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锦鲤被鬼欺 - xp1024.com
《落难锦鲤被鬼欺》


第一章:阴阳光盘 一

郝林林躲在书桌下面,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看不到……看不到……”

郝云莱站在门口,颇为惊讶地开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红梅忧心忡忡地挽着丈夫郝国锋的胳膊。

“上礼拜五回家后,就有点不对劲。本来多闹腾一孩子啊,那天却一句话都不讲,我只当是因为没给他买玩具,跟我闹脾气,就早早哄了他睡觉。谁知道第二天一醒来,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林红梅没说几句,眼眶又开始红了起来。

郝云莱看得烦闷,走到书桌旁蹲下,柔声对着那缩成一团的肉球说道。

“林林别怕,姐姐来了。”

清亮的奶音钻进郝林林的耳朵,他一把抓住郝云莱的手,将她拖到桌子底下。

“姐姐,那个怪女人一直看着林林,林林好害怕。”

“那个女人在哪儿呢?姐姐帮你去打跑她。”

郝林林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右手边。

“在……在床上。”

郝云莱探头看向床铺,除了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以外,上面空无一物。她蹙着眉头,颇为不解地转身安慰郝林林道。

“林林出来吧,那个女人已经走掉啦。”

郝云莱走到书桌外,伸出手想要拉出郝林林。

郝林林看着郝云莱脸上温和的笑容,半信半疑地转头看去,眼前瞬间出现一张惨白女人的脸,本属于眼睛的地方被两个窟窿代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郝林林吓得重新捂上眼睛。

“走开!走开!”

带着哭腔的吼叫声撞击着郝云莱的耳膜,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到郝国锋和林红梅面前。

“可能是妄想症,最好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林红梅抓起郝云莱的手,一脸讪然。

“莱莱啊,我和你大伯父平时工作就忙,为了这孩子又连续请了好几天假,现在更是脱不开身带他去看病了。你在这方面有经验,能不能麻烦你带林林去看看。”

跟前的女人已经收起眼泪,瞳孔里是掩饰不住的精光。郝云莱看了眼站在一旁看向别处,一言不发的郝国锋,心底冷笑了一声。

“那我就把林林接到我那儿住几天。”

林红梅拍了拍郝云莱的手背。

“哎哟!多亏有你这个大侄女啊!”

郝云莱把手抽了回来,重新走到郝林林身旁。

“林林,想不想去姐姐家玩?姐姐家没有怪女人哦。”

郝林林睁开哭肿的双眼,好似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忽觉安心。

“姐姐抱!”

郝云莱伸手张开怀抱,郝林林紧闭双眼扑了进去。

林红梅见此,急忙拿起门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袋,递给郝云莱。

郝云莱习以为常地接过,拉起随身带着的大行李箱。

“那我们走了。”

“哎,路上小心啊。”

是林红梅的声音。

看到郝云莱出了门以后,郝国锋才开口。

“赶紧把这屋子打扫打扫,真晦气!”

***

郝云莱拨开桌上杂乱的书籍,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了上去。

“呜呼!”手机上传来微信的提示音,郝云莱解锁后打开和好友华立里的对话框。

——“我有个表哥在三院工作,他说三院本来有个心理医生,特出名,但是不久前出去单干了。”

郝云莱灵活地操纵着九宫格键盘,但还未发出对方就已经发来新的信息。

——“在城西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所,离你那儿还挺近。我把地址发你啊。”

郝云莱删掉打好的文字,发过去一个谢腾飞扭腰的表情包。

“东吕心理咨询所。”

郝云莱看着界面上显示的位置图标,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我齐大哥回来了没有啊?”

对面又发来一句话。

郝云莱撇了撇嘴。

“没呢,你齐大哥夜不归宿的天数又创新高。”

——“我天,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郝云莱打开电脑上的浏览器,在等待百度网页缓慢而迟钝地跳出来的时间里回了一句。

“他能出什么事?等买不起网吧泡面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郝云莱的叙述向来非常精准。从年初开始,齐湛开始夜不归宿。一开始郝云莱也没怎么在意,然而时间久了却开始好奇起来。一日,齐湛例行出门,郝云莱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尾随其后。然后,她就看到齐湛走进了一家叫作“神马”的网吧,在里面玩了一下午的植物大战僵尸。

对方却不信,连发了三个白眼过来。

——“我齐大哥英明一世,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只知道损他的白眼狼。”

百度首页已经加载完成,郝云莱在搜索栏里输入“东吕心理咨询所”七个汉字后,打算严谨地结束与华立里的微信对话。

“请注意你的量词,是一匹狼,不是一个狼。而且,别说我损他,我说的可全是事实。不聊了,干大事去了。”

郝云莱按灭手机,专心致志地盯着跳出来的一个个界面,幽蓝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全然收进她的眼眸。

“姜望,临床心理学家,斯坦福大学外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儿童精神病学……”

郝云莱撑着下巴,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长得真好看。”

“不错?什么味道不错?你又背着我吃披萨了?”

虚掩着的门由外往里推开,来人镀着客厅暖黄的灯光站在门口。鹅黄色的亚麻衬衫塞在浅蓝色牛仔长裤里,下面是一双黑色人字拖,即便这般落魄打扮,齐湛还是有着致命的魅力,对绝大多数雌性生物来说,当然,不包括郝云莱。

郝云莱转过头,伸出手指,打了个“嘘”的手势。

见郝云莱这般作为,齐湛不由好奇地朝房内扫视了一眼,随后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郝林林,意会后压低了声音。

“哎呦,真羡慕莱姐啊,能睡凉快的地铺。”

郝云莱合上电脑,朝齐湛夸张地做了个口型。

“滚!”

齐湛摊了摊手,顺势带上了门。

恍如白昼的房间里,郝云莱爬到毯子上,将被子盖过头顶,沉沉睡去。

***

姜望的预约已经排到了明天的圣诞节,但郝云莱难得有了回不错的运气,她打电话过去的前一秒,正好有名咨询者取消了预约,因此她顺利地在周二的时候预约到了周四下午的咨询。

台风过后的天空异常清明。

视野尽头是连绵的水杉,映衬着由纯白色钢柱和大面玻璃构成的一层建筑。窗前有一名年轻男子正在擦拭玻璃。

“请问,是东吕心理咨询所吗?”

年轻男子转过身来,将亮着红光的耳机从耳畔摘下,挂在脖子上,深红色的头发被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脏辫,似翘非翘地分向两边。玻璃窗中间洗涤剂打出的白沫已被抹去,露出大片光洁与平滑,郝云莱看到那上面倒映着深深浅浅的树影,自己牵着郝林林站在一棵因古老而巨大的无患子下面,脚畔行李箱凹凸的图腾里跳动着粼粼光线。

看清来人以后,红发青年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郝女士吗?”

郝云莱点点头。

“我们等你好久了。”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周四路上还那么堵。”郝云莱拉着行李箱的左手紧了紧,她预约的时间是周四下午两点,高德地图显示咨询所离自己家的距离只有5公里,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只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本以为准时到达绰绰有余,公交车行至中途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的运气向来不好,再然后,她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车辆调度讯息。

青年将手上的刮柄斜靠在角落里。

“没关系,你也就迟到了28分零6秒,这些都会以咨询时间结算的。”

郝云莱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跟我进来吧。”青年踏上大理石台阶,“对了,我叫赤奚,是姜望的学生。”

赤奚?居然还有人姓赤?郝云莱一边想着,一边单手提起行李箱。

手边突然一轻,郝云莱抬头,本已经走到门边的赤奚忽然折返,不由分说地提起她的行李箱。

郝云莱空出一只手,一时有些不习惯,便抓紧了胸前的黑色伞带,跟着走进了门。

乳白色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茶几旁的驼色沙发上坐着一名男子,背对着他们。

“喂,人来了。”赤奚抱肩。

男子起身,转过身来,白色条纹衬衫的衣袖在手腕处随意挽起。他对着郝云莱轻轻颌首,屋外盛夏的光线好似都柔和下来。

他是姜望,郝云莱在百度上见过他的照片。

“姜医生您好。”

郝云莱拉着郝林林走上前去。

“请坐。”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此时正指向身旁沙发。

“有什么问题需要咨询的吗?”郝云莱落座后,姜望也随即坐下。

郝林林低头沉默地扯着衣袖,见此,郝云莱无奈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

“是这样的,我家弟弟几天前开始不太对劲,老是说家里有女鬼,怕得要死。”

姜望拿起水壶,为郝云莱和郝林林各倒了一杯水。

“女鬼么?”

郝林林往后缩了缩,稚嫩的童声微微颤抖。

“是一个没有眼睛的怪阿姨。”

郝云莱轻拍着郝林林的背,“姜医生,这是妄想症吗?”

“‘妄想症’——这三个字,分量重了些。”

“那我弟弟得的是什么病?”

“这要等诊断过后才能确定,而且——”姜望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沙发上的木质扶手。

“这本来就是个鬼神横行的世界。”

第二章:阴阳光盘 二

郝云莱安抚郝林林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望。

姜望抚上扶手,抬眼对上郝云莱错愕的眸子,“我曾在兹海一个古村落里见过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对于贵弟所见,我保留会有另一种可能的意见。”

“没有另一种可能。”

郝云莱收回自己的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转瞬之间,她眼中的错愕便化为坚定。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姜望稍有兴趣地挑眉,漆黑的瞳仁中却依旧古井无波。

“我能看见鬼,但我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郝云莱追加了一句。

从郝云莱出生起,她就能看见鬼,也是从出生起,便没有人信任她。当年父亲死后,要不是齐湛出现把她带走,她现在恐怕还被困在精神病院里。她迫切地想找到同伴,想探讨彼此存在的意义,想告诉世人自己的精神世界健康而强大。

“那我跟郝小姐,倒是应该好好聊聊了。”

“但不是现在。”

姜望嘴角泛起涟漪,“当然,我们要先解决小朋友的问题。”

话题重新转回郝林林身上。

“林林,能跟叔叔讲一下那个怪阿姨的事情吗?”

郝林林转头看了郝云莱一眼,眼中蕴含征询的信号。

郝云莱摸了摸郝林林柔顺的短发,“林林不用怕,这位叔叔能够帮你赶走怪阿姨。”

听过郝云莱的话后,郝林林点了点头,原本扯着衣角的双手交缠在一起。

姜望拿起透明茶几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了提问,“先讲一下那个怪阿姨长什么样。”

“她……她没有眼睛,身上脸上全是红红的血……全是红红的血……”

想来是那张脸可怖之极,郝林林说到最后就只剩下翻来覆去的几个字。

“那林林是怎么遇见那个阿姨的?”

“林林回家后,就看到……看到那个阿姨坐在林林床上。”

“就坐着吗?”

“有时候……有时候会走到林林面前……”

“她一直跟着林林吗?”

“她……她只在林林屋屋里玩。”

姜望记录的笔触顿了顿,“只在房间出现?”

“那你还一直躲在桌子底下,为什么不跑到外面去?”郝云莱想起在桌子底下缩成团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声询问。

郝林林使劲摇头,“不能出去的……出去就见不到妈妈了……”

姜望把视线转向郝云莱:“他的妈妈怎么了?”

“他爸妈离婚了,现在他跟他爸爸和后妈一起生活,他妈妈……离婚后就去美国了。”

“为什么出去就见不到妈妈了?”姜望顺着郝林林的话尾继续问下去。

“阿姨……阿姨说妈妈在电视里面……林林只有乖乖在屋屋看电视,她才会来看林林……”郝林林说到最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林林不乖!林林不应该跑出来!但是林林看到那个阿姨,太害怕了!”

“林林很乖,不哭啊。”郝云莱心疼地搂住郝林林。

“林林不乖!林林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怀中小男孩的情绪如同泄洪般汹涌而出,稚气的哭声环绕在郝云莱周围,她求助地看向姜望,用唇语问道,“现在怎么办?”

姜望从桌上木盒里扯出几张纸巾,公事公办地递给郝云莱。

***

郝林林结束嚎啕大哭后,疲惫地枕着郝云莱的肩膀睡着了。

郝云莱看了看表,指针指向的时间是三点二十七分,第一次咨询已经结束。

“这孩子应该也累了,今天的咨询就先到这里。以后我们就把咨询时间定在周四下午两点,可以吗?”

“可以的,那医生,下次咨询我们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姜望放下手里的黑色笔记本,“暂时还不需要,但是今天郝小姐如果方便的话,能带我去林林住的房间看看吗?”

“诶?”

姜望瞟了眼对面的行李箱,“还是你今天有事,要出远门?”

郝云莱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不知道礼拜四林林他爸妈在不在家,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嗯。”

郝云莱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拨出最近联系的一个没有备注名的座机号码,嘟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

“喂,哪位呀?”林红梅接起电话。

“是我,郝云莱。”

“莱莱呀,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呀,你有什么事情啊?”

