,依礼,在堂下即拜,故云“拜下”,如君主辞拜,则升入堂上拜之。当时臣子都直接上堂才拜,故云“今拜乎上”。王肃注:“时臣骄泰,故于上拜”。大家都上堂才拜,谁在堂下即拜,谁就违背众人之意。但孔子事君尽礼,虽违众,仍然拜下。

麻冕改为纯冕,孔子取其俭,未说有其他弊端,至于拜下改为拜上,那是当时为人臣者的骄泰作风,孔子决不同流,所以,一则可以从众,一则不得不违众。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一章经文,完全讲道。

“子绝四”,汉宋诸儒都注为孔子绝其“意、必、固、我”四者,惟郑汝谐氏论语意原的解释与众不同,他说:“子之所绝者,非意必固我也,绝其毋也,禁止之心绝则化矣。”程树德氏论语集释以为此解最胜,恰合圣人地位,因为仅绝意必固我,贤者亦能之,只有圣人乃能并绝其“毋”。这样的讲解确实有道理。

“意”是心里起的念头。心的本体是中庸所说的性,率性是道。一般人起念则不能率性,故有喜怒哀乐等各种恼人的情绪。孔子志于道,能转意念,而不为意念所转,所以“毋意”。

“必”是偏见,不合中庸之道。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孔子祖述尧舜,他自己当然也是用中,所以“毋必”。

“固”是固执,固蔽的执持一些事理,不能变通,人人如此,孔子不然。前章:“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学而篇:“子曰,主忠信”。子路篇:“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又,叶公语孔子:“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都足以证明孔子不固执,所以“毋固”。

“我”是对自我的误执。无论何人都以此“我”为真实,坚持不释。孔子不然。他在周易系辞传里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原来这个“我”只是游魂所变。游魂藉精气变来变去,没有了时,何尝真实,所以“毋我”。

意、必、固、我,都与修道相背。修道的人就要对此用工夫,开始时,困知勉行,练习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然后步步进修,时时提醒自己,必须毋此四者。至于孔子的境界,工夫已至从心所欲不逾矩,无往而不率性,连这“毋”字也就自然的绝了。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周游列国时,经过匡地,遭匡人围禁五天。因为在这以前,鲁国的阳虎曾侵入匡城,施以暴虐,匡人深为怨恨。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似,而且当年替阳虎御车的就是孔子弟子颜克。现在颜克又为孔子御车到此,以致匡人把孔子误为阳虎,故予围禁。

圣人处于危险之境,不会畏惧,所以子畏的“畏”字不当作畏惧讲。俞曲园群经平议引荀子赋篇“比干见刳,孔子拘匡”,史记孔子世家“匡人于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以及礼记檀弓“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郑注即以孔子畏于匡为证等,认为畏于匡就是拘于匡,其说可从。匡城在何处,古注意见不一,不必详考。

孔子被匡人误围,一时解释不清,情况险恶,便以天不丧斯文的道理安慰随行的弟子们。

周文王继承尧舜禹汤之道,后有武王周公,相续不绝。文王虽已逝世,但载道的文化在兹,须由孔子传下去。如礼记中庸篇:“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在兹”是孔子自谓承担传递文化的责任。所以说:“天如有意灭除文化道统,则我这后死者便不得与知此文。然我既得与知,可见天意仍须保留文化,由我而传。既须由我传文,匡人岂奈我何。”

集解:“马融曰。如予何者,犹言奈我何也。天之未丧此文也,则我当传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违天而害己也。”

皇疏:“卫瓘云,若孔子自明非阳虎。必谓之诈。晏然而言若是。匡人是知非阳虎,而惧害贤。所以免也。”

匡人何能胜天?所以圣人终于化险为夷。

孔子除了畏于匡,还有在陈绝粮,微服过宋等灾难,但都转危为安。学中华文化,有志于为文化的传递者,遇见恶劣的环境时,当学孔子的精神,深信天不丧斯文,以道自任,环境自然随之转变。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音太。孔子时,宋、鲁、陈、吴等国都有太宰官职。这一位太宰不知属于何国,他因为孔子有很多才能,所以问子贡,夫子是圣人欤?

集解:“孔安国曰,疑孔子多能于小艺也。”刘氏正义:“太宰以多能为圣,但有美辞,无疑辞也。注亦微误。”

子贡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安国注:“言天固纵之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意为孔子本是天所成就的大圣人,而又多能。“将圣”的将字,依孔安国注,就是大的意思。“又多能”的含义,多能与圣者不能混为一谈。

孔子闻悉之后,就说:“太宰知我乎?”接之解释自己为甚么多能,那是由于他少时贫贱,必须谋生,所以“多能鄙事”。鄙事是小事,虽然会得很多,但与修道以及治国平天下没有关系。不但圣人,即使君子,也不必多能鄙事,所以说:“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程树德氏论语集释引李中孚四书反身录说:“元人谓宋徽宗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不能为君耳。”

圣人是成了道的人。以多能为圣,那是误解。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朱子集注采吴氏说,与前太宰问合为一章。

邢疏:“此章论孔子多技艺之由,但与前章异时而语。故分之。家语弟子篇云,琴牢,卫人也。字子开,一字张。此云弟子子牢。当是耳。”

集解:“郑玄曰,牢,弟子子牢也。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

孔子自说未替国家办事,所以能多学技艺。孔子、周公,都是圣人,尚且多艺,普通人岂能一无所长。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明儒焦竑在他的焦氏笔乘里说:“孔子言己空空无所知,唯叩问者是非之两端,而尽言之,舍此不能有所加也。盖孔子自得其本心,见闻识知泯绝无寄,故谓之空空,然非离鄙夫问答间也。”

焦氏所说的“本心”,参以中庸“天命之谓性”,就是本性。焦氏所说的“见闻识知”,就是普通人的错误见解。本性空灵,毫无妄见,所以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空空如也”。泯绝见闻识知,彻见本性,就是空空如也。只说一个空字,犹恐落在空相上,再说一个空字,空其空相,所以说“空空”。“空空”仍是文字,并非本性,所以说“如也”。本性空空,而有大用,所以一个没有学问的鄙夫来问孔子时,孔子只问明鄙夫所问之事的利弊两端,然后将两端说清楚,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是为“竭焉”。说清楚以后,采用与否,由鄙夫自己决定。中庸说舜执其两端,此处是说孔子叩其两端。舜是自用,孔子是对鄙夫而竭,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中道。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集解孔安国注:“有圣人受命,则凤鸟至,河出图。今天无此瑞。吾已矣夫者,伤不得见也。河图,八卦是也。”

尚书益稷篇:“凤凰来仪”,周易系辞传:“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看不见祥瑞,孔子借此感叹不逢明君,不能行其大道。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者,是穿丧服的人。齐衰音资摧,是五种丧服中次重的一种。丧服最重的是斩衰。皇疏:“言齐,则斩从,可知。而大功,不预也。”这里所举的齐衰包括斩衰在内。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以亲疏为差等。

冕衣裳者,皇疏:“冕衣裳者,周礼大夫以上之服也。”冕是礼冠。衣裳是礼服的上衣下裳。穿戴冕衣裳者,是指官位至于大夫的人。

瞽者就是盲人。

孔子看见这三种人,在相见时,虽然他们年少,孔子必作,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孔子必趋。作是动作,例如坐则必须起来,立则必须变换所站的位置。趋是快步,但非奔跑。作、趋,对遭丧事的人表示同情,对国家官位表示尊重,对残废的人表示怜悯。

刘宝楠论语正义说,第一句说“子见”,后又说“见之”,不重复,“见之”与“过之”两文相俪。照曲礼说,四十始仕,此章“虽少”是指童子,童子何能成为冕衣裳者,刘氏说:“春秋时,世卿持位,不嫌有年少已贵仕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这一章经文专门讲道。颜渊喟然叹曰。喟,是叹息声。叹有二义,一是赞叹孔子,一是颜子感叹自己。以下文分三段。仰之弥高四句,感叹孔子的道极其高深。夫子循循然至约我以礼,赞叹孔子传道有方。欲罢不能至末由也已,颜子为自己修道的情形而感叹。

仰钻都是比方之词。譬如仰望高处,愈望愈高,望不到极处。又如钻凿一物,愈钻愈坚,此喻往深处说,深不可测。瞻之在眼前,忽焉在其后。前后左右,无不是道。颜子从孔子学道,发现道是如此高深,而又无处不在。何晏注:“弥高弥坚,言不可穷尽。在前在后,言恍惚不可为形象。”如此无形无尽的道不是孔子独具,而是人心本有,也就是中庸所讲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不可须臾离。所以颜子所学,是从孔子学其本有之道。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何晏注:“循循,次序貌。”道最难学,但孔子教以博文约礼,便是顺序引导颜子往前学,所以颜子赞以“善诱。”博文是研究修道的门路,约礼是依照门路去实行。修道的门路很多,必须多研究,多了解,始不迷惑,所以要博。礼讲规矩节度,不容错乱,所以实行只能选定一门而入,选两门就不行,这就是约礼。

颜子在孔子善诱之下,学而时习之,充满喜悦,纵然想把道放下不修,却放不下,所以说“欲罢不能”,由是尽力学习,乃自谓卓然如有所立。立是立下根基,这是谦虚话,其实颜子的道行早已超过这个境界。最后总结前文,虽欲从之,即是顺从善诱,继续进修,但因弥高弥坚,末由也已,犹未至于究竟。

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与此章参照研究。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趋严重,子路以其在弟子中的年长地位,为孔子预备后事。他因为孔子尝作鲁国的大夫,所以准备以大夫之礼为孔子治丧,以表尊敬。大夫有家臣,治丧时,行臣礼。孔子此时已无家臣,子路便使孔门弟子为臣。

病闲,闲读间,是间的正字,集解:“孔安国曰,病少差曰闲也。”孔子疾病日渐减轻,获悉子路使门人为臣,便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久矣哉”照映疾病已非一日,并开下文,辞卸大夫没有家臣已久,不可用臣,应该以士礼治丧。然而子路伪为有臣,这是实行诈欺,欺人欺不了,只有欺天,欺天即是欺自心。

最后两段,孔子的意思是说,大家以弟子的身分为我治丧,名正言顺,而且亲切,何必死于假臣之手。况且纵然没有家臣为我举行大葬,我也不会死于道路。大葬,集解:“孔安国曰,君臣礼葬。”

遵守礼制,是这一章经重要的意义,其他不必详考。曾子笃学圣人,所以临终易箦。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韫椟,据马融注:“韫,藏也,椟,匮也,藏诸匮中也。”藏诸沽诸的两个“诸”字,是“之乎”或“之欤”的合音字。善贾,是识货的贾人。沽,是卖。

子贡设一个比喻问孔子,有美玉在此,是放在匮中而藏之欤?还是求能识货的贾人而卖之欤?孔子答覆时,连说两句“沽之哉”,加重语气,有卖的意思,但不炫卖,随即自加注解,我只能待贾者来买。

此章问答,全用比喻,意在言外。有道德,有学问,当然要入世,为人造福,但是不能求售于人。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究竟是何处,不必详考。

孔子志在行道,而道不行,但不怨天尤人,此处不行,可往他处,所以“欲居九夷”。“欲”是仅有此意而已。有人认为,九夷之地鄙陋,奈何能居。陋是意指没有文化,人民不懂礼义。孔子说,君子居在那里,就不陋了。

君子,是泛指能教化人群的人,例如箕子居在朝鲜,教化朝鲜人,朝鲜即不陋。

学儒当学孔子那样存心淑世的精神。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郑注与皇疏都说,在鲁哀公十一年冬天,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那时鲁国的礼乐已经崩坏,孔子便定正音乐,雅颂等诗章也归于正了。各字是兼说雅颂两者,意思是说,使得雅是雅,颂是颂,所以说“各得其所”。

这一章经文主要的意义是讲正乐。古人注解,有的说是正乐词,有的说是正乐曲。其实音乐不能只要词不要曲,也不能只要曲不要词,因此,解释孔子正乐,应该是将乐曲与诗章配合起来讲,才算完全。

皇侃疏:“孔子去鲁后,而鲁礼乐崩坏。孔子以鲁哀公十一年从卫还鲁,而删诗书,定礼乐,故乐音得正。乐音得正,所以雅颂之诗各得其本所也。雅颂是诗义之美者。美者既正,则余者正,亦可知也。”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出去办政治,便按道理事奉公卿等长官。到了家里,便按道理事奉父母兄长。办理丧事,不敢不勉力。不受酒的困乱。这四桩事,我能做到那一桩呢?“何有于我哉。”有不敢承当之意。

事公卿,是办国家大事。事父兄,孔子曾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不能说是小事。父母之丧是第一大事。讲到酒,夏禹王饮了仪狄所造的好酒,便说:“后世必有人因为饮酒而亡国。”于是他就疏远仪狄,戒了酒。书经有一篇酒诰。戒酒也是大事。孔子谦虚,对这四桩事不敢承当,所以说“何有于我哉。”皇侃疏引用卫瓘的意思“三事为酒兴”,并加解释:“在朝廷,在家里,以及参加丧事,都不为酒所困。”

皇疏“又一云,人若能如此,则何复须我,故云何有于我哉。”这样讲法,恐怕不合孔子的原意。朱子集注把这些大事看作“卑事”,更是误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在川岸上看水时,说了这两句感叹的话:逝者就像这水,日夜不停的流去。

不舍昼夜的舍字,当止字讲,不舍就是不停止的意思。逝者的逝字,依古注,当往去讲。

逝者,指世间一切人事物,无一不像川水,迁流无常,谁也不能使其常有。孔子这两句话,有诗意,有禅意,只许意会,难以讲解。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在卫国时,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乘一辆车子出去游览。南子要求孔子一同去。孔子因为作客,不便拒绝,就乘另一辆车随同出去。灵公与南子等遂在大街上招摇而过。这时候,孔子很不以为然,国君不办公事,却带夫人在街上招摇,给人看了作何感想。因此便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然后就离开卫国,前往曹国。刘宝楠正义根据史记孔子世家,推定孔子说这话时是在鲁定公十四年。

好德的德字,就是学而篇贤贤易色的贤字。贤贤易色是泛称第三者,孔子在这里说话,本身牵涉在内,为了避免说自己是贤人,所以换一个德字来称自己。贤是由修学而得,德是人人本有,所以说德比较谦虚。好德好色两个好都是指称灵公,色指南子。

孔子说这话,是感叹灵公无道,一般学者都要引为鉴戒。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篑是盛土的器具。

譬如堆积一座山,尚未完成,只亏欠最后一篑土,如果从此止住,便不能成功,那不能埋怨别人,只怨自己停止。又譬如在平地上覆下一篑土,就比原地高,再进一篑,更高,最后成功了,也和别人不相干,而是自已肯往下努力的结果。竹添光鸿氏把平地解释为填平洼地,以平地与为山对举。可备一说。

孔子说这比喻,可以泛指很多事情,现在且拿求学一事来说。念一本书,就增长一本书的学问。再念,学问再增长。虽然增长了学问,但是学无止境,不到圣人的地位,不能停止,纵然距离圣人地位只有一步之差,仍须迈进这一步,才算成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集解:“颜渊解,故语之而不惰。余人不解,故有惰语之时。”

不惰,采用古注,指孔子说话不厌倦。颜回闻一知十,听孔子讲话,不违如愚,所以孔子教颜子,愈教愈有兴趣,不感觉厌倦。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子与人谈话,谈到已死的颜渊时,便感叹说:“可惜!”接之便说颜子生前用功的情形:“我只见他一直往前进,从未见他停止过。”“未见其止”,古注又有解释“未见他到止境”,意思是未能看他成为圣人。这也讲得通。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种谷,有的生了苗而不出穗,有的虽出穗而不结实。

这几句话不知孔子指何人说的,不必考证。

求学,不能“苗而不秀”,也不能“秀而不实”,一定要求满意的成果。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后生”,是二十岁以前的年轻人。“可畏”,是不可轻视的意思。“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此意,是说,后生的前途,不可限量。怎么知道他将来不如我们呢?然而,如果到四十岁,或到五十岁,他的学问事业尚未听说有何成就,他也不十分可畏了。

“不如今”的“今”字,皇疏:“今,谓我今师徒。”邢疏、朱子,皆作“我今。”单指孔子而言。以后生比孔子,难解。当以皇疏概指师徒较好。“我今师徒”即是“我们”或“吾人”之意。

孔子说这几句话,一则教人不要轻视学业未成的后生,一则勉励后生及时努力求学,因在少年时期,记性悟性都好,容易成功,到了中年,学习能力递减,五十岁以后,体力渐衰,所以无论学业事业都要在四十或五十岁前成就。但到四十五十以后,仍须继续勤学。孔子曾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平凡人。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语”是古圣人所说的话,“之言”是根据法语所说的言词。这些言词都合正道,不能不听从。但是听了以后,要改正自己的行为,这才可贵。

“巽与之言”是恭逊称许的话,谁听了都会喜悦。但是听了以后,要寻绎其中的意思,然后自省自勉,千万不能骄傲,这才可贵。

假使听了巽与之言,只是喜悦自傲,而不自勉,听了法语之言,虽然当面顺从,而行为不改,像这种人,就是圣人也无法教化他,所以孔子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无如之何。虽说“无如之何”,“已矣”,但用意是在激励那些冥顽难化的人,希望他们改之绎之。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郑康成注,主当亲字讲。主忠信,就是亲近忠信的人,拜为老师。交友,必须志同道合,不然,就是不如己。如字当似字讲,不似己的人,不要和他结交为友。人非圣人,都有过失,有过不能自知,经师友指点出来,不要怕难而不改。

学而篇君子不重章后段,与这一章相同。皇侃引范宁说,同一件事,孔子过一段时候再训示弟子,弟子尊重师训,又记录下来。邢昺疏则以为,记论语者不只一人,所以有重出。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夺得了三军的将帅,夺不了匹夫的志向。

周朝军队的制度,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到春秋时,三军变为称呼军队的通名。孔安国注,三军人数虽多,但人心不一,所以可夺取其将帅。

刘宝楠正义引尚书尧典疏说,士大夫以上,有妾媵,庶人只是一夫一妻相匹配,后来单身也称为匹,例如叫匹夫匹妇。匹夫是个孤单的人,没有势力,然而他的志向只要坚守不失,谁也不能夺取。志不可夺,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北方冬天,普通人穿缊袍御寒,富贵人家则穿皮衣。缊袍,古注有说是乱丝作的,有说是乱麻作的,不必详考。狐貉是两种野兽,貉与狐相似,有好睡的习性,毛有花纹。用狐皮作的皮衣,又暖又轻,非常名贵,貉皮更贵。

穿破旧的缊袍,与穿狐貉皮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觉羞耻,能够这样的,只有仲由。

普通人穿了破衣服,与人一比,总觉得可耻。修道的人要把心放在道上,不耻恶衣恶食。但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子路做到了,所以孔子称赞他。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这里还是讲子路的事情,古注本与前合为一章,刘宝楠正义采取孔广森经学卮言的意见,另作一章。这样比较好讲。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诗经卫风雄雉篇里的两句诗。忮是害的意思,臧是善的意思。马融注,不忮害,不贪求,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善呢?郑康成诗笺说,不疾害他人,不求备于一人,这样的行为,何以是不善呢?刘宝楠引韩诗外传说,利是害的根本,福来以后便是祸,只要不求利,便无害,不求福,便无祸。这三种讲法可以并存。

子路经常讽诵这两句诗。讽诵就是要照此学习。

做人固然要不忮不求,但如终日只守持这一道,算是一个好人而已,尚不能解决大问题。孔子期望子路不要停在这小道上,要由此进修大道,所以说,不忮不求这个道,何足以为善。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岁暮天寒之后,才知松树柏树后凋。普通树木到冬天都凋尽了叶子,枝也枯了。松柏在严寒时,只受一些凋伤,直到春天,生长新枝,才落旧叶,所以叫后凋。

古注以岁寒比喻乱世,松柏比喻君子。在乱世时,小人变节,君子不改操守。

何晏注:“喻凡人处治世,亦能自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后知君子之正,不苟容也。”

刘宝楠引翟灏四书考异,以为这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的话。考异举庄子让王篇:“孔子说,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这是三达德,儒家必修之学。礼记中庸篇,孔子对鲁哀公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知同智。有智慧的人能把事理看得明白,所以不惑。普通人常为患得患失而忧,仁人存公心,尚施予,不患得失,所以不忧。有勇气的人办事不怕困难,见义必定勇为,所以不惧。

具备这三达德,办一切事都能成功。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学、道、立、权,四个境界,层次分明。学是各种学问。道是修行圣人的大道。立是修道而能立定根基。权是推行大道而能通权达变。

求学的人多,修道的人少,所以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适字作之字讲,之就是往,适道就是往道上走,也就是修道。同是修道的人,未必都能立道。孔子十五岁志于学,三十而立。普通人修学几十年,不一定就能立,可见其难。所以,可与适道,未可与立。纵然可与立,然而讲到行权,则须随机变化,变的结果,恰好与道相合。如果没有权变的智慧,决定办不到。所以,可与立,未可与权。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前四句是逸诗,子曰以下两句是孔子论述。何晏集解以此解释前面“未可与权”的道理,因此与前合为一章。宋儒苏东坡以及朱子都不以为然,而另分一章。

何氏解释,唐棣之华反而后合,也就是先开后合,与众花不同,由此比喻行权,先反而后顺,学者如照孔子的意思能从这反字思考,便知行权之道并不在远。

苏氏以为,诗的意思是思得贤人而不能得,孔子论其未思之故,能思,则贤人何尝在远。朱子以为,孔子借这四句诗表示“仁远乎哉”之意。

汉宋学家各持不同的见解,一直没有定论,愈到后世,愈难折中。今且从分章讲,特别注意“未之思也”的思字,所思的对象无论多么遥远,一思便在眼前,学得这个字,修道便有大用。

正文 乡党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乡党篇只有一章,皇疏和邢疏都按照事类分段解释。

乡党,就是雍也篇所说的邻里乡党。郑康成注,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一乡,五百家为一党。这里只表示乡里或家乡的意义。

恂恂如,王肃注为温恭。如字是语助词。便便言,郑康成注为辩言。

孔子在乡党,言行一切,温和恭敬,温恭至于好像不善于说话。但他在宗庙与朝廷,说话则辩论得清清楚楚。虽辩,然而一切谨慎。

乡党是父母宗族所居地,孔子为孝敬父母,连同所居的乡里与一般人也恭敬。

白虎通解释宗庙,宗是尊,庙是貌,象先祖的尊貌。宗庙是祭祖行礼的地方,朝廷是政府议事的地方,所以,言辞都要明辩而谨慎。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孔子在朝廷,与下大夫说话,显示和乐的样子,与上大夫说话,显示中正的样子,当君主视朝时,则恭敬而又从容。

这是记载孔子在朝中言语礼节恰到好处。

侃侃,和乐。訚訚,中正。是照孔注讲解。侃字,据刘宝楠说,是衎的假借字。尔雅释诂:衎,乐也。说文:衎,喜貌。马融注:“踧踖,恭敬之貌。与与,威仪中适之貌。”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鲁君召孔子,使他担任摈职,陪接外国贵宾。孔子奉召时,脸色勃然变得肃敬,脚步躩速,不敢懈慢。

当时两君相见的礼仪,宾主各有陪同人员,这叫做“副”。宾的“副”叫做“介”,主的“副”叫做“摈”。摈分三等,叫做上摈、承摈、绍摈或末摈。介也分为上介、承介、末介三等。迎宾时,地主国君到大门外,站在东边,面向南方。陪同迎宾的上摈、承摈、末摈,从君主面前依次向南排列,一律面向西方。宾国之君在主君大门前九十步下车,站在西边,面向北方。同来的上介、承介、末介,从宾君面前依次向北排列,一律面向东方。排列结果,末摈与末介在东西两边面对面。宾主排列完成,主君先传话,请问宾君的来意,这叫做“求辞”,又叫“传辞”,由上摈传给承摈,承摈传给末摈。再由末摈传给宾君的末介,由末介、承介、上介递传到宾君。宾君答辞由介摈递传到主君。传辞完毕,主君迎接宾君。

“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是说孔子转身向右接受传辞时,便向站在他右边的人拱手作礼,转身向左把辞传下去时,又向左边的传辞人拱手作礼。拱手时,前俯后仰,衣服随之襜然飘动而不乱。

摈者在这样的场合,有不少时机必须趋进。趋进有两种,一是徐趋,一是疾趋。“趋进翼如也”是疾趋。虽然趋走疾速,但身体端直恭敬,所以说“翼如”。尔雅释诂,翼作敬字讲。

在送宾时,宾退,不再回顾,送宾礼成,孔子必向君主回报。

这一节是记孔子奉召与参加迎宾的礼节。古注或说孔子担任承摈,或说担任上摈,还有其他若干问题,不必详考。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公门就是君主之门,古时天子诸侯皆有好几重门,不必考定是那一重。孔子走进君门时,肃然起敬,像是要鞠躬的样子,其谨慎之状,犹如无所容身。

中门是门的当中,乃尊者所通行,为臣、为子者,皆当避之,所以不立于中门,乃为恭敬尊者。阈是门限,以横木置于门下,为内外之限。入门时,不践履门限,只能跨过。这有两个意思,一是避免将门限践污,一是避免自高之嫌。

过位,是经过君主的空位,虽然君主不在,孔子还是脸色勃然变为肃敬,脚步躩速,不敢懈慢。此处非说话场所,如有必要,则说得非常简单,似有不足之状。

齐读资音,齐是衣裳下段所缉的边缘。摄齐,是在升堂时,以手提起长袍的下端,拾级而上,以免长袍绊足跌倒。此时,肃敬之状,又如鞠躬,而且屏收其气息,似不呼吸。

君毕,出来,走下第一阶,面色舒展,怡怡然,下尽阶级,走到平地,距君已远,步履较快,可以小翔,故说“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皇疏:“位,谓初入时所过君之空位也。今出至此位,而更踧踖为敬也。”

这一节,记孔子上朝的礼容。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圭是一种瑞玉,国君使臣到外国聘问,必授瑞玉,以为信物。孔子出使外国,在行聘问礼时,执持君之玉,至为谨慎,所以“鞠躬如也”,圭虽不重,但执在手里,像是举不起的样子,故说“如不胜”。“上如揖”,是在升堂授玉时,将玉奉上他国君主,敬如作揖。“下如授”,刘宝楠用郑注,是说授玉毕,下堂,仍不敢忘礼,还像在授玉时那样谨慎。“勃如战色”,竹添光鸿以为战阵之色,表示敬慎,比解释“战而色惧”为优,这与郑注“战色,敬也”相合。“足蹜蹜如有循”,是缩小脚步,两脚前后相接,不提起脚踵,顺递而行,如循一条路线,徐缓前进。

享礼,享即献,朝聘之后,即行享礼。享就是献礼物。替国家送礼物必须庄严,所以“有容色”。据江永乡党图考,有容色,是说身容、手容、足容如初,但非勃如战色。

私觌,享后以私礼相见,此时轻松愉快,所以“愉愉如也”。人臣不能私交外国,此说私觌,是奉命出聘,为国君所许,自是合礼之举。

这一节,记孔子出使外国的礼容。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君子即称孔子,绀是深青而含赤色,緅是深青而带微黑,两者都与黑色相近。饰是在衣服的领口与袖口上缘边。

孔子穿的衣服,不用绀緅二色饰边,因为绀饰是齐祭之服,緅饰是丧祭之服。此据孔安国解释。郑康成也说,绀是紫玄之类,緅是红纁之类,玄纁类同祭服。

亵服本指内衣而言,古注引申为私居服,即是家居便服。孔子的亵服何以不用红紫色,皇疏朱注都以为红紫不是正色。王肃注:“亵服私居,非公会之服者也。皆不正。亵尚不衣,正服无所施。”皇疏引颖子严说,红是赤白,为南方间色,紫是黑赤,为北方间色。故红紫非正色。亵服尚且不衣,正服当然不用红紫。孔子曾说:“恶紫之夺朱也”,所以不用。

当暑,即当暑热时。袗作单字讲。絺绤都是葛,细的是絺,粗的是绤,袗絺是细葛布制的单衣,袗绤是粗葛布制的单衣。必表而出之,孔安国注,“加上衣”。刘宝楠举御览引郑注说,表即是表衣,出即是出门。表衣即指裼衣而言。裼衣穿在絺绤之外,故称表。古人穿衣,先穿亲身的内衣,次加外衣,这层外衣,春秋是夹褶,也就是双层的夹衣,夏天是絺绤,冬天是裘,又次加裼衣,又次加礼服。此处表衣,与下文缁衣素衣黄衣,都指的是裼衣。居家不需加裼,若出门,不可穿单衣,必如孔注所云“加上衣”。上衣的“上”字,是指将衣在外加上,所加上的即是裼衣,又称中衣。如在中衣外又加礼服,则礼服对中衣,也称上衣。

缁衣羔裘三句,说明衣服的颜色表里如一。裘是皮衣。羔裘是黑毛羊皮,与黑色的缁衣相称。麑裘是小鹿皮,毛色近白,与素衣相称。狐裘是指黄毛狐皮,与黄衣相称。皇疏说,缁衣羔裘是诸侯视朝的衣服,诸侯视朝与群臣同服,孔子是鲁臣,所以也穿此服朝君。国家如有凶荒,国君穿素服,群臣随之穿素服,孔子是鲁臣,也穿素服。在年终时,举行蜡祭报功,象物色黄落,鲁君穿黄衣狐裘,孔子为臣,助蜡祭,也随君穿黄衣狐裘,所以礼运说:“昔者仲尼预于蜡宾”。

亵裘是家常便服,做得较长,可以保暖。孔注短右袂,是右手的袖子较短,便于作事。胡绍勋等别解甚多,难以考证。

寝衣,照汉儒解释,即是小卧被,其长度一身又半,寝时,脚端可折,不会透风。

狐貉即是狐皮貉皮,取其毛之厚暖者,用为坐褥,接待宾客。居字作坐位解。

去丧,孔注:“去,除也。”在服丧期间,不能佩带玉等饰物。服丧期满,除去丧服,则无所不佩。礼记玉藻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孔子佩象环”,“凡带必有佩玉,唯丧否”。

帷裳,是上朝与祭祀所穿的礼服。非帷裳,是指其余的衣服,如礼记深衣篇所说的深衣。王肃注:“衣必有杀缝,唯帷裳无杀也。”皇侃疏:“杀谓缝之也。”皇疏又引郑注:“帷裳,其正幅如帷。非者,谓余衣也。杀之者,削其幅,使缝齐陪腰者也。”江永乡党图考,意谓当时深衣裁制不合制度,故特记此一条,以明夫子深衣必用古制。

不用羔裘玄冠吊丧,孔注:“丧主素,吉主玄,吉凶异服。”刘宝楠说,依旧礼,始死,吊者可用羔裘玄冠,然夫子于心未安,所以不用。

吉月必朝服而朝,孔注吉月为月朔,程树德论语集释采夏炘的学礼管释之说,吉虽当善讲,亦有始字之义,因此,吉月即谓正月。孔子虽致仕,而在元旦朝服而朝,亦合情理。

这一节记孔子衣服之类的礼节。

齐,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蔬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席不正,不坐。

齐,即是斋。祭祀前,必须斋戒沐浴,祭祀时始有感应。“明衣,布”,依古注,是用布做的亲身衣,即浴后所穿的明洁之衣。

齐必变食二句,是说斋戒时变更平常的食物与居处。古注变食,或谓不饮酒、不吃肉,或谓下文有“肉虽多”,以及“惟酒无量”等语,则非不饮酒,不食肉。主张前一说者,则将下文另分一节,亦可。迁坐,皇疏引范宁云:“迁居齐室”,即是不与妻同房。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两厌字说文作猒,读平声,是饱的意思。不厌就是说不求其精细而饱,意为圣人食无精粗皆可以饱。

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食指谷类的食物,饐是气变,餲是味变,皆不新鲜。鱼肉馁败,即是腐烂。陈腐的食物容易中毒,所以不食。

色恶是食物的颜色恶劣。臭恶不是腐臭,而是烹调的臭气恶劣。食物未熟,或过熟,皆是失饪。不时,有不同的讲法,一是烹调不到火候的食物,一是不合春夏秋冬四时所宜的食物,一是一日三餐不在朝夕日中的时候。这都有害于健康,所以不食。

割不正的割字,是宰割,即是杀的意思,如割鸡解牛等,与切肉之切不同。割不正,非指切肉不方正,而是用残忍的方法宰杀。皇疏引江熙云:“杀不以道,为不正也。”杀得惨无人道,不忍心吃,所以不食。

不得其酱不食,酱有醯醢等多种,竹添光鸿以为,不得其酱,是不得其所宜之酱。酱各有宜,如药味然。不得其酱,恐或有敌物。得其酱,则增其美,而去其害,故君子重之。

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刘宝楠正义说:“气犹性也,周官疡医,以五气养之。五气即五谷之气。人食肉多,则食气为肉所胜,而或以伤人。”按照本草,不论动植物,皆有性气味色之类别,然以性为主,正义引用周官之说应从。肉虽多,不能多吃,必须以饭为主。不使肉气胜过饭气,以免伤胃。惟酒无量,饮多饮少,没有定量,但以不醉为度,不醉则不乱。

