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坏男孩 - xp1024.com
《蓝眼坏男孩》


正文 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哥哥举行婚宴的帐蓬后端。他傲慢闲适的慵懒站姿,彷佛宁可身在撞球室。尽避衣着体面,但他显然不是坐办公桌的人。亚曼尼西服的剪裁并未使那魁梧、粗犷,宛如硬汉或骑野牛比赛之骑手的体格,稍微柔软任何一丁点,修长的手指轻握香槟酒杯,彷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水晶杯的细柄折断。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典型的南方白人男子,既是打猎、足球和玩扑克牌的高手,酒量应该也很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型。要引起我的兴趣,可没那么简单。

话虽如此,他相当引人嘱目,相貌堂堂,略去那曾因断裂而略微歪斜的鼻梁,算很英俊。他深棕色的头发像貂皮那般浓密且富有光泽,层次剪得很短。但抓住我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睛,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看得出是蓝色,一种千变万化的蓝,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他转头来,笔直射过来的眼光,让我有些震撼。

我立刻转身,被逮到盯着人家看真是尴尬。但某种知觉继续在肌肤上扩散,热度持续不退,我知道他仍然看着我。我迅速几口喝完香槟,让微量的气泡安抚神经,然后才敢再看他一眼。

那双蓝眸闪耀着野蛮的暗示,他宽阔的嘴唇一角扬起轻浅的笑意。绝不要跟那家伙单独共处一室,我心想。他的目光懒洋洋地往下扫视之后再回到我的脸上,然后有礼地向我点头致意。德州男子很懂得将这一套提升为艺术。

我刻意转身离开,把注意力放在男友尼克身上,一起注视新郎和新娘跳贴面舞。我踮起脚尖在尼克耳边低语:“下一次就轮到我们。”

他伸出手臂揽住我。“就看你父亲怎么说了。”

尼克即将请求爸爸允许他娶我为妻,我觉得这项传统既老套又不必要,但男友对这些细节很是顽固。

“如果他不赞成怎么办?”我问道。从家族史看来,我的行事极少得到父母赞许,老爸不赞同的可能性显然很高。

“那我们还是会结婚。”尼克略微往后退,低头对我一笑。“不过,我想让他相信把女儿嫁给我还不坏。”

“你是我这辈子所认识最好的人。”我偎进尼克熟悉的臂弯。我觉得能遇到像他这样爱我的人,真是奇迹。其它的男人,不管多么好看,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

我带着笑再次往旁边一瞥,对那位蓝眼男子是否还在那里感到有些好奇。他不见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哥哥盖奇坚持婚礼仪式简单就好。只有一小群人获准进入休斯敦那座原为十八世纪西班牙移民所用的小礼拜堂。证婚过程简短而美丽,空气中弥漫着以轻声细语传达的温柔,连脚掌心都感觉得到。

相较之下,婚宴简直像马戏团。

婚宴在河橡园小区的崔家宅邸举行,在这个高级小区,人们跟会计师说的话可比对牧师说的,多上许多。既然盖奇是崔家第二代第一个结婚的人,我父亲把握良机要让全世界、或至少全德州,赞叹称奇。以爸爸的想法,世上只有德州人值得他花心思去打动。他跟许多德州人都坚信,若非在一八四五年并入联邦,整个北美最后可能由德州掌控。

于是,基于家族名声及德州人都看着我们的考虑,爸爸礼聘了一个知名的婚礼顾问,并只给她五个字的指示:“支票随你开。”

每个人都知道,这本支票簿可厚得很。

我父亲崔桥祺是出了名的市场奇才,打造了一支国际能源指数型基金,在头十年就增值将近一倍。该指数包括石油及天然气制品、输油管线、开发替代性能源和煤炭,横跨十五个国家。我成长过程很少见到爸爸,他总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例如新加坡、纽西兰或日本。

他常去华府和联准会理事长共进午餐,或到纽约为某个金融展览做圆桌评论。在我家,和父亲一起吃早餐的意思是打开,看他在电视上分析市场边吃松饼。

爸爸声如洪钟、性格雄霸一方,在我眼中一直显得很巨大。直到十几岁时,我才发现他并不高大,是统治整个院子的精悍矮脚鸡。他瞧不起柔情,而且担心四个小孩(盖奇、杰克、乔伊和我)会被宠坏,所以一有机会跟我们在一起时,就自觉有责任灌输我们一些社会的现实面,像实时喂几大匙苦口的良药。

我母亲艾华在世时,是每年一度德州图书节的委员,喜欢跟知名歌手“怪客费里曼”(Kinky Friedman)在休息时间抽几口烟。她极富魅力,双腿之美在河橡园小区首屈一指,她办的晚宴也是最受欢迎的。在那些日子,大家都说她的可亲一如随时供应的胡椒博士汽水。

见过她本人之后,男人会告诉爸爸,说他是个幸运的家伙,而那总令他乐不可支。他不只一次宣称娶到她是他高攀,接着又暗自窃笑,因为他向来自认只有天空是他的界线。

婚宴邀请了七百位宾客,但到场的至少有一千人。从宅邸之内到户外巨大的白色帐篷,到处都是人,帐蓬上亮着数百万颗白色的小灯泡,图里到处都是白色和粉红色的兰花。春日夜晚的湿润热度诱出花儿甜甜软软的芬芳。

在有空调的屋内,主要的自助餐室由一张长约十公尺、铺着冰块的冷食吧分成两边,吧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有壳海鲜。还有十二座冰雕,其中一座圈成一道香槟喷泉,另一座是伏特加喷泉,上面饰有数包鱼子酱。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将结霜的透明圆柱灌满冰过的伏特加,再舀起鱼子酱放到酸乳小薄饼和腌渍鹌鹑蛋上。

热食自助餐桌有龙虾浓汤,保温钢盘装满胡桃烟熏里肌肉片、烤鲔鱼和三十种以上的主菜。我参加过休斯敦许多宴会和活动,但不曾见过哪个地方一次提供这么多餐点。

《休斯敦记事报》和《德州月刊》的记者都来报导这场婚宴,受采访的宾客包括前任州长和市长、知名电视大厨、好莱坞那帮人和石油业人士。大家都在等候盖奇和莉珀,他们和摄影师仍在礼拜堂尚未过来。

尼克有点晕头转向。来自差强人意的中产阶级,这场豪门婚宴不啻是种震撼。我初萌芽的社会良心为这样的浮夸感到很不好意思。韦斯利学院的校训是“主动照顾他人,而非坐等伺候”,我觉得这句话改变了我,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学习的目标。

家人曾揶揄我,说我正在经历某个阶段。父亲尤其认为,我显然落入了“不事生产的富家少女却以自家财富为耻”的窠臼。我把注意力拉回摆放食物的长桌。我早已安排好将剩余的菜肴分送休斯敦的贫民庇护所,家人觉得这主意很不错,但我仍感到内疚,自觉是个排队拿取鱼子酱的假自由主义者。

“你知道吗?”两人一起走向伏特加喷泉时,我问尼克,“要过滤将近一吨重的沙土才能找到大约一克拉的钻石。所以要达到这房间里所有钻石的产量,你得挖空整个澳洲。”

尼克假装不解。“上次我查地图时,澳洲还在啊。”他的指尖顺着我赤裸的肩头滑过。“放轻松,崔海芬。(ravus)你不必证明任何事。我了解你。”

我们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德州人,却是在麻州才认识。我读韦斯利,尼克上塔夫兹大学。我在剑桥市一次环游世界的派对遇见他。会场的房间代表不同的国家,以该国名酒为特点,俄罗斯提供伏特加,苏格兰有威士忌,以此类推。

在南美到日本之间的某个房间,我撞上一个深色头发的男生,他有双清澈的榛色眼眸和充满自信的灿烂笑容,修长的身材像长跑选手那般结实,一脸聪明相。

我很高兴他说话带着德州口音。“或许你的环游世界之旅应该暂停,至少要等站稳了再继续。”

“你是休斯敦的人,”我说。

他听到我的腔调,笑得更开心。“不,小姐。”

“圣安东尼奥?”

“不是。”

“奥斯汀?阿玛利洛?艾尔帕索?”

“不对,不对,谢天谢地,还是不对。”

“那就是达拉斯了,”我懊恼地说。“真可惜,你简直该算北佬了。”

尼克领着我到屋外,我们坐在门阶上,在刺骨的冷风中聊了两个小时。

我们很快就坠入爱河。我愿意为尼克做任何事情,陪他去任何地方。我决意嫁给他。我要成为谭尼克的妻子,谭崔海芬。谁也阻止不了我。

终于轮到我和父亲共舞时,爵士乐歌手艾尔.贾诺正欢快顺畅地唱着〈情思泉涌〉。尼克跟着我哥哥杰克和乔伊去了吧台,说好稍后再到屋里跟我会合。

尼克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男友,也是我的初恋。他同时是唯一和我上过床的人。我的约会一向不多。母亲因癌症过世时,我才十五岁,在那之后的一、两年,我太消沈与内疚,不想谈恋爱。后来上了女子学院,那诚然有利于知识的学习,但不利于恋爱。

然而,我极少和男生交往并非由于学校为纯女性的环境。许多女孩子到校外参加派对,不然就是在去哈佛或麻省理工学院修习额外课程时认识男生。问题出在我身上。我缺少某种吸引他人注意我的必要技巧,个性上不容易付出、也不容易接受爱情。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太重要了。而我的想法似乎总是吓跑我最渴望的人,最后我才发现:要人爱上你,就像要鸟儿停在手上……你必须顺其自然,别那么卖力。

所以我放弃了,然而正如俗话所云:当你不要的时候,它反而来了。我认识了尼克,并且相恋。他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认为这样应该就够了。但我的家人尚未接受他,只有我一直说着他们连问都没问的事,例如“我真的很快乐”、“尼克主修经济学”或“我们在大学派对认识”。他们对他毫无兴趣,也对我们交往的过程或两人的将来没有兴趣,这让我很生气。这不祥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批判。

“我懂,亲爱的,”我打电话向最要好的朋友托德发牢骚时,他这么说。他家在他十二岁时搬进河橡园小区,我们从那时就认识了。托德的父亲费提姆是艺术家,各大美术馆都有他的作品,包括纽约现代美术馆和德州沃斯堡的金贝尔美术馆。

河橡园小区的人向来觉得费家很神秘。他们也是我生平头一遭见到的素食者。他们穿皱巴巴的麻织衣服和勃肯鞋。在这个以英式乡村或德州地中海两种装潢风格为主流的小区,费家把屋子里每个房间漆成不同的颜色,墙上画有异国情调的条纹和漩涡图案。

最迷人的是,费家是佛教徒,这个词甚至比“素食”更少人听闻。我问托德佛教徒是做什么的,他说他们花很多时间沈思“实相的本质”。托德和他的父母甚至邀我跟他们一起去佛教寺庙,遗憾的是,我的父母婉拒了。妈妈说我是浸信会教徒,浸信会教徒不思考实相。

托德和我向来非常亲近,大家认定我们在约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曾掺杂任何浪漫元素,但也不完全是纯友谊。我们似乎都无法向对方解释那是怎样的关系。

托德可能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他体型劲瘦,身手如运动家般敏捷而利落,五官细致加上一头金发,眼眸恍若加勒比海旅游小册上那一大片蓝绿色的海洋。而且,他有种猫科动物的特质,使他跟我所认识的那些趾高气昂的德州壮汉非常不一样。我有次问托德他是不是同性恋,他答说对象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他有兴趣的是人的内在。

“那么说来,你是双性恋喽?”我问道,而他嘲笑我执着于把人贴上标签。

“我猜我是两种皆可吧,”他说完在我唇上印了个温暖而随意的吻。

托德比谁都懂我、了解我。他是我的知己,就算意见不同也会支持我。

“你早就猜到他们会这样啊,”先前我告诉托德家人漠视我的男友时,他这么说道。“所以,你又何必意外?”

“不意外并不代表我不生气。”

“请你记住这个周末的主角不是你和尼克,而是新郎和新娘。”

“婚礼从来不是新郎和新娘的事,”我说。“婚礼是公开展现功能失常之家人的舞台。”

“但大家必须假装主角是新郎和新娘。所以配合着庆祝一下吧,婚礼结束后才跟你父亲谈尼克的事。”

“托德,”我哀怨地问,“你见过尼克。你喜欢他,是不是?”

“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没发现,那我怎么说你也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你是指什么?”

但托德不说,我挂掉电话时觉得既纳闷又气恼。

不幸的是,我一跟爸爸跳狐步舞曲,就把托德的忠告当成了耳边风。

案亲因香槟与万事顺利而满面红光。他毫不掩饰他早就渴望这场婚礼,而我的新嫂嫂已经怀孕的消息,更是喜上加喜。一切都顺着父亲的意思进行。我很确定他脑子里都已想好子孙满堂的景象,一代接一代全听他的支配。

爸爸圆身短腿,一双黑眼,头发之浓密几乎找不到底下的头皮,加上德裔的下巴,使他看起来就算不英俊,也极具气势。他从祖母那里继承了一些卡曼其印地安人的血统,还遗传了一堆在母国前途无光的德国和苏格兰祖先的特征。先祖来到德州寻找不受冬季摧残的便宜土地,以为只要辛勤耕作便可丰收,结果遇上干旱、传染病、遭印地安人袭击、蝎子和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棉铃象鼻虫。

熬出头的崔家是地球上最顽固的人,许愿骨靠不住时,就靠自己的脊梁骨。那解释了爸爸为何如此顽固……而我也是。父女俩太像了,妈妈总是这么说,我们总是不择手段地遂行己意,也都急于跃过对方所设的界线。

“嗨,爸。”

“小南瓜。”他有一把沙哑的嗓子,流露出从来不需逢迎拍马的男人惯有的急躁。“你今晚很漂亮,让我想起了你妈妈。”

“谢谢。”爸爸难得地出口赞美。我很感激,虽然我晓得我和母亲的相似处其实很少。

我穿着浅绿色的缎质贴身礼服,两颗水晶饰扣系住肩带,脚上是别致的银色绑带三吋高跟凉鞋。莉珀坚持为我做头发。她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扭转我乌黑长鬈发,高高地夹住,这个高发髻看似简单,我自己却永远也盘不起来。她的年纪只比我大一点点,但举手投足问充满了母性的温柔,连我母亲也少有如此风情。

“好了,”莉珀盘好时低声说,拿起蜜粉刷好玩地轻点我的鼻尖。“很完美。”

实在很难不喜欢她。

我和爸爸跳舞时,其中一名摄影师走近。我们亲昵地靠在一起,朝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闪光灯微笑,而后再恢复拍照前的距离。

“尼克和我明天要回麻州,”我说。我们搭商用客机,我用信用卡订了两张头等舱的来回机票。既然我的威士忌账单由爸爸支付,而且他会亲自检视我花了什么钱,他一定知道我帮尼克买机票的事。对此他没说什么,又或者只是还没说。

“我们动身之前,”我说下去,“尼克有事找你。”

“我很期待。”

“我希望你待他好一点,”我说。

“有时候我待人不好是有原因的。这样才能找出某人在打什么算盘。”

“用不着考验尼克,你只需要尊重我的选择。”

“他想跟你结婚,”爸爸说。

“对。”

“接下来他会自认拿到了终生的头等舱机票。你在他眼中不过如此,海芬。”

“你有没有想过,”我问,“有人真的爱我,而不是为了你的钱?”

“他不是那种人。”

“这由我决定,”我反驳。“而不是由你。”

“你已经决定了,”爸爸说,尽避他这句话不是问句,我仍说是的,我决定了。“那又何必征求我的同意?”他继续说。“自己决定,就自己负责。你哥哥可没问过我对他跟莉珀结婚有什么想法。”

“他当然不必问,你尽一切可能撮合他们。没人不知道你疯狂地疼爱她。”我这话中强烈的嫉妒,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忙继续说:“爸,我们不能依照普通人的方式吗?我带男朋友回家,你装作喜欢他,我继续过我的生活,逢年过节我们互相打个电话。”我硬做出微笑的样子。“别阻挠我,爸爸。让我过幸福的日子。”

“你嫁给他不会幸福,他这个人没出息。”

“你怎么知道?你跟尼克相处从未超过一个小时。”

“我出社会够久了,一看就晓得谁有没有出息。”

我觉得我们并未提高音量,但有些人开始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明白这番雄辩不该大声到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我费力自持,保持脚步移动,装出“就算乱了拍子也照样在跳舞”的样子。“任何我想要的男人,在你看来都没有出息,”我说。“除非由你一手挑选。”

看来这句话的真实性足以让老爸气疯。“我会为你举办婚礼,”他说,“但你得找别人送你走过红毯。而且日后需要钱离婚时,也别来找我。你要是嫁他,我就把你从遗嘱中除名。你们两个谁也无法从我这里拿到一毛钱,懂吗?如果他明天有胆子来跟我谈话,我就这样告诉他。”

“多谢了,爸。”我转身离开他,音乐正好结束。“你的狐步舞跳得真卑鄙。”

我离开舞池时,和嘉玲擦身而过,她张开双臂向我父亲跑去。嘉玲是莉珀的小妹妹。“轮到我了,”她大叫,彷佛和崔桥祺共舞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事。

我苦涩地心想,九岁时的我也曾经这样想。

我挤过重重人群,放跟望去只看到一张又一张的嘴……说话、大笑、吃吃喝喝、隔空亲吻。这些噪音累积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我瞥了走廊墙上的钟一眼,这个钟摆式挂钟曾是科罗拉多铁路公司的古董。九点整。大约半小时后,我就该上楼到其中一间卧房跟莉珀碰面,协助她换上去度蜜月的衣服。我真希望那个仪式赶快完成,目光迷蒙的幸福表情快让我作呕了。

香槟使我觉得好渴。我走到满是外烩人手的厨房,从柜子找到一个干净的平底酒杯,从洗手台装满一杯水,几大口喝光。

“借过,”一名服务生端着热气腾腾的保温钢盘想从我旁边挤过去。我往后一缩让他通过,漫步走进椭圆形的用餐室。

看到尼克熟悉的头部和肩膀轮廓出现在通往酒窖的拱门阴影附近,我松了一口气。他似乎穿过锻铁的小门,走向放有一排排橡木桶架子、散发出香甜气味的酒窖。尼克一定是厌倦了人群,提早来找我。我想要他抱住我,需要在一片嘈杂中获得片刻宁静。

我绕过餐桌,走向酒窖,顺手将门关上。我伸手摸到开关,关掉电灯,走入地窖。

我听到尼克咕哝:“嘿?”

“是我。”我轻松地在黑暗中找到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掌心滑上他的肩。“嗯,你穿着晚礼服摸起来感觉真好。”

他开口想说话,但我拉下他的头,直到我微微开启的嘴轻画过他的下颚边缘。“我好想你,”我耳语。“你没跟我跳舞。”

他屏住呼吸,双手来到我的髋部,我穿着高跟鞋有点摇晃。甜美的酒香沁入我的鼻息,不只如此……还有男性肌肤的香气,新鲜一如豆蔻或姜汁……被太阳晒暖的香料气味。我在他颈背稍加施力,敦促他的嘴覆上我,找到那火热的柔软,香槟融在他亲昵的滋味中。

他一只手沿着我的脊椎往上,诱出一阵轻颤,甜蜜的震撼,他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光裸的肌肤上。我感觉到他的手既有力又轻柔,然后他握住我的颈背,使我仰起头。他的嘴轻掠过我的唇,不像真的吻,而更像是亲吻的承诺。他的碰触,使我发出小小的声音,仰颈企盼更多。他再次低头,在令人晕眩的压力下开启我的唇。他探向更深处,舌尖找到我怕痒的地方,引得我发出颤抖的笑声。

我试着想缠绕他,拱起身体抱住他。他的嘴缓慢梭巡,起初用力亲吻,接着趋缓,烫着了似的放开。愉悦加深,汹涌的热潮在我体内窜升,使得欲望完全熟透。我没意识到曾往后退,但感觉到高高的品酒桌边缘抵住我的臀部,尖锐的桌角刺进肉里。

尼克以令人吃惊的轻松一把将我举起,让我坐在凉凉的桌上。他又一次占有我的唇,吻得更长更深,我则试图捕捉他的舌,想勾他尽可能地深入口中。我想躺在桌上,在坚硬的大理石上献出我疼痛的肉体,任他恣意妄为。我心中某个部分松脱了。我沈浸在兴奋中,啜饮着激情,半是由于向来保守的尼克似乎正在奋力自制。他用力地呼着气,双手紧抓住我的身体。

他亲吻我的喉咙,品尝那里敏感的肌肤,嘴唇爱抚我的脉搏悸动。我的双手带着渴望滑入他的头发,如此柔软丰厚,层层浓密的发丝就在我的掌心水般流过。

这不是尼克的头发。

冰冷的恐惧窜入我的胃。“噢,天啊。”我差点挤不出声音。我在黑暗中触摸他的脸,遇上坚实又陌生的五官,还有一些刮过的胡须桩子。我的眼角刺痛,但我不确定即将决堤的泪水是出于尴尬、气愤、畏惧、失望,或这些恶劣情绪的总和。“尼克?”

他强有力地捉住我的手腕,嘴轻柔地滑过我的手指内侧。一个吻烧灼了我的掌心,接着,我听到一个低沈沙哑的声音,我敢说那一定是恶魔在说话。

“尼克是谁?”

正文 第二章

在灼烫的黑暗中,那位陌生人没有放手,只是抚摸我的背,似乎想让我紧绷的背部放松下来。

“天啊,对不起,”我惊慌得牙齿打颤。“我以、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他的口气充满懊恼。“此刻我恨不得就是他。”他的手往上移到我裸露的颈背,温和地轻轻揉捏,舒缓那些小肌肉的抽搐。“要不要我开灯?”

“不要!”我抓住他。

他依言保持不动。他开口询问时,声音染上笑意:“可以请教芳名吗?”

“绝对不可以。不问名字。”

“好吧,就听你的。”他轻易地把我从桌面抱下来,协助我站稳。

我的心狂猛地怦怦跳着。“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好像应该昏倒或尖叫——”

“我宁可你不要那样。”

“我真的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更好了。但愿——”

“你紧张时说话速度会加快,”他留意到。

“我说话一向很快,不是因为紧张,我是吓了一跳。我希望这件事从没发生过。这感觉像计算机出现错误画面……”

“像是找不到该网页?”

“对,这是很大的错误。”

他好玩地轻笑一声。“没关系,”他说着将我揽过去。靠近他的身体让人如此安心,我无法推开他。他声音中的抚慰足以使惊慌的牛群停止乱窜。“一切都没事的。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不会说出去?”

“当然不会。假使尼克发现了,他会踢我屁股。”

我点头,虽然想到尼克踢这个人的屁股令我觉得很可笑。就算隔着他跟我的礼服布料,我仍能感觉他的身体轮廓坚实、强而有力,似乎刀枪不入。念头一闪,我想起在婚宴帐篷那头见到的那个人,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噢。”

“怎么了?”他低下头,火热的呼吸扰动我太阳穴附近的发丝。

“我在帐篷里看过你,你站在后面。你是那个有双蓝眼睛的人,对不对?”

他静止不动。“你是身穿绿色礼服的那位伴娘。”他吐出一声嘲弄的低笑,听起来好诱人,我浑身的汗毛都站了起来。“可恶。你姓崔,对不对?”

“我什么也没说。”我费力想弄清那刺痛着体内血脉的羞赦和兴奋。他的嘴靠得很近。我还想要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亲吻,又为此责骂自己。但他身上那太阳晒过般的暖烘烘的香气……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好闻。“好吧,”我颤声说道。“忘了我刚才说不问姓名的话。你是谁?”

“蜜糖,对你而言……我是麻烦。”

我们半似拥抱地静站着,彷佛禁忌的每一秒形成一条链子围住我们。我脑中仍在运作的部分敦促我赶紧离开他。然而,我无法移动,某种非比寻常的感官知觉汹涌而至,使我瘫软。纵然酒窖外人声鼎沸,有数百人就在附近,我竟觉得犹如置身在某个遥远的他方。

他一手抚上我的脸,指尖探索脸颊的弧度。我盲目地仰起脸去感觉他的指背,寻找有无戒指的硬环。

“没有,”他低语,“我未婚。”

他的小指尖端找到我的耳朵外缘,细细描绘。我发现自己奇异又愉悦地顺从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心想,却任由他将我拉近,他一手按住,使我的髋部偎入他腿间。我觉得头好重,往后一仰,他用鼻子磨蹭我下颚下方柔嫩之处。我向来自认擅于抵挡诱惑,但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感觉到欲望严重的拉扯,而且不知所措。

“你是新郎、还是新娘的朋友?”我勉强问道。

我感到他贴着我的肌肤微微一笑。“我两边都不讨好。”

“我的天,你擅自闯进婚宴?”

“蜜糖,婚宴里半数的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他沿着我礼服的细肩带画过,我的胃兴奋地悸动。

“你在石油业吗?或是畜牧业?”

“石油,”他说。“为何这么问?”

“你的体格很壮。”

他的胸膛因大笑而震动。“我钻过油井,”他坦承。他贴在我发丝上的鼻息轻柔又炽热。“你曾和蓝领阶级出去过吗?一定没有。像你这样的富家千金……只跟同类约会,对吧?”

“你身上的礼服比蓝领阶级高档太多了,”我反驳。“亚曼尼?”

“即便是粗人偶尔也会打扮一下。”他的双手撑在我的两侧,轻轻扣住桌缘。“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往后靠,在两人之间维持微小但必要的距离。“你说这张品酒桌?”

“对。”

“用来拔瓶塞和换瓶。我们把品酒的辅助器具都放在它的收屉里,还有衬在上面的白布,以便辨识酒的色泽。”

“我从没去过品酒会。你们都怎样品酒?”

我望着他,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他头部的轮廓。“执起酒杯的杯柄,鼻子伸进杯口,吸闻酒的气味。”

“那我可会伸出大半个鼻子。”

我忍不住伸手触摸他,手指偷偷溜上他的脸,查探他鼻子果决的线条,摸到靠近鼻梁处有点弯曲。“怎么撞断的?”我声音沙哑地问。

他温暖的嘴唇画过我手掌的根部。“我只有在喝比葡萄酒更烈的酒时,才会说出那段故事。”

“噢。”我抽开手。“抱歉。”

“不必道歉。我不介意日后把故事告诉你。”

我固执地把话锋导回正题。“啜饮一口葡萄酒,先留在嘴里,口腔后方有个地方通往鼻腔的嗅觉受体。这叫嗅觉回溯。”

“很有趣。”他顿了顿。“那么,在品尝和嗅闻葡萄酒后,要吐在桶子里,对不对?”

“与其吐掉,我宁可吞下。”

一想到这话语带双关,我的脸红到相信连他在黑暗中都看得出来。幸好他并未就此发表评论,虽然我听见他声音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笑意。“谢谢你的指点。”

“不客气。我们该走了,你先请。”

“好。”

但我们都没有移动。

接着,他的双手找到我的髋部,游移向上,手指上的茧钩到我礼服细致的布料。我察觉到他重心的每个改变,骨头和结实肌肉的每一移动。他的呼吸声充满电流。

那双修长、因劳动而粗糙的手一路往上捧住我的脸,他的温柔使我的喉咙收紧。他的嘴找到我的唇,满是火热如丝的甜蜜滋味。尽避这一吻如此轻柔,但他往后退时,透出某种生猛的感觉,我的神经因快感而刺痛,活跃到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我的喉间逸出一声呜咽,让我无比尴尬,但我克制不住。一切都已失控。

我抬起手握住他粗厚的双腕,防止自己瘫软在地。我的膝盖这时已不听使唤。如此剧烈或蔓延这么迅速的体验,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缩小到只剩这个酒窖,缩小到只剩黑暗中的两个人,这个我永远不能拥有的男人令我因欲望而疼痛。他的嘴移到我耳边,湿热的呼吸拂过,我晕眩地靠在他身上。

“听着,蜜糖,”他低语。“这种美妙到我完全不在乎后果的事,在我这一生只发生过一、两次。”他的嘴唇滑过我的前额、鼻子和颤抖的眼帘。“去告诉尼克你不舒服,然后跟我一起离开。现在就去。今晚是六月的满月。我们去找个有柔软草坪的地方共享香槟,然后我再开车载你去盖维斯敦岛的海边看日出。”

我受宠若惊。不曾有男人对我提出这样的邀约,而我也未曾如此毫不理智地心动。“不行,那太疯狂了。”

他的唇捕捉住我,轻轻咬着亲吻。“或许——不去才是疯狂。”

我扭动着推开他,在两人之间尽量拉出一些距离。“我有男友了,”我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让事情弄成这样。对不起。”

“别道歉。至少,不要为这件事道歉。”他走近,我紧张起来。“你真正该道歉的,”他说下去,“是我这辈子以后都要避开酒窖,以免想起你。”

“为什么?”我难过又羞愧地问道。“吻我有那么可怕吗?”

一个轻柔有如恶魔的声音低语:“不,甜心,是太美好了。”

之后他先行离开,我靠在品酒桌上勉强稳住自己。

我回到外面喧闹的人群,偷偷溜上通往二楼卧室的大楼梯。莉珀正在盖奇小时候睡的房间里等我。我以前闯进这房间几千次,想要得到哥哥的注意,而他似乎也总有时间陪我。我一定是个超级磨人精,在他做功课时吱吱喳喳地跟他聊天,拿坏掉的玩具来要他修理。但回想起来,盖奇以惊人的耐性包容了一切。

我记得我还是嘉玲那年纪或更小的时候,杰克和乔伊把我最爱的娃娃扔出窗外,是盖奇救了她。那时,我跑进杰克那玩具、书本和换下的衣物满地乱丢的卧室,他和乔伊跪在敞开的窗户前。

“你们在做什么?”我一边间着,冒险靠近。两颗深色头发的脑袋同时转过来。

“你出去啦,海芬,”杰克命令。

“爸爸说,你们必须让我跟你们一起玩。”

“等一下再说,出去。”

“你们拿着什么?”我靠得更近,一看到他们手上五花大绑的东西,我的心都揪了起来。“那个……那是布琦吗?”

“借玩一下,”乔伊双手忙着弄绳子和某种尼龙布料。

“不行!”我感到全然无助的心慌,又很气愤娃娃被人拿走。“你没有先问我。把她还给我!还给——”我的声音破碎成尖叫,眼看布琦悬在窗台外,剥下衣服的粉红色身体被绳子、胶带和回形针缠成一团。我的娃娃被征召去跳伞了。“不——要!”

“拜托,”杰克厌恶地说。“她只是一块塑料,紧张什么?”而且更伤人的是,他不怀好意地看我一眼,就把娃娃往下丢。

布琦像石头一样坠落。哪怕这两个男孩是把真正的婴儿从窗口丢出去,我也不会比这更难过了。我哭叫着冲出房间从大楼梯跑下去,一路号哭着奔到屋外,根本没注意到父母、管家和园丁叫我的声音。

布琦落入一丛树中,只看得到皱扁的降落伞卡在树枝顶端,我的娃娃淹没在绿色和白色的枝叶间,不见踪影。我的个子太矮小,手伸进树丛之间还是构不到,只是站在那里哭,德州太阳的热力像厚重的羊毛毯当头照下。

这阵骚乱惊动了盖奇,他过来仔细在枝叶间搜寻,找到了布琦。他挥去树叶的碎屑,把我搂住,直到他的圆领衫吸干我的泪水。

“我最爱你了,”我在他耳边说。

“我也爱你,”盖奇低声响应,我感觉得到他贴着我的头发微笑。“最最爱你。”

此刻我进入盖奇的房间,看到莉珀穿着一身微微闪亮的薄纱坐在床上,鞋子搁在地板,放在床垫上的头纱像一层浓密的泡沫。要比她稍早在教堂时更艳光四射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的她看起来甚至更美,妆有点晕了,却散发着光芒。她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统,肤色如光滑的奶油,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她的好身材则会让人想到“性感肉弹”的老式形容词。她也很害羞、谨慎,可以感觉到她一路走来并不顺遂,必须经常和艰苦打交道。

莉珀看见我时做了个好笑的鬼脸。“救星来了。你得帮我脱下这件礼服,上千个小扣子全在背面。”

“没问题。”我上床坐在她身边,她转过去方便我做事。我觉得好尴尬,她的好意并未驱散我说不出口的紧张。

我努力想说点恰到好处的场面话。“我觉得今天是盖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你真的让他很快乐。”

“他也让我很快乐,”莉珀说。“不只是快乐。他是最不可思议的男人,最……”她顿了顿,微微耸耸肩,彷佛言语无法表达她的感觉。

“嫁入我们家不是容易的事,我们都很有个性。”

“我爱你们家的人,”她毫不迟疑地说。“每一个都爱。我向来想要个大家庭。妈妈过世后,只留下我和嘉玲相依为命。”

我从未想过我们十几岁时都失去母亲的这个事实。不过,莉珀一定比较害怕,因为她没有一个有钱的爸爸,没有亲戚,也没有安稳的房子和舒适的生活。她还一手带大她的小妹妹,这点我真的很佩服。

“你母亲是生病饼世的吗?”我问。

她摇头。“车祸。”

我去衣柜取下挂在门后的白色套装,拿给莉珀,她正摆动着身体褪下结婚礼服。她的曲线里在白色的蕾丝衬裙里面,看起来非常华美,腹部怀孕的迹象比我预期的更为隆起。

莉珀穿上白色的长裤和同套的休闲外衣,套上米色的低跟鞋。她走近梳妆台,靠向镜子,以面纸将晕开的眼线修干净。“好了,”她说,“应该还过得去。”

“你看起来美极了,”我说。

“我快累瘫了。”

“累得很美。”

她回头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你的口红都掉了,海芬。”她比一比,要我照一下她旁边的镜子。“尼克把你单独拉到角落去了,是不是?”她递给我一支亮光浅色唇蜜。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刚好有人敲门。

莉珀去开门,嘉玲进来,陪着她的是我的凯倩姑姑。

凯倩姑姑是我父亲的姊姊,也是他唯一的手足,她无疑是我父母两边的亲戚中我最喜爱的一位。她向来不像我母亲那么优雅。凯倩在乡下长大,跟任何顺着契洛基印地安小径穿越红河谷、前来西部拓荒的妇女一样强悍。那时候的德州女性必须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因为有需要时男人总是不在。现在的情况并无多大不同,在玫琳凯化妆品打点的外表下,女性仍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按理说来,凯倩姑姑是个悲剧人物。她订过三次婚,失去了三个未婚夫,第一个是韩战死的,第二个出车祸,第三个因未曾诊断出的心脏病饼世。每一次,凯倩姑姑都得面对失落、哀痛,然后接受。她说过不会再考虑结婚了,因为她似乎注定不能有丈夫。

但凯倩姑姑仍尽可能从生命找出所有的乐趣。她总是穿珊瑚色和红色之类的鲜艳衣服,也总是抹上颜色相配的口红,手上戴满珠宝。她的头发总是盘成一个蓬松的银白色发髻。我小时候,她时常到各地旅游,几乎总会带礼物回来给我们。

无论凯倩姑姑何时来访、接着暂住一星期左右,妈妈都觉得不太方便。把两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关在同一栋屋子里,等于一条铁轨上有两列火车在跑,就等着相撞吧。妈妈很想限制凯倩姑姑来访的次数,但她不敢。父亲很少对母亲说重话,我听到的其中一次,就是因为她对他爱管闲事的姊姊有所抱怨。

“就算她把整栋屋子翻过来,我也不在乎,”爸爸说。“她救过我的命。”

爸爸还在念小学时,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弃家离去,告诉大家他的妻子是世上最卑鄙也最疯狂的女人,而他虽然可以忍受疯婆子,却受不了刻薄的妻子。他从一家人所居住的康络城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

大家可能希望爷爷的出走会使奶奶反省,或激发她做人好一点。但奶奶却背道而驰。她一生气就痛揍凯倩和桥祺这两个小孩,而且几乎每件事都能惹她发火。她会拿炊具、园艺器材,任何握得住的东西,把孩子打个半死。

那时候的风气对这一类的事情比较容忍,所以没人出面干涉这种被视为家务事的行为。凯倩知道若不把自己和弟弟弄出那个家,他们两个就死定了。

她靠帮人洗衣缝补攒钱,十六岁生日刚过,就在半夜叫醒桥祺,把他们的衣服装进一个廉价手提箱,带他走到街尾,她男友开车在那里等着。那个男友从康络城开了六十公里到休斯敦让姊弟俩下车,答应很快会再来看他们。他从没来探视过。凯倩觉得不要紧,反正她也不指望他真的会来。她在电话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桥祺。奶奶没有找到他们,她或许连找都没找。

数年过后,他们觉得奶奶应该老得无法伤人了,凯倩托人打听她的情况。他们发现她生活在可悲的混乱中,屋子里有成堆的垃圾和害虫。于是凯倩和桥祺将她安置在养老院,她在那里开心地欺侮其它老人和职员,住了十年才过世。桥祺不曾去探视她,但凯倩偶尔会去。她会带奶奶外出,到当地的露比连锁餐馆吃饭,可能还去贝尔百货公司买些新的家常便服,再送她回养老院。

“你带她出门时,她对你好不好?”我曾问过凯倩姑姑。

这个问题令她微笑。“不好,蜜糖,她不知道该如何好好待人。不管你为她做什么,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而且要求更多。”

“奶奶那样对待你们,你为什么还去照顾和探视她?要我就放她自生自灭。”

“嗯……”凯倩抿起嘴沈思。“我想有些事她也无法克制自己。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一文不名了。”

饼去这几年使得凯倩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变得有点健忘,有点容易生气。她走动时,关节常发出声音。她越来越薄的皮肤显得有点半透明,露出底下的蓝色血管,看起来像是没擦干净的图表。妈妈过世后,她搬来跟我们同住,这让爸爸很开心,因为他想要照顾她。

嘉玲来到这屋子,似乎带给凯倩她很需要的动力。没人敢怀疑这两个人对彼此的关爱。

嘉玲穿着粉红和紫色的衣服,浅金色发丝束成高高的马尾,发尾卷成俏丽的大波浪,看起来像是高级时尚杂志中的九岁小模特儿。她手上所捧的,是莉珀准备抛出的新娘捧花的缩小版。“我要抛出这束花,”嘉玲宣布。“我比莉珀更会扔花束。”

凯倩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她说着抱一抱莉珀。“你打算穿什么去度蜜月?”

“就是身上这一套,”莉珀回答。

“你要穿长裤?”

“这是Escada的套装呢,凯倩姑姑,”我说。“非常有型。”

“你需要多戴点珠宝,”凯倩告诉莉珀。“这套衣服太朴素了。”

“我的珠宝不多,”莉珀微笑。

“你有个大得像门钮的钻石戒指,”我说。“可以从那个戒指开始戴起。”我笑看着莉珀羞窘得缩了一下,她觉得订婚戒指太大了。自然,我哥哥杰克给它取的绰号“小巨蛋”使得她的不自在更是加重。

“你需要戴个手炼,”凯倩决定了,拿出一个丝绒小袋子递给她。“戴上这个,莉珀。一些叮铃响的小玩意儿,让大家知道你来了。”

莉珀小心翼翼地打开小袋子,一看到里头的东西,我的心拧了一下:那是凯倩向来不离身的魔法金手炼,缀有她游历各处异国风光所带回的幸运物。

我五岁大时,她曾答应以后要给我。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她带了一套有皮革套环和分格袋的小型工其组送我。那一套工具货真价实,包括C型夹钳、尖锥、小锯子、钳子组、水平器、锤子、八个扳手和一套十字螺丝起子。

妈妈看到我系上工具组的腰带,眼睛瞪得老大。她一开口,一个音节都还没说,我就知道她要叫凯倩姑姑把礼物收回去。所以我抓紧一堆工具,跑向正好走进客厅的爸爸。“爸,你看凯倩姑姑给我什么礼物!”

“不错啊,”爸爸先朝凯倩微笑,再转向妈妈。一看到她的表情,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凯倩,”妈妈干脆说道,“下次你买礼物给我女儿之前,请先问过我。我并不打算养出一个建筑工人。”

我停下雀跃的脚步。“我不要把工具组退回去。”

“不可以跟妈妈顶嘴,”爸爸说。

“拜托,”凯倩喊道。“这只是玩具,艾华。海芬喜欢动手做东西,那没什么不好。”

妈妈开口时浑身是剌。“对我女儿好不好的事,由我决定,凯倩。如果你这么了解小孩,应该自己去生一个。”她大步离开房间,带着一片冰冷的寂静扫过爸爸和我身边。

凯倩叹口气,摇头看着爸爸。

“我可以留着工具组吗?”我问。

爸爸火大地看我一眼,随妈妈离去。

我缓缓走向凯倩,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她很安静,但我知道一定得这么做。我卸下工具腰带,小心地放回盒子里。“看来你原本该送我茶具组,”我闷闷不乐地说。“你拿回去吧,凯倩姑姑。反正她绝不会让我玩这个的。”

凯倩拍拍她的膝盖,我爬上她的腿,她身上有蜜粉,发胶和巴黎左岸香水的芬芳。她看见我对她的幸运手炼有多么着迷,便解下来给我看个仔细。她每到一个新地方,就给自己买个小幸运符。我发现一个迷你的艾菲尔铁塔、一颗夏威夷菠萝、曼菲斯棉花球、拿着旋转小斗篷的斗牛士、交叉的新汉普郡滑雪板,还有其它许多小东西。

“将来,”凯倩说,“我要把这条手炼送给你,让你把属于你的幸运符添加上去。”

“我会像你一样去很多地方吗,凯倩姑姑?”

“你不见得想去。像我这样的人之所以到处旅行,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长大以后,”我说,“绝对不要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心想,凯倩忘了那个承诺。这不是她的错,她最近都很健忘。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放手吧。但我知晓每个幸运符背后的故事。那感觉有如凯倩从我身上抽走了许多回忆,转送给莉珀。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并定住微笑。

泵姑慎重其事地把手炼系在莉珀的手腕上。嘉玲兴奋地绕着她们两个跳舞,要求要看那些幸运符。我觉得笑容彷佛跟我的脸分家了,像画一样挂在墙上,靠钉子和铁线撑住。

“我想我该把这个整理好,”我轻快地说,拿起面纱披在手臂上。“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伴娘,莉珀。你该开除我。”

她迅速瞥我一眼。尽避我戴着兴高采烈的面具,她还是瞧见些端倪,表情有点忧虑。

我们一起离开房间,嘉玲和凯倩带头,莉珀轻触我的手臂要我停步。“海芬,”她耳语,手环叮当作响,“这原本是预备留给你的,对不对?”

“噢,不,不是,”我立刻说道。“我没有特别喜欢幸运手炼,太容易勾到东西了。”

我们走路下楼,凯倩和嘉玲等候电梯。

走到最后一阶时,有人轻松地跨一大步靠近。我抬头看见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我全身窜过一阵不安的颤栗,他停在楼梯栏杆旁,舒服地靠在上面。我的脸一下子刷白。是他,酒窖里的男人,身着晚礼服的蓝领先生,魁梧、性感,像垃圾场的狗一样自信满满。他冷淡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莉珀身上。

今我震惊的是,莉珀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畏怯或好奇,只是认命地笑着。她停下来,双臂交迭在胸前。“你送匹小马当结婚礼物?”

他宽阔的嘴角染上笑意。“之前去骑马时,嘉玲很喜欢牠。”他的口音比在酒窖时来得明显,尾音像热柏油似地拖长,这腔调多半在小镇或拖车营地才听得到。“我想你早已拥有所需的一切了,所以改送给你妹妹一点小意思。”

“你知道养这匹『小意思』要花多少钱吗?”莉珀不温不火地问。

“如果你反对,我就把牠收回去。”

“你明知那样嘉玲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你让我丈夫很为难,翰迪。”

他的微笑转为淡淡的嘲弄。“你晓得我有多么不愿意听到你这么说。”

康翰迪。(es)

我把脸转开,无力地闭上眼睛一秒钟。可恶。真是……可恶。我不只是吻了不是我男友的人,这人还刚好是家族的敌人,我哥哥最凶恶的对手,他故意摧毁了一桩于公于私都对盖奇很重要的生质燃料生意。

以我所知的一丁点消息,康翰迪曾经爱过莉珀,但他离开并害她心碎,现在他是回来捣蛋的。

那种男人向来如此。

发现他完全不是受我吸引,令我感到很难堪,他在酒窖的提议只是刻意要再给崔家一个打击。康翰迪想要羞辱崔家的人,而且毫不手软地利用我来达到目的。

“海芬,”莉珀说,“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康翰迪,这位是我小泵崔海芬。”

“崔小姐,”他轻声说。

我做好准备看向他。他慑人的双眸在阳光亲炙过的肤色衬托下,显得蓝之又蓝。尽避他面无表情,但我注意到他眼角外围浮现笑纹。他伸出一只手,可是我无法接受。我其实很怕再次触摸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有什么感觉。

我的迟疑令他微微一笑,翰迪跟莉珀说话时,视线仍锁定我。“你的小泵胆子很小,莉珀。”

“如果你是来闹事——”她冷静地开口。

他的目光移向她。“不,夫人。我只是想献上我最深的祝福。”

她的神情软化下来,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谢谢你。”

另一个声音加入谈话。“嘿,你。”是我哥哥杰克,表情一派轻松,但深黑色的眼眸中无声闪过风雨欲来的警告。“康先生。听说宾客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得请你离开。”

翰迪打量他。

在接下来的静默中,我的每条肌肉都绷得很紧,暗暗祈祷他们不会在盖奇的婚礼上打起来。我瞥了莉珀一眼,看见她脸色发白。我冷笑地心想,康翰迪跑到她的婚礼来,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没关系,”他带点傲慢地说。“我来此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我带你出去,”杰克说。

他们离去后,莉珀和我才敢吁一口气。“希望他在盖奇看到之前离开,”莉珀说。

“相信我,杰克会办得很好。”现在我明白她为何选择我哥哥,而不选那个无赖了。“康翰迪显然是个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家伙,”我说。“他也许有办法把奶油卖给母牛呢。”

“翰迪很有野心,”莉珀承认。“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零打造出来的。要是你知道他必须克服多少困难……”她叹息。“我打赌他一年之内就会迎娶某个刚踏入社交界的河橡园少女,帮助他爬上最顶端。”

“要做到这点,他需要很多钱。我们河橡图的女孩非常昂贵。”

“在他想要的东西里,钱是最容易到手的,”莉珀说。

嘉玲终于步出电梯,向着我们跑过来。“来吧,”她兴奋地说。“大家都到外面,要放烟火了!”

正是我需要的,我心想。更多烟火。

棒天早上,我在房间整理行李,尼克走了进来。我们待在河橡园这几天,分住不同的房间,尼克说这没关系,因为和我父亲待在同一屋檐下时,他也不会碰我。

“他年纪大了,而且体型只有你的一半,”我曾笑着对尼克这么说。“你以为他会怎么样,揍你一顿或什么吗?”

“我害怕的是那些『什么』,”尼克说。

尼克一进房间,我就知道他和我父亲谈过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曾饱受压力,而和崔桥祺坦诚谈话之后带着那副表情离开的,大有人在。

“就告诉过你,”我说。“我爸爸不可理喻。不管你过去的表现有多优秀,他都不会接纳你的。”

“过去的表现?”他表情滑稽地看我一眼。

“好啦,你一直都很优秀。”我伸手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胸前。“他怎么说?”我耳语。

“基本上不脱『一分钱也不给』的主题。”尼克轻轻推开我的头,俯视着我。“我告诉他我会永远把你摆在第一位,我会赚到足够的钱来照顾你。我告诉他我只是想要他的赞同,不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起冲突。”

“崔家人喜爱冲突,”我说。

尼克榛色的眼神出现笑意,眼中融合着绿色、金色和褐色。他高高的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是和我的牛头犬老爸对峙之后的痕迹。眼中的笑意消失,他将我的头发往后拨,单手轻轻扶住我的后脑。他很英俊,表情严肃又关切。“海芬,这是你要的吗?要是伤了你的心,我会受不了。”

我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唯一会害我伤心的,就是你不再爱我。”

“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是唯一的,海芬,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向来如此。”他低下头,深长缓慢、犹如梦一般地亲吻我。我热切回应,仰头靠向他。

“嘿,”他柔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去结婚,好不好?”

正文 第三章

我原以为私奔就是到拉斯韦加斯、偷偷举行由猫王证婚的仪式,谁知佛罗里达、夏威夷和亚历桑纳州也都有旅馆提供“私奔结婚套装行程”,内容包括婚礼服务、旅馆住宿、按摩,还有餐点。盖奇和莉珀支付我们私奔到佛罗里达小岛的费用,那是他们送给我和尼克的结婚礼物。

爸爸坚守立场,反对我嫁给尼克,彻底执行要把我从遗嘱中完全删除的威胁。不给钱,不沟通。“他会让步的,”几个哥哥告诉我,但我断然表明不稀罕老爸的让步,我已经受够了他长久以来的控制。

莉珀试图告诉我桥祺一直、而且依然都很疼爱我,使得我们起了第一次争执。

“他当然疼爱我,”我唐突地对她说。“他疼爱任他摆布的棋子,他疼爱小孩子。但像我这样有主见、有个人好恶的成年人……不,他不爱。他只爱一辈子卖力讨好他的人。”

“他需要你,”莉珀坚持。“将来——”

“不,他不需要,”我说。“他有你就够了。”我自知这样抨击她很不公平,但我克制不住。“你去当乖媳妇吧,”我不在乎地说。“我这辈子忍受他已经够多了。”

后来莉珀过了很久都没跟我说话。

尼克和我搬到达拉斯北边的普雷诺,他在那里的一家建筑事务所担任估价专员。那不是他想要长久做下去的工作,但薪水很不错,尤其是加班费。我在达林顿旅馆找到一份初阶的工作,担任营销整合,协助信息部门的主管推展公关和营销企划。

达林顿是一家雅致而且现代化的旅馆,独栋的椭圆形建筑看起来很像阳具,但多了一层粉红花岗岩的遮屏。或许达林顿获选为达拉斯最浪漫旅馆的部分原因该归功于这层下意识的暗示。

“你们达拉斯人的建筑真是的,”我告诉尼克。“城里每栋建物看起来不是像阴茎,就是像麦片盒。”

“而你只喜欢那匹红色飞马,”尼克指出。

我得承认他没说错。我抗拒不了那个霓虹灯做的飞马,它是从一九三四年起就高高竖在木兰大楼顶端的标志。呆板的天际线因为它而多了几分个性。

我不确定该如何形容达拉斯。和休斯敦相比,这里干净而国际化,人与人间的联系较为紧密。牛仔帽较少,人们大多很有礼貌。而且达拉斯的政治立场始终一致,不像休斯敦每次选举的公共政策都会激烈摆荡。

斑雅沉着的达拉斯似乎想证明什么,像个太担忧第二次约会该如何打扮的女人。这可能是因为达拉斯不像世上多数的大城市,这里没有港口。达拉斯是一八七○年代因为休斯敦中德州铁路和德州太平洋铁路两线在这里交会,才使得这座城市成为大型商业中心。

尼克的家人都住在达拉斯市内或附近。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异,并各自嫁娶。他有继父母前一段婚姻产下的兄弟姊妹,也有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还有同父同母的手足,我弄不大清楚谁是谁家的子女。不过这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并不亲近。

我们买了一间附两个停车位的小鲍寓,小区里有游泳池。我以便宜但色彩明亮的现代家具来装饰公寓,加上一些篮子和墨西哥风格的陶器。客厅里挂了一大张复刻版的老式旅游海报,海报画了个提水果篮的黑发女孩,上头有斗大的标题写着:来壮丽的墨西哥玩吧。

“这是我们自己的特殊风格,”尼克抱怨家具难看,说他讨厌西南方风情的饰品时,我这么告诉他。“我称之为Ikea风格。”我认为这是引领风潮,大家很快就会仿效我们。况且,这就是我们负担得起的装潢。

“我们买得起一座该死的王宫,”尼克阴郁地说,“都怪你父亲太可恶了。”

他这股恨意像是凭空打下来的闪电,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对公寓这么高兴,反而让尼克不高兴。他说我只是在玩家家酒。他倒想看看等我过了一阵子中产阶级的生活,还会不会如此开心。

“我当然会开心啊,”我说。“我拥有你,不需要大房子也很开心。”

我并不觉得环境的转换有何难以适应,但那对尼克的影响竟然比我更严重。他说他是为了我而气恼我们的预算只有那么一丁点。他很不高兴我们买不起第二辆车。

“我真的不介意,”我说,而那让他更加火大,因为如果他耿耿于怀,我就该介意。

然而在风暴过后,和平更加甜美。

上班时,尼克一天至少打两次电话给我,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们总是在谈天。“我希望我们能把每件事都告诉对方,”有天晚上他说,我们刚喝掉半瓶葡萄酒。“我的父母总是各有各的秘密。你跟我应该百分之百的诚实和公开。”

理论上,我很喜爱这个主意。不过实际上,这让我的自尊心很难受。百分之百的诚实和公开,其实不见得仁慈。

“你好漂亮,”有天晚上做完爱,尼克对我说。他一只手在我的全身游移,往上来到我微微隆起的胸脯。我的胸部不大,罩杯顶多只有小B。即使在婚前,尼克就曾笑着抱怨过我的上围不够伟大,还说要不是像我这么娇小纤瘦的女人挺着巨乳太过可笑,他会花钱要我隆乳。“褐色的大眼睛……可爱的小鼻子……美丽的嘴唇。没有身材没关系。”

“我有身材啊,”我说。

“我是指胸部。”

“我也有胸部,只是不大而已。”

“嗯,反正我爱你。”

我很想指出尼克的身材也不完美,但我晓得那会引发争吵。尼克不大能接受批评,哪怕说得再轻微而且立意良善。他不习惯有人指出他的错误。另一方面,我一直是听人批评长大的。

母亲总是把她朋友的女儿多么能干的故事详尽地告诉我,说她们多么有教养,会乖乖端坐上钢琴课,用面纸折花送给她们的妈妈,或一听到暗示就懂得展现最近学到的芭蕾舞步。

我也曾全心全意地许愿,希望能做个那样的小女孩。偏偏我生性叛逆,像导演选错了人,我真的演不了崔艾华第二。后来她过世了,留下我充满悔恨,自觅永远也无法弥补母亲的缺憾。

婚后的每个假日,无论是第一个感恩节、第一个圣诞节、第一个新年,我们都是自己安静度过。我们还没加入哪个教会,而且尼克的朋友和他称之为家人的那些亲戚,全都有各自的家庭要顾。我把烹煮圣诞晚餐当作化学课的实验计划,研究食谱、做图表、设定定时器、秤好材料,仔细将肉和蔬菜切成适当的大小。我知道这番努力的成果只是过得去,但尼克说这是他吃过最棒的火鸡、最佳马铃薯泥,和最好的胡桃派。

“这一定是因为你看到我戴烤箱手套的关系,”我说。

尼克模仿卡通里的臭鼬,沿着我的手臂撒下啧啧有声的亲吻。“你是厨房女神。”

达林顿旅馆在假期时生意兴隆,我不得不加班,而尼克的工作要到新年过后才会开始忙碌。我们的时间表合不拢,一直开车来来回回,让他觉得气馁又浪费时间。事情永远做不完……公寓老是一团乱,冰箱内的东西很少补齐,总有好几堆脏衣服要洗。

“我们花不起把衬衫全部送洗的钱,”尼克在圣诞节的隔天说道。“你必须学会如何烫衣服。”

“我?”我生平一件衬衫也没烫过。把衬衫烫平简直跟黑洞和黑暗物质一样,是宇宙间神秘难解的课题。“你怎么不自己烫呢?”

