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鸭定 - xp1024.com
《良缘鸭定》


第1章 一眼千年

入夜的南京城,华灯璀璨,立交桥上拥堵不堪,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远远看着就像一条发光的长龙蜿蜒盘旋。

杜梅把头无力地靠在车窗玻璃上,她熬了几个晚上做的新栏目《金陵风物》,被制片人殷姝批得体无完肤。杜梅陪笑的脸都僵硬了,殷殊才同意再给她周末两天修改,若再不令她满意,就只能把杜梅的策划案送进碎纸机。

出租车慢吞吞的在流光溢彩的车流中蠕动,水西门大街终于到了,各种鸭卤香味次第飘来,生无可恋的杜梅被这香味一激,仿佛又活了过来。

离杜梅的蜗居还有两站,照这样龟行的速度,走路都比坐车快,她果断地让司机靠边停车。

下了车的杜梅,深吸了口气,周五加班已经很惨,而加班的内容是低三下四被顶头上司骂,任谁都很绝望吧。

大街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店铺,挨挤挤的大都是卖卤鸭子的,或者与鸭相关的食物,家家门前都簇拥着三三两两的食客。

南京素有无鸭不成席的习俗,不管是高档酒楼的宴请,还是自家小餐桌的加菜,更或者是追剧打游戏,鸭卤味都是不可或缺的选择。而最正宗的鸭子口味,还得算这水西门一带。

杜梅在南京上了四年大学,深深爱上这些美食,为了一味美食,爱上一座城,她把一个吃货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此时此刻,对于母胎单身26年的杜梅来说,还有什么比钟爱的美食更能慰籍她受伤的小心灵呢?

对这条街,杜梅了如指掌,她知道哪家店里的鸭脖辣而不呛,哪家的鸭肝润而不柴,哪家的鸭肠又脆又香。

杜梅一路买下来,手里已经拎了七八个袋子,刚好鸭油酥饼店新出炉了咸甜两种口味的烧饼,鸭油混合着芝麻,伴着葱叶或白糖的香味,她忍不住又各买了两个。

一路走一路低头整理各种食物袋子,杜梅一不小心,撞在一截伸出来的胳膊上。

吓了一跳的杜梅抬眼一看,手臂的主人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一身得体挺括的西装,只是领带被拉歪了,衬衣领口微敞,他虚虚地倚在一辆豪车旁,面色苍白,低着头眉头紧缩,一只手臂按在心口。

“你这是低血糖了?”杜梅虽用的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男子难受的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给你吧。”杜梅把手中刚买的甜酥饼递给男子。就当日行一善了,希望能保佑周一策划案顺利通过。

男子也不客气,接过酥饼慢慢吃起来。杜梅转身买了杯鲜榨果汁,还不忘让店员多放糖。

“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呀,好身体才是挣钱的本钱嘛。”吃货杜梅看男子慢慢缓过来,不免想要开导两句。

那男子抬头看她,低声道谢。杜梅这时才看清他的长相,宽额高鼻,一双凤眸狭长,仿佛蕴着一汪墨潭。让看他的人,不免心神摇曳,深陷其中。

“不客气。”杜梅脸红地摇摇手,她被惊艳到了。

“男人居然也生得如此好看,还让女人怎么活?”杜梅定定神,边往家走边腹诽。

其实杜梅长的身材窈窕,皮肤白皙,柳眉杏眼的,只是父母给了她一张小圆脸,不是当下流行的一个模子出来的蛇精脸罢了。

眼见着就到了小区,杜梅看见马路对面的鸭血粉丝汤的店还开着,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店里已经没有客人,桌椅板凳也已经收拾停当,穿着嘻哈风运动上衣的青年,一如既往的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坐在柜台后面。

青年见杜梅来了,也不做声,摘了耳机,微微扬起那张无暇的脸,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笑了一下,左侧的梨涡浅现。

他一边在大锅里熟练地烫粉丝,一边往碗里舀浓稠的鸭汤以及鸭血和豆果。将烫熟的粉丝慢慢沉入碗里,加鸭肝鸭肠鸭肫,撒榨菜香菜葱末,拍入少许白胡椒粉,最后打包装袋。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杜梅觉得,光看着这帅哥修长手指的动作,就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扫了微信支付,拿上袋子,杜梅朝男子笑笑,转身准备出门。

“嗨,加个微信吧。”身后的青年突然开口,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气。

“好吖。”杜梅爽快地答应,笑眯眯地回转身来。

杜梅常觉得这家店铺很神奇,早上通常是一对中年夫妇在忙,晚上无论她多晚回来,都能在这青年手上买到一碗汤浓料足的鸭血粉丝汤。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却有一种少有的默契。

爬上五楼的家,杜梅从窗口再看对面的鸭血粉丝店,已经黑咕隆咚关门打烊了。她不是第一次做最后一个食客,倒也不以为奇。

洗了澡,杜梅开了电脑,蜷在单人沙发里,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在网上查资料。

时间分分秒秒溜走,到了午夜12点,一直看着电脑屏幕的杜梅,眼睛盯得生疼。她索性关了电脑,打开手机百度用语音播放。

“湖泊棋布…适合鸭子生长…鸭蛋营养丰富…盛行以鸭制肴…素有金陵鸭肴甲天下美誉……”一个单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女声,在狭小的蜗居里低徘,宛如催眠曲。杜梅的眼皮越来越重,慢慢阖上了。

前尘往事,纷纷攘攘,逐梦而来……

第2章 初遇

“快起来烧早饭!”

“死丫头,还要挺尸到什么时候!”13岁的杜梅被她阿奶隔着门的呵斥声惊醒。

杜梅刚刚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四壁雪白的屋子里,明明是黑夜,屋里不知点着什么,却亮得跟白天似的,屋里有个女声不停地说鸭什么鸭什么。她正想找找是谁在说话,梦就被她阿奶打断了。她一惊,也顾不上梦了。

“来了。”杜梅对着门外慌忙应了一声,急急得钻出了温暖的被窝。

她是杜家最大的女孩,这张硬板床上还挤挤地睡着她三个妹妹,母亲怀着身孕睡在另一张窄床上。

杜梅急忙穿上斜襟襦裙,外面套上订着各色花补丁的夹棉褙子,衣服虽破旧,倒还算干净整洁。

这时节正是腊月里,杜梅拉开屋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反手关上门,吸了吸鼻子,将褙子一紧,赶忙一头跑进了厨房。

“你这臭丫头,咋不睡死过去呢,起个床磨磨唧唧,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肚子恼火的魏氏伸手就在杜梅的胳膊上用力拧了一下。

杜梅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不敢叫,也不敢哭。她赶忙把昨晚就洗好的一篮子红薯倒进大锅里,舀了一瓢水浇了上去。

“像你这么懒,看以后谁家敢娶你,婆家可没我这样好说话的,由着你好吃懒做!”魏氏把升子底的一把玉米碴子和糙米淘了淘,倒进外口小一号的锅里,添了大半锅水。

家里的粮食都堆在杜世城和魏氏的房里,旁人是半点拿不到的。一天三顿,都是魏氏亲自量米下锅。

由着魏氏絮絮叨叨地数落,杜梅不搭腔。她只蹲在灶间点火架柴,把两口锅烧了起来。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杜梅一声不吭,魏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出了厨房,去鸡窝里捡蛋。

灶膛里的火烧旺了,橙色的火焰争相舔着漆黑的锅底,热浪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热烘烘的。杜梅这个时候才来得及从口袋里拿出缺了齿的梳子,摸索着给自己梳了个双丫髻。又舀了冰冷的水洗漱。

当杜家沟第一缕炊烟冒出来,太阳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金芒照耀着广袤的大地,射山河的水静静流淌。一望无垠的麦田里,麦尖上的霜花融化成一滴滴水滴,晶莹剔透。

眼见灶间的柴禾不多了,杜梅开了院门,弯腰在柴禾堆上拔柴。

杜梅家是村口第一家,两匹马驮着两个人从晨光中走来,走在前面的戎装少年看见拔柴的杜梅,立刻跳下马,拱手抱拳:“这位姑娘,叨扰了,请问清河县怎么走?”

杜梅转身拍拍手,屈膝福了福还礼。她一抬头,看见另一匹纯黑色的马上高高坐着位锦袍少年,宽额高鼻,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狭长上挑,眸色漆黑如墨。许是彻夜赶路的缘故,他周身散发着寒霜般的清冷气息。

饶是这般生人勿近,杜梅还是觉得这少年生得太好看了,比杜家河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好看。这么一比,她那三个只知道干活吃饭的堂哥简直就是猪,就连三叔家念私塾的杰哥,也差得远呢。

杜梅已经是13岁的姑娘了,她常和隔壁的巧婶结伴到县城卖绣品,所以她认得路。她指着他们的来路说:“从这出去,见到岔路,往东一直走就是了。”

原来夜黑,着急赶路,赵吉安带着楚霖走反了道。

赵吉安不用回头,就已经感受到来自主子的严厉目光,他的背上一阵灼热。

楚霖在马上俯视眼前梳着双丫髻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厚厚的刘海挡也挡不住她圆圆杏眼里的盈盈星光,清澈明亮。她直视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纵使她穿着破衣布履,也难掩她的灵动秀美。

“赏!”楚霖薄唇翕动,声音威严。

赵吉安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金锞子,托在掌心里,金灿灿黄澄澄的:“姑娘,多谢了。”

“不,我不能要。我娘说,无功不受禄。”杜梅连连摆手。

此时,楚霖已经拨转马头,听到这句话,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杜梅一眼。

“驾!”楚霖一夹马腹,墨云奋蹄疾行。

“这个,一点小意思,姑娘,你就留着玩吧。”赵吉安急急地把小金锞子放到杜梅手中,翻身上马,追他的主子去了。

眼见着一骑绝尘,杜梅抱起柴禾回到厨房。

杜梅并不知道这金锞子足以买下整个杜家,大顺王朝律法规定,平民是不准用金银,穿绫罗绸缎的。不要说她,就是族长杜怀炳也没见过真金。

但她知道,这是个贵重的东西,那个锦衣少年穿着她从来没见过的华衣美服,他赏的东西怎么会差呢?

杜梅把金锞子藏在贴身的兜里,钻回灶间继续烧火。很快,厨房里的水汽就弥漫开来。

杜家人陆陆续续起来了,洒扫庭院,喂猪撵鸡,洗衣晒被,忙忙碌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3章 鸭贩子钱茂达

院门外,远远的田埂上,一个大个精壮汉子,挑着担子走来。他的担子上每头都挑着三个叠起来很大的扁圆形的细竹笼子,最上面一层盖着大斗笠。他手握着两头的绳子,走得健步如飞。

很快,汉子就走进了杜家沟,把担子歇在杜梅家院外的空地上,他来不及擦汗,就扯着嗓子喊开了:“卖鸭苗了,卖鸭苗了,头窝鸭苗,又大又壮。”

厨房里的杜梅听到鸭贩子的叫卖声,看两口锅都煮沸了,就撤了火,让粥和红薯慢慢闷着。

此时,鸭贩子已经把扁圆的笼子依次打开了,一只只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鸭子挨挨挤挤的拥在一起。

杜梅在锅里捡了个小的红薯,太烫了,她两只手倒腾着,出了院门,蹲在鸭摊前边吃边看。

魏氏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走了出来,鸭贩子热情地打招呼:“婶子,今年的鸭苗特别大,买几只吧。”

“达子,不是婶子不想买,这还是腊月里,鸭苗不经冻。”魏氏淡淡地在鸭苗身上扫了一眼。

“婶子说的没错,是还没过年呢,但今年冬天一点都不冷,这不,都立过春了,往后啊,只会越来越暖和呢。”钱茂达是射山河对岸陈钱村的人,他常年做菢鸭的生意,十里八乡走街串巷地卖。

魏氏蹲下身子,捉住一只鸭苗,翻过来扒看小鸭的屁股,又掂了掂分量。说:“嗯,还挺不错的。”

“婶子真是懂行的人,我这鸭子在家养了十天了,个个屁股干净,食量大,都是好苗子。”这会儿,村上人都在家做早饭,没有什么人来,钱茂达极力想做成魏氏这笔买卖。

“怎么卖呀?”魏氏盘算着过年把家里的那两只光吃食,不下蛋的老鸭杀了,虽然鸭肉不好吃,但聊胜于无,鸭窝刚好腾出来养新鸭。

“两文钱一只。”钱茂达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呵!这么贵,你这是生抢啊。”魏氏拔高了声音。

“哪能呢,婶子,这县城里光鸭蛋都要一文半一个,我这就挣个脚力钱。”钱茂达把额头上的汗撸下来,甩在地上。

“眼见着要过年了,这处处花销大,你算便宜点,我买10只。”魏氏想再压压价。

钱茂达笑起来:“婶子,您莫和我玩笑,周边几个村子,谁不晓得您家殷实,家里现出了个秀才。在这杜家沟,您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这样吧,大早上第一笔买卖,您买10只,我送您一只!”

钱茂达马屁拍得刚刚好,话又说的豪气,魏氏听着心里爽快。她斜眼一看杜梅蹲在一边,正拿吃剩下的一点红薯皮逗弄一只小鸭子,其他的小鸭都畏畏缩缩的团在一起。

魏氏立马沉下脸,扬手打在杜梅后脑勺上:“死丫头,整天就知道玩,还不赶快去把箩筐拿来!”

杜梅慌忙抱头跑回院里去了,魏氏挨个挑选鸭苗。

魏氏最终买了10只鸭苗,从贴身荷包里拿出了20文钱。魏氏和钱茂达的对话,杜梅全听到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刚才和她玩的那只小鸭子,怯生生地问:“大叔,你能送这只吗?”

钱茂达看看魏氏,又看看眼前这个皮肤白净,柳眉杏眼的女孩子,虽还没长开,却已是个美人坯子。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让人不忍拒绝。

“行!”钱茂达把杜梅看中的那只小鸭提溜了出来,杜梅慌忙窝着双手接住了。

刚回到院子里,魏氏就沉声喝斥杜梅:“就知道偷懒,还不快去盛饭,你还抱着它做甚!”

杜梅只好把手中的小鸭放进了箩筐里,眼见着被魏氏拎走了。她想着,反正这些鸭子以后也是她和她妹妹们喂,有的是时间和它们玩。

第4章 噩耗传来

进了厨房,杜梅把锅里的红薯一个个拿到大盆里,烫得她直摸耳朵。

接着,杜梅揭开粥的锅盖,用很大的一个铁勺用力兜底一搅,煮烂沉底的玉米碴子和糙米都浮在清汤寡水里,她一碗接一碗,装满16只蓝边粗瓷大碗。

杜家吃饭开两席,男人一桌,女人孩子一桌。男人桌上的红薯多些。

当家人杜世城,今年五十五岁了,身体硬朗。他一坐下,在桌腿上磕了磕烟锅子,这就意味着可以吃早饭了。

一大家子吃起饭来,差不多是动抢的。一碗照见人影的薄粥,在这腊月里,撒一泡尿就没了。红薯挨饥,却又噎人。

大房杜大金夫妇和三个半大小子就跟没喉咙管似的,一下就塞进三个,盆里的红薯立时去了一半。

二房杜二金出门挑淮水河去了,他大闺女杜梅不光顾着自己吃,眼睛还要盯着红薯,时刻准备抢下一个给自己三个妹妹,目光偶尔还要关注下怀孕的母亲。

三房杜三金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对这些吃食似乎并不在意,吃的斯文,细嚼慢咽。

当杜梅第三次伸手拿的时候,大房周氏一筷子打在她手上:“就知道吃吃吃,猪养大了还可以杀了吃肉,你个丫头片子吃这么多管什么用!”

“大伯母,你吃得比我们加起来都多。”杜梅的手上起了两道红杠杠,她忍痛回嘴道。

“好你个赔钱货,敢顶嘴了,看我不撕烂了你。”周氏恼羞成怒,一时就要站起来撕扯杜梅。

“大嫂,孩子还小,自然是又饿又馋的,你若没吃饱,我这半个让给你。”许氏一早起来,心里慌的很。也没什么胃口,一个红薯还没吃完。

“老二家的,你这是什么话,我能和你一个大肚婆争食吗?要是老二挑河回来,你枕边风一吹,他还不杀了我呀。”周氏最看不惯杜二金疼老婆,她自己男人杜大金是个粗胚,对她稍不满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哪有什么柔情小意的时候。

许氏脸一下子红了,她生得极美,端庄娴静,纵使已经生了四个孩子,见周氏说话如此粗鄙,竟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哎呦,大嫂,你不吹枕头风,你那三个儿是怎么来的?”三房谢氏用块月白色绣花的细棉帕子掩着嘴角,笑嘻嘻地说。

“你……”周氏想不到谢氏帮许氏说话,竟噎住了。

见她们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孩子们还都在场。杜世城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撂,发出很大的一声响。两个媳妇一惊,立马闭了嘴。

婆婆魏氏也开口骂道:“一群不省心的东西,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看来晌午饭可以不用吃了!”

见当家的已经撂了碗,其他人不管吃好没吃好,都迅速划拉完了自己碗里的,站了起来。

“大金,你带上栓儿柱儿桩儿,把牛车套上,今天天气好,我叫上阿钟,把地里麦子浇遍肥。”杜世城装了一锅烟,一边吩咐,一边抽了一口。

“好嘞。”杜大金正值壮年,有大把的力气。他三个儿子,最小的也15岁了,个个跟小牛犊子似的。

魏氏叫上二房的杜樱杜桃准备去菜地摘菜,一大家子的饭食,光吃菜,就让她这个管家婆愁死了。

三金送儿子杜杰去私塾,谢氏一甩帕子,带着女儿杜杏摇摇地走了,她生得婀娜,穿着细布做的夹棉襦裙,风摆杨柳似的。

厨房里,许氏见人都散了,站起身来收拾碗筷,家里就数二房的女孩多,年纪又小,重活做不了,也就是煮饭洗碗,挖野菜割猪草。这些琐碎的活,把每一天都排的满满当当。

“娘,你歇着,我们来收。”杜梅把身怀六甲的许氏按在凳子上,麻利地把一个个碗摞起来,四妹杜桂已经站在小板凳上在大锅里洗碗。

“梅子,你且多忍耐几日,待你爹回来就好了。”许氏摸着杜梅的手疼惜地说。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在这个男尊女卑社会里,许氏因着生的都是女孩儿,在杜家活得谨小慎微,所幸杜二金待她们母女甚好,是一个大山般的依靠。

“娘,爹啥时候回来?”杜桂有点小兴奋地转头问。

杜二金每次在外面做了活计回来,挣的钱交给父母,但都会偷偷买一点糖果糕点带给女儿们。杜桂最小,所以她最期待。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左不过这几日了。”许氏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儿。

母女三人正其乐融融,只听得院门外有人喊:“世城,在不在家?”

听着像是里正杜怀炳的声音,杜梅赶忙去开门。

“族长,您来了。”许氏站在屋檐下,向杜怀炳屈膝福了福。

杜姓在杜家沟是大姓,辈分按金木水火土排,杜怀炳名字从火,杜世城名字从土,所以杜怀炳虽只比杜世城年长几岁,却是叔叔辈,他既是族长也是里正。

“嗯。”杜怀炳应得潦草,他走得火急火燎的,在这腊月里,满头的汗珠子。

听到声音的杜世城丢下活计,从牛棚里迎了出来:“老叔,您咋一早来了?吃早饭了没?”

“吃什么饭!我有要紧事找你!”杜怀炳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是焦急。

“来来来,堂屋里坐。”杜世城看一家子老老小小站着不知所措,忙引杜怀炳进了屋。

杜怀炳回头看着隆着肚子低眉顺眼的许氏和牵着杜桂的杜梅,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稳了稳神说:“二金家的,你身子重,该多歇歇。小梅子,快扶你娘回屋去吧。”

杜梅带着三个妹妹,扶着许氏回了屋。

杜怀炳在堂屋坐定,魏氏泡了茶,大房和三房的两夫妻随后也到了。

“世城,二金出事了!”杜怀炳握着茶杯,声音低沉地说。

这不啻是道晴天霹雳,震得屋里的诸人慌了神。

第5章 杜二金没了

“我儿出了啥事?”魏氏顿觉心惊肉跳,声音颤抖地问。

“没见识的东西,慌啥!”杜世城还算沉得住气,抽了口烟,骂道。

“二金在河堤上踩空了,滑了一跤……”杜怀炳心里为难,他看着一家人的脸色,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怎样,摔断胳膊还是摔断腿了?”魏氏着急地打断了杜怀炳的话。

“世城,你要挺住。二金,他……他没了!”杜怀炳心一横,该说的还是得说。

杜世城一个愣神,手一抖,烟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不会的,不会的,我儿那么结实,怎么可能……”魏氏死命地抓住杜怀炳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翼的光。

“侄媳妇,这是天上掉祸的事,我怎么能糊弄你!”杜怀炳被魏氏抓的生疼,也只默默忍着。

受不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魏氏只觉气血上涌,眼珠往上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

“娘!”杜大金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魏氏。只见魏氏面色惨白,牙关紧闭,昏厥过去了。

“还不快掐人中!”杜怀炳大喝。

醒来的魏氏直接瘫坐在地上,嚎哭起来:“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二弟……”杜大金蹲在地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抱头痛哭。

杜三金乍听这消息,心中惊诧,当即软在椅子上,嗓子眼里发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眼泪止不住地流。

周氏见一屋子人都在哭,心中鄙夷。在她眼里,二金就是个没出息的怂货,只知道围着捡来的老婆和四个丫头片子转,这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稀罕。她侧头看见谢氏用帕子按了按没有一点眼泪星子的眼角,她的嘴角勾起了嘲讽的弧度。

许氏见杜怀炳来得匆忙,对她母女说的话,明显是要她们回避。不知怎的,她右眼皮一阵阵猛跳,心里莫名慌乱,比早上更甚。

她忐忑地坐在床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手抓着床边,不自知的用力,指节煞白。

突然,魏氏炸雷般的嚎哭,她心里咯噔一下,发疯地往堂屋冲去,杜梅和她三个妹妹也跟着后面跑。

“爹娘,是不是二金出事了?!”许氏一见堂屋的情形,心下了然。她腿上一软,跪倒在地上痛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涌出来。

“二嫂,二哥没了!”杜三金到底是个文人,哭得涕泪满面,刚缓过来,正用手帕子擦拭。

“瞎说!我爹出门的时候好好的。”杜梅泪雨滂沱,嘴上却犟着不肯认。

“爹啊,你快回来!”

“爹,你怎么能不要我们!”

…………

杜樱、杜桃、杜桂齐声哭喊起来。

四个女孩伏在许氏的怀里痛哭流涕,杜二金这一去,二房就失了主心骨,一个孕妇带着四个女孩,在这家里可怎么活?

“二金在哪儿?我要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氏哭得眼中通红,云鬓散乱,她这时的样子着实有点吓人。

“二金家的,我接着消息就急急地赶来报信,河堤上的管事要先上报到都水监,晌午才能发还回家。”杜怀炳心里难过,抬手擦擦眼睛。二金是多壮实的汉子啊,说没了就没了。

杜世城抬起袖子胡乱地抹抹脸说:“老叔,我心里乱糟糟的,您见多识广,家里就仰仗你主事。”

“罢了,事已至此,哭也不能把二金唤回来,还是节哀顺变吧,先把二金的丧事操办起来。”杜怀炳做里正多年,遇事还是比较冷静的。

“嗳,都听您的安排。”老来丧子,杜世城心里刀割般疼。

“这在外头死的人,不能回家设灵堂的,招邪惹祸!”周氏一下子跳起来。

她有三个儿子呢,将来都要娶媳妇的。这杜二金短命鬼死在外面也就罢了,要是把尸首弄回家来,那得多大晦气啊。

杜大金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你这个臭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兄弟遭此飞来横祸,你不让他回家,你还是不是人!”

“哇,你打我!你为个死鬼打我!”周氏躺在地上撒泼哭闹。

大房三个半大小子听到声音也跑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拉爹还是劝娘,只傻愣愣地看着。

“爹啊,你快回来啊!”杜梅四姐妹听了周氏无情的话,又放声大哭。

一时间,杜家哀哭不已,有人哭天抢地,有人低声抽泣,各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杜家二房出了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杜家沟的人全都知道了,院里站着满满的人。

杜二金人品好为人和善,村上与他交好的后生不少,许氏又是个贤良谦和的人,小媳妇里也有同她好的。听了这个坏消息,大家都不免掬了一把同情泪。

看着周氏死乞白赖在地上打滚放赖地不松口,杜世城叹了口气:“罢了,就把灵堂设在村口吧,离家也近。”

听了这话,杜怀炳出了堂屋,在院里挑了几个能干的后生,帮忙去村口空地上搭灵棚。

杜世城拿了魏氏的钥匙开箱子拿出些钱,交给杜怀炳一应花费。

村里几个老年妇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魏氏扶回自己屋里躺着,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突然失了儿子,肝肠寸断,全身酸软无力。

对门的方氏与许氏素来交好,她眼泪汪汪地把瘫软的许氏抱住,劝道:“二嫂子,二金哥没了,你得小心身子,你还怀着孕呢。”

许氏抱着肚子,抽噎着道:“苦命的孩子,你爹见不着你了!”

方氏对杜梅使眼色,杜梅擦了擦眼泪,赶忙来帮忙,把许氏连抱带拉地弄回屋里躺着。

魏氏和许氏婆媳俩都躺倒了,外头就剩周氏和谢氏被杜怀炳指挥地团团转。丧事的一应琐事千头万绪,杜怀炳又请了村里懂行的老人来帮衬,这才理出个轻重缓急的头绪,把前期的事料理停当。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边跑边向杜怀炳喊。

第6章 落叶归根

这还没过晌午,河堤上的管事就带着人赶着马车把杜二金送了回来,杜怀炳把管事的请进杜家喝茶。

管事的当着杜怀炳的面,和杜世城交割了二金的遗物和抚恤银两。完事了,管事的也不多留,晌午饭也没吃,径直走了。

许氏听到外头放鞭炮的声音,挣扎地从床上起来:“我要接二金去!”

在杜梅的搀扶下,许氏踉踉跄跄蓬头垢面地来到棚子里,因为棺材要木匠现割,还没有做好,杜二金就暂时躺在一块门板上。

“二金,你怎么睡在这里?我们回家吖。”许氏用手拢了拢头发,跪在二金旁边,喃喃地说。

她颤巍巍伸手揭开杜二金脸上的白布,只见杜二金面色灰败,全无生气。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二金竟是又黑又瘦。

许氏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家破人亡,逃难到清河县。在集市上晕倒,被杜二金好心搭救。这个男人为自己请医问药,悉心照料,还不顾家里的反对,给了自己一个家,一群孩子。

新婚夜里的那一句“许你一世安稳”,声尤在耳,如今说这话的人却骤然没了。

“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许氏泪雨滂沱,泣不成声。

她去抓二金的手,仍是柔软的,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你怎么就丢下我们娘几个走了,你这个狠心的人啊!这以后让我们怎么活!”许氏伏在二金的身上痛哭。

四姐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光是一句没了,都是扎心的疼,何况现在,眼见着她们的父亲被一匹白布盖着,千呼万唤无应答。她们更加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梅终是年长些,她在许氏旁边跪下,把她爹的白布重新盖上,默默地拉起许氏,让她扒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哭。

她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庇佑她们了。杜梅真真地明白了这一点。

很快,村里的老妇人就把麻衣和孝布给她们娘五个披戴上了,一个矮几上摆上了贡品,一个瓦盆搁在前面,杜梅用火折子点燃了第一张黄表纸。

村里人都不富裕,前来吊唁的人大都带一刀黄表纸,在灵前鞠一个躬,杜梅带着三个妹妹哀哀哭着伏在地上回礼。很快棚里就堆起了一小垛纸钱。

吹哀乐的,该是女儿家请,但杜梅没有成家,许氏又没有娘家人,于是许氏就拿了钱,请杜怀炳做主喊了一班吹唢呐的。

到了傍晚,一口薄木棺材做好了,许氏把准备给杜二金过年穿的新衣新鞋给他换上,请了村里的老人帮着入了殓。

天慢慢黑了,腊月里寒气逼人,杜梅哀求许氏回家,又打发三个妹妹一同回去。她独自一人守灵,因着是自己的父亲,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心里安定。

杜家的门大敞着,里面灯火昏黄,正在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用晚饭。

杜梅跪着烧纸钱,心思却飘的很远,她想起父亲在时的各种美好,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一脸。

这时候,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了她的腿边,把她吓了一跳。

“啊呜。”原来是一只纯黑色的半大狗崽,杜梅看着那双圆溜溜无助的眼睛,仿佛看见自己,她心里更难过了。

“啊呜。”狗崽仿佛明白杜梅的伤心,直往她怀里钻。

“你是哪里来的啊?”杜梅抱起小狗。

狗崽并不会说话,只是冲着棺材一直叫。

“你是跟我爹一起回来的吗?”杜梅知道她爹心软的像块豆腐,捡到一条狗养着,也不是不可能。

唢呐声突兀地响起,又有人来祭拜了,这声由高亢到低徘,哀伤得人心尖儿疼,杜梅伏在地上回礼,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久久不能起身。

“梅子,我和我爹做工才回来。夜里冻的慌,二婶子让我把这床棉被带给你裹着。”杜树把一床薄棉被披在杜梅身上,他父亲杜钟怜悯地看看杜梅,摇摇头走了。

“树哥,谢谢你。”杜梅支起身,用袖子擦了脸,想向杜树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看我,我都没见过我娘。”杜树在旁边垂首坐在地上,他想陪陪杜梅。

杜钟是杜世城出了五服的家门侄子,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把子力气,他依附杜世城过活,忙时帮着做农活,闲时外出打零工,也算是杜家的长工。

后来,杜钟娶了个逃难来的女人,没成想,生杜树时,女人又难产死了。现如今,只和儿子两人相依为命。

那时候,许氏刚好生了杜梅,就帮带着喂了杜树几个月奶,他这才捡了一条小命,所以他俩打小就比旁人亲。

“嗯。”杜梅闷声应了一下。

他们都是苦命的孩子,杜树已经能帮杜钟分担干活了,杜梅知道,失去父亲,她们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也该想想能帮自己母亲做些什么了。

杜树是个寡言的人,他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安慰杜梅,只好安静地陪着守夜。

夜深寒重,愈显漫长,长明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每每以为就要熄灭,却又堪堪稳住。

这样的夜,于另一处,亦是灯火不熄。

第7章 守夜

射山河畔的射乌山,楚霖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看公文,赵吉安裹挟着寒气掀帘进来。

“主子,不早了,该歇着了。”这位爷真是铁打的身子。

昨儿才把徽州科举作弊案结了案,不想应酬各级官员,赶夜路回了京。早朝后进宫面圣,皇上高兴,让节制巡京营。可没想到,刚过了晌午,这位雷厉风行的爷,就把人拉出来在这荒郊野岭操练开了。

“你的凌云剑练好了?”楚霖岔到别的话头上去了。

赵吉安知道碰钉子了,他的剑练的再好,也不是自家主子的对手,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怎么不说话了?”楚霖眼皮轻抬,看了一眼站着笔直却明显像个受气包似的赵吉安。

赵吉安才不傻,他抿着嘴,一声不吭。

“你不说话,就不要杵在这,挡着本王的光!”楚霖丢下了公文,在案几上描花细瓷托盘里拈起一块肉干,喂给卧在脚边的一只威猛的半大黑狗。

“爷,你都出去查了半个月案子,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家门都没进。太后娘娘张罗着给你选门亲事,你却偏躲到这里来。”赵吉安还是受不住激将法,开口道。

“选亲又怎样?本王还未行冠礼,不过是个侧妃。”

“再说燕王府里也该有个主事的了,如意再能干,也有无奈的时候。黑虎这都丢了多少日子了,怕是寻不回来了。”楚霖拾起公文,继续看,另一只手顺着黑豹油光发亮的狗毛。

“可这毕竟要和爷一起生活……”赵吉安的话说到后面,越来越小声,毕竟他比楚霖还小一岁,在这些事情上,也是白纸一张。

“这不过是皇兄平衡朝中关系的手段,我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岂能不替他分忧?”楚霖看得很明白透彻。

“可这,也太委屈爷了!”赵吉安为自家的主子抱不平。

“皇家的尊严和威仪,总是要用一些东西换的。”猝不及防的,楚霖脑子里闪现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纯粹干净。

楚霖摇摇头,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看着父王每年都要纳妃,心里早就对自己的婚事不抱希望。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可这双大眼睛为什么就这样毫无预兆的霸占了他的脑海?楚霖对这种不可控非常恼火。

夜深了,山风呜咽,仿佛有人在深夜里长久的斯斯哀哀地哭。

北风呼啦啦刮了一夜,灵棚里四处透风,杜大金和杜三金来略坐了一会儿,都喊冷,前后脚回家睡觉去了。杜梅也把杜树劝回去了。

灵堂里是不能没有人的,杜梅不停地烧纸钱,这一点温度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她裹紧打满补丁的被子,小狗崽扒在她怀里,像个小火炉,在这寒冷的夜里,只有她们俩彼此取暖。

天刚有点蒙蒙亮,许氏就进了灵棚,昨晚她虽回了家,却是一夜未睡,眼下一团乌青。

“梅子,你咋样?”昨夜的风,让许氏心惊肉跳。

她知道这样的天气,大房和三房是绝对不会替她们守夜的,她有心自己守,可奈何肚里还揣着二金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不敢懈怠,不敢对不起二金。

“我没事,娘。”杜梅挪挪身子,她的腿跪麻了。

“娘拉你起来。”许氏伸手。

“您别抻着,我自己可以。”杜梅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把腿搬正,揉着膝盖,她抬头看见许氏眼下的乌青,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狗崽从杜梅怀里跳了出来,瞪着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看着母女俩。

“这是哪来的?”许氏睁大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昨天夜里它就在这里,我想它大概是跟爹一起回来的。”杜梅伸手摸摸狗崽,狗崽很受用的样子,伸出粉红的舌头舔杜梅的手。

闻听这样的话,许氏的眼眶又红了。

二金是个好人,现在人没了,却莫名带回来了一条狗。昨夜要不是有这狗暖着杜梅,恐怕就把她冻坏了。许氏想到这里,看狗崽的眼神也温柔了,仿佛是看自家的孩子。

“娘,我们留下它吧,我都给它想了个名,就叫黑妞。”杜梅又往瓦盆里烧黄表纸。

“好。”许氏也拈起纸钱放到盆里,一下就把火烧旺了。

天光大亮,杜樱带着两个妹妹也来到棚里,顺便给她们带了早饭,两碗没有米粒一眼见底的清汤寡水和两截已经凉了的红薯。

这一日还是举哀,来的都是远处的亲戚,杜梅大部分都不认识,她只一味带着三个妹妹跪地还礼。

因着杜二金是杜怀炳叫去挑淮水河的,两家又沾亲带故,杜世城全权委托他操办,他遂对二金的丧事格外上心。这一日,杜世城带着大金三金在家接待来客,杜怀炳则跑前跑后,带着阴阳先生相看墓地。

杜家沟人原是大家族,在山上是有祖坟的。但杜二金是在外面出了意外去世的,又正值壮年。大房连家都没让他进,族里就有人不同意他葬进祖坟,怕坏了风水,影响后代。

到了下晚,阴阳先生在杜家的土地上相中了一处,墓地就算是定下来了。

这一切,跪在灵棚里啼哭的母女五人一点也不知晓。

第8章 出殡

这一整日天气都是昏沉沉的,不知是作雨还是作雪。杜家除了打发大房的杜栓和杜柱两兄弟过来送了些饭食外,没有一个人来帮着守灵。

天一擦黑,杜梅就让三个妹妹扶着许氏回去了。许氏的精神头不如昨日,好几次哭着哭着,差点晕厥过去。

杜梅细细叮嘱三个妹妹,好生让母亲睡个觉。杜樱比杜梅小两岁,却也懂事,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了。

又是个清冷的夜,唢呐班也早早撤了,去丧家吃饭,为明早出殡养足精神。

杜梅裹紧被子,看了看棺木,给长明灯添了油,这是她陪父亲的最后一夜了。

黑妞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直奔杜梅的怀里。

杜梅从褙子兜里拿出半个窝窝头,这是她特意留下的晚饭。早上吊唁的人来的多了,黑妞跐溜一下,跑没了影。

黑妞好像对窝窝头没什么兴趣,只拿头拱拱杜梅的手,歪在她怀里睡倒。

“嗳,你还嫌不好,以后恐怕连这个都没得吃。”杜梅摸摸黑妞的头。

杜家院里隐隐约约吵吵了半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杜梅见母亲和妹妹都没来找她,也就不理会,只絮絮叨叨地和父亲自说自话。

天还没亮透,唢呐就呜呜咽咽地吹起来了。杜梅悲从心起,放声大哭,她身后的三个妹妹也跟着嚎啕大哭。许氏眼睛红的像个桃子,早已哭不出眼泪。每个来送葬的人见这一家子的悲凉,都不免侧过身抹起了眼泪。

杜怀炳请了村里有经验的四个杠夫来抬棺,杜钟是杠头。大房的小儿子杜桩不情不愿蹭到前面来,一脸嫌弃地准备拿烧纸的瓦盆。

平日里,村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村里人都相互帮忙。一来二去,杜梅虽没经历过,但还是看过的,瞧杜桩的样子,是要来摔盆。

摔盆扛幡这都是丧家继承人做的事,他大房的杜桩凭什么来做?!