沽酒市脯不食。沽市二字都是买的意思,脯是干肉。酒从外面买来,未必清洁,脯自外面买来,不知是何物之肉,所以都不食。

不撤姜食,不多食。撤是撤去,姜能去邪味,发正气,所以不撤去,但不多食姜食。

祭于公,是陪君祭祀,祭毕,君赐祭肉,不待经宿,即须分享,表示不留神惠。自家祭祀,其祭肉不能超过三天,免亵鬼神之余。公祭或家祭之肉超过三天,已经陈腐,便不能食,只好敬而埋之。

食不语,寝不言。吃饭睡眠皆不是说话的时候。吃饭时,口中嚼物,睡眠时,安静休息,故不宜言语。但在宴会时,敬酒敬菜,也不能不说话,朋友也有连床夜话的情形,然而亦须少说。

虽蔬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瓜字或作必字,与祭字连读,但郑康成仍从古文论语作瓜字。古有祭食之礼,即在饮食之前,将每种食物取出少许,放在食器之间,以祭祀古时发明以火作熟食之人,表示不忘本。但非美食可以不祭。而孔子日常所食的,虽是粗疏之食,以及菜羹瓜果之类,也要祭之,不敢以菲薄废礼。祭时必然肃敬。此说详见刘氏正义。

席不正不坐。史记孔子世家将此句记在“割不正不食”下。古时未用桌椅,以席铺地而坐。铺席必须端正,不正则不坐。

这一节综记孔子饮食之节。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乡人饮酒,是同乡之人会聚饮酒。杖者是拄杖而行的老年人。礼记王制篇内则篇皆说,六十杖于乡。因此,在乡人宴会中的杖者,即是六十岁以上的老者。仪礼有乡饮酒礼篇,礼记有乡饮酒义篇,皆讲乡人饮酒的礼节。在这种宴会中,必须尊敬老年人,年龄最长者,必坐上席。乡人饮酒,可以饮醉,既醉则难免举止失常,但有杖者在场,虽醉仍须安静。此时,杖者不退席,孔子不敢退,杖者退出,孔子亦随之退出,可任宴会大众毫无拘束的欢宴。此记孔子参加乡人饮酒时,既能敬老,又近人情。

乡人傩,是乡人驱逐疫鬼的风俗。据皇侃疏,周礼夏官方相氏,化装为四只眼睛,金黄色,披熊皮,执戈扬盾,帅领百隶,口作傩傩之声,替民家驱疫鬼。古注皆说,孔子遇见乡人傩,恐惊先祖,所以穿著朝服,立于祖庙的东阶,欲使先祖五祀之神依之而安。邢疏也说:“所以朝服者,大夫朝服以祭,故用祭服以依神也。”事实是否如此,无法考证。自古即有政府与民同乐的礼俗。例如清朝的元宵玩灯,即可窥其一斑。民众联合几个村庄,向政府登记,举一灯官,扮演政府官员,或扮宰相,帅众拜访当地巡抚,巡抚亦派员接见,或扮演县官问案等等。由此可见古时官民同乐的遗风。因此,乡人傩是记孔子作鲁司寇时与民同乐的状况。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问是聘问,或是问候。问人于他邦,即是问候在他国的友人。这里所记,不是孔子亲往问候,而是使人或托人去问候,所以下句说:“再拜而送之”。古时士人相见,礼当再拜,即是拜两次。所以孔子送使者行时,对使者两拜。但使者不需答礼。因这不是拜使者,而是遥拜所问候的友人。诚敬之意,由此见之。

鲁大夫季康子馈赠孔子药物。孔子拜而受之。然后便说:“丘未达,不敢尝。”古注拜而受之,是一拜而受之。礼记玉藻说:“酒肉之赐弗再拜。”药物如丸散等,是内服剂,归为酒肉等食类,所以只需一拜。古人受馈食物,当馈者面,或当使者面,一尝其味,表示不虚所馈。但药物不是普通食物,是否也要尝,礼无明文,故说“丘未达,不敢尝”。丘未达,不是孔子自称未明药性,乃是就受馈药物之礼而言。送药物之礼未见过,故不敢尝。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厩是马舍,俗称马房。焚即失火焚烧。孔子的马厩遭了火灾。孔子退朝回家,问曰:“伤人乎”?未问是否伤马。邢疏:“不问马一句,记者之言也。”

古注或依盐铁论刑德篇“鲁厩焚”,孔子家语子贡篇“国厩焚”,“孔子罢朝,问人不问马”,以为国厩。或依礼记杂记篇“厩焚,孔子拜乡人为火来者”,又以国厩焚,春秋经文当有记载,但不见于春秋,故知是孔子的家厩。

问人不问马,古注大多以为“重人贱畜”,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原意如何,后世难考。或依当时礼制,不需问马。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国君赐与熟的食物,孔子必定正其席位,先尝食少许,表示敬受国君的惠赐。君赐腥,即是赐与未煮熟的肉类。孔子必予煮熟,献荐祖先。获君赏赐,荣归于祖,表示不忘本。熟食虽是君赐,但因从外面送来,恐在路上染污,所以不敢供祖。君赐生,即是赐与活的动物,孔子必畜养之。礼记玉藻说:“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所以“必畜之”。畜到祭祀时,始杀作祭品。足见对于动物不能非时宰杀。

侍食于君,是鲁君邀孔子聚餐。虽是国君邀宴,但就为臣的孔子而言,仍然称为侍食。君祭,古人食前都有祭食之礼,例如礼记曲礼说:“主人延客祭”,注解说:“古人不忘本,每食,必每品出少许,置于豆闲之地,以报先代始为饮食之人,谓之祭。”当鲁君祭食时,孔子先饭,表示先为君主尝食,试其烹调可否。这是侍食于君的礼节。

北方为尊,君位坐北朝南。臣见君,必须穿朝服,面对北方,君则南面。孔子疾病。鲁君亲临探视。孔子卧床不能起,因而首向东方,右侧而卧,便是自己面北,而君面南。又因卧病不能穿朝服,遂用朝服盖在身上,再以束朝服的绅带拖在上面,以示如穿朝服。

此记孔子虽在病中,尊君之礼仍不疏忽。

国君命令召见,孔子不待车驾,立即步行。郑康成注:“急趋君命,行出,而车驾随之。”

以上这一节,都是记孔子事君之礼。

入太庙,每事问。

郑康成注:“为君助祭也。太庙,周公庙也。”

八佾篇已有“子入太庙,每事问。?????”但非重出。皇疏:“前是记孔子对或人之时,此是录平生常行之事,故两出。”

入太庙,不但尊敬祖先,连庙中的祭器亦须尊敬。各种器物所置之处,皆有定位,不容错误,否则失敬,不能感格祖先之神。

入太庙,每事问,是记孔子事事认真,处处恭敬。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集解:“孔安国曰,重朋友之恩也。无所归,无亲昵也。”

朋友死,没有亲人办丧事,是谓“无所归”,孔子即说:“于我殡”。停柩待葬叫做殡,此处可包括殡葬等全部丧事。因为朋友死无所归,才这样为他治丧,如有家属,则不可如此,丧事应由其家属作主。

朋友馈赠,虽是车马,但非祭肉,则不拜受。据孔安国注,朋友有通财之义,所以不拜。祭肉是祭祀时供神供祖之肉,祭毕分赠朋友者,价钱虽比不上车马,但以礼重,所以孔子受赠必拜。

朋友是五伦中的一伦,此记孔子待友之道。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尸不作死尸讲。古时祭祀,以孙辈穿先祖之衣,端坐如神,代表先祖受祭,是名为尸。寝不尸,是说在寝室行动可以随意,不必端坐如尸。居不容,应从经典释文以及唐石经作客字。孔子居家,安然自适,不以客礼与家人相处。

齐衰者是穿丧服的人。冕者,一说,指戴冕的大夫,一说,冕与絻同,也是丧服,二说并存。若指大夫,亦不必实指戴冕,但藉指其身分而已。瞽者是盲人。孔子看见穿丧服的人,虽是亲狎之友,但因他遭遇变故,所以必定变容,表示同情。看见冕者与瞽者,虽是经常亵见之人,也必以适当的礼貌待之。瞽者虽不能见,但尽其在我,亦必以貌。

凶服,也是丧服。版是国家公文图籍。式同轼,古时车辆,其车身前有一活动的横木,名为轼,便于乘车人扶手行鞠躬礼。孔子乘车,看见穿凶服的人,就以手扶在式上,微俯其身,以示同情。看见负版者,也对公文图籍作式礼,此举是尊敬国家。

应邀作客,如见菜肴丰盛,而且是主人亲手端来,孔子必变面色而作,表示惊异感激之意。孔注:“作,起也,敬主人之亲馈也。”古人席地而坐,屈膝,坐在腿上,起是由坐而起,成为双膝跪地之状。

迅疾而至的雷或风非常猛烈,此皆出乎寻常,天地必有变故,此时孔子即有应变之举。孔注,必变,是为敬天之怒。礼记玉藻说,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在夜间,亦必起来,穿戴衣冠而坐。

此记孔子居家作客以及处常处变之礼。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绥是设在车上的绳子,供人援引上下车。升车即是上车。通常由御者将绥递给乘车者,便其援之而上。孔子上车时,为保持安稳,必定正立执绥。

车中不内顾,即是不往后看,免致后面的人有所不安。不疾言,免得惊扰他人。不以手亲自指点,为免惑众。由此可见孔子无处而不为人设想。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竹添光鸿以为古诗逸句,记者悬空揭此二句诗,是“先经起义”法。依集解暨刘氏正义等诸注解释,色指人的颜色,举是起飞,鸟见人的态度不善,立即飞去。翔是回旋飞翔。集是群鸟在树木上,引申为止息。鸟在回飞观察以后,才肯下来栖息。这两句逸诗是比喻人事上的出处进退应合时宜。

“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这是孔子的话。山梁是山涧上的桥梁,雌雉是母的野鸡。孔子经过山梁,看见雌雉悠然自得,便叹这雌雉能得其时。

“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共是拱手之义,读拱音。嗅字据集注引刘聘君的意见,当作狊字,古阒反,读局音,其义为鸟张两翅,见尔雅释兽郭璞注。刘氏正义考证:“狊字从目从犬,说文训犬视,亦惊顾之意。其字与臭相似,故相沿讹为臭。唐石经臭字左旁加口作嗅,则后人所改。五经文字,此字尚作臭也。然玉篇已引作。即嗅正字。”清儒江声论语质:“子路以夫子叹雉之得时,肃然改容,竦手上共。雌雉见之,疑将篡己,遂三振翅而起。”依江氏之说,则这两句意思,便是子路向雉拱手。雉却张翅起飞而去。此说较诸古注为优。

“时哉时哉。”含意深远。刘氏正义引刘氏逢禄论语述何说:“孟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圣之时者也。乡党篇记孔子言行皆准乎礼,而归之时中。礼以时为大也。”

正文 先进第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我国自古称为礼乐之邦。礼尚恭敬,乐尚和平,两者都是以仁为本。然礼乐往往因时因人而演变。此章意义,古注有多种异解,兹采一种解释。先进于礼乐,是在孔子以前的时代,学礼乐者都很朴素,看起来,是乡野之人。后进于礼乐,在孔子当时,学礼乐者不像乡下人那样朴素,其人言行注重文饰,看起来,是君子。但是讲到实用,孔子则从先进的礼乐。因为先进犹近古风,不失仁本,可使风俗归于淳朴。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随孔子受厄于陈蔡的诸弟子,皆不及门。朱子集注将此章与下面德行章合为一章,且以四科弟子为从孔子于陈蔡者,此时皆不在孔门,所以孔子思之。此注已经先儒辨证其非。据经典释文,郑康成也以此章与下章相合,但并未以四科弟子为从孔子于陈蔡者。

陈蔡之厄,是孔子周游列国时一次困苦的遭遇。卫灵公篇所记“在陈绝粮”,即指此事而言。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当时吴国伐陈,楚国出兵救陈,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便派人来聘孔子。孔子将往楚国,陈蔡二国大夫惟恐楚国重用孔子以后,将危害他们,因此共同派人围困孔子,以致断绝粮食。后来孔子派子贡到楚国,楚昭王出兵来接孔子,始替孔子解了围。据江永乡党图考,此事发生在鲁哀公四年。

孔子所说:“皆不及门”,郑康成注,皆不及仕进之门。刘宝楠正义引孟子尽心篇:“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以无上下之交即此处不及门的意思。此义可从。诸弟子与陈蔡大夫无交往,始遭遇这种困难。

从孔子于陈蔡的诸弟子,史记孔子世家载有颜渊、子贡、子路,弟子列传有子张,吕氏春秋慎人篇有宰予,此外则无考据。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此章开头无子曰二字,据皇疏说,这是记者所书,并从孔子印可,而录在论中。

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是孔门四科教育,颜子等十位大弟子各以特长分属四科,德行列为第一,足见道德教育最为重要。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颜回非有助益于孔子,因孔子说的话,颜回无所不悦。

孔子之言,颜子一闻即悟,所以孔子曾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既然一听就能完全领会,便只喜悦于心,不再发问。既无问题,孔子便不再发挥,而在座的其他弟子不能获益,因而孔子的教化不能普益他人。所以说:“回也,非助我者也”。这是孔子所作的反面文章,言外之意,则是赞美颜子悟性极佳。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闲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不闲,即是没有闲隙,这是由于闵子骞以孝行感动父母,能以齐家,使外人对他的父母昆弟无话可说。

韩诗外传,以及艺文类聚孝部引说苑等记载,闵子后母偏爱己生的两个儿子,冬天给他们穿很厚暖的衣服,给闵子穿的则以芦花冒充棉衣,后来他的父亲发觉,要逐出他的后母。闵子却向父亲求情说:“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意思是留后母在家,只有他一人受寒,如将后母逐出去,便连后母所生的二子一同受寒。他这一番话感动了父亲,取消原意,也使后母感激而成为他的慈母,他的两个异母弟弟也受感动而行弟道。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白圭是白色的瑞玉,毛诗大雅抑篇:“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是玉上的缺点,尚可磨灭,若言语有缺失,则不可磨。三复的三字,代表多次。南容读诗,读到这四句,多次复诵思维,可见他慎于言语,求其无玷。孔子将其兄的女儿嫁给南容。

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曾说南容“独居思仁,公言言义”。这两句话很重要。独居思仁,是慎独的工夫。公言言义,即对众人说话必须合乎正义,以为公众法则。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季康子想进用人才,所以问孔子有那一位弟子好学。求才何以问好学,因为人才由好学而来。

雍也篇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之详细,此处对之简单,何为其然,不必考据。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其父颜路请求以孔子之车为之椁。椁是棺外的套棺。古注以为颜路请将孔子的车子出卖,以资买椁。也有注者认为不是卖车买椁,考据甚繁。

孔子未许可,并对颜路说明,人子虽有才与不才之异,但在其父各言其子则同,我子鲤死,有棺无椁,当时我未尝卖车为他作椁,因我有时要随大夫上朝,不可以步行。

孔子周游列国,回到鲁国,虽不作大夫,但国家有大事,仍然上朝,故谦言:“从大夫之后。”

颜路之请,或因礼制不合,所以孔子不许。其他原因,古注所说不一,存疑。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噫,伤痛之声。天丧予,即是天丧亡我。伤痛之极,所以连说两句。

孔子尝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又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来此世间,是由天命以自尧舜至周文的道统,教育人民。在其三千弟子中,颜子最能了解孔子之道,他听孔子与言终日,不违如愚。他在孔子的心中,是道统的继承人,是圣教的辅佐者。颜子一死,孔子遽失辅佐,道统无人继承,天下苍生将如之何。因此,有天亡我的感受,所以发出如此悲痛的叹息。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孔子到颜家吊哭,哀伤过度。集解马融注:“恸,哀过也”。随行的诸弟子对孔子说:“夫子恸矣”。孔子恸而不自知,经弟子提醒,故先疑问;“有恸乎”。既而一想,确是过于哀伤,便说:“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夫人”当“此人”讲,即指颜子而言,意思是,不为颜渊恸,当为谁恸呢?由前章“天丧予”,可以了解此章“哭之恸”的悲心。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门人,是孔子的弟子,也就是颜子的师兄弟。他们要以厚礼葬颜子。孔子不许可,但未能阻止,因此感叹说:回,待我如父,而我不得待你如子,使你的丧葬不合礼,这不是我,而是由你的师兄弟所使然。

礼记檀弓上篇记载,子游问丧具,孔子答以“称家之有无”,家里富有,也不能逾礼厚葬,无财则不可以备礼。颜子家贫,又未出仕,厚葬便不合礼,孔子不许可,实为爱之以德,奈因颜子之父颜路作主,师徒虽如父子,毕竟不是父子,终于不能止其厚葬,所以自歉而又责备门人。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问事鬼神。事是事奉。事鬼神即是祭祀鬼神。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意思是说,能事奉人,方能事奉鬼神。欲知所以事鬼,须先知道所以事人。

子路敢问死,是问死后的状况。孔子答以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尚未知生,何能知死,欲知死后的状况,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

生前死后以及鬼神等情形,孔子十分明白。程树德论语集释引康有为论语注: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原始反终,通乎昼夜,言轮回也。死于此者,复生于彼。人死为鬼,复生为人,皆轮回为之。若能知生所自来,即知死所归去。若能尽人事,即能尽鬼事。孔子发轮回游变之理至精,语至元妙超脱。或言孔子不言死后者,大愚也。盖万千轮回,无时可免。以为人故只尽人事,既身超度,自证自悟,而后可从事魂灵。知生者能知生所自来,即已闻道不死,故朝闻道夕死可也。孔子之道,无不有死生鬼神,易理至详。而后人以佛言即避去,必大割孔地而后止。千古大愚,无有如此,今附正之。

程树德按语:鬼神死生之理,圣如孔子,宁有不知,此正所以告子路也。昔有举轮回之说问伊川者,伊川不答。所以不答者,以轮回为无耶,生死循环之理不可诬也。以为有耶,与平日辟佛言论相违也。此宋儒作伪之常态。至康氏乃发其覆,此如大地中突闻狮子吼,心为爽然,洵孔氏之功臣也。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闵子骞等四人侍于孔子之侧。闵子方正,子路刚强,冉有、子贡和乐。孔子见四位弟子各自坦率的显露其性情,不禁欢乐。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若字上的曰字,据皇疏本。此章最后何以有此一句,存疑。

子乐的乐字,郑康成注:“乐各尽其性。”刘宝楠正义说:凡人赋性刚柔不齐,惟各尽其性,斯有所成立,可同归于善也。

皇侃疏:“不得其死然,谓必不得寿终也,后果死卫乱也。袁氏曰:道直时邪,自然速祸也。”

宋蔡节论语集说,此“子乐”下,脱“子曰”二字。

清洪颐读书丛录:此句本别为一章,“曰”上脱“子”字,文选注引皆作“子曰”。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集解郑注:“长府,藏名,藏货财曰府。仍,因也。贯,事也。因旧事则可,何乃复更改作。”

鲁人为长府,是将长府改建。长府为鲁国财货武器聚藏之所,在鲁君宫内。为长府,不是单纯的改建房屋,而是别有企图。鲁人,古注不一,应指鲁君而言,但此文不言鲁君,而言鲁人,是学春秋笔法。

刘氏正义以为鲁人即是鲁昭公,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公伐季氏,当时孔子正居鲁国,则知鲁人为长府,正是昭公居之,因其毁坏,而欲有所改作,以为不虞之备。但季氏得民已久,非可以力相制,所以闵子骞言仍旧贯,意思是但仍旧事,略加缮治,何必改作,以此讽使昭公不要妄动。

刘氏此说较为可从,但鲁人也可以指昭公以后的鲁君。昭公伐季氏不成,反被逐往齐国,此后鲁国的三桓之家,目中愈无鲁君,愈使鲁君不能忍受,所以八佾篇里有哀公问社于宰我一章,此处为长府,指为他的计策,当然也说得通。但此时鲁君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三家的监视,若伐季氏,必蹈昭公的覆辙,所以闵子以“仍旧贯”之言,暗示其以维持现状为愈。由这一言,一则保住鲁君,一则使鲁国免于祸乱,所以孔子称赞他不言则已,言必正合时中。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瑟是一种乐器。瑟有易止而难进的意义。白虎通礼乐篇论五声八音说:“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因此,弹瑟时,要心平气和,表现闲啬之义。

集解马注:“子路鼓瑟,不合雅颂。”雅颂之音,令人心气和平。子路性情刚勇,弹瑟或许欠缺和平的意味。说苑修文篇、以及孔子家语,都说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所以孔子说:“在我门中的仲由,弹瑟为何弹出这样的音调。”门人不解孔子的语意,因此不敬子路,孔子再用比喻解释,仲由的造诣犹如已经升堂,尚未入室而已。

孔门弟子求学,譬如入门、上阶、登堂、入室,由浅入深、程度不等。入室,如颜子,固然最难,子路升堂又何尝易得。圣人教育,步步引进,子路虽已升堂,但尚未能入室,所以论其弹瑟,正是期其续求深入。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师是子张,商是子夏。孰贤,是谁比较高明。子贡想知道师、商二人谁优于谁,所以如此问孔子。孔子答复,子张过之,子夏不及。子贡再问:“然则师愈与。”愈字作胜字讲。孔子解释:“过犹不及。”犹字表示两者平等,譬如行路,以达目的地为恰到好处,不及或者超过,都是未达目的地,所以,无分轩轾。孔子讲中道,要在无过无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就是季康子。鲁国三家权臣,季氏的权力最大。他拥有最多的土地,比当时天子的宰卿周公还要富得多,但他仍感不足,要向民众加征赋税。孔子的弟子冉求作季氏家宰,替季氏聚敛,以增加其财富。礼记大学说:“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又说:“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所以,聚敛之臣不是良臣。“子曰”以下两句,是孔子的评论语。聚敛之事本来出于季康子,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得很清楚,但孔子只责备自己的学生,所以向诸弟子说:“冉求非吾徒也,你们可以鸣鼓而攻之。”这是声讨,鸣鼓即是击鼓。一鸣鼓,人皆知之。春秋笔法只责备贤者,孔子深责冉求,而不责季康子,是因为季康子不足以责备。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此记孔子简评六弟子的才性,“子曰”二字安置在中间,文法与上章相同。朱子集注将子曰以下另作一章,不如照旧。

柴也愚:弟子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集解:“愚,愚直之愚。”愚直,呆板而已,人品却很好。朱子集注引孔子家语说明高子的为人:“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

参也鲁:集解:“孔曰:鲁,钝也,曾子性迟钝。”迟钝是不够敏捷,但曾子用功勤恒,如“吾日三省吾身”,以及笃学忠恕之道,终于弥补其缺点,获大成就。

师也辟:集解:“马曰:子张才过人,失在邪僻文过。”黄氏论语后案:“辟读若左传阙西辟之辟,偏也,以其志过高而流于一偏也。”(左传庄公二十一年,郑伯享王于阙西辟。孔疏引服虔云:西辟,西偏也。)竹氏会笺:“辟辟同,开张也,子张堂堂,盛自设施,务开阔而少翕聚。”辟不宜作邪僻解,说子张文过,也找不出根据。作偏,或作开张讲,皆通。

由也喭:集解:“郑曰,子路之行,失于喭”。邢疏:“字书,喭,失容也。言子路性行刚强,常喭失于礼容也”。(,博漫切,音半。喭,鱼变切。)

以上四子,各有一失,不得其中。

回也其庶乎,屡空:庶乎,是差不多的意思。屡空,集解有两说。一说颜子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一说屡犹每,空犹虚中,因为不虚心,则不能知道。两说应以后说为是,圣人体寂,其心常虚而无累,所以孔子空空如也,颜子未到圣人地位,所以其心屡空。如依前说,颜子屡贫,如箪瓢陋巷,固然合乎事实,但孔子空空,便须解释为经常贫穷,便与事实不合,故以后说为是,屡空是说颜子已近乎圣道。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子贡不接受天命,即是不顺乎自然,而货殖营利,把心放在财富上,以致不能空其心,但不为财富所迷,所以是亿则屡中。皇本亿作忆。皇疏说:“子贡虽不虚心如颜子,而忆度事理,必亦能屡中。”子贡有时研究大道,也能领悟,只不能继续而已。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张问善人之道。善人是乐于作善事的人,尚非圣人贤人,但学圣贤,须先学善。善人之道的道字重要,善人要学圣贤,其道如何。孔子答复,如不实践圣贤的足迹,虽学,亦不入于室,不能成为圣人。践迹,就是学习贤人与圣人的行为。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古注以此与前文合为一章,集解何晏注:“论笃者,谓口无择言。君子者,谓身无鄙行也。色庄者,不恶而严,以远小人者也。言此三者,皆可以为善人也。”皇疏:“此亦答善人之道也,当是异时之问,故更称子曰。俱是答善,故共在一章也。”朱子集注因为另有子曰二字,所以别作一章解释。陈天祥四书辨疑以为文未详,不敢妄说。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闻斯行诸”,即是“闻斯行之乎”。“诸”是合音字,用在句末,就是“之乎”二字或“之欤”二字的合音。“之”字就是所闻的那件事情。

子路问:“听了这事就去做吗?”孔子说:“有父兄在,你怎么可以听了就做呢?”

冉有也这样问孔子,但孔子答复,却是听了就做,不必请示父兄。

仲由、冉求二人问题相同,孔子答案不同,公西华因此发生疑惑,所以他说:“赤也惑,敢问其中的道理。”孔子答复公西赤,冉求性退,所以引进他。仲由办事,一办就兼办二人分,所以抑退他。

退则进之,进则退之,便是因材施教。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于匡的畏字,不作畏惧解,可作被围解,其事实参见子罕篇“子畏于匡”章。

孔子在匡,被匡人围困,后虽脱险,却与弟子失散,颜渊落在后面,最后才赶上来,孔子一见便说:“我以为你死了。”颜渊说:“老师在,弟子怎敢死。”

孔子知道颜子不会死,“吾以汝为死矣”是一时欢喜的反义语。颜子说“子在”,也是知道孔子不会死,所以说“回何敢死”。孔、颜师弟相知之深,由此可以想见。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古注多以为季氏子弟。仲由、冉求,这时皆作季氏家臣。

季子然问孔子,仲由、冉求,可以说是大臣吗?孔子先不答可不可,但说:“我以为你来问特别的事,乃问由、求二人而已。”继则解释:“所谓大臣,就是用道来事君,如果道行不通,只好辞职。”

道就是治国之道,也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贯所行的仁政。

解释怎样才算是大臣以后,便说由、求二人可谓具臣。

孔注:“具臣,言备臣数而已。”

孔子已经答得恰到好处,而且句句是实话,但季子然意犹未足,再问:“然而他们一切都要顺从吗?”

具臣也不好做,应该服从,把事情办好。但在季氏家里,事事服从,便有难题,季氏在鲁国三家权臣中权力最大,上欺君,下欺民,大有阴谋篡位之嫌。孔子不答从或不从,但讲何事能从,何事不能从,所以说:“弑父与君,亦不从也。”意思是说,一切事可以顺从,但如季氏弑鲁君,由、求绝不顺从。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派子羔做费宰。费是鲁国的费邑,当时属季氏所有。宰是邑宰,如后世的县长。

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子羔学问尚未成熟,派他去做费宰,无异是害他,所以说:“贼夫人之子”。贼是害。人之子,指子羔而言。

鲁国当时,有不少做官的人并无很好的学问,因此,子路认为,费邑有民人,有社稷,使子羔做费宰,在治民与事社稷这些事上,即是学习,何必要读书然后才算是学呢?

从事政治,必须有足够的学术,始能办理有利于民的事情,假使学问不足,就去做官,虽说边做边学,实际是拿人民作试验品,一定有害于民。子羔如做费宰,虽不致于害民,但自己会受害。然而子路竟从反面说得很有道理。孔子因而责备子路:“是故恶夫佞者。”恶是厌恶。佞是佞口,能敏捷的将无理说为有理。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此章记孔子隐居在家,与弟子闲谈其志。章分三段。

第一段分二节。第一节记与闲谈的四弟子之名。其中曾皙,不必指为他人,就是曾子的父亲。

第二节,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以吾”的“以”字当因字讲。“毋吾以也”的“毋”字与“无”字通用,“以”字当用字讲。这一节,大意是说,因我年纪比你们长一些,我已无用了,但你们年纪还轻,现在闲居时,常说“无人知我”,但或有人知道你们,那你们“则何以哉”,将如何办事呢?

以下第二段,分四节,四弟子各言其志,子路直率,冉有谦退,公西华温恭,曾皙简约。

第一节,子路率尔而对,皇疏本率作卒,读促音,仓卒的意思,与孟子梁惠王篇“卒然问曰”义同。这一节,大意是说,子路一听,就卒然而对曰,一个千辆兵车的大国,挟在两大国之间,两大国“以师旅”来加害,又因兵灾而致年岁饥荒。由我仲由来治理,“比及三年”,比作“案验”讲,案验三年治理的成绩,可使军民有作战的勇气,而且知道义方。也就是知礼义之道。

子路说罢,孔子哂之。哂是笑,含有训诫的意思。孔子这样一笑,冉有等就不敢说了,于是孔子指名征问。

第二节,孔子先呼冉有之名问:“求,尔何如?”冉有对曰:“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我若去治理,到三年比考成绩时,可使民众富足。至于礼乐,则留待后来的君子。”

冉有说的话,有谦退,有不谦退。不谦退的是“可使足民”,谦退的是“如五六十”,“如其礼乐,则俟君子”。孔子听了,未置可否。

第三节,孔子再指公西华的名字问:“赤,尔何如?”公西华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祭祀之事,两君会同之事,愿穿礼服,戴礼帽,作一个小傧相”。郑注:“宗庙之事,谓祭祀。”胡绍勋四书拾义以为此处不得指祭祀,宜主朝聘而言。可备一说。会同有大小,例如齐桓公会众诸侯,是大会同,如两国诸侯相会,则是小会同。端,代表礼服。章甫,代表礼帽。公西华愿作小会同之相,言辞温恭。

第四节,曾皙另在一旁鼓瑟,所以孔子先问前三人,然后问曾皙。

“点,尔何如?”曾皙名点,古注有二曾点,另一曾点是狂士,不是孔子的弟子。“鼓瑟希”,曾皙原在弹瑟,听见孔子与子路等三人谈话时,便暂停止,此时孔子叫他,他就铿锵一声将瑟放下,起身对孔子说,他没有三位师兄弟的才具。所以记者形容为“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作,起也。就是起身。撰,经典释文作具字解,郑本作撰,说文撰具也。说无三子的才具,语气持平。

“何伤乎”,是“何妨”的意思。曾皙说了“异乎三子者之撰”后,就停顿了,所以孔子说,不妨各言其志。

曾皙于是简约的说出自己的志趣。“莫春”即“暮春”,是春季最后的一个月。这时换穿新制的春服,带领“冠者”,即是成年者,约有五六人,以及未成年的童子,约为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沂是沂水,出于鲁城东南方的尼丘山,流经鲁城南。浴,不一定是洗澡,可以引申作其他解释,例如礼记儒行篇说“儒有澡身而浴德”,浴德即是引申义。舞雩,是求雨的祭坛,祭时有乐舞,雩,是吁嗟求雨之声,所以叫作舞雩。此处是古迹,又是风景区。曾皙志在领一群青少年学生,在沂水雩坛各处游览,兴尽,歌咏而归。这就是隐居教书的志趣。所以孔子感叹说:“吾与点也”。与,是赞同的意思。

以下第三段,结束语。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者出,曾皙在三子出去后,问孔子,三子之言何如。孔子说,他们三人各言其志而已。曾皙又问:“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解答,治国要以礼,由的言语不谦让,是故哂之。

以下“唯求”“唯赤”两番问答,皇疏邢疏都说是孔子自问自答,朱子集注以为曾皙问,孔子答。

孔子言语非常简要,上节“其言不让”已经答得很完全,不需一再引证求赤二子来反复解释,因此,唯求唯赤两问答,以曾皙问孔子答为宜,但集注以及从集注的徐英论语会笺,都未能圆说。

“唯,求则非邦也与?”唯,是唯诺,这一字作一句。曾皙在听悉孔子何以哂由之后,以唯诺表示了解,随即又问“求则非邦也与?”冉求不是治国吗?孔子又答,谁说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土地,不是国家呢?曾皙听了,再应以唯诺,然后再问“赤也则非邦也与?”孔子再解答,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既说愿作小相,然而除公西赤以外,谁能为大相呢?