“有个心理医生今天要过来看看林林的房间。”

“那过来好了呀,我今天在家的。”

“嗯。”郝云莱挂掉电话,“那我们现在过去。”

“林林可以先留在这,赤奚会照顾他的。”

郝云莱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窗外修剪绿植的赤奚,起身拿起沙发旁边的行李箱,“那就麻烦他了。”

“反正也闲。”姜望随即起身。

郝云莱这才看清,姜望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左右,身形清瘦,双腿修长。

“你先去车库,就在房子后面。”姜望戴上上衣口袋里的墨镜,长腿一迈,走到屋外,和赤奚说了些什么,大抵是让赤奚好好照顾郝林林之类的话。

郝云莱脱下自己的防晒衣,轻轻地给郝林林盖上,随后走到屋后车库。透过连绵起伏的树干缝隙,郝云莱看到后面波光粼粼的湖面边缘,鹅黄点缀碧绿,是一簇一簇盛开的黄水仙,要是能走近一点,还能看到皱纸一样的花瓣上的隐约纹路。

身旁的白色车辆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打断了郝云莱的思绪。此时的姜望已经把空无一物的后备箱打开,郝云莱赶忙把行李箱拉至车尾,姜望随即拎起塞进车内。随后,他绕到副驾驶座旁边打开了门,像是怕郝云莱磕到头,姜望将一只手搭在车门顶部,示意她坐进去。

“谢、谢谢。”郝云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等郝云莱钻进车内,姜望坐到驾驶座上,车辆开始启动。

似乎每个城市都会有一条路叫环城北路。此时,载着郝云莱的汽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南州市的环城北路上。本来以为姜望会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毕竟心理咨询师成天不是在和别人聊天,就是在准备和别人聊天的路上,但是姜望似乎十分寡言,半个小时的路程中,无论郝云莱说什么,他回答的字数都没有超过十个。

窗外景色骤变的时候,导航提醒郝林林家到了,于是姜望找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停车场。

“你的行李箱,要拿出来吗?”车停稳的时候,姜望问副驾驶座的郝云莱。

“嗯,要的。”

姜望钻出车子,打开后备箱,提起行李箱放在地上。

“这里面可是装了我的全部家当。”郝云莱拉长行李箱的杆子,“姜医生,我们这边走。”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条纯白色的吊带连衣裙,露出光洁的肩膀,背后的黑伞凌冽严肃,拖在身后的姜黄色行李箱上有一整面的红色符号,在青天白日里,无端往外升起一股寒意。

姜望按了一下锁车键,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

郝林林的家位于河畔的一个小区。郝云莱按响门铃后,里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

林红梅穿着围裙,像是在做饭,“你们来了,快进来!这位就是心理医生吧。”

“您好。”姜望轻轻点头,算作问好。

郝云莱跟着走进屋内,“他姓姜。”

“哦哦!姜医生,林林的房间在这里。”林红梅穿过客厅,打开转角处的一扇门。

房间很小,除了最基本的桌子、椅子、衣柜和床以外,姜望看到正对床的位置放了一个电视柜,上面有一台年代久远的老式电视机。

“这电视还能用吗?”

“可以啊,这过去的老古董啊,质量就是好,都用了十来年了,一次毛病都没有出过。我老公觉得扔了可惜,才放林林这屋,这样他平时也可以看看电视。”林红梅走到电视柜旁边,拿起一张碟片,“这《猫和老鼠啊》,他都看了好几遍了,也不会生厌,真是奇了。”

“我们可以看一下吗?”姜望盯着林红梅手里的碟片。

“行、行!”说罢,林红利落地插上电视机的电源,抽出光盘放入碟片机里。

熟悉的音乐从小荧屏上传来,蓝猫和灰鼠的故事在眼前上演,播了一会儿后未见任何异样,郝云莱不耐烦地开始四处踱步。

“林林经常看这些吗?”姜望站在床边,双眼盯着动画画面。

“是呀,这孩子可乖,我和我老公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乖乖地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我可以把这些带回去吗?”姜望指了指散在电视柜上面的卡通碟片。

“当然可以。”林红梅拉开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

“听林林讲,你跟他说,他妈妈在电视里?”姜望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红梅的背影僵了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这话我可没说过,不过——”

姜望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自打林林的妈妈去了美国以后,林林是哭着闹着要去找妈妈呀,我那时候没办法,就给了他几张碟片,说是他妈妈从美国寄过来的,有事没事就常看看,这样她妈妈就好像还是陪在他身边一样。”说话间,林红梅连同碟片机里的光盘也一并取了出来,放进纸袋后,递给了姜望,“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今天麻烦您了。”姜望接过袋子。

“嗨!没事,只要林林的病能治好就行。”

“那我们先走了。”

郝云莱在门关处穿好鞋子,顺手打开了门。

门外,一名男子右手提着一个书包,左手僵在半空中,似是要按林红梅家的门铃。

第三章:阴阳光盘 三

门外男子看到有人开门,急忙收回了左手。

林红梅站在郝云莱身后,歪过头看向门口,“老李,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小子好几天没去补习班了。”

“林林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林红梅绕过郝云莱,走到这名叫作老李的男人面前。

老李举起右手拎着的书包,“郭老师让我家闺女帮忙把你儿子这几天的作业带回来,喏,你儿子没拿回家的书包,作业都在这里了。”

林红梅绕过郝云莱,匆忙接过。

“还有件事啊,趁你在家,我得好好跟你说说。你家儿子咋回事啊?每天下午老哭哭,这屋隔音效果又不好,他这么一闹,我家闺女还怎么练钢琴啊。”

林红梅神色一闪,“不好意思啊,我待会一定训他。”

“也别训太狠了,省得他又哭哭,隔壁都听得见呢!”

说罢,老李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进隔壁房门。

“哎好。”应付完老李后,林红梅转过身来介绍,“这是我家邻居,东北人,林林和他家女儿在一个暑假班补课。”

“林林每天下午为什么会哭?”姜望看向林红梅。

“我不知道啊!我和林林他爸工作忙,每天下班回家都六七点了,那时候也不哭不闹啊。”

姜望听过以后不再回答,沉默充斥在玄关周围的空气中。

“那个,林林的书包给我吧。”郝云莱出声。

林红梅急急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让林林这几天安心看病,作业这种事情,就别操心了。”

“治疗期间,林林也需要接触正常的学习生活。”姜望抱肩,不容置喙地说道。

“那,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再放几件衣服进去,莱莱你到时候一并带着啊。”

“好。”郝云莱点点头。

林红梅拿着书包走进郝林林卧室。

“咔哒”一声,是锁门的声音。

姜望靠着乳白色的墙面,低声说道,“她有问题。”

“嗯,等我们回去,再好好问问林林。”

二人交谈间,林红梅已从屋内走出,笑吟吟地把书包递给郝云莱,“最近天气热,让林林别老穿长裤,我给他放了两条五分裤进去。”

“我会让他穿的。”

“没有其他事了吧?”

“暂时没有了。”

“那我继续做饭了,你们慢走啊。”

“好。”郝云莱背上郝林林的小书包,带着姜望走下楼梯。

***

开车回到咨询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

八月的天色尚早,若不看太阳的方向,说是正午时分也不会有人起疑。

透过半透明的黑色车窗,郝云莱看到赤奚拿着一根接着喷洒水龙头的软管在给刚才修剪好的灌木浇水。

紧接着,车辆右转,郝云莱的视线对上白色墙面。

停好车后,姜望转身,想要拿起后座的手提袋。

“那个,今天麻烦您了,还让您特地跑一趟。”郝云莱看向姜望的左半边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下颌棱角分明,唇部血色颇淡,不笑的时候也是微微扬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郝云莱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

姜望拿了手提袋之后转回身子,左半边侧脸转为右半边,还是一样好看。

“份内之事,郝小姐客气了。”姜望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郝云莱见此,也急忙下车。

姜望打开后备箱,把郝云莱的行李箱取出。在合上后备箱时,他扬起了手提袋,那里面装着从郝林林房中带出来的碟片,“晚上有空一起看这个吗?”

郝云莱接过行李箱,随即点点头“有的。”

“嗯。”姜望走向侧门,顺道把正孜孜不倦打理庭院的赤奚喊了进来,“赤奚,进来。”

赤奚关掉水龙头的阀门,把软管扔到一旁后走进了咨询所。

“林林呢?”郝云莱看了眼沙发,却没看到原本睡在那里的郝林林。

“放休息室床上去了。”赤奚打开茶几对面的木门,郝林林缩在被子里正睡得香甜。

“他还在睡?”已经睡了一个半小时了,郝云莱对他的睡眠时长感到相当佩服。

赤奚对着郝云莱耸了耸肩,然后转向姜望,“这次要做什么?”

姜望拿出手提袋里的碟片。

“把这些看完。”

***

《天线宝宝》、《猫和老鼠》、《葫芦娃》、《美少女战士》……极度花哨的封面,明显落后于时代的卡通形象,赤奚看看散落在榻榻米上面的各种碟片,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专心致志看着电脑屏幕的姜望和郝云莱,嘴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

一个小时后。

“你不累吗?”是斜躺在榻榻米上的赤奚的声音,它成功冲破了郝云莱耳机里各种倍速的“爷爷、爷爷”,“如意如意随我心意”等纷乱话语,顺利钻入她的耳中。

郝云莱按下空格键,画面暂停在一个正在喷火的绿色葫芦娃身上,然后摘下耳机,“眼睛有点酸,其他也还好。”

“我没说这个,”赤奚指了指郝云莱身后背着的书包,“你都背了一个小时了。”

“哦!”郝云莱猛然反应过来,急急将书包放下,“我都忘了,不过也没有很重。”

窗外白云渐渐染上粉黛,靠近夕阳的那片天空,淡紫夹杂着橙红,已经到了晚饭点,郝云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姜望和赤奚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郝云莱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点个外卖吧。”赤奚掏出手机,“吃披萨吗?”

“吃的。”郝云莱羞愧地摆弄起桌上郝林林的书包。

“不用点我的份。”姜望微微垂眼看向赤奚,“我要出去一下,待会儿你送他们回家。”

“不用了!我们可以自己回家的!”

“这里的公交到6点就没了,一个女大学生带着个小孩打车?还不如让我送你们。”

考虑到郝林林在旁,郝云莱思索片刻后点头应下,“那,麻烦你了。”

赤奚摆摆手,“客气!”

姜望合上笔记本,起身将手边的碟片推给赤奚。

“你把剩下的看完。”

***

夜幕已经降临,郝林林还在睡觉,他们点的外卖……时隔两个小时还没来。

赤奚不耐烦地开始来回踱步,“怎么这么慢?”

郝云莱揉了揉盯着屏幕太久有些发酸的眼眶,脑袋空白地打量着手边的书包。

手机铃声响起,赤奚迅速地接起电话。

“不好意思啊,我兜了半天怎么找不到你说的位置呢?”是送餐人员的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呢?”

“我在临水路三叉口这里。”

“那你还找不到路,就是往……算了!算了!我自己来拿吧!”

挂掉电话后,赤奚一把冲出门,“你先在这儿呆着啊,我出去一下。现在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送外卖了!”

“好。”郝云莱看得焦躁,扯开书包的拉链,拿出郝林林的作业随意地翻了几页。

“小学生的作业就这么多了。”郝云莱摇了摇头,把书包搁在自己膝盖上,不同于布料的触感,抵在自己大腿之上的书包底部异常坚硬。她疑惑地把手伸进书包,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然而从外绷紧了书包,又能看到印出来的四四方方的性状。郝云莱不甘心地再次把手伸了进去,这次她发现,原来书包的内衬已经破掉。于是她就着破口,摸到了一盘碟片。

封面上是一只猫,准确来说,是《黑猫警长》。

是郝林林之前特地藏起来的?还是林红梅刚才故意放进去的?

怀着巨大的疑问,郝云莱取出光驱中原本放着的《葫芦娃》光盘,把刚掏出来的《黑猫警长》光盘放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应该跳出来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字样,取而代之的是香港一个电影公司的名字。伴随着诡谲的小调,纸糊的祭台和小人定格在眼前,长达五秒,紧接着是用毛笔写下的两个字“头七”。郝云莱看过这部电影,是一部九十年代的香港老片,讲的是一名捉鬼大师如何和厉鬼斗智斗勇的故事,虽说是一部喜剧电影,但画面中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滚落的人头、长发纷飞的狰狞面孔,依旧是少儿不宜。

郝云莱将其调成两倍速度,影片的惊悚程度极大地下降,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头颅快得看不清长相,只有当它落地时,一只惨白的手将其捡起,自然而然地装在自己脖子上,郝云莱才得以看清女鬼身上白裙的款式。

等等……白衣……女鬼?!

郝云莱脑中的齿轮飞速运转,《头七》里好像没有年轻白衣女鬼的设定。

“啪嗒”一声,敞亮的日光灯尽数熄灭,郝云莱没入一片漆黑,只余电脑屏幕发着幽幽亮光,她下意识握紧了靠在沙发边的黑伞。

电影画面一下转为雪花屏,背景乐也尽数消失,郝云莱耳畔一片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若擂鼓。不过片刻,画面恢复清晰,播放速度已经调成正常,不再是之前的二倍速度,原本屏幕里走廊上的女人已经消失。

郝云莱轻轻呼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手电筒想要起身时,屏幕上忽然出现一张惨白女人的脸!

