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色 - xp1024.com
《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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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了无痕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吉,打滚求包养!

裸色,即指事物本源的颜色。时尚界的裸□调来源于感性的嘴唇、脸庞与身体,是与肤色接近的颜色,轻薄且透明,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含蓄的性感魅力。像肉色、米白、淡粉等单纯清新的颜色都属裸色之列。 ——度娘

看靳辰如何抛弃浮华浪荡的面具,寻找到他心灵的本源。

九龙尖沙咀,维多利亚港。

白日的喧嚣已经褪尽,夜风轻拂,蜿蜒起伏的海岸勾勒出港城浮凸有致的曲线。万千霓虹悄然变幻着光影,给这端庄的城市换上了妩媚夜妆。

万家灯火摇曳,水岸笙歌悠扬。

活色生香,夜还如此漫长。

此时此刻,维多利亚港近旁的洲际酒店海景房,□撩人完全不逊外头夜景。

英式的雕花大床,雪白的丝质床单。面容秩丽的少女罗衫半解,春光乍泄。迷离目光滤过卷翘长睫,透着种天真的性感,罂粟般诱人沉沦。

昏昧的光线中,少女微曲的手臂似拒似迎,丝薄的春衫如水般滑下,白皙圆润的肩头仿佛还泛着莹莹珠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迟疑地抚上她裸肩,又沿着她肩颈性感的弧度往上游移。凹陷的锁骨、纤巧的下巴,最后是微微嘟起、无辜又性感的唇。丝绒般的触感令人流连,他着迷地描摹那诱人的唇型,在檀口微微开启的瞬间,他俯□,火热的舌代替了手指探入她口中。

她尝起来的味道,比蜜糖更香甜,比玫瑰更芳馨。本想浅尝即止,欲望却叫嚣着压倒了理智。唇齿炽烈地交缠,吮吸时发出yín靡的水声。刚才还温柔的抚触逐渐变得粗暴,粗糙的大手抚摩过的地方,细嫩的肌肤被刮出明显的红痕。

不,这样还嫌不够,越是获得,越想索取!他的手下探的幅度越来越大,急切地想解开她身体全部的隐秘。同时□的身躯与她幼滑的肌肤难耐地摩擦,身下的坚硬已经一触即发。

就在这紧要关头——

“叮铃铃铃……”手机铃声催命般响起。

任何正常的男子都不会想在这种时候接电话。

略微的停顿之后,他还想着继续。

然而拥在怀中的半裸玉体,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快速消隐,简直就像人鱼幻化成海水中的泡沫。混沌的头脑还搞不清眼前的状况,电话铃午夜凶铃般不间断地响,他迷迷糊糊伸手到床头柜,一番摸索,终于找到手机拎回耳边。

电话彼端一片热闹喧哗,有人冲着话筒大吼:“靳辰!在干嘛?这么久才接电话!我和叶枫他们在兰桂坊high,叶枫带来的小模特想认识你,你速度给我们赶过来!”

空着的左手下意识往身边探,除了丝滑的床单,那里空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几秒凝滞,头脑终于清醒。

睁开眼一室黑暗,唔,果然是春梦一场。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啰嗦,配合着背后噪杂的重金属乐声,听得人心头起火。

“滚你的蛋!丫的,老子明天一早赶飞机,你不来送行也就算了,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下次再随便打我电话小心我跟你翻脸!”

满怀怒气地冲着话筒吼完,他毫不犹豫切断电话,然后再次伸手按亮床头灯。

白灿灿的灯光填满了整间屋子,房间内的一切一览无余。

空荡荡的大床,哪里有什么半裸的美人?春梦了无痕,只有他不听话的□还在肿胀跳痛。

“shit!”靳辰恨恨地骂了一声,不知是对打扰他的那几个损友,还是对他自己。

被扔在床单上的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他懒得接也懒得挂,长腿一跨迈下床,直奔浴室冲凉。

莲蓬头开到最大,哗哗的凉水冲刷着他的躯体,火热的欲望终于冷却。

他随意地抓过浴巾,一边擦身体一边走出冲淋房,嘴里还在嘟囔:“靠,老子一定是老了!”所以才会像欲求不满的怪蜀黍那样做梦也想着猥亵萝莉。

作为一名阔别青春期的成年男子,做春梦已经够屈辱了,何况对象还不是大xiōng美女,而是枚青涩萝莉?

想到梦里少女的眉眼,靳辰又更加火大地狠狠甩了甩头,甩得发梢水珠飞溅。再次鄙视一下自己,因为他梦见的竟然还不是普通萝莉,而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罗浅浅!清醒过来回想,那因高度近视而总显得迷迷蒙蒙的眼睛,那副发育不良的干扁四季豆身材,不是五年前的罗浅浅又是哪个?

“靳辰,你他***真是丢脸丢到太平洋啊!”

对着镜子擦头发的同时,他又一巴掌拍在镜中人的脸上。

一定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太久没有得到纾解的关系。要么,就是即将回国情绪太波动的关系。想想看,作为时尚圈的首席摄影师、万千名模邀宠的对象,他、靳辰,怎么可能会留恋那么一枚青涩小果子?

最可气的是,这枚小果子还在五年前,头也不回地弃他枝头而去!

如今他也算枝繁叶茂,只不知她那枚小果子,又长成了什么样子?

☆、游走在艺术与情|色边缘

性|感妖|娆s城,传媒大学。

接近十点半,图书馆、自习室的灯次第灭了。潜伏在校园各个犄角旮旯里的小情侣们,也你亲我一口、我再啃你一口的依依惜别了。

“那俩妞,一个都不回来了?”302宿舍半掩的门里,传出略显担心的女音。

“浅浅会回来吧?她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记录。”另一个懒懒接茬。

“打她手机又关机,这两人,又不是同时出去,怎么一起关机?”

“珩波肯定不回来了,她跟宋齐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呢!”

“你说,他俩那啥了没有?”

“肯定啊!要不等明天你见到她再拷问她!啊,我说汪诺,你这么好奇,是不是想从她身上汲取什么经验啊?”

“啐,你再胡扯我可拧你了啊!”

两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团,正在这时,门开了。一道纤秀的身影闪进来。

“赶死我了,总算还来得及!”罗浅浅扇了扇自己热红的的小脸,又瞥一眼房内,后知后觉地问:“咦,珩波哪去了?”

“甜蜜去了吧!我说浅浅,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坐在电脑前飞快打字的汪诺头也不转地问。

“别提了,接我班的那女生迟到了,害我险些错过班车。”罗浅浅一边懊恼地说,一边快步走到桌边倒水喝。同时发现桌上又多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汪诺那家伙,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蹲在电脑前玩网游,桌上乱成一团,放不下的东西都堆到了罗浅浅这边——谁让一宿舍四个人就属她好说话呢?

“你就是脾气太好,人家迟到关你什么事?换了我,到点就甩手走人!”斜倚在床头看书的周嘉凌恨声说。她是系里出了名的烈性美人,眼里一点砂子都揉不进。

“难得的,谁没尴尬的时候啊?”罗浅浅笑着回答,边整理桌上的东西。手一滑,一本杂志掉到了地上。

地上脏,还有一堆瓜子壳没扫。她弯腰捡起杂志,又拎着书脊哗啦啦地抖了两下,杂志中间的翻页大图滑了出来。

目光随意地一瞥,很快凝滞。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插页拉开、展平。

厚厚的铜版纸上,一个轮廓分明、笑容嚣张的帅气男子正与她面面相对。跟一般男模处心积虑地拗造型不同,他就这么大咧咧地分腿赤脚踩在沙滩上。牛仔裤没有系皮带,甚至没有拉拉链,就垮垮地套在腰间,如果不是他的手掌正挡在关键部位,一定会春光大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色深v领衬衣,此时已经完全湿透,半透明地贴在他精壮的身躯上,将他阳刚的线条和肌肉纹理勾勒得更加性感诱人。在他身后,钴蓝色的大海一望无边,光影的处理极富视觉冲击力。

太、太不真实了!

太、太无耻了!穿了等于没穿,不,比没穿更罪恶!

罗浅浅在那张笑得一脸跋扈的脸上用力戳了一下,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问出:“汪诺,你这本杂志哪里来的?”

“什么杂志?”

“就是有张很色的广告图的这本啊!”

“啊?”大概是她的尾音太过尖锐,汪诺终于恋恋不舍地从显示屏前调转头来,目光在她手上微微一扫,马上就变得兴奋起来:“你说这本?是《时尚先生》,我期期都买的啊!怎么样,这个男的很正点吧?”

“正点什么,拍这么张图片,是不正经才对!”

“哪有不正经,我觉得很性感啊!你看那xiōng肌,那腹肌!哇,他一定常常锻炼,而且非常有力!”汪诺说到帅哥便两眼放光,垂涎三尺。

连一旁看书的周嘉凌都狐疑地抬头:“浅浅,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保守了?比这过分的照片多了去了,也没见你激动成这样。”

“这家伙可是时尚摄影师哦,拍了很多边缘广告,呃,就是有点□的那种!呵呵,以他的身份,拍这么一张图也很搭调啦!后边有他的专访,好像还很牛掰的,要不借你看看,免得你以貌取人。”

“……好吧。这本杂志我先没收了,免得你越来越堕落。”罗浅浅也意识到自己失态,随意开了个玩笑,急急忙忙去洗漱了。

十一点,宿舍楼准时熄灯。

罗浅浅躺在床上,放下帐子,悉悉索索翻起杂志。

铜版纸反射着手电筒的微光,他黑亮的眼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靳辰……”熟悉的名字,因为太久没叫也觉得生疏。

多久了?分开也快五年了吧?

销声匿迹那样久,他终于回来,以这样嚣张而高调的方式。

尽量小声地翻页,整整一个版面的专访,字印得密密麻麻。她不得不凑近再凑近,才能看得清。

五年的生活,浓缩在了一页纸中。

原来他姑姑当初没有说谎,他真的去了法国,两年后又到了香港。当时一定很辛苦吧?没有多少积蓄,只身一人到陌生的国度闯荡。她迫不及待地在字里行间寻找他生活的轨迹,然而,果然是靳辰的作风,所有的不顺都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浓墨重彩渲染的,只有他如今的成功和对未来的期盼。

记者问答环节他说:“目前的打算?先回国呆两年吧,毕竟现在国内的传媒业也很发达,挑战很多,我很期待!”

“喜欢的女孩?当然是要有内容的啦!最好身材高挑点,前后都有料,你知道,现在的女孩减肥成风,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即损害自己健康又损失男友福利……所以上次有媒体说我跟aurora怎么怎么样,完全是误传!你知道的,她们做模特的饭量都小得像小鸟,不管职业如何,私底下我更喜欢的是健健康康,大口大口吃饭的女孩子……”

罗浅浅皱了皱鼻子。看这段文字,不用配图就能想象得出他那副又臭屁又口无遮拦的样子!

这家伙,一点都没有变么?

不自觉地想起刚跟着再婚的妈妈到他家那会儿,因为陌生,因为拘谨,在冰冷的餐厅她总是盛一小碗饭,然后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有一次靳辰突然看不下去,借起来添饭的机会重重一掌拍在她头上,嘴里还一叠声地吼:“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女孩子了!饭量小得像小鸟,身体薄得像纸片,你这样人家看到了,会以为我们靳家买不起米!长大了也是块洗衣板,还会被老公退货,害我们养你一辈子!”

她当时多大?十一岁吧?心智还没磨砺到现在这么强悍,完全被这猝然的袭击搞闷掉了。

妈妈身为人家继母,也是不方便说话的。只有靳辰爸爸在跟他对吼:“靳辰,对妹妹客气点!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靳辰已经读初二,正是叛逆期,小小少年中气十足,气势上完全压倒他爸爸:“什么妹妹,小拖油瓶!我今天不爽,不高兴吃了,打篮球去!”然后一大坨米饭从天而降,直接倒在她饭碗里,“小拖油瓶,都是你害我们父子不和,这些饭罚你吃掉!”

罗浅浅目瞪口呆地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米饭,上面还沾着他碗里的红烧肉汤,油亮亮的。

靳辰一阵风似地刮出去了,门板甩得乓乓响,靳辰爸爸安慰她:“浅浅,这小子被我宠坏了,你别往心里去。这饭咱倒掉,让周嫂重新给你盛一份啊!”

“不、不用了。这饭他都没动过,干净的,我可以吃。”鬼使神差的,一向有点小小洁癖的浅浅这么回答。

忽然觉得很热闹,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吵吵嚷嚷、充满生气的日子了。

回忆中的片段让她不自觉地笑起来,记忆中的靳辰跟专访中的靳辰重叠了。

轻轻合上杂志,她合眼躺下,默默地说:“靳辰,你这个粗鲁又好色的大混蛋!”就像她曾经每一次被惹毛后所骂的那样。

心里忽然有些酸涩,靳辰跟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个酷爱摄像的少年,那个狂妄地叫她等着看他怎样获得荷赛新闻摄影奖的少年,已经离她远去。

再次回想那篇专访的标题:《游走在艺术与情|色边缘的时尚摄影家》。

本身学的是传媒,其实她完全明白艺术与商业乃至与情|色之间的关系。

可那是靳辰,被誉为天才少年的靳辰,十多岁就获得一大摞摄影奖项的靳辰,连法国摄影大师卡蒂埃?布列松都期许过的靳辰!你怎么可以,放弃你的梦想?

没有我的负累,你应该飞得更高更远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留言与鲜花就是我更新的动力哪!请不要吝啬地用花花来砸死我吧!

☆、出位的绿地写真

这一晚罗浅浅辗转反侧,到天亮才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顶着好大一对熊猫眼。

周嘉凌是她们宿舍的学究,一心读研读博再读博士后,不修炼成灭绝师太不罢休,一清早就到cāo场看书去了。汪诺最懒,夜半不躺早上不起,口头禅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这时候蒙着被子睡得正香。

这俩懒家伙昨晚磕了一地儿瓜子皮,一个人也没想到要打扫。罗浅浅洁癖发作,只好认命地做起清洁工作。一边还怕吵醒了好梦正酣的汪诺,挪桌搬凳都尽量小声。正跟桌脚里的几个瓜子皮死磕着呢,手机响了。

“大肚爸爸大把大把赌……大肚爸爸大把大把赌……”调皮的音乐声循环往复。

罗浅浅扔下扫把,手忙脚乱地去屋角拔正在充电的手机。拖延的这么会子工夫,乐声已经级级上调越来越响。好在汪诺这家伙,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的。

电话那端,是室友兼闺蜜陆珩波的声音:“喂,浅浅?”

“你昨晚怎么没回来?手机还关机?”罗浅浅压低了声音问。

“你不也关机吗?”

“我是没电了。你没回来,是跟宋齐在一起?”

“唔,这个你就别管啦……”陆珩波在那头答得含含糊糊,“对了浅浅,我跟你说,我今天有事回不来了……”

“知道了,我会帮你代点名的。”

“不是这个啦!是……呃,我下午本来有个工作,是去大宁广场那里拍一组宣传照。现在有事去不了,能不能你替我去?”

“做模特儿?我哪行!再说这人也不是你说想换就能换的吧?”罗浅浅拧眉问。

陆珩波最近在做兼职平面模特儿她是知道的,她的新男朋友宋齐是美院的,据说脑子很活,认识一帮艺术圈的朋友。这工作机会也是他帮珩波找的。

“没关系啦,宋齐已经跟人联系好了,我给你地址和电话,你到点儿直接去就成。”

“……”罗浅浅还没来得及反对,那边已经一连串地把地址和电话号码报了出来,末了一叠声哀求:“浅浅拜托你啦,你也知道这种机会很难得的,我现在在外地赶不回来,求你啦!这照片是是一群女孩子一起拍的,替游乐园做宣传用的,你就去充个数,没什么难度的,好不好嘛?”

陆珩波的嗲功全校闻名、男女通杀,不消几分钟,罗浅浅就举白旗投降。

到了大四,课已经不多。

上午上了两节,整个下午都空出来了。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罗浅浅背个包上了路。

学校离大宁挺远,她先坐地铁,再换公交。按着地址找到了大宁绿地附近的一个小游乐园。

过去一看,那游乐园正检修呢,停止对外营业,看门的就一老头,日头底下正打瞌睡。

罗浅浅按珩波给地号码打了电话,人家也不听她啰嗦,只一叠声的催:“快进来,进门直走再左拐,有个小卖部,人都在这里等着呢。赶紧的!”

虽然还没到预定时间,但浅浅不习惯让别人等,一路小跑着就过去了。游乐场很小,一会儿就到了人家说的那小卖部。进去一看,果然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六七个女孩挤在里头,差不多都换好了衣服,正化妆呢。有个穿休闲西装的瘦高个男人一看见她,就哎呦一声:“怎么找这么个丫头!得得,快进去换衣服!”

罗浅浅还没喘定气呢,对方“哗啦”一声就把衣服抛过来了。她闷头闷脑地抱着衣服钻到屋角的布帘后头,扯开一看,松了口气。还好,布料不算太节约,不是她担心的很暴露的那种。

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地上的编织袋里,她有些别扭地在这窄小的空间里换起行头。不得不说,衣裙都很漂亮,连内衣裤都是极粉嫩的糖果色,缀着繁复的蕾丝小花边,做工十分精致,而且设计得比一般的三点式要保守。这让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莫名的安心。

摘掉黑框眼镜,将运动服换成粉粉的塔夫绸无袖连衣裙,钻出布帘的罗浅浅感觉整个换了个人。连刚才那个目光挑剔的西装男都露出了满意的笑。

化妆师是个笑眯眯的胖女人,但是手脚很快,在她施了魔法般的妙手下,女孩子们像新鲜出炉的蜜蜡水果一样娇艳欲滴。

在罗浅浅化妆的空儿,摄影师已经来了。

厚身板、大胡子,看不出年纪,手里托着个单反,沉默不语地看着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挺专业的样子。

罗浅浅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些微微的失望。难道她期待的那个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拍小成本片子不成?再说来了又能怎样?跟她来个狗血的久别重逢?这么想着,自己都忍不住啐自己一口。

西装男似乎是负责本次拍摄的,做事很有效率,看见准备就绪了就把大家往外赶。

“快快,场子就借到4点,大家都抓紧点!”

别看他吼得急,实际上拍摄过程挺轻松。

包括罗浅浅在内的几个女孩,基本就是把游乐园各个项目装模作样的玩了一遍,在她们玩闹的过程中,摄影师不停地按动快门。

十月的微风,温暖的阳光。

旋转木马灯光闪烁。

穿着缤纷糖果色裙衫的女孩们,明媚的笑容。

轻风拂过,粉色花瓣簌簌落下,美得像初秋时节的一场梦。

单拍的时间段。

粗麻绳,破渔网。海盗船里填满了五色糖果,摇篮般轻轻晃动。

阳光有那么一点点晃眼。

仰面躺在糖果中的罗浅浅,不自觉地伸手遮挡阳光。

“咔哒”一声快门轻响。

“棒极了!”摄影师情不自禁的赞叹,同时冲她扬扬手。“可以了。快起来,把裙子脱了,接下来我们拍点别的。”

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罗浅浅以为自己幻听了。

因为躺太久而头晕目眩爬起来的罗浅浅,大吃一惊的看到,海盗船附近绿地上,剩下的几个女孩都换了装扮。

依然是丫鬟髻。草莓、橙子,造型夸张、色彩亮丽的可爱发饰在头上舞蹈。

毛毛球、蕾丝边,是每个女孩童年的挚爱。唯一不协调的是什么?是它们被装饰在内衣上,衬托着早就发育成熟的女性胴体!

“快点,快点,别浪费大家时间!”

摄影师一叠声地催。

再看绿地上那些女孩,衣着暴露旁若无人的走来走去,骄傲地展示自己的青春。

一切都仿佛理所当然,只有嘴巴张成“o”字的罗浅浅,像这疯狂的童话世界中突兀的闯入者。

“做什么这幅表情?要做什么你应该早就清楚了!难道还要我帮你脱?专业点,我还等着下班!”摄影师近在耳旁的大声呵斥,再次提醒她这不是幻觉,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好吧,长大成人后的世界没有屠龙王子,只有蓝胡子和邪恶的巫师。

醒悟过来的罗浅浅,一把揪住自己衣襟,似乎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替别人来的,没人跟我说过!我不拍□的,你要是强迫我,我会报警!”

虽然一直被戏称为罗大胆,一手包揽整个宿舍打蟑螂、赶老鼠的重任,此时此刻的罗浅浅,声音还是没出息的抖。

摄影师的三角眼里凶光毕露,但是还好,他没有直接来拉扯罗浅浅,而是三两步从海盗船的台阶跨下,跑到草地上西装男那边。

两人激烈争论的时候,罗浅浅也在天人交战。

跑,还是不跑?是个问题。

跑的话,她体育从小到大没及格过,800米的成绩接近人家1500米的。要是不跑,看这形势,说不定贞洁不保。

纠结了几秒过后,她还是决定跑!就算被抓住也算努力过了,好歹对自己有个交代。

跨下台阶,向记忆中大门的方向狂奔。她已经卯足了劲,创了个人记录,但可悲的是,没多久就被一股大力拖住。然后整个人被反转过来。

阳光下的络腮胡摄影师,笑得一脸邪恶:“这就想走?”

“那、那你还想怎么样?”

“至少,把你的裙子留下来!”

“做梦!”罗浅浅绝境中爆发了勇气,屈起膝盖,狠狠撞在对方最脆弱的部位。

“呵!”那家伙痛得弯腰,齿缝里嘶拉嘶拉吐气,手却依然固执地紧紧攥住她腕骨。“你、你这丫头!要你换回自己的衣服……下手至于这样毒?果、果然跟靳辰那家伙有得一拼!”

作者有话要说:万能的上帝啊,请让轻舟的文收跟专栏收默默地涨起来吧,啊门!

☆、与你擦肩

难得的模特体验,以愉快的开端、惊险的过程、乌龙的结尾而告终。

罗浅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游乐园,茫茫然在路上走,连自己怎么上的公交车都不知道。大约是她游魂似的状态看起来很像病患,上车没多久就有个大叔给她让座,她搂着包包闷头闷脑坐了下去,等想起来该向人道谢的时候人家早挤到前面等下车了。

长长地吐了口浊气,罗浅浅无奈地将脸转向窗外,刚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你认识靳辰?”

“嘿,小丫头不记得我了!我是林政宇,你哥的大学同学,以前到你们家你还给我煮过面!”摄影师弯下腰使劲将脸往她面前凑,似乎这样就能唤起她的回忆。

林政宇……这名字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不过实在无法跟眼前这把大胡子联系起来。

罗浅浅在陌生人面前有点口拙,尤其刚才还对人家下了狠手,一下子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胡子一点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叉着手眯着眼问:“我说,靳辰那小子不是回国了么?他知不知道你来拍这种片子?”

“没有。”提到靳辰,罗浅浅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跟人家解释,最后还是十分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回国。我们分开很久了,而且现在……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大胡子脸上仍旧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但是罗浅浅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仓促地鞠了个躬,算是对踢伤他的道歉,然后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公交猛地一个急刹,罗浅浅正魂游天外,一不小心额头就磕到了前座靠背,火辣辣的痛感成功唤回离散的神思。车门还没完全打开,等得不耐烦的乘客已经你推我挤地涌了进来,汗味混杂着劣质花露水的味道蒸腾在鼻端,耳边是因为推撞而引起的此起彼伏的骂娘声。

罗浅浅坐在座位上,轻轻吁了口气。

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世俗、忙碌、拥挤,鲜活而又真实。

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膝上的假耐克包,背包里放着她小心翼翼从杂志上裁下的靳辰的专访,32k的铜版纸里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华丽、冰冷,不可触及。

下车的时候罗浅浅已经成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才四点一刻,离打工的六点还差将近两个小时。她穿过十字路拐角,熟门熟路地走到临街的开放式小花园里。现在天光早,跳广场cāo的阿姨跟玩跷跷板的小朋友都还没有出来,小花园很安静,她挑了个有树荫的长椅坐下,从包里拿出纯净水跟干面包放在一边,然后掏出本《艺术管理概论》看起来。还有不到一年就该毕业了,论文、实习、找工作……桩桩件件的事情挤在眼前,没有空余让她伤春悲秋。

接下来的时间忙碌而充实。她在小花园里及时完成了功课,匆匆忙忙解决了晚餐,再步行五分钟,赶到打工的书吧交班。

东平路一带是s城最热闹的酒吧街,休闲场所鳞次栉比,酒店、花坊、书吧、画廊应有尽有,连绵不断的西欧建筑风格小楼、开敞式的围墙庭院在茂密的梧桐树映衬下充溢一派精心雕琢的浪漫。唯一的遗憾是离罗浅浅的学校有些远,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打工,不是贪恋这里的繁华,而是因为这儿聚集着大量艺术界的精英,就连她打工的秦韵书吧里都偶尔会有艺术界或者传媒界的腕儿出没。

当初选的是文化产业管理这么个不靠谱的专业,学校在s城也是所二流大学,到了大四基本就是放羊吃草的状态,只是罗浅浅天性顶真,既然选定了方向,就会尽其所能踏踏实实地向前。她当然不指望在打工的地方寻找到什么机遇,但是能在工作的间隙享受着沉静的读书氛围,在端茶送水的同时听客人们娓娓而谈,也是除了薪水之外别样的收获。

到收工的时候,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罗浅浅问店里借了一把伞。离宿舍的门禁只有一个小时,时间掐得很紧,她在汪着水色的路面上疾行,踏碎一路灯影浮光。

伞是店里为遇雨的客人准备的长柄伞,撑在手里有些累赘,过街角的时候伞沿刮到了路人,她连忙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清亮的男音,吐字格外的利落干脆,穿过细雨跟人流直入她耳底,感觉莫名的熟悉。

一瞬间,她竟然不敢挪开伞,抬头看一看。

短暂的呆滞过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回头。夜雨中行人匆匆,并没有哪个背影看起来格外不同。

原来一切都只是错觉。

重新转身离去的罗浅浅,并不知道就在路旁几步远的一间欧式院落里,有个男子也正在驻足回望。

浓密的梧桐树影阻碍了他的视线,从他站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黑色的铁栅栏外一角伞面正渐离渐远。

“怎么了?”同来的朋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没什么。”靳辰淡淡的回答,随之转回了身。

或许一切都只是错觉。

推开酒吧大门的刹那灯光大亮,男男女女跺脚欢呼。

靳辰僵在门口,挑着眼角瞥旁边的同伴:“这就是你说的小型聚会?”

“呃,同学会么,一传十十传百……”

“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生面孔?”

“男同学要娶老婆,女同学会带男伴,人就多了嘛!还有外系那些仰慕你的忠实fans!”纪泽摸摸鼻子顺嘴胡诌,眼珠一转看见里边吧台上的美女,急忙抬腿进去。“哎呦莫妮卡,没想到你也来了!约你多少次你都不出来,靳辰一冒头你就出现了,老伤我自尊了!”

靳辰黑着脸跟了进去。说好只是几个老朋友聚聚会聊聊天,结果搞来这么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人!若不是顾全纪泽的面子,按他的暴脾气老早就掉头而去了。

好在欢迎靳辰只是个由头,大多数人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喝酒叙旧泡妞,顺道看能不能交换些有用的社会资源。当然也有大学时就暗恋靳辰的女生冲他而来,奈何他这人从来口无遮拦,老早就宣布过32d以下谢绝表白,令那些要面子的女生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到最后身为欢迎会主角的靳辰身边反而最是清静,只剩下两个关系好的哥们缩在吧台一角叙旧。

“你别怪纪泽,他故意散消息出去就是想引林璟过来,当年没出手,这小子后悔到现在!”

靳辰默默喝了一杯酒。

林璟是法语系的女生,纪泽当年没出手是因为她先向靳辰表白了。纪泽这小子家世好、心气高,凡事不肯受委屈,就这么一错身成了多年憾事。

正唏嘘着又有人过来,厚身板挡了镭射灯。

靳辰一抬头,乐了:“林政宇,你丫的现在才来,罚酒罚酒!”

“这不手头有活么!赶着出片子!”

林政宇大咧咧往边上空位上一坐,罚酒三杯还直乐呵。

靳辰有些狐疑地看他,总觉得他笑得贼贼的不怀好意。

多年不见,自然有不少话题。东拉西扯间,又有新人进来,靳辰旁边两个朋友迎过去寒暄。见他身边空下来,林政宇晃晃手里的**尾酒,别有深意地说:“要不要看看我新出的活?”

“怎么,你还带来了?”

“难得大摄影师回国,还不得抓紧机遇请你指教指教?”

“得,连你也学得这么贫!”

林政宇从衣袋里摸出个牛皮信封,哗啦啦往吧台上一抖,照片滑了满桌是。

靳辰随意地翻看了几张,随即皱眉:“ jill stuart,08年的洛丽塔风?”

“就知道瞒不过你。”

靳辰沉吟不语。摄影需要创新,仿作再好也没有灵魂。这么一组照片压根没有拿出来叫他评的必要。

“小商家根本不需要什么标新立异之作,只要出图效果好,管它抄袭不抄袭。这调调,是人家老板亲自定的,亏得这潮州佬还知道jill stuart。”

林政宇自嘲的时候靳辰又拿起一张照片,这下子胳膊僵在那里,久久放不下。

酒吧的激光灯晃得人眼晕。不知道谁换了音乐,快节奏的jazz,重音催着心跳。

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个人,安安静静躺在照片里。

清风和缓,阳光正好。

糖果色的塔夫绸纱裙裹着她纤细的腰肢,长发披散,姿态慵懒,她无辜的眼神天真而性感。

罗浅浅。

哪怕灯光靡丽,哪怕音乐如潮。

无论怎样变换装束和姿态,他都不会错认。

“说说这张拍得怎么样?”林政宇的声音里微带调侃。

“还可以。”靳辰若无其事放下照片,想了想,终于宣告投降。

“你在哪里拍到的?”

“就今天下午,大宁绿地那边的游乐园。”

“她还是学生,谁同意她拍这种照片的?”

“人家已经成年,需要谁的同意?”林政宇咧开嘴笑,大胡子欢快地直抖:“当年某人也是学生,十八禁照片已经拍了一箩筐。”

“老子是男人,而且是给别人拍!”靳辰十分不爽,桃花眼里杀气蒸腾。

“啧啧,真是双重标准!”

“就这几张?还有没有其他的?”

“安啦安啦,知道是你妹妹哪敢再拍其他的?”玩笑开过林政宇神情一肃:“不过介绍她来的是西街的刀疤脸,那家伙专给地下摄影棚介绍小模特,也不知你妹妹怎么跟他搭上的线。”

靳辰久不在s城,没听过什么刀疤脸,不过哪个城市都不缺这号角色,当下沉了脸:“你没好好问问她?”

“来不及问,人就跑了!”

“你就没跟她提我?”

“就是跟她提了你,她才跑的!”林政宇睨一眼靳辰脸色,觉得他表情尚算平和,于是清清嗓子接下去说:“落跑前她说你们分开很久,她跟你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

“我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总归担着你妹妹的名头,该管的,你还是得管管。”

靳辰刷一下把照片捏得一团皱,硬邦邦回答:“诚如她所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是好是歹,我都不会再管!”

作者有话要说:jill stuart的洛丽塔照片原型!

☆、高利贷与裸/照

对于酒吧里的小插曲罗浅浅一无所知。这几天学校组织运动会,罗浅浅没什么运动细胞,胜在责任心强,正好系主任跟她们班导抱怨说上一届校运会后勤一团糟,班导就随口推荐了她——当一个人跑腿跑出了名气,别人差遣她就会差成习惯。

罗浅浅被分配在检录处,负责引领运动员们检录跟入场。她们学校组织涣散,学生会后勤部养了不少娇小姐,主业是对着各系帅哥发花痴,兼职充当啦啦队。罗浅浅从小看惯帅哥已经自然免疫,人家流口水的间隙她埋头工作,检录单抄了一张又一张。在大cāo场上奔忙一天之后,人家都赶着回宿舍休息,她还要转两路公交去书吧打工。

换了平时,别说其他人,陆珩波就先得跳出来为她抱不平。可惜这两天她男朋友宋齐突然断了音讯,因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她思前想后的整个人都恍惚了。

罗浅浅向来不喜欢宋齐,总觉得他过于浮夸,偏偏陆珩波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口咬定艺术家就该有这种落拓不羁的气质。如今宋齐不见了踪影,珩波心慌意乱,罗浅浅不好再多说他什么,只好安慰珩波说他或许是独自采风去了,前阵子不是听说他想开个个人画展吗?

尽管有她这番安慰,陆珩波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么着又过了两天,运动会已经结束,罗浅浅抽空正在图书馆查资料,陆珩波忽然打电话给她,还没说出了什么事就先哭得不行。

问清楚她人在哪里,罗浅浅急忙飞跑出校区打车。凭着残存的记忆指挥司机左弯右绕,城东区那幢灰仆仆的旧楼终于出现在眼前。

跑进楼道,先被吓了一跳。

完全是电视剧里的镜头,走廊墙壁上横七竖八喷满了“欠债还钱”、“死你全家”之类恐吓性言语,鲜红的油漆拖着长长的惊叹号从墙面滑落,令人悚然心惊。陆珩波缩在肮脏的墙角里,抱着头一个劲地哭。

好容易将陆珩波拖离楼道,出门罗浅浅又泛了愁。这样子打车太狼狈,走在路上也架不住路人频频投来的好奇眼光,最后罗浅浅只好就近找了个茶座,拉着珩波坐到包间里。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大哭了一场,陆珩波情绪稍微有所缓和,一边抽泣一边说:“宋齐他……他根本不是去采风,他是借了高利贷,跑了……”

有了刚才的那一幕做铺垫,这样的答案不算太意外。

罗浅浅递过纸巾,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借高利贷的事,你之前知不知道?”

“恩。他说要开画展,缺钱。”

“他借了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罗浅浅吓了一跳。“他一个三流画家,随便借个场子开个个展,几万块就能搞定,哪里需要花那么多钱?”

“他说现在要出名都要靠炒作,除了场地费,还有请记者跟炒作公司的钱……”说着说着,陆珩波又快哭出来。

“……算了,珩波,往好处想,事情还不算太糟。乘现在你们没怎么样,赶紧分手吧!”

“可是,可是借条上,是我和他一起签的名,放高利贷的人找不到他,现在盯着我啊!”陆珩波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罗浅浅瞠目结舌,半晌才扶着额头呻吟似地说:“这是借条不是结婚证,你也能跟他一起签名?”

“他当时没告诉我是高利贷,就说是朋友间借款,还说他爸爸筹到钱马上会汇过来……再说,画展要是成功……”

“那,他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说做生意的。”

“在哪里做生意?”

“四川……”

“四川哪里?”

“……”

罗浅浅倒吸一口凉气。“你对他根本一无所知,就敢帮他签字借高利贷?!”

“或许他是有苦衷的……”

和深中爱情之毒的女人,完全无法沟通。

罗浅浅静默片刻,放缓语气,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珩波黯然摇了摇头。

“报警吧!”

“不行。他们说,会伤害我,我有我爸妈……弄不好,学校还会开除我……”

“那,和伯父伯母商量一下?”

“他们会伤心死的!我妈还有心脏病!二十万,一分一厘,要存多少年……”

陆珩波的父母都是邻县的纺织厂工人,老实巴交没什么积蓄,二十万对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他们而言可是笔巨款。陆珩波越想越怕,哭到噎气。

罗浅浅想安慰她,又觉得言语空洞,于事无补。

两人商量了半天没有结果,又不能在茶座里躲一辈子,只好先回学校。

周嘉凌跟苏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咬牙切齿痛骂宋齐之余也是一筹莫展。接下来的几天,陆珩波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她关了手机,也不敢出校门,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教学楼、食堂跟宿舍。就这么着还是出了事。

周六下午,罗浅浅陪陆珩波在宿舍里看书,同一楼面有个外系女生过来敲门,递过来个信封说:“珩波,你表哥打不通你电话,让我给你传个信,说他在楼下等你。”

陆珩波的脸刷的就白了。她压根就没什么表哥。

那女生临走前还嘻嘻哈哈地冲她眨眼睛:“这人根本不是表哥是情哥吧?这年头了还写信,挺浪漫的啊!”

等人走了罗浅浅赶紧关门,陆珩波颤抖着手指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影像很模糊,但是依然能够一眼辨认出男女主角正是赤身裸体交缠在一起的陆珩波跟宋齐!

事出意外,陆珩波本能地想要遮掩,仓促间翻过照片,没想到背面还有一行圆珠笔字:“陆小姐,如果十分钟内你不下楼,明天所有s大的人都将有幸欣赏到这张照片。”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避无可避,罗浅浅坚持陪着陆珩波一起下楼。

宿舍楼外来来去去都是青春逼人的面孔,根本没有预料中的凶神恶煞。两人并肩站在门口,既不能找人问,又不敢离开,战战兢兢四面环顾。

很快斜对面宣传栏后面绕出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子,倚在栏杆上冲她们俩招了招手。

两人面面相觑,咬牙过去。

“陆小姐,还款期限已经过了,你再这么躲着我们会很为难。”

重新回到宣传栏后的冷僻角落,对方文质彬彬地开口,没有直接的威胁,yīn测测的目光却让人心底生寒。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学生,哪里有那么多钱?你们就是逼死我,我也还不出来。”经过这几天的折磨,陆珩波的神经绷到了极点,这时绝望中反而生出孤勇,破罐子破摔地回答。

“是啊,欠你们钱的是宋齐,你们不去找他,盯着珩波有什么用?”

眼镜男目光淡淡从罗浅浅身上掠过,最后还是定在陆珩波的面上。

“陆小姐,你在欠条上签了字,现在姓宋的跑了,我们只能找你。”他言语稍顿,唇角微扬,说不清是轻视还是讽刺:“当然,你要是实在还不出钱,我们也还有折中的办法。陆小姐身材不错,又很会摆pose,要是能为我们拍几组短片,那钱的事也不是不能通融。”

原来兜了这么大圈子,对方打的是这种主意!两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仿佛完全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抖着长腿居高临下看着她们,冰冷的镜片反射着一层寒光,既像忠告也像警示:“我劝你们别想着报警,那小子u盘里的东西要是发到网上,陆小姐你可就一夜成名了。”

陆珩波张了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曾经姣好的面容上覆着一片死色。

角落里静到极点,只有风盘旋在树顶的空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陆珩波哑着嗓子开口:“要是我答应——”

“要是她把钱还了,这件事是不是到此了结?”

罗浅浅截断陆珩波没说完的话,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眼镜男有些诧异地看着这纤瘦的女孩,点了点头:“连本带利,二十四万。还得出钱这事当然一笔勾销。”

“好。”罗浅浅攥着拳头,明净的眼底闪耀着与她荏弱外形不相符的决然神色:“ 我替她还钱,你把欠条跟照片撕了。要是过后还要借此威胁,我们宁可报警不会妥协,大家鱼死网破!”

银行门口车辆川流,热烘烘的汽车尾气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喇叭声迎面而来,十字路上行人面无表情来去匆匆。这样的都市景象跟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陆珩波脚步虚浮地走在路上,握着手中撕碎的欠条仍觉得如在梦中。

“好了,珩波,我们打个的,先送你回学校。好好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吧!”

“浅浅,明天我就去打工,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给我几年时间,哪怕不吃不喝,我都会还钱给你。”回过神的陆珩波一把扯住罗浅浅,杏眼里泛着水光,立誓似地说。

“好了,你别太担心。等毕业找到了好工作你再慢慢还,我又不急着用钱。”罗浅浅拍拍她的手背温言安慰。

“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我就写借条给你……但是……你哪来那么多钱?”最初的惶恐渐渐淡去,理智回到脑海里,陆珩波有几分迟疑地问。

陆珩波知道罗浅浅是本市人,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跟着开出租车的父亲过日子,前些年他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家境并不好,大学四年她都在打工。

罗浅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钱是我妈妈去世前留给我的,连我爸都不知道,你放心吧。”

将惊魂甫定的陆珩波送回宿舍后,说要赶着去打工的罗浅浅再次匆匆忙忙出了校门。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她很快拨通了书吧经理的电话。

“喂,章经理吗?我是罗浅浅……不好意思,我发烧挂水了,跟您请一天假。”

在书吧打工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请假。章经理不但一口答应,还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多休息几天。谢过他的好意,罗浅浅挂了电话。

包包里放着刚才划过的银行卡,里面还有六万块余额。

刚才她对陆珩波说了谎,那根本不是妈妈留给她的卡,而是靳辰离开s城前放在她钱包里的。整整五年,她面临什么样的困境都没想过动用那笔钱,总想着有一天能够将卡还给他。而现在……

罗浅浅微不可觉地抿了抿唇,这是她下决心时的小动作。

不声不响用了人家一大笔钱,总不能没个交代。

当年远走时他是下定决心要切断跟s城的一切联系,连他最熟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行踪。既然存心要找到他——那么,就从采访过他的那家杂志社先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命运之轮这全宇宙工作量最大的轮子终于开始转了……

ps: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一堆错字……筒子们,如果一天出现两次更新,那就是轻舟在修文,请大家无视好了。

2

☆、骚扰

斑驳的弄堂,褪色的木门,横搁的竹竿,锈迹斑斑的露天水龙头……

空间逼仄,色调暗沉。

鲜红的露背礼服裙衬着大片明艳的肌肤,艳丽的背影点亮晦暗的镜头。

画面定格在奔跑的瞬间,女子高扬起的指尖融化在弄堂口的灿灿阳光里,在这狭窄压抑的角落之外,车流奔忙,高楼万丈,光鲜奢靡的世界仿佛触手可及。

没人知道她要去向哪里,但是哪怕隔着冰冷的镜头,也能感觉到从这年轻曼妙的躯体里喷薄而出的、急于冲破一切的野心和欲望。

女子还在重复奔跑的动作。

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靳辰利落地收起相机,他已获得了他想要的画面。这张照片将成为下一期《魅幻》杂志的封面——这份杂志年初才堪堪发行,老总正是靳辰的大学好友纪泽。如果没有这层关系,这种刚刚创刊的小杂志根本请不动现在在时尚圈炙手可热的靳辰。

现场的化妆师跟灯光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别看靳辰私底下没什么架子,一旦处在工作状态,真不是普通的苛刻挑剔。他总是尝试不同的场景,然后在所有人累得筋疲力竭的时候灵感突至,他的合作者们常常忍不住抱怨,但下次要是还有机会,又没有人舍得拒绝。

这就是靳辰的魅力。

见靳辰收工,助理很及时地过来帮他收拾器材。忙忙碌碌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说:“哦对了,上次给你做专访的记者刚才打来电话,说有个女孩打电话到他们杂志社打听你的联系电话,问你怎么处理?”

“那你就问问他,他们杂志刊的是专访还是征婚启事?”

“可是那女孩自称是你的表妹,说是你留学后不知怎么断了联络,她还传真了你们的合照还有她的身份证作为证明。”

“……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刚才顺手记下来了,我瞧瞧——哦,在这呢!她叫罗浅浅,s大的学生。”

靳辰呆了呆,手上动作停顿,助理有些好奇地窥视他的神情——然而什么都没有。他一脸平静地重新忙活开,同时非常冷淡地说:“我不认识她,告诉她别再骚扰别人。”

罗浅浅握着手机愣了很久。

刚才自称是靳辰助理的人给她回了电话,态度坚决地对她说:“靳先生说不认识您,请您不要再骚扰他了。”

他居然,用了“骚扰”这个词。

虽然一早就想过靳辰可能不愿意见她,但是她心底还是抱着侥幸,总觉得不管去到多远、分开多久,他都永远是那个对她温柔以待、任她予取予求的靳辰。

现在看来,她错了。错得很离谱。

默默地将手机放回包里,她忍不住又拿出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怎么办呢?钱已经花了,珩波的事除了他她也不知道还能拜托谁。如果说骚扰,那就再最后骚扰他一次好了!

******。

因为有了不愉快的小插曲,靳辰四周气压低得很。

当晚在环球中心有一个知名服装品牌的发布会,靳辰本来不想去,但是纪泽想结识的几个重量级人物都会到场,求着他引荐,他一下子倒不好拒绝。

靳辰回国不久,但是他这两年在时尚摄影圈混得风生水起。这些年时尚圈有些厌倦了粗野直白的裸体镜头,他那种带着东方式隐晦与暧昧的细腻表达令他迅速成为《elle》《vogue》《nova》等诸多顶尖时尚杂志的新宠,尤其是这一季他以文艺复兴为主题为d&gcāo刀拍摄的时装大片更是引来一片惊呼:原来情|色也可以如此复古优雅。

时尚圈是拜金的,同时也是爱才的。

靳辰在流光溢彩的会场一出现,风头丝毫不逊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

一通应酬之后,靳辰终于将身边的纪泽介绍给了盛大卫视的金牌制作人,纪泽天生是个交际能手,皮相好、嘴巴甜,不一会儿就将那个四十多岁的制作人哄得眉开眼笑,刷得根根精致的长睫飞舞得如同十七八的小姑娘。靳辰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悄然离开,答应纪泽的事已经做到,至于是不是真能说动人家跟他合作就看他本事了。毕竟在这圈子混到这资历的都是人精,享受英俊小伙子恭维的同时头脑还是高度清醒,没有足够的利益支持绝不会松口谈什么合作。

时装秀还没正式开始,转来转去都是端着高脚杯相互寒暄的客人。

各式各样的笑,真挚的、敷衍的、讨好的……你完全可以从两个正在交谈的客人的神情中摸索彼此的关系,地位的高低。

明明不认识的人,人家介绍的时候你也只能微笑着说“久仰”,然后彬彬有礼地寒暄,转身后迅速忘记。

这种流程靳辰已经相当熟悉,但是他今天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愿敷衍。

当被个来派对找机会的小模特七手八脚缠住之后,他的这种不耐烦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偏偏那个女孩完全没有眼色,或许她有眼色,只是过于迷信自己的魅力。

“靳先生,我跟许燕是一个模特儿公司的,您可能看过我的资料。”

许燕是今天靳辰拍的硬照模特,当时他在上百份资料中一眼看中,只为她那种不安分的气质符合这期杂志的主题。私底下,两人没什么交集,因此靳辰掀了掀眉毛,似笑非笑地瞟过对方纠缠在他袖口上的手指,问:“许燕?那又怎样?”

“我跟她是同一期的,受训时老师也说她的表现力没有我来得好。”女孩子黑亮的双瞳熠熠生光,丝毫不觉得背后说同伴的坏话有任何不对:“如果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您会发现我做得比她更好!”

见靳辰不为所动,反而作势要离开,她咬了咬唇,带着种孩子似的破釜沉舟似的勇气:“靳先生,请相信我,她、她能为您做的,我一样可以!”

这句话隐藏了太多暗示,一瞬间,靳辰就沉了脸。离开前他冷冰冰的回了一句:“这位小姐,你觉得屠夫会对自己案板上的猪肉有欲望吗?”

女孩子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抛在了身后,靳辰并没为自己的毒舌感到任何悔意。说实话,在他们这圈子里,有人怀着这种念头不足为奇,他通常也会拒绝得比较婉转,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裸地给人难堪。

怪只怪,她长了罗浅浅似的一双眼。

时装秀马上就开始了,音乐变柔、灯光渐暗,客人开始陆续落座,其中不乏名流和明星。

靳辰旁边坐了个香港新锐导演,两人倒是旧相识,这时见了他侧着脸低声说:“我正琢磨怎么不见你呢。”

“刚才有点事,绊住了。”

“听说你新开了个工作室,这是打算在s城扎营了?”

“跟叶枫合作的。”

“前不久我遇到aurora,她还跟我说起你,听口气,近期也会到大陆来发展。”

“是吗?上次米兰时装周之后就没见过她。”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靳辰的助理猫着腰走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白天那个小姑娘找到这里来了。”

“哪个?”靳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叫罗浅浅的女孩,她在楼下等你,还说你要是不下去,她就把你早期的照片放大了,在外头拍卖!”助理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惴惴不安地等待靳辰的反应。

“……”

僵硬了一秒钟后,靳辰黑着脸,在其他客人的侧目中霍然起身,大踏步走出了秀场。

作者有话要说:ps:开头提到的照片构想来自于杜瓦诺斯为一个脱衣舞表演者温达所拍摄的著名照片“旋转的温大”,相片中的黑乎乎的表演场与门外明亮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重逢

秀场中声色浮靡,外头冷冷清清,连温度都低了好几度。该来的嘉宾都来了,几个迎宾小姐懒洋洋靠在走廊上,突然见到靳辰推门而出,急忙站稳了身子,脸上挂着职业的笑。等靳辰走过了一段儿,才面面相觑地问:“刚才那人是明星么?看起来好酷的样子。”

“酷什么?杀气腾腾,你不知道现在都流行花样美男么?他那样的,就算是朵花,也是朵食人花!”

“食人花也不错,我们公司里连根像样的草都没有……”

靳辰大步往前,很快就消失在女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观光电梯速度奇慢,万千灯火在脚下绵延成一片虚浮的海,像这样没着没落地吊在半空里,心头的火气都不如刚才旺。

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又从皮夹里摸出张照片。很久以前的合照,旧得都毛了边,是他架好了相机再突然蹿到罗浅浅身边拍的。相片里的她还穿着初中校服,细碎的刘海有些凌乱,眼睛睁得很大,是有些吃惊又有些迷茫的呆相。她肩膀后头探出靳辰半个脑袋,一副搞怪的动作,对着镜头笑得一脸得意。

来不及取景,也谈不上什么构图,只是喜欢她那副傻乎乎的表情,于是一直留在身边。靳辰看了一会儿照片,又很平静地将它放回皮夹里,抬头的时候看见暗沉沉的电梯玻璃倒映着另一个自己:身形挺拔,肩膀宽阔,已经不是当初青涩少年的模样。那么她呢?眯起眼,他起刘政宇拍的那组照片,甜美的女孩儿,蓓蕾初绽般的诱惑,时光的痕迹那样明显。

楼层太高,落地的瞬间有些眩晕,耳朵里嗡嗡作响。四下无人,他定了定神,自省般地在心里说:原来,我有点怕。

怕什么,说不清。

出了电梯,从花园反向绕到正门,夜幕中的大厦同样的光华璀璨。靳辰一路走过去,远远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个女孩儿,小小的身子,单薄的侧影,跟周遭富丽堂皇的环境格格不入。在她身边,时不时有打扮入时的男女走过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不言不动,固执地坚守原地,既不羡慕,也不卑怯。

靳辰在暗处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走上去喊了一声。

没有意义的单音节,“唉”的一声。可她就是听到了,回头了。很素净的一张脸,弯弯的刘海、淡淡的眉,不戴眼镜就显得雾蒙蒙的眼神。似乎比记忆中略微成熟了点,可是也没变到哪里去。

乍见靳辰,她有些窘迫,搂了搂怀里的包,说:“我、我本来不想逼你下来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问了刘政宇……”

她不自在,靳辰反而自在了。他走到她身边,惊奇地发现自己语气竟然挺平和:“说吧,找我什么事?”

罗浅浅似乎不大敢看他,目光闪烁着往四周看了看,最后指指不远处的花坛:“我们去那边说吧?”

其实环球中心底楼就有咖吧,可是靳辰往花坛那边望了望,竟然也同意了她的提议。户外的风有点凉,他觉得挺好,有助于头脑清醒。

重新见到罗浅浅的一刹那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她会把自己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这世上,只有她有这样的能力。

花坛隐在暗处,罗浅浅因为穿了一身半旧的运动衫,无所顾忌,直接坐在了水泥边沿上。靳辰自然也不吝啬一身衣物,很干脆地坐在了旁边。

远远的看,静谧的夜色中相依相伴的两个剪影,像情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次再见,隔着山长水远的距离。从前的日子,回不去。

沉默中靳辰抬手看了看表,罗浅浅马上明白过来,磕磕绊绊地说起来。换了别的世故些的女孩子可能会先叙旧,拉关系,对这一套她却是从小不擅长。这些年她时时会想靳辰过得怎么样,现在真人到了眼前,看起来如芝兰玉树风度翩翩,那些关心的话一下子全咽到了肚子里。

在他最灰暗的日子,她选择了离开,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于是只讲最近的事,珩波的事。

事关别人隐私,她尽量有所选择地进行叙述,不枝不蔓、谨慎措辞。靳辰安安静静地听她讲,到最后点一点头,淡淡地点评:“恩,很傻很天真。”

罗浅浅涨红了脸,默默低头,从皮夹里摸出张银行卡,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嗫嚅着说:“所以……这卡里现在只剩下六万块了……”

很长时间,靳辰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那张卡。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很久才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直觉得,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很有气节地把这张卡丢还给我。”

罗浅浅简直没有勇气抬头,薄薄一张卡,沉甸甸在手里坠得慌。

风摇树叶簌簌地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混杂其中,特别空洞:“以后我会还给你。”

他答得很干脆:“不需要。”

“可是……”

罗浅浅抬头,靳辰正好伸手过来,很自然地接过那张卡说:“我给你时,就没想过要你还。你觉得是负担,剩下的我就拿回来。”

明明是温醇和缓的语气,他微笑的样子也非常宽厚得体,罗浅浅却从中品出了两清的味道。剩下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刚才威胁他助理的勇气不知道去了哪里。

见她不言语,靳辰施施然站起身说:“时装秀快结束了,我再不回去太不礼貌。你怎么来的?要不要我叫辆车送你回去?”

“等一等!”见他作势要走,罗浅浅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他胳膊。“我、我还有事要拜托你!”

靳辰停步,侧过头等着她往下说。

到这一步,再拖拖拉拉就没机会了。罗浅浅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往下说:“珩波的事,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我们想想办法,把这件事彻底了结了?”

果然!

靳辰一口浊气闷在心里,暗中磨了磨牙,目光微闪,似笑非笑地反问:“我离开s城好多年,凭什么你认为我能解决这种事?”

“……”罗浅浅有些迟疑。

“说不出口?还是我替你说吧。”褪去了虚伪温和的外衣,这一刻的靳辰,终于现出了他的犀利:“因为你觉得办过色|情杂志的我,跟那种杂碎天生就有共同语言!”

罗浅浅一下子僵在那里。

过了那样久,原来那根利刺依然扎在彼此心里,忘不了、拔不出,微微一动,疼。



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简直令人喘不过气。

靳辰冷淡地微笑,一根一根扳开她缠缚在他衣袖上的手指。她的手指很软很冰,指腹间还带了薄薄的茧。微微仰起的脸,因为瘦,愈加显得眼睛很大,有种孩童般的仓惶脆弱。

可他知道她不会哭。

别看她外表瘦弱,其实内里倔着呢,心硬起来比谁都狠。相依为命一年,她还不是说走就走,半点念想都不给人留?