“你干什么!”杜梅戾喝。她的脸上泪痕未干。

杜桩被她的戾气吓到了。杜梅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脸上一片乌青,全无血色,当真如鬼魅般吓人。

“干什么?你们二房没个儿子,你大伯怕人笑话,少不得过继杜桩给你娘撑门户!”周氏阴阳怪气地说。

“我爹娘有我姐妹四个和弟弟,根本不需要过继!”杜梅怒了,他爹还躺在这里,就已经有人上赶着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了。

“呵!你弟在哪呢?你娘肚子里?还不知道生不生得出来呢。”周氏一脸嘲讽。许氏受了这么大打击,身体本就不好,前面又生过四个,这个还真是凶多吉少。

“留着杜桩,你们自家用吧。”杜梅气极,快步走上去,一把推开杜桩,自己抱起了瓦盆。

“你这个死丫头,你敢咒我,看我不打死你。”周氏虽看不上二房,但想着杜二金常在外做活计,许氏的绣活出众,多多少少会有余钱。昨晚吵吵了半宿,她拼命想塞杜桩去二房继承。

周氏正想扑上去,被旁边的人悄摸拉住。这还在办丧事,小叔子刚去世,做嫂子的就欺负侄女,这是要坏名声的。日后娶媳妇也会被人诟病,周氏最终忍住了。

“起!”杜钟领着杠夫齐声喊。

“哐当!”杜梅用力把瓦盆摔碎在地上,瓦片灰烬四溅。

杜梅扛着引魂幡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单薄瘦弱的身形挺得笔直。她爹不在了,她日后就是二房的继承人、母亲和弟妹的主心骨。

杜怀炳带着杜梅到了昨儿看好的墓地,杜梅见父亲不能入祖坟,又哭了一场。但事情已不能更改,况且关系到全族的子孙后代,杜梅也就没有坚持。

杜世城和魏氏是长辈,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许氏是孕妇,也是不能送葬的。临走时,许氏塞给杜梅一吊钱。三个妹妹年幼,她们只知懵懵懂懂跟着,一味的哭。

杠夫们都是有经验的老人,杜梅按照他们的吩咐一一照办,倒是没有什么错漏。

棺木四平八稳地放入地穴中,作了多时的老天,终于忍不住,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

“雨打棺材头,辈辈出王侯!”正在填土的杜钟突然兴奋地高喊。

“雨淋新坟,骡马成群;雨淋新土,辈辈出虎!”另一个杠夫也高唱起来。

送葬的人群骚动起来,俗话说,有钱难买下葬雨。这雨是天上之物,杜二金下葬,连老天都赏了瑞气。这是同情这一家子孤儿寡母日后的艰难,还是杜家二房真的要出贵人了?

“怎么就发财了?这都是什么鬼话。好端端的,淋成个落汤鸡,真晦气!”周氏掸掸身上的雨水,恨恨地嘀咕。

待新坟垒起来,立住了碑。雨也停了,甚至有点阳光的影子出来晃了晃。除了周氏,众人心中皆是惊奇。

第9章 你就不怕我爹来找你

昏昏沉沉的杜梅带着三个妹妹,后面跟着摇着尾巴的黑妞,在院外跨过火盆,吃了糖糕甜茶,回到了杜家。她已经快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之前因为父亲的丧事硬撑着一口气,现在她爹入土为安,她的心气也去了大半。

洗了脸,杜梅推开门,见许氏虚弱地躺在床上,就把送葬的事简单的说了,许氏心疼地点了点头。

厨房里,村上来帮忙的妇人已经做好了饭菜,就在院里开席,吊唁的亲朋好友围着吃饭。

这种场合,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杜梅盛了一碗玉米饭,拣了几筷子菜,端进屋里给许氏。

然后,她领着三个妹妹站在厨房里,汤泡饭囫囵吃了一碗,顾不上周氏杀人的眼光,回屋直接躺倒睡着了。

杜梅这一觉,直睡到太阳下了山。

“这是立了大功咋的?偷奸躲懒,想吃现成的啊!”周氏在院子里大声嚷嚷。

黑妞对着周氏汪汪大叫,跃跃欲试地想向周氏扑去。

“这是从哪来的畜生,这家里吃闲饭的一堆,哪还有余粮喂狗!”周氏嘴上恶毒,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厨房里缩。

这么大声,生生把沉睡的杜梅吵醒了。

日常烧茶煮饭都是二房在做,二金这一去,许氏伤心过度,起不来床,杜梅不过是多睡了几个时辰,周氏却是一分都不能让。

杜世城和魏氏在自己屋里卧着,他们统共生了七个小孩,就活这三兄弟。

三金是个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五谷不辨,麦韭不分。老大倒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但事事都要杜世城提点安排。只有二金头脑活络,心肠好又孝顺,但好人不长命。二金这一去,老两口都似丢了半条性命。

眼见着许氏听不下去要起来,杜梅一骨碌爬了起来:“娘,你别起来了,我去吧。”

“都是娘没用!”许氏又抹眼泪。杜梅穿上褙子,眼里一滴泪也没有,对着母亲笑了一下,推门出去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做饭,懒货!”周氏见杜梅往厨房走来,继续喋喋不休地数落。

“懒货骂谁?”觉没睡足,杜梅心里不爽。

“懒货骂的就是你!”见杜梅还敢辩嘴,周氏叉腰拔高了嗓门。

三个小的,也跟着到厨房来帮忙,听见周氏说的话,都悄悄掩嘴偷笑。

见此情形,周氏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杜梅绕进去了。她一把薅住了杜桂的后衣领,举手就要打。

“住手!我爹才去了三日,你就敢打骂我们姐妹,你就不怕我爹来找你!”杜梅一把握住了周氏高举的手臂。

黑妞见着杜梅,疯一样跑,两爪一搭就站了起来,冲周氏吐出舌头,似乎随时准备在她身上咬出个血窟窿。周氏吓了一跳,正要发作。

恰在这时,一阵阴风把落叶刮的在地上打着旋儿。周氏只觉后脖颈子一凉,身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疑疑惑惑地松了手,嘴上不饶人地逃回自己屋里去了。

“姐,真是爹来了?”脱离了魔爪的杜桂脸上挂着泪水问。

“乖,爹不在了,以后姐照顾你们。”杜梅揽着杜桂,杜樱和杜桃也紧紧挨着她。

几天不在家,厨房里一团乱,村里帮忙的虽说也帮着洗碗刷锅,可到底不是家里人,东西丢的到处都是。

丧事忙了三日,厨房里多少有点剩的,又是腊月里,并没有坏,反而冻得硬邦邦的。

杜梅把剩的饭合在一处,放上大半锅水,架火烧起来。中午尚剩下些青菜豆腐,待锅里沸了,一并倒入,一锅青菜稀饭就做好了。

闻着饭香,大房一家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呼呼啦啦吃喝起来。杜梅打发三个妹妹分别给爷奶母亲送了饭,又去请三叔一家。

黑妞对稀饭毫无兴趣,也不知道它在外面都吃了啥。杜梅决定把黑妞暂时交给杜树代养,若留在家里,可能一不留神就会被大房偷杀了吃肉。

大房一家五口吃饱了,脚底抹油走了,谢氏也讪讪然的站起来出去了。杜梅知道,她父亲在时,她们没有帮过她一丁点忙,现在父亲不在了,更不要指望了。

三个妹妹很能干,把锅碗洗了,又归置了厨房的东西。杜梅借着月色在院子井边汲水洗红薯,这是明天的早饭。

日子又要回到了平常,只是这个家里少了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就像天上那一弯残月,凄凄惨惨戚戚。

第10章 周氏被罚

翌日,杜梅很早就起床烧早饭,魏氏也能颤颤巍巍下床了,她放好了米,就又回屋躺着去了。

由于年关将近,杜世城和魏氏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精神萎靡。杜大金一家没人安排活计,也乐得多睡会儿懒觉。

三金家就更不要提了,杰哥放了年假,不用上私塾,他们一家索性就不到公中里来吃早饭了。

谢氏是县里一户破落户的独生女儿,三金中了秀才被谢氏看上,就嫁到了杜家沟。过了几年,她娘家父母相继亡故,留下个宅院,谢氏靠着租金,一年也能得10两体己银子,小日子过得滋润。

三房自己屋里有个小炉子,常借着三金和杜杰做学问辛苦的由头,额外开火做吃食。因为她花的是自己的钱,杜家二老也没得话说。

周氏吵吵过几回,让三房把钱交公。这可把谢氏得罪了,她明里暗里,逮着机会就不让周氏好过。大房和三房梁子就算是死结了。

粥熬好了,杜梅探头往厨房外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人靠近厨房,她飞快地用勺子沿锅边撇起一层薄薄的米油。

她娘怀着孕,又刚受了丧夫之痛,阿奶不肯也顾不上给她额外做吃食。杜梅就偷偷留下这一碗,用另外一只碗扣着,又拿了两个红薯,藏在尚有余温的灶膛里。

杜梅刚把粥和红薯端上桌,周氏就打着哈欠进来了,她毫不客气地呼噜噜吃喝起来。

杜世城和魏氏已经三日没有到厨房吃饭了,周氏似乎忘记了要等大家长来了,才可以吃饭的规矩。

“你这个不上规矩的东西!”魏氏哭了几日,声音粗哑。

周氏一看,杜世城和魏氏今天自己到厨房来吃饭了,她一慌,把一碗热粥碰翻在自己身上,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掸。

“你这个败家娘们,好好的一碗粥,被你糟蹋了!”魏氏对周氏不尊重长辈非常恼火,见又打翻了早饭,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娘,不是,我刚没吃,我就是看烫不烫,正准备给您们送去呢。”周氏一脸谄媚地狡辩。

“哼,你当我瞎啊,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这几日魏氏虽睡在屋里,隔窗听着周氏骂骂咧咧,对她也是厌烦。

“娘,我还没吃呢。”周氏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咽了口口水。

“你那碗已经洒了,今天罚你一整天没得吃!”魏氏扶着杜世城进了厨房,看也不看周氏一眼。

“他爹……”周氏灰溜溜地正要跨出厨房。就看见杜大金走来,后面跟着三个儿子,她心里一下子就觉的有了底气。

“你不吃饭,杵这做啥?”杜大金睨了周氏一眼,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

“爹娘,你们来了。”杜大金挠挠后脑勺,小辈居然比长辈起得晚,他有点难为情。

杜世城和魏氏气大金不争气,连个女人都管教不好,他们连眼皮也没抬,自顾自吃饭。

看来两个老人是生气了,大金在父母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他抬头看自家媳妇一副欲走还留的架势,料定是自个媳妇闯了祸,白白连累他当冤大头。

“还不快滚去洗衣服,你这个懒婆娘,惦记起吃的来,比你男人和孩子都跑得快!”大金的怒火全发作在周氏身上。

见大金非但不帮自己说情,还跟着骂她。周氏气得头一扭回自己屋去了。

她扑在床上,想自己在娘家是老幺,得父母宠爱,5个哥哥维护,没受过气吃过苦。现如今嫁进杜家十几年,辛辛苦苦给杜家延续了香火,却常受公婆的气,妯娌又不对盘,周氏心里觉得委屈极了,竟干嚎起来。

大金进了屋,见周氏没有洗衣,反而在床上嚎丧。他不耐烦听,出了院子,和村里三五后生找一处朝阳避风的犄角旮旯,笼着袖子说古去了。

第11章 分家的念头

杜栓和杜柱被打发出去放牛和骡子,杜桩一个人踟蹰到周氏的床边。

“娘,你别哭了,我留了红薯给你。你趁热吃吧,凉了,你胃又反酸难受了。”杜桩拍拍周氏的背。

“哇!”周氏大哭。

大金进来,周氏是知道的,这榆木疙瘩的男人自己混了肚圆,也不管她的死活。还是儿子好,亲生的,到底惦记着她,哪怕自己饿着,也省一口给她。

周氏翻身坐起来:“桩儿,娘不吃,娘不饿,你自己吃。”

杜桩把红薯塞到周氏手里,也不说什么,低头出去了。

周氏握着温热的红薯,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她一边吃红薯,一边在心里盘算,男人都靠不住的。千好万好,好不过自己亲生的儿。她的三个儿子肩挨肩,老大栓儿已经17岁了,眼见着就要到了说亲的年纪。

老话说的好:“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要不了一两年,自己很快就要当婆婆了,但这上面还有个死老太婆压着。今儿这事要发生在有了媳妇以后,自己还拿什么吓慑媳妇儿?

周氏把最后一块红薯皮塞到嘴里,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分家!

对,就是分家!她对自己想出的点子高兴万分。

她娘家父母不在了,五个哥哥早就分了家单过。她不常回去,但也知道他们日子过得自在舒心,她甚至暗暗羡慕过。

现在,杜二金已经死了,二房一屋子丫头片子,赔钱货,现又添了一个小讨债鬼,这么多张嘴都得靠他们大房劳作养活。

而三房仗着有体己银子,根本不把她这个大嫂放在眼里。借口读书应试,田间地头的活甚少帮忙,还吃用公中的。公婆更是偏袒,对他们青眼有加。

周氏这么一算,惊觉,大房实在是吃亏吃大了!

若是分了家,大金和三个儿子都是壮劳力,不出三五年,她周氏肯定能风风光光娶上三房不错的媳妇,到时候她这婆婆可就威风八面了。

分家的念头在周氏的心里,就像在秋后割了稻子的田里,放了一把火,虽没有熊熊烈焰,却把所有的都燎着了。

说起分家,在乡下是很忌讳的。若父母去世了,兄弟多的,自然分开各立门户。而父母健在的,兄弟闹分家,是为不孝,会被乡邻戳脊梁骨,坏了名声的。

周氏一心想着分家后自己当家做主的好处,也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她打定了主意,也不伤心了,一身轻松,从床上下来,径直往厨房去。她的食量,一个红薯哪填的饱?

许氏早醒了,她待在自己屋里,精神恹恹的,她不想出去触两个老人的霉头。

杜梅等吃早饭的人都散了,就打发杜樱杜桃,把许氏扶到厨房里来,毕竟烧了一早上的火,厨房比他们的屋里暖和。

杜梅从灶膛里拿出米汤和红薯。把昨儿晚上收拾厨房,发现的一点红糖倒到米汤里用勺子搅搅。

许氏一脸惊讶:“这要是让你阿奶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我才不怕呢,阿奶打我们,什么时候讲过缘由?娘,你快喝了吧。”杜梅把米汤递到许氏手里。

许氏不敢推辞,她怕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见告发,她们一家又要挨骂挨打。何况现在二金不在了,失了庇佑,一些人更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许氏坐在温暖的厨房里,喝光了热热的红糖米汤。杜梅给她添了碗白开水,她慢慢吃着红薯,目光停留在四个女儿身上。

二金过世这些天来,她心里第一次松快了些,眉头也没那么紧了。

“好哇,这回叫我逮着现行了吧。”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厨房里的安宁。

第12章 金锞子被抢

“趁我们不在,你们一家子躲在这里吃独食!”周氏像个乌眼鸡似地冲进厨房。

“没有,不是的,大嫂……”许氏吓了一跳,慌忙站了起来。

周氏把厨房里的锅都打开看了看,哪还有什么剩的,连洗碗水都已经喂了猪。

“哎呦,快来人啊!家里出贼了,这一家子躲厨房偷吃呢!”周氏站在院子里,拍着大腿歇斯底里地叫。

“大嫂莫要血口喷人,我不过吃一个红薯。”许氏涨红了脸。

魏氏沉着脸从屋里出来,喝问周氏:“你又弄什么幺蛾子?”

“娘,你快来看看吧,这还得了,养出家贼来了!”周氏想着分家,恨不得把天捅个大窟窿,她好趁势而为。

听着声的谢氏也从自个屋里出来,娉娉婷婷地走到院子里:“这是怎么了,惊惊乍乍的。”

“娘,我起得晚,就吃了个剩下的红薯。”许氏站在饭桌旁低着头。

“晚上红薯少洗一点!谁想多睡觉,就不要吃饭。家里没有给懒人留饭的道理!”魏氏看看桌上半截红薯和一碗白水,又看看许氏苍白的脸,扭头就往自己屋里走。

“她们敢在眼皮底下偷吃,不定还偷了藏着什么东西呢。”周氏在魏氏面前搓火。

“厨房里有什么偷藏的,你就这么容不下妯娌和侄女!”魏氏瞪了一眼周氏。

“这几日家里办丧,人多手杂。娘心疼二叔,伤心不察也是有的。这万一短少了什么,到时上哪里找去?不如现在弄个清楚!”周氏见魏氏眼里对许氏母女有些许不忍,不免火上浇油。

“大伯母,你想什么呢!厨房里的吃食都是阿奶每日量好的,我难道还克扣私藏不成!”杜梅杏眼圆睁。

“有没有私藏,一搜便知。”周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凭什么说搜就搜!”杜梅护着母亲和妹妹们。

“厨房是公中地儿,你没藏着掖着,就让她找。”魏氏被周氏闹的头疼,对二房她本就不放在心上。

“娘,您不能这样做,这要传出去,梅子的名声就毁了!”许氏着急的冲魏氏喊。

魏氏也不理睬,直接回屋了,随便她们折腾。

“起开!”周氏得了圣旨似的,一下子把许氏往旁边一扒拉。

“哎呦!”许氏一时不防,肚子一下子栽到桌边,立时软了下来。

“娘!”杜梅顾不上周氏,一步冲上去扶住许氏,三个妹妹也围了上来。

“没事,没事。”许氏缓缓在杜樱递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摸摸肚子,像是安抚。

“矫情!”周氏翻了个白眼,她已经把厨房翻了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

“你什么都没翻到,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杜梅看着乱糟糟的厨房,瞪着周氏。

“哼!还不是我傻,你们偷摸的东西肯定藏你们屋里了!”周氏抬脚就向二房屋里去,她心里惦记二房的银钱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欺人太甚!”杜梅张开手臂拦着。

“死丫头,我不仅要搜你们屋,还要搜你们身!你既然上赶着,就先搜你!”周氏一把扭住杜梅,在她身上乱摸。

“大嫂,你这是做什么,杜梅是你侄女,你怎么能这样!”许氏上前想解救杜梅,三个妹妹更是一拥而上。

周氏是个做惯了农活的妇人,有一把子死力气,许氏母女几个都不能奈何她。杜桂年幼,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周氏的手背上。

“啊!”周氏杀猪般尖叫。

疼痛难耐的周氏,用力一搡,杜桂被甩开,连带着许氏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个妹妹见状,直接扑去救母亲。

周氏像老鹰逮小鸡似的,在扭成麻花的杜梅身上摸到一个小硬物,她兴奋地不顾杜梅的反抗,撕坏了杜梅的褙子,掏出个小黄疙瘩。

周氏手托着小黄疙瘩,狂喜的大叫:“乖乖,我说啥来着,家贼难防啊!”

“还我!这是别人送我的!”杜梅踮起脚尖,攀着周氏的手臂想抢回金锞子。

“啪。”周氏狠狠地甩了杜梅一个耳刮子。

“你也配!说,你还偷了什么!”周氏的唾沫星子飞溅了杜梅一脸。

谢氏倚在厨房门框边看热闹,只想等着周氏一无所获时,冷言冷语蛰她。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有胸无脑的女人,居然还真搜出东西来了。

眼睛一掸那东西,谢氏倒吸了口气,这黄疙瘩像是颗金锞子,看个头足有10两重,成色和做工都是极好的。

在她小时候,每逢过年,给老祖宗和爷奶磕头,总能得些银锞子,也就1两重一个,却是稀罕的不得了。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金锞子,更不要说是10两重的金锞子。

佯装在屋里的魏氏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吵闹声,她也坐不住了。最重要的是,每日都是她亲自淘米下锅,红薯在乡下根本卖不了钱,杜梅到底藏了什么,让周氏像挖了个金娃娃一般兴奋。

待魏氏见到金锞子,她那因为年老皮肤松弛而下垂的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她虽然和周氏一样,不知道这黄疙瘩是什么,但心里早已认定是个值钱的好东西。

“臭丫头,你胆子不小呀,要不是你大伯母发现的早,你还不把杜家偷空了!”魏氏从毕恭毕敬的周氏手里接过金锞子。话锋一转,她已经迫不及待地默认这是她的东西了。

“我没有,我没有偷!”杜梅梗着脖子说。

“死丫头,你还嘴硬,不是偷的,难道是你挣的?”魏氏一把拧住杜梅的耳朵。

“我爹出事的那天早上,两个向我问路的公子给我的。”杜梅一边试图解救自己的耳朵,一边如实地说。

“呵,你就编,你可劲儿编!”魏氏蔑视地看着杜梅。

“进杜家沟,我们是第一家,若按你的说法,我们就不要做活了,光等着问路的打赏就发财了!”周氏完全不听杜梅的解释,嘲讽地说。

“姐,不好了!”杜樱尖尖的声音打着颤。

第13章 许氏难产

杜梅顾不得金锞子,忍痛挣脱魏氏的钳制,低头只见许氏面色痛苦,头上开始冒豆大的汗珠子。

“梅子,我……恐怕……恐怕……要生了!”许氏腹中痛得如同刀搅,下身却觉一热。

“这,这还没到日子……这可咋办?”杜梅心惊了。

之前,杜梅总是开开心心迎接妹妹们到来,当时有父亲一手操持,事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杜梅只要做个爱心姐姐就好了。而现在……

“阿奶,我娘怕是要生了!”杜梅转头乞求地看着魏氏。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你娘都生你们姐妹四个了。再生一个,还不是跟老母鸡下蛋似的。”周氏往上翻了翻她原本就白多黑少的眼睛。

“周幺妹!我娘这样都是你害的,要是她有丁点事,我跟你拼命!”杜梅眼底一片猩红。她们已经没了依仗,那她就站起来做这个依仗!

“贱丫头,翻了天了,没了长幼尊卑!”周氏举手就要打。

杜世城的咳疾犯了,在屋里被吵吵的不耐烦。他到厨房一看地上的血渍,皱眉冲周氏喊:“作死呢,你还不跑快点,叫兰婆子来!咳咳。”

兰婆子是个稳婆,杜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她接的生,她一早相看过许氏这胎八成是个男孩。如今二金突然没了,留这么个遗腹子,要再有个好歹,杜世城百年之后真没脸见杜家的列祖列宗了。

“娘,你坚持下,我们扶你回屋。”杜梅和妹妹们又抱又拽,把许氏搬到床上。

“三妹四妹,你们去厨房烧一大锅开水备用。二妹,你把剪刀、面巾子、盆准备好,娘,你给弟弟准备的小衣裳和包被呢?”杜梅过了一开始的慌乱,开始指挥若定。

“我都打包装在那个箱子里了。”许氏撑起半个身子指了一下,她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但她见杜梅把事情安排妥当,心下稍安。

“哎哟,你这还差着日子呢,这么说生就生了?”兰婆子人还没到,声就到了。

“小梅子,别愣着,快把水烧上,剪子盆啥的……”兰婆子推门进来看见杜梅就吩咐。

“兰婆婆,我都已经备上了,你看还差什么。”杜梅指指床边的东西。

“油灯备上,待会烧剪刀。”兰婆子见家伙什都齐了,就来看许氏。

兰婆子一见床褥上的血,眉头就打了结。这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啊。

“二金家的,咱都生过四个娃了,跟以前一样,你听我口令。”兰婆子轻声说。

“嗯。”许氏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来,来,来,用力……”兰婆子拖长了尾音,仿佛是她在用力挣似的。

“啊…啊…”许氏头上青筋爆起,双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褥。

……

一个时辰以后

“二金,是我没用,孩子不肯下来!”许氏呢喃,眼角的泪滑落。她满身的汗,头上更像个蒸笼,乱了的头发湿答答的。

“弟,你快出来吧,别折磨娘了!”杜梅泪眼婆娑,她看得出来,许氏这次生产比之前几次都痛苦得多。

……

又一个时辰以后

“再来一次啊,用力……”兰婆子瞪着眼珠子,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啊……”许氏叫得撕心裂肺,她的力气却在被一丝丝抽走。

杜梅坐在床头,一只手用面巾擦拭许氏的汗,另一只手被许氏狠命地攥着。

兰婆子一脸的汗,手上沾满了血,她神色紧张地走出屋子,找当家人去了。

杜梅见状,心知不好。她朝杜樱使了个眼色,杜樱出去了。

“老嫂子,二金家的瓜不熟蒂难落,眼见都这时辰了,我也真是没辙,你另请旁人吧,不要白耽误了。”兰婆子心里害怕,二金没了,这弄不好,一尸两命,罪过大了。

“兰婆子,她都生过四个了,怎么还这么难生养?”魏氏的嘴往二房努了一下。

“她这还到日子呢,二金去世,多伤人啊,估摸是动了胎气,今儿,她是摔着了还是气着了?”兰婆子看着魏氏的脸色问。

魏氏脸上青白交替,她心里清楚,许氏今儿不仅摔了也被气了。

“我哪里知道她那些事!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这是存心不给二金留后啊!”魏氏脸上挂不住,骂声越拔越高。

“哎呀,二金诶……”魏氏摆开了哭灵的架势。

兰婆子一见这情形,只好退回到二房屋里。杜樱早回来了,把听到的话告诉了杜梅。

“兰婆婆,我娘真……”杜梅眼红了,忍着。话却说不下去。

第14章 钟毓大夫

“小梅子,你娘这是早产,到医馆请大夫来,比较稳妥些。当然,我肯定还是在这里帮忙的,你放心。”兰婆子看杜梅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魏氏明显是怕花钱,指不上。

许氏的嗓子都喊哑了,眼睛里挣的全是血丝。她气息微弱地说:“兰婶子,到医馆请大夫…要花钱。你别管我,我只要…保住孩子,给二金…留个后。我死了,到阴间…见了他…也有交代了。”

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诡异的笑意,仿佛真是见着了二金。

“娘,我们不能没有你,弟弟更不能没有你。你等我,我这就去请大夫。”杜梅把许氏软塌塌的手交到杜樱手上。

“二妹,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守住娘!”杜梅擦干眼泪起身出门。

“别,梅子,咱没钱……”

“啊!……”许氏话还没说完,又一波阵痛袭来。

“阿奶,我娘要请大夫,你给我点钱吧。”杜梅跪在魏氏面前,魏氏还瘫坐在院子里干嚎。

“要钱,问你娘要去。”魏氏冷冷地说。

办丧期间,魏氏虽躺在床上,却也听了一耳朵。请唢呐班,给杠夫的喜钱,都是许氏体己里拿的。

魏氏当时就想,这些钱肯定是许氏撺掇二金把工钱匿下的。所以,早上她暗许周氏胡闹,现在又不肯拿钱,就是想逼许氏把私房钱拿出来。

“我娘真没有,都给爹用了!”杜梅跪着磕头。

“二金挣多少钱,我心里有数的很!想趁机诓骗我的钱,没门!”魏氏看也不看杜梅满脸的泪和灰。

“我爹才走四天,你们就这样对我娘,要不是周幺妹推搡,她怎么可能早产,你现在又不肯拿钱请大夫,你们当真不怕天打雷劈吗!”杜梅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

“如果我娘和我弟有个三长两短,这以后,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愤怒的杜梅用手指在院里指了一圈。

“你还翻了天了,臭丫头,看我不锤死你!”魏氏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扫把就要抡杜梅。

“闹够了没有,让大金套上牛车,去请大夫!咳咳。”杜世城隔着窗户,低沉地说。

半炷香的工夫,医馆里的钟毓大夫就来了。

钟毓三十岁开外,拎着一个棕色的医箱,他身材欣长,穿一身藏青色长袍,清冷淡漠。

他是外乡人,不过医术了得,十里八乡救治过很多人。他虽是个冷性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若遇到经济拮据的病患,他也不强求。诊金能给多少,什么时候给,他似乎也不太在意。但条件好的,那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钟毓推开屋门,一股子新鲜的血腥味让他微微蹙眉。他抬眼看见许氏睡在被子里,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钟毓诊了脉,翻看了下眼睛,二话不说,取出银针,缓缓捻入几个穴位。

“梅子,你去把这参片煮碗水,给你母亲提提气。”钟毓从一个荷包里取出一小撮,杜梅小心翼翼地接过。

杜桃和杜桂一直在灶膛前,锅都是热的,一碗水很快就煮好了。

杜梅小心端着参汤,一路走,一路吹,进了屋,一点一点喂给许氏。

“兰婶,你再试试。”钟毓望了一眼许氏,推门出去了。

“二金家的,咱再使把劲儿,大小子一准就出来了。”兰婆子给许氏打气。

“用力……用力……用力!”

“啊……啊……二金!”

……

“用力……用力!”

“哇……”

一个小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傍晚的杜家沟。

“谁家生了孩子?”

“二金家的?”

“怎么会,听兰婆子说,不是要等过了年嘛。”

“谁知道呢,她家一早跟唱大戏似的,没了男人,哎……”

“哎呦,生了个啥?”

“是个带把的!”

“阿弥陀佛,二金终是好人有好报了。”

“这日子过的,我看够呛!”

晚霞烧得火红,三五荷锄归来的妇人驻足唠嗑,眼睛的余光不时瞟瞟杜家的院子。

第15章 通草与鲫鱼

母子平安,兰婆子帮忙收拾干净,得了喜钱,乐滋滋地走了。许氏看着怀里皱巴巴瘦小的孩子,喜极而泣。

“二金,你有儿子了!”许氏喃喃地说。是一种告慰,也是一种希冀。

三个小的一起拥到床边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只有杜梅看着许氏惨白到透明的脸,紧锁眉头。

“1两银子。”堂屋里,钟毓面上淡淡地说。

“你干脆生抢得了!你不过是拿针随便扎两下,就要1两银子,谁家的银钱是天上下雨白捡的!”周氏一听就炸了锅,肉疼,这钱将来可都是她儿子们的。

“要不然,我不收钱,随便给你扎一下。你是想要头昏眼花还是四肢无力?”钟毓轻掀眼皮,睨了周氏一眼。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都怔了。这活狠啊,一枚银针,既能救命也能杀人!

“我又没病,扎什么扎。”周氏有点怕,她声音小了下去,身子往后缩了缩。

“去拿!”杜世城一挥手,他咳得厉害,可烟锅子还不离手。

“这那是生孩子,分明生个讨债鬼。”魏氏嘟囔着,极不情愿的去里屋箱子里拿钱。

周氏拔腿想跟上,被婆母的一记狠厉的眼刀定在原地,她只好讪讪地退回到堂屋。

“大叔,我劝你,烟还是少抽或者不抽,你这身子耗不起。”钟毓收起了诊脉的小枕头。

“嗳,抽了几十年,习惯了,跟我老伙计似的,舍不得。”杜世城爱抚着油亮的烟杆。

钟毓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身体是人家的。他不过是个医者,提醒是他的本分,做不做的到,他真就没奈何了。

收了散碎的诊金,钟毓拎起医箱,也不多话,略点点头就出来了。

“先生……”杜梅刻意等在院门口。

“你娘有事?”钟毓疑惑地看着眼前单薄的女孩。

“我娘现在没事,她睡着了。您给她诊过脉,她到底怎样,身体可有大碍?”杜梅眼圈又红了。

“你娘身体无碍,只是这次亏空大了,好好将养着,会慢慢好的。”钟毓撇过脸,不看杜梅,只盯着院外一棵叶子落得光秃秃的大杨树。

“我知道了,谢谢。”杜梅忍住眼泪,屈膝福了福。

“你母亲可喂过孩子了?”钟毓多问了一句,看脉象,他也知道许氏并没有到生产的月份。

“我娘……我娘好像没有奶。”杜梅说的声小下去,她有点害羞在一个男人面前说这个,但这个男人是刚救了她母亲和弟弟的大夫,她转念就坦然了。

“你跟我回医馆拿些通草。”钟毓面上古井无波。

“可我没钱。”杜梅难为情地绞着手指。

“等你以后有了再给吧。”钟毓本想说,不要钱。但面前的姑娘恐怕和她的阿奶伯母不是一路人,不太会想白拿人东西。

“真的可以吗?”杜梅的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钟毓轻轻颔首,只觉得这姑娘笑起来,仿佛天地生色,连天边的晚霞都逊色了,他不禁也牵动了下嘴角的弧度。

一路上,平日里寡淡疏离的钟毓大夫,竟破天荒地教了杜梅一些食补的方子。到了医馆,他不仅给了杜梅通草,又包了些补血补气的红枣枸杞黄芪,杜梅千恩万谢,说定日后有钱了一定来还。

待杜梅步履匆匆回到杜家沟,天已经黑透了。

“嘘,梅子。”杜树隐在大杨树后面,焦急却又压低了嗓音。

“树哥,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杜梅一下子抱住了窜到她身上的黑妞,轻轻抚摸它。

“给!”杜树把柳枝穿的一串一扎长的鲫鱼伸到杜梅眼前。

“太好了,这是哪来的?”杜梅惊喜地问。钟毓说过,鲫鱼汤最是下奶。她一路上还在琢磨,大冬天的到哪里去捞。

“我在鱼嘴口水窠子里捉的。”杜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这么冷的天,树哥,真谢谢你。”杜梅想到自家人的冷酷,有点哽咽。

“梅子,梅子,你别这样。其实是黑妞先发现的,我就是把水舀干,捡现成的,真的。”杜树见苏梅伤心,局促起来,也伸手摸摸黑妞的脑袋。

“明天我也到鱼嘴口去看看。”杜梅把黑妞放下,接过鲫鱼。

“好,明天我还和我爹去鱼嘴口河滩上割芦苇蒲草,你到时来找我。你赶紧回去吧,婶子肯定等急了。”杜树带着黑妞走了,黑妞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杜梅。

杜梅抹了下湿漉漉的眼角,在暗影里挥挥手。

第16章 鱼汤

“哇……”是杜桂的哭声。

“你这个败家子,你连碗都端不好,还敢哭?”周氏恶狠狠地骂。

杜梅一进院子,就听见厨房里的声音。她把草药和鱼放在廊檐下的竹篮里,快步走入厨房。

厨房里只要周氏和杜桩两人坐着,其他人的饭碗乱七八糟的放在桌上,显然是吃过离开了。杜桂前襟上洒着黄色液体,杜樱和杜桃正帮她擦,一只碗滚在杜梅脚边。

“姐,不是我摔的,是桩子哥伸脚绊我。”杜桂一看见大姐,就像看见救星。

杜桩也不狡辩,脸红红的只埋头喝糊糊,杜梅知道为摔盆打幡,杜桩记恨上了她。

“重装一碗就是了。”杜梅弯腰捡起了碗,平静地说。

从早上忙到现在,她们姐妹水米未进,这会子闹起来,吃亏的是自己的肚子。

“哼!做饭的时候找不着人影,吃饭的时候,倒知道闻着味儿来了?”今天的晚饭是魏氏让周氏下的厨,她不过做了顿青菜玉米糊糊,就一腔恼火。

“娘吃了吗?”杜梅不想吵架,她累了一天,只想母亲和妹妹们有一口饭吃。

“嗯。刚送了饭,就是娘没奶~水,弟弟饿着哭了一回。”杜樱说。

杜桃转身去锅里装糊糊,却被杜桩一把抢了饭勺。

“桩子哥,你都吃三碗了,我们姐妹一个还没吃。”杜桃委屈地说。

“怎么,你们是大小姐呀,吃饭要请?没得吃,活该。还有,杜桂的那碗被她洒了,她今天不用吃了。”周氏阴恻恻地说。

杜梅出去后,三姐妹一直在屋里照顾母亲和弟弟,周氏做好了饭也不喊她们。还是三房的杜杰和他妹妹杜杏吃过饭,路过二房门口,抱怨今天的饭太难吃。二房的人才知道厨房开了晚饭。

杜梅看了下锅里还有些粘锅剩下的,四姐妹各自凑合吃了点,垫垫饥。

周氏得逞地带着吃的肚子圆滚滚的杜桩,回自己屋去了。

依惯例,三个小的,收拾厨房,杜梅洗红薯。她顺便把鱼收拾干净,留下一点通草,其他药材都让杜樱收到屋里去了。

她们关上厨房的门,杜桂趴在窗户上警惕着看着外面。杜桃烧火,杜梅在锅里把鱼略煎了一下,倒入开水,顿时汤汁泛起了乳白色。她放了些通草,杜桃改了小火慢慢炖。

杜梅往灶膛里的炭火里,丢了四个半大的红薯,杜桃用热灰把它们埋了起来。

不大一会儿,鱼的鲜香就飘散开来,杜梅往汤里拈了一点盐。灶膛里,红薯也差不多焐熟了。

晚饭是周氏做的,她在屋里闻到了鱼的香味,却不疑有他。天寒地冻,她也懒得出来看,只当是隔壁方氏在做饭。

屋里,因为许氏迟迟没有奶~水,杜樱正抱着饿得嘤嘤哭的弟弟在屋里踱来踱去。

“娘,快来喝鱼汤。”杜梅裹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

“都是娘不中用。”许氏头上扎着围巾,半倚在床上,眼里水汪汪的。

“大夫说了,鲫鱼汤最补了,娘喝了,弟弟才有的吃。”杜梅已经把一个围裙铺在许氏面前,把汤递给她。

鱼都炖碎了,汤汁白如牛乳,香味浓郁。许氏知道,若自己还不下奶,这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迟早活不成,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大半碗鱼汤。

“娘,你给弟弟起个名吧。”杜樱说。二房的四个女孩子都是许氏取的名。

“叫杜松可好?”许氏看着窗外,这腊月里,大概只有松树傲雪凌寒吧。她心里更是期翼这个失了父亲庇佑的孩子,能像松一样在霜刀雪剑里勇敢地活下去。

“小松?小松!”杜樱逗弄怀里的弟弟。

“娘,我也做姐姐了。”杜桂更高兴,她正换乳牙,一笑起来,缺了门牙漏风。

“这名字真好听。”杜桃眉开眼笑。

“娘,村里就数你起的名字好。别人家都是叫大丫,招娣。”杜梅也笑。

许氏看着四个闺女高兴的样子,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可心里的担心一点也没有缓解。

“娘,你把汤都喝了吧,冷了,腥。明天我再到鱼嘴口去寻寻。”杜梅递给许氏一截烤红薯。

“去鱼嘴口要小心,你方婶家的小枝就在那没的。”许氏没有接红薯,她看着杜梅,眼睛盛满了不舍和难过,她的女儿才13岁啊。

“没事,娘。钟叔和树哥在河滩上割芦苇和蒲草呢。”杜梅接过空碗,拍拍许氏的手。

杜松在杜樱的臂弯里睡着了。

四个女孩又怕又累折腾了一天,洗漱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可这夜还漫长着呢。

第17章 闹腾的一夜

半夜,“哇”的一声,石破天惊。杜松饿醒了,大哭不止。

正屋里的灯亮了,魏氏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带不好。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了!”