女人的眼眶中没有瞳孔,只充斥着红黑色的血浆,顺着颧骨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她定定地盯着郝云莱,突然间微微歪了歪头,僵硬地扒着笔记本的外框爬了出来。

郝云莱呼吸一滞,立即打开手中的黑伞。画在黑伞上的符咒泛着隐隐金光,将女鬼阻离在一步之外。

女鬼挣扎着想要穿透伞面,郝云莱用尽浑身力气抵挡。

忽然间,黑伞再没动静。郝云莱坐在原地,听着自己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颤抖着将黑伞移开,余光瞄到垂在桌子边缘丝丝缕缕的黑发时,再想挥伞便为时已晚,女鬼猛然钻进伞内,朝郝云莱冲来。

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第四章:阴阳光盘 四

“别怕。”低沉的男声入耳。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隔着郝云莱眼部的皮肤渗入她体内。

郝云莱平复了一下心绪,拉开姜望宽大的手掌。

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已经被重新打开,大厅内只剩下自己和姜望,再不见女鬼踪影。

一片寂静中,郝云莱凝声开口,“林林口中的怪阿姨,可能并不是子虚乌有。”

姜望就着原来的位置坐下,“怎么?你看到那个女人了?”

“嗯,它就躲在这张光盘里。”郝云莱的视线游移在电脑屏幕和桌上的光盘外盒之间,“只是,不知道这光盘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要问他了。”赤奚提着披萨走进门,抬了抬下巴指向休息室。

郝云莱转过头去,郝林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边身子站在她身后。

“林林,这张光盘哪里来的?”郝云莱举起封面是《黑猫警长》的光盘盒,对着郝林林问道。

“阿姨给我的。”郝林林小声回答,“这些都是阿姨给我的,她说里面有妈妈,让林林仔细看,可是每一张碟片都好可怕,林林不想看。”

“每一张?!”郝云莱看着摊在桌子上各种各样的动画封面。

如果按照郝林林的说法,之前那些光盘里,应该都是《头七》之类的恐怖片。

“看来我们去之前,这些光盘就已经被调包了。”姜望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对儿童的精神虐待。”

郝云莱起身,拉着郝林林坐到身边,指了指《黑猫警长》光盘盒,“这是你藏在书包里的吗?”

郝林林点点头,“这张光盘里面的阿姨长得最可怕,她还会从电视里跑出来,林林不想跟她一起玩……林林不是……不是故意藏起来的,林林怕。”

郝云莱摸了摸郝林林的头,沉默半晌后忽而抬起头来对姜望说道,“医生,我想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好啦,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先吃披萨,我看那小孩饿得不行了。”赤奚打断郝云莱和姜望的对话,拿起一片切好的披萨和一杯柳橙汁递给郝林林,“吃吧。”

八个小时没吃过东西的郝云莱和郝林林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没几分钟就把两盒披萨尽数吃完。

风卷残云,一干二净。

“郝小姐,你过来一下。”姜望打开办公室的门,看向郝云莱。

吃跑喝足正准备带郝林林去洗手的郝云莱愣了一下,“哎!好!”

“我带他去洗手吧。”赤奚朝郝林林招了招手。

“哦好,谢谢!”说罢,郝云莱起身走向办公室。

***

洗完手后,赤奚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一震,他掏出手机,滑动解锁后看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我出去办点事,你先坐那儿看会儿电视啊。”赤奚对郝林林指了指大厅中间的沙发。

“嗯。”

郝林林坐下以后,赤奚把自己的笔记本搬到他面前,随手打开了一个视频网站,点开了一部近年来的热门动画。

郝林林晃动着双腿,好奇地看着画面里头上长着一株青草的山羊。

头顶的灯闪烁几下后瞬间熄灭。

郝林林并住了双脚,紧张地看着老山羊的嘴巴一张一合,忽然间,画面跳转为熟悉的《头七》中的楼梯景象,郝林林立马偏过头去,抱着双腿蜷在沙发上止不住地颤抖着。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郝林林用眼角余光看到沙发边上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脚,没有穿鞋,上面遍布着青青紫紫的板块。

“是姐姐吗?”郝林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借着窗外月光看到——

长至腰间的黑发、惨白带青的脸庞、淌下血泪的双目,它歪着头,仿佛轻轻一碰,头颅就会从脖子上掉落下来,顺着地板一直滚到郝林林脚边。

郝林林用力地捂住自己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女鬼渐渐抚上郝林林的身体,郝林林跳下沙发,想要挣脱开去,却被它抓得更牢。

“林林,我是姐姐!”

女鬼说话了,说自己是姐姐。

厅内恢复明亮,郝林林怯怯地抬起头来,看向还拉着自己的“女鬼”。

郝云莱连忙摘下假发,扯了好几张桌上的纸巾,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她笑嘻嘻地蹲在郝林林面前,“你看,女鬼是姐姐扮的呀!”

郝林林难以置信地戳了戳郝云莱凉凉软软的脸。

“林林啊,电视机里面那些怪阿姨、怪叔叔们都是像姐姐这样的人假扮的,他们不会伤害林林的,林林不用怕的。”

郝林林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郝云莱咧开嘴,朝靠墙站了一会儿的姜望和窗外的赤奚比了个“OK”的手势。

姜望见此,走了过来,“下次来的时候还需要做个小测试,看看具体情况。”

“嗯!”看到郝林林逐渐恢复过来的神情,郝云莱心里的石头稍稍放下了些。

“还有,他的后母涉及对儿童的精神虐待,我不建议林林继续和她生活。”

“我回去后会联系林林的生母,到时候再看看应该怎么办?”郝云莱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呀!都十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姜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我让赤奚送你们。”

“嗯,麻烦你们了。”

郝云莱拉上行李箱,带着郝林林跟着赤奚朝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她转身朝屋内站着的姜望挥了挥手,“姜医生,下周见啊。”

“嗯。”

姜望轻轻点头。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不过片刻,赤奚便载着郝云莱驶入夜幕,不见踪影。

***

“滴——滴——”赤奚不耐烦地按着手边的车喇叭。

坐在后座的郝云莱按下车窗,好奇地探出头去,可以隐隐看到十字路口停着两辆撞在一起的汽车,“今天这条路是怎么回事?下午刚发生过车祸,现在又来一起。”

“就不该走这条路,气死老子了!”赤奚怒气冲冲地踢了几下汽车的前板。

炎炎夏日,有风自路边吹进车内,郝云莱打了个寒颤,立马缩回身子。

等了大半个小时之后,车辆开始流动起来。

赤奚重新发动车子,接下来的一路畅通无阻,没几分钟就把郝云莱和郝林林送到了家门口。

“谢谢你送我们回家啊。”

“那下次记得请我吃饭。”赤奚摇上车窗,“走啦。”

“那当然了,再见!”郝云莱朝呼啸而去的汽车尾气招了招手。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齐湛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塑料袋出现在转角,看到郝云莱从一辆豪车上下来,不免心生好奇。

郝云莱却不直接回答,一把抢过齐湛手里的塑料袋,看到里面东西后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又吃辣条?”

“人间美味啊!可惜啊,你能看不能吃。”齐湛欠揍地笑着,拿回郝云莱手里一塑料袋的辣条。

郝云莱牵着郝林林,颇为无语地走上楼梯,“一下买这么多辣条吃,怎么?发财了?”

“你这小妮子,猜得还真准。”齐湛不紧不慢地跟上郝云莱,“今天下午,有个老太太来找我,说想跟他死去的儿子聊聊。”

“万一她儿子投胎去了,那她不是连话渣都捞不到。”

“这不还有我吗?”齐湛凑到郝云莱面前,本来光滑得可以隐藏年龄的脸上此时因为贪婪的笑容挤出了好几道褶子,他伸出五根手指,“要是咱们让那老太太满意了,到手的可是这个数。”

“五块钱?”

“你就这点出息!”齐湛忍不住用力敲了下郝云莱的脑门,“五百块!”

郝云莱眼神一亮,“可以啊!”

齐湛得意地挑了挑眉,“不过说动那老阿姨相信我,可真不容易。”

言谈之间,郝云莱已经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转开了锁。

“林林,你先去姐姐房间。”郝云莱对刚刚换好拖鞋的郝林林讲道。

一旁的齐湛还在喋喋不休,“现在这年头,做咱这行当的太多了,这些老头老太什么的,也辨不出个真假。”

“老齐,你有林林他妈妈的联系方式吗?”郝云莱打断齐湛。

齐湛反应极快,“在美国的那个?”

“嗯。”郝云莱拨开沙发上堆成一团的衣服,坐了上去,“林林以后,可能得跟着他妈妈住。”

“我明天帮你问问,今天医生怎么说来着……”齐湛绕到沙发前面,想要挤到郝云莱身旁,不料却被一条散落在地上的牛仔短裤绊倒。倒地瞬间,齐湛下意识地扶住茶几想要稳住身子,手一滑将装了半杯水的塑料杯推向空中。那水杯以抛物线的弧度冲向地板上放着的篮球。篮球受力,直直地上跳,撞向天花板的顶灯,再径直砸了下来,正中齐湛后脑勺。本来将要爬起来的齐湛被这么一撞,整张脸又与半个多月没扫过的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被篮球撞到的顶灯闪烁了一下,可以感受到它想要继续运作下去的诚恳心意,但命运弄人,没过几秒,它便彻底扑街。

郝云莱点亮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2:01,这个星球迎来了新的一天。

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齐湛索性不再努力起身,“又开始了。”

第五章:她的过去 一

郝云莱的名字其实很有意思。

郝云莱,好运来。

但二十多年来,郝云莱明白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便是,寄予在名字上的美好愿望,都不可能实现(此处应有神秘笑脸)。

郝云莱是个倒霉孩子,切切实实的“倒霉”孩子。

郝云莱对自己的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母亲生下她后,就大出血去世了,她是第一胎,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从小跟着父亲生活。

她的父亲是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连锁面馆的老板,郝云莱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说过,自己的父母开的是夫妻店,母亲在世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把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不过三年时间,就从一个简陋的早饭摊做到了南州最负盛名的美食之一。那时候,但凡有别处的游客来此观光,父亲手下的南州小面一定会被列入必尝名单。

母亲去世后,店里的生意慢慢衰落下来,对这样的现象,周围的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父亲对母亲用情至深,因此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无心生意。店面缺人打理,自然也只能落得个惨淡结局。也有人说,时代不同了,如今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南方小城里,大家为了图个方便,吃的都是面包、饼干和方便面,但是更多的人说的却是,郝云莱是个扫把星,出生时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出生后更是把家里的财运挡得一干二净。

后来,郝云莱跟着父亲不断地搬家,从带着游泳池的独栋小别墅到小区朝南的宽敞单元楼,再到拥挤潮湿的巷口老房子。

郝云莱抱着小熊坐在老房子门前的台阶上问过父亲。

“爸爸,我是扫把星吗?”

郝国梁摸了摸郝云莱的头,笑得和蔼,“莱莱是爸爸的小公主,哪里会是扫把星呢?”

时年七岁的郝云莱看了一眼坐在左侧的郝国梁,然后把头扭到另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看吧,我就说我不是扫把星了!”

郝国梁闻声看向郝云莱右侧,除了敞开的门再无其他,他轻咳了一声,“莱莱,这次又在跟谁讲话?”

郝云莱看着右侧,一名脸色青白的中年妇女穿着一条白底碎牡丹的直筒裤,正大喇喇地坐着,“是以前住我们隔壁的西兰花婆婆。”

郝国梁依稀记得,他和郝云莱住在小区单元楼的时候,对门是一大家子,郝云莱进出的时候,偶尔能看见那家的婆婆,年纪不大,大概五十岁的样子,因着烫了个现在来看,依旧风靡整个中老年时尚圈的卷发,看上去跟西兰花实在太过相像,所以郝云莱一直叫她西兰花婆婆。那婆婆除了嘴碎了点以外,人很好,见郝云莱的妈妈走得早,每次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一些,只可惜前几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郝国梁无奈地笑了笑,他看了眼小巷尽头的晚霞,想起应该要去做饭了,正要从台阶上站起来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挡住了夕阳柔和绵长的光线。

“嗨呀!”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穿着印花的白色T恤,踩着双黑色的人字拖,肩上挎了个书包,上面的标志是“adides”,他笑嘻嘻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我叫齐湛。”

看上去是个学生,贫穷的学生。

郝国梁站起身子,礼貌地回答他的问候,“你好。”

当年刚刚二十出头的齐湛的脸皮远没有如今这么坚不可摧,他有些腼腆地念着准备好的台词,“我看你闺女慧眼清亮,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必是通灵奇才,若是愿意跟我学……”

郝国梁不耐烦地驱赶起来,“不愿意!没兴趣!”说罢,郝国梁一把拉起坐在台阶上的郝云莱,“莱莱,我们进屋里玩去。”

“别走啊!不跟我学也没关系啊!”齐湛急匆匆地跟了进去,“我是来帮你们的呀。”

郝国梁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去。

“你最近老咳嗽吧?”齐湛朝着郝国梁大喊一声。

郝国梁闻言,步子一顿,不过片刻却又往里面走去。

“你女儿命中带煞,要是再这么下去,你马上就会因她而死!”