想到这里,靳辰硬了心肠收回手,几乎是仓促地为这次见面做了终结:“好了,你先回去吧!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这件事我帮你想想办法,以后别再来烦我。”

罗浅浅犟着一根筋地要跟靳辰见面,临了却默默无言。

靳辰给她招了出租车,她就安静地上车,并不死缠烂打。车窗开得很大,冷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她看着外头急掠而过的街景,眼里空落落的。

仔细想来,似乎也不是非见靳辰不可。钱已经花了,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了,珩波的事,如果求刘政宇帮忙也未必不能解决。说到底,还是自己私心作祟,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见他一面。那么现在,人见到了,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为什么依旧贪恋不舍?以她的能力无法为靳辰做任何事,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依他所想从此远离。至于心里那点难受,熬一熬,总会好。

作者有话要说:靳辰见到浅浅的心情,我想用四个字形容比较贴切:近情情怯。

☆、娱乐版头条

回到学校,罗浅浅对当晚的事只字未提。不知道是那帮放高利贷拍小照片的人言而有信,还是靳辰为她们出面想过办法,陆珩波的事确实告了一个段落。大家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大四了,不考研的同学都忙着找工作,罗浅浅在上课、打工之余也开始忙忙碌碌地参加招聘会。简历递出去无数,面试机会寥寥,她也不气馁,按部就班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天有个公司到s大开宣讲会,罗浅浅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会上没什么内容,大家倦地简直要打瞌睡。出来的时候有好几个外系的同学往她们这边指指点点,珩波现在很敏感,走到僻静处不住低喃:“完了完了,一定是那件事闹出来了,大家才会那样看我……”

“没有的事,是你的心理作用。”罗浅浅握着陆珩波的手安慰她,其实心里也直犯嘀咕。

一路上安慰着魂不守舍的珩波,好不容易将她拉到宿舍,一推门,发现汪诺和周嘉凌都在电脑前,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看见她们进来,汪诺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要关电脑。罗浅浅心一沉,刚想拉开珩波,没想到她竟然甩开了自己的手,白着脸径直走了过去。

“看什么呢?给我也看看。”

“没、没什么。”汪诺一弯腰拔了电源。

陆珩波站在宿舍中央,再开口就带了哭腔:“藏什么呢,外头早传遍了!连你们也看我的笑话!”

“什么?”汪诺历来有些迷糊,这时僵在原地完全转不过弯来。

周嘉凌拍拍汪诺肩膀说:“你瞒着她她早晚也得知道。”话是跟汪诺说的,她瞧的却是罗浅浅的脸色。见罗浅浅一脸茫然,她叹了口气,转过去重新插上了电源。

“浅浅,你来看看吧,你上了娱乐版头条了!”

确实是头条,各大门户网站铺天盖地打出了醒目标题。但是事件的主角并不是罗浅浅,而是一个叫李烟容的女模特儿。

《真性情还是假纯情?李烟容大声说no拒绝潜规则!》《坚守清白,李烟容退出新花雨模特儿大赛!》《娱乐圈内无净土》《清纯惹祸,谁来制止镜头外的邪恶黑手?》……

鼠标连动,很快显示屏上就叠了一堆窗口。点进去后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这名叫李烟容的女孩子对模特圈内潜规则的血泪控诉。而卷在事件的暴风眼之中的还有另一个熟悉的名字:靳辰!

故事非常老套,无非是身为知名摄影师的靳辰企图潜规则没名气的清纯小模特,利诱不成、威逼不成,之后恼羞成怒,要将其一举封杀。

采访视频中李烟容哭得梨花带雨:“最早认识靳先生,是为《魅幻》的封面硬照选模特儿。发了资料之后靳先生亲自跟我联系,说我的气质非常符合他的摄影主题,还约了我见面详谈。结果见面之后,他就提出……我之前一直很崇拜靳先生,也很期待跟他合作……可是,可是这超出了我做人的底线……拒绝靳先生之后,我决定把这件事埋在心底,连我父母都不告诉。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要是知道了这一切,肯定不愿意我再当模特儿。我本来以为,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在时装秀上又遇见了他……他威胁我说要让我在模特界再也无法立足。这次新花雨比赛他是主要评委,我想了很久,与其被莫名其妙刷下来,还不如勇敢地站出来揭露他的真面目,也免得有更多女孩受害……”

这样的是是非非在娱乐圈已经屡见不鲜,本来李烟容这样站出来,也很容易被批评为自我炒作。可是好巧不巧的是,时装秀当天就有娱记拍到了靳辰纠缠李烟容的照片。照片中靳辰面带怒容,李烟容泫然欲泣,倒是很符合她之前的叙述。

李烟容之后还有这位记者的现身说法:“当时两人都在角落,感觉似乎早就相识,我们做采访的都很敏感,所以见他们起争执我就赶紧按了快门。后来我一直在留意靳先生,他在看秀中途匆匆忙忙出门,我也跟了下去,没想到又拍到了意外的一幕!”

这一幕罗浅浅不陌生。

暗夜孤旷,远处灯火浮动,正是环球中心底层广场。

镜头里的靳辰只有一个背光的侧影,可是轮廓分明,俊挺而犀利。相形之下,他旁边的罗浅浅就显得有些平庸,衣着半旧,神情瑟缩,完全是没见过世面、呆头呆脑的学生模样。

然而偷拍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名利场中的男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要换换胃口改吃清粥小菜。照片里的女学生自然没有李烟容那般姿容出挑,可是胜在底线低、易推倒。要说证据,两人手里正在交接的银行卡岂不是最好的证据?

罗浅浅坐在电脑前,一目十行地看着评论栏里铺天盖地的谩骂。这些年时尚界的名声太坏了,网民们闻善则疑、闻恶则信,仅仅根据一张照片就能脑补出无数不堪的故事,然后再以几何倍数增长发酵肆意传播。

现在回想,刚才在校园里遇到的那些闪烁的目光,好奇的指点,原来全部都是冲着她来的!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愿再看那些乌糟糟的评论,直接了当地关了电脑。

边上的几个室友一直在关心她的反应,站在边上,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罗浅浅扭过头,像站在身后的周嘉凌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嘉凌,你说错了。我这哪是上头条,我就是给头条做了个添头。”

“浅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的认识靳辰?”汪诺性子直,罗浅浅一开口她就忍不不住了。

“我是认识他,不过事情不是网上说的那样。”罗浅浅稳着声音,尽量简单地解释她跟靳辰的关系:“他是我后爸的儿子,父母去世后他去了法国,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出国前他有些东西还放在我这里,这次他回来,我就想将他以前的东西还给他,没想到会被偷拍,还被说成这样。”

汪诺还想问什么,被周嘉凌一把拉住。明眼人都看得出,事情没有罗浅浅说得这样简单,但是她既然不想说,现在这节骨眼上逼着她也不过徒然给她增加压力,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她们几个人中周嘉凌思维最缜密,微微一想就理清了头绪:“浅浅,这些报道出来到现在不过半天时间,到明天、后天,流言肯定传的更加厉害!要是校方找你,你就把刚才的话跟他们再说一遍。同学那么多,不可能一一解释,要有什么闲话你干脆不要理,清者自清,过阵子大家劲头就退了。”

“就是,你什么为人,咱们还不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什么,你甭往心里去!要真太过分了我找姐们帮你掐回来!”汪诺江湖游戏玩久了,拍xiōng脯拍得也满是豪气。

陆珩波经过了之前的事,现在成熟很多。她在旁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为浅浅倒了一杯热茶。

茶气氤氲,朦胧了浅浅眼底的雾气。

她其实,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坚强镇定。习惯了平凡简单的生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流言的中心。除自己之外,她想的更多的是靳辰。他现在一定也看到了这些报导,是无可奈何还是满心愤懑?以他的骄傲自负,要他忍受这样的歪曲侮辱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想为他做什么,又怕,多做多错。

☆、风不止

本以为不加理会,舆论就会渐渐平息,没想到李烟容四处接受访问,将这出潜规则的闹剧越炒越热。很快,罗浅浅的身份也被热心网民人肉出来,一出现在校园里就被人指指点点,她不堪其扰,干脆在宿舍闭关。

这么熬了两天,罗浅浅终于憋不住,下定决心拨通了靳辰助理的手机。长时间的铃音之后,迎接她的是个熟悉又暴躁的嗓音:“机主正忙,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限时三秒访问免谈!”

罗浅浅吃了一惊,刚想开口,那边已经开始倒计时:“一、二、三!不说话?挂了!”

她堪堪来得及喊了声“喂”,回答她的已是忙音。她目瞪口呆地合上话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浅浅?”果然是靳辰,声音一放低就听出来是在户外,特别空特别远。

“恩,是我。”

“你在哪?”

“宿舍。”

一听这话,那头不做声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不了门?”口气淡淡的,没有特别关心的意思。

罗浅浅琢磨他这是问网上传言的事,又觉得自己不该自作多情,本身也没有人前诉苦的习惯,于是摇着头说:“没有,就是没什么课,懒得出去。”

靳辰也不跟她磨叽,直截了当地吩咐:“你就这样,在宿舍躲几天。我现在还在尼泊尔,公司里有人在跟媒体交涉。等过几天我回来,这事差不多就该消停了!”

“那你……”

“我这边很忙,回头再跟你联系。”

靳辰简直是军阀做派,挂起电话那叫一个雷厉果决。罗浅浅好半天才回过神,苦笑着摸摸鼻子,看来自己是白cāo心了,人家饱经风雨,这么点小事压根没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外的博卡拉,bindhyabasinin神庙。

时近黄昏,山风猎猎。

靳辰一声不响地收起手机,回身,发现沙红色的神庙外墙边,模特儿们都已准备就绪。这次的片子是以印度神话为主题,模特儿基本都是南亚血统,言语不通却很敬业,摆定了姿势并不乱动,只是化着浓妆的大眼睛顾盼若飞,心神都在靳辰身上。

靳辰一边走过去一边蹙眉说:“怎么还没开始?”

助理林凯托着相机,结结巴巴地问:“这次,真、真的由我来掌镜?”

“这种事,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可是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不给你机会你抱怨,给你机会又没胆子。”靳辰远远地往旁边台阶上一坐,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你先拍,出片效果不好就用我昨天拍的那组,你就当练手了。”

边上灯光师也笑了:“林凯你个小子,师父都放话了你还畏缩个啥?这辈子就真决定当助手了?”

没想到小伙子一脸认真:“能给靳老师当一辈子助理,我觉得也挺好。”

靳辰有些受不了地扶了扶额:“少拍马屁,赶紧干活!再这么扯淡,模特儿都成僵尸了!”

模特儿自然不是僵尸。从摆拍到走位,只见纱丽翩飞,纤腰柔婉,身姿扭动间眼波流转风情无限。

林凯跟在靳辰身边两年,第一次有单独掌镜的机会,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英语尼泊尔语手语齐齐上阵,将模特儿指挥地团团转。

靳辰默默坐在旁边看,既不干涉也不指点。

这次的化妆师跟他合作多年,彼此熟识,在旁边玩笑似地说:“我看你一片苦心要报废。”

靳辰眼神落在场中,轻轻摇了摇头:“责任不在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责任不在林凯,而在现场唯一的男模身上。这是杂志方推荐的男模,yīn柔有余阳刚不足,拍别的片子问题不大,但是出演这场时装秀里的男主角湿婆,就明显感觉少了点什么。

靳辰他们感觉到了,林凯自然也发现了,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几次沟通无果后气得简直跳脚,没想到这男模表现力不足脾气却挺大,yīn沉了脸一甩手顾自去场外喝水了。剩下几个女模特儿一脸茫然,不知道该休息还是该继续。

拍片的时候摄影师跟模特儿起冲突也属正常,林凯本来就是个好脾气的,稍微冷静了一下就决定过去好好沟通,就在这时候靳辰制止了他。

“我来。”

林凯一下有点呆,讷讷地交出相机。

靳辰笑了笑:“我是说,我来试试当湿婆。”

有靳辰加入的团队气氛一下子就变了,他似乎天生有种镇住全场的气场。

天色渐暗,云中透出绯红,沙红色的建筑在夕照下愈显魅色,远方雪山上的旗云红得像是翻滚的烈焰。

在帕尔瓦蒂神庙之外,湿婆跟他妻子几番离合的爱情惊心动魄地重现。靳辰轮廓本就分明,简单的装扮后更显得面貌威严英俊,跟极具异域风情的女模们站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毫无疑问,他是本组片子的中心,将湿婆祥和时候的悲悯,暴戾时候的愤怒,与妻子缠绵时的伟力样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本来想乘机刁难林凯的男模拿着水瓶黑着脸一声不吭,场外的游客看得津津有味。连工作人员都忍不住赞叹:“靳老师不当模特儿未免太可惜了!”

“我看他更适合当演员。你瞧瞧这湿婆,不光是毁灭神,更加是诱惑神!”

“恩,这角色本来就矛盾,既暴躁易怒又温柔和善,我看完全是为靳老师而设。”

“这哪是矛盾,简直是精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不过刚出口,就被靳辰的拥蹙者拍飞。

这场酣畅淋漓的时装大戏直到天光暗淡才落幕。

靳辰走出来,擦了擦汗,将外套披到身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蓝幽幽的屏幕,并没有任何未接号码。他叹了口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

******

bindhyabasinin神庙的拍摄任务只是尼泊尔之行中的小小插曲,接下来靳辰他们的行程安排的相当紧凑。

安娜普纳山、鱼尾峰、佩瓦湖……谋杀菲林无数。

等回国前一晚样片出来,摄影团队的人员一致公认:尽管林凯的技术还不是太娴熟,但是有靳辰当模特儿的那组照片最诱惑!谁让他演的湿婆是半裸出镜呢?

这么明显的被吃豆腐靳辰居然不生气,当即从善如流地发话:“跟杂志方沟通一下,把小林拍的这张加进去。记得注明是合作摄影。”

林凯吃了一惊:“这不合适吧?”

“我说合适就合适。等你红了,记得合同还在我们工作室,当年做马还有两年。”

大家哄笑起来,林凯兴奋地表忠心:“过了两年我还可以续约!”

众人的疲惫都被胜利完工的喜悦冲淡,热热闹闹happy一晚之后,飞机冲天而起,美丽神秘的尼泊尔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对他们这些人而言,长途飞行早已成了生活常态。回到s城国际机场,道别后各奔东西,闷头睡个一天又能生龙活虎地投入工作。

靳辰是单身汉,没有老婆等他慰问,提着行李就打算回工作室。

林凯很自觉地跟在后头:“我陪您一起过去吧?”

“没必要,忙了好几天,回去休息休息吧。”

“那后期……”

“明天再做也来得及。”

林凯还想说什么,但是靳辰很坚持,他只好先走了。

靳辰一个人打车回去,路上跟他的合作伙伴叶枫通了个电话。

叶枫跟他多年交情,电话里直打哈哈:“你几点到的?早说嘛,我好去接你!”

“又不是妞,接什么接!”靳辰没好气地打断他,“李烟容那件事,你办得怎么样?”

“别提了,你怎么就招惹上这么个角儿,唱念俱佳,身后还藏着个好靠山,没完没了的。”

“……”

“我跟几家媒体联系过,人家吞吞吐吐的,听口声是有人存心跟你过不去。”

按靳辰的脾气,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可是s城他刚回来,按理也没来得及树敌。他揉揉眉心,觉得挺烦。光是他光杆司令一个倒也没什么,偏偏还好死不死地把个罗浅浅牵扯了进去,这些日子她一个小丫头顶着压力,怕是也够呛。

靳辰半晌没吱声,叶枫又说:“你现在回工作室吗?”

“回。”

“那正好,你回来看看,你那个妹妹出来辟谣,反而被人越炒越黑。我看你再沉默着不是个办法,干脆发个声明吧。”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天。”

“那你到现在才说?!”

“谁不知道你靳老师在工作状态就是条霸王龙,我哪敢来触龙鳞啊!”叶枫说人家唱念俱佳,自己装起屈来也是有模有样。

靳辰身上的寒气简直要透过电磁波传过去:“叶、枫!”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在香港时他就对靳辰皮夹里的照片好奇,几次刨根问底无果,现在完全是借机报复。什么叫误交损友?这就一典型的!否则凭他的能力,这么点破事还能拖到靳辰回来?

叶枫听磨牙的声音就知道他真动了气,在电话那头装死。

靳辰忍了又忍,想想事情是自己惹出来的,消灾还要倚赖别人,只好生生将要吐出来的血又咽了回去,没好气地说:“记得把报导都放着,我自己过来看。还有上次我推掉的那个专访,帮我重新联络。”

叶枫见他没被气疯并且思路清晰,马上又活过来,吹了声口哨说:“哦耶,《名人面对面》,听靳辰讲那过去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被天上掉下的榜单砸晕了,本来想偷懒的轻舟只好熬夜码字,泪目。

☆、恶炒(上)

等靳辰回了工作室,放掉行李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报导。

他去尼泊尔的时s城还风平浪静,当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盛嚣尘上的时候,他正爬山下海忙得焦头烂额,事情的经过也只听叶枫说了个一鳞半爪。现如今厚厚的一大叠资料摊在眼前,他才真正有置身舆论中心的自觉。

靳辰翻资料的时候,叶枫就抱着他的宠物猫给办公室的盆栽浇水。作为一个身心开阔的胖子,他拥有乐天的秉性跟油舌的天赋,什么事在他那里都能耸耸肩一笑置之。当年他认识靳辰,就是因为两人同在法国学习摄影,他是阿尔勒国立摄影学院的留学生,而靳辰却是学校餐厅的勤杂工,端盘洗碗之余时不时来蹭蹭课。彼此都是东方人,偶尔也会相互点个头递根烟啥的,要说熟识却谈不上。要不是给他们授课的朱利安教授突然推荐这编外学生去参加阿尔勒国际摄影节,或许直到毕业叶枫也不会萌生跟这古怪小子深交的念头。

是的,那一年的阿尔勒国际摄影展,以高傲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当叶枫跟他的同学们谈笑风生地步出梵高中心的展厅时,意外地看到了盘腿坐在大门台阶一侧的靳辰。身边人来人往,他却神态安然,面前摊着一份报纸,报纸上十分随意地散放着些照片。

“瞧瞧,这是什么?恒河来的流浪者,东方的行为艺术?”有人笑着嚷起来。

“哦不,这是抗议,是示威!”有人这么喊。

大家一边起哄一边走过去,靳辰垂着眼睑一脸漠然,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到他跟前的时候还有人在吹口哨开玩笑,等他们弯腰看到那些照片,调笑声零零落落地停止了。叶枫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同伴都是什么感受,但是他自己,确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击和失落。没有展台,没有灯光。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种人,只用漫不经心的姿态就能超越别人千百倍的努力。

那天来观展的除了叶枫这些学生,还有很多记者、评论家跟摄影人。靳辰的作品给了他崭露头角的机会,他被称为“场外的艺术家”,组委会很有风度地邀请他加入接下去的展览,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好听点这是年轻人的孤介耿直,说难听点这是心xiōng狭窄不识抬举。当时媒体议论纷纷,对他这种行为毁誉参半,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引起了关注,赢得了进入这时尚之都的首张通行证。

——要说炒作,拿李烟容跟他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叶枫这么想着,一边转头去看靳辰。

宽大的办公桌前,他还在凝神细看手里的资料。黑檀木的办公家具,白灿灿的冷光灯,更映得他脸上神情肃然,风雷隐隐。

尽管靳辰在业界是以脾气暴躁而闻名,但是这种如临大敌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

叶枫有些好奇地挠挠头,手里的胖猫马上不舒服地弓身抗议。叶枫安抚地拍拍它,饶有兴致地想着——当年在法国各种评论铺天盖地,靳辰也是继续端盘子洗碗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为什么现在这么点小风雨,就让他如此不淡定呢?这里头,一定有玄机。

泡妞养猫挖秘密,看来他叶枫在s城的日子真的不会太无聊!

******

靳辰毕竟不是电影明星,回国不回国的没有人追着报导。相比他本人,国内几大中心广场的电子广告屏上,二十四小时轮番滚动的巨幅海报更夺人眼球。

雪山、古庙。

奢华炫目的色彩,姿态妖娆的模特,复古连动的剧情——这组糅杂了异域风情与神话色彩的海报一问世,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走过广场的人们都会忍不住回头,震撼之余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疑问:不是影视推广、不是游戏宣传、不是服装广告,这样大的手笔到底出自哪家公司,又有什么目的?

有眼尖的记者早认出海报中的性感男模就是最近的话题人物靳辰,但是致电他所在的摄影工作室,收获的却永远是忙音。

越是采访不到,就越让人心痒难熬。

就在大家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时候,前两天还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屏上忽然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极简单的竖排版大字:神秘之旅尽在《行摄》,下一个主角,就是你!

最后那个感叹号拖得长长的,像艘闪闪发光的小船带你直抵梦幻彼岸。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说一千道一万这还是广告,广告的对象就是刚刚进入中国的舶来旅游杂志《行摄》。

有人慨叹:要是所有的广告都拍得这么养眼,那么看电视剧的时候还真不介意多几次插播。

靳辰的负面新闻依旧沸沸扬扬,但是与之前的一面倒不同,网络上开始有越来越多支持他的声音。

——这么个帅哥,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才华有才华、要钞票有钞票,登高一呼该有多少女人愿意倒贴?潜规则那个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李烟容,说笑吗?!至于一开始被传是他包养对象,后来又说是他拖油瓶妹妹的女孩就更不值一提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有潜规则、真有包养、真有伪乱伦,那又怎样?娱乐圈时尚圈比他乱的多的去了,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出来指手画脚?

当然,持这种论调的大多是不经世事的年轻女孩,还不足以左右舆论走向。对她们而言,靳辰够帅、够酷,这就够了!帅哥嘛,即使有些缺点,也值得原谅。

《行摄》带来的热潮还没消退,盛大卫视又不失时机地抛出了靳辰独家访谈的噱头。

无论是嗤之以鼻的还是满怀期待的,周五晚八点,《名人面对面》熟悉的旋律一响起,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坐到了电视前。这是全民娱乐的时代,传递八卦、窥人隐私也可以如此地堂而皇之。

其实绝大多数观众在潜规则丑闻之前根本就对靳辰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靳辰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哪些成就、品行如何根本无足轻重,吸引他们的是这事件中被特意加粗加大的性的标签,重要的是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缤纷的话题。

当音乐停顿,画面切换,靳辰安安静静地出现在演播室里,才有人惊讶地发现这被自己唾沫横飞地批判了一周的人物,原来竟是如此遥远陌生。

如果说以湿婆的姿态出现在演播室背景屏上的靳辰是狂放而野性的,那么今天穿着versace灰色缎面西装的他看起来要优雅内敛得多。

别说场外观众,就是一向以知性著称的主持人林岚似乎都掩不住自己的惊讶,目光在硬照与真人之间数度切换后才微笑着与靳辰握手:“今天真的不能怪我太过失态,谁让我们的话题王子出场如此惊艳?”

铁打的节目流水的明星,像她这样的资深主持会轻易失态才有鬼,不过是按照脚本套好的台词。

靳辰挑着唇意蕴丰富地微笑,握手、问候之后,才玩笑似地说:“我知道我现在的形象不符合观众期待,主要是难得上一次节目,好歹也要留几分钟的好印象。”

“之前我只知道靳辰非常有才华,现在才知道你还很幽默。”

“我只是实话实说。”靳辰耸耸肩,很随意地挽起袖子,调整了下坐姿,于是掩藏在西装内的桃红色衬衣隐约可见。

明明只是动作跟衣着的小小变化,可是他带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优雅到轻佻,不过就一步之遥。

——而这,并不在脚本之内。

林岚主持这档黄金访谈多年,采访的又都是业内的佼佼者,不喜欢按脚本走的嘉宾并不鲜见。面对挑战,她从来都是迎难而上,越是有碰撞,节目才会越精彩!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多码点的,结果发现自己还是龟速……

☆、恶炒(下)

这期节目最初的定位,是想还原一个被大众误读的精英人物。在直播之前节目组就跟靳辰的工作室做过沟通,对他的言词、着装、采访可能涉及的问题都提出了委婉的建议。林岚向来敬业,在采访靳辰之前做了充足的功课。她知道以他历来的处事风格,现场访谈的时候未必会十分配合,但是她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控制整个节目的走向。因为很明显,现在的靳辰出于舆论劣势,是非圈里打滚这么多年,他必然明白这个洗白自己的机会有多珍贵。

随着访谈的步步深入,林岚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错误。

其他嘉宾标新立异,最终还是为了展现更完美的自己。而靳辰根本无意于锻造什么完美形象,他嬉笑怒骂、语锋犀利,仿佛最初出现在聚光灯下的那个优雅形象只是个华丽的画皮,节目未及一半已经被他褪得干干净净。

林岚不禁暗暗叫苦。

靳辰的恶质之处既有别于那些信口雌黄的大嘴评论,也不同于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有时他会一针见血地针砭时事,让你在辣痛过后又觉酣畅淋漓。也时他也会情绪激昂地铺陈大段言辞,却在紧要关口急踩刹车,轻轻飘飘地将问题抛还给你。——这圈子到处都是沼泽和陷阱,林岚不得不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拐进禁区。

做了这么多年节目,林岚第一次觉得自己束手束脚,背脊上泠泠直冒细汗。

到了最后,只能将问题聚焦在他本人身上。

靳辰对别人不留情面,对自己同样无所讳言。

当聊到他在法国时的经历,林岚言辞闪烁地表示曾听到过某些传言。

靳辰扬了扬眉,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知道你指哪件事,是的,我吸过毒。在08年的阿尔勒国际摄影展之后,我获得了一些工作机会,起初我很兴奋,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离自己的目标依旧很远。那段时间,我有些困惑。”他停了停,换了个姿势,摄像机捕捉到他近乎完美的侧面,因为逆了光,他眼底笼上了一层淡淡的yīn翳。“我喜欢法国,那里有最先锋的艺术,也有堕落的土壤。当你不想奋进,你尽可以在大麻和女人堆里自由腐烂。”

“没你形容得这么严重,奥巴马也抽过大麻。”

“所以这很励志?”

“艺术家的经历总是与众不同。刚才你还提到女人——”

“没有具体所指。”

“那多遗憾,相信观众都感兴趣。”林岚双手交握在膝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最近时代广场的海报为你赢得了很多粉丝。这其中你是唯一的男性角色,身边美女环绕。有评论者说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尤其是有一幅画面,披白纱丽的女子几乎是匍匐在你脚下,感觉特别卑微,而你是一个施予者的角色……”

林岚停下来,显然在等靳辰回答。

靳辰笑了笑,“你看过这张海报么?”

“是的。”

“那我们可以现场演绎一下。”

林岚走的是知性端庄路线,闻言面露难色,可是靳辰已经站了起来,三两步绕过茶几走到她面前。

“你坐着就行。”他说着,向她微微倾身。背光柔化了他鲜明凌厉的轮廓,修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深浓的yīn影,他低垂的目光如星空般深远广阔。

温柔、通透、宽和。

是并肩而行的爱人,也是洗涤灵魂的导师。

笼罩在他动人的目光中,林岚感觉自己像被施了定身术般难以呼吸移动。而他,用微微俯就的姿态,将手递到她面前,薄唇轻启,款款而言:“一万年的等待,三千年的苦行,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买来的奴隶。”抑扬顿挫的嗓音,仿佛还带着他唇齿间温热沙哑的性感气息,令人一瞬失魂,不知今夕何夕。

镜头定格在两人四目相投的刹那,电视机前的女观众们捧着脸纷纷尖叫:“啊,为什么我不在现场!”

“要是被他这样看着的人是我,哪怕要我立刻死掉也甘愿啊!”

“盛大卫视直播间在哪里,现在打车过去能赶上他下节目吗?我要靳辰的签名啊啊啊!!!”

在直播现场的林岚自然听不到这些破坏气氛的尖叫,所以她还沉浸在内心的震撼中。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报以几句应景的台词,但是脑子里乱纷纷的,完全丧失了她往日的急智。好在后台音响师适时配送了音乐,靳辰收回手说:“你瞧,补上台词就很清楚,帕尔瓦蒂才是主人,湿婆只是奴隶。”

林岚已经回神,暗暗唾弃自己一把,面向镜头做赞叹状:“我觉得你仅仅客串模特儿太屈才了,凭你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影视圈闯出一片天地——我想电视机前的观众一定有同感。”

靳辰坐回沙发上,满不在意地耙乱黑发,架起长腿,于是魔法消失了,他又恢复成之前吊儿郎当的形象:“就是因为演技太差,所以才会被误解。”他顿了顿,向坐在对面的林岚无赖地摊摊手说:“其实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女性一向关爱有加,奉献还来不及,哪里敢心存诋毁?”

“那你关爱的方式……”

靳辰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刚才忽坐忽站的,衬衣领口有些松散,隐约露出他优美利落的锁骨线条,而他此时的表情,真真是无辜又无赖。“我用快门记录她们的美丽,当然,如果遇到一些特别的对象,我也不介意向她供奉我自己。”

明明是浮靡浪荡的行为,却被他表述得如此婉转,林岚忍不住摇头轻叹。她历来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在台内也是以洁身自好而闻名,现在不知怎的,却对靳辰这种风流秉性厌恶不起来。

只是,节目环节已经设定,该做的访问必须得做。她悄悄敛了笑,略显严肃地问:“这其中,也包括最近媒体提及的几个名字么?”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靳辰铺排良久,等的也无非是这最关键的一问。“我从来不装君子,在这酱缸里混,也谈不上什么清白。我可以承认我吸过毒,我也可以承认我不忌女色,要说交易也未必没有。不过你刚刚提到的那个,要xiōng没xiōng要臀没臀……”他拉长语调,眼眸里微光闪烁,斜挑的唇角,透着三分鄙薄三分调笑:“还真不是我的那盘菜!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评价我的品行,但是,我介意别人曲解我的品味。”

早就料到他会否认,但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访谈一路做到现在,林岚已经彻底明白他的意图:他这是炒作,恶炒!上节目之初他就没想要漂白自己,而是水怎么混他怎么搅。通常用这种炒作方式的都是急于成名的新人,只求为人熟知不顾日后发展,而以靳辰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没必要采取这种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式!除非,他是别有目的——可要是他连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了,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急于维护的呢?!林岚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与演播间仅仅一门相隔的嘉宾休息室里,还坐着一名神情越来越不安的女孩儿。

她,正是这次丑闻的另一个主角,罗浅浅。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冒泡的童鞋?拍砖也可以。

3

☆、临时换角

跟色调温馨装修精致的演播室相比,嘉宾的临时休息室要显得窄小简陋得多。罗浅浅戴着耳机,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她对面石膏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

42寸的超清晰大屏幕,令电视节目中的那人一颦一笑如在眼前。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混杂着电流的沙沙声,真实而茫远。靳辰生来就是一股子混不吝的脾性,到哪儿也不会改。罗浅浅眼看他在镜头前也是大咧咧翘着个二郎腿,玩笑似地将自己的隐私甚至疮疤揭开袒露在人前,唇间一点笑,似有若无,说不清是讽刺还是自嘲。

她越看越心惊,越听越发寒,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采访还在继续,罗浅浅的手指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台本。这出戏已经偏离了轨道,她不知道等会自己上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才能挽回局面。

从小到大,他总是受她拖累,从没改变。

裴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罗浅浅对着屏幕眉头紧锁的样子。节目助理做得久了,形形□的人见多了,倒是这样简单明澈的女孩子惹人好感。

在门口的饮水机边接了杯茶,裴杭走到罗浅浅身边,将水杯递上去说:“喝一点,温的。”

罗浅浅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竟然没发觉有人进来,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水杯吓了一跳,这才转过头取下耳机说:“裴助理,不好意思,没看见你进来。”

“你戴着耳机,听不见也很正常。”裴杭微笑着将茶递到她手里,在她旁边坐下来,扫一眼电视荧屏。

林岚大约是讲了个什么笑话,靳辰边听边笑,眼里流光璀璨,长指飞舞着做着手势,通身的浪荡公子做派。再看罗浅浅,却是眉目纤秀,空灵淡远。忍不住说:“你跟靳辰,真的不怎么像兄妹。”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一起生活久了,言行举止,总会有一点相像。不过你们俩……”

裴杭的本意是东拉西扯,好让罗浅浅上台前放松些。但是很显然的,她不喜欢这话题,因此匆匆打断:“裴助理,我看访问没有跟着台本走,等会我上去,还是照旧么?”

“恩,之前的采访没怎么涉及你,你的部分没影响。到时不用紧张,随进应变就好。”

照原来的设定,是在前面的环节为靳辰洗白,最后再请出罗浅浅这个神秘嘉宾做现场互动。谣言中的男女主角共同登台,不管能不能成功粉碎流言,对节目组而言都是一大卖点。而罗浅浅之所以答应前来,理由却非常简单:她需要一个机会,替靳辰当众洗冤。

如果不是她把自己跟靳辰的关系告诉汪诺,汪诺也不会好心办坏事,在学校bbs上发帖跟诽谤她的同学打嘴仗。本来渐渐平息下来的事件也不会意外地越炒越火。

汪诺的原帖只是提到了罗浅浅跟靳辰之间的兄妹关系,可是不知怎的,被其它网站几次转载之后,就有自称旧相识的人冒出来八卦两人当年的关系,说他们父母死后公然同居啥的,编得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指靳辰出国是因为罗浅浅怀孕而他不愿承担责任。

事情到了一步,罗浅浅简直没脸再跟靳辰联系,因为在尼泊尔时他就嘱咐过她:谨言慎行、静观其变,结果情况还是被她越搞越糟。直到《名人面对面》节目组找上她,她才犹豫着给靳辰打了电话,靳辰情绪倒是很平稳,在电话里淡淡的说:“有人存心搞事,有没有那帖子结果都一样。乖乖做你的学生仔,上节目什么的不用你瞎掺和,这事很快就能解决。”

当时她将信将疑,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能将炒热的新闻压下去,到这一刻才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她正思忖着,裴杭的手机滴滴答答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上渐渐显出惊讶的神色:“临时换嘉宾?换谁?”

“还剩最后半小时,现在换不会太仓促么?”

“这样啊……那好吧,我带她出来。”

挂断电话,裴杭转过来看着罗浅浅,带几分无奈地摊摊手:“走吧,节目临时变动,马上有人来替你。”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就算从来没进过电视台,罗浅浅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我也不是太清楚,编导只说,神秘来宾的环节让aurora来替你,她是世界名模,上台效果会比较好。”

裴杭站起来,向罗浅浅伸出手,然而一直温顺的小姑娘,这时候却坐着不肯动:“之前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想必,也不是这么跟靳辰说的。”

裴杭苦笑,做直播节目免不了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不过像这么混乱的情形,还真是第一次碰上。迎着罗浅浅清亮却倔强的眼神,他正色道:“aurora不是我们台里请来的,是靳先生工作室那边请来的。而且人家也说了,就是aurora不上节目,也不能让你上节目。”

“这是什么道理?!”

“我猜,这是靳先生的意思,他不想把你推到台前。”

罗浅浅瞬间安静了。她来这里,确实是逆着靳辰的意,私自答应的节目组。

直到离开休息室走在长廊里,她还觉得心里有些飘,又有些堵。满腹的言辞已经无处倾吐。

来之前她一门心思的想为靳辰做点什么,然而到最后才发现,他所要的,不过是她的沉默。

“到节目结束还有段时间,要不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不用了,我直接回去就好。”罗浅浅答得淡然。

“你不等靳先生……”

“不等了。万一遇到记者,又给他添麻烦。”

这倒是实话,一下子将裴杭相劝的话堵了回去。

“那我送你去电梯。”

“谢谢。”

裴杭对这干净清秀的女孩子颇有好感,电梯来的时候真心实意地说:“我们这儿有不少好玩的节目,你跟你同学要是有兴趣参加,不妨跟我联系。”

“好的。”罗浅浅点头,踏进电梯。刚想去按楼层按钮,就听见旁边“叮”的一声响,一行人热热闹闹走出来。

纷乱间只听见一道妩媚婉转的女音传来:“周理事你这句话可说岔了,我哪里是架子大,实在是赶通告早不了!要不是欠着靳辰人情,这会儿也未必到得了呢!”

罗浅浅心里一动,手指就摁在了电梯的开门按钮上。

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谈笑着走过,大约是有什么来头,站在电梯口的裴杭跟他们打招呼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示意。被簇拥在他们中间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华服女子,行动间长裙波涌,踩着七厘米的钻光高跟鞋也仍是步态优雅,仿佛随时都走在t台上。

或许是罗浅浅凝望的目光过于专注,错身而过时她不经意似地回头,动感的短发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看清罗浅浅面容的瞬间,她脚步微滞,深邃的眼瞳里有流光闪过,说不清是讶然、探究,或是别的什么。

目光匆匆交汇,电梯门自动闭合。

罗浅浅收回手,抿着唇默默无言。电梯下降快速而平稳,然而那种晕眩般的失重感,并没因此减低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轻舟这阵子身体不好,低血压,不能熬夜,所以更新不快。文章还会继续更新的,但是暂时不敢承诺有多快的速度,不过不会坑。

☆、两个伤患

这一期的节目做得险象环生却又精彩纷呈,下场的时候林岚暗暗抹了把汗,直呼侥幸。auror半路上场,却夺了所有人的风头。这位中法混血的名模除了漂亮的脸蛋还拥有过人的智慧,无论话题是关于时事还是关于时尚她都切换自如,最难得的是,她美丽而不张扬、敏锐而不犀利,有她在台上,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靳辰带来的压迫感。

职业关系,名媛名模明星什么的,林岚见得多了。女人看女人眼光多少都有些挑剔,但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今天auror的表现堪称完美。

一个首席摄影、一个国际名模,才子佳人星光璀璨,已经足以耀瞎观众狗眼,更不用说两人之间还曾绯闻频传,如今同台一坐又给无聊大众平添八卦无数。——要说初听导播在耳麦里提醒嘉宾大变活人时她还有些不悦,那么这份不悦现在也早就转化成了喜悦。

节目完结,林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热情邀约:“难得有缘同台,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auror已经站了起来,闻言脚下稍顿,下意识地看向靳辰。他正倾身披外套,晦暗的灯光映出一个淡漠的侧影,auror心微微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微笑着向林岚道:“明天一早我还要赶通告,今晚怕是去不了,要不改天再约吧。”

林岚莞尔一笑,说:“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一定要通知我,我好略尽地主之谊。”

本以为大家说的都是场面话,这改天之约遥遥无期,没想到auror却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过几天我为《行摄》做宣传,还要来你们台里,到时候林小姐可别忘了今晚的话。”

又是《行摄》!

一开始林岚还以为auror临时串场是出于跟靳辰间的朋友情谊,但是她上台时靳辰明显有些诧异,下了场又态度疏离——莫非是她想岔了,auror的出场仅仅是为了给杂志宣传做的热身?可要是宣传活动,事先肯定会排好日程,不可能这么突然。而且这档节目是现场直播,林岚既是主持又是制作人,如果没有高层拍板,谁也没有胆子跳过她变更节目环节。

这么想今晚的事情还真是处处透着诡异。身在是非圈,林岚早就明白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用多问,反正呆会出去,总会有人给她一个合适的答案。

auror作别的手已经伸到眼前,林岚无暇多想,与她执手相握:“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来台里,我请你吃饭。”

靳辰站在旁边,等她们俩说完,才向auror点了点头,说:“今晚多谢你。”

就算不是故友重逢,他这样的态度也称得上冷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笑容,恰到好处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聚光灯一旦熄灭,他就连多一秒的做戏也不肯。

auror深深看他一眼,感觉自己xiōng臆间有血气翻涌。好在每年上百次的走红毯经历,教会她在任何场合完美掩藏自己情绪。银牙暗咬,得体微笑:“我是还叶枫人情,也正好抽得出时间。”说完,莹润手指掠过额间鬓发,侧身向林岚优雅作别:“那么,改天再会了,林小姐。”

“我送你。”就算心里好奇得要死,林岚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露分毫。

“一起吧。”靳辰淡淡说着走了上来,仿佛对自己制造的尴尬浑然不觉。曾经auror一直坚称他这种万事无所谓的调调极富东方魅力,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同意叶枫的另一种评价:靳辰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欠揍的气息。

走出直播间大门,长廊空空荡荡。

auror的经纪人在休息室等她,靳辰跟叶枫一道来的,但是靳辰觉得叶枫既然这么有主张,把他独自丢下显然也没有任何不妥。

等靳辰的车子从暗沉沉的地下车库开到灯光璀璨的滨河大道时,他的手机已经闹腾得快要没电了。他等车子开顺了,才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叶枫气急败坏的声音:“靳辰,你小子为什么现在才接电话?!”

旁边一辆火红色的莲花正在跟他抢车道,靳辰是个暴脾气,不过从来不干玩命的事,换了平时能让他也就让了。可今晚他心里正有股子气不顺,因此拗着方向盘跟那辆车死磕。

叶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哇啦哇啦兀自喊:“你现在在哪儿?我跟你说,罗浅浅出事了,现在在医院!”

旁边那辆车车窗大开,几个染着黄毛的男孩子正竖着中指朝他比划,重金属的摇滚乐开得震天响。靳辰朦朦胧胧听到个“罗浅浅”,下意识地问:“什么?你刚说罗浅浅怎么了?”

“她为了躲娱记,走安全楼梯摔晕了!现在在医院!”

靳辰脚下一重,车子来了个急刹,“哐啷”一声响,两辆车毫无悬念地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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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不算太严重,车子的损伤比人大。

对方最嚣张的那个男孩子撞断了鼻梁骨,一张脸花红柳绿的煞是精彩,估计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出来招摇了。靳辰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右手疼得厉害。他心急罗浅浅的事无心纠缠,对方却仗着人多不依不挠,很快110、120都来了,两头一折腾,等脱身已经快半夜了。

这中间他跟叶枫通了n个电话,叶枫把罗浅浅的情况做了实况转播。从她离开盛大时怎样被娱记堵住慌不择路跑进楼梯间,到楼梯间声控灯如何失灵导致她摸黑摔伤,巨细靡遗宛如亲见。总算最后一通电话带来了好消息,让靳辰或安心地做完了检查和笔录。

当靳辰披着一身夜气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罗浅浅早就醒了,正拔了输液管要求出院。她觉得自己没多大问题,而这病房的陈设一看就很斩人,如果靳辰为她付账,说不定那些娱记又会借此大做文章。

叶枫当然不肯放她走,只告诉她靳辰有事耽搁了,现在在赶来的路上,让她再等等。没想到小姑娘听了这话更倔了,闷着头左突右闪,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男女有别,叶枫只能借着体型优势虚虚地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玩老鹰捉小**。

空调开得火热,叶枫出了满头汗,靳辰进来的时候他大喜过望:“啊呀你可来了,小姑娘犟得很,拦都拦不住!”

罗浅浅闻言,也从叶枫的阔身板后头探出头。病房的灯光总是苍白,灯光下同样苍白的还有她消瘦的面颊跟尖尖的下颌,轻淡的yīn翳打在她逆光的脸庞上,只剩一双眼眸还是清如秋水。

靳辰心头微动,刚才进门时有意端着的那股心气忽然就散了。一脚跨进门,他和缓了语调说:“走什么?这都半夜了,宿舍还留门?再说你的检查报告也还没出来吧?”

“医生说了没多大事,就是有些擦伤,晕倒也是因为我血糖低。”目光跟靳辰的微微一交错,罗浅浅就下意识地偏过头,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倔强:“我有同学是走读生,说好了今晚住她家。”

靳辰“哼”了一声,浓重的鼻音中透着满满的不认同,跟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脾气的前兆,通常紧随其后的就是劈头盖脸不带喘的一通臭骂。靳辰走过来的时候,叶枫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顺便丢给罗浅浅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没想到他老人家这次是雷声大雨点小,“哼”过之后再无下文,走到跟前抬了抬手,轻轻拂掉了罗浅浅头发上的一点灰。因为这动作,他披在肩上的外套滑了下来,露出打着夹板的右胳膊。

罗浅浅不知道他出了车祸,见状低呼了一声,叶枫的反应更激烈:“不是说撞得不严重么?怎么就打上夹板了?”

“骨裂,胶个几周就好了。”

“嘶……这什么话!什么叫‘胶个几周就好了’?对我而言,你的手可是比dolly parton的xiōng和mariah carey的腿更加珍贵的东西啊!停工个把月的话损失该怎么算?我的年度旅游、我的奖金分红!啊啊啊!如果我早点为它上保险就好了!”

“闭嘴!”靳辰一记眼刀杀过去,叶枫立马噤声。他今天自作主张请auror上了节目,又咋咋忽忽害靳辰撞了车,正怕他跟自己秋后算账,格外的比平时识时务。

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兵油子,靳辰实在是无话可说,最后只好挥挥左手,再送他两个字:“滚蛋!”

叶枫从善如流地滚到门口,想想不死心,攀着门框又问一句:“那啥……你跟《行摄》的合约,还能执行么?”

“你不知道我是左撇子?”靳辰没好气地说。

叶枫缩了缩脖子,消失在了门框后头,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他最后一句话:“忘了告诉你,那份合约有细节变动——担纲的模特儿换成了auror,后天她会亲自跟你谈合作事宜……”

如果此时此刻靳辰手上拿着那份合约,而叶枫还在跟前,他一定会狠狠卡着对方脖子,把合约塞到他喉咙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休养结束,偶又回来了……于是,还有人记得大明湖畔的柳轻舟吗?

☆、过往(上)

等靳辰追出病房的时候,叶枫已经逃得老远,因为跑得太过仓惶,甚至连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都来不及关。夜风灌进来,将那扇门甩得乒乓作响。有陪床的家属睡眼惺忪地从病房里探出头,毫不掩饰怒火地喝骂:“半夜三更,什么素质!”护士小跑着赶过来,手脚麻溜地关上门,细声细气地道歉,家属咕哝着回了房间,转眼间楼道里又恢复了静谧。

“混球!”靳辰恨恨地骂了一声,低头耙了耙乱发,无可奈何地掉头回房。

罗浅浅站在门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隔了一条门槛,就像两个世界,她看得出很他烦恼,却触不到根源。行摄、合约、auror,还有今晚的电视专访……总觉得混乱中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如果她再凝神理一理,就能理出头绪……

不知什么时候,靳辰已经转回来,蹙眉审视着她:“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没什么。”罗浅浅揉了揉额头,收回游离的心思。单独面对靳辰,她依然觉得拘谨,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刚才没走成,现在想走都不合适,犹犹豫豫半天,才挑了最关心的部分问:“那个……你的手伤,不要紧么?”

“没问题,养几天就好了。遇到不想拍的片子,还是个现成借口。”

靳辰答得随意,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不自在。空调打得有点闷,他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微微拉开窗帘,清凉的夜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很晚了,你先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天检查报告出来再说。”

罗浅浅还想说什么,他又转回来,向她笑了一下。合约带来的不快仿佛已被抛之脑后,他漆黑的眼里有一丝了然和俏皮:“放心吧,这边是盛大的定点医院,vip病房,主持人啊明星啊来得多了。篱笆扎得紧,狗仔钻不进!”

还能说什么呢?你的所有顾忌,他都已经想到。

罗浅浅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靳辰在s城颇有人脉,半夜三更一通电话,硬是在床位紧张的医院里弄到一间病房。出去的时候他还不忘敲敲门板,笑语威胁:“乖乖休息,明早我来查房。”带他出门的小护士捂着嘴偷笑,大约把他们俩儿当做刚闹完别扭的小情侣。

靳辰走了以后,罗浅浅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恍然间没有真实感。尤其是靳辰,上次见面时还是不咸不淡,今晚的态度却称得上春风和缓。曾经的那些争执、误解、背叛,仿佛他真的已经忘掉。然而换了她自己,却忘不掉。

窗外暮色深浓,多少流年已逝,最初的记忆,依然清晰。

罗浅浅永远记得第一天到靳家的情形。

那天下着雨,空气潮湿又黏腻。妈妈跟靳伯伯吵了一架,因为他永远无法说服儿子接受自己。靳伯伯不擅长吵架,在抱怨和哭泣声里落荒而去。妈妈哭了一会儿,自己站了起来,胡乱在脸上撸了一把,开始咬牙切齿地收拾行李。最后,她就这么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拽着浅浅,闯进了靳家大门。

靳家的别墅一如预期的豪华,却也出乎意料的冷清。没有人对她们的到来表示欢迎。靳伯伯不在家,有个女佣埋头做事、面无表情、把她们母女当透明。只有妈妈的高跟鞋“卡哒”、“卡哒”地落在大厅地板上,溅起冰冷的回音。

她们两人,就像两枚嵌进蕾丝花边里的大头钉,扎眼、生硬。

可是妈妈很固执,就以这样僵硬的姿势钉在原地,好似已经落地生根。浅浅的手被妈妈攥得生疼,小心眼里盛满惶恐,周围是坟场般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传来足音,她在晕眩中仰起脸,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少年在楼梯拐角打量她们,冷光流离的一双眼里写满讥诮,乌黑的眉毛挑成犀利的弧线。

妈妈的手越攥越紧,浅浅甚至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和心跳,天不怕地不怕的严沁如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这样的低姿态灼痛了浅浅,而少年鄙视的目光更令她感到羞辱。

扫地的阿姨将扫把舞得哗啦作响,直接扫到了她们母女的脚面上,罗浅浅急忙躲避。慌乱中就听那少年“嗤”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中透出的嘲讽与讥诮是这样明显,以至于罗浅浅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奔涌逆流,脸上烫得惊人。

在那少年下楼梯的时候,妈妈跨前一步挡住他:“靳辰,我跟你爸爸……”

“一对狗男女!”少年用力格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重重的甩门声像响亮的耳光掴在她们脸上。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只好声嘶力竭地朝四边吼:“看什么?告诉你们,过了今天,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一片混乱中,收到消息的靳伯伯赶了回来,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妈妈,说:“沁如,我说了让你再等等,你……”

“我只是帮你下决心,我既然离开了周家,便不会再回去!”

“那你也不该不和我商量,便到这里来!”

“吓!我为什么不该到这里来?我不能永远住在我哥哥家!不能永远寄人篱下!”

“我早已说过,我可以为你买套房子,是你自己不同意!”

两人越讲越大声。浅浅悄悄地往门外移动。这种场面她太熟悉,早已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有点耐心?你不觉得尴尬?再说,对孩子也不好。”

“我为什么要尴尬?我光明正大!是那个无耻的女人抢走了……”

“我不许你侮辱她!”

他暴喝起来,妈妈刹住了话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维护她?你居然维护你那个死鬼老婆?我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现在就这样对我?”

“我并没有要求你付出……”他声音软了下来。

“那么,是我贱对不对!是我要爱你,是我要等你,是我宁可做你情人也不肯好好当周泽伟的老婆,是我要——”她顿住,表情变得狰狞,“是我不守妇道,与别人结婚了还要跟你睡觉!怀个孽种来折磨自己一辈子!”

“什么?”

“我是说我怀孕了!靳中邢!你这个混蛋、懦夫!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严沁如简直是尖叫起来,浅浅相信整栋别墅的人都听到了。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父母闹离婚的那几个月,父亲的怒吼踢打、亲戚的冷嘲热讽、邻居的指指戳戳……在眼前纷迭交错。她又羞耻又绝望,恨不得马上死掉。

她当然没有死掉,她晕过去了。

噩梦连着噩梦。浅浅在梦里挣扎,和数不清的怪物对抗。无数的黑影在她身边来来去去,耳边永远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她梦见爸爸回来看她,手里拿着糖果和玩具。她高兴地奔过去,大地却突然裂开,她在黑暗中直线下坠。

浅浅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全是陌生的陈设,好一会她才醒悟过来,这是在靳家。

妈妈温柔地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浅浅,你可算醒了!吓死妈妈了!”

“我怎么了?”她无力地问。

“你发了好几天高烧,老是在做噩梦。现在烧退了,没事了!阿弥陀佛!”

浅浅闭上了眼睛。

没有区别,她还是在做噩梦。而且,噩梦或许永远不会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严沁如如愿搬进了靳家。一个妻子新丧,一个离婚未久,这样的结合虽然招人诟病,但总比没名没分地挺着肚子要好。

罗浅浅转了学,是离靳家比较近的重点小学。爸爸将她们母女赶出来的时候,曾经咬牙切齿地说她是“小杂种”,不配冠他的姓。妈妈堵着一口气,就在注册时给她改了名姓——“严远”,这名字跟新家一样陌生,罗浅浅任何时候都拒绝回应。

严沁如没有想到她这么执拗,软言劝说无效后就要对她动武,还是靳中邢阻止了她。

“算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打她怎能解决问题?”

然后,他蹲□与她平视,郑重承诺:“从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我所能办到。”

“我不要叫你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

“你可以先叫我靳叔叔。”靳中邢温和地点头。

“我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不要谁和我同住。”

“那怎么行,至少保姆……”严沁如插话,但是靳中邢摆手阻止了她。转头向浅浅微笑:“一个人睡,你不会害怕?”

“一个人有什么可怕?人多了我才怕。”浅浅表情木木地说。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白纱蓬蓬裙,剪着童花头,圆圆的脸还没褪去婴儿肥,但是眼睛里已经开始倒影成人的忧愁。

靳中邢忽然有些难过。他直起身,向沁如宣告:“事情就照孩子的意思办吧!我看这样挺好。”

沁如狠狠剜了浅浅一眼:“好什么好!这孩子,性格这么别扭,一点都不可爱!”

但是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早晨罗浅浅比谁都早起。自己刷牙、穿衣、吃早点,然后背着书包步行去学校。本来靳伯伯是要让司机送她的,但浅浅坚决不要。

学校里的情况不大好。罗浅浅是转学生,又敏感早熟,加上成绩也不出类拔萃,同学都不喜欢她。

小学生课间都往学校便利店跑,活动课嘻嘻哈哈地丢沙包、跳皮筋。浅浅从不参与,她宁可坐在课桌前涂涂画画。

上课也常常走神。有时候老师点到名,她吓一跳,站起来讷讷的。老师便生气,问她在想什么。她反正沉默,一概不答。渐渐地老师也不提问她了。

一天很快就混过去了。

靳伯伯很忙,难得在家吃晚饭。妈妈也经常不回家吃饭,她并不顾及自己孕妇的身份,而是和城中一些太太混得很熟,牌局饭局不断。

偌大个餐厅,长长的冰冷的餐桌,就她一个人吧唧吧唧嚼着饭。常常吃着吃着,胃就疼起来。但她从来不说。

她是不习惯诉说的孩子。所有的不适都自己嚼碎了,吞下去。

那天保姆周妈家里出了点事,请假回家了。她正吃着饭,胃又疼起来。大约是因为中午被同桌的男孩打翻了饭盆,饿了一顿,现在就格外不舒服。

她正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后面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条身影晃啊晃,径直晃过餐桌,到流离台边倒了杯热水,过来在她面前重重一放。

浅浅诧异地抬头,看到瘦瘦高高的少年正居高临下看着她。他有棱角分明的脸,浓浓的眉毛,桀骜不驯的头发。

“喂,把水喝掉!”