杜梅从床上起来,点着了灯:“娘……”

许氏把杜松抱在怀里,解开衣襟喂奶。杜松饿极了,裹得许氏生疼。奶~水可算是有了,却只有淅淅沥沥一点点,杜松吃累了,又睡着了。

这厢还没待许氏躺下,就听到院子里周氏着急地拍打魏氏的窗棂:“娘,不好了,桩子不知得了什么急症,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今儿是铁定不想让我们睡觉了是吧,小鬼哭,大鬼闹!”魏氏刚迷糊上,又被周氏惊醒,没好气地说。

“娘,您快着点,桩子可不能有事啊!”周氏一向蛮横,在这家里,除了公婆,没怕过谁。杜桩这一疼,简直把她吓得七魂丢了三魄。

到底是孙子,嘴上不依不饶的魏氏披了衣服出来,扶着周氏的手去了大房屋里。

“这是吃了多少玉米糊糊?”魏氏摸着杜桩胀鼓鼓硬邦邦的肚子说。

“三碗。”不明所以的周氏,心里有点发懵。

“你今儿烧的晚饭,水本就放少了。玉米面又是发胀的东西,你给他吃三碗,你这是要他的命呢。”魏氏拿眼刀剜周氏。

“这可怎么办?赶快请大夫来吧。”周氏慌了,不会把肚子撑破吧。

“请大夫,你说得轻巧!今儿二房生孩子花了整一两银子,他这也不值当花钱,饿三天就好了。”魏氏轻描淡写地说完,兀自走了。

周氏那个气啊恨啊。二房的儿子是个宝,大房的儿子就命如草芥?

她一边揉着杜桩的肚子,一边愤怒地说出早就藏在她心里的话:“栓他爸,我要分家!”

杜大金正准备钻回被窝,听到周氏的话,像见了鬼似的,直愣愣盯着她看。

“大半夜的,你说什么疯话,要让爹娘听到了,仔细你的皮!”杜大金半天缓过来,气哼哼地睡下了。

“你是个猪啊,这什么时候了,还能睡的着?”周氏心里的熊熊野火腾腾地往外冒。

“你想怎么着?你就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啊。”杜大金蜷在被窝里嘟囔了一句。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谁敢当面骂我,我就撕烂她的嘴!日子是我过,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周氏知道,要想分家,大金必须和自己站在一边,不然,说啥都是枉然。

“我就整不明白了,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个老娘们咋就想一出是一出了?”杜大金被周氏吵的没了觉,索性歪在床上和她好好掰扯掰扯。

杜桩肚子涨疼的睡不着,杜栓和杜桩也被闹腾醒了,八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周氏。

“你们想啊,三房是奔当官做宰去的,娘老子又抬举他们,更有白花花的租子用,我们自然是没得比。

原来死鬼老二在的时候,你们在一处做活,还有歇脚的时候。现如今,他两眼一闭,登了极乐了,你们爷们四个往后还不得苦齁喽。

再说二房原就是一窝赔钱货,现平白多了个男孩,光生这个讨债鬼就花了一两银子,这以后还不定怎么花钱呢。

我们栓子,眼看着抹过年就18了,早该相看媳妇了。为什么没有一个媒婆上门来提亲,还不是我们上头还有老的,谁家姑娘受得了两重管束?

你爹娘把钱粮看的跟自己性命似的,鸡蛋更是一个都不让吃,全攒着到县城去卖。这一年到头除了年三十晚上有顿白米饭和肉食外,其他的时候,连块豆腐都舍不得买。

这牙齿缝里省出来的钱全都买了水田,爹是越来越做不动,老三根本连锄头把都没摸过,少不得把你们父子四人当牛马使唤。

你说说,这偌大的杜家,是不是单靠我们大房做死做活地支撑?他们都捡现成便宜。”周氏长篇大论的讲了一通,直讲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

三个儿子似懂非懂的看着周氏,大金心里被周氏讲得有点动摇,但他一想到杜世城的烟杆打在身上的感觉,立时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妇道人家,瞎哔哔啥,看把你给能的。

三弟考中了秀才,不是给免了全家的徭役和杂税嘛,这可不就是算他挣的。

二弟就更不要讲了,他活的时候,栓儿他们跟着下地,什么时候做过苦活?他这一撒手,难不成还让他把个根带走?不要说花一两银子,怕是再多点,爹也是不吝的。

我们这一房都是小子,爹娘挣下的这份家业,到时候还不都归咱们的多,眼巴前栓子要相媳妇,咱不是还有点体己嘛,再不济,闲时我再带栓子和柱子出去打打短工。

我家在杜家沟算得上是头一份,哪家姑娘嫁进了我家,都是烧了高香了!”

“你就傻吧,有你哭的时候。”周氏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被大金一顿反驳,她也懒得和这个榆木疙瘩较劲。

眼见着窗外的夜色开始泛白,杜桩的肚疼也缓解了些,大房一家终于吹灯歇息了。

第18章 鱼嘴口

杜梅惦记着要去鱼嘴口,很早就起来了,把昨夜的鱼骨和黑乎乎的红薯皮扔进灶膛。等她把两口锅都烧热了,夜里被吵了觉的魏氏才拿了早饭的米来。

杜梅早早的就给母亲送饭,趁人不注意多撇了点米油。许氏倚在床头给杜松喂奶,今儿的奶~水比昨晚又多了些。她脸上漾着母爱,轻抚着杜松皱巴巴的小手。

杜桩昨个吃了苦头,高低不敢再吃饭,只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溜达。杜桂幸灾乐祸地朝他扮鬼脸,他也只是眼珠子往上翻了翻。

吃早饭的时候,周氏另拿了两个红薯包着,说是留着杜桩饿的时候吃。魏氏斜了她一眼,没作声。

吃罢早饭,隔壁的方氏领着七八个村里和许氏交好的大姑娘小媳妇,涌进杜家来看小娃娃。

许氏温良谦恭,绣活尤其出众,她的绣品比县城锦绣轩里最好的绣娘还略胜一筹。

她的花样子雍容典雅,清丽脱俗,哪怕是最新的款式,只要给她看一眼,都能绣出自己的韵味来。所以许氏的绣品特别受追捧,不论是扇面丝帕还是香囊荷包都是抢手货。

但她时常十病九灾,身子不爽利,又有孩子牵绊。二金心疼她,宁愿自己多做工,也不要她熬坏眼睛身体,所以在这项上一年也挣不出什么钱。

许氏性子柔顺,但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向她请教绣活,她都不吝传授,久而久之,她在村里的人缘极好。

乡人都是朴实善良的,大家都不空着手,有的给了几个鸡蛋,有的给了自家做的饼。方氏是近邻,又与许氏最好,她送了一包红糖,这可是稀罕东西。

方氏前段时间给县城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绣嫁衣,得了许氏的不少指点。昨日交货,东家高兴,多赏了钱。方氏惦记许氏的好,本是想买下红糖预备着,没想到,她擦黑回到家,就听说许氏生了。

一屋子人笑笑闹闹,杜梅嘱咐妹妹们给这些姐姐婶子们倒水,陪着说话。她自己背上竹篓往鱼嘴口去了。

鱼嘴口,呈喇叭状,是射山湖的尾梢,射山湖是射乌山下的一个野湖,主要是一些小的支流和山水汇集而成。湖水顺着河道蜿蜒流入射山河,再穿过清河县城而去。

鱼嘴口往上就是一大片河滩,约有十多亩。一到夏天,乱糟糟长满比人还高的芦苇和蒲草,更有野草肆掠,爬的到处都是。

河滩紧挨着杜家的水田,这三亩田只有两亩是买的,剩下的一亩是杜世城带着两个儿子和杜钟硬开出来的,所以这块田的野草最多,也最难清理干净。

这三亩水田往北有片山林,是射乌山脉的一部分,村里分给杜家的,满山黄土,除了野竹子和不成形的杂树,啥也不长。阴阳先生正是看中了此处,选做了杜二金的墓地。

杜梅赶到鱼嘴口,杜钟和杜树已经割倒了一大片芦苇蒲草。

过了年,春季雨水就要多起来了,他们父子住的茅屋,屋顶还需要翻修加固一下。不然,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连个干燥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呜。”黑妞第一个发现杜梅,像一支箭似的向杜梅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杜梅被它冲得后退了两步。

黑妞伸着舌头,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她。杜梅笑着摸它的脑袋,黑妞身上的毛发油亮发光,像匹上好的锦缎,摸在手上又滑又暖。

“梅子,你来啦!”听到动静的杜树直起腰,笑容和煦。

“钟叔,树哥。”杜梅拔腿向他们走来,黑妞在她腿边左绕右绕。

“水窠子在那边,我早上看过,好像没鱼。”杜树摸摸后脑勺,脸上一片懊恼之色。

“我再看看,或许这会儿有了呢。”杜梅笑笑。

水窠子其实就是小水坑,水大的时候,有鱼游进去,水落了,鱼游不走,就被困住了。

从河滩到湖里有很大一片区域都是浅水区,大大小小的水窠子少说也有十来个,杜梅捡近的看了看,湖水很清,几乎一眼见底,真如杜树说的,没发现有鱼。

杜梅有点怅然失望,她抬眼四处望望,只听得风吹芦叶哗哗做响。

高大的芦苇挡风,根部已经可以看见窝在芦苇叶下,一丛丛娇嫩碧绿的荠菜和马兰头。杜梅埋头挖起来,折断的汁液弄到她手上,一股新鲜的草浆味道。

不知不觉,杜梅就已经钻到了芦苇深处。突然,眼前五彩斑斓的一闪,一只受惊的野鸡咕咕的腾空飞起,它朝着河滩的方向落了下去。

杜梅也顾不得野菜了,拔腿追出来。这要是抓住了,她娘就有的吃了,弟弟的口粮也有了着落。

比她反应快的是杜树,他听见咕咕的叫声,又见耀眼彩芒一闪,他攥着镰刀就跑了过来。

然而,还有比杜树更快的,那就是黑妞,只见黑妞一路撵着野鸡跑进了山林。

杜梅和杜树彼此看看,站着没动,他们肯定追不上的。

灵机一动的杜梅,转身又钻回到发现野鸡的地方寻觅。

既然有野鸡,肯定有窝,窝里会不会有蛋?

她兴头头地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难道这只野鸡是来闲逛的?

杜梅提起背篓走出芦苇荡,她又到水窠子里看看,连条手指长的鱼都没有。

“你的手!”杜树满眼心疼。

杜梅这才感觉到疼,低头一看,她的两只手上全是小口子,血渍凝结了,横七竖八的红道道,颇为吓人。

肯定是刚才着急追野鸡,被芦苇叶划的。干透的芦苇叶就像开了刃的小刀片,一不小心就会被割伤。杜钟和杜树割芦苇都是戴着手套的。

“没事没事,就是没逮着,可惜了。”杜梅把手藏到身后。

杜梅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该回家烧饭了,三个小的在家,烧火煮饭没问题,可这野菜还在这里,无菜下锅啊。

杜梅回到家中,一股高粱米饭的味道飘了过来。

很意外,居然没有人出来骂她回来得晚了。

第19章 立规矩

见大姐回来了,三个妹妹齐齐围拢过来。

“大姐,我看你没回来,就自个做主在饭锅上给娘蒸了鸡蛋羹。”杜樱绞着手指说。

“嗯,我刚好没捞着鱼。”杜梅拍拍杜樱的手。

“可……”杜樱欲言又止,给她们母亲加菜,是偷偷的。要是被大房发现了,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没事,鸡蛋是婶子姐姐们望月子给的,大伯母想作妖也作不起来。”杜梅知道她的担心,一边安抚,一边把竹篓里的野菜倒了出来。

四姐妹头挨着头,快速地把野菜挑拣干净。杜梅手上的伤,三个小的也有过,见怪不怪。

杜梅去河里淘洗野菜,杜樱心里老是不放心那碗鸡蛋羹,决定先端出来给母亲送饭。

“咦,你们偷吃什么!”周氏闻着饭香,刚好看见杜樱把汤勺放在鸡蛋羹里。

“这是我娘的!”杜樱一转身挡在灶台前,杜桃杜桂也如临大敌地围过来。

“好啊,你们偷鸡蛋!”周氏抽抽鼻子,她很肯定的判断,那是一碗金黄蓬松的素油蒸鸡蛋!

“我们没有偷,这是早上来看我娘的婶子姐姐送的!”杜樱急得声音尖尖细细的。

“就是,就是。”杜桃和杜桂两人小下巴直点。

“既然是白送的,我就来尝尝。”周氏馋得简直无耻了。

“哎呦!”就当周氏欺三个小的个矮,居高临下准备拿汤勺舀蛋时,她的头发被人从后面生生地拉住了。

“连坐月子的饭食,你都想吃,你还是不是人!”杜梅紧紧拉着周氏的头发不松手。周氏护疼,头直往后仰,哎呦哎呦叫唤个不停。

“撒手,快撒手!”杜栓三兄弟闻声赶来了。

挣脱的周氏恼羞成怒,转身就是一个耳刮子向杜梅招呼过去,正在这时,气急的杜桂像个小炮弹似的,一头撞在周氏的肚子上。

周氏被撞的直往后退,没打到杜梅,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带着一路的桌椅板凳,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杜栓见他娘吃了亏,一把拎住杜桂就要打。

“你敢!”三个姐姐同时发声。

“怎么,你们四个要一起上啊,我们兄弟仨只要一个就能把你们打的满地找牙!”杜栓轻蔑地说。

杜栓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量了,下地干活练就了他一身结实的肌肉,17岁,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杜柱跟在后面轻笑,杜桩肚子明明很难受,却又想笑,面上的表情异常扭曲。

“我看谁敢!小兔崽子,翻了天了!”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与此同时,杜栓的额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烟杆。

“啊!”猝不及防,杜栓疼得大叫。杜柱和杜栓吓了一跳,连忙逃开。

“爹、爹,都是二房臭丫头的错,是她先撞我的。”周氏上前拦住杜世城,指指杜桂,又指指地上的狼藉。

“二金已经没了,你这样闹,是什么意思?”杜世城瞥了眼倾倒的桌椅板凳,又扫了扫杜梅姐妹,心里明镜似的。

“爹啊,你可不能太偏心,杜栓可是你的长房长孙呐。”周氏眼见着杜栓的额头肿起个大包,就像长了个红犄角。

“是谁,也不能坏了这家里的规矩。”杜世城把“谁”字的音咬得很重,仿佛是在噬咬那个破坏家庭和睦的罪魁祸首。

“愣着干啥,炒菜吃饭!”杜世城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子,转身出去了。

周氏没讨着便宜,她心里的恨意又加一重。她怒瞪了杜梅姐妹一眼,恨不能用眼刀子把她们生剐了。

架火烧柴,两道少油寡盐的野菜很快炒好了,又另炒了一大盆雪里蕻腌菜,一起端上了桌。

除了许氏坐月子在自己屋里吃,三房人都在厨房干坐着,杜世城和魏氏没来,谁也不敢先吃。这是在立规矩,警告意味明显。

“爹娘这是怎么了,都过了午时了。”杜三金搓搓手。

“这天天的,没个消停时候,难怪爹和娘不想吃饭,这是被气着了!”谢氏拿出帕子在手上绕着玩。

杜梅心里惦记着下午再去看看鱼嘴口,这不过吃个鸡蛋羹都闹出一折戏来,她娘想在公中里吃一点特殊都是不可能了。不过阿爷这么镇一下也好,以后,她再另外做鱼汤给母亲吃,大房大概也不敢怎么样了。

杜世城和魏氏终于来了,许是饿过了头,每个人都埋头吃饭,安静的,只听见饭菜的咀嚼声。

“大金,你明天把牛车套上,我上县里去一下。”突兀的,魏氏开口道。

第20章 意外的收获

“嗳。”大金嘴里包着饭,含糊不清地应着。

“三金家的,明儿你陪我去一趟。”魏氏转过脸,看着谢氏说。

“行,娘。”谢氏答应得爽快,心里却犯嘀咕。这眼见着马上过年了,老太太到县城做什么去?

“娘,我也和你去。”周氏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跟着总没错处。

魏氏白了周氏一眼:“我又不是去县城吃啥山珍海味,你跟着做甚?”

周氏被婆母嗤得肉疼,她好吃不假,但她能做活啊。哪像二房病西施似的,拿个绣花针都嫌累,更不像三房净知道讨巧卖乖。

“娘,您看,进了县城,大金要看着牛车,不方便跟着,我有力气,做啥都行。”周氏赔笑道。

“那行吧。”半晌,魏氏应下了。

杜梅一直若无其事的吃饭,她管不了她们做什么去,她要紧的,是怎么给母亲做出碗汤来,不能断了弟弟的口粮。

吃了饭,谢氏随着魏氏进了主屋,周氏腆着脸跟着,魏氏想拦,却又作罢了。

“既然你非要来,就一起看看吧。”魏氏从箱笼里拿出个手帕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赫然是那日从杜梅身上抢的黄疙瘩。

“这……这到底是个啥呢?”周氏盯着瞧。

“三金家的,你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瞅瞅。”魏氏把黄疙瘩往谢氏面前推推。

谢氏这时才得以仔细观看,这黄疙瘩金灿灿黄澄澄的,扁平方正,圆润喜人,上面还铸有两个字“永和”。

谢氏轻轻拿起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周氏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仿佛一眨眼,黄疙瘩就会被谢氏剜了一块去。

“娘,我估摸着是个金锞子,不过,也可能是刷的黄铜水。”谢氏把黄疙瘩放回帕子上,她不敢把话说死了,因为她也没见过真金。

“这要是金的,杜梅那丫头从哪偷的?”周氏刚想摸一下,魏氏就卷起了手帕。

“怕是她说的话是真的。”谢氏看了眼魏氏。这要是块真金,翻遍真个杜家沟,哪家也没有啊,上哪偷去?

“乖乖,还真天上掉馅饼嘞。”周氏乍舌。

“是不是真的,还两说呢。”魏氏看不上周氏贪财的嘴脸,却看不见自己同她是一个模样。

“对了,我二嫂家的大侄子在县里万富钱庄里做学徒,到那里找他,一验便知了。”周氏一拍大腿,惊惊乍乍地说。

“那行,明天带去验验。”魏氏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乏了,你们去吧。”魏氏打发两房媳妇出去,把黄疙瘩又收到箱笼里。

周氏心里那个美啊,这块金,那得买多少好东西啊。可转念一想,再多也到不了自己的手,办不了自己想办的事。她心里突然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傻乎乎的就把金子交出去了。

且不说周氏万般纠结,只说杜梅吃了午饭,把碗留给妹妹们刷,自己又出门往鱼嘴口去了。

冬日天干物燥,芦苇和蒲草干透了,早上割下的芦苇和蒲草已经被杜钟和杜树挑回家了。河滩上突然少了块遮蔽,显得空旷了不少。

水窠子还是早上的样子,连个水泡都没有。杜梅泄气地蹲在水边,晚上看来只能再蒸一碗鸡蛋了。

“梅子!”杜树隔着老远,就兴奋地喊。黑妞更是像支离弦的箭一样,朝她飞奔而来。

“梅子,黑妞早上逮到只野鸡!”杜树跑得呼哧带喘。

“真的?”杜梅转头,一脸惊喜。黑妞正两只爪子搭在她的身上,享受着抚摸。

“嗯嗯,你早上刚走,黑妞就回来了,鸡还是活的,我藏在芦苇荡里呢,马上给你拿。”杜树钻进芦苇荡,一会儿就提了只肥大的灰褐色野鸡出来。

“早上,我明明看着是只公的。”杜梅疑惑。公野鸡羽毛艳丽,有长长的尾羽。

“我也纳闷呢,可这真是黑妞捉的。”杜树把野鸡又捆得结实些,放到杜梅的竹篓里。

“那是黑妞找到野鸡窝了?”杜梅看着黑妞,黑妞圆溜溜的眼睛也看着她。杜梅更想得到野鸡蛋。黑妞仿佛听懂她的话,咬着她的裙边,拽着走。

“树哥,我跟黑妞去看看。”杜梅对杜树说。

“我和你一起去。”杜树提着镰刀说。

“你快点割吧,看这天,明天说不定要下雨,我去去就回。”杜梅边走边扭头说。

“你快点回来,我一直在这等你!”杜树也是两难,杜钟在家里编芦席,让他再出来割点,要是他跟杜梅跑了,这活还得他爹来做。

跑在前面的黑妞,偶尔停下来等杜梅。跑过了杜家的山林,就进入射乌山的主山脉了,山势逐渐陡峭起来。

黑妞带路,走到半山腰,趟过一条山泉水,杜梅只觉得进了一个薄雾缭绕的地方,丝丝缕缕的如梦如幻,而且此处居然比外面温暖,地上的野草都比外面长的茂盛鲜亮。

黑妞在一处灌木丛中停住,呜呜地叫。杜梅上前一看,一个绒草和鸡毛做的窝,里面安静的躺着十来个野鸡蛋。

野鸡已经被捉住,鸡蛋也不要留了。杜梅连窝一起端,数数,居然有十五呢。加上早上别人送的,她母亲差不多可以保证每天有一个鸡蛋吃。

杜梅又四处找找,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发现。她对这雾生了好奇心,一直循着找,居然在一个隐蔽的山坳里发现一处天然的温泉水,旁边的山体上还有几个不大的洞,只是洞口被杂草掩盖住了,轻易看不出来。

这几日气温异常,有点阳春三月的感觉。杜梅一路跑上来,已经出了一身汗。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她想都没想,就放下竹篓,脱了衣服,泡进温泉里,只把头露在外面。黑妞趴在岸上看着她。

这露天温泉水少说也有四五十度,在这寒冬腊月里,泡着可真是温暖解乏。杜梅转了身和黑妞说话,黑妞却抬头往高处的一棵树低沉地吠了两声。

第21章 不打不相识

楚霖今天心情极其不爽,赵吉安一早就来报,说太后娘娘已经择了苏尚书令家的嫡女苏慕云做侧妃。这身份地位,哪里是侧妃,就是等着他行冠礼后直接升做正妃。

楚霖虽然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但他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摆布,被愚弄。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小期待,比如那双澄净明亮的大眼睛。

楚霖高卧在一棵百年大松树的枝桠上,绵密的松针遮蔽着他一身白袍半肩银甲,他微闭着眼,听松涛阵阵。

远远的有一群人跑过来,穿着一样的制式衣服,都是巡京营拉出来训练的军士。

“妈的,我跑不动了。”一个面带桃花身形瘦削的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得怕不是要把肺掏出来了。

“我不是说你,宋少淮,你少去点怡香院,当心把身体掏空了。”一个剑眉星目的健美少年原地跑动着。

“你懂个屁啊,袁瑾年,你爹把你管傻了吧,你怕还是个雏呢。”宋少淮猥琐地笑道。

“看你嘴臭的,讨打……”袁瑾年气得要挥拳头,被旁边一个铁塔似的少年拉住了。

“我想我奶了,我都5天没吃她做的肉包子了。”铁塔少年将身体往棵树上一靠,树叶被震荡得扑簌簌直落。

“瞧你那点出息,铁黎,等回京,我请你到醉仙楼吃最好的蟹黄汤包,保证你啊,打十个嘴巴子都不丢。”宋少淮嘴虽欠,却是豪爽的人。

“真的?”铁黎瞪大了眼睛,蟹黄汤包可是要十文钱一个呢。

“骗你是小狗。苏默天,你做个证。”宋少淮嘴里嚼着草棒,指着另一个清俊青年说。

“赶快跑完这10圈吧,赵吉安可不讲人情。”比他们年长几岁的苏默天说。

“嘁!怕个吊,老子跑不动了,他能咋的?

把老子拉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山玩呢?腿上还要绑十斤铁片,折腾谁呢。扛燕王的牌子,了不起他了。

再说燕王,不就仗着是皇帝的亲弟弟,太后最小的儿子嘛。他也不回自己封地去,硬赖在京城,架子还大,凡人请不动。你,你,你,你们谁和他玩过呀,眼梢子都不带看人的。

谁不知道咱巡京营是个摆设啊,皇宫里有金吾卫执守,出城十里有十万虎威军护卫,整个江陵城固若金汤,我们算个屁啊。”宋少淮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草棒棒。

“是个屁,也要放个响的。”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白袍银甲的楚霖从树端翩跹而下。

“殿下。”苏默天、袁瑾年慌忙抱拳行礼。

“殿下。”铁黎身高体大,动作慢了半拍。

“殿下。”宋少淮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潦草行礼。

“看来,你们很不服气。”楚霖负手而立,半肩银甲,泛着清冷的光。

“不敢不敢,只是燕王殿下躲在树上偷听算怎么回事?”宋少淮不屑。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偷听!本王早已在此,倒是你们偷懒懈怠,察觉不出我的气息,这该如何处置?”楚霖语意威严。

“要罚就罚我一人,与他们无关,是我跑不动,拖累他们。”宋少淮倒是讲义气。

“你少说两句。”苏默天拉拉宋少淮的衣袖,低声说。

宋少淮张张嘴,没发出声,到底是把那张招祸惹灾的嘴闭上了。

“本王知道,你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服气。这样吧,你们若赢了我,立刻拔营回京,再不提训练的事。若不能,你们就在此老老实实地练,如何?”楚霖挑了下剑眉,下战书。

“若是我们一起上,难免被说以多欺少,若是我们轮流上,又要说我们是车轮战。这样吧,我们推举一个人和你比试,这样比较公平。”宋少淮见楚霖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是皇亲贵胄,暗想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眼高手低罢了。

“你说的任何一种都可以,来吧。”楚霖一撩衣摆,掖在腰带上,摆出了迎战架势。

“谁来?”除了铁黎,其他三人凑一起嘀咕。

这是位王爷,赢了他,小王爷的面子挂不住。输了,自己还得留在这里遭罪,真是两难了。

“我来!”铁黎憨憨地说。他就是个武痴,见着比武就走不动道。

他素有呆霸王之称,天生神力,常使的兵器是家传的一对流星锤,重有八百斤。他耍起来,呼呼带风,沾上的,轻者重伤,重者毙命。纵使这会儿,没有称手的兵器,光他那蒲扇似的大手,也能轻易取人性命。因他比试起来,不知轻重,连累将军府的俸禄银子都赔了医药费,所以在霸王前面多加了呆字。

“好,来。”楚霖笑道。

“别……”苏默天心叹不好,这万一出点差池,可如何交代。但为时已晚,铁黎已经冲出去了。

铁黎使的都是硬功夫,横斩竖劈,掌掌生风,拳拳到位,周遭的小树都遭了殃,齐齐被折断了。楚霖并不与他正面交手,闪躲腾挪,把庞大的铁黎累得气喘吁吁,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接下来,楚霖发动反击,铁黎身形笨拙,楚霖绕着他,出拳又快又准,但都是点到为止。眼花缭乱间,楚霖的手刀已经停在铁黎的喉结处,胜负已分。

“铁黎甘拜下风。”铁黎拱手行礼。

“承让。”楚霖扶住铁黎下拜的姿势。

“殿下威武。”苏默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燕王神武。”宋少淮与袁瑾年亦低头抱拳。

“宋少淮,20岁。中书令的大公子,宋贵妃的胞弟,袁老太君的心头肉。却偏偏喜欢流连秦楼楚馆,怪诞恣意,可谓是京中纨绔中的纨绔。你爹把你送来巡京营拘着,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袁瑾年,17岁。刑部侍郎的次子,家教严明,武学师从大家,兵法机关术更是了得,天赋异禀,造诣卓然。你大哥已入了翰林院,你入巡京营历练,可是准备从武?

你们两人论起来,还是表兄弟呢,看着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呢。

铁黎,16岁。开国大将军铁战嫡孙,你父亲铁冀十多年前平叛身亡,那时,你大概才刚刚出生吧。军营是你的宿命,巡京营太小了,他日大鹏展翅,定是非九天不飞。

至于苏默天,你是苏尚书令的嫡子,22岁的年纪,已连中两元,若无意外,今年的状元也非你莫属,可你却入了小小的巡京营,这是做何道理?”楚霖背手而立,看着他们,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四人俱是一惊,虽然他们的身份背景不是什么秘密,但在短短5天里,没有正面和他们接触过,就能把他们的家底报出来,也是下了真功夫了。可见在他们训练的时候,这个寡言的家伙一定是偷偷关注他们的。

“我不仅知道你们几个,其他巡京营的将士我也了如指掌。”楚霖看着他们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说。

“殿下英明。”四人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

“入了巡京营,你我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不必如此繁文缛节。你们要记得,哪怕是屁,那也必须是个响屁。”楚霖笑起来,瞬间周遭有了阳光暖意。

“对,响屁。”宋少淮跟着说了一句。其他三人抿嘴偷笑。

“向着赵吉安,跑!”苏默天带头,其他依次跟上。

“我们啥时候回家?”铁黎跑在最后,不甘心地回头问。

“三天以后。”楚霖扬声。

“吃蟹黄包,你来不来?”宋少淮痞惯的,纯自来熟。

“好。”楚霖扬起薄唇,轻笑。

看着四人组哐当哐当跑远了。楚霖想,这个苏默天应该是马上要嫁入燕王府的苏慕云的兄长吧,可他为什么不直接通过科举入仕途呢。他一时间想不明白,甩甩头,丢到脑后去了。

楚霖和铁黎打了一架,出了汗,心情好了一点,他想去泡会儿温泉。

前几日,他修炼轻功,兜山跑了一圈,发现了一处隐蔽的温泉。难怪此处叫射乌山,难道是后羿射日的地方,日没土中,而后出汤?

运起轻功,足下轻点,几个起落之后,楚霖已经看见山坳里的白雾,只是今日的白雾似乎比往日稠厚些。

楚霖立在一处高枝上,视角很好,山坳里的温泉一览无遗。只是有雾遮着,有点朦朦胧胧。

楚霖峰眉微蹙,温泉池里有个人?水面上有一个黑乎乎的脑壳背对着他,巡京营的?不太像,几个刺头刚刚和他不打不相识,其他人不可能冒着违反军令的危险偷跑出来。

倏然,太阳穿出云层,将金芒如碎金般洒落,那层如梦如幻的白雾消遁无形。

池里的人转过身,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双含雾带雨的大眼睛,莹白的双肩微露。楚霖呆了呆,那双眼,在他梦里,脑子里,心尖上出现了太多次。他凤眼微眯,眸色幽深。

太远,池里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温泉池边的一块黑石动了一下,阳光照耀在它油光华亮的皮毛上,光耀夺目。那是一只纯黑的狗,它明显开始躁动不安,朝着高枝警告般地低吠。楚霖见到它,嘴角扬起了笑意。

阳光正好,泉水清澈,池里人只穿着被水浸透的白色小衣。隐约显露出前胸的小馒头和瓷白的后背,楚霖的脸腾腾地烧起来。

他吸了口气,背转身去,暗骂自己一声,这明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自己怎么这般没出息。

正在此时,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人运功往这边来了,他急急地转身迎了上去。

“爷,你……没事吧。”赵吉安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主子,除了脸色有点红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等他听到打斗,赶到现场,除了一地狼藉,就瞥见一抹白影跃上了树梢,他急急追来,确认了无事,心下安定。只是主子这脸怎么红成这样?

“从今日起,方圆五十丈内划为禁地,尤其不许巡京营将士进入。”楚霖沉声命令。

“是。”赵吉安早就习惯了楚霖答非所问。

赵吉安伸头往里望望,这里发现温泉,他还陪主子来过两次,怎么就……嗯,肯定是爷的洁癖犯了,不想别人也来此泡温泉。

楚霖纵身往山顶去,赵吉安卯足了劲跟着。山顶,北风猎猎,由上而下俯瞰,农田村舍,渺小如棋。

“吉安,这里是清河县地界?”楚霖莫名问了一句。

“是,往东就是了。”赵吉安指了指远处,运目看去,城郭轮廓模糊。

楚霖往那农家村舍多瞟了两眼,足下一错,往营帐处跃去。

第22章 泼皮无赖吵上门

杜梅在温泉里泡得浑身通泰,眼看日头冒了一下,又很快隐了。山里暗,雾气又笼了上来,黑妞在旁一直不安地叫。于是,她麻利地穿上衣服,背上竹篓,一路做了记号。下了山,杜树还在河滩上割芦苇等着她。

“树哥,你看。”杜梅把窝和蛋拿出来给杜树看。

“嗯,怎么去这么久?我正担心你呢。”杜树看着笑起来的杜梅,眼睛亮晶晶的。

“爬到很高的山上呢,我还到其他地方去寻了寻。”杜梅伸手往高处一指。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告诉杜树,她在山里发现了温泉。

“你快回去吧,这是我帮你挖的野菜,不然你奶又要骂你。”杜树指着地上一摊绿色说。

“我早上挖的还有呢,你留着和钟叔吃。”杜梅哪好意思要杜树的野菜,他们父子俩的日子比她们还艰难呢。

“我们也吃不了这么多,你拿着。”杜树不由分说,把野菜都放到杜梅的竹篓里。

杜梅拿出了5个野鸡蛋递给杜树:“我娘坐月子呢,我只能给你5个,谢谢你上次帮我捞的鱼。”

“我不要,我不要,你拿回去,给婶子补补。”杜树连连推辞。

“给钟叔吃,我看他老咳嗽。”杜梅把鸡蛋放在地上,拔腿就走了。

“哎……”杜树无奈。

黑妞把杜梅送到院外大杨树下,又一溜烟回去找杜树。

杜樱正站在厨房门口着急地张望,见杜梅回来,忙迎了上去。

“姐,你真把我急死了,晚上给娘做什么吃?”杜樱悄声问。

“回厨房说。”杜梅拉着杜樱的手腕疾走。

看见杜梅从竹篓里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野菜,摸出了野鸡蛋和草窝,最后更是拽出了只肥硕的野鸡。三个小的眼睛都直了!