“我需要你帮忙。请你帮我弄一下衬衫会太过分吗?”

“不,当然不会。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担心我做不好。”

“我做给你看,你可以学。”尼克微笑着拍拍我的背。“你只需要唤醒你心中的马莎.史都华。”(译注:美国电视节目著名的家事女神。)

我告诉他我一向把心中的马莎.史都华锁在地下室,但为了他,我愿意将她松绑。

尼克很有耐心地把过程一步步教我,让我看他究竟喜欢衬衫怎样上浆和烫平。他格外要求细节。起初还算好玩,就像补墙壁缝隙一开始也很好玩……直到要面对一整间浴室的瓷砖,或一整篮的衬衫。无论我有多努力,似乎都无法将衬衫烫到尼克满意的地步。

我烫衣服的技巧变成他每天视察的重点。尼克会走到衣柜前翻看一排烫过的衣物,挑出我做错的地方。“烫边缘时需要慢一点,才能压乎所有的小绉褶。”或是“腋下的交缝要重新烫过。”“桨不要上那么多。”“背部不够平整。”

我气恼又沮丧,终于开始用我自己的钱——我们每周各有同样金额的钱可以花用——把尼克的衬衫送给专业的人来清洗熨烫。我觉得这个解决之道还不错,但尼克发现衣柜里的衬衫都用塑料套包好时,他很不满。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他简短地说,“你要学会烫衣服。”

“我是用自己的钱。”我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我是烫衣白痴,或许我需要多吃综合维他命。”

他拒绝报以微笑。“你不够努力。”

我觉得为衬衫这种琐事争吵,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应该跟衬衫无关吧,或许他觉得我对这段关系的付出不够多。也许我需要付出更多爱情,给予更多支持。他正面临压力,节日的压力、工作的压力、新婚成家的压力。

“我会更努力,”我说。“但,亲爱的……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困扰?除了烫衣服之外,有什么要一起商量的吗?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尼克冷冷地瞪我一眼。“我只需要你把他妈的一件事做好,都不可能。”

我气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心里充满恐惧。我把婚姻搞砸了,而婚姻明明是我最想做好的第一要务啊。

于是,我拨电话给托德,他很能体谅,说每个人都跟伴侣有过愚蠢的争执。我们都认为这只是正常关系中的一部分。我不敢跟家里的任何人说,因为我宁死也不要让爸爸怀疑我的婚姻不顺利。

我惨兮兮地向尼克道歉。

“不,是我不对,”他用双臂圈住我,温暖而坚定地拥抱我。他的原谅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感觉泪水冲上眼眶。“我要求太多了,”他继续说道。“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从没想过要帮别人的忙。但在现实世界里,男人就靠这些小动作、小事情来了解你对他的爱。如果你愿意多做努力,我会很感激。”吃过晚餐后,他按摩我的双脚,要我别再道歉。

棒天,我看到洗衣柜里有罐新的上浆喷雾。烫衣板已经架好在那里等我,好让我在尼克弄晚餐的时候,可以练习。

有天晚上,我们和另外两对夫妻一起出去,男方都是在尼克上班的建筑事务所的同事。我对能有一点社交活动,感到非常兴奋。虽然尼克在达拉斯长大,但他没什么老朋友可介绍我认识,这让我很意外。他告诉我他们都搬走了,或不值得费神来往。我迫不及待想在达拉斯交朋友,也想给这两对夫妻留下好印象。

我用午休时间到旅馆的沙龙,请设计师帮我将长发修掉几吋。她剪完,满地都是沉重的黑色波浪鬈发,我的头发修成中等长度,滑顺有型。“你的头发不该超过这个长度,”设计师告诉我。“以你这么娇小的个子,之前的长度太厚重了,会使你的五官不够突显。”

我没跟尼克提起剪头发的事。他喜欢我留长发,我知道他一定会说服我不要剪。况且,我想他一看到新发型有多好看,更别提保养起来容易得多,他的想法就会改变。

尼克一来接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看来你今天很忙啊。”他紧紧抓住方向盘。

“你喜欢吗?感觉很棒。”我学发型模特儿左右甩甩头发。“也该是修剪一下、维持发质健康的时候了。”

“那才不是修一下,你的头发几乎都剪掉了。”每个字都透出强烈的不赞同和失望。

“我不想再留大学时代的发型,我觉得现在这样比较时髦。”

“你留长发看起来很特别,现在显得很平凡。”

我觉得像是有人给我的血管打入一针焦虑剂。“我很遗憾你不喜欢,但留长发太麻烦。而且这是我的头发。”

“可是我得每天看着你。”

我的肌肤似乎开始萎缩,缩到把我的身体压成一个扁平的信封。“设计师说头发太长无法突显我的五官。”

“很高兴你和她都认为全世界需要多看看你那张该死的脸。”他咕哝。

我忍受了约十五分钟沈闷窒人的静默,尼克则在六点钟的车阵里费力穿梭。我们要直接去餐厅跟他的朋友碰面。

“对了,”尼克猛然说道,“先跟你知会一下,我告诉他们你叫玛莉。”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侧面。玛莉是我中间的名字,除非我惹出大麻烦,不然几乎没有人这样叫我。听到全名,总会让我觉得事情出了大错。

“你为何不告诉他们我的第一个名字?”我好不容易问出口。

尼克没有看我。“因为那个名字听起来像乡巴佬。”

“我喜欢我惯用的名字。我不想做玛莉,我想要——”

“天老爷,我就不能有个名字正常一点的普通老婆吗?”他的脸色转红,呼吸粗重,敌意在空气中凝结。(译注:haven意译为避风港,比较嬉皮化一点。)

整个状况感觉太不真实了。我所嫁的男人不喜欢我的名字!他以前一句话也没说过。这不是尼克,我告诉自己。真正的尼克是我嫁的那个男人。我偷瞄他一眼,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且气愤的丈夫。他要求正常,而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快到餐厅了,进餐厅时可不能一副刚吵过架的模样。我觉得脸上像笼罩了一层玻璃。“好吧,”我说。“那我们今晚就是尼克与玛莉。”

“好。”他似乎放松了些。

那一晚的气氛很融洽,之后,尼克几乎不再叫我海芬,就连我们独处时也一样。他说我应该早些习惯玛莉这个名字,以免在外出作客时搞混。我告诉自己换个名字可能也不坏。我可以摆脱昔日的包袱,变成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一个更好的人。何况,我急于讨好尼克。

我是玛莉,我告诉自己。玛莉已婚,住在达拉斯,在达林顿旅馆上班,懂得如何把衬衫烫平。玛莉有个爱她的丈夫。

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具我终于学会如何操作、但永远不明白其内部运转的机器。我知道做哪些事情可以保持机器平顺运转,晓得所有大大小小、能使尼克保持心情稳定的要求,而奖赏就是爱情。但若有事情惹恼尼克,他会变得乖戾暴躁,可能要花个几天才能哄得他回到好心情。他变化无常的心情,是控制我们家的温度调节器。

接近结婚周年时,我发现尼克心情不好的日子,也就是我该体谅、弥补每件让他不顺遂琐事的日子,已经远超过他心情好的天数。我不知该如何挽救这个现象,但我暗忖是我不对。我知道其它人的婚姻不一样,他们不会时常担忧该如何满足丈夫的需要,不必总是感觉如履薄冰。我父母的婚姻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真要说起来,崔家是绕着我母亲的需要和希望在运转,而父亲只是偶尔出现来取悦她的人。

尼克对我家人的怒气有增无减,他责怪我父亲没给我们买房子的钱。他催促我去跟父亲和哥哥联络,跟他们要东西,而我的拒绝令他非常生气。

“不会有用的,”我告诉他,虽然那不是实话。姑且不论父亲,只要我开口,哥哥们什么都愿意给我。尤其是盖奇。难得几次讲电话,他都会问有什么可以帮上我和尼克的地方,我说没有,绝对没有,一切都很好。我好怕让盖奇知道任何真相。只要他抓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事情就可能整个揭穿。

“等我们有了小孩,你爸爸就必须开始帮我们了,”尼克告诉我。“让孙子住在破烂的屋子等于公开羞辱他,他就必须吐出钱来,那个吝蔷的混蛋。”

尼克把未出生的孩子当成撬开崔家金库的工具,使我非常担忧。我一直计划等准备周全就生个孩子,但目前的处境养不起要求必定很多的婴儿。我竭尽全力也只能使要求很多的丈夫大致开心。

我以前不曾有过睡眠困扰,但现在我逐渐在夜里惊醒,隔天便疲惫不堪。因为我辗转反侧让尼克睡不着,我半夜常改到沙发上躺着,裹着毯子颤抖。我梦见掉牙齿、从高楼坠落。

“好奇怪,”有天早上尼克喝咖啡时,我跟他说。“我昨晚作的那个梦很奇怪。我在某个公园里自己一个人走着,右腿竟然脱落了。没有流血什么的,就像芭比娃娃那样。我很难过,想着少了一条腿要怎么办,接着我的手从手肘以下断掉,我赶快捡起来想拼回去,心里想“我需要这只手,我得找人把手接回去。”所以接着——”

“你今天早上吃药了吗?”尼克打岔。

我从两人开始上床后就定时服用避孕药。“没有,我一直是用完早餐才吃药的。怎么了?一你认为是荷尔蒙使我作恶梦的吗?”

“不,我觉得是你自己要作恶梦的。我那么问,是因为你该停用避孕药了。我们该趁年轻生小孩。”

我瞪着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愿意,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可是我又充满无力感。但我不能拒绝。那会让尼克心情恶劣好几天。我必须想办法让尼克改变主意。“你真觉得我们准备好了?”我问。“先存点钱可能比较好。”

“不需要。你爸爸一发现不是只有盖奇和莉珀才有办法生小孩,他就会讲理多了。”

我发现尼克对婴儿本身远不如可以藉此要挟崔桥祺更有兴致。孩子出生后,他会改观吗?他会在看见他协力带到这世上的小人儿,就融化在为父之乐中吗?

我再怎么努力也想象不出尼克有耐心应付尖叫的小婴儿,面对搞得一团乱的学步幼童,或照顾孩童的需要。一想到有了婴儿,我会变得多么依赖他、更被紧紧地绑在他身边,我就感到害怕。

我去浴室准备上班,刷上睫毛膏,搽上唇蜜。尼克跟进来,在洗手台上的各色化妆及美发用品间搜寻。他发现装避孕药的塑料容器,打开看看里面的药丸。

“你不必再吃这个了。”他把药丸扔进垃圾桶。

“我得吃完一个周期才可以,”我抗议。“而且通常在想要怀孕之前,必须先去做个检查——”

“你很健康,没事的。”我弯腰想拾回药丸,他却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强迫我起身。“别管那个了。”

我冒出一连串不敢置信的笑声。为了婚姻和谐,我调适了好几个月来忍受尼克的阴晴不定,但这太过分了。我不要被迫产下两人都没准备好要养育的婴儿。

“尼克,我宁愿等一等。”我拿起梳子用力刷过纠结的头发。“现在不是谈养育小孩的好时机,我们两个都得上班,而且——”

“什么时候谈什么问题,由我决定!”他暴怒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弄掉了手上的梳子。“我不知道还得该死地跟你预约,才能谈我们的私人生活!”

我的脸因为警觉而发白,心脏乱了节奏而狂跳起来。“尼克——”

“你有没有为别人设想过?”怒火在他喉间凝聚,他脸部的小肌肉也因此僵硬起来。“你总是在说你想要的生活……你这自私的贱货,那我想要的生活呢?”

他怒气冲天地逼近,我往镜子那边退缩。“尼克,我只是……”我嘴巴好干,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想要……可以……稍后再谈。”

这话使得他用足以撕裂灵魂的鄙视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这或许没什么好谈的,或许这整桩婚姻可能连屁都不值。你觉得嫁给我是在给我天大的恩赐吗?是我可怜你才对。你以为谁会忍受你的满嘴屁话?”

“尼克——”我惊慌又困惑地看着他走回卧室。我跟了几步又里足不前,怕会刺激他更生气。我家的男人通常不轻易发怒,而脾气一炸开,也很快就消退。尼克的脾气不一样,他是自燃的火焰,会比起火的原因更加窜升坐大。我不确定怎么处理是最好的方式……如果我跟在他后面道歉,反而只可能火上加油。但如果我留在浴室,他可能觉得备受漠视,而多了新的理由发飙。

我在门口徘徊,在两个房间之间观望,观察尼克想要什么。他走到衣柜前,一把粗鲁地推开衣服找衬衫。我决定撤退,回到浴室。

我的双颊看起来僵硬、没有血色。我轻轻刷上粉红色的腮红,但颜色似乎停在皮肤上层,融不进去。我的手因为紧张而流了一层薄汗,刷子没拿好,画出两道红晕。我伸手想拿毛巾揩掉,就在此时,世界整个爆炸。

尼克回来了,把我逼到角落,一手抓住某样东西。尖叫。我不曾听过有谁当着我的面叫成这样,更别说是男人在尖叫,那像某种死亡。我退化成一只遭受攻击的动物,在茫茫的恐惧中无法逃脱,无声而困惑地在原地冻结。

他手上拿着一件条纹衬衫……我不知怎地把它弄坏了……犯错……可是尼克说那是破坏。他说是我故意弄坏的。他今天早上要穿这件出席一个重要会议,而我说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每个字都使得他的表情更是气得像要杀人,他的手臂往后,然后世界燃烧起来。

我的头摔向旁边,脸颊热辣辣的,汗滴与泪水齐飞。一片烧灼的静止。我脸上的血管肿胀悸痛。

我慢慢了解到尼克打了我。我摇摇晃晃地站着,脑袋一片空白,摸索着从热辣转为麻木的脸。

我眼前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只听到尼克充满反感的声音。“都是你逼我出手的。”

他回到卧室。

无路可退。我无法逃离公寓。我们只有一辆车。而且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我拿起毛巾浸湿冷水,坐在盖着的马桶上,用滴水的毛巾胡乱摀住脸颊。

我无人可诉苦。这件事托德或其它朋友都无法安慰我,这不是正常婚姻应有的情况。羞耻弥漫我的全身,从骨髓间渗出……我觉得一定是我活该,不然怎么会挨打。我知道这不对。

但内心有一部分、一种长期以来的习惯,使我逃不出蔓延扩散的羞愧。那感觉在我体内潜伏了好久,等着要浮上台面。等待尼克或像他这样的人。我把感情弄脏了,像是隐形墨水……在正确的光线下,污渍就会跑出来。

我动也不动地等待,尼克做好出门上班的准备。我听到他打电话到达林顿旅馆,我连动都没敢动,听他告诉旅馆我今天请假。我太太生病了,他懊悔地说,可能是感冒之类的,他也不晓得。他的语气充满同情和关切。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话,他听了轻笑一下。“好,”他说,“我会照顾她。”

我等待,直到听见钥匙的声响,前门关上了。

我像个老妇人似地慢慢移动,探进垃圾桶找出药瓶,丢一颗进入嘴里,用手掬起水伸到嘴边,痛苦地把药吞下去。

我在卧室地板发现条纹衬衫,把它放在床垫上。我看不出衬衫有哪里不对,找不到让尼克气得发狂的瑕疵。“我做了什么?”我出声自问,手指沿着条纹画过,像在抓住牢笼的铁条。我做错了什么?

我病态地想要讨好尼克。我知道,但还是那样做。我把条纹衬衫重新清洗、上浆并且烫好。棉织品的每一条线都压得再平整不过,每颗扣子都干净得发亮。我把它挂在衣柜里,检查其它每件衬衫,排好他的鞋子,将每条领带挂得整整齐齐,底端对准同一条水平线。

尼克回家时,公寓很干净,餐桌也摆设好了,烤箱里热着焗烤鸡肉,他晚餐最爱吃的料理。我不太敢看他。

但尼克进来时一脸忏悔的微笑,拿着一把混合的花束。他将这芬芳的求和礼物送给我,花瓣包在层层薄纸和玻璃纸中沙沙作响。“给你,甜心。”他靠过来轻吻他早上掴过的脸颊。我那一侧的脸肿成粉红色。我静止不动,让他的嘴碰触我的肌肤。我好想抽身离开,好想还击。我最想要的,是痛哭一场。

但我只把花接过来放在水槽里,机械式地解开包装。

“我早上不该动手,”尼克在我后面说道。“我整天都想着你。”

“我也想着你。”我把花束插入瓶子、注满水,无法将花卉裁剪再排好。

“看到你把我的衬衫搞成那样,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缓缓地擦拭流理台,用纸巾画着密密的小圈圈。“我不懂是哪里不对。”

“你多上了十倍的浆,我简直可以拿袖子去切面包了。”一阵长长的停顿后,他叹气。“我反应过度了,我知道。但就像刚说的,那是最后一根稻草。还有其它好多事情把我逼疯了,看到你乱弄我的衬衫让我受不了。”

我转身面对他,手指像收起的猫爪般紧握住长袖的袖口。“其它什么事情?”

“每件事,我们的生活方式。这地方一直很乱,我们从没吃过自家做的好菜。到处都有垃圾。”他像在替自己辩护,挥手一比,看着我说道。“噢,我知道,现在看起来很好了。我也看到烤箱里热着晚餐。我很感谢。但那应该是每天的常态,而如果我们两个都上班,那就不可能做到。”

我立刻明白尼克想要什么。但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我不能辞掉工作,”我麻木地说。“我们需要那份薪水。”

“我快要加薪了,我们不会有问题。”

“可是……那我一整天要做什么呢?”

“做我的妻子啊。打理房子,照顾我,还有你自己。”他靠得更近。“我也会照顾你。反正你很快就会怀孕,到时候还是得辞掉工作,不如现在就辞。”

“尼克,我觉得不——”

“我们两个压力都很大,甜心。这有助于摆脱压力,你可以做好以前没时间做好的事。”尼克轻轻握住我一只手举到他脸颊旁。“早上真是对不起,”他低语,鼻子磨蹭我的掌心。“我发誓绝对不会再那样做了。绝对不会。”

“你吓坏我了,尼克,”我低声说。“你早上像变了个人。”

“你说得对。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他备极呵护地把我搂进怀里。“没有人像我这么爱你。你是我的一切。我们会相互照应,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嘶哑紧绷。我的内心不曾如此拉扯过,既想要留下,又想离开;爱他,却也畏惧他。

“如果你想要,随时都可以再找工作啊,”尼克合情合理地说。“但我们先这样试试看。我想要你空闲下来,做个改变。”

我听见自己低语:“尼克,请别再动手了。”

“永远不会,”他立刻说道,亲吻我的头、耳朵和脖子。他非常轻柔地摩挲我红肿的脸颊。“可怜的宝贝,”他呢喃。“幸好我当时手指张开,不然你会严重瘀血。”

正文 第四章

我们的婚姻一点一滴地将我困在其中。起初,不去上班像是天堂。我拥有全部的时间可以把公寓打点得很完美,吸地毯时留意让聚酯绒毛排列成整齐的条纹,厨房每一平方英吋都干净得发亮,花好几个钟头钻研食谱来提升烹饪技巧,把尼克的袜子依颜色在抽屉一列列排好。

然后在尼克下班到家之前,我化好妆,换好衣服。自从某夜他说希望我不是那种一逮着丈夫就任自己邋遢的女人后,我就开始打扮自己。

倘若尼克始终是浑球,我就不会如此听话。将我留在他身边的,是那些间歇断续的片刻,两人依偎在电视前看晚间新闻,晚餐后听到我们最喜爱的歌曲响起而即兴慢舞。他可以热情又风趣,也可以深情款款。而且,这辈子从没有别人如此需要我。我是他的听众、他的倒影、他的慰藉;若少了我,他就永远不完整了。他发现我最可怕的弱点:我是那种急着想被人需要、想受到重视的人。

我们的关系有很大一部分是顺利的,不顺利的是种经常涌现的失衡感觉。我向来料得到生命中的男人,像是父亲和哥哥们,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尼克对同样的行为产生的反应,几乎每次都不一样。我怎样也说不准我所做的事会获得赞美或引起不满。这使得我很焦虑,永远都在观察风吹草动,藉以判断该怎么表现。

我提过有关家人和童年的每件事,尼克都记得,但他把故事染上全然不同的色彩。他告诉我,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他告诉我,我真正的想法其实是怎样、我其实是怎样的人,他说得如此权威,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尤其他会重复我自儿时就常听到的标准警告……“你得克服这点。”“你反应过度了。”“不是每件事都跟你有关。”这些话母亲对我说过,现在又加上尼克。

他的脾气总是毫无预警地爆发,可能是我弄错他午餐想吃的三明治,可能是我忘了帮忙跑腿。因为没有车,我必须走路或骑脚踏车去四百多公尺外的杂货店,而且不见得都有时间把该做的事全部做完。尼克第一次动手后,没再打过我。他改为破坏我重视的东西,扯掉我细致的金项链,砸破水晶花瓶。这让我比什么都畏惧,尼克的声音大到破表,我内心某处破碎得无法凑回原样。

我不由得撒起谎来,害怕自己说或做的哪件小事会让尼克不开心,怕让他发飙。我开始拍他马屁,使尼克相信他比其它每个人加起来都更聪明,他的老板、银行的人、他家或我家的任何人,脑筋通通输给他。即使他显然不对,我也会说他是对的。尽避如此,他依旧没有满意过。

我们的性生活每况愈下,起码我是这么想的,而我相当确定尼克压根儿没发现。但他逐渐不再做那些他明知我喜欢的爱抚,性变成急就章的一步上篮。就算我知道如何解释我的需求,也不会有所差别。除了不花脑筋的推入,他没兴趣发掘性爱的其它可能。

我尽可能地努力包容,尽力使性爱快快结束。尼克喜欢是背后体位,半点刺激也不给我只自私地直接反复冲刺。他称赞我是不看重前戏的女人。事实上,我觉得没前戏也好,那只会拉长上床的时间,混乱、不舒服又毫不浪漫的动作,不要也罢。

看来我性欲不强。尼克的体格维持得很好,他把午休时间多半耗在健身房锻炼,我看了却没什么反应。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别的女人盯着我丈夫瞧、对我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

有天晚上,我接到莉珀的电话,从她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出事了。“海芬,有坏消息要告诉你。是凯倩……”她继续说下去,我感觉震惊和绝望的重量压了下来,我费力想听懂,可是她彷佛在说外国话。凯倩头痛了大约两天,在房里跌倒昏迷,爸爸在走廊另一端听到砰的一声。护理人员抵达时,她已经没气了。大脑长了动脉瘤,医院的人说的。

“我很遗憾,”莉珀语带哽咽地说。我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多么深爱对方。”

我在沙发坐下,仰起头,任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我挤出声音发问。

“两天后。你会来吗?你要不要住在我和盖奇这边?”

“好。谢谢。我……爸爸好吗?”无论父女关系有多僵,我还是为父亲感到怜惜的心痛。失去凯倩会令他很难受,那一定是他面对过最艰难的事。

“可想而知,就是那样。”莉珀又擤了一次鼻子。她压低声音,悄悄补充:“我以前没看他哭过。”

“我也没有。”我听到钥匙打开前的声音。尼克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渴望他抱着我安慰一下。“嘉玲好不好?”我问道,心知莉珀的小妹跟凯倩也很亲。

“谢谢你贴心地问起她……她真的很难过,但会没事的。要她明白一切怎会在转眼间就变调,是满困难的。”

“成人也不见得容易。”我用袖子压压泪湿的双眼。“我不知道要开车还是搭飞机下去。我先和尼克说,把事情想一想,再打电话给你。”

“好的,海芬。再见。”

尼克走进公寓,放下公文包。“怎么了?”他进来看到我,皱眉问道。

“我的凯倩姑姑过世了,”我说着又想要哭。

尼克过来陪我在沙发坐下,一手揽住我。我偎在他的肩头。

安慰个几分钟后,尼克起身走到厨房。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真遗憾,宝贝。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还好你不能去参加葬礼。”

我诧异地眨眨眼睛。“我能去的。如果没钱买机票,我可以——”

“我们只有一部车。”他语气一转。“难道你去休斯敦时,我要整个周末在公寓里枯坐吗?”

“你何不跟我一起去?”

“就知道你忘了。我们这个周末已经有约了,玛莉。”他严厉地看着我,我茫然地盯着他。“公司一年一度的龙虾餐会,在老板家举办。我进公司才一年,不能不去。”

我睁大眼睛。“我……我……你要我去龙虾餐会,而不去我姑姑的葬礼?”

“没有选择的余地。老天,玛莉,你是要我放弃任何升职的机会吗?我要去龙虾餐会,而且该死的,我不会单独前去。我需要妻子在场,我需要你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不行,”与其说我生气,不如说我想不通。我不敢相信我对凯倩的感情在他眼里有那么不重要。“我需要跟家人在一起。如果你说了,大家会谅解的——”

“我就是你的家人!”尼克扔掉啤酒,满满的酒罐撞上水槽边缘,爆出泡沫。“到底是谁在付你的账单,玛莉?是谁给你遮风避雨的屋顶?是我。你那些他妈的家人没一个出手相助。生计都是我在负担。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吼回去。“我有权利去参加凯倩的葬礼,而且我要——”

“试试看啊。”他哼了一声,愤怒地三大步走到我面前。“你试试看,玛莉。你没钱又没办法,怎么去?”他抓住我的双臂,猛力将我一推,我踉跄退到墙边。“天晓得你这等白痴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他说。“他们才不在乎你去不去,玛莉。你用你那颗蠢脑袋想一想吧。”

我寄电子邮件给莉珀,跟她说我无法去参加葬礼。我没解释原因,她也没有回信。既然家里其它人没打电话来,我心里有数他们是如何看待我的缺席了。不过,无论他们怎么想,都不会跟我对自己的看法一样糟。

我随尼克去参加龙虾餐会。整个聚会我都保持笑容,大家唤我玛莉。我穿了长袖上衣遮掩手臂的瘀伤。凯倩姑姑出殡的那天,我一滴泪也没掉。

但星期一收到邮差送来的小包裹时,我哭了。一打开就发现凯倩的手炼,每样小幸运符轻快地叮当作响。

“亲爱的海芬,”莉珀在短笺上写道,“我知道这原该属于你。”

我们结婚才过一年半,尼克想使我怀孕的决心变得非常坚决。我有些怀疑要是他晓得我仍暗地服用避孕药,他恐怕会杀了我,所以我把药丸藏在一个皮包里,塞在更衣室深处的角落。

尼克送我去看医生,他确信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有问题的绝不可能是他。我在医生的诊疗室哭了一个小时,告诉他我毫无来由地感到焦虑又凄惨,回家时,医生开了抗忧郁剂的处方笺给我。

“你不可以吃那种屁药,”尼克一把将处方笺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那可能对婴儿有害。”

婴儿还不见踪影呢。我很有罪恶感地想起每天早上偷偷吞下的药丸,这秘密的举动已是我掌握身体自主权的最后底牌。周末要服药并不容易,因为尼克像老鹰般盯着我。我必须趁他冲澡时冲进更衣室,倒出一颗药丸就干吞下去。万一被他逮到……我不知道他会如何。

“医生对怀孕的事怎么说?”尼克仔细盯着我问道。

“他说可能要花上一年。”

怀孕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跟医生提起,只要求再开避孕药处方。

“他有说哪几天最好吗?最容易受孕的那几天?”

“排卵期之前。”

“我们看日历来找一找。离你下次排卵期还有几天?”

“十天吧,我猜。”

我们来到日历前,我总是在生理期的第一天打个叉,尼克似乎不在意我的不情不愿。只因为他决定好了,我就得忍受侵犯、怀孕、被迫经历生产过程。

“我不想怀孕,”我听见自己阴郁地说。

“一怀孕你就会开心起来了。”

“我还是不想要。我没准备好。”

尼克把日历摔在柜子上,力道之猛,听起来像是开枪的声音。“你永远也不会准备好的。除非我推你一把,你就绝对不会准备好。看在老天的分上,玛莉,你可不可以有点长进、做个女人?”

我开始打颤。血液冲上我的脸,肾上腺素涌入我过度卖力的心脏。“我是个女人。我不需要靠生小孩来证明这点。”

“你是被宠坏的母狗。寄生虫。所以你家的人才一点也不在乎你。”

我自己的脾气爆发了。“而你是自私的混蛋!”

他掴我的力道大得我的脸甩向一侧,我沈痛地流泪,耳中响着高频的哀鸣。我咽了咽,摀住脸颊。“你说你绝对不会再动手的,”我沙哑地说。

尼克呼吸粗重,双眼疯狂瞪大。“把我气疯是你的错。该死,我要好好修理你。”他抓住我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扯着我走进客厅。他吼着下流的词语,推我面朝下趴在一张无背软垫椅上。

“不要,”我哭喊的声音被软垫遮掩了。“不。”

但他扯下我的牛仔裤和底裤,推入我干涩的甬道,很痛,遭到强力推挤的痛楚转为凶猛大火,我知道他撕裂了我体内某处。他冲刺得更快、更用力,只在我停止哭喊、坠入沉默时,稍稍放松,我又烫又咸的泪水滚向椅垫。我努力想超越痛苦,告诉自己很快就会结束,就忍一忍吧,忍一忍,他一分钟内就会做完。

最后一记令人瘀伤的冲刺,尼克在我身上抖了抖,我一想到在体内泅游的液体,也跟着颤抖。我一点都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也一点都不想要性。

他抽离时,我喘息着松了一口气,热流沿着我的大腿涧下。我听到尼克拉上拉炼、系好裤子的声音。

“你的生理期来了,”他粗鲁地说。

我俩都知道现在来经太早,那不是流血的原因。我一声不吭,只从无背软垫椅上抬起身,把衣服拉好。

尼克再度开口,听起来比较正常了。“你清理身体时,我来弄晚餐。要吃什么?”

“把面条热一热。”

“热多久?”

“十二分钟。”

我从腰部到膝盖都在痛。我之前从未跟尼克如此粗暴地做过。这是强暴,心中一个小声音说道,但我立刻告诉自己,假使我稍微放松一点,不那么干涩,就不会那么痛了。但我不想要啊,那个声音坚持道。

我站起来,伤处猛烈的抽痛令我一缩,然后蹒跚走向浴室。

“跟你提醒一下,不用演得那么夸张,”我听到尼克说。

我默不作声地继续走到浴室把门关上,打开开关,把热水开到我能承受的最高温,脱掉衣服后踏入莲蓬头下。我在水柱中好像站了永远的时间,直到身体刺痛、干净、发疼。我在困惑的迷雾中,暗忖生命怎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怀孕,尼克就不肯善罢干休,然后他会想再生一胎,试图讨好他却永远赢不了,这场游戏绝对没有尽头。

这不是想要坐下来和对方畅谈心情就可以的,只有在对方重视你的感觉时,那方法才行得通。尼克即使在似乎愿意倾听的时刻,也只不过在搜集重点,准备日后用来对付我。别人的痛楚,无论是情感或肉体上的,他都不在意。但我曾经以为他爱我。他是婚后才出现如此剧烈的改变吗,或是我无可挽回地看错了一个人?

我关掉热水,用毛巾里住酸痛的身体,走向镜子,用手在起雾的镜子上抹出一个圆。我面容歪曲,一边眼角外侧肿了起来。

浴室的门喀喀作响。“你在里面太久了,出来吃饭。”

“我不饿。”

“打开这该死的门,不要再生气了。”

我解锁把门打开,站着面对他,这个愤怒的男人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样子。我怕他,但心头上更痛苦的,是我完全失败了。我如此努力地遵照他的规则,但他不断更改规则。

“这次我不会道歉,”他说。“这是你自找的。你明知最好不要那样跟我说话。”

“假使我们有了孩子,”我告诉他,“你也会揍他们。”

另一波怒火染红他的脸。“闭嘴。”

“你会的,”我坚持。“无论何时,只要他们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就会揍他们一顿。那是我不想生下你的小孩的原因之一。”

尼克没有反应,这让我害怕。屋内静得连莲蓬头的滴水声都令我畏缩。他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榛色的目光平直,像钉子一样闪耀。滴答。滴答。滴答。我赤裸的身体泛起鸡皮疙瘩,裹着我的毛巾湿透变冷。

“在哪里?”他猛然问道,推开我走进浴室。他开始翻找浴室的抽屉,把粉盒、发夹和刷具等一切东西全哗啦扫到潮湿的瓷砖地板上。

“什么在哪里?”我问,心跳飙到超速,狂乱到肋骨隐隐作痛。我没想到当恐惧像电池酸液般侵蚀五脏六腑时,我竟能如此冷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把一个空的玻璃水杯扔到地上砸拦,然后继续像个疯子把抽屉翻空。“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如果找到避孕药,他会宰了我。认命的绝望从恐惧底下冒出来,陌生又恶心,我的脉搏静了下来。我头昏眼花,而且觉得好冷。“我要去穿衣服,”我依旧冷静地说道,不理会他把东西打烂、扯出来扔掉、加以破坏,乳液和蜜粉溅了一地,汇集成一汪汪粉彩的小水坑。

我走到五斗柜抽出牛仔裤、内衣和圆领衫,虽然已经是该换上睡衣的时间。我猜我的潜意识已经料到那晚无法入眠。我穿好衣服,尼克冲入卧室,把我推到一旁。他拉出每个抽屉,直起来一倒,我的衣物一迭迭落下。

“尼克,住手。”

“告诉我在哪里!”

“如果你要找借口再打我,”我说,“就动手吧。”我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反抗的样子,甚至也不害怕了。我好累,是那种思绪和情绪都全数枯竭的疲累。

可是尼克铁了心要找到我背叛他的证据,要教训我到我再也不敢的地步。他翻完抽屉,走进更衣室,开始扔开我的鞋子,扯开我的皮包。我没有试图逃跑或躲藏,就站在那儿,早有预感麻木地等待处决。

他从更衣室出来时,手上拿着药丸,脸色难看得像地狱。我隐约明白他跟我一样,都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体内有只怪兽正等着吃人,除非那头野兽餍足,他是不会住手的。

他抓起我摔向墙壁,我的后脑撞上坚硬的墙面时,脑中充斥白色的杂音。尼克这次出手比之前都狠,这次手指并拢,我觉得下颚断裂了。我只听懂了几个字,什么药丸的,既然我这么想吃,就把该死的药全部吃下去好了,他把药从包装里扯出来塞进我嘴里,我要把药吐出来,他就试图合上我的下巴。他的拳头打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弯腰,然后他拖着我行经一楼的公寓,来到前门。

我摔到地面,重重落在前门的台阶边缘。他一脚踩在我肋骨上,锥心之痛窜过全身。“你在这里待到天亮,”他咆哮。“想想看你做了什么事。”

门砰地关上。

我躺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尽避天黑了,太阳晒过的柏油还是像烤盘一样热得冒烟。十月的德州热得有如褥暑。蝉鸣倾泻而下,空气中满是牠们鼓膜振动的声音。过了好久,我才坐起来,吐掉一嘴咸咸的液体,评估伤势。头部、肋骨、两腿之间和后脑勺都很痛。我的嘴在流血,下颚有股烧灼的痛楚。

我最害怕的,莫过于尼克开门把我拖回去。

我努力不管头部猛烈的抽痛,思考有何选择。皮包、钱、驾照、手机、车钥匙,统统没有。也没有鞋子。我低头注视赤裸的双脚,忍不住笑了,虽然这使得肿起来的嘴好痛。狗屎,情况不妙。我想到或许真的要在外头等一整夜,像只尼克扔出来的猫。等天亮后,他会让我进去,我得谦卑挫败地爬回屋内。

我好想蜷缩起来哭泣,但我发现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奋力稳住平衡。

你下地狱去吧,我想着,瞥看关起来的门。我还可以走路。

假使那一刻能向任何人求助,我一定会去找和我最要好的托德。我需要他的体谅和安慰。但在这种处境,能真正帮助我的只有一个人。盖奇。从麦卡伦市到艾尔帕索的每个人要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想做人情给他。他可以迅速有效地解决问题,毫不卖弄。而且,世上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他。

我光着脚,走向四百公尺外的杂货店。随着夜色转浓,橘色的满月在空中升起。月亮在我眼前摇曳,彷佛高中戏剧表演时挂在钩子上的舞台装饰。猎人之月。行经车辆的光线交错而来,我觉得又蠢又害怕。不过很快地,肉体和内心的痛苦聚积到我不再自觉愚蠢的程度。

我必须集中心思,才能一步接着一步跨出去。我怕自己会昏倒。我低着头,不要路旁任何人停下,不要询问,不要陌生人,不要警察。他们可能会把我送回丈夫身边。尼克在我眼中是如此的强大,我觉得他或许有办法给每件事找理由开脱,带我回公寓后可能会杀了我。

我的下颚痛得最厉害。我试着对齐上下排牙齿,想看看是否有裂开或歪斜,但即使是最轻微的移动也会使嘴巴剧痛。到达杂货店时,我已经认真考虑是否要拿结婚戒指来换取泰利诺止痛药了。但我没办法在人来人往的时刻走进灯火通明的商店里。我知道现在这副模样会引人注意,而那是我最不乐见到的情形。

我在外面找到公用电话,用力集中精神按下每个按键,拨了通对方付费的电话。盖奇的手机号码我记得滚瓜烂熟。拜托,接电话,我想着,纳闷要是他不肯接,我该如何是好。求你接听。求求你……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接线生间他愿不愿意接听这通电话。

“盖奇?”我双手握住听筒,像抓住一线生机。

“对,是我。怎么了?”

回话解释是如此艰巨的一件事,有那么片刻,我无法言语。“我需要你来接我,”我勉强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冷静、轻柔,像在对幼童说话。“出了什么事,小亲亲?你还好吗?”

“不好。”

充满电流的沉默一闪而过,紧接着他急切地问:“你在哪里,海芬?”

那一刻我答不出话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那熟悉的呼唤,如释重负的感觉融化了心中的麻木。我费力吞咽,感觉滚烫的泪水泉涌而下,刺痛脸上伤痕累累的肌肤。“杂货店,”最后我才有办法哽咽地说道。

“在达拉斯?”

“对。”

“海芬,你一个人吗?”我听见他问。

“嗯嗯。”

“你能搭出租车到机场吗?”

“不行。”我吸吸鼻子,梗塞地说。“我没有钱。”

“你在哪里?”盖奇很有耐性地重问一次。

我告诉他杂货店的店名和所在的路名。

“好。我要你在前门出口附近等待……那里有可以坐的地方吗?

“有张长椅。”

“乖女孩。海芬,去坐在那张长椅上待着别动。我会找人尽快过去。不要乱跑,懂吗?坐在那里等。”

“盖奇,”我低语,“不要打电话给尼克,好不好?”

我听到他颤声抽了口气,但他说话时声音很平稳。“别担心,甜心。他不会再靠近你了。”

坐在长椅上等的时候,我知道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射过来。我满脸瘀青,一只眼睛肿到几乎睁不开,下颚也胀痛。一个小孩问他妈妈我出了什么事,她嘘声要他别盯着我看。我很感激没有人靠过来,人们会直觉地避开像我这样明摆着的麻烦。

我没觉察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或一小时。但最后有个男人走到长椅前,是个身穿卡其裤和传统衬衫的年轻黑人。他在我面前蹲下,我眼神恍惚地对上一双担忧的褐色眼眸。他面露微笑,像要使我宽心。“崔小姐?”他的声音轻柔温润,有如芦栗糖浆。“我是莫欧礼,你哥哥的朋友。他打电话来,说你需要人接送。”他看着我,缓缓补充:“但我现在在想,你会不会需要先去急诊室。”

我惊惶地摇头。“不。不要。我不想去。不要带我去那里——”

“好,”他安抚。“好,没问题。我带你去机场。让我扶你到我的车上。”

我不肯动。“答应我不会去急诊室。”

“我答应你。保证绝对不去。”

我还是没动。“没办法搭飞机,”我呢喃。说话真的变得很困难。“没带身分证。”

“那是私人飞机,崔小姐。”他的眼神很和善,带着怜悯。“你不需要身分证或机票。来吧,我们——”他看到我破皮流血的双脚时,突然打住。“老天,”他低语。

“不去医院,”我喃喃地说。

欧礼没问,径自坐到我身旁。我看着他脱下鞋袜,光脚套上鞋,小心地把他的袜子递给我。“我的鞋你穿了会掉,”他说,“但让我抱你上车好吗?”

我摇头。我很确定无法忍受被任何人抱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管有多短暂。

“没关系,”欧礼小声地说。“那你慢慢来。”他起身耐心等我吃力地从长椅站起来,他双手半悬在空中,彷佛必须阻止自己伸手扶我。“车子在那边,白色的凯迪拉克。”

我们一起缓缓走向那辆闪着珍珠色泽的车,欧礼开门让我爬进去。“把椅背放低会不会让你舒服一点?”他问。

我闭上眼睛,累得无法回答。欧礼靠过来按下按钮,让椅背缓缓向后到斜躺的角度。

他走到车子另一侧,入座并发动汽车。凯迪拉克发出滑顺的声音,我们驶离停车场,进入主要道路。我听见掀开手机和拨号的声音。“盖奇,”过了一会儿,欧礼说道。“对,我找到她了。正在往达拉斯沃斯堡机场的路上。不过,有件事得告诉你……他把她打得很惨。她有点恍惚。”长长的停顿后,歇礼静静答道:“我知道,老兄。”电话那头说了更多话。

“对,我想这一段旅程她还撑得过去,但她下机后……嗯嗯。我也这么想,一定。她起飞时我会通知你。不客气。”

没有比搭凯迪拉克更舒服的车了“简直像在车轮上铺了床垫,但每一个轻微的震动都引起新一波疼痛窜过全身。我试图咬牙忍住痛苦,却因下颚的灼痛而频频惊喘。

在双耳阵阵响亮的悸痛间歇中,我听见欧礼在说话。“觉得想吐吗,崔小姐?”

我小声地闷哼表示否定。我才不会吐——那太痛了。

他小心地把一个塑料垃圾桶放在我腿上。“以防万一。”

我默默闭着眼睛,欧礼谨慎地开车钻过车潮。行经的车辆发出的沈闷红光透入我的眼帘。我无法清晰思考让我微微担心……我似乎想不出下一步会怎样。想抓住连贯思绪,好像大海捞针。我觉得一切都失控了。

“你知道吗?”我听见欧礼说,“我姊姊曾经被她丈夫打得满身是伤。经常如此,毫无来由的,没有任何原因。当时我不知情,不然我会宰了那个混蛋。她最后离开他,带着两个孩子住到我妈妈家,直到重拾自己的生活。有看心理医生等等的。我姊姊告诉我,对她帮助最大的,就是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需要时常听到这句话。所以,我想做第一个这么对你说的人……那不是你的错。”

我没移动也没说话,但泪水从我紧闭的眼帘下渗出。

“不是你的错,”欧礼坚定地重复,然后安静地开完剩下的路程。

我打了个小盹,几分钟后醒来,车子已经停下,欧礼在开车门。一架喷射机起飞的轰隆声穿透凯迪拉克车内犹如衬垫包覆住的宁静,燃料和机器的气味,以及德州潮湿的空气飘在四周。我眨眨眼,慢慢坐起身,明白已经在机场的柏油跑道上。

“让我扶你下车,”欧礼作势要扶我。我摇头躲开他伸出的手。我一只手臂抱住被尼克踢中的肋间,独自费力地下了车。脚一着地,我就开始头晕,灰色迷雾罩住我的双眼。我身体一晃,欧礼抓住我空着的那只手让我站稳。

“崔小姐,”他继续紧握我的手臂,哪怕我试着要甩开他。“崔小姐,请听我说。我只想要协助你上飞机。你得让我帮忙。要是在上登机梯时跌倒,你就一定得去医院了。而我也必须陪着你去,不然你哥哥会打断我的腿。”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扶持,即使本能尖叫着要我甩掉他。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另一个男人的触碰,无论他显然值得信赖或很友善。另一方面,我很想登机。我想要离开达拉斯这个鬼地方,离开尼克。

“好,走吧,”欧礼呢喃,帮助我拖着脚步走向飞机。那是架里尔三十一A轻型喷射机,最多可搭载六名乘客,机尾有高一百二十公分的翼间帆和三角翼,看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鸟儿。“没多远,”欧礼说,“然后你就能再坐下了,盖奇会到那边的机场接你。”我们以折腾人的缓慢速度爬上登机梯时,欧礼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彷佛要将我的注意力从爆痛的下颚和肋骨引开。“这架飞机不错,属于一家总部在达拉斯的软件公司。我和飞机驾驶很熟。他很优秀,会把你平安送达。”

“这家公司老板是谁?”我喃喃问道,暗想会不会是以前见过的人。

“我。”欧礼微笑,万分小心地扶我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帮我拉好安全带。他到小吧台用布包起一些冰块,递给我。“敷在脸上。现在休息吧。我去跟驾驶说一下话,接着你就上路了。”

“谢谢,”我小声说道,拿起临时的冰袋敷在下颚。我深深沈入椅子坐好,轻轻把冰袋移到脸肿起来的那一侧。

飞行很不舒服,但幸好没多久就降落在休斯敦东南方的荷比机场。我很慢才意会到飞机已经停在跑道上了,手指一再摸索安全带的扣把。扶梯接上飞机后,副驾驶从驾驶舱出来打开入口的门。几秒之间,哥哥就上飞机来了。

扒奇的眼睛是非比寻常的浅灰色,不像雾也不像冰,而是像闪电。他漆黑的眉睫在忧虑到发白的脸上显得很突出。看到我的瞬间,他冻结了一毫秒,用力吞咽后走上前来。

“海芬,”他的声音很暗哑。他放低身子蹲下,手搭在座椅两侧的扶把,把我从头到脚看过一次。我设法打开安全带,向前扑进他熟悉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圈着我,不像平常那样紧紧抱住,我明白他是在避免弄痛我。我感觉得到他在表面的静止下颤抖着。

解脱的感觉一涌而上,我把脸颊不痛的那一侧靠在他的肩头。“盖奇,”我耳语。“我最最爱你。”

他清清喉咙后才有办法开口说话。“我也爱你,小女孩。”

“别带我去河橡园。”

他立刻就懂了。“不曾的,小亲亲。你回我家,我没跟爸爸说你回来的事。”

他扶着我下机坐上他的车,一辆雅致的银色Maybach。“先别睡,”我一闭上眼睛向后靠在头垫,他就严厉地说。

“我好累。”

“你后脑肿起来,可能有脑震荡,这表示你不可以睡着。”

“我在机上睡过了,”我说。“你瞧,没事的。就让我——”

“哪里没事!”盖奇野蛮的语气使我畏缩。“你——”他突然打住,我的反应令他把口吻放柔。“要命,对不起。不要怕。我不会吼你的。只是……很难……保持冷静,看到他这样对待你。”他颤抖地长长吸口气。“到医院前都别睡着。不消几分钟就到了。”

“不要去医院,”我想挣脱困倦的睡意。“他们会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医院会通知警方,而他们可能会以伤害罪起诉尼克,我毫无应付那么多事情的准备。

“我来处理,”盖奇说。

他也必定会处理。他的财力权势足以影响每道惯有的程序。贿赂买通,交换利益。正确的时机一到,众人会准确地别开视线。在休斯敦,崔家的姓氏可以使家家户户敞开大门或者把门关上,如果那比较合崔家的意思。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坚决一点,但发出的声音却含糊哀伤,头部悸痛得太厉害,我无法继续争辩。

“你的下颚可能有裂开,”盖奇静静地说。“天晓得他还对你造成多少伤害。”他重重叹气。“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有时候,千言万语也难以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不太确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或原因出在哪里,造成如此伤害的究竟是尼克、是我,还是我们两个都有份?我纳闷要是他出来一看、发现空无一人,会不会知道我离开了。或者,他在床上睡得正甜?

扒奇在开往休斯敦医学中心剩余的路程上很沉默,那是世上最大的医学园区,包括许多不同的医院和学术研究机构。其中至少有几处建物的新侧房或设备是我的家人捐赠的。

“这是第一次吗?”在急诊室停车场停下时,盖奇问道。

“不是。”

他咕哝了几句粗话。“假使我有想到那混蛋会出手打你,就绝不会让你跟他走。”

“当时你拦不住我的,”我沙哑地说。“我决心要跟着他。太傻。”

“别那么说。”盖奇看着我,眼里充满痛苦的怒火。“你不傻。你把感情赌在某个人身上,而他却摇身变成……狗屎,没有字眼可以形容。一头怪兽。”他的语气很严厉。“一个活死人。等我逮到他——”

“求求你。”我今晚已经受够愤怒的言语和暴力了。“我不晓得尼克是否明白他把我伤得有多重。”

“一个小瘀伤就足以断定我会杀了他。”他把我当成小孩似的抬起来,抱着下车。

“我可以走路,”我抗议。

“我不会让你只穿袜子走过停车场。该死,海芬,别跟我吵这个。”他抱着我走进急诊室的候诊区,那里已有十几个病人在那里等待,他轻轻把我放在接待柜台旁边。

“我是崔盖奇,”哥哥递了张名片给玻璃隔板后的女人。“立刻派个人来看看我妹妹。”

我看到她眼睛倏忽睁大,然后朝柜台左侧的门点个头。“门口见,崔先生。直接进来。”

“不,”我对哥哥耳语。“我不想插队,我跟其它人一起等。”

“你没得选择。”门一开,我发现自己被半推半拉着进入浅米色的走廊。哥哥的粗鲁使我全身泛起一波怒气。我才不管他是出于好意。

“这不公平,”护士过来时,我激动地说。“我不要。我不比这里的其它人来得重要——”

“在我眼中,你最重要。”

我为候诊室的人感到气愤,大家都在排队而我却直接通关。享有特权的千金小姐令我感到丢脸。“外头有几个小孩,”我推推盖奇绷紧的手臂。“他们跟我一样需要看医生。”

“海芬,”盖奇低沈的声音毫不动摇,“你比候诊室里的每个人更凄惨。闭嘴乖乖躺好,听护士的指示。”

肾上腺素让我鼓起一点力气,我抽身想离开他,但撞上墙壁。痛楚来得太猛、太快,从各个伤处一齐窜出。我开始流口水、眼神飘移,感觉胆汁翻涌。“我要吐了,”我耳语。

快得像魔术似的,一个肾形的塑料碗在转眼间出现,我低头对着它呻吟。因为没吃晚餐,吐不出多少东西。我痛苦地呕吐,几阵干呕后结束。

“我想她有脑震荡,”我听见盖奇告诉护士。“她后脑肿起来,话说不清楚,现在又呕吐。”

“我们会妥善照顾她的,崔先生。”护士领着我坐上轮椅。从那一刻起,我只得投降做检查。我拍了X光片,做核磁共振扫描,检查骨折和血肿,接着接受消毒、上绷带和吃药。每个步骤之间都等了好久,做完已过了大半夜。

结果我中排肋骨骨折,但下颚只是瘀伤,没裂开。我有轻微的脑震荡,不过还不必住院,我服用的维可汀止痛药足以让大象飘飘欲仙。

我也对盖奇感到很气恼,但太筋疲力竭了,出院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往盖奇位于缅因街一八○○号公寓的那十五分钟,我睡着了。那栋以玻璃和钢筋打造的住商混合建筑属崔家所有,上面几个楼层为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公寓,底下则是商用空间。建物顶端有座切割玻璃搭成的金字塔,这显眼的特色使缅因街一八○○号赢得本市半象征性的地位。

我去过缅因街一八○○号楼下的餐厅,但从未真正去过盖奇的家。他极为注重隐私。

我们搭乘快速电梯到十八楼。我们还没走到走廊尽头,公寓的门就开了。莉珀穿了件毛茸茸的蜜桃色睡袍,头发扎成马尾,站在那里等。

我好希望她不在,嫂嫂如此漂亮、完美,永远做正确的选择,深受我们全家每个人的喜爱。我现在这副模样,最最不想给她看到。我感到很丢脸,自觉像个怪物似的,蹒跚顺着廊道向她走去。

莉珀迎接我们两个入内,然后把门关上,公寓内是超现代极简主义,没多少家具。我看见她踮起脚尖亲吻盖奇,然后转向我。

“希望你不介意——”我才开口就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一把抱住我。她是如此柔软,闻起来像身体香粉和牙膏,她的颈窝暖烘烘的、很温柔。我试着想抽身,但她不放手。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被任何成年女性抱这么久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好高兴你来了,”她低语。我感觉自己放松下来,明白莉珀不会批判我,一点谴责也无,只有和善。

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客房,帮我换上睡衣,为我盖好被子,好像我跟嘉玲一样年纪。这房间看起来很清爽,以浅蓝色和灰色装饰。“想睡多久就尽量睡,”莉珀低语后关上门。

我头昏眼花地躺着,瑟缩的肌肉卸下紧张,像穗饰般散开。公寓内某处响起婴儿的哭声,很快就平息了。我听到嘉玲在问她的紫色运动鞋放哪儿。她一定是准备要去学校了。一阵碗盘清脆的相碰声……早餐准备好了。听起来如此舒服,是家庭的声响。

我感激地飘入睡梦中,心中有部分但愿永远不要醒来。

在遭受有计划的虐待之后,人的判断力会耗损到几乎什么决定都无法做。小决定跟重大决定一样困难。连选择早餐要吃哪种谷片,似乎都充满危险。你害怕做错会招来责备和惩罚,怕得宁可让别人来担起这个责任。

离开尼克并未使我感到释怀。无论有没有跟他在一起,我都埋在自觉不中用的感觉中。他怪我害他虐妻,而他的认定像病毒传遍我全身。或许是我自找的。或许是我活该。

苞尼克同住的另一项副作用是,现实变得恍如水母般飘忽不定。我质疑自己,也质疑对每件事的反应。我不再知道何者才是真实了。我无法判断我对任何事的任何感觉是否妥当。

我睡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中间莉珀偶尔进来探看,最后我终于下床,去浴室用镜子检视脸庞。有一只眼睛瘀黑,但没那么肿了。下颚有一侧仍然鼓成奇怪的形状,看起来像出车祸。但肚子饿了,我想这可能是好迹象。而且确实觉得比较像个人,而非路上被撞死的动物了。

我拖着脚步、既无力又疼痛地走进主要客厅,看见盖奇坐在玻璃桌前。

通常打扮无懈可击的他,那一刻却穿着旧T恤和宽松的运动长裤,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

“哇,”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你看起来很糟。”

我想装幽默,但他没有微笑,只是关切地注视我。

莉珀抱着一个婴儿进来。“小宝宝来喽,”她开心地说。我的侄子麦修才一岁,是个胖嘟嘟的可爱小孩,笑起来黏呼呼的,有大大的灰眸和浓密的黑发。

“你给宝宝梳庞克头?”莉珀在我旁边坐下时,我问道,她把麦修抱在腿上。

她咧嘴一笑,用鼻子磨蹭他的头。“没有,只是两侧有点掉发,但头顶没有。听人家说终究会长回来。”

“我喜欢这发型,看得出家族里的印地安渊源。”我想抱他,但觉得就算有弹性束带里在腰间支撑,断裂的肋骨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安于逗弄他的小脚,他呵呵地笑着、叫着。

莉珀衡量地看着我。“你该再服药了。你认为吃得下一些吐司和鸡蛋垫垫胃吗?”