浅浅别扭的脾气又犯了,她别过头,换个角度趴着。是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叫靳辰,比她大四岁,是靳家独子。但那又怎样。她虽寄人篱下,却不想接受所有人发号施令。如果她能像《杰克与魔豆》里的那株魔豆该有多好!只要浇点水,一夜之间就能长得顶上天,而不用依赖任何人。

“我让你把水喝了,听到没有?”

罗浅浅站起来,端起水杯,走到洗手池边一泼。

靳辰没想到她这么倔,反而愣住。和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他并不知道怎么和女孩相处,尤其是这么小的女孩。

一直以为自己是厌恶她的,因为是那样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餐厅吃饭,明显不适也独自隐忍,忽然觉得她也没有那么可恨。或许,他只是在她孤独又倔强的背影中,看到了自己。

终于,靳辰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到了半夜,浅浅的固执终于换来报应,她被胃疼折磨得难以入眠。她自己摸黑爬起,披了件外套,到楼下倒了水。再上楼的时候,看到东边妈妈的房间隐隐透出亮光。她犹豫地靠近,房里很安静,或许只有妈妈一人。她轻轻敲了敲门。

“谁?”妈妈湿软的声音传来。

“是我。”她很小声地回答。

“浅浅啊!很晚了,早点睡吧!”妈妈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浅浅捧着茶杯,转身离去,身后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对答声。她忍着不适,一步步挪回自己西首的房间,窝回床上喝水。

以前妈妈不温柔,常常冲她发脾气,被爸爸赶出来后寄居在舅舅家,受了气也经常打她出气,却仍旧是她血肉相连的亲人。现在到了靳家,她们有大房子住,餐餐有鱼有肉,反而离得越来越远。

到最后,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忍住眼泪,大口大口喝水。温热的水下肚,疼痛略微减轻,没有起初那么难耐。

窗外月色温柔,隐隐有乐声流泻,想起周妈曾经说过,靳辰母亲生病时他常常为她弹琴,音乐声可以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浅浅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象不出靳辰弹琴的样子,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像是从冰窟里出来,浑身散发冷气。而且,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她讨厌他!

但是乐声很温暖,好像真有减

轻痛苦的功效。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意识逐渐朦胧,那晚,噩梦失约了。浅浅在悠扬的曲声中浮浮沉沉,梦见春暖花开。

醒来的时候,阳光耀目,鸟鸣啁啾,是再明媚不过的清晨。胃已停止折腾。下楼到餐厅,看到周妈已经提前回来,给她盛了热粥。

一天又开始了。

是的,离长大还很遥远。

但是从那晚以后,浅浅朦朦胧胧明白了一点:不管有什么痛苦,只要肯熬,终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跟下章交代前情……希望大家有耐心看哦……

☆、过往(中)

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日子照旧磕磕绊绊地往前过。

严沁如跟靳中邢真的过到一起也时有争执,好的时候蜜里调油,恨的时候咬牙切齿。一次吵闹之后,严沁如意外流产,靳中邢心有愧疚,就时时让着她,纵得严沁如越发骄矜。好在她也不像一般的继母,力气没处使就去折磨孩子——这城市万千繁华,她才堪堪触到,舞局、牌局、饭局……她忙得分不出神,靳中邢图太平,渐渐地也不去管她。

反而是浅浅跟靳辰,同在一个屋檐下,时不时会遇见。

餐厅、书房、楼梯……常常是目光与目光短兵相接,然后一个昂首一个低头,错身而过。很少有对话,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有点像敌人。

偶尔也会发生交集——

靳家小客厅里放着架三脚钢琴,rǔ白色的烤漆、流畅的线条。罗浅浅偷偷看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悄悄坐上去,小心地按琴键。

“哆、来、米……哆、来、米……”

她嘴角轻扬,再次快乐地按下手指,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可是靳辰走进来,唇角挑着讽刺的笑:“呵,我说是哪里来的噪音!一二三、一二三,完全没有乐感!”

浅浅从凳子上弹起来,好象上面放了钉子。

靳辰淡淡地扫她一眼,走到钢琴边,略一思索,细长的手指飞舞起来,淙淙流水在黑白琴键上叮叮咚咚淌过——

“瞧见没,这才是钢琴的声音。”

“要是喜欢弹,让老头子给你好好请个老师,别糟蹋了我的琴。”

浅浅将自己隐藏在窗帘的暗影里,从那个角度望去,阳光正好,少年线条明晰的下颌轮廓高高扬起,比画册中的希腊神祗更加傲慢。一种不熟悉的酸楚感涌上来,她夺门而去,从此再也不碰乐器。

保姆周妈擅长做各种小点心。春卷、油桃、蝴蝶酥、千层饼……味道抵得上饭店的大厨。

忙碌着做点心的妇人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这样的时候,罗浅浅喜欢静静待在餐桌边,慢慢地也学了一两手。

那天傍晚,靳辰取景回来,累得满头汗。还来不及洗手,就看见桌上放着一盘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粉团子,白胖可爱,伸手便拈过一个扔到嘴里。

“唔,味道不错……”

“真的吗?多吃几个,是小姐做的呢……”徒弟被表扬了,周妈与有荣焉,笑得见眉不见眼。

“呃……”靳辰被噎到,灌了好大一壶水,一脸痛苦地走掉了。

以后吃点心前总是先确认清楚。

类似的生活点滴若是有心记录,翻起来大约也是厚厚一册书。

因为寂寞,罗浅浅悄悄在床底下的鞋盒里养了一只小鸭子,趁着周末大人都外出,她将它带到阳台放风。靳家的别墅有个外楼梯,盘旋而上直通阳台,不为便利,只为观景。靳中邢一心逐利,严沁如醉心社交,都没有闲情雅致到这角落来吟风赏月,只有罗浅浅喜欢这里——身后走廊门一关,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初夏的风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墙壁上的爬山虎呼啦啦地唱着歌。浅浅摘下一片大叶子放到小鸭子头上,一抹娇黄顶着一片新绿,摇摇摆摆、妙趣横生。大约是“帽子”挡了视线,小鸭子不知不觉就走到楼梯边缘,罗浅浅惊呼一声,急急忙忙去挡,比她更快的,一只脚进到视野,白球鞋轻轻一拨,小鸭子就倒在了她摊开的手心里。

“你在这里养鸭子?!”

靳辰拧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影子魅魇般笼罩着她的身形。罗浅浅愣在原地,他的脸色太过难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再次提起脚,是打算直接碾到自己手上。

看着她难得的心虚与怯懦,靳辰似乎减了脾气,僵了一会儿,抬起脚踢踢她的脚尖,恶声恶气警告:“鸭屎鸭尿不许弄到地上,否则我把它拔了毛清炖红烧!”

浅浅小心翼翼吁了口气。

到门口的时候他还在抱怨:“养猫养狗养什么不好——”话说了一半就卡住,大约是他终于想到,因为他有过敏性鼻炎,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猫狗。

以后几天罗浅浅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秘密会被揭发,然而日子如常、风平浪静。很久以后浅浅才从周妈口中得知,靳辰母亲病重的时候,很喜欢到那个阳台透气,她说那里日出日落,看得最分明。

浅浅有些怃然,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母女是鸠占鹊巢。她年岁渐长,慢慢懂事,不再像从前那样跟靳辰针锋相对。有多余的时间,宁可跟着周妈学做点心,或者跟花匠学种花。

严沁如对此很是不屑:“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有这些工夫,还不如学着弹弹钢琴画画画儿,将来进师大附中还能加点儿分!”罗浅浅低着眉眼淡淡回答:“我不是这块料。”严沁如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实在不行,你学靳辰拿个相机拍拍照总成吧?我就不信,按个快门还能累着你?”罗浅浅哭笑不得,好在严沁如也是心血来潮,说过就算。

更多的日子,她无事可做,只好躲在卧室里读书。读得累了,就挑开窗帘看看院中风景,偶尔也会看到靳辰长手快脚、如风而过,接踵而来的就是靳伯伯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她莞尔一笑,放下窗帘继续读书。

在清朗的读书声中,罗浅浅的身形一点一点拔高,童花头变成了清水挂面,脸庞终于褪去婴儿肥,显出清俊的轮廓。

经过这两年的苦读,虽然没有什么特长可以加分,她居然也勉勉强强挤进了师大附中的校门。在新班级中她依旧属于吊车尾的位置,跟那些骄气毕露的同学相比,她简直淡漠得没有存在感。

都说师大附中学风严谨、校纪严明、管理严格,其实青春年少,哪是刻板的规矩压制得了?照样有人染了头发,被导师揪着耳朵一路痛骂;有人翘课打游戏,在晨会上被校长树了反面典型;更有人青春懵懂,背着老师和家长卿卿我我……

对这些热闹,罗浅浅只是看着,不发议论。她习惯做沉默的观众,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聚光灯会打到自己身上。

——那天罗浅浅轮到做值日生。她们班级门口有两个大花坛,常有空瓶碎纸被扔到花坛里。花坛旁边还种着水杉树,一起风,叶子扫也扫不尽。跟她一组的同学都是人精,看她好说话,就把最难干的活儿留给她。

等到人都走光了,罗浅浅还在花坛里扫落叶捡垃圾。正捡得聚精会神,旁边一阵悉悉索索,抬起头,看到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爬进围栏。罗浅浅认得他是高年级的男生,名字叫周正,可是平时为人不怎么正。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爬进花坛里,莫非他在这里丢了东西?

“罗浅浅!”没想到人家就冲着她过来,脚底下的草花踩倒一片。“要不要我帮忙?”

“不、不用。”她有些惊慌,更多的是摸不清头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同学说你有事找我……”周正挤过两棵冬青树,走到她面前还不忘理了理衣衫,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pose。

罗浅浅咬了咬唇,隐约明白自己被人恶作剧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没有找你,我都不认识你……”

“你找我不就是想认识我吗?”周正不知道是搞不清状况,还是根本不想搞清状况,笑嘻嘻地过来拿她手里的簸箕:“拿着这玩意儿多么杀风景,你好歹也拿盒巧克力什么的。”

陌生的手触到肌肤,还有黏腻腻的汗。罗浅浅猝不及防,反手将他的手打掉。簸箕的铁皮口划破了他手心,红艳艳的血珠沁出来,两个人都愣了。

还是周正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吼:“靠,本少爷想泡你是看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罗浅浅见势不妙,转身想走,没想到他一下子扳住她肩头:“帮本少爷把血舔干净再走!”男孩子的力气毕竟大,罗浅浅被他扳得一个趔趄,周正想拉住她,却被脚下藤蔓绊了一记,两个人跌成一双。

起初周正也未必存了什么坏心思,可是女孩子软玉温香,又偏偏压在自己身下……秉承着有便宜不能不占的道理,他决定趁乱亲一口先。

撅起的嘴巴刚刚落下,“啪”一声,一块青砖横空出世,不偏不倚,刚好敲在他嘴上。

这一板砖的后果是拍掉了周正两颗门牙。因为恶作剧的同学众口一词,说是罗浅浅约的周正,她被教导主任留在了学校,责令父母亲自来领。

等啊等,暮色渐沉,没想到等来的家长,会是靳辰。

别说教导主任,就是罗浅浅都感到吃惊。

靳辰笑嘻嘻跨进来,大大咧咧地跟教导主任打招呼:“李老师,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孩穿着高中制服,长身玉立,眉目英朗,李主任并不陌生——当年的高材生,给学校赢了不少奖项。学校荣誉室里至今还挂着他获奖的摄影作品。

只是一时间搞不清他跟这件事的关系:“靳辰,你怎么来了?”

“哦……”靳辰顿了顿,瞥一眼站在墙角的罗浅浅,似笑非笑,拉长了语调:“这是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

“算有吧……”靳辰调回目光,一本正经地看向教导主任:“我妹妹一向胆小,做事循规蹈矩,不知道这次闯了什么祸?”

主任咳了一声,找回刚才的威严:“这个,我是要找你们家长谈。”

“他们都出门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一样,我回去一定转达。”

主任原本对他有些怀疑,转念一想,想到罗浅浅的学籍卡上注册的名字确实姓“靳”,也就打消了疑虑。只是说起她的恶行,他依旧余怒未消:“你妹妹违反校规私自约见男生,见面后两人又起了冲突,她居然用板砖敲掉了人家门牙——现在受伤的同学已经紧急送医,人家父母表示一定要讨个说法!”

“哦,她这身板,还能痛殴男生,还能敲掉人家门牙?”靳辰似乎真的吃了一惊,一本正经地问:“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这……”说到这个主任有些为难,罗浅浅交代经过的时候说过对方“动手动脚”,但跟她做值日的同学众口一词说她约的周正,两人若是早恋,这“动手动脚”就很难说是男生单方面的责任。而这个周正虽然平时经常出点小状况,对女孩子耍流氓这种事以前还真的没有过,所以罗浅浅的证词很难令人信服。当然,还有一条主任说不出口:周正家里挺有背景,尤其是他那个老妈,撒起泼来还真不好对付。

见主任迟疑,靳辰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于是他挺体贴地说:“李老师,您看这样行吗?我先把妹妹带回家,等我爸明天出差回来,我让他到学校找您。现在天这么晚了,您留她在学校也不合适。”

主任被他说得有些动摇,刚想挥手放行,没想到罗浅浅不识时务地蹦出一句:“不是我找他的!”

主任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紧绷起来,靳辰趁他没改主意,急忙将罗浅浅手一扯,扯出了门。

“蹬蹬蹬” 地下了楼梯,罗浅浅将手一甩,眼泪在眼眶里转,嘴里笨笨的,还是那句话:“她们撒谎——不是我找他的!”

她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样,胡乱地想抹干不争气的泪水,靳辰没有回头,慢吞吞走在前面,淡淡“嗯”了一声。

“妈妈——妈妈不在家里?”虽然这问题很蠢,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他又“嗯”了一声。

出了校门,是长长的一条柏油路。时值黄昏,空荡荡没什么人,高大的梧桐树孤独地向远方延伸,偶尔有鸽群飞过,在空中留下回旋的嗡鸣声。

靳辰晃晃悠悠走在前面,罗浅浅默默跟在后面。

这次是靳辰先开口:“那小子占你便宜了?”

罗浅浅迟疑良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继续问下去:“你敲掉他两颗牙?”

“……嗯。”

“该!”他一字点评,简单直接。

等再回头的时候,罗浅浅的泪痕已经干了,低垂的眼睫还带着微微的湿意,像空山新雨后的花瓣。靳辰恍惚有些分神,疑心她的泪滴是落在了自己心里,因为他分明听到自己心湖一声清响,像蜻蜓的翅膀掠过水面带起的涟漪。

大约是察觉了他的注视,罗浅浅抬起了头,从最初的混乱中理清了神智,她的眼睛又像水洗过一样澄澈。“我想过了。”她说:“是我打伤了他,我愿意赔钱。”微微皱起眉,是荏弱外表下深埋的倔强:“可是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靳辰凝神默然,片刻后说:“赔钱什么的,让老头子去处理吧。”

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语气还是一如从前的专横独断:“明天你先请假,不要去学校了。什么狗屁道歉,你等着那小子给你道歉!”

很多年以后,罗浅浅还记得靳辰那天的语态神情。尤其是他的手,温暖、干净,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就是在那个瞬间,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

是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的,我更了……好吧我承认,回忆部分还有一章,轻舟简约无能。

☆、过往(下)

流血事件解决得干净利落。首先是靳中邢回来,把校方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趁他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时候,靳辰去学校晃了一圈,他天生一张桃花脸,头上还顶着天才学长的光环,稍微放点电,那些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就纷纷转了口风,将出主意恶作剧的那个女生卖了个一干二净。更有女生承认,说是回来看热闹的时候躲在树后亲眼看见周正对罗浅浅图谋不轨,只是怕挨处分不敢站出来指证。

周正掉了两颗门牙,本来捂着嘴悲悲切切地在装受害者,听了这话一下子就蔫了。他老妈护犊心切还想胡缠,碰到个严沁如比她还泼,血红的长指甲直接往她脸上划拉。两个女人在教导处打成一团,校长跟主任额头上青筋直跳,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决断:周正记大过留校察看,如有再犯立即开除。罗浅浅无辜受害,校方对管理上的缺陷表示歉意,请她身心平静后立即复课。

种种精彩细节,罗浅浅都没有亲见,她不过休养了一天,这件事就已完美落幕。靳辰实现了他的承诺,周正在班导押解下,低着头满嘴漏风地向她道了歉。

罗浅浅一战成名,在师中人气飙升。有不少女生主动跟她发展友谊,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为未来小姑。校摄影社热情邀请她入社,为的是曲线救国,好让靳辰抽空回来做社团指导。

浅浅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靳辰在外面原来这么受欢迎。不过他全无少女偶像的自觉,收到罗浅浅代转的情书从来不回,把合口的巧克力吃掉却记不住人家名字。更夸张的是,有个女孩子别出心裁地送了他一卷胶片,还含情脉脉地附上一张卡片:“希望这卷胶片能铭刻下我们的未来……”靳辰浓眉一挑,不耐烦地对浅浅说:“转告你同学,用胶片记录的未来只有一种下场,那就是‘见光死’!”

罗浅浅觉得他简直毫无情商,可是事实很快推翻了她的偏见。

靳辰的摄影作品“海岸”在国际大赛中获了奖,据说cartier-bresson在这幅作品前沉默良久,感慨说:“其实东方摄影师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机会。”这句话被评论家多方解读,认为大师一语中的,道破了国人在英语体系中的窘境。一番热议之后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靳辰身上,一时间“天才少年”“未来摄影大师”的美誉不绝于耳,好像他就是能扭转乾坤的明日之星。

靳辰平时臭屁,关键时刻倒很淡定:“这么个小奖项能证明什么?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得普利策跟荷赛新闻奖!”

靳中邢比儿子兴奋,美术馆给靳辰办了个人摄影展,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领去看。靳辰气得跳脚:“又不是开演唱会,还要拉粉丝团助阵。你们这么多人一哄而上,人家还以为这儿在开展销会!”

靳中邢不睬他,领着亲友团浩浩荡荡的杀进了美术馆,用从儿子那里批发来的专业术语:什么“景深”“视野”“定焦”给大家扫盲。

罗浅浅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一副一副作品看着,耳边的人声渐渐淡去。她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进入了游离于现实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海浪与岩石、河流与山川,原来世界还能呈现出这样的姿态。

她穿过小巷,踏着幽暗的青苔和荒凉的石板路;她走过大漠,看到长河落日风化的石墙;她驻足海岸,看到浑浊的海水yīn霾的天空,呻吟着死去的海岸……

她在他的镜头里徜徉,触摸到他心脏的脉动,分享他的喜悦与哀伤、无力与愤怒。

最后,她看到本次展览中唯一的一张人像作品。

虚化的背景,挂着泪珠的小小面庞,一世界的阳光都倒映在清亮的眼底,连悲伤都如此简单明澈。——这张照片的名字叫《光》。

罗浅浅长时间地抬头仰望,满心迷惑。这是她,又仿佛不是她。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是靳辰眼中的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传来靳伯伯恍然大悟的感叹:“怪不得这小子刚才那么别扭,原来是怕自己丢人现眼!”

那天靳辰是偷偷打车回去的,之后几天看到罗浅浅都绕着走。后来不见她提这件事,他才渐渐举止如常。

可是在浅浅心里,分明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曾经的那些隔阂就像湖面上覆盖的薄冰,照过初春的太阳吹过和暖的微风,终于“咔啦”一声轻响,碎得无迹可寻。

很多时候,环境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你换了心境,望出去便处处都有不同的风景。

早上吃到周妈做的烧卖,忍不住偷偷藏两个,留待课间细细品尝。

看到妈妈一天比一天年轻快活,为她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当靳伯伯粗糙的手掌温和地抚过头顶,在心里悄悄地模拟“爸爸”的发音。

靳辰假装无意地将新获的奖项晃过她眼前,她孩子气地撇嘴不屑,又莫名有些骄傲。

…………

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成熟,学着像同龄人一样微笑。

上学、放学,考试、毕业。跨进新的校门,开启新的篇章。

以为生活会沿着明亮安稳的轨迹行进,哪想到在前头拦截她的,不过是又一次的颠沛。

在昼与夜的平淡交替中,时光流水般悄然逝去。逐渐正常起来的生活假象,终止在高一的夏天。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中午。

吃过午饭,罗浅浅猫在课桌里看漫画。有人嘻嘻哈哈围着教室疯跑,一群男孩子聚在讲台那边扳手腕。剩下几个女生,挤在她前面的位置上说着悄悄话,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不知怎的,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她转过头,看到年轻的班主任站在身后,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教室外,走廊空空荡荡。

班主任说:“刚才得到的消息,你母亲跟你继父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见她茫然没反应,班主任小心翼翼又重复了一遍。

风很大,她觉得自己的哭泣声很远。

办丧、落葬,机械地向来往宾客答礼,每一天都浑浑噩噩。

最后一批探丧的客人刚走,债主就迫不及待地登门。

原来,靳伯伯的生意没有表面上风光,周转的资金很大部分来自于民间借款。他放出去的钱没有账目,可是他向人家借的款子倒是白纸黑字张张分明。

到了结最后一笔欠款的时候,他们连房子都没保住。

搬家的那天是笼着薄雾的清晨,靳辰姑姑陪着靳辰取走了行李,罗浅浅却是无处可去,傻呆呆蹲在门口。

六年的生活,有太多点点滴滴……

清晨空气寒凉,水汽凝在细密的睫毛上,终于变成小水珠滴滴坠落。

不知谁的脚,轻轻踢在她蜷曲的小腿上。她吃惊地抬头,看到靳辰去而复返,低头望着她:“蹲在这里做什么?房子我都租好了,你想偷懒不用打扫?”

“我、我可以去住宿。”她磕磕绊绊地回答。

“你去住宿,那谁给爷做早饭?”他纠结着浓眉,满脸不耐。

“……”

最后的结果毫无悬念,罗浅浅被靳辰拎小猫小狗似的拎回了家。

yīn暗的亭子间,比罗浅浅从前的家更加窄小。如果去住宿条件也比这里好得多。可是两个人在一起,这便好歹是个“家”。

说是让浅浅给他做早饭,但是真正早起的却是靳辰。浅浅喜欢喝粥,配清清爽爽的小菜,然而靳辰一开始做的粥总脱不了一股焦胡味。他大少爷既然动了手,就绝不允许人不吃完,忙碌的一天往往在靳辰的横眉怒目,浅浅的愁眉苦脸中拉开序幕。

罗浅浅也曾提议这活让她来干,但是靳辰总有理由:“去去,你还要高考,读好书就成了。爷是大学生,有的是时间,现在拿你练练手,将来泡妞用得着!”

然而靳辰的时间终究没有用来泡妞。偶尔他给杂志社拍拍照片,其余都用来打工。白天当家教,晚上摆地摊,白天罗浅浅要上课,晚上常常翘了夜自修跟他去摆摊。

每一天都吵吵嚷嚷,每一天都充满期待。

有一次月考罗浅浅人品爆发,冲到了班级前五。靳辰很高兴,重重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丫头好好念,将来送你出国留学。”

见罗浅浅笑得不行,他斜睨着她问:“笑什么?”

“你刚才那口气,好像我同学她爹。”

“什么爹不爹的?我是你哥!”

这句话出口,两人都愣了。相处六年,罗浅浅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地叫过他哥哥。

最后靳辰桃花眼一瞟,诱哄地说:“来,叫声‘哥’听听。”

“我、我去看书。”罗浅浅将试卷顶在头顶,红着脸遁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日子,一点儿也不苦。

病房里,罗浅浅追忆着往事,唇角微微挑起一点笑意,但是那抹微笑转瞬就凋谢了。她的目光透过深深的夜色,落在遥远又虚无的某个点。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呢?

是靳辰姑妈找到她,愤怒地谴责她耽误了靳辰前途开始?

是久无音讯的父亲找上来,结结巴巴地表示想要将她接回去一起住开始?

还是她无意中发现了靳辰拍的大量情|色照片,伤心失望之余口出恶言开始?

往日一切都已经模糊,事到如今,连罗浅浅自己都说不清,她当初的断然离开是不想成为他的负累,还是出于自己内心的畏怯:

畏怯自己对他日重一日的依赖,畏怯有朝一日他用悔恨的口吻说起当初的选择。

如果没有能力当他世界里的那道光,不如默默地目送他远离——这是她小小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篇终结了,下章开始回到正题。还有接到编辑通知,接下来要入v了,感谢所有陪伴轻舟一路写文的朋友,我会尽可能送分的!

4

☆、变色龙(本章补完)

像是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灵魂一半清醒,一半沉湎。那些过去的、已经遗忘的记忆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令罗浅浅整个夜晚都不得安眠。

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又被人轻轻推醒。睁开眼睛看见靳辰,一张脸沐浴着晨光,依稀是年少时候的模样,眉目清隽,英气勃勃。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置身在旧日的阁楼,这些年的分离不过是大梦一场。她要是絮絮诉说,靳辰就会忍笑呵斥:“想什么呢?还不起床洗脸,早自习要迟到了!”

可是她还没开口,靳辰已经俯□摸了摸她额头,狐疑地说:“没发烧啊!想什么呢?赶快起床洗脸,医生要来查房了。”

一瞬间,她从虚妄跌回现实。

机械地起床,进卫生间洗漱。

靳辰倚在门口,推开一道缝,递进一个全新的包装袋:“我想你不会喜欢病号服,所以叫助理送了几件换洗衣服。”

罗浅浅顾不得换衣服,先到流理台前洗脸。冰冷的水流洗过肌肤,纷繁的思绪微微沉淀。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新装,天蓝色的针织连衣裙更衬得她文静而内敛,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再配上副黑色的粗框眼镜,什么心事也遮掩得稳稳当当。

靳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种巴掌脸,不适合这样的装扮。”

连衣裙是一字领,若隐若现地露一点肩,罗浅浅不适应,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靳辰叹了口气:“罗浅浅……”

他难得连名带姓叫她,她的动作一下子僵在那里,刚才整理好的思绪又开始紊乱。说到底,她还是怕:即怕他突如其来提起往事,也怕他若无其事不理不睬,既怕他冷漠疏离,也怕他温柔和煦。

靳辰下一句话让她松了一口气:“袋子里有配套的围巾。”

将自己全副武装地包裹起来,罗浅浅感觉好多了。

趁靳辰还没开口,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看,我已经没事了,总不去上课的话学校那边不好交代。”瞄一眼他伤手,忍不住又题外补充一句:“那个,你的手,还是要多注意……”

靳辰磨了磨牙,没想到自己一番迁就忍耐,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落跑。当下没好气地说:“我倒不知道,s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严了,管天管地还管人住院!”

见罗浅浅还是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爽利利一巴掌拍在她头上:“行了,你不是有骨气要跟我划清界限吗?先把身体养好,早日把欠我的钱还清了!”

“我身体很好……”

“很好还会低血糖?”

罗浅浅还待分辩,查房的大夫走了进来。

大夫长得有点像肯德基老爷爷,望闻问诊态度亲切,一转头,对着靳辰,就严肃了一张脸:“靳先生,听说你是名人,收入应该不菲。”

“还过得去。”靳辰谦虚了一下。

“听说这是令妹。”

“是。”

“令妹气虚体弱又有胃病,为什么没有好好调养?”

没想到这位大夫外形像肯德基老爷爷,说起话来却十分犀利,靳辰被他问得狼狈,忍不住瞪了罗浅浅一眼,转而问大夫:“您看该怎么给她调理?”

“饮食要规律,不能过于劳累,别以为年纪轻,就什么都扛得住。”看靳辰确实一脸关心,他终于缓和了面容:“先在这休养几天,做个全面检查。”

有了大夫的金口玉言,罗浅浅被毫无商量地扣在了医院。

靳辰一边盯着她休息,一边将自己的工作室搬到了病房。罗浅浅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怎么跟他相处,很快就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因为靳辰简直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她从来不知道,摄影师的工作竟然这样繁忙,剔除拍摄的环节,前期创意、具体策划跟后期制作竟然也需要他亲力亲为。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但是靳辰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吹毛求疵得令人难以忍受。

罗浅浅看来美轮美奂的样片,他硬是能挑出缺陷再无限放大。当靳辰的助理再一次满怀希望地进来,又灰头土脸地被狂尅一顿之后,罗浅浅简直不忍心看他悲惨的表情。再呆下去显然不合适,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溜出门。

手指堪堪触到门边,靳辰就喊住她:“浅浅。”

“啊?”

“我记得你的专业是文化产业管理吧?”

不知道他为什么天外飞来这么一句,罗浅浅“嗯”了声,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靳辰一手还拿着杂志样片,百忙中回头看她,亏得他刚才龙卷风似地发了一通脾气,现在倒又没事人似的从容和顺了:“你也快毕业了,有没有开始考虑工作的事?”

“呃,前阵子有招聘会,我递了简历,暂时还没有回音。”

“这样啊……那要不,你来给我当助理吧。”

啊?罗浅浅差点托不住自己的下巴。虽然很多人都觉得所谓助理工作不过就是高级打杂:伶包、打灯、搬箱子、做后期……但一旦真的有知名摄影师招助理,这位子还是会被人抢破头。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其实强将手下还有高薪高位高机会,一旦熬过这大浪淘沙、炼狱熔炉般的砥砺阶段,你就很有希望成为一名真正的摄影师,这行业中的腕儿!

所以说,尽管靳辰是轻描淡写不经意似的一句话,在场两人心里掀起的却不啻于滔天巨浪——只不过这两人是心情各异,一个惊讶一个恐慌。

惊讶的那个结结巴巴:“不、不会吧?我都好多年没摸过相机了……”

恐慌的那个泫然欲泣:“不、不会吧?老师您要解雇我?”

靳辰浓黑的眉毛拧了个结,先向杵在身边的助理林凯瞪了一眼:“你这辈子都不要转正?”又转向罗浅浅道:“你以前不是总说将来要给我做经纪人吗?你现在做经纪人不靠谱,先从基本的开始入手吧。”

……当初是这么说过没错,但基本都是被牛顿安培abc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才起的阿q念头,做不得准的吧?

罗浅浅还在纠结着该怎么回答他,靳辰已经一锤定音:“就这样吧,你空了就过来公司,我让林凯带你。”

罗浅浅晕晕乎乎地离开了靳辰的房间,发现分隔多年,自己似乎已经不了解他。

说他已经心无芥蒂,可他又总是不冷不热。说他不冷不热,他却悉心安排她的生活——简直像条变色龙,让人辨不清真实想法。

满心困惑地走到小院里,罗浅浅决定先在这里吹吹风,让脑子静一静。

这是住院楼后头的偏僻院子,花树蓊郁,曲径通幽。医生护士嫌这里通行不便,病人们嫌这里冷僻,慢慢地少有人来。后来干脆做了花圃,将一些没有修枝栽盆的花木种在此处,因为没有人修剪,花木泼辣辣的肆意生长,罗浅浅身形娇小,往这儿一钻轻易还发现不了。

五月天天轻暖,她坐在假山石上,看天光云影淡淡徜徉,不知不觉连心神也放懒。多少年了,她都习惯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像这样舒适安闲的生活,连想一想都是奢望。

浮生半日,转瞬而逝。看天色微暗,罗浅浅恋恋不舍地起身,掏出手机看时间,差不多快傍晚五点。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匆匆忙忙对付一顿晚饭,然后往打工的书吧赶。而现在,她只需要慢吞吞回到病房,就能从特护那里接过热气腾腾的营养餐。

——如果留在靳辰身边,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大包大揽地接过她所有难题,而她,只需要安心接受就好吧?

这样的认知,忽地让她脚下一窒。

来不及细想,对面匆匆忙忙走来一个身影,差点跟她撞个正着,抬头一看是她,倒先乐了:“哈,浅浅,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去转了转,看你们在忙,我也插不上手。”看见林凯,罗浅浅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好像借了裙带关系觊觎人家工作似的。

林凯见了她却完全是不同的心情:“没有的事,靳老师看见你,连脾气都和顺多了!”

有、有吗?

“刚才要是有你在,他或许就不会跟auror闹得那么僵了!”

“……”

最近这名字还真是无处不在,所有报章杂志的娱乐版面,都可以看到关于她的访谈。《名人面对面》节目之后靳辰不再接受访问,auror的高调跟靳辰的淡漠相映成趣,而她对两人关系的暧昧表述更是吊足记者胃口。在世界名模的光芒掩映之下,不管是小明星还是大学生全都不值一哂,从这个角度看,罗浅浅还真得感谢她。可是星光熠熠的明星一旦走到身边……这种事还真是怎么听都充满了违和感。

好一会儿,罗浅浅才小心翼翼地问:“靳辰跟auror很熟吗?”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靳老师不喜欢人家八卦他的私生活。不过,跟你说说应该没什么关系。”林凯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们在法国的时候曾经好过。靳老师为《vogue》拍的第一组秋冬大片,就是auror点名跟他合作的。”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两人就崩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罗浅浅一阵无语,他说的这些随便翻哪张报纸上都有嘛!然而林凯随后的话一下子让她的心提了起来:“说起来,他们这次会扯到一起,一半还是因为你。靳老师想尽快把负面新闻压下来,所以才会答应《行摄》的宣传计划,谁知道中途冒出来个auror,还把他的片子创意改得面目全非,你说他能不火大吗?”

果然还是跟自己有关。

想到他工作时的认真,罗浅浅咬了咬唇,忽地快步向楼上跑去,嘴里匆匆促促留下句话:“我去看看他!”

林凯呆呆木木地“哦”了一声,好半天反应过来,连忙在后边喊:“哎,你现在过去,人家还没走哪!”

作者有话要说:晕,忘记还有个存稿章节,直接发在了下一章里面,乌龙了。下面的是空章,我先锁起来,码完了尽快去覆盖哈。

☆、合约问题

病房里气氛僵持。

靳辰没有直接送客,他专心致志在电脑前写创意方案,冷淡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auror坐在窗边,貌似悠闲地翻看着手边的样片,其实心里百味陈杂,翻江倒海。

从巴黎到s城,不过十二小时的飞行距离,然而彼此心灵的隔阂,却比半个地球还要遥远。

靳辰的顽固,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领教过,本以为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会打磨掉他的棱角,没想到一触到他的所谓“原则”,还是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对方的想法,靳辰仿若未觉,他心无旁骛,单手打字还指下如飞。

auror将一叠样片翻来覆去揉得毛了边,终于将它们往边上一丢,说:“你不是说你手受了伤不能完成合约吗?我看你打字完全没有影响!”

靳辰头也不抬,敲完最后一句话,才漫不经心地回答:“打字比较简单。”

看他面不改色地耍无赖,auror简直气结。

“你不走?我这病患可要没力气招待了。”靳辰单手伸个懒腰,绷紧的衬衣勾勒出富有力度的流畅曲线。都说东方男子斯文瘦弱,可是看靳辰,身材颀长、眉目深秀,棱角分明又不生硬,却是圈内的一线男模都比不上的。

auror看着他,忍不住又爱又恨。爱他俊秀风流,又恨他桀骜不驯,一时间心里油煎水沸,又不肯表露出来。站起身贴近他,嘴角噙了一点冷笑说:“手伤总有好的一天,你不能完成跟《行摄》的合约,也就不能接别的单子,有再多创意也是白搭。”

靳辰黑眸里有微光闪过,又瞬间平复。迎着auror的目光,有淡淡的哂笑:“威尔森集团的大小姐,封杀个把摄影师自然易如反掌,不过我要是拍了片子自己看,看不下去烧了再拍,哪怕是地球球长也管不了吧?”

auror一下子噎在那里。病房里寂静无声,只剩下他们两两对视,一个面上怒气渐盛,一个眼底冰寒如海。

恰恰就在这时候,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罗浅浅单手搭在门框上,另一手撑在小腹,气还没有喘匀。

看见门内情景,她显然有点发懵,张口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们……”

靳辰已算高挑,auror模特儿出身,穿了高跟鞋跟他不相上下。两人靠得近,又是四目相投,罗浅浅不明就里,只觉这两人间暗流涌动,火花四射。

看见罗浅浅,靳辰不由自主地与auror拉开距离,蹙眉说:“你下午跑去了哪里?让你好好休养,你连病房都呆不住!”

“我去花园里透透气,医生不是说了吗?我已经没什么事,明天就能出院。”罗浅浅一边期期艾艾解释,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位名模看她的目光很不友善,说起来,她们在电视台就见过面,虽是擦身而过,但对方那种张扬犀利的气场,令人恒久难忘。

与此同时,auror也在端详着罗浅浅,这张脸,她一点儿也不陌生——靳辰的钱包里有她的照片,虽说她年龄长了,但是那纤秀的轮廓丝毫未变。

从来不觉得这样的女孩儿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稚拙的表情、单薄的身材,素淡的裙子衬得她像一朵娇怯怯的小花,狂风一吹就会凋谢,完全不是靳辰平日的口味。可是女人的直觉在她头脑中拉响警报,令她不得不相信:就是这个平凡的小姑娘,可能会让自己所有的心思付诸东流。

靳辰对她的态度不一样,那样的自然亲昵,跟他对所有女人的态度都不一样!

良好的教养让auror得以自持,她尽量不露情绪地从罗浅浅身边走过,刻意忽略对方展现给自己的笑容。

vol de nuit神秘优雅的冷香拂过身侧,罗浅浅不由自主垮了笑容:“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你妹妹?”

靳辰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不是,因为她喜欢我。”

将一个女子对他的仰慕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罗浅浅对他的厚脸皮还真有些适应不良。

看一眼空寂的长廊,忍不住问:“你不去送人家,不礼貌吧?”想想又后知后觉地补一句:“你没跟她解释,我们的关系不是她想的那样?”

“跟她解释不着。”靳辰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不适。

罗浅浅挠挠头,样子有点小可爱:“报纸上都说,呃,都说你们有一段。”

“报纸上还说我们有一段呢!”靳辰没什么好声气。

罗浅浅无言,进房间帮靳辰收拾东西,他习惯随手乱扔,从书桌到窗台,资料摊得到处都是。

整理、归类,桌上很快清清爽爽。

最后还从飘窗上发现一卷皱巴巴的文案,罗浅浅把它摊在大理石窗台上,设法展平。靳辰跟过来,淡淡扫了一眼,说:“扔掉吧。”

“为什么扔掉?”罗浅浅有些不解,歪着头看了几行,很快就被吸引:“这是什么?还有剧情。”

“创意案,《行摄》想我替他们拍一套静态电影,另行成册,作为杂志的赠品。”

“啊,就像这一期的印度神话特辑?”

“不完全一样,他们要一组二十四帧照片,表现一个完整的故事。”

“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罗浅浅抬头看他,语气肯定。黄昏的天光无声流转,越过院中葱茏树影,越过雕花精致的窗棂,暖暖的笼在她脸上,说不出的温柔恬静。本是不愿触及的话题,在她面前却能轻松提及:“唔,最近反战题材很热门,好莱坞一带头,下面一片跟风声。《行摄》想拍一部中国特辑,从旅顺到吴淞口再到南京……”

镜头从旅顺带到南京,四十多年的跨度,多少的火光炮声、血雨腥风,汇集到这薄薄的创意案中,都不过是为了成全一段相逢。

传教士的妹妹与清朝的水师提督,法国来的女记者与守护吴淞口的士兵,两代人的爱情面临的都是同样的结局,那就是在漫天硝烟中无声寂灭……

爱情、战争、轮回、宿命,本就是苍凉而悠远的话题。

罗浅浅沉吟着合上了创意案。

靳辰倚在窗台边看她:“你觉得怎么样?”

“故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妥,战争跟爱情并不矛盾。关键还是看你怎么处理,从什么角度去表现。”幸好女主角不是日本人。

“什么角度?——make love not war!”靳辰的黑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嘲讽:“如果单看这剧本,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不过auror一插手,什么调子都变了。她希望不管是主题还是构图,都要有那组片子的影子,美其名曰:向大师致敬。”

“make love not war”有个中文译名叫“回家□不要战争”,是美国时尚摄影师steven meisel为了呼吁停止伊拉克战争而拍摄的作品,画面火辣辣的,尺度很大,罗浅浅听鉴赏课的老师提过。此刻听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两组题材,完全不是一码事吧?这么拍出来,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根本就是胡搅蛮缠。”靳辰不怒反笑:“她是存心为难我,将我的军。”

“《行摄》为什么能由她做主?”

“她的家族在业内有些背景,再加上《行摄》刚刚进入内地,缺的就是话题。”

“那你怎么办?”

“所以说我受伤及时。”看着她担心的样子,靳辰忍不住失笑:“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杂志社有经营定位,摄影师也有创作自由,本来就需要互相协调,不存在一方逼另一方妥协。”

他转回房内顺手按铃,一边对罗浅浅说:“时间不早了,不如先吃晚饭吧。”

晚餐很丰富,精致的四色小菜配温热养胃的鲜菇**肉山药粥。

不愉快的话题被轻松揭过,渐渐谈起的,是生活琐屑、日常点滴。

罗浅浅说起她的学校、室友,卧谈会的时候磕一地瓜子皮,种盆栽种到最后只有仙人掌还葱绿。

靳辰说起他在法国打工的经历,拿照相机的手擦起碗碟照样利落,打赌作弊赢掉工友最后一块硬币。

逗得罗浅浅哈哈大笑,不知不觉,桌上美味消灭殆尽。

靳辰拿过纸巾给她擦掉滴在桌上的残粥,随口说道:“胃不好,还喝这么快。这些年周泽伟是怎么照顾你的?”

提到罗浅浅生父,他就习惯性地直呼其名。对这个被老婆甩了,又将被甩的恶气全都撒到女儿身上,一别多年不理不睬的男人他历来看不惯,更让人窝火的是等自己身子骨不好了,老来寂寞了他居然又想到自己有个女儿。偏偏就有那种傻瓜分不清好歹,被人忽悠几句就颠颠地跑了,亏得自己掏心掏肺地疼她宠她!

听到老爸的名字,罗浅浅尴尬地收了笑容。呆在医院里的这些天,靳辰从来没有提起这些往事,她甚至以为他永不会提起。或许,她该把这当做一件好事?如果能不再忌讳,是不是就意味着心无芥蒂?

想到这里,她吸了口气,抬起头正色说:“其实这些年,我爸待我不错。他身体不好还不肯退休,厂里要派人去盱眙开分厂,他想着能多挣点钱就非去不可。”要不是他人在外地,平时又从来不关注娱乐新闻,这次的事情只怕还瞒不过他。

靳辰凝神看着罗浅浅认真的表情,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他对你好,那就最好。”话锋一转调转矛头:“你看看你怎么折腾自己,又是胃病又是低血糖——过阵子我带你复查,要是情况没好转我非打你屁股不可。”

看他一脸淡定地摆家长的谱,罗浅浅一下子就被窘到了:“你别一本正经说这么雷人的话!我胃不好你从前就知道,低血糖也是暂时性的,我就那几天没好好吃饭。”

靳辰没答话,只是反手用筷子威胁性地敲了敲她头。这举动在以前一起生活时常有,罗浅浅千锤百炼,闪得也一如以前灵活。

在她侧身找纸巾擦嘴的时候,靳辰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头。心头的刺并没有彻底消除,可是那晚的虚惊之后他已然明白,她是他的亲人,融于骨血,无法割舍。不管曾经有多少不愉快,至少绕了一个圈,他们如今还是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大家百度下steven meisel的“回家做爱不要战争”,反战大片哦~不过也有人说简直就是美国大兵的征兵广告!

☆、面试

幸福的圈养生活结束,罗浅浅顺顺利利出院。

叶枫自作主张引来了auror这个大麻烦,这几天见了靳辰都是低声下气,连他养的那只肥猫都学会了看人脸色,缩着胡子窝在主人臂弯里轻易不敢露头。难得这奸猾胖子也有这么做小伏低的时候,靳辰趁机作威作福,将他差得团团转。到罗浅浅出院时,他上供的零食跟小玩意儿已经多得病房里都堆不下,靳辰一副颐指气使的地主样:“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统统装到车里去,别的就送给护士小姐吧!”

于是叶枫不但被敲了竹杠,征用了爱车,还要充当搬运工,楼上楼下颠来跑去。

等叶枫走远了,靳辰瞥罗浅浅一眼,问:“说吧,你刚才吞吞吐吐的,到底藏了什么话?”

罗浅浅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知道你?心里藏了事,全写在脸上。”

靳辰一双眼深黑明亮,荡漾着温柔笑意。浅浅自然而然,就把犹豫良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上次说,让我去你的工作室……”

“你不想去?”

“最近我接到几份面试通知,我还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话说完,她有几分忐忑,惴惴不安地看他脸色。靳辰皱了皱眉毛,显然并不十分认同她的想法,正好叶枫大汗淋漓地进来,他收了话头,拍了拍她头顶:“你不是说最近还要论文答辩吗?等过了这关再说吧!”

论文关不好过。

罗浅浅一回到学校,马上忙得昏天黑地。亏得一样被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同学还时不时来打探靳辰的消息,他如今无心插柳,红遍校园。

汪诺一边玩网游一边看论文,页面切来切去两个眼睛都不够看,百忙之中还不忘问浅浅:“有没有你哥哥的私家照片拿来分享?你哥就是我哥,不要分彼此哦!”

周嘉凌直接泼冷水:“什么不分彼此,难道你没听说过,男人跟牙刷不能共用?”

汪诺大惊失色:“哥哥也算男人?!”

罗浅浅失笑。哥哥算不算男人,她没考虑过,私家收藏的照片包里就有,倒是真的不愿与人分享。从前她把照片反过来,藏在银行卡背后,现在翻到前面,烦恼的时候看一眼,就觉得心气平和,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论文刚刚答辩完,就马不停蹄赶去衡宇传媒面试。偌大个等候室,竞争对手个个衣冠楚楚,xiōng有成竹。

有人谈笑风生,有人紧张到出汗。

有个皮肤黑黑,剪着板寸的女孩最从容,一边吧嗒吧嗒嚼口香糖,一边给边上环伺的男孩子讲笑话:“我跟你们说,上次我去环宇面试那才叫有意思。那个面试官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介不介意经常出差。”

“那你究竟有没有男朋友?”有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盯着问。

“我说没有,也不介意出差,只要出差费记得报销就好!谁知道人家接着就给我来一句‘我们公司不报差旅费’”

“啊,还有这样的公司?”

“那是!人家说了,差旅费想办法从客户那里赚出来,最好顺便再拉几条广告!”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走人呗!走之前我跟那个变态面试官说了,让他把招聘广告贴夜总会去!”

一片叫好声中,负责叫号的女职员走进来敲敲门板:“11号,章琪 ……”

讲笑话的女孩吐吐舌头,走了出去,等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下一个人,就轮到自己。

罗浅浅坐在角落,忽然有些紧张。

如果自己也能像刚才那女孩一样潇洒就好了,如果换了靳辰,他会怎么样呢?他一个人远渡重洋的时候,有没有紧张,会不会害怕?

她默默地从钱包里翻出照片——那时他刚刚开完个展,春风得意少年狂,连笑容也格外明亮。

“浅浅永远第一,浅浅天下无敌!”

她暗自捏拳头,模仿他跋扈的姿态,套他惯用的台词。

“……12号,罗浅浅。”

终于轮到自己,她收好照片站起身,心里奇迹般的镇定下来。

与此同时,靳辰跟林政宇正走出衡宇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

纪泽拿着钥匙,紧跟其后:“难得咱们哥几个聚在一起,不如一起喝一杯!”

“你不是说有面试吗?”林政宇转头问。

“面试都要我出面,那hr干什么?我薪水岂不是都白花?”

“啧,万恶的资本家。”

林政宇感叹地摇头,顺势给了靳辰一肘子:“混到现在,老子最惨。这样,今晚纪泽请吃晚饭,你请泡吧。”

“晚上我有事。”

“你有嘛鸟事?”

“吃饭!”靳辰晃晃悠悠走在前面,面上有隐隐笑意:“我今晚约了人。”

“一定是女人。”纪泽吹一声口哨。

“女人可以约来一起。”林政宇紧跟其上。

白白在社会染缸浸yín多年,大学死党重聚,一个个都没了正形。

靳辰依旧是笑,却不松口:“跟你们一起?那还不是羊入虎口!”

“什么话,我听了都牙酸。”

“就是,有异性没人性。”

靳辰不理这两人,自顾自走,心想罗浅浅论文答辩结束,是时候好好出来吃顿饭。

过转弯口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一带,皱眉停步,再倒走回来。

落地的玻璃墙本来挡着百叶窗,可是转弯口的帘子没拉上,从这角度望进去里面种种一目了然。

看靳辰这番举动,林政宇也好奇地探头围观。面试官是两女一男。男的自动屏蔽,女的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气场肃然,宛如灭绝师太;另一个却妖媚性感,提问时也星眸闪烁,红唇带笑,最引人瞩目是她笑时xiōng前波涛汹涌,委实可观。

看得林政宇鸭舌帽下两眼生光,垂涎千尺:“纪泽,原来你这里还藏着人间尤物,我不管,明天我也要来这里上班!”

“人家是双料博士,空手道黑带三段,你确定你要来?”

“……现在的美女,为什么个个都这么生猛!怪不得靳辰你万花丛中过,如今只看这一朵!”

靳辰那一朵小花正在面试室里悠然绽放。

浅蓝色的套装勾勒出渐渐成熟的曲线,没有烫染过的秀发无比黑亮顺滑,除去了那副碍眼的粗框眼镜,原来一双剪水秋瞳也可以这般顾盼流转。独自坐在面试位上,她隐约还有些羞怯,却反而有种别样的风致,初夏的阳光那样清亮,她玉色的面颊上像笼了一层光,明润得沁入到人心里去。

隔着玻璃窗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看主面试官频频点头,另外两个也是脸上带笑,大约对她所言还是满意的。

依稀还记得,浅浅从前最讨厌在人前讲话,高中时候她写的文章得了奖,老师让她在晨会上讲话,她急得惶惶不可终日,抓着他的衣袖一叠声地说:“周一我能不能请假不去?你给老师打个电话,说我感冒、发烧、急性肺炎……或者干脆说文章不是我写的,我是抄了你的!”他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在周一翘课,混在黑压压的学生堆里给她壮胆。她孤零零站在升旗台上,一下子找不到他,目光虚得没个落处,又是着急又是恐慌,像一瞬间被全世界遗弃。

可是现在,不需要他壮胆,甚至没有告诉他今天有一场面试,她一个人已经能应付全场。

靳辰出神的看着。

看她蹙眉思索,看她温言浅笑,看她侃侃而谈。

他心里像藏了一朵刺玫,即沉醉于蓓蕾初绽的芬芳,又抵不住细碎的痛楚——她怎么可以,在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开放!

走廊里,有职员匆匆而过,看到纪泽恭敬地打招呼。

林政宇耸耸肩:“走吧。”

靳辰却转头看向纪泽,黑眸里风雷隐隐:“帮我个忙。”

“什么?”

“不管面试结果如何,拒绝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里哥哥有点渣……嫉妒是爱情的副产品嘛……

☆、心事

罗浅浅面试范围很单一,基本都在传媒圈,靳辰不费吹灰之力,就掐灭了她所有工作机遇。

他调她的面试资料出来看,看那些天马行空的心理测试题,看她一笔一划熬夜写的策划案,看后头粗钢笔黑墨水的评语。原来这不声不响的小丫头也有理想,或许她想成为中国传媒界的安娜?温图尔,那个戴着圆框香奈儿墨镜的冷漠女王?

靳辰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

可是他等啊等,好容易等到见面,她却对最近的不顺遂只字不提。

圈内难得有人可以交心,林政宇是多年老友,跟他在pub喝酒的时候,靳辰不免多喝了几杯。

他武能踢球打架、文能弹琴摄影,从小到大就喝酒这一项技能不见长进。三杯啤酒下肚,话已经明显见多:“你说,我都能给她安排好,工作、人脉、机缘……她为什么不肯听我安排,一定要去外面撞南墙?”

“我是没有妹妹,要是有妹妹,她肯独立,我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

“哼,这世道有多乱,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好,就算她喜欢靠自己,可她在外面受了委屈,为什么在我面前提都不提?问她最近怎么样、缺不缺什么,总是很好很好,啥也不缺!你说她当我什么?有没有当我是她哥?!”

喝到最后,他已经越过台面,逼问到林政宇跟前。

林政宇没想到他酒品这样差,心里懊悔不迭,拼命将他的脸往后推——刚才明明还有几个美人儿向他抛媚眼,他可不想被人当成gay,错失泡妞的大好机会。

林政宇苦着脸看看四周,灯影变幻,哪里还有什么美人的影子。只好断了念头,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承担起知心姐姐的角色:“不是兄弟说你,你最近做的实在有点过。小姑娘大了,总会有点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事事依赖你。现在只不过是工作问题,将来她还要交男朋友,结婚嫁人……”

“结婚嫁人?她才多大?”

“你是从清朝穿过来的?就算是清朝,女孩子及笄也能结婚了。你没看满街拍拖的都是年轻人?公园里小学生都在抱着啃……”

靳辰乍听只觉得逆耳,架不住他反复唠叨,竟渐渐品出点道理。

喝酒过了一定的量,满腔的热血都开始冷。他躺在沙发靠背上闭眼假寐,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痛。

罗浅浅,会工作,会嫁人。

他看着她长大,从十岁到十七岁,从懵懵懂懂的小学生到亭亭玉立的高中生,他熟悉她每一个表情,了解她所有心事。

她刚来靳家,他就知道她怕黑,半夜三更悉悉索索,晚上睡觉不敢关灯。预制板隔音不好,他有意在房间里弄出各种声响,大冬天西北风哗哗的他开着窗户弹钢琴。

她十三岁初潮,她那极品妈妈竟然一无所知,任她憨头憨脑用掉一整包卫生纸。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去提点周妈,谁霸占卫生间半天还不出门。

她读初中被同学调戏,他第一时间杀到学校解决问题,那小混混后来被他修理得早早转学,看到师中校服就自动跳开三丈远。

她高一时父母出了车祸,他拒绝姑姑好意跟她租屋另住。靳家大少爷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了让她早自习前能多睡会儿懒觉,天天早起洗衣做饭,贤良指数直逼巷口小保姆。怕她吃穿落在人后挨同学白眼,他白天打工晚上摆摊愣是半学期没跟专业课老师照过面。见她成绩不错想着万一将来出国要用钱,他冒着风险跟纪泽合作办地下刊物,弄到最后**飞蛋打她跟老爹跑路他被勒令退学。

想起来桩桩件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也不过如此。

到最后兜兜转转他又回来,难道就是为了有一天给她披上婚纱走过红毯,将她亲手送到哪个面目可憎的男人手里,还要低声下气补上一句:“这朵小花我耗尽心血浇灌长大,请你一定珍之爱之,护她终身?”