“妈呀,我还是头回见这么大一只肥鸡。”杜桂小心地摸着野鸡光亮的鸡毛,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这要是熬一锅汤,我们抢不过大房的。”中午为一碗鸡蛋羹,都闹得鸡犬不宁。这晚上再熬一锅汤,杜樱简直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情形。

“不怕,阿爷已经教训过栓哥了,他们不敢再闹。”杜梅开始烧水,准备杀鸡。

四姐妹开心地忙起来,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诱人的鸡汤味道。

这香味,整个杜家沟人都闻到了。

“败家的,今儿是过年还是咋的?”闻着味儿的魏氏从房里出来。

“你们把我的鸡给炖了!”魏氏揭开锅盖,看见一锅白花花的鸡肉上飘着黄油,心里那个肉疼啊。

“阿奶,是我在河滩上逮到的野鸡。”杜梅不想牵扯杜树和黑妞,要打要骂,她一个人受着就好了。

“这野鸡不比家鸡,它会飞,你说逮就逮着了?”魏氏下垂的三角眼里满是狐疑。

“你看大姐的手。”杜桂心疼地把杜梅的袖子往上撸了撸,满手的血道子。

“阿奶,不信,你瞧。”杜樱跑到厨房墙根处,抓了把湿漉漉的野鸡毛递到魏氏眼前。

魏氏抬手一巴掌把鸡毛拍落,她依然不放心,赶忙到鸡窝里去点数。因为天黑了,鸡都钻到窝里去了,她就把头伸进去瞧,沾了满头的蜘蛛网和灰尘。所幸一个都不少,她这才放了心。

大房中午为了碗鸡蛋羹被当家的立了规矩,周氏不敢到厨房来闹事,但那鸡汤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连肚子涨得什么都不想吃的杜桩都直咽口水。

晚饭是荠菜玉米糊糊,一大家子人十来口人,除了杜梅姐妹,其他人都吃得心不在焉,谁想在一屋子鸡汤味里吃拉喉咙的玉米渣渣啊。

“那个,梅子,后天是你爸头七,留点孝敬他。”杜世城把碗里划拉干净,舔舔嘴唇说。

“嗳。”杜梅闷声应下。

周氏抬头看看公爹和婆母,他们都没要吃,她更不敢开口,早上杜栓额头上挨的那一烟杆,现在还肿着呢。

“杀千刀的啊,你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喽!”院门外传来一个老妪的哭骂声。

周氏第一个跑到外面去看,只见村里的泼皮无赖二愣子的娘曹氏正对着他家捶胸顿足。

“你这是做什么?”周氏皱眉问。

别看曹氏年近五十,却是和周氏平辈,她男人和大儿子前几年生病死了。她本是个要强泼辣的人,因为穷,愈发蛮不讲理起来,连带着把小儿子也教坏了。村里正经人家,宁愿吃点亏,也不想招惹这家搅祸精。

“你家吃的鸡,是我家的!我的个乖乖啊,你死的好惨啊。”曹氏见有人出来,来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乱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二愣子死了。

曹氏的骂声哭声把正吃饭的街坊四邻都引来了,还有人直接端着饭碗,边吃边看。乡野之地,看人吵架,也是一个乐子。

周氏一听是来闹架的,心里憋着乐,巴不得看二房笑话。她屁颠颠地回到厨房,假装害怕地说:“爹、娘,不好了,曹老太来闹了,说鸡是她家的。”

“理她做甚!”杜世城看着周氏眼里那一抹幸灾乐祸的贼光,别过脸说。

周氏碰了钉子,只好讪讪然坐着,还不时回头听听外面的动静。

“怎么的啊,是死绝了?有胆偷吃我家的鸡,没胆出来啊。”随后而来的二愣子比他母亲骂得更不堪。

二愣子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杜梅的痛点。她噌的一下站起来,气鼓鼓地就出来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谁偷你家鸡了?”杜梅站在院门里说。

“我家鸡没了,就是你偷的!”二愣子也不含糊,抻着脖子叫。

二愣子30岁了,小时候长僵了,瘦不拉唧的个子只相当于十四五岁的少年,却顶着个大人的脑袋,像根筷子上插个大面团,头重脚轻,看着非常滑稽。

“你家养的起鸡吗?”一个邻居接口道。

“你家连耗子都搬家了,还有鸡的吃食?”另一个邻居揶揄。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我家的那只鸡,就是我兄弟,我不吃,都得给它吃。”二愣子说得煞有介事,引得旁人一片哄笑。

“那你们说,你家鸡是啥颜色的?”杜梅知道跟这个无赖说不清,还不如让他们自露马脚。

“黑色的。”“黄色的。”母子两人抢着说,一只鸡两种颜色,又被邻居嘲笑了一回。

“我家炖的是我在河滩上捉的野鸡,既不是黑的,也不是黄的。”杜梅抓了一把鸡毛扔到院外。

“哼,我家鸡没了,就是你偷的。活要见鸡,死要见汤。你说啥都没用,赶快把鸡汤还给我……啊!……”二愣子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一声鬼叫。

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两只爪子搭在他身上,一截拖的老长的舌头,正对着他的脸大喘气。黑妞鼻子里的热气,刚好喷在二愣子鼻子上,只怕一眨眼,鼻子就会被它咬下来,当点心吃了。

“黑妞。”杜梅叫了一声,这个泼皮无赖,不值得搭上黑妞。

“侄媳妇,你给楞子他爹留点脸面。大晚上的,大家伙,别看大戏了,都回吧。”杜世城披着棉衣,抽着烟出来了,烟锅子在暗夜里一明一灭。

二愣子原名杜楞。曹氏被杜世城说的,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害臊,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嘴里依旧嘟嘟囔囔。

二愣子被黑妞吓得差点尿裤子,他顾不得他老娘,急急地转身逃走了。

加了黄芪的鸡汤小火熬了一个时辰,汤浓肉烂。许氏端着香喷喷的鸡汤,看着地上站着的四个女儿,眼泪扑簌簌地直掉。

“娘,你怎么了?”杜桂偎上来。

“没事,娘高兴的。”许氏用一只手擦泪。

“娘,你坐月子呢。别哭了,会落下病的。”杜梅把面巾子递给许氏。

“你的手怎么了!”杜梅的手上纵横交错的小口中,因为风吹水浸,都张着口,有的还渗出了血。

“没事,芦叶划的。”杜梅看许氏又要伤心,忙把手交握着,手背朝下。

“桌子上有哈喇油,晚上洗漱了,抹在手上,女孩子的手,不能伤。”许氏忍了又忍,把眼泪逼回去了,缓缓开口道。

“嗯。娘,快喝吧。”杜梅看着杜松在包被里安静地睡着了,心里觉得做什么都不辛苦。因为她答应过爹,会照料母亲,顾好弟妹。

鸡汤里除了放了一星点儿盐,没有其他任何佐料,不是杜梅不放,而是厨房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可就是这样,鸡汤依然是鲜美异常。许氏喝了一整碗,又吃了些鸡肉。

杜樱把剩下的鸡汤装在一个砂钵里端到屋里,她怕极了大房,怕他们半夜起来把鸡汤偷吃了。

“杜桂,你也喝一碗汤吧。”杜梅舀了一碗。

“我晚饭吃得饱饱的,我不吃,留给娘吃。”杜桂不过7岁,她明明非常想,却懂事地强忍着。

“桂子,多吃点,长大个儿,就能帮大姐干活了。”杜梅哄她,把汤递到她的手上。

杜桂低头轻抿了一口,一股鲜香直窜咽喉,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汤。

装鸡汤的碗在四姐妹手中挨个传过,最后落到杜梅手中。

“大姐,你喝一口,真的特别香。”杜桂见杜梅只是看着,并没有吃。

“好,姐喝一口,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杜梅喝了一口,果然口齿生香。

杜桂毕竟小,她开心地把剩下的半碗都吃了。杜梅心里暗暗地想,自己一定要让母亲和妹妹过上好日子,绝不止一碗鸡汤!

“不好了,失火了,不好了,失火了!”外面突然传来炸雷般地呼叫声。

第23章 异象

杜梅慌忙出了院子查看,三个小的也跟出来了。只见隔壁邻居都站在外面,指手画脚地看着河滩的方向。

她转眼看过去,只见河滩上宛如一片火海,炽热的火焰跳跃,把墨色的天空都映红了,风带来了芦苇蒲草燃烧的烟火味。

这火是救不下来了,芦苇和蒲草干透了,一点就着,一着就连成了片。

河滩上的芦苇和蒲草都是自生自灭,并不是谁家的。芦苇和蒲草不熬火,干叶子又容易划伤人,所以并没有人割它们做烧柴。如此年年复年年,越长越旺。也就是家里日子不太好过的,起屋修顶,才到河滩上割它来用。

“咦,下雨了!”一个邻居嘀咕了一声。

瞬间,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天空突然一亮,一道闪电炸裂了黝黑的夜空,接着“轰隆隆”响起一阵巨大的雷声。

“这时候,怎么会打雷?”邻居们纷纷往家跑,边跑边惊异地说。

农人都是按着二十四节气过日子,种菜插秧都是有讲究的,春节还没过,离惊蛰还早呢。

暴雨时间持续不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雨住雷歇。有好事的人,出来张望,河滩上漆黑一片,连个烟都不冒。

“鬼啊,有鬼啊。”一声凄厉的叫声从河滩由远而近飘到了杜家沟。

二愣子满脸黑灰,只有眼白还看得出来。他的头发像个乱鸡窝,一根根站着,右边的眉毛似乎被烧没有了,一身火烤火燎的焦糊味,原本破旧的裤子更是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他跛着腿,一瘸一拐的小跑着,嘴里还失魂落魄的大叫,仿佛后面有厉鬼追着他。

终于看见一家开着门的灯光,二愣子倚在墙上倒气,偷摸地看了眼身后黑沉沉的来路。

“你又作什么妖?”方氏的男人杜家锁是个木匠,他做工刚回来,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等媳妇端饭食。

“叔,你赏我口水喝吧。”二愣子不知是跑得渴了,还是吓得喉咙发干。

杜家锁是个强壮的汉子,三十多岁,红脸膛,宽肩膀。他端了碗茶,递给二愣子。二愣子也不怕烫,像老牛饮水似的,咕咚咕咚一气灌了下去。

他抹了把嘴,把碗还给杜家锁说:“叔,真的,我刚在河滩上看见杜梅他爹了!一身白衣,可吓人了!”

“净瞎说!”杜家锁喝斥。

“真的,我骗你是王八羔子!”二愣子赌咒发誓。

“你半夜跑去河滩干什么?火是你放的?”杜家锁心里也觉得蹊跷,于是接着问。

“别说了,我家的鸡让杜梅偷吃了,我就准备夜里到河滩上捉一只野鸡。结果,野鸡没找到,我倒差点成了烤鸡。”二愣子抓抓头发,瘫坐在门槛上。

“你不要冤枉好人,杜梅可没偷任何人家的鸡,明明是你想讹她的野鸡汤!”方氏端着饭菜上来,对二愣子翻了个白眼。

“就算是吧,可这也太邪性了!

我刚钻到芦苇荡里,野鸡毛还没看见,屁股后面的芦苇就着火了。

好不容易跑出来吧,不知咋的,明明没看见人,却被狠踹了一脚,我又摔到沟里,半天才爬出来。

这老天也是赶哄,稀里哗啦下了一阵大雨,打闪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二金叔的坟旁站着个人,一眨眼就不见了!”二愣子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该!二金就该显灵收拾你,谁让你欺负杜梅的!”方氏转身回房里去绣花了。

“家锁叔,你说,这是不是太吓人了。”二愣子后怕地咽了口口水。

“不要瞎说!你是被自己吓的。”杜家锁心里是不信的,他和二金关系不错,他媳妇更是和许氏要好,他不想二金亡故了,还不得安宁。

“我真看见了,一身白袍呢,真真的。”二愣子被吓傻了似的,叨叨个没完。

“快回去吧。以后找个正经营生,养活你老娘,别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白叫人瞧不起。”杜家锁看他可怜,把桌上的一碟花生米包起来,递给二愣子。若论起来,他们还是老亲。

二愣子没想到杜家锁会给他吃的,村里的人,避他家,如避瘟神。

“谢家锁叔。”二愣子嗫喃。

不说二愣子连滚带爬地回了家,且说大房的屋里已是乱做一团。

吃过晚饭后,二愣子来闹了一遭,大房的三兄弟由此知道了杜梅的野鸡是在河滩上捉的。哥仨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待人都散了,他们在院外柴火垛上拔柴做了个简易的火把,就直奔河滩上去了。

杜桩最小,他走在漆黑的路上,心里直打鼓。

“哥,二叔的坟在那里呢。”杜柱的声音有点打颤。

“怕啥,我们只到河滩上,又不到他跟前去。”杜栓举着火把走在前面。

“哥,小枝是不是在河滩淹死的?”默默地跟着走了一段路,杜桩又问。

“你有完没完!你想不想喝鸡汤,吃鸡蛋?”杜柱瓮声瓮气地责备。

杜桩沉默了,但他的话在杜栓和杜柱的心里留下了阴影,越接近河滩,哥仨心里越发毛。

“看!鬼火!”杜桩看见芦苇荡里影影绰绰的光亮,低声尖叫。

“瞎叫唤啥!”杜柱心里也怕,更怕杜桩的嘴没个把门的,啥都往外说。

“拿着火把,我和你二哥进去瞧瞧。”杜栓是大哥,他得镇住。

杜栓和杜柱猫腰往芦苇荡里钻。杜桩拿着火把,一人站在空地上,风吹得他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冷颤打个不停。

“哥,等等我!”杜桩急急地低声呼唤,抬脚就要跟上,哪承想脚下被芦苇残桩一绊,火把脱手飞了出去,他自己摔了个嘴啃泥。

“呼啦”一下,火把过处,芦苇蒲草瞬间点燃,芦苇叶相互牵连,密密匝匝,火借风势,立时燎倒了一片,噼里啪啦爆裂声宛如放小鞭炮。

“快跑!”杜栓和杜柱已经被火包围了,两人急急地趟火跑了出来,头发眉毛差点被燎着了。

“笨蛋!”杜栓一把把跌在地上吓呆的弟弟扯了起来。

眼看着火势越烧越大,完全失控,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声。

一个黑影从芦苇荡里骂骂咧咧地窜了出来,气恼的杜栓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脚把黑影踹到沟里去了。趁其不备,三兄弟转身撒丫子就跑,突来的雨点追着他们下。

“啊!鬼啊!”身后传来一声鬼哭狼嚎。

三人齐齐转身,电闪雷鸣之际,他们只看见二叔的坟前似有白影一闪。

吓破胆的三人,一路狂奔回家,杜桩跑的,连肚痛都忘记了。

周氏正在屋里纳闷,三个儿子就一身狼狈,灰头土脸如同鬼魅般地推门进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去了?”周氏大惊。

“先别问了,给我们弄点热水洗洗!”杜栓还算有点理智,杜柱有些发愣,杜栓直接被吓傻了。

“你们这是咋的啦!”周氏慌慌张张地去厨房打水。

待三人洗了澡,恢复了些神志,杜栓就把事情简单说了。

“你们真看见那个死鬼了?”周氏一脸不确定。

回来跑得急,杜柱大脚趾头不知怎的,扎了根芦刺,周氏正拿缝衣服的针帮他挑,疼得他呲牙咧嘴。

“千真万确,一身白衣,头上一个血窟窿汩汩流血呢。”杜桩添油加醋。

杜栓伸手就打杜桩:“你都吓得丢了魂,还看见血窟窿!”

这头七快到了,死鬼二金魂要回来了?周氏联想到前几日的阴风,心里惴惴不安。

三个半大小子被吓得不轻,心照不宣的不敢对外讲,说完了话倒头就睡了。

楚霖下午回了营地,但还是忍不住夜里到温泉池来细看了一番。他的视力非常好,旁人都要打火折子,但他却不需要。

在温泉池,借着月光,他发现了几根野鸡羽毛,一只成年的在山里跑惯的野鸡,不太可能是女孩捉住的,必是黑虎的功劳。

是的,楚霖一眼就认出,跟着女孩的黑狗,是他丢失多时的黑虎,是和他营地里的黑豹一样的凉山猎犬。

这种犬最是适合山林草原捕猎,他们极其聪明,擅于奔跑偷袭,如果是犬群集体出击,杀伤力更是了不得。他们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认主人,认定一人追随一生。

楚霖知道,从此以后,黑虎永远不会再属于他了,但他心里却很安定。对黑虎现在的主人,他觉得很满意。

他四处转转,沿路发现了人为做的标记,顺着标记,他走出山林,走到河滩边,再往前就是烟火人家了。

他贪恋地往那灯火昏黄的村居农舍望了望,女孩就是住在这个村里吧,他们那日问路,匆忙间也没有仔细看过这处村庄。

正当他极目远眺的时候,河滩上突然嘭得燃起了火。为避人耳目,他往后退了退。没想到天公也来凑热闹,居然冬打雷。晚来急雨,避无可避,楚霖只好脚下轻点,运起轻功急速返回营地。

赵吉安正四处寻他不见,急得团团转。见他衣带沾雨归来,以为是练功去了。赶紧上前伺候,兼带着埋怨了一回,却是没有多问。

如此折腾了一番,杜家沟终于鸡宁狗安地陷入沉沉的夜色中。

第24章 谈河滩色变

第二天,早早吃过早饭,魏氏挎着一篮子鸡蛋,带着两房媳妇坐上大金赶的牛车出门了。

周氏担心三个儿子,但又记挂着黄疙瘩,最后狠狠心,还是坐车走了。

她们一出门,杜梅就把厨房交给杜樱,她背上竹篓,拎上小水桶往河滩上去,昨夜下了雨,说不定能捞到鱼。

河滩上一片狼藉,芦苇和蒲草烧的黑灰,被雨淋得变成了黑糊糊,淌得到处都是。还有些没烧透的,残肢断臂地站着,被风吹得簌簌地响,仿若悲鸣。

杜梅从路边拔了两把枯草绑在鞋底,捡干爽的地面走。

浅滩上的水涨了,有几个水窠子冒着泡,杜梅心中欢喜又激动。她麻利地把一只袖子往上卷,伸手探向水窠子,水漫到了大臂,却还触不到底。

湖水冰凉扎骨,杜梅又没有其他家伙什,想要捉鱼,必须下到水里去。杜梅摇摇牙,弯腰挽起裤脚准备脱鞋。

“啪嗒,啪嗒。”急促地蹚水奔跑的声音,黑妞兴奋地简直要四爪飞起了。

接着是杜树的声儿:“梅子……”

杜梅直起腰,看着一人一狗向她跑来。黑妞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站起来搭在她身上。

“这水多凉啊,别把你冻病了。看我的!”杜树挥挥手中的铁锹。

杜树熟练地挖起土块扔到狭窄的河道上,不多时就垒出了一道小坝。他拿起杜梅带来的水桶,不停地往外舀水,杜梅也跟着帮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坝内的水就见了底。水窠子里的鱼已经开始扑腾起来,大多是一扎来长的鲫鱼。

杜树不让杜梅下水,他自己脱了鞋,卷起裤脚,踩到稀泥里,把蹦跶的鱼一条条捡到水桶里,大约有十来条。

黑妞站在对面的河埂上汪汪大叫,两只前爪一蹦一蹦的,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战斗。

杜树踩着稀泥趟过去,水窠子里连个水泡都没有。他皱皱眉,犹犹豫豫地伸手往水底一摸。

“哎呦。”杜树触手滑溜溜的。潜伏在水底的鱼一下子犟起来,劲很大,杜树一下子居然没有抓住。

杜树把两只袖子往上撸撸,手上攒着劲,往水底一抓又一提。“哗啦”杜树这才看清,手上居然是一条一尺长的大乌鱼,足有两三斤!

乌鱼的力道很大,它在杜树的手上挣扎着扭来扭去,杜梅赶忙把水桶递过去。

“扑通”乌鱼在水桶里溅起很大的水花,水珠飞得黑妞满脸都是,黑妞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杜树和杜梅看着它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

杜树把每个水窠子都摸了个遍,除了一些泥鳅,还有一条半大的鲤鱼。

杜树把小坝铲平,水一下子涌了进来,又把水窠子淹了。

杜梅把泥鳅和鲤鱼都给了杜树,她自己只要鲫鱼和乌鱼,这两种鱼都可以做汤,而且,乌鱼还很滋补。

杜树本不想要,但经不住杜梅一再推让,他只好用柳条串着。黑妞见着杜梅,寸步不离,连杜树也唤不走它。

“明天是我爹头七,我还要挖点野菜,让它陪着我吧。”杜梅摸摸黑妞的头。

“好吧,我先回去了,我爹还等我编芦席呢。”杜树扛起铁锹,拎着鱼走了。

芦苇荡被烧的乌七八糟的,野菜自然也挖不起来了。杜梅就想到山里发现温泉的地方,那里气温高,野菜长得又嫩又大。

杜梅把水桶藏到焦枯的芦苇荡深处,用枯草盖着。黑妞见她往山里走,兴奋的在前面颠颠地跑。

昨夜下了雨,树叶野草上都是水珠,把杜梅的衣袖裙角都沾湿了。她顾不上这些,见着野菜就挖。

荠菜、马兰头、灰灰菜,马齿苋,山里的野菜品种多,长得又肥又嫩,杜梅很快就挖了大半竹篓。

她一抬头,只见一棵板栗树下,有一窝窝的白色雷蘑。她心里一喜,飞奔过去,雷蘑总是一团团一簇簇地生长,她捡得竹篓都装不下了。她最后挖了一把野菜盖在雷蘑上面。

杜梅今天收获颇丰,心里高兴,身上也不觉沁出了汗,头发都汗湿了。看日头还早,而且中午在家吃饭的人少,她就想去温泉洗一下。

温泉池还是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白雾缭绕。黑妞一进这个地方,就东闻闻,西嗅嗅,低低地嘶吼,也不知道哪里惹它不高兴。

杜梅把头发解开了在水中洗涤,乌发宛如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飘荡在水面上。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泡时间长,一会儿工夫就穿上衣服,拧干了头发,任风吹干,只把两只白嫩的小脚丫在温泉水里划来划去,想心事。

一大早,楚霖心里毛毛的,仿佛有一只小手扒拉着他的心肝。处理完公务,他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轻飘飘站到前日的那棵隐秘的高枝上,山坳里的温泉池尽在眼前。

楚霖看见黑发披肩的女孩,赤足戏水,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精灵,他的嘴角弯起了笑意。

再细细端详,却又见她微蹙着眉头,像是有无尽的烦心事。他的心莫名一窒,笑容也敛去了。

杜梅无意识地划着水,心里愁肠百结,爷奶本就不待见她们娘几个,现在他爹不在了,大房更是逮着机会就折磨她们。她总不能一直靠着挖野菜捞鱼捉野鸡,这种撞大运的事情维持二房的生活。

自她爹走那日起,她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亮如白昼的屋子里,低徘的女声一直一直说,鸭什么鸭什么。这是她爹给她托梦,要她养鸭吗?

杜梅沉思的太久,直到黑妞一直不满的哼哼声越来越大。她转身安抚地摸摸它的头,挽起发髻,擦擦脚,穿上鞋背上竹篓走了。

高枝上的楚霖,一脸不舍地看着女孩和黑虎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到了河滩上,水桶还好好的藏在芦苇荡中,杜梅拎起水桶背着竹篓回家了,这时已经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

“哎呦,梅子,你这是在哪挖到的野菜?”一个到河边洗菜淘米的大婶看着竹篓里鲜嫩的野菜羡慕地问。

“河滩上。”杜梅不想说是在山里挖的,如果不被火烧,河滩一样可以挖到。

“你这桶里是在河滩捞的鱼?”水桶上虽然盖了枯草,但还是能听见鱼扑腾的声音。又一位奶奶惊异地问。

“嗯,我娘坐月子呢。”杜梅笑笑,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匆匆走了。

身后几个婶子奶奶们交换了下恐怖的眼神。

一大早,二愣子昨夜在河滩遇见杜二金鬼魂的事就在杜家沟传遍了。

现在正是冬闲的时候,村东头发生的事,不消一碗饭的时间,村西头就知道了,还能传出各种版本。

“你知道吧,二愣子昨夜里在河滩上遇见鬼了!”

“何止是遇见鬼,还被鬼踹了,腰上都紫了一大块,怕是活不成了!他娘在家门口叫魂呢。”

“要说,咱杜家沟一向挺太平的,哪有什么鬼怪作祟?”

“你糊涂!杜二金死得突然,他那肯轻易往生?还不得……”

“可不是,二金舍不得他媳妇儿女,魂在河滩上不走。该二愣子倒霉,敢找杜梅晦气。现世报!被她爹收拾了。活不活得成,不知道,反正腿摔折了筋,起不来床是真的!”

“你说的不对,二金是升了仙了,领着雷公电母,还有龙王。要不然,这寒冬腊月的,怎么烧了河滩又打雷闪电下雨呢。”

“对对对,邪了门了,我一辈子也没在这季节看见过打雷闪电!”

“这下,我是不敢去河滩喽,多瘆人啊。二金的坟就在那儿,没出这档子事,还不觉得。现在就是一锹能挖出个金娃娃,我都不去。”

“可不是咋的,我也要叫家里的丫头小子不要去河滩上了。”

“是挺邪乎的,前几年,家锁家的大丫头就淹死在那里。也就是杜梅胆大,又挖野菜,又捞鱼的。”

“人家有老爹护着呢,旁人火焰低的,就不要去找晦气了。”

“是啊,是啊。”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七八个婆娘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自编自演,煞有介事地下了个定论。这定论以讹传讹,又被无限渲染,等吃过晌午饭,就会传遍杜家沟的犄角旮旯。

河滩彻底成了杜家沟人的噩梦和禁地。

杜梅管不了这些婶子奶奶们说的神乎其神的故事,她径直回了家。杜栓和杜桩正倚在墙边晒太阳,罕见的没有见到三人组里的老二杜柱。他们见她满载而归,脸上又是惊恐又是羡慕。

三个妹妹高兴地迎上来,看着杜梅一早的收获,自是喜不自禁。

这头的欢喜暂且不表,且说魏氏婆媳颠簸了一个多时辰,进了县城已是巳时初三刻。

魏氏挎着篮子,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户大宅院的偏门,这里是专门给厨房买菜进出的地方。

“杨姐姐在吗?”魏氏不敢贸贸然进去,只踟蹰在门边问。周氏和谢氏跟在她身后。

“谁啊?”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管事娘子从一个门里出来。

“是我,杜家沟的魏婆子。”魏氏谄媚的笑容堆在脸上。

“又来送鸡蛋?”杨管事掀开篮子上的布,挑剔地看了看鸡蛋。

“我的鸡蛋保证新鲜,一共56个,6个是孝敬您的。”魏氏恨不能把一脸褶子笑成一朵大菊花。

“嗯。小香儿把鸡蛋拿进去!”杨管事往屋里喊了一嗓子。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儿答应着跑了出来,拎着鸡蛋又跑回去了。

“慢点,毛手毛脚的,摔死你不打紧,把鸡蛋摔了,主子吃什么!”杨管事喝斥。

杨管事从荷包里取了56文钱递给魏氏:“多谢你的美意,我哪能平白的要你的孝敬,只要东西好,主子高兴,你还怕没钱赚吗?”

杨管事管着厨房里十来个仆妇和小丫头,眼睛里怎么看得下魏氏6个鸡蛋?不要说鸡蛋,就是一整只鸡,她只要想,也总有办法弄来吃的。若贪小利收了这个,一来欠着魏氏的人情,二来白被有心的人到主子跟前嚼舌根。

“那怎么好意思?”魏氏有心把6文钱塞给杨管事,不料她极力推拒,只好作罢。

“你家里有鸭蛋吗?这几天天干物燥,老太太想吃点鸭蛋败败火,我想着你们乡下东西新鲜,多费些钱,也不当事。”杨管事怕厨房里和自己不睦的人看见他们拉拉扯扯,就站开一步讲话。

“哎呦,家里的鸭老了,十天半个月也不下一个蛋。赶明儿新鸭下蛋,我一定留着孝敬老祖宗。”魏氏心里那个猫抓啊,鸭蛋比鸡蛋还贵半文钱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既然没有蛋,杨管事也不想再浪费口舌:“那行吧,你听信儿。”

魏氏哪里听不出,这是杨管事下的逐客令。她忙不迭的连声道谢,拿着小香儿还回来了的竹篮,和两个媳妇退了出去。

第25章 福兮祸所伏

大金正在路口伸头伸脑地等她们,待婆媳三人坐稳了,他赶着牛车径直往闹市走。

转了个弯,街市逐渐热闹起来,商铺鳞次栉比,旗帜招牌掩映着飞檐楼阁,酒肆、茶楼、绣坊,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林林总总看花了他们的眼。街上坐轿的,骑马的,挑担的,推车的川流不息,大金只好跳下车,拉着牛的缰绳,慢慢在人群中走。

万富钱庄是清河县最大的,在街市的门脸也最阔气。大金不用问路,抬头一望,远远地就看见烫金的招牌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大金把牛车赶到店铺后面僻静的巷子里等,婆媳三人整整衣服拢拢头发,抬脚进了万富钱庄。

今儿出门,婆媳三人都是捯饬过的。魏氏穿的是去年新做的酱紫色的夹棉襦裙,外穿褐色对襟褙子。周氏则穿着小细花的斜襟襦裙,外罩着深妃色的半臂。谢氏年轻生得美,一身樱桃红细棉布的襦裙,烟青色的褙子,愈发衬得她黛眉朱唇身姿窈窕。

就算是这样精心打扮过,看在钱庄那些见多了有钱人的掌柜伙计眼里,他们还是地道的乡下婆娘。

三人好奇地进来,东张张西望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钱庄里有五六个穿长袍或短打的人,他们各忙个的,算账,记账,算盘珠子拨得吧嗒吧嗒响,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根本不拿她们当回事,乡下人进城,见怪不怪。

“哎,问一下,小五儿在不在?”看稀奇归看稀奇,周氏到底没有忘记还有正事。

一旁的一个小伙计愣了一下,这乡下女人居然跑到钱庄里来找人。

“哪个小五儿?”一个年长穿长袍站栏柜的看了过来。

“老王庄的。”周氏也不知道小五儿叫什么,只记得她二嫂姓王,娘家是老王庄的。

“哦,王贵儿……”小伙计机灵,朝后头拖长声嚷了一嗓子。

“来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两手还在套袖上抹着,就从后堂飞跑来了。

“呶,有人找你。”少年不明就里地张望,年长的就朝婆媳三人努努嘴。

“你们是……”毕竟是周氏二嫂的侄子,这亲戚攀得有点绕,王贵不认识他们也无可厚非。

“我是你姑姑的小姑子。”周氏连说带比划,终于让王贵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连带着介绍了魏氏和谢氏。

“你们找我……”王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找他能有什么事。

“都是一家子亲戚,就麻烦你件小事。”魏氏终于有机会说话,她一边靠近王贵低声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手帕。

王贵看见魏氏托在手帕子里的黄疙瘩,脸色变了变。

“你们等一下,我去请师父来。”王贵转身回里间去了。

不大一会儿,从里间出来一个白胖无须的中年人,王贵小心地在旁伺候着。

“这是我师父崔掌柜。”王贵给婆媳三人引见。

崔喜顺示意魏氏把包着黄疙瘩的手帕放在柜台上,婆媳三人屏着呼吸,眼睛眨都不眨,看着他把黄疙瘩拿在手上仔细观看,辨别成色,又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取出戥子称重。

“请问大婶,这是哪里得来的?”崔喜顺抬眼问魏氏。

“这……这自然是我的。”魏氏是来辩真假的,听崔喜顺这么问,不禁心虚了。

崔喜顺做了二十多年的掌柜,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东西,他掸眼就看得出来。眼前这三个妇人明明就是乡下庄户人家,怎么会有这么精细的金锞子。

通常,金锞子并不是市面上买卖流通用的黄金。它是逢年过节,长辈送给晚辈,或者同辈互赠的礼物。上面大都铸有吉利的文字,表达美好的愿望和期许。

眼前的这枚金锞子不管是成色还是做工都是一等一,还是10两一个的。不要说清河县,就是京城江陵,恐怕也没有几户人家有这样的大手笔。

俗话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魏氏硬要说是自己的,崔喜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不显。

“崔掌柜,这个是不是真金?能换多少吊钱?”周氏见崔喜顺只是细细把玩,也没个说道。她心里迫切想得个准信,于是急不可耐地问。

话音未落,就有三个巡街的衙役踏进了万富钱庄。魏氏婆媳背对着门,看不见,崔喜顺可是看得真真的。

情急之下,崔喜顺手把金锞子塞到了自己袖子里。周氏以为他要私吞,忙叫喊起来:“嗳、嗳,那是我们的,你怎么揣起来了?!”

“就是,我们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兑,你白收了算怎么回事?”谢氏看崔喜顺欢喜的神色,心里就确定,黄疙瘩是真金无疑。

“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昧我们的金子,看我不挠死你。”周氏隔着柜台就想上前抓挠崔喜顺。

崔喜顺慌忙向她们使眼色,无奈婆媳三人不解其意,一起闹将起来。

三个衙役听到金子两字,两眼放光。大顺王朝律法规定,平民不准使用金银。眼前三个妇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县城最大的钱庄里做这种勾当,当县衙是吃干饭呢。

“崔掌柜,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要我们动手。”笑得如同弥勒佛的胖衙役半倚在柜台上说。

崔喜顺见瞒不下去,只好把金锞子拿了出来。领头的八字胡衙役伸手一把夺了过去。

“咦,这是我们的!”魏氏眼见着自己的黄疙瘩从崔喜顺的袖笼跑到了衙役的手上,她忙转身上前讨要。

“你们的?”另一个瘦衙役翻了个白眼。

“你们是哪儿得来的?”八字胡懒懒地斜了魏氏一眼问。

“这是我的东西,你管我从哪里得来的!”魏氏心里纳闷,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关心起来路了。

“呦,一大把年纪了,还挺横!”胖衙役眯眯笑。

“问你不说是吧。走,上县衙说去!”瘦衙役上前推搡。

“我们又没犯法,为什么要去县衙?”婆媳三人害怕了。

乡下人一年也进不了几回县城,在他们眼里,尤其是妇道人家,进衙门就跟见阎王差不多,心里直哆嗦。

“崔掌柜,你也一起去吧。”胖衙役依然笑嘻嘻的。

崔喜顺眸色一暗,手在身侧握成了拳,但很快又松开了,神色如常地和店里掌柜伙计打了招呼,抬脚出了门。

眼见要动真格的,魏氏扯着嗓子叫:“没王法了,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拘我!”

三个衙役也懒地跟她们废话,推推搡搡出了钱庄。大金正远远盯着,见情形不对,忙跑过问,结果连人带连牛车一起被带走了。

“你还我的金子!”魏氏气得肝疼,把气撒在一旁崔喜顺身上。

“你们可给我惹大麻烦了!”崔喜顺厌烦地对魏氏说。

“瞎嘀咕什么,不许说话,不许串供!”八字胡朝他们瞪眼睛。

县衙大堂之上,左右两厢衙役穿着一色的皂衣,每人手中杵着根杀威棒,凶神恶煞地站着。魏氏婆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大堂中间。杜大金虽是男人,却也好不到哪去,两股战战,腿肚子直转筋。倒是崔喜顺在一旁强做镇静。

“跪……”冷不丁,衙役们齐声高喊。

魏氏一家子,立时吓得腿软,瘫跪在地上,崔喜顺也撩袍跪下了。

“堂下所跪何人?”一道冷厉的声音。

魏氏这才敢抬头往上看,只见威严的大堂之上端坐着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官服森森,相貌堂堂。

“民妇杜魏氏,杜家沟人,这是我大儿子,两房媳妇。”魏氏毕竟五十多岁了,见上面坐的知县老爷还没有自己小儿子大,心里倒没先前那么怕了。

“你这金锞子何处得来?”知县沈章华又问。八字胡已经在后堂如此这般地禀报过了。

“这是我自个的。”魏氏心里惶恐,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追究这个。

“你可知道,我朝律法严明!再不从实招来,大刑伺候!”沈章华厉喝。

“威~武~,威~武~,……”两厢衙役口中拖长了音,手中的杀威棒更是有节奏的击打地面。

“我家的东西,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犯哪门子法了?”周氏真是要钱不要命,居然梗着脖子,犯起犟来。

“掌嘴!”沈章华自公案上的签筒里拈出块白签掷在地上,老妇人他不便动手,这愚昧蠢妇不给点厉害瞧瞧,断不会服软讲真话。

两个衙役闻声出列,上前一左一右押住周氏,八字胡健步上前,不待周氏申辩,拿起竹板子,对着周氏的脸左右开弓。

“啪啪啪”不消半刻钟,足足打了20个嘴巴子才停下,周氏的脸腾腾地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了血,满嘴的牙都松动了。

“啊……啊……”周氏一句话没说出来,倒吐出了一口鲜血。

魏氏被吓瘫了,一歪,倒在瑟瑟发抖的谢氏怀里。

“青天大老爷,这金锞子我们断不敢要了,你自拿去吧。”杜大金看见自己婆娘被打的满嘴鲜血,心里骇然,话不经大脑就冒了出来。

“大胆刁民,竟敢污蔑本官!”

“拉出去,打20杀威棍,再回来回话!”沈章华气得一拍惊堂木,扔出一块红色的令签。

“我没有,我没有!草民不敢了!”大金大叫。

“别打我儿子!”魏氏想回身去救,却被不耐烦的衙役一把推倒在地。

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抡开了胳膊,每一下板子都结结实实打在杜大金身上。屁股上的衣服撕裂了,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伴随着他杀猪般的嚎叫,魏氏和周氏磕头求饶如捣蒜。

“崔掌柜,她们愚钝,不知道律法,难道你也孤陋寡闻地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沈章华不理她们,只盯着崔喜顺,一字一句地问。

清河县是离京城江陵最近的县城,沈章华18岁参加会试,排名第五名,他家道殷实,大哥做着丝绸生意,他爹一门心思想家里有个读书人光耀门楣,就把他送到大顺朝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了两年。

沈章华倒也争气,不负众望,通过了今年的朝考,刚及弱冠的他被分配到清河县做知县。

他刚来时,县里富户商贾对他客气有加,可一遇到修路挖沟摊派钱财时,就一个个推三阻四,打哈哈。

这万富钱庄在清河县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沈章华有意拿眼前的事作个筏子,杀鸡儆猴,震慑下那些老奸巨猾,欺他年少的富商们。

“回禀知县大人,他们是我徒儿的亲戚,我就帮忙看看,并无他意。”崔喜顺不卑不亢地说。

“这么说,你们居然不知道这是黄金?”杜大金已经被抬回来了,沈章华冷眼问那哆哆嗦嗦的一家子。

“是的,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这金锞子是我二伯家大闺女的……”谢氏眼见杜二金夫妇,一个被打成了猪头,另一个屁股开花的趴开在地上。婆母魏氏更是软在她身边,她不得不开口说道。

“她又是从何得来?”沈章华皱眉。

“她……她说……是一天早上,问路人给的。”谢氏结结巴巴地说。

“问路人长何模样?”沈章华不信。

“她没说……我不知道。”谢氏老老实实回答,她哆嗦得上牙直和下牙打架。

“传杜家沟里正和……”沈章华顿了一下。

“杜梅。”谢氏咽了下唾沫。

“传杜家沟里正和杜梅。”沈章华重复了一遍。一旁的老县丞急忙带着两个差役赶着马车去了。

第26章 祸兮福所倚

“崔老板,你既然是帮忙看看,见韩六他们去了,为什么把金锞子藏在袖子里?!”沈章华忙定了魏氏一家人,开始死磕崔喜顺。

崔喜顺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刮子。他无言以对,只能闭口不言。

“我朝律法言明,平民不得使用金银。就连太后娘娘和各宫主子,平日里都只戴通草绒花。”沈章华恭敬地往南边抱抱拳。

“他们带了金锞子到你店里,你不说劝阻和上报,还妄图兑换,你该当何罪!”沈章华一声严过一声,咄咄逼人。

崔喜顺垂首跪着,如泥塑木雕。他心里叫苦不迭,真是没吃到羊肉反惹了一身骚。

见崔喜顺死活不开口。沈章华喝了口茶润了润,也不说话了。大堂上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魏氏一家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真地犯了法了,这不知要受到怎样的责罚,心中惊恐不安。

崔喜顺死咬着没有真的发生兑换的事情,以为年轻的知县只不过骂骂了事,却不料,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

他偷摸抬头瞥了一眼,就见沈章华正像只狐狸似地拿眼觑着他。崔喜顺额头上一下子沁出了细密的汗,这种事,说白了,可大可小。金锞子已经收缴了,当堂放人,或者关个一年半载就看知县高兴怎么做了。

“知县老爷,我犯在您手里,没什么说的,自当任你处置。您也知道,万富钱庄在清河县,乃至江陵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它的掌柜可不是你想处置就能处置的!”半晌,崔喜顺终是绷不住,开口道。

八字胡韩六附耳上来,嘀嘀咕咕对沈章华说了几句话。

“呵呵,王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我这里只认王法,不认你的后台主子是谁!