“可以,麻烦你了。”我注视她将麦修安放在一张高椅子上,然后在桌面洒上一些圈圈麦片。婴儿伸起拳头将它把过来放进嘴里。

“咖啡?”莉珀问。“热茶?”

我通常偏爱咖啡,但它对胃可能太刺激了些。“喝茶不错。”

扒奇喝完他的咖啡,把杯子放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还好吗?”他问。

他一触碰,我全身就泛起一阵受威胁的恶心感觉,忍不住把手抽走。生平不曾对女人动过粗的哥哥望着我,嘴巴错愕地张开。

“对不起,”看到他的反应令我觉得很窘迫。

他扯开视线,似乎心中充满强烈的拉扯,我看见他脸色转红。“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他咕哝。

莉珀端来我的茶和医生开的药之后,盖奇清清喉咙,生硬地说:“海芬,你昨晚是怎么离开尼克的?怎会落到没钱包也没穿鞋的地步?”

“呃,他……有点……把我扔出门外。我想他以为我会在门前等他开门让我回去。”

我看见莉珀为他倒咖啡时短暂地顿了一顿。她那么震惊,使我感到诧异。

扒奇伸手去拿玻璃水杯,差点打翻。他刻意喝下几大口水。“他打你,还把你扔出门外,”他重复。不像问句,更像是他企图相信这句陈述。我点头表示正确,伸手将一个麦片圈挪到麦修构得到的范围。

“不晓得尼克看到我不见了会怎么做,”我听见自己说道。“他恐怕会去报失踪。我猜应该打电话给他。虽然我宁愿不要告诉他我在哪里。”

“我过几分钟会打电话去给律师团里的一位律师,”盖奇说。“我会找出下一步要怎么做。”他继续以慎重的语气谈论我们可能需要替我的伤势拍照存证,如何尽快办好离婚,如何使我出面次数降到最低,以回避跟尼克对质或谈话的机会——

“离婚?”我傻傻地问,莉珀在我面前摆好餐盘。“我不知道准备好没有。”

“你觉得你这没准备好?你有没有看看镜子,海芬?你还要遭多少毒打才会准备好?”

我看着他,如此魁梧、果决、意志坚强,我心中的每个部分都产生抗拒。

“盖奇,我才刚到这里。不能饶了我,就让我解脱一下吗?拜托你?”

“你唯一能解脱的方法,就是离婚,离开这个狗——”盖奇顿了顿,看向正专心听话的婴儿。“兔崽子。”

我知道哥哥努力要保护我,他是为我着想。但他的保护欲感觉有如以大欺小,而且让我想起爸爸。“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把事情思考过,再跟律师谈。”

“上帝助我,海芬,如果你当真考虑回去他身边——”

“我不会。我只是厌倦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得受人指挥。一直都是!我觉得我好像脱轨的火车。我不要你帮我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很好。那你自己做决定。要快,不然我替你决定。”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莉珀就介入了。“盖奇,”她低语,纤细的手指搭上他绷紧的二头肌轻轻抚摸。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他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对我权威感十足的兄长有这般影响力,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个过程,”她和声说道。“我知道我们很想让海芬跳过中间的部分,直达终点……但我想唯一能让她走出去的方式,就是经历这个过程,一步一步来。”

他眉头紧皱,但没有争论。他们私下交换眼神。显然稍后等我不在场时,会有更多讨论。

他转回来看我。“海芬,”他静静地说,“要是你有个朋友告诉你,她丈夫把她扔在外面门阶上过一夜,你会怎么说?你会如何劝她?”

“我……我会叫她立刻离开他,”我承认。“但我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说?”他是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我无助地回答。

扒奇双手抹抹脸,站起来从桌边离开。“我要换衣服去办公室一下。我一通电话也不会打。”他刻意顿了顿才又说:“暂时不打。”他走向高脚椅,抱起麦修并且举高,让宝宝开心地尖叫。盖奇把扭动的小宝宝放低,亲吻他的脖子后抱在怀里。“嘿,小伙伴,我不在时,乖乖听妈咪的话做乖小孩。等一下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些男子汉的游戏。”

扒奇把宝宝放回椅子后,低头亲亲妻子,一手滑过去托住她的颈背。这不只是随意一吻,而是更长、更用力地吻着,直到她伸手抚摩他的脸。他抽身,目光持续望着她,两人之间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莉珀等到盖奇去淋浴后,才轻声告诉我:“他带你回家后,非常难过。他很爱你。想到有人伤害你,让他气疯了。他费尽力气才克制住没去达拉斯……没去做一些对你并非最有利的事。”

我脸色刷白。“如果他去找尼克——”

“不不,他不会的。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盖奇非常能够自制。相信我,他会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来帮助你,无论事情多么困难。”

“对不起把你拖下水,”我说。“我知道这是你或盖奇都不想要的麻烦事。”

“我们是你的家人啊。”她靠过来,用另一个深长舒服的拥抱揽住我。“我们曾想出办法来的。别担心盖奇,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他只是要你安全……但他一定得学着让你自行主导这件事要如何处理。”

我心中涌起一波对她的感激和爱意。要是我心底还有一丝残存的怨恨或嫉妒,此时此刻也消失无踪。

一旦开口,我就停不下来,把一切都跟莉珀说了,包括尼克控制家务的方式,我该如何烫衬衫,还有他改叫我“玛莉”。最后一项令她瞪大眼睛低声说:“噢,海芬。听起来像是他要把你抹除干净。”

我们铺开一大条有谷仓图案的百衲被,麦修在手缝的动物之间爬了一阵子后,在一群绵羊上面沈入梦乡。莉珀打开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你的处方笺指示说,酒精可能会增强药物的作用,”她警告。

“那更好,”我伸出玻璃杯。“尽量倒。”

苞个睡着的小婴儿懒洋洋地躺在百衲被上,我试着在莉珀为我放置的数迭枕头之间找到舒服的位置。“我不懂的是,”我告诉她,心中仍在沈思尼克和我的关系,“他好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有起色了。你知道该避免哪些地雷。但接着,出现新的地雷区。无论你有多抱歉、多努力尝试,你所说或做的每件事都会使情势越加紧张,然后就炸开来。”

“而且一次比一次惨,”她平静笃定的陈述引起我的注意。

“对,完全就是那样。你跟那样的男人约会过吗?”

“我母亲有过。”她绿色的眸子看向远方。“那男的叫路易,是『变身医生』那种类型的人。他起初很迷人和善,领着妈妈一步步陷入关系,到情况可怕到该抽身时,她的自尊心已经破碎。那时我太年轻,不明白她为何任由他那样糟蹋。”

她的目光飘向酣睡中的麦修,他又软又沈的小身体像袋面粉。“我觉得你一定得想清楚心理谘商是否能帮尼克改变他的行为,要想清楚你的离开够不够使他想洗心革面。”

我啜口酒,想了一会儿。尼克施虐的作为是可以像剥橘子皮一样剥除的吗?或者那是无法根除的?

“我觉得尼克的行为跟控制欲有关,”终于,我说道。“我看不出他会有承认错误或需要做任何改变的一天。错的永远都是我。”我把喝完的酒杯放到一旁,揉揉前额。“我一直在想……他有没有爱过我?难道我只是个他可以指使操纵的人吗?因为假使他从没关心过我,我还爱上他,这岂不是更白痴吗?”

“也许他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关心你吧,”莉珀说。

我不带半点笑意地笑了。“我真走运。”我发现我们谈起和尼克的关系时,彷佛是过去式了。“要是认识他久一点,”我说下去,“把约会的时期拉长,或许我能看穿那层假象。是我不好,太快一头栽进婚姻。”

“不,不是你的错,”莉珀坚持。“有时候爱的仿冒品看起来真的太逼真。”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她婚礼当晚说过的话。久得像上辈子的事了。“像你跟康翰迪那段一样?”

她点点头,沈思起来。“是的,尽避我不愿把翰迪归在尼克那一类。他绝对不会伤害女人。事实上,翰迪的问题正好相反……他总是想要救人……我忘了那个词怎么说的……”

“白马骑士情结。”

“对。但一旦把人救出来,翰迪就想离开了。”

“他毁掉盖奇那笔生意时,可称不上是白马骑士,”我忍不住指出。

莉珀的笑容转为懊悔。“你说得对。但我想翰迪认为那是撂倒盖奇,不是针对我。”她摇头表示不认同。“你和尼克之间……他来追求你并不是你的错。我读过,会虐妻的人会选择容易操纵的女性当对象——他们像有雷达似的。例如,就算整座巨蛋体育场都塞满了人,把一个惯于施暴的男人和一个脆弱的女人放进体育场内,他们还是找得到对方。”

“噢,很好。”我很愤慨。“我成了活靶。”

“你不是活靶,你只是……太相信别人,又很重感情。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会很欣赏这种特质。但我想尼克那种人可能把别人的爱视为弱点,乘机利用。”

无论我想不想听,那句话都说中了。真相摆在眼前,我无法跳过去,也无法遁逃或绕道……明明白白地杵在那里,挡住任何可能回到尼克身边的通道。

不管我多么爱他或如何为他付出,尼克都不会改变。我越努力讨好他,他就越瞧不起我。

“我不能回去,”我缓缓地说,“对不对?”

莉珀简单地摇摇头。

“我可以想象要是去办离婚,爸爸会怎么说,”我嗫嚅。“他会大肆宣传『我早说过了』。”

“不会的,”莉珀诚挚地说。“真的。我不只一次跟桥祺谈过他待你的方式,他很抱歉当时那么不顾情面。”

我才不相信。“爸爸天生就很冷硬。”

莉珀耸耸肩。“无论桥祺怎么说或怎么想,现在都不重要了。重点在于你想要什么。”

我正想告诉她那需要很久才想得清楚,但我在暖呼呼的小宝宝身旁躺下来偎着他,有些事情变得再清晰不过。我不想再被打或被吼了,我想要人家用我的名字叫我,我想要拥有自己的身体,我渴望只要是人类都有权利拥有的每一件事,包括爱。

在内心深处,我知道爱不是一方掌握全部的权利,而另一方完全仰赖。真正的爱侣不可能有地位高低之别。

我用鼻子蹭蹭麦修的头颅。世上没有比干净的小宝宝更好闻的味道了。熟睡的他是多么纯真、充满信赖。尼克会如何对付这样一个无助的小生命呢?

“我想跟律师谈谈,”我困倦地说。“因为我不想做巨蛋体育场的那个女人。”

莉珀拉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我们两个身上。“好,”她轻声说。“由你主导,海芬。”

正文 第五章

在德州诉请离婚,按规定有六十天的等候期。过去州议会认定,立法给想离婚的人有一段冷静期是个聪明的主意,但我宁可立法机关让我自行决定要不要冷静期。一旦决定好了,我就想要尽快完成程序。

另一方面,我充分利用了那两个月的时间。皮肉之伤痊愈,瘀伤淡化,而且我开始每星期去看两次心理治疗师。我以前从没看过治疗师,满以为必须要躺在沙发上说话,穿白袍的冷漠专业人士则在一旁做纪录。

相反地,我踏入一间舒服的小办公室,沙发上饰有黄色的穗花斜纹布,欢迎我的是位年纪看起来比我大没几岁的心理治疗师。她叫贝苏珊,有头深色秀发和明亮的眼睛,善于社交。

向她倾吐心事,对我是难以言喻的解脱。她善体人意又聪明,我描述我的感觉和经历过的事时,她似乎有股力量,足以解开宇宙的奥秘。

苏珊说尼克的行为符合自恋型人格异常的模式,虐妻的丈夫普遍都有此状况。她告诉我这种人格异常时,感觉起来有如在描述我过去一年来的生活。自恋型人格异常(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NPD)患者很专制跋扈,怪东怪西,只关心自己,对他人的需求没耐心……而且以发飙来控制别人。他们不尊重别人的界线,这意味他们觉得有权大肆欺压、批评,直到受害者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人格异常不等同于发疯,苏珊解释,因为自恋型的人可以控制何时何地要发火,疯子则不。例如他绝对不会在上班时痛殴老板,因为那样有违他自己的利益。他反倒会回家揍老婆和踢狗。而且他从来不觉得内疚,因为他会把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借口。除了他自己,别人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那么你是说,尼克没有发疯,而是有反社会人格?”我问苏珊。

“嗯……基本上来说,是的。要记住,大部分有反社会人格的人都不是凶手,他们只是没有同理心,而且非常擅于玩弄别人。”

“有办法治好他吗?”

她立刻摇头。“想到可能是何种凌虐或轻忽造成他这个样子,是满悲哀的。但终究说来,尼克就是尼克。自恋的人是出了名的抗拒心理治疗。因为性格浮夸,他们永远看不出有改变的必要。”苏珊阴郁地笑了笑,彷佛想起某些不偷快的回忆。“相信我,任何治疗师都不想看到自恋型的人进门。那只会造成巨大的挫折感,浪费时间。”

“那我呢?”我鼓起勇气问。“有办法治好我吗?”那一刻,我双眼刺痛,必须擤鼻子,于是苏珊把她的答案再重复一次。

“当然有,海芬。我们一起努力。会成功的。”

起初我很怕我必须原谅尼克。听到苏珊说不,我不需要继续被困在受虐与原谅的循环中,这让我充满无法形容的释然。所谓有责任去原谅、甚至辅导加害人,常令受虐人感到十分沉重,那不是我的工作,苏珊说。找出办法阻止我和尼克交往经验的遗毒渗入我生命的其它领域,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先集中心思处理其它层面。

我发现我是个界线很弱的人。双亲,尤其是母亲,一直教导我,做个乖女儿就表示任何个人界线也不能有。我受到的教养是永远接受母亲的批评,让她自行其是,任由她在与她无关的事情也替我做决定。

“但我几个哥哥跟她的关系就不是这样,”我告诉苏珊。“他们有界线,不会让她扰乱他们的私生活。”

“有时候,父母对儿子和女儿的期望大为不同,”苏珊讽刺地说。“我爸妈是坚持他们年迈之后,应该由我照顾他们,但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要这样要求我哥哥。”

苏珊和我做了许多次角色扮演,一开始的感觉真是蠢到丢脸的地步,但当她轮流扮成尼克、我父亲、朋友、哥哥、甚至过世已久的母亲时,我练习为自己挺身发言。这很困难,让我肌肉紧绷、涔涔冒汗。

“把『不』当成维他命。”这句话成了我的座右铭。我觉得如果说得次数够多,我就能开始相信。

扒奇在我允许的范围内,处理了大部分的离婚手续。而且可能是由于莉珀柔性的影响力,他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他不再告诉我事情该怎么做,而是把各种选择摊开并——解释,不会跟我争辩我的决定。尼克胆敢打电话到公寓来要求跟我谈话时,我说没关系,盖奇就强迫自己把电话交给我。

那通电话哪算得上交谈,多半只有单方发言,尼克说,我听。我丈夫滔滔不绝地从愧疚谈到气愤再转为恳求,说我的错跟他一样多。

你不能因为遇到一个难关就放弃婚姻,他说。

那不只是一个难关,我说。

相爱的人会找到方法把问题解决,他又说。

你不爱我,我说道。

他说他爱我。也许他不是最佳丈夫,但我也该死的一定不是最佳妻子。

你说的一定对,我告诉他。但我认为我不是该被打断肋骨。

他说他才不可能打断我的肋骨,那一定是我摔倒时意外跌断的。

我说他对我又推又打。

尼克说不记得有打我时,我万分震惊。他说他可能是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我纳闷他是否真的不记得,他是否替自己改写事发真相,或他是否在撒谎。接着,我了解到,那不重要。

我不会回去的,我说。之后不管他如何响应,我都重复这句话。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去。

我挂掉电话向盖奇走去,他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客厅。他双手握住皮椅的扶把,紧到指尖在平滑的皮革上掐出深深的半圆凹陷。但他让我独力打自己的战役,那是我所需要的。

我以不堪忍受为由诉请离婚,那表示由于双方个性冲突已消减“婚姻关系的正当性”,使人无法忍受婚姻。律师说那是最迅速的一条路。只要尼克不抗议。不然就得开庭,两造必将掀开种种的丑事和羞辱。

“海芬,”盖奇私下对我说,他灰色的眼眸和蔼,嘴型严厉。“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忍住,照你的意思去做……但现在有件事得问问你。”

“什么事?”

“你我都知道,尼克不可能毫不抗议就任离婚程序走下去,除非我们让他认为放手放得有价值。”

“你是指付钱打发他?”一想到尼克那样对待我后还能拿到金钱报偿,我的血液慢慢沸腾。“提醒尼克我已经被除名在遗嘱之外。我是——”

“你仍是崔家的人。尼克会把他的角色搬出来演个彻底……勤奋的贫穷小伙子娶了骄纵的富家女,现在却像酒保的抹布被抛到一旁。如果他故意,海芬,他可以让程序尽可能拖久一点,变得更难办理、更加公开。”

“那把我对那间公寓的份让给他好了,那是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财产。”

“尼克要的将不只是那间公寓。”

我知道盖奇暗示的方向。他想付钱打发尼克,让他在离婚手续办完前不要说话。在屡屡凌虐我之后,尼克即将得到一大笔丰厚的报酬。我气得全身开始颤抖。“我发誓,”我真正怒火中烧了,“等好不容易摆脱他之后,我永远不要再踏入婚姻了。”

“不,别这么说。”盖奇想都没想就向我伸出手,而我往后缩。我还是不喜欢碰触,尤其来自于男人,苏珊说过这是防卫机制,会随时间好转。我听见盖奇低低咒骂一声,放下双臂。“抱歉,”他咕哝,然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拿颗子弹打进他脑袋会比离婚来得便宜许多,而且更快速。”

我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开玩笑的吧?”

“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我们还是坚守离婚这个选项吧,”我说。“我比较喜欢麦修和嘉玲不必去监狱探视你。你想拿什么付给他?我该爬去跟爸爸要钱给尼克吗?……因为我很确定我没半毛钱。”

“这留给我担心就好,以后再算。”

明白哥哥不只承担我诉请离婚的费用,还要出钱和解,我心里很难受地看着他。“盖奇——”

“不要紧,”他静静地说。“换作你也会帮我的。你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难,甜心。”

“让你为我犯的错付钱,是不对的。”

“海芬……人之所以能坚强,部分在于愿意承认自己有时候需要帮忙。你独自走进这婚姻,独自经历其中的折磨,该死,你绝对不必独自想办法脱身。让我这个哥哥帮忙吧。”

他安静又确定的态度使我觉得双脚站在坚定可靠的土地上,好像将来有天一切真的都会平顺的。

“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

“好。”

“我猜唯一能比这事更叫我感激的,”我告诉他,“就是你把布琦从树丛拉出来的那次了。”

离婚程序在二月结束,隔天我咽下骄傲,打电话给爸爸。法官签下判决书那天,尼克没出庭,我深深感到松了一口气。结婚时需要两个人都在场,但离婚时只要一个人。盖奇向我保证尼克当天绝不会靠近法庭。“你是怎么办到的?威胁要打断他的腿吗?”我问。

“我告诉他,要是让我看到他的人影,五分钟之内他的蛋蛋就会挂在法院大门上。”我闻言微笑,直到明白盖奇不是开玩笑。

扒奇和莉珀早已知会家人我回到休斯敦了,也说我暂时还不准备见任何人或讲电话。很自然的,爸爸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想要作主,我避不见面被他当成冒犯。他要盖奇告诉我,只要我准备好不摆架子,随时都可以去见他。

“你有告诉他我要离婚吗?”我问盖奇。

“有,我想他并不意外。”

“但你有告诉他原因吗?”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尼克之间发生什么事。或许一段时间后我会告诉杰克或乔伊,但目前还不想公开。我不想被人看成是软弱无助的受害者,再也不要了。最重要的,我不想受到怜悯。

“没有,”盖奇的话让我安心。“我只有告诉爸爸你婚姻不顺利——还有,如果他想留住半点父女之情,他最好不要多问。”

所以,我终于打电话给爸爸,抓住电话的双手在冒汗。“嘿,爸。”我努力装出随意的语气。“好一阵子没跟你说话了。刚刚想到应该问候你一下。”

“海芬。”他粗哑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令人欣慰。“你还真是很久没打电话来了。你最近在做什么?”

“办离婚。”

“有听说。”

“是啊,嗯……我和尼克之间全部结束了。”既然父亲看不到,我像吃了一口苦涩的蒲公英色拉那般皱个脸,强迫自己承认:“那是个错误。”

“有时候料中事情并不会让我开心。”

“像地狱一样,”我说道,接着他嘶哑地轻笑一声。

“如果你真的摆脱了他,”爸爸说,“我今天下午就打电话要律师把你放回遗嘱内。”

“噢,很好,那正是我打电话来的理由。”

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在讽刺。

“爸,”我说,“你不可能老拿遗嘱来压我。托你的福,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没理由不能保住一份工作。所以不必费力气打电话给律师了,我不想被列在遗嘱上。”

“我说要就要,”爸爸反驳,我不禁大笑。

“随便喽。我打电话来,其实是要说我想见你。我已经太久没跟人痛快吵一架了。”

“好,”他说。“放马过来吧。”

就这样,我们父女的关系回到轨道上,就像从前一样有缺失、让人挫败。但我现在有界线了,我提醒自己,没有人能越过我的界线。我将成为一人堡垒。

世界是老样子,我却换了个人,这比在新世界作原本的自己更要困难许多。大家觉得认识我,但其实不然。只有托德例外,其它老朋友都与新的我无关了。于是我转而向哥哥寻求支持,发现长大成人使他们的性格增添许多优点。

乔伊是个商业摄影师,他特别告诉我他有栋大房子,如果我想待在他那边,空间绰绰有余。他说他有许多时间都不在家,我们不会侵犯到彼此的隐私。我跟他说我有多么感激他的提议,但我需要有个自己的窝。不过跟他住其实挺不错的。乔伊人很随和。我从没听过他抱怨任何事。他随着生命之河顺流而行,这在崔家是稀有的特质。

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杰克,以前我跟他一直处不来。我三岁时,他帮我剪了个烂发型,拿虫虫和花园小蛇把我吓个半死。成人的杰克却出乎意料成了我的同盟和朋友。在他身边,我可以全然放松,萦绕不去的焦虑像热到冒烟的煎锅上的水珠般,蒸发了。

也许是因为杰克非常坦率吧。他自称是崔家最不复杂的人,那可能是真的。杰克是个猎人,舒舒服服地作他的掠食性杂食动物。他同时是个环保分子,而且不觉得两者有冲突。任何猎人,他说,既然花那么多时间在野外,最好要竭力保护自然。

苞杰克在一起,你总是知道你处在何种情况。如果他喜欢某样东西,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来,而如果他不喜欢,也会告诉你真话。他待在法律上正确的那一边,却也坦承有些东西要是违法会更好玩。他喜欢容易上手的女人、快车、深夜、烈酒,统统加在一起他更爱。在杰克看来,星期六晚上罪恶有理,这样星期日早上才有得赎罪,不然等于是要那些牧师失业。

杰克从德州大学毕业后,离家去一间小小的房地产管理公司工作。他最后申请了一笔贷款,买下那家公司,把它扩张成原本的四倍。这是最适合杰克的职业,他喜欢修理东西,补补弄弄把问题解决。像我一样,投资术语、盖奇和爸爸玩得津津有味的精密财经策略,他都不感兴趣。杰克偏爱工作和生活的种种基本议题。他擅于在台面下交易,快刀解决狗屁法律问题,作男子汉间的谈话。对杰克而言,最强效的莫过于握手定下承诺。他宁愿死,也要守住承诺。

鉴于我曾在达林顿旅馆工作的经验,杰克说我很适合在他的管理公司做住宅方面的工作,他的公司总部设在缅因街一八○○号。他现任的公寓经理因怀孕的缘故要离职了,她想在孩子出生的头几年,在家陪着。

“谢谢,但我没办法,”杰克第一次提及要我接下那份工作时,我说道。

“有何不可?你会做得很棒的。”

“这是靠裙带关系,”我说。

“又怎样?”

“其它人比我有资格坐这个位子。”

“然后呢?”

他的坚持让我微笑起来。“如果你找自己的妹妹来管理他们,基层人员会抱怨。”

“你瞧,”杰克轻松地说,“这就是我自己经营公司的重点所在啊。如果我想要,雇个小丑也可以。”

“你真会说话,杰克。”

他咧嘴一笑。“来嘛。试一试,会很好玩的。”

“你是因为想看着我才提议要雇用我吗?”

“事实上,我们会很忙,几乎碰不到面。”

听到会忙个不停,让我很高兴。经过这一、两年做尼克的私人奴隶后,我想要工作,想要达成一些事情。

“你会学到很多,”杰克哄着。“钱的事交给你负责,保险、薪水明细、维修账单。你也要洽谈服务合约,购买补给品和设备,跟一个租赁经纪人和一个助理一起工作。身为公寓经理,你可以选大楼里一间单人房住。但你不会一直困在办公室里……你得常常出去开会。之后你准备好时,就可以参与商业方面了,因为我计划要发展工程管理这一块,那会帮我很大的忙,接着也许——”

“付我薪水的会是谁?”我狐疑地问。“是你,还是爸爸?”

杰克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当然是我。爸爸跟我的管理公司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栋大楼在他名下,”我指出。

“雇用你的,是我和我的公司……相信我,缅因街一八○○号不是我们唯一的客户。绝对不是。”杰克以无比耐心的眼神注视我。“考虑看看,海芬。这对我们双方都大有好处。”

“听起来很棒,”我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但我不能一开始就出任主管,杰克。我经验不足。我若资格不足就去做那份工作,传出去我们两个都不好看。如果我从助理开始做呢?我可以从基层学起。”

“你不需要资格,”杰克抗议。“你是崔家人,这位子应该是你的。”

“身为崔家人表示我要格外努力才有资格,”我说。

他望着我摇摇头,咕哝一些自由派北佬的鬼话。

我朝他露出微笑。“你知道这样做才说得过去。把经理职缺给真正努力的人才算公平。”

“这是生意,”杰克说。“跟公不公平扯不上关系。”

但他终究让步,说如果我真的想要,他绝不会拦着不让我从基层做起。

“整个剪掉吧,”我披着塑料斗篷坐在莉珀的浴室对她说。“我厌倦这么多头发了,又热又打结,而且我从来不知道要怎样整理。”

我想要一个能跟新工作搭配的新造型。莉珀以前是发型设计师,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她的功力一定能让我变得更好看。

“或许我们该分阶段来,”莉珀说。“如果一下子剪掉太多,可能会很震撼。”

“不,头发长度如果没超过二十五公分就不能捐出去。你就剪吧。”我们打算将这束长三十公分的头发送给发之爱计划,他们会制成假发,给因化疗而失去头发的小孩子戴。

莉珀灵巧地梳理我的头发。“这一剪短,会露出些许鬈发,”她说。“你的发量太厚,把头发整个往下拉。”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从颈背的位置整个剪掉。我握住辫子等莉珀拿拉炼袋来,再放进那个小塑料袋中,封起来印蚌吻。“祝下一个戴上这头发的人好运,”我说。

莉珀在我头上喷水,拿着削刀绕着我的头移动,将有角度的部分打薄,发丝在地板上落成几堆。“别紧张,”她瞥见我检视落在塑料斗篷上的头发。“会很好看的。”

“我不会紧张,”我照实说道。我不在乎看起来如何,只要不一样就好。

她用圆梳吹干我的头发,手指一梳抓好层次,脸色满意地亮起来。“你瞧瞧。”

我站着,对镜中的自己感到微微震惊,好的那种。莉珀帮我弄了扫过前额的斜长式刘海,和一个层次打很高的鲍伯头,发梢的羽毛剪微微上扬。我看起来很时髦、很有自信。“好蓬松喔,”我边说边把玩层次。

“发尾向内或向外卷都可以,”她微笑着说。“你喜欢吗?”

“爱死了。”

莉珀把我转一圈,好让我们两个都能从镜中看到新发型。“很性感,”她说。

“你这样觉得?我希望不要。”

她朝我露出询问的微笑。“对,我这样觉得。你为何不要看起来性感?”

“那是不实的广告,”我说。

杰克从另一个办公室调过来的经理叫傅凡妮。她是那种很会打扮、很有架势的女性,可能二十五岁时看起来就像三十五岁,而到五十五岁时仍没有老半分。尽避她只有中等身高,她的纤瘦和良好仪态会唬得你以为她其实更高。她五官细致,顶着沙金色的头发看来神情稳重。我佩服她总是沈稳自持。

她的声音并不大,清脆柔和,橡裹着丝绒的冰块,但就是有办法迫使你更加注意,彷佛你有责任要听凡妮把话说清楚似的。

我起初很喜欢她。起码,我想要喜欢她。凡妮很友善、有同情心,我们第一天下班去喝一杯时,我发现自己说出太多婚姻失败和离婚的事。但凡妮最近也离婚了,我俩的前夫之间似乎有足够的共同点,提出来相比满好玩的。

凡妮坦白说出我和杰克的关系让她担心,我很欣赏她的诚实。我向她保证我无意靠关系吃白饭,也不会只因为他是我哥哥就跑去跟他告状。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因为我得证明我可以。我诚挚的声明似乎让她很满意,她说她觉得我们会合作愉快。

凡妮和我都分配到缅因街一八○○号的一间公寓。对此我有点愧疚,知道其它经理的助理没人配有公寓,但这是我对杰克的一项让步。他对此很坚持,而其实我也喜欢住在哥哥附近,很有安全感。

其它职员不住在这栋大楼,每天通勤,包括个子娇小的办公室经理琴蜜、租赁经纪人简曼莎、营销专员庞菲尔,和会计部门的赖若柏。只要需要法律资源、技术问题或一些我们无法自行处理的事,我们就联络杰克的商业部门办公室。

在商业部门办公室为杰克工作的每个人似乎都染上他的风格……和我们办公室相比,那里的人都很轻松、近乎是快活。凡妮掌控得比较紧。这表示星期五不能穿便服上班,以及大家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数的“零犯错率”政策。然而,大家似乎认为她是个好上司,严厉但公正。我准备效法她,拿她作模范。我想她对我的生命会产生很棒的崭新影响。

但几天之后,我发现我被耍了。

我很熟悉那种伎俩,那是尼克常用的手段。以大欺小的恶霸,或说是人格异常的人,需要一直让受害者搞不清楚、失去平衡,并且长期对自己没有把握。那样一来,他或她才可以更加轻易地操纵你。任何使你怀疑自己的事,都可能是他们的招数。举例来说,恶霸会对某件事发表声明,等你也有同感之后,他反而不赞同自己原本的声明。或者,他会让你觉得弄丢了某样其实并未不见的东西,或指控你忘记某件他从未要求你优先处理的事。

让我担忧的是,我似乎是凡妮唯一的箭靶。其它人跟她相处好像都没有问题。

她会把卷宗归错档,然后叫我上呈给她,把场面弄得很紧张,直到我急忙把卷宗找出来为止。如果我想不出放在何处,她就指控我把巷宗藏了起来。接着,卷宗会在某个奇怪的地方出现,像是在柜子顶端的盆栽底下,或卡在复印机和她的办公桌之间。她让大家对我产生心思散漫、做事杂乱无章的印象。我无法证明她在恶搞。唯一使我免于自我怀疑的,只有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凡妮的心情和要求令人难以预测。她要求我一封信改写三次,然后决定回到早已删掉的第一个版本,在那之后,我学会事事都要存盘。她会告诉我一点半开会,而我到场时,已经迟到半个小时。她会发誓她跟我说的是一点钟。她说我一定是没注意听。

凡妮对我透露她有个多年的助理名叫海伦,要不是位子给我拿走了,她本来要带着海伦过来上任。我没想到我会打破一段长久的合作关系,抢走某人应得的职位。凡妮要我打电话给仍在旧办公室上班的海伦,藉以找出凡妮最喜欢的美甲师的姓名与电话,我把握这个机会向海伦道歉。

“老天,不用抱歉啊,”海伦说。“我早就巴不得离开她。”

我想立刻辞职,但动弹不得,凡妮和我都很清楚这点。我的履历表这么寒酸,辞职后不可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我也不知道找别的工作要花多久时间。我不可能去抱怨凡妮,那会让我看起来像自以为是的大小姐或偏执狂,或两者皆是。所以,我决定要撑住一年。我会找到一些门路,设法抽身。

“为何偏偏是我?”描述完跟凡妮相处的状况后,我问心理治疗师苏珊。“她大可把办公室里的任何人当成箭靶。是我又释放了『受害者』讯息吗?我看起来很软弱吗?”

“我相信不是这样,”苏珊严肃地说。“事实上,最有可能的,是凡妮把你看作威胁。一个她必须压制或抵御的人。”

“我是威胁?”我摇头。“凡妮那种人不会这么想。她很有自信,充满架势。她是——”

“真有自信的人不会恃强凌弱。我打赌凡妮外显的自信只是装模作样,是建构出来的伪装,用以遮掩她的不足。”苏珊看着我怀疑的表情,笑了起来。“而且,是的,你对没安全感的人来说,会是很大的威胁。你很聪明,受过浪好教育。长得又漂亮……加上你姓崔,征服你这样的人,可以大大提高凡妮的优越感。”

在崔式管理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杰克提着一个系有蝴蝶结的大型购物袋来到我的小棒间。“来,”他提着袋子越过我办公桌上小山似的文件递给我。“一点小意思,庆祝你上班第一周。”

我打开购物袋,发现是个巧克力色真皮公文包。“杰克,包包好美喔。谢谢你。”

“你今晚跟我和海蒂一起出去玩吧,”他通知我。“算是庆祝的另一部分。”

海蒂是杰克换个不停的约会后宫的女友之一。因为他公开表示无意被任何人绑住,她们似乎也就不指望他许下任何形式的承诺。

“我不想作你们约会时的电灯泡,”我抗议。

“你不会干扰我们的,”他说。“你连一般尺寸的灯泡都算不上,比较像是辅助照明。”

我翻翻白眼,很久以前我就接受身材高大的哥哥免不了要拿我当短篇笑话的活靶。“我累了,”我说。“相信我,我不想跟你和海蒂去参加派对。我可能一杯下肚就醉倒了。”

“那我会把你抱上出租车,送你回家。”杰克毫不动摇地看着我。“若有必要,我会把你拖出这里,海芬。我是说真的。”

尽避我知道他绝不会用蛮力,我还是缩了一下,在椅子上僵住不动。不要碰我,我好想说,但话卡在牙齿后面,像被囚禁的野鸟般扑打牢笼。

杰克诧异地眨眨眼,瞪着我看。“嘿……我只是说笑,蜜糖。看在老天分上,别那样望着我。那让我愧疚得要命,而我甚至不晓得原因。”

我强迫自己微笑放松。“抱歉。不好的回忆。”我想到尼克不会希望我今晚出去找乐子或认识他人。他会希望我孤零零地待在家。就为了这点,我决定要出去气气他。

“好吧,”我听见自己说。“或许玩一会儿就好。我的衣服还可以吗?”我穿着黑色高领上衣、简单的裙子和端庄的上班高跟鞋。

“当然,那是间轻松的酒吧。”

“不是那种交友酒吧?”

“不是,这间酒吧是下班后去喝一杯放松心情的。之后,再改去交友类型的酒吧。而如果在那边挑上不错的人选,可以再到安静美好的酒吧,试试有没有上床的机会。要是顺利,再把那女生带回家。”

“听起来很费功夫,”我说。

凡妮来到小棒间的开口,纤瘦时髦又泰然自若。“真好玩,”她边说,视线从杰克移到桌上的礼物。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让我感到困惑。“嗯,我猜你的确该得到奖励,海芬……你这星期做得很好。”

“谢谢。”我很讶异,也感激她在哥哥面前称赞我。

“当然喽,”她保持微笑补充道,“我们得想办法让你在时间的运用方面更有效率。”她对杰克眨眨眼。“某人很喜欢在应该工作的时间写email给朋友。”

那不是真的。我很气愤,但我不能当着杰克的面跟她争辩。“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样想,”我以中性的声音说道。

凡妮轻轻一笑。“我注意到每次我经过,你都立刻把窗口缩小。”她转向杰克。“你刚是不是说你们两个要出去?”

我心一沈,知道她想要受邀一起去。

“是啊,”杰克落落大方地说。“我们需要一点家人相处时间。”

“真不错。嗯,我要回家休息了,为下星期做好准备。”她对我眨个眼。“别玩得太疯,海芬。星期一时,我会需要你卯足全力工作。”

我阴郁地想,那是在暗示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尽力。“周末愉快,”我说完关上笔记计算机。

杰克说得对,那是间相当轻松的酒吧,虽然它的停车场看起来很像临时起意的豪华轿车大展。酒吧内部很时尚,不带浪漫气氛,挤满了人,壁板是深色的,灯光调暗。我喜欢海蒂,杰克的这个女朋友活泼爱笑。

这天是典型的冬季夜晚,休斯敦的天气拿不定主意要做什么,雨下得断断续续,我们躲在伞下,风从侧面阵阵吹来,杰克带着我们进入酒吧。我推想杰克是这里的常客,他显然认识保镳、两个酒保、几个女服务生,和几乎每个经过我们这一桌的客人。事实上,海蒂似乎也认识大家。我不断经由介绍认识一群群工作过度的休斯敦人,他们全都急着想喝星期五之夜的第一杯鸡尾酒。

有一、两次海蒂在有帅哥经过时,在桌子底下轻轻推我。“他很帅,对不对?我认识他,可以撮合你们两个。还有那边那个,他也很帅。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谢谢你,”我很感谢她的努力,“但我还没从离婚阴影走出来。”

“噢,你一定得找个过渡期的男友,”海蒂说。“过渡男最好了。”

“过渡男?”

“他们绝对不会想要太认真,因为大家都晓得一个人不会在离婚后立刻跳入一段感情。他们只想在你开始重拾性爱时担任你的迎宾礼车。现在是你尽情实验的时机,女孩!”

“世界是我的培养皿,”我说着举起酒杯。

缓缓喝下一杯半的伏特加马丁尼后,我准备回家。酒吧越来越拥挤,鱼贯经过我们桌边的人让我想起溯河而上的鲑鱼。我看看杰克和海蒂显然不急着往下个地方移动,心中升起在满屋子人热闹快活中特有的寂寞。

“嘿,你们两个……我要出去了。”

“不行,”杰克皱眉说道。“还不到八点呢。”

“杰克,我已经喝了两杯调酒,遇见三百二十八个人了”我顿一顿,对海蒂咧嘴一笑。“包括一、两个有潜力的过渡男。”

“我帮你跟其中之一撮合吧,”海蒂热心地说。“我们可以四个人去约会!”

等地狱和半个德州都结冰再说,我暗忖,但微笑回答:“听起来不错。之后再聊喽,大家再见。”

杰克站起身。“我去帮你叫出租车。”

“不,不用……留下来陪海蒂。我会请门口的人帮我。”我气恼地摇头,而他依然一脸关切。“我可以找到前门,招辅出租车。事实上,缅因街一八○○号那么近,我甚至可以走路回去。”

“想都别想,”他说。

“我没打算用走的,只是指出重点……算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想到等一下就能回家脱掉高跟鞋,我松了口气,钻入推挤的人群中。和这么多人贴这么近,让我有种黏腻的感觉。

“我想这不全然是种恐惧症,”我告诉苏珊我可能有性爱恐惧症时,她这么说过。“你目前的症状可归类为失衡,而且我相信这问题并不是根深柢固的。目前的情况是,在经历和尼克这一段后,你的潜意识说:『我要把反感和焦虑这两种感觉跟异性联想在一块儿,避免再次受到伤害。』这只是线路重组的问题。”

“那我想继续照这路线发展。因为我想我内在并没有同性恋的倾向。”

“你不需要转为同性恋,”苏珊微笑说道。“你只是必须找到对的男人。等你准备好,自然就会遇到了。”

回想起来,我真希望在认识尼克以前曾跟别人上床,那我才能有某些正面的联想,帮助我重整自己。我阴郁地猜想,我得和多少男人睡过才能喜欢性爱。我不擅长学着去喜爱某些事。

人群在吧台周围慢慢推进。每张凳子都有人坐,数百杯酒沿着桌面一大片闪闪发亮的马赛克瓷砖摆放。除非尾随群众,不然无法到达门口。每次一有他人的髋部、肚子或手臂冷淡地擦身而过,我就感觉胃部涌起一股厌恶。为了要分散注意力,我试着计算酒吧现在比防火规范核可的人数还要超出多少人。

群众中有人绊了一脚或没站稳,产生骨牌效应,一个接一个地往后倒,直到我感觉有人肩膀撞过来。那股冲力将我推向吧台前那排凳子,害我掉了皮包。要不是有个坐在那里的人伸手扶住,我可能就撞上吧台了。

“对不起啦,女士,”人群中有人喊道。

“没关系,”我喘着气找寻皮包。

“在这里,让我来拿,”坐在凳子上的男人说道,弯腰将它拾起。

“谢谢。”

那个男人直起身来把皮包交给我时,我抬头看进一双蓝眼睛,然后一切停止了,说话声、背景音乐、脚步声、眨眼、呼吸、心跳,全部静止。我只见过一个人有那么蓝的眼睛。炫目如恶魔的蓝色。

我很慢才反应过来,努力想使心脏重新启动,接着脉搏怦怦跃动,跳得太猛,也太急。我脑中只想到上次——唯——次——见到康翰迪时,是在我家的酒窖被他紧紧抱住。

正文 第六章

人们在我身后推挤,企图想得到酒保的注意,眼看就要践踏过我。康翰迪咕哝一声,引我走向他原本占据的凳子,扶我坐上去。我因太过晕眩无法拒绝。皮革座椅还留有他的体温。他站着,一手搭在吧台上,另一手放在椅背保护我。也困住我。

翰迪比我记忆中要瘦一些,添了一点风霜,多了几分成熟。这经验老道的样貌很适合他,尤其是因为在那双眼眸的深处,仍潜藏着“来玩一把”的危险邀请。他有一种男性的自信特质,远比单纯的英俊多上千百倍的强大诱惑。完美的外表会让人无法动弹,但这种性感的魅力会直达你的膝盖。我毫不怀疑酒吧里每个没对象的女人都对他垂涎不已。

事实上,从他的肩膀轮廓上望过去,我看见一个长腿金发女郎坐在隔壁瞪着我。我真的是一脚岔断他们的谈话。

“崔小姐。”翰迪看着我的表情,彷佛不太敢相信我真的在现场。“请见谅,我该说谭太太。”

“不,我……又姓崔了。”察觉到自己结巴,我放大胆子说:“我离婚了。”

他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那双蓝之又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他拿起酒杯,一仰而尽。他的视线回到我身上时,似乎直接看入我心底。我脸红得很厉害,又想起酒窖的回忆。

金发女郎仍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笨拙地对她比个手势,含糊不清地说:“很抱歉打扰了。我不是有意……请继续和你的……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叫我翰迪。你没有打扰任何事。我们不是一起来的。”他回头一下,昏黄的酒吧灯光洒在他闪亮的层层深色发丝上。“不好意思,”他对那女子说。“我得和老朋友叙叙旧。”

“当然,”她露出酒窝。

翰迪一转回来面向我,那女人就换了副脸色。她瞪我的眼神简直像要当场瞪死我。

“我不占用你的椅子了,”我说着滑下凳子。“我只是想出去。这里面太挤了——”碰到他的腿让我屏住呼吸,我急忙回到凳子上。

“稍等一分钟,”翰迪说。“人潮很快就退了。”他打个手势,酒保便以神奇的速度出现。

“什么事,康先生?”

翰迪看着我,场起一道眉毛。“你要喝什么?”

我真的该走了,我想这么告诉他,但出口的却是:“请给我胡椒博士汽水。”

“胡椒博士,多加点樱桃,”他吩咐酒保。

我诧异地问:“你怎会知道我喜欢樱桃汁?”

他带着笑意缓缓扬起嘴角。有那么片刻,我忘了如何呼吸。“就猜你喜欢加料。”

他太魁梧,太靠近。我仍未摆脱依照一个男人有办法造成多大的伤害来评估他。尼克留给我瘀伤和骨折,而这个男人有办法一拳就打死一个普通人。我知道像我这样内心有着包袱、可能患有性爱恐惧症的人,不该待在康翰迪身边。

他的双手仍搭在我的两侧,分别撑在吧台和椅子扶把上。我感到反抗的冲动蹦出来,渴望逃离他,以及在体内刺痛的吸引力火花。他银灰色的领带早已松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没扣,隐约露出底下的白色贴身内衣。他喉部的棕色肌肤很光滑。我瞬间猜想他在那薄棉布和细布底下的身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猜想他是否如我记忆中一样坚实。好奇和恐惧骚动起来,使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酒保把饮料送到时,我感激地转过去,高脚杯里盛着冒泡的汽水,上头有鲜红的樱桃浮动着。我从饮料中挑起一颗樱桃,咬着摘掉梗。果实饱满湿黏,在舌尖甜蜜地滚动。

“你是自己来的吗,崔小姐?”翰迪问。许多和他身材差不多的男人有一把不相称的高音嗓子,他的声音却很低沈,天生要灌满宽厚的胸膛。

我考虑要他喊我的名字,但我需要保持两人之间每一道可能的障碍,无论那障碍有多么微小。

“我跟我哥哥杰克和他的女友一起来,”我说。“我现在为他工作。他拥有一家房地产管理公司。我们来庆祝我上班满一星期。”我挑起另一颗樱桃缓缓吃下,发现翰迪注视着我,表情专注中带有一丝凝滞。

“我小时候怎样也喝不过瘾,”我说。“我从冰箱偷了好几罐樱桃汁,像吃糖果似的把果实吃掉,再把果汁倒进可乐里。”

“我打赌你小时候很可爱,是个野丫头。”

“绝对是个野丫头,”我说。“我想要像哥哥一样。每年圣诞节我都跟圣诞老人许愿要求工具组。”

“他有给过你吗?”

我露出懊悔的微笑,摇摇头。“一大堆娃娃、芭蕾舞衣、简易型烤箱。”我吞了一口汽水将另一颗樱桃冲下去。“姑姑最后送我一套小型工具组,但我不得不还给她。我母亲说那不适合给小女孩玩。”

他嘴角一扭。“我也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纳闷那是什么意思,但又不能和他聊私人话题。我试图想些平凡的事。某些跟工作有关的事。“你的油田加强开采生意进行得如何?”我问。

就我所知,翰迪和几个人合伙开设一家小型的油田加强开采公司,他们采挖大公司已开采完毕的成熟或耗竭油田。运用特殊的二次开采技术,他们找到没被采光的存量,称之为“被忽视的财富”,是一个发大财的管道。

“做得还不错,”翰迪轻松地说。“我们已经买断一些成熟油田的租契,结果满好的,底下有丰富的天然气。墨西哥湾有块没被开发的地产,我们也买下它的股份,目前有些不错的收获。”他注视我喝下汽水。“你把头发剪短了,”他柔声说道。

我举起一手穿过打得很高的层次。“长头发碍事。”

“现在这样很好看。”

已经好久没得到任何一种恭维了,我慌张地说不出话来。

翰迪眼神热切地盯着我瞧。“我从没想过能有机会对你这么说,但那一夜——”

“我宁愿不要谈那件事,”我急忙说。“拜托。”

翰迪依言沉默下来。

我的目光集中于他停在吧台面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能干多劳,属于工人的手。他的指甲整整齐齐地剪到指肉边缘,我很震惊地发现有些手指布满凌乱的星形小疤。“那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

他的手微微收缩。“我成长的过程中,放学和暑假都去做些钉篱笆的工作,替牧场主人架设有刺铁丝网。”

一想到歪斜的有刺铁丝戳进他的手指,我就抽搐了一下。“你赤手钉篱笆?”

“直到买得起手套。”

他的语气平铺直述,但我感觉到一阵羞惭的刺痛,发觉我享尽特权的成长背景和他有多么不同。我想他一定是有很强的动力和野心,才能从拖车营地的贫民窟生活,爬到如今在石油业的位置。没有多少男人做得到这点。你必须勤奋工作,而且要很无情。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耐。

我们的视线相会、交缠,那股共享的电流使我差点自高脚凳跌下。我整个羞红了,热气在衣服底下和在鞋子里积聚,同时我又紧张得发抖。我从不曾这么快就想从任何人身边逃走。

“谢谢你的汽水。”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必须走了,我……很高兴见到你。祝你事事好运。”我跳下椅子,看到人群退潮令我松一口气,现在可以钻出一条路到门口了。

“我陪你去开车,”翰迪扔了张钞票在吧台上,捞起上班西装的外套。

“不,谢谢,我要搭出租车。”

但他还是跟着我。

“你会失去在吧台的位子,”我咕哝。

“吧台总会有空位的。”感觉到他的手不经意地按住我背后,我反射地退缩。他立刻撤回那轻微的触碰。“看来外面还在下雨,”他说。“你有外套吗?”

“没有,”我唐突地说。“无所谓,我不在乎淋湿。”

“我可以开车送你吗?”他的语气很温和,彷佛就算不明白我为何有此反应,也分辨得出我越来越痛苦。

我猛烈摇头。“搭出租车就好。”

翰迪跟一个看门人说了几个字,他听命去了路边。“我们可以在里面待着,”他说,“等车子开过来。”

但我等不下去,我必须逃开。站在他身旁令我充满焦虑,我好怕恐慌症发作。我下颚的一侧无来由地抽痛,肋骨被尼克踢中的地方痛起来,尽避那些伤早已完全治愈。旧伤发出共鸣。我要开除心理治疗师,我心想。花了那么多时间诊疗,我不该这样近乎崩溃啊。

“很糟的离婚?”翰迪问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死命抓紧皮包。

“不,离婚很好,”我说。“糟的是婚姻。”我硬挤出微笑。“走了,保重。”

我无法再待在酒吧里,尽避出租车还没到,我已冲到外面。我像个白痴站在毛毛雨中,太用力地呼吸,双臂抱住身体。我的皮肤感觉绷得太紧,像收缩薄膜般束住身体。有人走到我身后,而根据颈背竖起的毛发,我知道翰迪尾随而至。

他沉默地将外套披在我身上,把我里在丝质衬里的羊毛之中。那感觉如此强烈,我不禁颤抖。他的气息整个环绕着我,我忘不掉的那股阳光融合着轻柔香料的气味……天啊,真好闻。既安心又撩拨,绝对是世界级的费洛蒙。但愿我能把他的外套带回家。

是他的外套,不是他。

我转身抬起头看他,雨水在他浓密的棕色发间闪闪发光。细细凉凉的雨丝打在我脸上。他动作放慢,彷佛觉得太突然可能会吓到我。我感觉他伸出一手捧住我的脸侧,大拇指像拭去泪水般揩掉我脸颊上的雨滴。

“我本来想问能不能打电话给你,”我听见他说,“但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的手移到我的喉咙,以指背爱抚侧边。他正在碰触我,我晕眩地想着,但那一刻我不介意。站在雨中、裹着他的外套,是我这一年来最美好的感受。

他低头靠向我,但没有试图亲吻,只是站着凝视我的脸,而我抬起视线望着他感情强烈的蓝眼睛。他的指尖探索我下颚的底侧,游移到脸颊的高处。他的大拇指腹有微凸的茧,像猫咪的舌头般有点粗糙。我因自己竟在幻想会有何感觉而羞愧得快烧起来,如果他——

不行。

不,不……我要接受好多年的谘商治疗才能准备好那件事。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他低语。

“那主意不好,”我设法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没办法应付你,我心想,但只说:“我的家人不喜欢你。”

翰迪毫无悔意地咧嘴笑了,饱经日晒的脸庞衬得他的牙齿好洁白。“别跟我说他们仍因为那笔小生意而对我很不满。”

“崔家人在那方面有点容易动气。况且——”我停下来舔去嘴角的一滴雨水,他的视线迅速追随那个举动。“我不是莉珀的替代品。”

翰迪的笑容消失。“不,你永远不可能是任何人的代替品,而且那一段很久之前就过去了。”

现在雨下得更大了,他的发色转深,滑溜得像海獭的毛皮,睫毛密密掩着漂亮的蓝眼睛。他看起来湿透了,连闻起来都是,浑身散发干净的肌肤香和淋湿的棉布味。在雨珠的雾气下,他的皮肤看起来很温暖。事实上,我们站在城市的包围中,雨水倾泻、夜幕沈落,他似乎是世上唯一的温热。

他拂开我脸上一绺湿透的鬈发,接着又一绺,他神情平静而严肃。尽避他体格魁梧、力气不小,但他触摸我时却带着尼克从来做不到的轻柔。靠得这么近,我可以看出他刮过胡子的肌肤质地,我知道那光滑的男性肤质贴在嘴唇上的感觉会很可口。我感觉肋骨底下窜出一阵锐利甜蜜的疼痛。我幽幽想到但愿婚礼那一夜曾随他而去、在满月的草坪上喝香槟。无论后果为何,我都但愿自己拥有那一晚。

但太迟了,迟了一辈子,再怎样许愿都来不及了。

出租车驶过来。

翰迪仍低头望着我。“我想再见到你,”他低声说。

我体内爆发小型的车诺比核电灾难。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想要留在他身边。任何理性的人都知道康翰迪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他想要惹毛我的家人,获得我嫂嫂的注意。如果那表示会毁了一个出身富裕的女孩,那就更好了。他是掠食动物。为了我自己着想,我必须摆脱他。

于是,我挂上一个轻视的微笑来掩饰惊慌,朝他露出老兄,我有你的电话的眼神。“你就是喜欢搞上崔家的人,是不是?”话虽这么说,但我暗暗为自己刻意的残忍缩了一下。

翰迪报以久久的凝视,煎熬我的每个脑细胞。然后,他轻柔地说:“我只要崔家的一个小泵娘。”

我羞红不已。我感觉从不知其存在的肌肉开始收缩。我很讶异双腿还有办法走向出租车并上车。

“你住哪里?”翰迪问,而我像傻瓜一样告诉他。他拿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出租车司机,缅因街一八○○号只离这里几条路,他付太多钱了。“载她时,小心一点,”他彷佛把我当成一碰就碎的东西,遇到路面的突起就可能碎裂。

“没问题,先生!”