简直岂有此理,想一想就让人xiōng口发闷!

林政宇看靳辰脸色变幻,心中渐渐了然,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给罗浅浅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罗浅浅果然赶来,因为走得仓促,她身上还穿着校服,林政宇在门口pub截住她:“我有事要先走,靳辰喝醉了,你陪他一会儿。他最近工作不顺心,你好好开解开解他。”

罗浅浅听得直点头,浑然不觉自己被人算计。

pub里灯光闪烁,俊男靓女连衣服都生光,罗浅浅眼花缭乱,在众人侧目中一路摸索,好不容易在角落的沙发上找到了靳辰。他只穿着件浅灰色的衬衣,趴着睡觉也不怕冷。罗浅浅上去把他推醒,他朦朦胧胧睁开眼,孩子气地绞眉半晌,不确定地问:“浅浅?你怎么来了?”

罗浅浅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醉得人事不省。

有侍应生过来招呼,靳辰扶着额头,要了一大杯冰水。咯咯嘣嘣地咬了半杯子冰块,他酒醒了一半,于是拍拍罗浅浅:“走吧,我们先出去。”

夜风一吹,酒又醒了几分。

靳辰倚在路边的梧桐树下,不动声色地套罗浅浅的话:“林政宇叫你来的?他怎么跟你说?”

“恩,他说你喝醉了,他又有事要走,叫我来照顾你。”罗浅浅不疑有他,乖乖作答。

靳辰点了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罗浅浅歪着头看他,吞吞吐吐,欲语还休。靳辰借着酒劲拧她的脸,做出恶狠狠的凶面孔:“看什么呢傻丫头!”

“呵,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不是无所不能,要是比喝酒,我或许比你行!”

“行也不准喝!是谁去吃生日酒回来发一身的酒疹,又抓又挠说恨不得剥了这身皮?”

“你为什么记性这么好!”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长长的东平路,走也走不完。

经过一家欧式院落的时候罗浅浅停了脚步,“啊,就是在这里……有一天下班,我以为遇到了你。明明听到你的声音,可是再回头时又没有人。”

靳辰在她身旁驻足,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相似片段,原来更早,他们就已经重逢。他把这秘密藏在心底,不肯说破,看她快快乐乐继续往前走。

“喏,前面有家书吧,我在那里打了两年工。起先老板还不肯用我,架不住我一直求——到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舍不得。”她转回头看他,明净的眼底荡漾着月色的清辉:“你看,只要你做得足够好,别人总会承认你。”

他笑,这傻丫头绕了那么大一个弯,敢情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他。

她以为他听不懂,再接再厉:“《行摄》不懂你的价值,是他们的损失……”

“谁说他们不懂我的价值?”

“啊?”林政宇就是这么说的。

他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我们来比赛跑步吧!”

“啊?”他为什么又转话题。

“就跑到前面亭林路那个小花园!谁落后谁学蛤蟆跳!”靳辰竟然作弊,话音刚落就开始跑。

“喂,等等我!”罗浅浅拔腿就追。

刚过十点,这条路上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们在人群里左突右闪,时不时有路人骂上一句:“神经病!”

两个神经病很快活。

跑着跑着,罗浅浅就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为了哄靳辰开心。高中时压力很大,年年都有学生跳楼,她常常觉得喘不过气,做梦都梦见马上要考试了却找不到教室,要么就是丢了准考证。靳辰就会陪她跑步,夜色里一圈一圈又一圈,身体疲累到极致,灵魂却破茧而出,过了临界点步履越来越轻快,好像肋下都长了翅膀,所有的不痛快都抛在了脑后。

多少年没有这样跑过。

这些日子累积的压力,面试带来的挫败感,奔跑的瞬间仿佛全都烟消云散。

终于跑到了目的地,她插着腰喘气,手扶在花坛篱笆上,回头得意地喊:“看,我赢了!老规矩,蛤蟆跳!”

靳辰居然真的蹲□跳了两步,或者他刚才的酒还没有醒?罗浅浅倒有点担心,酒后不适合剧烈运动。

靳辰起身,慢吞吞走过来,罗浅浅冲他喊:“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

他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看着她晶晶亮的眼眸,心里又痒又痛。说不出口的秘密与欲望太过沉重,他真怕一个控制不住就脱口而出。

于是他若无其事拍拍手,一指对街的中意大厦:“自己看。”

罗浅浅眯着眼看过去,大厦顶端的电子屏上正变幻着字体:“《行摄》诚征文案!梦想的领航人,就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跟auror僵持,《行摄》退了一步,先前的策划推翻了。所以,别听林政宇那小子瞎忽悠,我啥事也没有。”

“可是,你还是不想跟auror合作吧?”罗浅浅迟疑地问。那天在医院他们僵持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不知为什么,想起来就隐约有些不舒服。

“唔,这就管不了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靳辰会表白吗?会吗会吗会吗???好吧,我想他不会的,动手比动口可能还容易点。

☆、挑战

靳辰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yīn霾的天光,钢琴声忧郁而缠绵……他跪在草坪上,手掌里握着一只精致白皙的小脚。他在玉雪可爱的趾间放薄薄一撮棉花,然后小心翼翼涂上甲油。粗糙的指腹刮到细嫩的皮肤,他听到吃吃的笑声,羽毛般搔过他心头。小脚怕痒似地缩了回去,没来得及干透的指甲油蹭在他掌心,留下暧昧的桃红色印记。

草坪上的自来水管蛇一样的扭动,漫天水雾泼洒而下,将她藕荷色的裙衫淋得湿透,黑亮的发梢滴着水。她反手撑在草坪上,眼睛快乐而明净,像堕入凡间的精灵,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诱惑人……

正是这种不经意的诱惑,才更让人感到罪恶。

靳辰在自己的梦中惊醒,心跳加速,大汗淋漓。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根据弗洛伊德理论,梦境是人内心欲望的折射,而他所有的欲望,如今都只有一个指向——浅浅、浅浅、罗浅浅。

临睡前电视机还没有关,荧光屏在暗夜里幽幽闪光,调到极低的声音,熟悉的旋律。

《love in the morning》,电影《洛丽塔》的插曲,海洋般深邃忧伤的旋律,反反复复没有一句歌词。

在这样的老片中入睡,怪不得会做这样一个梦。

他笑,脸深深埋在掌心里,劫后余生般欢喜。

他不是亨伯特,她也不是洛丽塔。她是他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他的爱恋与灵魂,却不是他的罪。

一切都来得及。

清醒之后再难入睡,靳辰关上电视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想为自己倒一杯水。

打开房门他愣住,因为本该黑黝黝的客厅里居然有微光,仔细一看,正是从他书房门缝里漏出来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靳辰推门而入,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发现罗浅浅竟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睡觉的姿势跟她性格一样别扭,身子硌在桌沿上,整个左手横在桌上当枕头,头半倾侧地压在手肘上。他轻轻悄悄走近,今晚的月光格外清朗,她熟睡的面容纤毫毕现。柔顺的黑发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不可觉地轻颤,长而卷翘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月色和水雾,丰润的唇微微嘟起,睡得就像一个了无心事的孩子。

靳辰哑然失笑。

犹豫了片刻,他俯□,低声喊她名字,轻轻推她肩膀。她在睡梦中呢喃,不安地转侧,挥手驱赶噪音来源,“啪”一声,好巧不巧,拍在他脸上。

就这样,她居然还没有醒。

这一瞬,靳辰多么恨自己受伤的右手。否则他就可以直接一个公主抱将她送回房间,而不必将她吵醒。

一筹莫展地看着她的睡容,心底柔软成一片泥泞。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情不自禁俯身、俯身。香甜的气息萦绕鼻端,撩动心跳的频率,一下快过一下。唇齿接触的瞬间,血液轰然奔涌,脑中一片空白。

她嘤咛,他逃离。

窘迫不安如同初涉情场的青涩少年。

罗浅浅迷迷蒙蒙睁开眼,初醒的混沌感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为何置身与此。

不过意识很快回复,她想起靳辰今晚醉了酒,而她,错过了门禁的时间。

憨憨地挠挠头,她不好意思地自语:“真是,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靳辰装作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我记得你很早就跟我道了晚安。”

“哈、哈哈,那个啊……我躺下去又睡不着,所有又起来了。”罗浅浅夸张地干笑,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正好最近面试要准备一些材料,你这里有电脑比较方便……”

“那就住下来。”靳辰脱口而出:“反正也有空房间。”

“啊?可是我跟衍波说好了,毕业后先合租,合租比较省钱。”

“女孩子家住外面多不方便!”靳辰摆出一副家长面孔,道貌岸然地说。同时在心里狠狠夸了一下自己:干得好靳辰!情场如战场,哥哥到情人的距离该有多远?他不可能一夕跨越,却能步步推进。

“反正还没毕业,等毕业了再说。”

鼠标被手肘碰到,休眠的屏幕亮起,罗浅浅一边说话一边慌乱地删文件关电脑。

如果靳辰不是分心太过,他就会留意到,罗浅浅所谓的面试资料,实际上是一份详细的摄影文案。

******

靳辰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除了对工作比较严苛之外,私底下,他很随意,也没什么架子。他会跟同事开开玩笑,也会呼朋唤友地去吃大拍档,但是从不会像最近这样反常。

指导林凯做后期的时候他突然走神,眼神透过显示屏不知穿越到了哪里:“唔,原来五月雪都开得这样盛了?老弄堂那边不知还有没有……”

美工师小米刚换了个苹果笔记本,他盯着人家看半天,看得人小姑娘春心荡漾,他转过身自言自语:“亮银色倒是男女皆宜,可是十三寸,会不会太重?”

整个工作室都在窃窃私语:“靳老师是怎么了?”

“走路都带飘。”

“爬楼梯还傻笑!”

“难道男人也有生理期?”

“别瞎说!我看他是恋爱了!”

……

噼里啪啦,玻璃心碎了一地。

最后还是叶枫比较实际,抱着胖猫懒洋洋走过:“大家手头有什么活,怕在他那关卡住的,还不赶紧递上去?”

于是靳辰的工作量陡涨,摄影室出片率大增。

可是叶枫没乐呵几天,意外很快就来了。

周五是《行摄》的文案甄选会,会场定在原乡艺术仓库,除了评委之外,还特邀了不少嘉宾与会,名单从杂志人、模特儿延伸到记者,当然,《行摄》的部分高层。

靳辰是评委之一,但他本人对这次活动意兴阑珊。对他而言,遵从别人的创意拍片,那跟抄袭又有什么区别?

最佳文案+最佳模特儿+最佳摄影师≠最佳作品。

呵,《行摄》并不需要最佳作品,他们需要的只是最佳话题。

赶到会场的时候很多人都到了,俊男靓女衣香鬓影,空气里满是浮靡的香。大厅里的投影屏幕上是鲜明的主题词:“灵感点燃梦想!”

到处都是广告符号,符号无处不在。

靳辰还没来得及皱眉头,就被焦急的主办方拖走。

叶枫落了单,可是身边的空位很快被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填满,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刚开始,叶枫很愉快,他跟靳辰不一样,他历来就喜欢凑热闹。气氛正好的时候,有个周刊记者逮住时机问他:“听说靳先生从来没有用过别人的创意,这次怎么就例外?”

怎么会例外?很简单,靳辰要借《行摄》在传媒界的影响力清洗绯闻,而《行摄》需要他在圈内的名声来打前锋。

不过叶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嘻嘻地跟人家碰了碰杯:“谁知道?没有谁会一成不变。”

“我看你就是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油头滑脑。”

似嘲讽又似亲昵的语声在身后响起,叶枫转过身,叹了口气:“auror。”

有auror的地方就有镁光灯,就有记者,就有话题。

她随意地摆pose,大方地跟人合影,然后抽空在叶枫耳边低语:“等会儿有好戏。”

“有你在总是有好戏。”叶枫同样悄声回答:“你这样凑近我,不怕明天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跟你这胖子?不会的。”

叶枫还想说什么,边上有人说:“嘘,开始了。”

经过大浪淘沙般的遴选,今天入围的只有八个作品,与其说是一场甄选会,不如说是《行摄》搞的一次媒体宣传会。所以当入围选手在台上讲解作品的时候,下面的气氛也并不是多么紧张严肃。

不时有人窃窃低语:“等会儿结束了,有没有什么后续节目?”

“没有,我还得回去发稿。”

“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跟靳辰合作……”

叶枫听得无聊,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嘴巴张得大大的,突然合不住。

宣讲台上站的,是罗浅浅,她是今晚最后一个选手。

在叶枫托下巴的时候,罗浅浅的讲解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下子成为全场的核心,她显然还有些紧张,手总是无意识地去攥裙边。可是针对评委提问,她答得并不混乱:“为什么我旬水火土’做为主题?恩,因为中国的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古希腊哲学家也认为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是风水火土,我选择了两种文化重叠的部分作为主题。另外,《行摄》是旅游杂志,这次选取的切入点是旅顺、吴淞口跟南京。众所周知,这三个地方都遭受过战争的洗礼又浴火重生,‘水火土’是生命的本源,生与灭的象征……”

她认真的表情跟坚定的口吻有种异乎寻常的感染力,渐渐地好几个评委给她亮了灯。

但是评委中有一个日裔,从刚才开始就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觑空敲着桌面,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轻佻地问:“恕我直言,罗小姐你这种构想,不觉得过于晦涩跟沉重么?要知道《行摄》的定位可是休闲与时尚啊!”

罗浅浅想了想,平平板板地反问:“要轻松休闲的话,选题的时候为什么不选丽江、三亚或者成都?”

那人没想到看起来娇怯怯的小姑娘也会反诘,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摁灭了面前的那盏灯:“我投反对票,因为罗小姐的作品中只有前瞻没有反思,缺乏深度!”

罗浅浅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人,一时只觉气血上涌,忍不住脱口而出:“等广岛率先开始反思的时候,请您再来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主持人一看现场充满火药味,急忙圆场,宣布答问时间到此结束,要求评委做最后的抉择。

所有的选手都站到了台前,出乎意料的是,属于罗浅浅的灯陆陆续续又亮了几盏。

从头到尾,靳辰都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没有提问,也没有按灯。

再差一盏,罗浅浅就能过关。站在台上,心中五味陈杂。评委台那边的灯光有些暗,她看不清靳辰的表情,可是直觉告诉她,他不高兴。

她并不是有意欺瞒,也没想到自己的文案真的能被选中。最初参赛,她只是想试着帮靳辰做一点事——她的构思具有明显的东方色彩,如果被选中,auror应该不适合担纲。接到甄选通知的时候她还在想:要是真的通过,靳辰一定会大吃一惊。

现在她弄糟了一切,他肯定觉得她是个又犟又土,不合时宜的傻丫头。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热切渐渐化为沮丧。没有他的肯定,结果如何,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她在度秒如年中听到主持人再度开口:“现在的情况是,3号选手跟8号选手打成了平局!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一位特别嘉宾,她手上拥有最后一张选票……”

全场瞩目中,auror离开了台下的座位,袅袅上台。她似乎有种天生的魔力,只要一眼带过,所有人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跟罗浅浅并排的3号是个高大的男人,见了她不由自主就正了正身形,眼神中满含热切,可是auror根本无视他,径直走过。

她在罗浅浅面前驻步。

清丽的眉眼,纤秀的身形,光看外表的话简直还没脱学生气,或许是因为刚才动了怒,她脸上红晕还没有消失,这样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有些生气——面对别人的刁难也完全不会圆滑地回应,高兴或不高兴都直接写在脸上。呵,这样的小姑娘,要是投身时尚圈,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麻烦?

auror唇角微勾,倾身给了罗浅浅一个热切的拥抱,力气大得足以勒断她纤细的骨骼。会场响起的掌声淹没了她的耳语:“靳辰没告诉你?我从不拒绝挑战!”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的,我更了……

5

☆、签约

罗浅浅想给靳辰一个惊喜,结果惊喜过度,成了惊吓。

她成了今晚的冠军,《行摄》的主编亲自向她表示祝贺。那是个笑呵呵的法国老头,有着灰褐色的卷发跟夸张的大肚腩,上台后像长辈一样亲吻她的额头。镁光灯闪个不停,罗浅浅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在对方递过来的一份合约上签了字。

她以为那就是关于文案的合约,但是那可爱的法国老头引她下台的时候说:“罗小姐聪慧又迷人,所以我们决定给您一个特别惊喜,请您亲自演绎靳老师的作品。”

“啊?这就不必了吧?我没有从事模特儿工作的经验……”

“可您已经在合约上签了字,请您看一下第二十六条细则。”

罗浅浅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后,现在却被人一把推到了台前。

原来甄选结束还不能走。

原来还有**尾酒会,原来还要答记者问。

她在一个比一个刁钻的问题面前流汗,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到最后的无可奉告。

最狼狈的时候,靳辰冒出来,他穿着漂亮的格纹衬衫,袖子微卷,懒洋洋地端着酒杯,轻轻松松挡掉所有问题。

终于有眼尖的记者发现,罗浅浅就是前不久跟他闹绯闻的女孩儿。

靳辰大方承认,揽着罗浅浅的肩膀让他们拍照:“不过是场误会,最近乌龙事儿特别多,章导也被叮的满头包……”

于是一阵嘻嘻哈哈,话题转到章导那里去——年过五十的知名导演,忽然被踢爆说包养了个小情人,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才查证说所谓小情人,原来是二十年前一场风流的后遗症,如今寻亲归宗不得不认。这场热闹里最厉害就属媒体,人家同床共枕几十载瞒得密不透风,愣是被他们一夕之间揭了老底。

靳辰见祸水成功东引,借势领浅浅离开。

马上又遇到新的阻截:“罗小姐是靳老师的妹妹,这亲疏关系放在这里,今晚的评选是否不够公正?”

“所以我从头到尾都没投票。再说圈内兄弟姐妹一家亲的多得是,发展如何还是要看个人实力。”

且战且退,终于离场。

外头在下雨。春夏之交,总是濛濛飘雨,飘得人心烦意乱。

靳辰拦出租车,报的是罗浅浅学校的地址。

罗浅浅讷讷解释:“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帮你忙。”

见靳辰沉默不语,她更加气馁,半晌更低声地问:“明天报纸上会不会有不好的新闻?”

靳辰扫她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于还是舍不得她担心:“放心,《行摄》背后是威尔森,垄断传媒半边天。不管刚才记者怎么提问,明天发的一定都是通稿。没有人会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红包也不是白拿的。”

“……其实在今晚之前,甄选结果已经出来了吧?”

“初选肯定是公正的,那么多参赛人,谁会先一一鉴别他们的身份?到了八选一的时候,就难说了。”说到最后,见罗浅浅还是神情沮丧,顺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千选一,你已经很厉害,不要贪心不足。”

这是他今晚唯一一句肯定。

到校区后靳辰居然跟着下车,罗浅浅正心虚,没胆子赶他,只好一路走一路潦草地介绍。

“那边是教学楼。再往北是食堂,有a楼和b楼,a楼便宜,b楼好吃。”

“你是不是从来不去b楼吃饭?”

一语中的。可是罗浅浅不承认:“怎么会?我常常去。”

靳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再往前,罗浅浅又说:“过桥就到宿舍,女宿舍不能接待男生,你不用送了。”

靳辰漫步过桥,问:“这座桥是不是叫情人桥?”

“怎么会?情人桥在南校区。”她想了想,又诧异:“你怎么知道有情人桥?”

“所有的大学都一样,情人桥、情人坡、情人河……食堂里用青虫做加菜,宿舍里传播鬼故事。”

啊,她都快忘记,靳辰也曾读过大学,只是一样拿证书,毕业换成了肄业。这是谁的错?

沉思太过,连靳辰跟到宿舍楼下也未惊觉。

靳辰大喇喇走到宿管处,趴在窗台冲管宿舍的大妈笑:“你好,我是罗浅浅的哥哥,传播学院的刘奇勋院长可以作证。她马上要毕业,说是杂物一堆,我先来帮她清一清。”

罗浅浅瞠目结舌,看他把院长的名姓当大刀,砍出一条进女生宿舍的康庄大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

“怎样?”

“冒充院长亲友。”

“刘奇勋?他前天还请我来讲课。”

有同学下楼梯,罗浅浅乖乖闭嘴,自暴自弃地想:好吧,她已经成了黑箱cāo作的得益者,不在乎再背一个关系户的恶名。

其实女生宿舍不是男生禁地,她们这栋楼住的基本都是大四生,经常会有同学的男朋友,用各式各样的办法混进来。可是很少有人像靳辰这样直接了当。

偏偏他又如此惹眼。

一路上楼,跟罗浅浅打招呼的同学明显增多,眼波飞来飞去,统统黏在靳辰脸上。靳辰都是微笑点头,跟之前对待浅浅的不冷不热有如天壤之别。

罗浅浅特别气闷。进了宿舍,又吓一跳,今晚室友居然全部都在。连已经在城东找到工作的衍波都回来了。

进门,介绍——其实介绍是多余的。有了之前的风波,谁不认识靳辰?汪诺甚至在床头贴着他的海报。

周嘉凌忙着泡茶,衍波窘迫地扔下吃了一半的泡面,汪诺手忙脚乱地放下蚊帐——尤其令人吃惊的是,一向以脸皮厚而著称的汪诺居然还会脸红。

靳辰站在门口:“给你们添乱了,我很快就走。”他只是想看一看浅浅住的地方。五年时间,他错过太多。

可是热情的女孩子们哪里肯放他走?周刊中走出来的王子不是天天都有。

很快连别的宿舍的同学都闻风而至,借词典、借笔记、还方便面……各式借口。不知谁先开了头,引来七嘴八舌的提问,规模不亚于一次小型新闻发布会。

靳辰见惯场面,居然被她们问得额间出汗。换了平时早拂袖而去,可这些全是罗浅浅的同学,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连林政宇都曾说过——追女生就要连她的闺蜜一起讨好,泡水洗碗请客吃饭,一样不能少。

罗浅浅刚开始冷眼旁观,想着谁让你非得进来。很快发现苗头不对,靳辰反客为主,正在往外掏她的生活点滴。汪诺快嘴快舌,从她每月花销几何到入学后招过哪些狂蜂浪蝶,全部卖得一干二净。

这下轮到罗浅浅额头冒汗,刚刚想着岔开话题,就有隔壁宿舍的女生抢了先。该女生长了一头齐腰秀发,眉眼盈盈,双手合十楚楚动人:“靳先生,我刚才就想说,我们航模社想搞一次毕业展览,你能不能替我们拍张海报?不要多,一张就好!”

靳辰蹙眉沉吟:“按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接下来我都没什么时间……”

那女生大喜过望:“宿舍里就有相机,航模也是现成的!我马上去拿过来!”也不等回答,一阵风地就刮了出去。

等拿过来却是个佳能卡片机,航模倒是挺精细。

汪诺一向看不惯她,“嗤”地一声就笑了:“你想让一位大师级的摄影师用佳能a800?而且请人家拍海报,连摄影棚都舍不得租一个!”

靳辰看那女生脸窘得通红,跟罗浅浅着急时的样子倒有几分神似,不由心中一动,接话说:“你要是要求不高,倒也不是不能拍。不过我手不方便,就让浅浅给你拍吧。”

罗浅浅吃了一惊:“我?”

“对。你不会把我教你的东西都忘得精光了吧?”

“可是我很久不碰相机,都生疏了!”

“我教你,你按快门。”

罗浅浅还想推辞,兴致盎然的女孩子们已经嘻嘻哈哈动起了手。

很快闲杂人等都被清到门口,中间的长桌按靳辰的要求整理了出来。

“我要三盏台灯,对,普通的就可以。”

“黑色卡纸有没有?把它们立在航模背后,挡住镜头眩光。喔,还要两张白色的——没有白色的,泡沫板也可以。”

“什么用处?补光。”

“台灯这样放……斜45°角就可以,你看,这样勾勒出来的航模轮廓就很漂亮!”

靳辰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罗浅浅拿着相机,犹豫着问了一句:“要不要找张硫酸纸柔和一下背光?”

“这里有硫酸纸?”

“相册内页上就有啊!”

汪诺马上自告奋勇去床底下翻相册,靳辰往旁边让出点距离,他背对着众人,有些促狭地向罗浅浅做了句口型:罗浅浅小朋友,你出师了。

罗浅浅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这样的默契,很久不曾有。

忙碌完毕,一圈脑袋挤着看液晶屏上的模片,不断有人啧啧称奇。靳辰在边上瞧得有趣。说起来,他什么样的豪华摄影棚没呆过?什么样的高级器械没玩过?可是很久这样纯粹的快乐,很久不曾有过。

干脆好人做到底:“你让浅浅把照片发到我邮箱里,我做好后期再让她把海报带给你。”

那女生兴奋得两颊通红:“能不能再署上您的名字?”

“唔……”靳辰的目光在罗浅浅笑盈盈的脸上一掠而过:“这个属于合作摄影,要署两个人的名字。”

“玉玲,你太让人妒忌!”

“靳先生,你下次能不能给我们拍写真?”

靳辰失笑,绅士地向大家欠身:“请各位照顾好浅浅,我无有不应。”又直起腰看一看表:“不过现在我必须先行告退,否则会被宿管处阿姨缉拿。”

罗浅浅送他下楼,外面还在下雨,雨水深绿了树上的新叶,路灯波散着柔和的光晕。跟回来时相比,她现在的心中一片安宁。

告别前,她看着他墨色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减压,才会陪我们胡闹。”

他笑。原来一个人的笑可以有万千种。这般好看。

他倾过来的身子遮挡了她视线,停留在她头顶的抚触温柔而和缓:“回去睡个好觉,接下来你会很忙。可能要先请假做基本培训,如果有问题,我跟你们老师交涉。”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会卖萌的作者会收获更多留言,轻舟不知道怎么卖萌,喵一声算不算?!

☆、不会修图的策划不是好模特儿

罗浅浅不知道的是,靳辰回去以后,改方案改到深夜。摄影不是纸上谈兵,她的构思有新意,可惜太稚拙。没有auror推波助澜,《行摄》未必会选她。按靳辰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弃,杂志社那边他会设法处理,这圈子远比她能想象到的更加复杂,如果可能,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涉足。

熬夜的疲惫令他撤下心房,久远的灰暗的回忆又泛了上来。洗不完的碗碟,嘲水一般的奚落,凝结着自己心血的作品被一次次否决,一转身却署着别人的名字出现在杂志上……依靠才华找不到出路,成功的契机得益于炒作,如果没有阿尔勒影展前破釜沉舟的那场秀,谁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个角落沉沦?

靳辰的眼底露出微微的讥诮,在记忆中他穿过时光的洪流,直面着多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可是紧接着,另一张青春灵秀的面容闪现,软化了内心的坚冰。

过去跟现在交错,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她站在宿舍楼门口,笑容清澈又腼腆:“我想跟你合作,站在你身边……”

靳辰深吸口气,感觉xiōng臆间有陌生的情绪在翻涌,酸涩、甜蜜又疼痛。如果这是她的愿望,他自然倾尽全力,可是他所经历过的,决不会让她再去经历。

方案做到天亮,已经渐臻完美。

靳辰历来是行动派,很快约了杂志方开碰头会。对于像他这样的一线摄影师,杂志社通常都比较迁就,给足对方创作空间,所谓碰头会基本就是走过场。很快的,场地、灯光、化妆一一落实,负责本次合作的制作总监甚至爽快地表示:“我们要的是出片效果,请您不必在意经费问题。”

靳辰随意地点了点头,别的与会人员已经开始收拾桌面。罗浅浅作为主创之一也在现场,她刚刚把资料放进包里,那位总监就喊住了她:“罗小姐,请您稍微等一下。”

罗浅浅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困惑地抬起头。

总监轻轻咳了一声,说:“您没有从事模特儿工作的经验,我们希望在正式拍摄前先为您做一些基本训练。新花雨模特儿大赛快落幕了,季赛入围的十五个女孩在翡翠湾集训,我们杂志社是赞助方之一,所以想借这个机会让您过去,一起受训。”

“我没问——”

“题”字还没出口,靳辰已经截住了她的话:“不必了。新人有新人的好处,我不需要千篇一律的面孔。”

“罗小姐总不能永远做新人,这次的集训是由赛维接手的,在业内他们是顶尖的模特儿经济公司,对罗小姐来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她并不打算入行,所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拍摄。”靳辰答得毫不犹豫。

总监目光闪了闪:“唔,这是罗小姐本人的意见吗?”

气氛有点微妙的紧张,被晾在一边被公然讨论的罗浅浅扯了扯靳辰衣袖,有些抱歉地看着编辑:“是的,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没有做模特儿的意愿。”

“不想做模特儿的话,不如现在就退出。”沙哑的声线慵懒而华丽,即使不打招呼就推门而入,也不会令人感到突兀。

当auror高挑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时,绝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是“惊艳”,只有靳辰淡然地挑了挑眉:“auror,你现在连敲门都不会了?”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行摄》的股东之一,出入自己的公司也要敲门?”

“这是两码事,员工也有隐私权。”

所有人都以为auror会发怒,没想到她只是静默片刻,便大方地承认:“好吧,算你有理。”

轻松放下这话题,转而侧头打量靳辰身后的罗浅浅,眼神轻飘飘地一扫而过,轻蔑中带着点挑衅:“那晚看你上场,还以为你有些胆量。怎么,这么快就认输了?”

“对我而言,这是工作,不是比赛。”罗浅浅从靳辰背后走出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你真这么敬业,就不该拒绝参加培训。”

“我以为需要怎样的模特儿,应该是摄影师说了算。”

没想到小绵羊也有尖牙利爪,auror眉峰微跳,犀利的眼神里多了丝兴味。“模特儿跟摄影师?你们的关系摆在那儿……”拖长的尾音,微妙的嘲讽。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无需恶言恶语,细微的语气跟表情就足以打击别人。

不过罗浅浅神经真的迟钝,居然老老实实,有问有答:“中国有句老话,叫‘举贤不避亲’。”说完也不管她,掉转头看向靳辰,探询地问:“我们走吧?”

“好。”靳辰绷紧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线笑影,将手虚搭在她腰上,伴她出门。

场面尴尬,会议室里的人很快走了个精光。

只有叶枫还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出馊主意:“你要对付她,何必用这么笨的办法?只消把前阵子压下去的负面新闻再炒起来……”

“这是靳辰答应跟《行摄》合作的前提,出尔反尔这种事,我还不屑做。”

叶枫眼里柔光闪过,拍拍身边的空位:“既然如此,何必浪费时间?我这里虚位以待。”

auror悻悻然走过去,纤手扶着椅背却不坐下:“世界上怎会有这种人?她知不知道赛维捧红了多少名模?”

“新花雨搞得声势浩大,她又不呆不傻。”

“我看不见得!”

她见惯了不惜一切要出名的女孩子,不肯相信这世上真有例外。

“打个赌如何?”

“什么?”

“三个月为限,要是你能引她入行,我帮你跟靳辰创造机会。如果不行,你欠我一次约会。”

“嗤”地一声笑,嘲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在扫到他格外认真的表情时忽然迟疑,长睫低垂掩藏了真实情绪,吐出口的话语依然冷淡却失了锐利:“跟你赌?我还没那么无聊。”

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大多都相貌平凡衣着普通。罗浅浅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总觉得在刚才那样的高级写字楼呆着就神经紧绷。开会时所有人都那么专业,而她根本插不上话,所谓的文案创意也早已被靳辰改得面目全非。即使没有auror的高调出场,她也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怎么了?刚才不还挺有气势,怎么一眨眼就这么沮丧。”

“唱高调总是比较容易,万一我做不好,是不是连你也一起丢脸?”

“这还真是个问题,你不说我倒没想到。”靳辰摩挲着自己泛青的下巴,似乎真的感染了她的忧虑。

“……早知道我就去参加集训好了。”

“赛维的集训?根本没有参加的必要。自从捧红了薛华跟吕何平之后,他们推的新人全出自同一个模板。”

“为什么?”

“推陈出新要冒风险,制造赝品更加容易。千万别相信什么‘时尚不可复制’的鬼话,没有流水线哪来的效益?”谈到自己不喜欢的话题,靳辰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他的毒舌本色。看一眼似懂非懂的罗浅浅,他忽然换了话题,重重一掌拍在她头上:“喂,傻丫头,如果真那么想做好,不如由我来给你做指导!”

“啊?”

“还有两个星期,你搬到辰枫来做特训,顺便给我当助理。”

兜了一个大圈,罗浅浅还是被靳辰拐到了他的工作室。

辰枫的规模并不算大,不过每一个成员都是业界精英。他们没有很严格的作息时间,有时候几天也见不到人,一旦忙起来又常常是晨昏颠倒。为了便于熬夜,办公楼最顶层被隔出来做了休息室,靳辰直接将自己那间划给了罗浅浅,而他毫不客气地将叶枫挤出了门。

住在公司的还有一个美工莫小米,这样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罗浅浅一踏进房间,就知道靳辰是早有蓄谋。屋子不大却很精致,他的东西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被褥全部都是新换上的。

拉开衣柜,看到各式各样的应季新款。

靳辰站在身后向她解释:“我们工作室跟很多时装品牌有合作,每一季都有许多样衣,模特儿穿过就不能还回去,所以放着也是浪费。”

“哗,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被汪诺知道一定吵着来这里上班。

“最西边那件空屋是小厨房,不过平时很少有人用。这栋办公大楼里有很小公司,四楼有共用的员工餐厅。”

“过街有健身房,集体办卡有优惠,我让林凯帮你办一张。”

看罗浅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指一指床头柜上的手提包:“还有这个苹果macbook是员工标配,用来绘图再好不过,小米也有一个。”

“……我又不是美工师。”

“不会修图的策划不是好模特儿。”在罗浅浅反驳之前靳辰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不囿于单一的领域,才能使自己更出色。等你熟悉了摄影的整个流程,你会更明白怎么

☆、特训

在“辰枫”的日子紧张而充实。

靳辰性格有点龟毛,他不喜欢有很多人插手他的工作,所以当别的知名摄影师都有好几个助手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一个林凯。如今林凯由助理升级成了摄影师,丢下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罗浅浅手里。好在化妆师、灯光师、修图师什么都有专人担任,不需要罗浅浅这个门外汉来顶班,她要做的只是跟各部门沟通,顺便偷师学艺。而大家看在靳辰面子上,对罗浅浅都十分和善,她提出什么问题,人家百忙之中总会抽空指点一二。

靳辰使唤罗浅浅使唤地得心应手,常常是她刚刚完成一份工作,他就会从堆得一团乱的办公桌前抬起头,随随便便地说:“哦,陈乔宇在设计r&g的秋冬特辑,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或者就是:“小米的图还没出来,你去催催她。”要不然干脆像今天:“你去资料室,把有巴洛克风格元素的海报都找出来,顺便做个索引。”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总是非常的漫不经心,就像忙碌的大人随口打发打扰他工作的孩子。

陈乔宇或者莫小米都很容易打交道,所以最令人烦恼的工作都在资料室。

资料室足足二十多平米,堆满了“辰枫”员工的私藏,杂志、海报、纪念画、宣传册甚至包装盒应有尽头,差不多能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前几天罗浅浅才按时间先后做好索引,今天靳辰便要她按设计风格重新归类。当罗浅浅提议把这些资料统统扫描到电脑存盘归档,靳辰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扫描件?扫描件怎会有这样的色泽和质感?”

如今的时尚杂志越做越厚,归类不但要心力还耗体力。好在罗浅浅耐心好,蚂蚁啃大象不厌其烦。

翻着翻着竟然还翻出了乐趣。

手边一本96年的《风尚》,纸质跟如今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版设跟内容也已显得落伍,谁想得到当年曾横扫大陆半边天?

05年前后的《艺术之苑》风格大变,仔细一翻才发现原来是换了主编。最有趣的是,这些名字很快又在同年的舶来杂志上陆续出现。

一本一本打开,一页一页翻过,简直就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纪录片。

都说时尚界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英伦风、朋克风、嘻哈风、复古风……刮得人眼花缭乱,可是你在这里静心一下午,便能将这些年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

靳辰每让她做一次索引,她便获得一次全新的体验,这些鲜活的资料比学校里枯燥的课程更生动。她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最初的抱怨,认认真真埋头记录,过手的图册渐渐堆成小山。

靳辰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罗浅浅正跪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窗户洞开着,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她宁静的身影足以令所有浮躁的心情沉静。

罗浅浅没有回头,靳辰径直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随意地看了一眼她面前摊开的杂志内页,问:“这是什么?”

“abbott为英女皇设计的手镯,你要的巴洛克风格。”罗浅浅头也不回运笔如飞,在旁边一张a4纸上写好:《vogue》,10-2,p33。

靳辰快手抢过那张纸,看到上面记录的密密麻麻的内容,不由诧异:“你查得这样细?”

“快点还给我,我还没写完。”

靳辰将那张纸往口袋里一放,反手将罗浅浅拉起来:“现在是下班时间。我让你做功课,可没想你走火入魔!人生需要拼搏,也要学会享受!”

靳辰所谓的享受对于罗浅浅而言就是折磨,因为有了服务对象,每天晚饭时段靳辰就开始一展厨艺。五年前罗浅浅的肠胃就饱受他荼毒,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的手艺没有半分长进,可见“金无赤金人无完人”是十足真理。

靳辰一动油锅罗浅浅就战战兢兢提议:“要不还是你歇着,我来做吧?”

靳辰锅铲一飞豪气万丈:“下班时间,我才是你的生活助理。”不但没有自知之明,专横跋扈也是一如从前。

一起住宿的还有个莫小米,刚开始闻到香味就自动自觉地蹿过来蹭饭,两筷子一下就苦着脸找借口逃窜,从此一到饭点就不露头。于是饭桌上只剩靳辰跟罗浅浅,如果没有菜品的缺陷,倒也算得上温馨自然。

餐后也是靳辰洗碗,他的一惯论调就是女孩子不能糙了手。心情好的时候他一边洗碗一边哼歌,然后让罗浅浅在走廊里台步,与其说这是专业训练不如说这是饭后游戏,他从来不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要做什么、怎么做,对于《行摄》的片约也是绝口不提,渐渐地罗浅浅被他催眠,似乎做模特儿真的就这么简单。

五月份天已经渐渐黑得晚,靳辰不许罗浅浅宅在房里,而是强制她出门散步。工作室的位置有一点偏,街上的人群没有市中心那么拥挤。靳辰将自己的哈苏相机挂到罗浅浅脖颈,态度随意地就好像那只是个不值钱的儿童玩具。

镜头里的世界与众不同。

靳辰有时候会问:“你看到什么?”

“对面街上有个小女孩儿,她牵着妈妈衣角,一路走一路在往旁边橱窗里望……”

“望什么?洋娃娃?”

“……不,是婚纱。”

靳辰大笑:“按快门按快门!”

“来不及,她们走过去了!”

“多可惜!”

也曾拍到情侣冷战,年轻的面庞稚气未脱,一个向右一个向左。不过走了半条街,男孩子的手就偷偷牵了上去,女孩子脸上余怒未消,唇角却已悄然带笑。这一次罗浅浅眼明手快,抢到一个最佳镜头。

每天散步的时候都会经过一家游艺世界,门口有一只玩偶熊跑来跑去地招揽客人,有路人经过它就蹦出来做各种搞怪的动作,遇到调皮的小客人,它也乖乖蹲□让人家摸头扯耳朵。有一晚罗浅浅跟靳辰走得有点远,回来的时候夜幕低垂、行人稀少,游艺世界的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亮,而那只熊呆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罗浅浅悄悄地按下快门。

靳辰问她:“你看到什么?”

“……寂寞。累。”

晚风中听来,靳辰的声音格外悠远:“你瞧,并不是只有表情才能传达情绪,在镜头前,每一个细节都会说话。”

相机偏移一个方向,“咔嚓”声响过,时光在这一刻定格。熠熠的星光,深广的街道,还有他温柔的眼波静水般流淌。

那晚的抓拍似乎是一个契机,靳辰开始带着罗浅浅频繁的参与活动。

有时候是拍摄,靳辰手不方便,她为他提器械,架三角架,调光圈。模特儿走位的时候靳辰会突如其来地问:“想一想,如果镜头前的是你,你会怎么表现?”

看得越多,这问题就越难回答。因为模特儿千人千面,不存在唯一的答案。而靳辰只负责提问,从不负责解答。

离《行摄》的期限越来越近,罗浅浅还没有试过镜,每次问靳辰,他都是淡淡一句“不急”。罗浅浅真正上镜,却是出于偶然。

那天靳辰应邀去为r&g的秋冬主题选模特儿。罗浅浅第一次参加类似的活动,到现场才发现,除了来试镜的模特儿之外,到场的还有服装设计师、经纪人、杂志主编各色人等。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乘别人不注意,罗浅浅好奇地四下张望,偷偷地问。

“有模特儿经纪人,有杂志主编,有记者,还有投资方……”靳辰答得不甚热切,顺手拍拍她的后脑勺:“你等会儿要是闲的无聊,就吃零食好了,我在你背包里放了巧克力跟鲜奶球。”

罗浅浅一阵无力,要知道电视里的模特儿都是掐着喉咙在算卡路里,他却将自己当成小猪喂。

两人躲在角落没嘁嘁喳喳上两分钟,靳辰就被火眼金睛的群众揪出来。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做幕后工作的,罗浅浅基本都没听过,靳辰跟他们寒暄的时候罗浅浅就乖乖站在一边,她穿着工装裤背着器材包,一看就是个助理小妹,并不引人瞩目。

模特儿走秀的时候靳辰在前台,罗浅浅就带着相机四处抓镜头。拍模特儿的间隙她也会偷拍靳辰——看他蹙眉、沉思、不易察觉地摇头或点头微笑,就能知道展台上的选手表现如何。

散场的时候罗浅浅问靳辰结果如何,靳辰摇摇头,不经意似地问罗浅浅:“最终结果还没出来。如果要你选,你会选哪个model?”

罗浅浅答得毫不犹豫:“3号或者11号……如果二选一,那就11号。”

“为什么?”

“他们两个走台时你表情最愉快,而且从头到尾,只有11号下场时你跟着大家鼓掌了。”

“好啊,真本事没学会,先学会投机取巧!”

“林凯说,做助理的第一要诀是学会看老板脸色。”

两人玩笑着走出秀场,靳辰一路上拒绝了好几个请他搭车的邀约,因此当有人一边喊着“等一下”一边向他们奔过来的时候,罗浅浅第一反应就是又一个邀靳辰搭车的。

可是站定回头,罗浅浅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面孔。如果罗浅浅没有记错,她应该姓陆,是s大美院的副教授,以前常常到罗浅浅打工的书吧喝茶,为人很是谦和。

“我远远看见就觉得是你,刚才还不敢认!”陆老师是个自来熟,跑过来很热情地跟罗浅浅打招呼:“最近去书吧都没看到你,原来你找到了新工作!”

“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您。”

罗浅浅一边回答,一边还在暗自纳罕美院的教授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人家已经满脸热忱地转向了靳辰:“浅浅你跟靳先生……”

“啊,我是他的助理。”

“那真是太巧了!前两天我还拜托靳先生拍一组服装特辑……”

“如果我没记错,我已经拒绝了。”靳辰淡淡地接口。

“您看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难得我们这么有缘,我跟浅浅还是老相识——浅浅你说是吧?”

“……”已经有点明白过来的罗浅浅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这时隐隐约约倒是想起来,陆老师似乎是在业余捣鼓一个自创品牌。她一向与人为善,人家又一脸哀恳地望着自己,真的令她一时间很难回绝。转过头见靳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陆老师为人很不错,我刚到书吧打工,笨手笨脚将咖啡洒在她衣服上,她还帮我在经理面前遮掩。”

她说的都是实话,回想起来倒有些动情。靳辰听了有些触动,神色不复刚才的冷淡。

陆老师见他有松动,急忙说:“我是真心喜欢做服装。我现在辞了职,全部身家都投上去了,这一季的宣传卡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先看看样衣,过两天给你答复。”

“样衣就在前边车里!我马上去拿!”听了靳辰的答复,她大喜过望,顾不得脚上6吋高的鞋跟,一路向前飞跑。

罗浅浅感染了她的喜悦,诚心诚意地向靳辰道谢,靳辰啼笑皆非,拍拍她头顶:“你被人当枪使,还当得挺高兴!”

“四十多岁的人还能有重新开始的热情跟勇气,我觉得她真的不容易!”

“好吧,这活儿是你给我招来的,既然这样,今晚你给我做模特儿,看看这些样衣拍出来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有点卡文,更得晚了,不好意思。

☆、蝶变

“辰枫”办公区后边就是摄影棚,场地、器材、摄影师、模特儿什么都是现成的。但是当罗浅浅从箱子里取出样衣的时候,她就彻底呆住了。

谁能想到,看起来就像最老实朴素的家庭妇女的陆老师,从事的竟然是性感睡衣的品牌设计!

丝滑的面料被挑在她纤长手指上,水波般流泻下来。左看,右看,都觉得薄如蝉翼、轻若无物。这样的衣服穿上身,跟没穿又有什么区别?想到自己还傻乎乎地答应试衣摆样,她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当罗浅浅皱着一张脸无限纠结的时候,靳辰完正利落地摆布景、打灯光,周身都是专业摄影师的架势,完全不带一点个人情绪。

罗浅浅在旁边看着他,期期艾艾地说:“哎、哎,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答应别人的时候那么干脆,现在怎能说算就算?”

“可是,单单是试衣的话,找谁都可以吧?”

靳辰单手撑着三角架,侧眼看她,灯光下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那不行,别人穿那么性感,我怕我会害羞。”

罗浅浅呆了一下,见靳辰忍俊不禁,她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说:“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了!

“是。”靳辰大方承认,丢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往地板上一坐,弯腰从衣服上翻标签给她看:“le papillon——你应该在《风尚》杂志的内页广告上看到过这牌子。”

“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是广告拍得太中庸了。”罗浅浅苦着脸仔细回忆,最后还是颓然放弃:“我只记得laperla。”

靳辰失笑:“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大牌上面,有时候那些新兴的、正在成长中的品牌会带给你更多机会。”

“那人家当初找你,你为什么要拒绝?”

“属于我的机会已经太多。”

靳辰答的云淡风轻,却有目空一切的气势。罗浅浅的目光不由自主为他吸引,转头问他:“靳辰,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的拍摄吗?”

“第一次?我在文化宫学琴,六一节,老师给我们拍照做宣传。不管男孩女孩,每个人眉心画一个红点,脸上搽两个红蛋蛋。我正准备偷偷溜掉,就看到老师的相机在旁边,一时好奇,就拿起来摆弄。”

“于是无师自通,一发不可收拾?”

“不是。其实那时候我爸正琢磨着再给我报个绘画班,我觉得与其画画那么麻烦,还是按快门更方便。”

这个段子其实罗浅浅曾经听过很多次,但是她还是配合地笑。笑过了终究不甘心,顿一下又问:“那么在法国呢?你第一次拍时装大片。”

靳辰整理样衣的动作微顿,唇角的笑容还没有消隐,可是已经渐渐变冷。

沉默了一会儿,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缓缓开口:“我第一次参与大型摄影,是在法国索姆海湾为《l’officiel》拍春季大片。那一次的阵容很强大,完全是跨国制作。从摄影师dennis、服装造型师mauricio nardi到模特儿auror,都是行业翘楚。拍摄进行了两天,每天都从凌晨四点拍到晚上十点——法国的夏季天光很长,到夜里十点天还没全黑,只是昼夜温差很大,一天之中就可以跨越冬夏。当时的拍摄很成功,我们就在外景车里初选出了内页大片与封面硬照。”

说这段话的时候,靳辰一直坐在地板上,语调平缓,不疾不徐。既没有回忆往事的悠然,也没有面对成功的惊喜,他完全是在不动感情的叙述别人的故事。

罗浅浅蹲在他对面,迷惑地、磕磕绊绊地问:“可是我不明白,杂志上都说那次摄影是你掌镜的。”

“那是因为dennis身体不适临时退出,杂志方赶着出片,然后auror跟dennis联名推荐了我。”

“那是阿尔勒影展之后的事了是吗?当时你已经有些名气了,媒体很关注你。”

靳辰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淡漠的眼里有了一点点单薄的笑意:“小姑娘,你知道得太多了。”

“不要小看我,我搜集了很多关于你的报道。要知道,名人是没有隐私的。”

他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在这个为媒体津津乐道的、戏剧性的机遇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真奇怪,哪怕分开这样久,她却依然能洞悉他心底深处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她熟悉他的微笑、皱眉、叹息,就像熟悉她自己。

可是他不愿说,她便不再问。

样衣一件件携手摊出来,原来压在箱子底下的,并不是那么暴露。

或许是因为设计师原本是美院的老师,所以le papillon在色彩搭配上非常出众,热烈奔放的撞色系列仿佛繁花乱眼,清新自然的本色系列犹如白莲映水,让习惯一件t恤走天下的罗浅浅忍不住感慨:原来家居服饰也可以做得如此多姿多彩。

罗浅浅最喜欢的是一件斜肩裙,优雅飘逸的古罗马风,纯白色的丝质衣料一滑到底,裙边上有落花的印痕,深如蔷薇淡如撄。

“穿上试试。”靳辰不动声色地建议。

“……算了。”

“你明明喜欢。”

“喜欢,不代表有勇气尝试,很多东西,都是隔着安全距离欣赏就好。”

“你还是一点没变。吃冷饮只挑带盒子的,耳钉只选不打洞的,眼镜专挑厚镜框的,夏天再热也不穿吊带裙——你不肯大胆尝试,怎知人生百味?”

还有一句话压在唇底:一个人要有多么缺少安全感,才恨不得将自己装进套子里?

“白天r&g甄选,你在看我、我也有看你,3号走秀的时候你在蹙眉,我知道你有想法,可是散场后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肯说?”

靳辰一口气说完,又恨自己咄咄逼人,罗浅浅倒没什么特别的抵触,只是垂着眼睫,长指滑过衣裙丝滑的布料。

靳辰叹了口气:“在我面前,也需要谨言慎行?好吧,你不想试,我不逼你。随便说说总不要紧,如果这组宣传卡交给你,你想怎么拍?”

罗浅浅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纯黑的眸子里有星光闪烁:“我去试一试。我试完衣服,再来跟你说。”

罗浅浅再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忸怩,双手紧张地抓着裙边。斜肩长裙露出大片莹白肌肤,水嫩光滑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素颜未施脂粉宛若淡笔勾勒,灯光下泛着莹润光泽。正因为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魅力,才更增添了一分无意识的诱惑。

职业所需,靳辰早已见惯美女,可是当他看着面前长裙翩翩、黑发披拂的女孩时,也禁不住有片刻怔忪。

“怎么样?”见他迟迟不语,罗浅浅有些忐忑地问。

“很不错。”靳辰定了定心神,暗中唾自己一口。老天明鉴,他劝罗浅浅试装时真没藏什么龌龊心思,可是现在来看,他真得对自己的定力重新评估。

“那个……”他轻咳一声:“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想怎么拍?”

罗浅浅在布景前走了一个来回,还是有些腼腆。“我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从你的湿婆得出的灵感,我们或许可以拍一组中国的神话,比如说:洛神。”

靳辰席地而坐,单手撑在膝盖上,指尖摩挲着下巴:“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播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罗浅浅曼声吟着,忽而粲然一笑:“靳伯伯总骂你不学无术,没想到你还背的出《洛神赋》。”

“一共就记得这么两句,专等着在你面前撑场面的。”

“我觉得le papillon风格很飘逸,符合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神姿。”

“唔,这个可行。”靳辰从旁边取出化妆盒,拍拍地上的矮垫:“坐这里,我帮你定个妆,我们试一试。”

自己的想法得到肯定,罗浅浅渐渐自如。走到矮垫上乖乖坐下,仰面问:“你还会化妆?”

靳辰单腿跪在她前面,长指托着她下巴,一边端详一边说:“刚起步的时候哪有钱请化妆师?亲力亲为才能即省钱又保证效果。”看她不安地动来动去,他手指间加了点力,沉声说:“闭上眼。”

罗浅浅皮肤细腻,五官精巧纤秀,可是作为平面模特儿,她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轮廓不够深,上镜的话会显得柔美有余,气势不足。靳辰略一思索,就从她的眉形开始小小修了一下,挑高的眉骨强化了气场,冰绿色的眼妆很衬她肤色,接下来的动作流畅得多:敷粉、定妆,一气呵成。

罗浅浅再睁开眼,就看见递过了的镜子里,呈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明明没有多少刻意妆扮的痕迹,但整个人的气度都变了。

“怎么样?”

“怪不得人家说现在毁容都不用泼硫酸,只要泼卸妆液就行了!”

靳辰莞尔,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去,去演一演你心中的洛神!”

“我只会说,不会演。”罗浅浅犹豫着,走到灯光下,玩笑似地摆了几个造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不是这样?”

“继续。”靳辰慢悠悠在三脚架前调试角度。

“le papillon是蝴蝶的意思吧?”

这次轮到靳辰诧异:“你什么时候学了法语?”

“我只是刚好看过一部同名电影,专等着在你面前卖弄!”罗浅浅旋了个身,长发飞扬起来,纤长手指在光裸的肩头做了个放飞的姿势:“我第二个设想,是以‘蝶变’为主题,表现女性从庸常生活中破茧而出的愿望,职场上已经全副武装,回归家居时应该找回自我。可以用这条裙子做主打,拍一幅‘肩上蝶’的硬照,模特儿要有一个特别美丽优雅的肩,从侧面取景怎么样?”

在述说构想的时候,罗浅浅已经不知不觉放松,所有沉默寡言的女孩儿其实都有敏感而丰富的内心。靳辰想起读书时她写在笔记上的那些涂鸦,片段的故事、独特的视角、瑰丽的想象。当所有人都不屑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古怪木讷”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只要给她合适的土壤,终有一天她也能绽放光芒。

镜头里的罗浅浅宛若泉水洗去了尘埃,眼睛一点点清亮:“‘洛神’跟‘蝶变’的主题可以呼应,我的洛神,不应该是被动地被抢来抢去的女子。既然已经化身水神,要么忘掉前尘过往,要么——”她顿了一顿,下巴微扬,做了个波涛席卷的动作:“携倾天之水,洗净尘世污浊!”