在孔子当时,天下无道已久,孔子周游列国,无一处能行其道,所以回到鲁国以后,就在家隐居以求其志,一面教学,一面删定诗书,作春秋。他曾与颜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能行能藏,是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的用意。所以既“与点”,也不否定三子谈政治抱负。哂由,只是哂子路“其言不让”而已。周易系辞传“显诸仁,藏诸用”,“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可以参研。

正文 颜渊第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克己复礼”有两种读法,俞曲园群经平议主张如孔注“身能反礼”,克字当能字讲,一读,己是己身,“己复礼”三字连文。今仍照普通读法,四字连续。克己就是克制自己,依马融“约身”讲,就是约束自己。复礼的复字,或作反字讲,或作归字讲,皆是相合的意思。凡事能约束自己,不责备人,便能合礼。约束自己,就是礼让他人,宽恕他人,如此即得礼之根本,所以就是仁。这是孔子引用成语答颜子之问。如左传昭公十二年:“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

“一日克己复礼”四句,是孔子就此成语加以解释。马融注:“一日犹见归,况终身乎。”皇侃疏:“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民咸归于仁君。”例如周文王在为西伯时,虞、芮二君争田,相与朝周,请其评理,待入其境,所见朝野人士无不相让,二人自惭而返,天下闻而归周者四十余国。克己复礼的功效由此可见一斑。这是就人君而言,若论普通人,如能克己复礼,也是无往而不为仁者,足以感化人群。“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是说行仁全在自己,不在他人。礼记中庸说:“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屋漏是室内西北隅,安藏神主之处,无人可见,在无人之处尚且不愧,何况在有人之处。所以如此,就因为行仁全由自己,而不由人。

以上是总纲,颜子一听就能领会,于是再问克己复礼的条目。孔子答以非礼勿视四句。不合礼的现象不要看,不合礼的声音不要听,不合礼的言辞不要说,第四句凡遇一切不合礼的事情皆不要动。勿动的“动”字,古人解释不一。如果解释为动容貌,或者是行动,皆不妥当。眼视耳听,皆由于身,言出于口,动则应该属于心意。心为身口之主,既能不动心,则身口自然也能不为所动,所以“勿动”应指不动心而言。

最后,“颜渊曰”以下两句,是结语。请事斯语,意思是遵照孔子的话去奉行。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大宾,大祭,大意是说,出门与人相晤,犹如接见大宾,使用民力犹如承奉大祭。见大宾必须敬,承大祭必须诚,诚与敬即可为仁。阮元揅经室集说:“此章大宾大祭专指天子而言。”皇疏引范宁说:“大宾,君臣嘉会也。大祭,国祭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施字当加字讲,凡是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情,不要加于他人之身。举此一条,可以类推一切。这是恕道,能行恕道,即可为仁。

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就是无论在那里做事都不使人抱怨。如果不仁,便办不到。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臼季说:“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管子小问篇引语说:“非其所欲,勿施于人,仁也”。由此可知,孔子所说“出门如见大宾”两句是引用古时成语,“己所不欲”两句也是引用成语,至于“在邦无怨”两句是否古语,则不得而知。但就前二条而论,可见孔子说话犹以古训为依据,何况普通学者,言论怎能不谨慎。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宋国人,是孔子的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名耕,字子牛。宋司马桓魋是他的哥哥。桓魋有意谋害宋景公,子牛深恐其谋反成功,便是弑君篡位,天下人皆得诛之,谋反失败,也必然召来灭族之祸,忧国忧兄,陷于两难之境。因而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能明说,乃至鲁国,向孔子问仁。孔子知其问意,便答复:“仁者其言也讱。”讱是难于说出的意思。

子牛再问,有话难于说出,就是仁吗?孔子解释,“为之难”,办这件事很难,“言之得无讱乎”,说这件事岂能不难。此话意在言外。一个人遇到为难的事情,说给人听,无非是求人代办,或求人代出主意,但如他人无力代办,也不能代出主意,如说出来,便是令人为难,甚至惹出更多的麻烦。基于这样的顾虑,所以,为难之事,不轻易说,这就是仁。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此章与前章有关系。前章问仁,此章问君子。

司马牛问君子,是想解除隐在心中的忧惧,所以孔子答复:“君子不忧不惧。”不忧不惧,即是“君子坦荡荡”的意思。

司马牛未尽明白,所以再问。孔子再为解释:“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内省是省察自己。一个人自省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一切无负于人,自心没有愧疚,何有忧惧,这就是君子。

桓魋谋反,必然不听司马牛的谏止,以致司马牛在无可奈何中陷于两难之境,既不能阻止其兄弑君篡位,又不能大义灭亲,所以忧惧不释。在孔子看来,这个难题确是不好解决,但忧惧无济于事,反而有害于己,所以教他不忧不惧,而不忧不惧来自内省不疚,只要司马牛不参与桓魋弑君之谋,也不到宋君那里告发,内省对于他的哥哥以及宋君,皆无愧疚,不失为两全的办法。参前章问仁,这样作法,就可算是仁者。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司马牛以无兄弟而忧,据郑康成注,牛兄桓魋行恶,死亡无日,所以说独无兄弟。

牛的家族在宋国,有封地,其兄桓魋很得宋景公的宠遇,然而桓魋不但不图报恩,反而恃宠谋害景公,魋的其他弟弟,如子颀、子车,都帮助谋反。后来叛乱失败,桓魋逃到卫国,转奔齐国。司马牛虽未与谋,但因兄弟们犯了灭族之罪,也不得不逃亡。他逃到齐、吴等国,最后死在鲁国的郭门外。此事在左传哀公十四年,有详细记载。

司马牛与子夏这一次谈话,古注或说在桓魋作乱之前,或说在乱后逃出时,今据子夏对其劝解的语气研判,当在事变之前。

司马牛向子夏倾诉,别人的兄弟都好,只有他的兄弟不好,所以说“我独亡”。子夏便以所闻的哲言为司马牛解忧。大意是提示他,桓魋的事情,不必忧愁,因为死生有命。至于他自己,如不回宋国,也不必忧虑衣食问题,因为富贵在天。虽然命与天似非人力所能改,但如君子心存敬慎而无过失,与人相处恭而有礼,则死生富贵也可以转变,所以四海之内,到处有亲如兄弟之人。子夏说罢所闻之言,最后结一句,君子不患没有兄弟,以解其忧。子夏只能拿这些话供司马牛参考,司马牛回宋与否,则由他自己决定。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张问明。孔子说,不听谮愬,可谓明,可谓远。

愬是诉的同义字,谮也是诉。谮与愬都有谗言的意思。谮,犹如浸润。愬,犹如肤受。

郑注:“谮人之言,如水之浸润,渐以成之。”

马注:“肤受之愬,皮肤外语,非其内实。”

皇疏:“愬者、相诉讼谗也。拙相诉者,亦易觉也。若巧相诉害者,亦日日积渐稍进,为如人皮肤之受尘垢,当时不觉,久久方睹不净。故谓能诉害人者,为肤受之诉也。”

郑注的意思,谮言如水,渐渐滋润,令人接受而不自知。马注肤受,谓愬者言语不实。皇疏谓肤受犹如皮肤之受尘垢,当时不觉,久之始见。

如果有人一遇谮愬,即能觉知,使谮愬行不通,这人就是明白人,而且有远见。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问政治。孔子答复,粮食要充足,兵力要充足,要取信于民。

兵字原指武器而言,后来持用武器的人也叫作兵,此处所说的兵字含有国防的意思。

足食、足兵、民信,这三者不可或缺。子贡问,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三者必须减去其一,何者可以先去。孔子说,去兵。又问,必不得已,再减去其一,何者可以先去。孔子认为,只有去食,不能去民信。去食或有饿死之虞,然而自古皆有死,不足为患,只要人民信赖政府,虽无足食,仍可与国家共患难。若去民信,纵无外患,也有内乱,则国家不能安立,所以说民无信不立。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说,君子有质即可,何必要文。

质是实质,文是文华。譬如说,某人直爽。这是就质而言。又如说,某人有礼节。这是就文而言。

棘子成是卫国的大夫,他与孔子的学术思想不同。孔子把文与质配合起来,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棘子成也知孔子的学术,但思想各异,所以有以上的议论。

子贡一听棘子成的议论,便说:可惜,夫子把君子说成这个样子,此话既说出口,四匹马车也追不回来。

“夫子”即指棘子成,因为他是大夫,所以子贡称他为夫子。

“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这两句是子贡针对棘子成的“质而己矣,何以文为”而发。

“虎豹之,犹犬羊之”,是鞟字的省文。集解孔安国注:“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别者,正以毛文异耳,今使文质同者,何以别虎豹与犬羊耶。”

子贡“文犹质也”四句话,大意是对棘子成说,文质不能偏废,若如你所主张,用质不用文,必致文犹质,质犹文,令人无法辨别君子与普通人,喻如虎豹犬羊之皮皆去其毛文,令人无法辨别虎豹之皮与犬羊之皮。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年饥就是谷物收成不好。鲁哀公因为年成不好,费用不足,便问有若,应该怎么办。有若说,何不用彻呢?

郑康成解释,彻是周朝的税法,规定农民缴十分之一的税,这也是天下的通法。皇疏引孟子滕文公篇,说夏朝用贡法,殷朝用助法,周朝用彻法。其实都是十分之一的税法。鲁国自宣公十五年改变税制,征税十分之二,此制直到哀公未曾再改。现在有若建议哀公恢复彻法,所以哀公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意思是征十分之二的税犹感费用不足,何能恢复十分之一的税制。

改变税法,税收反而减少,有若何尝不知,但是鲁君税收大部分皆由季氏等三家大夫中饱,这种积弊不除,纵然向农民征收更多的税,哀公收入增加不多,还是不够用,徒使民众更加贫困而已。与其两无实益,不如减税,以苏民困。所以有若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皇疏引江熙说:“为家者,与一家俱足,乃可谓足,岂可足一己而谓之足也。”有若的见解,只要民足,君就不会不足,如果民不足,君何能求其自足。

姚氏鼐惜抱轩经说:“与、犹谓也,周人语多如此。有若言百姓足,即当谓之君足,君用小乏,亦不害其可谓足也。”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

刘氏正义引吴氏嘉宾说,崇德辨惑是古时成语。

崇字当高字讲,崇德就是崇高其德行,辨惑是辨别疑惑。

子张问这两条,孔子分别答复。

先说崇德,一以忠信为主,忠是忠实,信是不欺骗人,一须讲求徙义,徙是迁徙,义当宜字讲,例如所办的事情不合理,便是不义,马上改过来,照合理的办,便是徙义。

再说辨惑,惑起于人心之迷,难以解释,孔子便以事例说明,例如喜爱一个人时,即欲其生,后来对他厌恶时,即欲其死。对于一个人,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这种但凭爱恶而无一定的主意,便是惑。

以下再补充两句话:“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这是诗经小雅我行其野篇中的两句诗,集解郑康成注:“只,适也。言此行诚不可以致富,适足以为异耳。取此诗之异义以非之。”朱子集注引程子说,以这两句为错简。“是惑也”下加这两句,是有难讲处。不讲,存疑。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桓公以管仲为相,齐景公以晏子为相,管、晏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景公此时,齐国政治不安定,所以景公问政于孔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子为景公讲明人伦常道,以此为治国的根本。君君,臣臣,就是君要行君道,臣要行臣道;父父,子子,也是要各行其道。如此便能使个人以至国家,一切都上轨道,政治自然安定。

景公一听,便称“善哉”,接之再以反义语强调伦常的重要性。“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意为如果君臣父子不能各行其道,例如君不仁,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则国家必然大乱,虽有很多粮食,但在乱世,生命不保,还能安然享受吗?所以说:“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诸字是“之乎”二字的合音字。

古注,陈氏灭齐,在景公时已见其兆,所以孔子示以根本之图。后世治国平天下的人果能力行孔子的人伦之教,自然绝其祸乱之源。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

子路无宿诺。

狱是诉讼,审理讼案,先要听原告及被告两造言辞,然后判决。

古注将片言解释为偏言,或半言,大致有两种讲法,一为子路在审理讼案时,偏信一方面言辞,即可断狱。一为子路是讼案两造之一,因为他平日言辞信实,听讼者听子路一面之辞,不待对验,即可判明案情。

不论古今,审理诉讼案件,都不可以只听单面之辞,这里的“片言”应指为判决的言辞,听讼者在问过两造案情之后,以三言两语批示判决,两造都能心服。像这种明快的决断,孔子以为,大概只有仲由始能如此。

子路为人忠信刚直,刚则明,明则断,所以孔子赞许他片言可以折狱。

子路无宿诺一句,与前段是否为一章,颇有问题。前段称子路名,此句称子路号,应该另为一章。但与前段意思有相关之处。宿诺,集解当预诺讲。无宿诺,即是不事先答应。显示子路既然答应,必不失信。记论语的人以此为子路有忠信服人之德,特别附记在此,为片言折狱作一解。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孔子听讼,与别人无异,即听取双方所讼之辞,判定谁曲谁直,但不同的是使人无讼。

使人无讼,即是以德化人,如为政篇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周文王为西伯时,有虞、芮二君争田,相约到周家,请其评理。但入其境,以至入其朝,所见农人、行人、士大夫,无不相让。二君自惭而退,把所争之田让为闲田。这是以德化人使其无讼的史证。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倦是懈怠,或疲倦。倦的古体字是券。居字,古注有居家、居官、居心三种讲法,都讲得通。家有家政,居家以孝友治家,不能懈倦。居在官位,所得的俸禄,都是由人民纳税而来,更不可懈倦。就居心而言,无论治家治国,心都要公正而无倦。

居家居官,都要办事。办事就是行。无论办任何事,自始至终,都要把心放在当中,不能偏私。这就是忠。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雍也篇有此一章。

集解,郑康成注:弗畔,不违道。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古注引春秋谷梁隐公元年传:“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君子助人成就善事,不助人成就恶事。小人与君子相反,见人作善事,便妒嫉,见人作恶事,便赞成。小人行为乃天理所不容。

刘氏正义引大戴礼曾子立事篇说:“君子己善,亦乐人之善也,己能,亦乐人之能也。君子不说人之过,成人之美,存往者,在来者,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是鲁国三家大夫之一,把持政治,又治不好,因此问孔子,怎样把政治办好。

“政者正也”,孔子把政字的意义解释为正。正是公正无私。办政治就要守住这个正字。这一句足以解答季康子的问题。但恐季康子尚不了解,故又解释:“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子,称呼季康子。帅,是表率。意思是说,你是鲁国的上卿,只要你自己行得正,处处以身作则,谁敢不正。

政者正也,虽对季康子说,但后世为政者,皆当奉为至理名言。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以盗为患,请教于孔子。

说文盗字从皿,会意。就是涎字,有垂涎欲滴的欲字之义。所以说文解释,欲皿为盗。

孔子以为,人有欲心,即有盗心,有盗心就会作盗贼,所以答复季康子:“苟子之不欲”,假使你自己不贪欲,“虽赏之不窃”,虽然你奖赏人为盗,而人也不去盗窃。

上行下效,居在上位的人不欲,则在其下的人便会以欲为耻,所以纵然有赏也不愿作盗贼。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如果杀无道,以成就有道,何如?”无道,指的是恶人,有道,指的是善人。

孔子主张以道德感化人民,不主张用杀人的刑政来治民,所以答复季康子:“子为政,焉用杀。”子是称呼季康子,焉字当何字讲。因为杀人,虽是杀恶人,也不是好办法,未必有好效果。如果想使民众向善,那就必须从季康子自身开始,所以说:“子欲善而民善矣”。欲是贪欲,果然康子像要满足贪欲那样要求自己为善,而人民自然就善了。

孔子说了理论之后,再说比喻。在上的君子,办事有成就,叫做德,君子之德如风。在下的小人,办事有成就,也叫做德,但小人之德如草。“草上之风必偃”,孔注,上字当加字讲,偃字当仆字讲,草加之以风,必然仆倒。例如风自东边吹来,草必向西倒,风自西边吹来,草必向东倒。此即比喻在上位的人必能感化一般人民。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子张问:“士要怎样才叫作达?”士,是读书人。

“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孔子先反问子张说:“你所说的达,是何解释。”

子张回答:“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这是子张所解的达,即在邦国做事,一国之人必闻其名,在大夫之家做事,大夫全家之人必闻其名。郑康成注:“言士之所在皆能有名誉。”

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达与闻不同,孔子先指出子张所解的不是达,那只是闻。继则说明何谓达,何谓闻。

“夫达也者”,达是通达,一个人要是通达的话,他的本质必然正直,而且好行义事,所以说:“质直而好义。”这是达的基本条件,如果没有直心,又不好义,如何通达。此外,又要有“察言而观色”的知人之明。察言是能察人言语而知人心意,观色是能观人颜色而知人之七情。这是了解他人心理的能力。一个自心通达的人必能通达他人之心。自知而又知人之后,即须“虑以下人”。虑,马融注为志虑:“常有谦退之志,察言语,观颜色,知其所欲,其志虑常欲以下人”。俞曲园群经平议考据,虑是无虑的简省词,无虑与大氐同义,大氐犹如大凡的意思,就是凡事都愿居于人下之义。马、俞二氏之释可以并存。人人都有傲慢心,都想居于人上,果能居于人下,就是谦让而不傲慢,然后无往而不通达。所以结语:“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周易谦卦六爻皆吉,其故在此。

“夫闻也者”,闻是名闻,有道之人藏名或逃名,小人则争名或沽名。孔子解释达以后,再解释闻。“色取仁”,外表采取仁,即是装作仁人的样子。“而行违”,然而行为不是仁人,恰与伪装的表面相反。“居之不疑”,处在伪装仁者的地位而不疑惑,自以为就是仁者,与人争名夺利,还自以为是,于是求名沽名,到处都有名闻。所以结语:“在邦必闻,在家必闻。”一个读书人不知不觉落到这个地步,太可悲了。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舞雩,是鲁国雩祭之处,其地有雩坛,有树木,在曲阜城外一里许,为一风景区,孔子常带弟子们到此游览。

樊迟从孔子游于舞雩之下,虽是游览,仍不忘求学,乃问孔子“崇德、修慝、辨惑”是何意思。

崇德等六个字是古语,刘氏正义以为求雨之辞,德慝惑三字合韵。

孔子称赞樊迟问三件事,故曰:“善哉问”,以下即分别解答。

“先事后得,非崇德与”,先作事,后始想到所得的报酬,这不就是崇德吗。崇德,就是增进自己的德行。

“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皇本无作毋。攻,改正。其,指自己。自己有恶,立即改正。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即是攻其恶。一个认真改恶的人,但见自己之恶太多,自攻之不暇,那有时间攻人,所以说“无攻人之恶”。能如此,便是修慝。慝字从匿从心,修慝是修去心中之恶。

“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惑的种类太多,忿是其中之一。一时忿起,不能自制,忘其自身,及其父母,这就是惑。辨惑,即在忿初起时,考虑后患,而不冲动,免为自身及父母召来灾祸,所以皇疏引季氏篇君子有九思“忿思难”解释此义。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此章记樊迟问仁问智。仁与智的意义都不简单。诸弟子问仁,孔子解答并不相同,但归结到本义则是一致。此处将仁解为爱人,樊迟听明白之后,继则问知。知就是智。孔子解为知人。智者必有知人之明。樊迟未了解。孔子再解释:“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直是正直的人,枉是不正直的人,错,当置字讲。此意是说,把直者选举出来,安置在枉者之上,就能使枉者学为直者。然而,谁是直者,谁是枉者,樊迟尚不了然,但又不好意思再问孔子,于是退出,见到了子夏,就把刚才孔子所说的:“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两句话问子夏,是何意义。“乡也”的乡字,假借为向字,古读响音,今亦读向音,说文:“向,不久也。”

子夏一听,就赞美这两句话富有含义,故说:“富哉言乎。”然后便举例说明。舜有天下时,在众人之中选举皋陶为士,不仁之人由此远矣。汤有天下时,在众人之中选举伊尹为相,不仁之人由此远矣。

皇疏引蔡谟注:“不仁之人感化迁善,去邪枉,正直是与,故谓远也。”皇疏案:“远是远恶行,更改为善行也。”

刘氏正义引宋翔凤论语发微,大意是说,孔子之意,必须尧、舜、禹、汤之为君,而后能尽用人之道,故言选举之事。当春秋时,由于卿大夫世袭,举直错枉之法不行,有国者宜以不知人为患,故子夏述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皆不用世袭,而用选贤,以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皇本善道之作善导之,不可则止作否则止,毋自辱焉作无自辱焉。

据集解包注,忠告,是以是非观念劝告朋友。善道,是以善道引导朋友。如果朋友不听从,则停止劝导,否则或致朋友疏远,这就是辱。

朋友地位平等,只能说以善道引导朋友,不能说以善道教导朋友,教导便不免自辱。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文,古注以为指诗书礼乐而言。君子以诗书礼乐之文结交朋友,以朋友辅助为仁,可谓得其交友之道。

正文 子路第十三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问为政之道。孔子答以“先之劳之”。先之,为政者自己先行,以身作则。劳之,教民勤劳。禹王治水,跋山、涉水、泥行,艰苦备尝,即是以身作则。有道的人办政治,必定教民勤劳。礼记礼运篇说:“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即是勤劳的理论依据。

子路请益,孔子答以“无倦”。请益,即是请孔子加以说明。颜渊篇颜子请问其目,也是请益的意思。无倦,即是先之劳之,永不懈怠。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仲弓为季氏的邑宰,因此请问为政之道。孔子答复仲弓:“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有司是邑宰之下各司其事的群属。办政治,必须先分配有司的职务,使其职掌分明,办事有序。赦小过,人民有小过失,可以饶恕。诸注以赦小过为赦有司的小过,恐非经义。贤才是有德有能的人,要特别举用他,始能将政治办得好。

仲弓又问:“焉知贤才而举之?”问意是如何知道贤才。孔子说,举你所知。你所不知,但有他人知道,“人其舍诸”,他人岂舍之乎。意思是他人会推荐给你。

为政在人,所以仲弓问政的意义归结在举贤才。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卫君是指卫灵公的孙子出公辄。辄的父亲蒯聩是灵公的太子,因罪逃往国外,灵公卒,由辄继为卫君。后来蒯聩回国,取得君位,辄则出奔,因此称为出公辄。

据左传记载,蒯聩在鲁定公十四年、因耻其母南子淫乱,涉嫌想杀南子,奔往宋国。鲁哀公二年春,卫灵公有意立公子郢为太子,郢辞之。同年夏,灵公卒,南子命公子郢继位,郢再坚辞,遂立蒯聩之子辄为卫君。是年六月,晋国的赵鞅助聩返卫国戚邑。鲁哀公三年春,卫石曼姑等帅师围戚。历史家称他们父子争国。其实是否出于父子本意还是疑问。此后蒯聩一直居在戚邑。至鲁哀公十五年冬,聩与浑良夫等潜入卫家,挟持孔悝,强迫与之结盟,聩遂立为庄公。明年春,辄出奔。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于鲁哀公六年自楚返卫,时在卫君出公辄四年。当时孔子弟子高柴、子路等皆仕于卫。世家在孔子返卫的第二年记载:“卫君欲得孔子为政”,下文即举“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这一章。

子路问孔子,卫君辄待夫子去辅助他治国,不知夫子将以何事为先。

孔子答以“必也正名乎”,未表示其他的意见。

正名的意思,马融以为“正百事之名”,郑康成以为“正书字”,史记以及宋儒以来的学者,大都主张正聩、辄父子之名分。但如解释正父子之名,则聩为父,应该继位为君,辄为子,应该退让。然而辄虽为子,事实上继位已久,何况灵公在世时已不视聩为太子,而有意立辄。诸注对此问题之解决,虽然所论都持之有故,但是否合乎孔子的意思,颇值得怀疑。

子路不以正名为是,所以说:“有是哉”,接之便指孔子的话为迂阔。他的意思是卫君辄在位已久,继续作君即可,“奚其正”,何必正名。

孔子纠正子路说:“野哉由也”,野字不能解释为鄙俗,应依孔安国注:“犹不达也”,不达就是对某事不明白,所以下句便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君子对于自己所不明白的事情,便须“盖阙”不说。

下面是孔子为子路解释必须正名的道理:

名不正,名与事实不相符,则言语错误,不能顺理成章。言不顺,则办事不能成功。办普通事犹不成功,何况推行礼乐教化之事。治国必须以礼乐来教化。普通事办不成,一切杂乱无章,则礼乐更不能兴起。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即是刑罚用之不当。刑罚不中,则人民感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就天下大乱了。

最后是结语:所以,君子用一个名词,必使恰如事实,能以顺理的说得出来。能顺理的说得出来,必能行得通。君子说话不能随便。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稼是种五谷。圃是种菜蔬。

樊迟请学稼,又请学为圃,孔子不答复,只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而已。

待樊迟出去后,孔子为其余的弟子说明不用学稼的道理。

“小人哉,樊须也”,这里的小人,不是褒贬之辞,是指种五谷、治园圃种菜蔬而言,这些都是小人之事。所以小人是老农老圃的称谓。

在孔子时,政治不好,礼乐行不通,樊迟请学稼圃,意思是在讽劝孔子教民稼穑,这样对于民生也有益处。但孔子不以为然,而以办政治为重要,所以解释,在上位的人好礼,民众就不敢不敬,在上位的人好义,民众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好信,民众就不敢不用情。情是情实,用情,是以诚实相待。在上位的为政者能够如此,四方之民自然襁负其子而来归。何用自己耕稼。襁负是用布将小儿束负于背上。

“焉用稼”,是孔子勉励弟子们要研究修己安人的大学问,要致力于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不要分心去种谷种菜,因为种谷种菜的事情自有农业专家如老农老圃去作。而且农业是否振兴,要看政治是否改善,如果政治不好,则农业以及工商等业都兴不起来。所以改善政治实为发展农业的先决条件。由此可知,“焉用稼”一语并非忽视农人与农业。孟子滕文公篇辩论许子并耕之非,可以参考。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诵诗三百,就是现在诗经里的三百零五篇诗。三百是举其整数而言。孔子以为,读了三百多篇诗,应该会办政治,会办外交,如果把政事交给他,而他不能通达,派他到国外办事,在辞令方面,又不能专对,读诗虽多,又有何用。

毛诗序说:“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这都足以说明诗能通达政事的道理。

季氏篇记孔子的话说,“不学诗,无以言”,会诗,便会言语,用于外交,可以独自随机应对,达成使命。专对的意义,古注举庄公十九年公羊传说:“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其字,指的是当政的人。当政者本身行得正,办一切事都合规矩,自然能获民众拥护。所以说不令而行。但如当政的人本身行得不正,虽下命令,民众也不会服从。

皇疏:“其身正。如直形而影自直。其身不正。如曲表而求直影,影终不直也。”

颜渊篇孔子曾说:“政者正也。”本篇除此章外,又有“苟正其身”一章。足见政治领袖以本身守正为重要。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鲁是周公的封国,卫是康叔的封国,在周公兄弟九人中,康叔与周公最亲密,如左传定公六年,卫公叔文子说:“大姒之子,唯周公、康叔为相睦也。”

集解包注,周公康叔既为兄弟,康叔睦于周公,其国之政亦如兄弟。

皇疏,在周公初时,二国风化俱治如兄弟,至周末,二国风化俱恶,亦如兄弟。

朱子集注,鲁、卫本兄弟之国,而是时衰乱,政亦相似,故孔子叹之。

以上三种解释,可以并存参考。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古注鲁哀公的庶子也称公子荆,因此,这里用一卫字来区别。

孔子称赞卫国的公子荆善居室。依皇疏,善字作能字讲,即是能治其家而不奢侈的意思。

诸侯之子除继承君位称为世子者外,其余皆称公子。卫公子荆少居宫中,成年之后,结婚成家,父君给他一处采地,由他治理自己的家室,开始只有一些必需的用具,叫做“始有”,后来略有增加,叫做“少有”,后又因为积蓄更多,再为增加,叫做“富有”。他在始有时说“苟合矣”,在少有时说“苟完矣”,在富有时说“苟美矣”。这三个苟字作苟且讲,或作诚字讲,都不很恰当,依王引之经传释词,作但字讲较好,但字更能显示满足的语气,例如周易系辞传说“苟错诸地而可矣”,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小适大,苟舍而已,焉用坛”,其中的苟字都作但字讲,表示如此即可的意思。苟合矣的合字,依俞氏群经平议,与给字通用,给的意义是足,始有即感满足,后来苟完、苟美,完是完备,美是美好,随时都感满足。这样解释,更合乎经义。

贪求财富,永远不能满足,这是一般人的通病。卫公子荆处处知足,这是他的美德,所以孔子称赞他。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到卫国,冉有替孔子御车。孔子一看卫国有很多人民,便说“庶矣哉。”庶即是众多之义。

人民众多,就政治说,那是好事。如礼记大学说:“财散则民聚。”反之,如礼记檀弓说:“苛政猛于虎”,便不能多聚人民。

冉有一听孔子称卫国人多,便想了解为政之道如何好上加好,所以问:“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说:“富之。”要使人民富足。冉有再问:“既富矣,又何加焉?”孔子以为,人民富了,就要受教育,所以说:“教之。”

孔子在这里只提示先富民后教民。如何富民,则需治国者本于仁政因时因地而制宜。至于教民,自以五伦教育为根本。孔子祖述尧舜,尧帝教民就是教以人伦,孟子滕文公篇说得很详细。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期月,古注皆作一周年解释,期音基。

孔子假设,如有人聘用他去治国,他预定一年可以治理就绪,三年便有成就。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这是孔子居在卫国时,有感而发。当时卫灵公已老,怠于政事,不能用孔子,孔子喟叹,说了这几句话。

世家“期月”作“月”,“而已”之后没有“可也”二字。论语此章“可也”的“可”字,是指初步的功效而言。孔子从前治理鲁国,孔子世家说,三个月即告大治。此就卫国的情形衡量,预计三年有成,到时候,自然使民众富足,而又受礼乐教化。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善人治国一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这两句是成语。诚哉是言也。这是孔子称赞的话。

集解王注,胜残,是胜残暴之人,使不为恶。去杀,是不用刑杀。

在孔子时代,各国大都很乱,弑父弑君,或者出兵攻伐,都是残暴杀戮,恶习难除,最好是有圣人出来转恶为善,不得圣人,但有善人出来治理一个国家,逐渐改善也好。善人为邦百年两句成语,切中时弊。所以孔子说,诚哉是言。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集解,孔安国注:“三十年曰世。如有受命王者,必三十年仁政乃成。”三十年为一世,如有王者接受天命,施行仁政,必须三十年而后成功。

王者受命治理衰世,一则必须解决民生问题,一则必须实施道德教育,使人民身心皆安,两者皆非短时期能奏其功,所以必须三十年。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皇疏:“苟,诚也。”诚能正其本身,则从事政治,何难之有。本身如不能正,如何正人。

前有“其身正”一章,与此大致相同。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子即是冉有,此时为季氏的家宰。退朝,诸注大都依郑康成说,从季氏家中回来,即退于季氏私朝,非退于鲁君公朝。

孔子见冉有回来较晚,便问“何晏也?”冉有对曰:“有政。”孔子曰:“其事也。”古注其字即指季氏。“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此意是如果有政,国君虽不用我,但以我是国家的老者,仍得参与闻之。

刘氏正义引郑康成注:“君之教令为政,臣之教令为事”,并揆郑注之意,以政为公,以事为私,所以孔子辨别政与事,有正名定分的意思。

竹氏会笺说:冉子所议实是国政,不是家事,有政亦是据实而对,但季氏专于鲁政,不议于公朝,而独与家臣谋于私室,则虽政亦事也。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一言而可以兴邦”,这是成语,鲁定公怀疑,一句话有这样大的功用吗。所以他问孔子:“有之欤?”