直到出租车开走了,我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照常理说,应该要把那件外套立刻送去干洗——大楼里也提供这样的服务,然后星期一派人送还给翰迪。

但有时候常理派不上用场。有时候,疯狂的滋味美好到让人不想抗拒。所以整个周末我都留着那件外套,没拿去送洗。我不断偷偷拿起来深深嗅闻。那件沾有康翰迪味道的外套,是我的古柯碱。我终于让步,穿上它看了两个钟头的影碟。

看完后,我打电话给最要好的朋友托德,他最近才原谅我之前数月没跟他通话。我把情况解释给他听。

“我迷上一件外套了,”我说。

“尼曼百货公司在打折吗?”

“不,不是我买的外套,是一个男人穿过的。”我接着把康翰迪有关的一切告诉他,连将近两年前在莉珀和盖奇婚礼那天发生的事都描述给他听,然后讲到在酒吧遇见他。“我刚刚穿着那件外套看影碟,”我说完了。“事实上,现在也穿在身上。这么做有多不正常呢?以一到十来算,我有多疯狂?”

“不一定。你看哪部电影?”

“托德,”我抗议道,很希望他认真回答。

“海芬,别要求我给正常值下定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父亲有一次黏了几撮他的阴毛在一幅画上,卖了一百万元。”

我向来喜欢托德的父亲费提姆,但从不了解他的艺术。我听过最好的解释是:费提姆是革命性的天才,他的雕塑作品打破传统的艺术见解,给泡泡糖和遮色胶带之类的普通物品赋予新的意涵。

费家让人满头雾水、角色颠倒的家庭生活,让小时候的我很好奇,他们家的爸妈很像小孩,而独子托德倒比较像是成年人。

出于托德的坚持,这家人才维持标准的用餐和睡觉时间。尽避他们不相信评分制度,他还是拖着他们去参加亲师恳谈。然而,托德拿他们家狂野的室内装潢一点办法也没有。费先生有时穿过走廊,就停下来在墙壁上素描或画个几笔。他们家的房子充满无价的涂鸦。节日期间,费太太会把圣诞树(他们称之为菩提树)颠倒过来,悬在天花板上。

现在托德成为成就非凡的室内设计师,多半要归功于他不至于过度发挥创意。他父亲很讨厌他的工作,这让托德开心得很。托德有次告诉我,在费家,米白色代表叛逆的举动。

“所以喽,”托德把话题转回外套。“我可以过去闻闻看吗?”

我咧嘴笑了。“不行,你会据为己有,而且我必须把它送还。但明天再说吧,我至少还可以保有它二十个小时。”

“我想,你这星期需要跟苏珊谈谈,你为何如此害怕一个深深吸引你的男人,怕得只敢抚摸他的外套——在他脱下之后。”

我立刻替自己辩护。“我跟你说过,他是家族的敌人,而我——”

“我说那是狗屁,”托德说。“你想跟尼克在一起时,根本就不甩家里的人。”

“是啊,结果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对的。”

“那不重要。你有权利追求任何一个吸引你的男人。我觉得你怕的不是家人的反应,应该是别的东西,我想。”他停了很长一会儿思索,接着温和地问:“跟尼克那一段有这么糟吗,甜心?”

我从没把丈夫在肢体上凌虐我的事告诉过托德。除了盖奇、莉珀和心理治疗师之外,我还无法对任何人谈起这方面。托德语气中的关切几乎让我溃堤。我试图回答,但花了永远才从缩紧的喉咙挤出一点声音。

“是的,”我终于悄声说道。泪水汹涌流下,我用掌心抹去。“很糟。”

这下轮到托德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办法开口。“我能为你做什么?”他简单地问。

“你已经在做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永远都是。”

我知道他是说真的。我想到,友谊比爱情可靠太多了,更别提会比爱情持久。

正文 第七章

缅因街一八○○号一有公寓空出,就算标价数百万也很快就能卖出。无论是约三十坪像我们经理那间,我很喜欢那种小巧舒适的感觉或一百多坪,都能拥有休斯敦最佳景观。同时还享有二十四小时门房的便利和衣物洗熨服务、名设计师用花岗岩及石英打造的厨房、慕拉诺玻璃做的照明设施、浴室有石灰岩地板和罗马式泡澡浴白、大得足以停进一辆车的衣物间,六楼会员制俱乐部有奥运规格的泳池、健身中心和个人专属教练。

尽避有这么多舒适的设施,盖奇和莉珀还是决定搬家。莉珀不喜欢高楼大厦,而且她和盖奇都同意麦修和嘉玲需要住在有庭院的房子。他们在休斯敦北边有座牧场,但离盖奇的办公室和市中心都太远,不适合当成主要住处。所以他们在檀格伍一带找了块地,盖了一座欧式的房子。

他们的公寓一空出来,我们公司的租赁经纪人曼莎就开始让可能的买主来参观。但任何人来参观之前,都必须请银行或律师事务所发推荐函给曼莎,确保他们是正当的客户。“你会很惊讶,”她告诉我,“有多少怪人想要看豪华大公寓一眼。”她也透露这大楼的住户有三分之一都是以现金买下公寓的,至少有一半的买主是商业主管,将近四分之三是曼莎口中新崛起的有钱人。

派人把翰迪干洗过的外套送还约一星期之后,我接到曼莎的电话。

她听起来很紧张、心烦意乱。“海芬,我今天没办法进办公室。我爸爸周未时胸口闷痛,现在人在医院做检查。”

“噢,我很遗憾出了这样的状况。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有。”她呻吟一声。“可以请你帮我转告凡妮吗?我觉得好惨。她很清楚说过,我们要请假应该提早二十四小时通知。”

“凡妮不在,”我提醒她。“她休长周末,记得吗?”据我所知,凡妮跟一个住亚特兰大的男人在谈远距恋爱,她一个月至少去他那边一次。她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姓名或职业,只曾强烈暗示他极为有钱有势,而且当然喽,她一根手指就能抓住他的心。

我才不在乎凡妮跟谁约会,但努力露出赞叹的表情,以免冒犯她。凡妮似乎期待我对她生活中的琐碎细节感到着迷。有时候同样的故事她会重复两、三次,像是卡在车阵里,或男按摩师说她体态保持得多美,即使我提醒她早已说过了。我很确定她是故意的,虽然我想不出她为何这么做,又为何只说给我听。

“还有其它要帮忙的吗,曼莎?”我问。

“如果你能到我的计算机把最新的营销计划打印出来给崔先生,我会很感激——他今天要过来,而且真的很需要看看那份数据。”

“我一定会拿给他,”我说。

“还有一件事……有位男士今天中午要过来看那间公寓。你能不能替我带他去参观,告诉他很抱歉我赶不回来,他若有任何问题,都欢迎打手机问我。”

“好。他是合格的客户吗?”

“他合格到光跟他同处一个房间,都会让我头晕目眩了。”她夸张地叹口气。“家财万贯的单身汉。该死!我真的很期待这次的展示。唯一能让我开心的,就是凡妮也见不到他。”

我轻笑。“我一定会为你在他面前多美言几句。”

“谢谢。一定要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他喔。”

“我知道。”

我推敲“家财万贯的单身汉”这个形容,一股奇异的颤抖窜过脊背,不知怎地……我就是知道。我晓得那个家财万贯的单身汉是谁,也纳闷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曼莎,”我存疑地问,“他叫什么——”

“有插拨,”她说。“是我爸。我得走了。”

通话结束,我放下电话。我到曼莎的计算机叫出她的行程表,就在此时,对讲机哔了一声,是大楼的门房戴维。“曼莎,康先生在大厅了。”

猜测得到证实,我一时无法呼吸。我感到震惊、担心,却又想笑。我的声音听在自己耳中好陌生。“曼莎今天不在,”我告诉戴维。“跟康先生说,崔小姐会带他参观。我一会儿就下去。”

“是,崔小姐。”

我迅速低调地拿粉饼的镜子检查一下,搽上有颜色的护唇膏,将长刘海从额前拨开。我穿着深棕色的羊毛长裤和相称的V领束腰毛衣。不幸的是,我那天为求舒适,穿了双平底鞋。要是早知道这天会见到康翰迪,我会穿上最高的高跟鞋,免得他在身高上占过多优势。

我查看曼莎档案中有关翰迪的部分,浏览资格审查报告,看到数字时差点把卷宗掉在地上。翰迪说他的公司营运得“还不错”时,避而不提他正迈入有钱到令人讨厌的地步。墨西哥湾那块产业一定是挖到宝,挖到很大的宝,才会有“不错的收益”。

康翰迪很快就会成为一流的石油大亨。我确定我绝不会为此而敌视他。我父亲跟石油业的关系很深厚。即使是我大哥开设替代性能源公司,也未曾完全斩断与石油燃料的关系。我叹着气合上卷宗,搭电梯到住户专用的大厅去。

翰迪坐在门房办公桌旁的黑色皮椅上,跟戴维聊天。他一看到我就站起来,我的心怦怦狂跳,觉得有点头昏眼花。我摆出做生意的表情,露出商业化的微笑,向他伸出手。

“康先生。”

“你好,崔小姐。”

我们公事化地用力握个手,站着面对彼此。我们大可装作不认识。但翰迪眼中闪过一抹光芒,使得我皮肤表面热了起来。

“很遗憾曼莎今天早上不在,”我说。

“我可不遗憾。”他迅速又彻底地打量我全身。“谢谢你归还那件外套。你不必拿去送洗的。”

那句话引起戴维的注意,他显然很有兴趣地来回看看我们。

“恐怕我能做的,”我轻快地对翰迪说,“只是带你大致上转一圈,让你对那间公寓的样子有个概念。我不是租赁经纪人,只有曼莎能确切答复你的问题。”

“我确定你可以回答任何我想到的问题。”

我们到电梯前,两个女人走出来,一个年长一点,另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像是要出门购物的母女。我踏入电梯、转过身来面向外头时,看见那两个女子都回头多看翰迪一眼。

我必须承认,这男人穿牛仔裤真好看。陈旧的丹宁布轻松地挂在腰际,底下是修长又可观的线条。尽避我刻意不瞄他的后面,却从眼角大吃冰淇淋。

我按下十八楼的按钮。电梯咻地往上升,我们各自占据电梯内不同的角落。

翰迪带着坦然的兴趣研究我。蓝色的克什米尔毛衣轻柔地贴住他躯干坚赏的身上。“谢谢你今天抽空陪我,崔小姐。”

我决定我们必须开始以名字相称。他说起“崔小姐”的语气有点过分尊敬,简直像在嘲弄。“你可以叫我海芬,”我咕哝。

“海芬,”他复述。他喊我的名字时,尾音拉长犹如融化的柏油,我感到一阵强烈又不安的快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简洁地问道。“你真的对那间公寓有兴趣吗?”

“怎么没有?”

“我看到你在资格审核单上的地址。你住在新橡园。我看不出你为何想搬到这里。”

“那个地方只是租的,”他平稳地说。“不是买的。而且我更喜欢这个地点。”

我瞇起眼睛。“你知道之前的住户是谁,对吧?”

“你的哥哥和嫂嫂。那又如何?”

“我很奇怪你会想搬进盖奇和莉珀的旧家。”

“你们有另一间公寓也空着,我也要看看那间。”

出了电梯就是H字型的走廊,深浅不同的乳白与灰色的装潢使得一切显得很宁静。我转身面向翰迪,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要因挑战而噼啪作响。“缅因街一八○○号不会比新橡园更棒,”我说。“事实上,对追逐财富的人来说,你留在那里可能比较好。”

翰迪扬起眉毛,很想笑的样子。“你是在展示新的销售技巧吗?”

“不,我只是在思考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你猜最有可能是什么?”

我笔直迎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我觉得你对我嫂嫂还余情未了。”

翰迪的笑容消失无踪。“你猜得太离谱了,蜜糖。我们甚至没上过床。我给莉珀最深的祝福,但对她没有那种渴望。”他上前一步,虽没碰到我,但我觉得他彷佛要……嗯,不晓得。我感觉有股紧张的凉意窜过背部。“再猜猜别的,”他说。“如果你想不出个好理由,就不能把我挡在外面。”

我后退一步,颤抖地吸一口气。“你会惹是生非,”我说。“这个理由就够好了。”

他嘴角一抿。“我二十几岁时就己经甩掉那种习惯了。”

“看起来还没甩干净。”

“不,女士。我现在绝对温驯。”

猜得出他学生时代一定非常调皮,常要说服老师相信他是无辜的。他狡猾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我不得不别开脸掩饰微笑。“当然喽,”我说着带他走向那间公寓。

我在门口停下,在控制面板上输入密码。我全身都强烈感觉到翰迪的存在,如此高大、稳固,就在我身旁。我又闻到那个气味,引人心思疯狂而无法集中。

我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避我跟盖奇和莉珀同住时,曾使用过这组密码上千次,但我一定是按错了。门没有喀嗒一声打开,反而发出哔哔的警示声。

“抱歉,”我喘息着说,眼光四处飘移,就是不看他。“我按错密码了。遇到这种情形,要花几秒钟才会解除警告,再来一次。你可以把密码换成你喜欢的任何数字——”

“海芬,”他静静地等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我紧握住门把,彷佛就靠这个来保住小命。我不得不清清喉咙才有办法发出声音。“什、什么事?”

“为什么我会让你如此紧张?”他的声音很轻,叹入我心中赤裸、温柔的一角。他扬起一个嘲弄的微笑。“你怕我会对你采取行动?”

我无法回答。我受不了这样,我绝望地想着。热气泛遍全身,脸越来越红。我的心脏以痛苦的节拍跳动着。我只能眨也不眨地望着翰迪,背贴着门,他低头靠向我。他越靠越近,身体的压力透了出来,直到我身上好几处都同时感觉到他坚硬的肌肉。我闭上眼睛,因为呼吸急促而感到羞赦。

“我们赶快做完,”翰迪低语,“你就不会再担心了。”

他深色的头颅低下来,嘴巴缓缓覆住我。我握拳挡在两人之间,手臂紧紧交叉权充障碍。我无法动手推开他,却也无法让他放肆地抱住我。他揽住我,稳稳抱着但很轻柔,彷佛小心不要压扁我。我们的呼吸融在一起,热力以焦躁的节奏攀升。

他挪动嘴巴,含住我的上唇,再换下唇,使双唇开放。每一次我以为就要停止时,亲吻就变得更长、更深,我喉咙后方轻颤,有如吃下甜食。我感觉他舌尖如丝般的爱抚……轻轻地品尝……又一下……我虚软地贴着他,融化在感官之中。

他的温柔卸除我的武装,百到我几乎忘记纠结在胃部的恐惧。我站在那里呼吸着他、感觉着他……但他整个萦绕着我,如果他要,他大可轻易压倒我。我受不了自己如此毫无防御,无论他动作多么轻。我转头扯开嘴,呜咽一声终止那个吻。

翰迪的唇刷过我头顶,缓缓放开我。他低头看着我,眼睛里有蓝色的热火。

“现在,带我参观公寓吧,”他低语。

纯粹是靠运气——我还无法连贯思考——我总算按下正确的密码,把门打开。

害怕自己脚步不稳,我让翰迪自行探索。他在三房的公寓里漫步穿梭,检查涂漆、设备和每个房间的景观。在主客厅里,有一整面墙全部是窗户,呈现休斯敦壮阔的景致,未分区的都市向外拓展,办公室、路旁的商店、大厦、简陋的小屋,全混在一起。

看着翰迪修长劲瘦的剪影站在窗前,我想这公寓很适合他。他想让大家知道他来了。这不怪他。想在休斯敦赢得一席之地,就必须有华服、跑车、位在高楼的公寓、大宅邸。外加身材高挑的金发妻子。

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我终于找到声音。“莉珀曾说你以前在油井工作。”我斜倚厨房流理台,注视着他。“是做怎样的工作?”

他回头看我一眼。“焊接工人。”

难怪,我心想,直到他回答,我才发现自己大声说了出来。

“难怪什么?”

“你的……你的肩膀和手臂,”我困窘地说。

“噢。”他转而面向我,双手仍插在口袋里。“对,他们通常找大块头去外海油井做焊接,那种东西没法在岸边的工厂预铸。所以我必须搬运三十几公斤的点焊机跑遍油井,爬楼梯上上下下……那很快就能把人鞭策得很强壮。”

“点焊机是某种发电器材吗?”

他点点头。“新的机种有可以分得更开的把手,方便两个人搬运。但比较旧的机型,我必须拖着跑的那一款,只能一人搬运。要命,我的肌肉曾酸到……”他露齿一笑,揉揉颈背,彷佛想起很久以前的不适。“你真该瞧瞧其它的油井焊工,比起他们我算瘦小的。”

“我想象不出来,”我说。

他笑着走过来,靠在流理台的另一侧。

“你喜欢当油井焊接工吗?”我迟疑地问。“我是说,那是你很想做的工作吗?”

“任何能使我脱离维康镇的工作我都愿意做。”

“那是你长大的地方?”

他点头。“踢足球毁了我一边的膝盖,所以拿奖学金的机会没了。在维康镇,如果不去上大学,你的选择很有限。从搭篱色的工作,我学到如何焊接,不必费太多工夫就能取得证照。我有个伙伴在做油井搬运工,他告诉我焊接工每小时可赚八十元。”

“你有想过会发展到……这样吗?”我比一比周边这干净得闪闪发亮的公寓。

“没有,”翰迪立刻说道。“我从没想象过我——”但他停下来,直视我的眼睛。他彷佛在衡量说出某些话的后果,猜想如果说出实话,我会有何反应。“是的,我知道,”他最后开口时,声音很轻。“我向来知道我会不惜一切努力。住在拖车营地、在一群打赤脚的小孩之间奔跑……整个前途都可想而知,而我要命地讨厌那个光景。所以,我向来知道一有机会就要把握住。如果机会不来,我就自己创造。”

正当我开始了解他有多么强大的动力,我也很讶异地隐约感觉到,他平静的坦承底下隐含着羞耻与自我防备。“坦承自己的野心为何令你如此不自在?”

他用眼神制止我,彷佛之前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谨慎地顿了顿,才说:“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学会绝口不提这件事。不然大家会拿我开玩笑。”

“为什么?”

“就像用盒子装螃蟹,”看到我纳闷的表情,他解释:“你可以拿一个浅浅的容器装一大群螃蟹,没有一只会逃跑。因为只要其中一只试图爬出去,其它螃蟹会把牠拉回来。”

我们直接面对彼此,两人前臂都搁在厨房中央的流理台上。这感觉太亲昵也太强烈,彷佛两人中间连起一道会把人烧成灰烬的电流。我抽身别开视线,中断那连结。

“你之前在达拉斯做哪方面的工作?”我听见他问。

“我在旅馆工作过一阵子,之后快一年的时间都待在家里。”

翰迪的眼里闪过一抹嘲弄。“做什么?当金牌娇妻吗?”

我宁死也不要让他知道实情,只随口说:“是啊。很无聊。”

“你的婚姻是因此而结束的吗?你觉得无聊?”

“或多或少。”我读出他的表情,便以陈述取代发问:“你认为我被宠坏了,是不是?”

他连否认一下都没有。“我觉得你该嫁给更懂得让你开心的男人。”

“我根本不该结婚,”我说。“那不适合我。”

“这说不准的,也许哪天你会想再试一次。”

我摇摇头。“我不会再让男人拥有控制我的权力。”

他的语气渗入一丝几不可闻的轻蔑。“甜心,权力全部都在你手上。你是富翁的掌上明珠。”

当然。外人看来确实如此。没有人知道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半点权力。

“关于婚姻的话题很乏味,”我说。“尤其是我的。而且请不要喊我『甜心』。”我从流理台后面走出来,双臂交迭在胸前。“你觉得这公寓如何?”

“我很喜欢。”

“就单身汉而言,空间不会太大吗?”

“我在一家五口挤于一小块地方的环境长大。在那之后,我很能应付大空间。”

我努力回想莉珀提过有关他家人的记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对吗?”

“是的。睿可、恺文和涵娜。”他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我妹妹去年因乳癌过世了。她非常努力对抗病魔。两个乳房切除、四个月的化疗。她是给安医生诊治的……我可以带她到世界各地求医,但每个人都说安医生那里最好。接近末期时,他们给她用安美达锭,她说那比化疗更糟。一切都阻挡不住肿瘤细胞扩散。”

“我很遗憾。”我想要向他传达我能理解,即使是他没说出口。我发现自己走过去,跟他靠在流理台的同一侧。“我了解那样失去亲人的感觉。我母亲也因乳癌过世,不过她从未做过化疗。发现时已经太迟,她已经是第四期,扩散到肺部。母亲选择拥有短一点、质量好一点的生活,而不是辛苦经历所有的手术和治疗,因为那些反正不会有效果。”

“你当时几岁?”他温和地问。

“十五岁。”

他凝视着我,伸手拨开掉在我眼前的刘海。“海芬……叫我不要买下这间公寓,我就不买。不然的话,我想要它。由你决定。”

我睁大双眼。“我……我……你的决定与我无关。不要扯到我。”

“如果我住在这里,会不会让你感到困扰?”

“当然不会,”我说得有点太快。

他露出懒洋洋的微笑。“我的才能并不多……但只要我有的,功能都很不错。其中一项是,我向来分辨得出人家何时对我撒谎。”

我别无选择,只得承认事实。“好吧,可能会让我有点困扰。”

“为什么?”

他很擅于让我失去平衡。我感觉得到脉搏正因激动而越跳越快。我不知道翰迪是如何穿透我的戒心。该死,他诡计多端,具侵略性、节节逼近,却又够聪明,懂得以随意的魅力来掩饰。他比尼克高明十倍,而且太高明了,在每一方面都是。如果我竟敢让他靠近,自找苦吃是活该,下场不会很好看。

“听着,”我尖锐地说,“无论你要不要搬到这里,我对你的任何……无论什么事……都没兴趣。”

他一直看着我的脸,眼眸比蓝墨水更深。“给『无论什么事』下个定义。”

“在这里是指跟你上床。”

“那是我的另一项才能,”他主动提议。

尽避我心烦意乱,还是差点露出微笑。“我确信那会让某些缅因街一八○○号的女性住户很开心。”我顿了顿再强调。“但不会是我。”

“懂了。那么我应该去哪里,海芬?……这里,或新橡园?”

我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表示那不重要。“如果你要,就搬进来。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好。我会的。”

我不喜欢他的语气,彷佛我们才刚达成某种协议。

正文 第八章

“绝不能让他住进这里,”当天稍后,杰克气愤地绕着我的办公室踱步。他过来看一下事情的进度。虽然他永远不会承认,但我想凡妮不在,让杰克比较不紧张。只要她在场,就会发出秘密信号,表示她在寻求工作关系之外的某种交往。谢天谢地,他似乎没有兴趣。

杰克为翰迪的事喷火时,我坐在办公桌后,试图搞定某个跟我作对的新软件。

“我的想法是这样,”我的视线从笔电上抬起来。“『亲近朋友,更要亲近敌人』。还有什么方法能比让他住进这里、更容易察觉他的动向?”

杰克止步。“那也有道理。但他为何想住在这里?如果他是想要打击盖奇和莉珀——”

“不,我真的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如果有别间公寓空出来,他照样会买。”

杰克坐在我的办公桌边缘。“我担保他一定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他听起来如此确定,我不禁询问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见过他?”

“对,大约一年前。他当时正和我约过的一个女孩约会,我刚好看到她也在俱乐部,于是大家聊了几分钟。”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嘴角扬起嘲弄的微笑。“我很不想承认,但要不是他给盖奇生质燃料的生意扯后腿,又来婚礼捣乱,我可能会喜欢那个家伙。我们聊些打猎和钓鱼的事,我觉得他是典型的南方男子汉。无论喜不喜欢他,你都得相信他很有一套。他那家公司也做得有声有色。”

“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他组成一支很棒的团队,而且他很懂谈判困难的生意。但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寻找石油的诀窍。说他是走运也好,说是技巧也行,然而有些人就是懂,有些人就是做不来。也许他没有大学生的头脑,但他的聪明是学校教不出来的。天,我绝对不会低估他。”杰克一手扒过深色的头发,一脸沈思的表情。“乔伊也见过他。”

我惊讶地眨眨眼。“什么?我们家的乔伊?”

“是啊。去年《德州月刊》要报导他时,乔伊为他拍照。”

“这么巧,”我缓缓地说。“乔伊对他有什么评语?”

“不记得了,我再问问他。”杰克皱眉。“你觉得姓康的在进行某种报复崔家的阴谋吗?”

“为什么要报复?”

“因为盖奇娶了他以前的女友?”

“这扯太远了吧,”我存疑地说。“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没上过床。”

杰克挑起眉毛。“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

“你跟康翰迪谈到上床的事?”他口气简直像西泽遇刺身亡前问你也要背叛我吗,海芬?

“不是那样,”我不自在地说。“有点像不经意提到。”

杰克深长又严厉地瞪我。“如果他胆敢瞄你一眼,我就要拿他的屁股来擦地板——”

“杰克,住口——”

“——而且在签约之前,我要彻底跟他声明清楚。”

“如果你害我丢脸,我就去找新工作。我发誓,杰克。一个字都不许跟翰迪说。”

扮哥瞪着我,良久无言。“你对康翰迪有兴趣?”他问。

“没有!”

“很好。因为——这不是针对你——我对你挑选好男人的能力很没有信心。如果你喜欢上某人,那个人很可能是人渣。”

“你大大地踩到我的界线了,”我愤慨地说。

“什么?”

“我不会评论你挑哪种女人约会,你也没有权利批评我的选择。”

“对,可是——”杰克住口,脸色一沈。“你说的对。这不关我的事。只不过我很希望你找到一个没有那些奇奇怪怪心理包袱的好男人。”

我不禁大笑。气愤之情消失,我伸手拍拍哥哥。“你如果遇见这样的男人,”我说,“拜托请让我知道。”

手机铃响,我把它从皮包里捞出来。“再见,杰克,”我说完掀开手机。“你好?”

“海芬。”

翰迪的声音带给我一阵欢偷的微妙颤动。“嗨,”我暗骂自己为何喘不过气来。

杰克正要离开,这下子停在门口,好奇地看我一眼。我挥手要他继续走,但他留在原地观察并聆听。

我换上清脆专业的口吻。“你对那间公寓有疑问吗?我把曼莎的电话号码给你——”

“我已经有她的号码了。我想跟你说话。”

“噢。”我把玩办公桌上的笔。“可以为你效劳吗?”

“我需要你推荐一个可以过来把那间公寓翻修的人,挑选家具、颜色之类的。”

“室内设计师?”

“对,但要优秀的。我上一次雇用的那个人漫天要价,结果看起来像沃斯堡的酒吧。”

“那不符合你的风格?”

“不,那的确是我的风格。然而问题也在这里,我需要提升我的形象。”

“你不需要担忧这点,”我说。“太正式的已经过时,随兴惬意的风格没问题的。”

“我有一张曾在牧场游荡的沙发。”

我听了忍不住大笑。“牛皮沙发?噢,老天。你的确需要协助。”我想到托德。“我有认识的人,但他很贵。”

“没问题,只要他优秀就行。”

“你要我帮你打电话给他、做些安排吗?”

“谢谢,太好了。给我个人情,我跟他见面时,可不可以请你作陪?”

我迟疑了,手指握紧那支笔。“我不觉得我帮得上多少忙。”

“我需要你的意见。我的装潢通常会走向毛皮、皮革和牛角。你会对我这么容易被设计师说服感到惊讶。”

“好吧,”我不情愿地说。“我会到场。你何时有空?”

“我今天剩余的时间和明天都被绑住了,要忙AFE的事。所以后天或之后的任何时间都可以。”

“AFE是什么?”

“经费核可表。基本上就是列出钻取并完成油井的估计费用,包括薪水、维修服务和设备。如果没把AFE做好并确保每个人接规定来,会搞得焦头烂额。这对一家经费有限的小型公司来说,真的很重要。”

“所以你是那个确保大家遵照AFE进行的人喽?”

“对,我扮黑脸,”翰迪承认。“另外两位合伙人都不擅长做这个,一位是地球物理学家,他坚持科学方面的东西;另一位没办法应付冲突。所以就靠我了。我要是没陆续收到几个说要把我打死的威胁,就表示我没把计划管理好。”

“我打赌你很擅长面对冲突,”我说。

“有时候不得不然。但我并非天生如此。”

“当然,”我带着怀疑的微笑告诉他。“我稍后再打电话告诉你预约的时间。”

“好的,老大。”

我抬起头来看到杰克的时候,微笑还停在嘴角上。我分辨不出他是皱眉或沉着脸,但那不是愉快的表情。

“别告诉我你刚才是跟康翰迪说话,”杰克说。

“的确是他。怎么了?”

“从高中之后,我就没听你那样格格笑过。”

“我没有格格笑,”我辩称。“我从不格格傻笑。你开口说任何一个字之前,请记得尊重我的个人界线。”

“去确定康翰迪记得你的个人界线比较重要吧,”杰克咕哝着离开我的小棒间。

“要知道,”托德说,“我有许多客户的装潢品味都很糟,但他们从来不愿承认。他们聘请我,然后浪费一堆时间争辩设计图。这是第一次有客户坦承他品味不佳。”

“我想他搞不好以此为傲呢,”我说。

我们搭电梯到十八楼,要在翰迪刚买下的公寓和他会面。“我有没告诉过你,当我告诉魏碧波我要设计康翰迪的公寓时,她怎么说吗?”托德间。

斑中时,碧波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拉拉队队长兼班上的公主。她结婚时办了个休斯敦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十一个月之后离婚。

“没有,她说什么?”

“她说:『你可能设计他的公寓,托德,但我睡过他。』”

我嘴巴张大。“魏碧波跟康翰迪睡过?”我震惊地耳语。

托德蓝绿色的眼眸闪烁着兴趣。“一夜情。他们是在她度离婚蜜月时遇上的。”

“什么是离婚蜜月?”

“离婚之后去旅游……你知道,就像新婚之后去蜜月。你没去旅行吗?”

想起裹着肋骨支撑带、头部有脑震荡地躺在盖奇和莉珀公寓里的日子,我冷冷地笑了。“不算是。”

“嗯,碧波去了。她去盖维斯敦岛,在一个盛大的派对认识康翰迪。他们聊了一会儿后,就去她的旅馆房间。据碧波说,他们以每个可能的体位做了一整晚,结束的时候,她自觉像个廉价妓女。她说非常精彩。”

我一手搭在上腹部,感觉神经在跃动。想到翰迪跟我认识的人上床,我感到出奇的难受。

“可惜他是异性恋,”托德说。“异性恋真是太局限了。”

我阴沈地看了他一眼。“帮个忙,别想对翰迪动歪脑筋。”

“当然。你想优先试用?”

“不,才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让他紧张。他绝对不是男女通吃型的。”

我们步出电梯走向公寓时,我好奇翰迪会对托德有何种看法。我这个好友一点也不娘娘腔,但他仍然给人一种很玩得开的感觉。人们通常很喜欢托德,他有一种毫不费力的冷静,对自己的身体泰然自若。

“我想你跟翰迪会处得不错,”我说。“之后我很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托德有种准确读取人心的本事,找出他们无意间泄漏的秘密。肢体语言、语气迟疑、细微的表情变化……托德有艺术家对细节的敏感,将一切看在眼里。

我们走到门口时,看到门早已打开。“哈啰?”我们走进公寓时,我试探地说道。

翰迪出来和我们碰面,他的视线轻快地将我打量一遍,然后定在脸上。“嗨。”他微笑着和我握手。他握手的时间有点太久,在我抽离之前,他的拇指画过我的掌根边缘。

他穿着设计师西装,美丽的正式衬衫和一只好表。他的领带有些松开,彷佛刚拉扯过,他的头发像一层层棕色的貂皮,简直在恳求人家触摸把玩。他穿着文明的衣着看起来很俊美,但依旧透出拳击手的架式,有种他生来不该被束缚在西装和领带之中的感觉。

“我帮你拿好吗?”他看到托德拿着一迭东西,便问道。那迭数据包括作品集、样品册、素描和活页夹。

“不用,我来就好。”托德把东西放在灰色石英流理台上。他对翰迪露出友善的微笑,伸出手。“我是费托德。你这地方非常好,我想我们可以想出一些真的很棒的设计。”

“希望如此。”翰迪坚定地和他握手。“我会尽力闪开,不妨碍你做事。”

“你不必闪开,我打算记下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托德顿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补充:“如果你这么喜欢那张牛皮沙发,我们甚至可以坐在上面工作。”

“它该死的舒服,”翰迪有点渴望地说。“我对那张沙发有些美好的回忆。”

“你别说出来比较好,”我轻快地说。

翰迪向我露齿而笑。

“因为没有家具,”托德说,“我们必须在厨房流理台开会。如果你过来一下,翰迪,我可以给你看一些目前的构想。我有一份平面图,所以很熟悉房间的安排……”

翰迪绕过流理台时,托德转向我,用嘴型无声地说“哇噢”,一双蓝绿色的眼睛漾着笑意。我装作没看到。

两个男人低头看样品册。“看到这个色板了吗?”托德正在说话。“大地色调,焦糖色、草叶绿,这里和那里用南瓜橘比较活泼。这样环境会看起来很舒服,而且会使这里单调的漆色柔和一点。”

他们同意采用天然的素材和色调,还有线条简单明快的家具。翰迪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摆放小桌椅。他喜欢不会感到绑手绑脚的坚固家具。

“当然,”托德说。“像你这样的大个子……你多高?一八五、一八七……?”

“一八七。”

“好。”托德带着明显的促狭,瞥了我一眼。他显然跟我一样,觉得翰迪很可口。但托德不像我,他的内心毫无冲突。

“你觉得如何?”他们把几张样本从册子里抽出来并排摆放时,翰迪问我。“你喜欢这个看起来的感觉吗?”

我挪到他身旁,感觉他的手轻轻刷过我的背。热力沿着我的脊椎往上冲,直达头颅底部。“喜欢,”我说。“不过,我还是反对牛皮。”

“那会增添一点与众不同的味道,”托德抗议。“行得通的。试试看嘛。”

“如果她不喜欢牛皮,就不要放,”翰迪告诉他。

托德讽刺地扬起眉毛看我。“海芬,那橘色呢?我们可以用橘色吗,或者你觉得太重?”

我研究色板,摸摸一张巧克力色的丝绒。“其实我喜欢这种褐色。”

“椅子已经用那个颜色了,”托德争论。

“那就椅子用橘色,沙发用褐色。”

托德想了想,记录下来。

我听见手机铃响的声音。翰迪看了看我们两个。“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好吗?我会尽快讲完。”

“慢慢来,”托德说。“我们不急。”

翰迪掀开电话,漫步到隔壁的房间私下讲话。“我是康翰迪。”他顿了顿,等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进入滑行模式时,一定要钻得慢一点……我要那个角度紧一下,懂了吗?器材耐得住的。尤其我们钻得不深,不超过中等范围……”

石油业的术语可能是任何行业中最容易让人想歪的。听了三分钟有关钻凿、孔洞、液体和抽取的对话,就连本笃修会的修女都会产生肮脏的念头。托德和我没作声,热切地聆听。

“……告诉他们不要在水平方向花太多时间……”

“我想要跟他在水平方向花很多时间,”托德评论。

我忍住笑声。“我承认,他很可爱。”

“可爱?才怪。天杀的性感。不幸的是,他的确是异性恋,所以……他是你的了。”

我摇头。“我才刚离婚,我不渴望他。况且,他很有可能是个混蛋,而我已经受够了那种人。”

“你让他碰你了,”托德闲闲地观察。

我睁大眼睛。“我没有。”

“有,你有。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小小触碰。他把手放在你的手臂、背后,他站得很靠近你,让你习惯他的存在……这是一种求偶的仪式。就像电影『企鹅宝贝』那样。”

“这跟求偶仪式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德州的民情,这里的人对触碰不很在意。”

“尤其是想下星期过后就把你吃得精光的时候。”

“托德,闭嘴,”我咕哝,而他窃笑。

翰迪回来时,我们两个赶紧低头看样品册。

又讨论几分钟之后,翰迪低头看表。“对不起,但我必须间一下……两位介意我们缩短几分钟的时间吗?”

“一点也不,”托德说。“我有够多数据可以着手了。”

“谢谢,我很感激。”翰迪拉松领带,解开领子的钮扣。“该脱下这身正式的衣服了。有个不寻常的油井出了点钻凿的问题,我需要到现场查看。”他提起公文包和一串钥匙,对我咧嘴而笑。“到目前为止还是枯井,但我总觉得原因是没有正确开采。”

我不敢看托德。“祝你好运,”我说。“托德和我在这里多留个几分钟,方便吗?”

“当然。”

“离开时我会锁上门。”

“谢谢你。”翰迪经过我身边,指尖轻轻刷过我放在流理台上的手。他的眼神迎上我时,闪过一抹邪气的蓝。“再见。”他出去并关上门。

我把重心靠在流理台上,试图理性思考,但我的理性正在大撤退。

饼了约半分钟,我才看向托德。他的双眼有点朦胧,彷佛不情愿地从春梦中醒来。“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这样的男人,”他说。

“怎样的?”

“冷静、强悍、卷土重来的男子气概,只在有人压死他的狗才哭。一个胸膛宽阔的男人,纵容我们沈溺在可悲的恋父情结之中。”

“我没有可悲的恋父情结。”

“哦?告诉我,你没幻想过坐在他腿上?”看我脸红,托德爽朗地笑了。“你知道你在他身上闻到的是什么味道吗,海芬?那是男性荷尔蒙,从他的每个毛细孔里渗透出来。”

我用双手摀住耳朵,他放声大笑。他一直等到我放开双手,才用比较严肃的口吻说:“你得谨慎一点,甜心。”

“谨慎?为什么?”

“在那很美国式的蓝眼外表下,我感觉到他有点古怪。”

我感觉眼睛瞪得像二十五分硬币那么圆。“恶心的那种古怪?”

“不,弯弯曲曲的那种,像是会窜改规则,狡猾、暗地动手脚的那种古怪。”

“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很像杰克,坦率而直接。”

“不,那是他想要你看到的。但暂时不要相信那层『我是粗人又怎样』的表面,那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之后他就会痛快下手猎杀了。”

“你是说,翰迪擅于操控别人吗?”我很存疑。“他来自拖车营地,托德。”

“我只见过一个几乎跟他一样老谋深算的人……几乎……那就是你父亲。”

我发出不敢置信的笑声,但觉得寒意窜过背部。“你认为他是坏人?”

“不。但他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你观察他的眼睛;他或许做着手边的日常杂事,但他永远在评估和学习。”

“你光从跟他聊沙发就知道这么多?”

托德微笑。“人们在讨论个人品味时,会透露出许多线索。从观察他注视你的模样,我就有许多发现。我想你暂时得跟他打交道,甜心。”

“你认为我该避开他吗?”我沙哑地问。

托德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建议,如果你想往那个方向走,记得睁大眼睛。只要你很清楚是怎么回事,让人玩弄一下也无妨。”

“我不想被玩弄。”

“噢,我不晓得。”他扬起微笑。“跟像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满好玩的。”

午休过后,我一回到办公室的小棒间,就听见对讲机响起凡妮柔软清脆的声音。

“海芬,请到我办公室来。”

我立刻推理起来: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可能惹上麻烦。但每个字都让我刺痛,就像被人用打钉机直接打穿心脏那般。

我很确定凡妮浪漫的长周末并不顺利,因为她回来时心情很恶劣。她像往常一样戴着平静的面具,但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她的办公室,她就“突然”打翻笔筒,要我把笔全部捡起来,接着她又掉了一个资料夹,要我收拾散落一地的报告。我无法指控她是故意的。毕竟人总有笨手笨脚的时候。但我知道那并非偶然。看到我跪在地上一定让她心情大为好转。等我把数据收好时,她看起来几乎很愉快。

我发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又遇上另一个让我害怕的人。“她跟尼克一样只考虑到自己、个性浮夸,惯于以大欺小,”我在上一回谘商时告诉苏珊。“只不过她更狡猾,她暗地里是自恋型的人。老天,外头到底有多少这种混蛋?”

“太多了,”苏珊遗憾地说。“我听过各种不同的数据,但我敢说,有百分之三到五的人若不是有此强烈的倾向,就是已经完全人格异常。尽避我读过四分之三的自恋型人格异常者是男性,不过我个人认为其实大约是五比五。”

“那我要如何才能不再吸引自恋型人格异常者?”我质问,苏珊露出微笑。

“你不是磁铁,海芬。我们人人都免不了偶尔要应付自恋型的人。但我认为,你已比大多数人懂得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是的……我懂得如何应付自恋型的人。你绝对不可以跟他唱反调,必须对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充满敬畏,不能放过任何阿诀或赞美他们的机会。基本上在每个想象得到的方面,你都必须卖力演出,直到自尊、自爱和灵魂都半点也不剩。

我从敞开的门走进凡妮的办公室时,她甚至懒得抬头。“进来之前先敲门,”她仍专心地看着计算机屏幕。

“噢,当然。”我回到门口敲敲门框,等候回应。凡妮一个字也没说,一直在打字。我站在门口整整等了两分钟,她才终于停下来看我一眼。

“进来。”

“谢谢,”我非常有礼貌地说。

“坐下。”

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期待地看着她。一个内在烂到不行的人,外表却长得如此漂亮,真不公平。她的眼睛在椭圆形的脸蛋上显得又圆又灵巧,浅色的头发刚好及肩。

“我要你去打扫咖啡区,并且清理机器,”凡妮说。

“我昨天清过机器了,”我说。

“你恐怕要再清一次。咖啡喝起来不对。”她扬起眉毛。“除非你觉得这工作太低微?我不想要求你做任何让你不舒服的事,海芬。”

“不,没的事。”我朝她露出浅浅的无害笑容。“一点也不麻烦。还有其它的吗?”

“有,有关你的午休活动。”

我没作答,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今天下午跑到新房客的公寓去了。”

“我介绍一位室内设计师给他,”我说。“他要我帮忙的。”

“你没跟我报备。”

“我不知道这需要报备,”我缓缓地说。“这比较像是私下帮忙。”

“我之前就解释过这条规定了,海芬。不可以跟这栋大楼的房客有任何私人关系。那可能会引起麻烦,也可能妨碍你的工作效率。”

“相信我,我不会——”我打住,完全没料到这一招。“我和康先生绝对没有私下往来。”

凡妮一定感觉到我是真的很错愕,因为她显得很开心。她整张脸柔软下来,露出大姊姊般关切的神情。“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像你这样有着一连串感情失败历史的人,很容易把事情搞得一团乱。”

“我……”一连串感情失败的历史?我只交过一个男友。只有一次失败的婚姻。我很想提醒凡妮她也离过婚,没资格批评别人。但我设法闭上嘴巴,虽然我的脸气得发红。

“所以,”凡妮温和地笑着说,“你不会再私下会见康先生了吧?”

我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光滑平静的脸。“不会了,”我几乎是耳语。“还有其它事吗?”

“事实上……我注意到会议室旁边的贩卖机不太灵光。你去看看机器上的维修电话,打电话要他们派人来修。”

“我立刻去做。”我强迫自己露出微笑,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去清理咖啡机,坚强地想:只要凡妮要得出来的伎俩,我都敢接招。

正文 第九章

其实凡妮没必要警告我远离住户。我早已决定把托德对翰迪的评估铭记在心。我不打算靠近他。等我想要并交到过渡期男友,一定不可以是心机深重或扭曲古怪的人。他将是我应付得来的人,不会让我感觉招架不住。虽然翰迪只比我年长约七、八岁,他在几乎每一方面都比我太有经验。就性爱而言,凯倩姑姑一定会说他“绕着糖罐打转”太多次了。

但翰迪搬进缅因街一八○○号的隔天,我发现办公桌上有一个用红色缎带整齐绑好的包裹。因为那天不是我的生日或任何该送礼的节日,我感到一头雾水。

琴蜜站在我这个隔间的入口。“几分钟之前,”她说,“一个我看过最帅的家伙送过来的。蓝色眼睛、古铜色的肌肉。”

“我想是那位新房客,”我小心地靠近那个包裹,彷佛里面可能有炸弹。“康先生。”

“如果我们都吸引那种房客,”琴蜜说,“那我要永远在这里上班。不支薪。”

“换作是我,就会避开他。”我在办公桌前坐下。“他不重视女人。”

“也只能这么想了,”她说。

我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凡妮有看见他拿包裹进来吗?她有遇见他吗?”

琴蜜笑了笑。“不只遇见了,她还噘起嘴巴啧啧有声地赞美他,曼莎和我也一样。而且她非常努力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他不肯说。”

太好了,我忍住一声叹息。不需天纵英才也能推断,我那天至少要清咖啡机十次。

“嗯……你不打开看吗?”

“晚一点吧,”我说。天晓得盒子里是什么??我决定等独处时再打开。

“海芬……要是你以为能不让凡妮知道里面装什么、就把礼物带出办公室,那你就是头脑不清。”虽然琴蜜好像很喜欢我们的主管,但大家都知道办公室里的大小事逃不过凡妮的注意。

我把包起来的盒子放在地板上。盒子很重,里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是某种器具吗?天啊,拜托不要是诡异的情趣玩具。“我不见得要让她刺探我的私生活细节。”

“嗯哼。”琴蜜怀疑地看我一眼。“等凡妮吃完午餐回来,你就知道了。你的隐私就跟赤道的冰块一样,维持不了多久的。”

毫不意外的,凡妮一回来就直接向我走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上班裙和一件冰粉色的上衣,搭配指甲及细致的唇蜜颜色。她半坐在我办公桌的边缘,低头看我,让我很紧张。

“你外出时,我们有位访客,”她微笑说道。“显然你和康先生很友好嘛。”

“我对所有房客都很友善,”我说。

她一脸想笑的表情。“你和其中多少位房客互赠礼物,海芬?”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她。“康先生和我没有互赠礼物。”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我桌旁的盒子。

“我推测那是表达谢意,因为我推荐室内设计师给他。”

“你推测?”她轻声笑了。“嗯,我们就别推测了,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吧。”

我努力忍住,不让声音透出惊慌。“我正在忙,没空处理那个。我有很多——”

“噢,总有时间拆礼物的,”凡妮开朗地说。“来吧,海芬,打开它。”

我默默地咒骂她、骂我自己,骂最多的是康翰迪,他竟让我处在这种局面。我伸手把盒子拿到腿上。撕包装纸的声音一出现,其它的职员,包括琴蜜、若柏和菲尔都聚集到小棒间的入口。我现在有了观众。

“嘿,”琴蜜咧嘴笑着说,“你终究还是打开了。”

我冷冷地撕开包装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这个礼物,不管它是什么,都装在一个无害的白纸盒里。如果是某种羞死人的东西,我心想,我就要在一小时之内杀了康翰迪。我屏住呼吸,掀起盒盖,发现是一个坚固的粉红色塑料箱子。

提把上系了个牌子,写着几个字:

希望用起来很顺手。

——翰

“是泡澡的东西吗?”琴蜜问。“化妆品?珠宝?”

“珠宝会装在这么大的箱子里?”我解开银色的弹簧锁。

“这里可是德州,”琴蜜合情合理地说。

“继续,”我在掀开盖子之前迟疑了一下,凡妮便怂恿道。

打开箱子时,我来不及掩饰就露出压抑不住的微笑。是一套完整的工其组,包括粉红手把的锤子、卷尺、一把螺丝起子和一套扳手。

“工具组?”琴蜜茫然地问。“欸,真是不寻常的礼物。”

连凡妮都一脸失望。她无疑希望那是示好或会惹人闲话的东西,或者至少很昂贵。但送一套工具组,怎么看也不像有火辣辣的恋情。

不幸的是,对我来说,这比一整箱钻石更有效。这暗示康翰迪很了解我,在其它男人永远做不到的层面上,他懂我。连尼克都做不到。这让我害怕,却更让我开心。

“很不错,”我温和地说,转头掩饰发烫的脸颊。我合上工具箱,把它放在办公桌旁的地板上。

凡妮在我位子上待到其它人都回去工作。我感觉得到她盯着我的后脑。我装作不晓得,盲目地研究笔电的屏幕。

“你对男人真是没有自己的一套,是不是?”我听见她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不让别人听到。“换作是我,就有办法让他送比那个好得多的东西。”

我说服自己唯一有礼貌的作法,是谢谢翰迪送礼给我。所以那天晚餐后,我上楼到他的公寓,希望他不在家。我计划在门坎留下酒和字条,避免跟他有实际接触。

但我步出十八楼的电梯时,看见翰迪在按门锁的密码。他刚结束健身——想必是去六楼的健身中心——身上穿着运动长裤,湿掉的圆领衫贴住身上的每道线条。他体格很好,但不到壮汉的地步,只是很……强而有力。精壮。整个背面都看得出肌肉起伏的脉络。他的二头肌撑起圆领衫的袖子,颈背的头发都汗湿了,皮肤焕发着卖力运动后的光泽。

他是个魁梧、冒着热气的男人,我光是站在那里就几乎闻得到咸咸的新鲜汗水和火热肌肤的味道。我感觉到排斥和渴望两股令人迷惑的力量在拉扯。我想要品尝他。我想把嘴贴在他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好。我也想尽快往反方向逃走。

他回过头来一看,我设法露出微笑,将那瓶酒紧紧握在身前。

“嘿,”他轻声说道,定定地看着我。

“嘿。”要走到他面前似乎得花上长得简直荒谬的时间,走廊彷佛变成一条往反方向移动的输送带。我终于来到他旁边,动作笨拙地递出酒瓶。“谢谢你送的礼物,”我说。“我很喜欢。”

他推开门。“进来吧。”

“不,谢了,我只是想拿这个给你——”他接过瓶子时,我们的手指相触,我立刻把手抽回来。

他一脸笑意,眼睛里闪过挑战的光芒。“你不想看看托德设计的装潢吗?”

“我……好,我猜我可以进去一下下。”我跟随翰迪进入公寓。他把灯光打开,看到这里的改变让我差点惊呼。这里变得有种低调但精致的乡村风情。木材和装潢的丰富大地色系跟那一大排窗户形成对比。家具的数量尽可能简化,只有几件舒适的大型摆设,包括一张长沙发、椅子和一张低矮的焦糖色皮革无背软垫椅。有面墙上挂着三幅一组的画作,描绘赶小牛的场面。很完美。

“无论你付给托德多少钱,”我说,“都已值回票价。”

“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翰迪赞赏地端详那瓶酒。“纳帕山谷的葡萄酒。我很喜欢,尤其是他们的卡本内。”

“你后来参加过品酒会吗?”我问完脸一红,想起他之前在酒窖时是如何将我抱到品酒桌上,然后站在我的双腿间——

“去过几次。”翰迪把酒放在流理台上。“我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不过一直学不会嗅觉回溯。”

“那个动作很细微。如果把酒含在口中温热到跟体温差不多,有时候可能会有帮助……”翰迪一靠近,我就完全忘了自己在说什么。我的视线移到他颈间晒黑的皮肤,以及喉咙底部微湿的凹处。“那么……”我说,“我该走了,好让你去冲澡。”想到他赤裸地任热水冲刷那坚实的肌肉、潜伏在底下的所有能量,就让我更难镇定。

“你还没看到公寓其它的部分,”他说。

“我确定那也很漂亮。”

“你至少该看看卧室。”

我看到他眼睛里舞动的促狭。他在揶揄我。“不了,谢谢你。”

翰迪靠向我,全身发达的肌肉和荷尔蒙扑来,他一手撑在墙壁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闲聊似地问道,“你的眼睛颜色跟胡椒博士汽水一模一样?”

我哈哈大笑,卸下心防。“你用这种台词钓得到女人吗?”

他似乎很高兴我笑了。“可以,只要是合适的女人。”

“我不是合适的女人。”

“你和托德……是很久的朋友了吗?”

我点点头。“从中学就开始。”

他两道深色的眉毛打了个结。“你曾经跟他出去过吗?”