靳辰呼吸一滞,手指按下快门。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她温和表相下隐藏的另一个灵魂:更激烈、更倔强、更决绝。另一个罗浅浅,会在初到靳家时跟他怒目而视,会在受小流氓欺负时扬起板砖,也会在好友受威胁时强硬出头。

不由自主的,靳辰想起林政宇玩笑时的话:“你那个小妹妹将来的路还远着呢,你还能时时把她揣在口袋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矛盾,既想把她永远禁锢起来,又渴望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把两人的关系推一步……本来想在本章的,发现本章来不及了。

6

☆、je t’aime

靳辰的思绪滑的太远,灯光下,罗浅浅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飞扬的神情渐渐转为困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这个设想还是不可行?”

靳辰在她的疑问中回神,见罗浅浅满脸疑问,冲她安抚地一笑:“不,你做得很好,是我走神了。”

“靳老师也会在镜头前走神?”罗浅浅侧过脸睨着他,明显不相信他说的说词:“那,说说看,你开小差的时候在想什么?”

刚才的走秀令她双颊染上了薄薄的胭脂色,为原本苍白的容颜添了几分鲜活色彩,灯光下她的眼波有种平日里罕见的灵动狡黠,有那么一个瞬间,靳辰有种她早已洞悉一切的错觉。

理智告诉他现在吐露真情还为时过早,情感却叫嚣着要不顾一切破xiōng而出。他张了张口,喉头有种陌生的干涩,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换成了法语:“je t’aime……”

“这是什么意思?”罗浅浅愣住了。

“一句法语台词。je t’aime, non seulement pour ce que tu es mais pour ce que je suis quand nous sommes ensembles.”

这是罗浅浅第一次听靳辰说法语,抑扬顿挫的美丽音节,因为男性特有的低沉嗓音而愈显缠绵。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来,女孩子的直觉,令她嗅出了这一刻的不同寻常,明明觉察到危险,却在他的目光笼罩下移不开身。

四目相投,薄唇轻启,有种难以描摹的情感盈满他深潭似的眼眸:“je t’aime,这句话的意思是……”

“靳老师——”偏偏在这时候,摄影棚的门被猝然推开。

还陷在微妙情绪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错愕回头。门边上,是冒冒失失的莫小米跟另一个陌生男子。那男子身形挺拔、肩膀宽阔,白色细斜条纹的衬衣一看就是手工定制,精致又典雅。如果不是那双过于狭长锐利的眼眸打破了他整体的沉肃感,他整个人都可以拿到精英杂志上当封面模板。

在看清来人的同时,靳辰沉了脸,冷冷地打了声招呼:“纪洋。”

莫小米的神经线条粗得像麻绳,完全无视于靳辰难看的脸色,大咧咧地说:“靳老师,我敲门你没听见。这位纪先生你果然认识啊?他说跟你有预约我还不相信……”

“不好意思,靳先生实在不好约,所以我只好冒昧来访。”纪洋很有礼貌地等莫小米巴拉完才开口。

靳辰不像他那么客气,浓眉微挑单刀直入:“纪洋,你今天来,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

纪洋好脾气地笑笑:“公事怎么说,私事又怎么说?”

“公事明天再谈,私事……我跟你之间没有私交。”

“是公事,我为了r&g的甄选而来。3号郑玄裳是我们公司旗下的model,白天你把她一票否决了,匆匆忙忙间甚至来不及问理由。”

“明天上午九点之后我才上班。”

对于靳辰的冷淡甚至敌意,纪洋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将耐人寻味的目光在靳辰跟罗浅浅之间不断逡巡,半晌露齿一笑:“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也难怪你不欢迎。”

他那种自以为了然的暧昧语气,令人听了感觉很不舒服。

连粗线条的莫小米都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些不安地看着靳辰:“靳老师……”

靳辰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向她摆了摆手:“你回去休息吧,我跟这位纪先生有事要谈。”

靳辰跟纪洋去了会客室,罗浅浅去更衣室换了衣服。

收拾完摄影器材,她却开始犹豫了。按理靳辰在谈事情,她不该去打扰,但是刚才那个叫纪洋的人感觉很诡异,总有点来者不善的味道,不去看看又不放心。纠结了一会儿,她决定以倒茶为名,先去侦查一下。

手脚麻溜地泡了两杯毛尖,刚刚走到会客室门口,正想着怎么腾出手来敲门,就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刚才那位,想必就是令妹罗浅浅吧?我看她本人比报纸上的照片上相啊……”

延绵的尾音,带着种微妙的轻佻。随之而起的,是靳辰恼怒的声音:“纪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要把她扯进来!”

“兄妹感情很好呢,真令人羡慕!不像我们家,你恨不得吃了我、我恨不得吃了你。”

“你跟纪泽有什么问题,不用跑到我这局外人面前说。”

罗浅浅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看这个纪洋面熟,原来他是衡宇传媒的大公子,还真的是经常上杂志的。前阵子她去衡宇应聘,搜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他的照片。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你帮纪泽跟盛大牵线搭桥,他最近做杂志你也出了不少力,算不上是局外人了吧?不过我今天来,不是来谈这些的,而是为了郑玄入选r&g的事。我们经济公司在他身上砸了不少钱,推一个新人不容易啊!现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一遥——靳先生,何不成人之美?”

“我既不是r&g的董事,也不是他们的设计方,人家给面子,请我去捧个场,我都不当真,怎么你还当真?”

“工作总要一个一个地做,设计师那边我也会去打招呼,现在还请靳先生先给个准话。”

罗浅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门内传出硬邦邦地两个字:“不行!”

“做人何必这样顽固?须知万事皆可转圜。就拿我们《衡宇时报》来说吧,上次你靳大摄影师跟小妹妹的绯闻都排到版子上了,你知会了一声,我还不是立刻就把付印的报纸下线了?”

“李烟容那件事,本来就是你搞出来的,你别以为全天下就你聪明。”

“喔、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说起来我手头还有一则新闻,说是令妹得你提携,打败新花雨的新科冠军,直接拿到了《行摄》的合约。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大气候如此,拼爹拼哥都正常,老外到了国内也不能免俗啊!不过,”他微微一顿,声音里带着点凉意:“偶尔上网,看网民们一个个都怨气冲天的,只怕他们不这样想。”

死一般的沉默。

罗浅浅终于听不下去,放下杯子重重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靳辰,看到她愣了一下。罗浅浅已经顾不得茶,直接闪身进门,向面露愕然的纪洋正色道:“纪先生,希望你有事说事,不要东攀西扯。我不是这圈子的人,上不上报纸也无所谓,你不怕浪费版面,随便你印多少。”

纪洋一直很舒服地坐在沙发里,等她说完话,他那点错愕已经转成了笑意。轻叹着摇了摇头,他转而看向靳辰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靳先生,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她说得也没错,你有事说事,天儿不早了,我这边条件粗陋,不敢留客。”

“你还是老样子,傲慢又不识时务。”纪洋淡了笑意,长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扣了几下:“好,那就有事说事。这两年我们公司花了大力气培养郑玄裳,我手下几个王牌经纪人都很看好她。就是今天这场秀,我看了录影后也觉得她表现不错。你说她不合格,总要有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靳辰沉默了片刻,脸色略有缓和,“郑玄裳啊……说起来她倒是个异数。这些年赛维一统天下,旗下的女模特儿都是一个模板,不是薛华那种薄唇尖腮的苦菜花,就是吕何平那种高颧骨细长眼的蒙古脸。郑玄裳脸型上识别度不够,胜在临场反应好,表现力强。你在她身上下血本,按理说眼光并不错。”

“可是?”

“可是她今天发挥失常,模特儿上场受情绪影响,抱歉,这一票我不能给他。”

靳辰的这一声抱歉,却是针对郑玄裳而言。纪洋靠在沙发背上沉吟不语,抬首间就看见罗浅浅向着靳辰点点头,显然是听了他的话心有戚戚焉。心中一动,他再开口,却是向着罗浅浅问:“听说罗小姐也去了甄选会现场,不知感想如何?”

“咦?我吗?”罗浅浅莫名其妙指着自己的鼻子,刚想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听说”,旁边的靳辰却拍了拍她肩膀:“纪先生是做大事的人,不会跟你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他既然问了,你就随便说说,说错了也没什么。”

罗浅浅看看面前的纪洋,又看看身边的靳辰,踟蹰着,终于说:“我记得r&g的设计理念是自由、野性、张扬。3号走秀时有一个回旋动作,非常利落漂亮,可是在她旋身的时候,脖颈里的项链扬起来……”

靳辰轻轻地接口:“那是一朵紫蔷薇。”

没想到他也留意到这个细节,罗浅浅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继续说:“是的,紫蔷薇的花语是‘禁锢的幸福’,传说中公主被囚禁在花园里,只能无望的看着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纪洋本来面露期待,这时候眼里隐约有些失望,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女人总是重视小节,一个配饰而已,能说明什么?”

“对服装秀而言,任何一个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我觉得那朵紫蔷薇对3号有特别的意义,在它扬起来的瞬间她便握住它,那不是表演,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本来有机会在这刻反转,干脆地扯断项链,表现对禁锢的挣脱和反抗。可是她没有,反而把那朵紫蔷薇紧紧握在了手里,那一瞬她给我的感觉……是甘受束缚的。所以,”罗浅浅迟疑了一下,还是正视着纪洋道:“我觉得她当时的表现跟本场秀的主题已经背道而驰。”

纪洋迎视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自语:“是么……我倒没察觉。”半晌,他重新看向靳辰道:“想必两位的观感一致。”

“是。”

“看来我只能告辞了。”纪洋从沙发上起身,自如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非常有风度地向靳辰伸手作别。靳辰看着他定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还是十分勉强地跟他握了一握。

“see you!”到了临走的时候,纪洋又恢复了开始时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刚才浑身匪气威胁别人的是另外一个人。出门之前,他还不忘向罗浅浅露齿一笑:“罗小姐,今次的见面实在令人遗憾,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纠正你对我的评价。”

“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我想我不会再有机会遇见。”

纪洋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起来:“难得罗小姐聪明又幽默,怪不得靳先生恨不得把你藏在口袋里。想必你还不知道——”他快速地瞥一眼靳辰,眼里闪着兴味盎然的光芒:“我差一点有机会跟你共事,如果靳先生没有在内部抽走你的面试档案的话。”

罗浅浅窒了一下,可是很快的从容回答:“那么,我只能说,我很庆幸。”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错了!亲嘴什么的,还要留到下一章。顶锅盖逃走……

☆、吻

今晚公司没有人加班,纪洋离开时,靳辰跟他一起出去顺便关门。

会客室里冷冷清清,只剩了一个罗浅浅。她独自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想着靳辰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先等到的是他的电话。靳辰说话还是一贯的简洁:“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

“……”罗浅浅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说出来的就一个字:“好。”

会客室里一片寂静,纪洋说的话又浮出脑海。凭心而论,衡宇有这样一个老板,细想想不去也罢——但这不能成为靳辰越俎代庖的理由。处理绯闻事件也好,阻止她找工作也好,包括他现在这一走,十有八九也跟纪洋有关,可是他从没想过要跟她商量。

往窗外望,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雾,远远的有蜿蜒浮动的灯光,游蛇般消失在城市的心脏。想到那个还在某角落漏夜奔忙的人,罗浅浅犯起犟,决定要等他回来。好在有事可做,设计le papillon的宣传卡,就足以消磨一个晚上。

起初罗浅浅在靳辰的办公室里打字,亮着灯、开着门,写一行,抬头看看门口。

靳辰的办公室在走廊最里端,如果回来,他或许会直接回房间。

于是她又回卧室里等,房里没有书桌,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她拉一张储物箱做凳子,不到半小时,腰酸背痛。

最后罗浅浅干脆抱着笔记本坐到楼梯口,倚着栏杆坐在台阶上,虽然一样的不舒服,可是心里很安定。恍惚间又回到了高中时相依为命的那一年,靳辰晚上去摆摊,她下了晚自习他还没回来。夏日里夜很长,她捧着英语书,坐在阁楼外的木楼梯上背单词,不时抬眼看看楼下。房东心疼电费,过道里的灯永远灰蒙蒙的,可是靳辰的面容一旦出现在楼梯转角,暗夜里都仿佛生出光亮。

看她这般等候,他会加快步子,笑着骂:“喂喂,半夜三更不睡觉,坐在这里喂蚊子!”

“我的血是苦的,蚊子不咬我。”

“胡说,你这样的好肤质,血哪里会苦!”说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拉起她的手,就在她臂膀上咬了一口。本来不过是个玩笑,哪想到她是淤青体质,一圈牙印留了好久。倒害得靳辰久久内疚。

往事令人沉湎,罗浅浅靠在栏杆上悠悠追想,不知不觉坠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在呵她痒,耳畔有蚊子在嘤嘤嗡嗡。

“别吵!”她挥手,毫不客气地一巴掌。

手掌真的痛,真实的触感。她睁眼,看到靳辰半跪在台阶下,哭笑不得地望着她,脸上有淡淡的红痕。

“啊、啊……”她张口结舌,犹在梦中。

“大半夜的不睡觉,守在这里搞突袭。”他揉着脸,眼里点点笑意,没有真的恼。

她想解释,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等在这里。

靳辰很安然地坐在低几级的台阶上,很慢很慢地说:“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不带你去摆夜摊,你就在楼梯口等,大夏天,蚊子叮得满身包。真犟啊……”他笑意温柔,慨叹似地说:“人人都说你乖巧听话,只有我知道我养了棵小仙人掌。”

原来那些日子,他也没有忘,他也在缅怀。

心里蔓生着喜悦,嘴里却说:“我哪里有等你,我就是在背英语。”

“是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故意大着舌头说了句英文:“whether the weather be fine or whether the weather be not.whether the weather be cold or whether the weather be hot.we-ll weather the weather whether we like it or not.”(无论是晴天或是yīn天,无论是冷或是暖,不管喜欢与否,我们都要经受风霜雨露。)

罗浅浅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典故。当时靳辰生日,她想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于是循着记忆烤了蛋糕,又买了蜡烛。灭灯的时候她双手合十,郑重许诺,刚开个头,他扑哧一声笑了,于是准备很久的句子开始窜词,“whether”“ weather”分不清楚。她恼羞成怒,不愿再念,他却摒了笑哄她:“这个堪比结婚誓词,怎可半途而废!”她这才恍然大悟:“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或是贫穷……”真的是很相似的句式。

这事成了长久的笑柄,靳辰每次翻出来逗她,她都要着恼。

现在回想,早已没有了羞恼,只有掩不住的唇角笑意。靳辰出神地看着她,忽而软语央求:“浅浅,那句话,我真想听你再说一遍,一遍就好。”

“那不行。”罗浅浅故意绷着脸,“我是乡下人,说外语会绊舌头。哪像你,一会儿英文一会儿法文,溜得很。”

靳辰点点头:“那么,我教你一句法文,跟你的换。”他不管她同不同意,坐上来,拿起她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他打开她刚才使用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出美丽的韵律,低沉的嗓音在静夜回响。一切都像梦境。

她看到洁白的页面上出现两行文字——

“je t’aime, non seulement pour ce que tu es mais pour ce que je suis quand nous sommes ensembles.”

“我爱你,不仅仅因为你就是你,还因为每当我走近你,我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她从来不知道文字有这样直指人心的力量。她在这一刻战栗,惶然想要逃离。

刚抬起头,他的唇就吻过来,柔软的碰触,带一点点温热的酒意。她茫然失措地睁着眼,心惊悸地缩成小小一团。他微微退后,执着她的手,再覆上来亲吻她额头。她的手在他掌心挣扎成一尾活鱼,而他温柔又执拗,终于将指掌间的进退交融成缠绵的舞步。

吻滑下来,像春天的细雨,落在她的眼睑、鼻尖,最后流连在她清甜的唇瓣。他叹息,低喃,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浅浅、浅浅……”她在他混杂着爱意与痛楚的嗓音里沉沦,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挣扎。

顺应他的拥抱原来如此自然,就像果实在枝头成熟,花儿在初阳里绽放。

寻着一丝缝隙,他的舌已经灵巧地滑进来,而她青涩笨拙一如她念英语长句。宇宙在唇间颠倒,忘了今夕何夕。

不知什么时候,楼梯上响起砰然的声响,她在他怀里惊醒,他的呼吸拂在她耳畔:“没关系,笔记本掉下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去捡,他们坐在楼梯口,肩并着肩。原来爱情不只令人改变,还能令人痴傻。

作者有话要说:短是短了点,好歹亲到了!

☆、潜规则

黑夜似乎天生带着某种魔性,它使人心灵柔软、头脑混沌,白日里束缚你的条条框框都变得似是而非。晨曦初露的时候罗浅浅起床,回想昨晚的一切还像场迷离的梦境。

见到靳辰的时候她有意识地想装得从容,可是事与愿违,一天都格外的笨手笨脚。招呼客人的时候打翻了水杯,调器械的时候碰倒了三脚架。最后她自告奋勇去帮林凯修图,结果靳辰一推门,她手一抖就切掉模特儿半边头。

靳辰看起来倒是很正常,完全无视她修得惨不忍睹的样片,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她跟林凯说:“我跟le papillon联系过,他们同意把宣传卡交给你们俩做。浅浅负责文案,林凯你执拍。”

“我以为陆老师是看中你的名气!”罗浅浅掩不住诧异。

“‘辰枫’也是块金字招牌,再说,她喜欢你的创意。”

被人认可是件值得雀跃的事,罗浅浅忘记了尴尬,跃跃欲试:“那么,我是不是要先跟她联系,再具体探讨?”

“在跟她探讨之前,我可以先给你些建议。”

成功将罗浅浅拐回自己办公室后,靳辰马上关门变脸:“罗浅浅,你躲我一天。”

“哪有。”她心虚反驳,眼神飘到钟面上:“现在才下午两点。”

“我不管,从昨晚到现在,你欠我十五个小时零六分,一个小时一个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压到门板上就开始亲。小**啄米一样,碰一下唇还报个数。数到最后,他用力亲一口,手臂霸道地圈着她说:“以后不许躲我,也不许胡思乱想。”

“你连别人的思想也要干涉?”

“错!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干涉你。”

这样无赖的宣告真令人哭笑不得,罗浅浅戳戳他xiōng膛,故意板着脸说:“靳先生,我以为你是要跟我谈工作。”

他捉住她手指,放到嘴边咬一口,故意语义暧昧地反问:“谈工作之前难道不需要先谈谈我的待遇问题?”

“唔唔,我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潜规则。”

“你真是聪明又伶俐。”他赞叹,顺势又想亲下来。这次罗浅浅早有准备,一低头从他臂弯下钻出,快步走到他办公桌前:“我们约法三章,公共场合不准动手动脚,我要学东西你要倾囊相授不得藏私。”

“还有一章?”

“等我想到再告诉你。”她顺手从桌上取过纸笔,手指敲了敲桌面:“现在,还是先来说说le papillon提了哪些意见?”

靳辰以手扶额,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还说我是工作狂。”

le papillon的宣传卡只是个开始,靳辰很快发现罗浅浅对工作的热情超过了正常限度。她没有独立的办公室,所以大多数时间都窝在莫小米那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总是容易产生共同的话题。显而易见,她还没有坦然地接受他们关系的转变,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她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或许是尴尬,或许是害羞。靳辰决定给她点时间,他不再刻意做出亲密的举动,也不会在工作中对她与众不同。事实证明,这样的决定是明智而有效的。在感觉生活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之后,她渐渐从自己的蜗牛壳中探出头,也能接受四下无人时小小的亲昵,只要不太过分。

面对感情,罗浅浅并不比同龄的女孩儿来得懵懂,她只是畏惧改变。经过年少时的颠沛流离,对她而言,幸福已不是澎湃汹涌的惊涛骇浪,而是隽永绵长的宁静时光。

只是生活不会永远一番风顺,哪怕是流畅动人的乐曲,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不和谐的杂音。

《行摄》限定的拍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

这是她第一次与靳辰合作,罗浅浅在不安中也有小小兴奋。但是这种隐约的兴奋与喜悦,在她看到新鲜出炉的流程单时消失殆尽。model名单哪一行里,白底黑字赫然写着:auror、郑玄裳、罗浅浅。

她好不容在忍到晚饭时去问靳辰:“为什么模特儿会这样定?”

“《行摄》需要auror的号召力,合约一早就定了,即使是我也不能擅自跳过她。”

“你知道我不是说她。”

“郑玄裳?”靳辰沉吟片刻:“你看过她试镜,应该知道她表现力不错。”

“但是她是纪洋公司的人。”

“所以?”

“你不该为我退让。”

“浅浅。”靳辰放下手里的筷子,字斟句酌:“凡事都有底线,我同意用郑玄裳,就表示我相信她有这个实力。”

“……”罗浅浅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清清眼眸黑白分明:“在纪洋来访之前,你没考虑过用她,是吗?”

靳辰沉默了好一会儿,眼里有复杂的情绪流过,愤怒、失望、受伤,或者别的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会反驳。但是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是。”

他这样坦诚,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相对吃饭,寂静无声,米饭无滋无味地填进胃里都觉得硌人。晚上的散步默契地取消,罗浅浅闷声回到房间,心情不好,胃越发难受。

坐在电脑前上网,今晚班级群出乎意料的热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衍波的头像开始不停地闪。

“本想给你打电话,你在线我就直接说啦,我换工作了,位置有点远,估计不方便跟你合租了。”

“你不是说挺喜欢那家公司的吗?还说前辈都对你不错。”

“别提了,前两天主管请吃饭,大家都去我也去了,没想到他借机揩油……简直是狼子野心,图穷匕见啊!”

罗浅浅失笑,衍波一生气就会语无伦次滥用成语。想了想,她敲上几行字:“人家是想追你,还是想潜你?”

“三十出头,有家有口,你说呢?”

“你没揭发他?”

“没有证据,怎么揭发?好在只是实习期,也没签合同,惹不起还躲得起。”

“也对,总不见得家家公司都有这种人。”

衍波的头像静默良久才重新闪动:“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那种人也有天生直觉,闻得到肮脏气味。刚才群里提到职场骚扰,有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长长的句子,打得很碎,看得出她的彷徨与挣扎。罗浅浅蹙着眉,指下如飞:“怎么能这么说?简直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这世界黑与白哪有那么分明?不过你放心,哪怕我是一只有缝的蛋,也有拒绝苍蝇的权力。”

黑色幽默令人更觉压抑,罗浅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衍波先说话:“跟你说说话,心里轻松多了。我还有公司文档要处理,先下了啊!你工作加油!”

“等一下。”在她下线之前罗浅浅打出最后一段话:“你每月不要打那么多钱到我卡里,起码自己要留足生活费!还有,下次再遇上那种王八蛋,叫上我们跟你一起去扁他!”

回复她的,是一个灿烂的笑脸。可是她知道,衍波现在的心情决不会那样明朗,否则她不会仓促离线。想到她当初热恋时焕发的光彩跟絮絮的话语,罗浅浅就忍不住心中怆然。上次还有不知情的同学说衍波变得稳重成熟多了,有谁知道她为这次成长付出了多少代价?

今天尽是不愉快的事,罗浅浅愈加憋闷得慌。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开门,看到靳辰,灯光下一张脸板得像被人欠了钱,唯一跟他的冷冽气场不搭的是他手中的酸牛奶:“晚饭有点硬,酸奶助消化。”

罗浅浅接过来,他却没有走,她也没关门,两人隔着门槛对望。

最后还是靳辰先开口,他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说:“起用郑玄裳,确实有纪洋的缘故。但是她自身条件若不过关,我也不会松口,《行摄》那边,也是他们自己去谈。”他脸上现出迟疑的神色,终于还是说:“其实,我可以早些跟你说。只是名单没有最终确认……”

“是我反应过度。”罗浅浅低声说,长睫下星辉闪烁:“我不想你为我妥协。”

她认识的靳辰,从来不管不顾不受威胁。可是衍波刚刚还说,黑与白,哪有那么分明?她安然享受他羽翼呵护,又要求他在污泥浊世中独具风骨,何其天真、何其自私?

暖暖灯光中,她终于主动去握他的手:“靳辰,你能把这片子拍好,是不是?”

靳辰看着她,眼里冰雪消融,浩渺如长空碧波。

“不是我,是我们。”他的回答简短而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过渡。哪,哥哥也不是那么完美的~

模特儿

虽说在“辰枫”有了两星期的实习经验,但是外出拍摄对罗浅浅而言还是全新体验。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飞行外加汽车中转之后,摄影组一行人终于到了旅顺。按计划他们将在这里逗留三天, auro在米兰走秀,会在最后一天飞过来跟他们会合。

开始的拍摄非常紧张,为了抢早晨的天光,他们住在海猫岛的小渔村里,租了渔民的木屋来住。罗浅浅习惯住宿,难得出门觉得挺新鲜,也不嫌生活条件恶劣,倒是与她同屋的郑玄裳令人刮目相看。进屋时她还是穿着最新款givenchy超短毛衣的时髦女郎,捋起袖子就成了铺床叠被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罗浅浅跟她两人合作,灰扑扑的屋子很快焕然一新,擦干额头汗水的同时两人相视一笑,不知不觉就亲近了几分。

“嗨,干得不错。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没做过家务的娇小姐。”郑玄裳利落地从旅行包中取出矿泉水,旋开狂灌一口。

“彼此彼此。”罗浅浅坐在新铺的床单上,微笑着说。

“我们走t台的,都是台上明星,台下民工。”郑玄裳拍拍手,毫不在意地脱□上的马鞍形短毛衣,露出窄窄的黑色皮革抹xiōng。伸展的动作拉伸了她柔韧的腰肢,蜜色的肌肤上细密的汗珠晶莹欲滴,跟那些骨骼纤瘦的同行相比,她看起来要野性得多、也健康得多。

“讨厌极了,我一动就出汗。”她随手将毛衣扔到自己的小床上,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像一头活力蓬勃的兽。

这两年复古风正刮得猛,t台上到处都是被重重蕾丝点缀着的英伦淑女,她们统一的脖颈细长,面无表情,每一根发丝都演绎着与世隔绝的高傲与冷漠,郑玄裳想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杀出一条血路,真是难而又难。对她来说,成为r&g的新款代言人是咸鱼翻身的大好机会,可惜——

想到这里,罗浅浅不由有些走神,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脖颈上,在那里,紫水晶精工镶成的蔷薇花正散发着神秘璀璨的光芒。

“喜欢这小东西?”郑玄裳留意到了罗浅浅的目光,不自觉地碰了碰链子,说:“这是我的幸运物。”

“它……很特别。”

郑玄裳没有回答,她沉默着推开了床边的木窗,外面天光已经暗淡,腥咸的海水拍打着沙滩边的礁石,激起雪白的飞沫。极目望向更远的方向,夕阳下有点点渔船正在回航,灰蓝的天空中淡云舒卷,成丝成絮成花,一朵朵次第开放。

她们不约而同静下来,海涛声阵阵入耳,耳畔只有哗哗的海浪声中,这渔村如此安宁静谧,简直就像是神灵开天辟地时私藏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郑玄裳淡淡地说:“我的老家,也是这样一片渔村。”

“我从小在渔村长大,上山捉鸟、下海摸虾。书念得不好,家里也没人在意,女孩子长大了,结婚嫁人天经地义,村子里也有已经买了船的男孩,等着我再大点就来跟我爸妈提亲。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日子好还是不好,直到有一天,有个摄影师来村里采风,他称赞我的相貌和身材,说我是天生的模特儿。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想看看外面的天地,尝试不一样的生活。”

“有人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厌倦城市的喧嚣和尾气,我会后悔我所抛下的一切。可是……”郑玄裳顿了顿,像寻求认同似的转过来看着罗浅浅说:“这种话,不是只有成功者才有资格说吗?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双开内页上,或者是某个豪华演播室里,穿着prada,戴着cartier,假模假样地怀念我在渔村的生活。”

罗浅浅趴在床上,托着腮沉思:“从前倒有个和尚说过这话……唔,‘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

郑玄裳没有接话,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再说。她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眼神悠远而空茫,怀想中带了一点怅然。就是这点怅然打动了罗浅浅,很久很久以后,当郑玄裳真的成了模特儿界的传奇,拥有旁人无可比拟的声望和荣誉,罗浅浅率先想起的,却还是她在渔村木屋中那一抹怅然的微笑。

成功与幸福,真的有必然联系吗?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解答。

海猫岛的拍摄出乎意料地顺利。

罗浅浅虽然菜鸟,但是配合度很高,毕竟掌镜的人是靳辰。而郑玄裳已经入行一年,更是敢拼敢熬,清晨的海风沁骨的凉,两人又是单衫戏水,又是赤足攀礁石,居然全不叫苦。本来预计要两个早晨的活儿,一半时间就完工了。

剩下的时间无所事事,靳辰抚着相机向两位模特儿说:“要不,我给你们俩拍套写真,当做员工福利?”

罗浅浅还没什么,郑玄裳已经忍不住欢呼雀跃,要知道靳辰这种级别的摄影师出场费动辄以六位数计,轻易还请不动,这员工福利着实慷慨。私人摄影的时候更容易放松,罗浅浅平时表情不算丰富,这时候玩得兴起,娇嗔薄怒样样生色。随行的工作人员起了玩心,不敢作弄罗浅浅,却在沙地上挖了坑作势要把郑玄裳埋进去。靳辰将相机调了个角度,皱眉喝止:“别闹太过分了!”众人刚停了一停,他又补上一句:“埋一半就好。”郑玄裳半身埋在沙坑里,仰面做绝望痛苦状,她似乎天生就有演艺细胞,拿捏表情分寸极好。

玩到午后收工吃饭,一群人嘻嘻哈哈,螃蟹壳蚬子壳眨眼堆满了桌。气氛正好的时候杂志方的随行人员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半天,末了一脸为难地看向靳辰:“刚刚来的消息,auror小姐米兰的通告延时了,明天赶不过来。”

大家一下子都静默下来,大牌碰大牌,谁不赶档期?要是互不相让的话这事还真不好收场。靳辰仿佛压根儿没觉察大家的眼光,慢条斯理地剥着蟹脚,说:“她那部分回去再补吧,反正机票也订好了,干脆玩一天再走。”

于是拍摄中途意外得了个假期,回了市区,众人呼啦啦做鸟兽散。罗浅浅泡了半天海水,当晚就有些不舒服,到市里时已经有明显的感冒症状,头痛脑热,还不停地流清水鼻涕。窝到下午她不肯再留在酒店休息,拿着靳辰的相机满世界溜达。靳辰拗不过她,只好抱着纸抽跟在她后头。

两人都不喜欢热闹,专门避开人流拥挤的地方,这城市有太多古老的建筑,历经岁月的洗礼,沧桑中自有一份威严,仿佛迟暮的美人,每一道皱纹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只要有心,哪一个角落都是景,哪一幅画面都迷人。罗浅浅举着相机拍了个不亦乐乎,拍那些带着俄罗斯风情的绿窗尖顶,也拍那些行色匆匆、表情各异的路人。街角的白栅栏后,有安闲的老人在下棋打盹晒太阳,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别人镜头里的风景。

靳辰在罗浅浅又开始留鼻涕的时候递上纸巾,带着点无奈与纵容地说:“等以后有时间,我带你去欧洲,茵斯布鲁克、哈尔施塔特……随便哪个小城镇。乘早晨第一班电车看城镇苏醒,逛到下午在街头的露天咖啡馆喝茶,街巷里疾行车过,身旁风穿树梢,梧桐树叶子掉下来,不需要任何修饰,就是一副极美的片子。晚上我们可以爬到山顶看星星,灯火蜿蜒都在脚下。”

“吓,我以为你只会照相,原来你还是个诗人!”

“怎么,听着很矫情?”

罗浅浅做了个鬼脸:“像旅游杂志的广告内页。”

两人嘻嘻哈哈地继续前行,偷来的假期,仿佛游离在日常时光之外。靳辰跟罗浅浅不约而同降低了心智,每一个街景都要看一看,每一种小吃都要尝一尝,不知不觉逛到了日落。

在街角上他们看到一个穿长衫的老头在摆摊算卦,正好是下班时分,大家都赶着回家,他生意寥寥。罗浅浅一时好奇,探头问他:“你这里怎么算卦?

老头看到有生意上门,精神一振,小眼睛里直闪光:“卜筮、测字、看相、求签,样样都行。”

罗浅浅忍了笑,悄声对靳辰说:“看来是个十项全能。”

靳辰同样鬼头鬼脑附在她耳边:“一个吻,赌他是个江湖郎中。”

老头看出了门道,连忙说:“姑娘算姻缘吧,我这边算姻缘最准。”一边说一边眼明手快地将签筒递到她手里。

罗浅浅不好意思再说不算,只好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支竹签来。拿来看时,是一支中平签,正面刻着:“古人占验,孟浩然寻梅。”反面是首诗:“岭南初放一枝梅,片片晶莹入酒杯;却遇骑驴人早至,儿意背负占春魁。”

老头看了签文,摇头晃脑地解释:“这支签,是孟浩然在岭南寻梅所遇。把梅花花瓣放入酒中而饮,人生极雅乐之事。路上遇有骑驴人先来一步,因其引领,得偿所愿。姑娘你如遇贵人,事业兴旺,但与人共事,要提防他捷足先登。说名誉那就是苦乐自知,勿望扬名。问姻缘……”他停了下,有些狡猾地看了两人一眼:“怕是有些波折。‘却遇骑驴人早至’,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靳辰随手扔下起卦钱,拉了罗浅浅就走。那人在后面慌忙喊:“后生仔,我的话还没讲完,兆头不好可以解,一百块包你功德圆满!”

见两人越走越快,他又不住跌价:“喂喂,八十也成,价钱好商量——五十怎么样?”

他的喊声终于遥遥落在了后面,靳辰侧身在罗浅浅面颊上吻了一下:“怎么样?我就说他是江湖郎中。”

“行行,你比算命的还准。”

两人相视而笑。

日落时的街头,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他们一人一个烤鱿鱼串,像刚放学的少年男女牵手归家。

假日总是因其短暂而愈显美好,因auror的缺席而得来的闲暇时光终于在飞机的起落中正式结束。回到s城,迎接大家的又是忙碌的工作跟喧嚣尾气。

罗浅浅感冒愈演愈烈,鼻子擦得红彤彤的,以至于给auror补拍的时候靳辰顺理成章把她留在了家里,于是她把剩余的精力都贡献给了le papillon的宣传设计。正值毕业季,校园网的bbs有上很多人都在交流实习心得,什么起点工资太低啦、被办公室老人欺负啦、没有机会接触实质性的工作啦、时间都荒废在端茶送水打文件上头啦等等等等。看了人家的抱怨再反观自己,罗浅浅忍不住就要惭愧,因为这些痛苦她都没有机会体会,靳辰给她搭建了最好的平台,这直接导致大伙儿聊天的时候她插不上嘴,如果多说两句不免就有炫耀的嫌疑。

她朋友本来就不多,衍波忙着工作也少有时间聊天,倒是郑玄裳时不时会给她来个电话。罗浅浅自身性格淡漠,对热力四射的郑玄裳反而存了一份欣赏之心。

靳辰知道两人有所交往后,曾用很不赞同的语气跟她说:“你跟郑玄裳,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为什么?”罗浅浅很诧异:“我以为你欣赏她。”

“我赞赏她工作上的表现,不表示我欣赏她的为人,她太急于求成,你跟她不是一路人。”

罗浅浅听了有些不以为然,不知怎么就想起郑玄裳偶然间说过的一段话:“这圈子就是个巨大的食物链,别人都看着模特儿光鲜,其实模特儿在食物链的最底端,被挑拣、被消费。杂志社、经济公司、摄影师、mv导演……哪一方都需要讨好、哪一方都不能得罪,别跟我说机会掌握在别人手里,有才华的人太多,又有谁是不可取代?”

罗浅浅相信靳辰不会利用工作之便要挟谁,但是他在提到郑玄裳的时候,确实会带着某种疏离的、俯瞰的姿态。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因为靳辰久居这个位置,对这行的游戏规则以及人的本质有着比她更透彻的认识,反而为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微感不适。

很多话,一不小心,就是箴言。

月末,新花雨模特儿大赛的冠军争夺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十几个娱乐频道轮流做节目。佳丽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出奇招拉选票;观众迅速站队,各种粉层出不穷;娱记心花怒放,再不用担心挖不大秘闻。移动联通闷声发财,短信费又赚了个钵盆满满。

这种情况下,最倒霉的反而是评委,灭了谁都会在网络上被疯狂的粉丝围剿。靳辰当初也是新花雨评委,被李烟容事件搅得不胜其烦,干脆鞠躬下台。有个女模在六进四的时候被涮了下来,委委屈屈地在微博上说黑幕,不知怎么就提到了靳辰,其实也就那么一句:“要是靳老师在就好了,当初靳老师在台上的时候多公正……”偏偏就有热情的观众当了真,要求靳辰重返节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靳辰躺着也中枪,他越是置之不理,人家越是觉得他有范儿、神秘。他的名字成了艺人微博中的时髦用语,点缀着千奇百怪的祈使句和感叹句。到最后连郑玄裳也不能免俗,羞答答地晒了一组靳老师为她在海滩新拍的特辑,罗浅浅作为她的搭档,有幸也在她的相册中露了脸。说来也巧,有关郑玄裳的那几张都是无伤大雅的生活照,而罗浅浅的,却刚好是《行摄》大片中未经ps的原始照。那几张照片,正是靳辰以拍写真的名义所拍的,他在她最自然最放松的状态下,抓住了她光芒流溢的瞬间。

如果罗浅浅没有在电话中多嘴,没有参与修片的郑玄裳或许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即使事到如今,罗浅浅也无法百分百肯定她是不是存心。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补救。

正如某位知名摄影师所说:“时尚就是垃圾桶里一张漂亮的糖纸,美丽而易逝。”还没上市的新刊中,绝不能使用曝光过的旧图。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没得过小红牌的作者不算好作者,于是,我终于圆满了。ps:就本文这么纯洁的内容居然也会得红牌,**的审核员你们都是爸爸妈妈自体分裂的产物吗暴走!

“三元素”

专业选手跟业余选手的差别在哪里呢?

罗浅浅觉得,所谓专业model,就是能将重复上千次的走位演绎出微妙的变化——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有时仅仅是镜头前的一个停顿,就能令某种饱满的情绪呼之欲出。而像她这样的业余人士,却能令重复一千遍的走位幻化成一千种风格,因为不能自如地控制肢体和表情,这一千种风格都达不到摄影师所要求的那个“点”,不是不到位便是太过。

有经验的摄影师起用新人,往往喜欢在自然环境下进行抓拍,就像靳辰一开始做的那样,只是这方法用过一次后已宣告失效。她越是急于求成,出片效果越差。补拍地点选在吴淞口,离s城比较近,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让整个团队陪她无限时地耗下去。当靳辰终于喊“ok”之后,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只有罗浅浅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回去的车上,靳辰有些好笑地问她:“怎么了?一路上都没见你笑过。我都没说不满意,你何必这么苛责自己?”

罗浅浅鼓着腮默然不语。

灯光师tom是“辰枫”的人,平时跟罗浅浅也挺熟,这时也转过来跟她说:“作为新人,你表现很不错啦!前两天给孙嘉怡拍专辑海报,那才叫辛苦呢!还号称什么歌坛小天后,摆个造型要教半天,表情僵得不能看……”

“那是肉毒杆菌打多了吧?”化妆师jerry闲闲接话。

“唔,有可能。我看过孙嘉怡刚出道时的照片,标准的babyface,脸颊肉嘟嘟的,往台上一站能挡掉大半镜头,哪是现在这样的锥子脸。”

“说起来,我也没觉得她唱歌有多好听,怎么莫名其妙就红了呢?”

“世上哪有莫名其妙的事!你知道孙嘉怡的后台老板是谁?”

“谁不知道?天皇娱乐的刘横海嘛!”

“啧啧,你的消息还真滞后,刘横海早成过去式了……”

……

没想到男人传起八卦来也这么不遗余力,罗浅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靳辰干脆闭了眼假寐,在他们讨论最热烈的时候,悄悄伸过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一辆越野车坐了七个人,已经是满座,吵吵嚷嚷南腔北调更显得拥挤。而靳辰就这么靠在窗玻璃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她着迷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记忆中少年特有的稚气已经褪尽。如今的靳辰,有墨黑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这是专属于男人的粗粝与俊朗。

这是她熟悉的哥哥,也是她陌生的情人。暌隔五年,重新一点一点去认识。

有媒体说他唯利是图,而她看到他如何狂热地工作;有报道说他专横霸道,而她看到他跟员工同挤一辆车;有节目说他崇洋媚外,而她看到他连英文名都没起一个。

舆论就像一面哈哈镜,再正常的人也被照得面目全非,可是在罗浅浅心里,靳辰一如海猫岛的那片海域:清澈、宽广、坚定。

回城后工作人员陆续下车,tom走时磨磨蹭蹭,压低嗓音对罗浅浅说:“别担心,靳老师天生有魔力,腐朽也能化神奇。”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免开尊口。”jerry一爪子卡住他左耳环,豪气万丈直接拖走。

“这对活宝又搞什么?”靳辰睡眼惺忪没弄清状况。

罗浅浅莞尔一笑。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靳辰的实力,她只怕自己不够好。

罗浅浅的表现在靳辰意料之中。因为新人缺乏历练,台风不稳定,情绪容易受外界影响。郑玄裳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想在这组特辑中压罗浅浅一头。与其说这是郑玄裳跟罗浅浅过不去,还不如说是她背后的纪洋在向靳辰挑衅。纪泽自立门户之后,靳辰给了他许多帮助,自然而然就成了纪洋的眼中钉肉中刺。

上次为了罗浅浅靳辰做了退让,现在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决定。流氓从来不会信守承诺,只会得寸进尺。

当罗浅浅懊恨自己识人不明给靳辰惹麻烦的同时,靳辰也在为自己将她卷入是非漩涡而烦恼。

当晚,两人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靳辰是行动派,睡不着干脆起床。跑到楼下一看,走廊里居然有灯光。他有些诧异,循着声音走到影音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就看到罗浅浅正背对着他,认认真真地模拟大屏幕上的动作。

屏幕上放的是全美超模大赛的录影,镜头聚焦在brittani kline身上——罗浅浅将她选为模仿对象是个聪明的选择,因为这位黑发美女得天独厚的外形和与生俱来的美丽气质之外,正是凭借她的实力、丰富的肢体语言以及会说话的眼睛这三样“杀手锏”获胜。

台上的brittani单手撑着罗马柱,摆了个遥望窗外自由天的造型,灰绿色的眼睛如同被幽囚的异国公主般迷离深远。

台下的罗浅浅单手撑在墙上,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从靳辰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睡衣后背上夸张的维尼熊图案。罗浅浅本人显然也对模仿效果不甚满意,因为她扭着身子调整了好几下姿势,最后终于放弃了努力,沮丧地自我谴责了一句:“罗浅浅小朋友,你怎么这么笨!”

靳辰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罗浅浅惊跳起来,转过来看到靳辰,她瞪大眼睛涨红了脸:“你怎么偷偷摸摸躲起来吓人?”

“我有打招呼,可惜你太投入。”靳辰睁着眼睛说瞎话,大喇喇走进去。他顺手从桌上取过遥控器,将画面倒回去定格。

“转身的时候要轻盈,你的指尖搭在墙上,可是重心不能完全前倾。别看伸展台上模特儿一个个瘦骨嶙峋,事实上每天数小时的体能训练绝不会白费。”

好吧,这一点已经来不及了。

“脚尖的借力点很重要,穿着二十厘米的高跟鞋摆pose自然十分困难,但是你穿拖鞋也实在是矫枉过正了。”

罗浅浅努力将□的脚趾往拖鞋里缩。

“每个人特质不同,不是要将别人的优点完全复制才算完美。”靳辰反手撑到墙上。本来就是松松扣着的衬衣自然地散开,露出小麦色的肌肤和流畅的肌理线条。他的脸微微转向窗口的方向,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轻淡的yīn翳遮蔽了他远眺的视线,于是brittan式的忧郁造型中多了一份专属于男性的深沉与内敛。那一点被压抑着的脆弱,比直白的表露更加动人。

“怎么样?”

罗浅浅久久不语,靳辰转过脸问她,转瞬间他已经换了一副腔调。这男人完全了解自己的魅力,他正信心满满地期待表扬。

罗浅浅板着脸,存心打击他:“太阳刚了,过犹不及。”

“你真是苛刻的评论家。”靳辰遗憾地耸耸肩,“那么,你觉得我可以从哪方面去改善?”

“减掉二十磅,少晒太阳,或许你也能扮演苍白瘦弱的忧郁少年。”

“哦,那只会令我变成一副骨架宽大的骷髅。”靳辰向她走近,慢吞吞俯□,眼睛里带着隐约的笑意:“罗小姐,看来你需要建立一个更加健康的审美取向。”

罗浅浅急忙往后仰:“那我们在后期上下功夫,用氤开的水墨颜料做背景怎么样?”

“听起来比刚才那主意好些。”他的嘴唇离她又近了一些。

“我们还可以用多重元素叠加,月光、古堡、迷离的夜色……”

“再加上十字架跟獠牙,就是活脱脱一个中世纪吸血鬼。”

他的呼吸轻拂在脸侧,没有獠牙,却比吸血鬼更危险。宽厚的手掌掌控了她纤细的腰肢,半真半假的啮咬落在她颈侧,空气在暧昧的游戏中渐渐升温。

罗浅浅的手握住了他手腕,她的力气不大,抗拒的态度却很明显。

“靳辰……”

“什么?”

“你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吧?《行摄》的片子。”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你看起来完全不担心。”

“唔……”软玉温香在怀,真不想讨论工作。

不过罗浅浅可不打算放过他,扳着他肩头用力推开一点距离,小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严肃:“我这么烦恼,而你xiōng有成竹。”

“好吧好吧。”靳辰挫败地挠头:“你还记得那组为le papillon拍的试装照吗?那时候你还没想着‘表演’,所以状态特别自然……我当初就觉得,如果没有更好的片子,不如就用这一组。”

“你当初就想好了?”

“有什么问题?”靳辰看起来有些困惑。

“……没什么。”

怪不得不需要专业培训,怪不得拍外景他也是漫不经心。即使是auror这样的超模出错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斥责,对她却完全使用了另一套准则。答案非常简单,因为他一早知道她的实力,她全心烦恼的问题在他眼里,不过是陪业余选手做的一场游戏。

从那晚开始罗浅浅训练热情一落千丈,靳辰来不及揣摩她情绪的变化,他太忙了。如果说绘画是一个人的工作,那么时尚大片需要的是整个团队的精诚合作。

有赖于各路明星微博上的热炒,这一期的《行摄》未发先热,等到上市时,有些本来对旅游杂志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冲着这股热闹劲买了一本。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靳辰在这组名为“三元素”的作品引起了巨大争议,激进的先锋艺术家们喜欢他张狂的想像力和夸张的后期修饰,保守些的则对他大胆的ps运用诟病不止。严格说起来,这组作品已经很难找出直观的城市的踪影,旅顺也好南京也好,任何地标性的建筑都没在照片中出现。 “三元素”显然是三座城市的抽象理解,同时它还是自然界的水、土、火,色彩上的蓝、黄、红,人性中的神、人跟魔。

以罗浅浅为主打的是“水”,她以飘逸的姿态出现在空灵的透明水滴中,素色的长裙、飘飞的长发、悲悯的眼神,令她看起来宛如女神降世。水滴外是延生的绿色枝蔓,象征神灵生发之力。

第二组照片的主角是郑玄裳,不同于罗浅浅的轻灵超拔,她腰线以下都深陷在黄土之下,高高扬起的脸上写满挣扎与痛苦,以她为中心点蔓延出去的是散落的枪支、弥漫的硝烟跟密集的坟包,死亡的气息盘旋不去。

auror被虚幻的火焰所包围,□的肩背上描绘着大幅凤凰图腾,本就深浓的眉目被重彩勾勒,眼瞳中燃烧的魔性动人心魂。凤凰涅槃,是毁灭还是重生?有赖于人们自己的选择。

撇开晦涩的隐喻不谈,挺括的纸质跟鲜明的色彩愉悦了感官,读者喜欢这样的视觉享受。

大量的ps技术的运用令整组作品呈现出强烈的魔幻风格,有评论家称靳辰为“用相机作画的艺术家”,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电脑技术的运用使摄影偏离了本源,这跟艺术毫不相关,只是纯粹的炫技。

对靳辰而言,作品一旦刊载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别人说好说坏他漠不关心。他担心的只有一点:《行摄》的巨额广告投入跟节节刷新的销售量,令包括罗浅浅在内的模特儿,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卡文,抱歉,更新太慢了。还有本文签约出版,肯定更不到结尾中途要停更,先在这里说一下,不愿意看下去的同学可以在这里停。结局肯定是he,出版后我也会尽快放上来。

7

代言

罗浅浅的手机开始频繁收到陌生来电,有广告邀约,有经纪公司,甚至还有向她求爱的粉丝。这些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到她的手机号码,接力赛似的骚扰她,意志之顽强连保险业务推销员都自叹弗如。靳辰处理问题的方式简单而粗暴,他直接给罗浅浅换了sim卡,有业内人士找到工作室来,也被他态度坚决地挡回去。这年头,不但要拼爹还要拼人脉,靳辰混起来不管不顾,他在这头得罪人,叶枫只好在后头做公关。

换号码后罗浅浅暂时得了清静,没过几天,又一个意外访客找上门。

来人是林政宇。这作风粗豪的大胡子一上来就采用哀兵政策,说他上要供房下要养狗手头多么拮据,又说二线摄影师接个活儿多么艰难,再到如今的资本家多么吝啬又缺乏品味。侃得罗浅浅晕头转向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盛唐你知道吗?最近热门的网游《仙御》就是他们公司开发的。《仙御》要开新服,盛唐想请我为他们拍宣传广告——”

“那不错啊!”罗浅浅被他渴盼的眼神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拍宣传片为什么要跟自己报备。

林政宇咳了一声,决定乘靳辰不在快速切入正题:“盛唐跟你联系过吧?他们觉得你很符合这款游戏的女主形象,想请你做游戏代言。”

“《仙御》的女主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根本就是打着网游的招牌行意yín之实!”正在罗浅浅不知所措的时候,靳辰黑着脸大踏步走进来,就知道林政宇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好在他一得到消息就赶回来。

“日你个仙人板板,你说的那是《御仙》!”林政宇为靳辰的无知大翻白眼。

“我知道那款游戏,是网络小说《三千繁华三千乱》改编的。”罗浅浅终于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适时接话:“男主是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他爱上了一只修仙的狐妖,为了赢得她欢心而不断开疆拓土。”

“对对对!”林政宇大喜:“狐妖伽罗,有点天然呆,非常可爱。平时就是普通少女的形象,受到攻击或者害羞的时候尾巴会突然冒出来。”

“这是什么烂设定!”靳辰嗤之以鼻。

“烂设定?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宅男在玩这款游戏?一旦罗浅浅成功代言,她就能成为他们心中的女神!”

“宅男的女神难道不是苍老师?”

“……”望着靳辰的拽样林政宇的拳头直发痒,想到来之不易的片约又硬生生地忍下去。他将突破点定在罗浅浅身上,下定决心无视靳辰的存在。“我不是想做盛唐的说客,不过这机会真的很难得。你个子矮,不可能去走t台,杂志平面跟广告代言最适合你,伽罗的形象简直为你量身定做。时尚圈最现实不过,《行摄》为你赢来的只是浮名,没有新作品面世你会被快速遗忘。”

“你说得一点不错。”靳辰凉凉地接话:“她个子太矮,脸孔识别度太差,而且以她的年龄,现在往模特儿界发展已经为时过晚,明知没有前途何必浪费精力?你不用担心她被观众遗忘,因为她根本没考虑入行。”

“照你这么说,她适合做什么?”

“企宣、策划或者文案。”

林政宇冷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私心作祟,想把她藏在幕后。”

“我知道她的短处跟长处,为她考虑,有什么不对?”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顶起来,罗浅浅局外人似地插不上话,冷着脸推门而出。从办公室到楼下再到大门外,一路上遇到的员工都是忙忙碌碌各司其职,间或还能看见几张娱乐杂志上的熟面孔。

在“辰枫”呆久了,罗浅浅对来来往往的明星已经熟视无睹,反而是靳辰时不时会令她惊诧。他头脑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他能轻而易举地打破所谓大牌的固有形象,挖掘出他们潜藏的特质并在镜头前放大。多少夸张的后期都不能掩盖他曾是一名纪实摄影师的痕迹,敏锐的洞察力能令他迅速捕捉到掩藏在浮华表象下的真实,经他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如电影分镜头般充满画外故事的延展空间。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读者确信他们在冰冷的铜版纸后看到了明星们真实的情感流露,他们的偶像不再虚浮,而是有血有肉。

在“辰枫”流传着许多靳辰如何“虐待”明星的段子,其中有一则是关于rap女王徐紫陵的。当时她还没有大红大紫,为了替她在选秀节目“最女声”中造势,她的幕后团队找到“辰枫”为她拍宣传照。徐紫陵是那种气场强大的女生,遇事非常有主见,为她掌镜的摄影师被她差得团团转,游泳池边摆了半天造型她也不满意。在她对摄影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靳辰刚好经过,冷眼旁观了片刻,上去就把她踹到了泳池里,同时托着相机长指连按。

徐紫陵不会水,人尽皆知。工作人员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回过神,纷纷跳下去救人。她的经纪人揪着靳辰衣领的时候连脸都是青的。靳辰恋恋不舍的放下相机,轻轻舒了口气:“还好,表情不错。”

尽管从此以后徐紫陵再没跟靳辰合作过,但是她那张落水照却成了公认的经典。不管是不是徐紫陵的粉丝,只要看过那张照片的人,都会对幽暗水下猝然张大的嘴巴和满含恐惧的双眸印象深刻,现代社会,谁不在承受压力?谁不是时时窒息?谁没有呼告无门的绝望恐惧?强势女王转瞬即逝的脆弱打动了观众,“最女声”五进三的时候,观众火山喷发般的投票热情挽救了颓势,徐紫陵奇迹般地压倒内定选手钟卿盈问鼎三甲。

不管还有多少幕后不为人知,毫无疑问,靳辰的照片是创造奇迹的助力之一。

然而,令罗浅浅感到失望的是,靳辰的这种神奇的观察力在面对她的时候消失殆尽。或许正如他所说:“每当我走近你,我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他看不到她的努力,也看不到她的彷徨和恐惧。住在靳辰心里的罗浅浅似乎永远停留在十七岁,他安排她的起居,规划她的前途,当她不高兴,他会安抚地拍拍她的头,轻描淡写地说:“好吧,晚上我带你去吃云吞面。”

当她下意识地抗拒他的亲热,他会认为她年纪太小,而忽略跟她同龄的女孩已有人做了母亲。

她只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当靳辰跟林政宇激辩她在模特儿界发展有没有前途的时候,她其实更好奇《仙御》这个case能有多少酬金。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某个领域做到极致,假如没有跟靳辰重逢,她此时应该在忙忙碌碌地找工作,在某个单位实习,领一份不多的薪水,自己养活自己。或许遇到一个不错的男生,喝茶看戏、结婚生子,每个月省出一笔固定的钱来供楼,平平淡淡终老。

很多人都是这样庸庸碌碌的生活,她原本也是其中之一。她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拥有auror那样的风光,她只想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脚踏实地地走。

可是这样的她,是不能站在靳辰身边的吧?太阳的光芒太过炽烈,群星都显得黯淡无光。

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罗浅浅有些恍惚。茫然四顾,大街上人来人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风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靳辰的声音有些焦急:“你去了哪里?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

“我没有听到,我就是四处走走。”

“赶快回来,你忘了下午有lan miu的新品发布?说好带你一起去。”

“好。”罗浅浅收了线,同时发现手机屏上有好几个未接提醒。重复的号码都属于靳辰,末尾一条,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爸爸。

严沁如一生结了两次婚,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罗浅浅拥有两个父亲。她习惯叫周泽伟为“爸爸”,称靳中邢为“父亲”。前者源于血脉亲情,后者出于尊敬。爸爸这个角色在她生命中缺失太久,等失而复得的时候,曾经的亲昵已经化为礼貌和疏离。

离开靳辰后,罗浅浅跟爸爸生活了一年多,彼此都非常拘谨。一个因为心怀内疚总觉得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一个因为被遗弃太久对突然而至的亲情不敢贸然接受,每一句对答都反复斟酌,每一天相处都小心翼翼。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父女关系。

当罗浅浅终于考上大学顺理成章住校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没多久,周泽伟被老板派往盱眙分厂,像天底下所有关心子女的父亲一样,周泽伟会定期来电话,了解完近况之后嘱咐:“你在学校该花的钱得花,别省。不够我给你寄。”罗浅浅总说钱还没有用完,然后反过来提醒他天气的冷暖变化。周泽伟个把月回来一次,尽职尽责,带罗浅浅出来吃一顿大餐,给点零用钱。罗浅浅会自然而然地接过,假装欣喜地说正好拿去买喜欢的cd。

分隔两地,父女间反倒多了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只是这次不一样。周泽伟不是回来探亲,而是他老板在盱眙的化工厂投资失利,倒闭了。

失业对于一个失婚男人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年近五十、一无所有,周泽伟向来洪亮的嗓音听起来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罗浅浅干巴巴地安慰了他几句,心里也有些发堵。

定了定神,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lan miu的新品发布会肯定是不能去了,周泽伟明天到家,最起码,得先给他收拾一下。

家。

多么陌生的字眼。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差点都要忘记,在这浮华喧嚣的都市还有一个四十坪的角落,曾经属于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继续看文的同学,感谢留言的同学,感谢扔雷的同学,也感谢cctv!再次鞠躬致谢!