齐湛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郝云莱的耳朵,她用力挣脱郝国梁的手,跑向齐湛,身旁的西兰花阿姨也随之飘到齐湛旁边。

“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还有,叫哥哥。”齐湛对郝云莱给的称呼有些不满。

郝国梁无奈,只能跟着郝云莱走回门口。

“莱莱,这些都是骗人的。”郝国梁拉上郝云莱的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样子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相信我,这样,”齐湛从包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符袋,四周绣着环环相绕的水纹,中心是一串潦草的红色符文,“这个给你闺女戴上,可保一生福气。”

郝云莱伸出手,想从齐湛手里拿起符袋。

齐湛见状,立即露出谄媚的笑脸,“现在我们工作室做促销活动,原本一个就要60块钱,现在两个一起买,只要一百一十九!”

“滚滚滚!”郝国梁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由分说地拉起郝云莱走入屋内。

“啪”的一声,房门被关上。

齐湛耸耸肩,调整好微笑的角度,走向下一家。

***

吃过晚饭,在郝云莱身边晃荡了一个礼拜的西兰花婆婆忽然向郝云莱告别。

“我要走了。”西兰花婆婆开敞的门口,月光穿过她肥胖的半透明身躯,直直地照到郝云莱的脚下,拉出淡淡的影子。

“你要去哪里?”郝云莱有点舍不得西兰花婆婆,她走了以后,就没人会跟她讲那些邻里间的长短故事,她还不知道那个老伴死了十多年的王大爷有没有枯木逢春,不知道菜市场卖猪肉的姐姐能不能顺利去新东方上学,也不知道之前小区保安叔叔的妈妈和媳妇还会不会吵架,她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问。

但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以后都要靠自己探索了。

西兰花婆婆认真地回答郝云莱,“我得先回家吃顿饭,吃好后我就要去下面了。”

郝云莱点点头,“婆婆,那你回家多吃点饭。”

西兰花婆婆笑了笑,青白的脸上露出深深浅浅的褶皱,换做十多年以后,郝云莱可能会感叹原来死人的底妆是如此贴合,一点儿都不会卡粉。但是当时,她只是伤感地看着婆婆的身影飘远,然后不舍地挥了挥手。

“莱莱,睡觉了!”郝国梁沙哑的喊声从屋内传来。

“哎!”郝云莱转过身去,余光一瞥,台阶上有个小东西,反射着月光,正一亮一亮地闪动着。她好奇地凑上前去,发现是傍晚的时候齐湛手里的符袋。捡起符袋后,她好奇地抬起头,转头看了眼杳无人烟的四周。

我先帮那位叔叔保管着好了,等他来找的时候再还给他。

郝云莱这么想着,然后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郝云莱没跟郝国梁讲自己把符袋捡了回来的事情,作为孩童的第六感告诉她,一旦让郝国梁知道,这符袋只有被扔掉的命运。

郝云莱一直默默地把符袋放在身边,她每天早早地起床,放学后也飞快地回家,有事没事就蹲在家门口等着齐湛再次出现。

寒来暑往,郝云莱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十五岁。从前的每一天,郝云莱都活得心惊胆战,她最怕的就是家里时不时会响起的电话铃声,里面传来的消息不是各种亲戚的丧事,便是催债要钱的喝斥,当然,鬼来电的情况更是比比皆是。但这八年里,除了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七天,它没有固定时间,但一定是连在一起的七天,有时候是从一号到七号,有时候是从十五号到二十一号,总而言之,这七天会随机出现,每个月无一间断,比郝云莱的生理期还要准时。这七天里,郝云莱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小祸不断,但是发生在她和她家人身上的大灾,在这七天里或者七天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再次遇到齐湛的时候,郝云莱有问过他符袋的事情,齐湛却只是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说自己和大学那帮狐朋狗友做了一箱子,专门用来坑蒙拐骗。

那时候的郝云莱却不管真假,她只知道,有了符袋,今后的生活只会蒸蒸日上。

***

“喂,我觉得叶铮喜欢你。”

坐在三楼教室里面的郝云莱望着窗外盯着自己右后方的阿飘。

除了依旧能见鬼以外,她的生活都过得十分稳当。

郝云莱转过身去,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黑色的头发被窗外的光线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深棕色的瞳孔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温柔。逆着盛大的光线,他朝郝云莱灿烂一笑。

一眼万年。

郝云莱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你别瞎说。”她红着脸佯装愤怒地喝斥着窗外的阿飘。

看到左前桌的女生对着窗外的空气说了一句话,叶铮愣了一下。

第六章:阴阳光盘 五

雷打不动的倒霉周的第一天,郝云莱床头的闹钟坏了,本来设置的起床时间是早上八点,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十三点,也就是下午一点。

不过郝云莱正在过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对她来说,不用上课,不用实习,一切时间,全都可以用来浪费。她掀开身上的薄被,起身关掉屋内的顶灯,床上的郝林林还在熟睡。

郝云莱盯着郝林林卷翘的浓密睫毛看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放着的电脑,将之前从姜望那里拿回来的《头七》插入光驱。全然未变的祭台、纸人和背景乐,洒满光线的房间里,郝云莱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继续往下看。

老式的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响起,郝云莱揪紧了睡衣的衣角。

随后,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郝云莱愣了一下,蹲下身子打开脚边的行李箱。一开为二的箱子里琳琅满目,小到快捷酒店里的一次性牙刷,大到锈迹斑斑的陈年铁锅。郝云莱从里面掏出一本棕色的笔记本,翻开因为用了很多年而有些磨损的封面,一页一页往后看去,泛黄纸张上面的字体由稚气渐渐转为隽秀。

自打一出生,郝云莱便能看到形形色色的鬼怪。最开始,郝云莱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当她再一次被突然蹿出来的狰狞厉鬼吓得失声尖叫的时候,郝国梁开始带她去医院,从心理医生猜测的精神分裂症到眼科医生口中的“邦纳症候群”的眼部疾病,郝云莱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治疗方法,却仍然没有丝毫起色。后来,因为家道中落,郝国梁再也负担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因而也就没再强求。从那时起,郝云莱渐渐明白,漂浮在天上地下的那些人,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看到。

只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坚信,自己看到的世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郝云莱不愿它们被忽视,被遗忘,于是便将它们记录下来。暮去朝来,十多年的时光,密密麻麻的字体铺满了整本笔记。中国有句现代话,叫习惯成自然,然而死亡,对郝云莱来说,永远是一个无法让人习惯的命题,只不过看多了之后,她渐渐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死因,将相似属性的亡魂分文别类。

郝云莱草草地翻过一遍,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内容,她有些不甘心地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一行一行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终于在临近开头那里找到了满意的答案。

她不曾遇到过郝林林这种情况,但是她听西兰花婆婆讲过一个故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兰花婆婆十来岁,住在南州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时候,村口通往各家各户的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路旁没有任何照明设施,一到没有月亮的晚上,整条道上都黑的不行。

那村子里有一条河,叫七里河,村子里的老人说,很久以前这条河确实有七里那么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变窄变短了。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七里河的一个曲折处,有一片种得稀疏的桑树林,树与树之间,隆起着大大小小的土坟,听说里面埋着的,都是夭亡的小孩,总而言之,是个晦气的地方。

当时,村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一没钱二没关系,只能把房子造在桑树林对面。一天晚上,月亮很圆,估摸着是月中,那家的小孩在西兰花家玩得晚了点,独自一人摸着夜路回家,在离家两百米那里,也就是桑树林旁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小孩抬眼看去,一个浑身长满了红毛的小婴儿站在桑树下,正咧着嘴对她笑,明明没到长牙的年纪,嘴里却长满一排尖牙,她被吓得拔腿就跑。回到家之后,她立刻跟她爸妈讲,但没人相信她。

第二天大清早的时候,听到屋子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丧乐声,一宿没睡的小孩趴在窗户口望出去,看到一大堆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围在那里。

吃早饭的时候,她听父母讲,原来是村口一名姓刘的老太太去世了,今天早上是来埋火化好的骨灰盒的。小孩听了以后,很不能理解。

“那地方不是专门埋死小孩的吗?”

嚼着花生米的母亲头也没抬,“哪里有那么多死小孩要埋,里面埋的都是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老死的人。”

小孩点点头,打算待会儿去告诉西兰花。

小孩用理论联合实际的方法言之凿凿地告诉西兰花这个颠覆性的认知之后,西兰花不屑地撇了撇嘴,满脸都是毋庸置疑的不信任。小孩一气之下,就拉着西兰花蹲到了桑树林下面,想让她眼见为实。两个人等啊等,一直等到月亮升起。

西兰花打了个哈欠,“我要回去睡觉了。”

“这么早就去睡觉呀,来陪婆婆讲会话儿。”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孩脊背发凉,她下意识地拉住西兰花的手腕。

“你听到没有?”

西兰花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惊恐异常的脸,“听到什么?”

好像有人在对着自己的脖子吹气,小孩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一张沟壑纵横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惨白脸庞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惊呼出声,放开西兰花的手径直跑向自己家中。

被留在原地的西兰花看着小孩急速消失的背影,随后环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四周,百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西兰花再也没有在夜晚看到过那小孩出来玩。

郝云莱小学时候的体育老师曾经在数学课上说过,恐惧来源于未知。相由心生,你心中想到的是什么,你眼中看到的便是什么。

郝云莱把这样的亡灵,称之为幻象鬼。

屏幕里面的“自己”在楼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郝云莱退出播放窗口,将光驱中的光盘取出。

“我打听到了!”齐湛兴奋的声音穿墙而来。

郝云莱看到门把手的幅度轻微又高频率地转动了几下,她可以猜想到门后齐湛的表情,应该那种正口渴的时候想打开冰箱掏出一瓶可乐“咕咚咕咚”牛饮,却发现里面除了保鲜膜其他什么都没有的便秘表情。

郝云莱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打听到什么了?”

“屋内那小孩她妈妈的美国电话啊。”

“这么快?!”不得不承认,齐湛在打听三大姑八大姨这些事情上面的效率极高,但是如果你要是想让他帮忙要个爱豆的联系方式,哪怕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微博网红,他却立马变废柴。总结一下,他这人,就混不进高端圈子。

齐湛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串以001209开头的号码,“郝林林生母,杨毓芬,年龄45,现居加州。”

郝云莱接过卡片,立马掏出手机输入号码。

“速战速决啊,越洋电话很贵的。”

“知道了!”还没输完号码,郝云莱突然停下。

“怎么了?”

“两边有时差吧,我记得美国好像比中国晚12个小时来着,那么他们现在应该是……”郝云莱掰着手指数了片刻。

“凌晨两点。”齐湛转身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是晚上再打吧。”

“我也这么觉得。”

“你手里拿的什么?”齐湛的五官突然变得有点猥琐,“难道是……岛国动作片?”

“岛你个大头鬼!”郝云莱这才意识到她把那张光盘也带了出来,“看过《头七》没?”

“看过啊,我记得是部老电影了吧,它当年上映的时候还吓死过人,因为这件事情,这片子还一度被禁过。”

“害林林的罪魁祸首就躲在里面。”

“就那整得跟贞子一样的怪阿姨?”

“对,我得把这东西烧了,省得它再出来祸害人。”郝云莱边说边走到屋内,把行李箱里面的那口大锅拖到客厅。

“你得往锅里面放点纸,不然它烧不着。”齐湛靠在桌子上,一脸吊儿郎当。

“也是。”

可是,拿什么烧?

郝云莱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想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厕所,拿出了一本厕所读物《摩登女郎》。

本来在喝水的齐湛看到郝云莱手里的东西,吓得立马喷出了一口水,“你干嘛?你放开那本书!”

“你这本书都看几遍了,下次姐姐给你买新的啊。”郝云莱眼疾手快地用打火机点燃封面。

眼前的书籍在烈焰中熊熊燃烧,齐湛一脸心痛:“那我要最新那一期。”

“行咧。”郝云莱满意地将手上光盘放入火盆中。

“最毒妇人心啊。”

“你说谁?”郝云莱扭头朝齐湛飞过去一记眼刀。

“我说郝林林他后妈!”齐湛一脸激昂,“居然给他看《头七》。”

“何止是《头七》,是各种恐怖片轮着来。”郝云莱回过头,视线从齐湛身上切到火盆后,大惊失色。

只见火盆中封面是性感女郎的杂志已经燃成灰烬,而那张光盘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破损。

第七章:阴阳光盘 六

“什么玩意儿,这么邪门!”看到火盆里的景象后,齐湛收起脸上的戏谑,凑到郝云莱身旁。

郝云莱一言不发地盯着逐渐熄灭的火焰。

火星跳动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急切地看向齐湛,“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了什么?”齐湛皱着眉头,试探性地出声,“什么玩意儿,这么邪门?”