孔子对定公说:“言不可以若是”,一句话就把国家兴起来,大概不如此,但是“其几也。”几字当近字讲,较好。虽不能说一言兴邦,然说一句有道理的话,可与兴邦接近。例如有人曾说:“为君难,为臣不易。”为君,为臣,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国家办理大事,所以难为。如果为君者深知为君之难,而能慎重其事,则“为君难”这一言虽不立即兴邦,但也就近于兴邦了。

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诸?”一言丧邦,也是成语。孔子答意相同,举例则略有分别。例如有人曾说:“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此意是,我当国君唯一的乐趣,就是我所说的话无人敢违背。孔子举例后,再加以辨别。国君说的话,如果是善,也就是有道理,无人敢违,那当然很好,如果不善,而无人敢违,那样,虽然不会马上就亡国,但已接近亡国了。

言为心声,孔子解答鲁定公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指明为政者有知难敬事之心,要有去骄纳谏之心。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叶,音摄,原为一小国,后属于楚,由叶公治理。叶公是楚大夫沈诸梁,字子高。

叶公问政,孔子答复,为政之道,要使近者欢悦,远者来归。近者是本国人,远者是外国人,为政而能使近悦远来,必是施行仁政,感召国内外人民。

梁章钜论语旁证,引徐氏缵高曰:楚疲其民,以蚕食中国,夫子因叶公之问以止之。

竹氏会笺说:是时楚国数度伐蔡,又与吴争陈,二国近楚苦兵,故夫子言,楚欲为政于天下,自近始。讽以恤小爱邻之仁也。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莒父的父,音甫,春秋大事表说,这是鲁国人的语音,如梁父,亢父,单父。郑康成注:“旧说,莒父,鲁下邑。”

子夏当莒父的邑宰,向孔子请示政事。孔子告诉他:“无欲速”,不要求其速成,“无见小利”,不要著眼于小利益。因为,欲速反而不达,见小利,则不能成就大事。

欲速不达,喻如治病服药,不能将几次的分量并为一次服下去,而且三分服药,七分调养,欲速则不能治愈。小利妨碍大事,喻如讲求霸业,则不能成就王道。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躬,据经典释文引郑康成注,直是正直的人,躬是这人的名字,郑本躬作弓。淮南子汜论训高诱注,直躬是楚国叶县人。攘,说文:“推也。从手,襄声。”段注引曲礼郑注:“攘,古让字。”后来作夺取之义讲。又引论语此处之义说:“因其自来而取,曰攘。”

楚大夫叶公语孔子:“我乡有一个直人,其名为躬,他的父亲攘人的羊,他去证明。”

父攘羊,子证之,据周生烈注,邢昺疏,羊来直躬家中,直躬之父取之。皇侃疏,子告诉失羊主人,证明父亲盗羊。

孔子却说:“我乡的直人与此不同,父替子隐瞒,子替父隐瞒,直就在这父子互为隐瞒之中。”

证父攘羊,事虽直,但违背天伦之理,其中有诈,实不可取。父子相隐,出于天然,事虽屈,而理至直,所以孔子说:“直在其中矣。”

皇疏:“父子天性率由,自然至情。若不知相隐,则人伦之义绝矣。”又:“范宁曰,夫所谓直者,以不失其道也。若父子不相隐讳,则伤教破义,长不孝之风,焉以为直哉。今王法则许期亲以上得相为隐,不问其罪。盖合先王之典章。”昔日法律依礼而制定,即在维护人伦常道。合乎伦常之直是为有道之直。背弃伦常之直,其直诡谲,而不可信。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恭敬二字,依说文,都当肃字讲,此处应该稍有分别。竹氏会笺说,尚书无逸篇,疏引郑注,恭在貌,敬在心。刘氏正义引汉书五行志,内曰恭,外曰敬。论语此章从五行志解释比较好。

樊迟问仁,孔子答以居处恭三句。居是安居时,恭是心里保持恭肃。仁人必先诚于中,然后办事始能形于外,所以安居无事时要存恭肃之心。执事敬,办事笃实,毫不苟且。与人忠,待人忠诚,决不欺骗。这三者是为人之道,虽到文化落后的夷狄之地,也不可舍弃。

前篇颜渊问仁,孔子答,克己复礼为仁。而为仁的条目则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条目都难实行。此章恭敬忠,比较容易学,学到了,就是仁。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贡在孔门中,长于言语,他问的事情,往往问在此而意在彼。此问,怎样才可以称为士。孔子答,“行己有耻”,一己的行为,要有羞耻心来约束,“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出使外国,能完成外交任务,不使君命受辱,如此,“可谓士矣”。

子贡请问次一等。孔子说,宗族的人称他是孝子,乡里的人称他能行弟道。

子贡请问再次一等。孔子答,“言必信,行必果”,说话,必守信不移,做事,必坚持到底,“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这是不能变通的小人,硁硁然,像石头那样坚实,然而亦可以为再次一等的士。小人不比大人,大人如孟子离娄篇所说,“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小人必信必果,而不与义配合,则不免于流弊,所以更次一等。但在春秋时代,世袭的卿大夫,或弑君,或弑父,连这样的小人也比不上。

子贡原来问士,以及一再的敢问其次,最后始问今之从政的人何如,也就是问那时候的士大夫何如,这才是他所问的本意。

孔子说:“噫”,叹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小器之人何能入算。

筲,郑注竹器,容一斗二升。斗与筲容量都很小,以此比喻一个人的器识浅陋。孔子时代的诸大夫就是斗筲之人。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中行,注重的是中字,中就是中庸之道,简说就如孟子尽心篇的“中道”,中行就是依中庸之道而行,无过,亦无不及。“与之”的“与”字,竹氏会笺以为即与“可与共学,可与适道”的“与”字同义。邢疏:“中行,行能得其中者也。言既不得中行之人而与之同处,必也得狂狷之人可也。”

孔子以为,中行之人得不到,只有取狂者狷者而与之。狂者进取,包注,狂者进取于善道。狷者有所不为也,包注,狷者守节无为。

狂狷两者都不合乎中道,但狂者有进取心,狷者不为不善之事,都是可取的人才。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此章大意在说恒心的重要,先是孔子举南方人的两句成语,称其为善,次就周易恒卦九三爻辞,显示无恒之人一事无成,你替他占卜也不灵,譬如你刚替他占卜某事,转眼之间,他又改变主意,这种心意不定的人,占之无用,所以孔子说不用占。

“巫医”,皇疏以巫是接事鬼神的人,医是为人治病的医生。清儒毛西河、俞曲园等,认为应据礼记缁衣篇,当作“卜筮”讲,可与下文“不占”的意思相贯。礼记缁衣:“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卜筮,古之遗言与,龟筮犹不能知也,而况于人乎。”皇疏以为这是南方人原有的两种说法,所以孔子两次称说,而礼记、论语也各有所记录。以上各注,毛氏等意见可从。

“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集解郑注:“言巫医不能治无常之人。”皇疏又引卫瓘解释:“无恒之人乃不可以为巫医。”郑注将下句解为另一人,较好。卫注之意,无恒的人,不可以作巫医。郑注之意,巫医治不好无恒的人。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集解孔安国注:“此易恒卦之辞,言德无常,则羞辱承之。”周易集解引荀爽说:“意无所定,故不恒其德。”此二句是周易恒卦九三爻辞。孔、荀二注之意。心意不定,是为其德不恒。心意无常的人,则常承受羞辱。“或承之羞”的“或”字,皇疏引毛诗及老子古注,作“常”字讲。

“子曰:不占而已矣”,集解郑注,易经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与人相处,和平忍让,而其见解卓越,与众不同。小人所见平庸,与众相同,而其争利之心特别强,不能与人和谐办事,但能扰乱他人而已。

左传昭公二十年,齐国晏子为齐君辨别和同二字之异,和如五味调和,五声相成,同则单调,只是一声一味之同,不与他声他味相调和,如此,食之无味,听之无趣。晏子的解释,可为此章注解重要的参考。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贡问孔子,假使有一个人,一乡之人都喜好他,则此人何如。孔子说,未必即可相信他是好人。子贡又问,一乡之人都厌恶他,则此人何如。孔子说,未必即可相信他是坏人。孔子不待子贡再问,就加以解释,与其泛随乡人好之恶之,不如亲自观察,乡人之中的善人喜好他,恶人厌恶他,然后相信他是好人,比较可靠。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说字,古注同悦字。另有一义,即当说话的说字讲。

君子容易事奉,而难以取悦。因为取悦君子而不合道理,君子不悦,所以难悦。至于君子用人,则量其能力而器使,无求完备,故易事奉。

小人容易取悦,而难以事奉。因为取悦小人虽不合道理,小人也会喜悦,所以易悦。至于小人用人,则是求全责备,故难事奉。

毛西河论语稽求篇,认为汉儒另有一解,说字当言说之义讲。他引先听斋讲录说:“君子厚重缄默,不轻说人长短。苟于义分不宜说,有相对终日不出一字者,似乎深沉不可测。而使人平易,绝无苛求。小人相对喋喋然,议论蜂发,非义分所当说亦说之。而一经使人,便苛求不已。”

程氏树德论语集释案语,说字疑当作言说或游说。他说,皇本于论语所有说字多从心作悦,独此章不改,毛氏此说似可从。但翟灏四书考异认为,说与事对待反覆,如读说字为言说音,则甚不融洽。

此章说字讲解可以两义并存,读音可读为悦。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泰字,何晏当纵泰讲。纵字有舒缓、放纵等义,也就是没有拘束的意思。骄是骄矜、傲慢。

君子心中没有拘束,对人则不傲慢。小人与君子相反。

程氏集释取李塨论语传注,很好。李注:“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何其舒泰,而安得骄。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何其骄侈,而安得泰。”

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三句,是尧曰篇里孔子答子张的话,李氏引来解释此章,是谓以经注经,自得确解。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刚,依郑注,是刚强不屈的意思。集解王肃注,毅是果敢,木是质朴无华,讷是言语迟钝。

中庸说:“力行近乎仁”,刘氏正义以力行即谓刚毅。学而篇:“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洪迈容斋随笔说:“刚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讷者必不为巧言。”

仁字的含义太广,学仁不容易,刚毅木讷与仁相近,可由这四者学起。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路问,怎样才称为士。孔子答复:“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刘氏正义以为,孔子的话到此为止,“切切偲偲,怡怡如也”,是当时的习见语,所以孔子概略言之,记论语者恐人不明,便加两句解释语:“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集解马融注:“切切偲偲,相切责之貌。怡怡,和顺之貌。”刘氏正义:“郑注云,切切,劝竞貌。劝竞,即切责之意。郑与马同也。”又说:“凡以物相摩按谓之切。故切有责训。”

毛诗小雅常棣传:“兄弟尚恩,熙熙然。朋友以义,切切节节然”。孔颖达疏,切切节节,皆切磋勉励之貌。孔氏以熙熙当论语怡怡,节节当论语偲偲。刘氏正义说:“朋友相勉,不使为非,其告语节节然有所限制也。”

兄弟属于天伦,朋友在五伦中是道义结合,所以相处各有其道。了解这个道理,能以敦伦尽分,便是读书明理之士。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教民,朱子集注:“教之以孝弟忠信之行,务农讲武之法。”

七年,吴氏嘉宾论语说:“古人三载考绩,三考而后黜陟,皆中间一年而考,五年则再考,七年则三考,故三年为初,七年为终。”

即戎,集解包注:“即,就也。戎,兵也。言以攻战。”

善人治理国家,不会穷兵黩武。但受外国侵略,不能不以武力抵抗。所以平时教民,除了道德教育与职业教育外,应有军事训练,并以道德教育为主。如此七年之久,一旦有外敌入侵,人民可以当兵卫国。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用没有受过教育训练的人民去作战,是谓抛弃人民。

集解马注:“言用不习之民,使之攻战,必破败,是谓弃之。”

马注的“不习之民”,似是专指没有学习战斗技能的人民而言。但除习战以外,应该包括平时的道德教育。因无道德教育做基础,便无战斗意志,作战也必然失败。

正文 宪问第十四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宪是孔子弟子原宪,字子思,雍也篇称为原思。

此章前后两段,一问耻,一问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在后段克字上有“子思曰”三字,“可以为仁矣”,作“可以为仁乎”。

集解孔安国注:“谷,禄也。邦有道,当食其禄也。君无道,而在其朝,食其禄,是耻辱也。”

朱子集注:“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

孔注耻是专就“邦无道谷”而言。邦有道时,作官食俸禄,犹如今日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得其应得的薪俸,理所当然,不能说是耻。这与泰伯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经义相合。依此讲,比较好。

克伐怨欲,依集解马融注,便是好胜、自夸、怨恨、贪欲。

克伐怨欲不行,就是不好胜、不自夸、不怨恨、不贪欲。原宪问,这可否算是仁呢?孔子答复,可谓难得,是不是仁,我却不知。

程氏集释举阮元论仁篇说:“此但能无损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是居处,怀居的意思是怀念安居的生活。

士是有志的读书人,不务他业,专学政治,将来要出去办大事,为国民谋福利。如果只求个人生活安适,这就与他的志向相背,不会有所作为,所以不够资格为士。

孔子所说的士,是指培养为有道的政治家而言。所修的学业,内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明明德,外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资亲民。学优而后从政,即是从事利他的圣贤事业,与后来的乱世之人,只为利己而办政治者,大异其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危言危行的“危”字,古注有“厉、高、正”三种解释,据广雅作“正”字讲较好。

孙同逊,何氏集解:“孙,顺也。”

一个人在国家有道时,说话要正直,行为要正直。在国家无道时,仍然不能同流合污,行为还是要正直,但说话要谦和宛转,否则召祸。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竹氏会笺:“有言,谓有善言也。”

有德的人必定有言,有言的人不一定有德。德是德行,言是有益于人的言语。有德行的人说话不会害人,只想对人有好处,所以必有有益之言。但有有益之言的人,或是言不由中,或是能说不能行,所以不一定有德。

仁源于德,德源于道,有道德的仁人作道德之事,必然勇为,无勇不能成事,便不能成为仁者,所以仁者必有勇。有勇的人虽然勇于作事,但若不与道德相合,便不算是仁,即使奋不顾身,也只是无意义的匹夫之勇,所以勇者不一定有仁。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此章有些事情难以考据,只能按照比较妥当的古注讲解。

南宫适,即南宫子容,也就是公冶长篇里的南容。释文:“适,本又作括。”

集解孔注,羿、奡,都是夏朝人。羿是有穷国之君,奡就是左传里的浇,他是羿臣寒浞之子。

邢疏引左氏襄公四年传、哀公元年传,以及刘氏正义引梁玉绳汉书古今人表、周柄中典故辨正,综合解释,羿恃其善射,逐出夏朝天子相,左传称为夏后相,自立为天子,用寒浞为臣,反为寒浞陷害,结果死于家众逢蒙之手。羿死后,寒浞即取羿的妻室,生了两个儿子,一是浇,一是豷。浇的力气大,能荡舟,就是能在陆地推舟,由其武力灭了夏后相。当初夏后相被羿逐出后,奔依斟灌、斟鄩两小国,故至浇时始被灭。当时夏后相被逐时,其妻已怀孕,逃到有仍,生少康。后由少康灭浇,少康子杼灭豷,而中兴夏室。

南宫适问孔子,羿善于射箭,奡力能荡舟,“俱不得其死然”,不得其死,就是不得善终,然字用在文言句末,据经传释词,当焉字用。“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致力于水利,后受舜禅而为夏王,稷教民稼穑,他的后代子孙建立了周朝。禹稷二人的力气比不上羿奡,但都得了天下。

南宫适说后,孔子不答。“不答”是不用言语回答而已。

孔子在南宫适出去后,便说:“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这两句话是赞许南宫适,赞许他是尚德的君子,崇尚道德,不崇尚武力。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不仁,指违仁而言,君子学仁,应当求其成熟,如孟子告子篇说:“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仁未成熟,不免违仁。在孔门中,只有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弟子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足见仁道难成。君子而有不仁者有矣夫,是说君子学仁尚未成熟者,有之。至于小人,未尝学仁,便谈不上仁。所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虽难成,但是肯学则能成,不学便无能成之理,所以不能沦为小人,必须学为君子。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爱是爱护,之字是指所爱护者,劳字从古注作勉字讲。

爱之,如爱子弟、爱国民等,爱护一个人,就要勉励他,使他走正路。又,既然爱护他,就应当劳心劳力的帮助他,使他循正途发展。

忠于一个人,不能不教诲他。这里的诲字含义较广,教导子弟,固然是诲,规劝朋友,规谏长上,希望他们改过,也都有诲的意义。能如此诲,才是尽忠。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集解孔注“作盟会之辞”,皇疏“作盟会之书”,依左传,即作外交辞令。

孔注,裨谌是郑大夫,姓裨名谌。马注,世叔是郑大夫游吉。左传称子大叔。行人是掌外交事务之官,子羽是郑大夫公孙挥的字。子产是郑大夫公孙侨的字。东里是子产所居的地名,因以为子产之号。

郑国在子产执政时期,要作外交文书时,先请大夫裨谌起草稿,再请大夫游吉去讨论要义,然后由了解外交事务的大夫公孙挥修饰文句,最后由子产润色辞藻。

办一件外交文书,经过四道手续,由四位大夫各尽所长,始告完成,足见如何慎重其事,更可见子产能够知人用人,而不自用。

邢疏引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事,可以参考。那是卫国的北宫文子告诉卫侯的话。他说:“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於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或问”就是或人问。经文称未具姓名的人为“或人”。

或人以子产、子西、管仲三个人问孔子,也就是请孔子评论他们为人如何。

或人先以郑子产问,孔子说:“惠人也。”孔安国注:“惠,爱也。”邢疏:“子产仁恩被物,爱人之人。”子产在郑国办政治时,给人民很多恩惠,所以孔子以这惠字来评定他的为人。

再问,子西,马注子西是郑大夫。他就是公孙夏,与子产为同宗兄弟。又有一说,楚令尹公子申,也叫子西。今采前说,是郑大夫公孙夏。孔子不予确评,只说:“彼哉彼哉”。毛奇龄论语稽求篇说,这是古成语,孔子引以作答。彼哉彼哉,译为语体,便是:那人吗?那人吗?此有贬意,但无法注明是何意思,只可窥其语气。

最后问,齐管仲,孔子说:“人也”。论语里的人仁二字往往通用。“人也”就是“仁也”。后面有一章,孔子答子路问,即说管仲“如其仁,如其仁”。所以此章“仁也”,应当无问题。下文“夺伯氏”一段,是举管仲为仁的事证。伯氏是齐国的大夫,皇疏说他名偃。骈邑是他的采地,骈是地名,据水经注,在今山东临朐县古城东。刘氏正义引春秋庄公元年经,齐师迁郱,杜注:“郱在东莞临朐县东南。”刘氏说:“骈即郱字。今山东青州府临朐县东南有郱城,是也。”三百是他采地的税户,有三百家。皇疏:“时伯氏有罪,管仲相齐,削夺伯氏之地三百家也。”伯氏被削夺后,家庭生活困难,只得吃一些粗疏的食物,但他终身没有一句怨言。孔安国注:“齿,年也。”没齿,犹言没世,或终身之意。管仲判决此案,如非出于仁心,判得合理,何能如是。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怨,说文:“恚也。”广韵:“恨也。”怨骄二字都是烦恼,一个人如不愿为烦恼所苦,那就要无怨无骄,但贫而无怨比较难,富而无骄比较易。既知难易之后,就要在贫时勉为其难,至于富贵,当然更不可骄傲。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孔子评论鲁大夫孟公绰的才性,认为他适合做大国的卿大夫家臣,不适合做小国的大夫。

当时晋国是大国,赵氏魏氏皆是晋国的卿大夫。公绰为人廉洁,作事亦有条理,但非全才。如为赵魏老,老是家臣之称。公绰如做赵魏的家臣,所办之事,可为优等。藤薛皆是小国。公绰若做藤国或薛国的大夫,则不能称职。

集解孔安国注:“公绰,鲁大夫也。赵、魏,皆晋卿也。家臣称老。公绰性寡欲,赵、魏贪贤,家老无职,故优。滕、薛小国,大夫职烦,故不可为也。”刘氏正义:“贪贤者,言务多贤也。”致力于多养贤人,是谓“务多贤”。注言“无职”即皇疏:“职不烦杂”之意。

大国的大夫家臣,与小国的大夫,所办的事情不同,孟公绰长于此事,不一定长于彼事,用人不能求全责备,必须取其所长,舍其所短。孔子评论孟公绰这两句话,可为用人法则。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路问成人,即是向孔子请问,怎样才是一个有成就的人。孔子答复,若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不贪欲,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艺,并且文之以礼乐,也可以算是有成就的人了。

集解:“马融曰: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纥。公绰,鲁大夫孟公绰。”“周生烈曰:卞庄子,卞邑大夫。”

孟公绰不贪欲,已见前章。冉求的才艺,在雍也篇里,也获孔子的称许。

臧武仲因为得罪鲁国的三家,逃到齐国避祸,齐庄公拟赠田给武仲,武仲见齐庄公所为,预料他将失败,不愿受田,以免后患,因此在谈话中故意激怒庄公,使其作罢,所以孔子说:“臧武仲之知。”知即智。详细事实见皇疏引左氏襄公二十三年传。

卞庄子是鲁国著名的勇士,皇疏说他能够独力与虎格斗。韩诗外传卷十记载,卞庄子是个孝子,他的母亲在世时,他随军作战,三战三败,朋友看不起他,国君羞辱他。及其母死三年,鲁国兴师伐齐,他请求从战,三战三获敌人甲首,以雪昔日败北之耻,最后又冲杀七十人而告阵亡。刘向新序也记载其事。

如果一个人兼有以上四人之长,便具备智廉勇艺,再经礼乐陶冶,这在孔子看来,亦可以为成人矣。

刘氏正义引刘向说苑辨物篇,颜渊问孔子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达乎情性之理,通乎物类之辨,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此答子路只举四人所长。比答颜子为次一等,所以说“亦可”。

第二段“曰”字以及下文,皇疏、邢疏,都以为孔子说,朱子集注又引胡氏,以为子路之言。郑浩论语集注述要,以为“曰,今之成人者”,是子路的话,意思是敢问其次。自“何必然”至文末,是孔子的答复语。“何必然”上面省一“曰”字,古人文字常有这种用法,郑氏之说可以采取。

前段所举四人,都不是古人,但四人各占一长,合起来,则非当时一人所能兼有,所以,后段子路再问今之成人者,孔子答,何必然,不必如前述的标准。只要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也可以是成人了。

见利思义,是说遇见可取之利,要想一想此利是否合义,合则取,不合则不取。见危授命,遇见危难,义不可免,决不逃避,不惜交出生命,也要解危。久要的要字当约字讲,与人有约,永久信守,不论后来境遇如何,决不忘平日与人所约之言。

前段成人,智廉勇艺,又须文之以礼乐,此段但讲义与忠信,故又次一等。虽然又次,但能力行,也有了不起的成就。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叔文子,据集解孔注,他是卫国大夫公孙拔,文,是他的谥号。礼记檀弓郑康成注,文子是卫献公之孙。

公明贾,也是卫国人,姓公明,名贾。或谓公明古读为公羊,贾读为高,即是公羊高。

孔子听说,公叔文子“不言、不笑、不取”,因问公明贾,这话是否可信。

公明贾回答:“以告者过也”,是传说此话的人言过其实。“夫子”,指公叔文子,因为他是大夫,故可称夫子。“时然后言”,说话适得其时,也就是应当说话时才说话。所以别人不厌恶他说话。“乐然后笑”,欢乐时才笑,没有虚情。所以别人不厌恶他笑。“义然后取”,合义始取,取得正当。所以别人不厌恶他取。文子并非不言不笑不取,而是言笑取都恰如其分,所以别人不厌。

孔子听后,便说:“其然,岂其然乎。”皇疏,其然,孔子认为公明贾所说的应当如此。岂其然,孔子认为原来传闻“不言不笑不取”岂容如此。皇疏其次依马注解释,其然,是赞美文子,能以时然后言等,岂其然乎,又恐文子时然后言等不能尽然。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前章,子路问成人,孔子称赞臧武仲有智慧。这里,是说臧武仲以他的封邑请求鲁君,为臧氏立后。皇疏:“为后,谓立后也。”,孔子依据此事说他要君。要是要挟。以孝经五刑章而论,要君之罪最为严重。

防,是臧武仲的食采邑,在今山东费县东北六十里。鲁襄公二十三年,武仲为孟氏所谮,构成罪过,出奔到邾,后又从邾回到防邑,派他的异母兄送礼给鲁君,求鲁君姑念他祖先的功勋,为臧氏立后,以守其先人之祀。鲁君便立他的异母兄臧为。武仲把防邑交给臧为之后,便奔到齐国。详情见孔注所引襄公二十三年左传。

武仲“以防求为后”,当时或有人说他不是要君,但他先回来占据防邑,始向鲁君请求,这就构成了要君之罪,因为如果鲁君不答应他的请求,他未必不以防邑来叛乱,所以孔子说:“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集解郑注:“谲,诈也。”说文:“谲,权诈也。”

春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相继创立霸业,领导诸侯,尊王攘夷,但就某些事情而言,他们有谲正之分。古注举的例子很多,今只引以下二事。一是齐桓公在葵丘会盟诸侯,一切以礼待周天子,详见春秋僖公九年左氏传及谷梁传。一是晋文公的践土之盟,事在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左传说他召周天子到践土,接受诸侯朝礼,并引孔子的话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由此可见,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就是齐国的公子小白,他和公子纠都是齐襄公的异母弟。襄公无道,鲍叔牙预知齐国将乱,便辅佐小白出奔到莒。后来襄公被他的从弟无知弑而自立。管仲召忽二人同辅公子纠逃到鲁国。几个月后,齐大夫雍廪杀无知。小白由莒回齐。公子纠之母是鲁女,所以鲁国出兵护送公子纠回齐,另外派管仲率兵拦阻莒道。管仲路遇小白,射中小白的带钩,小白佯死脱身。管仲以为小白已死,报告鲁国。鲁军送公子纠遂缓缓前进。

不料小白已先入齐,立为桓公,闻鲁军入境,立即发兵迎战,鲁兵败走。桓公本欲杀管仲,后因鲍叔牙规劝,决予重用,乃使鲁国杀公子纠,交出召忽管仲。召忽为子纠殉节自刎。管仲囚送到齐,即由桓公任为齐相。详见左传庄公八年至九年记事,以及管子大匡篇,史记齐世家。

子路为人,注重道义,他认为,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之而死,可谓杀身成仁,管仲不为公子纠自杀,当不能与召忽相比,因问孔子说:“未仁乎”。

孔子答复,齐桓公为诸侯盟主,九合诸侯,不用武力,故称衣裳之会,天下由此而安,这都是得力于管仲。因此,“如其仁,如其仁”,管仲亦如召忽之仁。

九合诸侯,各注或以九为虚数,表示多次的意思,朱子以九纠通用,解为纠合,今仍从古注,当九次讲。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子贡疑问,管仲非仁者。他认为,桓公杀了管仲所辅的公子纠,管仲不能为子纠而死,反而辅佐桓公,这能算是仁人吗。

孔子解答,管仲相助桓公,有这些功绩,可以成为仁人:他使桓公为诸侯的盟主,帅领诸侯,尊重周天子,一正天下,使天下安定,不受夷狄入侵,民到于今仍受管仲的恩赐。微管仲,如果没有管仲,我们中国人都要变成披发与左扣衣襟的夷狄了。管仲岂像匹夫匹妇那样普通人,为坚守一种信用,自缢于沟渎之处,而无功绩为人所知。

管仲的大功,一则使桓公能以维持天下安定的局面,一则维护以人伦为主的中华文化,不使沦为非礼非义的夷狄,天下后世人民皆受其赐,所以不害其为仁人,这是孔子以大公立论,并著眼于天下人民所受之惠,为子贡解释疑问,实为后儒论人论事的准据。

“微管仲”一段,马融注:“微,无也。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皆为夷狄也。”刘氏正义:“注言此者,见夷狄入中国,必用夷狄变夏,中国之人,既习于被发左衽之俗,亦必灭弃礼义,驯至不君不臣也。”刘氏又说:“管仲志在利齐国,而其后功遂济天下,使先王衣冠礼乐之盛未沦于夷狄,故圣人以仁许之,且以其功为贤于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则可不死,若无管仲之功,而背君事仇,贪生失义,又远不若召忽之为谅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撰,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撰,由文子推荐,与文子同上于公朝,居平等地位,一同事君。孔子闻知此事,就说,公叔文子可以谥为文。

大夫撰,汉书古今人表作大夫选,士免切。释文,撰,本又作撰。

礼记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请谥于君。君曰,夫子听卫国之政,修其班制,以与四邻交,卫国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郑康成注,文子,卫献公之孙,名拔,或作发。君,灵公也。刘氏正义引钱氏坫论语后录说,周书谥法,文有六等,称经天纬地,道德博厚,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愍民惠礼,锡民爵位。并无修制交邻、不辱社稷等例。灵公之论,不本典制,故夫子举同升佚事以合之。

文子推荐他的家臣大夫撰,即合“锡民爵位”一条。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孔子谈及卫灵公,说他无道。季康子问,如此,为何不亡国。孔子答以不亡国的原因,他有仲叔圉,集注,即孔文子,办理外交,又有祝鮀,此人虽有缺点,但有办祭祀的特长,因此叫他办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此人也有缺点,但有军事专长,因此叫他办理军旅之事,如此,那里会亡国呢?

奚而不丧:俞曲园群经平议引证孟子滕文公篇“方里而井”等古书,以“奚而”作“奚为”解。朱子集注:丧,失位也。

此章是论知人善任的重要,也有启示康子之意。潘氏维城论语古注集笺,引论语述何说,举三臣,以励康子也。三臣不足称道,其事灵公,犹愈于鲁三家也。昭公之出奔,夫子归罪于季氏焉。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集解马融注:“怍,惭也。内有其实,则言之不惭。积其实者为之难也。”

马注的意思是,言语无虚妄,才不致于惭愧,但若内聚其诚实,使凡所说的话皆不感惭愧,则不容易。

言语如实,人所难能,知此可以自省自励,马注比他注为优。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集解马注:“成子,齐大夫陈恒也。”皇疏,成子是陈恒的谥号,他在春秋鲁哀公十四年弑其君壬于舒州。壬是齐简公之名。

鲁与齐国同盟,又是邻国,齐君被弑,鲁国应该出兵讨伐乱贼。孔子因此沐浴斋戒,朝见鲁哀公,请讨陈恒。马注:“将告君,故先斋,斋必沐浴也。”孔子此时已是鲁国老者,非有大事,不入朝见君,既为大事,故先沐浴斋戒,至为慎重。

“公曰,告夫三子。”孔注,三子是三卿。即是仲孙、叔孙、季孙。鲁国的政权就在三家手中,哀公不能作主,所以叫孔子去告诉他们三人。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古注引左传哀公十四年记载,这是孔子退朝以后,与他人说的一段话。孔子在鲁国虽然早已辞职,但仍是大夫,“以吾从大夫之后”,是谦虚之辞。孔子说他自己既是大夫,遇见齐国这样大事,不敢不上朝报告,岂知君主却要他转告三子。这段话的意思,据马注,依礼,孔子应当报告国君,不应当报告三子,但由君命,不得不去报告他们。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之字作往字讲,孔子前往告诉三子。三子都认为不可以讨伐。孔子只好拿前面同样的话对三子一说而已:“因我忝为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

此章古注议论很多,兹摘译左传等三条作参考:

左氏哀公十四年传,孔子请哀公讨伐陈恒时,曾为哀公研判,齐国人有一半反对陈恒弑君,以鲁之众,加上齐国的一半人,可以取胜。

顾栋高春秋大事年表说,鲁国的兵权在三子,三子的兵权却在家臣,例如冉有等人都在季氏家中,如孔子奉鲁君之命,命家臣出兵,三子岂敢抗命。加以樊迟有若,皆是勇锐之士,号召远近,声罪致讨,四邻诸侯,必有闻风响应者。

刘氏正义说,诚使哀公奋发有为,许可孔子请讨,则孔子奉辞伐罪,必能得之三子,大服齐人,一举而齐鲁两国之权奸皆有所顾忌,这也是乱世之一治,可惜哀公终不能用孔子。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路问事君的道理。孔子答复:“勿欺也,而犯之。”欺是欺骗,犯是犯颜,之指君主而言。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义不可欺,当能犯颜谏争。”孔注的意思,为臣应当谏君,以阻止他的过失,假使他不高兴,甚至不惜犯颜而谏,但必须不欺君,才能犯颜谏争。“而犯之”的“而”字,孔注作“能”字讲。

这两句话,也可以这样解释:事君之道,不能欺君,然而君有不对的地方,可以犯颜谏之。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何晏注:“本为上,末为下也。”

上达,下达,含义都很广泛,何注以本末解释,比较可取。上达指根本而言,下达指枝末而言。达,邢疏作“晓”字讲。晓,即是知的意思。君子知本,凡事皆从根本做起。小人相反,凡事皆是舍本逐末。

学儒当知,希圣希贤是本,财利是末。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集解孔安国注:“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履而行之,是说古时学者将其所求的学问拿来自己实行,这是为自己修养而学。徒能言之,是说今时学者只将他所求的学问拿来炫示于人,令人知道他非常高明,而他自己不肯实行,这是为夸耀于人而学。

古之学者,知道求学的意义,在成己成物。为己,就是先成就自己。例如智仁勇,皆须自己先成就,然后始有能力成就他人。今之学者,不知道求学的意义。以求名利为先。所以,不修道德,只求学问。求学目的,是为了令人知道他有学问。以有学问,则可以获得种种利益。故云:“今之学者为人。”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卫国大夫,姓蘧,名瑗,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在卫国时,即尝住在他家。

蘧伯玉派人到鲁国拜访孔子,孔子请此人坐,然后问:“夫子何为。”夫子,称蘧伯玉。使者对答:“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何晏解:“言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无过也。”使者辞出后,孔子赞美:“使乎,使乎。”集解陈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使,是派遣之意。蘧伯玉派得能称其职的人。是谓“得其人。”

淮南子原道篇:“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庄子则阳篇也有类似的记述。可见蘧伯玉确是时常欲寡其过,使者的话恰如其分,所以孔子加以赞美。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位是职位,或泛指地位。政是政事,也可泛指他人所办的事情。孔子教人,不在其位,就不要筹谋其事,免得干涉他人的职责。

君子思不出其位,这是周易艮卦象辞,曾子引来解释孔子以上两句话。不出其位,是安守本分的意思。

朱注把上下两节分为两章,并以不在其位两句已见泰伯篇,此处算是重出。毛奇龄论语稽求篇认为不妥,因为曾子引艮卦象辞,本为证明孔子之语,如另作一章,便不解何意。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其言而过其行,例如说了五分,而只做三分或四分,君子就以为可耻。

皇本作“君子耻其言之过其行也。”并疏云:“言过其行,君子耻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就是指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这三者都要以事实来体验。仁者凡事不害人,而且力求有利于人,一切内省不疚,所以不忧。智者看事分明,力能决断,所以不惑。勇者依于仁智,凡所应为之事,不计艰难,勇于实践,所以不惧。孔子说这三者“我无能焉。”我,孔子自称。无能,做不到。君子办事之道,离不开此三者。具此三者,即可称为君子。但是孔子说:“我办不到。”子贡却说:“夫子自道也。”自道,就是自说。子贡以为,这三者,孔夫子都能办得到,所以,无异孔子说自己。

程氏集释引论语笔解:“子贡虑门人不晓仲尼言我无能焉,故云自道,以明有能也。”

君子道者三,古注有两种解释,一是皇侃疏:“君子所行之道有三。”一是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说,孟子尽心章句下,君子厄陈蔡章,赵岐注引论语曰:“君子之道三,”疏本改作“道者。”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方人,依郑康成注,作谤人。子贡谤人,就是说人的过恶。孔子唤问子贡说,赐也,你本身贤乎哉,以我来说,我则自顾不暇,又何能谤人。礼记大学说:“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孔子犹不能谤人,子贡能谤人吗。“夫我则不暇”,是孔子以身示教。

皇邢二疏,朱子集注,都从孔安国注,将“方人”作“比方人”讲。陆德明经典释文说:“郑本作谤,谓言人之过恶。”刘氏正义引卢文弨考证说,古论语谤字作方,盖以声近通借。刘氏以为,孔子不以比方人为非,例如夫子尝问子贡与颜回孰愈,这就是比方,所以此处应作谤人讲。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不己知”就是“不知己”,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患其不能也”,皇本此句是“患己无能也”,只怕自己无能力。

学无止境,患己无能,则必发愤研究学问,修养道德。至于自己的学问道德是否为人所知,那就不用计较了。这是孔子教给学者非常重要的观念。学而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卫灵公篇:“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都是提示学者,一切求之于己,操之在我。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是逆料,预料。亿,是亿度,揣测。抑亦,转语词,有“反之”的意思。

集解孔安国注:“先觉人情者,是宁能为贤乎,或时反怨人。”刘氏正义说:“释文云,怨,本或作冤,卢氏文弨考证,古怨与冤通。”

孔注大意是说,不可以预料他人会来诈欺,不可以揣测他人不能守信。反过来说,以预料揣测而得事先发觉他人的诈欺或不信者,这岂能算是贤者。因为这样或恐有时反而冤枉人。

孔子只是不主张由逆亿而得的先觉,并非反对不由逆亿的先觉。怎样才是不由逆亿的先觉呢,中庸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以至诚心待人,可以先觉。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孔子周游列国,目的是在实行圣人之道。微生亩问孔子,为何如此到处奔波,莫非是要施展佞才,讨好各国君主。孔子告诉微生亩,他不敢以佞口悦人,而是疾固。

微生亩盖是孔子家乡中的年长者,所以直呼孔子之名。

栖栖,各注同栖栖。栖栖都是西字的或体字。西字篆书象鸟在巢上,所以说文以西字为栖的本义字。竹氏会笺引何楷说,鸟宿曰栖。栖栖者,取其翔集不定之义。文选班固答宾戏:“栖栖遑遑,孔席不暖。”李善注:“栖遑,不安居之意也。”因此,论语此章栖栖,就是形容孔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的意思。

疾固,包咸注:“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案固陋只是学识不广,不足为病。当时各国君臣大都固执一己的权利,各家学说又各固执一端思想。这才使孔子引以为病,而欲行道教化。所以将固字解释为固执较好。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是千里马,一日能行千里。孔子认为,骥所以由人称之为骥,不是称赞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而是称赞其具有优越的品德。

说文:“骥,千里马也。”集解郑康成注:“德者,调良之谓。”刘氏正义并引太平御览四百三所引郑注:“骥,古之善马。德者,谓有五御之威仪。”刘氏综合两处所引郑注,认为应当这样注解:“骥,古之善马。德者,调良之谓。谓有五御之威仪。”调良,即是和驯而善良之意。所谓五御威仪,即是五种御车之威仪。刘氏引周官司徒保氏职五驭,郑司农注:“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此谓驭车者之容,骥马有调良之德,故为善马。

孔子教育,不仅注重才能,更注重品德,如无品德,则才能愈高,愈有力量危害人群,所以藉骥况人,必须重德。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孔子平时讲仁,讲恕道,因此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德是恩德,怨是怨恨。人家待我不好,使我怨恨,而我却以恩惠报答他。

孔子反问这个人:“何以报德?”以德报怨固然好,但如另外有人待你有恩德,你用甚么报答呢?如果还是以德报答,那就不公平。所以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直是正直,既不以德报怨,也不以怨报怨。例如你是法官,审判一个犯人,他正是你的所怨者,而你以正直的心情来量刑,既不特别减轻,也不特别加重。这就是以直报怨,可以算是恕道,而对于以德报德来说,自然得其平衡。

以直报怨,无过,无不及,正合中庸之道。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古注引史记孔子世家说,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盖为获麟而发莫我知之叹。

“莫我知”,就是无人知道我。这是孔子感叹没有知己者。

子贡问,何谓无人知道夫子呢?