储备家庭妇女

上高架出外环,衣香鬓影的发布会之行改成了风尘仆仆的下乡之旅。一路上靳辰专心开车,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从深心里讲他根本不愿跟周泽伟有任何牵扯,但是让罗浅浅一个人回家他既不放心也不甘心,真是憋了一肚子的别扭官司无从发泄。

罗浅浅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指点,车子七绕八拐,路越来越窄,最后终于停在个幽深的弄堂口,再开不进去。罗浅浅跟靳辰弃车步行。前几天下了雨,地上随处都有泥潭,里面汪着绿幽幽的脏水,呼吸间似乎都能闻到一股潮咸的气味。九曲回肠般的巷子,随处都有绷着的晾衣绳跟电线,以靳辰的身高有时不得不低头通行。

罗浅浅忍不住取笑:“大少爷好久没到这种乡下地方了吧?”

“我们原先住的那亭子间,也不比这里好多少。”

“那边好歹还算市中心,这里是s城外沿。”

靳辰瞥她一眼,慢悠悠说了一句:“这有什么?你忘了,我也是奉先人。”

“……”他不说她真的差点忘了,他们的渊源只要上溯一代,便纠缠不清。

到自家门楼的时候,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在空地上择菜,大热天气她穿着对襟小袄,扣子一粒粒扣得一丝不苟。远远看到两人走过来,她眯着眼认了半天,还是罗浅浅先走过去,叫了声“张家阿婆”。

“喔唷,我当是谁,原来是小浅。”老太太笑起来,“就去年清明你回来一次,后来就没见你来过。”

“恩,这儿离学校太远,爸爸也不在家,回来也没意思。”

“是啊是啊,年轻人走出去都不回来了。现在这片房子要么空关着,要么租给了外地人,老邻居没几个了。”老太太感慨着,又抬头看靳辰,问:“这小伙子长得挺俊,是小浅男朋友?”

罗浅浅窘了一下,靳辰笑眯眯点头。

跟老人寒暄完罗浅浅上楼,不忘在靳辰手臂上掐了一把:“就你脸皮厚!”

“这老太太是谁?”

“隔壁阿婆,退休的小学老师。”

“小时候对你不错?”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罗浅浅看着礼貌懂事,其实很少亲近别人。她也曾无意间提过,当年父母闹离婚时没少被邻居嚼舌根。能让她陪着笑脸说上半天话的人,必定曾对她心存善意。

想到她儿时受的苦,靳辰就有些心情郁郁,连带的对周泽伟更没好感。

罗浅浅不知道靳辰的心思,回到家洗洗唰唰出了一身汗,忙忙碌碌中渐渐开怀。

今天阳光特别好,让人忍不住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晒。

拖鞋、毛巾、被子、衣服……当然还有新洗的床单。

明晃晃的温暖阳光下,绷一根塑料长绳,湿漉漉的床单随风飘扬。踮着脚尖仰起头,深深吸口气,似乎还能闻到洗衣粉的清香,这是生活真实而朴素的味道。清凉的水滴落到脸上,比任何昂贵的保养品更感觉滋润,她在劳作中享受到的安宁与踏实,正是她长久以来最缺乏的。

靳辰出外买水回来的时候,罗浅浅正在阳台上晒被子。听到响动回头,清丽的眉眼在灿灿暖阳里带着一丝媚意,双颊微红,小巧的鼻尖渗着细汗。

靳辰递过矿泉水,一边抱怨:“老房子没人住,打扫起来最麻烦!早跟你说请家政来做就好。”

罗浅浅喝了水,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嗔道:“家政哪有自己做得精细。”

靳辰极目四顾,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旧弄堂老房子。违章搭出的建筑将弄堂的上空压出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地方两边屋棚可以伸手相触,个别的几乎相亲。在这个英文名叫做“拆哪”的神奇国度,在号称国际大都市的s城边缘,竟然还完整保留了这么一大片棚户区,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奉先区新农里,他的父亲靳中邢,多年前就是从这里走出去。

靳辰的视线落在遥远的、虚无的某个点,不禁有些神思恍惚。

想象自己的父亲穿着开裆裤、撅着屁股在泥地上打弹珠是一件别扭的事,更别扭的是,他的同伴中还有两个熟悉的名字:周泽伟、严沁如。他们同属于附近半导体厂的职工后代,那时候工人还挺吃香,父辈们对孩子没有太高的要求,小孩长大后顶替父母进厂是看得见的可靠出路。

可是等不及这三个孩子彻底长大,半导体厂呼啦啦就倒了,转制、内退、下岗成了八十年代的热门词汇。好在靳中邢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擅长读书,读书改变命运并不是一句空话。很多人对靳中邢的印象是温和内敛,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他温和内敛的表象下隐藏的机敏和野心。儿子来给父亲做这样的评价并不合适,好在这论断最初出自靳辰外公之口——一位历经多次运动存活下来,家学渊博的大学教授。这样的老人总是独具慧眼,可惜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儿没有相同的理智。

靳辰父母的故事乏善可陈,古往今来的传奇跟话本中多有记录:闺阁千金遇上了清贫书生,不顾家人反对执意下嫁。从买卖角度来讲,靳中邢是一本万利,在娶到漂亮老婆的同时还接手了她丰厚的嫁妆跟家族人脉。靳中邢婚后事业运直线飙升,尽管他那点成绩在岳家的谱系中还不值一提,不过回新农里摆摆谱已经足够。

可事实是,靳中邢婚后再也没回过老家。尽管这老家如此之近,地域上没脱出s市,开车不消两小时。

靳辰走神的时候罗浅浅已经完成了手头工作,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怎么好半天不说话?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靳辰仓促一笑,鬼使神差地问:“浅浅,你还记得自己跟我说过,你为什么姓罗吗?”

“三代归宗嘛,我曾祖父倒插门的时候说好的。你不知道看我生下来是个女孩,爷爷奶奶有多失望。”

男人的自尊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历经三代,还要执着地还姓氏本源。

就像他的父亲,从老婆那里收获了一切,又觉得自己矮人三分。费尽心思走出了新农里,续弦娶的却还是新农里的女人。

想到罗浅浅的母亲,靳辰有些五味陈杂。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深深憎恨着这泼辣低俗的女人,在他眼里严沁如跟朱妙音简直没有任何可比性,无论从外形、气质还是到学识、风度。偏偏爱情是那么不讲理的事情——不,或许根本不是爱情,如果靳中邢真的爱严沁如,当初又怎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他爱上的只是在她面前找回的轻松和自信,只要他能大把大把地赚来钞票,能不能听懂巴赫又有什么打紧?达利是不是疯子谁愿意关心!

正如靳中邢的老丈人所断言的,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投机。读书是投机,结婚是投机,生意也是投机。从本质上而言,靳中邢跟严沁如才是天生一对。

时至今日,靳辰还记得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黄昏近晚霞,她笑得苍凉而自讽:“别恨你爸爸,他跟我不是一路人。”“也别恨那女人,真正的第三者,是我。”

这一辈子活在书香跟琴音中的女人,终于在最后日子里认清了事实。靳辰不知道的是,这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罗浅浅将喝剩下的半瓶水递到了靳辰手里,对有着轻微洁癖的她而言,这是对人最大程度的亲昵。

靳辰接过,咕咚咚喝了一大口。

时光荏苒,他对严沁如的恨早已消失。这是他始终不屑弄懂、懒得弄懂的女人。唯一给他的一次惊异是在夺走她生命的那场车祸里,面对迎面撞来的集装箱卡车,坐在副驾上的她竟然违背求生本能,以血肉之躯挡在了丈夫身前。去认尸时,两具烂纷纷的身体卡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几十年的爱恨交缠,靳中邢之于严沁如,绝不仅仅如外人所言只是座金矿。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你无法用“好”或“不好”来界定。

“喂喂,回魂!”罗浅浅在靳辰面前招手,皱着鼻子露几分俏皮,半真半假地抱怨:“你今天好奇怪。没去成发布会就这么不开心?”

“胡说八道!”靳辰顺手将她揽进怀里。娇小的身材,刚刚契合他的怀抱。他想起她刚到靳家的情形,瑟缩中带着警醒,明明脆弱得要死还假装自己拥有一身利刺,不小心养死只小鸭子都会哭得像世界末日。从外貌到性格跟她母亲都没有半点相似,让人想欺负她都找不到理由。这些年亲人一个个离世,母亲死后外公外婆搬了家,他们将余生献给了福利社的残疾人,却不愿面对酷肖女婿的亲外孙,前年姑姑也跟着女儿移民去了加拿大。

世界广阔而荒芜,最后与他相依相伴的,只剩一个罗浅浅。再没有人比她更加珍贵!

靳辰拥抱的力道令人窒息,罗浅浅不安地挣扎。

“嘘,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果然不再动。

很久以后,她才从他怀里悄悄探起头,柔顺的长发衬着瓷白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闪闪。靳辰一低头,吻在她额上,鼻端是洗发水的柠檬香,跟她的人一样,淡淡的,不出挑,却一点一点,沁入你的心里。

“浅浅……”他轻轻地唤。

“恩?”她软软地应。阳光跃动在她眼里,她印刻在他心里。

细碎的吻,温柔而缱绻。这是他的小女孩,他爱她爱了那样久,久到自己都追溯不到源头。

正动情的时候,“咔啦”一声,阳台顶上的晾衣绳断了,床单掉下来,罩在两人头顶。

闷声静默,片刻,终于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时间太长,绳子都老化了。”靳辰三两下把床单扯过来,卷吧卷吧扔到洗衣机里,“脏了,重新洗吧。”

罗浅浅急忙又把床单扯出来,看靳辰还想捣乱,顺手推了他一把:“这种老式机子,又不好调程序,洗起来老费电了!你去屋里休息会儿,我重新搓一下就好了。”

罗浅浅的房间小得像蛳螺壳,靳辰长手长脚站哪都觉得碍事,干脆脱了鞋歪在她床头。房间通阳台,从靳辰躺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熏风拂动她秀发,她渗着汗珠的面庞在阳光下看来温暖而健康。在这慵懒宁静的午后,连时光都放慢了步调,让人油然而生一种错觉,仿佛一瞬就是一生。走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风景,他第一次想要停下脚步,不做某个party上光芒四射的明星,也不做哪本杂志推崇的摄影牛人,仅仅作为某个小家的男主人:换灯泡、通马桶、修管道,在老婆甜蜜而琐碎的唠叨声中终老。

长长的午后,他做了个长长的梦。醒过来的时候,天光都已经暗淡,罗浅浅支着腮坐在床头,靳辰顺手捏捏她鼻尖:“我睡了多久?怎么也不叫我!”

“难得有机会听你说梦话,还不多听一会儿?”

“我说什么了?”靳辰翻身起来,斜眼睨她,带着三分睡意七分痞气问:“是不是‘老婆、老婆’这样喊?”

罗浅浅红了脸啐他一口。

房间都收拾好了,暮色中,两人相携而归,来时的不快已烟消云散。浮生冉冉,现世安好,靳辰觉得梦中的小家已离他不远。要么,明天她老爸回来,他跟她一起去见见。

靳辰在心里默默规划,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回城后还有场大麻烦正等待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搞了段h,写完了觉得挺别扭,又改了~好吧,从此轻舟改名为ed舟。

麻烦大了

同样的时间点,新农里已经是静夜,过了**点连饭店都不营业,要再晚两小时你还满街溜达,就很容易被误认成站街女跟二流子。不过在跨过六十里路的主城区,你完全不必有这样的忧虑。有首歌是怎么唱来着?“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对靳辰而言,灯红酒绿、锦衣华裳,是再熟悉不过的旧天地。可是在新农里消磨了一下午,再看这满眼霓虹便不觉得热闹只剩下烦心。

烦心也得出来,叶枫和林凯都被扣在了局子里——lan miu的新品发布会结束得早,好多人意犹未尽,餐会后结伴结伙地去了ktv闹。这下可好,从艺人、制片、摄影师、王牌经纪人再到新生代导演,跨国界跨领域,浩浩荡荡十几号人,一下子把局子塞满了。本月是记者的狂欢季,新闻稿发也发不完。他连明天的头条都帮他们想好:“娱乐圈大腕聚众吸毒,挑战公众道德底线!”

或许他该庆幸,叶枫和林凯,一个经纪人一个摄影师,只能算圈内边缘人,明天的头条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们,也不存在粉丝抗议、公司雪藏、广告解约等诸多问题。

正思忖间,车子已经出了内环,再往前就是西城分局延河路派出所。还没靠近,远远就看见沿马路停了一溜车,记者们长枪短炮齐聚在派出所门口,几个辅警在劝说他们离开,附近还有穿睡衣的小区居民擎着手机拍了个不亦乐乎。得,不用等明日头条了,微博跟播客今晚就挺热闹!

靳辰一瞧这阵仗,撇嘴苦笑,加速、转弯,从旁边岔路离开。

车子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开了几圈,对靳辰这样的急性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样干耗时间更难受的事了。他出来的这会儿工夫,手机就没停过,都是相关联的人在相互打探消息。

没多久,跟“辰枫”合作的夏律师打来电话。都是老关系了,他也不玩虚的,上来就说:“靳辰,事情有些麻烦。”

“等等……”靳辰在路边停了车,问:“尿检结果出来了?”

手机那头夏律师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或许是附近有什么人,说话也很简洁:“尿检显示阳性。”

靳辰闷了一下,还是有点不肯相信:“老夏,大家都是熟人。叶枫贪玩我是知道的,林凯一向洁身自好,他连酒吧都很少去,怎么会去沾毒品?”

“年轻人嘛,都有好奇心。看别人玩得high了试一试,也有可能。”

靳辰揉了揉眉心。

夏律师还在继续说,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看,是不是需要做一些挽回。我知道一些药品——咳嗽药水、抗抑郁药,都会对尿检结果产生影响。如果有必要,可以请精神科医师出证明,就说叶枫最近有在服‘利他能’。”

“那林凯怎么办?”

“感冒多喝了止咳糖浆,反正都是含苯丙胺,应该能应付过去。”

靳辰不是小孩儿,当然知道事情没他说得那么容易,但是夏律师在业内很有名,脑子活路子野,他说能应付,就是有把握。

见靳辰犹豫,那边开始催:“时间不多,你尽早决定。”

“好吧,你放手一试。”

这事儿一时半会没法了结,靳辰又联系了几家涉事的娱乐公司,有艺人牵扯进去人家比他紧张多了,都说启动了危机公关,媒体也都通过气了,会谨慎发稿。

到这份上,靳辰能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紧张过后就是疲惫,他用手抹了把脸想:最不济就是拘留,拘留个十天半月,也算给他们点教训。

事实证明他想得还是太简单。

回去的路上夏律师打来第二个电话,开口只有四个字:“麻烦大了!”

今晚涉事的一个艺校女生,吸毒过量昏迷不醒,现在在医院醒过来了。她指证说是叶枫对她图谋不轨,强行灌药,院方检测她体内有大量苯丙胺和安眠药残留。叶枫矢口否认,奈何两人当时在屋角,灯光昏暗,根本没有别的证人。

吸毒、□,现在还涉嫌□。麻烦真的大了。

“辰枫”工作室被叶枫连累得人仰马翻,记者二十四小时蹲守抓新闻,日常工作大受影响。靳辰整晚都没有睡觉,跟律师八方奔走,凭他跟叶枫的交情,说叶枫尝试吸毒还能勉强相信,说他□?简直说笑!回想起来整件事都有蹊跷之处,记者跟警察同时到现场,显然是有人提前爆料。那艺校女生肯来这种场合,可见也不是三贞九烈,以叶枫的风月手段何须灌药这么下作?

种种谜题待解,陪罗浅浅见她老爸的事只好搁在一边。罗浅浅倒是松了口气,她到现在还没有跟她爸说起靳辰的事,不是没机会,而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两人心结至深,见面打起来都还是轻的。

罗浅浅单独去长途车站接她爸。走到半路遇到堵车,等乌泱泱的车龙子再动起来,周泽伟已经出了站,说是在南门口的公交车站点等她。

南门那边人多,出租车老远就停了,罗浅浅擦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挤。到地方左右一看,没见周泽伟,正想打电话呢,一转头,发现他在对面报摊上看杂志。周泽伟年轻时候很魁梧,厚身板、大嗓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可惜半生不顺,先是下岗,又是老婆出轨离婚,走到哪儿都疑心别人在取笑他,背就一点一点塌陷了下来。佝偻着背的大个子在人群中仍是显眼,因此罗浅浅很容易找着了他。见他看杂志看得认真,罗浅浅难得的起了一点玩心,她挤过人流,悄没声地走到了他身前,一掌拍在他背上,同时清亮亮喊了一声“爸”!

周泽伟吃了一惊,霍然抬头。才小半年不见,他又见老了,这种老并不体现在外表上,而在他看人的眼神:浑浊、疲惫,总像笼着层yīn霾,擦也擦不干净。罗浅浅刚才那点骤然涌起的喜悦消失了,她很乖巧地弯腰,去拎她爸脚边的编织袋。编织袋很臃肿,好在不重,一下子就拎了起来。罗浅浅直起腰,见周泽伟原地站着不动,以为他是累的,就说:“爸,旁边有个麦当劳,我们先去歇一歇,再转车回家。”

周泽伟不声不响,将手里的杂志打开,递到罗浅浅面前。

罗浅浅不明所以地瞄了一眼,僵住。

熟悉的版面,熟悉的面孔。

这是新一期的《行摄》。

这是她。

麦当劳,人潮涌动。

角落里,罗浅浅跟周泽伟相对而坐,一人一杯可乐。中间桌面上,摊着那份惹祸的杂志。旁边有同样带着行李来歇脚的旅客,还有一对隔着桌面喁喁细语的学生情侣。狭窄的过道里,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擎着蛋筒尖叫着追来追去。

罗浅浅像小学生,双手放在膝上,干巴巴的,把跟靳辰重逢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只是衍波那一段她隐去了没说,跟靳辰如今的关系她也没说。

就是这些,也足够周泽伟感到愤怒,愤怒之外还有屈辱。刚才在报摊乍看到这画片他还不敢相信,还盼着是自己眼拙认错了人,可现在……

罗浅浅看他脸色不善,小声解释:“爸,我不是存心瞒你。我知道你对靳家有看法,本想着见了面,再慢慢跟你说……”

“说什么?”周泽伟硬声反问:“说你跟你妈一个样,离了姓靳的就不能活?说我这当爹的没出息,不能给你买车买楼找工作?”

“爸!”

“别叫我爸!”周泽伟狠狠一拍桌面,画片里的罗浅浅上了妆,跟当年的严梦绮竟有三分神似,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尤其刺眼刺心。他一扬手,将那本杂志扫得飞出去。

麦当劳里本来很嘈杂,这时突然静了一下,好几人往这边好奇地张望。罗浅浅低声哀求:“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周泽伟坐在原地,呼哧呼哧喘着气,感觉心里一阵闷痛。他顾不得跟罗浅浅生气,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瓶子,旋开,倒了两粒药丸咽下去。

罗浅浅白了脸过来,手足无措地给他顺气:“爸,你怎么了?你消消气……”

“老爷子像是心脏不好。”一双大手适时伸过来,扶住周泽伟:“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躺平?”

“不用。”周泽伟摆摆手,侧过脸,看到个十分醒目的年轻人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他以为对方是热心的食客,正要道谢,不曾想罗浅浅先跟他打了招呼,声音里还有掩不住的错愕:“纪洋……”

纪洋直接打断她的话:“你去柜台要杯白开水,给老爷子过过药。”

罗浅浅头脑发懵,慌里慌张去了。再回来时,看到纪洋拉着凳子坐在周泽伟旁边,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周泽伟的脸色已经缓和多了。她来不及细想,急忙把水端过去,周泽伟吹着热气,慢慢喝了一口。

纪洋很自然地说:“每天晨起喝一杯白开水,可以降低血液粘稠度,减少心脏病突发的危险。”

“你怎么懂这些?”

“保健医生嘱咐的。我爸有冠心病。”

周泽伟在一旁有气无力地插话:“年纪大了,浑身都是毛病。”

纪洋点点头:“所以更要静心。”说完看看四周,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这边空气混浊,又很嘈杂,等伯父休息好了,我送你们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周泽伟缓过了神,急忙推拒。尽管纪洋说话文邹邹的很客气,但久居上位者自有一股迫人气场,令周泽伟觉得很不自在。他不知道罗浅浅哪儿交到的这种朋友,隐约觉得与靳辰有关。

罗浅浅看周泽伟没事,也点点头说:“我家很远,纪先生很忙,就不劳你费心了。”她对纪洋没好感,但是人家刚刚帮了她,态度太生硬似乎也说不过去。

“看来你是把郑玄裳的帐算在了我头上。”纪洋并不因别人的拒绝而难堪,他很有风度地起身,拎起地上行李,向罗浅浅一笑说:“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来讨人嫌。只是伯父身体不好,我让司机送一段,你该不会也要拒绝吧?”

祸水

纪洋一再坚持,罗浅浅跟周泽伟推不过,还是坐上了他的车。没想到等后车门一关,这人像忘了刚才说的话,往副驾一坐不再挪窝,弄得罗浅浅一阵无语。

迈巴赫宽敞又舒适,周泽伟却如坐针毡。刚才出门时有个小鬼把可乐泼在了他后腰上,现在一静心只觉衣服又湿又黏,他还不敢往后坐扎实了,怕脏了人家的座椅。纪洋后脑勺像长了眼睛,适时递过一块毛巾:“拿这垫着舒服些。”

周泽伟连忙道谢,纪洋趁势跟他攀谈起来。周泽伟做过化工,他就聊化工,无机有机农药印染乱侃一气。罗浅浅冷眼旁观,觉得他倒是跟传言一样:抬得起头、沉得住气、弯得下腰。

周泽伟到底年纪大了,坐了六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已经乏了,到半路上歇了嘴,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盹儿。

车厢里安静下来,眼看快到家了,罗浅浅到底熬不住,敲敲纪洋椅背:“说吧,我们穷门小户,有什么能被纪先生瞧上。”

纪洋转回来看她,挑眉反问:“我做人就这样失败?偶尔做点好事,就是别有所图?”

“商人无利不起早。”

纪洋失笑:“你说话真直接。”

其实罗浅浅还知道句更难听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给人留余地,没说出来。

她没说,纪洋却感觉到了。他依旧在笑,只是眼里多了些深思的味道。罗浅浅也不催他,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他很久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眼睛明净得像一泓清泉,说不清是简单还是通透。他忽然不想跟她兜圈子。

“我旗下有家名叫echo的模特儿经纪公司。”

“我知道,新花雨的赞助商之一。”靳辰曾说赛维是业内航母,航母虽强,可惜尾大不掉。echo是海上快艇,可以轻装上阵,却经不起大风大浪。靳辰说话总是一针见血,所以才会动不动得罪人。

纪洋研究着她表情,缓声试探:“要是你肯签约,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经纪人。”

最近类似的邀约不在少数,罗浅浅熟练拒绝:“对不起,我觉得我不合适。”

“为什么?”

“个子太矮,年龄太大。”

“aoki身高跟你差不多,leona入行时已经二十七,还不是都红极一时。”

“aoki走红的时候才十五岁,leona有演艺背景,我跟她们没有可比性。”

“何必妄自菲薄?‘三元素’反响不错。你正该趁热打铁。”

“那是摄影师的功劳。”

一句顶着一句。纪洋停口,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意味深长地说:“世事无绝对,你若改变主意,再打我电话。”

尽管被罗浅浅严词拒绝,纪洋还是很有风度地将她送到家。按道理应该请他进来喝杯茶,但是父女两身心疲惫,不约而同忘了这茬。

从某种角度来讲,罗浅浅应该感谢纪洋,被他在中间一搅合,周泽伟的怒气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形诸于外。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问题,关于靳辰,关于纪泽,关于杂志硬照,关于这五光十色的圈子。到最后他大致弄明白了,至少是表面弄明白了。他点点头,下了结论:“接下来你就老老实实的呆家里,别老想着一步登天。工作可以慢慢找,我豁出老脸托托人,总能给你口饭吃。”

“我在‘辰枫’就是实习,过两天我想去杂志社面试……”

“面试什么?”

“文字编辑吧,还不知道成不成。”

“那家杂志是做什么的?”

“健康方面的,医药、养生、健美。”

罗浅浅挺镇定,她说得是真话。前几天le papillon的周老师提起说她有朋友在办杂志,正在招人,她当时就挺感兴趣,只是怕靳辰不同意。现在她要是继续留在“辰枫”非得跟她爸闹僵不可,只好先退一步再徐图后计。

周泽伟没再问下去,转过身走了。

这天的晚饭是罗浅浅做的,番茄炒蛋、红焖竹笋,还有一条清蒸鱼。两人都不多话,饭桌上气氛压抑,偶尔筷子碰到碗沿才有几声闷响。

洗完碗,她爸在外面看电视,她回卧室枯坐。房间久不住人,墙面灰扑扑的,空气潮湿而闷窒,纱窗中透进来的光线yīn郁晦暗,让人想起落雨前的天空。外边的电视机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有一句没一句,断续而浑浊。

多么奇怪,不过相隔一天,世界就变了模样。

半夜里靳辰打来电话,她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睁开眼的一瞬间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睡了?”靳辰的声音乍听是凉的,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手机贴在皮肤上的触感。

“等等。”她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小小的被窝温暖而隐秘,她放松地打个哈欠,说:“好了,你说吧。”

“什么时候到家的?你都没给我打电话。”

“你不是忙嘛!”

“跟你爸处得怎么样?”

“还行吧。”停了下,她决定实话实说:“靳辰……”

“恩?”

“我爸知道我跟你见了面,他不太高兴。”

“……他想怎么样?”

“他要我呆在家里。”

话出口的时候罗浅浅有些不安,但是他答得很快,情绪也不见波动:“那就再呆几天。”

她一阵无言,隐约有些失望。过一会儿她才想到问:“叶枫的事情怎么样?”

“还在办。”这次他答得潦草,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她安安静静地等,被窝里缺氧,她探出头,听到他说:“我还有事,你乖乖睡觉。”

在他收线的刹那她飞快地说:“我很想你。”

忙音。

她说得太晚了,他大概没有听到。

可是等她再想睡的时候手机又响,这次是短消息,简单的两个字:“想你。”一种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温柔甜蜜又略显酸涩,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这是日日相依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没有回短信,但是那一晚,她攥着手机入睡。

罗浅浅在新农里一共呆了四天,她过着十足待业青年的生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打扫打扫房间,出门买菜,跟老头老太聊天。

她偷偷也去网吧,或者用手机上网。四天里她眼睁睁看着叶枫的负面新闻不断升级,最后终于不可避免地扯到靳辰身上。提到吸毒,就有网民翻出那期《名人面对面》的专访,靳辰满不在乎地承认他在法国吸过大麻。提到迷|奸,又让人重新想到李烟容,她在炒作失败后被媒体封杀,有人上传了她在商场派发传单的照片,看上去特别的消瘦潦倒。网民都是墙头草,有自称李烟容的好友出来发帖子,说她遭到恶势力压迫,不能见工没有收入,天天只吃水煮白菜,麻油都不敢多加,就是这样她也苦苦支撑,不愿去收入较多的夜场走秀。网民都是墙头草,在这样煽情的引导下,有人开始质疑靳辰就是那所谓的幕后黑势力。毕竟蛇鼠一窝,他的助理跟合作伙伴都在局子里,他还能清白到哪儿去?

接下来有人在各大娱乐论坛建楼,贴出靳辰接拍过的所有大尺度照片,其中有一组名为“毒”的香水广告因为过于诱惑撩人,甚至在英国被判禁播。跟网媒相比平媒的反应要滞后得多,但网络热炒了两天之后,有卫道士站出来,呼吁大家签名抵制披着“艺术家”外衣的流氓恶势力。有十来名艺校学生到s城几大主流媒体外集结,打着横幅要求净化杂志环境,被保安驱逐后他们甚至在广场烧书,被焚烧的杂志包括当季的《行摄》,这次活动参与的人数虽然不多,影响却很恶劣。

罗浅浅每上网看一次新闻就胆寒一分,这样步骤分明环环紧扣的做法明显是有幕后推手。然而每次给靳辰打电话,他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没事,我自己就是老板,难道还怕被人开除?”可她知道没那么简单。作为老板他不怕被人开除,作为摄影师他却会被媒体封杀。

在这风口浪尖上她急切地想站到靳辰身边,但是“辰枫”的丑闻闹得太大,终于连不关心娱乐新闻的周泽伟都听说了这事。他解决问题的方法简单而粗暴,搬张凳子坐在家里,很明确地告诉罗浅浅:事情解决之前,她哪里都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天天掉收,泪眼望天。

8

☆、第 35 章

罗浅浅心急如焚,周泽伟寸土不让。

父女俩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访客——纪洋。

像纪洋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跟上次的麦当劳偶遇不同,这次他是有备而来。除了他本人,还带着一名助手,上来先送了周泽伟两罐六安瓜片,说这茶色翠香清、解渴生津,对心血管病也极有好处。

周泽伟因为身体原因戒了烟酒,平时喝的都是小摊上的散称绿茶,这礼物对了他胃口,连带地对纪洋也态度极佳。他看纪洋西装革履,自家条凳黑漆漆的不像话,手忙脚乱地拿抹布连擦了几遍——擦了比不擦还脏,亏纪洋面不改色地坐了。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贵客的,周泽伟直接将人家送的茶叶罐打开泡了来喝,于是围绕着茶香色泽又扯了番闲话。

等加过一巡水,纪洋或许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示意助手取过文件袋放在桌上。

纪洋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叠资料,推到罗浅浅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想必罗小姐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罗浅浅搔搔头,苦笑:“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根本没有跟哪家经纪公司签约的打算。不——我根本没有继续当模特儿的打算。”

“别先急着拒绝,你不妨先看看合约的具体内容,可以说,这是echo成立以来条件最优渥的合约之一。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公司,我会为你配备最优秀的团队,还有cash——”罗浅浅以为纪洋是要许以重金,没想到他指了指身边的男子,接下去说:“ echo的艺术总监亲自当你的经纪人,够有诚意了吧?”

罗浅浅吃了一惊,顺着纪洋的指尖看过去,对方也正从桌子对面望过来,向她点了点头。cash,仔细想一想,这名字对罗浅浅而言还真不陌生。他是模特儿圈的金牌推手,具有前瞻性眼光的开拓者。在某些同行口中,他是八面玲珑的投机分子,厚脸皮怪思维加上一点点运气,成就了所谓的业内传奇。跟他有接触的模特儿则大都说他为人谦和,精明能干而且知识渊博,懂造型也会设计。

罗浅浅一度对他很好奇,“辰枫”的资料室里有他策划的经典案例,但是他为人低调,涉及他本人的图片资料很少。现在,传说中的“明星印钞机”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没有想象中的张扬显耀,苍白尖削的面庞配着下垂的眼角、虚浮的眼神,活脱脱一副写字楼白领的过劳相。谁能想到得他青眼,就能从沙砾变成珍珠,在t台上熠熠生光?

不,不止t台,罗浅浅记得他最近的豪言是要“从一个人扩展到一个王国,从时尚界过渡到演艺圈”,或许,这就是他跟纪洋结盟的原因,将衡宇打造成一艘传媒航母?

果然,纪洋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罗浅浅的猜想。

“签五年长约,你不但能上《vogue》《elle》这样的一线杂志,而且有机会在影视圈争得一席之地。”

“这么说来,你是想成为威廉赫斯特这样的传媒巨鳄?”

赫斯特是20世纪初的美国报业大亨,被称为新闻界的“希特勒”,“黄色新闻大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凭借自己雄厚的经济实力,在十多年中陆续收购了30多家报纸,建立自己的电影王国并将触手伸到了政坛。

跟这样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相提并论显然没有使纪洋有丝毫不快,前倾的坐姿和交握的双手更多昭示了他内心的得意。

“那么……”他放慢了语调,用一种玩味的表情看着她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玛丽咏戴维斯?”

戴维斯是赫斯特的情妇。

罗浅浅呆了一秒,不敢相信他竟敢当着别人的面公然调戏她!

cash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然,周泽伟则是一脸茫然。

罗浅浅尽力将不快压到心底,皱眉说:“凭威廉赫斯特的实力,不是照样没能捧红戴维斯?”她将合同往纪洋面前一推。“纪先生,不是有钱就能掌控别人命运,我建议你换个投资对象。”

纪洋毫不介意,他这人完全能放能收。收回合同,依旧是春风和缓的语气:“或者换个方式,签个短约。由echo出面,接盛唐的游戏代言。”

“又是盛唐的游戏代言?”罗浅浅睁大眼,掩不住她的吃惊。

“是。”

“为什么你会掺和?”

“我很看好网游媒体在传播领域的媒介价值,衡宇跟盛唐正在谈合作。”

“为什么是我?”

“最近圈内力捧的几大玉女连爆绯闻,观众已经不肯买账。跟明星相比,刚出校门的你更符合观众期许。正如你所说,煊赫如赫斯特都没能捧红戴维斯,在这圈子里想要成功,除了外貌才情之外还需要恰当的时机。”

罗浅浅一时默默。

周泽伟找到机会插嘴:“纪先生,我不明白,你这算是……”他想了想,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搜到一个合适的词:“星探?”

“差不多吧!”纪洋笑起来,将注意力转到周泽伟身上:“您看,只要拍一则游戏广告,前后不过一周时间。就有十五万代言费入账,何乐而不为?”

“十五万?”周泽伟大吃一惊。

“周杰伦代言《真三国》 身价800万,周星驰代言《大话西游》 身价500万,就是前阵子炒得挺热的草根妹妹代言费也有20万。盛唐开的价确实少了点,如果罗小姐信得过我们公司,费用我们可以出面去谈。”

周泽伟见对方似乎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讷讷半晌才说:“这就是个普通广告?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要求?”

“这个您放心,游戏商就是看中罗小姐的清纯形象,广告一点不暴露,拍摄前我们会签合约,细则很明确。”

周泽伟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纪洋乘热打铁,对罗浅浅说:“我当年在antioch college读书的时候,为了给我妈买一条手链做礼物,打了整整一年零工。”

“你这样的人,还需要打零工?”

“自己赚钱感觉就是不一样,你说对不对?”纪洋反问,问完歇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屋内陈设,又习惯性地屈指敲了敲桌面,说:“用打工一周赚来的钱,为自己父亲买一份养老保险,你觉得值不值得?”

他进门后说了一堆话,最后一句终于打动她。

罗浅浅沉默片刻,说:“让我考虑一下。”

送纪洋他们出门的时候罗浅浅喊住cash,有那么一个刹那她很想告诉他他曾是她偶像,或者跟他谈谈他的那些大手笔策划。话在嘴边兜了一圈,却成了没头没脑的一句:“您觉得……我行吗?”

cash转头看了她一眼,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吞吞地说:“我有个女儿,今年七岁。下过围棋、弹过钢琴、学过画画,至今没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罗浅浅愣住,心想大师果然是大师,说起话来天马行空,让人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看过你在‘三原色’中的表现,也看过你为le papillon写的文案。你是顽石还是璞玉现在言之尚早。不过,我若是你,一定多做一些尝试,不一一试过,怎知自己适合做什么、能不能做好?”

这两人的来访像在湖面投下了石块,虽无轰然巨响却有层层涟漪。

靳辰带来的矛盾被转移了,周泽伟明显短了气势,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周泽伟做饭时,罗浅浅好容易觑着空当跑到阳台给靳辰打电话,那边却一直在忙。最后一次通了,罗浅浅刚想跟他说今天的情况,他却先开口:“我现在不太方便,回头打你电话。”

语速很快,简直让人没有插话的空间。

还没等罗浅浅开口,就听到边上有人跟他说话:“jin,再迟就来不及了。”沙哑性感的声线,带着微不可觉的外国口音。

“等一等。”大约是他捂住了手机,声音有些含糊,过片刻又清晰起来,是略显抱歉的语气:“浅浅,我时间不多,你长话短说吧?”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

“没什么,就是在家里呆得无聊了。”

随便说了两句,很快切断通话。

最近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霞光满天,转眼就是浓云密布,热风吹在脸上说不清的闷窒,远处破败的建筑在黯淡的光线中渐渐丢失了细节,模糊成灰蒙蒙的一片。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怀念市区那条冰冷的、灯火通明的天际线,原来所谓的乡居生活这么容易使人厌倦,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宁静致远。

耳边还回响着刚才听到的那声“jin……”舌尖轻点,余音缠绵不尽。

重新拿起手机,翻出衣兜里的名片拨号码,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我答应做盛唐的代言,你回来签约吧。”

“好。”纪洋倒是干脆利落,大概装腔作势的女人见得多,语声中不乏一点稳坐钓鱼台的得意。

不过他怎么想,罗浅浅浑不在意。正要收线,纪洋却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补充:“待会儿说可能不方便,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我这儿有一则关于靳辰的新闻,说是他指挥律师收买医生,为自己的助手做尿检假证明。”

罗浅浅一凛:“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爆料。作为签约礼物,我可以压而不发,不过别的报社会不会发,我就不能保证了。”

“……”

今天是什么日子?意外连着意外,让人消化不及。

☆、第 36 章

重金之下,说服周泽伟不是什么难事。所谓原则,其实不过是道纸墙,看着坚实,轻轻一推也就倒了。

因为盛唐的拍摄期比较赶,罗浅浅跟纪洋他们一起回市区,周泽伟亲自送她上车,说好过两天出来探班。对此罗浅浅是轻松胜于失落。这趟回来,她对改善父女关系已经不抱奢望,父女间的隔阂哪怕有血缘的羁绊也无法消弭,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踩到雷区,刚刚还谈笑风生转眼也会冷场。与其每日里小心翼翼,不如适当保持距离。从某种角度讲,盛唐的广告合约是及时雨,做不到父慈女孝承欢膝下,好歹让他晚年衣食无忧。

老屋灰暗的轮廓终于消失在视线里,罗浅浅长长舒了口气。

cash开了辆凌志的suv,空间很宽敞。纪洋叠起腿坐在前排,慢条斯理地擦一副新款persol的镜片,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略微下陷的眼窝、瘦硬的轮廓,鼻子有一点鹰钩。传言说他黑白两道通吃,衡宇的董事们不喜欢他的yīn暗手段,又舍不下他带来的巨大利润。其实不用听传言凭直觉也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人。而她现在身心疲惫,甚至懒得去想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纪洋在镜片上哈气的同时很随意地说:“小姑娘总是急于摆脱家长管制……我是块不错的跳板,是么?”

她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见后座有本杂志,顺手拿过来翻看,看时才发现广告多过于内容。在她沉默的时候纪洋转过来瞟了一眼说:“纪泽办的《魅幻》,靳辰给他拍过封面。”

“哦。”

“听说靳辰曾建议纪泽将铜版纸换成皱纹纸——好歹皱纹纸还能用来擦屁股,读者花了钱不至于太冤枉。”

这话说得尖刻,倒是靳辰的风格。只是她不知前因后果,不想贸然接话,翻着挺括的页面,忽然想起些别的事:“其实也不用换成皱纹纸,只要给这些硬纸广告加上裁剪线,就可以拿来给盲童做盲文书。我有一个室友是盲校的义工,经常在学校里收集过期杂志给爱心志愿者协会。我们还曾给一些杂志社发邮件,说明缘由,希望杂志在装订时能有所改进,可惜发出去的邮件都是石沉大海。”

“你把人家的杂志当废物处理,还指望人家积极配合?”

罗浅浅不以为然地摇头:“有多少人会把过期杂志当宝贝珍藏?与其扔在角落里积灰,还不如一边做公益一边博口碑。大方些搞个活动,号召读者看完杂志回寄内页,再由公司统一捐赠,反倒让人印象深刻。”

“何必这么麻烦,要博口碑,直接买一批盲文书籍就是。”

“市面上的盲文书内容单调,更新很慢,一两年都出不了几本书,所以才有自制点字书的志愿者。”说到这儿罗浅浅停了一下,想想对方是商人,还是在商言商:“直接捐书的话,参与度太低,宣传效果不明显,广告商不一定乐意。”

纪洋没有说话,倒是cash冷不丁冒出一句:“衡宇传媒要扩大品牌知名度,选择公益主题来做文章也未尝不可。”沉吟片刻后他又补充:“6月6日是世界爱眼日,衡宇可以跟市图书馆合作,搞个市民体验活动,走盲道,制作盲文点字书。最近s市要创建文明城市,活动做大了官媒肯定会报导,对公司来说也是一次正面宣传。”

罗浅浅本是随意一说,得cash肯定倒有几分欣喜:“我室友有志愿者协会的电话,我可以让她代为联系。”

纪洋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细节什么的,等这提议真的通过后再讨论不迟。”

cash恢复了沉默,罗浅浅也就歇了声。

车里空调打得凉,secret garden空灵的乐声愈显缥缈。她有些愤愤不平,不明白凭cash的才气何以会选择纪洋这样一个老板?或者他们是合伙关系?她知道cash在帝都有自己的公司,办的也是风生水起。

无论如何,这是别人的事,她再好奇也没用。离回城区还有很长一段路,罗浅浅在椅背上调整着坐姿,想着哪怕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偏偏纪洋不识相,转回来单手圈在椅背上,目光中带着点窥伺:“靳辰那边,你还没跟他说吧?”

“说什么?”她一时没转过弯。

“合约的事。”

“……”

他扬起唇角笑起来,露出一点点尖利的牙齿:“你怕他,是吧?他是另一个家长?”

“胡说八道!这不关你的事!”

“哦哦,恼羞成怒了。”纪洋不在意地耸耸肩,拍拍椅背:“靳辰对我有成见,他不会高兴看到你跟我扯在一起。你要是觉得为难……你可以告诉他,我用尿检的□威胁你。我不介意。”

罗浅浅涨红着脸,盯着他眼睛硬声说:“你本来就是那么打算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不管是不是猜测,这句话正中靶心。纪洋动了动眉毛,眼底滑过一丝诧异。原来这女孩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单纯无害,生涩老实的表象背后有她的敏锐与锋芒。他想起初见面时她挡在靳辰身前的样子,跟现在有几分相像。幼细的胳膊老鹰护雏般张开,乌黑澄澈的眼眸中透着坚决,晶莹的耳廓因为气恼而泛红。

在他记忆中也曾有那样一道纤秀的身影,可惜她张开臂膀保护的从来不是自己。忆及往事纪洋眼里笼了一层淡淡的yīn翳,他脸上依旧挂着笑,但是笑容冷冷的,到不了人心底。

罗浅浅并不在意纪洋的变化,对她来说这就是个有真名实姓的路人甲。不过他的揶揄提醒了她,回城后还有个更大的难题在等着她。

知道她自作主张接了代言,靳辰会有什么反应?冷脸相向或者大发雷霆?按他的脾气应该是后者。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吵架。在她到达之前,应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跟直接的通话相比短信多一些缓冲。罗浅浅掏出手机,在脑海中模拟各种语气,调皮的、甜蜜的、轻佻的,对爱人耍无赖是女孩子的本能。可是鬼使神差的,auror 那声缠绵悱恻的“jin……”占据了主导,与之交替的还有靳辰不经意间会对她使用的命令式语气。她删掉了刚写的几个字,光标停在一片空白当中,然后重新推进。

“纪洋来找我,我接受了盛唐的代言,大约两小时之后回城。”

“纪洋来找我,我接受了盛唐的代言,大约两小时之后回城。”

手机被丢回硬木桌面的同时发出“哐”的一声响,还来不及黯淡的屏幕反射着迷离冰冷的金属光芒。

auror有些诧异地看一眼靳辰,相识多年自然知道他性格急躁,但是不分场合胡乱发火不是他的风格。

好在跟靳辰相对而坐的女子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她全副心神都在手中那桢微微泛黄的老相片中。

反复摩挲着边框,半晌后那女子抬头,略带征询的看着靳辰说:“这桢《幽泉》似乎是以两张不同底片中的局部影像合成的作品,跟《春树奇峰》应该是同一时期的?”

没想到对方还真是个识货的,靳辰微微沉吟,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点头说:“突破传统写实摄影模式,吸收国画绘事六法的原理,传模移写,反复曝光。正是郎静山先生惯用的‘集锦摄影’手法。”他神情是平和多了,语调仍是刻板,听起来像博物馆里的录音介绍。

“这幅作品要是拿去拍卖,怕是价格不菲,靳先生真肯割爱?”那女子歪着头看他,展颜一笑,眼角的鱼尾纹若影若现。

“我既然把它带来了,就没打算拿回去。”靳辰直视着她,正色道:“可是你答应我的东西在哪里?”

“在车里,我去取。”

她放下相框起身,缓步穿过中庭,珠光色的连衣裙随着步态涟漪拂动,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她蓬松挽起的黑发上,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好像刚刚从60年代黑白电影中走出,有着一种跨越时光的从容优雅。谁能想到这样一名女子,经营的却是潮流劲high的嘻哈酒吧?

看靳辰眉间有些yīn郁,auror敲了敲桌面,一指桌上那副《幽泉》:“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要是舍不得,以后再想办法弄回来。”

她那个“弄”字发的“恁”的音,外国人说中文有一种奇怪的狠劲。

靳辰一挑眉:“给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舍不得?我只希望她的录影拍得足够清楚。”

“苏岩不是说大话的女人,手上没料她不会跟你做交易。”

靳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的奔波,他俊朗的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随手摸出一根烟,点燃之前又丢下了,罗浅浅最闻不得烟味。很多习惯都是潜移默化。

“说起来还是要谢你。没有你点线,我联系不到苏岩。”

auror顺手拿过把那根烟。一点星红明灭,她幽深的眼眸朦胧在烟雾后面。

“叶枫也是我朋友。在巴黎时……”她住嘴,忽然记起自己认识叶枫其实比靳辰更早。二十岁时风华正茂,等着跟她约会的男孩能从巴黎排到波士顿。她太美丽太骄傲,没有一道身影能在心里长久停留。就连靳辰,她有时都怀疑究竟是因为自己未得到才对他念念不忘,还是因为她真的爱他。“爱”这个字,在她从小受的教育中几乎等同于软弱和无用,在那个势力又排外的垄断家族中,她母亲传承给她的1/2中国血统已经带来足够多的阻力,她不想再人为背上别的包袱。

可是她想起叶枫。

初见时体重接近两百磅的胖子。黄皮肤黑头发,混在一帮法国小痞子中间如鱼得水。天生头脑短路不懂自卑,无论她怎样恶毒攻击都从不生气,活像一个乐观的白痴。

就是这个白痴追了她七年,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把她搬家时随手扔给他的猫伺候得像皇太后。每年春秋飞到米兰看她的时装秀,用各种手段弄到vip坐席,把她的讽刺挖苦照单全收然后乐呵呵回去。在她来中国后帮她鞍前马后铺排关系,她说对靳辰旧情难忘他为她出谋划策。

如果lan miu的新品发布会上,她没有因心情不爽而对他恶语相向,他或许不会在pub里喝得烂醉给人可乘之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auror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意叶枫,这胖子市侩又庸俗,品味又差,听的歌跟他的人一样白烂,像什么“爱没有聪不聪明,只有愿不愿意”之类。

——可是她不需要靳辰感谢她,因为她为他奔波与靳辰无关。

在半支烟燃尽的时候靳辰说:“叶枫托律师带话,说对你很抱歉。那天兵荒马乱,他把叶卡捷琳娜丢了。”

叶卡捷琳娜就是他养的那只猫,平时简称“女王”——连猫的名字都起得那么绕口,可见这胖子蠢到什么地步。

auror短促地笑了一声:“哈,他的猫爱丢不丢,跟我有什么相干!”

靳辰皱皱眉,还待说什么,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苏岩回来了。

苏岩看着温婉,做事倒很缜密。

手里拿着个小型dv机,调小声音递给靳辰。

“看到这镜头没有?那女孩是自己将药粉倒在威士忌里,叶枫睡在沙发里已经醉得不轻。”她关掉图像,抽出记忆卡递给靳辰,又说:“别忘记你们答应我的话,这事儿你们私下交涉。要是客人知道我的pub里有微型摄像头,我的店离关门也不远了。”

靳辰长舒一口气,将卡片仔细收好,泰然承诺:“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让你为难。”

苏岩走后,靳辰跟auror在会馆门前分手。

接下来跟艺校女生交涉的事让律师来做就好,剖陈利害、威胁利诱,每一样都比他们拿手。

两人的车相邻而停,在拉开那辆鲜红的法拉利车门时auror顿了一下,侧过身看向靳辰,初夏璀璨的阳光在她脸上跃动。

“喂,当年那件事,你还恨不恨我?”

没头没尾一句话,靳辰竟然听懂了。手按着车门默然良久,说:“与其说恨你,不如说是不敢面对我自己。”

“胆小鬼。我可一点儿也不后悔,要是换了现在,我还那么做。”auror下巴轻扬,琥珀色的眼瞳滑过傲慢的光,车门“砰”一声拉上。倒出停车坪,引擎轰鸣,车子很快绝尘而去。

靳辰苦笑着摇头,上车。隔着车窗玻璃光线略微暗淡。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像auror那般恣意潇洒,在他心里总有一个阳光照不进的角落。

手机放在牛仔裤插袋里。刚刚他没时间回短信,也没时间分神细想。现在静下来,才每一个字都硌在他脑海里。

他回电话过去,而她竟然关机。

重重一拳击在方向盘上,车子发出尖锐的长鸣。心里烦得要命,偏偏叶枫的事还不能等。

开车前他调整一下心绪,还是给罗浅浅发了条短信:“看到消息给我回电话!”

夏律师是一早就等在事务所的,靳辰到了后将记忆卡交到他手上。两人仔仔细细把录影看了一遍,微型摄像角度不够全面,拍不到事件全过程,好在女生下药那部分还是很清晰。夏律师如获至宝,马上拷出一份,去跟那女生交涉。

靳辰不便出面,只能等。

四点一刻,他驱车回到工作室,罗浅浅还没到。

他一边处理积压的文件,一边时不时看看钟面,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

☆、第 37 章

罗浅浅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车子里恒温二十度,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亚麻裙衫,朦胧中觉得凉意倾骨,打了个喷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醒了?”纪洋在前座转过来看她,顺手递上一张纸巾说:“正好,马上就到地头了。”

罗浅浅有些尴尬地接过,擦擦鼻子,往车窗外看,只见街道宽敞、绿树成行,满是涂鸦的矮墙在视线里一晃而过,正是“辰枫”所在的艺术园区。她恍然想到靳辰到现在还没跟自己联系,连忙摸出手机来看,才发现最后一格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罄。

纪洋又体贴地递过他的手机,罗浅浅呆了一下,抬头,看到他眼底戏谑的笑意。罗浅浅板起脸,将滑到唇边的“谢”字又咽了回去。

沉默中车子又往前滑了一段,“辰枫”的铭牌赫然在望。cash将车停在了路边,纪洋依旧很绅士,先下车替罗浅浅拉着车门,一边不忘提醒:“盛唐的广告等场地跟导演落实好就开拍,我会尽快跟你联系。”

罗浅浅忽的想到什么,停了脚步问:“导演不是林政宇么?”

纪洋挑着眉,十足十的无辜相:“谁说的?导演人选还没确定,目前我们属意的是邹旻,不过……”

他卖了个关子,没想到罗浅浅竟然不好奇,抬脚就想离去:“好吧,等确定了再通知我。”

“等等!”纪洋顺手拉住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俯身,拂去她头顶刚落到的树叶。

无论如何,对他们这样的临时雇佣关系而言,这份殷勤有些过了。罗浅浅蹙眉,刚想发作,他却已经松开手,直起身,向她身后的方向露出一抹微笑:“好久不见啊,靳辰。”

罗浅浅的后背僵硬了一秒钟,然后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略显疏懒的嗓音:“不算太久吧,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常常见面的必要。”

她转过头,看到靳辰修长挺拔的身影从密集的行道树后缓缓步出。

分开不过四天,倒像隔了四年。

靳辰脸上添了新晒的阳光痕迹,青色的胡茬还没刮净,简单的蓝衬衣加牛仔裤,裤子的边缘还毛了边。他的鲜活不羁跟纪洋的衣冠楚楚完全是南辕北辙两个类型。

就像纪洋会转弯抹角说话:“其实,我很希望我们有合作的机会。”

而他会直通通拒绝:“算了吧,你现在就像条贪吃蛇,哪个行当都要参一脚,我没兴趣陪你撞南墙。”

说完也不废话,拉过罗浅浅,转身,走人。

一贯的干脆利落,半点不肯敷衍。

几天工夫,工作室已经恢复了运作。一路走进去,前台、灯光、美工、摄影热热闹闹都在。在楼梯上莫小米抱着一摞资料跟他们交肩,招呼打了一半才发现两人神色不对,等他们走远她还杵在原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了?火星撞地球?”