“不是这句!”

齐湛疾速转动着自己的大脑,继续回答道,“我说的是郝林林他后妈!居然给他看《头七》?”

“不是不是,再之前一点,你记得是部老电影什么的。”郝云莱有些激动起来。

“哦!”齐湛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记得是部老电影,刚出来的时候还吓死过人。”

“吓死过谁?”

“这我哪还记得?你自己上网一搜不就知道了。”

郝云莱匆匆起身,从房间里搬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里面输入“头七”这两个字,草草扫过第1页的各种百科和视频播放网站后,她在第2页开头看到了一篇名为“这部香港鬼片曾因吓死人被禁5年”的文章,点击进入,逐字逐句地默读了全文内容后,她才发现,这篇文章其实是一篇分析剧情的影评,结尾的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通过查阅资料发现,这部电影在1989年上映之初,曾在现场吓死过一名叫作‘李小燕’的观众,结果导致影片遭到禁播,后经过调查发现,被吓死的观众是名心脏病病人。”

郝云莱盯着屏幕沉思半晌,随后轻启朱唇。

“李小燕。”

郝云莱的声音打破拥挤客厅内的一片寂静,让齐湛忽觉这屋子里有些不对劲。

他看不到的光景是,一缕青烟从光盘里缓缓升起,片刻之后,幻化成浮现在空中的年轻女人。她十分瘦削,此时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小腿和胳膊几乎就是皮包骨头。

郝云莱仰头看着半透明的魂体,“你该走了。”

李小燕只是了无神情地看向前方,一声不吭。

当然,她也发不出声音。

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语。它束缚着世间灵物最根本的形貌,至死无休。

“李小燕,死亡时间:1989年5月26日5点27分21秒,总算找到了。”耳畔传来熟悉的童音,还未回头,便有黑色钢索自郝云莱身后飞来,将要触碰到李小燕的刹那,绳头瞬间化作两只灵活的钢爪,牢牢将其禁锢。

方法似乎原始了些,但管用就行。

一名十多岁的小姑娘走上前来,她穿着时下流行的紫色T恤,那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全员恶人”。

“阿飘,你来了!”郝云莱眼底露出惊喜。

“时间紧迫,我们回聊啊。”小姑娘牵着李小燕就往外走,“不然那两无常又要来了。”

小姑娘对着郝云莱甜甜一笑,随后和李小燕一起化作青烟飘出窗外。

“哦啦。”郝云莱向正南的窗口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都结束了?”齐湛看到郝云莱自言自语结束,不由地猜测道。

郝云莱看向早已没有明火的大锅,只见那张光盘渐渐蜷曲起来,不一会儿便化为黑色灰烬。

“结束了。”

***

吃过晚饭,郝云莱拨通了郝林林生母的电话。

“Hello.”

郝林林生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都是随他生母。如果单单根据话筒里传来的低沉浑厚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猜到这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郝林林的生母——杨毓芬其实长得极具中国古典美,脸若银盘,眼若水杏。

“大伯母您好,我是云莱。”

“莱莱啊,好久没见了,怎么突然想起给大伯母打电话了?”

应该不会有母亲想听到郝云莱接下来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开口,“我想跟你谈谈林林的事情,感觉他还是跟着你生活更好一点。”

从郝云莱的三言两语间,杨毓芬隐隐能够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林林……他怎么了?”

“林林他后妈经常强迫他看恐怖片,长此以往,可能会对他的身心健康造成影响。”

话筒对面一时不再传出声音,像是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几秒之后。

“林林现在在哪儿?”

“他暂时住在我这里。”

“那先麻烦你一下,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尽量买明天的机票飞回来。”

“嗯,好的。”

所幸杨毓芬是个强大而理性的女人,郝云莱放下电话后松了一口气。

“2分钟10秒。”齐湛按下秒表的停止键,“时间控制得不错。”

郝云莱坐在餐桌前面,翻开手边印着南州大学LOGO的蓝色笔记本,“行了,说老太太那单生意的事吧。”

齐湛坐在郝云莱对面,二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着一个盛满了辣条的白色瓷盘,可以把它简称为“辣条拼盘”,从小面筋到亲嘴烧,盘子里装满了红彤彤的东方神秘美食。齐湛极为享受地用不锈钢筷子夹起一根小面筋,“说起来也怪可怜的,那老太太现在七十多岁,本来有个儿子,如果活着的话应该三十岁左右。”

“那她还是高龄产妇,生小孩的时候得有四十多了吧。”

“可不是嘛,千辛万苦生了一个儿子,宠得不得了,但到了最后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这里,齐湛顿了一下,往嘴里塞了一块亲嘴烧,“这事儿就出在她儿子身上。”

“怎么说?”

“她儿子死了得有两年多了,不知怎么地,老太太这两天老是梦到他开着一辆车到处晃悠,那辆车长得跟家里人在清明节烧过去的是一模一样啊。”

“这不是好事吗?买家秀啊。”

大概是他儿子收到车后,给他老母亲托梦表示感谢。只不过让郝云莱感到奇怪的是,都死了两年的人了,为何还晃荡在人间?又为何隔了四个多月才来表示感谢?

“我一开始也觉得是好事啊,但那老太太说每次醒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感觉阴森森的,真不知道她亲生儿子她还怕什么。”

瓷盘中的辣条已经见底,郝云莱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吃得心满意足的齐湛,“先过去看看吧。”

“时间我都给你预约好了,明天下午两点,我带你过去啊。”齐湛端起碗,走到水池旁边。

“行,那我先回房做点功课。”郝云莱记完最后一笔,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回房间。

郝云莱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那本记录着各类鬼怪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会托梦给别人,难道是冤鬼,或是债鬼?”郝云莱一边翻看一边嘀咕着。

“姐姐,你在看什么?”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看动画片的郝林林看到郝云莱盯着一本小破书念念有词,好奇地凑到了她的右手边。

郝云莱刚要回答,右手边便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你姐姐在看鬼怪观察日记。”

郝云莱把头扭到右边,阿飘还穿着和下午一样的紫色T恤,黑色的渔夫帽下面是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上挑的眉眼间充斥着浑然天成的英气,前提是忽略这身非主流的打扮,尤其是那条在大街上,十人九穿的黑白格子短裤。

“你去找齐叔叔玩一会儿啊。”怕待会儿和阿飘交流的时候会刺激到郝林林,她拿起郝林林看动画片的平板,一把塞到他手中。

郝林林抱着平板,一脸不解地走向齐湛门口。

“这小孩是谁?”阿飘自然地躺到郝云莱的床上。

“我堂弟。”郝云莱把门关上。

“我靠!你大伯父的儿子啊?”阿飘盘腿坐了起来,“你缺心眼啊,那老男人之前那么对你,你还愿意帮他照顾儿子?”

“林林又没做错什么,而且他们跟我说林林能看见鬼,我就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喽。”

阿飘生气的时候脸会涨得通红,是和正常人完全一样的生理反应,有时会让郝云莱一下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郝云莱十五岁那一年,第一次见到阿飘。当时,她的中学附近开了一家网红汉堡店,在学生之间风刮得很大,趁着周五提早放学,郝云莱准备去尝尝鲜。本来以为自己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没想到还没走近,她就看到队伍已经从店内排到了店外。想着汉堡所需的制作时长应该挺短,郝云莱决定耐心地等一会儿,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等终于要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名穿着紫色纱裙的七八岁小女孩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自己前面。

看到这个个头刚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孩,欺软怕硬的郝云莱悄无声息地往前迈了两步,用庞大的背影挡住了她看菜单的视线。郝云莱没想到的是,那小女孩又得寸进尺地绕到了自己前面。

“我说这位小朋友,插队是不对的哦。”郝云莱露出虚假的笑容。

小女孩抬头看了郝云莱一眼,以一种极其诧异的表情。

“你看得见我?”

郝云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下看去。

小女孩的脚下,没有影子。

郝云莱的笑容逐渐凝固。

“您好,这是您点的汉堡。”取餐台的服务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放着两个汉堡,是郝云莱买给自己和齐湛的。

“哦谢谢。”郝云莱回过神来,抬头接过,看到那服务员本应该公事公办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同情之色。

郝云莱拿着牛皮纸袋,急匆匆地走出店门。

“你走那么快干嘛?”

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第八章:消失的车辆 一

小女孩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记忆,包括自己的名字。

不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好,要是被郝云莱知道,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小女孩可就要被黑白无常给抓回去了,她是一百万分的不想回冥界去过那枯燥乏闷的生活啊。和小女孩混熟以后,郝云莱也不想小女孩离开,因为她可以说是郝云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因为小女孩老在空中晃荡,郝云莱给她取了个名,叫“阿飘”。

阿飘在遇到郝云莱之前,已经在世界各地飘荡十多年了,算得上见多识广,所以郝云莱那本笔记上的很多内容,都是出自她口。

“你丫就一圣母婊。”阿飘翻了个白眼,眼珠子差点没能回来。

“随你怎么说。”郝云莱躺到阿飘身旁。

一阵沉默之后,阿飘的怒气渐渐平复,“所以呢,那小孩能看见鬼吗?”

“他看到的是只幻象鬼。”

一般来说,凭寻常人的肉眼,是瞧不见鬼魂们的把戏的,但幻象鬼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它们寄生在某一样物件上,沉迷于给特定的拥有者制造幻象。郝云莱见到郝林林之初,他周身的幻影,是李小燕为他量身定做的,因而阅鬼无数的郝云莱在那时才会看不见林林口中的“怪阿姨”。事后想来,所谓的怪阿姨,完全是郝林林理解出来的鬼的缩影,所以当他看到白衣女鬼是自家姐姐扮的那一刹那,李小燕能编织出来的幻影,从此长成郝云莱。

阿飘撇了撇嘴,“真没劲。”

这时,郝云莱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和阿飘面对面,“不过我带林林去看病的时候,遇到了一名医生。”

“你这不是废话吗?”

“重点是,那名医生跟我讲,他看到过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而且也相信这是一个鬼神横行的世界。”

阿飘眼中闪过与她年幼的外表极不相搭的精光,“那就有意思了。”

“哇——”郝林林突如其来的哭声穿透墙体。

郝云莱将视线投向门口,不一会儿,就看到郝林林哭得梨花带雨地出现在那里。

“怎么了?”郝云莱一脸错愕地问道。

“叔……哥……”郝林林哭得正凶,一时半会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郝云莱见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郝云莱进房的时候,齐湛正惬意地躺在床上,一边啃着羊肉干,一边拿着刚才郝林林留下的平板刷着微博。

“你干嘛抢小孩东西?”郝云莱一把抢过齐湛手里的平板,“真是为老不尊!”

“喂,大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抢他东西了,这玩意儿是他自己扔这的。”齐湛抱头,斜眼看着郝云莱。

“那他好端端的哭什么?”郝云莱的眼角眉间此刻是满满当当的不信任。

“我哪知道啊?我为了给你照顾这小孩,还把我的肉干分享给他了呢,谁知道这小白眼狼吃完了就哭。”

“齐叔叔说这是喜羊羊的肉做的。”郝林林不再大哭,抽噎着走到了郝云莱身后。

“我说的不对吗?这就是羊肉啊!”齐湛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中握着的零食。

“走走走!林林我们别理他。”郝云莱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拉上郝林林转身就走。

“记得以后别再让这些小孩来找我。”齐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欠揍。

等郝云莱回到房间后,阿飘早已离开。

***

去拜访老太太那一天,也就是第二天,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不知透过哪里的窗户,直直地洒在郝云莱穿着牛仔长裤的大腿上,留下一片灼热。车内播放着时下流行的一首伤感情歌,郝云莱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疾速后退的常青树,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

还没哼出几个字,郝云莱的身子便骤然前倾。

“不是我说你,不会唱歌就不要唱嘛,现在好了吧,车都不爱听了,抛锚了吧!”