“你是指约会?没有。”

他的神情豁然开朗,彷佛我的回答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想。“那么,他是同性恋。”

“嗯,不是。托德有点算『什么都敢尝试』。他和男男女女都交往过。他对任何可能性都抱持开放的态度,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外在只是种包装。仔细想想,他的观点非常文明。”

“我从不文明,”翰迪宣直地说。“我只对有乳房的包装感兴趣。”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胸口。考虑到我不怎么伟大的胸部,他的兴趣让我感觉有点没保障。他的目光回到我脸上。“海芬,我明晚有个活动……有家剧院要重新开幕——”

“哈利斯堡剧院?”这座全国知名的剧院在被洪水冲毁底层后,已进行了长达一年的重建工程。本地和举国名流都会去参加重新开幕晚会,德州的政治及社交精英当然更不可能缺席。“我要跟托德一起去。”

“我一个合伙人代表公司捐了笔钱,所以我不得不参加。”

我有种感觉,翰迪本来正要邀我跟他一起去。当成约会。这么一想令我感到热得喘不过气来。我尚未准备好跟任何人约会,尤其不要跟他。“或许我们会在那里碰面。”我试图轻快地说。“但万一没碰到……先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你也是。”

“好。再见。”我转身摸索门把。他伸手绕过我抓住它。

“我来开吧。”

我惊慌焦躁地等候,准备要逃出去。但翰迪在开门前顿了顿。

“海芬。”他等到我转回身来,身体正对但没有接触到。两人之间的感知是如此浓烈,我几乎可以感觉他压在我的肌肤上,感觉到他的坚硬和重量。我忍不住猜想跟他上床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压碎并且伤害我,他会不会很温柔?

接着,我猜想他是否打过女人。

不知怎地,我想象不出那双强有力的手打伤比他脆弱的人,使血管断裂并留下瘀伤。但尼克让我学习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我真能鼓起勇气再试一次,绝不要找这么雄强的生物。但也许那正是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内心深处我知道,翰迪不可能有真感情,或真正的连结。

受到那双蓝眼睛的蛊惑,我抬起头看他。即使知道这样大错特错,我还是好想融化在他怀里,想贴住他魁梧健壮的身体,然后……放松。呼吸。信任。

“留下来,”他柔声说,“跟我共享这瓶酒。”

“你……你需要冲澡。”

他缓缓地露齿一笑。“你也可以一起来。”

“是啊,”我阴郁地说,脑海中满是抹上肥皂的男性肌肤,和光滑水润的肌肉。“哪有可能。”

翰迪打开门让我逃出去。“那会很好玩的,”我沿走廊离去时,他在后面喊道。

我忍不住藏起微笑,不敢回头。

之后,我整夜焦躁不安,睡眠被许多梦境打散,早上醒来时全身酸痛,心情欠佳。我明白到,每一次和康翰迪相遇,感觉起来都像是前戏。

“星光体验”是当晚的主题,号召歌手和音乐人为老牌音乐团体盖希文兄弟致敬。至少有五百人在剧院里走动,空气中飘着轻快的爵士乐。盖希文是完美的选择,让这个夜晚有种即兴又融洽欢愉的感觉。

炳利斯堡剧院包含两个厅,上面那厅有四层楼高,专为大戏而设的传统大舞台。但我觉得下面那厅比较有趣。它是组合式的舞台,地板是分段拼合的,每一小块地板底下都有独立的油压装置,让舞台地板可以重新装配成戏剧演出所需要的任何形状。墙壁也是拼合的,容纳更多设计上的可能性。

尽避我对托德有爱情免疫力,还是很欣赏他穿晚礼服的模样。从他得到的注目看来,大多数人也有同感。他如猫般灵巧,晚礼服穿在那瘦削的身体上有种优雅的洒脱。

托德稍早带我去采购,挑选我要穿的礼服,一件简单的黑色垂领贴身长礼服,缀有黑色丝绒细带。正面相当端庄,但背后挖得很低,底下几乎不可能穿任何衣物。

“这就是胸部小的好处,”托德告诉我。“不需要胸罩看起来也能很挺。”

“我不担心正面,”我说。“也不担心挺不挺。我担心的是通常不会晒到太阳的部位感觉凉飕飕的。”

但托德从我背后检视、要我安心,他说股沟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只要没有人站在我的上方、顺着背部往下看,就不会曝光。

一如所料,我的家人大多都到场了,包括爸爸、莉珀和三个哥哥。莉珀美得销魂,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质礼服,微微闪耀的衣料打褶垂下,里住她性感的身段。

“我忍不住要盯着你太太看,”托德告诉盖奇。“那就像凝视火焰。”

扒奇咧嘴一笑,伸手揽住莉珀。乐队开始演奏〈拥抱你〉,莉珀抬头看他。“你想跳舞,”盖奇解读她期盼的眼神,她点点头。他握住她的手呢喃:“那么,来吧。”低低的语调令她脸红。手指紧紧交缠,他领着她走开了。

“她把你训练得其好,小伙子,”托德在他们后面喊道,然后在我和杰克旁边坐下。桌子的另一边,人们不断来向爸爸致意。

“她对他大有好处,”杰克看着莉珀和他哥哥跳舞,评论道。“婚后他放松了许多。而且我从没想过盖奇会对任何人如此疯狂。”

我对杰克露齿微笑。“你将来也一样。有一天,你会遇见某个人,然后觉得自己好像被木棒敲中脑袋。”

“我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有那种感觉,”杰克知会我。

“你的约会对象很辣,”托德看到杰克今晚的女友正从女厕想办法要走回我们这一桌。“她叫什么名字?是海蒂吗?”

杰克脸色一变。“不。老天,别叫她海蒂。她是劳拉。她和海蒂上星期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我看到哥哥脸上愧疚的表情,翻翻白眼。“算了,我不想知道。”

“有另一件事你可能也不想知道。”托德告诉我。

对我困惑的表情,他只是向桌子的另一边点点头,爸爸仍在接见客人。看到康翰迪站在那里跟他握手,我的心揪了起来。翰迪穿起晚礼服不像名流雅士那般一派悠闲,反倒隐约带点不耐烦,好像宁可跟兄弟们出去喝杯冰啤酒。被束缚在文明的衣服中,他似乎比平常更具爆发力。

我父亲瞇起眼睛、饶有与味地打量他。一如往常,他的细腻可比尖嘴锄。而且他开口时,大家照例屏住呼吸。“你打算来跟崔家搅和吗?”爸爸带着和蔼可亲的兴趣问道。“试图在我们头上倒饮料?”

翰迪大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年轻恶棍打量老恶棍,不无致敬之意。“不,先生。”

“那你为何选择住在我的大楼?”

翰迪露出淡淡的笑意。“想要从顶上往下看的人,不只是崔家。”

不必看我爸爸的脸,也知道他就爱听这种话。爱死了。另一方面,他也不会轻意忘记旧帐。“好吧,”他对翰迪说。“你来跟老大致敬过了,可以走了。”

“谢谢,但我想见的不是你。”

然后翰迪看向我。

他当着家人的面追求我。我立刻绝望地看向托德,无声地恳求他帮忙。但他太享受这场好戏了。

崔氏一族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回望翰迪,尽可能以正常的口吻说:“你好,康先生。今晚愉快吗?”

“正在希望。”

短短四个字中潜藏着一整个世界的麻烦。

“嘿,康翰迪,”杰克站起来拍拍翰迪的肩膀。“你说我们去酒吧喝杯啤酒如何?”

翰迪毫不动摇。“不,谢谢。”

“算我请客。我坚持。”

彷佛这还不够恐怖,盖奇和莉珀回来了。只要跟妻子有关的事,盖奇的占有欲可不只一点点。他盯着翰迪的眼神有如死亡的承诺。

莉珀紧紧握住扒奇的手。“翰迪,”她露出轻松的微笑,“好久不见。你好吗?”

“很好。你呢?”

“好极了,”她说。“我们生了个小男孩,叫麦修。”

“我听说了,恭喜。”

扒奇瞪视翰迪的模样,让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想做什么?”他静静地问。

翰迪把视线转向我并定住,回答道:“我想跟你妹妹跳舞。”

我还来不及回答,盖奇就说:“门都没有。”

杰克几乎同时说道:“我不赞同。”

我父亲隔着桌子看我,扬起眉毛。

乔伊哥哥选在此刻出现在我的座椅后面,一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问题吗?”他不是真的在发问。

我家的男人快让我窒息了,他们保护我的决心如此强烈,连想都没想到该问我的意见。

我抽身躲开乔伊的手。“没问题,”我告诉他。“康先生只是邀我跳舞。我就去跳——”

“不可以,”乔伊又压在我的肩。

我恼怒地用手肘顶他身侧。“我又没问你的意见。”

“你也许该问,”乔伊咕哝,严厉地看我一眼。“我需要跟你谈谈,海芬。”

“稍后吧,”我觉得好丢脸。我们已经引起注意,好多人都在看。

“现在,”乔伊坚持。

我不敢置信地瞪他一眼。“天哪,”我说,“即使是德州最具控制狂的家族,这样也太荒谬了。”

翰迪的脸色很难看。“我去酒吧那边,”他告诉我,“等委员会开会表决能否准许你跳舞。”

说完他从容离开了,我则瞪着乔伊,他通常是最少出手干涉的哥哥。

当然,那不是称赞,但勉强还算。

“我们告退一下,”乔伊对其他家人说道,带着我离开桌边。

“怎么回事?”迂回穿过人群时,我紧绷地低声质问。“我跟康翰迪跳舞,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男人是个麻烦人物,”乔伊冷静地说,“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既然这里有许多男人可供挑选,何必给他机会?你有那么坚决要挑战自家人的地雷吗?”

“新闻快报,乔伊:生命中有些事情是我可以作主,而不必考虑家人的地雷。”

“你说得对,”他等了一下才说。“但如果眼看你又要落入险坑,我还是不能袖手旁观。只要有机会阻止你掉下去,我就不能不出声。”

“无论我要或不要跟康翰迪做任何事,都不干别人的事,”我说。“后果我自行承担。”

“好,只是你要了解遭人设计利用的可能性有多高。”

我锐利地看他一眼。“你为何这么说?”

“两年前,你结完婚没多久后,我被找去帮《德州月刊》为康翰迪的报导拍照。那是他要求的。我花了大半天跟他相处。我们聊了许多事,但拍摄接近尾声时,我发现谈话中的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他不断问问题、挖掘消息、想知道私下的细节……”

“莉珀,”我咕哝。

“要命,不,不是莉珀。是你。”

“什么?”我虚弱地问。

“他说你们在婚礼上见过面。”

我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他有告诉你怎么遇上的吗?”

“不,但他似乎印象深刻。所以我就清楚讲明不准碰你。我告诉他你已经结婚了,而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仍然想知道更多。即使在当时,我也有很不妙的感觉。”乔伊停下脚步,低头用跟我一样的深棕色眼睛看着我。“现在你才刚离婚,很脆弱,他就来追你了。”

“他没有追我,他只是邀我跳舞。”

“他在追你,”乔伊坚定地重复。“这房间有那么多女人,他只来找你。你觉得原因何在,海芬?”

我全身泛起寒意。狗屎。或许我又成了巨蛋体育场里的那个女人。或许我受到翰迪吸引,仍因为我是有自毁倾向的被虐狂。

“他一定有所图谋,”乔伊说。“他想留下记号,报复崔家,从我们身上获得某种东西。他一点也不在乎利用你来达成目标。他知道最能挑动你的,就是全家都不赞同的男人。”

“那不是真的,”我抗议。

“我认为是。”乔伊扒梳头发,看起来气急败坏。“看在老天的份上,海芬,去找别的人。你若想结交男友,我认识一大堆——”

“不,”我绷着脸说。“我不想结交男友。”

“那我们回座吧。”

我摇摇头。想到要橡个被教训过的小孩回到全家面前,我就受不了。

“你想跳舞?”乔伊问。

那激起我不情愿的笑容。“跟哥哥跳?不,那太可悲了。况且,你讨厌跳舞。”

“的确,”乔伊看起来松了口气。

“我要去洗手间补个妆,”我说。“几分钟后再回去。”

乔伊离开之后,我闷闷不乐地漫步穿过房间。显然我不该来参加剧院的开幕晚会。我该留在家里。有好多事情要思考,包括为何尽避我自己的判断力和家人都觉得这是个错误,我仍深受康翰迪吸引。

但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向吧台。

要找到翰迪高大宽阔的身影并不难。他斜靠在吧台上,手里端着一杯酒。他显然在和某人聊天,虽然他的肩膀挡住了视线。我迟疑地走过去,头微微一偏想看他的同伴是谁。

他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当然喽。长得那么帅的男人吸引不到女人,我才不信。那个女人苗条、胸部丰满,穿着闪亮的金色礼服。那副打扮,加上淡金色的头发,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展示用的小奖座。看到她的脸,我浑身僵住。

“嗨,凡妮,”我软弱地说。

正文 第十章

暗凡妮看我的眼神,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那表明她不想被打扰。但她的声音倒很亲切友善。“海芬,在这里见到你真好!你玩得开心吗?”

“开心得说不出话呢,”我说。只不过开心的人不是我。有那么多人可选,翰迪偏偏搭上我来自地狱的主管。命运正努力让我了解,这段感情在任何一个层面都行不通。

翰迪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海芬——”

“嗨,康先生,”我冷淡地说。“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我要走了。”

不给凡妮或翰迪半点机会反应,我转身钻入人群。我气得脸色苍白、直想作呕,终于认识到家人对翰迪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他是麻烦,少碰为妙。

我才走到中途,就感觉他已来到我背后,他按住我的手臂。我僵直地转身面对他。他的脸像花岗岩般冷硬。

“请回去找凡妮,”我告诉他。“要是她觉得我把你抢走了,我下个星期就得清扫公司的厕所。”

“我没有跟她在一起,我只是喝杯酒。难道我该孤单地在角落等候你决定要拿我怎么办吗?”

“不,不用在角落等。”我瞪视他。“但你起码可以等个五分钟再换对象。”

“她不是我的对象。我是在等你。而你该死的花了不只五分钟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跳舞。我才不接受你或你家人这种态度,海芬。”

“照你过去的表现,你还指望什么?鲜花大游行吗?他们完全有权利怀疑你的动机。”

“那你呢?你觉得我的动机是什么?”

“我想你不会要我在众人面前回答那个问题。”

“那我们就去隐密的地方,”他恨恨地说。“因为,老天在上,我绝对要知道答案。”

“好。”他抓起我手腕时,我脑中一片空茫,冻结在白色的惊慌之中。上次被正在生气的男人抓住,我落得进医院治疗的下场。但他这一握虽然抓得很牢,却不痛。我强迫自己放松,随着他带领我穿过人群。

一个女歌手正深情地唱着〈夏日时光〉,那阴沈忧郁的旋律烟一般缠绕着我们。

终于走出房间、通过水泄不通的大厅时,我仍然晕头转向。我们来到两扇门前的时候,被迫停下来,因为有人挡住去路。是盖奇。他看了看我们,眼睛像装在瓶子里的闪电般晶亮,没有漏看任何细节,包括翰迪抓住我手腕的方式。

“你需要我吗?”盖奇静静地问。

翰迪的脸色像准备要杀人了。“她没事,”他说。

扮哥完全不理他,只凝视着我。我心中涌起对他的感激,我知道要他放手让我跟一个他鄙视的男人离开,是多么困难。但盖奇知道这是我的选择。除非我需要,不然他不会出手。

“没关系,”我对他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大哥点点头,尽避他显然内心挣扎着想插手。我们离开时,他的表情有如眼睁睁目送我随撒旦而去。我知道盖奇为我感到害怕。他不相信康翰迪。

仔细一想,我也不相信。

翰迪拉着我穿过那两扇门,绕过转角走进剧院深处,最后在某座维修中的楼梯间停下,这里闻起来有水泥、金属和闷闷的湿气。周遭很安静,只有滴水声和我们乱了拍子的呼吸声。灯光从上头某处撒下朦胧的荧光,笼罩着我们。

翰迪面对我,衬着水泥的背景,他看起来巨大又阴沈。“现在,”他唐突地说,“把你不愿在里面说的话告诉我。”

我朝他开火。“我想,假使我不是崔家的人,你不会来跟我搭讪。我认为你想让盖奇知道,如果他得到莉珀,你会为了报复而睡他妹妹。我认为你隐藏起来的问题,比你愿意承认的多得多。我认为——”

我惊呼一声停下来,因为他抓住我。狂乱的情绪在心中节节高涨,混合了恐惧、气愤,以及令我不敢置信的兴奋。

“都错,”他咬牙说道,口音浓重、饱含藐视。“我没那么复杂,海芬。事实上,自从在那该死的酒窖遇见你后,我就一直想要你。因为和你相处那五分钟所产生的电流,远胜于我在此之前或之后认识的任何女人。这不是报复你家人的阴谋,海芬。这里面没有任何隐藏的问题。事情很单纯,我只是想带你上床,做到天昏地暗。”

我表情一僵,觉得受到冒犯却又很困惑。我还来不及说出完整的字,翰迪已吻住我。我用力推他,他抬起头咕哝一些听起来很淫秽的话,但脉博暴冲使我听不太清楚。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头,十指顺着我的头颅扶好。他的嘴再次找到我。他的舌探入我口中时,那滋味与热力甜蜜到令人难以承受。亲吻的快感尖叫着窜遍全身,两人的饥渴旗鼓相当、擦撞出火焰。我张嘴迎向他,颤抖到几乎无法站立。他一只手绕过来搂住,保护我的背不去撞上冷硬的水泥墙,另一只手沿着我的正面往下滑。我回吻他,有样学样地舔着他嘴巴内侧。感觉太强烈,我失去控制。

他扯开嘴巴,粗鲁地梭巡我的颈侧。他刮过胡子的下巴磨蹭着,将一阵阵欢愉传送到我的胃部。我听见他呢喃着一些话,类似既然进了所好大学,我至少应该够聪明、知道男人想跟我上床。只不过他的用语粗野得多。

“我不是绅士,”他说下去,箝住我的身体,炽热的呼吸吹拂过我的皮肤。“我无法靠华丽的词藻或良好的教养来哄你上床。我只能告诉你,我想要你远胜过其它女人。为了拥有你,我愿意触犯法律。如果相遇的那一晚你随我离开,我本想带你到盖维斯敦岛,把你留在那里一个星期。而且我会确保你永远不想再离开。”

他按在我背部的那只手收紧、使我仰起上身,我这才发现他已经拉开礼服的一侧,露出我的乳房。他捧起那浅浅的圆弧,拇指刺激得乳尖殷红地绷紧,接着,他低头用舌尖刷过。我抬起身发出喘息,他亲吻我竖起的乳尖,用嘴封住绷紧的乳房。他很有节奏地拉扯,对我送出一波波的快感,在每次轻扯之间加以舔逗。我把他的头拉近,泪水刺痛我的眼角,因为这感觉如此美妙。

他向上移动,再度锁住我的唇,这一吻浓郁得使人酥麻。“让我上你的床,”他呢喃。“我会照你想要的任何方式来做……或长或慢,或轻或猛……要命,如果能给你高潮,我甚至愿意像绅士一样做爱。你认为我要你是因为你姓崔?我多么但愿你不是该死的崔家人。你们这种人从来就瞧不起我。”

“我从未瞧不起你,”我气冲冲地说,因挫败和欲望而颤抖。“如果你对我有丝毫了解,就绝不会那样想。”

“那,问题是什么?”他咆哮。“你的前夫吗?你仍然眷恋他?”

“不是。”我的双手在他折起的翻领上乱忙,手指抓住那滑溜的布料。

“告诉我你不想要我。告诉我,我就该死地不会来打扰你了。”

“我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我脱口而出。“我的天,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尼克是我唯一有过的男人,我没办法随便上床。”

我绝非有意承认那件事。但我很无助、心防大开,害怕承受不住翰迪即将对我造成的伤害。我的头脑把性、痛苦和恐惧,全混合在一起。

翰迪静止不动。眨眼间,一切全改变了。他一手捧住我的后脑,强迫我仰起脸。即使在幽暗中,也看得到他湛蓝的双眼凝视着我。他的箝制慢慢放松,转为呵护,空着的那只手抚摸我起了鸡皮疙瘩的上臂。我发现他很惊讶。他没有想过我可能缺乏经验,不知道如何玩游戏。

“海芬……”他的声音透出新的柔情,使我颤抖得更厉害。“我不知道。我以为——”

“以为我是骄纵的河橡园小孩?一个势利眼的——”

“别说了。”

“但我——”

“嘘。”

我沉默下来,任由他抱住。我被吞没在他的拥抱中,紧紧扣住他坚硬的胸膛。有一部分的我想要逃跑。另一部分的我渴望这样的拥抱、这样的触碰。他爱抚我的头发,指尖轻轻顺着头颅的弧线画过。我感觉心里某个东西让步了,某种内在的紧张消融了。

我们站着依喂,轻轻摆动,彷佛徜徉在感官之洋的浪潮中。翰迪用鼻子磨蹭我的脖子。我头一扭找到他的嘴,他立刻把我想要的给我,带着徐徐的饥渴亲吻我,直到我头晕发软。他强壮的手臂搂着我,既是摇晃,也是支持。他空着那只手抓住我礼服宽松的绉褶,慢慢将布料推高。

他握住我光溜溜的髋部时,我跳起来。他亲吻我的喉咙,说一些我没完全听懂的爱语和保证来安抚我,并且分开我的腿。他触摸我,温柔地打开,一根指尖绕着肌瓣挑逗地画圆,越画越小,直到抵达中心。他抚摸那悸动的小点时,我无助地扭动,一遍又一遍,每次他手上的茧摩擦过阴蒂湿润的表面,我就发出欢愉的叫喊。

我靠在他身上融化、嘤咛,对性的需求、想被填满的渴望,使我全身悸动。我转头贴上他的嘴,让他尽情地深吻,欢迎他舌尖侵略的冲刺。他的手离开我,转而解开他的长裤……就在此刻,灾难来袭。

我一感觉到他如此巨大硬挺地抵住我,所有的快感立刻消失。就这样……荡然无存。突然间,我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只有最后一次跟尼克在一起的经验,灼热的疼痛、只因我流血才稍微舒缓的粗暴冲刺。我的喉咙和胃掀起阵阵恶心,压着我的男性躯体令我作呕,我无法忍受他的重量,想也不想就开始挣扎。

“不,”我喘着气向后扭动,用力推他。“不。我不要。我不要。我——”发现自己在沙哑地尖叫,我用力咬住嘴唇克制。

“怎么了?”我听见翰迪问道,他粗重地喘息着。

我充满敌意地颤抖着,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武装起来自保。“不要靠近我,”我厉声说。“不要碰我。”我胡乱地想把衣服拉好,手抖得很厉害。

“海芬——”他粗嗄地说。“我伤到你了吗?怎么回事?”

“我不喜欢在公共场所做这种事,”我冰冷地说,慢慢走向门口。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会崩溃的……我会发疯。“我也不喜欢被催促。”

“我绝对没有催促你,你也想要。”

“别太自以为是,翰迪。”

他满脸通红、危险地昂起,而且气得要命。慢慢的,他开始整理他的衣着。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恢复低沈自制。“有一个词,海芬,专门用来形容像你这样的女人。”

“我相信你知道很多有趣的词,”我说。“或许你说给别人听就好。”

趁他还没回答,我像越狱似的,逃出楼梯间。

我终究找到返回组合剧院的路,跳舞和欢笑的声音立刻涌来。了解到自己多么不对,我吓坏了,我无法跟一个很吸引我的男人进行正常的性爱行为。我也为方才的举动感到很丢脸。除了把我当成激起他性欲又不肯上床的母狗,翰迪别无选择。他绝对不会想再跟我扯上关系了。这样一想,我有点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很想大哭一场。

托德立刻找到我。他原本在吧台跟一个男人说话,很悠哉地扫视房间,正好看到我进来。他走过来,盯着我苍白的脸和被吻得红肿的嘴唇。“你看起来像刚和达拉斯牛仔睡过,”他说。“上面两条带子松开了。”

“拜托你帮我叫出租车好吗?”我低语。

他蓝绿色的眼眸充满温暖的关切。“我送你回家,甜心。来,靠着我。”

但他一伸手想搂住我的肩膀,我就畏缩。

“好吧,”托德愉快地说下去,彷佛没注意到我奇怪的反应。“你何不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从侧门出去?”

他开BMW双门跑车送我回缅因街一八○○号,什么问题也没问,一路保持令人舒服的沉默,直到最后返抵我位于七楼的公寓。里面是他自古董店买的家具和几样他用不着的东西帮我布置,混搭出折衷的风格,以奶油色和白色平衡木质家具的厚重。托德还多加了几丝天马行空的构想,像前门对内的门板就挂着古老的夏威夷竹帘。。

看到我一脸悲惨,托德拿起沙发上的绿色流苏披巾里住我。我窝在沙发一角,收起双脚,好让他也有位子坐。

“一定是跳舞惹的祸,”托德说着解开领结。他放任领带垂在脖子两侧,放松地坐在我身旁,优雅得像只猫。“发生什么事?”

“我们没有跳舞,”我麻木地说。

“哦?”

“他把我带到黑暗的角落,某个楼梯间。”

“让我享受一下想象的乐趣,告诉我……他技巧好吗?”

我感觉到整张脸红得不得了。

“有那么好啊?”托德问。

我发出颤抖的大笑,不确定能以文字描述。“你知道有些人接吻只是为了进行下一步,像是要早点吻完好办事?嗯,翰迪亲吻时,彷佛那是世界上他唯一想做的事。每个吻都是一次完整的性行为。”我闭了一下眼睛,回忆道。“而且他会捧住我的脸。”

“嗯,我喜欢。那么,是被你某个哥哥发现了?”

“不,问题在我。我整个搞砸了,半途就吓坏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怎么个吓坏法?你是指……海芬,把手放下,看着我。我是托德。你就直说吧。”

“我很害怕。不只是害怕。我把他推开,尽快逃走。”

“被什么吓着了?”

“我感觉到他的……你晓得,他的……”

我吞吞吐吐的,托德嘲讽地看我一眼。“硬棒?”他建议。“老二?棒棒糖?钓竿?少来了,海芬,谈这种事不用像十几岁的小孩那样别扭。”

我防卫地拉下脸色。“我平常很少会谈到勃起的话题。”

“太可惜了,”他说,“所有最好玩的话题都跟那个有关。继续说吧,甜心。”

我深吸一口气。“接吻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勃起,然后欲望就全部消失无踪。噗一声不见了。经过尼克那样对待之后,那个对我而言,有许多恶劣的涵义。”

“怎样的对待?”他静静地问。“你从未告诉我。虽然我曾经有些怀疑。”

“我离开尼克那晚——”我别开视线不看托德,要自己说出口。“他很粗野。”

“粗野?”托德问。“还是强暴?”

“我不知道。”我快被羞耻淹死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夫妻。但我不想要,他就强迫我,所以我猜——”

“那是强暴,”他平平地说。“这跟是不是夫妻无关。如果你不想要,而某人强迫你,那就是强暴。太可恶了,我要杀了那个混蛋。”托德脸色阴沈,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但他看向我的时候,表情一变。“海芬,甜心……你知道,要是女人准备好了、很兴奋,就不会痛。尤其如果对方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而翰迪无疑是这样的人。”

“是的,但即使我的头脑知道,身体却不。我一感觉到那个巨大的东西抵住我,就无法克制地盲目恐慌起来。我觉得很恶心。天啊!”我用绿披巾将自己系里成一个茧。

“你还没跟心理治疗师谈过这方面的事吗?”

我摇头。“我们还在个人界线的问题上努力。而且她接下来两个星期要去度假,我必须等到她回来协助我处理这件事。”

“性爱不算界线问题吗?”

我朝他皱起眉头。“我有比性更加重要的事必须烦恼。”

托德张口欲答,但显然重新想过之后又闭上嘴。过了片刻,他说:“所以,你在打得火热的时候,要翰迪停下。”

“对。”我把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而且我……语气不太好。”

“他怎么说?他的反应如何?”

“他没多说什么,但看得出他生气了。”

“嗯,是啊,在性事方面,男人被晾在那边时,常会觉得很挫败。但重点是,翰迪没有伤害你,对吧?他没有试图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没有。”

“我敢说那表示你跟他在一起相当安全。”

“我并不觉得安全。”

“我想,就这点看来,安全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个过程。从信任开始。你何不把刚才告诉我的话跟翰迪说说看?”

“他会没办法处理。我很清楚。我还没说完自己有多没用,他就奔向逃生门了。”

“你不是没用,”托德平静地说,“而他也不是软脚虾,海芬。我认为你之所以受他吸引,是因为你内心深处知道,你抛给他任何问题,他都有办法处理。”

“但如果他不想要处理呢?”

“你有几个选择:你可以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也可以试都不试地走开。然后遇到下一个吸引你的男人时,你还是得面对同样的问题。”

“或者……”

“或者什么?”

我紧张地润一润嘴唇。“我可以先和你练习。”

我第一次看到托德完全说不出话来。但他睁大眼睛,嘴巴像鱼那般开开合合至少十秒钟。“你要我跟你上床?”他终于挤出声音问道。

我点点头。“如果我做到一半会害怕或呕吐,我宁愿是跟你在一起。而且如果你陪我克服了,我就知道我有办法跟翰迪上床。”

“噢,狗屎。”托德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抓住我的手亲吻掌心。“海芬甜心。不行。”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我很愿意帮你克服,小朋友,而且你来问我,这是我的荣幸。但现在你想要的,不是炮友。你要的不只如此。在某个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魁梧的蓝跟大汉恨不得亲身让你知道上床可以有多享受。换作我是你,就会试试看。”我感觉他贴着我的手掌边缘笑着,他又说:“意即,如果你能不在乎他长得又丑又瘦。”

他放开我时,我收起掌心,把他的吻当成幸运钱币收藏起来。“托德,你和莉珀跳舞时……她有提到关于翰迪的任何事吗?”

他点点头。“她告诉我,虽然他之前给盖奇的生意扯后腿,但她看不出你和翰迪彼此有意,会有什么危险。她根据住在那破烂小镇时对翰迪的认识——”

“维康镇。”

“是啊,随便啦。”托德对小镇生活并不热衷。“根据那时的认识来判断,莉珀认为他不会伤者你。她说当年翰迪总是竭力避免误导她的感情,也尽其所能地帮助她。事实上,她甚至认为你们两个对彼此颇有好处。”

“我想象不出任何好处,”我闷闷不乐地说,“我连不要被他的勃起吓坏都没办法。”

托德微微一笑。“男女关系不只是勃起。虽然,你要是问我……如何处理勃起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托德走后,我泡个很长的澡,穿上法兰绒睡衣,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我猜想翰迪此刻在哪里;在我离开后,他是否还留在剧院?

我差点挡不住想打电话给他的诱惑,但我不确定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鼓起勇气向他解释。

我占据沙发角落的老位子,望着放在话座上的电话。我好想听听翰迪的声音。我想到在我开始害怕之前、楼梯间那令人发烫的几分钟,他的双手和嘴抚遍我全身,缓慢、梭巡、充满柔情……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到叫人不敢相信——

电话响起来。

我震了一下,把酒杯放到旁边,匆忙间差点把酒洒出来。我抓起电话,接听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解脱。“哈啰?”

但那不是翰迪的声音。

“嗨,玛莉。”

正文 第十一章

“尼克。”我觉得血管彷佛结冰了。“你怎会有我的号码?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如何。”

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光听到这声音,就让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像一场梦似的蒸发了。要是闭上眼睛,我几乎要相信自己回到达拉斯的公寓,而他快要下班回家。

于是,我继续睁着眼睛,彷佛稍微眨一下的后果即是死亡。我瞪着乳白色沙发套的纹理,直到把每一条线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很好,”我说。“你呢?”

“不好。”长长的停顿。“仍在努力让自己相信一切真的结束了。我很想你,玛莉。”

他听起来若有所思。他话中的某种意味,引出在我心中滴滴答答渗出的黑暗罪恶感。

“我的名字是海芬,”我说。“我不再回应玛莉这个称呼了。”

我以为那会激怒他,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只说:“好,海芬。”

“你为什么打电话来?”我粗鲁地问。“你想要什么?”

“聊一下而已。”尼克听来像是认了,有点挖苦。“我们仍获准聊天吧?”

“大概吧。”

“我想了很久。我想要你明白……我之前绝对不是有意失控的。”

我把电话抓得那么用力,有点讶异塑料话筒竟然没有裂开。我相信他。我从不认为尼克有意或有计划要那样做。他的成长背景和童年之中,有许多事对他造成伤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受害者。

但那不表示他可以推托打伤我的责任。

对于我们所失去的……以及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我满心懊悔。我觉得不舒服又疲倦。

“你恨我吗,海芬?”尼克柔声问。

“不。我恨的是你的行为。”

“我也痛恨自己过去的行为。”他叹口气。“我一直在想……假使我们相处的时间多一些,假使我们获准厘清我们之间的问题,而非由你哥哥从中插手、快速促成离婚……”

“你伤害我,尼克,”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也伤了我。你一直对我撒谎,小事也好大事也罢……你总是把我关在心房外。”

“不然要如何应付你?真话会让你发脾气。”

“我知道。但要把婚姻经营好,需要两个人齐心合力。我有一大堆事要烦——被你家人拒绝、工作到累得像条狗才养得起你,而你老是责怪我无法解决你的难题。”

“不,”我抗议。“你可能有责怪你自己,但我从没有那样想。”

“你从没真心跟我在一起,即使是我们上床的时候。我看得出你从来就不投入。无论我怎么做,你就是不肯像其它女人那样响应我。我一直希望你会改善。”

懊死,尼克知道我的弱点,知道如何重新唤醒我费尽力气想克服的自卑惑。尼克了解一些别人不懂我的地方。我们总是因共同的失败而产生同路人的感觉,那是我们自我认知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灭。

“你现在有跟谁约会吗?”我听见他问。

“我不方便跟你谈论这个。”

“那表示有喽。是谁?”

“我没有跟任何人约会,”我说。“我没有跟任何人上床。信不信随便你,但这是真的。”说完我立刻看不起自己,竟觉得仍有义务跟他解释。

“我相信你,”尼克说。“你不问问我吗?”

“不。我不在乎你是否约会,那与我无关。”

他安静了片刻。“很高兴知道你没事,海芬。我依然爱着你。”

那句话使得泪水涌上我的眼眶。我很高兴他看不到。“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尼克。”

“我依然爱你,”他重复后挂断电话。

我慢慢地把电话放回座台,故意一头埋进沙发好把眼泪吸干。我就这样待着,直到无法呼吸,才抬起头深深吸一口气。

“我以为我爱过你,”我大声地说,纵然尼克不会听见。

但以前的我不知道爱是什么。而且我很纳闷当你认为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要怎样确定那真的是爱情。

棒天休斯敦下起雨来。

偶尔遇到旱灾时,德州会干燥到本地人开玩笑说“树木必须贿赂小狈”的程度。但下雨时,说下就下。休斯敦这座建立在数条河湾之间、近乎全部平坦的城市,有着严重的排水问题。下起倾盆大雨时,街头的雨水会大量聚积,流入排水孔、下水道和河湾,再顺着渠道流入墨西哥湾。过去有无数人曾因突然暴涨的洪水而丧命,因为他们在试图涉水而过时,遇到翻车或连人带车被冲走。有时候,洪水会造成石油管线或污水管破裂,冲断桥梁,而且封闭主要道路。

午餐过后,当局发布了防洪戒备,并于稍后改为正式警报。每个人都视此为家常便饭,因为休斯敦的居民很习惯突然暴增的洪水,普遍都知道傍晚下班该避开哪些路段。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我去水牛塔大厦开会,要讨论新的在线维修申报系统。凡妮本来计划要去开会,但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派我过去。她告诉我这场会议主要是搜集信息,而她有许多比讨论软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把那个系统的一切都摸清楚,”她告诉我,“明天早上我再问你问题。”我很确定届时要是有答不出来的问题,我就惨了。所以我决心要把那个软件程序的每一个小细节都摸透,就差没把程序的原始码背起来了。

我松了口气,却也疑惑凡妮一点儿也没提起前一晚在哈利斯堡剧院见到我。她也没问起翰迪。我试着解读她的心思,但那就像尝试预测天气一样,再努力也无法确定。希望她决定把这个话题当成某件逃过她注意的事就好。

尽避水牛塔大厦离缅因街一八○○号只有几条街,但因大雨滂沱,我还是开车去。那栋大楼是较古老的摩天楼之一,红色花岗岩的山形墙让我想起一九二○年代的建筑风格。

我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较低的楼层后,检查手机讯息。看见翰迪打来过,我胃部一紧。我按下按键听他的留言。

“嘿,”他劈头就说。“我们需要谈谈昨夜的事。下班后拨个电话给我。”

只有这样。我又听了一次留言,心里但愿能取消会议,直接去找他。但开会要不了多久时间,我会尽快开完再打电话给他。

我跟软件顾问雷凯莉开完会时,六点刚过。原本可能开得更久,不过警卫室打电话来说停车场最底层在淹水。那一层几乎空了,因为大多数人早已下班,但仍然有一、两辆车在下头,车主应该早点把车移开。

“可恶,其中一辆是我的车,”我对凯莉说着,关上笔电并收进公文包。“我最好去看看车子。我明天早上打电话问你最后几个没说完的细节,好不好?”

“当然好,”凯莉说。

“你呢?……你也要去停车场吗?”

“我的车送修,今天没开来。我丈夫六点半会来接我。但我可以搭电梯陪你一起下去,如果你想要有个伴——”

“不,不必了……”我微笑着拾起公文包。“我没问题。”

“太好了。那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困难,打电话上来这里,或者去大厅外的警卫室。”凯莉做个鬼脸。“以这栋旧大楼渗漏的方式来看,你的车可能已经泡水了。”

我哈哈大笑。“我运气真不好,那是新车。”

白天上班的人大多走了,大楼静得让人有点发毛,门全部锁起,窗户望去一片漆黑。外头雷声隆隆,让穿着上班套装的我打个抖。我很高兴要回家了。有只鞋子让我的脚很不舒服,拉炼在侧边的长裤黏在皮肤上,而且我好饿。最重要的是,我急着想联络翰迪,想告诉他我对昨晚的事有多抱歉。而且我打算……做点解释。

我进入电梯,按下最底层停车场的按钮。门关上后,电梯平顺地下降。但到达底层时,脚下的地板突然怪异地歪了一下,我听见碰撞和断裂的声响,紧接着电梯不动了。灯光、液压马达,每样东西都停止了。身处在完全的黑暗中,我吓得叫了一声。更糟的是,我听见水波持续的拍击声,像是有人在电梯里打开水龙头。

我担心但未失镇定,摸索门旁边的控制板,按下几个按钮。没有动静。

“对讲机,”我大声地说话,想用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安心。“电梯里总是有对讲机的。”我摸到电梯的对讲机和按钮,整组嵌在墙面上。我按住按钮不放,但没有回应。

没有电梯恐惧症算我走运,我保持冷静,有条有埋地在公文包内寻找手机。某种冰凉的东西扫过我的脚。起初我以为是风,但下一秒就感觉到浅口女鞋湿了,我发现电梯里积水好几公分高。<bdo>?99lib?</bdo>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掀开,权充作临时的手电筒,靠发光的小屏幕扫视周遭,看水是从何处进来的。

看起来油腻腻的水从电梯关闭的门缝之间喷进来。那已经够惨了。但把手机的光线往上移时,我看见不只是门底渗水,电梯上方也有。

彷佛整座电梯沉没了。

但那不可能啊。电梯升降井不可能积满两百多公分的水…那不就表示底层停车场几乎被淹没了吗?我抵达这栋大楼才短短的时间,那不可能发生的。但,狗屎……升降井积水的确可以解释电器设备何以短路了。

“太疯狂了,”我咕哝道,拨打大楼总机号码时,心跳焦虑地加速。铃声响了两次,接着录音讯息开始列出主要部门的分机号码。我一听到守卫室的三位数字,就立刻输入。又响了两声……然后听到忙线讯号。

我咒骂着重拨总机号码,试图拨打凯莉的分机。是录音机接听的。“嗨,我是雷凯莉。我目前不在座位上,但如果您在哔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电。”

我留言时,努力显得专业但紧急。“凯莉,我是海芬。我到停车场那层后被困在电梯里面,水淹了进来。帮帮忙,让警卫知道我在下面。”

水不断涌入,绕着我的脚踝打转。

我结束那通电话,看到电力不足的信号在闪动。电力所剩无几,我不打算冒险。我拨了九——,觉得我的手指看起来彷佛是长在别人身上。我怀疑地听着,电话接通,导向录音讯息。“目前是来电高峰,所有人员均忙线中。请留在在线等候,我们会为您安排人员接听。”

我等待,那一分钟漫长得有如一辈子,可是显然半点动静也没有,于是我结束通话。我无比小心地再拨一次……九——……这次只听到忙线讯号。

手机发出哔哔声,让我知道电池几乎要没电了。

水现在已经来到我小腿肚,而且持续涌入,我不再假装自己称得上镇定。我不知怎地按到最新来电名单,按钮回拨翰迪的最后一通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两声……听到他说话时,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康翰迪。”

“翰迪,”我呛了一下,想把话说得再快一些。“是我。我需要你。我需要帮忙。”

他一拍也没错失,立刻问:“你在哪里?”

“水牛塔大厦。电梯。我被困在停车场的电梯里,水一直进来,很多水——”手机又哔了一声。“翰迪,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再说一遍。”

“水牛塔大厦的电梯,我被困在停车场,在电梯里,这里淹水了,我需要——”手机哔完就停了。我再度被留在漆黑中。“不,”我挫败到近乎尖叫。“该死。翰迪?翰迪?”

什么都没有,除了沉默,以及水流喷入、拍击的声音。

我感觉到歇斯底里节节高升,当真考虑要不要对情绪投降。但既然歇斯底里不能带来任何好处,加上我很确定情绪爆发并不会让我更好过,我把它推开,作深呼吸。

“没有人在电梯里被淹死的,”我大声说道。

水已经淹到我的膝盖,而且冰冷刺骨。气味也很臭,闻起来像是油、化学药剂和臭水沟。我从公文包抽出笔电开机,徒劳无功地试图接收网络讯号。至少有屏幕亮着,电梯里还不至于黑成一片。我看着天花板的木质嵌板和全部熄灭的间接照明小灯。那里不是应该有逃生天窗吗?或许隐藏起来了。但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构到上面去搜索。

我涉水到门边,又试了一次对讲机,也按下所有的按钮,什么也没发生。我脱下一只浅口鞋,利用鞋跟用力敲打墙壁并且大喊救命,试了几分钟。

等到敲累的时候,水已经高达我的髋部。我冷得牙齿格格打颤,小腿的骨头作痛。除了涌入的水声,一切都很安静。除了我的思绪,一切都很平静。

我了解我人在棺材里,我会真的死在这金属箱子里。

我曾经听说溺死应该算是不坏的死法。有比它更糟糕的。但这太不公平了——我这辈子还没有做过值得放进讣文的事。我没有完成任一项大学时设定的目标。我从没跟父亲和好,真正的那种和好。我从没帮助过较为不幸的人。我连一次美好的性经验都没有。

我很确定面对死神的人应该要充满高贵的思绪,但我反倒发现自己想起跟翰迪在楼梯间相处的片刻。假使当时我做了,那么好歹这辈子享受过一次。可是我连那次都搞砸了。我渴望他,如此地渴望。我这一生没有完成半件事。我站在这里等待终将溺毙,我的心情却不是认命,而是怒火攻心。

水高到我胸罩下缘时,我已经厌倦一直高举着计算机了,于是我任它下沈。它没入水中,漂向地板,污浊的水面脏到几乎看不到发出微光的屏幕。没多久,计算机短路,屏幕转黑。在冰冷的黑暗包围中,我失去方向。我缩在角落,头靠在墙上,呼吸,等待。我在猜想,等到空气没了、水跑进肺部时,会是什么感觉。

天花板上一记锐利的撞击声,使我像挨了颗子弹般,惊讶得全身一颤。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什么也看不见,觉得很害怕。砰。刮擦、滑动的杂音,有工具顶住金属。天花板叽嘎作响,整座电梯像划船似的摇晃。

“有人在吗?”我喊出声来,心跳有如雷鸣。

远远的,有个闷闷的说话声。

我大受激励,握拳猛敲电梯墙壁。“救命!我被困在下面!”

有一个我听不清楚的回答。对方继续在电梯箱顶端努力,扭绞并撬动,直到空气中回荡着刺耳尖锐的金属声。有一部分的木质嵌板被剥开了。听到有东西裂开、碎片四射时,我平贴住墙壁。紧接着,手电筒的光线照入黑漆漆的电梯,在水面上晃动。

“我在这里,”我呜咽地说,拨水向前走。“我在下面。你有办法把我弄出去吗?”

有个男人倾身探入电梯查看,直到我能从反射的光线中看出他的脸和肩膀。

“先跟你说一下,”翰迪费劲地把开口拉得更大,“要我从电梯救人,收费可不便宜。”

正文 第十二章

“翰迪!翰迪——”他来救我了。当时我差点疯狂起来。宽心与感激两种心情汹涌交织在一起,我起码有十几件事想立刻告诉他。但我在激动中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很遗憾没跟你上床。”

我听见他低沈的笑声。“我也是。但,蜜糖,有一、两个维修人员跟我在一起,他们可以听见我们说的每个字。”

“我不在乎,”我急切地说。“只要把我弄出这里,我发誓会跟你上床。”

我听见一个有西班牙口音的维修人员自告奋勇说:“我去拉她上来。”

“朋友,她是我的,”翰迪友善地说,更进一步探入电梯中,伸出长长的一条手臂。“你构得到我的手吗,海芬?”

我踮起脚尖,使劲向上。一碰到掌心,他的手指就向下圈住我的手腕。但我的手黏了一层滑不溜丢的东西,从翰迪的紧握中滑脱。我往后倒在墙壁上。“不行。”我试图想显得镇定,但声音支离破碎。我不得不忍下啜泣。“水里有油。”

“好,”他立刻说。“没关系。不,别哭,蜜糖,我这就下去。你待在旁边握住扶手。”

“等等,你下来也会被困住——”我开口要说,但翰迪早已把脚和腿伸下来。他抓住天花板的部分框架,慢慢让身体下降,悬在空中一会儿。他控制好后放手、跳入电梯箱时,地板动了一下,水面上升。我拨开厚重的水跳入他怀里,他都还没动,我已半爬到他身上了。

翰迪稳稳地抓住我,一只手臂滑到我臀部底下,另一只有力地牢牢扣住我的背。“我抱住你了,”他说。“勇敢的女孩。”

“我不勇敢。”我双臂交缠地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身上,努力体会他真的跟我在一起的事实。

“有,你很勇敢。大部分女人到现在应该都歇斯底里了。”

“我就快到那个地步了,”我贴着他的衬衫领口说话。“你只是在初期找、找到我。”

他把我搂得更紧。“你安全了,甜心。现在没事了。”

我努力要牙齿别格格打颤。“我不敢相信你来了。”

“我当然来了。随时待命,只要你需要我。”他瞇起眼睛抬头打量天花板的洞口,有一个维修工人将手电筒斜斜照进来,好让我们看清楚。“蛮牛,”他说,“你们这座升降井底部有污水抽水机吗?”

“没,”工人悔恨地回答。“这栋大楼太老了,只有新大楼才有。”

翰迪的手上下抚摸我颤抖的背。“反正可能也没差。有人可以去把总开关关掉吗?我不希望电梯在我们把她弄出去的时候开始移动。”

“不需要,已经关了。”

“你怎么知道?”

“有自动分流回路。”

翰迪摇摇头。“我要有个人去机房确定那个该死的电源是关闭的。”

“是,老大。”蛮牛用双向无线电跟守卫室的主管联络。那名主管说他会派唯一找得到的警卫去机房把控制所有电梯的主线路关闭,等做好就呼叫蛮牛。“他说他找不到警察,”蛮牛向我们报告。“九——坏掉了,电话太多。但电梯公司会派个人来。”

“水涨得更高了,”我告诉翰迪,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双腿夹住他的腰。“我们现在就出去。”

翰迪微微一笑,把我脸上纠结的发丝向后拨开。“他们只需要一分钟就能找到开关。姑且假装我们在泡热水澡吧。”

“我的想象力没那么好,”我告诉他。

“你显然从没在海上的钻油井住饼。”他一手按揉过我的双肩。“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肿起来或瘀伤的地方?”

“没有,我只是害怕了好一会儿。”

他发出同情的声音,把我抓得更紧。“现在不怕了,对不对?”

“不怕了。”是真的。彷佛只要攀住他牢靠的肩膀,坏事就不可能发生。“我只是好、好冷。我不明白水是从哪里来的。”

“蛮牛说停车场和排水管之间有堵墙垮了,水从大水道那边冲进来。”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快找到我?”

“你打来时我正要回家。我急忙转到这里来,抓住蛮牛和他的手下。我们搭货用电梯到上一层楼,拿弯头螺丝起子撬开客用电梯门。”他边说话边抚顺我的头发。“电梯上逃生天窗有点比较难对付,我必须拿铁锤猛敲几下。”

我们听见上头的双向无线电发出静电干扰以及一个杂乱的说话声,接着蛮牛朝我们大喊:“好了,老大。开关关闭了。”

“很好。”翰迪往上斜看蛮牛。“我把她推上去交给你,你别失手让她跌入通道。她很滑。”他让我的头往后仰,直到我迎上他的视线。“海芬,我要推你上去,然后你站在我的肩膀上,让他们把你拉出去。懂吗?”我不情愿地点点头,很不想离开他。“你一到电梯上面,”翰迪继续说道,“不要摸任何缆线、绞缆轮或之类的东西。有个梯子连接到电梯升降井的墙壁。你爬的时候要小心,你整个人像只抹了油在冰上打滑的小猪。”

“那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把脚放到我手上。”

“但你要如、如何——”

“海芬,别说话了,把你的脚给我。”

我很讶异他毫不费力就能举起我,一只大手顶住我臀部下方,往上将我推向两名维修人员。他们从我的手臂下方抓住,将我拉到电梯上方,他们握着不放,彷佛害怕我可能滑落边缘。那个可能性很高,因为我全身沾满了油油黏黏的液体。

我平常可以轻松地爬上梯子,但双手双脚一直打滑,需要集中精神和努力,才有办法上去,再钻过翰迪之前撬开的电梯门缝到地板。那里有更多人帮忙,一、两个办公室人员、保全主管和警卫、方才抵达的电梯技工,甚至是雷凯莉,她不停地惊呼,一再地说:“我半小时之前才看到她……不敢相信……我才看到她……”

我谁也没有理会,不是因为无礼,而是心思全被恐惧占满。我在打开的电梯门旁边等候,拒绝让步,焦急地呼喊翰迪的名字。我听见有很多水花飞溅和咕哝的声音,还有几句我这辈子听过最粗鲁的脏话。

蛮牛是第一个出来的,接着是他的同伴。翰迪最后才爬出通道,湿淋淋的、和我一样全身沾满黑色的黏液,他的上班西装紧黏住身体。我确定他不会比我好闻。他的头发有好几处都翘起来。他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我向他奔去,双臂绕上他的腰,头倚靠在他胸前。他的心脏在我耳下强壮地跳动。“你是如何出来的?”我问。

“我踩在扶手上,抓住上面的框架撑起身体,再摆动把一脚跨上去。我差点又滑落,但蛮牛和璜安抓住我。”

“El mono,”蛮牛解释似地说道,我听见翰迪的胸膛因大笑而轰隆振动。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说我是猴子。”翰迪伸手到后口袋,掏出皮夹,抽出几张滴水的钞票,说很抱歉钱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发出轻笑,向他保证钱还是很好用,然后三人互相握手。

翰迪跟电梯技工和警卫主管说了几分钟的话,我一直抱住他。尽避现在安全了,我还是无法放开他。他好像也不介意我就这么黏着,只偶尔来回抚摸我的背。一辆消防车闪着灯,停在大楼外面。

“听着,”翰迪对警卫主管说,递给他一张潮湿的名片。“我们先谈到这里,她吃够多苦头了。我得去照顾她,并且让我们两个都清洗干净。如果有任何人想要了解情况,可以明天跟我联络。”

“好,”主管说。“我了解。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让我知道。两位多保重。”

“他人真好,”翰迪带我走出大楼时,我说道。我们经过消防车和一辆小货车,车上的摄影小组正探出头来。

“他是怕你控告他,”翰迪回答,领着我走向他并排停在路边的汽车。那是一辆闪闪发亮的银色奔驰轿车,车内的米白色装潢看起来跟奶油一般,很完美。

“不,”我无助地说。“我全身既恶心又肮脏,不能坐进那辆车。”

翰迪打开门,把我推进去。“上车,亲爱的。我们不打算走回家。”

开往缅因街一八○○号短短的路程中,我每一秒都缩着身体,知道他的车子内部被我们毁了。接下来还有更糟的。翰迪把车子停进我们那栋楼底下的停车场后,我们走向通往大厅的电梯。我像中枪一样停下脚步,目光从电梯移向楼梯。翰迪陪我一起停下来。

我绝对不想再进入另一部电梯。太难消受了。我感到每一条肌肉都在拒绝这个想法。

翰迪没有作声,让我挣扎决定。

“狗屎,”我恨恨地说。“我不可能下半辈子都避开电梯,对不对?”

“在休斯敦很难避得开。”翰迪的表情亲切。不用多久,我心想,他的亲切就会化为怜悯。那一点就足以刺激我向前。

“振作,海芬,”我对自己低语,按住上楼的按钮。我的手在颤抖。电梯下降到停车场的那段时间,我活像在地狱的门口等候。

“我不确定刚才有没有感谢你的英勇,”我生硬地说。“所以……谢谢你。而且我希望你知道,我通常不会……麻烦人家。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种老是需要拯救的女人。”

“下次可以换你救我。”

虽然我很焦虑,但那句话确实逗得我微笑了。他真的很会说话。

电梯门打开,我总算成功地逼自己走进那个金属箱子,弓着背缩在角落等翰迪跟进来。门关上之前,翰迪就把我搂入怀里,身体的每一寸都紧紧相偎,唇瓣贴在一起,彷佛那天我所有经历的感觉,痛苦、愤怒、绝望和释怀,全都高涨成为纯粹白热的引爆点。

我疯狂地报以亲吻,将他的舌尖吸入我口中,渴望淹没在他的滋味和感觉之中。翰迪发出一声短促剧烈的喘息,像是冷不防地被我的回应突袭。他一手握住我的头,嘴巴四处游移,饥渴且甜蜜。

几秒钟后,我们到了大厅。电梯门讨人厌地哔声打开。翰迪抽身,拉着我走出电梯,踏在大厅闪亮的黑色大理石上。我确定在经过门房办公桌走向主要的住户用电梯时,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沼泽生物。

门房戴维看到我们时,目瞪口呆。“崔小姐?我的天,出了什么事?”