孔子便说出不怨天、不尤人,这几句话。

孔子行道,而道不行,晚年丧子,最得意的弟子颜渊也早死,皆是怨天之事,但孔子知道天命,所以不怨天。

不尤人的尤字,也是怨的意思。孔子在陈绝粮,以及遭遇阳虎桓魋那些恶人,皆足引起怨人之心,但孔子只知自反,决不怨人。

下学而上达,依皇侃疏:“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孔子不论遭遇如何,不怨不尤之外,仍然求学,上达最高境界,这不是人所能知,只有天知之。所以何晏注:“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姓公伯,名寮,字子周,鲁国人,与子路同做季氏的家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及马融注,都说他是孔子的弟子,史记寮作僚,孔子家语弟子解里没有公伯寮,若干古注或认为他不是孔子的弟子,或认为他因愬子路,被后人剔除其弟子之名。

子服景伯,孔安国注:“鲁大夫子服何忌”,邢疏引左传哀公十二年杜注,认为景伯只名何,不名何忌。刘氏正义说,景伯是孟孙之族。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愬与诉同,马注:“愬,谮也。”愬子路,就是在季孙氏面前进谗言,毁子路。子服景伯以此事告诉孔子,并说:“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郑康成注:“吾势能辨子路之无罪于季孙,使之诛伯寮而肆也。有罪既刑,陈其尸,曰肆也。”诸,是“之于”二字。之字即指称公伯寮。夫子,即指季孙而言,依据注疏,大意是说,季孙固已听信谗言,而有疑惑子路之心。但对于公伯寮,景伯自认为尚能有力为子路辩护,并使季孙诛寮,然后陈列其尸体于市朝以示众。“市朝”二字解释于后。

孔子不赞成景伯的主张。他说,道之将行,是天命,道之将废,也是天命。公伯寮其能如天命何。

刘宝楠氏正义:案子路以忠言见知于人,不知寮何所得愬,而季孙且信之。朱子或问以为在堕三都出藏甲之时,说颇近理。当时必谓子路此举是强公室,弱私家,将不利于季氏,故季孙有惑志。夫子言道将行将废者,子路堕都,是夫子使之,今子路被愬,是道之将废,而己不能安于鲁矣。

“市朝”。市,是市场。朝,是朝廷。古时,大夫以上的死罪者,陈其尸体于朝,士则陈尸于市。公伯寮是士,不当陈于朝。此处市朝二字连说,先儒谓是当时成语。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辟同避。回避,或避去之义。

贤者次于圣人,贤人在乱世,不作官,不要名,言语行为一切谨慎,避免灾难,这就是贤者辟世。皇疏引坤文言“天地闭,贤人隐”,解释此句。天地闭,就是天下大乱的时代,贤人无处可避,只好在人群中藏身逃名。次一等的人,不辟世,但不居乱邦,能够择地而处,这叫做辟地。再次一等者,不知辟地。但能观察君主的颜色,而决定去就。例如醴酒不设,即知礼数已疏,态度已变。必须决定辞去。这叫做辟色。再次一等者,能以辟言。听到君主不善的言辞,即决定辞去。

作者七人,包注:“作,为也。为之者,凡七人。”长沮、桀溺等七人,都是隐士,古注所说七人不相同,不必详考。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刘氏正义引郑注,石门是“鲁城外门”。晨门,是看守石门的人,早晨开门,入夜关门。据高士传说,石门守者是鲁国人,避居不仕,自隐姓名,为鲁国守石门。

子路夜宿于石门,负责开闭石门的人问子路:“奚自”,从何处来?子路答,来自孔氏。晨门一听,即知是孔子,便说,就是那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氏吗?

皇疏:“言孔氏知世不可教化,而强周流东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故问之。”“强周流东西”者。强,是勉强。周流,是周遍流转的意思。东西,是东西南北的简称。周流东西,即是流转四方,也就是周游列国之意。孔子虽知当世无道,仍然勉强周流四方,希望获得行道的机缘,以资救世。此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仍为之”的孔圣人。晨门深知孔子。故如此问。

黄氏式三论语后案,据皇疏,是夫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鲁,值莫,而宿于鲁之城外,故有此问答之辞。曰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指圣人周流列国,知道不行,而犹欲挽之。晨门知圣也。

晨门是前章七隐士中的一人。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居卫国时,某日正在击磬,有一荷蒉者,经过孔子门前,说击磬者是有心人。

磬是石制的乐器,蒉是草编的盛物之器。音乐表现心声,孔子击磬,当然有心思。

荷蒉的人口气一转,又说:“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说文,硁是磬的古字。硁硁是磬的声音,荷蒉者从这声音里想像击磬者是个坚强固执的人,所以说“鄙哉,硁硁乎。”

莫己知也,据刘氏正义,是说没有人知道孔子。斯己而已矣,是说孔子但当为自己,不必为人,即孟子所说的独善其身的意思。但“莫己知也”是从上句“鄙哉,硁硁乎”而来,荷蒉者的意思,是说击磬者把磬敲击得硁硁而不自知。下句“斯己而已矣”,是说击磬者只知自己而已,言外之意,不知时代环境。

深则厉,浅则揭。这是荷蒉者引自毛诗邶风匏有苦叶篇的诗句。毛传及各注据尔雅释水说:“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为厉。”揭衣就是将衣服提起来。这两句诗大意是说,涉浅水,可以提起衣服,免湿。涉深水,例如水深至膝以上,提起衣服还是免不了湿,干脆不揭衣,就任衣服垂下。水有深浅之异,涉水的方法不同,以喻有心人不必固执,天下无道,就应该归隐。

荷蒉者也是自隐姓名之士,孔子听见他的话,便说:“果哉,末之难矣。”果哉应该是就前文硁硁乎而言,意思是说,如果人人都这样,把磬击得硁硁乎,只为自己,不为他人,那就不难了。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人,天下无道,仍不作隐士。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子张引尚书所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问孔子,何谓也。

据皇侃疏,高宗是殷朝中兴之帝,名武丁,德高而可崇,故称高宗。

谅阴,诸注采郑康成说,指天子居丧所住的凶庐,本字是梁庵,其作谅阴,或作亮阴等,都是假借字,谅阴即读梁庵音。

殷高宗武丁,他的父王小乙死,他依古礼守三年丧,书经记载他住在凶庐里,三年不与外人交谈。子张问孔子,何谓也,意思是说,三年不言,政治怎么办。

孔子答复,何止高宗,古时人君都是如此。君薨,就是人君去世,虽由太子继位,但太子必须守丧三年,丧期未满,不能听政,由冢宰代理政事。百官总己,各尽自己的职事,听命于冢宰。冢宰又称太宰,即是后世所称的宰相。

古注,在孔子时,人君已不行三年丧之礼,子张因此发问,以起孔子之教。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在上位的君主如果好礼,则其使民就容易。好礼的好字重要,君主好礼,必能以礼待民,而民众也必随之好礼,以礼待君主。礼本于敬,上下以礼相待,就是上下互敬,所以国家需要使用民众时,民众就会听从。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子路问君子,孔子答复:“修己以敬。”修是修治,敬是礼的实质,一个人以敬来修治自己,使其身心言语统归于敬,也就是处处合礼,这就可以算是君子了。

子路再问:“如斯而已乎。”如斯即是如此。他认为,做一个君子不止如此简单。孔子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敬,便不会损害他人,就以这种修养待人接物,便是安人。

子路仍感不足,又问:“如斯而已乎。”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据刘氏正义说,修己即是修身,安人即是齐家,安百姓则是治国平天下。安百姓就不简单了,所以孔子最后又补充说明:“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孔注:“病,犹难也。”诸字用在句末,是“之乎”二字的合声,表示活动语气。此意是说,修己以安百姓,别说是君子,纵然尧舜那样圣君,恐怕也难做得周到。

孔子的政治理想就是使民众皆安。此处说明,安百姓,尧舜犹难,即是告诉子路,安民的工作没有止境,但其基本工夫则是修己以敬。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姓原名壤,鲁国人,是孔子的老朋友,但其学术思想与孔子大异其趣。

夷俟,马融注:“夷,踞。俟,待也。”

踞与坐不同。古时坐的姿势,先屈膝如跪,两胫向后,然后臀部坐于两足。踞则臀先坐下,两足向前张开,两膝弓起,其形如箕,名为箕踞,不合乎礼。

孔子往访原壤,依礼,原壤应该出门迎接,不料他不但不出迎,而且箕踞以待。

孔子注重礼乐教育,今见原壤如此行为,便当面对弟子说原壤三件事。一是幼而不孙弟。这是说他年轻时不遵守逊长之礼。二是长而无述。这是说他年长以后,仍不研究圣人之学,因此无所阐述。三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何晏注:“贼谓贼害也。”这是说他老了还不死,于人无益,反而有害。

孔子说罢,原壤仍然双手抱膝箕踞不起,孔子就拿起拐杖敲敲他的脚胫。

据礼记檀弓篇记载,原壤母死,孔子帮助他沐椁,原壤未表现丧母的哀情,居然还唱歌,随从的弟子谏劝孔子和他绝交,孔子告诉弟子说:“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也。”这两句话的第一句,是说原壤与他母亲的关系。他虽然在唱歌,实际并未忘记他的母亲。第二句是说孔子与原壤的关系。老朋友依旧是老朋友。由此可知,原壤应当不是普通人,或者就是前章“作者七人”中的一人。所以孔子与他交往,而且去拜访他。孔子在此所说的老而不死等语,以及杖叩其胫,都有戏言戏行的意味,不是古注所说的严责。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即孔子所居的阙里。此地有一童子能够为人将命。童子,未成年人。将命,据马融注,是在宾主相见礼中替宾主传话。

有人怀疑那童子是否藉此求获教益,所以问孔子:“益者与。”与是疑问词。

孔子说,他曾经看见那童子“居于位”,“与先生并行,”由此看来,不是求教益,而是想赶快就作成年人。位是成年人所坐之位,古礼,未成年,不能与年长者列位而坐,只能坐于一隅,而那童子却坐于成年人位上。先生是指成年人,并行是并肩而行。依礼记王制篇说,与父亲年龄相等的人同行,要随行在后,与兄长年龄相等的人同行,要肩随而行。但那童子与年长者并肩而行。足见其不讲礼貌,不知谦虚,如何受益。所以非求益者。

俞氏群经平议说:“此童子自为其党之人将命,非为孔子将命,亦非孔子使之将命也。”

邢疏:“此章戒人当行少长之礼。”

正文 卫灵公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卫灵公问陈,就是向孔子问军阵作战的事情。陈,释文作阵。阵是后起的俗体字,经典仍作陈。

孔子不答复,只说尝闻俎豆之事,未学军旅之事,第二天便离开卫国。

俎豆,是祭祀等所用的礼器,即代表礼仪。军旅之事,就是军队作战的事情。郑注,一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历代军队编制不相同,这是古代军队编制。

孔子到卫国,希望能够行道。卫灵公待孔子也很友善。可惜灵公只知讲求用兵,而不及其他。因此,灵公问陈,孔子便对以未学军旅之事,而且明日遂行。足见圣人不合则去,十分明快。

郑注:“军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邢疏:“孔子之意,治国以礼义为本,军旅为末,本未立,则不可教以末事。”

竹氏会笺:“灵公一生错处,俱在礼教上,是时蒯聩出亡,公年老而无嫡嗣子,欲其修身齐家,夫妇父子之间讲求礼让,靖内为急,盖逆知其内乱将作,故为此言导之,正是夫子救时手段,欲使灵公深思而自悟之耳。”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孔子在陈国遭厄,断了粮食,随从的弟子都饿得起不来。子路现出愠怒之色,但非由于饥饿而愠,而是为孔子行道行不通。他问孔子说,“君子亦有穷乎?”孔子答复:“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依何晏注,君子固然也有穷的时候,但不同于小人,小人穷则滥溢乱作。

孔子之答,足以令人平心静气,以道自处。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唤子贡说:汝以为我多学而识之者欤。

识,音义同志。识之,就是述而篇所说的“默而识之”的意思。多学而识之,是说博学而都默记在心。

子贡对曰:“然,非与?”

然,是子贡承认孔子多学而识之。非与,子贡反问孔子,我猜想的不是吗?

孔子说:“非也,予一以贯之。”我不是多学而识之,而是一以贯之。

里仁篇,孔子曾告诉曾子:“吾道一以贯之。”此处告诉子贡:“予一以贯之。”都是提示修道的方法。修道必须默而识之,就是明记不忘之意,但不能多学而识,要将所学的都默而识之,谁也办不到,如能默识一条,即能成功。这一条,就是曾子所说的“忠恕”之道。忠是诚诚恳恳的尽其在我,恕是原谅一切人。一以贯之,就是用忠恕之道来下工夫。忠恕出于人的本心,果然对待一切人都是忠恕,便是有道之人,也就能如孔子所说的志于道。古注解说“一以贯之”,意见纷纭,只作研究参考。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依皇侃疏,孔子唤子路说,知德的人少。

德的本字是,从直心。心的本体寂然不动,名之为道。动则必变,虽动尚未变化,其必仍直,而不枉曲,这叫做德。不是修道的人不能知德,所以知德者少。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说,能无为而治者,那就是舜吧。

无为而治的意思,是说舜自己不做甚么事,而能平治天下。究其原因,当如何晏解说:“任官得其人。”据尚书舜典记载,舜命禹作司空,平水土,命弃为后稷,播种百谷,命契作司徒,办教育,命皋陶作士,掌法律,命益作虞官,管山泽鸟兽。这些都足以说明他能知人善任,所以能无为而治。

舜用了许多的人才,而他自己“何为哉”,究竟做甚么呢。“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恭己,就是自己存恭敬心,对人对事一切恭敬。人君之位坐北向南,正南面就是正坐在君位上。虽然无为,但不能不正坐于君位。正坐于君位,坐镇在那里,始能无为而治。

舜能用人而不自用,所以孔子以无为而治来赞美他。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问行。这是指凡事行不行的问题。

孔子解答,言语忠实守信,行为笃厚恭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蛮是南蛮,貊是北狄,通指不懂中国文化的外国人。这是说,一个人只要说话忠实守信,行为厚道有礼,虽到蛮貊之国,也能感化人,无往而不可行。反过来说,假使“言不忠信,行不笃敬”,别说到外国,“虽州里行乎哉。”州里,指自己的乡里,虽然在家乡,也令人反感,处处行不通。

以下是孔子教子张把忠信笃敬想像为具体的事物,时时可见,念念不忘:“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

两个其字,都是指忠信笃敬而言。参,阮氏校勘记说:“案释文云,参,所金反。包注云,参然在目前。是古读如森,不读如骖。”衡,车前横木。

此意是说,站在那里时,就像看见忠信笃敬参然在眼前,乘车时,就像看见忠信笃敬倚靠在车衡上。这样不离忠信笃敬,然后到处可行。

“子张书诸绅。”绅,是衣带。子张把孔子的话书之于衣带上,随身记诵,依照实行。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孔子赞美卫国两位大夫。一是为人正直的史鱼,孔注,名,不论国君有道无道,他都是直言直行,像矢一样的直。矢就是箭。一是君子蘧伯玉,国家有道,他出来从政,国家无道,他可以卷而怀之。卷是像把一张画卷收起来。这是说,蘧伯玉把他的学问和能力卷收而怀藏之。包注:“卷而怀,谓不与时政,柔顺不忤于人。”

史鱼之直,蘧伯玉之称君子,古注引证事实如下:

史鱼临死遗言,生前在朝,不能谏君进用贤人蘧伯玉,退弃不肖之臣弥子瑕,死后不应当在正堂治丧,只能殡在室牖之下。其子从之。灵公往吊,问知其故,立即进蘧伯玉,退弥子瑕,移殡史鱼于正堂,成礼而后去。韩诗外传,新序,孔子家语,皆载其事,说他“生以身谏,死以尸谏,可谓直矣。”

蘧伯玉事迹,古注太繁,此处只举一条。列女传记载,卫灵公夫人称赞蘧伯玉是贤大夫。他曾在夜间乘车经过灵公门前,虽在暗无人处,仍然下车致敬,而不失礼。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可与言,就是可以与他谈论学问道德,遇到可以与言学问道德的人,而不与他谈论,便不能在德学上与他互相切磋,当面错过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这叫做失人。

反过来说,遇到不可与言的人,而与他交谈,无论言学问,言道德,都是浪费言语,这叫做失言。

知者,就是智者。失人,失言,都是不智。智者有知人之明,既不失人,也不失言。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志智二字古时通用,俞氏群经平议引礼记缁衣篇,列子汤问篇,有关志字各注,都当知或智字讲,其说可从。

害仁,唐石经作害人。

智士,是有智慧之士。仁人,是有仁德之人。智士、仁人,不会因为求生而损害仁,只会牺牲生命而成全仁。

生命虽然可贵,但智士仁人认为仁更可贵,所以不害仁,但成仁。古注采广义解释,禹王胼胝治水,管仲相桓公,皆是成仁。后世蜀家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五十四岁即死于军中,即是杀身成仁。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问孔子,怎样为仁,据刘氏正义,为仁当行仁讲。

孔子先说比喻,工匠想做好工作,必先使其工具锋利,然后为子贡说为仁之道,居在这国家里,要事奉这国家的贤大夫,要结交有仁德的士人。事贤大夫,可以随之学习,友其仁士,则有所切磋。

皇疏:“大夫言贤,士云仁,互言之也。”

士是不在位的读书人,士有仁德而又年长者,也可以事之为师,此处是指与自己年龄相等者,可与他结交为友。

学者有良师益友,才能成就其道德学问。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颜渊问为邦,即是问治国之道。孔子答以如下几个要点:

行夏之时:就是采行夏朝的历法。中国旧历分一年为春夏秋冬四时,每一时又分孟仲季三个月,依周天十二辰的次序,孟春是建寅之月,为四时之始。夏朝以此为一年开始的正月,合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时序,以及如孟子所说,不违农时。治国应当先定天时,办事才方便,在农业时代,夏历最标准,所以孔子答复颜渊,第一个要点就是行夏之时。直到现在,民间所用的农民历还是夏历。又,依尚书大传,以及白虎通等书所说,夏以建寅的孟春月为正,殷以建丑的季冬月为正,周以建子的仲冬月为正,王者各统一正,周为天正,殷为地正,夏为人正,因此也叫三统,王者相承,依此顺序,犹如连环,周而复始,三代以前的历代帝王也是这样循环。孔子处在东周衰微时代,想到或有继周而起的王者,自然就依这个顺序,以建寅月为正月。

乘殷之辂:这是讲使用的交通工具,要用殷朝的辂。殷辂已难考,经典释文说:“辂音路,本亦作路。”辂路都是车名。马注,以及礼记明堂位郑注,殷朝的车子是木路,也叫大路,最朴素,左传桓公二年说:“大路越席,昭其俭也。”越席,就是蒲草编的席子,也就是邢疏说的,编结蒲草为席,置于车中,以为坐垫,有尚俭之意。

服周之冕:冕是礼帽,此处代表衣冠,历代衣冠制度不同,孔子主张用周朝的冕。周冕也难考。依包注及刘氏正义说,周冕有垂旒,用来遮眼,有黈纩塞耳,就是用黄绵做成丸状,悬在冕的两边,当住两耳。把眼耳遮塞起来,取意是为人君者不听谗言,以及不需察察为明。

乐则韶舞:各种典礼,如祭祀等,以及对国民实施教化,都需音乐。但音乐的五音不能错乱,否则不祥。所以,孔子告诉颜渊,音乐要用韶舞。古注,韶舞专指舜的音乐,俞樾群经平议说,舞当读为武,舞武二字,古人通用。乐则的则字,当作法字讲,即是音乐当取法舜乐和武王的乐。舞指武王的乐,可从。舜帝的韶乐,尽美尽善,固然可用,武王乐,虽未尽善,但也尽美,所以也可用。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放逐郑国的乐声,不用巧言的佞人。因为郑声淫,佞人危险。郑声淫,是说郑国的音乐声调,滥无节制。乐记子夏对魏文侯说:“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佞人,例如少正卯,言伪而辨,所以不能用。

治国的事情千头万绪,孔子告诉颜渊以上几点,博采历代的长处,确定时令、车制、服制,选最好的音乐,以及禁用郑声佞人,自能树立宏规,治国平天下的章法可以概见。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此意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深远的思虑,他必然随时遭遇不可预测的忧患。

远虑的意思很广泛,就办事方面说,不论大小事,目标要远大,办法要周详,又要预防流弊,就做人方面说,不但在人世间做一个好人就算了,还要学大道,否则忧患就在眼前。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好色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习气,这习气有深浅之分,好色的习气愈深,则愈不能好德。孔子感叹,未见过好德就像好色一样的人。

子罕篇同有此章,无“已矣乎”三个字。“已矣”有“作罢”或“罢了”之意,“乎”字加在语尾,表示感叹。

好色的人,自身尚不能治,何能齐家治国,所以,孔子不止一次的感叹。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臧文仲,是鲁国大夫臧孙辰,孔注:“知贤而不举,是为窃位。”

柳下惠是鲁国的贤人,依诸古注,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私谥为惠,微子篇记,柳下惠曾为士师。

臧文仲知道柳下惠是贤人,而不与立,所以孔子说他是窃位者。不与立,皇疏说,不荐之于君,使与己同立公朝。

李惇群经识小说,此与宪问篇公叔文子同升之事正相反。

刘氏正义说:“窃,如盗窃之窃。言窃居其位,不让进贤能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王引之经义述闻说:“躬自厚者,躬自责也,因下薄责于人而省责字。”

躬自厚,对自己从重责备。薄责于人,对人从轻责备。如此可以远离他人的怨恨。

远字读去声。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意思是“这事情该怎么办。”

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凡事不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也就是说,凡事不用心考虑的人,孔子对这种人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无如之何。

孔注将“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分为两句解释,不如朱子集注作一句讲好。

各注引陆贾新语辨惑篇,认为孔子说这话,是对乱世而发,也是把两“如之何”作一句讲。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郑康成注:“小慧,谓小小之才知。难矣哉,言终无成。”

终日成群相处,言不及义,不说有益的话,只喜欢表现小聪明,这种人难有成就,求学、办事,都无所成。

小慧,皇本依鲁论作小惠。惠是慧的假借字,经典多通用。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郑康成注:“义以为质,谓操行。孙以出之,谓言语。”

君子以义为本质,凡事都合乎义。而在办事时,又能以礼行之。虽然合义合礼,但不骄傲,而能孙以出之。孙通逊,出言谦逊。不但如此,又以信实成其功。最后赞美一句:“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包注:“君子之人,但病无圣人之道,不病人之不己知。”

君子只愁自己无能,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能,是办事的能力,君子办事,为公而不为私。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疾字与病字相同,忧虑之意。没世,当没身讲。

君子忧虑,终其身,没有名誉给人称扬。

君子有名,必有其实,疾没世而名不称,意思是疾没世而无实际善行可称。

俞曲园群经平议说,周书谥法篇:“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如果细行而受大名,便是名实不相称。此说,称字读去声。浪得虚名,君子引以为疾。此说也好。王阳明传习录即主张称字当去声读。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依何氏集解,求字作责字讲,君子凡事责之于自己,小人凡事责之于他人。责是责备,凡事责备自己,即是求诸己,小人与此相反。

孟子离娄篇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可以参考。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包注:“矜,矜庄也。”

君子庄敬而不与人争,合群而不结党。

皇疏引江熙说,不争,就是不与人争胜。此解可取。君子恭敬而又退让。

尚书洪范:“无偏无党”。有党便有偏私,所以君子不党。后世很多党祸,足资鉴戒。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宪问篇,孔子曾说:“有言者不必有德。”所以君子不因为一个人说话好就荐举他。虽不以言举人,但也不以人废言。因为没有品德的人,有时也会说出有道理的话。只要言语可取,就不要因人而废。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言,在这里作一字讲。

子贡问,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依之而行。孔子答复,那应该就是恕字。所谓恕,就是自己所不欲的事情,不要加在别人身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给恕字最明确的注解,学仁学道,必须依此终身行之。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这一章,前后两段,古注见解不一,有主张分为两章者。且依皇疏、包慎言温故录等各注,讲其大意。

孔子自说,我对于人,不毁谤谁,也不称誉谁。如对某人有所誉,必经试验。验知其人有所誉的事实,这才称誉也。

古注以为,如有所誉,即是直道。直道,就是无毁无誉的直心之道。

后段“斯民”,即指孔子时代的一般人民。孔子认为,春秋风俗虽恶,但一般人民与夏商周三代的人民,同样都是人类,三代人君治理人民,是以直道而行,人皆向善,春秋人民当然也可用直道教化他们向善。

直道最要紧,无论修己安人,都要切实守持。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吾犹及:孔子说他自己尚能及时见过。

史之阙文:史是掌理史书之官,阙同缺,文就是字。古时优良的史官,遇见书中有疑问的字,则悬而缺之,以待能知的人。

有马者借人乘之:有马的人,自己不能调御使其驯良,则借请善于调御的人乘服之。

今亡矣夫:今,指孔子晚年。亡,同无。

孔子说他从前还曾见有那样的人,但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了。这是孔子感叹在他晚年时代,史官多妄加穿凿,有马不能调御的人,不肯虚心请人调御,以致世俗多有无知妄作之徒。

此章文意也很难解,各注意见纷纭,以上只依包咸注,以及参考皇疏,概略讲解。

皇疏:“当孔子末年时,史不识字,辄擅而不阙,有马不调,则耻云其不能,必自乘之,以致倾覆。故云今亡也矣夫。”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巧言,能把无理说得有理,而且动听,这种言语足以扰乱人的德行。

小不忍,无论对人对事,如在小处不能忍耐,便会扰乱大计。

古注又有据孟子公孙丑篇所说的“不忍之心”解释小不忍,以为苟不忍心恶一人,则将有乱大谋。细研此章经义,不如只作前一讲好。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大众厌恶某人,某人不一定可恶,必须考察某人确实可恶,然后恶之。

大众爱好某人,某人不一定可好,必须考察某人确实可好,然后好之。

依王肃注,或许某人特立不群,因而为众人所恶,或许某人结党营私,而为他的同党所好。所以众好众恶,不可不察。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皇疏引蔡谟说:“道者,寂然不动,行之由人。人可适道,故曰人能弘道。道不适人,故曰非道弘人也。”

蔡氏此说,出自周易系辞传。依此说是把道指为寂静不动的本性,无时无地而不存在,但必须由人实行,方能由体起用。

道,就是人的本性,无思无为,人则能以感通,再用种种方法把道弘扬出来,所以人能弘道。但道不能自说,道必须由人去领悟,所以,非道弘人。孔子说这话的意思,是要人明白,道虽人人本来具有,但必须自己领悟,方得受用,悟后又须弘扬光大,期使人皆得其受用。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一个人有过而不改,这就叫做过了。

甚么是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人有光明的性德,具备一切知能,但因一念之动,不觉失明,便为过失。改过,必须如大学所说的格物致知,使其发明本有的明德,叫做明明德。所以,改过便能明明德,成就圣人。虽然格物致知的工夫不是普通人所能著力,但能不起害人害物的念头,起则予以克制,便能日日改过。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说他自己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眠,独自寻思,但无获益,还不如读书求学好。

为政篇,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主张学与思并重,此处“以思无益”,是指只思不学而言。

述而篇,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处“不如学也”,应当就是“好古敏以求之”的意思。“古”是指古书所载的古圣先王之道。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古时士农工商,各有其业。君子,指士人而言。君子应当专心求道,不要顾虑自己的生活问题,是这章经文的大意。

君子谋道不谋食:孔子的意思是说,既是君子,就应当谋道,不必分心谋食。谋是谋求,道就是“志于道”的道,属于形而上学。求道的最终目的即在成为圣人,在未成圣人之前,只要求得一部分,就是有道之人,即能齐家治国平天下。道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无道则家不齐,国不治,天下大乱。所以君子必须求道。然而求道必须专心,不要害怕自己贫得没有饭吃,例如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所以君子谋道,不须谋食。

耕也馁在其中矣:君子应该专心求道,其心在道,而不在食。耕也,是说君子为谋自己之食而耕。馁在其中,是说君子之耕,乃因其惟恐不耕而受饥馁之苦。其中,是说君子心中想到饥馁问题。君子为免一己之馁而耕,他的心就是在食而不在道了。

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求道,当然要求学。但是求学必须志在求道。如果志不在道,而只在求学,求学的目的即在得禄。这就是把俸禄放在心中,应为谋道的君子所不取。

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忧虑道是否存在,不忧虑自己是否贫穷。忧道,就要卫道弘道,使道常在世间。

经文中“谋、忧、中”三字重要。谋道是指求道而言。忧道是在求道以后,又为卫道而忧。中是指君子的心中。古注把两个“其中”分别解释为耕中与学中,以为耕稼之中不免有饥馁,而求学之中则必有俸禄。恐非圣人之意。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及之”“守之”等“之”字,集解包注当官位讲,毛氏论语稽求篇引卢东元说:“此为有天下国家者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皆此意也。”此说比包注好。

“知及之”,智力能得天下,或得国家。“仁不能守之。”不能以仁守之。如此,虽得天下或国家,但必将丧失天下或国家。

“知及之,仁能守之。”能以智力得之,又能以仁守之,但“不庄以莅之”,不能庄严的面临民众,则不得人民尊敬。

“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既能以智及之,又能以仁守之,更能以庄莅民,但“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行动不合礼,仍未尽善。例如恭敬虽好,然而,恭而无礼则劳。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依何晏集解,君子之道深远,不可以小事了知其能力,然而他可以接受重大任务。小人之道浅近,可以小事见知于人,然而不能担当大任。

各注引淮南子主术训:“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人之需要仁,甚于需要水火。

孔子说他曾见有人蹈水火而死,未见蹈仁而死。

中庸:“仁者人也。”孟子尽心篇:“民非水火不生活。”无水火固然不能生活,无仁则不得称为人,所以仁最为人所需。

蹈水火而死,例如水能淹死人,火能烧死人,蹈仁就是行仁,如竹添光鸿论语会笺说:“仁只如孝于亲,弟于长,厚于伦类,便是。此皆日用常行,至顺至安,有何蹈仁而死之事乎。”足见行仁有利无害。

邢疏:“此章劝人行仁道也。”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依集解孔注,遇有行仁之事时,不复让于师,这是行仁紧急之故。

竹氏会笺:“不让犹言不后,状勇往之心耳。”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孔安国注:“贞,正也。谅,信也。”君子守其正道,而不必谅。古注或把谅解释为小信,如“匹夫匹妇之为谅。”或把谅解释为执一而不知变通,如引孟子告子篇:“君子不亮,恶乎执。”君子应当守信,但像这样的信,守之,则有害于君子之道,所以不必守。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事君,应当尽力办事,不以食禄为先。

子曰:有教无类。

类字依马融注,作种类讲,如智愚、善恶、富贵、贫贱等类别。

有教诲,无种类。只有单纯的施教,不论求教者是那一种人。即如恶人,可以教他向善。善人,可以教他更善。这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孔子施教的事实。述而篇:“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就是有教无类的事实说明。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谋字,皇疏指谋事而言。

道不同,意见不合,不能共同办事,否则如圆凿方枘,其事不成。

竹氏会笺:“譬之一人之南纪,一人之北越,出门相背,岂可相谋哉。”

子曰:辞,达而已矣。

集解孔安国注:“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

辞,包括说话作文,只要适切的表达意思即可。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冕见。集解孔安国注:“师,乐人,盲者,名冕。”皇疏:“师冕,鲁之乐师。见,来见孔子也。”

及阶,子曰:阶也。师冕走到阶前,孔子告诉他,这是台阶。

及席,子曰:席也。师冕走到坐席前,孔子告诉他,这是坐席。

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大家坐定了,孔子告诉师冕,某人坐在某处,某人坐在某处。师冕是盲人,所以孔子将在场的人一一介绍给他,俾其说话时,知所顾忌。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某在斯,礼记少仪云,其未有烛,而后至者,则以在者告,道瞽亦然。注,为其不见,意欲知之也。即引此文为证。”

师冕出。皇疏:“见孔子事毕而出去也。”

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张因为孔子告诉师冕阶席人等,便在师冕出去以后问孔子,这是与盲乐师言语之道吗?