再说,若你主子知道了你干的勾当,不要说袒护你,恐怕你连命都会没了吧。”沈章华冷笑。

崔喜顺死白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难看至极。

县衙坐北朝南,衙门口就是大街。这么年轻俊秀的知县老爷审案,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让、让、让。”一个多时辰后,县丞带着杜怀炳和杜梅来了。

“咦,看那婆媳三人穿得不错,怎的,这孩子穿得跟个花子似的。”

“你是后来的,不知道原委。且看着吧。”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声音闹嗡嗡的。

杜梅被带到县衙,头脑还是懵的。她正在家里洗衣服,却被杜世城不由分说拽上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县衙。路上县丞向杜梅和杜怀炳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她在大堂上看到脸被打得认不出来的大伯母,血糊刺啦趴在地上的大伯,连一向强势的阿奶都瘫倒在云鬓散乱的三婶身上,她心里莫名有点想笑。

“堂下所站何人?”沈章华继续审案。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你不知道我是谁?”杜梅转过身,看着公案后的县令。杜梅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无知无畏,更兼心思清明,并不觉得害怕。

沈章华没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站在威严的大堂上,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还敢这样跟他说话。他看她就有了些寻思的意味。

眼前的女孩,瘦弱白皙,那双亮晶晶璀璨的眼眸里,纯净地不沾染一丝世俗。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比她三个长辈穿的差多了,只是还算干净清爽。

周氏被打的说不出话,听到杜梅说话大胆,心里巴不得知县把杜梅也治个罪,臭揍一顿。

“杜梅,你三婶说这金锞子是你的,可是真的?”沈章华自动忽略了杜梅的无理,又继续问。

“我爹出事那天早上,有两位公子问路,他们赏我的。”杜梅如实说了。

“回县老爷,他爹是杜二金,挑淮水河出事的那个。”杜怀炳跟着解释了一句。

“哦。”沈章华再看杜梅就有了一点同情。

“你可知道,这是10两黄金?”沈章华再问。

“不知。”杜梅摇头,她对10两黄金的价值完全没有概念。

“你可记得问路人的模样?”沈章华对这个小小年纪,却不惧强压的女孩刮目相看。

“我不认得。一位好看的公子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另一个穿着戎装。”杜梅努力回忆。

一旁的县丞掐指算了下日子,脸色变了变,低头附上沈章华的耳朵:“前几日,燕王回京经过清河县,他有一匹纯黑的宝马,唤作墨云,他的贴身侍卫是赵吉安。”

沈章华眼睛转了一下,恐怕也只有燕王有这样的大手笔,况且除了宫里,民间怎么可能有这么精致细腻的金锞子。

“既然是赏你的,即是你的。怎么被她们弄到县城来验证兑换了?”家境富裕的沈章华哪能体会杜梅的苦楚。

“我阿奶和大伯母诬陷我偷了家里的,撕破了我衣服,硬抢了去。至于验证和兑换,我压根就不知道。”杜梅仰头说。

魏氏和周氏被杜梅当众揭了短,脸上挂不住,偏偏在大堂上又不敢造次,除了拿眼刀子戳她,也就只能忍着。

围观的人群,宛如沸油里滴进了水珠子,立时炸开了。

“这是什么人家啊,看着也不是过不下去的。连孩子的东西也要抢!真作孽!”

“没爹的孩子,命苦啊!”

“我看大伯家的两口子,打得还不够!”

“那个老太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打她,真便宜她了!”

听着后面一声声的讨伐,魏氏一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跪在一排的谢氏也觉得臊得慌。

魏氏紧爬了两步,拉拉杜怀炳的裤脚,小声说:“老叔,您帮求个情,我们是真不知道这个犯法啊。”

杜怀炳觉得魏氏婆媳对杜梅做的太过分了,简直丢了杜家祖宗八辈儿的脸。但在公堂上,他还是杜家族长,杜家沟的里正,打断骨头连着筋,胳膊肘还得朝里拐。

“县老爷,都是在下管束不力,您责罚的对。

您看,他们都是初犯,她家三儿还是个秀才公,也就是一时糊涂油蒙了心。

再说乡下村妇没见识,不晓得金银是国家管制的重要物资,您就网开一面放了他们吧。

我以里正和杜家沟族长之名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杜怀炳赔笑道。

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沈章华也无意和一帮泥腿子纠缠。他清清嗓子对魏氏一家说:“念你们是初犯,也已领了责罚。现你们里正做了保,就放你等回去。望你们以后老老实实的,若再犯事,定不轻饶!”

“是、是、是。”魏氏四人连连答应,磕了头,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金锞子是不是……”魏氏还惦记着呢。

“哼,你还想要回金锞子,是不是本县令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沈章华被魏氏气得个倒仰,惊堂木一拍:“被没收的黄金都是要上缴国库的!”

魏氏本想再啰嗦什么,被他凛冽的眼神一扎,立时就如寒蝉般噤了声。

沈章华转头,对杜梅柔声说:“说到底,金锞子是你的,虽按律法该收缴国库,但念你是无辜受累,本县赏你一吊钱以慰你心。”

杜梅默不作声,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她要了,也是守不住,还不如没有这个烦恼累赘。

沈章华见杜梅低头不语,心中明了:“这一吊钱是县衙赏你的,若是被谁强要了去,只管来告我!”

有了这句话护持,杜梅忙跪下谢恩。转眼,县丞当真从后堂取了一吊钱交于杜梅手上。

魏氏一家又疼又气,盯着杜梅把钱揣到怀里,现在有了县令的口头允诺,她们也只能干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好!”看热闹的人群鼓起掌来,他们同情杜梅,更佩服他们的父母官。“崔老板,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判入狱一年!”沈章华转身对崔喜顺朗声道。

“知县老爷,这不公平!事主都没事,我倒要坐牢?”崔喜顺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急急地开口道。

“要不然打50大板也行,以惩后效!”沈章华可不想和他辨理,沉声道。

50大板,不要说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就是军营里铁骨铮铮的汉子,恐怕也得打废了。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崔喜顺像个霜打的茄子,焉焉的。

“我这修路还差着银子,你若自愿捐献,功过相抵,倒也可以饶你一回。”沈章华张着口袋等着他呢。

“知县大老爷,我愿意出100两银子修路。”崔喜顺早知道沈章华为什么拿捏他,负隅顽抗的结果还是割肉放血求活路。

沈章华默不作声。

“200两。”崔喜顺伸出两个手指头,晃了晃。

沈章华抚摸着惊堂木。

“300两。”崔喜顺脸色发白,颤抖着又伸出一个指头。

沈章华随手拨弄签筒里的令签,仿佛是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个。令签有三种颜色,白、红、黑。按不成文的规定,白签,随便打打,红签,皮开肉绽,黒签,伤筋动骨。

“500两,这是我最大能力了,不然,您还是让我坐牢吧。”看着沈章华的动作,崔喜顺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直流,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切齿地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沈章华拂袖站起。

“退堂……”两厢衙役按班如规地高呼。

崔喜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强撑不下去了。

后续交割银钱的事情,自然有县丞和韩六一手操办。

第27章 大房倒霉了

魏氏一家子老的老,伤的伤,互相扶持着往外走。聚在县衙门口看热闹的人,气愤地把菜篮里的菜叶,烂瓜果扔到他们脸上,一路追打着他们上了牛车。

杜怀炳向沈章华作揖道谢,领着杜梅随后出来。六个人挤在牛车上,大金屁股被打得稀烂,只好劳烦杜怀炳亲自驾车。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累得老牛直吐白沫子,才望见杜家沟的袅袅炊烟。

进了院子,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杜世城赶忙接杜怀炳去堂屋里坐。

魂不守舍的杜栓和杜桩见了父母的惨状,惊骇不已。两人赶忙上前,杜栓背着嗷嗷叫了一路的大金,杜桩扶着脸肿得像斗篷的周氏回了大房屋。

谢氏硬撑着扶魏氏回屋躺下后,赶忙逃似地回自己屋去了。

站在厨房里的三个妹妹一脸担忧地看着杜梅,她向她们笑了一下,她被杜怀炳拽走,可把她娘和妹妹们吓得不轻。

杜梅把没人管的牛车赶到牛棚,给牛喂了些草料,牛车太大了,她卸不动。

“砰砰砰”是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的清脆声音,接着是杜世城的咆哮:“丧德啊!作孽呢!咳咳”

“你消消气,当心身子。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杜怀炳告辞。

杜世城起身送杜怀炳出了院子,他一直咳个不停。

“阿爷,我爹得请大夫!”杜栓已经剪开大金的衣服查看过了,皮破肉烂,鲜血浸透了里外几层裤子。他被这恐怖的伤势吓着了,只好来求。

“去请呗。不过,丑话说到前头,他们这种丢先人的玩意,我是不会拿一个子儿的!”杜世城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杜栓咬咬牙,回屋向周氏要钱。周氏气愤不已,但苦于嘴上说不出来,大金又疼痛难忍,她只好从箱笼里摸出几十个大钱给了杜栓。

大半个时辰后,杜栓赶着牛车把钟毓请来了。

才不过几日,钟毓就又来到杜家。他路过厨房,闻到雷蘑鸡汤的味道,眼眸里温柔一闪。

钟毓看了看杜大金的伤,要说这衙役打人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只把屁股上的肉打得稀烂,却是没伤到骨头。

直接清创上药,把大金疼得鬼哭狼嚎。钟毓又开了止血生肌的方子。

周氏的脸也看了一下,她的伤还算轻的。钟毓开了几副草药,叫捣烂了敷面。

钟毓无意中看见杜柱脸红通通地睡在床上,状态不似正常人。出于医者仁心多问了一句:“你这孩子是不是也病了?”

“不知道,我弟都睡一天了,该不是病了?”杜栓接口疑疑惑惑地道。

钟毓探手一摸脉,果然发热了。

“他受伤了。”钟毓说。

“没有啊。”杜栓摸摸脑袋。该不是撞邪了吧,杜柱自昨天河滩回来,睡下就没起来。这会儿屋里闹糟糟的,他都没醒。

周氏怕钟毓漫天要价,连连向杜栓使眼色。

钟毓看在眼里,便不再提:“随我到医馆取药,连药带诊费,三百文。”

杜栓手里的钱不够,周氏只得黑着脸又拿。

钟毓接了钱,也不多待,转身走了。

“先生……”杜梅站在院门口。

“你娘……有事?”钟毓有点紧张。

“不是,我娘好着呢,我就是谢谢您,我弟有吃的了。”杜梅笑,眼中冶艳,令晚霞逊色。

“那就好,月子里好好照顾,也是可以把以前的病症一并养好的。”钟毓眉头舒展。

“知道了。”杜梅屈膝福了福。

“你以后有任何事,尽管来医馆找我,账可以先记着,不着急的。”钟毓叮嘱了一句。

这时杜栓已经赶了牛车来,看杜梅的眼神阴骘,钟毓上车自去。

晚饭已经烧好多时了,杜樱早已给母亲送过晚饭。杜梅到屋里把县衙里的事简单地说给母亲和妹妹们听,又拿出那一吊钱给她们看了看。

许氏听了她的话,默默垂了回泪,这要是二金在,又怎么会平白受这样的折辱。杜梅轻声安抚母亲,细细地劝了一回。

金锞子既然不是他们小老百姓该觊觎的东西,交了就交了,也少个祸根。只这一吊钱要好好找地方收着。

杜梅留下10文,以备明天用。其他的都被她用手帕包起来,藏在墙角地上挖的一个坑里。她不放心,又在上面堆了些杂物。

已经酉时三刻了,厨房里还没有开饭。

大房屋里忙得人仰马翻,周氏连话都说不了了,自然是吃不成饭的。杜大金屁股疼得如火烧,趴在床上咳声叹气,也没心思吃饭。

谢氏回屋躺下。眼见着一个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她哪有胃口吃饭,想着都犯恶心。

魏氏公堂上吓软了腿,回来又在牛车上颠簸了两个多时辰,一把老骨头差点颠散了架。她躺到床上,才稍微缓过来点。

杜世城听了杜怀炳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他想抽老太婆两个耳刮子。但看到老婆子累到虚脱的样子,却又下不去手。他只好闷闷地坐在堂屋八仙桌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然后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

他倒不是心疼二房孤儿寡母凄苦,而是丢不起脸面。杜世城活了五十多年,在杜家沟都是挺直了腰板走路。说的话,也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只有看别人家笑话的,哪有被人戳脊梁骨的?

一锅烟很快抽完了,他在桌腿上磕了磕。双手握着烟杆背在身后,往厨房去。

少了好几个人,厨房里坐得稀稀拉拉,杜世城面色沉了沉,闷声说:“吃饭!今天出去闯祸的,谁都不许吃,谁也不许送!”

杜梅四姐妹闷头吃饭,杜栓和杜柱面上火辣辣的,兄弟俩跟他们娘似的,惯是要强。阿爷这样的话,分明就是打他们的脸呢。

三房一家仿若没听到,三金带着一双儿女自顾自吃着。谢氏矫情见不得血,他们也不差吃的,屋里粳米白面鸡蛋什么都有,想什么时候吃都成。

“梅子,明天你爹头七,去村西头老櫈头家买些豆腐百叶。”杜世城吃光最后一口饭,从兜里摸出两文钱递到杜梅面前。

“这……,我有钱的。”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杜梅愣了。

“你拿着用吧。”杜世城闻言,顿了顿说。

杜梅手里攥着铜钱,任铜钱硌着肉。就像有把刀割她心一样。明天,她爹离开她们母女就整七日了。

“明日轮到你家锁叔家杀年猪,你去割刀肉,等我们杀了,再还他。”杜世城又说了一句。

所谓杀年猪,就是进了腊月,庄户人家排队杀自家养了一年的猪。一头猪一百来斤,一户人家吃不完也舍不得吃,只留下半扇或更少,剩下的就贩给杀猪的张屠夫。

村里同样有猪的,也可以到先杀的人家割肉,吃或者腌,等自家杀了,再同部位,同分量的还。庄户人家都以自家的猪肉被同村人分割为豪,证明自己的人缘好。

杜栓和杜柱听到豆腐百叶和猪肉,仿佛闻到浓郁的饭菜香味,嘴巴里分泌出的口水,让他们连咽了几下。

杜樱没料到晚上吃饭的人这么少了,野菜粥和窝头剩下不少。索性就留着当明天的早饭了。

杜梅姐妹把厨房收拾干净,就回屋睡觉了。

大房里,周氏饿得百爪挠心,在床上翻来覆去炕烧饼。大金屁股疼如火炙,心里烦躁,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你打我做甚?”周氏哪是个肯吃亏的。她敷了药,能含糊不清地讲话了。

“臭娘们,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挨这顿打!”杜大金那个悔啊,都怪自己一时冲动。他哪里知道,沈章华是借打他吓唬崔喜顺呢。

“我为了谁,还不是你娘!”周氏不依不饶。

“你还敢讲!要不是你撺掇娘去验什么真假,哪来这飞来横祸!”大金越想越来气,这不省心的媳妇就是个祸害精。

“那是你娘贪财,还想偷瞒着我们,贴补三房。要不然,她为什么单单叫谢氏跟着进县城?”周氏口无遮拦,把胡乱猜疑的话说了出来。

“敢这样说娘,我看你是欠揍!……哎呦!”杜大金骂周氏正在兴头上,举手就要打,没想到牵动了屁股上的伤口。

周氏原本正要抬腕遮面,没想到大金哎呦妈妈地叫,她嘀咕了一声:“疼死你,活该!”。

“爹娘,你们别吵吵了,快来啊,杜柱抽筋了!”杜栓一声大叫,把周氏吓了一跳。

“我的儿啊!”周氏一个健步就跑到杜柱床边。

她伸手一摸,杜柱的额头烫得吓人,并且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

“乖乖,你这是怎么了!”周氏赶忙掐杜柱的人中虎口。半晌,嘤得一声,杜柱悠悠醒转了。

杜柱一睁眼,眼里赤红一片,把慌了神的周氏吓得魂都差点飞了。

“你哪难受?”周氏稳稳神问。

“我脚疼,全身疼。”杜柱嗓音暗哑。

周氏掀开被子,只见杜柱的大脚趾头红肿发紫,明显鼓脓了。昨天晚上周氏给杜柱挑芦刺,这在乡下,是极平常极小的事,没想到杜柱居然发作的这么厉害。

“钟大夫真是神医,他隔着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杜栓惊叹。

周氏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让钟毓看一下了。都怪自己怕花钱,现在怕啥来啥,杜柱这个样子,非得再请一次钟毓不可了。

杜栓和杜桩费力地把牛车套上,杜栓又跑了一趟医馆。

钟毓已经睡下了,前面守夜的小伙计死活不让杜栓进,杜栓一急,声音就高了上去。独居的钟毓睡眠浅,被吵醒了。

医德和仁心都不得不让钟毓重新穿戴整齐,拎着药箱出了门,小伙计赶忙贴心地递给他一件皮裘裹着。

进了屋,一看杜柱的脚趾,钟毓眉峰微蹙:“这……,很严重啊。”

第28章 杜世城吐血

“啊!大夫,大夫,你救救我儿吧。”周氏一听这话,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这是肿疡引起的高烧,要切肉放脓。”钟毓下了判定。

“我昨天就是给他挑刺,怎么就变成这样啦!”周氏脸肿的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此时汩汩的眼泪从缝里流了下来。

钟毓无语地看着周氏:“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大金一连声地说。这一家子早就慌得没了主见,只凭钟毓处置。

周氏领着两个儿子,把杜柱死命摁住,钟毓手起刀落。“啊!”杜柱一声大叫后,昏过去了。

钟毓手脚麻利地排脓、剜肉、上药、包扎。周氏心疼的,比自己被打还要疼上百倍。

“脚不要沾水,多给他喝点温水,回头到医馆再拿几副药,三碗水煎成一碗。”钟毓一边净手,一边交代。

“诊金多少?”刚才把头撇在一边不敢看的大金回过头来问。

“五百文。”钟毓语气淡淡地说。

“啥!”周氏正准备掐杜柱人中唤醒他,听见钟毓的话,手上不禁下了死力气,“嗷”的一声,杜柱疼得弹跳起来大叫。

“快拿钱!钟大夫这么晚出诊,救了柱子性命,感激还来不及呢。”大金趴在床上,仰着脖子说。

“不是,不是,就是太贵了!”周氏难得轻声说道。她是心疼钱啊,不过两三个时辰,八百文没有了。

“以后三天,我都会来看一伤势,调整用药。”钟毓难得补充了一句。免得周氏以为他是趁人之危,以后乱嚼舌根,坏他的医名。

“有劳了,钟大夫。”杜大金赔笑。

“你还墨迹什么!”他转脸对周氏一瞪眼。

周氏见男人开口了,不好再反驳。况且,钟毓的医术确实了得,她也是有切身体会的。她磨磨蹭蹭地去取钱。

杜栓送钟毓回去不提。周氏肚里的饿虫叫嚣得厉害。她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罚,偷摸到厨房找吃的。

粥和窝头都在灶上,尚有余温,周氏摸黑在厨房里吃吃喝喝,还不忘给大金和杜柱捎带上一大海碗粥和六个窝头。

“光吃这个,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大金一边吃一边嘀咕。

相对于大金,周氏更心疼杜柱,她心里想到了昨天杜梅熬的鸡汤。公爹让留一碗明日祭奠二金,这一碗正好搞来吃吃。

周氏不声不响地又摸进厨房,点了灯,到处找,厨房里有雷蘑鸡汤的味道。周氏暗忖,杜梅这丫头运气不知道怎么这么好,居然还采到这个季节少见的雷蘑。

终于,周氏在一个箩筐里发现粗陶砂钵里的鸡汤,一摸还是温的。她不敢在厨房烧,怕待时间长,被发现。她急急地端回自己屋里,把钵子放在取暖的炭火里捂着,不多时,鸡汤的味道就充盈了整间屋子。

这时杜栓送钟毓也回来了,正冻得瑟瑟发抖,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是对他最大的嘉奖。

这一家子把钵子里最后一滴汤喝了,还意犹未尽。

周氏吧唧了下嘴,回味无穷,心满意足地吹灯睡觉了。

杜梅白日里忙忙碌碌,劳作让她无暇分心,可夜里,她常常做那个奇怪的梦,又梦见父亲对她笑而不语,所以她后半夜里都是半梦半醒。

天边晨曦微露,杜梅心里有事,早早就起来了,把家里交给杜樱。她带上阿爷给的两文钱,又另拿上昨天准备的10文,挎上篮子直奔村西头。

老櫈头半夜就起来磨豆腐赶早市,快过年了,下午还要替十里八乡的乡亲加工过年吃的豆腐豆干百叶,忙得滴溜溜转。

家里除了一头拉磨的大青骡子,没有旁人,所以村里人要买豆腐都是赶一大早。

杜梅买了豆腐豆干百叶,又在小摊上买了三摞纸钱,还买了些做菜的调料。

他们家的菜地就在西头,她踩着重霜砍了青菜拔了萝卜,又挖姜掐葱。各种活儿都在她心里井然有序地排着呢。

今天的早饭是现成的,杜梅昨晚就嘱咐过杜樱和杜桃了。

杜樱走进了厨房,当场愣住了。打着哈欠的杜桃跟在后面,也傻了。

“家里遭贼了?!”杜樱大叫。

杜桃用力地揉揉眼睛。

厨房里凡是有盖的,都被掀开了,灶台上还洒着食物残渣。杜樱揭开两个锅盖一看。

昨天剩的粥去了大半,窝头也少了不少。这贼人为什么偏偏偷吃的?还留下来一些?不会是大房夜里偷吃的吧。

“桃子,鸡汤……鸡汤没了,连钵子都没了!”昨晚还藏得好好的,杜樱看着空空如也的箩筐,说话的声都打颤了。

因为家里人都知道今天是二金的头七,杜世城也早就吩咐留一碗祭奠,所以杜樱昨天夜里就把鸡汤放在厨房里了。

“肯定是大房偷吃的!”杜桃说。昨晚的饭食少了这么多,除了贪吃的大房,还有谁呢。

“大清早的,不烧饭,瞎嚷嚷什么!”两个女孩子惊乍的声音在寂寥的黎明显得特别清晰,把心烦的杜世城吵醒了,他气不顺地说。

“阿爷,您拿点米吧。”杜樱在窗外说。

“昨儿不是还剩很多吗?”杜世城不耐烦。

“昨儿的……突然变少了,不够。”杜樱回答。

“嗯?”一阵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杜世城披着棉衣,鞋后跟都没拔,就开门出来了。

杜世城到厨房一看,恼羞成怒。昨天背着他在县城出丑,因碍着老婆子,只罚他们不准吃饭。没想到,大房居然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这是要翻天啊!

他气不打一处,提溜着烟杆,直奔大房屋。

杜樱心里气不平,鸡汤可是孝敬她爹的,怎么能落在大房的狗肚子里!她蹬蹬蹬跟在阿爷后面去了。

杜桃一把没拉住杜樱,她急得出了家门,直奔村西头,找她们的大姐去了。

“砰”杜世城猛地抬腿一脚,屋门晃了晃,因里面是闩着的,才堪堪没有倒下。

“贱骨头,赶快起床!”杜世城踹门不解气,又大喝一声。

周氏夜里偷吃,这会儿正呼哧哈差睡得正香。陡然被公爹这样叫门,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她的皮肉之苦要来了。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周氏心一横,穿上外衣,开了门。

杜世城见门踹不开,叫门没人应,心里那股气蹭蹭直往上涨。他见门开了,也不看来人是谁,抬腿就是个窝心脚。

“噢!”周氏心口被踢个正着,立时软到在地,直哼哼。杜栓忙去扶她。

杜世城斜眼看了她一眼,直接跨过她,往屋里的椅子上一坐,吧嗒吧嗒抽烟。杜樱随后也跟着进来了。

大房的桌上乱乱地摆着吃过的碗筷,装鸡汤的钵子,赫然在列。

“你们偷吃我爹的鸡汤!”杜樱气得睚眦欲裂。

“吃了咋的?”大房五个人伤了三个,睡在床上的杜桩依然还很横。

“敢吃我爹的祭品,我就敢打你!”杜樱只有11岁,杜桩比杜梅还要大2岁,他今年15了。杜樱的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根本没考虑双方实力的悬殊。

杜樱完全是拼命的架势,扑上去,对着杜桩的脸就是一阵狠挠。

“啊!”杜桩惨叫,胡乱挥舞双手抵挡。

“臭丫头,放开我弟弟!等我好了,捶不死你!”杜柱刚刚退了热,浑身散了架似的酸软,他脚疼得起不来,只在嘴上干骂。

大金听了杜樱的话,心中难免有愧,只一个劲喊:“别打了,别打了。”

杜栓哪能见自己亲弟弟吃亏,他把周氏扶到椅子上坐下,一步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把杜樱从杜桩的身上拉了下来,推倒在地上。

“赔钱货,这么狠,吃你点鸡汤算什么,死人还能比活人重要?”周氏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骂。

“我爹,比你们重要。”杜梅回来了。

杜桃刚上西边的道,就遇见她了。杜梅听三妹一说,丢下菜篮给她,自己飞跑回来。她正堵在门口,今天雾气大,本不清晰的光把她的影子放大了,屋里暗了下来。

周氏对杜梅有点忌惮,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大伯受了这么重的伤,可不得补补?你是他侄女,孝敬一下,也是应该的。”

“大伯母,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大伯的伤是怎么来的,你比我清楚。再说,我爹我都没孝敬好,还真孝敬不了你们。”杜梅冷声冷调地说。

“你……”周氏被捅到痛处,气个倒仰。

“你一会儿还是给我爹多磕几个头赔罪吧。”杜梅看也不看她,带着妹妹们走了。

“梅子的话,说的一点也不错。你们不仅没有兄弟情义,还忤逆家规,更教会了子弟!”杜世城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走近床榻,抡起烟杆,对杜大金就是一阵猛捶。

“哎呦,妈妈啊。”杜大金被雨点般密集的烟杆暴击。

慌乱中他护头难护腚,一把握着烟杆:“爹,你这是干什么啊?小辈儿还看着呢。”

“我没你这个没规矩,没家法的败家玩意儿。”杜世城想抽回烟杆,奈何大金死命的攥着。

“狗日的,你松不松手?”杜世城气疯了,口不择言,把自己也搭上了。

“你不打我,我就松。”杜大金才不傻,他屁股疼得起不来。松了烟杆,就成了案板上的面团,捏扁搓圆随他爹折腾。

“好好好。”杜世城也不要烟杆了,直接上手打。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分家!!!”杜大金忍不住恼羞成怒,一声咆哮。

“你说什么!”杜世城惊讶得连高举的手都忘记拍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杜大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我要分家!分家!”话反正已经说出了口,大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炮子子,翅膀硬啦,咳咳……”杜世城的手正要落下来,他胸中一股热流直往上顶。

“哇!”一口鲜血冲破喉咙,喷溅出来,直洒得大金满头满脸。

第29章 周氏的恐惧

“爹!”

“阿爷!”

吐了血的杜世城像个瘪了气的气球,摇摇欲坠,不要说高举的巴掌,就是身子都一头往地上栽去。杜大金一脸血沫子,大惊失色,还是杜栓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

周氏听见大金把她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心里的沟沟坎坎瞬间都似抹平了,呼吸都顺畅舒坦了。

可好景不长,杜世城被大金大逆不道的话气得突然吐血晕倒。她一下子感觉到了大祸临头,也顾不得脸疼心口疼了,拔腿就往魏氏屋里跑。

“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周氏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尖叫。

魏氏拿了米交给杜桃,正准备再捂下被窝。被周氏的叫声一惊,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鬼嚎什么!”魏氏以为是大金忍不住疼,周氏装疯卖傻地瞎闹。

周氏哐当一声推开屋门,魏氏刚想斥责她,却见杜栓跟在后面,连托带扶着把耷拉着脑袋的杜世城扶了进来。

“孩他爹!”魏氏吓得六神无主,赤脚就下了地,杜栓把杜世城安置在床上。只见杜世城两眼紧逼,面如金纸,嘴角还挂着血丝。

“你爹刚还好好的,到你们屋里去了一趟,怎么就这样了!”别看魏氏平日里骂媳妇打孙女,那也是狐假虎威,靠得是杜世城的默许。这会儿杜老爹突然不省人事,她的天都塌了!

“娘,你先别问了,赶紧请大夫吧,我看这情形,怕不是……老二他……”周氏断然不敢讲是大金把公爹气吐血的,只好往死人身上赖。

“对对对,杜栓,立刻去医馆请钟大夫!”魏氏如梦初醒地吩咐杜栓。

院子里闹糟糟的,鸡飞牛叫,难得早起的三房两夫妇也赶到了魏氏房中。周氏心虚,借口照顾大金,溜走了。

杜世城已经被掐人中苏醒了,他环顾四周,见只有三房和老婆子在身边。魏氏急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张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闭上眼,假寐。

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袍的钟毓,肿着眼睛来了,这一家子还没过12个时辰,他就来了三趟。他一看杜世城的模样,心中一惊,这病竟来得如此凶险?

钟毓诊脉施针,一盏茶的工夫,杜世城的脸色终于缓了过来。

“大夫,我家当家的怎么样?”魏氏拉着钟毓的袖子,眼巴巴地问。

“以后不要抽烟,少生些闲气。”几日前,钟毓初次上门就已知杜世城病重,却没到药石无医的地步,没想到今日却陡然恶化了。

“你是说,我爹今儿是气的?”谢氏插了句嘴。

老爷子抽烟抽了大半辈子,哪能说不好就不好了。这一早上,二房悄没声的。事是在大房屋里出的,若说被气,只能是大房一家子。谢氏趁机上眼药。

一言不发的魏氏看着杜世城惨白的脸,又想到周氏躲避的眼神,她什么都明白了。

“杜叔,凡事看开点,多为自己身体着想。”钟毓收起银针,难得他今日肯多劝导两句话。

杜世城闭眼不答,只眼角滚落几滴浊泪。

“诊金多少?”魏氏问。

“今儿不收。”钟毓轻言。

听得这话,魏氏和三金夫妇,吓得面如土色。大夫不收费,离阎王殿就不远了!

“那那那……”魏氏心跳得厉害,不禁结巴了。

“今儿杜叔是急火攻心,我已施了针。明日我再来,探查出实象,方可对症下药。”钟毓扣上药箱说。

魏氏嘘了口气,三金夫妇面面相觑。

杜梅姐妹齐齐在屋外站着,见钟毓出来,着急地询问:“我阿爷怎样?”

“你阿爷暂时没事。”钟毓往简单里说。

“哦。”杜梅松了口气。阿爷虽然不维护二房,却也没任由大房来糟践她们。杜梅对他还是比较敬重的。

“给你阿爷做点绵软的吃。”来过几次,连钟毓都知道,杜梅姐妹是在厨房里长大的。

“知道了。”杜梅带着妹妹们行礼。

钟毓顺道到大房看大金他们的伤。随在钟毓后面,拿着小半升米出来的魏氏,听见他们的对话,脸上有了一点愧色。

杜梅用灶膛里烧的炭起了小炉子,坐上个陶罐,慢慢炖煮米粥。

破天荒的,魏氏把早上刚捡的,还热乎的五个鸡蛋拿到厨房来,吩咐先给杜世城做两个桂圆糖水蛋,其他三个做菜。

糖水蛋很好做,一会儿工夫,一碗白盈盈嫩乎乎的汤水就做好,杜梅让杜桃端到正屋去,她今天有很重要的一餐饭要做。

今天虽是二金头七,但大顺王朝有丧事不过年的风俗。现在已是腊月二十六,办过头七之后,就脱孝过年了。寻常人家按日子要隆重办的三七五七显然没时间了。因此,杜梅决定这次要办个体面隆重的祭奠。

鸡飞狗跳了一早上,总算暂时安定下来。胡乱吃了早饭,杜梅估摸时间不早了,赶紧把活给姐妹三个派下去。杜樱去方氏家割肉,杜桃去河边淘洗青菜萝卜和昨日就择好的野菜,她自己挑了两条养在水桶里的鱼杀了,杜桂最小,自然是负责烧火煮饭。

杜梅姐妹做惯了厨房里的活,配合也很默契,杜梅掌勺,杜桂烧火,杜樱切菜,杜桃帮着拿碗盘碟子。

半晌,萝卜烧肉、红烧鱼、青菜豆腐、炒荠菜百叶、马兰头拌豆干,炒马齿苋、雷蘑炒鸡蛋。七样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红黄白绿色彩鲜艳,味道更是不用说了。

方氏给杜樱割的是最好的五花肉,红白相间,经霜的萝卜爽脆甘甜,再加点自家夏天梅雨季做的豆瓣酱,肉的肥腻融入了萝卜的清爽,经酱熬煮提鲜,滋味厚重浓郁。

鱼,杜梅拣的大个的,马上就要开春了,满肚子的鱼籽。热锅冷油,炸两片姜,将鱼两面煎黄,注入半碗热水,汤瞬时就沸成了乳白色,又搁了点酱,小火熬煮一刻钟,收汁撒葱花,鱼香扑鼻。

冬日的青菜崩脆,新做的豆腐白嫩,烧肉的时候留了一点肥油,煸软青菜,加入水,将豆腐改刀切小块,入锅在沸汤滚上几滚,一大碗碧绿雪白的的青菜豆腐就成了。

将百叶切半指宽的条,与鲜嫩的荠菜一起下锅,大火一炒,荠菜化出的汁水,把豆黄的百叶也染上了绿色。

马兰头和豆干汆水,去涩去腥,放凉沥干后,豆干切丁,马兰头切粗末,加糖熟盐熟油,充分搅拌,两种不同的清爽清香相互融合,互相激发。

马齿苋切段,大火快炒,加盐装盘,不过四五息的工夫,青绿变碧绿,清香转浓香。

雷蘑最是娇气,昨日刚采的,杜梅虽用湿布覆盖着,经过一夜,边缘还是有些变硬变黑了,原本是要加在鸡汤里的,现在没法只好切片和鸡蛋同炒。

三个鸡蛋磕破在碗里,大力搅拌,少少的加一点冷水,热锅冷油,快速滑炒,又嫩又蓬,倒入雷蘑片,放几粒酱豆子增色,蛋蘑酱都是鲜物,鲜上加鲜,爽~滑幼嫩。

厨房里水汽氤氲,灶膛的火跳跃明亮。杜梅的额头沁出了汗也顾不上擦。她的厨艺都是她娘言传身教的。

杜家沟人本是庄稼汉,不讲究色彩也不讲究搭配。一锅熟,吃饱肚子是正经。许氏这样烧饭做菜,常被周氏借题发挥,好吃好喝完了,还嫌她做的花里胡哨,哗众取宠。每每这个时候,都是二金维护她。这就更令周氏生气,魏氏不喜。

待杜梅能够着灶台了,许氏更是细细教导。杜梅也是冰雪聪明,似在厨艺有很大的天赋,一经点拨,触类旁通,比她娘有过之无不及。许氏欣慰,之后陆陆续续添了几个孩子,厨房就慢慢交给杜梅了。

今天,魏氏给的全是粳米,这是过年才有的饭食。饭气蒸腾和鱼肉鲜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穿过门窗,四处飘散。

大房屋里窝着灰溜溜的五个人,杜大金祸从口出,老爹情况不明,自己身上虽比昨天好些,可还是不能动弹。

周氏脸上倒是大好,可公爹的那一脚可是十足十的力道,虽钟毓说,没有伤到要害,可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杜柱热是退了,可脚却是伤得不轻。杜桩嘴狠,脸上白吃了苦头。不过大房屋里现多的是外伤药,周氏给杜桩脸上四五道抓痕上了药。心里直犯嘀咕。

自从二金出了事,大房的麻烦事也接二连三。杜桩吃撑了肚子,杜栓被公爹打,最奇的是杜柱挑个刺,都差点搭上小命!自己和大金就更不要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更是差点害了老爹。

周氏心里越想越害怕,她不想这些事是自己的心术不正惹的祸,却只想着那日的阴风和三个儿子讲的鬼影,以及村里遍传的二愣子遇鬼活不成的事情。很明显,这二金是要报复欺负他老婆孩子的人啊。照他平日里巴心巴肝疼人的性子,就算家里人也不会放过的。

“二叔啊,你和大金是亲兄弟,我错了,你就放过我们全家吧。”周四双手合十,叽叽咕咕默念,恨不得现在就去磕头谢罪。

“娘,我饿了!”杜桩的肚子忌口了几日,就好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闻着外面飘来的饭菜异香,肚里的馋虫造反了!