“我在水牛塔大厦遇到……嗯,某种……意外,”我怯怯地说。“康先生救我出来。”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没有,我们两个都没事。”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戴维一眼。“而且真的没有必要让我家里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是,崔小姐,”他答得有点太快。走向住户电梯时,我看见他拿起电话拨号。

“他要打给我哥哥杰克,”我步履艰难地走进打开的电梯。“我现在没心情跟任何人说话,尤其不是爱追问、爱插手的——”

但翰迪再度吻住我,这次他的双手撑在我两侧的墙上,彷佛我是碰不得的危险。张着嘴的火辣亲吻不断继续,愉悦就快要超载了。我抬起手顺着他雄厚的肩膀斜坡移动,他的肌肉贲起且坚硬。

我有点讶异抚摸他所造成的效果,他的嘴强力锁住我,彷佛急着享用随时会被撤走的大餐。他已经情欲勃发,而我确实想要触碰他那里,想把手放在那沉重的勃起。我颤抖的手指滑过平坦的腹部,越过皮带温暖的金属扣环。但电梯停住,翰迪抓住我的手腕拉回原位。

他的眼睛是炽热又柔情的蓝色,脸红得像在发烧。他摇了一下头醒醒脑,然后拉着我走出电梯。我们在十八楼。他的公寓。我乐意地跟随他,在门口等候他输入密码。他按错号码,使得门锁气愤地哔了一声。他咒骂时,我把笑声吞回去。他嘲弄地看我一眼,再试一次就打开门了。

翰迪像牵小孩般牵着我的手到淋浴间。“你慢慢洗,”他说。“我去用另一间浴室。门后面有件袍子。我稍后到你的公寓去拿些衣服过来。”

淋浴的感觉空前美妙,我怀疑日后也很难有比得上的。我把水温调到几乎要烫伤的地步,热水冲刷冰冷疼痛的四肢,令我愉快地发出呻吟。我将身体洗净冲水,头发洗了三次。

翰迪的浴袍当然太大,在地上拖了至少十五公分。我把自己里在袍子里,沈浸于现在变得很熟悉的气味之中。我把带子紧紧绑好,把袖子卷起数折,看看雾气氤氲的镜子。我的头发翘成鬈毛。因为这里除了一把梳子之外,没有造形工具,所以救不了鬈发。

我原以为在经历方才的事件后会筋疲力竭,但我反而觉得生气蓬勃、过度亢奋,浴袍棉软的毛巾包着柔嫩的肌肤,感觉沙沙的。我漫步到主要房间,看见翰迪已穿上牛仔裤和白色圆领衫,正从纸袋中取出三明治和装汤的容器。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次。“我要餐厅送些食物上来,”他说。

“谢谢你。我饿坏了。我好像从没这么饥饿过。”

“在历经大难过后,有时会这样。无论油井出了什么状况,意外或火灾,事后我们都吃得像狼吞虎咽。”

“油井火灾很可怕的,”我说。“怎么会起火?”

“喔,喷气、漏油……”他咧嘴笑着补充道,“焊接……”他把食物都摆好了。“你先吃吧。如果你愿意告诉我门锁密码,我跑下去帮你拿点衣服。”

“先别走,再等一会儿没关系。这件袍子好舒服。”

“好。”翰迪替我拉出椅子。我坐下时,瞥了电视一眼,上头正在播报本地新闻。女主播说的话让我差点摔下椅子。“……更多有关洪水的消息。我们刚才得知,今晚稍早时有个身分不明的女子从水牛塔大厦淹水的电梯中被人救出。根据现场的警卫人员指出,暴涨的雨水淹没底层的停车场,造成电梯故障。大楼职员表示,该名女子获救后似乎情况良好,并未要求医务治疗。若有后续相关发展,我们会再为各位报导……”

电话响起,翰迪看了一下显示号码。“是你哥哥杰克。我已经跟他谈过,说你没事。但他想要听你亲口说。”

噢,要命,我心想。杰克发现我跟翰迪在一起,一定很激动。

我从他手上接过电话,按下通话钮。“嗨,杰克,”我以愉快的语气说道。

“我最不希望的,”哥哥通知我,“就是妹妹变成新闻报导中某个身分不明的女子。身分不明的女子往往都是遇到坏事。”

“我很好,”我微笑着告诉他。“只是又湿又脏,如此而已。”

“你或许以为没事,但可能惊魂未定。你或许连自己受伤了都没察觉。康翰迪搞什么鬼,没带你去看医生?”

我收起微笑。“因为我没事,而且也没有惊魂未定。”

“我过去接你,你今晚来我这边睡。”

“不要。我看过你的住处,杰克,那是个矿坑。可怕到我每次拜访你之后,免疫系统就越来越强壮。”

杰克没有笑。“你才经历过这么大的灾难,不可以跟康翰迪待在一起——”

“杰克,记得我们谈过的、界线的事吗?”

“去他的界线。你有两个哥哥就在离水牛塔大厦不过几条街的地方工作,为何偏偏打电话给他?盖奇或我,都可以把一切处理得很好。”

“我不知道为何打电话给他,我——”我不自在地看了翰迪一眼。他露出深不可测的眼神,走到厨房去。“杰克,我们明天再谈。不要来这里。”

“我跟康翰迪说过,如果他碰你,他就死定了。”

“杰克,”我咕哝,“我要挂电话了。”

“等等。”他顿了顿,改用哄的。“让我过去接你,海芬。你是我的宝贝妹妹——”

“不要。晚安。”

我挂上电话时,听到话筒传来咒骂的声音。

翰迪回到桌边来,端了一杯冰凉冒泡的饮料给我。

“谢谢,”我说。“胡椒博士?”

“对。加了点柠檬汁和少许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我想它有助于安定神经。”

我询问地看了看他。“我的神经没事。”

“也许,但你看起来仍有点余悸犹存。”

饮料很好喝。我连喝了几口酸酸甜甜的汽水,直到翰迪按住我的手。“哇啊,好了。慢慢喝就好,蜜糖。”

我们的谈话在吃蔬菜汤和三明治时中断了一下。我喝完饮料,徐徐吁一口气,感觉好多了。“我可以再喝一杯吗?”我把空的玻璃杯向他推去。

“再等几分钟,威士忌的后劲很慢才会出来。”

我转向侧边和他面对面,手肘挂在椅背上。“没必要把我当成十几岁的少女。我是大女孩了,翰迪。”

翰迪缓缓摇头,目光一直盯着我。“我知道。但在某些方面,你依然……很纯真。”

“你怎会这么想?”

他的回答很轻柔。“因为你应付某些情况的方式。”

我感觉热潮冲上脸部,纳闷他指的是否我在楼梯间的行为。“翰迪——”我重重咽了咽。“关于昨夜……”

“等等。”他触摸我搁在桌上的手臂,指尖轻轻顺着我手腕内侧的小血管纹路描绘。“在谈昨夜之前,告诉我一件事。你为何打电话给我,而不是你哥哥?你打来,我很高兴。但我想知道原因。”

热气窜到全身每一处,在浴袍里光裸的肌肤上蔓延开来。我满心不安与兴奋,猜想自己敢跟他进行到什么程度,以及如果我说出实话,他会怎么做。“我其实没怎么思考。我只是……想要你。”

他的手指慵懒温暖地从手腕爱抚到手肘,再往回走。“昨夜,”我听见他低语,“你把我推开是正确的。第一次不应该在那种地方。你喊停是对的,但你的方式——”

“对不起,”我诚挚地说。“我真的很——”

“不,不用道歉。”他拿起我的手,开始把玩手指。“我之后冷静下来想过了。我想你会有那种反应,可能是经历过某种……跟你丈夫之间……有卧室里的困扰。”他看着我,把我表情的每个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

“卧室里的困扰”是很温和的说法,我心想。我沉默地挣扎着,想对他敞开心房的渴望甚于一切。

“他真的是你第一个男人?”翰迪提示。“以现在的时代和年龄,那相当不寻常。”

我点点头。“我想,”我设法说道,“我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在讨好我母亲。即使在她过世之后。我觉得她可能会希望我等待,她会告诉我,好女孩不四处上床。而且我好想弥补她。我从没办法成为她理想的女儿——也不是爸爸理想的那种。我觉得对她有亏欠,要努力做个好女孩。”我不曾对任何人承认过这一点。“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我想跟谁上床,那是我自己的事。”

“所以你选了尼克。”

“是的。”我抿起嘴唇。“结果那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是个难以取悦的人。”

“要取悦我,很简单。”他仍在玩弄我的手指。

“很好,”我颤声说道,“因为我非常肯定我不晓得要怎么做才正确。”

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翰迪把目光从我手上抬起,双眸因饥渴而发亮。热力十足。“我不会——”他顿了顿,再多吸一口气。他的声音很嘶哑。“我对那方面一点也不担心,蜜糖。”

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想到躺在他身下、让他进入我体内,我的心开始狂跳。我需要放慢速度。“我想再喝一杯杰克丹尼尔,拜托,”我好不容易说道。“这次不要放胡椒博士。”

翰迪放开我的手,但依然看着我。他慢慢地到厨房拿了两个酒杯回来,还有一瓶有特殊黑色商标的酒。他有条有埋地斟酒,彷佛我们正准备玩一局扑克牌。

翰迪一仰而尽,我则小口啜着,让滑顺的微甜液体温热嘴唇的表面。我们坐得很近。浴袍敞开,我看见他低头望着我裸露的双膝。他低头时,光线在他深褐色的头发上荡漾。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触摸他。我让手指刷过他的头侧,玩弄修得很整齐的滑顺发丝。他一只手覆住我的膝盖,热度整个淹盖而来。

他抬起脸,于是我触碰他的下颚,摩擦男性化的胡须桩子,再把手指按在他柔软的唇瓣上。我探索他鼻子放肆的线条,一只手指滑向鼻梁上挑逗的弯曲。“你说将来有天会告诉我,”我说。“鼻子是怎么断的。”

翰迪不想谈那件事。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不过我早已冒了很大的风险向他吐露内心话,向他坦承,而他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打退堂鼓的。于是,他简短地向我点个头,替他自己再斟一杯酒,然后把手从我的膝盖上抽开,让我很后悔。

经过长长的停顿,他平板地说:“我爸爸打断的。他是个酒鬼。无论有没有喝醉,我认为唯一能让他心情愉快的,就是去伤害别人。我恨不得他永远不要靠近我们。但他只要不在牢里,就偶尔会回来。他会把妈妈打个半死,让她怀上孩子,把她的每一分钱都偷走后就又跑了。”

他摇摇头,目光飘远。“我母亲个子很高,但身高对她没什么用。一阵强风就可以把她吹倒。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杀了她。有一次他回来,我当时大约十一岁,我告诉他别再动手、不准靠近她。我不记得接下来的情形,只知道我醒来时躺在地板上,感觉像被牛仔竞技赛的公牛践踏过。我的鼻子断了。妈妈被打得几乎跟我一样凄惨。她告诉我绝对不要再反抗爸爸了。她说试图反击只会使得他更生气。如果任他高兴后拍屁股走人,她会比较轻松。”

“为何没有人阻止他?她为何不跟他离婚,或申请保护令之类的?”

“除非把自己铐在警察身边,保护令根本没用。我母亲认为最好是把问题带去教会,他们说服她别跟他离婚。他们说拯救他的灵魂是她的特别使命。据那个牧师所言,我们应该要诉诸祈祷,祈祷爸爸回心转意、看见神的光芒而获得救赎。”翰迪冷冷地笑了。“假使我曾想过要做个虔诚敬神的人,这念头在听完牧师的话之后也消失了。”

原来翰迪也是家暴受害者,这令我十分震惊。但他比我更惨,因为他当时只是个孩子。我小心把声音控制得很平直,问道:“后来你爸爸怎么了?”

“他过了一、两年后回来。那时候我已经高大得多了。我站在拖车尾的门口,不让他进去。妈妈不断试着要把我拉开,但我毫不让步。他——”翰迪停下来,缓缓地揉着嘴巴和下颚,不愿注视我。我顿时强烈意会到:他正要说出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话。

“说下去,”我耳语。

“他拿了把刀追过来,将我困在一侧。我把他的手臂一扭,逼他松开刀子,然后一直揍到他保证从家里消失为止。他没再回来过。他现在在牢里。”他表情紧绷。“最糟的是,在那之后有两年的时间,妈妈不肯跟我说话。”

“为什么?她生你的气吗?”

“我起初以为是这样。但后来我发现……她是怕我。我痛扁老爸的时候,她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任何区别。”他现在看向我了,静静说道:“我来自血统不良的家庭,海芬。”

我看得出他是在发出警告。我懂了他的用意,他向来利用血统不良这一点来避免和任何人太亲密。因为让人亲近,意味着他们可能会伤你的心。我太了解那种恐惧。我曾跟它生活在一起。

“他砍伤你哪里?”我声音浊重地问。“让我看。”

翰迪像个醉汉般,目光呆滞地全神盯着我,但我知道那和威士忌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抹红霞飞过他高耸的颧骨和鼻梁。他拉起圆领衫下襬,直到露出体侧紧绷的肌肉。在光滑的小麦色皮肤上,有一条白色的细疤。他注视着我溜下椅子,跪在他身前,靠向他双腿之间亲吻那道疤痕。他停止呼吸,惊讶得不敢动弹。他的肌肤在我唇下散发着热气,他的小腿肌肉绷得有如钢铁。

我听见头上响起呻吟,然后像布娃娃般被他拉出他的膝盖之间。翰迪把我抱到沙发边,让我躺在丝绒衬垫上,跪在我身旁并扯开浴袍的带子。他的嘴覆盖住我的,燃烧着威士忌的甜味,顺手推开袍子的前襟。他温暖的手触摸我的乳房,捧起那柔软的圆弧,高高送进他的嘴里。

他的嘴唇罩住紧绷的尖端,舌尖温柔地打圈轻添。我在他底下扭动,无法静躺。乳尖几乎是疼痛地耸立,撩人的感觉随着他每次爱抚与旋转而窜向双腿交叉处。我呻吟着圈住他的头,他换到另一边乳房时,我的脊椎都要融化了。我缠住他的发丝,顺着他的头颅揉弄。我盲目地催促他回到我唇上,他野蛮地吸吮我,彷佛吻得不够深。

他手的重量安放在我的下腹,罩住那柔软的弧度。我感觉到他小指的指尖停在那深色三角洲的边缘。我抽噎地向上顶。他的手往下滑,而在他玩弄鬈毛时,我体内因空虚而开始悸动收缩。在那一刻之前,我从不觉得自己会因无法满足原始的需求而死。我发出呻吟,拉扯他的圆领衫。翰迪回到我的嘴,舔去我发出的每个声音,彷佛那品尝得到。“碰我,”我喘息着说,脚趾缩进丝绒靠垫之中。“翰迪,求你——”

“哪里?”他邪恶地低语,爱抚着我大腿间湿润的鬈毛。

我分开膝盖,全身颤抖。“那里。那里。”

他发出近似猫咪呼噜的叹息,手指一推将我打开,找到火热的蜜液,全力集中在让我狂野的位置。他的嘴揉辗我肿胀的唇瓣,轻轻拖曳。他的手从我腿间溜走,然后像要将我抬起来似的,把我收拢在他怀里,但他就只是抱着我,全身滑顺、骨头颤抖,吐出湿润的喘息。他低下头亲吻膝盖的圆弧、柔软有弹性的乳房、我喉咙绷紧的肌肤。

“带我上床,”我沙哑地说。我将他的耳垂含在牙齿之间,用舌尖扫过。“占有我……”

翰迪颤抖着放开我,转而坐在地板上并别开脸。他把双臂放在屈起的膝上,低下头深深地、嘶哑地喘息。“我不行。”他的声音闷闷的。“今晚不行,海芬。”

我很慢才意会过来。要想有条有理地思考,简直像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朦胧帘幕。“怎么了?”我低语。“为何不行?”

翰迪过了好长一段令人不安的时间才回答。他转而看着我,大腿张开跪坐。他伸手拉好浴袍的两侧盖住我,动作谨慎到似乎比方才的耳鬓厮磨更亲密。

“这样不对,”他说。“你才刚经历过危难,这样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不敢相信。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我的恐惧好像全数消失,不可以在这时候叫停。不可以在我如此强烈需要他时叫停。“才不是,”我抗议。“我没事。我想要跟你上床。”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做决定。”

“可是……”我坐起来揉揉脸。“翰迪,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专制吗?在把我挑起来之后,你——”我打住,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这是报复,对不对?报复昨晚的事?”

“不,”他恼怒地说。“我不会那样做。那与这个无关。要是你没注意到,我现在跟你同样兴奋。”

“所以我没有决定权?我不能投我的一票?”

“今晚不行。”

“该死,翰迪……”我全身都在发疼。“你打算让我饱受折磨,只为了你可以证明某个完全不必要的观点?”

他的手滑过我的腹部。“让我帮你释放。”

那就像是因为不能吃主菜,所以奉送一道开胃菜。“不,”我因挫败而满脸通红。“我不要只做一半,我想要完整的性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我想被当成有身体自主权的成年女性。”

“蜜糖,我们刚才已经证明我当你是成年的女性。但我不会把刚经历过濒死经验的人带到我的公寓喝酒,再趁她心怀感激时,大占便宜。不可以。”

我瞪大眼睛。“你觉得我是出于感激才跟你上床?”

“我不知道,但我想要缓个一、两天,降温一下。”

“已经降温了,你这个大混蛋!”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但忍不住发起脾气来。我整个人正要燃起熊熊大火时,被搁浅在那里。

“该死,我努力想做个绅士。”

“嗯,现在真是开始的好时机。”

我无法在他的公寓多待一分钟,我怕我会做出使两人都尴尬的事来。例如对他投怀送抱并苦苦乞求。我挣扎着从沙发起身,重新绑好浴袍的带子,走向门口。

翰迪立刻跟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回我楼下的公寓。”

“让我先去为你拿衣服回来。”

“不必麻烦了,从泳池出来的每个人也都是穿着浴袍。”

“他们里面可没有赤身露体。”

“那又如何?你怕有人会被欲望冲昏头,在走廊上突袭我吗?我有这么走运就好了。”我大步走出门口,进入走廊。事实上,我很感激那股骤升的怒气,它让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害怕电梯。

翰迪跟过来在我身旁等着,直到电梯门打开。我们一起进入,两个人都光着脚。“海芬,你知道我是对的。我们谈一谈。”

“如果你无意上床,我才不想谈论我们的感觉。”

他一手扒过头发,表情很困惑。“嗯,该死,这是第一次有女人这样对我说。”

“我不太能接受拒绝,”我咕哝。

“那不是拒绝,而是延后。如果杰克丹尼尔让你脾气这么差,我再也不倒给你喝了。”

“跟威士忌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本来的脾气就这么差。”

翰迪似乎了解到,不管他说什么,都只会更加激怒我。于是他保持策略性的沉默,直到我们抵达我公寓的门口。我输入密码,跨进门坎。

翰迪站着低头看我。凌乱不堪的他看起来令人胃口大开,性感得要命。但他毫无悔意。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他说。

“我不会接的。”

翰迪深长而慵懒地上下打量我,扫视裹着我身上、属于他的浴袍,和我缩起的赤裸脚趾。他的嘴角染上隐约的笑意。“你会接听的,”他说。

我利落地关上门。不必看也知道他正自负地咧嘴而笑。

正文 第十三章

棒天早上,我八点半进到办公室,立刻就被琴蜜、曼莎、菲尔和若柏团团围住。看到我没事,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询问我被洪水困在电梯里、以及后来如何脱身的经验。

“我设法在手机没电之前,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我解释。“他来了……嗯,之后一切就没事。”

“是康先生,对不对?”若柏问。“戴维告诉我的。”

“我们的房客康先生?”琴蜜问道,我怯怯的点头令她咧嘴一笑。

凡妮来到我的小棒间,一脸关切。“海芬,你还好吗?雷凯莉打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我了。”

“我没事,”我说。“跟平常一样准备工作了。”

她哈哈大笑。或许只有我听得出她笑声中隐含的嘲弄。“你真是敬业,海芬。很好。”

“对了,”琴蜜告诉我,“我们今天早上接到六通电话,都在问你是不是电梯里的女子。我觉得本地的媒体想从崔家的角度来大幅报导,所以就装傻说据我所知,那不是你。”

“谢谢你,”我察觉凡妮的眼睛微微瞇起。无论我有多不喜欢姓崔,她都比我更厌恶。

“好了,大家听着,”凡妮说,“回去工作吧。”她等到别人都离开我的隔间后,才愉快地说:“海芬,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喝个咖啡讨论你昨天跟凯莉开的会。”

“凡妮,对不起,但我没办法把开会讨论过的每一点都记得很清楚。”

“纪录在计算机里,不是吗?”

“我的计算机没了,”我抱歉地说。“沈在水里。”

凡妮叹气。“噢,海芬。但愿你对公司的财物更小心一点。”

“对不起,但我救不了它。水一直升高,而且——”

“那就查看笔记吧。你有做笔记吧?”

“有,但放在公文包里……包包里的每样东西都烂了。我会打电话给凯莉,尽力重现昨天开会的内容,但——”

“老实说,海芬,你就没法把公文包举起来吗?”她略带责备地看着我。“你非得惊慌失措、把每样东西都扔掉吗?”

“凡妮,”我谨慎地说,“渗进电梯里的水不只是地板上的小水洼而已。”她显然不明白当时的状况,但你万万不可告诉凡妮她对事情不了解。

她翻翻眼睛,露出微笑,好像我是捏造故事的小孩。“你这么会演戏,其实情况到底如何太难讲了。”

“嘿。”一个圆润轻松的声音插进来。杰克。他来到小棒间,凡妮转身面向他。她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将一束完美的浅色发丝塞在耳后。“你好,杰克。”

“你也好。”他进来,把我端详个彻底,然后伸手将我拉入怀里,很快地抱一下。我有点僵住。“对,我才不管你不喜欢被人碰触,”杰克说,继续抱着我。“你昨晚把我吓死了?我几分钟之前去过你的公寓,但没人应门。你来这里做什么?”

“工作啊,”我露出歪斜的笑容。

“今天不要。你今天休假。”

“我不需要休假,”我抗议,意识到凡妮冷硬的视线。

杰克终于放开我。“要,你要休假。放轻松,小睡一下。然后一定要打电话给盖奇、乔伊、爸爸,还有托德……他们全都想跟你说话。大家不敢打去你家,怕你在睡觉。”

我扮个鬼脸。“我得把整个故事重复四次?”

“恐怕是。”

“杰克,”凡妮甜甜地打岔,“我觉得没必要叫海芬休息,我们会好好照顾她。而且这可能有助于让她不去回想被困在电梯里的灾难。”

杰克表情怪异地看她一眼。“那不只是被困在电梯里,”他告诉她。“我妹妹像被困在饵料罐里的小鱼。我跟昨晚拉她出来的人谈过。他说电梯内部几乎已经淹满了,而且一片漆黑。他不知道换作其它女人,有没有办法像海芬处理得这么好。”

翰迪那样形容我?我既高兴又受宠若惊……我也着迷地看着凡妮的脸几不可见地迅速扭曲了一下。

“嗯,那你今天当然要休息,”她宣称,并且一手揽住我的肩,让我吓一跳。“我完全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海芬。你该告诉我的。”她热情地捏了我一把。她那昂贵香水的辛辣气味和手臂搭在我身上的感觉,让我起鸡皮疙瘩。“可怜的小东西,回家休息吧。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谢谢,没有,”我一点一滴地抽身。“真的,我没事,而且我想留下来。”

杰克疼爱地看我一眼。“去吧,甜心。你今天休假。”

“我有一大堆工作,”我告诉他。

“我不管。可以明天再做。对吧,凡妮?”

“对,”她开心地说。“相信我,要帮海芬代班一点也不难。”她拍拍我的背。“保重啊,小可爱。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她离开时,高跟鞋在办公室地毯上留下深深的尖印子。

“我真的应该留下来,”我告诉杰克。

他露出倔强的表情。“去看看爸爸,”他说。“他想见你。你们两个偶尔像文明人一样谈谈话又何妨?”

我叹息着拿起皮包。“当然。我过去这一、两天还不够刺激就是了。”

杰克的手插在口袋里,瞇起眼睛注视我。他把声音放低。“嘿……康翰迪昨晚有没有对你采取行动?”

“你是以哥哥、还是以朋友的立场在问?”

他不得不想了想。“朋友吧,我猜。”

“好吧。”我用轻到不行的耳语说下去。“我对他出手,而他拒绝我。他说他不想占我便宜。”

杰克眨眨眼。“真想不到。”

“他对这件事真的很专制,”我暴躁起来。“整个就是『我是男人,我才不会受你的态度左右。』”

“海芬,他是德州人。我们不是以感性和圆滑出名的。你若想要那样的男人,就去找个都会型男吧。我听说奥斯汀市那种男人很多。”

气归气,我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我很怀疑你知道什么叫都会型男,杰克。”

“我自知不是那种人就够了。”他微笑着坐上我办公桌的一角。“海芬,大家都知道我对康翰迪素无好感。但这件事上,我必须赞同他的作法。他做了正确的决定。”

“你怎么可以替他辩护?”

他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女人啊,”他说。“男人对你们主动时,你们不高兴,而男人不主动,你们却更生气。我发誓,男人说不过你们。”

有些男人对女儿很偏心。我爸不是那种人。假使我们能多相处一些,也许爸爸和我会有共同的观点,但他总是太忙、事情太多。我爸把抚养女儿的责任让给母亲独自掌控,而无论她如何削磨,就是没办法把方桩打进圆孔里。

母亲试图要我做个乖女儿,使得我态度更加恶劣。在她眼中毫无女人味的东西:我的弹弓、玩具枪、牛仔与印地安人塑料玩具组、乔伊给我的巡警玩具,要不是消失不见,就是转送出去。“你不想要那些东西,”她在我抱怨时说道。“那些东西不适合小女孩。”

母亲的两个姊妹对她的困难很同情,因为她显然拿我没办法。但我觉得她们为此暗自得意。尽避丈夫买不起河橡图的豪宅,但她们有办法制造出像凯琳、洁希和素姗这般完美的小淑女。似乎拥有世间一切的母亲,却对我一筹莫展。

我向来知道,要是母亲还在世,我绝对无法上韦斯利学院。她非常坚决地反对女性主义,我并不认为她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传统价值观对她这个有钱人的妻子很适用,也可能是因为她相信女人永远无法改变世事的秩序,和男人的本性,而她可不会拿自己的头去撞墙。她那一代的许多女性都相信容忍性别歧视是种美德。

不管理由为何,母亲和我显然是有差异的。她的死让我得以拥有自己的信念、去上我想上的大学,这让我很内疚。爸爸对这一点当然不太高兴,可是他太哀恸,不想为此与我争执。而且把我送离德州,他可能也松了口气。

我在往河橡园的路上打电话给爸爸,确定他在家。既然我的车被停车场的洪水彻底给毁了,我是开租来的车。管家西丽在前门迎接我。就我记忆所及,她一直为崔家服务。连在我小时候,她看起来就很老了,脸上一道道皱纹深得可以塞一角钱的硬币进去。

西丽朝厨房去时,我去见爸爸,他悠哉地待在客厅里。那个房间的两边入口各有一座落地壁炉,大得足以容纳一辆车。我父亲在房间一端,轻松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双脚跷起。

从离婚之后,我还没跟爸爸真正相处过。我们只短暂见过几次,周围都有其它人在场。我们两个似乎都觉得单独谈话所造成的麻烦会比好处更多。

看着父亲,我发现他变老了。他的头发白多于灰,深如烟草般的肤色也转淡了,显示他较少待在户外。他有种就此安顿的气质,看起来像个停止奔波劳碌、不再急着忙下一件事的男人。

“嘿,爸。”我倾身亲吻他的脸颊,坐在他旁边。

他深色的眼睛仔细端详我。“你刚经历大难,但看起来还不坏。”

“是啊。”我朝他咧嘴笑了。“谢谢康翰迪。”

“你打电话给他,是不是?”

我知道他想谈什么。“是的,幸好当时带了手机。”他还来不及追问,我已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猜心理治疗师收假回来时,她就有精彩的故事可听了。”

一如我所预料的,爸爸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你去看头部医生?”

“别用『头部医生』(or)这个词,爸爸。我知道以前大家是这样称呼心理医生的,但现在它有不同的意思。”

“什么意思?”

“俚语中,用来称呼擅长……某种卧室行为……的女人。”

案亲摇摇头。“年轻人啊!”

我笑开了。“那个词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让你跟得上时代。所以……对,我有去看谘商师,到目前为止,她给了我很多的帮助。”

“那是浪费钱,”爸爸说,“付钱要人听自己诉苦。他们只会说些你爱听的话。”

就我所知,爸爸大概跟心理谘商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儿。“爸,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心理学的学位。”

他阴沈地看我一眼。“不要告诉别人你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认为你有问题。”

“我不介意有人知道我有问题。”

“你仅有的问题都是你自找的。像我明明叫你不要,你还是偏要嫁给谭尼克。”

我悲伤地微笑,想到父亲从不肯放过任何一次说“我早就告诉过你”的机会。“我已承认你对尼克的看法是正确的。你大可不断提醒我,我也可以再三承认我错了,但我想那没什么意义。况且,你处理的方法是错误的。”

他的眼中闪过恼怒的光芒。“我过去坚守原则,将来也一样。”

不知他这些为父之道的概念是哪里学来的?或许他认为,让他的孩子拥有他童年不曾有过的严父,对孩子是有益的。他害怕承认自己有任何不对,他认为这象征力量。在我看来,这象征软弱。

“爸爸,”我迟疑地说,“我很希望即使在我做错的时候,你也能在感情上支持我。但愿连我搞砸的时候,你也能爱我。”

“这跟爱没有关系。你需要学习生命中的决定都有后果,海芬。”

“我早已学到。”我面对过连爸爸都不晓得的后果。如果我们的父女关系不是这样,我好想向他倾诉。但那需要好几年才累积起来的信任感。“我不该一头热地匆忙嫁给尼克,”我承认。“我应该更懂得判断。但爱上错误对象的女人,也不是只有我一个。”

“你这一生,”他苦涩地说,“只想要反叛你妈妈或我所说的话。你比三个儿子加起来更叛逆。”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得到你的注意。我愿意做任何事,换得跟你相处一段时间。”

“你长大成人了,海芬玛莉。你需要克服小时候有或没有得到的东西。”

“我正在克服,”我说。“我已经不再期望你不是你。我希望你也能为我这样做,那么我们或许就不会再对彼此如此失望。从现在开始,我将努力做出较好的选择。但如果那表示会做出让你生气的事,我不在乎。你不需要爱我。反正我爱你。”

爸爸似乎没听见那句话。他专心地想查明某件事。“我想知道你和康翰迪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在跟他交往吗?”

我淡淡一笑。“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名声远播,”爸爸警告。“他生活的步调就是放荡不羁。不是结婚的料子。”

“我知道,”我说。“我也不是。”

“我警告你,海芬,他会像上了蹄铁的马一样践踏你。他是个没用的东德州红脖子。不要再给我理由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我叹气看着他,爸爸永远认为他最懂。“告诉我,爸……哪个男人适合我?举例给我看看,哪个男人是你赞许的。”

他舒舒服服地往后靠,粗壮的手指在上腹部打鼓。“梅乔治的儿子飞栩。他有一天会发财。个性好、一家子都很可靠,长得也好看。”

我吓呆了。我曾经跟梅飞栩念同一个学校。“爸,他是全世界最枯燥、最没精打采的人他跟冷掉的意大利面没两样。”

“那许山姆的儿子呢?”

“许麦可?乔伊的老朋友?”

爸爸点头。“他爸爸是我所知最好的男人之一,敬畏上帝,工作勤奋。麦可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年轻人。”

“麦可吸食大麻成瘾了,爸。”

案亲一脸受到冒犯的表情。“他才没有。”

“你如果不相信我,就去问乔伊。许麦可自己一人就可以负担哥伦比亚数千个大麻农民一年的收入。”

爸爸厌恶地摇头。“年轻一代的人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这两位是你最棒的人选,爸……那个没用的东德州红脖子看起来要好得多。”

“如果你跟他交往,”父亲说,“你要确保他知道他绝对无法染指我的钱。”

“翰迪不需要你的钱,”这么说让我很有快感。“他自己有钱,爸爸。”

“他会想要更多的钱。”

苞父亲吃完午餐后,我回到公寓小睡。醒来时,我重新思考我们之间的对话,很难过他对真正的父女沟通缺乏兴趣。我觉得很沮丧,知道我永远无法从他身上获得我愿意给予他的那种爱。于是我打电话给托德,把这次的拜访告诉他。

“你说对了某件事,”我说。“我的确有可悲的恋父情结。”

“大家都有啊,甜心。你并不特别。”

我轻笑。“要不要过来一起去酒吧喝一杯?”

“不行。今晚有约会。”

“跟谁?”

“一个非常火辣的女人,”托德说。“我们一起健身有一段时间了。你呢?跟翰迪结案了没?”

“没。他今天应该会打电话来,但到目前为止——”我听到插拨声时顿了顿。“那可能是他。我得挂了。”

“祝你好运,甜心。”

我切到第二通电话。“哈啰?”

“你还好吗?”翰迪拉长的语调缓缓刺激着我每根神经。

“还不错。”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吱吱响的气球。我清了清喉咙。“你好吗?……昨天有没有拉伤哪一条肌肉?”

“没有,一切都正常运作。”

我闭上双眼吁口气,沈浸在等候对方开口时的温暖静默之中。

“还在生我的气?”翰迪问。

我不禁露出微笑。“大概没有吧。”

“那么今晚愿意跟我出去吃晚餐吗?”

“好。”我的手指紧紧缠着电话。我纳闷自己在做什么,竟答应跟康翰迪出去约会。家里的人会晕过去的。“我喜欢早点吃,”我告诉他。

“我也是。”

“六点到我公寓来?”

“准时到。”

他挂掉电话后,我静静坐了几分钟思考。

我知道爸爸会说我居然跟康翰迪出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一开始约会的时候,本来就无法确定会如何演变。必须要给他机会展现真正的自己……而且要相信他的表现。

我穿着牛仔裤、高跟鞋和水仙黄的系颈露肩上衣,用闪亮的小别针将系带与上衣固定好。我用电烫棒把头发整理得闪闪发亮、发尾全部往上翻。因为天气闷湿,我化了最清淡的彩妆,只刷了点睫毛膏和搽点樱桃色的唇彩。

我忽然想到自己对于跟翰迪上床,比以前把第一次交给尼克时,更要紧张得多。可能是跟第一个男人上床时,他会因为我没经验而通融。然而,跟第二个男人上床,对方会有比较多的期望。我最近做女性杂志上的小测验一点帮助也没有。测验标题是“你的床上功夫好吗?”而我的得分被列在羞怯可人儿这一级,上面写满各种增进淫荡魅力的建议,其中大部分听起来都很疯狂、不舒服,甚至很不雅观。

我听到门铃响起时,是六点刚过几分钟,我的精神已经绷到全身骨骼感觉像被人用金属螺丝栓紧。我打开门。但门外不是翰迪。

尼克站在那里,西装领带俱全,打扮得很完美,面露微笑。“惊喜吧,”他说完,就趁我来不及移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正文 第十四章

我转身后退,想要挣脱,但他跟着我跨进门坎。尼克的目光丝毫未曾动摇。我拍开他的手、面对他时,谨慎地不让内心的戒备表现在脸上。

我感觉自己彷佛落入恶梦之中。这事不可能真的发生,然而悲痛、恐惧与愤怒却好像无数的小虫,爬满了我的全身,而这些感觉真是太熟悉了。那是我长达两年的时间确切地身处其中的环境。

尼克的外表看来健康而且似乎体能甚佳,比我们还有婚姻时胖了一些。只是,较为圆胖的脸上透着跟他的年龄并不相称的稚气。不过,他整体给人的感觉似乎像个干净、富裕而保守的男士。

只有像我这么了解他的人才能识破那层外表的里面住了一个魔鬼。

“我要你离开这里,尼克。”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敌意。“天哪,玛莉,我好几个月没看到你,这是你说的第一句话?”

“我又没有邀请你来这里。你怎会找到我的公寓?楼下的警卫怎会让你进来?”戴维每次都会先得到住户同意,才让访客进门。

“我找到你工作的地方,去了你的办公室,也跟你的经理凡妮谈过话,她告诉我你住在这栋大楼。她让我自己上来,还说有空要带我在休斯敦四处看看。”

“你们是一丘之貉,”我不悦地说。可恶的凡妮!我曾把我跟前夫不合的事情告诉她,看来她正似乎唯恐天下不乱,想替我找些麻烦。

尼克更往公寓的内部走去。

“你要做什么?”我往后退。

“只是过来打声招呼。我进城来一家保险公司应征工作,他们需要一个估价师。我应该可以得到这个工作,我绝对是他们最好的人选。”

他来休斯敦应征工作?这想法让我想吐。这个城市虽然有多达两百万的人口,但要我跟我的前夫住在同一个城市,还是太挤。

“我对你的事业前景没有兴趣。”我尽力让声音保持稳定。“你跟我早就没有关系了。”我朝电话走去。“请你离开,不然我要找警卫上来了。”

“别这么夸张好不好?”他低声说,还翻个白眼。“我是来帮你忙的,玛莉,如果你让我把话说完——”

“我的名字是海芬,”我的口气强硬。

他状似面对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孩那样摇摇头。“好吧,真是的,我只是有些你的东西想要还给你。”

“什么东西?”

“丝巾啦、皮包……还有你凯倩姑姑送你的幸运手炼。”

我曾要律师索回那条手炼,尼克却说丢掉了。我早该知道他别有心机。但是有机会拿回来,我还是很想要。这件来自过去的礼物对我意义重大。

“很好啊。”我听见自己以不在意的声音说。“手炼在哪里?”

“放在我的旅馆,”他说。“你明天跟我见面,我带给你。”

“送来还我就可以了。”

他微笑。“海芬,人总要付出才能有收获。我可以把包括手炼在内的东西还给你,但你必须亲自跟我碰面。我只是想跟你谈话,如果你希望,可以选一个公开的场所。”

“我只希望你离开。”我担心翰迪随时可能出现,而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预测了。我的皮肤开始冒汗,使得衣服的料子似乎黏在身上。“我正在等人,尼克。”

但我立刻知道,这句话说错了。这下子他更不可能走了,尼克当然想要看看下一个男人是谁。

“你没说你跟人约会。”

“嗯,现在有了。”

“你认识他多久了?”

我冷冷地瞪着他,拒绝回答。

“他知道我吗?”尼克继续施压。

“他知道我离过婚。”

“你跟他上床了吗?”他的声调很轻,但目光里充满愤怒与危险。

“你没有权利多问。”

“或许他在你身上的运气会比我好。”

“或许。”我反驳,并在看到他眼中出现惊讶的愤怒时,感到一丝满意。

我感觉到门口有动静……翰迪高高的身影出现,他停下来衡量情况,双眼在尼克转过去面对他时微微瞇起。

我知道翰迪立刻领悟我的访客是谁。他可以从沉重到足以让人瘀青的空气里的愤怒,以及我惨白的脸看出来。

我从未料到我可能有机会亲眼比较两个男人外表的差异。然而,当他们都站在同一个房间时,不比较是不可能的。客观来说,尼克比较英俊,五官比较小,线条比较利落。但翰迪更为粗犷而好看,尤其充满全身的自信,使得尼克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非常的不成熟。

尼克那原来充满攻击的站姿,在与翰迪对看的时候,逐渐软化下来,而且真的往后退了半步。不管尼克曾经想象我跟怎样的男人约会,他绝对没有料到是像翰迪这样的人。我的前夫向来以为他比所有人都优越,我从未见他如此货真价实地被矮化。

我突然顿悟,像翰迪这样见多识广、自信满满的男性,其实正是尼克长久以来一直假装自己是那样的原型。尼克的内心深处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假男人,而由于那伪装总被我偶尔看破,所以他便为此勃然大怒。

翰迪走进公寓,毫不犹豫地经过尼克身边来到我面前。我在他伸手搂住我时瑟瑟发抖,他的眼睛在低头注视着我时,变成深海那般湛蓝。

“海芬,”他低声说。他的声音似乎解开了那将我的肺部紧紧揪住的重镇——我到此时才发现我一直屏着气。我吸进一些空气。他的拥抱更加用力,我感觉他的活力恍若电流灌进身体。

“给你,”翰迪说着把某样东西塞进我手里。我低头看去,那是一把花,用包装纸包得很漂亮的一束掺杂了多种颜色的花,包装纸沙沙作响,花儿芳香扑鼻。

“谢谢,”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他微微一笑。“去把花插起来吧,蜜糖。”而后,他居然当着尼克的面拍了我的臀部一下。男性表达“这是我的人”的典型手法。

我听见我的前夫猛地吸一口气。我很快扫去一眼,发现他的脖子已经因为愤怒而急速胀红。曾有一段时间,这种迹象就是我快要遭殃的无声宣告。但,那样的时间过去了。

我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看见尼克的怒火,我的膝盖开始不安地抖动……对翰迪有着些许不悦……但最多的情绪是胜利的感觉,因为我知道不管尼克多么想要惩罚我,他已经不能那样做了。

虽然我从未特别喜欢翰迪的霸气,这时则细细加以品味。毕竟要对付尼克这种恶霸,只有比他更恶霸的人才压制得住。

“什么风把你吹来休斯敦?”我朝厨房走去时,听见翰迪聊天似地问。

“来面试一个工作,”尼克以显然顺从许多的声音回答。“我是谭尼克,海芬的——”

“我知道你是谁。”

“我好像没听到你贵姓大名。”

“康翰迪。”

我往后瞥视,发现两人好像不打算跟对方握手。

这名字彷佛让尼克想起什么事,我看到他的表情好像有所领悟、却又抓不住内容。“康翰迪……你以前跟崔家不是有一些过节?”

“可以这么说,”翰迪大大方方地回答,故意停顿一下才又说:“现在则跟他们其中的一个很熟。”

这当然是指我,而且是故意去戳尼克的痛点。我朝翰迪警告地瞪去一眼,但他根本不理我,接着尼克的脸好像气得快要爆发,差点开始发抖。

“尼克有事就要走了,”我很快地打圆场。“再见,尼克。”

“我再打电话给你。”

“请你不要打。”我转身面向水槽,不愿再看我的前夫任何一眼。

“听见了吗?”翰迪小声说。他们又简短且低声地说了一些话,接着门才坚定地关起来。

我略微颤抖地吁出一口气,这时才发现因为把花束握得太紧,我右手大拇指底下的地方竟渗出了血滴。被花茎上的刺戳到了。我打开水龙头清洗伤口,在花瓶里装水,再把花束插进去。

翰迪在我身后出现,看见流血的手,拿起来检查。

“没怎样,”我说,但他还是拉着我的手过去冲水,直到他满意了才抽一张厨房纸巾,对折了几次。

“用它压住。”他面对着我,把纸巾放在我的手掌上。尼克的出现让我完全乱了方寸,整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非常不快乐地想,看来我并无法把过去像一双旧鞋那般,说抛开就抛开。我永远摆脱不了它。我可以往前走,但尼克永远可以找到我、随时走进我的生命,逼我想起曾拚命想要遗忘的一切。

“看着我,”翰迪等了片刻才说。

我不想看他,我知道他可以轻易看穿我的想法。托德说过的话在我耳边想起……“你观察他的眼睛。他或许做着手边的日常杂事,但他永远在评估、在学习,分分秒秒都不停止……”

但我依然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

“你知道他来休斯敦?”翰迪问道。

“不知道,我也吓了一跳。”

“他要做什么?”

“他说他想把我一些旧东西还给我。”

“哪些旧东西?”

我摇摇头,没有心情把凯倩姑姑手炼的事告诉他,更不想解释我之所以没有带走,是因为我挨了打而且被扔在自家房子的门阶上。

“一些我已经不想要的东西,”我说着谎。我把手收回来,拿开纸巾。血已经不流了。

“你在门口跟尼克说了什么?”

“我说,如果他敢再出现于这里,我会踢他的屁股。”

我的眼睛张大。“你不会真的那样做,对吧?”

他一脸的得意。“我当然会。”

“噢,你这傲慢的……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自以为是地插手……”我支支吾吾地越说越小声。

翰迪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样子。“那是你想要的情况,不是吗?再也不要见到他。”

“没错,但我不要你替我决定!那感觉就像这辈子都被霸道的男人层层包围,而你可能变成其中最严重的一个。”

他居然还敢露出微笑。“你有办法对付我的。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被驯服了。”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是吗,像马术比赛那些堪堪被皮带绑住的野马。”

翰迪的手臂拥住我。他低下头,深沈的声音在我耳边爱抚着。“我认为你可以胜任愉快。”

一波难以解释的热燎原而过,那是一种很深入的兴奋感,强烈到我无法将之定义。而后我的胃开始怪怪的,我感到害怕和全然地被欲望所掌握。

“值得尝试,不是吗?”翰迪轻问。

我不很确定他在说什么。“除非你保证不再这样独断独行,我任何事都不会尝试。”

他的鼻子磨蹭我的耳后。“海芬……你当真以为我会任由其它男人打我的女人的主意?我如果纵容那种事发生,我还算是男人吗?我连德州人都不是了。”

我的呼吸发生困难。“我不是你的女人,翰迪。”

他用两只手捧住我的头,把我的脸往上抬,两只大拇指抚弄着脸颊。他看着我的眼神足以令我的神智飞到九霄云外,并启动了让我从头到脚趾都燃烧起来的煽情画面。“那正是我们要改善的事。”

包多的蛮横与傲慢,我昏沉沉地想。然而,即使知道那是多么的不应该,我依然觉得他的态度让我充满欲望,使得我的每一条血管都热血奔腾。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衬衫。

那是一件可能比一般人一个月的房贷都要昂贵许多的美丽灰色薄衬衫,而后我看见手掌上的血迹在衬衫上染了一个红点。

“糟了。”

“怎么回事?”翰迪低头看着我的手。“真是的,又流血了。我们需要一个贴布。”

“我的手没关系,我很抱歉弄脏了你的衬衫!”

他似乎觉得我所关心的事很好笑。“那只是一件衬衫。”

“希望我没毁了它.。如果我赶快用水浸一下,或许还可以洗掉……”我皱起眉头看着那个污点,动手要解开扣子。“它应该是真丝混纺的材质,或许我不该用水洗。”

“不要管衬衫,让我看看你的手。”

“它是不是只能干洗?洗标怎么说?”

“我从来不看洗标。”

“男人真懒。”我又解开一个扣子……再一个。我的手指慢下来,不过没有停止。我正在脱他的衣服。

翰迪没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脸上好笑的神情已消失无踪。他的胸膛在白得耀眼的内衣之下彷佛冻结了那般,但他的呼吸随着我手忙脚乱的进度加快。

我把衬衫下襬从牛仔裤的裤头拉出来,细薄的衣料因为他的身体而打绉,且触手都是热的。

好个男人。这么好看、超群的男人,竭尽力气隐藏其危险的一面……他实在让人迷醉。我伸手要解开袖口时,手指是发抖的,漂亮的扣子被我把它们从浆挺的厚层布料推出来。

翰迪静止地任由我将衬衫从肩膀拉下。当衬衫来到手腕,他的动作好像他正在作梦,慢慢地将手臂从袖子里抽出来。他扔下那件衣服,向着我伸出手。

我在他将我拥住时全身虚软,他火热的嘴降了下来,寻找并给予压力。我环住他的背,找到内衣之下、脊柱两旁强壮的背肌。

他的嘴唇滑到我的喉咙,轻轻地探索,直到我扭动并拱身抵住他想要更多。兴奋的感觉在全身熊熊燃起,我不再思考,不再企图控制任何事。

翰迪抱起我,让我坐在小小的厨房中岛上,我的腿悬宕着。我闭上眼睛抵挡天花板射下的强烈人造光线,他的嘴温柔但贪婪地覆了下来,双手爱抚着我的腿,要它们分开。天哪,他实在太擅长亲吻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不管是尼克或任何人,如此十万火急的热让我打从核心深处开始融化。

我突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好紧,露背上衣彷佛嵌入我的胸脯,使得我胡乱拉扯,只想挣脱它的束缚。翰迪推开我的手。我感觉他在对付那两条系带,从后面解开打结的地方。

露背上衣松开来滑到腰部,我只感觉胸部好重,乳尖则因接触到冷空气而变硬。翰迪伸手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形,低头沿着我胸前的雪白缓坡巡游。他的唇缓缓旅行到深粉红色的顶端。当他开始吸吮、轻轻囓咬,呻吟声在我的喉咙里开始膨胀,而他逐渐从一边进行到另一边。我用力地呼吸,抱紧他的头,触手所及的头发如丝般柔滑,他的味道宛如香根草那么好闻。

他将我往上拉,那双手臂强壮得惊人,而后他一手托住我的头再度亲吻我。他的手指揉弄着才刚被他的舌头濡湿的乳尖。

我紧紧抓着他、抓得非常近,需要再多、再多一点点……

他似乎能理解,一边在我耳边低语,一边解开我的牛仔裤、拉下拉炼,而后往下褪。

这时,我里面的什么东西突然断掉。

我突然没来由地全身发冷,好像猛然被扔进冰河里面。我看见尼克的脸、感觉像是尼克抱住我,用他的腿逼我张开我的腿。我的胸膛突然剧痛,好像心脏病即将爆发,胆汁开始大量分泌。

我破碎了,大叫着推开他,差点从坐着的厨房中岛跌到地上。翰迪抓住我,让我双脚落地,但是那一刻的我已经失去理智,我严厉地喝叱他,不、走开,不要碰我,不要、不要,我又踢又推,像野生动物那般张牙舞爪地往后退。

我必曾昏过去片刻,因为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我缩在沙发上,翰迪站在一旁看着我。

“海芬,看着我,”他说,而且一直说到我听从。我看到一双蓝眼,而不是榛色的眼珠。我像溺水者那般,死命地、专注看着。

翰迪用他的衬衫盖住我裸露的上身。“深呼吸,”他充满耐心地说。“我不会碰你。不,坐好别动,深呼吸。”

我的胃抽筋抽到好痛,我觉得我一定会呕吐出来。幸好,急促的呼吸逐渐缓和,成为比较悠长的呼吸,恶心的感觉也慢慢消失。看见我的气息稍微回复正常,翰迪用力地点个头。“我去帮你倒一杯水。玻璃杯放在哪里?”

“水槽右边的柜子,”我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去了厨房,我听见流水的声音。当他不在,我穿上他的衬衫,把自己紧紧地里住。我好似休克之后那般,手脚笨拙、身体簌簌发抖。等我领悟刚才是怎么回事,以及我怎样像疯子般惊恐地推开他,我真的好想死。我用手臂抱住头。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已经没事。那感觉是如此美好,然而所有的兴奋与愉悦竟在剎那间转变成惊恐。

我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如果我在这时都无法跟这个男人在一起,那么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跟任何男人有亲密关系了。我将永远都无法恢复正常。

绝望的感觉将我整个淹没,我缩进了沙发的角落。翰迪在咖啡桌上面坐下来,面对着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把一杯水递给我。我的嘴彷佛真的吞了一堆沙子那么干,我渴得不得了地喝着。可是,才喝几口,反胃的感觉好像又要翻上来,我把杯子放到一旁。

我强迫自己看着翰迪。他黝黑的脸孔之下透着警觉的苍白,双眼的蓝好像在放电。

我的脑筋一片空白,我该对他说什么呀?“看来我还是不行,”我听见自己嗫嚅地吐出话语。“我很抱歉。”

他的视线锁在我身上。“海芬……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问题?”

正文 第十五章

我真的不想深谈。我希望翰迪走开,给我一些隐私、任我缩在黑暗中哭泣。我想哭着入睡,然后永远不要醒过来。然而,事情太过明显,除非我把刚才状况解释清楚,他哪里也不会去。何况,老天知道,我的确欠他一个解释。

我笨拙地指着咖啡桌对面的一张椅子。“如果你不介意……我觉得你坐到那边去,我说起话来会比较容易。”

翰迪摇头。他脸上唯一表现出情绪的地方,是浓眉间紧紧皱出的两条线。“不,”他以嘶哑的声音说。“我认为我大概知道你可能要说什么,而我希望你说出来的时候,我能在你的身边。”

我把视线自他身上移开,缩进他那件衬衫的绉褶里面。我讲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刚才那情况……呃,我之所以会有那种行为,是因为……我的婚姻留下了一些问题。因为,尼克……虐待。”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我不敢看他。

“开始时没什么,”我说,“后来,越来越严重。”

他说的话,他对我的要求……那些耳光、尖叫、惩罚……我一再地原谅他,而他也一再地保证绝不再犯……但暴力一再重演,而且每况愈下,而他永远都说是我引起的。永远都是我的错。而我相信他。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把一切都说给翰迪听。整件事可怕到了极点。那彷佛一辆火车在我眼前撞毁,而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除了我并非旁观者,我就在那里面,我是那辆火车。我彷佛告解那般,说出了我若比较理智、或比较爱面子时,定会加以过滤,便绝对不会吐露的最底层的秘密。然而,此时此刻,过滤的机制全都失去作用,我所有的防卫都倒塌了。

翰迪面带警戒的神色专注地聆听着,他的侧面充满阴影。但是他的身体全然地紧张,手臂与肩膀上的肌肉不时地猛然一跳,说明他或许并未用言语表达,心里其实非常激动。

我甚至把最后一夜的情况告诉他,我被强暴、而后被扔出家门,我赤着脚走到杂货店。我一边说,一边看见我所经历过的丑恶,全身一阵又一阵地打冷颤。

不过,说出来真的好像卸下心上的巨石。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许多。也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等我把这些包袱全部卸除,我跟翰迪在一起的机会,也将随之消失。多说一个字,机会便减少一分。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想要这样的烫手山芋。或者,这样反而最好,因为我显然也还没准备好要进入另一段关系。

所以,这就是再见了。

“我不是故意误导你到那一步,”我对翰迪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在玩火,跟你有关的任何事,都是这样。不过——”我的眼泪冒了上来,我用力把它眨掉,七手八脚地快快往下说:“你是这么好看、这么会亲吻,而且我昨天晚上是那么地渴望着你,我以为我可以克服,然而我实在被打碎得太彻底了,我就是没办法。我没办法。”

说完这些,我安静下来。我的眼泪不肯停止。我想不出我还能对翰迪说什么,所以我只说,如果他想离开,我可以理解。不过,他只是站起来,走到壁炉的前面,一手撑在壁炉架上,瞪视着什么也没有的小小空间。

“我要去找你的前夫,”我终于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等我把他料理完毕,剩下的他将装不进一个该死的火柴盒。”

我听过很多更大声、也更多采多姿的威胁,但这是最发自内心的一个,同时也让我颈背上的汗毛全都竖立了起来。

翰迪这时才转头看着我,他的表情让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流光了。这并非我第一次跟想用眼睛杀人的男人同处一个房间,幸好,这次他的对象不是我。然而,那依然令我颤动。

“尼克不值得你因他而坐牢,”我说。

“这可说不一定。”翰迪注视着我片刻,看见了我的不安。他的表情刻意地软下来。“以我成长的方式,『他该死』已是无懈可击的合法答辩。”

我差点露出微笑。我让我的肩膀松下来,说完自己的灾难之后,我感觉所有的力量都已流失。

“不管你怎样教训他,都改变不了我的现况。我已经破碎了。”我拿起一只袖子按一按眼睛。“我好希望曾在嫁给尼克之前跟其它男人在一起,那样我至少还能对性生活留有比较美好的经验。然而,事实如此……”

翰迪专注地看着我。“剧场首演那一夜……你是否在我吻你的时候,想起了尼克?所以才俊被热水淋到的猫那样快速跑走?”