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孔子答复子张,正是。这本是相导盲乐师之道。马融注:“相,导也。”皇疏:“冕既无目,故主人宜为之导相,所以历告也。”

正文 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季氏将攻伐颛臾。冉有、季路,来见孔子说:“季氏将出兵攻伐颛臾。”

“季氏”,刘氏正义说,就是鲁国的季康子。“颛臾”,据集解孔安国注,是伏羲的后裔,风姓之国,本为鲁国的附庸,当时臣属于鲁。季氏贪其地,欲灭而有之。冉有、季路,都作季氏家臣,所以来见孔子,报告此事。

孔子指名冉有说:“求,无乃尔是过与?”“无乃”,是疑问辞,此句意为:“恐怕是你的过失吧。”“夫颛臾”以下一段,是孔子说出不能伐颛臾的理由。颛臾是周之先王所封,为东蒙山的祭主,而且在鲁国的封域之中,是鲁侯的社稷之臣,“何以伐为”,何以要攻伐呢?

“东蒙”,即是蒙山。刘氏正义说,山在鲁东,故云东蒙。胡氏谓禹贡锥指,蒙山在今蒙阴县南四十里,西南接费县界,汉志蒙阴县有蒙山祠,颛臾国在山下。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夫子”就是称季康子。季氏欲伐,我们两个做家臣的人都不欲伐。

孔子说,求,古时周任说过:“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为人辅相者,要量度自己的能力,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告退。否则见人危险而不能维持,见人颠倒而不能扶起,那个人又何需你做他的辅相呢?而且你说:“季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你这话错了。喻如猛虎兕牛从柙槛中逃出,神龟宝玉毁在所藏的椟匮中,那不是看守者的过失,究竟是谁的过失呢?

“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马融注:“周任,古之良史。言当陈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不能则当止。”

冉有说,今之颛臾,城郭完固,与季氏的费邑相近,现在如不攻取,将来必定是季氏子孙的忧患。

孔子说,求,你说的这个道理,君子很厌恶,明明是季氏贪欲颛臾之地,你舍之不说,“而必为之辞”,而必捏造一些言辞,说:“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我尝听说,有国的诸侯,有家的卿大夫,不患贫穷,而患不平均,不患民寡,而患上下不相安。盖因平均则能致富而无贫,和气则有远方人来而无寡,相安则不召外患而国家不致倾危。诚能如此,远方人如不归顺,则我修养文化道德,以使其来归。彼既来之,则使其安之。如今仲由与冉求辅相季氏,远人不服,而不能修文德以召来之,国内人心分崩离析,自身已不能保守,还要出兵伐国内的附庸,我恐怕季孙的忧患不在颛臾,而在其萧墙之内。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董子春秋繁露度制编引:“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刘氏正义:“盖贫由于不均,故下文言均无贫。论语本错综其文,而繁露则依义引之,故不同也。”俞氏曲园古书疑义举例,以为寡贫二字传写互易,可据繁露订正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萧墙”。郑康成注:“萧之言肃也,萧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皇疏:“臣朝君之位在萧墙之内也。今云季氏忧在萧墙之内,谓季氏之臣必作乱也。然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季氏是大夫,应无屏,而云萧墙者,季氏皆僭有之也。”方观旭论语偶记:“萧墙之内何人,鲁哀公耳。不敢斥君,故婉言之。”方氏以为,斯时哀公欲去三桓,季孙畏颛臾世为鲁臣,与鲁犄角以逼己,惟有谋伐颛臾,始能阻止哀公之企图。孔子指季氏忧在萧墙之内,意谓季氏非忧颛臾而伐颛臾,实忧鲁君而伐颛臾。此夫子诛奸人之心,而抑其邪逆之谋。刘氏正义同方氏之说。

皇疏引蔡谟说,冉有、季路并以王佐之姿,处彼相之任,岂有不谏季孙,以成其恶。所以同其谋者,将有以也。量己揆势,不能制其悖心于外,顺其意以告夫子,实欲致大圣之言以救其弊。

潘氏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说,春秋三传皆不载季氏伐颛臾事,则其闻夫子之言而止也必矣。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由天子发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由诸侯发出。

刘氏正义引礼记中庸篇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不敢作礼乐焉。”又引孟子尽心下篇说:“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礼乐征伐之权,不由天子,而由诸侯擅行,便是天下无道。就诸侯而论,一旦不听从天子之命,自专礼乐征伐,则这诸侯大概传到十代就要亡国,不亡却是希少。

诸侯国内有大夫,如果大夫不听从诸侯之命,擅行礼乐征伐,则这大夫传到五代就要丧失其政权,不失亦见希少。

大夫有家臣,对诸侯称为陪臣。如果陪臣把持国家的政令,传到三代就要失政,不失亦是希少。

天下有道,政权不会由大夫掌握。天下有道,民众对政治无话可说,所以庶人不议。

各注举诸侯十代亡国的事证:

集解孔安国注:“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平王东迁,周始微弱。诸侯自作礼乐,专行征伐,始于隐公,至昭公十世失政,死于干侯矣。”

刘逢禄论语述何说:“齐自僖公小霸,桓公合诸侯,历孝、昭、懿、惠、顷、灵、庄、景,凡十世,而陈氏专国。晋自献公启疆,历惠、怀、文,而代齐霸,襄、灵、成、景、厉、悼、平、昭、顷,而公族复为强臣所灭,凡十世。鲁自隐公僭礼乐灭极,至昭公出奔,凡十世。”

大夫五世失政的事证:

刘逢禄论语述何说:“鲁自季友专政,历文、武、平、桓子,为阳虎所执。”

陪臣三世的事证:

刘逢禄论语述何、刘宝楠论语正义皆说,南蒯、公山弗扰、阳虎,皆为鲁国季氏家臣,皆是及身而失。孔子所说的“三世希不失”,可作两种解释,一是约略言之,一是就南蒯、公山弗扰、阳虎三人相接而说为三世。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禄,郑康成注为“爵禄”,爵是爵位,禄是俸禄。爵禄赏罚,决于君主,故即代表君主之权。“禄之去公室五世矣”,这就是说,鲁君不能作主,己经五代了。“政逮于大夫四世矣”,这是说,鲁国的三家大夫掌握政权,已经四代了。三桓是鲁国的仲孙、叔孙、季孙三卿,他们都出于桓公,所以称为“三桓之子孙”。三桓中的仲孙后来改称孟孙。三桓子孙把持国政既已经过四代,所以也衰微了。

郑康成注:“言此之时,鲁定公之初。鲁自东门襄仲,杀文公之子赤,而立宣公,于是政在大夫,爵禄不从君出,至定公为五世矣。”

三桓专政四世,举季孙氏为例,孔安国注:“文子、武子、悼子、平子。”江永群经补义说:“当以文子、武子、平子、桓子为四世。”

此章与前章合观,可以了解春秋时代各国兴衰的事实与原因,天道好还之理,值得深思。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损的朋友有三种。

友直,就是交正直的朋友。友谅,交宽恕的朋友。各注把谅字当信字讲,但信与直意义相近,宜作恕字讲。友多闻,就是交博学多闻的朋友。交这三种朋友,都有益处。

友便辟,交恭谨周旋的朋友。友善柔,交善于面柔的朋友。友便佞,交巧于言词的朋友。交这三种朋友,都有损失。古注将便辟解释为公冶长篇的足恭,将善柔解释为令色,将便佞解释为巧言,可以参研。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三乐的乐字,一读耀音,当爱好讲,一读洛音,当喜乐讲。

前章指人而言,此章指事而言。

益者三乐:有益的乐事有三。损者三乐:有损的乐事,有三。

乐节礼乐:以礼乐节制为乐。礼讲秩序,乐讲和谐。行礼作乐皆有一定的节度。一个人以礼来节制自己的言行,以乐来调和自己的七情,以此为乐事,必得性情之正,自然有莫大的利益。

乐道人之善:道作导字讲,以导人向善为乐事,例如自己学礼乐,也引导他人学礼乐,一同往善路上走,必得大益。

乐多贤友:以多得贤友为乐事。朋友在五伦之中,故须交友,然必须交贤者为友,才有益处。

乐骄乐:骄乐是以骄为乐,无论以富贵骄人,以学问骄人,都对自己有损害,一个人不知骄傲有损害,反以为乐,而且以能得到骄乐为乐,则其所得的损害可想而知。

乐佚游:以佚游为乐。佚游的含义很广泛,兹依王肃注:“佚游,出入不知节也。”出入没有节度,则生活无规律,工作无秩序,一切陷于混乱。

乐宴乐:以宴乐为乐。朋友酒食聚会,不可久留,如果以此为乐,则无论对于身心都有损害。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愆作过失讲,随侍君子,容易犯三种过失。

话未到当说时而说,谓之躁。郑康成注:“躁,不安静也。”例如君子未问,自己就先说,这就犯了心浮气躁之过。郑注从古论语作躁,释文说,鲁论读躁为傲。

话当说而不说,谓之隐。孔安国注:“隐,不尽情实也。”如君子已问,就应当把话明白的说出来,如果不说,这就犯了隐匿之过。

没有观察君子的颜色就说话,谓之瞽。集解周先烈注:“未见君子颜色所趣向,而便逆先意语者,犹瞽者也。”颜色表示意向,不看君子颜色而言,犹如盲者说话而不看对方,大为失礼,所以也是过失。

这三种过,不但不能对君子,即对任何人都不能犯,但犯于君子更为严重。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君子要有三戒,依人生少壮老三时期,戒三件事。

少年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血属阴,气属阳,人的身体必须阴血阳气流行,始能维持生存。少年身体内的血气尚未充实,要戒的是***之欲。因为色欲最损血气,不戒则身体发育不全,往往夭折,故须戒色。古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即有戒色的用意。

到了壮年时,即在三十岁以后,“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此时血气正好刚强,难忍一朝之忿,与人争斗,必然召凶惹祸,故须戒斗。戒斗的积极意义,即是以此饱满的体力精神用于正当的事业。

到了老年时,“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勉强解释为贪求。老年血气已衰,体力不济,如贪求事功,希望有所得,不但身体不能适应,而且事情也办不好,所以要戒得。礼记曲礼说:“七十曰老,而传。”而传,就是要把事情交代出去,这就有戒得的意思。

翟灏四书考异:“淮南诠言训,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强暴,老则好利,本于此章。”

戒色,戒斗,戒得,虽言养身,实兼修德。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君子有三畏,君子包括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畏是恐惧而不敢违背之义。

天命:古注当善恶报应讲。何晏集解以为,天命顺之则吉,逆之则凶,所以可畏。皇疏举尚书伊训解释:“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刘氏正义亦举周易坤文言解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些解释都是以善恶报应为天命,与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语篇所讲的吉凶祸福大意相同。

大人:就是在位的人。刘氏正义引郑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诸侯治国,天子治天下,各有权力维护朝野安定,不能干犯,所以可畏。或谓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故须畏之。

圣人之言:皇疏:“圣人之言,谓五经典籍圣人遗文也。其理深远,故君子畏之也。”圣人的话含有深远不变的道理,记在经典里,流传后世,违之则有灾祸。所以君子畏之,而不敢违背。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何晏集解依老子道德经“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解释小人不知不畏之故。国法如网,虽然严密,犯法的人尚有幸免者,天命如网,恢恢疏远,作恶之人无一能逃天罚,此理只是有道德有学问的君子才能知道。小人无道德无学问,所以不知天命,不畏天命。

狎大人:见大人有见大人之礼。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所以有德有学,能知天命,亦能礼敬大人。小人相反,不知天命,亦不知礼,所以轻视大人。

侮圣人之言:侮是侮慢,小人无德无学,不知圣人所说的话皆是真理,所以侮慢圣人之言。民国以来,一般文人提倡废弃经书,就侮圣人之言,所得的结果,可为后世鉴戒。

此章前后两段,前段说君子,畏天命三句各有一畏字,后段说小人,句法则有变化,仅说不知天命而不畏,然后接说狎大人、侮圣言。如此变化,即将天命、大人、圣言三者连在一起。大人,如天子,是替天行道者,古代帝王都是圣人,一言而为天下法,大人与圣言都是出于天命。小人既对天命不知不畏,所以对于大人与圣言也不知不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孔子把人的资质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人是生而知之者,他生来就知道一些事理。次一等的人是学而知之者,他虽然不学不知,但是一学就会。又次一等的人是困而学之。孔安国注:“困,谓有所不通。”不通就是心智不开,但能发愤求学,人家学一遍就会,他学一百遍才会。能够这样苦学,也能成功。就如中庸所说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最怕的是:“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天资既钝,又不肯求学之民,此最下等,不得称为学者。

困而不学,但说“民”斯为下,不说天子或诸侯者,因为古时人君自幼非学不可,平民则较自由,学与不学,听其自愿。但孔子说这话仍有激励其求学的意思。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九思,有一定的程序,不能颠倒。兹先列表,讲明动作次第,然后九思的意义便容易明白。

君子待人接物,开头即有对象,这是第一步,名为“对境”。怎么知道有这对象,即由视听而知。眼看对方的形象,耳听对方的声音,皆是对境。视听确实,则第二步即是“表态”。态是态度,包括面部颜色与容貌而言。颜色有青黄赤白黑,如羞耻则面红,怒则面色发青。容貌属于肌肉动态,如笑则解颐,怒则张目等。表态就是表现自己的颜色容貌等态度,君子必须自省。然后第三步就是“出动”办事。动是动作,不外言事二者。言是言语,事是行为。事情办完之后,有无过失,必须预防,所以最后是“防非”。这是九思最后的三条,疑、忿、得。疑而不决,来自愚痴,忿恨来自嗔心,得来自贪心。这三条都是过失,必须防范。

君子是求学的人,九思的思字,说文作睿字讲,引尚书洪范:“思曰睿”。依六书总要,则作“念、虑、绎理”讲。即依心念,经过考虑,抽绎出合理者,就叫做思。依内典百法明门论所讲的“作意、触、受、想、思”五遍行心所,则知“思”在“想”后,思的意义就是“令心造作”。礼记中庸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经过思辨,始能正确实行。足见思字非常重要,所以求学的君子必须有九思。

视思明,听思聪:君子面对外境时,要思虑自己的眼是否看得明白,耳是否听得清楚,视听皆不能错误。例如孔子在卫国击磬,有人一听,即知孔子的心理,这就是耳聪。

色思温,貌思恭:君子与人相见,要思虑自己的颜色必须温和,容貌必须谦恭。中庸引毛诗大雅皇矣篇:“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这就是讲温和之道。又如貌思恭,朋友见面,可以有笑容,如见长辈,必须肃敬,笑则失礼。依礼,长辈可以笑容接待晚辈,晚辈则不可以笑容对长辈。长辈见晚辈,应该低头看,是“俯而亲之”之义,晚辈见长辈,应该仰面看,是“仰而敬之”之义。

言思忠,事思敬:君子与人接洽事务,应当思虑自己所说的话必须忠实,又须思虑办事必须认真。敬与恭不同,恭从心,诚于中,形于外,敬字在此处讲,就是办事毫不苟且,应该办到十分,就须办到十分,差一分就不算敬。

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这三者是防非,事情办完以后,自己反省,往往有不少过失。防非就是防范过失。事有疑惑,自己不能解决,必须问人,不问便是永远愚痴。事有忿怒时,必须忍耐,不能对人发怒,否则对方怀恨在心,后来必有患难。无论财物名位,来归于我,都叫做得。见得当思是否合乎义理,合则接受,不合则不接受。思问、思难、思义,可以防治贪嗔痴。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见善如不及。”意谓见到善人便觉得好像不如他,想要学他那样好。此即见贤思齐的意思。“见不善如探汤。”意谓见到不善的事情就像以手去探热汤,而不敢接触。孔子说,他见过有如此作风的人,也听过此人说过如此的话。

“隐居以求其志。”隐居时,读书修养,以求将来施展其志向。“行义以达其道。”遇到可以出来作事时,便出来作事,所办的事情皆合正义,如行仁政等,以达其所守持的道。孔子说,他听人说过如此的话,但未见过照这话实行的人。

此章前节,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比较容易,所以孔子见其人、闻其语。后节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则非普通人所能为,所以孔子闻其语,未见其人。孔子意在勉人难为而能为。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齐景公有马四千匹。既为大国之君,又有如此势力。然而,死的时候,人民想不出他有甚么善行可以称述。

古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饿于首阳山下,到孔子时代,人民还称赞他们。

“其斯之谓与。”王肃注:“此所谓以德为称者也。”刘氏正义以为此句上面当有脱文。

伯夷、叔齐,是殷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兄弟让国,隐居首阳山。周武王伐纣时,夷、齐扣武王之马而谏,不可以臣伐君。武王左右欲杀之,经姜太公劝止,夷、齐离去。武王伐纣成功,建立周家天下,夷、齐耻之,不食周粟,遂在首阳山采薇而食。后有人对夷、齐说,此薇也是周家所有。夷、齐闻此语后,薇亦不食,七日饿死。史记伯夷传、皇侃疏等古注,均有详略不同的记载。

首阳山,马融注:“在河东蒲县华山之北,河曲之中。”其他各注考据,尚有好几处,均难确定。

伯夷、叔齐是否饿死于首阳山,尚有疑问,论语此章但说饿于首阳之下,未说饿死于首阳之下。

此章开头没有“孔子曰”,各注或疑非孔子语,或言是孔子语,但阙“孔子曰”三字而已。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亢,字子禽,是孔子弟子。伯鱼,名鲤,孔子之子。

马融注:“以为伯鱼、孔子之子,所闻当有异。”

陈亢以为,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孔子或有特别的道理教给伯鱼。所以问:“子亦有异闻乎。”子,称呼伯鱼。

伯鱼回答说:“未听过特别的道理。”但父子在家中当有说话的时候。因此,伯鱼将他在家中两次所闻告诉陈亢。

“尝独立。”孔子曾有一次独自站立在堂。

“鲤趋而过庭。”刘氏正义说:“称鲤者,将述对父之语,若当父前,子自称名也。”其实对友表示礼敬,也可以称自己之名。趋是快走,见长辈,不可慢行。伯鱼看见孔子站在那里,便快步走过庭中。

“曰,学诗乎。”孔子问鲤。

“对曰,未也。”鲤回答。

“不学诗,无以言。”这是孔子的话,省一“曰”字。孔子告诉伯鱼,不学诗,便不知言语之道,无法与人说话。皇疏:“言诗有比兴答对酬酢,人若不学诗,则无以与人言语也。”

“鲤退而学诗。”伯鱼说,我听了,退下来就学诗。

“他日又独立。”又有一次,孔子一个人立在那里。

“鲤趋而过庭。”伯鱼快步过庭时。

“曰,学礼乎。”孔子问鲤。

“对曰,未也。”伯鱼回答,未学礼。

“不学礼,无以立。”孔子告诉伯鱼,不学礼,不知如何立身。孔子教育,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不学礼,求学、办事,都不成功,学礼非常重要。

“鲤退而学礼。”伯鱼说,我听了,退下来就学礼。

“闻斯二者。”照映前问:“子亦有异闻乎。”伯鱼结束回答说,我只单独的听过学诗学礼这两件事。

“陈亢退而喜曰。”陈亢退后,为何而喜。喜的是:“问一得三。”本问“子亦有异闻乎”一件事,结果得闻三件事:“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闻知学诗与学礼的重要,又闻知君子教儿子与教学生无厚此薄彼之异。“君子”,指“孔子”。“远其子”,指在教学上没有独厚其子的意思。

述而篇里,孔子曾说:“吾无隐乎尔。”圣人之学并无不传之秘,如果必求圣人的秘传,那就是学诗学礼。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此章开头阙“孔子曰”三字,后儒疑非孔子之言,但依孔安国注:“当此之时,诸侯嫡妾不正,称号不审,故孔子正言其礼也。”则是孔子所说。程氏树德集释按语也认为此章古论、鲁论皆有之,并非后人任意附记。

“邦君之妻。”即是国君之妻。国君称妻为夫人,夫人对国君自称为小童。小童,未成人,是自谦之词。

“邦人”即是国人,国人称国君之妻为君夫人,意思是国君的夫人。

“称诸异邦,曰寡小君。”本国臣民向外国人称本国君之妻为寡小君。皇侃疏说:“自我国臣民向他邦人称我君妻则曰寡小君。君自称曰寡人,故臣民称君为寡君,称君妻为寡小君也。”

“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外国人称我国君之妻,也是称呼君夫人。皇侃疏:“若异邦臣来,即称主国君之妻,则亦曰君夫人也。”

正文 阳货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依诸古注。阳货就是季氏的家臣阳虎,孔安国说他以季氏家臣而专鲁国之政,皇疏说他派人召见孔子,想叫孔子替他办事,而孔子恶他专滥,不与他相见。

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孟子滕文公篇也记载此事,归字作馈字,时字作瞰子,赵岐注:“瞰,视也。”依滕文公篇说:“阳货瞰孔子之亡也。”亡,即无,不在家。阳货视孔子不在家,赠孔子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回家一看,不能不受,不能不回拜,因此,“时其亡也。”孔子也等候阳货不在家,往阳货家回拜。不料拜竟而还时,在路上遇见阳货。遇诸涂的“诸”,是“之于”二字快读而成,“之”字指阳货。涂是路途。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阳货对孔子说:“来,我与你说话。”从这个“来”字,可以看出阳货的傲慢态度。称呼“予、尔”,也可以见其无礼。

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曰”,此记阳货郑重的告诉孔子。怀其宝,皇疏:“宝。犹道也。”意思是说:“你怀藏宝贵的学问,不肯用出来,而任国家迷乱下去,这可以说是仁吗?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阳货说:“你好从政事,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时机,可以说是有智吗?曰,不可。”此话含意是说孔子不肯认识阳货,如肯认识阳货,便不失时。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阳货最后劝告,日子一天一天的逝去,岁月不等待我们。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孔子许诺将仕。孔安国注:“以顺辞免害。”

“可谓仁乎,曰不可。”“可谓知乎,曰不可。”这两番问答,依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引明儒郝敬说,皆是阳货自为问答,以断为必然之理,并非阳货问孔子答。至“孔子曰”以下,才是孔子语。郝敬举例说:“此如史记留侯世家,张良阻立六国后,八不可语,有云,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能得项籍头乎,曰未能也。能封圣人墓、表贤者闾,式智者门乎,曰未能也。皆张良自为问答。并非良问而汉高答者。至汉王辍食吐哺以下,才是高祖语。此章至孔子曰以下,才是孔子语。孔子答语只此,故记者特加孔子曰三字以别之。”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孔子说性,孔门弟子能了解其义的不多。颜子听孔子之言,无所不悦,曾子能知孔子“一以贯之”的道,这两位贤人当然能了解。子贡曾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既知性不可得而闻,惟须觉悟,则可证明他能了解一部分。后来儒家研究性的意义者,一是孟子,他在孟子告子篇里发表性善说。一是荀子,他在荀子性恶篇里发表性恶说。一是扬雄,他在法言修身篇里发表性善恶混之说。孔子只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未说性有善恶,而此章历代诸注,不出孟、荀、扬三家之说,只有皇侃疏未用善恶解释。

孔子说性,与佛说性,无二无别。

释迦牟尼佛说性,释典分为体相用三方面解说,依据经注,体是本体,相是现相,用是业用。本体真空,但随因缘现相,相是假有,有相则有业用。体相皆无善恶,业有善业恶业,所以业用始有善恶。

孔子说性相近的“近”字,是说其前,习相远的“远”字,是说其后。体相用三者,先有体,次有相,后始有用。前指体相而言,后指业用而言。所以两位圣人所说的性,并无不同的意义,此非器量狭小持有门户之见的人所能了解。

俗儒一看到体相用,便认为佛家学说,实则不然,儒经未尝不讲体相用。周易系辞传纯为孔子之言,现在引用以下几条,以资证明:

“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古注以“阴阳不测”解释神。阴阳不测,非常微妙,所以无方。易是唯变所适,所以无一定之体。无方无体,即是本体真空之义。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依韩康伯之注说,道是“寂然无体,不可为象。”但阴阳皆是由道而生。虞翻说:“继,统也,谓干能统天生物,坤合干性,养化成之,故继之者善。”孔颖达正义说:“道是生物开通,善是顺理养物,故继道之功者唯善行也。”就各注所说,“继之者善”就是由体起用的意思,用始讲善。

“显诸仁,藏诸用。”显藏皆是作用。

“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鼓就是动,性动即出现万物。本性之德盛大,业用亦大。大到究竟处,即是至矣尽矣。此皆讲用。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成象成形,就是讲相。至于六十四卦的“象曰”、“彖曰”,以及“吉凶旡咎”,皆是相。

以体相用解释“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便知性是体空,寂然不动,动则出现假相。体虽空,而性实有。这可用比喻来说明。如姜有热性,但看不见热,以手执姜,亦无热感,然而把姜吃下以后,身体便发热。由此可喻吾人实有此性,人生以及宇宙万有皆以此性为根源,此性亦遍及宇宙人生,而吾人以及万物此性原来相差不多,所以说“性相近。”性虽相近,但各人习惯不同,依照各人习惯发展,愈到后来则互相差异愈远,所以说“习相远。”性体真空,固然没有善恶,由性所现的假相,亦无善恶可言。例如人身,即是假相,在其既不为善时,也不为恶时,则此人身,便不能说是善身,也不能说是恶身,必须由此人身表现一些行为,或是利人,或是害人,始能说是善是恶,这些行为不是相,而是业用,习相远的“习”就是业用,善恶只是就业用而言。既是性无善恶,则欲明性者,便不能从善恶中求。诸注或说性善,或说性恶,或说性善恶混,皆是误解。

子曰:惟上知与下愚不移。

此句应依集解本,与前两句合为一章。

惟上智的“惟”字,承前“性相近,习相远”而来,虽然“性相近,习相远。”但是惟有上智与下愚不移。此说“不移”,就是不转变的意思。无论修道办事,不移方能成功。古注以上智为善,下愚为恶,也是误解,孔子在此处只讲不移,未讲善恶。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在今山东省,当时是鲁国一个小邑,依孔安国注,子游此时作武城宰,犹如今日的县市长。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之武城的“之”字,作适字讲,是到的意思。孔子到了武城,听见弦歌的声音。刘氏正义引周礼春官小师“管弦歌”郑注:“弦、谓琴瑟也。歌、依咏诗也。”贾公彦疏:“谓工歌诗,依琴瑟而咏之诗。”诗是歌辞,有声调,可唱,琴瑟是乐器,以琴瑟弹奏诗的声调,再依声调唱诗,即是弦歌之声。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孔子微笑说:“杀鸡何用宰牛的刀。”孔安国注:“言治小何须用大道。”

子游对曰:“昔者偃也,”偃,子游自称其名,“闻之于夫子说,在位的人学了道,就能爱民,民众学了道,就容易使令。”孔安国注:“道,谓礼乐也。乐以和人,人和则易使。”纯正的音乐,如诗的雅颂之音,可以调和人的性情,配合礼教,就是礼乐教化之道。民众学了礼乐,与君子志同道合,对于君子爱民利民的政令必然拥护,所以易使。

“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二三子,是随孔子到武城的诸弟子。孔子对诸弟子说:“偃的话是对的,前面我说的是一句戏言而已。”

礼记学记篇说:“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春秋时,庠塾之教渐废,所以雅颂之音不作。子游作了武城邑宰,实施庠塾之教,学习的人很多。孔子到武城,听到弦歌之声,一时高兴,便说了“割鸡焉用牛刀”这句戏言,足见圣人言语也有轻松的一面。但在轻松的言辞里,却能显示礼乐教育的重要,即无论治理天下国家,以至像武城这样的小邑,都要实施礼乐教育,这才是为政之道。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费是鲁国季氏的采邑。公山弗扰,皇本作公山不扰,邢疏以为弗扰就是左传里的公山不狃,字子泄,为季氏费邑宰,他与阳虎共执季桓子,据费邑以畔。畔通叛字。

公山弗扰何时叛季氏,是何原因,均难考证,只可按本文讲解。

公山弗扰以费邑叛季氏时,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欲往”实际未往,如“子欲居九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都是一时感叹语。

“子路不说曰。”“不说”就是“不悦”。子路不高兴的说:“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孔安国注:“之,适也,无可之则止,何必公山氏之适。”此意是说,夫子无处可往,就罢了,何必往公山氏那里。

孔子告诉子路说:“召我者,岂徒然哉。如有人用我,我当为周天子而行。”古注东周西周之说,不必多考。

公山弗扰叛季氏,召孔子,事在何时,史说不一。史记孔子世家说,在鲁定公九年。崔述洙泗考信录、赵翼陔余丛考,都是据左传记载,在定公十二年,而且认为孔子这时已为鲁司寇,没有召孔子的道理。其他诸注议论纷纭,事皆难考。还是存疑较好。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子张向孔子问仁。孔子答复,能行五事于天下,便可称为仁人。

“请问之。”请问是那五事。这是子张再问孔子。

“曰,恭、宽、信、敏、惠。”孔子再答复。先说出五事的名称,以下分别解释:“恭则不侮。”恭敬人,则不被人侮慢。不侮,孔安国注:“不见侮慢。”邢疏:“言己恭以接人,人亦恭以待己,故不见侮慢。”

“宽则得众。”宽厚待人,则人悦服,故能得众。

“信则人任焉。”言而有信,则能得人信任。

“敏则有功。”做事敏捷,则能成功。

“惠则足以使人。”给人恩惠,人必感恩图报,故足以使用人。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这是晋国的一次内乱,史事难考。据史记晋世家记载,晋国自昭公以后,六卿日渐强大。六卿就是韩、赵、魏、范、中行(原姓荀)以及智氏。后来智伯与赵、韩、魏合力灭范氏及中行氏,共分范、中行氏土地以为邑。不久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又共杀智伯,尽分其地。最后三家分晋,而为韩、赵、魏三国的结局。当时六卿时挟晋君攻伐异己,各自扩张私家权利,而无公是公非。

“佛肸召。子欲往。”佛肸,读弼夕。皇本佛肸作佛盻。孔安国注,佛肸是晋大夫赵简子的邑宰。清儒刘恭冕氏引史记孔子世家:“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以中牟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翟灏四书考异也说:“简子挟晋侯以攻范、中行,佛肸为范、中行家邑宰,因简子致伐距之,于晋为畔,于范、中行犹为义也。”这与前章公山氏召孔子相似,孔子也欲往。