“你这个呆子,就知道吃吃吃!”周氏第一次没有站在小儿子一边,她是被吓的。

按理,今天是二金魂灵回来的日子,他们还是不要出去撞见的好。她把全家拘在屋里,不开门不开窗,只在暗沉沉的屋里枯坐。

大金屁股疼得起不来,杜柱脚疼得起不来,杜栓昨儿傍晚到今儿早上连跑了三趟医馆,累得不轻,乐得躺着歇歇。唯有杜桩,恢复了生龙活虎,好了伤疤忘了疼,恨不能一口吃下头猪。

头一回被周氏骂,杜桩看看家里其他人,疼的疼,累的累,也觉得自己过了份,他咽了口口水,又翻身睡觉。没有肉吃,睡觉养精神。

第30章 祭奠与答谢

辰时五刻,天地间依旧雾霭沉沉,这雾似乎越下越大了,比清晨还要浓些,田间地头都变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了。

杜家院门大敞,厨房的门窗全开着,三个小的,合力把厨房拾掇出一片空处。杜梅把每样菜拣了一碗和饭端上了餐桌。找出一个瓦盆,四姐妹一字排开跪下,一边烧纸钱,一边轻声祷告。

杜梅只捡好事说了说,告诉她爹,她们有了弟弟,母亲身体也好。并向她爹保证,她一定会照顾好母亲和弟妹的。

杜世城心头火下去了,人也恢复了七八成。但魏氏被他的急症吓着了,只把他摁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厨房,怕惹得他伤心难过。

许氏还在坐月子,不宜冲撞,所以也不能到厨房去。她只得在自个屋里默默念了一回,又哭了一场。

杜松倒是乖巧,也不睡觉,只躺在包被里瞪着黑乌乌的眼珠子看着许氏。许氏的奶~水比生前几个孩子都好,杜松皱巴巴的皮肤已经被喂养地撑开了,抱在手上,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三房寂静无声,三金夫妇从公婆屋里出来,就回自己屋了,杜杰和杜枣,影都没露,早饭也没在公中里吃。

大房就更不要提了,一早上就闯了祸,这会儿倒安生了。周氏在屋里假模假式地祷告,求个自己心安。

三摞子纸钱燃尽了,四姐妹挨个磕了头。

倏然,一阵风自门外刮了进来,绕着四姐妹转了一圈,温柔地撩起她们的垂髫,发丝飞舞,四姐妹只觉暖意扑面,如沐春风。眷念片刻,风裹挟起瓦盆里的灰烬,散了出来,忽悠悠转了一圈,又从门处消失了。

“大姐,我觉得是爹回来了!”杜桂握着杜梅的手,笑着流泪。

那风真的如同她们的父亲平日里对她们的温柔爱抚,杜梅亦是霎时痴念。她被杜桂叫着,才恍然回神。杜樱和杜桃虽比杜桂大,却也早已红了眼眶,傻愣愣地看着她。

“爹会永远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的。”杜梅捞着三个小的抱住,她用小小的胸膛护卫着她的妹妹们。

忍不住哭了一场,四姐妹擦擦脸,心照不宣地不想被母亲看出端倪。

“你们姊妹四个可看见你爹了?”许氏一见她们来,就急急地问。

“怎么了?”杜梅问。三个小的不敢说,怕惹了母亲的眼泪。

“你爹刚才肯定来过了。”许氏信誓旦旦地说。

看着四个女儿默不作声,她着急:“真的,刚来了一阵暖风,我闻着是你爹身上烟叶子的味道。而且,杜松刚才突然咯咯地笑了!”

据说,小婴孩是可以看见大人看不见的。许氏大概是思念过甚,又伤心难过,宁愿相信二金真的会回来看他们孤儿寡母。

“娘,我们好好的,爹就放心了。”杜梅不知道怎么安慰失去丈夫的母亲,只好抱着她。三个小的也乖乖地拥上来。

“嗯。”许氏抽了下鼻子,她这做娘的还要孩子们担心,真是没用的很。

她张开臂膀一把搂着她们,与她们每个人的头靠靠:“娘没事,等娘出了月子,就多接点绣活,你们爷奶就不会这么为难你们了。”

杜梅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想了想,觉得阿爷突然吐血实在蹊跷。她们从大房走的时候,阿爷还好端端地坐着呢。怎么一盏茶的工夫就吐血了?

她只把这事放在心里,不想给母亲添堵,就没有往外说了。

四姐妹在母亲身边腻了一会儿,就回到厨房收拾。

二金的丧事刚好在腊月里,恰逢过年。时间上仓促,很多事情都从简了。今天是头七,却是要把许多事一起了了。所以今天,杜世城请了杜怀炳来家吃饭,还请了一个在丧礼上帮忙写白榜的老童生杜斐镐。

杜斐镐年过五十了,连考了二十多年秀才,家中藏书汗牛充栋,却不知是运气不济,还是无缘伯乐,一直差之分毫,名落孙山。

他家里原是个富户,家产田地在杜家沟也是排的上号的,只是这一房财旺人不旺,三代单传到了杜斐镐这辈。偏他是个属驴的,发誓不得功名不娶妻。这原是酸文人恃才傲物的一种混账说法,没想到他硬是钻了牛角尖。

父母也曾好言劝慰,要他先成家后立业,他自是牛心左性听不进。待年纪愈大,父母也是无法了,恐他子嗣无望,甚至是求他娶亲,生个一男半女。 可媒婆换了好几个,也没说上一门亲,高不成低不就,竟白白荒废了光阴。

不久,两位老人陆续下世,他又不是个善于经营管理的,今日不管明日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没个商量计较的,家产田地不知被近族远亲诓骗了多少去。

直到四十岁上,他才突然幡然醒悟,捂紧了钱袋子。这时,他也就仅剩3亩水田和一处老宅了。他又不会种田,只平日里帮着村里做做写写算算的事。他严谨细致,算盘打得尤其好,红白喜事,大家伙都请他帮衬,一个人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他对科举应试完全丧失了信心,却又痴迷上了另一件事。他某日早上醒来,发宏愿要写一本旷世奇书。这一写就是七八年,书稿堆了一屋子。

看了他书的人都说他的脑壳子坏了,人怎么能坐在大铁鸟的肚子里飞?女人怎么能不穿长裙,露胳膊露腿出门?远隔千山万水的两个人怎么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还有什么不用墨水就能写字的笔,不添油就亮的灯?没人信他写的一千年后的离奇故事,只当是个笑谈,传得十里八乡人人皆知。

他倒也不恼,只在他爹娘留下的老宅上挂了个大匾,亲题三个斗大的字:废稿斋。村里人叫顺了嘴,从此,杜斐镐成了杜废稿了。

到了饭点,杜怀炳和杜斐镐来了,杜世城自觉家丑不能外扬,挣扎着起来招待。杜怀炳见他脸色不善,只以为他还为昨日的事气恼,不免又开解了一番。

杜梅把菜略热热,一样样端上来,魏氏割了一小块腊肉拿到厨房,杜梅做了腊肉大白菜,又加炒了雪里蕻肉丝,凑齐了八菜一汤。

杜世城又让烫了一壶烧酒,叫出三金陪着一起吃饭。大金伤了,出了昨儿的事,也没脸面出来陪客。大房的三个小子,撇了辈分不说,也是上不得台面,杜世城就没喊。

堂屋八仙桌上,四个人吃一桌子菜,已是异常丰盛了。杜怀炳是长辈,三人轮番敬酒。杜家父子二人又敬了费稿,杜世城把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费稿还有着文人的傻气,和三金倒也投缘,说到二金不禁唏嘘了一回。

杜世城精神不济,不过两三杯,就有了醉意。魏氏一直在堂屋外守着,见状,忙沏了酽酽的茶来,杜世城就以茶代酒作陪。

杜家其他的人都在厨房里吃饭,桌上是一大盆青菜豆腐,一大碟雪里蕻,肉丝太少,都紧着堂屋那桌上了,不过沾着肉腥味,味道也好过清炒,还有一盆白菜汤,也泛着油花儿,闻着都香。另外就是祭奠二金用的,装在碗里的菜。

谢氏带着杜杰和杜枣来了,周氏和杜栓杜桩也来了,大金和杜柱躺着,等着送饭。周氏等不及地装了两碗饭,又把各种菜夹了码在上头,她两手各端着堆得高高的饭菜,胳膊窝里还夹着两双筷子,急急地送到房里。

等周氏回来,碗里的菜已经没有了,豆腐也没有了,雪里蕻里的肉丝儿更是挑得一根不剩。她想发飙,但想到今天日子特殊,就焉了,不敢多说话,只管扒饭。今天是纯粳米饭,又香又软,没菜都能空口吃两碗。

杜梅今天给许氏汆了碗鲫鱼豆腐汤,拣了点雷蘑鸡蛋,早早打发杜樱送了。也不和这帮恶鬼争食,淘气。

费稿一年到头,难得吃这么好的席面,满桌的菜不是啥稀罕物,就是色彩和滋味与其他人家的大不相同,他由衷赞叹。说着说着,又拐到说自己写的书上的美食,三金倒是好奇的紧,说定过年空闲时,必要登门一观。费稿自是欢喜异常,恨不得立时扯了三金就去。

他们年轻一辈聊得投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杜世城就撇过头和杜怀炳咬耳朵:“老叔,过了年,初八,您上我家来一趟呗。”

“啥事?”杜怀炳疑惑地问。乡下人一般要过了正月十五小年才算真正过完了年。一年忙到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正月里是不会劳烦旁人的。

“没啥子事,到时请您去。”杜世城往烟锅里填烟丝。

“你莫要介怀,过几日,热闹劲过了就好了。”杜怀炳还认为是杜世城抹不开面子,受不了村人的指指点点。

“嗯。”杜世城用火折子点着了烟丝,嘴用力一嘬,烟气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老叔,您来一口?”杜世城让让烟杆。

“我不好这个,太冲。我劝你,也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杜怀炳拿眼看看杜世城,这不过一日的光景,人怎么跟剥肉削骨似的,背都有点佝偻了。

酒酣耳热,杜梅又来上了饭,费稿知是眼前的姑娘做的菜,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还完全是个孩子,瘦削单薄,唯那双杏眼,晶莹澄明,宛如暗夜里的漫天星斗闪闪发光。

吃罢饭,又上了茶,完全是最高规格的款待。在吃食匮乏的年月,能弄一桌像样的酒菜请客吃饭就是对他人最好的感谢了。

二金的丧事,到这儿就算是完满结束了。

杜家接着就要忙年了。

第31章 一梦得先机

杜梅最近太累了,心里又牵挂着她爹的头七祭奠,今日总算是完成了心愿。这天夜里,她早早躺下了,睡得尤其踏实。

雪白的四壁,屋顶没有架大梁也没有铺芦席,竟是和墙壁一样的雪白平整,正中间有一个描花的圆盘发出比油灯亮得多的光,而且没有呛人的烟气,也没有摇曳的火焰。这里完全是异于大顺王朝的所在。沉睡中的杜梅重踏梦境,这一次的感觉异常清晰。

梦里的杜梅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她蹑手蹑脚地东张西望,不想被主人发现。

这屋子不大,一个姑娘披散着头发,枕着个四方的厚垫子,姿势怪异地窝在一张大椅子里,似是睡着了。

她身上穿着件古怪的衣裳,既没有盘纽也没有系带,而且短的连腿都盖不住,而腿上直接穿着同色的,样子倒和亵裤差不多。

她的脚上穿着双杜梅从没见过的袜子,勾勒出小巧精致的外形。杜梅有点羞赧,跟这姑娘比,她布做的袜子,实在太丑了。

杜梅好奇地轻轻撩起耷拉在姑娘脸上的碎发,不禁一惊,这姑娘……竟和自己有七八分相像。

二房屋里虽没有铜镜,她还是在水里见过自己的模样的。看骨骼身段,尤其是胸前的丰满,杜梅知道这姑娘的年龄比自己大。

屋子的主人睡着了,而且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像,莫名就觉得亲切。杜梅便没有先前那么拘谨,开始四处摸摸看看。

姑娘睡的那张大椅子,只能说外形像椅子,其他的一点也看不出来。阿奶堂屋里的八张椅子全是一色木头雕花的,寻常不让人坐。据说家锁叔为做椅背上的雕花,整整忙了一个月呢。

而面前这张椅子全是布做的,而且是很粗的麻布,在大顺朝,只有穷人才拿这个做衣裳穿。杜梅伸手摸摸,布粗是粗,却有很好的弹性,比家里的棉絮还软和。难怪这姑娘倒在这儿睡着了。

大椅子前面是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横七竖八地堆着几本书,面皮上滑溜溜亮晶晶地反着光。杜梅看过三房杜杰夏天在院子里读书写字,他上私塾的书,远没有这个漂亮。

她信手翻开一页,只见一个个字符小小的,挨挨挤挤排成一排排,有的到头折回,有的半路就打住,看着实在有趣。她不识字,只记得杜杰摇头晃脑拿着书是从右到左竖着念的。可这书是从左到右横着看吗?

书旁有本翻开的册子,可为啥只有横杠杠,没有字呢。杜梅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着字,龙飞凤舞,大小不一,用了红蓝黑三种颜色,还画着一些令人费解的标记。

她想这肯定不是一本书,书上的字都是整整齐齐地排好队呢。杜梅小心地又翻了回去,极力保持原样。

翻开的地方卡着一个细细长长的管状物。跟她手指一般细,却比她手指长,前段慢慢变细只剩一点点凸起。

杜梅好奇,拿起来看看,一不小心,那一点点凸起划在了纸上,留下了一条比她母亲的绣花线还细的黑线。

见闯了祸,她慌忙想把那根线拈走,可却是越摸越黑,连手指头都变黑了。她赶忙把那神秘的东西放回原处,心里担心被主人发现,紧张地直搓自己那只黑了的手指。

桌上显眼的位置上,还有一个黑匣子,四四方方的,上面画着一个被虫子啃坏的苹果。旁边连着一条黑线。杜梅小心地摸了一下,触手冰凉,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她怕再闯祸,赶忙缩回了手。

黑匣子旁边有个更小更薄的,比她的手大不了多少的匣子,中间黑,四周白,顶端一处冒着一星点绿光,底下也连着根线。

杜梅贴近了听听,居然是这个里面发出的女声。她吓了一跳,莫不是有鬼藏在里面?那绿盈盈的光,看起来像极了鬼的眼睛。

大着胆子,杜梅伸手抓住白匣子,右手食指刚好卡住背面一处凹槽,把它捏牢了。倏然,亮光一闪,原来黑色的部分,突然亮了,出现了一排排的字和图画。杜梅一惊,差点把匣子甩出去。

缓缓神,聪明的杜梅立刻明白,女声并不是鬼,而是在念匣子里的字,而这些字讲的正是关于鸭子的。

她轻轻捧着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像捧着给她母亲的一碗汤,不舍得洒出一滴来。

那张女孩睡觉的大椅子旁边还有另一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麻布上的花色不同。椅子里除了四方的厚垫子,还有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棉布。

杜梅见女孩睡得蜷在一起,似乎有点冷,她就展开布给她盖上。当然,她还有点小心眼,要是女孩突然醒了,掀布起来还要时间,自己正好可以趁机躲起来。

杜梅做这个梦很多次了,好奇心让她一直想知道女声到底说的是什么,于是她坐下来认真听。

屁股刚往那大椅子上一坐……

妈呀!杜梅像坐在刺上似的,一下子弹跳起来,这椅子看着硬邦邦的,没想到一坐下去,居然一直往下陷,把杜梅吓着了。

来这屋里,杜梅每干一件事,都被惊吓一回。可她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胆大好奇是天性。杜梅使了吃奶的劲,双手摁在大椅垫上,发现确实是会陷下去,但绝不会让自己摔着。

于是,她再次扶着把手慢慢坐下去。心里有了准备,待坐稳了,左右挪挪,哎呀,这真的不是一般的舒服。

这大椅子比她和妹妹们的床还要软,还要暖。往后一靠,背也陷进去一块,整个身子像是窝在云端里,又像是在秋天摘回来的棉花堆里打滚,又软又暖。这么看来,坐阿奶堂屋的椅子简直是受罪,又硬又凉。

在大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抱住厚垫子,这厚垫子里不知道揣的什么,又轻又软。杜梅竖着耳朵听那个女声。

“……据古籍《吴地记》载……”

杜梅听到这句话,自动把古籍记载,理解成许氏给她们姐妹讲故事的开篇语:古时候。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阿爷的阿爷的阿爷活的时候。

“……江南素有水乡之称,周边水网密集,湖泊交错,最是适合鸭子生长,春孵夏长,散养河滩水中,多食水草螺蛳河蚌鱼虾,秋季产蛋……”

听着听着,杜梅一下子有了直观的感受,觉得说的简直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杜家沟。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杜家沟的射山河、射山湖,鱼嘴口,还有哪些叫不上名字日日流水的沟沟坝坝。

原来鸭子可以放在水面上散养?杜家沟人都是把鸭像鸡一样圈养的。

杜家沟水里螺丝河蚌多的很,因为没什么肉,忙得又费事,吃多了还闹肚子,所以基本没有人吃。

这些竟然都可以用来喂鸭呀,阿奶养鸭都是用糠麸和猪草拌匀了喂,家家都一样,因为费粮食,所以每家都只养几只鸭,还没有鸡养得多。

女声说水多的地方最适合养鸭子,为什么杜家沟人都不养呢?原来是他们不知道鸭子还可以这样养!杜梅挠挠头,她像拣了宝似的笑起来。

“据现代科学研究,鸭蛋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磷脂、维生素、钙钾铁等营养物质,有滋阴清热、补钙养血、生津益脾的功效……”

现代是个什么东西,杜梅不知道,如果联想到前面的话,那就是相对于古时候?杜梅可以肯定,说的不是大顺王朝,那……那是现在她待的地方吗?这个地方叫现代?

“现代”,杜梅在心里默念了一回。

前面的话,什么营养物质,钙钾铁,杜梅闻所未闻,听得云山雾罩,不解其意。只后面滋阴清热她听懂了,在杜家沟,谁家要是在大夏天的晚上喝上一碗菊花脑鸭蛋汤,那一天的酷热都消弭殆尽了,邻居们必然会羡慕的不得了。

她突然想起来,鸭贩子钱茂达说,县城里,鸭蛋卖一文半一个呢。她心里像被狗尾巴草挠了一下,有种拨云见日的颤栗感。

“……成年鸭子一年产蛋约250-300枚,……”

杜梅听到这里,心里更激动了,按最少200枚算,一只鸭子下的蛋就得卖300文,10只鸭子3000文,就是3吊钱,100只就是30吊钱……。杜梅常去卖绣品,看掌柜的算账,她无师自通,居然学会了。

杜梅捂住了嘴巴,天哪,100只鸭子下的蛋,就可以卖30吊钱。她怕自己算错了,又反复算了算。

杜家沟最好的水田也不过七八吊钱一亩,30吊钱能买多少田?杜梅的小脑袋里打结了,算不过来。

后面女声又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了,她自顾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

钱茂达的鸭苗是2文钱一只,100只是200文,加了水草螺蛳河蚌,粮食就费得少,鸭子不挑食,高粱、玉米、黄豆、糠麸残渣都可以喂。鸭子养半年就可以下蛋了。

杜梅越想越兴奋,她要养鸭!她要带着母亲弟妹过上好日子!

“嗯~”大椅子上睡着的人突然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

杜梅一惊,心怦怦跳,吓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地想逃跑。

二房屋里,杜梅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浑身汗浸浸的,梦境太过真实,以致她有点发懵,怔怔地环顾了下四周,黑色的夜幕正在慢慢拉开,微光投进屋里。

“哦,原来,我还在这里。”杜梅看着许氏,又转头看看妹妹们。她们睡得踏实而安稳。

“相信我,好日子会来的!”杜梅默念一句,穿衣起床。

年关近了,还有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呢。

第32章 忙年之杀年猪

由于先忙着二金的丧事,后又是许氏早产,杜梅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似地给她弟弟找口粮。接着又出了这样那样的事,导致她把年都丢到了脑后去了。

掸尘,打扫,拆洗被褥,杀年猪,磨豆腐,蒸馒头,包饺子、乃至做年夜饭……凡此种种,没有一件事,不牵扯着杜梅。杜梅只好先收拾起梦中所得,把各种杂乱的事排了个轻重缓急,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做起来。

掸尘打扫,各房俱是各忙自的。但厨房、堂屋、柴房、磨房、牛棚等所有下房都是杜梅姐妹的劳动范围,杜世城身子不太好,魏氏也没心情盯着媳妇孙女们干活。总之,大房三房不干的,都是二房丫头们的活。

谢氏平日里只管自己一家四口的穿衣磨鞋,缝补浆洗。她又顶顶怕脏,掸灰扫尘时,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做一点事,就直叫唤腰疼胳膊酸。

三金喜欢谢氏的娇媚动人,自然舍不得她受累,除了自己屋里必做的事,其他的一概不让她动手。杜杏借着绣花不能做粗手,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大金没他三弟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是他们一家伤着,周氏借口心口疼,自己屋里尚且马马虎虎地凑合弄弄,就更不会搭手做其他的了。

大伯母和三婶都想着法偷奸耍滑,只苦了杜梅四姐妹。杜梅到自家山林里割了些野竹子,冬天的竹子叶子都落了,只剩些枝枝丫丫。

她把野竹子绑在一个长杆上,动作麻利地扫了屋顶的灰尘和墙角的蜘蛛网,杜桂跟着把落下的污物扫掉并清理犄角旮旯,杜樱和杜桃则把所有的桌椅板凳门窗统统擦了一遍。四姐妹一起干活,心里开心,一天工夫,杜家就变得窗明几净,连堂房里的青砖地都被刷了一遍。

刻天钱儿年年都是大房三个小子的事,今年二金刚过世,二房三年内是不贴正红的春联和天钱儿的。今年头一年更是什么都不能贴。

往年,三兄弟闹闹玩玩就把这活做了,今年杜柱的脚伤着,杜桩的脸伤着,只好杜栓一个人来做。

偏偏刻天钱儿是个细致活。把一整张大的红纸裁成若干份一样大的长方块,二十张一扎固定好了,上面蒙上画好的花样子,花样子上有花鸟虫鱼,还有相称的吉利话。比如一条大鲤鱼必配年年有余,富贵吉祥自然画着牡丹花。

以往,这些花样子都是许氏用炭笔画好的,如今她正坐月子,魏氏没心思顾这个。自从大房偷吃了鸡汤,四姐妹同仇敌忾,对大房没个好颜面,杜栓也没脸到二房来讨要。

这日一早,杜栓算算日子,离过年还有三天了,他只得把裁好的红纸先固定在往年刻天钱儿的木板上,想着要不要让他母亲去问问阿奶。

许氏每年做惯的,今年虽居丧中,又坐月子,她还是趁杜松睡觉的间隙,画了三张不重样的花样子。

杜梅进来送早饭,许氏说:“梅子,过会儿,你把花样子送给你堂哥他们。”

“娘,你这又是何苦自己找罪受,阿奶又没逼你。”为了不给许氏添堵,杜梅并没有把大房偷吃鸡汤的事告诉母亲。

“你阿奶每日照顾阿爷,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我若不画,他们自然也无处寻去,到时只显得我们小气,难看的是杜家,还带累坏你们姊妹的名声。”许氏耐心地解释。

“好吧。”母亲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杜梅只好答应下来。

“你阿爷身体怎么样了?”杜世城夜夜咳嗽,连一直待在屋里的许氏都听出了不对劲。

“我问过钟大夫,他说阿爷烟抽多了,加上冬日干燥,肺热,咳疾发作了,吃几副药就会好。”杜梅今日见钟毓来,又细细地问了一遍。

“梅子,你在厨房做些软和的吃食给你阿爷,他对你们还是很好的。当是替你爹尽孝。”许氏说到后面,眼眶又红了。

杜梅见状,赶忙收住话头。打发许氏吃饭,杜梅抱着杜松,玩乐地逗了一番。看他们姐弟和睦,许氏的心情才缓和了一些。

“哼!”杜梅拿了三张花样子,拍在杜栓吃饭的碗边。

杜栓看了看,一言不发,拿起来,收到了口袋里。

“神气什么?到现在才画好,尽瞎耽误工夫!”周氏哪里吃过这样的瘪,更见不到儿子吃瘪,她像点着的炮仗,哔哔叭叭开始炸。

“有本事,你自己画,别光等着拣现成的。”杜梅本就不想她娘辛苦,现在好心没好报,气愤地说。

周氏在家是幺女,女红上,不甚精通。四季衣服鞋袜,都是老娘安排嫂子们做的。嫁到杜家,粗针大麻线地给大金缝衣服,常常被魏氏骂。三个孩子小的时候,也是常常哀娘家嫂子或是许氏帮忙。所以女红就是周氏的一根逆鳞,绝对是不能提的。

“你……找打……”周氏被杜梅堵得心头一口气上不来,脸憋得通红。

“还嫌这家里不够乱是咋的?”魏氏把杜世城喝药的汤碗送回来,一进门就见周氏要发飙,喝斥了一声。

魏氏衣不解带地伺候杜世城,毕竟上了年纪,不过几日,就熬得脸色蜡黄,明显瘦了一圈,脸皮更显松弛地耷拉着。

周氏自觉地闭上了嘴。杜栓吃了饭,就不停歇地去院子里刻天钱儿,小锤子敲着小凿子,叮叮当当地响。

吃罢晌午饭,张屠夫赶着骡车来了,他是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他本名叫张兆奎,虽是外乡人,但在杜家沟住了有小二十年,以卖肉为生,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村里人也不拿他当外人,就管他叫张屠夫。

张屠夫从车上卸下个长腰子盆,把根编得如同婴儿手臂粗的麻绳搭在盆边。另外还拎下一个装各式刀具的小木桶。

杜梅把骡车赶到一边,抓了把喂牛的干草,让骡子慢慢嚼。杜桂在厨房里烧水。杜桃把两条长凳子并排摆在院子离水井最近的地方。杜樱找出厨房里的盆,放了些水和盐,准备接猪血。

猪从昨晚就没喂了,饿得直哼哼。张屠夫抓猪也不要人帮忙,两手攥着猪耳朵,双臂似有千钧之力,只用力一拧,猪便直接摔倒了。他一弯腰,拎着猪的前后两条腿,把拼命挣扎的猪摆上了长凳子。

他用一条腿控制着嗷嗷叫的猪,一伸手从桶里抽出把冷意森森的薄刃杀猪刀含在嘴里。

“盆!”他的话不多,言简意赅。

“嗳。”杜樱忙把盆放到他指定的地方。

只见张屠夫双手将猪头一扳,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

噗,热乎的鲜血如柱般喷洒到盆里。

乡人养猪,就是留着过年杀了吃肉,也没有什么杀不杀生的忌讳。杜家院里围着许多人,来看杀猪的,不仅有小孩,还有些无事佬,他们从头看到尾,暗中还要比较哪家的猪肥,哪家的肉好。好像张屠夫不是在杀猪,而是表演杂耍似的。主家也不作兴拦,还要敞开门让人看。

杜梅姐妹们把两大锅水全打倒在长腰子盆里,张屠夫试了水温,放下粗麻绳,只把两头搭在盆两边的边缘上,他轻松的把一百多斤的猪投进了盆里。

紧接着,杀猪的第一个高潮来了,只见张屠夫双手抓着麻绳的两端,身体微微后仰,有节奏地交替拖拽,宛如跳着力量感十足的舞蹈。

猪身在水中激荡,从猪头撸到猪尾,就像是搓澡。实际和搓澡也差不多,只是麻绳搓的是猪~毛。在不断的撞击中,混杂着猪~毛的污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现在是寒冬腊月,看热闹的人穿着棉衣还袖着双手,而张屠夫却只穿着件短褂,满头冒着热汗,白气腾腾。

张屠夫双臂肌肉喷张,线条粗犷,上臂的虎头肌胀鼓鼓的,百多斤的猪,在他的麻绳下,如同一团白面,任他翻来覆去,随意搓~弄。

加了几次热水,半个时辰后,猪大毛已经褪了,张屠夫从骡车上拿下块木板架在条凳上。把光猪当个白美人抱了出来,搁在木板上,又舀几瓢井水把猪浑身冲个干净。

张屠夫割破一只猪脚,俯头对着吹气,用绳子扎住破~处,四脚依次照做,此时的猪像个气球似的膨胀起来,看着足有300斤。这是张氏杂耍第二个高潮。

张屠夫在猪鼓鼓的皮肤上,用刀细细的刮过。刮刀极其锋利,吹毛断发,丝毫不留。刀过处,张屠夫还用手抚摸,确认不留毛桩。又浇了几遍水清洗,他解开了四蹄上的绳子,300斤又缩回到百多斤。

“梯子。”张屠夫还是惜字如金。

杜栓忙把家里的梯子搭在厨房的屋檐下,张屠夫轻而易举地把猪挂了上去。

这时候,他的儿子张洪泰推着辆独轮车从头一家来了,父子俩长得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张完全是子承父业。

老张坐下抽烟喝茶,剩下的活就是小张的了。

很快,两扇鲜红热乎的肉就放到了案板上。

“杜叔,你看,肉怎么分?”张屠夫接过儿子的刀问。

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当家人做主的。

“先紧乡亲们割肉。”杜世城站在案板旁,很满意地看看肉。

魏氏先前在堂嫂家割了五刀肋条做了腊肉,现在自然要还的。还有前日方氏家的,也还了。看热闹的人多,人群骚动,推推搡搡,却没有人再上前要割肉。这让杜世城老脸挂不住,要知道,去年他家的肉被分的,自家差点不够。

看着杜世城铁青的脸,张屠夫转头看魏氏。

“卖一扇给你,其他的都留下吧。”魏氏也知乡人不想要他家的肉,一则家里刚出了二金的祸事,再则就是金锞子惹得灾。

杜世城回屋去了,张屠夫把杜家留用的肉切大块分好,再把一整扇肉过了称,兑了钱交给魏氏。他把肉堆在儿子的独轮车里,就收拾家伙什准备到下一家。

小张则在手脚麻利地处理猪下水。

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张屠夫,闹哄哄地赶往下一家,继续观赏。

厨房里水汽蒸腾,杜梅把生猪血下到水里凝固成大块,又改刀用盆养着保存。

不一会,小张将一篮子下水交割清楚,也推着车子走了。

一个多时辰的热闹,烟消云散。只留一院子的血水脏污,等着杜梅姐妹收拾。

第33章忙年之吃食

杀了猪,晚饭自然是要吃杀猪菜的。

腌菜、猪血,肥肉,满满地炖了一锅,考虑到阿爷咳嗽,杜梅就没有加辣椒。

一年到头,除了年夜饭,就数杀年猪晚上的菜油水最足了,大房三房吃得满嘴流油,个个心满意足,只有杜世城满脸黑沉沉的。

“梅子,你晚上记得泡黄豆,明儿拿上钱,你们姊妹去磨豆腐。大金家的,你等会儿把面和上。三金家的,你明天砍点青菜回来把包子馅做好。下晚面来了酵,就蒸馒头包子。”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魏氏发号施令,安排活计。

“嗳。”杜梅答应,她们姐妹总没闲的时候。

“哦。”周氏瓮声翁气地说。她很想说,自己心口疼,揉不动面,但看着魏氏阴郁的脸色,老实地把话咽下去了。

“嗯。”谢氏做的是最轻的活了,她左右瞟瞟,也不再说什么了。

这忙年似乎和男人们没什么关系,打扫洗涤,蒸煮炒炸都是女人家的本分。若是往年,杜世城早带着大金二金上田地里侍弄庄稼去了。

如今二金不在了,大金有伤,杜世城见天窝在家里,冷眼旁观,这才发现,这个家早就不是以前了,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全是假象,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

杜世城抽了两口烟,自觉得索然寡味,便脱衣睡觉,却又如锅里的烙饼翻来覆去。魏氏只当他身子不畅快,也不敢睡沉。

杜梅每日按班如规地早起,现在年近了,家里杀了猪,顿顿多少有点肉,她也不用出去找食了,况且家里也确实忙得脱不开身。

灶上焖着高粱粥和红薯,杜梅在井边把昨日的下水用盐和面粉搓洗干净,挂着廊下晾着。

吃了早饭,杜梅打发杜樱和杜桃每人背一筐柴到老櫈头家。过年加工豆腐的人越来越多,零买的就少了,老櫈头卖到早市上的豆腐已经从三板缩减到了一板,等不到中午,他就会回家,所以要早早地去排队。

老櫈头家里提供磨豆腐的一应工具,加工的人家把事先泡好的黄豆和烧豆浆的柴禾带去,再付两文钱加工费就行了。

杜樱和杜桃到老櫈头家一看,傻了眼,已经有四五户人家拿着柴禾筐子排上了队,一家少说做一板豆腐,要是再做些百叶和豆干没一个时辰下不了场,照这样子,等到中午才能轮到她们。

杜樱让杜桃守着排队,她自个回去报信。

杜梅得了消息,也没辙。她把泡开的十斤豆分在两个桶里,叫杜樱挑着去,又把早上的红薯塞了两个在她兜里。

杜梅在家也没闲着,杜桂烧火,她开始做卤味。

乡下佐料调味品少得可怜,不过是地里长的生姜大葱茴香,山里采的野八角花椒,加上杜梅上次买的酱油醋盐,还有上次请客剩下的一点烧酒。

猪肠猪肚提前汆了水,佐料缝在一个包里,杜梅把两者一起投入加了酱油醋盐烧酒的锅里大火煮开,再改小火焖。

去腥去膻的香料混合提香提鲜的佐料,激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沁入到猪肠猪肚里。约莫大半个时辰,灶膛的火熄灭了,余温浸润着卤味。

以前这些都是许氏做的,这个做法在杜家沟也是头一份,年年来拜年的人,都对他家的干切肚片或葱炒肠段赞不绝口。这几年,厨房已经完全被杜梅接手了,卤味更显浓厚爽脆,秘诀就是在这焖浸上。

谢氏在厨房桌上,乒乒乓乓地剁肉做包子馅。包子馅向来是菜多肉少,不过是沾点肉腥味。而谢氏连这一斤多肉都不想剁,把个砧板轧得直蹦。

随着时间推移,卤味的香味由单薄变得厚重,生涩的佐料味道融入到肉味里,嗅觉的层次感加倍的累加,直到你中有我,无分你我。

谢氏被这种香味刺激得肚子咕咕叫,她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硬着头皮,应付差事似地帮厨几次。平日里,她只要哄得婆婆开心就好了。今日让她剁馅真真是难为她了,她只觉得手被刀磨得生疼,怕是要起泡了。

谢氏心里再不情愿,还是多剁了几遍,她心里透亮,公婆心情不好,可不能作死往上撞。

忙年期间的午饭都是马马虎虎,昨晚的杀猪菜还有一些,杜梅加炒了盆雪里蕻,没有阿奶的许可,她是不会动肉的,所以只是清炒。饭是玉米面疙瘩汤,这个弄得快,熟得也快。

杜梅装些疙瘩汤在粗陶罐里,用篮子装着,给杜樱杜桃送饭,留杜桂在家收拾厨房。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老櫈头家里还是人头攒动。大青骡子转着圈,一刻不停地在磨发好的豆子。

吊浆、煮浆、点卤、压制,改刀,10斤黄豆做一板豆腐,娇嫩的豆腐颤颤的,只怕一用力就碎了,所以只能用水养着挑回家去。剩下的豆渣可以喂鸡鸭,也可以加点干辣椒炒了做吃粥的小菜。

杜樱和杜桃吃了疙瘩汤,就轮到她们家了。

老櫈头其实不老,约莫三十多岁,磨豆腐是家传的手艺。

老话说的好,世上活路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因他每日半夜就要起床磨豆腐,头发硬生生熬白了,人就显老些。

他家里父母都亡了,按说,女人一嫁进来就当家做主,本是好事,但一般人吃不了这行的苦,所以到如今婚姻大事也没着没落。

杜梅和杜樱帮着摇吊浆的架子,让老櫈头腾手吃口饭。

老櫈头揭开旁边一口小锅才发现,昨天剩下的粥,早上已经被他吃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摸摸头,一筹莫展,没个女人,家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你家有什么?我帮你做点。”杜梅看出他的窘迫说。

杜梅做饭的手艺在杜家沟可是出了名的,老櫈头不好意思地讪笑:“那怎么好意思,家里还有些白面鸡蛋。”

杜梅拿起干净的盆倒出些细白面,打了两个鸡蛋加些许盐,兑水搅匀。杜桃已经涮了锅,并把水烧开了,杜梅拿双筷子,在面团上狭长的一夹,快速地丢到水里,如此反复,很快沸水里就漂浮出一个个嫩滑的面鱼儿。挨挨挤挤诱人得很。