郝云莱撇了撇嘴,其实她觉得吧,车突然抛锚这事呢,的确跟自己有关,但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歌唱得难听,而是因为今天是那特殊日子里的第二天。

和郝云莱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诸如此类的事情,齐湛遇到过无数次,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双闪。烈日当空的中午,路上来往的车辆还没有很多,齐湛打开车门,从后备箱里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安全标识牌放到车子后方。一切准备就绪后,齐湛绕到汽车前面,掀开发动机的盖子,埋头一顿鼓捣。

郝云莱靠在车门边上,看到车道上远远有人走来。

“好了!”齐湛双手一拍,钻进车门,重新发动车辆。

郝云莱直起身子,熟稔地扛回置于车后的安全标识牌。打开后备箱,放入安全标识牌,合上后备箱,打开车门,坐入车内,合上车门,一气呵成。

“走吧。”郝云莱扯出安全带系上。

“咚咚咚。”有人在敲主驾驶座的车窗玻璃。

郝云莱微微侧头,透过浅绿色的车膜,一名中年男子正好奇地朝里张望。

齐湛降下左侧的车窗,扭头看向窗外男子。

那男子体型微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胸前的拉链拉到了顶端。头上戴着的渔夫帽,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以及大片大片的络腮胡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挡了起来。

“这位小哥,能送我去趟南州市中医院吗?我在这道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辆出租车。”

“行啊,我们正好顺路。”

“啪嗒”一声,齐湛打开车锁。

男子一瘸一拐地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大哥,你这腿是怎么了?”齐湛通过后视镜看着男子。

男子低着头,不曾抬眼,“不想绕远路,就翻了护栏,结果被车擦了一下。”

“啧,你这是害人害己啊。”齐湛轻踩油门。

车辆先是匀加速向前驶去,最后稳定在一个数值上。

往前开了不到一公里,便撞上了十字路口刚刚跳出的红灯。

“完了,接下来肯定全是红灯。”

郝云莱看着人行道旁边的一家沙县小吃,“这个路口我前天来过,那天发生了好几场车祸。”

“现在的人开车都太横了,要都像我这么谨慎,哪里还会出事?”齐湛把后视镜拨向自己,用右手鼓捣着烫得有弧度的刘海。

“嘟嘟嘟!”后面急促的喇叭声响起。

“走了!绿灯了!”郝云莱翻了个白眼。

红色十字架依附在高高的白色墙体上,后面接着“南州市中医院”六个大字。

南州市中医院到了。

齐湛靠边停车,扭头看向后座,“大哥,你……”

“人呢?”齐湛解下安全带,伸长了脖子再次看去。

“别看了,人不见了。”右边的郝云莱出声提醒。

“这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是?”齐湛转回身子,看着也是一脸不解的郝云莱。

郝云莱耸耸肩,“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鬼的话,你应该看不见才是。”

“算了算了,正事要紧。”齐湛愣愣地系上安全带,启动汽车,汇入道上车流。

***

老太太住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齐湛和郝云莱停好车后,跟着手机地图绕了半天才找到小区大门。窗框上朱红的油漆大片大片地脱落,泛黄的水泥墙面上留存着雨水淌下来的黑色印记,杂乱的电线低低地横在半空中,楼与楼之间狭窄的过道里堆着零零散散的塑料瓶、烟头和揉成一团的纸巾。

楼梯上的地板因常年不见天日潮湿而黏腻,郝云莱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身后的齐湛半斤八两。

“是这里吧?”郝云莱撑着腰。

齐湛抬头看了一下门牌,生锈的钢板上“602”的字体清晰可见,“没错,就是这里了。”

郝云莱稍稍瞄了几眼门边,发现没有门铃后抬起握成拳头的手“咚咚”敲了几下门。

“谁啊?”伴随着尖厉的女声,一个烫了细卷发的女人把门打开,弹出半个身子。

“阿姨……”郝云莱笑吟吟地开口。

卷发女人眉头一皱,涂着死亡芭比粉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齐湛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于是一把推开郝云莱,曲着脚斜靠在门边,把精致的右半边侧脸展示到女人面前。

“嗨,小姐姐。”

齐湛溜须拍马的雄风不减当年。

闷热不减的午后,郝云莱腹中陡然涌出一股酸意,令人作呕。

门后的女人却不这么觉得,尽管她腊黄的皮肤和臃肿的身材无一不是在告诫来人:我已经四十岁了,也有可能五十岁了。她心满意足地看向离自己不过一米距离的美男子齐湛。

梳成四六分的黑发撇向两边,光洁的额头露在空气中,浓眉下的眼睛不大,内双的褶子隐隐可见,鼻梁及以下的曲线无可挑剔。齐湛抬眼,额上挤出的纹路里都透出几分风流雅痞的味道。

女人吞了吞口水。

“我们是来找周老太太的。”齐湛露出和善的笑容。

“哟,这样啊,请进请进。”女人把齐湛和郝云莱引进门,随后朝着里屋大喊了一声,“阿姨,有人来看你了。”

“谁啊?”屋内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

“周阿姨,我是昨儿个跟你约好了的小齐。”齐湛也学着女人朝屋内喊去。

“小齐啊。”老太太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听上去有些兴奋,“快进屋里来!”

卷发女人领着齐湛和郝云莱走进屋内。

老太太满头包着纱布,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了?”齐湛站定在老太太床边。

一旁的郝云莱趁着齐湛尬聊间隙,四处环顾屋内。

屋内的家具陈设很简单,除了一个衣柜、一张床外,再无其他家具。哦,不对,还有两个小小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块相框,相片里面的男人留着络腮胡,似是喝了酒一般两颊通红,和刚才路上搭顺风车那人长得一般无二。

郝云莱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谁?”郝云莱指着相片,脱口而出。

老太太循着郝云莱手指指向看去,颇为愁苦地开口。

“那是我命苦的儿子哟。”

第九章:消失的车辆 二

“你儿子?!”齐湛也看到了照片,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儿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太太看到齐湛惊惧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对、对啊。”

齐湛忽觉后背发凉,他下意识地看向郝云莱,满脸都是疑问——这是怎么回事?

郝云莱蹙着眉头,同样不解。

“小齐,你把大师带来了吗?”老太太把话题扯到自己的诉求上来。

“带来了!带来了!”齐湛抚平臂上的鸡皮疙瘩,把郝云莱推到老太太跟前,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江湖人称‘鬼怪之友’的通灵法师——郝大师!”

卷发女子听到此处,总算将场上情况捋清楚,因被齐湛魅惑而丧失的理智立即回归到它应该存在的位置。

“阿姨,你别搞封建迷信,这些人都是骗子!”

“你不懂就别乱说!回你自己屋呆着去!”老太太有些不满地将卷发女人赶走。

“嘁!当谁稀罕呆在这里似的。”卷发女人翻了个大白眼,扭动着宽大的屁股往门口走去,带上门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齐湛和郝云莱一眼。

“大师莫怪。”老太太颇感惶恐地看向郝云莱。

“没事没事。”郝云莱摆摆手,一时因这久违的敬仰之情受宠若惊。

猝不及防间,老太太直起身子,浑浊的眼中流下一行老泪,“大师啊,你可一定要救救我!”

郝云莱急忙坐到老太太床边安抚道,“您别着急,慢慢说。”

老太太止住眼泪,使劲抓住郝云莱的手,“这事是真的邪乎,我昨天晚上叫车给撞了!”

“你们这种年纪的,过马路的时候还真得注意点,来来往往的车那么多……”齐湛开始滔滔不绝地向老人普及交通常识。

“你先听我说完。”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齐湛,“我当时真感觉有车撞上我,怪就怪在这儿,后来交警过来,给调了监控,结果啥车都没有,说是我自己摔的!”

不见车辆的车祸?

郝云莱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不对啊!”齐湛中气十足的三个字打断了郝云莱还未开始的思考,“一码归一码,老太太,我们今天预约的内容可不是你被车撞这事儿,而是你那死去的儿子骑着四轱辘车在你梦里到处晃悠那事儿。”

“哦对!我那儿子也不叫人省心,这到底是个啥意思嘛!”老太太成功钻进齐湛设下的圈套。

“既然您一下想解决两件事情,我就给你个优惠价,九九折怎么样,两桩事情给您解决好,收您九百九。”

营销鬼才,齐湛。

“只要大师能把这两件事处理好,九百九就九百九!”老太太一拍大腿,分外豪气地应下。

“得咧!”齐湛捅了捅郝云莱的背,“怎么样,这屋里有他儿子吗?”

郝云莱摇了摇头,心思还在车祸那事儿上,“老太太,您是在哪里被撞的?”

“就中医院南面那个路口。”

又是那里。

郝云莱想起几日前夜里的车队长龙,一脸严肃地看向齐湛,“我们得去那里看看。”

“嗞嗞”的震动从牛仔短裤的兜中传向大腿,郝云莱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来自美国。

“Hello,莱莱,我已经到南州了。”

杨毓芬果然是行动上的巨人。

郝云莱将手机贴到耳边,转身走到门外接听。

未等郝云莱回应,杨毓芬便开始问起郝林林,“林林现在在你那边吗?我可以过来看看吗?”

“我现在在外面,没和林林在一块儿。”

“这样啊……”杨毓芬的尾音轻微地拉长,听上去有些失望。

“不过我这边的事情快处理好了,应该马上就能回去。”

“那好那好,我去哪里等你们?”失望转为雀跃,女人的情绪被郝云莱的只言片语上下牵动着。

郝云莱脑中千回百转,斟酌片刻后寻了个自己以为的最佳去处。

“东吕心理咨询所。”她顿了一秒,继续补充道,“林林之前在这个地方接受过治疗,您要是想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最好能跟他的主治医生聊聊,不过姜医生很难预约,而且今天又是休息日,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够见到他。”

“这个你不用操心,把那个医生的电话给我,我来解决。”相当自信的处事态度。

“嗯,我短信发您。”郝云莱隔着屏幕应下。

“OK,那先Bye。”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杨毓芬已经挂断了电话。

郝云莱打开寥寥无几的手机通讯录,只翻到了之前预约的时候存下来的座机号码。秉着苛求圆满的做事态度,她想起前两天自己在咨询所的茶几上拿回来的名片。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细心周到的女孩儿。

郝云莱这么想着,然后拉开背包内小夹层的拉链,从中取出一张黑色磨砂材质的小纸片。名片整体的设计非常简约,正面中心是东吕心理咨询所的烫金图标和文字,背面关于名片主人的基本信息皆贴着左侧整齐排列。

郝云莱将名片上的一串数字输入手机,编辑为联系人姜望,随后将座机号码和手机号码给杨毓芬一并发了过去。

“Igotit.”

秒回的短信。

郝云莱站在门边按灭手机,抬眼望去。之前的卷发女人已经不在房中,耳畔齐湛和周老太太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总规不是自己肚子里面出来的种,我也不指望他能对我多好。”

“也不是这么说,老来好歹有个照应不是。”

这屋子的隔音效果着实不好。

郝云莱一边听着周老太太源源不断抖出的生平往事,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房屋布局。房子面积不大,入门便是客厅,屋子深处藏着两间房,一南一北相对而立,郝云莱就站在靠北的一间房外,另外一间屋子因房门大喇喇地敞开着,得以让偶然到访的陌生人无意间能窥得全貌。

“小齐啊,听周阿姨一句劝,能生的话你以后一定要和你媳妇多生几个。”

话题循序渐进到鼓励年轻一代对二胎的孕育上来。

郝云莱适时地推开门,打断两人对话。

“老齐,我们得走了。”

“这么急?”从齐湛的语气中,郝云莱听出了那么点意犹未尽的味道。

“林林他妈妈来了。”

“哦……好吧。”齐湛不大情愿地起身,离开前还不忘朝周老太太挥挥手,“有进展的话再联系您啊。”

“哎,好,你们路上小心。”

郝云莱“噔噔噔”地走下楼梯,等摸出阴暗的楼梯,走入逼仄的巷子中时,杨毓芬发来了短信。

她顺利约到了姜望。

***

齐湛载着郝云莱回了一趟家,接上了郝林林,等来到咨询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你先回去吧。”郝云莱站在白色的建筑前朝车里的齐湛挥了挥手。

“待会儿要来接你们吗?”齐湛单手支撑着窗框。

“等会儿看吧。”

“行吧。”齐湛将身子探回去,发动那辆银灰色的老久二手车。

看着咣当咣当驶远的汽车,郝云莱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这车三天两头的抛锚骚操作,可能并不是因为副驾驶座上的自己——天煞孤星的大凶命格,而是因为它的使用寿命本来就已经到达了极限。

郝云莱摇摇头,将脑中盘旋的念头甩去,拉着郝林林踏进里屋。

姜望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正一脸专心地听对面两人讲话。

“姜医生。”

郝云莱不轻不重的唤声引来屋内众人的注意,杨毓芬转过头来,看到站在郝云莱身侧的郝林林后,不由露出慈爱的神情。

“妈妈!”两年未见,却依然清晰地记得母亲的容颜,郝林林松开牵着郝云莱的手,径直朝杨毓芬怀中扑去。

郝云莱只在照片里见过年轻的把时间永永远远定格在二十四岁以及那之前的母亲,她羡慕地看着眼前相拥的母子,眼眶中盛满了脉脉温情。

杨毓芬半蹲着摸了摸郝林林的头,随后起身向郝云莱介绍一旁的陌生面孔,“莱莱,这是我的律师杨一涵——杨先生。”

“杨先生,您好。”

“这位是我的侄女。”

“您好。”杨一涵朝郝云莱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长条的沙发上已经坐满人,郝云莱就着姜望身边的单人椅坐下。

见众人皆已落座,杨毓芬开始发声,“姜医生,我们就开门见山地直说吧,林林情况怎么样?”

“疑长期遭受后母精神虐待,不建议今后一起生活。”

即使早已预先从郝云莱口中得知郝林林的事情,此时听到姜望官方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描述后,杨毓芬才真正地感受到,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苦难。

“那我该怎么办?”杨毓芬看向身旁的律师,眼底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焦虑。

“抚养权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变更,先和孩子的父亲进行协议吧。”

杨毓芬低头看了眼正百无聊赖晃荡着双腿的郝林林,“那我要做些什么?”