子路不以为然。他说他从前曾听夫子说这两句话:“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然而现在佛肸据中牟反叛,夫子往他那里,这将如何说呢。“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就是本身作不善之事的人。“君子不入也。”君子不到他那里。

“子曰:然,有是言也。”孔子答复子路,是的,我是有此一说。“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但我不是也有坚白之说吗?真正坚的东西,怎样磨也不会薄。真正白的东西,怎样染也不会黑。

孔安国注:“磷,薄也。涅,可以染皂。言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染之而不黑。喻君子虽在浊乱,浊乱不能污。”淮南子俶真训:“以涅染缁。”高诱注:“涅,矾石也。”矾石有青白黄黑等多种,此指黑色矾石,称为皂矾。

潘氏集笺举周礼考工记轮人:“轮虽敝,不甐于凿。”注,甐,旧本或作邻,邻读“磨而不磷”之磷。不甐,有不动、不敝、不伤之义。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老熟时,其皮坚硬,去其腐瓤,可作瓢壶等用具,所以生长时,系在藤上,而不被人摘食。皇疏又有一说:“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时理务,为人所用,岂得如匏瓜系天,而不可食耶。”皇疏此说可从。孔子的意思是说,他不能像匏瓜星那样悬系在天空,而为不可食之物。比喻他在世间不愿做无用之人。

孔子的道德已达至坚至白之境,不论处在怎样的浊乱环境,不受丝毫污染或伤害,一心为了行道,所以,公山氏召,佛肸召,都有欲往之意,但是结果都未往,自有未往的道理,非古今诸注所能了然。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何晏注,六言六蔽,是说仁智信直勇刚六事。

蔽是覆障之义。刘氏正义又引荀子解蔽篇注:“蔽者,言不能通明,滞于一隅,如有物壅蔽之也。”蔽字作覆障讲,或作壅蔽讲,皆可,其义是使人不能通明事理。六蔽对六言而言,就是蔽六言者。好学则能明其事,明其理,解除六蔽。

“由也,”孔子与子路谈话时,呼子路之名说:“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女,就是汝。“你听过六言六蔽吗?”刘氏正义说,六言六蔽是古成语,孔子以此问子路。

古时人席地而坐,先以两膝著席,再以尻著足跟。见长者问,依礼起身而对。起身就是直起腰身,而为长跪。依孔安国注,子路原来坐在那里,一听孔子问他,便起身对曰:“未也。”未闻六言六蔽。

“居,吾语女。”孔安国注,居当坐字讲。孔子命子路:“坐下,我告诉你。”以下便是孔子告诉子路的话: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是喜好。孔安国注:“仁者爱物,不知所以裁之则愚也。”依邢昺疏说,好施与,叫做仁,若但好仁,而不好学,不知所以裁之,所施不当,则如愚人。裁之,是裁度适中的意思。愚是愚昧。只好行仁,不能裁度使其适中而行,其行是否恰当,不得而知,便是愚昧之举。这是好仁而不好学之蔽。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知就是智。荡是放荡。孔安国注:“荡,无所适守。”好智的人如不好学,只知展现自己的才能,不顾道德的规范,所以放荡而无操守。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皇疏作害字讲,以为不学而信,则信得不合宜,以致贼害其身。皇疏并引江熙说,古时有一信士,名尾生,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至,尾生守信,抱桥柱不离,淹死于水。此即不学而信之蔽。刘氏正义引管同四书纪闻说:“大人之所以言不必信者,惟其为学而知义所在也。苟好信不好学,则惟知重然诺,而不明事理之是非。谨厚者则硁硁为小人。苟又挟以刚勇之气,必如周汉刺客游侠,轻身殉人,捍文网而犯公义,自圣贤观之,非贼而何哉。”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泰伯篇:“直而无礼则绞。”马融注:“绞,绞刺也。”皇疏据此义解释说:“绞犹刺也,好讥刺人之非,以成己之直也。”直是美德,但须好学以合中道,否则如子路篇所记:“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刺人之非,以至刺到自己的父亲之罪,可以说是绞到了极处。这是只好直而不好学之蔽。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本篇里面另有一章说:“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邢昺疏据以解释此章:“勇谓勇敢,当学以知义。若好勇而不好学,则是有勇而无义,则为贼乱。”义字,中庸说:“义者宜也。”因此,释名解释义字说:“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凡事不宜,便是乱。好勇而致于乱,是由于不能配合好学之故。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狂,孔安国注:“狂妄,抵触人也。”公冶长篇,孔子曾说:“吾未见刚者。”邢昺疏:“刚者质直寡欲。”质直寡欲,固然很好,但如只好刚而不好学,偏于刚强,不得中和之道,便致言语行为抵触他人。

仁、智、信、直、勇、刚六者,各有表现的事实与所依据的道理,事实则非常繁杂,道理则非常精微,如果只好六言中的任何一言,而不好学其中的事与理,便不能中道而行,因而各有其蔽,所以好仁等,不能不好学。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小子”是孔子称呼他的弟子。“何莫”当“何不”讲。“诗”就是三百篇诗经而言。

孔子称呼诸弟子说:“小子们,何不学诗呢?”继则说出学诗的益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从近处说,能以事父,从远处说,能以事君,又能记得很多鸟兽草木的名称。

“诗可以兴。”兴,喜应切、去声。周礼春官太师教六诗,名为“风、赋、比、兴、雅、颂。”毛诗序说诗有六义,即是周礼所说的六诗。孔颖达正义说,风、雅、颂是诗篇之异体,赋、比、兴是诗文之异辞。诗篇异体即指诗经的国风、小雅、大雅、周鲁商颂不同的诗体而言。诗文异辞是指风雅颂各诗文皆以赋比兴为之修辞而言。孔氏依周礼郑康成注及郑司农注,综合解释赋比兴。赋是铺陈善恶,诗文直陈其事,不用譬喻,皆为赋辞。比是比方于物,凡言如某物者,皆是比辞。郑康成以为,兴是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司农以为,兴是托事于物。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自己的心志。也就是先说其他事物,然后引起自己所咏之辞。诗文中凡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是兴辞。比兴二者虽然同是以物譬喻,但比是显喻,兴是隐喻。论语此章只说“诗可以兴。”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邢昺疏:“诗可以令人能引譬连类,以为比兴也。”邢氏以为兴中含比。刘宝楠正义以为孔注“连类”意中兼有赋比。刘氏并引焦氏循毛诗补疏序:“夫诗温柔敦厚者也,不质直言之,而比兴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务胜人,而务感人。”诗就是以真情感人,不但比兴如此,赋亦如此。

“可以观。”郑康成注:“观风俗之盛衰。”诗是表达心志的文词,配合乐谱唱出来的就是音乐,例如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而知列国的治乱兴衰。学诗可以观察社会风俗盛衰,即可了解政治得失,可以从速改善。

“可以群。”孔安国注:“群居相切磋。”人类从家庭到社会都必须合群,焦循论语补疏说:“诗之教温柔敦厚,学之则轻薄嫉忌之习消,故可群居相切磋。”

“可以怨。”孔安国注:“怨、刺上政。”邢昺疏:“诗有君政不善则风刺之,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毛诗序孔颖达正义说,王道始衰,政教初失,而有变风变雅之作。孔氏又引季札见歌小雅时说,那是周王之德已衰,但尚有先王的遗民,尚能知礼,以礼救世,作此变诗。怨即指此变诗而言,虽怨而不违礼,故可以怨。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事父应当尽孝,无论尽孝尽忠,都须谏止其过。谏过必须懂得谏过的道理,始有效果,例如闵子骞谏父,请勿逐出他的后母,便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终能感动其父打消原意,又能感动后母,待他如待亲生之子。谏父不容易,谏君更难,学诗,可以兴观群怨,便懂得事父事君之道。所以皇疏引江熙说:“言事父事君以有其道也。”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识,读志,记忆之义。邢昺疏:“诗人多记鸟兽草木之名,以为比兴,则因又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三百篇中含有动物学、植物学等,学诗不但有以上种种益处,还可以增广动植物的知识。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注疏本以此与上章合为一章,皇侃疏以为此章是在“鲤趋而过庭”时孔子对伯鱼所说的话,故另为一章。兹从之,并依之讲解。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已乎。”女,同汝。为,当学习讲。孔子问他的儿子伯鱼:“你学习周南、召南了吗?”诗经有十五国风,首为周南的诗,计有关雎等十一篇,次为召南的诗,计有鹊巢等十四篇,然后是其他诸国之风。据毛诗序及注疏说,周是周公,召是召公,南是周召二公所分得的采邑,其地在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即今陕西岐山以南,称为南国,二公将文王的教化自北方施行到南方,在这南方二地采得的诗,分别名称为周南、召南。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墙面,是面墙的倒装语,人若不学周南、召南,他就好像面正对墙而立,眼睛被墙障碍,无所见识,不能办事。

马融注:“周南、召南,国风之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三纲是白虎通所说的君臣、父子、夫妇,这三者是人伦的纲常。三纲开始于夫妇,如周易序卦传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所以马氏此注以夫妇为三纲之首。夫妇这一纲既为重要,则必须正常不乱,以为家庭、社会安定的基础,所以先王教化以夫妇为开端。据毛诗序说,国风里的诗有正风与变风的不同,周南、召南讲夫妇之道的诗篇最多,可以风天下,正夫妇,称为正风,实道人伦教化之本,普通人不学,不能齐家,为人君者不学,不能治国平天下,所以孔子告诉伯鱼,不能不学。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用反问语气说明,礼不仅指玉帛而言,乐不仅指钟鼓而言。玉帛是礼物,钟鼓是乐器,赠礼物,鸣钟鼓,不是礼乐之本。礼乐的本义在敬在和。

郑康成注:“言礼非但崇此玉帛而已,所贵者,乃贵其安上治民也。”

马融注:“乐之所贵者,移风易俗也,非谓钟鼓而已也。”

皇疏以为,时君唯知崇尚玉帛,而不能安上治民,故孔子加重其辞的感叹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表明礼之所云不在玉帛。奏乐必假钟鼓,当时君主惟知崇尚钟鼓,而不能移风易俗,故孔子又加重其辞的说:“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表示乐之所云不在钟鼓。

皇疏又引王弼注,大意是说,礼以敬为重,玉帛是礼的文饰,只用来表达敬意而已。乐主于和,钟鼓只是乐器而已。当时所谓礼乐,是重于物而简于敬,敲击钟鼓而不合雅颂,所以孔子正言其义。

玉帛:郑康成注:“玉,圭璋之属。帛,束帛之属。”周礼春官大宗伯:“孤执皮帛。”郑注:“皮帛者,束帛,而表以皮为之饰。帛,如今璧色缯也。”贾公彦疏:“束者,十端,每端丈八尺,皆两端合卷,总为五匹,故云束帛。”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色厉而内荏。”孔安国注:“荏,柔也。谓外自矜厉,而内柔佞。”色厉是外貌严厉,内荏是内心柔弱。孔子说这话,含义很多,诸注各有其解,兹且讲其一义。一个人假装能干,其实无能,办事便乱,任何事都办不成功。

“譬诸小人。”譬之于小人。孔子拿没有品行的小人来譬喻这种人。

“其犹穿窬之盗也与。”他就好像那穿窬的小偷。窬是门边的小洞。小偷凿穿墙洞,入内行窃时,身往前进,心则怯退,此即作贼心虚之意。并非贤能而假装贤能者,就是这样的情状。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乡原的原字,读去声,同愿,孟子赵岐注,原当善字讲。

乡原,指的是一种人,依字义解释,就是一乡之人都称他为善人。但是孔子以为,乡原是贼害道德的人,所以说他是“德之贼”。

乡原如何是“德之贼”。孟子尽心篇有详细的解释。在尽心篇里,万章问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孟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孟子最后又解释,孔子所以恶乡原,是“恐其乱德也。”

孟子注疏,大意是说,乡原这种人最能掩蔽他的罪恶,以致令人无法举出事实来非谤他,也找不到缺点来讥刺他。然而他实在是同流合污,因为他善于掩蔽,就像忠信廉洁之人,所以赢得大众的称赞,其实不是忠信廉洁之人,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他无德而伪装有德,孔子惟恐这种人乱德惑众,所以指明此人是道德的贼害者。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道涂二字,道是大道,如“志于道”的道,涂就是路途。

道,听到了,就在路上传说,此为有德的人所不取。

古注把道涂二字都解释为道路。今不从。

孔子教育,重要的是道,道须在闻后认真的学习,如果只是耳闻口说,便是无道可言。又以教人而论,必须温故而知新,这才能作人师,如果闻道之后,不加以温习,就说给他人,那不是教人,而是害人。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鄙夫,是一个没有品行的人,他贪图名利,行为卑鄙。孔子先提疑问,鄙夫可以事君吗?然后解答,这种人不可以事君。

“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皇疏:“言凡鄙之人不可与之事君。”此意是说,不可与鄙夫共同事君。王引之经传释词则把“可与”的“与”字当“以”字讲,他举证颜师古匡谬正俗引“孔子曰:鄙夫可以事君也与哉”,以及李善注文选东京赋引“论语曰,鄙夫不可以事君。”“可与”皆作“可以”。王氏此解较好。没有品行的人确实不可以办政治。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何晏注:“患得之者,患不能得之。”鄙夫为得名位利禄,尚未得时,惟恐得不到,不择手段,以求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得到了,他又恐怕失掉。

“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郑康成注:“无所不至者,言其邪媚,无所不为。”

这种患得患失的鄙夫,纯为贪图个人名利,未得时,想尽方法,一定要得到,既得,又想尽方法保持不失,这种人可以为国家办事吗?有意从政者,读此一章可以反省。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孔子辨别在他那时候的人比不上古人,他以古人的三疾与他当时人比较,便显出今古之异。

“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人有三种缺点,今人或者连这缺点也没有了。“或是之亡”的是字指三疾而言,亡通无字。此意不是说今人没有三疾,而见今人的三疾比古人更严重,更难治。

“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包咸注:“肆,极意敢言。”孔安国注:“荡,无所据。”古时狂人肆意敢言,有些放纵而已。今时狂人放荡不止,而无所据。荡是飘荡,无所据,是无所据于道德。

“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马融注:“廉,有廉隅。”古时矜持的人,行为方正,像有棱角。今时矜者则是忿戾,即往往自以为是,不合理的对人忿怒。

“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古时愚者直情用事,没有弯曲之心。今时愚者无知妄作,诈人而已。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集解王肃注:“巧言无实,令色无质。”

邢昺疏:“此章与学而篇同,弟子各记所闻,故重出之。”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孔子厌恶紫色之夺朱色,厌恶郑声之乱雅乐,厌恶利口之人倾覆邦家。

朱色是五种正色中的赤色。以黑加赤而为紫,名为闲色。紫色中有赤色的成分,所以能乱朱色,又能予人以美好之感,令人喜好,此即夺朱。以紫夺朱,即是以邪夺正。

郑声是郑国的音乐,包注:“郑声,淫声之哀者。”雅乐是先王的雅正之乐,中正和平,能调和性情。郑声淫哀,不得性情之正,与雅乐相违。当时有很多人喜好郑声,不知雅乐,即是以淫乱雅。

利口就是口才锐利,无理能辩为有理,且能取悦于人。孔安国注:“利口之人,多言少实,苟能说媚时君,倾覆国家。”

紫色夺朱色,郑声乱雅乐,利口覆邦家,都是因为开始时不以规矩,不辨是非,终致以邪夺正,以淫乱雅,以利口覆邦家。圣人恶紫、恶郑声、恶利口,即是教人要严守规矩,防微杜渐。

孔安国注:“朱,正色。紫,闲色之好者。”邢昺疏:“云朱正色紫闲色者,皇氏云,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不正谓五方闲色。”

乡党篇“红紫不以为亵服”,皇疏:“侃案,五方正色:青赤白黑黄。五方闲色:绿为青之闲,红为赤之闲,碧为白之闲,紫为黑之闲,缁为黄之闲也。所以为闲色者,颖子严云:东方木,木色青。木克土,土色黄,以青加黄,故为绿,绿为东方之闲也。又南方火,火色赤。火克金,金色白,以赤加白,故为红,红为南方闲也。又西方金,金色白。金克木,木色青,以白加青,故为碧,碧为西方闲也。又北方水,水色黑。水克火,火色赤,以黑加赤,故为紫,紫为北方闲也。又中央土,土色黄。土克水,水色黑,以黄加黑,故为缁黄,缁黄为中央闲也。缁黄,黄黑之色也。”刘氏正义引周礼冬官考工记,谓画缋之事,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予欲无言。”孔子说:“我不想说什么话了。”

子贡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师作之,弟子述之。述字作传述讲。夫子如果不把道理说出来,则弟子们何由传述呢?

孔子答复子贡:“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尝说话,天以四时不停的运行,百物因而生生不息。天办了一切事,有何言哉。

此章是孔子提示弟子,学道必须离言而求。言能诠道,而不是道,道在默而识之。学道传道都要离言。故说:“予欲无言。”又一再的说:“天何言哉。”

何晏注:“言之为益少,故欲无言。”

李中孚四书反身录:“夫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文字求道,故欲无言。”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求见孔子,孔子推辞有病。“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一俟传话的人出户传话时,孔子就取瑟来弹奏,而且歌唱。“使之闻之。”孔子使孺悲闻知孔子在瑟歌,不是真的有病,而是不愿接见他。

何晏注:“孺悲,鲁人也。”礼记杂记下篇:“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孺悲从孔子学礼,即是孔子的弟子。古人初见尊长,应先由人介绍,否则失礼。但弟子见师,不须介绍。孔子何以不见孺悲,朱子集注以为:“当是时必有以得罪者,故辞以疾。”刘恭冕正义说:“此欲见是始来见,尚未受学时也。”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孔子辞以疾,或别有故。”孔子不见孺悲,究竟是何原因,古注之说不一,难有定解,只得阙疑。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三年之丧,是为父母服丧的年限,东周时代的人已不完全遵守。如梁玉绳瞥记所引,春秋鲁闵公二年:“吉禘于庄公。”公羊传:“讥始不三年也。”又文公二年:“公子遂如齐纳币。”公羊传:“纳币不书,此何以书,讥丧娶也。”到了孔子时代,不守三年丧期的人更为普遍,但孔子教礼仍然严守三年,孔门弟子依教而行。宰我以当时一般不守三年的情况问孔子:“三年之丧,期已久矣。”三年的丧期是太久了。“期已久矣”的“期”字作时期解,读其音。为何太久,以下说出不需三年的理由。

“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刘氏正义说,这是古成语,原来的意思是说人如长久不为礼乐,则致礼坏乐崩,不是为居丧者说话,但当时或有人以此为其主张缩短丧期的论据,宰我因此直接引用此语。依邢昺疏说,君子应以礼乐修养身心,不可须臾离弃,但居丧期间,既不为乐,亦不为礼,如果丧期三年,则不为礼乐太久,故致礼坏乐崩。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期可已矣”的“期”作周年解,读基音。宰我又举理由说,去年旧谷已尽,今年新谷已成熟,钻燧取火已改用新木。三年之丧,守满一年,可以终止了。“钻燧改火”者,古人用火,其取火之法不一,此是钻木取火。马融注:“周书月令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邢昺疏说,周书是孔子所删尚书百篇之余,其中有月令篇,其辞今亡。案周礼夏官司爟,郑司农注,引鄹子之说,其文与此正同。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古时北方以稻为贵,稻米饭不是平常食物,居三年之丧者,必不能食。衣夫锦者,衣读去声,穿的意思,锦是锦衣,由丝织品所制而有文采者,居丧只能穿无采饰的麻衣,不能穿锦衣。孔子问宰我,如将三年之丧缩短为一年,则在父母去世周年之后,就可以吃米饭,穿锦衣,“于汝安乎。”你的心能安吗?

“曰,安。”这是宰我的话。宰我以为,古时及当时都有人如此,所以说“安。”

“女安则为之。”孔子告诉宰我,汝心既然能安,那么你就去做罢。

“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孔子继续告诉宰我,一个君子当他父母去世时,在他居丧期间,无时而不思亲,无心于衣食享受,假使“食旨”、吃了美味,也不甘美,“闻乐”、听优美的音乐,也不快乐,“居处”、居华美的房屋,也不安然。“故不为也。”所以不愿只服一年之丧。“今汝安则为之。”现在你说如此心安,你就这样做罢。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宰我出去以后,孔子对其余弟子说,“予之不仁也。”予是宰我之名。为人子者,自出生至三年后,始离父母的怀抱,所以圣人制丧礼定为三年,这是天下通行的丧礼,无论何人都是如此。宰予,他对于父母有三年之爱吗?“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孔安国注:“言子之于父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而予也有三年之爱乎。”

三年之丧的期限由此确定不移,但后来实际服丧的日期有两种解释。一是郑康成注仪礼士虞礼中月而禫之文,以为二十七月。一是王肃据礼记三年问,以为二十五月。

皇侃疏引缪播曰:“尔时礼坏乐崩,而三年不行,宰我大惧其往,以为圣人无微旨以戒将来,故假时人之谓,咎愤于夫子,义在屈己,以明道也。”又引李充曰:“余谓孔子目四科,则宰我冠言语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发违情犯礼之问乎,将以丧礼渐衰,孝道弥薄,故起斯问,以发其责,则所益者弘多也。”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一个人饱食终日,不作事,不用心思,孔子说此人“难矣哉。”马融注:“为其无所据乐,善生淫欲也。”此注意为没有任何事情可据以为乐,因其心无所据,便生淫欲之念。淫念既生,顺其发展,再望此人有好的品德那就难了。

博,说文作簙,解为:“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也。”段玉裁注:“古戏,今不得其实。”弈,是围棋。

虽然是博弈,也都要用心思,孔子认为:“为之,犹贤乎已。”贤作胜字讲,已作止字讲,玩玩博弈,也比无所用心好。

礼记大学说:“小人闲居为不善。”孟子滕文公上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皆有助于了解此章的意义。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路以“君子尚勇乎”问孔子。尚是崇尚,勇是勇敢。孔子认为不能专讲尚勇,所以答复:“君子义以为上。”邢昺疏:“君子指在位者。”在位的君子以义为上。后二句是解释为何以义为上。如果在位的君子只有勇而无义,便会作乱。小人,即一般人民,如果有勇无义,他们虽然无力造成祸乱,但会作盗贼。

邢疏:“合宜为义。”君子有勇必须有义,始能用勇于正途而无流弊。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贡问孔子,君子对人是否也有所恶。恶是憎恶。皇疏引江熙说,君子是指称孔子。

孔子答复子贡,君子有恶。以下就是孔子说他所憎恶的人。

“恶称人之恶者。”做人之道,应该替人隐恶扬善。称人之恶者,就是宣扬他人之恶的人,此与隐恶扬善相反,所以孔子恶之。

“恶居下流而讪上者。”阮元校勘记说:“汉石经无流字。”阮氏又据皇邢二疏本研判,亦无流字。讪是毁谤。居下讪上,就是下级毁谤上级。居在下位,看见上级有过失,应该谏其改正,三谏不从,可以离去,如果不谏,只在背后毁谤,殊失忠厚,所以君子恶之。

“恶勇而无礼者。”恶有勇为而无礼的人。皇疏:“勇而无礼则乱,故君子亦恶之也。”

“恶果敢而窒者。”马融注:“窒,窒塞也。”果敢而不通事理,往往败事,而又损人,所以可恶。

“曰:赐也,亦有恶乎。”孔子反问子贡,赐,你也有所恶吗?以下是子贡对答孔子的话。

“恶徼以为知者。”知,同智。孔安国注,徼作抄字讲。抄袭他人之意,以为己有。这种人可恶。又据刘氏正义说,释文,徼,郑本作绞,古卯反。中论核辨篇“绞急以为智。”绞急是急迫之义,于事急迫,自炫其能,以为有智。此说可供参考。

“恶不孙以为勇者。”孙同逊,憎恶那种以不谦逊为勇的人。

“恶讦以为直者。”包咸注:“讦谓攻发人之阴私。”以揭发他人的阴私当作自己率直,此人可恶。

此章前后两段,前段四种人为孔子所恶,后段三种人为子贡所恶,学君子者可以此为修身之鉴。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只有女子与小人难以畜养。亲近他们,他们就不逊从。疏远他们,他们又怨恨。

邢昺疏:“此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难畜养。”不孙与怨,皆由于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女子与小人重于情,情重则礼疏,所以难养。果然情礼并重,自然不在此章所论之列。或以此章女子小人专指男女仆人而言,如古时宫中的侍妾仆从之类。此讲亦通。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郑康成注:“年在不惑,而为人所恶,终无善行也。”孔子四十而不惑,普通人到了四十岁仍然被人憎恶,此人已不能改善了。学者应当及时进德修业。

正文 微子第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殷纣王暴虐无道,不听任何人谏诤,微子离去,箕子佯狂为奴,比干谏之尤力,结果被纣剖心而死。微子等三人的行迹不同,孔子认为,他们都是殷家忧国忧民的仁者,所以说:“殷有三仁焉。”三仁者如此遭遇,足见纣王暴恶已极,终致殷朝灭亡。

马融注:“微、箕,二国名。子,爵也。微子,纣王庶兄。箕子、比干,纣王诸父也。”诸父是伯叔的通称。

微子名启,是纣王的同母兄。尚书微子之命篇孔疏引吕氏春秋仲冬纪说,纣母先为帝乙之妾,生长子启,以及次子仲衍,后为帝乙之妻,始生纣,所以启与仲衍都称庶兄。当初帝乙欲立启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不可立妾之子。”于是立纣。

邢昺疏说,遍检书传,不见箕子之名,惟司马彪注庄子大宗师“箕子胥余”云,箕子名胥余,不知出于何书。

史记殷本纪,宋微子世家都记载,比干直言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有之乎。”乃杀王子比干,刳视其心。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说文:“黜,贬下也。”孔注及皇邢二疏说,柳下惠就是展禽,他作鲁国的典狱之官,无罪而三度被黜退。

“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有人问柳下惠说,你还不可以离开鲁国吗?

“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依邢昺疏说,焉作何字讲,枉作曲字讲,当时世间皆邪,柳下惠说自己用直道以事于人,何往而不三黜。这就是说,苟以直道事人,无论到那一国,都会再被三黜。若舍弃直道,而曲以事人,则在鲁国亦不见黜,何必离开父母所居的鲁国呢?

直道事人而不枉,三黜而不去父母之邦,是柳下惠坚定不移的德行。所以柳下之妻以惠字作柳下的谥号。列女传柳下惠妻篇说,柳下惠处鲁,三黜而不去,忧民救乱,其妻劝他离去,他说:“油油之民,将陷于害,吾能已乎。”当他死时,门人将诔之,其妻自谓能知其德,乃作诔文,其中有这几句之辞:“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此章事实,在史记孔子世家里记载得很详细。大意是说,孔子年三十五,鲁昭公奔到齐国不久,孔子也到了齐国,住了一段时期。就在这期间,景公两度问政于孔子,孔子答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及“政在节财。”景公喜悦,将欲以尼溪田封给孔子,但被晏婴阻止。后来景公说出待孔子之道,就是论语此章所记的言辞。

“齐景公待孔子曰。”待孔子,史记孔子世家作“止孔子。”刘氏正义说,此意是景公商量安止孔子。

“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鲁国的三卿,季孙氏为上卿,权位最高,相同于齐国的田氏。邢昺疏说,景公言我待孔子以上卿之位,如鲁季氏,则不能。以其有田氏专政之故。但又不可使其位卑若鲁之孟氏。所以欲待之以季孟二者之间。周炳中四书典故辨正说:“季孟之间者,季氏下,孟之上,即谓以待叔氏之礼待之,亦无不可。”

“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邢疏说,当时景公为臣下所制,虽然喜悦孔子之道,而终于不能用,故托辞圣道难成,自己年老,不能用了。此时孔子便离开齐国,而回鲁国。

孔子志在行道,不是谋求官位,道不能行,故即离去。

刘氏宝楠正义:“景公虽欲待孔子,而终不果行。后又托于吾老,而不能用,孔子所以去齐而反鲁也。待孔子与吾老之言,非在一时,故论语用两曰字别之。”刘氏据史记所载,以为其事在孔子三十五岁之后,四十二岁之前。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鲁君接受齐国所馈赠的女乐,孔子即知已无法在鲁国行道,便辞官去鲁。

归女乐的归字作馈字讲。孔安国注:“桓子,季孙斯也,使定公受齐之女乐,君臣相与观之,废朝礼三日。”

据史记孔子世家说,鲁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三月,商品不二价,路人不拾遗,鲁国大治。与鲁为邻的齐国,深恐鲁用孔子行霸,不利于齐,因此采用犁锄所说之计,以女乐迷惑鲁君,破坏孔子为政,于是选了八十名美女,能歌善舞,以及文马三十驷,致赠鲁君,陈列在鲁国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引鲁君往观,终于接受。定公果然为女乐所迷,以致连续三日不理朝政。不久,鲁国郊祭,又不依礼将祭毕的膰肉分送大夫。因此,“孔子行。”孔子便辞官离开鲁国,前往卫国。

江永乡党图考说,孔子去鲁适卫,当在鲁定公十三年,因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以及卫世家,都在卫灵公三十八年书“孔子来。”而灵公三十八年当鲁定公十三年。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孔子周游列国,在陈蔡之间被困绝粮,后由楚昭王出兵迎接,到了楚国。昭王欲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但被楚令尹子西阻止。后来昭王卒,孔子尚在楚国时,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事见史记孔子世家。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孔安国注:“接舆,楚人,佯狂而来歌,欲以感切孔子。”接舆,人名,是一位隐士。他想用歌来感动孔子,天下无道,不如归隐,所以唱歌而过孔子的寓所门前。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自此至以下“殆而”句是歌辞。接舆问凤鸟说,你的德为何如此衰微。孔安国注:“比孔子于凤鸟。”凤是神瑞之鸟,唯在圣君时代出现。而今孔子游说诸侯,无圣君可遇,犹如凤鸟非时而出,所以说:“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者,事已过去,不可谏阻。来者,未来的还可以追及,而能止之。孔安国说,此即劝告孔子避乱隐居。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邢昺疏意,罢了,罢了,世乱已甚,今之从政者,无德,危殆,无可救治。三个“而”字,皆是语助辞。

“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孔子下堂出门,想和这位唱歌的人言谈。然而,接舆急趋而避之,孔子因而不得与他谈话。孔子世家说:“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去叶反于蔡”之际,就是正要离开楚国的叶邑时,途中遇见长沮桀溺二人,因而使子路问津。二人都是隐士,思想与孔子不同。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桀溺,二人同在田里耕作,孔子经过那里,使子路问他们,过河的渡口在何处。郑康成注:“长沮、桀溺,隐者也。耜,广五寸,二耜为耦。津,济渡处。”耜是当时耕田的工具,详见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注解。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皇邢二疏皆说,执舆就是执辔,辔是御马的缰绳,御者在车上执辔,故说执舆。子路原在车上执辔,下车问津,孔子代执。子路先向长沮问津,长沮反问子路,在车上执辔者是谁。子路答复是孔丘。长沮又问是不是鲁国的孔丘。子路答曰是。长沮便说:“是知津矣。”此意是说,鲁国孔丘周游列国,应知渡口,不必问人。

“问于桀溺”至“耰而不辍”一段。长沮既不答复,子路又问桀溺。桀溺也是反问子路。但不再问“执舆者为谁。”而问“子为谁”。子,称呼子路。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门徒吗?”子路对曰:“是。”桀溺便说:“浊乱滔滔,天下皆是,谁能以改变呢。且而,而作汝字讲,且你,与其从那避人之士,何如从避世之士哉。”辟同避,避人之士指孔子,周游寻访,不得其人,又避往他处。避世之士,桀溺自况,就是隐士。桀溺说完,耰而不辍,继续以土覆种。孔安国注;“滔滔,周流之貌。”阮氏校勘记:“释文出滔滔云,郑本作悠悠。”又:“耰而不辍,汉石经耰作櫌,五经文字云,櫌音忧,覆种。”郑康成注:“耰,覆种也。辍,止也。覆种不止,不以津告。”

“子路行以告”至“丘不与易也”一段。

“子路行以告。”子路走回来,以长沮桀溺二人所说的话告诉孔子。

“夫子怃然,曰。”孔子听了,怅然若失,然后说了以下的话:

鸟兽不可与同群。”此意是如果在山林里隐居,则与山林里的鸟兽同群生活,然而人与鸟兽不同类,不可与鸟兽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若不与这世人同群,而能与谁同群呢。邢疏:“与、谓相亲与。我非天下人之徒众相亲与,而更谁相亲与。言吾自当与此天下人同群,安能去人从鸟兽居乎。”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天下人各有其道,我不必与他们相为改易,各行其是而已。皇疏引江熙说:“丘不与易,盖物之有道,故大汤武,亦称夷齐,美管仲,而无讥邵忽。今彼有其道,我有其道,不执我以求彼,不系彼以易我,夫可滞哉。”又如朱子注:“天下若已平治,则我无用变易之,正为天下无道,故欲以道易之耳。”

长沮、桀溺,乱世归隐。孔子在乱世,一心要以大道施济苍生。圣人与洁身自好的隐士分别在此。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随孔子行,而落于后,遇见一老人以杖荷蓧。包咸注;“丈人,老人也。蓧,竹器。”