老櫈头看得目瞪口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碗散发着鸡蛋味的面片儿就好了。

他趁热呼呼啦啦吃了一碗,摸了下嘴,真是美味啊。

“要是加小葱和香菜,味道会更好一点。”杜梅怕老櫈头嫌弃,忙补充说。

“不不不,比我自己做的好太多了。”老櫈头哪有嫌弃的资格,他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

吃饱饭,老櫈头接着做事,杜梅特意拿粗陶罐装了些豆浆,准备带回去给阿爷和母亲,平日里可吃不到这些尖食。

老櫈头感谢杜梅,活做得精心,豆腐不老不嫩,出货也多。

杜梅挑着两桶水养的豆腐,杜樱捧着装豆浆的罐子,杜桃则挎着装豆渣的篮子。三姐妹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豆浆还是热的,杜樱给许氏送了一碗,其他的都给了杜世城夫妇。

锅里的卤味已经凉了,杜梅把肠子肚子连卤一起装在大砂钵里。天气冷,卤水含着胶质很快就冻住了。

面已经发起来了,蒸馒头包子是大活,需要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参与,除了坐月子的许氏。晚饭后,魏氏、周氏、谢氏、杜梅姐妹,甚至杜杏都留在厨房里干活。

下午,魏氏打发周氏到磨房里把2个蒸笼屉子找了出来,她自己又亲自用稻草挽了个和锅一样大的圆草把子。把这个围在锅上,省柴火,更聚气。

杜桂虽小,却是个烧火的老把式,灶膛自然交给她。

周氏负责揉面,揪面剂子,魏氏、谢氏、杜梅、杜樱负责包包子,杜杏虽比杜樱还大一岁,却是个小姐的身子,啥也不会,魏氏就让她把生包子一个个摆到屉子上。杜桃则负责看时间,把蒸熟的包子码到大圆匾子里,这个既要手快还要心细。

魏氏毕竟年纪大了,忙了五六锅,就有点撑不住。

“娘,你回屋歇着,这里有我们呢。”谢氏最会察言观色。

周氏朝她翻了个白眼,做好人谁不会:“是呀,娘,弟妹比去年能干多了,都能包出褶子了。”

魏氏看着一屋子人,见两个媳妇这么说,就不说什么,打着哈欠回屋睡觉了。

“老三家的,你动作快点,锅里的都熟了,你这一屉还差着呢。”周氏把面剂子揪了一堆,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坐着说风凉话,就是不伸手包。

谢氏包包子堪比绣花。馅总是有办法到处钻出来,她的包子上全是“补丁”。

“吃你的吧,当心噎死!”谢氏手上慌乱,嘴皮子却麻溜着呢。

“你不是能说嘛,你倒是有本事做呀,尽装好人!”周氏嘲讽。

“大嫂,我看你是被县老爷打糊涂了吧,难道要娘和我们一起熬夜吗?”谢氏句句含针,刺得周氏体无完肤。

“臭婊子!”周氏的痛处被狠狠踩了,她一把抓住了谢氏的头发,就要开打。

“大伯母,三婶,厨房太小了,你们去院里打吧。”杜梅看着这两个大人冷冷地说。这俩是属斗鸡的吗?见面就掐个没完。

两人互瞪了一眼,谁也不服气,转头各忙各的。

好不容易,一大盆馅用完了,已经快亥时末了。

杜桂太小了,瞌睡的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剩下的面都做馒头,这就全是周氏的活了。

“我的活做好了,你慢慢忙哈。”谢氏皮笑肉不笑地说,拉着杜杏就回自己屋去了。

“三妹,你和四妹先去睡吧。”杜梅看着妹妹心疼不已。

“我没睡,我没睡!”杜桂一下惊醒了,睁着眼睛茫然四顾。

“咦,你们都走了,活还干不干!”周氏可是不能吃亏的。

“谁说不干,我和杜樱在这里就行了。”杜梅不屑地说。

杜桃把杜桂搀走了。

杜樱烧火,杜梅负责锅上,她动作麻利,一点不打磕绊。

最后一锅生馒头切好,周氏连手都没洗,就飞奔走了。

灶上热气蒸腾,厨房里像下着雾。杜梅做事爽利,最后一锅馒头出笼,厨房也收拾好了。

拾掇好馒头包子,锅里坐上水,用砖挡了灶膛。杜梅和杜樱回屋睡觉,只见黝黑的天幕上,月牙儿已西垂。

第34章 以牙还牙

卧床休养了几日,杜大金屁股上的伤已经结痂,可以起床了。杜柱的脚也能下地走动了。周氏一早就把父子四个从床上撵了起来。

乡下人过日子精打细算,铺盖也没有可替换的。这马上过年了,家里难免来客人,总要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才好。另外也图个去晦气除霉运的意头。

今日老天爷赏脸,一早太阳就挂上了。这几日,大房屋里,外敷内服的各种药味都串在了一起,棉絮吸附着难闻的味道。

周氏把被褥都晒在院子里,也顾不上吃饭,吭哧吭哧地埋头洗床单和被里被面。阳光不等人,晚上还等着用呢。

钟毓坐着医馆的马车,年前最后一次来看杜世城,把脉后,他眉头微蹙,按理,药已用了三日,该有点起色才对,他提笔斟酌,重新增减配伍了新的药方。

欠钱不能欠过年,杜梅一直惦记着还上钟毓的药费。她在墙角手帕里拿出100文,害怕不够又多拿了20文。家里其他人并不知道她在医馆赊了药,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她在院外等钟毓。

“先生……”杜梅见钟毓低头拎着药箱出来。

“怎么了?……你娘有事?”钟毓正对杜世城的病症百思不得其解,见杜梅叫他,心里慌了一下。

“我是来还药钱的。”杜梅拿出个绣花的荷包。

“这个不必着急,待你有钱了再还。”钟毓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我有钱,真的。”杜梅摇了下荷包,传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钟毓被杜梅认真的样子惹笑了:“县老爷赏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大金夫妇在县衙领了罚早就传得人人尽知了。终使钟毓性子再冷,也经不住医馆里的伙计聊天时漏的一句半句,都听到他耳朵里。

“我娘的药费多少钱?100文够不够?”杜梅问。

“尽够了。”钟毓收下钱。

“你阿爷的药还缺几味,你随我到医馆来拿。”钟毓说。

“啊,好。”杜梅回身和厨房里的杜樱说了一声,就跟钟毓上了马车。

到了医馆,钟毓把药方交给柜台里的伙计照方抓药,他自己转到后院去了。杜梅站在柜台前,看伙计用戥子称药,一包包扎起来。

一会儿,钟毓回来了,手上拿着个细长的精美的匣子:“梅子,待你娘满月了,每日吃一两片,你们姐妹也可以吃,只是不要贪嘴。”

杜梅不接:“我身上只有20文了。”

“傻姑娘,我先前给你的药哪值100文,加上这个就刚刚好。”钟毓想摸下杜梅的头,但终究忍住了。

“真的?”杜梅虽没尝过匣子的东西,但她敏锐的嗅觉已经捕捉到了芝麻核桃的香甜味儿。

“我还诳你不成?”钟毓认真地点点头。

柜台后的伙计眼睛都瞪圆了,这盒上好的阿胶糕可是医馆的招牌滋补品,年年供不应求,连清河县的富户都下来寻,入了冬要提前半个月预定才有呢。这会儿,从老板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了凑数的了!100文?再来100个100文还差不多。

钟毓抬眼看了眼伙计,眼神里满满地警告,伙计也是医馆的老人了,忙抿唇低头抓药。

“不要一次吃太多。”钟毓把捆成一串的药包递给杜梅,还不忘叮嘱。

“知道了。”杜梅把匣子藏在身上,她瘦,匣子又小,完全看不出来。

钟毓站在医馆门前看着杜梅慢慢走远了。

就在杜梅出门半个时辰里,家里就闹成了一锅粥。

杜梅前脚出门,一脸喜色的废稿就匆匆来了:“三金兄,可在家?”

“废稿兄,一早登门,有何贵干?”杜三金迎了上来。

“走走走,今日里正特安排在他家院里写春联,你快随我去!”废稿一把扣住三金手腕,就要出门。

“兄长莫急,待我唤出小儿同去。”杜三金笑道。

杜家沟是个大家族,杜怀炳是里正也是族长,自然要为族里的人考虑。各家的劳力田地不一样,经济条件也是千差万别。所以为了家族安定团结,杜怀炳总要在年关安排些大家都得益的事,也免得家道式微的人家年关难捱。

让族里的读书郎给每家每户写春联,红纸和墨都是杜怀炳自掏腰包的。往年不拘在哪里写,想要的都可以就近取。条件好的给写字的一些馒头包子米面当润笔费,没有的,也不计较,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另外能被族长选中写字,已是莫大的荣光了。更何况家里供得起读书郎的,条件差不到哪去。

人道,皇家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杜世城在屋里听见废稿和三金的对话,心里对杜怀炳感激不尽,老怀大慰。

他明白杜怀炳把写对联集中放在他自己家里的用意,无非是担心隔壁邻居怕膈应,不要三金写的,让他老脸没处搁。

知他杜世城者,老叔也。三金是杜世城最后的体面了。

换了一身藏青长袍的三金带着杜杰随着废稿意气风发的走了。

对门杜家锁已经结了一年木匠活,在家歇息。今日族长安排~射山湖年关捕鱼,出力的可以多分,实在没有劳力的人家,也会分一条鲢鱼做三十晚上的元宝鱼。但谁不想多要呢,所以除了十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妇孺,全村人都会到场。

“杜叔,射山湖开捕了,借你家的网兜用一下。”杜家锁一身力气,自然是主力。

“不借!我自家还要用呢。”周氏见不得方氏和许氏好,连带着也看杜家锁不顺眼。

杜家锁本是好心,念着二金的情意。借网兜是假,还网兜时,哪能空手呢,少不得把自家的给出去。

他见周氏不识眉眼高低,也不多话,转身走了。

大金和三个儿子在厨房吃饭,听到这话,陡然兴奋起来。在水边长大的男人,玩水是天性,杜家沟的男孩子四五岁就会在水里狗刨了,摸鱼捉虾更不在话下。

大金的屁股刚结痂,肯定不能当壮劳力上船拉网,杜柱的脚虽能走了,碰水却是万万不可的,那只要杜栓和杜桩了。

杜栓急急地扒完饭,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拿上网兜就往外冲,追上杜家锁。杜栓一次也没做过这个,杜家锁就是看二金的面子也要关照他的。

大金父子三人也急吼吼地拿上筐子出门了。

坐在厨房吃早饭,周氏心里那个气啊,为什么三房体体面面地去写字,接受村里人的恭维和夸奖,而大房却要像个泥狗子似的去摸鱼?!

带上棒槌,周氏端着一大盆床单被里,到河边漂洗。她心里忿忿不平,气都撒在棒槌上,直捶的床单水花四溅。

“哎呦,大金家的,你这是要买新的啊。”河边浆洗的人多,旁边一个年纪相仿的妇人笑道。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另一个挤眉弄眼说。

“关你们什么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周氏翻了个白眼。

周围的人不过是开个玩笑,哪知周氏突然翻脸,个个面上讪讪的,一个个走了,其他人也离她远远的,臊着她。

谢氏早上起来,看见母女俩昨儿穿的鞋上沾了许多面粉,吃了早饭,她就拿了鞋和布到河边来擦拭。

河边石阶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在洗衣濯被,唯有自家大嫂旁有空位,她想也没想就下来了。

周氏正在气闷,见谢氏拎着鞋来了,她怕泥水弄脏了她的床单,大力撩水洒在青石板上,意在驱赶她。早上天气冷,先前溅出的水已经结成了薄冰,再浇上水,湿滑地无处下脚。

谢氏一个不提防,脚下一滑,一下子滋溜到河里去了!她不会水,吓得直扑腾,尖叫着连呛了好几口水。

隔壁方氏恰巧也到河边洗衣服,正好看见这一幕,她惊慌地大叫:“不好了,快来人啊,三金的媳妇掉河里了!”

旁边的浣洗的人一下子慌了,都丢下东西来看,有人把棒槌递过去,奈何够不到谢氏。

方氏就近把岸上一户人家晒衣的竹竿拖了来,好歹让谢氏抓住了,众人合力把谢氏拉上了岸。

谢氏湿漉漉地爬起来,一只鞋在挣扎的时候蹬掉了,她冻得唇色发紫,全身止不住地打颤。方氏丢下衣服篮子扶着许氏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听到方氏的惊呼,在院子里绣花的杜杏放下绣棚就跑了出来。

杜杏一见方氏搀着谢氏回来,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直淌,她赶忙往家跑,把屋里的被子展开,又找干净衣物。

谢氏冻得牙齿直打架,杜杏三下两下,帮着把谢氏的湿衣服脱了,又打来了一盆热水。擦了身子和头发,让她睡到床上。

方氏帮着安置了谢氏,才后知后觉自家的衣服还在河边没洗呢,忙折回去。

“娘,你这是怎么弄的?”杜梅看着脸色煞白的谢氏,不过刷个鞋,怎么就能掉到河里去了。

“都…都是…大房…害…我!”谢氏冷得说不全一句话。

杜杏的火蹭蹭的往上冒,平日里大伯母惯会欺负二房母女,现如今开始拿捏三房了,当三房都是软柿子呢。

今儿个不狠狠地还以颜色,以后不知道怎么找茬呢。杜杏这样想着,一转身愤愤地出去了。

谢氏爱美,身子单薄,蜷在被窝里直哆嗦,也管不了杜杏做什么去。

杜杏在院里汲了满满一桶井水,拎起水桶,对着周氏晒的被褥挨个就泼了上去。水沁到被褥里,也有的顺着淌下来。

杜杏看着晒被褥的地上很快积了一滩褐色的水,满意地拍拍手。

杜樱领着两个小的在厨房,被杜杏疯狂的举动吓到了。杜桂惊异地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第35章 再提分家

谢氏狼狈地回家了,周氏在众女猜忌的目光里,不疾不徐地洗好了床单被里被面,端着盆回家了。一进院子就看见积在地上可疑的水,她上前一摸被褥,气急败坏地大叫:“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这叫我们晚上怎么睡!”

谢氏滑到河里,虽然不是周氏推的,但与她也脱不了干系,周氏原以为不过是和谢氏再吵一架,却不知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杜杏竟是狠角色。

周氏火往上涌,直扑三房的屋,杜杏站在门口一把拦住。

“你这个丫头片子,肯定是你干的!”周氏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子来了。

“就是我干的,你害我娘落水,我只是弄潮你的被褥,这还算是轻的!”杜杏叉着腰瞪眼说。

“看我不撕了你这个小贱蹄子!”周氏没想到杜杏承认得这么理所当然,心里恼怒,也不顾长辈的身份就要上来撕扯。

周氏的巴掌只差一点就要招呼到杜杏的脸上,没想到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剪刀对着她的手掌心刺过来了,吓得她半路紧急缩回了手。

“好哇,秀才公养出个女罗刹来了!”周氏打不着,索性扯开嗓子骂。

“你这是想杀人呢,我让你杀,让你杀!”周氏低头就往杜杏身上拱,她料定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不敢真见血。

果然,杜杏刚才是情急之下自卫,现在被周氏的撒泼弄得不知所措。

“大嫂,你害我还不够,还想坏杏儿的名声,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谢氏从床上爬了起来,悠悠地说。她的面色因为受寒一片惨白,身体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呸,你少装可怜,你自己滑到河里,倒赖上我!你女儿把我的被褥全浇湿了,你还想袒护!”周氏嫌恶地看了谢氏一眼。

“要不是你故意,我怎么会滑!”谢氏的嗓门也拔高了。

……

两妯娌大声吵架,早已吸引了左邻右舍,因为今天村里又写对联又捕鱼,家家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家,院门外有人朝里张望。

睡在正屋的杜世城忍无可忍,这个家多年维护的的体面,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当成猪尿泡轮番踩踏了。

魏氏正要出去喝骂,却被杜世城一把拉住,他自己出去了。

“要想分家,也等吃了明天最后一顿饭!”杜世城站在堂屋门口,对两个吵成一团的媳妇说。

杜世城的声音并不高,反而有点哑哑的,但听在周氏谢氏耳朵里却是平地惊雷一般。

“爹,杜杏把我屋里的被褥都浇湿了!”周氏扯着谢氏的衣服。

“爹,是她先害我掉河里的!”谢氏也不示弱的反揪着周氏的衣领。

听了杜世城的话,慌乱的魏氏拉拉他的衣袖:“当家的,分家闹不得,你别说气话!”

“你眼瞎啊,看你把这个家管成什么样子!”杜世城对老妻也是一肚子怨言,他指指斗得如同乌眼鸡似的两房媳妇,没好气地说。

“杵在这做甚,该干啥干啥去!”魏氏被杜世城骂,这口气只能出在媳妇们身上。

见婆母都被骂了,周氏谢氏各自松了手,灰溜溜地散开了,谢氏继续捂到床上,周氏则把洗的晒上,再处理被褥上的水。

太阳升高了,阳光直射到堂屋,依旧站在原处的杜世城眯了眯眼。

当年就是看上周氏人高马大屁股肥,是个能做活会生养的,才三媒六娉地娶了给大金做媳妇。一晃小二十年了,这在家做老巴子的骄横劲一点没改,反而变本加厉了。

杜世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日大金脱口而出的分家,一定是周氏撺掇的。他的儿子他清楚,那就是个属算盘珠子的,不拨不动。他那榆木脑子什么时候活泛过?

再说谢氏,县城里的破落户,市侩狡黠。但拗不过三金喜欢,谢氏嘴甜会来事,能哄老婆子高兴。这一房原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下田下地做活,只要给杜家争脸,光耀门楣就行了。可现在也是不省心。

杜世城转念想到二房,这家里的种种变故,都是二金出了事以后发生的。好比一间屋子抽了梁,倒是迟早的事。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呢?

二房的许氏性子温婉,行事规矩,虽说是二金半道捡回来的,却浑然不像农家女,也不似谢氏市井般招摇。起初问过,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竟不了了之了,身世来源倒成了个迷。

二房一屋子的丫头,按他在家的留意观察,也不似老婆子说的那般懒惰,家里的活十之八九都是她们做的。

杜世城把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在心里过了一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罢了,与其以后闹得不可开交再分家,还不如趁现在还没撕破脸皮,好歹以后还讲点父子兄弟情义。

“孩他爹,你真……”魏氏眼巴巴地看着杜世城,欲言又止。

“你不也看到了吗?纸哪能包得住火!”杜世折回房里。

周氏心不在焉地整理被褥,眼角余光偷瞄公爹阴晴不定的脸,心里直打鼓。上次大金说到分家,直接把公爹气得吐血了,到今天还没好利索。这次要再出点什么事,婆母会不会直接让大金休了她呀?

过了一会儿,周氏见公爹没什么事,转身回屋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只觉得家里不能待,挎上篮子到射山湖找儿子去了。

谢氏听见分家两字,先是一懵,后来躺在床上,心里一合计,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住一起,上头有公婆管着,下面有妯娌盯着,吃、喝、玩处处掣肘,她早就厌烦了。若是以后只有四个人,手上有收租子的活便钱,地里有粮食,自己当家做主,这日子还不美翻了!

杜梅回到家,院里静悄悄的,只见到满地的水渍横流,不禁皱了皱眉。这里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灾祸现场一般。她把药放在厨房吊着的篮子里,就回了自己屋。

三个小的都在屋里陪着母亲,见大姐回来了,争抢着向她述说刚刚发生的事。她们叽叽喳喳地东一句西一句,把杜梅吵晕了。

“三妹四妹,你们别说了,让你们二姐说。”杜梅打断她们。

“哦。”杜桃和杜桂关上了小闸门。

“是这样的……”杜樱绘声绘色地把刚才的事完整地说了一遍。

“外面的水是杜杏泼的?”杜梅有点不相信,她这个堂妹看着斯斯文文的,性子却这么烈?

“那还有假!四妹的嘴都张成这样了。”杜樱指着杜桂,学了她的样子。立刻招来杜桂抗议的小拳头。

三个小的,笑笑闹闹地滚到床上。

“梅子,你别担心,分家就分家。你爹虽不在了,你阿爷也不能把我们撵到外头去,我多接点绣活,有手有脚的,饿不死。”许氏看出杜梅脸上的担忧,拍拍她的手。

杜梅转头看自己的母亲,她父亲走了,母亲不知哭了多少回。以致杜梅一直觉得在这个家里,最需要保护的就是她娘了。但就在刚才,她第一次觉得,她的母亲才是她们姐妹最坚强的后盾。

“娘,您放心,我有法子的,一定会带您和弟妹们过上好日子的。”杜梅往许氏怀里偎了偎。

“嗯。”许氏只当杜梅说的是宽她心的话,也没往心里去。

怀里一个硬物抵着杜梅,她这才想起,钟毓给她的匣子。

“娘,我把药钱给钟大夫,他还给了我这个,说是给你吃的。”杜梅从怀里抽出了匣子。

“这是钟大夫给的?”许氏见了匣子,眸色闪了闪。

“是,他让你出了月子吃,还说我们也可以吃,但不能吃多。”杜梅把钟毓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告诉你,这是什么了吗?”许氏摩挲了下匣子问。

“没说,说是100文买药还有剩,就补上这个。”杜梅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不就是芝麻核桃酥嘛,母亲神色怎么这么凝重。

许氏看过杜梅拿回来的药,她是按十多年前价格估的一百文,现如今鸡蛋都要一文一个了,药材也不知道涨没涨价。

“你总说钟大夫钟大夫的,他叫什么?多大年纪?”许氏想不明白,这个钟大夫为什么把上好的阿胶糕白送给她。

“他叫钟毓,三十多岁吧,上次生弟弟,多亏他呢。”杜梅摸摸杜松越来越胖的小手。

上次许氏生产已经精疲力竭,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哪还看得清?

三个小的,看见匣子精美,也不闹了,都凑上来看。核桃芝麻的香味,让人垂涎。

“既然拿回来了,就吃吧。”许氏把疑问压在心里。

她打开了匣子,只见一片片黑色的薄糕整整齐齐地码着,她给四个女儿一人一片。杜梅折了一半硬塞到许氏的嘴里。

糕在嘴里慢慢化开,唇齿留香。许氏的脸色巨变,诧异,恐惧,惊喜……

许氏又把匣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反面发现余济堂制。

“钟大夫的医馆叫余济堂吗?”许氏问。

“不知道,应该是吧。娘,你怎么知道的?”杜梅好奇地问。

“这里写着呢。”许氏指指小字。

她把所有人,哪怕十多年前的人都回忆了一遍,找不出一个姓钟的。可这阿胶糕明明是济世堂正宗的口味,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十分确定。可济世堂早就被查封了啊,许氏心里有些许不安。

“娘,你认识字?”杜梅惊诧道。

“是啊,小时候跟先生学的。过年闲的时候,我悄悄教你们,只不许说出去,会被你们阿奶骂。”许氏笑道。

“好啊好啊。”四姐妹高兴地说。

“快去做午饭吧,你们三叔对联差不多要写好了。”许氏催促,今天大房三房闯了祸,杜梅姐妹可不能再惹人不高兴了。

第36章 射山湖捕鱼

家里杀了猪,磨了豆腐,蒸了包子馒头。饭做起来,就比平日省事得多。

豆腐、猪血、腌菜热乎乎炖一锅,再炒一盘腌萝卜干,热一屉包子馒头,配玉米粥刚刚好。

当厨房里的水汽刚刚漫开来,春风满面的三金就带着杜杰回来了。

当三金再从自己屋里出来的时候,却是乌云覆面,一脸愠色。

“爹、娘,秀秀若有做得不好的,你们尽管管教,分家的话休要提了!”秀秀是谢氏的闺阁小名,三金吃饭的时候对杜世城说。

杜世城心里动了一下,他们两口子打小就偏疼这小儿子,今日他能说这样的话,也不枉供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这是迟早的事。”杜世城淡淡地说,语气却是不容反驳。

“爹!这要是分了家,我们还怎么有脸在村里待!还不被人笑死了!”父母在,闹分家,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大房一家还在射山湖没有回来,杜梅姐妹只埋头吃饭,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再说,二哥刚没了,二嫂带着一群女娃娃和一个婴孩,这要是分了家,恐怕……”停顿了片刻,三金又继续说。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脚背一疼,谢氏跺了他一脚,朝他瞪眼睛。

“一切等过了年再说。”杜世城把谢氏的眼神看在眼里,他也不想在小辈面前说这些。

杜梅听出三叔对她们母女的同情,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连玉米粥都咽不下去。

“捡鱼去喽。”院门外传来一群孩子的稚嫩呼唤声。

“阿爷,我和杜樱也去湖边看看。”杜梅听着外面的声音,如蒙大赦,几口吃完了粥。

“嗯,去吧。”杜世城看了她一眼。

“大姐,我也想去。”杜桃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也是。”杜桂咬着筷子。

“你们太小,掉到湖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乖乖在家,把锅碗洗了。”杜梅摸摸她们的头说。

三婶落汤鸡的样子,两个小的也看到了,见杜梅这么说,就不作声了。

谢氏狠狠咬了口包子,虽然她知道杜梅不是故意影射她,但她心里一听到湖啊河啊水啊就莫名打颤,这是留下心理阴影了。

说话间,杜樱已经吃了粥,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就跟杜梅俩挎上桶出门了。

“姐,你说,会真的分家吗?”杜樱担心地问。

“樱子,你怕吗?”杜梅不答反问。

“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做什么,我都不怕。”杜樱咬咬嘴唇。

“放心吧,我们会过上日子的。”杜梅现在还不能说出她的计划,只能先给妹妹吃个定心丸。

“嗯。”三个小的一向以杜梅马首是瞻,杜樱也不深问,只欢欢喜喜地答应。

射山湖到了,今日捕鱼是全村的大事,家家户户能来的都来了。

一大早杜怀炳把家里写对联的事交给儿子,自己亲自到湖边现场指挥,杜钟、杜家锁、张屠夫、杜栓还有村里其他四个水性好的青壮年是上船拖网的壮劳力。

两只木船试水,整理鱼网,准备鱼具,协调配合这都是费时费脑的事。

两只船各有四个人,在湖中往两边布网,站在两边岸上的人,用竹篙奋力击打水面,把水底的鱼惊起来,赶往张网的水域。

一时间湖面上银鳞翻滚,更不时有大鱼跃出水面,引得岸上人群不断地欢呼。

射山湖是个野湖,湖里的鱼也是随上游的水来的,杜家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平时不在湖里大肆捞鱼,一年只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捕捞,够全村人分就行了。如果捕到鱼苗还放回去继续养,所以湖里的鱼长得又大又多。

约莫两刻钟,两只船开始收网,往岸边拉,越到浅水区越费力,水渐渐少,网里兜着挣扎的鱼,岸上又下来四五个穿着齐胸皮裤的男人帮忙拖拽。

专门有人把鲢鱼和青鱼按大小分开来装在大水缸里,剩下的不到一斤的鲢鱼苗、青鱼苗会扔回湖里。而鲫鱼和各种杂鱼无论大小都一股脑儿用桶打倒在岸上草从中,然后再理网、下网,这都是非常耗时间耗体力的活。

今天参加捕鱼的主要劳力,中午由杜怀炳管饭。饭菜是在离湖边最近的一户人家做的。一大盆萝卜烧肉,头网打上来的鱼,一锅青菜豆腐,糯米饭管够。

杜梅和杜樱赶到的时候,正是第二网上来,杜家锁正把鲫鱼杂鱼往岸上倒。姐妹俩埋头眼疾手快地捡,如果动作慢,就会被淘气的男孩子抢走了。

岸上人头攒动,叫声、笑声、骂声不绝于耳。每个人的鞋上、身上、脸上全糊上了泥水。

捕鱼的歇晌吃饭,在岸上耗了一早上的人也陆续回去吃饭,杜大金和周氏带着两个儿子拿着鱼也回家了。

杜钟是主要劳力,杜怀炳怜悯他家里没个烧火做饭的,就让杜树和他们一起吃了,添人不添菜,添双筷子而已。

黑妞难得见这么多人,兴奋异常,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见到杜梅,更是人来疯,直接扑到她的身上。

“乖啊,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了。”杜梅摸摸黑妞的头。黑妞听不懂她的话,只拿黑乌乌的眼珠子看她。

杜树吃了饭,见她们姐妹来了,也高高兴兴地和她俩站在一处说话。

“汪~汪~”在草地里打滚的黑妞突然惊慌失措地叫。

“怎么了?”杜梅杜樱和杜树正看着杜钟他们又下湖布网,听见黑妞叫得怪异,都转过头来看。

只见黑妞用前爪拼命拨弄一个黑青色的石头,甚至呲牙咧嘴准备咬,却又无从下口,十分焦急。

“哈哈。傻黑妞,这是只乌龟!”杜树大笑不止。

杜梅杜樱也跟着笑起来,杜梅搂着黑妞,顺顺它乌黑发亮的毛,安抚它的情绪。

杜樱把吓得头和四肢都缩进壳里的乌龟从草丛中捡到身边,这肯定是和鱼一起打捞上来的。这东西一身硬壳,没什么肉,捡鱼的人不会要,一定是嫌碍事,一脚踢出去的。

“姐,你快来看,这龟壳上刻着什么?”杜樱惊奇地说。

“咦。”

“是哦。”

“不认识诶。”

杜梅和杜树凑过来看,三个小脑袋加一个狗脑袋,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杜梅决定把这个带回去给母亲看看,她娘都认字,岂能不认识这个?

又一网鲜活的鱼上岸了,有杜树帮忙捡,杜梅姐俩的桶都快满了。

杜家沟有百多户人家,今年射山湖的鱼长得大,捞了三网也差不多够分了。杜怀炳见天色不早了,就宣布结束捕鱼,在湖边把鱼分到各家各户。

家家户户都知道今天要分鱼,都是有备而来。每户一条鲢鱼,三十晚上年夜饭,饭桌上的必备,图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人口多的人家还多分一条青鱼。

每家每户几口人,今年这一年是嫁女儿还是娶媳妇,老了人还是添了丁,杜怀炳心里自有一本账。村里人也服气他分得公平,不吵不闹,拿了鱼,欢欢喜喜回家了。

参与捕鱼的壮劳力除了上面该有的,还会把剩下的鱼再分一分。这也是对他们多付出的劳动的一种补偿,村里人也没什么意见。

二愣子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腆着脸对杜怀炳说:“族长,你看我家里,老娘来不了,我又这样,您分我一条鱼,不够啊!”

杜怀炳知他家里艰难,要不是村里写春联,他家连红纸都买不起。地里也就是些青菜萝卜,过年就指着分点鱼算荤腥。但按风俗,年夜饭上的元宝鱼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要等到正月十五才可以吃。这可就真难受死他了。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岸上都倒了十来桶鱼,哪怕动作再慢,捡四五条鲫鱼做一碗菜还是不成问题的。

“刚才大家都在捡鱼,你到哪里去了?”杜怀炳沉着脸问。

“我老娘病了,我在家看她呢。”二愣子眼珠一转说。

“这会儿,你倒孝顺起来了。”杜怀炳看二愣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家躲懒睡觉的。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早点来吧,你偏要挺尸,这会子,连个鳞都没了!”远远的,二愣子的娘曹老太提溜着根棍子急急地来了。

一看露馅了,二愣子也不嫌寒碜,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拉着杜怀炳的衣角说:“族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然我就要被我娘打死了!”

杜怀炳心里虽憎恨二愣子不学好,但他是族长里正,也不好不管他。并且又怕这小子日子真过不下去,再学坏了,在乡里偷鸡摸狗,那就更了不得了。

此时,曹老太已经赶了来,见湖边人已经走了差不多,船和渔网鱼具都收起来了,她气得举棍就打。二愣子抓着杜怀炳的衣服转圈,躲避她娘。

“好啦。成何体统!”杜怀炳平白挨了曹老太的几下棍子,心里恼火。

“族长啊,他爹和他大哥死得早,我不管教他,对不起杜家列祖列宗啊。”草老太带着哭腔说,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这还有一条给我的青鱼,你们拿去吧。楞子,以后要学好上进。”杜怀炳知道曹老太又来卖惨,所以不等她哭诉,赶紧打发他们。

杜梅和杜樱带着鱼回了家,杜栓分了二条鲢鱼和一条青鱼。加上大金他们捡的,也有两篮子鱼了。

杜世城在厨房里看看那些鲫鱼和杂鱼,心里一酸。去年是二金和大金上的船,光分的大鱼就有一大盆。根本看不上这些肉少刺多的杂鱼。

“叔,在不在家?”杜钟在院门外问。

第37章 两味鸭肴

“阿钟,门没闩,你自己进来吧。”杜世城回回神说。

杜钟手里提着一条大青鱼进了屋。

“你这是做什么?”杜世城惊讶地问。

“没啥,家里鱼多,就我和小树两人,吃不完,送给你们一条。”杜钟把鱼放在那一堆鱼上。

“这是怎么说的,这天冷,腌起来,开春吃。”杜世城坚决不想收,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施舍给杜钟,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收他东西了?

“您给我那么一大块肉,我腌了一些,家里还有鱼,够了,够了。”杜钟也不善表达,一边摆手,一边退出去,回家了。

杜世城看着鱼发了会儿愣,自己这是老了,不中用了?