火星没有撞地球,至少一开始没有。

靳辰先声夺人,办公室门一关就抱着手臂开始审问:“说吧,你跟纪洋,怎么回事?”

明明一路上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可是真正面对他罗浅浅还是短了士气:“就是,他来找我,说那个游戏代言的事……我觉得条件还不错,就答应了。”

“他威胁你了?”

“没有。”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反正不会同意。”

靳辰差点被她气得笑起来:“知道我不会同意,还自作主张!”不等她回答,将手伸到她鼻尖下,说:“拿来!”

罗浅浅一愣:“什么?”

“合约!”

合约、剧本,都在包里。

罗浅浅刚刚把东西取出来,靳辰已经一把抢过。一目十行看完,冷笑:“好啊,你算长能耐了,十五万,跑去演个花瓶!”

他咄咄逼人,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罗浅浅小声顶了一句:“我刚开始在茶吧打工,一小时赚八块钱。”

“去把纪洋的合约推了,违约金我来付。你要用钱我可以给你!”

“花瓶跟米虫有什么区别?”罗浅浅反诘。一旦开了头,下面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出口:“我就是个俗人,不谈艺术不谈事业先谈钱的俗人!除此之外,我还想得到更多,美貌、才华、天赋……随便什么!要是我能拥有,就不会……就不会……”

“就不会怎样?”

“就不会让你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上帝的角色!”

话甫出口,她就觉得心里隐隐绷着的那根弦,“铮”地一声断了。茫然站在原地,她有些混乱又有些绝望地想,不是这样,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样。美貌、才华、天赋……如果她能再多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当她站在他面前,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不般配。

可是她的自尊令她说不出那样的话。

靳辰将纪洋比作贪吃蛇,其实她何尝不是一样?一开始只想要看到他就好,慢慢地想要站在他身边,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又开始想往他所站的高度。所有的不幸都起源于贪婪,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受到上帝的特别眷顾,让你拼尽全力也望尘莫及。比如靳辰。比如auror。

长久的沉默。

这几天为了防止狗仔偷拍,百叶窗拉得很低。靳辰背光而立,漂亮的脸上一片yīn郁,他专注深邃的目光令罗浅浅恍然产生一种错觉——他正在刨开她坚硬的外壳,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她有些倔强又有些不安的,微微偏开了头。

僵持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划破沉闷的空气。

“喂?老夏?” 靳辰一边接起来电,一边转身坐到办公桌旁的圈椅上。

“是我。”

“事情谈妥了?”

“别提了,那母女俩真是难缠。小姑娘是天生的演员,看了录影还死不松口,咬定她在酒里加的是维c,说是哪里听来的保肝偏方。她妈更是极品,一会儿撒泼打滚威胁我说要报警,一会儿又说闹出去大家都不好听……”

“那她究竟想怎样?”

“磨叽到最后也没个准话。不过口风是松动了,说就这么毁了个大好青年她也不落忍,只是她家小姑娘好容易搏到参加这party的入门券,如今这么一搅合还不知道下次机会在哪里……”

“明白了。你跟她说,星艺娱乐最近在签新人,她要是有兴趣我可以代为引荐,明天十点,逾期不侯。”

“她要是不肯呢?”

靳辰淡然回答:“她下药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借机讹叶枫一把,用他的人脉做跳板;一种是背后有人指使,成心要他蹲大狱。无论哪一种,她都犯不着把自己搭上。告诉她要是明早不给我们答复,我们就把录影交给警方,究竟是维c还是安眠药让她跟警察解释。另外我会放消息给狗仔,说那天party上是她做局报警,后果怎样让她自己掂量!”

娱乐圈是一个九连环,环环相扣,那天参加party的有记者明星有制片也有导演,要是这流言传出去,她就算把圈子里的人得罪完了。别说她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新人,就算有点名气,也架不住墙倒众人推。哪怕她背后真有人主使,到这地步也不会公然为她出头。

夏律师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靳辰,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还狠!”

靳辰摇摇头,沉吟着说:“就怕她背后真有什么人。她要是为名那这招准保有效,要是为利就难说了。”

“放心吧,你是没看到她妈那样儿,恨不得把女儿拆零来卖。到这步她肯定选最有利的路走,硬碰硬她也没多少胜算。我去给她下最后通牒,你等我消息!”

靳辰挂断电话,揉了揉微微跳痛的太阳穴。

他跟夏律师通话的时候罗浅浅一直闷声坐在一边,零零碎碎听了几句倒让她想起件事来。当下也顾不得刚刚的争执,走过来问他:“这个夏律师,可靠么?”

靳辰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斜飞着眉瞥她一眼,说:“算朋友。”

“有人跟纪洋爆料,说林凯的尿检有猫腻,这事是夏律师经手的吧?”

尽管因刚才的争执还有些不痛快,听到这话靳辰也不由坐直了身子,正色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看他神色严肃,罗浅浅一下子有些懊恼,早知道不该先跟他置气,应该先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他才是。不由有些忐忑地问:“会很麻烦么?纪洋说他旗下的媒体不会炒这话题,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约莫是真的。我跟纪泽的杂志一直有合作,他最近投资了一个彩妆品牌,想请我做艺术总监,借‘三原色’的名头做品牌延伸。纪洋跟他再怎么不对盘,也不会把矛盾放到台面上去犯他家老爷子的大忌。”

“衡宇的主业不是在传媒跟娱乐业吗?怎么又去做彩妆?”

“衡宇大半江山都握在纪洋手里,纪泽想做点成绩出来只能另辟蹊径。”对这种兄弟争产的事靳辰完全不感兴趣,这次回来他跟纪泽越走越远。跟外人相比他最关心的还是罗浅浅:“纪洋不是什么好鸟,你离他远点。”

话题兜到了原点,罗浅浅有些困窘地挪了挪脚尖。

经过夏律师那一出两人的情绪都有所平复 ,尤其是罗浅浅,看到他麻烦事那么多就愈加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可是要她低头认错甚至毁约,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其实她不用回答。

一个躲闪的眼神,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终究不是他的私有物品,他不能连她的思想都主导。

夏律师的第二通电话很快到了。

跟靳辰想的一样,原先她们死不松口不过是为了拉高价码故作姿态。一剂猛药下去,态度马上有了转变。

“她们要见星艺的人,今晚,马上。”夏律师是合格的传声筒。

靳辰气得差点笑出来:“难道星艺是我开的?”

夏律师一贯的四平八稳:“速战速决,对大家都好。”

这倒是实话。

靳辰看一眼边上默默无语又掩不住担心的罗浅浅,说:“行,你安排地方,我多带个人。”

夏律师将见面地点定在了家生意冷清的大众茶楼。遇到熟人的概率小,也不容易招狗仔。

等靳辰跟罗浅浅赶到包间的时候,夏律师已经把条件都谈妥了。

跟之前的泼妇形象不同,达到目的之后母女俩显得既有教养又通情达理。

女孩子叫周娜,比罗浅浅还小两岁,待人接物却很老练。也难怪,她读中学开始就跟着母亲走南闯北,心智远比同龄人要成熟。跑龙套拍广告做车模没闯出什么名堂就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艺校,上戏中戏北影一路辗转,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短期目标实现了就得考虑接下来的发展,如今艺校遍地开花,年轻靓丽的女孩儿一抓一大把,你要说优势,大约就是她比别人多了个豁得出去也会钻营的妈。

像那天lan miu 之夜的party,你一艺校新人去参加意味着什么本身就是心照不宣的,想搭上造星直通车怎么可能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当周娜捂着脸做痛苦状,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她没想到那晚会那么乱,她都搞不清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啥啥的时候,靳辰始终是冷着脸旁观,连一句对应的台词都吝啬。

亏得她能自说自话演下去,自顾自越说越投入越说越动情:“我不是存心要害叶枫的,真的。可是那些酒真是他倒给我喝的……他说会给我介绍导演,让我上戏……警察来的时候我已经糊涂了,他们怎么问我就怎么说,现在想想我可能被误导了。毕竟酒是侍应生开的,当时人也杂……”

周娜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一脸委屈和自责。她妈半是怜惜半是嗔怪的瞥她一眼,转向靳辰说:“都怪这孩子太老实,保守,没见过世面!爷们喝了酒难免有点失态,就把她给吓着了!您别急,明儿一早我就陪她去警局把这误会解释清了,只是还要劳烦夏律师一起走一趟,总不能让这孩子为了给叶先生作证把自己搭进去不是?”

夏律师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他们反告她做伪证诬陷叶枫,当即表态说:“那是那是,具体怎么说咱们再商量。”

不一会儿包间的门被敲开,星艺娱乐的经纪人到了。这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衬衫松松的勾勒出腰身,眼神虚浮,脸和唇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明显的晕青,一看就是过惯夜生活的人。

周娜一边作势擦眼泪,一边从湿漉漉的长睫中递过个楚楚动人的眼神。所谓老实,所谓保守,自然是因人而异。靳辰太过锐利,眼中偶尔闪过一道光芒,都好像要把人从前到后刺穿一样。这位叫荣哥的经纪人就完全不同,瞬间的视线交递就让她判断出这是道可突破的屏障,而他也没叫她失望,跟靳辰打过招呼后不落痕迹地扫一下四周,目光果然定在周娜身上。这女孩儿貌似纯良,却有双天生不安分的眼。穿着件素白的真丝衬衣,转侧间缀着蕾丝的花肩xiōng衣似露非露,勾得人心痒难耐。

荣哥被吊起了胃口,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演的哪一出?现场试镜?”

“我怎么敢抢你的活儿。”

靳辰打着哈哈,给在场诸人做了介绍。按他的性子是不喜欢跟人敷衍的,好在周娜妈妈很识相,叫得上名儿以后就自动自觉地将活络气氛的活儿接了过去。这荣哥也是夜场上玩惯的人,很快就跟母女俩侃得热络,话题从歌坛偶像、男女明星、时尚人物,名媛富翁间自如切换,整个包间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靳辰见火候差不多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携了罗浅浅先走,夏律师自然紧跟其后。

从进门到离开,罗浅浅始终默默的,存在感降得很低。夏律师跟他们告别,她除了“再见”也没多的话。

车窗半开,夏夜的空气酝酿着万物生长的毛躁气息,干燥的风不断摇晃着树叶的枝桠,闪耀的霓虹把这城市照得光怪陆离。

靳辰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问她:“时间不早了,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刚才点的都是干点水果,当正餐有点过于简单了。

罗浅浅不是太感兴趣地说:“随便。”

靳辰不急着开车。挑眉,看她:“你今天兴致不高。”

罗浅浅没回答这话,沉默了一会儿,问:“周娜跟星艺能谈拢吗?”

“看她自己的手段了。”

罗浅浅点点头,转过来看他,慢慢地说:“你带我来,就是想叫我看她们的手段的?你这是要用事实告诉我,这圈子有多肮脏、人性有多丑陋,好叫我知难而退。”

她微妙地停了一下。靳辰眯了眯眼,眸色微暗,却没打断她的话。

她接下去说:“娱乐圈里有那么多名模明星——当然,还有更多小人物——他们人人都是靠这些手段爬上来的?就没一个清清白白、正正当当,靠实力一步一个脚印在往前走的?前阵子衍波还跟我说,她在实习的公司遇到了职场骚扰,其实yīn暗的东西哪里都会有,难道我还能因此不工作?我也想成功,可是我不会用爬的,我会堂堂正正往前走,哪怕永远到不了终点,成不了冠军我也不后悔。”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舒缓而坚定的,清澈的眼波亮若星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那些属于少女的青涩与柔弱在逐渐褪去。

靳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罗浅浅一颗心提起来,他却只是俯身,替她扣上安全带。罗浅浅掩不住心底的失望。靳辰轻轻将手覆在她掌心,说:“别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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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罗浅浅没想到靳辰会带自己到这里。

loft50,s城建得最早、最具规模的艺术区。

这地方原先尽是废弃的工厂和仓库,后来一些艺术工作者以独有的眼光发现了这里的独特优势,他们充分利用原有厂房的风格,稍作装修和修饰,一变而成为富有特色的艺术展示和创作空间。很多国内知名的画廊、设计公司、艺术机构落户此地。“辰枫”当初选址的时候也属意此地,只是经过十年的发展, loft50的地价已今非昔比,当初的拓荒者支付不起昂贵的租金,开始逐步逐步往外搬迁,靳辰也就不来凑这份热闹,选了相对较为偏僻的新兴艺术园。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穿过loft50最出名的红砖广场,罗浅浅四下张望,记忆中那些简单质朴的原生态工作室正被越来越多的大型事务所跟时尚品牌店所取代。

“带你逛街,我们好像还没正式约会过。”靳辰半真半假地说。

“有的,你忘了?在旅顺。”罗浅浅翘起嘴角,脸颊上有一道弧形的笑纹。

为了这一刻难得的安宁静谧,白日里的争执大家都小心翼翼绕过不提。

路边的树影下停着一辆冰激凌车,靳辰捏捏她的手说:“等我一下。”

他很快排完队回来,买回一支香草圣代,上面洒满了碎果仁。他自己不爱吃甜食,对她的口味却记得一清二楚。

冰激凌入口即化,带着甜丝丝的凉意。一支圣代吃完,他们也到了目的地。

水泥立面的外观设计,原木镌刻的铭牌——致和画廊,外观跟名称上都没过人之处。罗浅浅有些好奇地看向靳辰。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熟门熟路地掏钥匙开门,进去,“啪啪啪”地按了一溜开关。

灯光大亮。

挑高十几米的中庭,感觉非常大气开阔。

“来。”他牵她手进去,穿过长长的环形甬道。

雪白的墙面上靠着一些镜框,有的已经悬挂好,有的还来不及布置好。每一帧画面她都熟悉——跟靳辰重逢以后,她在“辰枫”的资料室里看过他历年来的所有作品。不过放大以后配上灯光,这些相片远比杂志画面来得更为华丽。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靳辰的一次个展。选出来的基本都是人像作品,其中有不少是蜚声国际的名模影星。不过哪怕是观众耳熟能详的面孔,他也能拍出不一样的特色。他抓住的是人内心的情感波动,而不是被物化的脸和躯壳。哪怕那些最为人诟病的香艳画面背后,也隐藏着或浪漫、或颓废、或顽皮、或诙谐的故事性元素。

怪不得他会说,一次好的拍摄胜过一场派对,无论是模特儿还是摄影师都要尽兴。

走到长廊尽头,墙面上出现两行镭射投影字幕,上边是段英文:“from itself is emptiness,emptiness itself is from.”下面是中文对应:“□,空即是色。”光影变幻难以描摹。

“怎么样?”靳辰问。

“非常……非常……”她一时词穷,鬼使神差地用了个英文:“shock.”

说完她自己有些别扭,靳辰倒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繁花乱眼。”

“你是自己这么感觉吧?”罗浅浅睨他,“你要开个展,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准备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就是一朝一夕。enzo知道么?我跟他家一直有合作。”

罗浅浅点头,靳辰是这家奢侈品大牌的御用摄影师,时尚圈内众人皆知。

“enzo在内地做品牌推广,赶巧我就大爆负面新闻。这次个展是enzo赞助,一方面帮我做正面宣传,另外一方面也是试探我还有多少人气。从策划到宣传都有专业团队负责,所以速度很快。”

“如果反响不佳,是不是会影响你们的后续合作?”enzo走的是高端路线,应该很在意自家的品牌形象。

靳辰脸上并没有多少对这问题的担心,很坦然地说:“如果真的有机会停下来休整一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将罗浅浅带到隔间,这是间还在布置中的休息室,有视野良好的弧形落地窗,屋里沙发摆放凌乱,桌上的烟缸都没有拆封。

“再过两天就像模像样了。”靳辰一边说着一边走去开窗,清白的月色一泻千里,粼粼波光倒映在他眼底。

“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的loft50还是二棉厂,工人对下岗安置政策不满意,在这儿集结静坐。”他指着灰茫茫天际的一个大烟囱,现在作为特色风情保留下来的工厂标志。“当时有人爬在那烟囱上,威胁说没出路了要往下跳。我得到消息,过来抓新闻照。”

“啊,我有印象。”被他这么一说罗浅浅倒想起来了:“你爸还不准你来,他说你怎么跟张艺谋一样,净拍些yīn暗面,家丑还不可外扬呢!”

“其实他是怕我得罪人。”

“唔,每次你说毕业了要去战地他就跳脚。”

“他总说我跟我妈一个样,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靳辰望着远方彤云,自语似地问:“你说,要是他还在,看到我变成今天的样子,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

罗浅浅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轻轻地问:“那么你自己呢?对十年后的今天,你是高兴还是遗憾?”

靳辰没有回答。

或许是他的骄傲不许他回答。

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问:“你还记得我在大学里办的那份杂志么?”

不明白他何以突然说起这个,她有些意外,下意识的点头。

那些杂志,她怎么会忘记?那是她永远的亏欠。

在她闪神的时候他回身,跟她想的不一样,他的神色堪称平静,只在看到她的不安以后才显出一点讶异:“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幅表情?”

罗浅浅有些微微的窘迫,而他一转念就明白过来:“你还觉得当年的事都应该归咎于你?我早就跟你说过,事实不是这样。”

事情要从何说起呢?

最初的时候,摄影对靳辰而言真的只是一项业余爱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爱好越来越狂热,越来越偏执。

很多人都说他是天才,只有他自己明白,为了将心中完美的画面展现出来,他经过多么艰苦持久的练习。把瞬间目测距离,取景对焦这一系列动作从完全没感觉的尝试摸索,锤炼到下意识的直觉反应,足足用了两年时间。其中消耗了多少镜头跟胶片,他已经记也记不清。单反穷三代,摄影真的是非常奢侈的喜好。十几岁时他已经拥有国内一些专业摄影师都玩不起的昂贵器材,独立的标准暗房。寒暑假买张机票,荒山大漠想去就去。

彼时的他觉得所有的成绩都得益于自己的天赋,从没感激过父亲在经济上的付出。直到靳中邢去世,真的把爱好跟谋生手段等同起来,他才发现其中的艰难。有些照片可以得奖,却不能卖钱,这跟很多电影叫好不叫座是同样道理。最可气的是他跟某个用巨幅版面为他做过专辑的杂志社联系,才知道当初为了给自家的“少年天才”扬名,他老爸不但没收任何采稿费用反而还倒贴了一笔赞助费。那编辑倒是真心欣赏靳辰,也愿意给他提供机会,只是对照片主题出片效果有诸多限定,这自然令崇尚创作自由的靳辰无法接受。

“那时的我被捧惯了,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总觉得自己连赚钱养家的能力都没有,还奢谈什么普利策奖荷赛奖。一样是违背自己的心意,还不如干脆选效益更大的事情来做。所以,哪怕没有学费的原因,我也会接受纪泽的提议去办那份杂志。”靳辰唇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很多事情都是回头时才看得通透,“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急功近利。”

罗浅浅无言,轻轻握住他的手。靳辰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他将她带到沙发边坐下,继续说:“你走后我去了法国,有了国内那两年垫底,端盘子刷碗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捱。我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一心要在那里闯出一番天地……不过事情还真没那么容易。直到阿尔勒影展之后……”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一下,向罗浅浅投过探询的目光:“你不是问过我第一次拍时装大片的事么?”

罗浅浅情不自禁地说:“《l’officiel》的春季大片。”

靳辰却摇了摇头:“其实我第一组公开发布的杂志硬照拍得比这要早,当时我是dennis的助理,跟着他为enzo拍一组宣传照,我就是在那次认识了auror。定片以后我才发现,公司选中的是我为她拍的试妆照,不过摄影师冠的是dennis的名字。”

“后来呢?”

“这事儿不了了之,我跟auror倒是成了朋友。没多久,我考虑辞职,到摄影室收拾东西。结果要离开的时候看到摄影棚亮着光,一时好奇走过去,发现门没关严实,dennis在里面,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巴西小模特。当时情况有点……呃,有点混乱。dennis在穿衣服,而那男孩儿一直在哭。”

“男孩儿?”

“dennis是玻璃,不过真没想到他会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我想我或许能为那孩子做点什么,于是我拿着相机拍下了那镜头。第二天我找到那男孩儿,告诉他我手上有证据,如果他需要,我可以帮他报警。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找了auror,她背后的威尔森集团在法国传媒界很有影响力,如果媒体介入,会对整件事有帮助。而且在那个时候,我还有些天真的想法,相信一张照片可以改变世界的鬼话……”

说到这儿,靳辰平淡的语调中终于透出一点艰涩。所有的纪实摄影师或许都曾有过同样的梦想,用镜头记录丑陋只因为渴望这世界变得更美。罗浅浅甚至不用问结局,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一定在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果然——

“当时的我完全没想到,每个圈子都有它的准则,同气连枝、利益交错。威尔森的报纸没有报导这件事,dennis用高额赔偿金封了那男孩子的口,auror毁掉了她拿到的底片,我获得了为《l’officiel》拍春季大片的机会。每个人各取所取。”

这次靳辰停了很长时间。

屋子里很安静,有只长尾雀飞到了窗台上,翘着漂亮的翎羽往里头好奇地张望。人类在它眼里,一定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吧?靳辰莫名地这样想。他站起来,重新走到窗边,长尾雀被吓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他站在光亮与yīn影的交界处,点燃一支烟。“你瞧,十年前我在这儿抓新闻照,十年后我回到这里开摄影展。可是从第一步走偏,我就离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罗浅浅脑子里乱纷纷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靳辰转过来,看着罗浅浅,清清楚楚地说:“如果你不愿推掉盛唐的代言,我不会再阻止你,我想你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不要为了钱,也不要为了意气。”

这一瞬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期望、支持和鞭笞,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回到“辰枫”以后罗浅浅久久不能入眠。

她想起靳辰站在画廊窗口时那多少有些落寞的背影,想起他说话时的语调、姿态,轻描淡写述说的过往,也想起媒体提起他在异国他乡的经历时总是津津乐道的名字:auror。

靳辰离开loft50时的话语犹在耳侧:“别用那种别扭的眼神看我。这是中间站,又不是终点站,我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十年能挥霍!” 他不是晒伤疤博怜爱的少年人,起伏的人生与岁月磨砺,早已教会他如何自省。

而她,不希望十年后的自己,还在他背后遥遥相望。

早晨六点,靳辰准时醒来,这是他初到异国时养成的习惯。

别人提到阿尔勒——这座年日照超过300天,号称“法兰西阳光之都”的小城,率先想到的总是明媚阳光下耀眼的白石墙、粉色夹竹桃掩映下的小小咖啡馆,游客们摇着折扇信步穿过几成废墟的教堂,悠悠隆河侧身流过,海风清凉。

不过对他而言,最初的记忆禁锢在那个不足十五平方的油腻腻的中餐馆厨房里。那时他起的比现在更早,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跑过两个街区,赶到餐馆撬一早晨牡蛎赚取十几欧的生活费,然后厚着脸皮赶到摄影学院去蹭课。

学校放假的时候他到果园摘梨,烈日炎炎、蚊虫肆虐,他在缓慢开动的卡车上一站一天,双手机械地伸进树丛摘出梨来扔进筐里。按惯快门的手做起这活格外顺手,以至于后来进超市,走过卖灯泡的货架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摘、摘、摘……

那时最艰难的其实不是苦,而是空。背后没人支持,前路一片空茫。这种来源于灵魂深处的空虚感使他一度比任何人都渴望赞誉渴望成功。而现在,他梦想拥有的现在都有了,却开始怀念最初遗失的单纯跟信仰。

人生就是这样矛盾。

罗浅浅说他想做她的上帝,或许也没说错。

他喜欢她剪直刘海,穿白球鞋,做永远不毕业的大四女孩儿,可是时光不会永远停滞不前,属于她的人生体验他无法预知也不能替代。

洗漱、下楼,有热闹的音乐传来。竟然有人起得比他更早。

循声而去,看到视听室里亮着灯光。

全屏投影放的是最基本的形体训练教程,罗浅浅背门而站,认认真真跟着教程在做。

记忆中,有个场景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模仿一步登天的选秀明星brittani kline,而是老老实实,从零做起。缺乏专业的指导跟纠正,她的动作还难免有些偏差,不过在靳辰眼里,她挥汗如雨的样子也很可爱。

j’ai cherché l’erreur 我找寻错

au coeur des systèmes 在社会的中心

ce qui brille est un leurre 闪耀的是诱惑

ce qui brille peut fondre au soleil 闪耀的会在阳光中融化

j’ai cherché l’erreur 我找寻错

qui trouble mon sommeil,困扰我睡梦的

j’ai cherché pendant des heures 找了好几个小时

pour voir que tout est à refaire,希望看到一切重来

enfin tout est clair, je relève la tête最后一切都已清晰,我又抬起头

je veux vivre chaque seconde 我希望生活的每一秒

comme si demain était la fin du monde, 都像明天将是世界末日

etre libre pour de bon,自由向善

a trop vouloir se lever on tombe尽一切努力在跌倒的时候起来

靳辰轻轻悄悄退回去。

出门,晨跑,清新的曲子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初夏的早晨天光已经透亮,街心公园里有早起的老人在打太极,马路上开始有稀落的行人出现,卖早点的小贩懒散地站在街边,偶尔见了熟客聊几句天。

晨风吹散浮云,最艰难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

☆、第 39 章

盛唐的广告片导演迟迟没有定下来。

不过罗浅浅并没就此闲着,cash为她安排了一期专业课,跟经纪公司的新人一起接受基础培训。这些小模特儿大多比罗浅浅还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野心蓬勃、精力旺盛。上课拉韧带走台步塑体型,下课嘴甜舌滑拍老师马屁,有多余的心力还免不了台上台下的互别苗头。

《行摄》的热潮还没过去,《仙御》的广告开拍在即,大家看着罗浅浅的目光自然有些不同,只是碍着她是cash亲自带过来的插班生,身后又有靳辰这座大后台,才没有人在明面上跟她为难。

培训班的课程都很常规,无非是些步态站姿、90度180度360度旋转镜前表现、基础化妆、音乐欣赏、服装及服装秀鉴赏之类。时间有限,学到的也是皮毛,不过可以拿来跟在靳辰身边做助手时接触的东西互为印证,也是一件乐事。

中间周泽伟打来电话,说是在服装厂找了份看大门的活儿,暂时脱不开身,不能出来看她。他听说罗浅浅在上训练课倒是没反对,只是最后不忘叮嘱她:“这两天报纸上都是靳辰什么影展的事,你看看他照片上那些女的,一个个袒xiōng露rǔ的,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你可千万别再跟他搅在一起,女孩子坏了名声,将来嫁人都麻烦!”

罗浅浅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得敷衍着挂了电话。

靳辰的影展开幕在即,宣传力度很大。连郑玄裳都打趣着问她要票。

那天正好她来客串服饰搭配主讲,罗浅浅见了她倒是一愣,自从上次那点不愉快之后她们俩就没见过面,私下也没什么联系。

郑玄裳从进门到开始讲课都很自如,对着一帮新人自称师姐,又拿出一堆样衣来给大家演示,说是自己的私人珍藏。这些样衣色彩绚丽、款式独特,其中不乏一线大牌,干这行的没有不爱美的,当下男孩儿女孩儿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气氛空前活跃。

今天的主题是“中性风”。

罗浅浅看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生愣是将自己塞进普拉达的小礼服里,夸张的烟熏妆加妩媚的步态,演绎出一副雌雄莫变的妖娆风情。从模拟t台下来时,他还不忘咬着唇,冲抱臂而立的郑玄裳瞟过一个妖妖调调的眼神。一时众人哗然,又是跺脚又是起哄,连作为主讲的郑玄裳都忍不住莞尔。

女生要表现中性似乎更容易,走t台的女孩儿大多身材颀长,只要选对合适的衣服,自然而然就有那么一股凌厉的气场。

一片热闹当中,罗浅浅有些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转过头,看到郑玄裳长身而立,丝滑似水的纯白裙衫从她指尖流泻下来。

罗浅浅呆了一下。因为这件裙子再眼熟不过,正是le papillon的应季新款,靳辰用来ps的原型照片上,罗浅浅穿的就是这件裙子。

要说款式,飘逸的丝质长裙真是再女性化不过的款式了。

在郑玄裳略带挑衅地注视中,罗浅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从她手上接过那条裙子。

看占尽风光的前辈pk,大概是所有公司新人都喜闻乐见的事。

罗浅浅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摒着呼吸。

她的搭配再简单不过,就是在斜肩长裙之外直接加了件cerruti的黑色风衣,再将头发全部打湿了后拢。过人群上t台的刹那她顺手拉住郑玄裳脖子里的领带——她刚才做示范的时候搭配的单品。猝不及防,郑玄裳愣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罗浅浅已经松开手,并且用非常夸张的、舞台化的动作甩开了那条领带,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上台。

淡漠的眼神、快节奏的步伐,在走到t台末端的时候罗浅浅旋身,将那件松松披在肩上的男士风衣抛了出去。飞扬的裙裾滑出漂亮的弧度,这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是极度张扬而自我的。

从最初的叠加到最后的扬弃,整个过程显得别有新意。短暂的静默过后,有人率先喝了一声彩,教室里很快又热闹起来。

罗浅浅下场的时候,郑玄裳抱着手臂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应该拒绝男人?”

罗浅浅还是一贯安静的神色:“我觉得对女人而言,所谓的中性应该是精神层面的,比如自由和独立。如果一味照着男人的装扮来掩饰自己,不是更显得内心怯懦吗?”

郑玄裳今天穿的就是明显带着男装风格的马裤配夹克,罗浅浅这话听来就很有些讽刺意味。难得的是,她竟然没有发飙,只是在默然片刻后唇角挂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自由独立?我拭目以待,看你如何做到。”微微停顿,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听说靳辰要开个展,替我恭喜他。如果不介意,顺便替我要张票。”

“好。”

如果郑玄裳要借靳辰讽刺她,其实全无必要,靳辰完全没有参与摄影展的具体cāo作,罗浅浅也不会以嘉宾的身份到场。不过逢人这些事跟郑玄裳无关,罗浅浅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向她解释。

接下来半天课郑玄裳不是很在状态,她走了之后有学员抱怨:“真是,不想来就不要来嘛!根本没什么诚意教我们!”

“嘘,小声点,你不知道她跟老板在一起?人家根本不是来上课,是来摆老板娘的款儿的。”

“就凭她?渔村出来的野丫头也想登堂入室?你瞧着吧,不用多久她就是明日黄花!”

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罗浅浅听得一阵无语。最近她在这儿,类似的流言听了不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凭心而论,郑玄裳跟纪洋,论外形论性格还真挺搭的。或许纪洋就是那个带她离开渔村的人,她视若珍宝的那根项就是纪洋送的?

罗浅浅挠挠头,发现自己也挺八卦。

罗浅浅并不知道郑玄裳转眼就把那堂课的录影教给了cash,cash又将录影寄给了导演邹旻。

也不知道是邹旻认可了罗浅浅,还是被cash搅得不厌其烦,反正她在搭足架子之后总算点了头:“三天,我只有三天档期,希你这次没有看走眼。”

罗浅浅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外面吃晚饭。

叶枫下药□艺校生的嫌疑洗脱了,但是他吸食软性毒品还是被拘留了。今天他拘留期满,“辰枫”的全体员工给他办洗尘宴。说起来这到底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儿,所以靳辰选了家环境幽静的私家菜馆。殖民地时期的老房子,高门窗,小露台,地板踩上去吱嘎作响,留声机里放着缠绵幽怨的老歌,怅然若失的情调最适合拿来怀旧。

不够叶枫是到哪里都静不下来的人。他精神亢奋地不像刚从局子里出来的人,倒像刚打了胜仗凯旋而归。一会儿嘲笑林凯被警察突袭的时候面如土色的样子太不男人,一会儿又说拘留所的生活平淡如水太不符合他的想象。

“别说《肖生克的救赎》,就是港产监狱片的质量都没达到啊!别说狱警不打人,就是狱友都一个赛一个的文明,那被子叠的、马桶涮的……整个就是五讲四美模范标兵!”

“要说减肥那是绝对的,你看我这肚子都没油了!吃什么?每天清炒南瓜你受的了吗?哎呦不瞒你们说,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南瓜还能炒来吃,我家都是炖的,加牛奶加冰糖……莫小米你别笑,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减肥吗?改天找个错处也给你送里面去……”

罗浅浅听得直皱眉,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房间里吵吵地听不清话音,她只好拿着手机往门外去。

这餐厅贵得离谱,本来就不是高朋满座的地方,罗浅浅走出来就感觉四下里安静多了。

cash把经过跟她一说,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反问:“明天开始拍?那后天我还要参加靳辰的摄影展呢!”

“我说你分不分轻重?你知不知道邹旻在业内是什么级别?多少明星都哭着喊着要上她的戏!你要是入了她青眼,那就是一步跨入演艺圈,而且还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可是——”

“别可是了,等你成了腕儿再来挑档期,现在你还没这特权!”

cash很快收线。

罗浅浅拿着手机直发愣,转身就看见靳辰在走廊不远处看着她。她只好走上去,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一遍。其实最近她都很少在靳辰面前提起经纪公司跟培训班的事,这跟小孩子闯了祸之后总是会收敛一阵子,看看大人的脸色再行事是一个道理。

“邹旻?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兴致。”靳辰一笑,道:“cash说得没错,这机会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摄影展又不是只办一两天,根本不冲突。”

“cash说,他们一开始属意的人,是你。”

“我还是对平面的世界更感兴趣。”靳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行了,进去吧!我们走开太久,叶枫该撒酒疯了。”

说到这个,罗浅浅不禁问:“今晚他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似乎有些兴奋过度。”

靳辰静了一声,唇角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想,他要不是一直这么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可能就会突然哭出来吧……今早我和夏律师去拘留所接他的时候,发现auror比我们先到,她说想跟叶枫单独谈谈。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叶枫上车以后,一直将头埋在手心里不肯抬起来,送走夏律师以后他跟我说,一切都结束了。”

事有反常即为妖,她早该想到的。

“早知道今晚就不要搞什么洗尘宴了,要不,晚上你陪他聊聊?”

“安慰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切如常。”

回到包厢,两人自然少不了被一顿调侃。

叶枫用筷子使劲敲着酒杯,斜着眼睛看他们:“喂喂,要不要这么急?出门左转有宾馆,我不介意的!”

看罗浅浅窘得满脸通红,靳辰打圆场说:“多灌了两杯就胡说八道,她就是去接个电话。”末了把广告代言的事又说了一遍。

“哇,邹旻!”莫小米第一个反应过来,两眼亮得像飞利浦灯泡:“我最喜欢她执导的那部《不夜天》,我说浅浅,你会不会变成她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你别听小米这没脑子的家伙瞎扯!在邹导面前千万别提什么《不夜天》,据说她被悔婚就是男家嫌她这部片子里暴露的女权思想,你知道这些豪门,一个个恨不得穿越到四十年前去选儿媳妇……”

“你听小报记者胡扯!”莫小米誓死捍卫偶像,“凭邹导的成绩还要嫁什么豪门,拍拍xiōng脯,她自己就是豪门!她跟施丁宇分手是因为对方拈花惹草泡小明星好伐!”

“拜托,都奔四的老女人了,眼睛里这点砂子都揉不进?我看她是拍戏拍得脑子进水,真以为戏如人生。”

……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话题又不知被歪到了哪里。

罗浅浅没什么小道资讯插不上嘴,安心吃菜。结果刚刚把个茄汁虾球夹到嘴里,叶枫就端了个酒杯过来了。

近距离看,他确实比前些天瘦了些,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皮肤显得很苍白,还略微有些浮肿。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额事,因为叶枫尽管是个胖子,却是个风度翩翩、注重仪表的胖子。在这个只看衣冠不看人的浮华世界,这两个定语至关重要。

“罗浅浅,我刚认识你时,你还是个一副眼镜遮掉半边脸的土妞。这才一个月不到,登着你照片的杂志已经全球大卖,大陆最受争议女导演还要跟你合作拍广告片……要是再过一个月,你猜会不会连你自己都认不出你自己?”

这番话在祝贺之外似乎还多了那么一层其它的意味,说好听点是调侃,说难听点是讽刺。罗浅浅还在咂摸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叶枫一手端着自己的高脚杯,另一手已经伸过来拿起桌上的红酒给罗浅浅倒了满满一杯。

“叶枫,你醉了。”靳辰看不过去,伸手来挡。

“我哪里醉了?我只是预见了你不愿预见的事实。”

“说到遇见不遇见的——”罗浅浅拿起眼前的酒杯,抬头向叶枫嫣然一笑:“遇见‘辰枫’所有人,是我的运气。”靳辰阻挡不及,她已经一低头,将整杯酒一干而尽。

这种场合,一开始喝酒就收不住,敬酒起哄的人一个接一个,不过大多都被靳辰挡了。

饶是如此,到席散的时候罗浅浅也是双颊酡红、眼底流波。叶枫更是醉得要人扶。靳辰本想亲自送他回去,却被叶枫挡开了:“行了……你跟我又不同路,让林凯送我就行。林凯,上次我拉你喝酒,害你跟着我进了局子,你不怪我吧?”

“哪儿的话,是我自己太好奇。”林凯苦笑着搀住他,转而对靳辰说:“您先回去吧,我送叶老师回去,今晚我住他那儿。”

叶枫骂他:“小子,我又不是gay,要你个大老爷们赖我那儿干嘛?”

“行行,那改天给你找个花姑娘。”灯光师汤姆要搭林凯顺风车,过来把叶枫架着走了。

他们哄小孩似的越走越远,晃动的身影投在树影斑驳的地面上,夜色里叶枫的低喃隐约传来:“你说这饭馆到底是哪国人造的?放着好好的地儿不呆,跋山涉水的到这儿来,在这儿哭、在这儿笑,生老病死,也不嫌寂寞……”

所有的人都走了。

罗浅浅站在老槐树底下,听着叶枫的胡言乱语,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阵难受。好像那个跋涉他乡孤独终老的人就是她自己似的。

☆、第 40 章

或许是酒喝多了,回家路上,罗浅浅出奇地安静。

靳辰有些不放心,挑车流稀落的路段减了车速,回头看时却发现她已经趴在后座上睡着了,双颊红扑扑的,细碎的发丝随着她安稳的呼吸轻轻拂动。

车子滑入夜色,灯光一点点稠密起来。上高架,出中环,再到“辰枫”所在的艺术园,灯光又渐次黯淡下去,像一个奇怪的循环。

开了车窗,月色依然清朗,耳边听得到风声和虫鸣。

停车的时候罗浅浅醒了,含糊地问他:“到哪了?”

“到家了。”靳辰泊好车,绕到后面打开车门,将罗浅浅扶出来。

夏风熏熏地拂在身上,刚才压下去的酒意开始一阵一阵上涌。罗浅浅把半个身子挂在靳辰手臂上,靠得近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清香。

“靳辰……”

“恩?”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抬起手腕嗅了嗅,不在意地说:“香水味吧?kenzo的风之恋,你喜欢我帮你找瓶女用的。”

她在他肩上摇头:“我喜欢你从前用的檀香皂的味道。”

“算了吧!那时你说最讨厌那股味儿,腻味!偏偏我姑姑买来一堆,用也用不完。”

“是么?我不记得了。”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当时年纪小,或许真的不喜欢厚重古朴的檀香味儿吧?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全是它的好。闭上眼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悠远绵长的香味,好象也是这样的夏日黄昏,他们在街边摆摊,他跟客人讨价还价,她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摇头晃脑地背单词。风过知了长声短板地叫,榕树的叶子呼啦啦地摇,还有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味……

“真是的,男人用什么香水,怪不得人家说这圈子十男九gay!”她忍不住就出声抱怨。

靳辰一阵无语。

拖拖拉拉走了几步,她又不肯往前。

“靳辰……”

“又怎么了?”

“我走不动了。”

他停下来瞪她。

她也在看他,清亮亮的月光泑在眼底,那眼神别提有多无辜。

靳辰被她看得败下阵来,蹲□子闷声说:“算了,我背你。”

这一背她便不肯下来。靳辰的背宽宽的、暖暖的,趴在上面特别安稳。停车坪到大门没几步路,三两下就走完了,罗浅浅双手环住他脖颈,耍无赖。靳辰只好背着她开门,一边无可奈何地说:“大小姐,劳您玉指开开灯。”

灯啪啪啪地亮起来。罗浅浅又出幺蛾子:“音乐!为什么没有音乐!”

“什么音乐?”

“韩剧里都这么演,男主角背女主角,就得有音乐!”

“……”

“快点!”她当自己在骑马,还用脚蹬他。

“行,那我就唱啦?”

“唱吧!”

他亮起嗓子,从大厅一路唱到楼梯口:“正月里来呀是新春,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猪啊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哎勒梅翠花,海呀海棠花——”

一句一换气,末尾还甩着调。罗浅浅一边笑一边用指甲掐他胳膊:“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你自己要我唱的,我上溯三代是农民,不会棒子戏,只会梆子戏。”

“你这也不是梆子戏!”罗浅浅手下一用力,将他胳膊上的肉拧得转了弯。

“哎呦轻点,你还真敢下手!”靳辰一喊疼就破了功,托着罗浅浅的手松了劲儿,顺势将她放了下来。

罗浅浅还在笑,背抵着墙壁直往下溜。

靳辰连忙扶住她:“看你下次还喝酒。”

罗浅浅撑着他手腕站直了抬起头,长发纷乱,一双眼在灯光下泛着粼粼水意,三分媚态、七分醉意。

靳辰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不是他认识的罗浅浅,他的浅浅乖巧内向,不会用这么勾人的眼神看人,更不会把手抚到男人脸上——

“喂,你不会真的是gay吧?”她的手指抚过他脸颊,慢吞吞地□他脑后的短发里,她借着力靠过来,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汪诺问我跟你到几垒了,我说二垒,她笑我找了个大叔不靠谱,还说你海报上的腹肌都是ps的……”

这帮小丫头!

靳辰听得气血倒涌,罗浅浅还不安分地把手伸到他腰间,他堪堪捉住她手腕,她的手指已经隔着衬衣下摆滑进去,坏心眼地摩挲。

“喔,你放心,我会向她证明,你真的有腹肌,就是不知道有几块。”她稍稍后仰,歪着头看他,眼里闪烁着顽皮的光。

靳辰攥着她手腕,一点一点用力,将她拉回来。他的唇贴在她唇上,相隔一线的距离,滚烫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暧昧而危险:“你会知道的,我向你保证……”

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消失在轻轻贴合的唇瓣中。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她后颈,以前所未有的耐心亲吻她,湿热的舌尖描摹她完美的唇形,似有若无的挑逗带起酥麻的热潮。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倾身向他索取更多,他却在这时后退,转而在她耳畔温柔调笑:“嘘,不要急。”

她从来不知道情人间的调情会这样磨人,当他屈身用牙齿一路咬啮着解开她的衣扣,酒精化成烈焰在她血管里奔流蔓延,她什么都思考不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他双唇烙过的地方。这是她的身体,她却通过他的亲吻爱抚来辨识……修长的颈项、精致的锁骨、小巧的□、曼妙的腰肢……他在这里停住动作,面带探询地抬起头,灯光下他漆黑的双眸深杳无底,像带着魔力的漩涡,令过往船只都心甘心情地沉沦。

她低着头,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的眼,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翘起唇角,慢慢直起身抱住她。

这特殊的夜晚伴随着所有的感官记忆铭刻在她脑海里。

清凉的月色、丝滑的床单、爱人的身体和眉眼。

他用喑哑的嗓音蛊惑她忘记矜持,告诉她他性感的秘密远不止八块腹肌。她记得自己怎样用青涩的手指抚过他乌黑的短发、掌心里微微扎人的触感,他深邃的五官。她记得在她好奇抚触下骤然绷紧的肌肤、等待贲发的力量还有滴落在她嘴里的咸涩的汗珠。

初次的疼痛总是难以避免,她忍不住掐着他肩膀小声抱怨:“喂,你能不能让我不要那么疼?”

“恐怕不行。”他亲亲她脸颊,用颤抖的音调说:“或许,这会让你更好地记住我。”

啊,这个人竟然比她还要傻,凡是有关他的人生点滴,她哪里舍得有半分忘记?但就是这样的傻话奇迹般地安抚了她,让她情不自禁地融化在他炽热的怀抱里。

这一晚,她与他携手趟过湍急的河流,到达幸福的彼岸,看到漫天星光。

夏日的夜晚总是格外短暂,黎明的晨光如约到来。

罗浅浅这一觉睡得特别沉,朦朦胧胧中觉得脸上痒痒的,她随手掸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声:“别闹。”

她被自己慵懒陌生的腔调吓了一跳,僵卧几秒,昨晚的一切像倒带般渐渐回到脑海。

就在她纠结着是该睁眼还是干脆假装昏睡,靳辰已经捏住了她鼻尖:“快点起来,我的达纳厄。”

罗浅浅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看到一张日光下的明亮面庞——湿漉漉的短发、盈满笑意的双眸、干干净净的下巴,他看起来就像清新爽利的口香糖广告。

“你洗了澡?”

“洗了澡,收拾了衣服,做了早餐……”

她呻吟一声,反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拉开她的手,翻过来亲亲她手背:“我中途看你三次,你睡得像个天使。”

“什么天使,你刚才还说我是达纳厄。”她的大脑开始正常运转,斜眼觑他,有些委屈。

开玩笑,达纳厄,宙斯的诸多情人之一,被自己的亲身父亲幽囚在塔里,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比喻。

靳辰俯□,腻在她耳边悄声说:“如果你是达纳厄,我就化为金雨,每晚潜进来吻遍你全身……”

温热的气流吹着她耳心,罗浅浅的脸“腾”一下就烧起来了。

好在靳辰适可而止,拍拍她面颊翻身下床:“起床吃早餐啦,别忘了你今天还有通告。”

靳辰做事总是很有条理,火烧眉毛也不会乱了阵脚。

在罗浅浅洗漱的时候他为她搭配好了衣服,轻轻柔柔放在床上。

她换好衣服下楼他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

他听着交通台的路况信息选择转弯方向。

于是罗浅浅既睡了懒觉,也没有错过早餐。这样的早晨堪称完美,直到靳辰将她送到摄影棚门口,要她独自下车。

罗浅浅有些诧异:“你不陪我一起去?”

他亲亲她嘴唇,像个温柔体贴的好情人,不过他的回答半点也不可爱:“抱歉,那是你自己的工作。”

有那么几秒,罗浅浅以为他在同她开玩笑,可是他的黑眼睛里一本正经,半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罗浅浅嘟嘴的时候他跳下车,为她拉开了车门,同时半真半假地说:“好了,别做出一副被遗弃的表情,是谁嚷嚷着要独立自主的?”

她被他成功激到,“腾”地一声跳下车。

快跑到门口时她听到他在后面憋着笑喊:“收工了打我电话,我来接你。”

她没有回头,阳光下使劲挥了挥手。

似乎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靳辰对罗浅浅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抽空会接送她,照顾她日常起居,为她挑选漂亮衣服,有时候他会对她的工作提一些小小的建议,也是点到为止,绝不指手画脚。

《仙御》的广告成品只要一分钟,为了这一分钟的完美效果,导演严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追求小狐仙衣袂飘飘顾盼生姿的效果,罗浅浅吊威亚吊得头晕目眩,在片场把酸水都吐完了。第一天回家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是摇摇晃晃,坐在靳辰的车里感觉就像坐在大海中的独木舟上。

靳辰问她跟邹导相处如何,罗浅浅想了半天,有气无力地说:“在她眼里,我时刻都在进步。”

邹旻的挑剔业内闻名,靳辰忍不住有些好奇:“哦?她具体怎么说?”

“一开始她骂我比猪还笨。”

“后来她说我笨得像猪。”

“最后她说我也就比猪聪明一点。”

在靳辰想到怎么安慰她之前,罗浅浅又蔫巴巴地补了一句:“我发现你们处女座的人都一个样,既龟毛,又刻薄。”

“……”靳辰把到嘴边的安慰又吞了回去。

那晚靳辰把罗浅浅带回了公寓,跟工作室相比这边环境舒适得多。他在king size的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温水,罗浅浅泡下去的时候闻到薰衣草的淡淡芬芳。结果一放松,她就在浴缸里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双温暖的大手将她抱起来,替她擦干身体,送她到被窝里。有细碎的吻落在她颈间,她倦得睁不开眼,玩笑地嘟囔:“如果你想……今晚只有自助式服务。”

但是靳辰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罗浅浅醒来,发现脖子里多了根细细的铂金项链,是她喜欢的精致款式,尤其是那对小小的天使翅膀,还能拨动它自由开合。

飞翔。

她想这就是靳辰给她的鼓舞。

10

☆、第 41 章

接下来的拍摄渐入正轨。

《仙御》这款游戏本身没什么内涵,广告脚本也是重画面而轻情节。为了使男性玩家有代入感,男主形象是纯虚拟的。开发商要求的逐鹿天下的恢弘场面根本不依赖演员,只需借助3d特效渲染。

——没有台词、没有对手戏,罗浅浅的主要任务是穿着炫目的游戏装戴着尖尖的狐狸耳套卖萌。

谁也没想到罗浅浅能在这么一个花瓶角色中找到闪光点。分镜头拍摄的时候多数工作人员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要说有,那就是ng的次数少了,邹导的脸色渐渐和悦了。等到后期剪辑的母带出来,大家才发现罗浅浅的用心:小狐仙深谷修仙时的天真懵懂、初尝□的怦然心动、与男主共图天下的聪慧坚忍……化蛹成蝶般完美浓缩在剪辑后的这一分钟。

放映室里都是行家,自然知道要演绎出这样的变化并不难,难的是没有刻意着力,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对迟来的赞誉罗浅浅倒是很淡定,她有自知之明,这次的表现不是突然人品爆发打通了任督二脉,而是因为她对这角色有特别的感悟。

坠入爱河之前,每个女孩儿都曾是没心没肺的小妖精。可是总有一个“他”,会让你甘心入世,一夜长大。从这点讲,妖和人又有什么区别?

将母带拷回去给靳辰看之后,罗浅浅问他要感想。靳辰摩挲着下巴,沉吟半天才说:“罗浅浅同学,你成功打击了我。千里马终究还是要挑伯乐。”

罗浅浅被他故作沉郁的表情逗笑,忍不住攀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塑造她的并不是什么伯乐,而是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情感。

为了能够与他比肩,她才努力想长成橡树旁的那株木棉。

广告拍完以后罗浅浅稍微空了两天,靳辰却一天比一天忙起来。摄影展办得很成功,接踵而至的就是紧锣密鼓的采访和宣传。

靳辰本身不喜欢这样的商业模式,但是他现在毕竟不是一个人单干了,整整一个摄影团队围绕着他,工作室业务的维持、拓展除了依赖他这个核心摄影师的影响力,还有许多其他因素不得不考虑。

用靳辰自己的话说,是他已经丧失了任性的权利。

要是从前,罗浅浅会觉得这话说得矫情,不过现在她逐渐有所体会。为了增强宣传力度,《仙御》广告后期堪堪完成,盛唐就迫不及待地在环球中心召开了一次大型发布会。当然广告发布只是一个引子,纪洋的目的是借机为衡宇传媒跟盛唐游戏的合作造势,老头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时候在两个儿子中间做一个选择。

出于种种考量,令发布会办得格外隆重。宴会厅里灯光璀璨,乐音绕耳,到处弥漫着一股华丽奢靡的气息,大厅中央搭了一个临时t台,发布会由一场青春洋溢的cosplay秀拉开帷幕。

有纪洋的经纪公司做后盾,这场秀的级别自然非同一般。其中好几个模特儿都是时尚杂志上的熟面孔,看他们褪下精致昂贵的大牌服饰穿上绚丽夸张的游戏装还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走秀结束,灯光很快暗下去,巨型投影屏缓缓降下,浮突在屏幕之上的,是酣畅淋漓的两个狂草大字——仙御!

为了充分展现画面效果,这次用的是三维全息投影。一分钟的广告惊心动魄,看得全场屏息,当画面定格在“百万军中红颜笑”的最终镜头,好多人还沉浸在异彩纷呈的虚拟世界回不了神。

谁也没想到,一支游戏广告能拍得如此磅礴大气。

掌声雷动中,《仙御》的主创班底鱼贯出场,鞠躬致谢。一时间t台下镁光灯闪动,谋杀菲林无数。

至此,发布会算是成功了一半。

台下vip席一角,身着黑色giorgio armani西服的的纪洋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

这场发布会是投石问路,先把衡宇跟盛唐的合作炒成大众瞩目的焦点,再在董事会上让几个大股东煽煽火,老头子不点头也得点头。资本融合是大势所趋,老头子死抱着过去那一套,90年代末那拨海外上市的潮流他没赶上,如今还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早就惹得众人不满了。

纪洋手指抚着袖扣无意识地盘动。

随着主持人激情澎湃的介绍,盛唐的石总在来宾的掌声中闪亮登场。做游戏出身的老总似乎都很有娱乐精神,为了应景还特意请造型师重金打造了一袭帝王战袍,可惜三叉束发紫金冠遮不住他脸上虚浮的老态,兽面吞头连环铠也不衬他浮突的肚腩。

主持人右手边站的是作为广告代言人的罗浅浅,她今晚穿着一袭月白色的丝绸小礼服,上身的花团式设计雍容贵气,而小碎花做底与白色乌干纱褶皱的双层裙摆则给人带来阵阵清新空气。

天真、纯净、娇俏又不失妩媚,这是一种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混杂着的美。

“你看人的眼光不错。”cash坐在纪洋身边低声说:“这女孩儿就是块玉石,乍看不起眼,其实光华内蕴,要是假以时日,等她的青涩劲褪了……”

青涩?

纪洋扬起唇角,带着几分嘲弄地摇了摇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有些人喜欢的,恰恰就是这份将熟未熟的青梅滋味。

台上正在进行授杖仪式,主持人冬瓜哥是已经有十年电视节目主持经验的名嘴,同时也是出名的人贱嘴滑,此时正拿着话筒在一旁起哄:“我说宣传片怎么就缺了个男主角,原来是从大荧幕穿越到了现场。石总这气度,一看就是安邦定国的人才啊!这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没了美人怎么行?来来来,赶紧的,跟女主角站到一起!”