“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子路问老人:“你老见到我的夫子吗。”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

老人答复子路,大意是:“我是农人,手足要勤劳,五谷要分植,无暇注意其他事情,不知谁是你的夫子。”老人说罢,就植其杖而耘除田里的草。

包注:“丈人云,不勤劳四体,不分植五谷,谁为夫子而索之耶。”皇邢二疏皆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二句为丈人责子路之语。宋翔凤论语发微以为,包注亦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丈人自述不遑暇逸之意,故不能知孰为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责子路。俞樾群经平议也认为此二句不是责子路之语,而是丈人自言,若谓以不勤不分责子路,则不情矣。两不字,并语词,不勤,勤也。不分,分也。

“子路拱而立。”子路拱手恭敬而立。

“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老人留子路在家住宿,杀鸡作黍饭招待子路,又叫他两个儿子来见子路。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第二天,子路辞行,寻到了孔子,禀告遇见丈人的经过。孔子说:“他是隐士。”就叫子路返见丈人。至则丈人已外出。

“子路曰”至“已知之矣”一段。皇侃疏意,这是孔子使子路告诉丈人的一段话,丈人既不在家,子路便告诉丈人的儿子,请转告丈人。

“不仕无义。”仕,就是替国家做事,仕则有君臣之伦。读书人隐居不仕,便是废弃君臣之义。

“长幼之节,不可废也。”长幼的礼节不可废弃。例如使二子出来与客相见,此即长幼之礼。

“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既知长幼的礼节不可废,而君臣之义又怎么可以废弃呢。

“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不仕于浊世,欲自洁其身,却乱了君臣大伦。刘氏正义说:“不仕则无君臣之义,是为乱伦。乱之为言,犹废也。”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君子之出仕,是为行其君臣之义,道之不行,君子早已知道了。

孔子使子路告诉丈人的一段话,是总结此章的要义。这一段话基于五伦的道理,说明一个读书人不能止于洁身自好,而须藉仕以造福人群为职志。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逸民七人,包咸说:“此七人皆逸民之贤者。”七人中的虞仲,诸儒或说是仲雍,就是吴太伯之弟。或说是仲雍的曾孙。就是周武王所封的虞仲。或说是春秋时人。均难考证。下文孔子评论,只有伯夷等六人,而无朱张。刘氏正义说:“窃以朱张行事,当夫子时已失传,故下文论列诸贤,不及朱张,而但存其姓名于逸民之列,盖其慎也。”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孔子评论伯夷、叔齐二人,说他们不肯屈降意志,不使其清白之身蒙受玷辱。郑注:“言其直己之心,不入庸君之朝。”皇疏:“夷齐隐居饿死,是不降志也。不仕乱朝,是不辱身也。是心迹俱超逸也。”

“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孔子又论柳下惠、少连二人说,他们是降志辱身了,然而说话有分寸,合乎伦理,行为审慎,合乎思虑,如此而已。皇疏:“此二人心逸而迹不逸也。并仕鲁朝,而柳下惠三黜,则是降志辱身也。虽降志辱身,而言行必中于伦虑,故云其斯而已矣。”

“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孔子又论虞仲、夷逸二人说,他们“隐居放言。”不出来作官,说话亦不拘束。因而“身中清,废中权。”守身合乎清洁,发言合乎权宜。此解“放言”作放纵言语讲,“废中权”依经典释文引郑康成本作“发中权。”竹氏会笺以为,发就是发言,与放言之义相应。但包氏注,放作置字讲,放言就是放置言语,不说世务。废中权的废字,马融作废弃讲,即在乱世,自我废弃,以免祸患。因此合乎权。皇疏先依马注废弃义解释,后又引江熙曰:“超然出于埃尘之表,身中清也,晦明以远害,发动中权也。”兼取马郑二说。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孔子说自己异于以上几位逸民。无可,不一定可。无不可,不一定不可。这意思就是以道义为准,或出或处,毫无执著。马融注:“亦不必进,亦不必退,唯义所在。”这是圣人行权之道,非贤人所能行。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此章所记,如孔安国注:“鲁哀公时,礼坏乐崩,乐人皆去。”鲁国三家执政,礼坏乐崩,所以乐人皆离去。

“大师挚适齐。”大师即太师,是乐官之长,挚是太师人名,他离开鲁国,前往齐国。

“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据白虎通礼乐篇说,天子一日四餐,诸侯一日三餐。餐时须以音乐劝食,每餐各有奏乐的人。亚饭干,是第二餐的奏乐人,此人名干,他往楚国。三饭缭,是第三餐的奏乐人,此人名缭,他往蔡国。四饭缺,是第四餐的奏乐人,此人名缺,他往秦国。此处有四饭乐人,则知鲁君也是一日四餐。白虎通疏证以为,鲁为周公之后,得备天子礼乐,亦得备四饭乐官。又此处不说有一饭乐人,古注以为,或一饭之乐由太师掌之,或有一饭乐人而未去。

“鼓方叔入于河。”鼓是击鼓者,此人名方叔,他入居于河滨。

“播武入于汉。”播摇小鼓者,此人名武,他入居于汉水之滨。

“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少师名阳者,击磬师名襄者,他们入居于海边。

古注或据汉书礼乐志,说这八人是殷纣王的乐官,或据汉书古今人表注,说是周平王时人等,其说不一。白虎通疏证说:“孔子尝语鲁太师乐。又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若是纣时,无缘歌关雎之诗。说论语者,自当为鲁哀公时人焉。”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此章记周公训示其子伯禽之语。孔安国注:“鲁公,周公之子伯禽,封于鲁。”

“君子不施其亲。”此意是说,君子不疏远他的亲族。不施,陆氏释文作不弛。刘氏正义说:“施弛二字古多通用。周官遂人注,施读为弛。可证也。此文不施,即不弛假借。郑注坊记云,弛,弃忘也。以训此文最当。”

“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不使大臣抱怨不获所用。孔安国注:“以,用也,怨不见听用。”

“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老朋友如无恶逆等重大罪过,不要遗弃他。皇疏:“大故,谓恶逆也。朋友之道,若无大恶逆之事,则不得相遗弃也。”

“无求备于一人。”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人的才能有限,用人办事,取其专长,不得要求他事事皆能。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包注:“周时四乳生八子,皆为显士,故记之耳。”皇疏以“乳”字作俱生讲,就是双胞胎的意思。有一母四次生产,每次生二子,四次八子。后来皆成为贤士。皇氏说明:“就其名两两相随,似是双生者也。”

八人以伯仲叔季排行命名。杨慎丹铅录、赵佑四书温故录等,都说八名而四韵,正符双生之义。伯达、伯适一韵,仲突、仲忽一韵,叔夜、叔夏一韵,夜字古音迓,故与夏一韵,季随、季騧,随,古音旬示反,音娑,騧,乌戈反,音窝,故为一韵。

八士生当何时,王应麟困学纪闻,考据董仲舒春秋繁露、逸周书、国语晋语,认为八士应当是文武时人。潘维诚论语古注集笺:“春秋繁露郊祭篇,四产而得八男,皆君子俊雄也,此天之所以兴周国也。为包注所本。”(郊祭,一作郊语。)潘氏又说:“汉书古今人表,列八士于周初,最为允当。”

正文 子张第十九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此篇所记,都是孔子弟子的言论,第一、二两章就是子张之言。

子张所说的士,依皇侃疏以及诸儒注解,都是指在朝为臣而言。子张以为,须有以下四种操行,才能算是一个士人。

“见危致命。”士人遇见国家危难时,应该致命去挽救。致命即孔子所说的授命,就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意思。如宪问篇,子路问成人,孔子答语中有:“见危授命”一语。

“见得思义。”此义也是出于孔子。如季氏篇,孔子曰:君子有九思。其中有“见得思义”一语。又如宪问篇孔子答子路的话:“见利思义。”士人遇见利益等可得时,必须思虑是否合乎道义,合则取,不合则不能取。

“祭思敬。”祭是祭祀,无论祭祖祭神,所须想到的就是诚敬。如八佾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是五礼之一,士人如果在祭祀时犹不能诚敬,其余对人对事,如何能敬。所以祭祀必须思敬。

“丧思哀。”父母之丧,所须想到的就是哀戚。八佾篇孔子说:“丧,与其易也宁戚。”所以子张此说丧思哀。

“其可已矣。”作到了以上四事,可以算是士人了。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执德而不弘扬,信圣人之道而不笃厚,何能说此人有道德,又何能说此人无道德。

焉能为有二句,孔安国注:“言无所轻重也。”皇疏:“世无此人,则不足为轻,世有此人,亦不足为重,故云无所轻重也。”又引江熙曰:“有德不能弘大,信道不务厚至,虽有其怀,道德蔑然,不能为损益也。”竹添光鸿会笺说:“执德也,信道也,而不弘不笃,则未足为有执有信也,甚言不弘不笃之失耳。”江氏、竹氏解此二句,文义较顺。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门人问子张,怎样交友。

子张反问,你的老师子夏说的是如何。

子夏的门人对曰,家师子夏说,可以交者,就和他结交,不可以交者,就拒绝他。

子张听了便说,这和我所闻的不同,我曾闻:君子尊敬贤人而又容纳众人,嘉美能力善者而又同情不能者。

子张举出他所闻的两句话以后,便说出他的看法。我若是大贤欤,对于人又有何者不能容纳呢?我若是不贤欤,人家将拒绝我,如之何由我拒人呢?

子夏教门人,交友要谨慎选择,子张则以宽容论交。二人都是学自孔子。古注大都兼取二说,并略加辨别而已。如集解包注:“交友当如子夏,泛交当如子张。”皇疏除解释包注之外,又引郑玄曰:“子夏所云,伦党之交也。子张所云,尊卑之交也。”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自此以下几章,是子夏之言。

子夏说,虽然小道必有可观之处,但如致远,惟恐滞碍难通,所以,君子不为。

凡守持一艺一能而不通大道者,皆是小道。

后汉书蔡邕传,邕上封事说:“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国理政,未有其能。”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孔安国注:“日知所亡,日知其所未闻。”亡同无。

学者每日学其尚未闻知的学问,此即“日知其所亡。”知之以后,时时温习,日积月累,不要忘记,此即“月无忘其所能。”所能是指已经闻知的学问。子夏以为如此可以说是好学了。

皇疏说:“此即是温故而知新也。日知其所亡,是知新也。月无忘所能,是温故也。”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学而笃志。”学无止境,必须广泛的求学,是为博学。将所学的学问记得很牢固,是为笃志。孔安国注:“广学而厚识之也。”尔雅释诂:“笃,固也,厚也。”志识记三字古时通用。

“切问而近思。”所学有疑难之处,赶快请问师友,此为切问。皇疏切字当急字讲。就自己所学寻思其义,是为近思。为政篇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子夏有近思之说。

“仁在其中矣。”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最后当然要实行。中庸记载子曰:“力行近乎仁。”所以此说仁在其中。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以百工居肆成事,譬喻君子学以致道。

百工就是各种技艺工人,他们居在各自的专业场所,才能成就事业。君子必由求学,才能成就君子之道,犹如工居于肆,以成其事。

皇疏:“百工者,巧师也。”巧师不是普通工人,而是考工记所说的“工有巧”之义,即是具有制造器物技能的工人。肆是制造器物的场所,以及陈列器物的地方。

俞曲园群经平议引周易说卦传“巽为工”,虞翻注“为近利市三倍,故为工,子夏曰,工居肆。”以为“此肆字即市肆之肆。市中百物俱集,工居于此,则物之良苦,民之好恶,无不知之,故能成其事。以譬君子学于古训,则言之是非,事之得失,无不知之,故能成其道也。”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小人有过,必然文饰,就是以不实的言辞掩饰其过失。相对的意义,则是君子不文过,勇于改过。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君子给人的观感,有三种变化。远处望见他,俨然,很庄严。“即之也温”,和他接近时,觉得他很温和。“听其言也厉”,听他说话,他的言辞是那样的严正。郑康成注:“厉,严正也。”

皇疏引李充说:“厉,清正之谓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辞正体直,而德容自然发,人谓之变耳,君子无变也。”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子夏以为,君子使民、事君,都要以信为先。君子在位时,先要取得民众的信赖,然后才能劳役民众,如果未得信赖,则民众会以为你虐待他们。君子若在臣的地位时,先要取得君主的信任,然后才能谏君,如果未得信任,则君主会以为你在毁谤他。

厉己的己字是民众自指。谤己的己字是君主自指。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守得住,小德虽有瑕疵,此人可也。

据韩诗外传、晏子春秋内篇杂上、以及荀子王制篇所记,这两句话是古语。荀子所说的是大节小节。因此,这里的大德可作大节讲,小德可作小节讲。

闲是门阑,不逾闲就是不超越门阑,有防守不失之义。出入二字,其义注重在出字,出就是阑不住的意思,即有所失之义。

子夏说这两句话,用意是在对人不要求全责备,只要大节不亏即可。所谓大节,应该是指伦常之道而言,如父慈子孝,以至君仁臣忠。所谓小节,应该是指寻常的言行与礼貌而言。一个人的寻常言行虽然不很拘谨,待人接物的礼貌不够周全,这些小节不免有些过失,但能守持大节而不逾,人格健全,这就可取。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此记子游、子夏二人教学方法迥异。前节是子游的观感,后节是子夏的辩论。

子游说,子夏的门人、小子,做些洒水扫地、应对宾客、进退礼仪诸事,还可以,“抑末也”,然而,这些末节,“本之则无,如之何。”若究其本则无,如何是好。

子夏听到了这些话,便叹息说:

“言游过矣。”言游说错了。

“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君子之道,皇疏以为先王之道,刘氏恭冕正义以为礼乐大道,即子游所谓之“本”。刘氏说:“此当视人所能学而后传之。故曰,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倦即诲人不倦之倦,言谁当为先而传之,谁当为后而倦教,皆因弟子学有浅深,故教之亦异。”依刘氏此解,则子夏的意思是说,君子之道,不是我不传给弟子们。但看谁能先学,我便传焉。谁到以后始能学,我今且倦于教而已。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譬如培植草木,应该区别其种类,而采用不同的培植方法。君子之道,何能不按先后而诬妄施教。

“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孔安国注:“终始如一,惟圣人耳。”凡事皆有先后次序,始在先,终在后。而此“有始有卒”的意思,则是自有始即有终,至终仍不离始,始终一贯而不可分。所以孔注为“终始如一。”此义是指教者能将学问的本末圆融一贯的教授弟子,不必循序渐进。但只有圣人教贤人方能如此,非普通人所能为。所以说:“其惟圣人乎。”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马融注:“仕优则学,行有余力,则可以学文也。”

首句优字,依马注,是“行有余力”之义。此意是说,做官的人,办完公事,尚有余力,则须研究学问。后句优字,依皇疏,是充足之义。这是说,读书的人,在学到丰足的学问以后,应该出来做官,也就是从事政治,替国民造福。

仕优则学,皇疏以为:“研学先王典训。”此义可取。仕人研学先王典训,熟悉王道施政的理论与实务,温故知新,是贤能政治的基础。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子游以为,父母之丧,孝子以能尽哀为止,不能悲哀过度,以免过于毁伤身体,甚至毁灭性命。所以孔安国注:“毁不灭性也。”邢昺疏:“此孝经文也。”邢疏又引孝经丧亲章注:“不食三日,哀毁过情,灭性而死,皆亏孝道。故圣人制礼施教,不令至于殒灭。”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子游说,我与子张为友,因其才能是我所难及,然而,论其为仁,也是我所未及。

此章各注大都贬抑子张为未仁,恐非经意。今据论语集释所引王闿运氏论语训的大意,而为如此讲解。王氏论语训:“友张,与子张友也。难能,才能难及。此篇多记子张之言,非贬子张未仁也。言己徒希其难,未及于仁。”程氏树德案语:“考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孔子言子张不弊百姓,以其仁为大。是子张之仁固有确据。王氏此说,有功圣经不小。”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曾子说,子张这人,容貌堂堂,仁也学得好,我不能与他相比为仁。

此章也是依据王氏论语训之意讲解。论语训:“亦言子张仁不可及也。难与并,不能比也。曾、张友善如兄弟,非贬其堂堂也。”

此外,皇侃疏又引江熙说:“堂堂,德宇广也。仁,行之极也。难与并仁,荫人上也。”皇疏又说:“江熙之意,是子张仁胜于人,故难与并也。”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说,他听夫子说过,人的常情,未有自致其极者,必遭父母之丧,这才自然的尽情流露。

“闻诸夫子”的诸字,是“之于”二字。夫子,是孔夫子。“未有自致”的致字,马注作尽字讲,皇疏作极字讲。竹氏会笺说:“自致,谓性能及之,即自然而尽其情也。”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马融注:“孟庄子,鲁大夫仲孙速也。”

曾子说,我听夫子说过,孟庄子的孝行,其他的事情,别人都能做到,但其不改他父亲所用之臣,与所行之政,这是别人难能之事。

潘氏论语古注集笺说,孟庄子之父献子,即仲孙蔑,卒于鲁襄公十九年八月,庄子继位,卒于襄公二十三年八月,其袭贤父世卿之位历四年之久,左传除记载他会莒人盟于向,以及帅师伐邾外,无其他叙述,足见他用人行政悉仍父旧。三年无改为孝,庄子不止三年,尤所难能。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包注:“阳肤,曾子弟子。士师,典狱官。”

皇疏:“孟氏,鲁下卿也。”

孟氏使曾子的弟子阳肤为典狱官,阳肤请示曾子。曾子说,在上位的人已失其为政之道,民心离散已久。你若获得人民犯罪的情实,则须为犯人哀伤,要怜悯犯人,不能因得实情而喜。

曾子的话,出于一片仁心,最为可贵。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殷纣王是殷王帝乙之子,名辛,字受,暴虐无道,为周武王所伐,而丧天下。纣是他的谥号。邢疏:“谥法,残义损善曰纣。”

孔安国注:“纣为不善,以丧天下,后世憎甚之,皆以天下之恶归之于纣。”

子贡以为,纣王的罪恶,不应该如此之甚。“是以君子恶居下流。”此意思是说,君子居于下流以后,就要像纣王那样承受天下所归的罪恶,所以君子厌恶居于下流。

据皇、邢二疏说,下流,就是有了恶行而处在人下之意。这就像地形卑下,则为众流所归。君子为善不为恶,就是为恶居下流之故。

子贡此语,旨在劝人,以纣为鉴戒。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日月之食”就是日食月食。皇疏本食作蚀。食蚀通用。日食是日光被月球遮蔽的现象。月食是由地球遮蔽日光,使其不能反射到月球的现象。清人凌曙在他的四书典故核里说:“日居上,月居下,日为月所掩,故日食。月在天上,日乃在地下,地球居中隔之,日光为地球所掩,不能耀月,故月食。”

子贡说,君子的过失,犹如日食、月食。“过也,人皆见之。”君子有过时,像日月食那样,人人都看得见。“更也,人皆仰之。”君子有过能改,改时,像日月食后重现光明那样,人人都仰望他。

君子不掩饰过失,因为他能勇于改过,所以子贡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卫国的公孙朝问子贡,仲尼焉学。焉字作何字讲,即何所从学。其意是问,孔子之学从何学来。

马融注:“朝,卫大夫也。”

春秋时,鲁、卫、郑、楚各有一名公孙朝,所以此处加卫字以别之。见清儒翟灏四书考异。

“子贡曰”以下,是子贡答复公孙朝的话。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此意是说,文王武王虽殁,但文武之道并未随之丧失,至今仍在世间,由人流传。

皇疏:“文武之道,谓先王之道也。”

刘氏正义:“大道之传,由尧舜递至我周,制礼作乐,于是大备。故言文王既殁,其文在兹。及此,子贡言道,亦称文武也。”

“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识,音义同志,汉石经作志,记忆之义。文武之道既由世人流传,则贤人或普通人都能记得一部分。贤者,才器大的人,能记其远大者。不贤者,普通人,能记其末小者。由此看来,不论贤与不贤的人,他们所记忆的或大或小,无不有文武之道。

“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焉不学,就是何所不学之意,凡能记得一部分文武之道的人,孔子都从他学,所以没有常师。常师是固定的一位老师。

刘氏正义:“书传言,夫子问礼老聃,访乐苌弘,问官郯子,学琴师襄。其人苟有善言善行足取,皆为我师。”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马融注:“叔孙武叔,鲁大夫叔孙州仇也,武,谥也。”邢疏:“案世本,州仇,公子叔牙六世孙。叔孙,不敢子也。”

叔孙武叔在朝中告诉诸大夫,说:“子贡贤于仲尼。”意为子贡的德学超过了孔子。

子服景伯,也是鲁国的大夫,他将武叔的话告诉子贡。

“子贡曰”以下,是子贡以比喻说明自己远不及孔子。

“譬之宫墙。”譬如宫室周围的墙。

“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赐,子贡自称其名。赐的墙,其高度只及人肩,在墙外就可窥见里面的“室家之好”。所见的只是普通人的室家美好。

“夫子之墙数仞。”孔子的墙有好几仞高。古注,一仞七尺,或为八尺,或为五尺六寸。其说不一,不必详考。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数仞之墙,取譬天子或诸侯的宫墙,里面有宗庙,有朝廷百官,必须由门而入,才看得见。如果不得其门,进不去,那就看不见宗庙的完美,朝中百官的富盛。

“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获得其门而入的人或许很少了。此处“夫子”是指叔孙武叔。叔孙夫子未入门墙,不见孔子之道,他说出那种话,不是当然的吗?

孔子的道,是中国文化的宫墙。凡是未得其门而入的人,不可像叔孙武叔那样妄出言语。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毁仲尼。”毁是毁谤。皇疏:“犹是前之武叔,又訾毁孔子也。”

子贡说:“无以为也。”不要毁谤。“仲尼不可毁也。”仲尼无可毁谤。以下说比喻。

“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贤指道德而言。他人的道德,高如丘陵,还可以任人逾越。“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仲尼的道德,高如日月,无人能以逾越。以下是结语。

“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集解绝作弃字讲,多作适字讲。邢昺疏意,有人虽想毁訾日月,其实是他自己绝弃于日月,其于日月有什么伤害呢?所以有人想毁仲尼,亦不能伤仲尼,适足以自显其不知分量。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陈子禽是孔子弟子陈亢,前有二问,一见学而篇,一见季氏篇,子禽是其字。他对子贡说,你是谦恭而已,仲尼怎能贤过你呢?

子贡听了,即知子禽不认识孔子的道德学问,便用以下的言辞开导他。

“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知同智。君子说话,一言能使人称他有智,一言也能使人称他不智,说话不可不谨慎。此劝子禽说话要符合事实,不可妄言。

“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我们的夫子,其道德学问高不可及,犹如天那样高,不可用阶梯升上去。天指太空而言,广大无限,孔子的德学亦无限量。

“夫子之得邦家者。”夫子如得其时,治理国家,那就有如古人所谓“立之斯立”等那些政绩。

“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竹氏会笺说:“所谓已下六句,盖古赞圣人之成语,称其德广大,化行如神之妙也。今子贡引而证之。故曰所谓。”这六句,依古注大意说。以礼立人,人民自然能立。以德导人,人民便能奉行。尔雅释诂:“绥,安也。”以仁政安人,则远方之人来归。以乐教感动人,则人民和睦。生时,人民荣之。死时,人民哀之。

“如之何其可及也。”有这样的道德功业,他人如何能及。此意是说,无人能及得上孔子,足见“仲尼岂贤于子乎”这句话说不得。

正文 曰尧曰第二十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舜亦以命禹。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尧曰是论语最后一篇,内有三章,首为尧曰,次为子张问,后为君子应知命。

尧曰章,皇邢二疏皆分为五节。

第一节,自尧曰至天禄永终。

这是帝尧命舜之辞。命是在禅让之际,称天而命之义。

“尧曰,咨,尔舜。”尧将让位给舜时,先发咨嗟的叹声,然后呼舜,告诫他以下四句话。尔舜,尔是汝字、你字之义,加在舜字前,作语助辞用。

“天之历数在尔躬。”依照天的历数,帝位当在汝身。虞书大禹谟“天之历数”,孔传:“历数谓天道。”孔氏颖达疏:“历数,谓天历运之数。帝王易姓而兴,故言历数为天道。”

“允执其中。”尧命舜,要信实的执持其中道。

“四海困穷。”尧又命舜,要为四海之内的人民解除困穷之苦。刘氏正义引孟子滕文公篇,尧时洪水氾滥,是四海困穷之征,尧举舜敷治之,故此咨告之言,当忧恤之。

“天禄永终。”最后是尧祝福舜,天所赐予的禄位,长享于终身。大禹谟“天禄永终”,孔传:“天之禄籍长终汝身。”

焦循论语补疏引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说,四海困穷,不得如汉注作好,天禄永终,亦不得作不好。

毛奇龄论语稽求篇:“阎潜丘云,四海困穷是儆辞,天禄永终是勉辞。四海当念其困穷,天禄当期其永终。虽与子良说亦稍有异,而其旨则同。盖天禄永终,则断无作永绝解者。潜丘当谓汉魏以还,俱解永长。典午以后,始解永绝。”阎若璩号潜丘。包咸字子良。下文“包曰”即是包咸曰。典午即司马之意。此处指称晋朝。十二支中,午属马。晋姓司马。故称晋朝为典午。

汉宋两注,录作参考。

集解包曰:“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

朱子集注:“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戒之也。”

第二节,就是“舜亦以命禹”一句。

后来舜让位给禹时,也是用这样的辞句命禹。

第三节,自曰予小子履至罪在朕躬。

这是汤伐桀告天之辞。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汤伐桀,告天说,我小子履,谨敢用黑牡为祭品,谨敢明告于大大君天帝。刘氏正义说:“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汤告天,故谦言小子。”履,商汤之名。玄是黑色,夏代祭祀用牲尚黑,殷尚白,汤在此时,仍用夏礼,以玄牡为牲。说文:“皇,大也。”皇皇,犹如伟大之义。尔雅释诂:“后,君也。”后帝,尊称天帝为君。

“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这三句依皇邢二疏解释即可。二疏大意是说,汤明告天帝,他伐夏桀,是顺天奉法,不敢擅自赦有罪的人。帝是天,帝臣就是桀。桀是天子,天子事天,犹如事君,故说桀是帝臣。桀居帝臣之位,所犯的罪已不可隐蔽,以其简在天心之故。简作阅字讲,简在帝心,就是天帝心里看得很清楚的意思。他注引墨子兼爱篇“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之文,将此处帝臣解释为善臣。墨子所说的是殷汤祷雨之辞,以此解释论语伐桀告天之文并不适合,所以皇邢二疏但依何晏之注,以帝臣为桀。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尔雅释诂:“朕,我也。”郭璞注:“古者贵贱皆自称朕,至秦世始为天子尊称。”孔安国注:“无以万方,万方不与也。”汤说,我本身有罪,请天帝不要牵连万方之民,万方之民有罪,其罪责由我承担。

第四节,自周有大赉,至在予一人。

这是周武伐纣誓众之辞。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何氏集解,周,指周家。赉,作赐字讲。此意是说,周家受天大赐,善人很多。此善人即指治理之臣而言,也就是尚书泰誓篇武王说的“予有乱臣十人。”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这是尚书泰誓篇中的两句话,依皇疏解释即可。大意是说,虽有周家最亲的人,但若不善,则被罪黜。虽非周家之亲,然而他是仁者,亦必重用他。

泰誓孔安国传,将周亲解释为纣王的至亲,仁人指为周家之人。但孔注论语这两句:“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两者何以不同,邢昺疏加以解释,孔安国之意,盖以泰誓为伐纣誓众之辞,论语此处是泛言周家政治之法,欲两通其义,故两处之注不同。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邢疏以为,百姓,是天下众民。武王说,我若不教百姓,使有罪过,当归罪在我一人。

竹氏会笺:“周有大赉,善人是富,云云,在予一人。此六句,必是一时之言。以周字起,以予一人结,其为武王曰可知,故省耳。”

第五节,自谨权量至公则说。

总说二帝三王所行之政皆是此法。这一节,诸儒以为孔子语,并引汉书律历志,公羊传昭公三十二年何休注等为证,应可信从。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包氏注:“权,秤也。量,斗斛。”秤本作称,是称物之器,以称称物而知轻重。斗与斛,皆是量物之器,以斗斛量物而知多少。尚书舜典所说的“同律度量衡”之义,其度就是度物的长短,如尺丈等。谨权量,就是谨慎齐一度量衡之制,使民间贸易公平。邢疏:“法度,谓车服旌旗之礼仪也,审察之,使贵贱有别,无僭逼也。官有废阙,复修治之,使无旷也。”审法度,就是审察礼仪制度,使其各有秩序,而不紊乱。邢疏修废官之意,是事必有官,官必有人,人必尽职。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则四方之政便能顺利的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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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兴起已灭的诸侯之国,为已绝祀的贤卿大夫立后,举用隐居的才行超逸之民,如此,天下的民心自然来归。刘氏正义:“尔雅释诂,灭,绝也。公羊僖五年传,灭者,亡国之善辞也。许氏五经异义解此文云,国谓诸侯,世谓卿大夫。”

“所重民食丧祭。”帝王所重视的是民食丧祭四者。孔安国注:“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此注很好,人民是帝王为政的根本,重视民食,是为养民,重视丧礼与祭祀,是教民以德。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宽厚待人,则得众人归附。信实待人,则得人民信任。办事敏捷,则有事功。为政公平,则民心悦服。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孔传:“荡荡,言开辟。平平,言辩治。”孔颖达疏:“无偏私,无阿党,王家所行之道,荡荡然开辟矣。无阿党,无偏私,王者所立之道,平平然辩治矣。”

孔安国注:“凡此二帝三王所以治也,故传以示后世。”

邢昺疏:“此章有二帝三王之事,录者采合以成章。检大禹谟、汤诰、与泰誓、武成,则此章其文略矣。”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子张问孔子,怎样才可以从事政治。

孔子说,要尊崇五种美事,屏除四种恶事,这就可以从政了。

子张问,何谓五美。

孔子说,君子为政,惠民而不耗费财力,劳民而不招民怨,有欲而非自私之贪,心中安泰而不骄傲,有威仪而不凶猛。

子张问,何谓惠而不费。

孔子便逐条解释五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王肃注:“利民在政,无费于财。”为政者要以适当的政策来利民,民之所利不同,就要因仍其不同的利益,制定不同的政策,付诸实施。例如因仍农民所利,就要有利于农民的政策,因仍工商之民所利,就要有利于工商之民的政策。以这些利民的政策来辅助各地各业人民,使其安居乐业,各遂其生,此即惠而不费。

“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邢疏以学而篇孔子的话解释:“使民以时,则又谁怨恨哉。”为政者推行公共建设,如修治沟洫,或养护道路桥梁等,需用民间劳力,但需选在农闲时期,民间可以出动劳力,这才劳动人民,又有谁怨呢。

“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之欲,是欲行仁政,欲行即行,便能得仁,此欲便不是贪。皇疏:“欲仁义者为廉,欲财色者为贪。言人君当欲于仁义,使仁义事显,不为欲财色之贪,故云欲仁而得仁,又焉贪也。”又引江熙曰:“我欲仁,则仁至,非贪也。”

“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孔安国注:“言君子不以寡小而慢也。”君子待人接物,虚心平等。所待之人,无论多数少数,也不论是大人物小人物,都不敢怠慢。此即泰而不骄。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君子端正其衣冠,自尊其瞻视仪容,令人望之俨然而敬畏。此即威而不猛。

子张既知五美是何意义,再问何谓四恶。

孔子为子张解释:

不教而杀谓之虐。”为政不先教民,人民犯罪就杀,这叫做虐。

“不戒视成谓之暴。”马融注:“不宿戒,而责目前成,为视成。”此意是说,为政不在事先一再的告戒,而立刻就要看到成果,这就是暴。

“慢令致期谓之贼。”政令发布很慢,限期完成却是紧急而刻不容缓。这就是贼害人民。

“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孔安国注:“谓财物俱当与人,而吝啬于出纳,惜难之。此有司之任耳,非人君之道也。”皇疏:“有司,犹库吏之属。人君若物与人而吝,即与库吏无异。”孔注“犹之”为“俱当。”刘淇助字辨略:“犹之,犹俗云总是也。”皇疏之意,犹若以物与人。应以皇疏较优。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知命、知礼、知言,三者非常重要,孔子告诉学者不可不知。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孔安国注:“命,谓穷达之分也。”皇疏:“命,谓穷通夭寿也。人生而有命,受之由天,故不可不知也。若不知而强求,则不成为君子之德。”皇疏之意,命就是天命。各人的命虽然同受于天,但有穷通夭寿之异。何谓其然,必须了解前因。各人前因不同,所以受天之命不同。了解前因,便能知命。如此知命,始肯修德以立命。不但立一己之命,更为生民立命。这才能成君子之德。

“不知礼无以立也。”人不知礼,无从立身。皇疏:“礼主恭俭庄敬,为立身之本。人若不知礼者,无以得立身于世也。”皇疏又引证礼记礼运篇孔子的话:“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由此可见礼是如何的重要。

“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刘氏恭冕说:“言者心声,言有是非,故听而别之,则人之是非亦知也。”知言乃能知人。如何知言,刘氏引孔子与孟子各一段话以为示范。周易系辞传孔子说:“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孟子公孙丑篇:“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此为圣贤知言知人之学,学者闻一可以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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