我点头。“我的心底喀嚓一响,好像我又跟尼克在一起,我只知道必须赶快跑开,不然又会受伤。”

“你们的情况从一开始就这么不好吗?”

谈着我可悲的性生活实在非常羞辱,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毫无自尊可言了。“刚开始还可以吧,但是随着结婚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可怕的事在卧室里开始发生,我变得只希望它快快结束。因为,我知道尼克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得到愉悦。而且,有时候会痛,你知道的,如果我比较……干。”人如果可能因羞辱而死,我早就躺在太平间的验尸台上了。

翰迪走过来,在我旁边的沙发坐下,一只手臂放在沙发的椅背上。他这样靠近,让我缩了一下,但是我不能不看着他。穿着那件雪白的圆领衫,他显得不可思议的阳刚,令人无法把视线从那颀长的身体与被太阳烤过的肌肤上移开。只有脑筋有问题的女人,才会不愿跟他上床。

“看来,我们结束了,是吧?”我勇敢地问。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的喉咙好紧,我摇头。

“你想要什么,海芬?”

“我想要你,”我冲口说了出来,眼泪也再次迸出。“可是,我得不到你。”

翰迪稍微移近,握住我的双手,强迫我看着他。“海芬,甜心……你已经得到我了。”

我看着他,热泪盈眶。他的眼睛充满备受煎熬的关切与愤怒。“我哪里也不去,”他说。“而且你并没有破碎,只是害怕,这是任何女人平白无故受了个人渣那样对待之后,都会有的反应。”接着他略微停顿、低咒一声,深吸一口气、专注地凝视。“现在你愿意让我抱你一下吗?”

觉察到自己做什么之前,我已经爬到他的腿上。他将我松松揽住,轻轻地摇、低声抚慰着,那安慰带来如此美好的感觉,令我很想继续再哭。我往他颈间味道好闻得不得了的皮肤上轻轻磨蹭,找到他下巴上胡须桩子开始出现的地方深深闻嗅。

他把嘴转向我,轻而温暖地印上柔情的吻,但这已足够使得我的全身又闷烧起来。我的嘴唇分开,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他。

但即使我回吻着,感觉到在我身下、来自他身上的亲密压力时,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翰迪抬起头,眼睛是两湛融化的蓝。“问题在这里吗?”他往上顶,硬挺的小山丘向我推进。“感觉到这个,使你紧张?”

我扭动着点头,整张脸都红了。但是我没有试图离开他,只是静坐着发抖。

他的双手沿着我的肩膀及手臂往下,隔着衬衫轻轻爱抚。“你觉得我跟你去做心理治疗,好不好?那会不会有帮助?”

我无法相信他愿意为了我而去做这件事。我在脑海中构筑那个画面,我跟翰迪以及苏珊坐下来讨论我的性问题,接着我摇摇头。

“我想现在就修补它,”我实在太绝望了,有点孤注一掷。“我们……就直接去卧室做做看。不管我说什么、即使我想临阵脱逃,你都不要管我,尽避压住我、继续做,直到它完成以及——”

“真是的,我们才不做这种事呢。”翰迪惊骇的表情像动画那般夸张。“你又不是要被上鞍的野马,我并不需要驯服你、或强迫你。你需要的是——”他因为我轻轻移动位置而猛吸一口气。“蜜糖,”他的声音好紧,“当我所有的血液从脑袋离开时,我的思考常会出错。或许你应该坐在我的旁边就好。”

我们彼此压住的地方,脉搏正发出强烈的悸动,好似我们的肌肉正自有主张地相互调情。我发现给自己一点时间习惯他之后,我已经没那么紧张了。我更深入地钻进他的怀中。

翰迪闭上眼睛,喉间发出类似窒息的声音,脸上似乎胀红了些。我感觉到身下那厚重的压力正一分分滋长。

翰迪的睫毛往上扬起,黑檀木般的脸上因为泛着红晕,使得那对眼睛更加湛蓝。他看看我的,好吧,“他”的衬衫前襟,那里微微打开的空间正若隐若现地展露我的胸脯。

“海芬……”他的声音只能说是沙哑的低吼。“你尚未准备要做的事,我们都不做。所以,我们去帮你穿好衣服,我带你出去吃晚餐。我们可以喝点酒,你也好放松下来。这件事我们以后再思考该怎样处理。”

可是,我觉得以后就来不及了,我想立刻就弄清楚我到底可不可以。我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正逐渐消退,看见他的喉咙出现薄薄的一层汗,让我渴望亲吻他。我想要给他欢愉。而且,拜托啊,老天,我也想要用美好的经验取代那些丑恶的。

“翰迪,”我试探地开口,“你可以包容我一下吗?”

他的嘴出现一抹微笑,伸手把两边的衣襟拉紧,用他的指背抚过我的脸颊。“只有一下吗?或者很多?尽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依我的感觉……如果我们现在进去卧室,尝试一些事,只要你……慢慢进行,我觉得我可以接受。”

他的手静止下来。“万一你又想起往事,怎么办?”

“我认为它不会再造成那么巨大的困扰了,因为我已经把每件事都跟你说开,而且我知道你理解我的问题在哪里。所以,如果我害怕,我随时可以告诉你。”

他看着我,长长地思考。“你信任我吗,海芬?”

我的胃有点小骚动,但是我不理它。“我信任你。”

翰迪没再多说,只是把我从腿上抱开、让我站到地板,跟着我往卧室走。

我有一张老式的黄铜大床,它既坚固又美丽,而且重达一吨,是怎样都不会撼动其分毫的。床上铺着奶油色的床罩,放着许多使用古董级蕾丝婚纱做成的抱枕。处身这非常女性化的环境,翰迪看起来更为高大,也更具男性的雄强之美。

不过是很平常的动作:两个人一起进入卧室;但是在我的心中,我所投注其中的意义、情绪与一切的一切,都非比寻常。

冷气机把一股微凉的空气送入室内,抱枕的蕾丝因为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而像小蛾的翅膀轻轻颤动。一盏古董的维多利亚台灯将琥珀色的柔和光线抛洒在床上。

我尽力表现出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情在床边坐下,准备解开高跟凉鞋上的细小系带。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像冷石头这样清醒,一杯酒或许可以让我稍微放松一些。或许这还来得及补救,或许我该建议——

翰迪在我身边坐下,拿起我的脚,替我把那迷你绊扣解开来。他捏一捏我赤着的脚,大拇指扫过脚弓,而后放下它,解开另一只鞋。他伸长手臂搂住我,让两人轻轻躺下。

我紧张地等他采取行动。但翰迪只是抱着我侧躺,用他的身体让我温暖,一只手臂枕在我的脖子下面。他的另一手沿着我的背部往下到腰和臀,再到我的颈后,那感觉好像在安抚随时可能跳开的小动物。他就这样不停地拍抚我,时间比我跟尼克所曾有过的做爱都更久。

翰迪在我耳边说:“我要你真的理解……你是安全的。我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你。如果我做的任何事,你不喜欢,或你开始害怕起来,我都会停止。我绝对不会失去控制。”我感觉牛仔裤被拉了一下,听见钮扣被打开来,身体忍不住一震。“我只是想要找出你喜欢什么,”他说。

当他的手想从松开的裤头探入,我抓住他的圆领衫。“我也想要找出你喜欢什么,”我小声说。

“只要是你做的,我每件事都喜欢,亲爱的,”他低语,像拆开伤口上的绷带那般,小心翼翼地剥开我的衣服。“我告诉过你,我是很容易取悦的人。”

他的嘴从我的喉咙与胸前扫过,热热的呼息甜蜜的烧过我的皮肤。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非常有把握,慢条斯理地进行。

“放松,”他低声说着,手指滑过我紧张的四肢。

我抓住他的圆领衫想要把它脱去。他起身帮助我除去那层薄薄的棉衫,扔到地板上。他的皮肤被奶油色的古董床罩衬成肉桂那般可口的棕色,胸前有一层并不浓密的毛,跟尼克的光滑大异其趣。我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胸部在那温暖又搔痒的胸毛上摩擦,那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呼吸加快。

翰迪探索、爱抚着我,彷佛只想发现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我领悟到他是在跟我玩、想先让我放松下来,所以抱起我转来转去,在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地方印下许多亲吻。

他是那样强壮,身体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如此光滑而且美丽。我爬到他身上,鼻子和下巴埋进他胸前那片弹性良好的柔软毛发中,磨来蹭去。我让手指溜到丝绸般光滑的皮肤所包着的、坚韧的六块肌,而后继续往下,来到他的牛仔裤边缘……再往下,前往那让我紧张的部位。

翰迪观察着我的脸、缓缓仰躺,任由我探索他。我隔着牛仔裤轻轻碰触他,迟疑的手指沿着凸起的外型梭巡。他的呼吸开始凌乱而粗猛起来,我感觉到他控制自己的困难。我的手指冒险来到肌肉沉重紧绷的底部,听见他悄悄呻吟一声。知道他是如何喜欢,一阵兴奋像箭般将我射穿,所以我又再度尝试,用整个手掌包住他。

他充满笑意的呻吟冒了出来。“你打算折磨我,是吧?”

我摇头。“只是想更加认识你。”

他将我拉到他的胸前,引导我的头到他面前,再给我一个那种足以醉死人的亲吻,直到我宛若海浪般随着他的呼吸节奏飘起又落下。他伸手往下,解开他的牛仔裤的铜扣。

我的手踌躇地往下滑,轻轻握住他。事到如今,我再也无法否认翰迪的体型在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若要托德来说,就是最佳包装。可是我并未像其它女人那般高唱哈利路亚,反而一脸苦相。“我觉得我很可能应付不了你,”我以怀疑的口气说,“我若有机会由小而大地逐渐适应,该有多好。”

“这方面我就帮不上了,蜜糖。”翰迪的呼吸似乎有点困难。“本产品没有中号版本。”他说着让我转为俯卧,我感觉他的嘴落在背上,沿着脊柱轻轻亲吻与小小啃咬。但我突然想起尼克从背后进入的情景,我的身体开始僵硬。那是他最喜欢的姿势。所有悸动的兴奋感瞬间消失,焦虑使我开始冒汗。

翰迪的嘴离开我的皮肤,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

“害怕?”他低声问,厚实的手掌轻拂我的手臂。

我既挫败又沮丧地点头。“我好像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不喜欢你在我的后面。那让我想起——”我猛地住口,凄凉地想着,我难道就永远也无法把尼克从我的脑海中赶走吗?恶劣的记忆已经如此深刻地跟我的身体组织交缠在一起,一丝丝地渗透到我的神经里面。我的生命已经被尼克摧毁了。

翰迪继续抚弄着我的手臂。他的凝视出现某种距离,好像正在反复思考一件事。我突然理解,他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对待我、如何通过我的防卫,这理解让我充满歉意和警戒。

可恶到家啊!美好的感觉永远不可能回来了,我怎样都无法不想起我的前夫,和我自己的缺陷。“我不行,”我哽咽地说。“或许我们就——”

“闭上眼睛,”他低声说。“安静地躺着。”

我把双手握拳放在身侧,闭眼静躺着。隔着眼皮我感觉到台灯的橘红色光线照着我。他低下头,轻柔的吻从我的胸部前往小肮,舌头在肚脐凹处打个转,使得我忍不住扭动一下。他伸手按住我的一边膝盖。“别急,”他再次耳语,嘴唇继续往下滑,我的眼睛倏地张开。我想要跳起来,同时推开他的头。

“等一下,”我抽着气说。“够了,我不能……”我的脸火红,全身都在发抖。

翰迪抬起头,柔美的灯光幻化成流水,穿过他的头发。“我有弄痛你吗?”

“没有。”

他的手按住我的小肮,画着温暖的圈圈。“我有让你害怕吗,蜜糖?”

“没有,只是……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又何必说?除了他自己的享乐,尼克对可以让我更加愉悦的活动,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翰迪看着我火红的脸想了一下,眼中突然出现以前没有的光彩。

他轻声问:“你不想尝试一下吗?”

“嗯,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会想。但这种事我喜欢按部就班地进行,我认为我应该先上初级班,再到进阶班——”因为他又弯下身去,我小小地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点被闷住。“你继续思考那个按部就班的计划要如何进行,想好之后读告诉我,但在那之前……”

他抓住我的腿时,我小声地尖叫,无奈地看他把它们分开。

翰迪似乎觉得我的不安很好笑,而且乐在其中。这下子我毫不怀疑了,我找了个恶魔跟我上床。“给我五分钟就好,”他诱哄着。

“这种事没得商量。”

“为什么?”

“因为——”我喘着气扭来扭去。“因为我快要因为尴尬而死掉了。我不可以,翰迪,我是很认真的,这实在——”感觉到他的舌头深入地舔过脆弱的秘密之地,我的脑袋瞬间空白。我似乎怎样也无法摆脱他。

“翰迪——”我继续努力,可是濡湿而轻巧的爱抚打开了紧闭的肌肉,随之而至的欢愉之尖锐与强烈,使得我无法动弹、更休想思考。他运用舌尖随着那至乐抵达它的核心,而后在悸动的地方呼吸,那带着渴望的蒸气搧过湿润的皮肤。

我的心脏用力地搥打,速度之快,使我因为耳朵里奔流的血液恍若巨鼓敲击,连他打趣的耳语都差点没有听见。

“还是要我停止吗,海芬?”

我的眼睛是湿的。欢愉的感觉使全身紧绷到好像一碰即要破碎,我也随之摇晃,但这些都还不够。

“不,不要停。”我沙哑又低沈的声音让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更为惊吓的还在后头,在他伸入一根手指时叫了出来,接着,他又伸入另一只,把那上了釉般的柔软之处加以伸展,在此同时,他的嘴则在卷收的肌肉上搜索。如此激情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我的髋部高高地往上顶又落下来。可是,那终极的释放总在遥不可及的远处,以它的虚幻让人抓狂。

“我不行,”我呻吟着说。“我受不了。”

“你没问题,不要这么使劲就可以。”

“我没有使劲啊。”

他邪恶的手指开始缓慢的滑进又滑出,某种推升的潮动让我发出抽泣的声音,我的肌肉撕开又闭起。他的指关节扭动着钻得更为深入,舌尖稳定地轻弹,至于他的嘴……他的嘴……我被一阵无法驾驭的旋风卷了起来,每一心跳、呼吸、脉动都被导入翻滚的涡流之中。我拱起身来,想更为进入强烈的愉悦之潮,颤抖的手抓住他的头。

翰迪让手指进到所能抵达的最深处,再用舌头转着圈捕捉到最后的释放。当他的碰触撤离,我呜咽地伸出手去把他抓上来。他让我转为侧躺,用手臂搂住我,吻去从我眼角渗出的泪水。

我们静躺了片刻,他的脚夹住我的脚,暖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臀部上。我感觉到他静止底下的急迫,好像动物即将从牛棚冲出之前、伪装出来的宁静。

我的手偷偷来到他的牛仔裤开口之处。“脱掉,”我小声说。

翰迪的呼吸依然沉重,他摇摇头。“今晚这样就够了,我们该在失控之前提早放弃。”

“放弃?”我虽然昏沈,但也很惊讶。“不,现在不能放弃。”我转头亲吻他的胸膛,饱尝他男性阳刚的质感,热热的软毛搔着我的嘴。“康翰迪,如果你现在不跟我做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已经跟你做爱了呀。”

“我要全套的,”我很坚持。

“你还没准备好。”

我抓住他,手指沿着硬丝一般的坚挺上下滑动。“你不能拒绝我,”我说,“那会伤害我的自尊心。”

我用大拇指在昂扬的顶端揉搓,缓慢的绕着圈子,那里出现了一滴液体。他安静地悄悄呻吟,把脸埋入我的头发里面,但是手往下把我的手指办开。我还以为他要我住手,但是他用模糊的声音说:“我的皮夹在厨房,我去拿。”

我立刻明白。“我们不需要套子,我一直都有服用避孕药。”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尴尬地耸个肩。“尼克从来不要我吃,这使得我反而把它当成大事。服用避孕药让我感觉我对自己更有掌控力……也更安全。何况医生说那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所以我没有一天不吃。相信我,我们很安全。不用任何套子也不会有问题。”

翰迪用一只手肘撑住身体的重量,俯视着我。“我从未不用套子。”

“每一次都用?”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点头。“我绝不冒险让任何人有怀孕的可能,那不是我要的责任。我总是发誓,如果我有孩子,绝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地将之抛弃。”

“你从未交过服用避孕药的女友?”

“即使她们服用,我也戴着套子。基本上,我不是那么信任女人。”

有些女人会因此而生气,但我对信任这种议题非常了解。“没关系,”我倾前亲吻他的下巴。“我们就依你的方法。”

但是,翰迪没有动。那对充满活力的眼睛再次注视着我,我感觉到某种亲密且核心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长,那是让我十分警觉的联系感。

那感觉就像,我的身体节奏以及他的,在那片刻间调到了同一频率。

“你全心信任了我,我若不能报以同样的信任,岂不该死?”他说。

我放松下来静躺着,呼吸开始加快,他也是。

他除去衣物,压在我身上。他很温和……非常温和……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力量和体重,身体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更为强硬地靠近,直到两人都感觉到亲密且微妙的屈服,柔软向坚硬屈服。我的内部接受了他,向他敞开。

他闪亮的蓝跟转为暗沈、被愉悦之云蒙住,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形成锐利的阴影。他的进入很慢,给我时间适应那沉重的外来之物。我把脸颊转向他的手臂,压在结实的肌肉上。

等我尽力接受了他后,他哄我抬起膝盖、张开来,允许他给我更多。我既紧且湿的身体献上滑顺的欢迎,我看见他脸上的关切被强烈的欲望取代。我喜欢他注视着我、好像很想把我活活吞掉的样子。

但那太过饱满的感觉依然使我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翰迪浑身一颤,吐出几个好像“天啊,海芬宝贝,千万别动”的话语。

“你的感觉好吗?”我小声问。

翰迪摇头,努力呼吸。他的脸像发高烧那么红。

“不好?”我又问他。

“感觉很好是半小时之前的事,”他好不容易才说,更像他曾喝了十杯龙舌兰酒那般,充满德州慵懒的口音。“十五分钟之后,这是我这一生最棒的性爱,至于现在……我很确定我大概快要心脏病发了。”

我笑着拉下他的头,在他耳边说:“那心脏病发之后呢?”

“谁知道?”他的呼吸像吹口哨那般从两排牙齿之间吁出来,接着他把前额抵放到我颊边的枕头上。“真是的,”他绝望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挺得下去。”

我的双手抚过他的身侧和背部,只觉得手指下的肌肉强壮地纠结着。“你不必挺下去。”

他开始那谨慎的旋律,从我们身体相连的地方送出一波波的愉悦。某一次冲刺触及了一个深入而敏感的地方,身体的角度刚好也对。欣喜的感觉闪电似地窜过。我惊讶地跳起来,手指掐进他的臀部里面。

他抬起头笑着看入我张大的双眼。“是不是我找到了一个甜蜜之点?”他轻声说完又做一次、再一次。而尴尬到极点的,我怎样也无法保持安静,无数的呻吟往上爬升而从喉咙逸出,直到我的小肮贴着他一起抖动。

这一波的抽搐并不尖锐,而是悠长而缓慢,等待他与我同行。他把欢愉的声音埋入我的嘴中,一再地亲吻我,直到我们差点因为筋疲力尽且缺氧而昏厥。

无从抵挡的困意将我席卷而去,我小睡了一下,而他还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发现性爱之后的睡眠甚至跟性爱的本身同样美好。

我稍后醒来时,他是硬挺的,没有抽动但深深地镶嵌于内,双手则在我的身上到处游走,爱抚与按摩。我侧躺着,单腿挂在他的腰上。我想要也需要他动,但是他抓着我。我握住他的二头肌、他的肩膀,想把他弄到我身上。但是他不肯过来,任我像钓鱼钩上的小虫那般胡乱扭动。

“翰迪,”我小声嘀咕,觉得连发根都开始冒汗了。“求求你……”

“求我做什么?”他舔着我的上唇,而后是下唇。

我抵住他猛力一摇,抽开嘴大吸一口气。“你知道的。”

他的唇贴印在我的脖子上,我可以感觉他微笑的曲线。他的确知道。但他依然只是让我与他交锁,任由我收缩再收缩,拉扯他最深处的脉动。

最后,他终于给我一个他要抽动的暗示,其实只是装腔作势的建议,并没有真正的节奏出来。但是,这也足够了。它让我翻过了爆破点,我的内部肌肉剧烈收缩,想要集结一切激情的感受,我在凶猛的颤抖中达到高潮。而后翰迪以一个强而有力的动作铲上来,用火山般的热力将我充满。

他在余波中不断地亲吻我,嘴唇甜美地游走,手指则抚弄着我的下巴、面颊和颈间。过了一些时候,他拉着我下床进入淋浴间。我彷佛吃了药,昏沈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把我清洗干净。他温和的把两只手指伸进去时,我虽然又酸又肿,依然忍不住向前顶。我听见他诱哄的声音,再感觉他的大拇指在阴蒂上拨弄,我在热水浇灌之下又来了一次。

我几乎记不得怎样擦干而后返回床上,只知道不久便依偎着坚实的他睡着了。

可是不久之后,我被恶梦惊醒,身旁有人使我戒备起来,我猛地惊醒,以为我又跟尼克在一起、以为不管我怎样终究没有逃脱。我身旁的男性躯体动了一下,我用力吸一口气。

“海芬,”低沈的声音呼唤我,也使我平静下来。“作恶梦吗?”他带着强烈睡意的声音像天鹅绒那般温柔而浓重。

“嗯哼。”

他的手掌在我的胸前揉着圆圈,让我那火箭般的心跳逐渐沈稳下来。

我深叹一口气,安静地窝进他怀里,伸臂抱住他的头,感受他的头发扫着我的手腕。他开始亲吻我的胸前,再一路往下。他握住我的脚踝,我在微光中看见他巨大的肩膀和头部停在我的双腿之间。他从容自在地亲吻我,用愉悦满足我,让我无助地颤抖。

正文 第十六章

我知道我第二天上班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脸上有两个黑眼圈,喉咙有一大片被胡须桩子磨红的痕迹,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其实,这反而是我几个月、几年甚至永恒以来,最宁静的一天。

我仍然感觉到翰迪的身体留在我身上的烙印,还有那随时让我想起我们做了些什么的酸痛。我有太多事应该担心,但我只想享受充分性爱之后的单纯与基本的满足。

“打电话请病假吧,”翰迪在早上说。“让我们在床上耗一天。”

“不行,”我抗议道。“办公室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

我大笑起来。“你应该吃饱喝足了。”

翰迪只把我拉到胸前,色迷迷地亲吻。“我还没开始呢,”他说。“因为担心你疏于练习,我其实很手下留情的。”

我们终于达成共识,两人都去工作,毕竟这是星期五,我们都有重要事务必须处理。但是我们的热情周末将在傍晚五点半展开。

他出门前,我用五个蛋和起司、菠菜、培根、三片吐司,替他做了一个蛋饼,他连面包屑都吃光了。我抱怨他清光了我的冰箱,翰迪说要满足我需要许多力气,他当然必须努力加餐饭。

我微笑着走进办公小棒间,启动桌上的笔电。我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之好,绝对没有任何事可加以破坏。

谁知凡妮出现了。“我转了几封跟维修合约有关的电邮给你,”她连寒暄都没有,直接便说。

“早安,凡妮,”我说。

“把附件打印出来,影印正确的份数,一个小时之内放在我的桌上。”

“没问题。”我看到她转身要走。“等等,凡妮,有件事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她回视我,对于我明快的语气与没说“请”字,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事?”她的口气虽然轻柔,其实很危险。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个人的数据告诉其它人,所以,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地址或家里的电话,除非经过我的同意,不可以跟别人说。我认为,为了个人安全,这应该成为办公室的基本政策。”

她的眼睛夸张地睁得很大。“我是想要帮你的忙,海芬。你的前夫说他有东西要送还给你。似乎你的离开很匆忙,很多东西忘了收拾。”她那声音好像在对小孩解释事情。“不要把我扯进你私人的问题里面,这样很不专业。”

我用力吞咽,很想告诉她我不是离开尼克,我是被扔出去的。不过,凡妮的拿手好戏向来就是用最温和的语气指控你,直到我因为火大而口不择言。我再也不要上钩了。何况,有些私事还是保持私密为佳。

“你并没有帮我的忙,”我平静地说。“尼克手上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你也没有进入我的任何问题。”

凡妮摇头,给我充满怜悯的冷冷眼光。“他说了几件事,关于你怎样对待他。我觉得他很迷人,或其实有点哀伤。”

我忍住一个苦涩的微笑。我怎样对待他?这就是自恋狂最充分的表现,总是把他待人的方式转成别人待他的方式,弄到后来,你只好怀疑自己究竟怎么回事。我完全相信尼克到处说我对他多么不好,说我遗弃他。不过,他要怎么说,或者听到的人要相信什么,我也控制不了。

“他可以很迷人,”我不置可否地说。“每只蜘蛛都很会织网。”

“每个故事都有两面,海芬。”高傲的同情姿态像酸腐的糖浆从每个字滴下来。

“当然,但不表示两面都对。”我或许应该就此闭嘴,但我忍不住又说:“而有些人其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凡妮。我但愿任何女人都不要惹上尼克。”即使是你,我暗自心想。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天真,”我的主管说。“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懂得用更成熟的眼光观看这个世界。”

“我正在努力,”我低声说着,转过椅子背对她。

尼克中午的来电早在意料之中,一定是凡妮把我的电话告诉她的。可是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胃部依然不受控制地强烈作呕。

“昨天的约会顺利吗?”尼克问道。“我相信我离开后你们并没有太多对话。”

“请不要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我凶狠地回答,“或我家,都不可以。”

“一个女人只想从那种健身房老鼠得到一件事,”尼克听若罔闻地继续说,“而那绝对不是说话。”

我因为尼克这么害怕翰迪,而露出微笑。“他不是健身房老鼠,”我说,“他刚巧非常聪明,也很乐于倾听,这是很棒的转变。”

尼克似乎没听见最后这一句评语。“你们甚至没有出来,你留在公寓里让他玩你一整夜,对不对?”

难道尼克监视着我的公寓?这可叫人打心底发毛。“不关你的事,”我说。

“我们结婚时,你若有一半这么愿意就好了。结婚戒指让你性冷感。”

以前我听到这种批评,会很伤心,甚至深信自己真的冷感。如今,我已经知道更多。而且,我也知道尼克是怎样的人,一个除了自身之外无法关心别人的自恋型人格失调的人。我永远也无法改变他,或让他看清他的缺点。尼克只要他想要的……他跟鲨鱼同样,对自己为何杀人或咬人毫不理解。牠们就是这样做了。

“所以,感谢老天吧,你总算摆脱我了,”我说。“请帮你跟我一个忙,别再打电话来了,尼克。”

“你的东西怎么办?你姑姑那条手炼呢——”

“如果必须跟你见面才能拿到,”我说,“那不值得。”

“我会把它扔进垃圾袋,”他威胁道。“我会把它拆开”

“我要工作了。”我挂断电话,心里同时感觉到胜利和嫌恶。我决定不要把尼克的来电告诉翰迪或任何人。翰迪不需太多挑衅,已经很想把我的前夫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我不反对尼克永远消失,但如果那表示我必须去监狱才能见到翰迪,我宁可不要。

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对翰迪增加了许多认识。只要可能,我们每个时间都在一起,倒不是我们刻意去计划或设计。只是不知怎地,他成了我最想相处的人。奇怪的是,他似乎也有同感。

“那好像太容易了,”有天晚上我一边等翰迪下班回来,一边跟托德通电话。“我们不玩任何勾心斗角的游戏。他在说好的时间打电话给我,在约好的时间准时出现,他随时愿意听我说话,他几乎是,呃,完美的。这反而让人有点担心。”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我觉得你有一些事情没有说。什么事呢?你好像整个心醉神迷了。”

“才没有,刚好相反。”对方沉默了许久。“托德?你还在在线吗?”

“嗯,我只是在想,如此一来,我们的友谊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笑起来。“嘿,嫉妒是很不迷人的特质唷,托德。”

“如果你说得出一个缺点该有多好,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例如他有口臭?他长疣?他有香港脚?”

“他有胸毛,这算不算缺点?”

“噢,太好了。”托德好像如释重负。“我受不了胸毛,它遮住了肌肉的线条。”

我看这最好不要跟他争辩,虽然我并不同意。被人拥在宽阔而毛茸茸的胸膛前面,其实是一种无限舒畅与性感的经验。

“海芬,”托德的口气认真了些。“记住我说过的、跟他有关的话。”

“所谓天下没有简单的人,以及人都有其扭曲又扭曲的一面?”

“对啊,我还是坚持我的直觉。所以,甜心,我希望你保持谨慎。享受快乐很重要,但是眼睛也要睁开。”

后来,我开始思考,在男女关系之中保持眼睛睁开,代表什么意思。我并不觉得我把翰迪理想化……我只是非常喜欢跟他有关的一切。我喜欢他跟我说话的态度,更喜欢他的乐于聆听。

我特别喜欢他具有浑厚坚实的质感。他很擅长按摩我的肩膀和身体各处,动不动就把我拉去坐在他的腿上抱着,玩着我的头发,握着我的手。我成长在并没有太多身体接触的家庭,崔家人很重视个人隐私。而经过尼克之后,我没想到我还可以忍受他人的碰触。

翰迪比我这辈子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让我着迷。他很专注、很爱玩,但也永远都很男性。他会替你开门、拿东西、请你吃晚餐,如果你跟他争论这些事女人都能做,他会生气。

苞一个从来只知满足他那膨胀又脆弱之自尊的丈夫生活过之后,我对翰迪的自信,感觉到无穷的欣赏。他很愿意在做错事或发现自己有事情不知道时,很快地承认,而后把它转变成学习的机会。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碰上精力这么充沛、胃口这么好的男人。我暗自承认我父亲说“翰迪永远想要更多”的评语,的确有几分道理,而且他的胃口并不限于金钱。他想要得到人们的尊敬,他想要权力、想要事业上的成功,以及当他被这世界视为无名小卒时,他所渴望拥有的一切。但是,世人的评语并未把他打垮。他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他的骄傲与怒气驱使他前进,他坚持他的生命要拥有更多。

他跟我同样白手起家的父亲其实很像。这想法有时有点吓人。想到我竟然跟一个将来会变成跟崔桥祺同样野心勃勃、同样强硬的男人深入交往,心里还是怪怪的。那种人要怎样应付啊?有没有可能防止它发生?

我知道翰迪认为我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娇矫女。跟他比较起来,我或许真的是。我跟大学同学去海外旅游时,我的机票与高级旅馆都是刷父亲的信用卡。而翰迪的海外经验则是到例如墨西哥、沙特阿拉伯、奈及利亚等国家的外海钻油井工作。十四天工作,十四天休息。他因此训练自己迅速适应外国的文化与习俗。我发现他也用这个方法打入休斯敦社交界:他学习他们的习惯,加以适应,找到门路立刻切入。

我们经常谈话到深夜,交换成长期间的许多故事,过去的交往经验,以及哪些事情改变了我们。翰迪说起大部分的事都很坦诚,但还是有几件事他不是那么愿意深谈。例如他的父亲,以及他入狱的原因。而且他也不愿多谈过去的爱情生活,这反而使得我更为好奇。

“我不懂你为何从未跟莉珀上床,”有天晚上我说。“你真的没感觉到那种诱惑?一定会有吧。”

翰迪让我更舒服地趴在他胸前。我们在他的床上,那是一张加州式的大床,堆满北欧风情的鸭绒抱枕,细致的床单和真丝的床罩。

“蜜糖,任何十二岁以上的男人都会觉得莉珀充满了诱惑力。”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她在一起?”

翰迪爱抚着我的脊柱,轻轻探索浅浅的凹陷。“我在等你出现。”

“哈。谣言都说,你是休斯敦仕女的最爱。”

“我好像不记得任何一个,”他茫然地说。

“魏碧波,你想起来了吗?”

翰迪警觉地看我一跟。“你为什么特别提起她?”

“她向托德夸耀说,她在等待离婚的时候跟你上过床。”

他安静了片刻,手指梳弄着我的头发。“你感到嫉妒?”

天哪,我的确是嫉妒。想象他和全身晒得金黄的魏碧波躺在床上,如毒药般的激动情绪使我有点震惊。我的头在他的胸前点着。

翰迪让我转为仰卧,往下俯视我的眼睛。床头灯的光线玩弄着他脸上强而有力的五官,他的嘴角挂着笑容。“我可以因为在你之前的那些女人对你道歉,但我不会那样做。”

“我又没有要你道歉,”我闷闷不乐地说。

他的手伸到床单下,温和地扫过我的身体。“每个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教过我一些东西,我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才能在遇见你的时候就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不悦地皱起眉头。“为什么?因为我太复杂?或者我太难搞?”我尽力在他抚弄我的胸前时,保持平稳的呼吸。

他摇头。“都不对,而是因为我想要给你很多,想用最多的方式取悦你。”他低头亲吻我,并用鼻子好玩地顶一顶我的。“跟那些女人在一起都是为你而做的练习。”

“这台词编得真好,”我不情不愿地说。

他的手轻而温暖地压在我的心脏上面。“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想要去某个地方、成为某个人。我看见许多可恶的家伙拥有一切,拥有名车、豪宅和美女。那时我就对自己说:『滚他们的蛋,总有一天我也会有那些,那时我就快乐了。』”他的嘴唇一扭。“但是过去这几年,那些我都有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够。我还是个可怜的家伙,不过,当我跟你在一起……”

“怎样?”我催促他继续。

“当我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到我需要的终于得到了。我可以放松下来,我可以快乐了。”他在我胸前画着慵懒的圈圈。“你让我慢下脚步。”

“你的意思是,以好的方式吧?”

“以非常好的方式。”

“我从未让任何人慢下脚步,”我说。“我不是能让人放松的人。”

他的嘴例成懒洋洋的笑容。“你的每个方式都适合我。”

他低下来亲吻我的颈间,低声说我好美,以及他想要我。那片胸毛刷过我胸前时,我浑身一颤。

“翰迪?”

“嗯?”

我搂着他的脖子。“我有时觉得你在床上还是有所保留。”

他往后退,看着我的眼睛,用视线爱抚着我。“我不希望太催促你,”他承认。

“不必这样,”我认真地告诉他。“我信任你。如果你让我知道你想要怎样,我都会做。我的意思是,不管你跟碧波做了什么……”

他觉得有趣又无奈地苦笑一下。“不要管任何人,也把她忘掉,蜜糖。我只曾跟她度过一夜,再也没有找她第二次。”

“好吧,不管怎样,”我突然充满了竞争心。“你不必那样小心翼翼,我承受得了的。”

有趣的微笑扩大为真正的笑容。“好。”

我拉下他的头,迎上他的嘴,热情地亲吻他。他毫不迟疑地深入探索我的嘴,直到我们都差点没有呼吸。

翰迪让我跪起来面对着他,双手放在我的腋下,有力地抓着我。他的视线足以将人灼伤,但声音是温柔的。“你想尝试新事物吗,海芬?”

我吞咽一下点个头,小肮微微往前移。他注意到了。我看到他非常的昂扬,而那使我因为欲望而跃跃欲试。他的手滑到我的手腕,引导我的手臂抓住斑高的床头板。我的胸部因为这个动作而抬起来,尖端不由自主地收缩。

翰迪平稳地注视我的眼睛,让我彷佛溺毙在其中的深蓝里面。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的唇上。“抓好,”他小声说着让我的手指扣在床头。

而后是足以烫伤人的亲密……让人发烧的巧妙折磨。发烧之后是甜蜜。他彷佛无所不在,在我的周遭、在我的里面。我不知怎地竟然没有阵亡,但也差不多了。等翰迪遂其所愿,我的手指已快把床头板抓出一个洞来,而且我差点忘了我的名字。我缓缓瘫入他的怀中,四肢都因充分的释放而在发抖。

“你,我只想要你,”翰迪喘过气来之后说。

我觉得他让我躺到鸭绒枕上时,我好像是从云端跌下来。跌得又重又快,而且完全无计可施。

正文 第十七章

“有没有搞错,”我站在杰克家门口对他说。“即使翰迪两星期前救了我一命,你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客气一点?发明癌症解药?阻止小行星撞毁地球?”

扮哥一脸无奈。“我又没说不肯对他客气,这点我还做得到。”

“哇,多大方。”

那天晚上我与翰迪将参加钻油台礁岩晚宴,由几家大型石油公司联合主办。

将废弃钻油平台的上层部分拆除之后,沈入海床成为人造礁岩,这就是钻油台礁岩计划。由于墨西哥湾的海床属于泥质,平台将为鱼类创造生存空间。

尽避自然派人士抗议不断,鱼儿似乎很喜欢废弃平台。而石油公司也十分热爱这个计划,因为能省下大笔回收费用。因此他们捐款给休斯敦水族馆,举办活动,展示钻油台礁岩为墨西哥湾带来的益处。

我的家人将出席开幕晚宴。我事前便清楚表示过将与翰迪一同赴宴,希望家人能拿出身为人类应有的礼貌。显然这个要求太难了。我打电话给乔伊,他没好气地说早料到我会被翰迪利用。杰克也很固执,更不用指望老爸改善态度,他的观感像血型一样无法改变。

如此一来只剩下盖奇了……但我敢肯定,即使看在我的面子,他也不可能对翰迪假以辞色。电梯事件之后他便清楚表明过立场。

“我只是想说,”杰克接着讲。“任何男人都乐于见义勇为,康翰迪并不会因此赢得崔家上下的好感。我之前说过了,如果你通知我或盖奇,我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能将你平安救出电梯。”

“喔,我懂了。”

他瞇起眼睛。“什么意思?”

“因为你没机会展示男子气概、出风头,所以这么生气。你无法忍受别人当英雄。你是洞穴人大头目,别人的狼牙棒不准比你的大。”

“真是的,海芬,不要使这种女生的招数。这件事与棒子大小无关。”他左右打量走廊。“拜托你进来好不好?”

“不要,我没多少时间准备了。我要上楼回家,只是顺路过来要你善待我的——”我一时说不出来。

“你的什么?”杰克逼问。

我混乱地摇摇头。天知道我该如何称呼翰迪。“男朋友”感觉很像高中生小情侣。

而且也不合适,因为翰迪一点也不小。情人……呃,太老派又恶心。我所重视的人?知己好友?不对,都不对。

“男伴,”我皱起眉头警告。“我不是闹着玩的,杰克。假使今晚你对他态度恶劣,我保证剥了你的皮。”

“我不明白你究竟要我怎样。如果你想要我认可,想都别想。我不够了解那个混蛋,而我知道的事情又非常矛盾。”

我心头燃起一把火,他竟然以为他的看法能左右我的感情。“我不需要你认可,”我严正地说。“只需要你拿出基本的礼貌。我只要求你在这两个钟头里别那么讨人厌。做得到吗?”

“妈的,”杰克一字一头地嘀咕。“你这么霸道,我简直有点同情那家伙。”

水族馆三楼的宴会厅有整面落地窗,波士顿城市风光尽收眼底。大约有六百位宾客与会,由装饰着大型柱状槽的大厅进入会场,先参观鲨鱼生态,接着造访几个展示馆,主题分别是沈船、海底神殿、沼泽,以及雨林。

我原本有些担心与翰迪一起出席他会不自在,但抵达之后不到五分钟,所有烦恼全部烟消云散。他的态度轻松风趣,谈笑自若,带我四处参观。翰迪介绍我认识一些朋友和几位合伙人与他们的妻子,我察觉他不是局外人。尽避他还无法打进我家族所属的中坚圈子,但他属于另一组团体,这些小鲍司的老板以灵活手腕寻找新商机。

甚至有些人我与翰迪都认识,其中几个笑着说翰迪是不错的对象,可是要能管得住他。我发现,虽然表面散漫,翰迪在业界周旋的功夫其实不输我认识的其它人。他好像知道每个人的姓名,也善于专注听人说话,彷佛对方是宴会中最重要的人物。

同时翰迪也是殷勤的男伴,为我张罗饮料,随时轻扶我的腰,低声逗我笑。我们和一群人在聊天,我肩上晚宴包的金炼背带有个环节歪了,他随手帮我调整。

我一直想知道在别人面前翰迪将如何对待我,会不会像尼克一样要求我做他的花瓶。没想到翰迪并不介意我表达自己的想法。例如,当我们聊到开发油页岩的话题,翰迪的合伙人中有一位名叫钮若伊的地质物理学家,他兴高采烈地大谈开采油页岩可以做为简单取得石油的另类途径。但我曾经读到过,这种方式对环境有害,污染程度与露天采矿一样严重。不只如此,提炼过程更将排放大量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在我看来简直罪大恶极,全球暖化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若伊强颜欢笑接受我的批评。“翰迪,我不是警告过你吗?别跟会读书的女人交往。”

我直言不讳的作风似乎令翰迪觉得很有趣。“这样才能将争执降到最少,”他回答。“但是既然知道她一定会赢,一开始就没必要吵。”

“对不起,我没有同意若伊,”我后来低声对翰迪道歉。“希望没有惹你生气。”

“我欣赏有话直说的女人,”翰迪回答。“更何况,你说得没错。技术尚未成熟,不值得去提炼。事实上,这种作法不但有害环境,成本也太高。”

我猜忌地瞥他一眼。“假使技术成熟之后成本降低,但依然有害环境,你会采用吗?”

“不——”他还没机会说明就被响亮的笑声打断。一只沈甸甸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转过身。

“帝杰叔叔,”我高兴地喊。“好久不见,你好吗?”

鲍帝杰不是我的亲叔叔,但我一出世就认识他了。他是爸爸的好哥们,我一直怀疑他暗恋我母亲。他有点太喜欢女人,前后结了五次婚。帝杰是石油业界的精彩人物。

帝杰年轻时在东德州一家钻油器材公司上班,不知如何筹到钱买下几块产油的土地与开采权,之后用赚来的钱买下一块接一块土地。他生意作得很大,所到之处总少不了大型开发公司的土地产权人员奉承巴结,各个急着签下价值连城的租约。

帝杰上哪儿都戴着招牌的白牛仔帽,沿宽五英吋、高度六英吋。这么大的帽子戴在一般人头上或许很可笑,但帝杰高壮如山。他的身高超过翰迪,体重至少是他的一倍半,一只厚实的手腕上戴着金黄色劳力士钻表,热狗大小的手指戴着德州形状的金块戒指。

帝杰只要看到女人都要嘴对嘴亲一下,不分年龄,我从小就逃不过他这个让人困窘的毛病。他用皱巴巴的嘴唇吻我,身上飘着皮革、甜味古龙水以及古巴雪茄的香气。“我最心爱的小丫头怎么会和这个浑小子在一起?”他的音量超大。

“晚安,先生,”翰迪微笑着伸出手。

“你认识康先生?”我问帝杰。

“我们谈过葛瑞格郡的一笔土地交易,”帝杰承认。“条件谈不拢。”他对我挤挤眼睛。“和我做生意要口袋够深。”

“帝杰要的不只是口袋,”翰迪悻悻然说。“他想要整条裤子。”

老人家低声呛笑。他用粗壮的手臂用力搂我一下,意味深长地瞥翰迪一眼。“不准亏待这丫头,”他说。“她可是全德州最了不起的女士养大的。”

“是,先生,我知道。”

帝杰踏着因痛风而蹒跚的脚步离去之后,我转头问翰迪:“为什么条件谈不拢?”

翰迪轻轻耸肩,笑容很无奈。“都是因为红利。”看到我茫然的神情,他进一步解释。“地主签订租约时,通常会要求分红利。如果土地状况不错、附近又有油井,有时可以分到很肥一笔。但假如没有这些条件,通常红利很低。”

“帝杰要求高红利?”我猜测。

“头脑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同意的数字。计划内的风险我可以接受,但他未免太疯狂了。”

“很遗憾他不肯讲理。”

翰迪耸肩微笑。“我可以等,迟早能解决。天知道,我盘子里的东西都快吃不下了。”他礼貌周到地望着我。“想回家了吗?”

“不,为什么——”我打住,他蓝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他想回家做什么。

我故作正经地说:“可是展览还没看完。”

“宝贝,你不需要看完所有展示品。关于平台礁岩的大小事,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笑得更开怀了。“看来你是专家?”对于知识与细节他的记忆力过人,我渐渐习惯了,因此一点也不惊讶。

我把玩着他衬衫上的钮扣。“平台真的有助于鱼群繁殖吗?”

“海洋科学研究所的生物学家表示确实有帮助。礁岩吸引了一些鱼类,但不可能有这么多鱼由海洋各处随机游来聚集在平台附近,因此那些鱼肯定是在该处繁殖的。”他停住,满怀希望地问:“听够了吗?”

我摇头,望着他喉咙前方,那儿的肌肤细腻黝黑令人食指大动。我好爱他的声音,以及浓郁蜂蜜般的口音。“拆除上层之后,平台依然属于石油公司所有吗?”我问。

“不,因为捐给了州政府,所以成为政府的财产。之后石油公司将节省下来的费用一半捐给人造礁岩计划。”

“鱼群要多久才会光顾留在海底的……东西?”

“正式名称叫做礁岩架。”翰迪抚摸我礼服的宽袖子。“礁岩架被翻倒安置六个月后,各种植物与软件动物开始依附在上面,很多硬珊瑚群聚在顶端附近,因为那里光线较充足,接着鱼群就来了。”他靠过来,嘴唇轻点我的眉峰。“想了解食物链吗?”

我呼吸着他的气息。“噢,好。”

他温柔抚摸我的手肘。“小鱼在游泳,然后肚子饿的大鱼来了……”

“海芬!”一个清亮欢快的声音响起,一双小手臂环抱我的腰。是莉珀的小妹嘉玲,浅金色头发扎成两条整齐的小辫子。

我拥抱她,亲吻她的头顶。“嘉玲,你打扮得好时髦,”我欣赏她的迷你裙与厚底鞋。

她开心地胀红脸。“你什么时候要再来我家过夜?”

“不知道欸,亲爱的。或许——”

“你跟翰迪一起来?”她看到我的男伴而急着插嘴。她过去拥抱他,同时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海芬,你知道吗?我出生那晚开车送妈妈去医院的人就是翰迪。那时刮着暴风雨,到处都淹水,他开一辆蓝色旧卡车送我们过去。”

我微笑着瞥翰迪一眼。“他很善于救苦救难。”

他的视线转开,因为又有两个人过来:盖奇与莉珀。

“翰迪,”她拉着他的手亲热地握住。

他开心微笑。“嗨,莉珀。宝宝好吗?”

“很好。麦修跟爷爷在家里,桥祺很喜欢带他。”她的绿眸闪着幽默。“他是最便宜的保母。”

“莉珀,”嘉玲拉拉她的手,“要不要去看食人鱼?那边有满满一大水槽呢。”

“好吧,”她笑着说。“失陪了各位,我们马上回来。”

莉珀走远之后,盖奇打量了翰迪一会儿。空气中压力弥漫,最后我大哥终于伸手与翰迪握手。“谢谢你,”盖奇说。“你从电梯里救出我妹妹,我欠你一个人情。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回报的地方——”

“不,”翰迪立刻说。盖奇真诚的态度似乎令他措手不及。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局促不安。“你不欠我什么。我……上次破坏你的生质燃油生意……”

“你两个星期前的作为便是最好的弥补。”盖奇说。“我重视海芬的安危与幸福胜过一切。只要你对她好,我不会找麻烦。”

“我明白。”

我不喜欢被当成别人的话题,好像我不在场似地。“嘿,盖奇,”我问,“你有没有看到杰克?他今晚应该会来。”

“他来了。他在酒吧那里遇到前女友,好像叙旧去了。”

我翻个白眼。“杰克的前女友可以由这里排到艾尔帕索。”

这时我听见手机铃声,翰迪伸手进西装口袋。他瞥了瞥号码,快速贬了两下眼睛。“抱歉,”他对盖奇和我说。“这通电话我一定得接。两位不介意——”

“快去吧,”我立刻说。

“谢谢。”翰迪掀起手机盖,穿过人群走向通往阳台的门。

“你的样子很不错,”哥哥赞赏地看着我。“好像很快乐。”

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我真的很快乐,”我有些害羞地承认。“盖奇,对不起,我和莉珀以前交往过的人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为难……”

“我不觉得为难,”盖奇温和地说。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相当意外。“人往往无法挑选心仪的对象。第一次见到莉珀时,我以为她是老爸的众多玩物之一——我很遗憾当时表现得非常恶劣。”他苦笑一下。“但实时在当时,每次见到她,我都有种特别的感觉。”他将手插进口袋,略略蹙眉。“海芬,因为康翰迪冒险从水牛塔大厦救了你,我已下定决心就此饶过他。但是,假如他伤害你……”

“假如他伤害我,我允许你痛扁他,让他屁滚尿流,”我的话逗他笑了起来。我靠近一些,小心不让别人听见。“不过,假使这段感情没有结果……我也承受得住,盖奇。比起几个月前,我现在坚强多了。他帮我解决了一些尼克造成的问题。所以,无论以后他怎么做,总之我永远感激他。”

翰迪回来了,我一眼看出情况非常不对劲。他面无表情,但黝黑肌肤下透着惨白,他有一种恍神的紧绷,男人心里同时思考许多事情时都会这样。

“海芬,”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平板而且粗犷如砂纸。“刚才是我母亲打来的,家里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不能耽搁。”

“噢,翰迪……”我想将他拉过来给他支持与安慰。“她没事吧?”

“嗯,她很好。”

“我们马上出发——”

“不,”翰迪急着说。他意识到语气太过强烈,于是强迫自己放松。“这件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宝贝。我需要独自解决。”

扒奇插进来说:“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翰迪点头。“请帮我照顾海芬,送她平安到家。”他看着我,眼神无法看透。“很抱歉。我实在不想这样离开。”

“你稍后会打电话给我吧?”我问。

“当然。我——”他停住,彷佛说不出话来,接着再次看向盖奇。

“海芬有我照顾,”盖奇立即说。“不用担心。”

“好。谢谢。”

翰迪离开,低着头大步前进,彷佛准备铲乎前方所有的阻碍。

“会不会是他哪个弟弟生病或出了意外?”我着急地猜。

扒奇摇头。“看不出来。可是……”

“可是什么?”

“假如是这种状况,他应该会说出来。”

我为翰迪而满心忧虑。“他该带我一起去,”我埋怨。“我讨厌被阻隔在外。既然知道他在处理神秘的难题,我哪有办法开心参加宴会。我该跟着去。”

我听见哥哥叹气。“走吧,我们去找莉珀和嘉玲。我宁愿看着满缸的食人鱼,也不想在这里瞎猜康翰迪有什么麻烦。”

正文 第十八章

我请门房看到翰迪回来时打电话通知我。“无论多晚都要打,”我告诉他。即使他觉得奇怪,或纳闷为何不等翰迪打给我,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听了电话留言,只有两通没留言就挂断的电话,看号码是来自达拉斯。八成是尼克。在达拉斯认识的其它人我都断了联络,饭店同事也没有往来,更别说尼克认识的那些人,他们都以为我叫玛莉。尼克很火大,因为我漠视他,而且无意取回凯倩姑姑的手炼。他也气我在人生路上继续前进。我希望相应不理能使他放弃。若他执意与我联络,我将被迫设法解决。或许该申请保护令?

但我想起翰迪尖酸的批评……“除非你和警察铐在一起,否则保护令根本没用。”

我想着翰迪此刻在做什么,他究竟要处理什么问题。我差点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但既然他面对的问题这么棘手,应该很不希望手机响起。我在浴白里泡了好久,换上运动裤与宽松上衣,试着看电视。我八成转了一百个有线频道,但没节目可看。

我睡不好,有一点声响便醒来。最后电话终于来了,刺耳的铃声一响我立刻抓起话机按键通话。“喂?”

“崔小姐。康先生刚经过大厅,现在进电梯了。”

“太好了。谢谢你。”我瞥一眼时钟,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呃,他的样子还好吗?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崔小姐,他没有说话。样子好像有点……累。”

“好。谢谢。”

“不客气。”

我挂断之后将电话放在腿上,用意志力催促它响,可是那个鬼东西硬是不响。我等到翰迪肯定进了家门之后,拨打他家里的电话,结果被转进录音机。

我躺在沙发上,心浮气躁地瞪着天花板。我再也受不了,于是拨打翰迪的手机。

又是语音信箱。

究竟怎么回事?他没事吧?