身姿曼妙的司仪适时递上红丝绒垫的法杖,法杖货真价实,镶的都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灯光下熠熠生辉。石定康煞有介事地托着法杖,将它移交到罗浅浅手里。

为了便于记者拍照,这交接的动作稍微维持地久了一些。别人或许还没什么感觉,纪洋是知道石定康那点小心思的。他垂下眼睑,慢条斯理地抚着自己的指端,前些天石定康醉后的丑态又浮上眼前——

“你手下那几个妞是不错,像郑玄裳啊李敏仪啊,就是……怎么说呢?总觉得艳过了头有点俗,不如当初我看‘三原色’里的那小姑娘有灵气……”

灵气!也不看看自己的一身污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找个有爱好的伙伴总比没爱好的要好,合作不是合并,时间长了总得有个主次之分。到那时候,自己或许就该感谢他的这些“小嗜好”了。

纪洋低着头,唇角微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与此同时,台上的石定康跟罗浅浅携手,将法杖高高举起指向天空,随着《仙御》雄浑激荡的主题音乐,宴会厅穹顶的小灯如波涌般逐层点亮。

这意味着六大新服准点公测,也意味着狂欢之夜刚刚起航。

为了彰显主办方的实力,发布会搞得颇为隆重。仪式性的内容不算太多,接下来就是热闹的餐会。醇酒佳肴、俊男美女、时尚话题……世界上所有地方的秀场生活都大同小异。

罗浅浅借补妆的机会在后台稍事休整,从下午彩排到现在她滴水未进,高跟鞋撑得人脚掌都痛。做fans的时候对明星的生活不乏好奇,真正站到镁光灯下才知道个中滋味并不轻松。好在发布会已经过了大半,接下来几乎没有她的戏份,用靳辰的话说:装上满满一盘食物、找个僻静的角落,对着窗户假装看夜景,这样既可以大快朵颐又不怕损害形象。

想到靳辰,罗浅浅忍不住会心一笑。

化妆镜里的女孩儿双颊微红美目流波。她手指轻点,点在镜中人鼻尖,小小地告诫:外面还有一屋子的陌生人,你能不能别把幸福溢得这样明显?

谢过化妆师跟助手,罗浅浅拖着迤迤裙衫重新往宴会厅走。刚刚走近侧门,就看到门里众星拱月,记者正围着纪洋采访。看架势,他大概跟她一样,是休息回来的中场被堵在了门口。

“衡宇跟盛唐有意合并,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纪老先生身体欠佳,会不会对衡宇的发展方向产生影响?”

“能不能请您谈谈传媒与娱乐的制胜之道?”

“……”

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纪洋颇有风度,示意助理不用介入,他就地站定侃侃而谈:“衡宇确实有意跟盛唐合作,不过目前还在‘试婚’阶段,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传媒跟娱乐的关系么?在我看来传媒就是母**,因为它是直接面向受众的渠道,可以孵化出诸如广告跟版权销售的收入模式。而娱乐是**蛋,不能衍生出附加价值。所以传媒需要内容来丰盈,娱乐需要渠道来推出。”

“经济低迷怎么会是问题?越是人在苦闷的时候对于娱乐的需求就会越强烈……”

看他们有问有答,看来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罗浅浅正在门口作难,冷不防身后有人喊。

“罗小姐?”

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到背后站着个矮胖胖的青年,看着装跟xiōng前的邀请卡,应该是与会的记者。只是他手里拿的不是话筒跟相机,而是只黑莓手机。

看他目光闪烁打量自己的样子不像是要采访,罗浅浅一时间有些狐疑。

“请问您是?”

“我是《环城娱乐》的记者。”他向她秀了秀邀请卡,紧接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请问,您的父亲是不是周泽伟先生?”

“……是。”

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在这种场合被骤然提起,感觉总有些怪异。罗浅浅蹙眉看着对方,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是这样——”对方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捏着拳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她的目光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怜悯:“我刚刚接到爆料,您的父亲大闹靳先生的摄影展,现在心脏病突发,紧急送医。”

“……”

有那么一瞬间,罗浅浅茫然站在原地,呆立无措。这消息太过荒谬,大脑接受无能。

靳辰的摄影展反响极佳,今晚在loft50有个小型答谢活动她是知道的。但是,她父亲?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关系,怎么会贸然跑到那里去?

自称记者的陌生人还杵在自己面前,一脸认真,不似作伪。

她低头打开坤包,手机

☆、第 42 章

罗浅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秀场。

长长的甬道、下坠的电梯、汹涌的车流……一切都像噩梦中的混乱镜头。

哪怕坐在飞驰的计程车上,哪怕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哪怕刚刚听到靳辰亲口确认,她依然感觉不到半点真实感。

坐在车上好像时间凝滞,赤脚在医院狂奔没有半分痛感,直到在不知哪个拐弯口撞到了人,对方一下子抓住她肩,用力拉住她大声吼:“罗浅浅,你爸还在抢救,你先别慌!”

爸爸?抢救?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感。

睁开眼看到医院白惨惨的灯光,叶枫满头大汗的脸近在咫尺。

“靳辰呢?”

“他守在手术室门口。怕你出事,让我到这儿堵你。”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

这几层的电梯都是层停,叶枫拽着她从楼梯跑上去。进走廊就发现安全门口挡着好几个保安。

“刚才有记者跟过来围在这边不肯走……”叶枫喘着气解释。

马上有个大嗓门打断了他的话:“家属到了?马上过来签字!”

罗浅浅赶紧跑过去,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跟靳辰站在一块儿,看见她不容分说,先将厚厚一摞单子塞过来,嘴里一长溜地说:“患者是急性心肌梗塞,梗塞的血管为左冠状动脉主干,是最凶险的梗塞部位,极易休克或猝死。为了挽救患者生命,必须立即进行急诊手术——请您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罗浅浅根本来不及细看条款就按着他的指示签了字,医生走了她还傻站着,刚才夺路狂奔的劲头不知去了哪里,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软得直往下坠。有谁一把揽住她肩膀,半拖半抱地将她弄到边上长椅上。

“去倒点水!快!”

“我没事。”罗浅浅侧过脸,对着满脸焦灼的靳辰勉强笑了笑:“就是刚才跑太快了。”

“你先喝杯水,定定神。”

一口气灌下一杯温水,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靳辰在旁边说:“你来的时候医生已经着手手术了,抢救很及时,签字只是补手续。”

她呆呆地捧着水杯,好半天,才涩着声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在画廊给读者签纪念册,你爸突然出现,说要跟我谈谈。因为有读者在排队,我让他稍微等一下,但是他情绪很激动……后来我带他去了休息室。”靳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

罗浅浅看着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唇角有青肿的痕迹,衬衣也皱巴巴的,领口都撕破了。有个可怕的念头倏然而至,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在问:“你、你有没有对他动手?”

靳辰身子僵了下,不过还是回答了她:“没有,我跟记者动手了。”

“那,我爸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来找你?”

“可能有媒体找过他,不知道是采访或者怎样,总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很生气。他指责我控制你,利用你……你不是拒绝了纪洋经纪公司的邀约吗?他觉得是我从中作梗,要把你攥在手里当摇钱树。我反问他有没有尽到过父亲的责任,我们在休息室吵了起来,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藏着掖着,早点跟他解释就好了。”罗浅浅喃喃自语。

靳辰握住她的手说:“这事不怪你,怪我。”

现在说这些其实已经没有意义。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枯坐。

等待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通往手术室的那两扇门始终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辰枫”好几个员工都在,叶枫、林凯、小米……不过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间纪洋打来过电话,询问情况。罗浅浅知道自己突然离开必然会对发布会产生影响,可是现在她除了说抱歉还能怎样?再有电话进来,却是记者,罗浅浅直接将电话掐了关机。

楼道恢复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大门终于打开,罗浅浅惊跳起来,一瞬间麻木的知觉忽然恢复,心被看不见的大手揪成一团——生怕下一秒就是医生出来跟电视剧里那样摇头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结果率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手术推车而不是医生。

护工脚步很快,他们一路推罗浅浅一路跟,推车上的周泽伟双目紧闭苍白浮肿,如果乍然看到根本认不出来。

护工直接把周泽伟送到了icu,医生很快也到了,是个发际线靠得很后的中年男人,态度很和蔼。罗浅浅颤着手抓着他问情况他也不以为忤,不过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却不能给人多少安慰:“手术虽然成功了,但你爸爸的情况还是不乐观。他的左冠脉主干已经狭窄到只有一条缝隙,心肌缺血非常严重,用球囊扩张的时候心脏又突然发生了室颤……”

医学术语罗浅浅不懂,不过听来听去就一个意思: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期,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接下来这两天周泽伟始终没离开过icu,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

罗浅浅浑浑噩噩地守在医院里,白天不敢走开,晚上不敢合眼。这边是公立医院,安保系统没那么森严,时不时还要提放狗仔来乱拍。

靳辰心疼罗浅浅,在附近宾馆定了房间,结果她一次也没去过,宁可在挤满了病人家属的休息室里耗着,吵吵闹闹人来人往,反而没那么难受。

靳辰没办法,只好在这边陪着她,只是现在她基本没什么话,常常环着胳膊坐在角落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般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背后都有一个亲友团,探病的、陪护的、出主意的络绎不绝。罗浅浅想了很久,却想不出自己该通知谁:爷爷奶奶是早就过世了的,她爸是独子,这些年生活不顺遂,跟其他亲友少有往来。有时候她在休息室里坐着,看人家亲友进进出出,忍不住会想要是她爸清醒着,是不是也会感到孤独?

爸爸。

她在心里悄悄的、反刍似的拼读这称谓,说不清是茫然还是失落。

这种复杂的心情在陆衍波来探病之后到达了顶点。

那一天,是周泽伟入院第三天。

靳辰去外院弄一种特效药,罗浅浅一个人守在icu门口的走廊里。

接到陆衍波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诧异,结果等衍波过来才发现跟她同来的还有她父母。

衍波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节假日的时候罗浅浅跟衍波去过她家,他们一早就晒好了被子整理好房间,等她们到家已经热气腾腾做了一桌子菜,知道罗浅浅爱吃虾,临走时衍波爸爸还特意做了一大饭盒油爆虾让她带回学校去。

很长一段时间,罗浅浅都觉得日后自己“家”的味道就该是她在衍波家里感受到的那样:矮墙上俗艳的太阳花,阳台上新晒的团花被,屋子里唠叨的老人家,还有厨房里浓浓的油烟味。

在她看来,这种街头巷里的烟火气远比精致奢华的楼市广告更令人憧憬着迷。

许久不见,衍波的父母依旧淳朴憨厚。他们不会花哨的言辞,见面一番唏嘘,又把手里大袋小袋的东西送到休息室。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吃的。自家裹的粽子,刚采的枇杷跟甜瓜……还给你买了点洋参,你含着吊吊精神。”

“我、我吃不了这么多……”

衍波爸爸三两下把东西归置到墙角,说:“没事,放着慢慢吃。”

今天正好双休日,病人家属特别多,休息室坐满了人。他们挤在角落里说了会儿话,衍波妈妈看罗浅浅的憔悴样,非说要留下来跟她换换班,罗浅浅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末了罗浅浅送他们出门,到楼道里四下无人,衍波妈妈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她手里。

“衍波把借钱的事都跟我们说了。这孩子,听说你爸出事,她一宿没睡着,估摸着你要用钱,赶早班车回来跟我们坦白了。”她说着,狠狠剜了一眼衍波,那眼神,是既生气又心疼。衍波妈妈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cāo劳惯了,比一般人显老,两鬓头发都白了。衍波默默偎上去,拉了拉她衣角,难得的小儿女姿态,令她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俗话说得好,儿女就是讨债鬼。她做得再错,我们还能撇了她不管?她当初就不该管你借钱,这么大笔数目,衍波这情欠的……”

看她拭泪,罗浅浅手足无措,只好喃喃地说:“阿姨,没事,真的,我们是朋友……再说、再说她当时不是怕你们难过吗?”

衍波爸爸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拉过老婆:“你别在这儿添乱,孩子做错了事,你回家慢慢说。”又转过来郑重其事地谢了罗浅浅。

他们走了,衍波却留了下来。大约是经的事多了,她整个人比从前沉稳得多。罗浅浅诧异她有勇气跟父母坦白,她很感慨:“其实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就像块大石头,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既欠你的,又欠我爸妈的。这下说开了也好。”

“你爸妈真开明……”

“开明?你是没看到我身上的藤条印!不过我爸撒过气也就好了,他今早还对我说,以后有事不要藏着掖着,一家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罗浅浅听得怅然良久。

如果她能早点放下心结好好跟她爸沟通,如果她没有鸵鸟心态一味逃避,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世间很多事,都没有如果。

周泽伟在icu躺了五天之后,最终还是停止了呼

☆、第 43 章

罗浅浅将周泽伟的遗体运回了老屋,按这边的习俗停灵。

好在还有没搬走的老邻居帮忙,通知了一些老亲,周泽伟生前工作的化工厂也派了人,加上“辰枫”的员工罗浅浅的同学,居然也络绎来了不少人。

葬礼请了专业的殡葬公司cāo持,办得像模像样。佛事法事、超度念经,追悼会肃穆庄重。但是形式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到末了,死者仍免不了化为焚化炉里的一缕青烟。

等从墓地回来,罗浅浅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强撑着将来吊唁的宾客一一送走。衍波跟汪诺不放心,说要请假再陪她几天,也被她婉拒了。

到最后,老屋里只剩下罗浅浅跟靳辰。为了给灵床腾地方,家具都归置过到了一块儿,现在静下心,屋子里更显得空空荡荡。靳辰看罗浅浅满脸疲色,忍不住劝她:“东西过阵子回来收拾也不迟。”

罗浅浅勉强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相册还是前天整理屋子时在周泽伟床底下的鞋箱里发现的。罗浅浅把相册取出来,放到饭桌上,摩挲半天,指给靳辰看。

“都是从前的老照片,我还以为这些东西他早扔了。”

靳辰接过,一页页翻开。

相册已经旧了,页面斑驳,连扉页都脱落了,里面的照片倒是都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其中有不少周泽伟跟严梦绮的合照,说不上拍得多好,但是两人那会儿都还年轻,眉宇间自有一种青春神采。尤其是罗浅浅降生后,小夫妻抱着毛毛头,看起来也颇温馨恩爱。

“你瞧,我爸妈当年,也是有过几年好时光的。”

靳辰的指端流连在罗浅浅的小脸上,哂然一笑:“你那时真丑!”

再往后翻,小婴儿渐渐长大,团在一起的小脸长开了,果然显出几分灵秀。罗浅浅小时候似乎挺活泼,好多相片对着镜头咧嘴直乐。相比较,周泽伟夫妻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淡,眉间yīn翳越来越重。到了罗浅浅七八岁模样,已经彻底看不到两人的合影。

靳辰怕罗浅浅触景生情,不动声色地合上影集,说:“你把这带回去吧,挑几张好的,我给你翻拍。”

罗浅浅摇摇头,眼神有些空茫,自言自语似的说:“翻出来,又能给谁看呢?”

这话说得寂寥,靳辰一时没有作答。只是隔着桌子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罗浅浅低下头趴在桌上,将额头抵在他手上。好半天,她都维持着这姿势,不言不动,然后,有湿热的液体在他手背上慢慢洇开。

这是周泽伟出事以来,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回城的路上,罗浅浅已经恢复了平静,这种少言寡语的平静比放声大哭更令人担心。

靳辰一边开车,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建议:“叶枫在西山脚下买了幢别墅,要不我们去借了住几天?现在正是采杨梅的好时候。”

“杨梅虫多,有什么好吃的?”

“那干脆走远一点,去趟马尔代夫?你以前不是总爱学麦兜,说什么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白……”

“我想另外租个房子。”

这话题转得毫无预兆,靳辰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罗浅浅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起的淡然:“后天我就正式毕业了。接下来我总得找工作,你不也说过么?我不能老赖着你。”

这话,靳辰还真说过。

就在《仙御》广告杀青的那晚,两人开了红酒庆祝,罗浅浅醺然薄醉倚在他怀里,缠着他要他承诺养她一辈子,当时靳辰回答她的话跟这句差不离,只是情境不同,语意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道理,靳辰明白,罗浅浅自然也明白。

她这样说,不过是想不伤颜面地拉开彼此距离。从获悉周泽伟死讯开始,靳辰不是没想到过会有这一刻,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快,这么不甘,这么痛!

“你这是,想分手?”

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下乘。

这是什么时机?她是什么心情?他有什么权利质问?偏偏感情先于理智,拦也拦不住。

这句话,罗浅浅没有回答。

而他,竟然不敢再问。

沉溺了那么久的幸福,原来都只是欢愉的假象。他用全部生命疯狂爱着的,宛如夏日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

那一晚,罗浅浅还是住在了工作室。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设。

床头挂着的,是靳辰指点她拍的航模海报。打开电脑,桌面上是两人相拥的合照。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都在眼前,可是世事变幻,她现在的心境怎能与往日相同?

键入靳辰的名字,铺天盖地的都是负面新闻。 继兄妹恋爱,气死老丈人,殴打记者,潜规则女星……狗仔无所不能,连上一代的恩怨都拖出来八卦。包括罗浅浅在内的、跟靳辰传过绯闻的女生被并列排在一起,因为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大牌女星,舆论对她的关注多少被分散了。

如今罗浅浅好歹也算半个圈中人,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媒体对她格外宽容。纪洋派人来吊唁的时候曾经说过,公司正在想法对发布会的事情进行危机公关,祸水东引,算不算是公关方式的一部分?

罗浅浅心中微动,再去搜衡宇的新闻,却发现网页打不开了,仔细一看原来是wifi网络出了问题。

她还在这边折腾,门“咚咚”两下,靳辰的清冽声音响在门口:“这么晚还上什么网?”

她顺手关了网页去开门,看到地板上放着一杯牛奶,靳辰已经转身离去。

罗浅浅喊了他一声,他脚下略停,淡淡地说:“把牛奶喝了,早点睡觉。”

生硬的语气,却掩不住对她的关心。哪怕在冷战,也不会忘记她临睡前需要的那杯牛奶。突然断掉的网络,也是他动的手脚吧?可是外面的风风雨雨,她不能等他一个人来挡掉。

第二天,罗浅浅还没来得及去找纪洋,纪洋已经主动跟她联系。

电话是cash打来的,礼貌地致哀,问她现在在哪里,然后约她到公司见面。

罗浅浅到公司,一路上遇到好几个一起受训的新人,大家看她的目光各有不同:有冷漠、有同情,也有隐而不露的幸灾乐祸。在上楼的电梯里她遇到了郑玄裳,两人都有些意外,打过招呼便不知该说什么。

电梯里没别人,空气有些冷。

快到郑玄裳按的楼层的时候,她忽然很突兀地开口:“当初……我以为那样做了,你就不会进echo。”

罗浅浅有半秒钟错愕。

初听有点糊涂,转而想到传闻中郑玄裳跟纪洋的关系,她隐约有点明白了。当初郑玄裳刻意泄露她的样片不是为了压她一头,而是希望她把帐算到纪洋身上,从而拒绝跟echo合作。可是以经纪公司的规模,就算不签她罗浅浅,也有张浅浅李浅浅,她还能一一防得过来?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郑玄裳唇角微挑,露出抹自嘲的笑:“我曾经觉得纪洋对你有些不同。”

原来如此,这答案比刚刚那个更令人崩溃!

“我跟他……”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罗浅浅还在抓狂,电梯已经驻停。郑玄裳丢下句“抱歉”,快步走了出去。

有了这个小插曲,罗浅浅在会议室见到纪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别扭。

好在在场的还有不少人,除了cash,还有盛唐的公关经理。

纪洋跟cash还是比较客气的,盛唐的人跟罗浅浅没什么交情,说话就比较生硬,毕竟她在发布会上仓促离场给盛唐留下的烂摊子还是他们在收拾。而且周泽伟一死,她跟靳辰的绯闻直接被炒成了丑闻,连《仙御》的最新广告都不得不停播。

面对这重重指责,罗浅浅默不作声,全盘接受。只是在对方要求她在记者招待会上澄清跟靳辰的关系时她才出现反弹:“这是我的私生活,我不觉得有必要昭告天下。”

“但是你的私生活影响到了我们的游戏形象!”对方毫不容情地驳斥:“为了这次活动我们费了多少精力?从广告投拍到媒体公关,每个环节都精心编排耗资巨大,结果被你搞得一团乱!”

“在法律范围以内,我会付起我的责任。但是为了摘清自己而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恕我无法配合!”罗浅浅快速地翻着面前的记者问答预案,越看越窝火。

“罗小姐,你跟我们是有合约的。细则上明确写着,作为代言人你有义务积极维护我们的公司形象。”

“细则上有没有写着,我有义务配合你们对他人进行诽谤?”

眼看现场气氛剑拔弩张,cash咳了一声,□来打圆场。

“这只是应急预案,有不妥的地方我们再商量。浅浅,你也别怪谭茛说话直接,这些日子他的压力不输于你。广告新片停播,媒体穷追猛打,石总整天拉长着脸,连盛唐跟衡宇的合作都延后了。你想想,这些事情你在医院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来烦过你?别说你跟我们签的只是短约,就算是签了长约,多少艺人前途跟公司利益发生冲突,还不是说雪藏就被雪藏了?从这点来讲,我们不算苛待你吧?”

cash说话不疾不徐,很有说服力。没想到罗浅浅默然片刻,还是摇头:“因为我个人给大家造成困扰,我一直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就已说过,我愿意尽我所能去弥补,我不认同的只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且媒体也不是傻瓜,我一个成年人,哭着喊着说自己是上当受骗不觉得可笑吗?说不定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采取第二套方案,从你自身着手,扭转大众对你的印象。”一直沉默坐在会议桌上首的纪洋忽然开口,“衡宇有意跟盛唐联手搞一个明星慈善活动,进藏区给盲童送温暖,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罗浅浅听了有些诧异,想了想说:“我倒是没所谓,就怕有的媒体要说这是作秀,还是于事无补。”

“尽人事听天命吧!不过这次进藏可能时间很长,藏区条件恶劣,你确定你能接受?”

“要在那边呆多久?”

“先去十天,主要是送书送物资,回来后看媒体反应。如果有必要,会安排你去第二次,对外就说你舍不得那些孩子,决定利用暑假时间为他们补习。你的fans主要是宅男跟大学生,他们心思单纯很容易哄,这段时间内我会让工作人员拍了视频以志愿者名义发布,bbs跟帖吧里也会有人造势维持你的人气。时机一旦成熟,我们立即把停播的广告短片重新推出,运气好的话,不消一个月,这次事件的负面影响就能消除。”

“……”

说穿了还是作秀,只是跟第一个方案相比要温和一些,至少没有直接侵害到谁的利益。

“怎样,是不是还要回去考虑?”见罗浅浅没有及时答复,纪洋慢悠悠地追问了一声。

罗浅浅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眼眸,不由抿唇苦笑,反问:“难道我还有其它选择?”

进藏的事被靳辰知道,两个人不免又置了一场气。

靳辰担心罗浅浅身体吃不消,从周泽伟入院开始她就没睡过囫囵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白皙的肌肤透着股不健康的青玉之色。可是他刚提出自己出面帮她解决合约问题,她便强烈反弹,说他又要走回老路,对她管头管脚。

一来二去,他也忍不住,说她看着性子绵软内里却极刚愎,凡事不肯与人商量。靳辰一句无心之语却戳了罗浅浅痛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木着脸点头:“你说得一点没错,要是我肯好好跟我爸沟通,或许他也不会死。”

到这份上靳辰便不肯再说下去,转身托了陆衍波过来劝,没想到罗浅浅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的话也听不进。

cash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两天,衡宇跟盛唐联手举行的“拯救孤独的星球”公益活动已经热热闹闹在荧幕上造势。

罗浅浅晚上睡不着,打开电视,就看到盛唐的石定康穿得人五人六地接受采访。

这档节目罗浅浅不陌生——《名人面对面》,她之前还差点上去露脸。

主持人林岚依旧走知性路线,说话不紧不慢、绵里藏针。石定康则是西装革履,一副踌躇满志的网络新贵做派。

罗浅浅打开电视时,林岚正问到作秀的问题,石定康歪着头来了段长篇大论:“经济学中“荷塘效应”的原理:假设第一天,池塘里有一片荷叶,一天后新长出两片,二天后新长出四片,三天后新长出八片,可能一直到第47天,我们也只看到池塘里依然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长有荷叶,大部分水面还是空的,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到第48天荷叶就掩盖了半个池塘,又过了仅仅一天,荷叶就掩盖了整个池塘……在目前中国的慈善大环境下,对于公益事业的关注,单纯靠一个人和一个企业是不够的,盛唐跟衡宇,愿意做河塘里面的第一片荷叶。”

如果不知道采访都有脚本,这两人你来我往也算有趣。而现在,她只觉得无聊。

从头到尾,唯一打动她的地方只有活动标题。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球,偶尔相拥取暖,终究各自为伴。

开了电视觉得聒噪,关了电视觉得寂寞。

那种被镁光灯包围、被粉丝追捧的生活近在咫尺,现在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只因为,促使她不顾一切也想站到台前的理由,已经不存在。

尽管满心不赞成,到了罗浅浅临行前,靳辰还是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全身的装备,包括上衣、裤子、鞋子都防水,西藏的夏季几乎天天要下雨。还有防高原反应药物、防晕车药物、防皮肤皲裂的润肤膏以及各色零食,零零总总装了两个大箱子。

连叶枫都看不惯罗浅浅对靳辰的无情,找了机会来对她控诉:“你知不知道靳辰为你付出多少?为了不让你被媒体苛责,他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否则衡宇会搞危机公关难道我们不会?他那都是舍不得你!不但不为自己辟谣还反过来配合,见过傻的没见过他那么傻的!”见罗浅浅不为所动,他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他前几天还找我谈过,说有意把公司股份转给我,带你离开是非地。可是你倒好,把自己摘干净了把他留在泥坑里!”

罗浅浅平心静气让他说,到最后才点了点头:“上次聚会你说过,要是再过一个月,可能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事实证明你是对的,现在还不到一个月,我已经不认得我自己。”

一句话到底,将叶枫噎到肝颤。

看两个当事人反而客客气气,直到上飞机前也没什么重话。

怕机场有记者,靳辰没有送机。

罗浅浅两个大行李箱全都装到了出租车上。

上车前罗浅浅忽然对靳辰说:“再过两天是我爸爸头七,你要是有空的话,替我去看看他。”

靳辰深深看了她一眼。

叶枫在边上煞风景:“自己老爸头七你都不在,还说什么搞慈善。小心媒体抓住又是一个话柄。”

罗浅浅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是要把没来得及付出的孝心转化成爱心,弥补在盲童身上——你瞧,你想到的人家早就想到了,记者答问都套好了词。”

她说着上了车,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靳辰不声不响,在原地站了很久,连叶枫跟他说话他都没回答。

完完结

☆、第 44 章

这次公益活动搞得很隆重。

除了罗浅浅之外,还有好些个杂志上常见的熟面孔,连目前echo力捧的郑玄裳也在其中。

每一天的进展,都会及时更新。如今是名符其实的资讯时代,而衡宇跟盛唐势力范围全面覆盖了平媒与网媒,于是杂志周刊、帖吧博客、公司主页、fans的论坛……信息二十四小时轰炸,一时间“拯救孤独的星球”成了热门话题。明星的魅力加上雪域高原的神秘色彩令本次活动备受瞩目,在披着马甲的水军引导下,一些高校的bbs上甚至掀起了呼吁暑期去山区支教的热潮。

无论本次活动的最初目的是什么,如果单从结果作为导向,这样的慈善活动也不失其积极意义。

而对靳辰来说,这活动搞得轰轰烈烈对他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只要随手打开网页,就能看到罗浅浅的即时消息。

官网首页上有张合照,是刚出机场时拍的。大牌明星们都有自己的穿衣经,不过人越是在同行扎堆的地方越是不愿意被别人比下去,因此他们一个个都在服装品牌跟细节搭配上下足功夫,乍一看活像一场应季的休闲品牌发布秀。跟他们奢华的低调相比,罗浅浅的蓝色针织白色t真的不起眼。怪不得有网友在线评论,说罗浅浅是“永远的大四女生。”

对评论者的真实身份,靳辰持怀疑态度。

对现在的罗浅浅来说,这样的定位太过及时太过讨巧,而且短时间内引用者众,不像是普通粉丝的手笔。

活动进行到一半,团队中有人陆续退出。

先是炙手可热的少女乐团主唱顾晓川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然后是一线演员雷米要赶去台北电影节领奖。当然每个人临走前都留下一段感人肺腑的心里话,并且承诺适当的时候会再回来。

走的人多了,不声不响的罗浅浅渐渐开始显山露水。

有自称盲校的老师在网络上发了一段她教盲童唱歌的vcr。校舍建在山脚下,简陋的校舍低矮的石墙,罗浅浅跟一群孩子盘腿坐在小cāo场,打着拍子相和而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没有华丽的伴奏,柔和清澈的童音配上舒缓的旋律,在苍茫群山映衬下有种说不出的打动人心的魔力。

靳辰坐在屏幕前反复地看着这视频直到天黑。

同一天,罗浅浅停下歌唱,倾身为盲童拂好额前乱发的温柔侧影被无数粉丝截屏。

事到如今,靳辰毫不怀疑,纪洋是有心要捧罗浅浅。简单的危机公关不需要这样的手笔。

可是,对一个只签了短约的小模特,他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而且罗浅浅显然对此毫不知情。从某种角度上说,她其实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看她那么喜欢在日志中自言自语就知道了。

罗浅浅的日志并没有对粉丝公开,靳辰也是从她的浏览记录中无意中发现。

从她爸爸入院开始有一段空白,然后这些天她又恢复了更新。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梦呓一般。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心灵的出口,不是面向大众的官网博客。

“下午三点,飞机降落在林芝机场。我没怎么出过远门,不过雷米惊叹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简陋的机场。谭茛在旁边补充:网上传言,2012的末世方舟就建在此地。这下大家都有些好奇,可惜今天大雾,望出去灰蒙蒙一片,除了山还是山,方舟的影子都没看见。”

“盘山路很凶险,车速始终在四十码以内,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大家都不再兴奋,东倒西歪地睡觉。我睡不着。以前靳辰常常捏着我鼻子说我是贪睡猪,最近开始我忽然不怎么需要睡眠。或许是怕合上眼,就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变故。刚才聊天时雷米提到汤唯,说她拍完《色戒》后就像上证a股,疯狂地冲到了历史最高点后,然后稀里哗啦地崩了盘。我心有戚戚焉。可是她在崩盘之后重新站了起来,而我累了。靳辰曾经无数次地问我,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本来我以为我知道,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不知道。”

“车开得真慢,三个小时了还没到村子。本来不错的山景看多了也有些视觉疲劳。路上我看见两个老人在行五体投地礼,一步一步地朝拜。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已是汗流浃背,但还是一拜一伏,慢慢前行。本来想把这一幕照下来,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相机放了回去,我不愿用猎奇的心态去打扰别人的信仰。可能是留意到我的目光,向导扎西多吉在旁边解释,说他们是磕长头到拉萨朝圣。我问他他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他意味深长地回答:不是谁都能够到达天路的尽头。这一路跋山涉水,有的人会病死在中途。

车里的人陆陆续续醒了,顾晓川笑着插话:这不就是西天取经吗?还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郑玄裳悠悠补充:看来我们不该来这里,娱乐圈是最不相信神灵和信仰的地方。

每个人都发表了一通意见。

扎西多吉什么都没说,他用帽檐压住额头,低声哼一首当地民谣: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扎西多吉虽然年轻,但是我觉得他身上有种我们都没有的沉静的力量。”

“昨天手机没有信号,今天到村子,又有信号了。学校跟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这是一座由废弃的土坯碉堡的二层楼,虽然简陋,但是基本设施还算齐全。除了十几个盲童之外还有好几个孤儿,都是附近的喇嘛庙收养的。谭茛跟我们解释,考虑到大家养尊处优惯了,所以并没有刻意挑特别偏僻落后的地方来做活动。我发现他虽然讲话尖刻,但是办事能力很强,很多问题都是他在出面沟通。给我们安排好所负责的课程之后,他就出面去为学校安排拉网线的事。

雷米是个怀疑主义者,他质疑对这些孩子来说网络这种虚幻的东西有什么价值?郑玄裳反驳他,跟物质的匮乏相比,信息和观念的闭塞更为可怕。我难得看到她这么激动的样子,忽然想起,她曾说过自己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小渔村,对这些孩子,她大概是感同身受。”

“一起来的人各个多才多艺,我选了比较实用的项目,教孩子阅读盲文书和使用盲人电脑。谭茛说拍这个缺乏感染力,教室里取景不够漂亮。

孩子们在分享书籍。他们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好象那些符号是承载着宇宙奥秘的图腾。他们低下头亲吻课本,仿佛连印刷在文字里的油墨香气都很动人。最初的欢腾过后孩子们变得很安静,据说当人们不约而同沉默时,就是有天使飞过人群。 我拿着相机,却拍不出心里那份感动。如果靳辰在,就好了。”

“顾晓川跟雷米要走了,孩子们很伤感。雷米说话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说早知道有今天所以他才不要跟孩子们培养感情,作秀就是作秀。

这个爱作秀的人天没亮就走了,没有跟谁告别。不过他在离开前让助手偷偷开了一张支票,交给了山上的喇嘛。”

“摄像师终于设计好了场景,他安排我在小cāo场上教孩子们唱歌,一首《虫儿飞》,拍了三遍。录完之后孩子们还是很有兴致,丹珠是这群孩子中的小歌手,她自告奋勇为我唱歌,作为我教他们的谢礼。她一开口就把我们都震住了,那穿云裂帛般的歌声直抵人的灵魂。

我跟摄像师商量,把丹珠唱歌的视频放到网上。结果摄像师回答我说,不要用自己的想法随意改变别人的生活。或许他是对的。”

“来的时候我多少带着一种给予者的优越感,现在我发现我获得的远比付出的要多。

听说我想去爬山,达瓦主动给我带路,我吓了一跳,又不忍心拂他好意。本想爬一段就回去,没想到最后是这孩子领着我向前。一路上达瓦跟我讲自己的故事,他因为失去视力而从小被父母抛弃在喇嘛庙里,喇嘛多才多艺,达瓦的汉语说得比一般的孩子流利。这是个落落大方的孩子——说孩子不大确切,严格说起来他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可是他平和、坚忍,是城市里的同龄人所不能及。

我问他有没有恨过自己的父母,他一脸严肃地摇头,说父母将他交给喇嘛,一定是他们认为这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他又指着远山给我看,说大山给了树木生命,哪怕从此不再为它遮风挡雨,树木都没有理由去憎恨。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怨恨吧?因为怨恨所以不肯真正原谅父亲,发生了意外又把责任转嫁给靳辰,自诩独立实际上比谁都要脆弱任性。”

罗浅浅的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

稍后她更新了相册。

褐色的山脉□着岩石,光秃秃没有植被,死寂一般绵亘在大地之上。嶙峋而狞厉的巨大山扭结交错,它们抛弃了时间,拒绝了生命的呈现和衰荣,永远是天荒地老凝固着的表情。

她在这幅照片下写了一句旁注:达瓦看山,我也看山,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山,不一样?

靳辰徘徊良久,终于还是回到电脑前,以游客的身份回复:那是因为你不肯放过你自己。

回复发出去,他又等了很久。

刷新,再刷新。

终于看到屏幕上多了一行话:“再给我一点时间。”

虽然没有称呼,但是靳辰知道,她这句话是对他说。他真傻,这日志这样荒芜,除了他这个游客基本没人涉足,凭罗浅浅的敏感怎么会想不到?

苦笑过后是释然,不管她的方式多么别扭,至少他该庆幸,她从未真正拒绝他走进她内心。或许正

☆、第 45 章

“本以为远行对于失意者来说,是最好的止疼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你没有直面自己的勇气,那么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无法解决问题。”

——这是罗浅浅从林芝回s市前,最后更新的日志。

飞机在急速的拉升后渐渐平稳,罗浅浅看着舷窗外厚厚的云层,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坐在她旁边的郑玄裳忽然说了一句:“舍不得的话,可以再回来。”淡然的口吻听不出是建议还是讽刺。

罗浅浅侧过头向她笑了笑,问:“一起?”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不得不承认郑玄裳确实有她独特的魅力。她从来不会娇滴滴地抱怨,只会默默地把每件事情做到实处,她不会刻意跟孩子培养感情,可是她能很冷静地分析出他们最需要什么,然后利用她在echo的影响力去向谭茛争取。

尽管先前的龌龊没有完全冰释,不过现在的罗浅浅确实对她没有恶感。

郑玄裳摇了摇头:“恐怕,我是没这机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抹一闪而逝的伤感。罗浅浅不明白她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按理,她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三原色》的成功将她捧到了一个新的起点,纪洋明显有意培养她为echo的当家花旦,无论走秀还是代言都为她精心筛选。

罗浅浅至今还记得她在海猫岛那野心蓬勃的眼神,所谓求仁得仁,难道她求的,不是这些?

得知罗浅浅回来的消息,靳辰恨不得肋下生双翅,赶去机场接他。可是她却嘱咐他不必到机场,因为公司搞了个小型欢迎会,有记者跟高校志愿者会到场。

靳辰半喜半忧。喜的是她的情绪听起来平和许多,虽然谈不上多有精神,至少也不像前阵子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忧的是她现在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哪怕亲密如他,也不能完全猜透她的心思。而且看纪洋的架势是想跟她签长约,如果她执意要签,他根本没有立场反对。

将来这种情况或许会越来越多:她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马不停蹄地赶通告做宣传,而他连名正言顺接机的立场都没有,打个电话都需要偷偷摸摸。

ok,他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前提还必须是她这次回来,愿意重新接纳他。

靳辰啐了自己一声,手指烦乱地耙着乱发,这辈子他还没有这么患得患失过。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靳辰纠结的思绪。

叶枫大喇喇地推门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精瘦男子,扁平脸厚嘴唇,典型的南方面孔。这人靳辰也认识,他叫李益,曾经是个特种兵,退伍后在s城开了家私家侦探社,叶枫出事那会儿夏律师介绍他帮着查过线索。

“怎么,你那事儿有进展?”这两人突然而至,当然不是偶然。

“宾果!”叶枫反手拍上房门,脸上有压不住的得意之色:“你前几天不是说让我查查纪洋吗?这小子身上果然有问题!”

事情摊开了其实很简单。

这些日子李益一直在监视诬陷叶枫的艺校女生周娜,可是对方除了跟上次靳辰介绍的经纪人有往来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际,银行卡里的数目也没可疑的变化。这让他们家一度以为这就是个偶然事件,或许那女孩的初衷真的只是握住叶枫的把柄好获得进入这圈子的通行证。

直到这几天靳辰因为罗浅浅的事要他去查纪洋,两边的线索意外对上。

“周娜有个远方表亲叫周国涛,是纪洋的秘书。之前我没留心,现在往这条线上查,还真发现了些问题。叶枫出事之前,他们两个还有联系,这事解决之后就生疏了,这种刻意有些反常。后来我找高手潜进周国涛的电脑,找到些有趣的东西,叶枫这事发生之前,他一直在监控纪泽负责的项目,而纪泽规划的项目正好跟你们有关——”

李益说到这里喝了口水,接下去的事靳辰不陌生。

衡宇的重心在平媒,他们兄弟俩都有意向网媒扩张。纪洋选择走捷径跟盛唐合作,而纪泽却想独立打造一个面向女白领的网络互动平台,除了发布最新的潮流资讯之外还顺势推出自己的专属品牌化妆品。为了增加号召力,他也曾极力游说靳辰加盟,毕竟他在时尚界浸yín多年,跟很多世界一线品牌有过合作。结果靳辰还在考虑,就出了叶枫这档子事,“辰枫”声誉受损,跟衡宇的合作也就自然告吹。

想到这层,靳辰皱了皱眉:“你认为纪洋的目的是针对我?”

“很有可能。lan miu之夜本来该你去的,结果你没有到场。而当时纪泽的提议马上要送董事会审批,他或许等不到更好的机会,所以就……”

“为了一个结果未知的提案,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李益耸了耸肩:“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推测。不过据我调查这人做事不怎么上道,之前他为了吞并一家小娱乐公司,特意设局诱人家老板去赌。要说这种人会做出什么其他疯狂的事,那是半点儿也不稀奇。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要不要再往下查?”

靳辰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顺手拿过桌上的车钥匙,“抱歉,我先出趟门。纪洋那边你继续查,具体事宜你先跟叶枫商量。”

靳辰的路虎飞驰在外环路上。

他打通罗浅浅电话,她清浅的嗓音从嘈杂的背景声中浮凸出来,在他听来宛如天籁。

“欢迎会怎么样?”

“还不错……你稍等一下。”

罗浅浅一手端着杯果汁,一手挟着手机走到阳台。这是位于城郊的会所,远望出去有白云绿野,视野十分开阔。

“现在好了,你说吧。”她把手机重新贴在耳边。

“……”

其实没什么重要的话,只是不放心,突然觉得不安。作为一个大男人,这种神经质的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脸红。有些别扭地清了下嗓子:“欢迎会什么时候结束?”

罗浅浅转身隔着玻璃门看看里边,“差不多了,fans都散了。到场的媒体都是盛唐的合作单位,采访也是走过场。我就是个吉祥物,摆几个造型拍拍照而已。”

靳辰被她逗笑,“那我过来接你?”

“不方便吧?会不会被人拍到?”

担心记者只是个借口,实际的情况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一个人在林芝,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跟他说,在她脑子里似乎有个小剧场,她会模拟不同的场景调试不同的表情跟他对话,就像个自得其乐的孤独症患者。可是一旦面对面,哪怕只是通过手机电磁波,她也会无端紧张,所有的话都卡了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

手机那头,靳辰安静了一会儿,她想他是明白的。但是靳辰,远比她想象的执着。

“我在金沙会所附近的河堤等你,你从侧门出来,应该不会被谁留意到。你出来时打我电话,我把车子开过来。”

他一口气说完,居然不等她回答就挂了电话,罗浅浅有些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不给她机会拒绝?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饮料,橙汁太浓,有股不易察觉的涩味。

在风里站了一会儿,居然有些头晕。想来这些日子缺少休息,奔来赶去,身子严重亏空。

喝掉橙汁,定了定神,她刚打算往里走,就看到门开了,纪洋缓步踏进阳台。

“你倒会找地方,闹里取景。”

“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下面还有什么环节需要我配合吗?”

“等你对记者宣布,跟echo签五年长约。”

罗浅浅愣了几秒,看纪洋神情随意,不像认真的样子,才松了口气:“你真会开玩笑。”

他却摇头,“不是开玩笑。邹导对你印象不错,正好她手头拿到一个新剧本,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你。她现在缺人投资,我愿意做制片人,如果你愿意,这角色可以属于你,当然前提是你跟echo有合约。”

“这是个好机会,不过目前,我有更想做的事。”

“机会不等人,等你考虑好,片约已经属于别人。”

“那我只好说抱歉。”

纪洋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不过不是很介意的样子。看罗浅浅脚步动了动,他还很绅士地为她开门。

刚刚跨过门槛,又是一阵晕眩。罗浅浅把这归咎于厅里浑浊的空气。

好在她接电话之前记者基本已经散了,现在厅里只有一些收拾杂物的工作人员。

“等会儿还有个公司内部的晚宴,为所有入藏的员工洗尘。你不妨先到房间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罗浅浅摇摇头,感觉自己有些耳鸣,纪洋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刚才跟谭茛说过,晚宴我不参加了……”话说了一半,人就软了下去,被纪洋在后头一把扶住。骤然落进陌生男人的怀抱,她本能地抗拒,只是软软的没有力气,望出去厅里的布置都是叠影,连思维都迟滞。

纪洋扶着她,在她耳畔轻声说:“你是太累了,我让人带你去休息。”

她想说不必,只要给我杯糖水就可以,可是开口才发现喉头像被什么梗着,声音低如蚊呐。

在陷入昏迷前她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她得给靳辰打个电话,他说好会来这里等她。

衡宇在金沙会所的顶楼有专用套房,这里远离尘嚣、环境幽僻,最适合接待客户。

石定康来过不止一次,也算熟门熟路。

走专属电梯,刷卡进门。

绕过玄关走过客厅,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点迫不及待。这姑娘让他等得太久,男人都有一点劣根性,难到手的才是最好。

卧室里光线幽微,罗浅浅一袭白裙,安安静静睡在圆床上。

石定康粗重的脚步落在厚厚的毛质地毯上,床沿随着他坐下去的动作陷下来,罗浅浅朝他坐下的方向翻了个身,细碎的乱发散落下来,衬得她苍白的小脸越显荏弱。他摒息等了片刻,看她长睫微颤,却并不醒转。

纪洋嘱咐过,说她性子拧,还是不要弄醒的好。

可就这么死人似的躺着,又有什么情趣?他当初瞧上的,就是《行摄》那组照片上,她长睫低垂、渺然万物的清冷眼波。曾几何时,他还不是如今的石定康,那系在心尖的女孩也曾用那样又似藐视又似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不用她开口,他便知道,他不配!而现在……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敢于对他摆同样的脸色。

至于床上的这一个嘛……他才不担心纪洋说得邪乎。现在的女孩都差不多,做做样子、摆摆姿态,结果还不是为了自抬身价?郑玄裳泼得像只野猫,最后一样乖乖就范。

这么想着,石定康站起来,到客厅冷柜里拿了瓶矿泉水。他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走回过来,将罗浅浅半扶半抱着,把整瓶水都灌了下去。

他不惯伺候人,动作幅度太大。罗浅浅一下子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样?”石定康作风流状,贴近她柔声细语地问。

罗浅浅睫毛扇动了几下,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金沙会所楼顶花园。

郑玄裳独自一人站在观景台边,远远地眺望着虚浮的城市边沿。

跟碧空如洗的藏区相比,这里站再高望出去也是雾霾霾的,连人的心,都比别处龌龊。

可是想当初,她不顾一切想要抵达的,不正是这样一座城市吗?手不自觉地抚过颈间的紫蔷薇吊坠,这条项链她戴了五年,送的人漫不经心一句话,她却傻傻地当了真。不顾一切追逐着他的脚步来到这里,努力发光发热想将自己的影子烙入他心里,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幸福的轮廓,他却反手将她推入深渊。

再也没有谁的心,比他更加硬。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东西不能拿出来交换。他这样狡诈、冷漠、聪明……可是偏偏没有算清,当一个女人被碾碎了她的青春、梦想、爱情,她会做出怎样疯狂的行为来报复!

郑玄裳唇角微翘,现出一点隐约的笑意,冷到极致、也痛到极致。

不自觉地收紧掌心,紫蔷薇尖锐的棱角刺破了皮肤。

如果你因我而失去一切,深牢大狱,是不是你也会每夜每夜地想着我?

抬手,看时间。

石定康进房间已经一刻钟,按纪洋的习惯,一定会偷偷录影以作要挟。那就让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冷静地拨通电话,三言两语,把楼下豪华套间里正在发生的龌龊告诉警方。

现在都是五分钟出警,那么她所要做的,就是再等五分钟。

石定康真的有些懊恼,他没想到想一亲芳泽,对方竟然会吐了他一身。

难道他就这样令人恶心?

更可恨的是,罗浅浅看着瘦小,撒起泼来又凶又悍,当初《行摄》里弱质纤纤的形象简直就是虚假广告!也不知道纪洋这药是怎么下的,明显短斤缺两嘛!

就这么一分心,罗浅浅的长指甲已经挠到了他脸上。

“靠,给脸不要脸!”石定康吃痛之下完全忘记了什么风度气氛,甩手就是一巴掌,将罗浅浅扇倒在床上。

“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送你去坐牢!”罗浅浅唇角沾着血,犹自挣扎不休。奈何以她的体力,怎么是石定康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擒住了手腕。

被这么一搅合,石定康也是心浮气躁,把她从洗手间拖了一个来回,他已经彻底丧失耐心。

刚才在水龙头下被冷水浇了个透,罗浅浅的衣服全都湿淋淋黏在身上,又薄又透。石定康用身体压住她不断踢蹬的双腿,感觉有种别样的兴奋。

“怕什么?老子玩过那么多明星,什么时候出过事?”他喘着气将嘴压到她唇上,迫不及待地将舌头搅进去。

罗浅浅忽然不再挣扎。

一秒钟后,石定康痛喊一声,从床上弹起来。

“你你……”被咬的舌头还在流血,话都说不完整,要不是她被下过药,凭刚才那猛劲能将他舌头咬下来!石定康喘定了气,眼看着又要反手一耳光轮上去——

“叮铃铃”,床头专线忽然救火似的响起。

他有些不豫,想金沙的员工真是越来越不懂事,拿起电话刚想骂两句,不成想那边声音比他还急:“警察来了,你赶快离开房间!”

“什么?”

“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实际上,已经来不及了。

石定康刚刚奔到走廊里,就被警察抓个正着。他嚣张惯了,被扭住了手臂直嚷嚷着要找律师。看到他衣衫不整的脸上挂花的狼狈样,会所经理却一下子就白了脸,心里暗恨石定康坏了风月场上的规矩,好端端惹来这场麻烦。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受害者顾忌声誉不愿张扬,或者衡宇财力雄厚能让她改口。

不过他的愿望,很快落空。

在警察将罗浅浅从套间救出的同时,郑玄裳从金沙的三十六层

☆、完结

三天后,s市仁安医院五楼病房。

罗浅浅正倚在床上,看有关郑玄裳事件的最新报导。

“今日警方证实郑玄裳自杀事件已经取得新的进展,更多□浮出水面。在郑玄裳跳楼当天,曾有多家知名媒体收到她发出的email,附件内容包含她所签约的echo经纪公司模特儿不雅照跟陪客视频,十多名演艺界、财经界人士被曝与该视频相关,其中包括被指控在金沙会所试图侵犯女艺人的盛唐总裁石定康。

有echo经纪公司的实习生张小姐接受采访,声称公司除了干涉她们与异性的正常交往之外,还规定必须按公司的要求陪同及应酬客人。她本人在非自愿情况下被强迫拍了不雅视频,事后更是遭到威胁恐吓连手机都被窃听,目前她已决定向警方报案。稍后请关注本台对张小姐的独家采访……”

电视屏幕上,主持人甜美的笑脸被热热闹闹的红茶广告所替代。

靳辰顺手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别看了,媒体报导都大同小异。你不用担心,这次事件证据确凿,纪洋跟石定康一个都跑不了!”

罗浅浅叹了口气:“夏律师不是说这事牵涉到太多利益圈,结果未必很理想么?”

靳辰一边给罗浅浅剥葡萄一边很淡定地说:“要不,我再给他们添把火?”

“什么火?”

“衡宇不是让你撤诉吗?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我当时录了音。要不,咱开个记者招待会捅出去?”

“我倒是没什么,但纪洋手上还有你捞林凯出来的把柄,你这样做,对工作室声誉会有影响。而且衡宇在圈子里势力不小……”

“stop!”靳辰将剥好的葡萄直接塞到罗浅浅嘴巴里,“我是最最小心眼的人。纪洋敢动我的人,就该先想好后果!”

回想金沙那一天他就咬牙切齿,当时到了侧门打罗浅浅电话没人接,再打对方干脆关机,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进去找人。没想到正赶上郑玄裳跳楼自杀,几个服务生不明真相谣传说是罗浅浅不甘被潜跳楼自杀——那一瞬,他浑身血液都结了冰,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罗浅浅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靳辰缓和了脸色,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我去安排,你在这儿好好休养就好。”

这一次,罗浅浅很坚定地摇头:“不,我想跟你一起。”

人或许只有在最危急的关头才看得到自己的内心。现在回想,金沙套房里丑陋的一幕反而有些模糊,铭刻在脑海里最清晰的,是靳辰站在血泊旁摇摇欲坠的样子,以及听到她喊他,转过脸来那一刹那绝处逢生的眼神。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顾大庭广众抱着她嚎啕大哭……

事后他嘟哝说这是他这辈子的耻辱和笑柄,可是她听进去的却是“这辈子”,这辈子的眷恋与牵绊,挣不脱,斩不断。

靳辰跟罗浅浅的记者招待会开了一个头。

墙倒众人推,echo的负面新闻一则接着一则被踢爆。郑玄裳提供的视频中的部分受害者开始站出来,纪洋因涉及非法拘禁、□女艺人并利用她们进行性贿赂而被警方请去协助调查。石定康几乎请了一个加强排的律师来给自己辩护,他请来的枪手转战各个论坛抹黑罗浅浅,但是这次公众没有那么好糊弄,要求澄清娱乐圈环境的声浪越来越高。

确凿的证据加上舆论的压力,郑玄裳事件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宣判。

判决当天各家传媒纷纷报道,随之而来的新的炒作又开始了。有影视公司宣称要投拍一部揭露圈中黑幕的电影,剧本将根据郑玄裳遗书内容改编,而他们最属意的女主角竟然是罗浅浅。

对这一切,罗浅浅已经不关心。

纪洋的倒台令echo之前进行的项目全部停摆,其中也包括“拯救孤独的星球”公益节目。而现在,罗浅浅正搂着背包,坐在飞往林芝的航班上。

背包里有郑玄裳死前寄给她的遗书跟遗物,她请罗浅浅将自己的积蓄转交给盲校的孩子。

直到现在罗浅浅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就像她不明白郑玄裳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久之前,她问过靳辰:“达瓦看山,我也看山,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山,不一样?”不同的人看待郑玄裳大概也是不一样的心情。

打开舷窗,汹涌的云海像一片瑰丽的梦境。

邻座,靳辰轻声问她:“你看到什么?”

“看到霞光万里,也看到烟波诡谲。”

这就是她眼中的时尚圈。

见身边久久没有声音,她侧过头,看着靳辰有些歉然地说:“抱歉,这次过去,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靳辰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向她眨眨眼:“你不知道?我答应《国家地理杂志》拍一辑藏区特辑,这么多年没玩纪实摄影,正好试着转转型!”

“……你怎么这么狡猾?”害她还内疚影响到他事业。

他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没办法,谁让我既要恋爱,又要养家。”说着,乘她呆滞,赶紧在她唇上啄一下。

情路霞光万里,也有烟波诡谲。

老婆仍未到手,同志还需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文其实已经完成了一阵子,但是根据编辑的意思,得大改,改到什么程度?保留前三万字。我想修改完,那将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同的人物性格、人生走向……在那之前,至少我先把目前这个故事,讲完。谢谢有耐心等到结尾的朋友!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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