“您这边需要提供一下您的基本情况,例如现在的收入证明等。除此之外,还需要提供一份林林的心理状态说明,这块内容,就要麻烦姜医生了。”

第十章:消失的车辆 三

姜望从办公室里走出,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律师。

“相关资料都已经放里面了。”

“姜医生,辛苦了。”律师起身接过,随后侧身面向站在一旁的杨毓芬,“如果可以的话,关于杨女士您的资料,也希望可以早点准备好。”

“Ofcourse.”杨毓芬牵着郝林林的手,看向对面的郝云莱,“莱莱,那林林这两天暂时就跟我住一块儿了。”

郝林林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郝云莱。

郝云莱往前迈了两步,蹲在郝林林面前,从前往后摸了摸他柔软的棕黄色短发,“林林,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呀。”

郝林林点点头,挤出肉乎乎的双下巴。

郝云莱蹲着身子挪到沙发边上,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平躺下来,拉开不太流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林林的行李袋。在周老太太家接到杨毓芬电话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今日与郝林林的分别再所难免。

郝云莱比谁都清楚,她就像个病毒携带者,不知何时会将厄运传播给他人。自意识到这一点起,十多年来她都刻意避免与人产生过多的交集。今日一别,等郝林林随母亲定居海外,再见这位弟弟,恐是猴年马月。

“Thankyou,那我们先回去了。”杨毓芬接过郝云莱手里的行李袋,牵上郝林林走出门。

行至门框时,郝林林扭过头来,朝郝云莱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郝云莱朝着郝林林温和一笑。

“再见。”

抑或是再也不见。

“我们也走吧。”耳畔响起姜望的清淡嗓音。

“诶?去哪儿?”

“送你回家。”

郝云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乘公交车就好,有一班直达的。”

“我们顺路。”

郝云莱被堵得哑口无言,“那,麻烦你了。”

不过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住所,姜望又是如何得出两人顺路的结论?

蹙眉思考间,姜望已经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在前面。

兴许是赤奚告诉他的。

郝云莱这么想道,匆忙拖起行李箱跟上。

***

价值不菲的豪车平稳地行驶在车道之上,时至傍晚,盛夏的烈日像被覆上了一层薄膜,它涨红了脸想要奋力挣脱,最终却只落得个沉入西山的结局。所幸余晖犹在,绽开成一朵硕大的红莲,逐渐铺满整个西天之境。

相传妖魔总在白昼与夜晚交替之时大行其道。昼夜,交替于黄昏,日本人称其为,逢魔时刻。

“话说,前面那个路口能停一下吗?”郝云莱扒着窗口,望向不远处的一幢规整建筑物,那便是南州市中医院。

“嗯。”

姜望闻言,并未多问,淡淡应下后,靠边找了处阴凉地停下车来。

“等我一小会儿就好啊。”郝云莱解开安全带,拿起塞在座位和车门缝隙里的黑伞,一脚跨向红霞映照下的大地。

姜望颔首,熄掉发动机,将椅背调作轻微下斜后,极为舒适地靠了上去。

郝云莱背上黑伞,朝着医院南边的路口走去。

这事故频发的地段,既是周老太太口中被撞的路口,又是那个瘸腿男人最后消失的地点。兴许,她能在此地,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有意栽花花不开。

郝云莱在南路口东张西望了五分钟之后,除了感受到进出医院大门的人较往常更多以外,再无所获,想到姜望还在路边等候,她只得悻悻然地回到车里。

姜望稍一抬眼,便借后视镜看到了郝云莱耷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郝云莱正欲将手伸到身侧拉出安全带,不料姜望忽而欺身过来,在离她约莫一公分的距离时堪堪停住。郝云莱不明所以地抬头,却正好对上他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眼。

郝云莱老脸一红,将胸腔中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男人不是大猪蹄子,这男人是祸水。

处在这般暧昧的对位中,郝云莱不由开始细数姜望脸上的毛孔来稳定心神。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姜望的脸上,肤质细腻,不见丝毫瑕疵。

皮肤真好。

郝云莱垂眼,打心眼里赞叹了一句。

姜望勾起嘴角,就着郝云莱刚才的动作扯出安全带为她系上。

“怎么了?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系好安全带后,姜望回到自己位置上,由前几个字带来的清淡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郝云莱脸上。

“啊?没、没什么。”郝云莱心慌意乱地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绿化带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男人。

无心插柳柳成荫。

郝云莱前倾着身子,半是警惕半是惊讶地看着前方来人。

那人穿着藏青色的冲锋衣裤,满脸的络腮胡和压低的宽帽檐使得整张脸都隐于伪装之后,正是不久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齐湛车里的瘸腿男子,也是与周老太太的儿子长得一般无二的神秘存在,他略显艰难地往前走着,走到车道中央的时候停了下来,缓慢地朝他们招着手,看这意思应该又是想让他们帮忙载一程。

姜尚缓缓启动车辆,驶入中央车道后匀速向前开去。片刻之后,车头逐渐靠近男子,姜望却丝毫没有刹车的准备。

郝云莱颇为焦急地开口,“你看不见那个男人吗?!”

“看得见。”

语毕,姜望毫不犹豫地撞向男人。

郝云莱骤然一惊,随即死死地闭上双眼,心头一下闪过万千思绪,从如何在警察面前回忆当前场景到声泪俱下乞求受害者家属的原谅,无一没有跳过。

然而,没有等到预料之中撞到人后产生的巨大冲击,郝云莱诧异地张开双眼,入目是笔直平坦的大道,她急急忙忙将脖子扭向身后,透过后车窗,却发现空无一物。

“那个男人呢?”

“他不是人。”

“诶?”郝云莱坐正了身子,回想起正午时分,那时候分明齐湛也看到了这个男人。

好似一眼便能看穿郝云莱在疑惑什么一般,姜望一语挑明了重点。

“今天是中元节。”

中元节?!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七月半,中元节,一年中唯有此日,普通的人们也能看到未入黄泉游荡于世间的亡者。巷口街角,豆瓣天涯,其中虚虚实实的见鬼之事常出自这日。

只不过——

“姜医生,你是从哪里看出来他不是人的?”

“去年我就见过他。”姜望减缓速度,往左拐去。

姜望说,他记得去年中元节的时候,不似今日这般晴空万里,空中不时地飘下细细的雨丝。因托朋友找的资料有了新的进展,他匆忙赶到南州。当时车道两边贴地的绿化带还是修剪平整的侧柏丛,驾车驶在阴雨连绵的第二大道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佝偻着背在路边招手,看上去应该是想拦下路边车辆,雨越下越大,所幸他戴着宽檐的渔夫帽,里面的头发应该没有被雨水淋湿。姜望正想靠边载他一程,不料已经先有人停下,路边的男人随即拖着一条腿跨入车门。

失去助人为乐机会但也乐得轻松的姜望默默打开转向灯,将车开回左车道,还未往前驶出多远,忽听得一声巨响,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刚载了那个路边男人的面包车直直地撞上了护栏。

反应过来后,姜望急忙将车停至一边,冲到面包车旁查看车内人员伤情。奇怪的是,车内除了一名额头撞上车前玻璃的驾驶员外,再无他人。

“后来呢?”

“后来,我去问了名玉泉寺里的得道高僧。”姜望顿了一下,不再往下说去,吊着郝云莱胃口。

“所以,得道高僧怎么说?”

“他建议我,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就迎面撞上去。”

这真的是得道高僧提出来的建议吗?郝云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万一这次遇到的是真人怎么办?”

“不会是真人。”

“为什么?”郝云莱十分好奇姜望这般笃定的原因。

“没有为什么,你信我便好。”

郝云莱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手持方向盘的男人。

“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姜望感受到一直胶着在他脸上的目光,不由戏谑地开口。

郝云莱急急急忙忙收回视线,垂眸摆弄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刚才是因为那个男人不高兴吗?”见郝云莱没再吭声,姜望又起了个话头。

郝云莱点点头。

“这样啊,真是令人伤心,没想到你满心想的居然是别的男人。”

郝云莱把头抬起,愈发不解地盯着姜望。

“这边左转就到你家了吧?”

看到周遭熟悉的场景,郝云莱点了点头,“嗯。”

夜幕快要降临,拐角的理发店亮起了门外的霓虹灯,上面的字样配色是经久不衰的红蓝,在这个路口左转,你将看到树池中的三棵营养不良的桂花。数过三棵桂花之后,郝云莱所在小区的保安室便会出现在视野之中。

一棵。

两棵。

三棵。

四棵。

保安室呢?

郝云莱难以置信地看着列植着无数桂花的,漫无尽头的漆黑前路,一脸惊惧地看向身旁男人。

“你是谁?!”

第十一章:消失的车辆 四

“我是姜医生啊。”男人打下右转向灯,靠着车道边缘停下。

汽车停稳之后,郝云莱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车门,从这诡异的空间逃离,怎奈身旁男人已有所准备,早将车窗死死锁住。

郝云莱转过身来警觉地盯着他,右手紧紧地扣着脚边黑伞,“你到底想干嘛?”

男人邪笑着解开上衣的几颗扣子,“你说呢?”

“你别过来!滚开!”郝云莱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黑伞,欲阻拦下男人的侵犯。

两人力量悬殊,男人单手便轻松将她双手制住,正当他要用另一只手扯出郝云莱手中的黑伞时,前方传来一阵轮胎与路面剧烈摩擦的声音,男人与郝云莱齐齐扭过头去,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道之上,忽而亮起两束耀眼的光芒,照得两人双双眯起眼。

接踵而至的,是在明亮光源中朝他们缓缓走来的黑色身影。

咚。

咚。

咚。

尽管处在密闭的车内,郝云莱此刻却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驾驶座上的男人咽了咽口水,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慌乱,表现在肢体上的动作便是,禁锢着郝云莱的左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外面的黑影已经走到郝云莱的车窗附近,车内的男人急忙松掉抓着郝云莱的手。

“啪”的一声,车门由外打开,借着明晃晃的前照灯光,郝云莱看到来人原本淡漠的眉眼中已然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微微绷着的嘴角外显出足够的怒意。

他才是姜望。

姜望朝郝云莱伸出手,一半露在光亮之上,一半隐于黑暗之下。

郝云莱怔忡片刻,将空着的右手放在姜望掌心里。

随后,姜望撰住郝云莱的手想将她拉至车外。因为方才的奋力挣扎已经损耗了大半力气,就当郝云莱想顺着姜望的牵引跨出车门时,未料忽然腿脚发软,往前栽去。姜望眼疾手快地抬起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将郝云莱揽入怀中。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郝云莱,就这样将额头直直地埋进姜望锁骨下方的凹陷处。

自遥远的漆黑尽头开始,亲切的各路店铺灯光像定格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临近,再越过相拥的二人。

最终,一切恢复如常。

回过神来的郝云莱轻拍了下姜望的肩膀,“姜医生,我没事了。”

姜望这才松开拥着郝云莱的手,将所有晦暗不明的情绪收回眼底。

不久前粉刷过的保安室重新出现在郝云莱的视野中,回到熟悉的空间让郝云莱倍感安心。饱暖思淫谷欠,此仇不报非君子。脑海中闪过一千种收拾那男人,哦!不对,可能是那男鬼的方法,郝云莱鼻孔朝天地转过身去,那“姜望”连同车辆竟皆已不见踪影!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后,郝云莱才知道,世上有鬼欲色,最喜淫,可随人心执念幻化。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的姜望并没有告诉她实情。

“回去早点休息吧。”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吐出一句,“今天晚上,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了。”

“姜医生,你能讲讲兹海的事情吗?”

结合刚才发生的事情,郝云莱的直觉告诉她,姜望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洞悉另一个世界的规则。

“等以后吧,”姜望半垂着眼睛,看着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多头的女生,“今天太晚了。”

他如此直接地将自己的拒绝之意放在回答中,郝云莱讪讪地拨弄着微卷的长发,“这样啊,那……那我就进去了。”

“嗯。”

郝云莱脚尖一转,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转过身来,朝姜望露出感激的笑容。

“刚才的事,谢谢你啦!”

姜望勾起嘴角,回应她的谢意,“进去吧。”

郝云莱点点头,背对着姜望挥了挥手,表示再见。晚风吹起她栗色的长发,也吹起她宽大的娃娃衫裙角。

纤细的身影被月亮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华,不再回头,逐渐远去。

再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呜呼”一声,放置在鹅黄色连衣裙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示郝云莱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郝云莱掏出手机,解开锁屏之后点进微信,是华立里发来的新消息。

华立里的头像极有意思,杏色的背景墙前,一只黑猫顶着满头的塑料卷发器,端坐在镜头前颇为哀怨地看着它的左前方,活像个正在模仿贵族妇女的中年包租婆。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华立里发来的那句宛如晴天霹雳一样的句子。

——“灭绝师太的3万字论文写完了吗?”

郝云莱以单身二十年的手速飞快地连发了好几个野猪佩奇的表情包过去,终于将这噩梦一般的信息刷掉。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

——“你清醒点吧!但凡你这论文少写一个字,灭绝师太这课的学分就别想要了!”