“别烦他,”我大声说。“上床去,让他安静休息。他明天想说话时自然会打来。”

但我太担心翰迪,连自己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又等了十五分钟,接着再打一次。

没有接。

“可恶,”我嘀咕,半握着拳头揉眼睛。我紧张、疲惫又不安。除非确定翰迪平安,否则我绝对睡不着。

只是去敲敲他的门。或许来个拥抱。或许在床上互相依偎。我不会逼他开口,也不会给他压力。我只想让他知道需要的时候我随时都在。

我穿上拖鞋,出门搭电梯到十八楼。走廊的气氛雅致洁净,但是很冷。我发着抖走到门前按门铃。

没有动静、没有声响。接着里面传来一下窸窣声。我等了又等,难以相信翰迪不打算应门。我板起脸。唉,既然状况这么糟,必要的话,我只好整夜站在他家门口按电铃。

我再按一次。

我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或许翰迪和别人在一起。否则他为何拒绝见我?但我无法说服自己——

门开了。

眼前的翰迪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家中几乎全黑,只有客厅里有一丝昏暗的光线,高楼的灯光由落地窗透进来。翰迪身穿白上衣与牛仔裤,赤着脚。他显得巨大、阴森又邪气。我嗅到廉价龙舌兰酒酸甜的气味,只有想求快速一醉的人才会喝这种酒。

我看过翰迪喝酒,但他很有节制。他说过不喜欢失控的感觉。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我明白他无法忍受身体或情绪变得软弱。

我的视线由他黝黑的脸移向他手中的酒杯。肩膀有种发毛的感觉。“嘿,”我好不容易开了口,声音很喘。“我想确认你平安无事。”

“我很好。”他的眼神彷佛不认识我。“现在不方便说话。”

他准备关门,但我挡在门口。我不敢丢下他一个人独处,我不喜欢他空洞怪异的眼神。“我帮你弄点吃的。鸡蛋、吐司——”

“海芬。”他似乎要集中所有心思才开得了口。“我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人陪。”

“不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我想都没想便伸手抚摸他的手臂,他往回抽开,彷佛我的触摸令他反感。我呆住。难道是报应?我对太多人做过这种事,惊愕地反射性甩手躲开,从未考虑过对方作何感想。

“翰迪,”我轻声说。“我会走,我保证。但你要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简单几句话就好,我可以理解。”

我感觉他身上蒸散着怒气。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但他的眼神近乎恶毒。我焦急地纳闷着,真正的翰迪跑去哪里了?他似乎被邪恶的学生兄弟取代了。“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可以理解什么,”他粗声说。“连我自己都不懂。”

“翰迪,让我进去,”我说。

他继续拦着我。“你不会想进去。”

“哦?”我勉强挤出揶揄的微笑。“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我。”

他的回答让我全身发毛,但我没有移动。“你今晚去做了什么?”我问。“你母亲为何打电话找你?”

翰迪垂头站着,头发紊乱,好像被他抓了又抓。我想抚平那光泽的黑发,也想搂住他强壮的颈项。我渴望安慰他。但我能做的只有等候,性急的我难得耐着性子。

“她要我去保我爸出狱,”我听见他说。“今晚他因为酒驾被捕。他知道不该打电话烦她。这两年来我一直给他钱,为的就是不让他接近妈妈和弟弟。”

“他不是在服刑吗?我猜……他出来了?”

翰迪点头,依然不看我。他空着的手抓着门框,看着他强壮有力的手指,我的胃里忽然有些翻搅。

“他做了什么?”我轻声问。“为什么被判刑?”

我不确定翰迪是否会回答。但他说了。有时只要在正确的时机问正确的问题,即使最深藏的秘密也能被挖出来。

翰迪低语,平板绝望的语气彷佛罪犯在自白。我知道这些事情他从不曾说给任何人听。“十五年前,他因为多起强暴案被定罪。他是连续强暴犯……他对女人做了天地不容的事……当局知道他死性难改,于是禁止假释。但刑期终究结束了,不得不放他出来。他会再犯,我无法制止。我无法每分每秒盯着他。我只能勉强让他不去骚扰我的家人——”

“不,”我沙哑地说:“你没有责任看守他。”

“——我弟弟也步上他的后尘。遗传的劣根性。上个月我才去保释凯文,花钱请女方家人饶过他、不提出控告——”

“那不是你的错,”我说,但他听不进去。

“我们全都是坏蛋生的坏种,没用的垃圾人渣——”

“不。”

他的每下呼吸都粗重清晰。“今晚我送老爸去旅馆,离开的时候他说——”他停住,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整个人摇摇晃晃。

老天,他醉了。

“他说了什么?”我低语。“他究竟说了什么,翰迪?”

翰迪摇头后退。“海芬。”他的声音低沈含糊。“快出去。如果你不走……我控制不住。我会欺负你、伤害你,懂吗?快滚出去!”

我不认为翰迪下得了手伤害我或任何女人。但事实上,我也不肯定。在那一刻,他宛如受伤的巨大野兽,准备撕烂企图接近的人。我不久前才和尼克离婚,心情好比惊弓之鸟。我还在处理自身的愤怒与恐惧。

但人生中有些时刻,不得不勇往直前,否则将永远失去机会。倘若翰迪下得了手,现在就弄清楚也好。

我全身的血管都被肾上腺素点燃,因此有些晕眩。来吧,混帐东西,我的态度决绝、愤怒又充满爱意。纯粹又炙热的爱,在他最需要又最不想要的时刻。看你有什么能耐吧。

我走进黑暗中,关上门。

锁一扣上,翰迪已经过来了。我听见酒杯扔在地上的声音。我被抓住转过身,气息粗重的两百磅男人将我压在门上。他在发抖,手抓得太紧,呼吸困难。他吻我,力量大到足以让我瘀血,他放肆地张开整张嘴吻着我,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颤抖停止,他的贲张磨蹭着我。他的所有情绪,愤怒、悲伤,自我厌恶与需求,一股脑地发泄在百分百纯粹的欲望中。

他扯下我的T恤扔到一边。他脱掉上衣时,我摸黑往客厅走去,不是为了逃避他,而是想找个比门口舒服些的地方。我听见占有的低吼,接着从背后被抓住。

翰迪推我趴在沙发椅背上,身体向前弯。他将我的运动裤往下拽。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感觉惊恐如冰砖般压着我的胃。这实在太像尼克做过的事。回忆眼看又要来袭。但我咬牙站稳,绷紧全身肌肉。

翰迪站在我身后,我感觉滚烫的肌肤擦过,厚实的坚挺抵着我后面。我想不通,他是因为太过激动而忘记我怕这种姿势,因为我就是这样被强暴的。或者他是故意的,为了惩罚我,为了让我恨他。他的一只手抚摸我僵硬的背脊,我听见他的呼吸变了。

“快呀,去你的,”我的声音嘶哑。“快做呀。”但翰迪没有动,只是不断抚摸我的背。他的掌心上下滑动,接着绕过我的腰来到上腹。他弯腰贴在我身上,另一手捧着我的胸部。他吻上我的肩膀、背脊,他呻吟着亲吻我,同时用手指在下面将我张开。我只能喘息,身体放松服从。我想象着他手上的星形疤痕……上次上床时,我计划要吻遍每一个小疤痕。想到这里,我湿了,无助地响应他的抚摸、气息与温度,一切都变得好熟悉。

“快呀,”我喘着气再次催促。

他似乎没听见,专注抚摸着指尖下柔嫩的绉折。他的腿伸进我腿间,将我的双腿分开。

最后一丝恐惧溶解了。我将臀部往后推,酥麻地感受他坚实的长度。但他不肯给我,只是以令人痛苦的温柔磨蹭着,我难耐地用指甲抓着丝绒沙发,呼吸变成呜咽。

黑暗清凉的怀抱裹着我们,他进入中心位置。我抽噎着,全神贯注在他推挤的地方,体内的肌肉因期盼而收缩。

他向前推进,深深穿透的愉悦带来高潮,他停在深处不动,手继续不停爱抚我的私处。他拉我跪在地上,将我按在他胸前。我的头靠在他肩上往后仰。我被举起来,随着身体结合的节奏高声呻吟,快感爆发,新一波的热浪溅开,将我淹没。

翰迪让我坐在他腿上休息,手臂牢牢锁住我。

我的呼吸缓和之后,他抱我进卧房,手臂依然太用力。他一心只想支配。那种感觉原始又有些可怕,但同时我却难以置信地亢奋,连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要想清楚原因……必须弄懂……但他的手贴在身上,害我无法思考。他跪在床上,伸手到我身体下面将我的臀部抬离床垫。

他以缓慢的动作充满我,一手摸向我腿间湿润的三角地带。他将我抬高撑住,同时规律地推进与嬉戏,将我送进新的感官漩涡,达到顶点之后放松,接着再度激升。当我的快感终于释放之后,翰迪让我躺平在床上,我的四肢大张,他于猛烈的推送中在我体内发泄。我搂住他,他的身体在我身上颤抖,我好爱这种感觉。

他喘着气带我翻身侧躺,在粗重的呼吸间,我听见他呼唤我的名字。他抱着我好久,双手不时压着我的身体,让我更贴近。

我将头枕在他的臂弯中小睡片刻,醒来时天色依旧漆黑。由翰迪身体紧绷的感觉,我知道他也醒了。他的勃起不断弹跳,我贴上去缓缓摇动身体,体温升高。他的嘴贴上我的脖子与肩膀,亲吻、品尝柔细的肌肤。

我推一下他的肩膀,他配合地躺下,让我跨骑在他身上。我握住他的阳具,调整好位置之后往下沈。我听见他由齿缝间嘶声吐气。他用双手稳住我的髋部,让我抓到节奏。他全然属于我……我知道,在他的男子气概臣服那瞬间,我便感觉到了。我驾驭他,给他快感,我每次向下推动,他便呻吟着拱起腰迎接。他的手沿着我的大腿找到中心部位,用拇指爱抚让我高潮,而他也随之解放。他在我身体下面僵住,快感攀升。他的手在我颈后交握,将我拉过去吻他。我用力一吻,带着几许心慌。“没事的,”结束之后我在寂静的卧房中低语,感觉需要安慰他。“没事的。”

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他细心地拉起被子里住我,之前乱扔的衣物也都捡起来整齐挂在椅背上。我惺忪地呼唤翰迪,想叫他回床上来。但回答我的却只有沈寂,我领悟到他将我独自留在他家里。

我翻身趴着,多处小小的酸痛与拉伤让我不由得揪了一下。想起昨晚,我难为情地笑了。感觉好像作了场长长的春梦,但身体却证实的确发生过。

我感觉异常轻松愉快,几乎因为开心而全身发烫。

昨夜的激情与我之前的体验全然不同。另一种层次的性爱……更深刻浓烈,开启了我的身心。翰迪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很可能因此吓得落荒而逃。

我领悟到尼克将性爱视为占有的手段。在他眼中我恨本不是人,更别奢望他在乎我的想法或感觉。换句话说,尼克和我上床,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慰。

而翰迪不一样,即使在狂乱中,他依然与我做爱,身心皆然。尽避万般不愿,他还是对我卸下心防。

我早已不相信灵魂伴侣或一见钟情。但我开始相信,倘若老天眷顾,一生中总有少数几次机会能遇上契合的对象。不是因为双方都完美无缺,而是因为两者的缺陷正好互补,将两个个体合而为一。

翰迪不是能轻松谈感情的好对象。他个性复杂、意志太强,而且粗枝大叶。但我爱他的这些特质。我愿意完全接受他原本的模样,而他似乎也同样接受我的优缺点。

我打着呵欠走进浴室,找到翰迪的浴袍穿上。厨房里,咖啡机已经设定好了,旁边放着马克杯和干净的汤匙。我按下开关,烹煮咖啡的愉悦咕噜声响洋溢在空气中。

我拿起翰迪的电话拨打他的手机。

没人接。

我挂断电话。“胆小表,”我不温不火地说。“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但翰迪整个星期六都躲着我。虽然我好想跟他说话,但自尊却禁止我追着他跑,我又不是德州小蜥蜴,爱昏头的雌蜥蜴会巴着喜欢的雄性不放,死命缠在对方身上。对翰迪稍微有点耐心应该无伤大雅,于是我只在他的录音机里留了两则平淡的留言,下定决心等他出现。

同时,我收到尼克的电子邮件。

正文 第十九章

星期六门诊时,我将尼克的邮件打印出来请苏珊过目。等她看完之后,我说:“太疯狂了。他颠倒了前后顺序、是非黑白,简直像爱丽斯梦游仙境。”

满满十页的邮件中塞满了责备与谎言。读完之后,我感觉污秽恶心,更狂怒不已。尼克扭曲了我们的整段婚姻,他是受害者,我倒变成了坏人。根据尼克的说法,我这个妻子虚伪不忠又爱发神经,他试图安抚我,但我的情绪与躁怒无法平息。因为我一再践踏他挽回婚姻的诚挚努力,导致最后他忍无可忍才对我动粗。

“我非常火大,”我气冲冲地接着说:“尤其是他写得这么巨细靡遗,彷佛真有这回事……好像他当真相信这些屁话。他应该不相信吧?他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他难道以为我会上当?”

苏珊眉头紧锁。“病态谎言是自恋型人格异常患者的惯用手段,他们不在乎事实,只想得到他们要的,也就是关注与满足。基本上,尼克企图引起你的反应,任何反应都好。”

“也就是说,我的爱或恨都能给他满足?”

“没错。关注就是关注,只有漠视才让尼克无法容忍。那将造成所谓的『自恋型创伤』……很不幸,这封邮件传达出强烈的这种讯号。”

这番话让我很不舒服。“万一尼克真的发生自恋型创伤呢?”

“他可能会以某种方式让你害怕,那对他也是一种满足。假如你拒绝响应,情势可能更严重。”

“噢,真是的。意思就是,他会打更多通电话、更常找上门?”

“希望不至于,但很有可能。当他的愤怒升高到一定程度,可能会想要惩罚你。”

我消化着这些事情,苏珊的小诊间里一片沉默。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还以为离婚就足以摆脱尼克呢。他为什么要这样整我?为什么坚持要我在他的人生中扮演配角?

“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他?”

“没有简单的方法。换作是我,一定会将这封邮件以及所有往来通讯做成记录。无论他做什么,尽量避免联络。不收礼物、不回信或电子邮件,假使他托人来找你,要拒绝谈起他。”苏珊蹙眉低头看邮件。“当自恋型人格异常患者因为某件事或某个人而受挫,他会一直无法释怀,除非能得到发泄,或他觉得自己赢得胜利。”

“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抗议。“有什么可赢!”

“当然有。他要努力挽回形象。失去高高在上、君临一切的形象,尼克什么都不是。”

苏珊的咨询并没有改善我的心情。我觉得焦躁愤怒,需要安慰。因为翰迪依然拒绝接手机,他成为我心目中的头号混蛋。

星期天,我的手机终于响起,我兴奋地察看来电显示。看到是老爸打来的,所有希望瞬间破灭。我叹着气接通,没好气地说:“喂?”

“海芬。”爸爸的声音沙哑,得意洋洋的语气让我有不好的预感。“快过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好吧。什么时候?”

“现在。”

我很想推说我在忙,但一时编不出好借口。反正我已经满腹无聊郁闷,去见他一面应该没差。

“没问题,爸,”我说。“我马上过去。”

我开车去河橡园,爸爸在卧房里,宽敞的空间可比小鲍寓。他在起居区,悠闲地坐在按摩椅上,按着控制面版上的按钮。

“想试试吗?”老爸拍拍扶手提议。“十五种不同的模式。能分析背部肌肉并提出建议,也能揉捏伸展大小腿肌肉。”

“不,谢了。我不喜欢家具对我毛手毛脚。”我对他微笑,在附近一张普通椅子就坐。“最近好吗,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过了许久才回答,好整以暇地设定按摩程序。椅子启动并调整座位。“康翰迪,”他说。

我摇头。“不要。我不想跟你谈他的事。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

“我不是要问你,海芬。我把跟他有关的消息告诉你。你需要知道。”

我直觉想立刻离开。我知道父亲在监视所有人,挖出翰迪不堪的过去,他一点也不会良心不安。翰迪尚未准备吐露的事情,我不要也不想听。此外,我大概猜得到爸爸要说什么:翰迪的父亲犯过法、坐过牢,之前还因为酒驾被捕。所以我决定留下来听老爸说完,然后教训他不要太过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机器传动装置与滚轮运作的声响。我挤出冷冷的笑容。“好吧,你说。”

“我警告过你他不是好东西,”老爸说:“我没说错。他卖了你,宝贝。你最好快点忘记他,去找别的对象。找一个对你好的人。”

“卖了我?”我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星期五晚上,鲍帝杰看到你和康翰迪在一起。他发现你和那种无赖交往,所以打电话来问我的看法,我老实告诉他。”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爱管闲事?”我光火地说。“老天,你们有大把时间、金钱,难道不能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非得批评我的感情生活?”

“帝杰想到个好主意揭穿他的真面目……让你看清身边的人有多烂。他把计划说出来,我答应了。于是昨天帝杰打电话给康翰迪——”

“噢,天啊,”我低声说。

“——向他提出一笔交易。他答应签定康翰迪之前提的租约,并且完全放弃红利。但是他必须承诺和你永远分手,不再约会,也不再有任何往来。”

“然后翰迪叫帝杰去死,”我说。

案亲怜悯地瞥我一眼。“不。康翰迪接受了。”他靠在按摩椅上,我试着理解这一切。

我满身鸡皮疙瘩,好像有虫在爬。我的头脑拒绝接受,翰迪绝不可能同意这种条件。我们才一起度过那么美妙的夜晚。我知道他对我有感情。我知道他需要我。根本说不通,翰迪怎么可能抛弃这一切?这个租约他迟早能搞定,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翰迪究竟在想什么?我决心查清楚。但首先……

“你这个控制狂老坏蛋,”我说。“为什么一定要介入我的私生活?”

“因为我爱你。”

“爱应该要尊重对方的想法与界线!我不是小孩子,我……不,在你眼中我连小孩都不如,你把我当成栓着链子的狗,随你摆布——”

“我没有把你当成狗,”老爸气愤地打断。“快冷静下来,然后——”

“我才不要冷静!我完全有权利生气。说说看,换作盖奇、杰克或乔伊,你会玩这种把戏吗?”

“他们是儿子、是男人。你是女生,而且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眼看又要栽进另一次。”

“爸,除非你把我当人对待,否则这段父女关系到此结束。我受够了。”我站起来,将皮包甩上肩膀。

“我好心帮你忙,”爸爸忿忿地说。“我证明了康翰迪配不上你。大家都知道,他也心知肚明。要不是你这么死脑筋,一定也会承认。”

“如果他当真答应帝杰的条件,”我说,“那么他确实配不上我。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竟然使这种烂招。”

“你想迁怒传话的人?”

“对,爸,尤其是传话的家伙老爱管我的事。”我走向门口。

“唉,”我听见父亲嘀咕。“至少你和康翰迪分手了。”

我转头怒瞪他。“我和他还没分手。我不会这么简单地被甩,我要查明原因,真正的原因,而不是你和帝杰瞎凑的荒唐生意。”

我没有倾诉的对象。大家都告诫过我,康翰迪迟早将利用我,连托德也不例外。我甚至不能打电话给莉珀,因为他以前也对她做过类似的行为,她不会认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我觉得自己超自痴,竟然还爱着他。

一部分的我只想卷成一团痛哭,另一部分则狂怒到快爆炸。还有一部分忙着分析情势,努力设法解决。我决定先冷静,等候机会与翰迪对质。我明天下班后要打电话给他,把事情全说清楚。如果他想切断我们之间的一切,我能够承受。但至少不能由第三者转达,特别是那两个控制狂臭老头。

星期一早上八点,我走进办公室,气氛异常低迷。同事全闷着头忙碌,不像平常那样闲聊周末的大小事。茶水间没有人在八卦,也少了友善的寒暄。

快要午休时,我去曼莎的位置找她,间她要不要一起去买三明治。

平时活泼的曼莎,此刻垂头丧气地坐在位子上。她父亲两周前过世了,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打起精神。

“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我轻声问。“我请客。”

她消沈地对我笑笑,耸了一下肩膀。“我不饿,谢谢。”

“至少让我帮你买个优格或——”我顿住,因为她眼角闪着泪光。“噢,曼莎……”我绕到她座位旁边拥抱她。“对不起。今天不太愉快,对吧?你想起你爸爸了吗?”

她点头,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面纸。

“一部分。”她埠着鼻涕。“另外还有……”她纤细的手由书桌另一头将一张纸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薪资单?”我疑惑地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我每周的薪水都在星期五直接汇入账户。我上星期察看余额时,发现比我预计的少很多。今天我登入公司计算机想查清楚。”她勉强微笑,泪水再次涌出。“为我父亲举行葬礼时,公司送了一个大花篮,卡片上写了大家的名字。你知道吧?”

“知道。”她接下来说的话差点让我听不下去。

“唉,那个花篮要价两百美元,凡妮由我的薪资中扣除。”

“噢,天哪。”

“我不懂她为什么做这种事,”曼莎接着说。“大概我不小心惹她生气了吧。我猜是因为爸爸过世后,我请了太多假……后来她对我的态度就很怪、很冷漠。”

“你请那几天假是为了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曼莎。正常人不会因此怪罪你。”

“我知道。”她颤抖着叹息。“凡妮最近压力很大。她说我挑了最不适合的时间请假。她好像对我很失望。”

我心中的怒火快要爆发了。我想学哥吉拉那样在办公室狂奔,将凡妮的办公桌踩烂。凡妮欺负、贬低我,我都能忍受。曼莎的父亲刚过世,她竟然这样对付她……太过分了!

“别告诉她我在抱怨,”曼莎低语。“我现在没办法承受更多麻烦。”

“你不会有麻烦。曼莎,扣掉的这两百元一定是弄错了,马上会汇进你的账户。”

她犹疑地瞥我一眼。

“只是弄错了,”我重复,抽出干净的面纸帮她擦眼泪。“花篮的钱由公司出,不是由你出。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好吗?”

“好。”她强挤出微笑。“谢谢你,海芬。”

我桌上的内线响了。因为办公室采开放式隔间,凡妮透过内线所说的内容全办公室都听得见。

“海芬,请来我办公室一趟。”

“没问题,”我低声说,离开曼莎的座位走向凡妮的办公室。我刻意放慢脚步,努力镇定心情,准备顶撞上司。我晓得很可能因此被开除,之后更逃不过她绝世的抹黑功夫。不过无所谓。工作可以再找。与对抗暴政相比,名誉受损又算什么?

我进入凡妮的办公室时,她正好又按了一次内线。“海芬,请来我——”

“我来了,”我直接走到她桌前。我没有坐下,只是站着面对她。

凡妮满眼鄙夷,彷佛我是墙上乱爬的蚂蚁。“请先在门外等我叫你进来,”她冷冷说。“不是说过好几遍了,你怎么还是记不住,海芬?”

“我想暂时抛开规矩。我有很重要的问题。薪资单有错,需要尽快处理。”

凡妮不习惯由别人发号施令。“我没时间管这些,海芬。我叫你进来不是为了薪资单的事。”

“你不想知道出了什么错吗?”我等着。她显然不打算回答,于是我缓缓摇头。“因为你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弄错了,对吧?”

她露出诡异可怕的笑容。“好吧,海芬。我就顺着你一次。究竟怎么回事?”

“公司送去曼莎父亲葬礼上的花篮,曼莎的薪资被扣了这笔钱。”我等着看她的反应。瞪大眼睛、面露羞惭或皱起眉头,怎样都好。但凡妮没有表现出半点情绪,彷佛百货公司里的假人。“应该把钱还她吧?”

时间在令人痛苦的沉默中经过。沉默是凡妮最厉害的武器,她会一直瞪着我,等到我承受不住、如积木塔般崩溃,开口随便说句话解除难熬的寂静。

但我和她互瞪。沉默的时间太长,显得有些可笑,但我努力撑到她受不了。

“你捞过界了,”她告诫我。“我要如何管理员工不关你的事,海芬。”

“那么,由曼莎的薪资中扣钱也是一种管理技巧喽?”

“你最好立刻离开我的办公室。事实上,你今天最好请假。我受够了你和你那种任性的态度。”

“如果你不肯把钱汇进曼莎的户头,”我说:“我要去跟杰克说。”

她终于有反应了,脸色一沈、眼露凶光。“你这个被宠坏的贱货,”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你的事情尼克都告诉我了……你自私又爱利用人。为了达成目的不惜撒谎、耍手段,懒惰、爱骗人又抱怨不休的寄生虫——”

“没错,在尼克眼中我的确是那样。”我怀疑她可能真的和我前夫在交往。老天,两个自恋狂约会是什么场面?“不过,我们不是在谈这件事吧?你要还钱,还是要我去找杰克?”

“你敢跟他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恶形恶状全抖出来。等我揭穿你的真面目,他将像我一样讨厌你,叫你滚——”

“凡妮,”我平静地说,“他是我哥哥。你当真有这么自大,以为有办法让他讨厌我?你以为他会抛弃我站在你那边?杰克对家人很死忠。你大可尽量诬袜我,但对他起不了作用。”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火造成的红斑浮在脸上,有如水面上的油渍,但她竟然有办法控制住语气。“滚出我的办公室,海芬。不用回来了,你被解雇了。”

尽避我的心脏激动狂跳,表面上还是很镇定。“我早料到会这样。再见,凡妮。”

我回办公桌拿皮包,走到座位隔间外,没想到曼莎、若柏、琴蜜全都在,一致地面无表情。若不是我心情混乱,一定会察觉他们的样子不对劲。“怎么了?”我问着走进隔间,霎时停下脚步,因为杰克坐在我的位子上。他望着内线话机,脸色胀红、嘴巴抿紧。

“嘿,杰克,”我困惑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缓缓回答。“我来带你去吃饭。”

琴蜜走过来碰一下我的手臂。“内线开着,”她耳语。

我突然冲进办公室,凡妮八成忘记关掉内线了。杰克和其它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杰克拿起我的皮包递给我。“跟我来,”他板着脸说。

我跟着他走,察觉他要去凡妮的办公室而脸色发白。

杰克没有敲门便径自开门,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的上司一脸茫然。“杰克,”她惊愕地说,接着对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模样如此沈稳客气,改变之快令我不禁咋舌。“真高兴见到你,快请进。”

扮哥摇头,黑眸冰冷,他以无法转圜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收拾东西。”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和杰克在一起,说明凡妮如何欺压、贬抑我,而且打算以同样的手法对付曼莎。我说完之后,杰克终于不再摇头和咒骂,只是一脸反感。

“老天爷,海芬……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不想要大小姐脾气。我要为公司着想,我知道她以前为你做了多少事。”

“去他的公司,”他说。“人比事业重要。我不在乎她的管理技巧多高明,她不该在暗中作威作福。”

“一开始我还希望时间久了凡妮会改,或者我们至少能协调出容忍彼此的方法。但我发现状况永远不会改善,也没有协调的余地。她跟尼克一样是恶毒的自恋狂。她伤了人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就像你我踩死蚂蚁一样。”

杰克凝重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生意场上这种人很多。尽避我不想承认,但这种野心勃勃、残忍自私的人,往往能在公司里出人头地,但休想在我的公司里撒野。”

“你真的要开除她?”

他立刻点头。“她己经被解雇了。我要找人取代她。”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有什么建议吗?”

“我可以做,”我胸有成竹地说。“我不一定能做到完美无缺。我会犯错,但我确信能担起责任。”

扮哥露出开怀的笑容。“你的态度和刚开始时很不一样。”

我报以苦涩的微笑。“我最近学习能力很强。”

我们继续讨论了一下办公室的问题,然后话题转向私事。我忍不住版诉杰克和老爸起冲突的事,以及帝杰与翰迪签订租约的条件。

杰克对这起事件所表示的气愤让我很满意,他大骂他们都是混蛋。他也赞成我必须弄清楚翰迪行为背后的原因,因为一点道理也没有。“帝杰的地虽然很棒,”他说,“但他不是唯一的地主。你的小翰迪想跟谁买土地都没问题。他或许很想签下这笔土地,但不见得非要不可。我猜康翰迪只是想藉此跟你分手。他故意做这么过分的事,知道能逼你离开。”

“忽冷忽热的臭男人,”我说。“如果他想分手,就得当面亲自跟我说。”

杰克咧嘴一笑。“我几乎有点同情那个家伙了。好吧,你负责康翰迪,我去跟老爸把话说清楚。”

“不,”我反射性地说,“别去找老爸。你没办法修复我跟他的关系。”

“我可以当防火墙,或稍加干预。”

“谢了,杰克,但我不需防火墙,也不需要更多干预。”

他一脸烦躁。“唉,既然你不要我帮忙,何必浪费时间跟我抱怨?”

“我不要你出手解决我的问题,我只需要你听我说。”

“其是的,海芬,假如你只是想诉苦,去找女生说。丢出一个问题却又不准我们帮忙,男人很讨厌这样,害我们觉得很没用。为了排解,只好把电话簿撕成两半,或是去搞爆炸。搞清楚了,我不是诉苦的好对象,我是男人。”

“你明明就是。”我站起来微笑。“要不要去上班族酒吧请我喝一杯?”

“这才象话,”哥哥说着,我们一起离开办公室。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一杯酒加上杰克随和的陪伴,我心情好多了。我很意外他没有谴责翰迪,他之前的态度那么强硬。

“我不支持也不反对,”杰克对我说,举起玻璃瓶喝着啤酒。“他和帝杰谈交易,我有两种看法:翰迪或许因为错的理由而犯错……”又喝一大口。“或是因为对的理由而犯错。”

“犯错怎么可能有对的理由?”

“唉,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应该给他解释的机会。”

“托德说翰迪狡诈又古怪,”我怅然说。

杰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呵,身为崔家的一份子,你早该习惯了吧?除了盖奇,我们全家人哪个不是古怪透顶?托德也一样。”

“干么说得这么可怕,”我说,但不禁心有戚戚焉地笑了。

我带着笑容回到家,但想到要去找翰迪,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我看到录音机的灯在闪,心头雀跃了一下。我走向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翰迪的声音说:“我需要见你。晚上回家之后请打电话给我。”

“好,”我低语着闭上眼睛但又立刻睁开,因为我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电话底座旁边有个闪亮的玩意儿。我困惑地拿起来,没想到竟然是一条手炼,凯倩姑姑的手炼。怎么会在这里?应该在尼克手里才对。尼克——

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我还来不及出声,喉咙已经被勒住了。又冷又硬的枪管抵着我的头。对方还没开口我就猜到是谁了。

“逮到你了,玛莉。”

正文 第二十章

忽然身处险境时,头脑会分成两半,一半负责应付眼前的状况,另一半则躲起来努力弄懂是怎么回事。而这两半不见得会彼此沟通,因此,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懂尼克的话。

“……不准不理我,贱货。只要我想见你,你休想躲着我。”

他要我明白他大权在握,要证明我赢不了他。

我口干舌燥几乎无法说话,并且满脸大汗。“对,”我闷闷地说,感觉快要窒息。“你果然想出办法见到我。你怎么办到的?你应该猜不到密码。”

“我有钥匙。”

大楼里每间公寓都有两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例如发生急难或有人忘记密码。其中一套存放在门房柜台后面的储藏室中,另一套则锁在管理处办公室里。

“是凡妮给你的,”我难以置信地说。这种行为违法,她将吃上官司。她当真这么恨我,被炒鱿鱼之后,她甚至宁愿冒坐牢的危险,也要报一箭之仇?

显然如此。

“我跟她说有东西要给你。”

“的确是,”我淡淡说。“谢谢你送还手炼。但你不需要带枪来,尼克。”

“你一直不理我——”

“对不起。”

“——彷佛我对你毫无意义。”因为被枪用力抵着,我的太阳穴瘀血了。我不敢动弹,眼中含泪。“这下我很重要了吧?”

“对,”我低声说。或许他只是想吓我。但他像以前一样,自己火上加油,越说越生气。他一旦开始发火便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

“离婚的时候你狠狠撕裂我的心,然后将我扔在达拉斯,大家都在问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你觉得我会好过吗?你在乎我有多痛苦吗?”

我努力回想苏珊的话,自恋型人格异常患者需要觉得自己赢得胜利。“我当然关心,”我快喘不过气了。“但大家都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人。大家都知道我配不上你。”

“没错。离开我之后,你永远不会有好日子。”尼克用力推我,我撞上墙壁,无法呼吸。枪顶着我的头。我听见解除保险的喀答声。“你根本没努力过,”他口齿不清地说,下腹推挤我的臀部。我感觉到他勃起的阳具,一阵恶心晕眩席卷而来。“你的付出根本不够。婚姻需要两个人维持,他妈的,你根本没有参与,玛莉。你应该更积极才对。”

“对不起,”我用最后一丝气息说。

“你抛弃我。像个乞丐一样光脚离开家,装出一副可怜样,让我当坏人。然后又要你的混蛋哥哥施压,硬是判决离婚。以为用钱砸我就会乖乖消失。法律文件都是屁,我根本不放在眼里,玛莉。我依然可以对你随心所欲。”

“尼克,”我勉强说出,“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要谈多久都随你,先把枪放——”一阵剧痛让我说不下去,耳朵后方重重爆出白热,我听见尖锐的耳鸣。一道温热的液体细细沿着我的耳朵流下脖子。他用枪托打我。

“你和多少男人睡过?”他质问。

怎么回答都不对。无论我怎么说都将扯上翰迪,尼克恼羞成怒之后的凶暴将达到顶点。我必须安抚他,修补他受伤的自尊。

“我只在乎你,”我低语。

“他妈的说得对。”他空着的手抓我的头发。“打扮像个婊子,发型也像个婊子。你以前的样子多淑女,像个好太太。但你做不到。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尼克——”

“闭嘴!你说的话都在骗人。每次你吃那种药,都是在骗我。我想给你个孩子。我想要一个家,但你却只想走。说谎的贱女人!”

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拉倒在地上。他的怒火沸腾,大吼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用枪管大力戳我的头。我的心和感情都脱离了现实,逃避即将来临的性暴力。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把枪顶着头。我茫然想着不知他是否会扣扳机。他的身体压着我,用体重让我动弹不得。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口臭中带着酒气。“不准叫,否则我杀了你。”

我僵住,全身肌肉紧张到发痛,一心只想活下来。我的口中有咸咸的铁锈味。他开始将我的裙子往上拉,那双手熟悉的恶心触感令我瘫痪。

我们两个太过专注于这场野蛮的缠斗,一个致力于伤人,另一个则以身体及灵魂顽抗,以至于都没有听见开门声。

一声不像人类发出的嘶吼震撼着空气,整间客厅爆炸,纷乱展开。我好不容易抬起头,忍着痛楚转动脖子,一个凶猛的身影朝这里冲来,冰冷的金属离开我的头,尼克举枪发射。

死寂。

我暂时失去听觉,恐惧的沉重心跳传遍全身。压得我窒息的体重不见了。我翻身侧躺,睁开迷蒙双眼。两个男人宛如疯狗般缠斗,拳击、勒喉、下颚碎裂,汗水与鲜血飞溅。

翰迪骑在尼克身上不断挥拳。我看出尼克已经居于下风,身上有多处骨折、破皮,但翰迪依然不肯罢手。到处是血,翰迪的左侧腰浸透一片猩红。

“翰迪,”我大叫着跪起来。“翰迪,快住手。”他听不见。他失去理智,全部的心思专注于消灭敌人。他会杀死尼克。以他失血的速度判断,恐怕过程中也将送命。

由尼克手中被打掉的枪飞到几码外。我爬过去捡起来。“翰迪,快放开他!被了!没事了。翰迪——”

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他因为肾上腺素作用而发了狂。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血,难以相信他竟然还没晕倒。

“可恶,翰迪,我需要你,”我大喊。

他停住,喘着气回头看我,眼神有点恍惚。“我需要你,”我又说一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走过去拉他的手臂。“跟我来,去沙发上坐着。”

他抗拒,低头望着尼克,他已经昏过去了,整张脸全是伤,肿得不成人形。

“现在没事了,”我继续拽着翰迪。“他昏倒了,结束了。跟我来,快点。”我重复了好几次,软硬兼施地将他拖向沙发。翰迪脸色惨白憔悴,想杀人的冲动过去之后,他开始感觉疼痛,整张脸扭曲。他试着坐正却反而倒下,双拳举在半空中。他的侧腰中弹,但因为出血量太多,我看不清伤口的位置与大小。

我握着枪走进厨房拿了一迭干净的抹布。我将枪放在茶几上,撕开翰迪的衬衫。

“海芬,”他喘息着说,“他有没有伤害你?他有没有——”

“没有。我没事。”我擦掉血迹找到伤口,没想到只是一个整齐的小洞。我找不到射出的伤口,换言之,子弹很可能弹跳开来,伤到脾藏、肝脏或肾脏……我想放声大哭,但我强忍住泪水,用一迭布压住伤口。“别乱动。我要压住伤口止血。”

我用力一按,他低声痛叫,嘴唇变成灰色。“你的耳朵——”

“没什么。尼克用枪托打的,不太——”

“我要宰了他——”他想由沙发上跳起来。

我推翰迪倒回去。“不要动,大白痴!你中枪了。千万别动。”我拉过他的手按住那迭布,维持压力,然后冲向电话。

报案之后,我接着打给戴维和杰克,同时紧紧压住伤口上的布。

杰克第一个赶来。“我的老天。”他看清眼前的状况,我的前夫在地上扭,翰迪与我在沙发上。“海芬,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看好尼克,别让他乱来。”

杰克站在我前夫身边,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一有机会,”他对尼克说,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我一定会在路上堵你,然后把你开肠破肚。”

急救人员到了,接着是警察,大楼警卫将焦急的邻居挡在门外。我太专注在翰迪身上,完全不知道尼克何时被警察带走。翰迪时昏时醒,满身冷汗,呼吸又浅又急。他似乎很困惑,至少问了三次怎么回事、我是否平安。

“没事了,”我低喃,抚摸他凌乱的头发,急救人员在他手上插进好粗的针、接着点滴,我紧紧握住他空着的手。“别说话。”

“海芬……我要跟你说……”

“稍后再说。”

“我错了……”

“我知道。没关系。安静不要动。”

我感觉他还有话要说,但另一位急救人员为他戴上氧气罩,并贴上心跳监视器的感应贴片。他们的动作迅速有效,要把握急救医疗专业所谓的“黄金一小时”:由中枪到抵达外伤中心治疗的时间,若超过六十分钟仍未诊疗,伤员的存活率便开始下降。

我陪翰迪搭救护车去医院,杰克开车跟在后面。为了翰迪,我勉强撑住镇定的表象,其实心中痛苦万分,早已超过所能承受的程度。

抵达救护车入口后,医疗人员将翰迪抬上跟救护车底板差不多高的轮床。

杰克通知了莉珀与盖奇,他们已经在外伤中心等待。我猜想其它家人应该也在路上。我根本无暇去想自己的模样有多惨,惊恐又全身是血,但由他们的表情判断,大概很吓人。莉珀为我披上她的外套,由皮包里拿出湿纸巾清理我的脸。

她发现我的耳朵后面肿了一大块,她和盖奇硬逼我去治疗,完全不顾我的吼叫和抗拒。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翰迪的伤势确认——”

“海芬,”盖奇站在我面前,沈稳的视线盯着我的双眼。“还要很久才会有消息。他们要验血、做断层扫描、照X光……相信我,你什么都不会错过。现在,拜托你快去找人看看你那颗顽固的脑袋。”

伤口清洁包扎好之后,我被送回外伤中心的等候室。果然如盖奇所料,还没有消息。翰迪在动手术,但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或者要进行多久。我呆坐望着角落的电视机,想着该不该通知翰迪的母亲。我决定先等到状况明朗,之后再传达翰迪受伤的事,希望会有好消息。

等候的过程中,内疚如流沙般将我吞噬。我从没想过翰迪会因为我过去的错误而受到连累。假如我不曾和尼克结婚……假如我没有跟翰迪交往……

“别想了。”我听见身边传来莉珀的声音。

“别想什么?”我愣愣地问,抬起双腿盘坐在塑料椅上。

“让你有那种表情的念头。”她搂住我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认识你是翰迪最幸运的事。”

“喔,可不是,”我嘀咕着瞥看手术室的门一眼。

她搂紧我一下。“那天晚上在钻油台礁岩晚宴看到你们在一起,翰迪变了好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轻松快乐的模样,安然自在。不曾有人带给他那么大的影响。”

“莉珀……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爸和帝杰叔叔——”

“我知道。桥祺跟我说了。他也告诉我今天又有新发展,一定要让你知道。”

“怎么回事?”

“应该由桥祺来说才对。”她推我一下,让我看向访客入口,爸爸和乔伊刚进来。莉珀站起来,招手要爸爸过来,他在我身边的位子坐下。尽避我满腹愤懑、委屈,还是靠着他、将头倚在他肩上,嗅着略带皮革香的爸爸味。

“怎么了,小南瓜?”他问。

我靠在他肩上说明一切,他三不五时轻拍我的手臂。他似乎很诧异,尼克竟然做出这么疯狂的行为,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尼克做得这么绝。我很想说他一直都是这样,他的暴行摧毁了我们的婚姻。但我决定此时此地不适合谈这些。于是我只是摇头耸肩,推说不知道。

案亲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知道翰迪今晚要去找你。”

我抬头看他。“真的?为什么?”

“今天五点左右,他打电话给我。他道歉,说不该同意那个租约的条件,他已经通知帝杰取消了。他说星期六当时他没有想清楚,双方都有错,我们不该提出,他也不该接受。”

“说得对,”我简洁地说。

“所以那笔交易取消了,”爸爸说。

“噢,才没有!”我板起脸说。“你们那一方必须遵守承诺。你要确保翰迪能以他提出的合理价格签下那块土地,还要告诉帝杰别想拿红利。如果你能做到,我或许愿意给你机会重拾父女关系。”

我下定决心,康翰迪这辈子总该有一次占点便宜。

“你要继续和他交往?”

“对。”

案亲淡淡微笑。“或许也不错,他说了不少你的事。”

“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

案亲摇头。“他要我保密,而且我改掉爱管闲事的毛病了。只是……”

我焦躁地笑了一声。“只是什么?讨厌啦,爸,我好不容易愿意听你说话,为什么你偏在这时候戒掉管闲事的恶习?”

“这么说吧。有两个男人来找我表明对我女儿的心意。其中一个是尼克,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是因为你不值得爱,而是尼克根本没有爱。但康翰迪……尽避他无赖又出身贫困……我相信他今天说的话。他没有强迫推销,只是照实说出。我尊重这一点。无论你决定如何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我也会尊重你。”

两个钟头过去了。我踱步、呆坐、看电视,牛饮有焦味的咖啡加一堆奶精与代糖。一无所知的压力逼得我快爆发,这时门终于开了。一个高个子、白头发的外科医生站在门口张望休息室。“康翰迪的家属在吗?”

我跳到他面前。“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认为这个身分应该能多得到一些消息。“崔海芬。”

“我是魏医生。”我们握手。

“康先生一口气用光了所有好运,”医生说。“子弹造成脾脏裂伤,但其它器官没有受损。可说是天赐奇迹。我预计子弹会在体内乱窜,但幸好没有。取出子弹后,我们将脾脏缝合,完整保存下来,过程相对简单。康先生还年轻,健康状况极佳,应该不会产生并发症。因此,我预计他大约需要住院一星期,之后再过六周便能完全复原。”

我的眼睛和鼻子刺痛,连忙用袖子抹一下。“将来不会有后遗症?不会有脾脏功能不健全或其它毛病?”

“噢,不会。我预计他能完全康复。”

“噢,我的天。”我颤抖着叹息。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不,绝对是。我呆住,全身发软、无法呼吸。“一下子突然放心了,我竟然觉得反胃。怎会这样?”

“或许是因为放心,”魏医生和气地说,“也可能是因为等候室的咖啡。咖啡的嫌疑比较大。”

医院规定,加护病房的患者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探视。陷阱在于,每小时只能待十五分钟,除非有特殊状况并经过护理人员许可。我请盖奇尽量拉关系,说什么也要让我随意进出病房。哥哥似乎觉得很好笑,提醒我以前有多反对用权力与金钱换取特殊待遇。我回答说,一旦坠入爱河,什么原则也顾不得了。盖奇能够体会,于是帮我弄到特殊许可,让我能随时陪伴翰迪。

那天晚上,我在翰迪病房里的躺椅上打盹。问题是,医院是全世界最不适合睡觉的地方。每个钟头护士都会进来,换点滴、检查仪器,为翰迪量体温与血压。但护士每次进来我都很欢迎,因为我想听她们说翰迪的复原很理想,百听不厌。

破晓时,盖奇来医院说要送我回家洗澡换衣服。我不想离开翰迪,但我明白我的模样活像猫爪下的猎物,或许真的应该清理一下。

我七点回来时,翰迪已经醒了,发现自己身在医院、身上连着仪器,不悦绝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我进去时正好听见他和护士吵架,闹着要拔掉点滴,还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明明很需要的止痛药。他说他不要被人戳来戳去地检查,只需要包扎、冰敷一下就没事了。

我感觉得出护士和他吵得很开心,这个蓝眼大男人此刻随她发落,我一点也不怪她。他一脸迷惑、有点焦虑,非常可口。

而且他属于我。

“康翰迪,”我走进病房,“你给我乖一点,不然我要踩住你的点滴管子。”

翰迪与我对望,眼神灿烂、电力十足,接着他放松下来,温柔怜惜绝对无法达成这么好的效果。“只有踩住呼吸管才有用,”他对我说。

我走过去,由床头桌上的托盘里拿起护士要他服用的止痛药,以及一杯水。“快吃下去,”我说。“不准讨价还价。”

他乖乖听话,还敢瞥看护士一眼,后者微微挑起眉毛。“她个子虽小,”他说,“但脾气很大。”

护士离开了,心里一定在想,这种猛男为何不找个温柔些的女朋友。门关上之后,我忙着为翰迪拉好被子、调整枕头。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海芬,”他喃喃说,“把我弄出去。我从来没有住饼医院。我无法忍受身上连着这堆狗屁东西。我只需要——”

“不要抗拒治疗,”我对他说,“才能尽早出院。”我吻他的前额。“如果我上床陪你,你会守规矩吗?”

翰迪毫不迟疑地挪出位子,因为用力而疼痛哼着。我脱掉厚底鞋,小心爬上床,依偎在他的臂弯中。他满足地发出深深叹息。

我用鼻子轻轻磨蹭他温暖的脖子,吸进他的气味。翰迪满身消毒水与药味,彷佛喷过医院牌香水。但在消毒过的空白下,我找到属于他的熟悉香气。

“翰迪,”我呢喃着抚摸他的手腕,“你为什么接受我爸和帝杰提出的蠢交易?又为什么取消?”

他找到我的手,修长手指握住我的掌心。“星期五晚上见过我爸之后,我有点失心疯。”

“真的?我没发觉。”

“我保他出来,送他去旅馆、留了点钱给他。我叫他滚。但我没有告诉你……我应该要说的……我和他说了几分钟的话。他说——”翰迪打住,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等着,他花了一点时间平复紊乱的呼吸。

“我警告他,如果再去骚扰我妈,我不会放过他。他很生气,”翰迪轻声说。“他说由我口中听到这种话很好笑,因为……就是因为我,他们才会结婚。那时我妈已经和他分手了,但因为怀孕而不得不回头。都是我不好,她才和那个混蛋在一起。因为我,她这辈子吃尽了苦头。她受了——”

“不,翰迪……”我撑起上身望着他深蓝的眼眸,胸口因为爱怜而刺痛。“你知道不是那样。你很清楚不是你的错。”

“但这是事实,假如没有我,我妈也不会嫁给他。落入他手中,她的一生全完了。”

尽避不同意他的逻辑,但我能理解翰迪的心情。陈腔滥调的空言安慰不足以化解他的痛苦与无谓自责。他需要时间与爱,慢慢接纳事实。这两样东西我多得很,可以尽量给他。

翰迪吻我的头,声音低沈沙哑。“我讨厌做他的儿子。我讨厌身上来自他的那一半,我感觉得到,有一部分的我是个恶劣、低级、没用的混蛋。当桥祺与帝杰提出那个交易,我自暴自弃地接受了。反正我迟早都得离开你。我太爱你,不能连累你跟我一起沈沦。”

我的手悄悄爬上他坚毅的下颚。“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低语。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思考,我发现……我爱你,愿意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能达成。昨晚我去你家,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紧张得双腿发抖,星期五晚上我那么可恶,我怕你不原谅我。”

想起在他黑暗的卧房中那漫长、激情的夜晚,我不禁羞红了脸。“我当然……我是说,没什么原不原谅。”我害羞地低声说。“那都是我想和你做的。”

他的身体变得好热,我怀疑他也脸红了。“我以为我做得太过分了,对你太强硬。你经历过和尼克那一段……唉,我担心你再也不肯要我了。我去你家,想跟你道歉,保证以后会很温柔。即使现在你不要我了……我希望你……至少让我陪在你身边,说不定偶尔会需要我。”

我从未听过他如此谦卑的语气,从没想过他有这一面。我将他的脸拉过来,鼻子几乎碰在一起。“我有好多事情都需要你,翰迪。一辈子没完没了。”

他吻我,力道意外地大,嘴唇温暖而专横。

“我爱你,”我呢喃。尽避他大量失血、受药物作用,加上超级不浪漫的医院环境,他竟然还有办法对我采取行动,可见这男人确实精力过人。

“别这样,”我颤抖地笑着,他空着的手在我身上大胆游走。“万一触动心跳监视器的警报,我会因为妨碍治疗被踢出医院。”

但翰迪当然不予理会,继续为所欲为。

“知道吗?”我稍稍拱起身子让他吻我的脖子。“我跟医院的人说我是你的未婚妻,这样才能留在这里陪你。”

“我不想害你变成骗子。”翰迪将我的头发往后拨。“但经过昨晚的惊险,你现在心怀感激,我不想乘机占便宜。所以,等到明天,等感激之情消褪之后……我很可能会跟你求婚。”

“我很可能会答应,”我对他说。

翰迪拉过我的头与他前额相贴,我迷失在晶亮的蓝眸深处。

“很快吗?”他贴着我的唇问。

“你想多快都行。”

现在回想起来,有鉴于我过去的经历,再婚应该让我很紧张才对。但与翰迪在一起感觉很不一样。他的爱没有强加控制,我认为这是一个人所能给予最棒的礼物。

“知道吗?”新婚夜里我对他说,“和你在一起时我完全是我自己,跟独处时一样。”

因为翰迪懂我的意思,他将我揽进怀中、贴在心上。

正文 第二十一第章

“康太太,他在讲电话,”翰迪的秘书说。“但他交代过,你一到马上请你进去。”

我在翰迪的办公大楼里,这是一栋闪亮的玻璃帷幕大楼,外观像两块拼图合在一起。“谢谢,”我对秘书说,接着走到丈夫办公室的门口自己进去。

翰迪坐在办公桌后,西装外套披在椅子上。他松开领带、袖子卷起来,露出肌肉壮硕的前臂,好像很不习惯办公服装的束缚,因此想尽办法弄舒服一些。小流氓,我满怀占有愉悦地想。

我们结婚将近一年了,我依旧不习惯他已属于我。这次的婚姻和以前截然不同,状态、形式都不一样。尼克再也无法威胁我或任何人,他被起诉两起重伤害罪,进入监狱服刑。傅凡妮最后不得不离开休斯敦。根据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她在一家乡下肥料公司担任副理。

我很少回首过去。人类不需重新感受便能忆起痛苦,这是天赐的福气,只是大家太过习以为常。翰迪与我身体上的痛早已消失,而心灵创伤的痛也已经治愈。我们小心呵护着彼此的伤痕。这段婚姻由我俩携手创造、深植,每天都很幸福。

“……我要你彻底查清楚,他们究竟打算用什么液体灌入缝隙,”翰迪说。

我忍住笑,我还以为到现在我早该习惯石油业暧昧的术语了呢。

“……比起流速,我更在意他们用了什么添加物。”翰迪停下来听。“对,哼,刺探技术机密又怎样?万一地下水遭到污染,环保局可是会找到我头上,还有——”

他看见我便打住,脸上露出慵懒迷人的笑容,他每次这样一笑,我便觉得晕陶陶。“以后再谈,”他对电话说。“我有点事情。好。”

翰迪放下电话,由桌子后面走出来。他半坐半靠在桌边,伸手将我拉到他双腿之间。“棕眼美人,”他低语着吻我。

“刺探技术?”我问,搂住他的脖子。

“由低渗透性地层取得难以流出的原油,”他解释。“将液体注入油井的洞中,扩张地下裂缝让油出来。”他的手在我的腰间游走。“我们和一家新集团合作进行液裂处理。”

“你刚才不用挂断,”我对他说。

“我不想让你无聊。”

“才不会呢。我好爱听你谈生意,感觉很放荡。”

“我不太明白『放荡』的意思,”翰迪回答,手向下溜往我的臀部。“但是我好像做过几次。”

我贴进他怀中。“具有不良的性暗示,”我解释。“你成年之后一直是个放荡的人。”

他的蓝眸放出光彩。“但现在只有对你才那样。”他慢悠悠地吻我,彷佛需要示范他的论点。“海芬,宝贝……医生怎么说?”

我们最近考虑生个孩子。翰迪虽然愿意但有些戒慎,而我则感觉到生理时钟的催促。我想和他生个孩子。我想要属于我们的家人。无论未来有什么困难,我知道我们将一起度过。

“医生说我非常健康,随时可以怀孕,”我告诉他。“现在就看你的啦。”

他大笑着将我抱紧。“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如何?”我懒懒地将头往后仰,他的唇在我喉咙上滑行。

“午休时间如何?”

“才不要呢,我要情趣音乐和前戏。”

我的肌肤感觉到他在微笑。他抬起头凝视我的双眼,笑容慢慢消失。“海芬……我不知道能不能作个好爸爸。万一我很失败呢?”

翰迪的担忧让我根感动,他总想成为他心目中能与我匹配的男人。甚至当我们意见不合时,我也深信自己受到他的珍惜与尊重。我很清楚,我们都不会将对方视为理所当然。

我开始明白,只有经历过伤痛才能真正得到幸福。翰迪与我这一生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在我们心中打开一片天地,让幸福得以停驻。当然还有爱。那么多的爱,似乎再也没有愁苦藏身的余地。

“我认为,光是你担心这么多,”我说,“就证明你是很棒的爸爸。”

翰迪微笑,将我拉进他怀中,给我安全实在的庇护。他紧紧抱着我,感觉好舒服。这就是我所需要的。“就这样了,”他的声音闷在我的发丝间。“那就午休时间吧,宝贝。去拿皮包。时间还够前戏,但情趣音乐恐怕有点难。回家的路上你可以在车上转收音机,找找合适的频道。”

我转身找到他的唇,这才发现边笑边接吻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谁需要情趣音乐?”我说。

几分钟后,我们上路回家。

——全书完——

编按:莉珀与盖奇的故事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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