但是也没什么卵用。

郝云莱抓狂地挠了挠头发,咬牙切齿地回了几个字过去,“明天开始闭关,开学前勿扰。”

三秒不到,华立里便发来响应。

——“我单方面宣布加入闭关队伍。”

“就此珍重,节后再见。”

——“O98K.”

——“最后,记得帮我向齐大哥问声好,开学后我就能见到他啦。”

“行行行。”和华立里的插科打诨到此结束,正欲返回手机主页面的时候,通讯录上突然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圆圈,圆圈中标着“1”,有个人想加她微信好友。

郝云莱点进新的朋友那一栏。

她的新朋友是姜望。

微信名是他自己的名字,头像则是用水粉画成的一条在水中嬉戏的红白锦鲤,栩栩如生,分外灵动。

郝云莱按下同意,随即页面便跳转到与姜望的对话框上去。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郝云莱盯着姜望的名字,脑海中闪过他逆光而来的修长身影,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

发点什么呢?

郝云莱一边抬脚走上楼梯,一边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刚才谢谢你啦。”

这句话好像刚才讲过了,郝云莱急忙逐字删去。

还是先等他发信息过来好了,郝云莱这么想着。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自从郝云莱开始憋那篇三万字的论文,她便开启了床、书桌和坐便器三点两线的糙汉子生活。不过时值水逆七连,本就需要避免外出的郝云莱因此也就宅得心安理得。

大约在房间里没日没夜,没休没停地码了三天字后,蓬头垢面的郝云莱接到了杨毓芬的电话。

“Hello,莱莱啊,我这礼拜就会带林林去美国了,这段时间挺感谢你对他的照顾的。”

看来,就林林的抚养权问题,杨毓芬和郝国锋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但愿郝林林接下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伯母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怎么照顾林林。”

“不知道你这两天有没有空,伯母想请你吃个饭。”

郝云莱看了眼手边的日历,那上面七个标了红圈的日子还没结束,“吃饭就算了吧,我最近忙着赶论文,也没什么空。”

“那行吧,”杨毓芬为人十分爽快,听出郝云莱口中的拒绝之意后也不再执意,“以后要是来美国,记得要联系大伯母啊。”

“嗯,一定。”

“还有,林林这周四在姜医生那边的咨询,我会带他过去的,之前的咨询费,我也会一并结掉,你就不用费心了。”

郝云莱转了转眼珠,握着手机回了声,“好。”

“那就这样,Bye。”

话音刚落,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郝云莱把手机放下,将视线重新放到打开的word文档上。她盯着左下角的字数,脑海中不时响起杨毓芬说过的话,联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与姜望唯一的联系纽带也将断掉,顿觉心底空落落的。

所幸这种情绪维持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久。当天晚上睡了一觉后,郝云莱就把它抛到脑后,转而干劲十足地继续完成自己的论文大业。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续五天日以继夜的辛勤耕耘后,郝云莱同志终于完成了她的暑假作业,于此同时,她本月的水逆到今天夜间12:00也将宣告结束,离开学还有两天,再无后顾之忧的郝云莱,以为可以抓住假期的尾巴,把之前列在清单上的心愿完成。

当然,她以为的以为只是她以为。

郝云莱伸了个懒腰,把写好了的论文文档复制到U盘里,随后关掉笔记本,准备躺上床补觉的时候,齐湛急急忙忙地闯进她的房间。

郝云莱这几天的活动范围几乎圈定在了自己的房间内,故而齐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了,这次一照面,直接跃入眼帘的就是她垂到鼻翼的两个硕大黑眼圈,以及狂放不羁四散在空中的蓬松长发。虽然对于郝云莱在外打扮得人模狗样,在家经常解放自我的习性,齐湛早已见怪不怪。但是这一次,郝云莱解放得如此彻底,还是让他微微愣在原地。

“有事吗?”

齐湛慢慢接受视野上的冲击,双目无神地看着郝云莱脸颊边上的一颗红肿痘痘。

“周老太太死了。”

第十二章:消失的:车辆 五

“死了?!”郝云莱微张着嘴,茶色的瞳仁中满是惊讶。

齐湛迈着长腿走到郝云莱床边,唾沫横飞地开始讲起前因后果,“我刚才寻思着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咱们下次什么时候过去。谁知道接我电话的居然是她儿子。”

“她儿子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

“忘了跟你说,老太太半年前再婚了,接电话的是她现在老伴的儿子。”

郝云莱沉着脸点了点头。

齐湛继续往下说道,“老太太是被车撞死的。”

“是……真的车?”胸口的心脏剧烈搏动了两下,郝云莱眉宇间升起一抹疑虑之色。

“真的车,肇事司机都已经进局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老太太也不全是被车撞死的。两三天前吧,她一个人瘸着腿出门买菜,过马路的时候让一辆小轿车给撞了。开车那小子一看自己撞了人,立马就跑了。可怜的老太太哟,在马路中央躺了半个多小时才咽的气。半个小时里,那么多人路过,硬是没个人上前搭把手。”

齐湛讲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夸张,几乎是调动了所有的面部肌肉来表达内心的愤慨之情。

“在哪里被撞的?”和齐湛相比,郝云莱显得冷静些。

“老地方,中医院南边的路口。”

这下,郝云莱冷静不下去了。她掀开薄被,唰的一下跳下床,“老太太下葬了吗?”

“还没。”

“我们得过去一趟。”郝云莱赤着脚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黑色衬衫裙。

“咱就别凑这热闹了吧,周老太太已经死了,咱就算折腾出个结果来,也没人给钱啊。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做咧。”齐湛的屁股陷在柔软的床垫里,一时不愿离去。

郝云莱站在全身镜前,提着裙子在胸前比划,“中医院那个路口,一定有问题,这一次是周老太太,下一次可能就是你我了,老齐,你还记得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齐湛抿了抿嘴,起身朝屋外走去,“你好了叫我。”

瞥了眼齐湛离开的背影,郝云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挤出一双硕大而丰满的眼袋。

“啊——啊——郝云莱你现在怎么这么丑了!”

***

“莱姐,到了。”齐湛推了推郝云莱的肩膀。

因为写论文的原因,郝云莱五天内的睡眠时间总计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困顿至极的她刚一上车,便戴起了眼罩。大约三十秒后,她就陷入了黑甜梦乡。

“这么快的吗?”郝云莱迷迷糊糊地摘下眼罩,下午四点的阳光攻城掠地般抢占进来,闯入她微开的眼睑。

“快个屁,你睡成死猪那会儿,光是下去修车,我就遭了两趟,再加上一路的红灯,前前后后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了。”齐湛盯着郝云莱手里的眼罩,那上面已经沾上一层细腻的粉末,“啧啧!你今天是往脸上抹了多少粉啊。”

郝云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二话不说将脸埋进齐湛胸口,并用力蹭了蹭。

“我去你大爷的!”齐湛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郝云莱的额头将她推开,而后低头一看,只见纯白衬衫上赫然印着两大块粉白。

“不好意思啊,有点儿浮粉。”郝云莱撑开黑伞,走出车门。

一般来说,人在死后第七日的子时,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到一点的时间段,会回家探视。吃过最后的晚餐后,黑白无常便会出现,将死者带入黄泉。据不完全统计,在头七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鬼魂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三个,分别是:生前的故居、死去的地点以及被埋的场所。

周老太太尚未入土,因此可以排除掉第三个选项,那她停留的地方,便只剩下家中,还有——

中医院南面的这个路口。

路边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一名老太太背对着郝云莱。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寿衣,衣服上头绣着暗金色的五蝠捧寿纹样。

“周老太太。”郝云莱冲着她喊了一声。

老太太转过身来,包裹全脸的纱布已经被摘掉,取而代之的是厚重惨白的粉底。乌黑的眉毛,猩红的嘴唇,在青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那是专属于入殓的妆容。

“郝、郝大师。”

与周老太太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对方的脸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进行的。说起来,郝云莱其实并不知道,周老太太到底长什么样。方才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出了声,没想到居然叫自己撞对了。

是生前认识的人,至少不会被吓到。

郝云莱走上前去,“周老太太,撞到你的那个人……”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未等郝云莱把话说完,便急急后退两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郝云莱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跑什么?”

“怎么?那老太太被你吓跑了?”齐湛抱肩靠在后边的树上。

郝云莱没理他,径自从小方包里掏出手机,吧嗒吧嗒地输入几个字。

南州车祸。

页面上随即跳出许多内容,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新闻。

“南州恶性驾车伤人事件,嫌疑人或因曾遭死者敲诈产生报复心理。”

司机是故意的。

郝云莱用拇指摩擦着手机屏幕,飞快地扫过一条条资讯,网络上缭乱的信息填鸭式地塞入她的脑中。十分钟后,她将周老太太和肇事司机的恩怨情仇彻底厘清。

事情要从周老太太的副业开始说起。

当今世上,街头巷尾,湖畔路旁,不时可以看到一群行为艺术家,此群体以中老年为主,偶尔也掺杂着那么几个小鲜肉,无组织,无纪律,出没时间不定,时薪相当可观。他们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职业碰瓷党,而周老太太,竟然是其中的翘楚之辈。

周老太太到底坑过多少人,显然无法通过几分钟的互联网搜索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她是如何通过一次碰瓷,蝴蝶效应般地引发一名青年的人生坍塌一事,却因为她的死亡,被查找,被研究,被铭记。

青年姓李,性别男,职业小学教师,姑且先叫他李老师。

一年多前,周老太太故意倒在李老师的自行车前,同时向其索要四万元的赔偿金。李老师自然不肯,狠狠推开周老太太后,面色不虞地去了学校上课。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未料第二日,周老太太便寻到了李老师的单位。一哭二闹三跳楼之下,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他们的李老师撞倒一名七旬老太后,不仅没有给出相应的赔偿,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暴力手段殴打可怜的受害人。李老师是个暴躁的主,在这场指鹿为马的骗局前,他展示出了极大的怒意,造成的直观后果就是,他一把拎起瘦弱的周老太太,将她扔出了校门。

风波愈演愈烈,有好事的围观者将李老师拎起老太太这一段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而后引发出无数网友的谩骂声,更有甚者,他们化身“正义使者”,将李老师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微信微博,扒了个底朝天,并且利用舆论,要求学校开除李老师。由于一开始的事发之地没有监控,李老师百口莫辩,时值招生季,为维持学校荣誉,校长为难地辞退了他。

事情仍旧没有结束,李老师扬着头颅,没有顺着周老太太的意愿赔偿那四万块钱。白瞎了这么多力气的老太太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异常执着地追逐着李老师的脚步,要是周老太太有QQ账号,上面的个性签名一定是林宥嘉的一句歌词: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老太太就这么跟着跟着,把人家的新工作跟丢了,也把自己的一条命跟没了。不堪其扰的李老师,选择在一个漫天晚霞的傍晚,驾着新买的二手车,撞向了老太太。

令人唏嘘的是,李老师撞倒周老太太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尚且还有一线生机,等李老师的“帮凶”——冷漠的行人一个接着一个路过的时候,她才真正迎来,不可逆转的死亡。

李老师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当前已经无法考究。但是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的郝云莱,却并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了然之感,更加厚重的迷雾涌上她的心头。

与撞死自己的人,早有结怨。

这不该成为周老太太躲闪自己的理由。

郝云莱收起手机,“走吧,我们去老太太家里看看。”

***

潮湿狭窄的过道中,较几天前多了些烟蒂和揉成团的纸巾,嘹亮的丧乐声从六楼的窗口传来。

郝云莱跟在齐湛身后,迈入昏暗的楼梯间。

因纸张燃烧而产生的烟味隐隐飘入郝云莱鼻中,她用力地嗅了几下,觉得煞是好闻,“我们过来这事,你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吗?”

“那必须啊,不得趁着他们在的时候来呀,你齐哥做事,就是这么完美无缺。”

郝云莱盯着齐湛的后脑勺,想象着他极度骄傲自满的招牌表情,然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别给我翻白眼啊。”齐湛没有转过头来,两步并作一步,跨到了楼板的平台上站定。

602的大门敞开着,一具冰棺放置在大厅中央。冰棺的两旁分坐着几个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个酷爱芭比粉的卷发女人。

齐湛轻敲了下门,引起众人的注意,“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屋内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看向齐湛和郝云莱。

卷发女人一下认出他俩是不久前见过的骗子,不太友善地开口,“你们来做什么?”

齐湛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回答道,“和周老太太相识一场,诚心来告个别。”

“你是电话里那个小齐吧?”卷发女人旁边的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

齐湛点了点头,“是的。”

“那进来吧,有什么话赶紧说,明天就要送去火化了。”

“哎,好。”齐湛踏进房门,俯眼向冰棺看去,老太太平躺在内,身上盖着一床宝蓝色的衾被,十寸大小的遗照嵌在相框里,置于棺头。

看着不带一丝色彩的黑白遗照,郝云莱陡然一惊。

原来很早以前,她就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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