杜梅杜樱姐妹光收拾这些鱼就用了一个时辰,两个人双手都冻麻了,手上的皮肤都泡得发白了。

杜梅把鱼挂在厨房廊下晾着,热热地喝了一碗杜桃和杜桂煮的南瓜粥,浑身才从冰冷寒意里缓过来。

按着魏氏的指挥,杜梅把两条青鱼和一条鲢鱼腌了起来,留一条小一点的鲢鱼明天做元宝鱼,其他的鲫鱼和杂鱼,拣大的腌了几条,其他的明天做了吃。

这天晚上厨房烧了好几锅水,一大家子挨个在自己屋里洗了澡。捞鱼的满身腥味,在家的也要洗旧迎新,连杜松这个小不点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大年三十,一年里最隆重的一天,也是忙年的最后一天。

周氏和谢氏经过昨日,都老老实实地像鹌鹑一样,一早就待在厨房里帮厨。婆母魏氏也打起精神把一大家子指挥地团团转。

年三十这天一定要炸肉圆、藕圆、豆腐圆子,预示着圆满和团圆。一大早,杜家沟家家户户的砧板都被斩的砰砰响。就连二愣子家也用族长给的青鱼做了汆鱼圆和蔬菜圆子。

做肉圆最大的功夫就是刀工,这个活谢氏是做不下来的,她上次剁包子馅,胳膊酸了好几天。魏氏心里也有数,就安排做惯农活,有力气的周氏干。

藕圆子不是用刀剁的,是在一块打了很多细小钉眼的铁板上擦出来的。这个活倒是适合谢氏和杜杏。

杜梅和杜樱抬了筐去地里挖蔬菜,冬日平时都是在田野里挑野菜,地里的菜轻易是不动的,就是留着过年吃。

乡下风俗,初一到初五,不作兴到田间地头去劳作,镰刀锄头不能动用,甚至针线剪刀都不能拿。所以年三十就要把后面几天吃用的菜全砍回家备着。

青菜萝卜是大头,芹菜、大蒜、芫荽、菠菜等等也少不了。杜梅和杜樱很快就抬着满满一大箩筐菜回来了。两人又把这些菜一一择干净备用。

杜桃正在井边清洗一摞子碗盘碟子茶杯,这些只有在过年才会拿出来招待客人,杜桂则老练地坐在灶间烧火。

两只老鸭已经被魏氏杀了,还等着杜梅姐妹拔毛。

从来不插手家务的杜世城,把秋天收的葵花籽和花生摊在院里竹簸箕里晾晒。晚饭后,这些都要炒熟,招待过年来的客人。

杜栓在磨房里赶着黑骡子磨糯米粉,糯米比粳米黏,但产量少,一般人家舍不得拿田种这个。杜家也就种了半亩,除了端午节包粽子,就是留着过年做粑粑了。

杜柱和杜桩拿着炒熟的芝麻去族长家的舂(音冲)臼排队舂芝麻研。

所谓舂臼,就是一整块大青石中间掏成漏斗状,把要加工的食物放在底部,用一根同样的青石舂锤一下下砸,直到食物碎到想要的程度。

至于芝麻研,就是把熟芝麻研碎得很细很细,拌上白糖,用来做糯米粑粑的陷。

族长家的舂臼是个老物件,不仅可以舂芝麻盐,还可以舂断奶小孩吃的米粉,以及一切想要捣碎的食物。

舂臼经过一代代人的频繁使用,早已四壁顺滑,光亮照人,若仔细闻,还能嗅到各种食物叠加的香味。

年三十这一天仿佛是约好的,家家都要拼在一处凑热闹。大人说笑,小孩打闹。有心计的妇人还要暗地里相互比较。多的比少的强,黑芝麻比白芝麻好,新芝麻比陈芝麻香。

杜杰难得在不是饭点的时候,出现在厨房。他正拿着个旧钵子在小炉子上熬浆糊,过会儿要用来贴天钱儿和对联福字。瞧他抿着嘴认真搅拌的劲,竟是和读书写字一样的。

穿着长袍的三金,把袍角掖在腰带上,费力地和大哥把一袋稻谷和一袋油菜籽抬上了牛车。大金赶着牛车,三金第一次出门去舂米和榨油。

舂米榨油应是腊月里做的事,但杜家事情接二连三不消停,这事就耽误了,家里也不是等米下锅,不过是图个米满缸油满壶富裕的好兆头。

舂米和舂芝麻的原理是一样的,不过不是靠人的胳膊用力,而是用脚踩的,然后在一个仓里,用手摇的木扇把米和糠分离开来。

榨油则是把菜籽装进一个长条的麻布包,码在一个凹槽里,上面放上大小不一的木块,榨油的人不断往这些木块中加塞,直到在凹槽下端沥出黄澄澄的菜籽油来,顺着导流槽流进油桶里。

舂米和榨油都是体力活,现在是忙季,需要来加工的人参与帮忙。大金的屁股还没彻底好,所以舂米是三金踩的,他虽没做过农活,但毕竟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一时的蛮力还是有的。

把米油糠渣搬上车,大金又去买了些二踢脚炮仗和挂鞭。回家的时候,三金只觉双腿坠胀,如同灌了铅一般有千斤重。他想起往年这些活都是二哥一人做的,不禁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

家里早已是油香四溢了,应该说是整个杜家沟都浸在油香里。过了晌午,家家都开始炸圆子了。杜家是魏氏亲自站锅,团圆子。

很快一个个圆溜溜金灿灿的圆子就在匾子里排起了队。三种圆子按个头大小很好分辨。

就着油锅,又炸了些面果子,这是一种消闲的小吃,预备着过年给来拜年的小孩子吃。

油锅里的油不多了,最后炸小毛鱼。昨天最小的鲫鱼和杂鱼,略腌一下,一个个裹上湿面粉,挨个顺锅边溜到锅里,滋滋作响,一会儿就从锅底冒出一个鱼形的面团,魏氏等它们炸得金黄焦脆才捞出来。

这是可以直接吃的,外脆里嫩,连鱼骨头都是酥的。不要说孩子馋,就是周氏和谢氏都趁婆母不注意,偷吃了好几条,魏氏只当看不见。

油锅撤了,就要正式烧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了。厨房又回到杜梅的手上。

元宝鱼、红烧鱼、萝卜烧肉、青菜豆腐、烩三元、干切肚片、大蒜炒肠段、酸笋子猪肺。这是年年都做的菜,杜梅做起来,也毫不费事。

只两只鸭子,不知道怎么做。

在大顺朝,人们普遍不爱吃鸭子,嫌它有股子腥臊味。这两只鸭子阿奶都养了三四年了,杜梅自己没做过,也没见母亲做过关于鸭子的菜。

杜梅趁锅上烧着肉,进屋去向母亲请教。

“你奶把鸭子杀了?”许氏有点吃惊。

“是啊,阿奶说,鸭不下蛋,白浪费粮食。”杜梅闷声说。

“鸭子性寒,有滋补、止咳化痰的功效。你阿爷刚好肺热咳嗽,你炖锅鸭汤吧。”许氏出主意。

“可是鸭子一股味儿。”杜梅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如果炖一锅臭汤,肯定会被阿奶骂。

“鸭子的腥膻味在屁股上,多切掉一点,就没有味道了。”许氏看着杜梅一筹莫展的样子,摸了摸她的手。

“鸭肉改刀斩成大块,加姜烧酒煸炒,去掉血沫子,再放到砂锅里加姜八角等佐料炖,放心,一定是很鲜的味道。”许氏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总不能两只都炖吧?”杜梅又有了一个疑问。

“也可以红烧麻辣鸭块,多加辣椒花椒黄豆酱,因为鸭肉是寒性的,中和一下,小孩子吃了也不会上火。”许氏又给杜梅支招。

“要不行,我到厨房去吧。”情急的许氏想掀被子起来。

“别起来了,娘,你不能见风。我知道怎么做了。”杜梅忙一把按住了母亲。

杜梅按母亲教的方法,果然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两种不同的鸭香味。

一种清淡绵长,在慢火熬煮中,透露出鸭肉最本真的味道,清冷却又延绵。宛如老人的内敛和沉静。

另一种浓油赤酱,麻和辣的味道,起初相互争锋,而后,在彼此的消磨中,慢慢融合,辣得通畅,麻得舒爽。恰似青年的热情和力量。

院里其他做事的人,眼光都忍不住往厨房瞟,明明都是鸭肉,怎么能做出如此天壤之别的味道来?路过院门外的邻居也好奇地望了望。

杜家沟人家家都在极力做出最美味的佳肴,这是家庭主妇们不露声色的较量。偏偏杜梅做的这两道鸭,味道隽永又霸道,鼻子尖的人就差循着味找来了。

“咚咚咚。”不知谁家抢先放了二踢脚,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挂鞭响。

这一开了头,村里就像猛兽出了栏,鞭炮齐鸣,火药味差点盖过了饭菜香。

大金正带着三个小子贴春联天钱儿。听见外面放炮,忙丢下活给杜栓。急急地把二踢脚排在院门口,找跟细竹竿拴上挂鞭。

三兄弟早等着这一刻,三下两下就把剩下的贴好了。迫不急待地看着父亲用火折子点着了引线。

“咚。”二踢脚飞了起来,院子上空爆出一个亮闪闪的光点,炮仗旋即一个鹞子翻身,“咚”,又炸了一次。只眨眼的工夫,亮光就熄灭了,废屑残骸像天女散花似地飞速的落了下来。

杜世城脸色不明地盯着飞上天又掉下来的炮仗看,放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等杜栓挑着竹竿放挂鞭时,他却折回屋里去了。

第38章 团圆饭上的不团圆

新桃换了旧符,除了二房屋,其他几个屋都贴上了对联,囤稻谷的仓上也贴着一个丰字,门框上的天钱儿更是被风卷起又放下,缱绻绵绵。

杜梅姐妹配合默契,已经陆陆续续把冷盘热菜大荤小炒都做好了。

魏氏拣了七碗菜,装上三碗饭,一起端到堂屋祭祖。男孩子跪着烧纸钱,嘴里还不断祷告,女孩子和妇人只能站一旁看,待纸钱燃尽了,杜世城领着按顺序一个个磕头。

杜梅和杜樱一早去砍菜的时候,已经在村西头买了纸钱给他爹另烧过了。

忙过了这些,太阳已经西垂,一轮月牙儿挂上了深蓝的天幕,鸡上窝,牛卧槽,杜家也开饭了。

今天是年三十,除夕,讲究的是团圆美满,许氏抱着杜松也到厨房来吃饭。

以杜世城老两口为首,男人们坐了一桌,女人和孩子又另坐了一桌。每桌十二个菜依次端了上来。男人桌上喝的是热好的烧酒,女人桌上则放着秋天做的葡萄酿,也就是周氏和谢氏端了杯。许氏不能喝,杜梅姐妹和杜杏是女娃娃,自是不沾的,就每人一杯糖水。

“吃了三圆,连中三元。”笑眯眯的魏氏边说边给杜杰舀圆子。

“嗯。谢阿奶。”杜杰站起来恭敬地举碗接了。

杜世城也给三金搛了酸笋子,笋子有节,图个节节高的意头。三金知道他爹还盼着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考上个举人,光宗耀祖。

老两口也给大金父子搛了菜,又说了些吉利话。

一家人举杯共饮,这年夜饭才算正式开始。

肉香酒热,一家子吃吃喝喝,说说村里的趣事,田里的收成。他们都尽量不提二金,免得坏了气氛,不吉利。

四个孙辈的男丁受抬举坐在男人席上,却是不能喝烧酒的。大房的三兄弟眼馋,吃到半中,到母亲桌上讨了葡萄酿来喝,大金见父亲不恼,也就随他们去了。杜杰毕竟比他们小,又是个斯文的,就只和女孩们一样呡糖水,吃菜喝汤。

杜世城身上不爽利,心里也不畅快,只是碍着过年,言语上不表现出来。酒量却是大不如前,和两个儿子喝了三五杯,就摆摆手,不斟了。

桌上的菜他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搛了吃,却十分喜好那碗鸭汤。鸭汤是砂钵子煨的,小炉子上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早就骨酥肉烂,又加了干的雷蘑,清爽里暗含甘甜。杜世城不知不觉喝了两碗汤,又吃了些肉。

牙口好的,像大金一家爷几个就偏好麻辣口味的了,喝烧酒已经是从喉咙辣了一路,再加上鸭块的麻辣鲜香,整个腔子里都似点着了火。

可没办法啊,那滋味太过诱人。因为是老鸭,肉质紧实,饱蘸汁水后很有嚼头,手停不下来,嘴也不肯歇,也就只好等吃过了瘾,再灌茶水灭火。

杜世城自生病起,胃口就小了,见一家子埋头闷吃。他站起来打算回屋,没他在这里镇着,儿孙们可能吃得更尽兴些。

这可能是这一大家子最后一顿团圆饭了,他心里有点堵得慌。

魏氏见当家的要走,也站了起来,想要搀扶他。

杜世城最厌烦老婆子的这个举动,仿佛他是七老八十风烛残年似的。他甩开了老妻的手,自己朝门口走去。

他走过许氏身旁,只见杜松躺在许氏怀里,睁着黑漆漆的眼眸望着他,杜世城不禁心中一恸,伸手想抱抱这婴孩。

许氏见公爹突然想抱孩子,赶忙小心翼翼地把杜松托交到老人的手里。杜世城一手环抱于怀中,另一只手粗粝的指腹抚摸了下孩子娇嫩的脸颊。

这孩子出生到今日整七天了,早不是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他脸上皮肤长开了,粉嘟嘟的,那双眼睛又圆又亮,双眼皮的痕迹很重,头发乌黑绵密,这是最像二金的一点了。

杜世城一脸怜爱慈爱,杜松也不认生。在阿爷的怀里,不哭不闹,自顾自吸吮自己的手指头,偶尔咧嘴笑一下。

杜世城看痴了,仿佛回到二金刚出生的时候。他摇摇头,把孩子还给许氏说:“好好带。”

“嗳。”许氏接过孩子,屈膝福了福。她心里也是痛的,只是今日不是伤心的时候,她是晚辈不该惹出老人的眼泪来。

“你们今日尽兴吃吧,赶明儿来了客人,妇道人家就不能上桌了。”魏氏叮嘱了一句。

“和气菜,你们多吃吃。”魏氏看了周氏和谢氏一眼。

所谓和气菜就是什锦菜,芹菜、大蒜、菠菜、百叶等,加上泡发的山上捡的蘑菇干,分开炒熟再拌在一起,互相交杂,相互缠绕。

周氏和谢氏,自然知道婆母意有所指,不过是叫她们妯娌和睦,不争不吵,来年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两人脸俱是红到了脖子,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喝葡萄酿上脸了。

两位老人回了自己屋,厨房里没人拘着,一时间座位随便坐,更把两桌喜欢吃的菜都并到了一处。

杜梅见厨房里还有一阵子闹腾,她们姐妹吃好了,就簇拥着许氏回自己屋待着了。

“三弟,咱家这日后,就指着你和小杰发达了。嗝……”大金喝得满面通红,一把握着三金的手说。

“大哥,家里还得你照应,我也就是识几个字。”三金酒量浅,此时已有六七分醉了。

“我们两个自是没得说,只可惜了老二……”大金心里一酸。

“咳咳,灌几杯黄汤,就不知道今儿是啥日子了!”周氏及时拦住了话头。

大金一下子惊了,酒醒了一半,借搛菜,把话咽了回去。

“弟妹啊,咱们妯娌喝一个。”周氏人高马大,喝葡萄酿跟喝糖水似的,脸上不显分毫。

喝了酒的谢氏,粉面桃腮,她盈盈地举杯在周氏的酒杯下方碰了一下:“大嫂,以前的事,过去不提了。以后咱们好好过,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嗯,这才是一家子的和气。”三金陪了一杯。

大房的三兄弟喝葡萄酿不过瘾,撺掇着杜栓喝烧酒。杜栓趁他爹兄弟俩推心置腹说话的空档,偷倒了一杯。三兄弟分着喝,个个辣得直咋舌头,急忙拿葡萄酿当糖水漱口。

杜杰看着三个堂哥,心里冷笑:“若日后有了出头之日,可要离这三个土狍子远远的,丢不起这个人。”

杜杏撇撇嘴,昨儿大伯母差点要把她拆吃入腹,现在又假模假式和母亲亲昵地喝酒,这不知又唱的哪一出?

大金酒喝畅快了,就卷了烟来抽。三金平时不抽烟,今天两兄弟聊得投机,从光腚玩泥巴一直聊到结婚生孩子。

他看大哥烟抽得欲死欲仙,情不自禁也要来一支。看他笨拙的卷烟的样子,大金笑,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烟,塞到三金嘴里。自己飞快的又卷了一根,就着三金嘴上的烟点着了。

三金没抽过烟,被大金用力一嗅,烟丝烧旺了,一口烟直奔他的口腔,冲、辣、呛,三金很没出息地大咳不止。

“还是不是个爷们了?”大金笑着拍拍三金的背。

谢氏作势要把他的烟掐了,三金却偏身让了,他学着大金,居然也抽得像那么回事。

“要不要再来一支?”大金调侃。

“大哥自便,自便。”三金连连摇手,他的舌头都麻了。

一屋子烟味,杜杰和杜枣相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回自己屋了。

杜栓三兄弟也已吃到了喉咙管,再也塞不下了。三人在院里嗤小炮玩,小炮是挂鞭上掉下来没炸的。

厨房里只剩大房和三房的两口子,周氏和谢氏也已吃饱。见两兄弟像话唠似的,喋喋不休,若是硬要分开,恐怕要借酒耍疯,就随他们去了。

周氏有心和谢氏说话,就开始拾掇吃过的碗筷杯盘。谢氏见大嫂动手,她刚刚表过态,也不好袖手旁观,就上前搭把手。

“弟妹啊,我是看出来了,你是有福的人。小叔是个秀才,杜杰将来也是有出息的,不像我。”洗碗的周氏瞥了眼谢氏说。

“大嫂,我才要羡慕你呢,三个儿子,个顶个。将来娶了媳妇,开枝散叶,多热闹啊。”谢氏顺着周氏说。

“哪那么容易?光三份彩礼钱,我都出不起呢。还是你好,只杜杰一个男孩,又有娘家贴补。”周氏头都不抬地说。

“我那点租子,还不够他们父子一年的笔墨纸砚,我又不好向婆母开口,你看我光鲜,实在只自己苦着。”谢氏面醉心不醉,她不知道周氏要和她说什么,也就见招拆招。

“这样看来,咱们竟是一样的。”周氏刷了碗,开始洗灶台。

“可不是,这一家子过日子,外人看着热闹,哪知道这里的苦哦。”谢氏扔了块诱饵,试探周氏。

“爹说要分家,我想他大概是气话。”周氏用力地擦锅盖上的一块油渍。

“昨儿中午三金劝爹来着的,但爹好像不太高兴。”谢氏心里明白了,原来周氏想探自己口风啊。

“昨儿中午?哎呀,我们一家在射山湖呢。爹说啥了?”周氏心里懊恼,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错过了。

“爹就说,‘等过了年再说’。”谢氏看了眼周氏猴急的表情。

“说真的,弟妹,你想不想分家?”周氏以为谢氏醉了,故意套她的话。

“三金是秀才,杜杰也是要走科举这条道的,我们丢不起颜面。”谢氏佯装叹了口气说。

这话听在周氏耳朵,跟说想分家是一个意思。

“嗳,谁不想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可我有三个儿子,耗不起啊。”周氏已经把谢氏划归到她的阵营里了。

“大嫂,你光想有什么用?这家里也有不想的。”谢氏给周氏眼里揉沙子。

第39章 四姐妹首认字

“这还用你说,我早看出来了,要不是二房那一屋子光会浪费粮食的丫头,我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样窘迫。”周氏恨恨地说。

“二嫂家的姑娘也不是全没好处。”谢氏想到今天是年三十,刚祭了祖宗,突觉后背凉飕飕的,忙换了口气。

“哼,也就你心善。我看许氏就是个福薄的,娘家娘家说不清,生一屋子丫头不说,还把好端端的一个二叔给克死了。

这会子好了,生个讨债鬼,她称了心,却硬生生花了公中那么一大把钱。后面还不知摊上什么倒霉事呢。”周氏嘟嘟哝哝地说个不停。

一阵冷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里吹进来,油灯的火焰扑棱棱地直跳,仿佛命悬一线。

“大嫂!”厨房里的门窗都紧闭着,这风来得蹊跷。谢氏先就有点疑神疑鬼,这会儿,更加害怕。

心里有鬼的周氏被声音变了调的谢氏一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喝了酒热烘烘的身子,瞬间像掉到了冰窟窿里。

冷风扑面,饭桌上喝得东倒西歪的两兄弟,一个激灵,也醒过来几分。两人哥俩好似地相互搂着,歪歪扭扭地到堂屋吵他们父母,讨茶喝去了。

周氏和谢氏交换了下眼神,都胆战心惊地闭上了嘴巴。

厨房很快收拾出来了,包饺子、摊粑粑、炒瓜子花生,女人们的活,还没做好呢。

魏氏笑骂着给兄弟两人泡了茶,自己走到厨房里来。

周氏和谢氏主动把厨房收拾干净了,这令魏氏多少有点意外,她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遂对这两个媳妇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二房屋里也很热闹。杜松吃了奶,乖乖地睡了。许氏答应要教杜梅姐妹认字,这时恰好得了空。

先教认姓,杜字笔画少,四姐妹一看就记住了。然后再教各人的名。梅、樱、桃、桂。这些名是和她们的出生时间相对应的。

杜梅是腊月里生的,自然是梅了。杜樱生在四月,山中野樱如霞。杜桃则是二月末,桃花正开得荼蘼,杜桂恰巧是八月,桂花香气醉人。

许氏语调温柔,每一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一副绝美的图画,四姐妹先认得哪些花,如今认了字,很快就把两者联系起来,一一记住了。

许氏用炭笔在一块旧布上写下:每、梅、霉、莓、海、侮、悔、晦、敏。

四姐妹傻眼了,这么多长得差不多的字,都是啥!他们连杜梅的梅字也弄不准是哪个了。

许氏看她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起来:“其实这些字,也不难认,我教你们一个法子,保证你们一下子就记住了。”

“这个字读每,今儿村里每家每户都做好吃的,就是这个每。”许氏点着第一个字说。

“这个每字加木是梅树,加雨就成发霉,改草头就变山里的野草莓。”许氏一个个讲。

四姐妹听得津津有味,许氏在她们面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新奇的境地。

“哦,那我知道了,这些字都念mei。”杜桂最小,她的小脑袋瓜灵光。

“桂子说得有点对,这三个都念mei,后面就不是了。”许氏慈爱地摸摸杜桂的头。

“哪后面的都念什么?”杜桃看着这些字,只觉这个“每”字就像粳米,一会儿跟玉米煮,一会儿又和南瓜煮。煮出的味道却不是粳米味。

“加水的念海,外面对联上一定有福如东海这一句;加人的,是侮辱的侮;加心的,读后悔的悔;加日的叫晦,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加反文的就是聪敏的敏了。”许氏说得兴起,神采飞扬地一口气说了。

三个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杜梅终究比她们大,她仿佛对这些字有天生的认知能力,许氏只是帮她捅开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文字里的绚烂迤逦像冲破云层的阳光,让她周身如同一颗种子,破土萌芽、生叶抽枝,急速生长,她的心智更上一层。

梦里书上那一排排的字符,在她脑子里,自动跳出了她刚认识的这几个字,再也不是一团对她无意义的墨迹了。

许氏说完了话,一见四个表情各异的女儿,就有点后悔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早在十多年前,不就暗自决定,隐瞒一切了吗?

这一世只做个无知无识的乡野村妇,和二金过平淡安稳的日子。二金才走了十多日,自己怎么就露出了这么多?

“娘说的是不是太多了?”许氏有点心虚地问。

“娘,我的脑子都打结了,这些字都混在一起,煮成腊八粥了。”杜桃抬眼皱眉说。

“瞧你这点出息,就惦记一个吃。”杜樱捏了下杜桃的脸颊。

“那你认得几个?”杜桃不服气地问。

“前面四个我认得,后面东海风雨啥的,我就不晓得了。”说着说着,杜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

“哈、哈、哈。”杜桂完全不给面子,笑得在床上打滚。

“小妹!”杜樱故做气恼,语带威胁。

“娘,你放心吧,杜梅一定会让哪些欺侮咱们的人后悔到发霉的。”杜梅轻声说。

听了杜梅的话,三个小的也不笑闹了,都围到她俩身边,拿热切的眼光看着母亲和大姐。

许氏震惊了,她不仅震惊杜梅说的这句话,更震惊大女儿完全听懂并熟练运用了她教的字。这个女儿的聪慧比她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她是不是错了?为了保自己的一世安稳,自私地没有让孩子读书识字,会不会耽误了她们一生?

“梅子,厨房里还有很多活要做呢!”魏氏听见二房屋里久违的笑声,出声打断了她们。

“去吧,去给你阿奶帮忙。等下次闲了,娘教你们算术。”许氏柔声催促她们。

周氏已经和好了糯米粉,揪成了剂子,谢氏正在包芝麻馅,不知道她是不用心,还是天生手指不协调,不是皮裂了,就是馅露了。

包糯米粑粑还是很有讲究的,要扁扁圆圆的,图得是圆满甜美的好兆头。粑粑包好,要在锅里小火两面炕熟,若是馅露出来,流到锅里,因为是含糖的,锅里会发黏,粑粑等不到炕熟就先焦了,不好看也不好吃。

魏氏站在锅边看着,不停翻面,杜桂依旧烧火,杜梅带着杜樱和杜桃手指灵巧地包着,厨房里很快就弥漫着芝麻糖的香甜和糯米的清香,灶上的竹簸箕里已经摞起了十来块。

今夜守岁,所有的吃食都是敞开来吃,杜栓三兄弟闻到香味,就溜达到厨房来吃饼,三人被热芝麻馅烫得直伸舌头哈气,却还不肯丢下饼。杜梅看着他们的模样,突然想到黑妞吐着舌头的样子,她连忙低下头憋住笑。

谢氏怕杜杰和杜杏夜里吃了黏的食物,不容易克化,一早就悄悄叮嘱过了,所以兄妹俩并没有像大房三个饿佬到厨房来。

糯米最是顶饥,昨日捕鱼人吃的就是糯米饭。三兄弟各吃了三块,也吃不下了。就用碟子装了几块,给堂屋的阿爷、他们的爹和三叔送去,他们正在喝酽酽的茶,配这个点心,刚刚好。

周氏这会儿正在另一张饭桌上擀面皮,卖力干活地劲头让人瞠目。事出反常必有妖,杜梅看看她,又看看谢氏。这一会儿工夫,两人刚在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擀面皮真是个体力活,先要把面揉上劲,再用擀面杖一点点扩展。待面团有荷叶般大小时,再以擀面杖为轴心,把面皮一层层裹在它上面,在洒了生面粉的桌上推碾。

推碾三四次后,面皮被拉长了,这时打开面皮,把擀面杖调换一个方向,再包裹,再推碾。如此反复,直到把一整个面团,慢慢推碾成圆形,桌子般大,薄如纸的面皮。

这时擀面皮的人高举擀面杖的两端,让面皮自然垂下,手有节奏的前后摆动,让面皮垒起来,尽量保持在一个宽度上,等面皮全部落下,桌上仿佛是一个立着的波浪。

如果要包偃月状的饺子,就拿小号的碗把面皮刻成圆的,若是包猫耳朵饺子,就直接拿刀估摸着,把面皮切成四四方方的。平日里,面皮还可以直接切成半指宽,抓起抖开,就是面条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祈求岁更交子,团圆福禄,所以要包偃月状的。周氏在碗柜里寻了个碗口合适的,把面皮刻好了。

饺子馅早上剁肉的时候就调好了,有芹菜肉馅和白菜肉馅两种,当然都是菜多肉少。芹菜取勤俭有财之意,而白菜则是百样之财。都有好寓意,图个大吉大利。

杜梅姐妹和谢氏包好了糯米粑粑,周氏也擀好了面皮,她们转去包饺子,而魏氏则在锅里开始炒花生。

炒干货非常考验灶膛火的功夫,火大了,炒货糊了,火小了,这些带壳的不容易熟。杜桂轻车熟路,一点点续着茅草,只不让灶膛里断了温度。

炒好了花生炒瓜子,这种新鲜干果散发的香味,任谁也挡不住,杜世城打发杜杏把没吃完的粑粑送回厨房,重装了些瓜子花生到堂屋去吃。

魏氏剥了几粒花生给杜梅,让包在饺子里。花生又叫长生果,谁要吃到,预示来年身体健康,百病不侵。饱绽绽的饺子一圈圈码在筛子里,整齐划一。

院外传来稀稀落落的炸炮仗的声音,此时已是子时。厨房里洗锅烧水下饺子,大金拿了三个炮仗在院里放,驱邪、避灾、祈福。

一家子大大小小挤在门里望向黝黑的天空,果然,夜里放炮仗更好看,爆炸的亮光把星辰月光都比下去了。

每人又吃了三五个饺子,这大年三十就算圆满了。杜杰吃到了一个花生,谢氏高兴地合不拢嘴。

厨房里安置好了,一家子人聚在堂屋。晚辈们挨个给杜世城老两口磕头拜年,吉利话说了一箩筐。魏氏给每人包了一个钱的红包,杜松睡着了,不便弄起来,许氏就代磕了,因为是新生儿,魏氏额外多包了一个红包。

第40章 拔营归京

三金夫妇和大金陪杜世城玩了会儿打马吊(相当于纸牌),周氏在一旁嗑瓜子看牌面。三人有意让杜老汉赢了几把,让他高兴。杜世城也不说破,只推说累了,就回屋躺下了。

当家的休息了,孙辈孩子们撑不住的也都去睡了,杜梅领着妹妹们回屋睡觉,这个年忙得太累人了。

大金三金夫妇继续打马吊,添上点小钱寻个乐子,四人直玩到天色泛白才各自回屋睡觉。

杜杰杜杏都睡沉了。谢氏赢了钱,有点兴奋,脸上还残留着葡萄酿的红晕。两人躺在被窝里,谢氏把手伸进三金亵衣里抚摸他的背。她不常做事,双手保养得如同少女般柔若无骨,带着酒意温度,熨帖撩人。

“睡吧,累了一天了。”三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翻身抱住她,而是冷冷地拒绝。

“怎么了?嗯~”谢氏娇俏妩媚,她仰起半边身子,扳着三家的肩头,嘴里哈出的热气带着葡萄酿特有的香气。

“二哥……”三金沉吟。他是读书人,虽平日多困于四书五经,但过年家里少了一个哥哥,他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呢,何况还是新丧不满一个月。

“你可真是个糊涂蛋,读书读傻了吧。老二死了,难不成我也要守活寡!”谢氏恼怒地在三金腰上掐了一把,气哄哄地翻身背对着他睡觉。

三金觉得谢氏变了,但他太困了,睡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不及细究,便沉沉睡去。

在这小小的院落,尚有如此的婉转曲折,更何况大殿高堂之上呢?

杜梅自那日在温泉洗了头发之后,日日在家忙得脚不沾地。楚霖却在温泉池旁的树上等了足足三日。

连赵吉安都惊诧了,主子一日三次去洗温泉,还不把皮洗破了?他没得主子的允许,只能郁闷地守在五十丈以外。他更加不敢多嘴问,因为主子每次出来,都是衣衫整洁,头发干爽,只是脸臭得要命,阴郁得几乎要拧出水来。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是巡京营年前在射乌山最后一日。

晨曦微露,赵吉安在营帐中为楚霖束发,军中不宜用女子,所以这些事都是赵吉安打理。所幸楚霖不完全是王爷做派,又兼着点洁癖,更衣沐浴,能自己做的,俱是自己动手。

“爷,我们几时回京?”赵吉安见楚霖面色如常,小心翼翼地问。拔营整顿规肃队伍,非半日不能成。

“福叔尚在燕地,如意自在府中,你又无妻子儿女,如此着急,作甚!”楚霖瞪了眼铜镜里的赵吉安。

赵吉安暗暗叫苦,自己这个猪脑子,上赶着给主子撒气呢。

“不是,今日开始年假休沐了。”赵吉安声音小了下去。

“怎么?连你也嫌累了!”楚霖自然知道赵吉安说的是巡京营的将士们该休沐回家过年,但他心里不爽,又没处说去,只好和他唱对台戏。

“属下不敢!”赵吉安心下一凛,忙一脸正色地说。这分明是他家主子和他讲岔了,他也不做辩解。

“不敢就好,负重20圈,去吧。”楚霖沉声道。

“遵命。”赵吉安抱拳行礼出去了。

楚霖换了身训练的干练装扮,这心中郁闷只能靠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来纾解了。

今日就可以离开这吃不好睡不好的地方,巡京营的将士们个个训练热情高涨。他们跟着赵吉安的身后跑,把号子喊得震天响,树上的寒鸦都被惊得飞走了。

他们跑了10圈都停下了,站着看赵吉安继续锲而不舍地跑着,都很纳闷。

“这傻狍子吃错药了?”宋少淮经过这些日子的摧残,他已经能够不歇气地跑下10圈了。

“我也想跑,马上回家了,城里没这么大场地。”袁瑾年可能是四人组里唯一觉得山里比城里好的人。

“我不跑了,我要吃肉包子。”这已经是鉄黎的口头禅了,他对他奶做的肉包太执着了。无论说什么,他都归结到要吃肉包子上。

“宋少淮不是答应要请吃蟹黄汤包嘛。”苏默天是上次说话的证人,他可不会放过宰京城纨绔老大的机会。楚霖上次说宋少淮是纨绔中的纨绔,他们就直接简单粗暴的改叫他纨绔老大了。

“蟹黄汤包我还请不起了?明儿,醉仙楼包场,管够!”宋少淮跳起来说。

“要不要请王爷,上次还不是说要去的嘛。”苏默天问。

“来切磋一下。”和其他几位将士结束了比试的楚霖走近了他们。

“又打?!昨儿前儿,不是才打过了嘛。”宋少淮跳闪到一旁,他长这么大,没怵过谁,楚霖是第一个。

袁瑾年和苏默天彼此看看,各往后退了半步,昨天是袁瑾年,前天是苏默天,他们俩身上还疼着呢。

“今天就和你宋大公子过过手。”刚刚活动开筋骨的楚霖难得幽默一回。

“先说好啊,可别打脸,打脸,我家老祖宗可不依!”宋少淮嚷嚷。

他已经观战多场,最近两天,这位小王爷不知咋了,早不是刚见面和铁黎对手时那般客气,全是真拳实腿往身上招呼啊。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充其量就是个人肉桩子,还是肉少骨头多的那种,看来只有受着的份了。

唯他这张脸万万不能破,老祖宗交代不过去是小,若是被怡红院的凤仙妹妹看见了,还不又得哭哭啼啼的了?他虽喜欢女人梨花带雨,但也要分情况的好吧。

“我让你一只手。”楚霖将一只手臂潇洒地背于身后。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是个男人都吃不消,宋少淮嗷嗷叫地扑上去,众人皆掩目不忍直视,铁黎从捂住眼睛的指缝中偷看。

宋少淮从开始一直叫到躺在地上起不来,他毫无招架之力,更无还手之时。被动挨打,叫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两旁的人除了他三个哥们替他脸红,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就差憋出内伤了。

满脸笑意的楚霖向他伸出手,宋少淮借力站起来,揉揉屁股:“这,打也打了,明儿,你来不来醉仙楼?”

宋少淮可不承认他们是切磋,这实力上相差悬殊,明明就是挨打。若他有的选,他选三十六计里最后一计。

“一言为定,燕王府里还有些薄酒,到时,一醉方休。”楚霖笑道。

赵吉安20圈跑结束了,汗流浃背,垂头按住膝盖喘气。

“嗨,到时,你也来啊。”宋少淮扬手招呼,他终于知道了,这家伙和自己一样啊,没得选。

垒锅做饭,拔营收帐,虽然辎重繁杂,倒也井然有序,赵吉安和巡京营将士们在驻地的溪水旁擦洗,他们身强体壮血气方刚,倒也无惧溪水冰凉。

赵吉安眼角余光捕捉楚霖,只见他跃上枝头,朝温泉方向,几个起落就看不见了。

楚霖松散了筋骨,脸色也没之前那么难看了,赵吉安期待他泡了澡以后,心情会更好一点。这回了江陵城,皇城脚下,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处多加小心才是。

又是失望,楚霖依旧没有等到那个宛如山中精灵的女孩,他仔细检查了来温泉的路,路两边成熟的苍耳一颗都没有掉在地上。若是他们来过,女孩的衣裙和黑虎的皮毛必然会蹭掉或带走几颗的。

大概是要过年吧,家里太忙了。楚霖为女孩找了个他能接受的理由。他心里三日来的阴霾也被这理由驱散了。

吃了午饭,巡京营浩浩荡荡开拔回城。因为人数众多,辎重行进缓慢,楚霖勒住墨云的缰绳慢慢走,墨云本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它有点不耐地喷着响鼻,两只前蹄慢慢踱。

赵吉安骑着红鬃马走在楚霖身侧,警惕地观察。

楚霖偏头看着赵吉安,剑眉星眸,健壮精干,这个自小伴自己的长大的少年,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主子,也是痴人一个。

楚霖的思绪随着洒在树下不断变幻的斑驳光影,慢慢飘远了。

福叔,姓赵,名福。他原是云麾大将军府的家奴,而沈大将军是楚霖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沈若锦的娘家哥哥。赵福年轻时随大将军沈铮征战四方,后拼死救沈铮于危难,三十岁出头,就做了将军府的管家,娶妻生子。

十五年前,大顺朝政权更迭之际,大将军府嫡子少将军沈寒陌离奇死亡,导致内乱爆发,一时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沈铮忧愤,难承丧子之痛,每每身先士卒,终在一场战役中,身中毒箭,为国捐躯。

大将军府只余妇孺庶子,在战乱中没落。赵福夫妇带着赵如意和赵吉安姐弟避祸在乡下田庄里。两年后,新帝楚霈弱冠登基,十余年励精图治,这才有了现在的盛世太平。

楚霖七岁开蒙,沈若锦想起家中老仆,辗转找到赵福,让赵如意和赵吉安姐弟进了宫,一个照顾日常起居,一个陪读练武。

楚霖十五岁封了燕王,沈若锦失兄丧侄,饱受骨肉分离之苦,不愿小儿子离开自己,去往苦寒的燕地。大顺朝以仁孝治天下,楚霈与楚霖是同胞兄弟,于是就命工部在京城新建了座燕王府。

燕地自然也有座燕王府,是赵福负责打理,而京城的燕王府自然是赵如意在管理。仆从杂役丫鬟婆子,林林总总有百来号人,每日吃喝用度迎来送往,也有几十件事情要处置。

如意自小在宫中长大,太后有意将她许给楚霖做侍妾,对她的训诫和调教自然比旁人高,她又是个聪慧明智的,所以管理起只有一个主子的燕王府,能力也绰绰有余。

建府之初,众人见如意是一介女流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在燕王府身份也不高,自然就有偷奸惫懒之人,糊弄敷衍差事,更有长舌妇背后嚼舌根。如意都拿出了雷厉手段,一一治服了。只一块心病不能消减,楚霖的黑虎丢了快一个月了,至今了无音讯。

第41章 进宫

申时初,江陵城门口,来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辎重,进出城门的百姓商贾都被拦在路的两旁。

“看,那个骑黑马的就是燕王。”一个丫鬟附在一顶宝蓝色软轿的小窗上低语。

小窗的窗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瓷白的小脸,她极力睁着美目,顾盼生辉。可惜的是,她只看见马上楚霖背后黑色貂裘大氅。

进了城,直入巡京营,刀枪剑戟,营帐被服,粮草炊具都分门别类盘点入库。安顿马匹,清点人数,安排好年假休沐期间巡逻值守。一切妥当,巡京营就算正式放年假了。

大顺朝过年官员放假七天,以大年初一为中心,前后各放三天。其他节日,如寒食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冬至、先帝生辰忌日等等,都会放假,时间1-3天不等。

今日正式放假,文武百官都免了早朝。

巡京营的事务自有赵吉安协助各级将领处理,楚霖直接打马回到燕王府,如意早已领着一众下人在府门前翘首以盼。见楚霖跳下墨云,她盈盈一拜,众下人也慌忙行礼。

如意今日特意装扮过,眉如远黛轻描,唇似樱桃乍破。上身穿着藕色缠枝海棠绸衣,系着紫烟罗百褶曳地长裙,外面披着象牙白镶兔毛的斗篷。直衬得她肌肤赛雪,温柔可人,连管理事务时的厉色都掩去了七八分。

楚霖步履匆匆,像阵风似地走过他们身边,眸光一扫而过,只有一声“起来吧”留给他们回味。

燕王府是座五进的大宅子,选的是江陵城最好的地块,闹中取静。整座府邸富丽堂皇,雕栏画栋,楼台亭榭无不美轮美奂。

太后老来得子,恨不能倾其所有的给他,当今圣上更是手足情深,不知赏赐了多少古玩珍品,底下臣子更是送上数不胜数的奇珍异玩堆在库房里蒙尘。

正殿铜制镂空的瑞兽焚着淡淡的沉香,三足矮鼎里燃着银炭,一室的暖香,楚霖坐在铺着团花绣垫的椅子上。

白玉糕、胭脂脯、桂花酥、水晶冻,丫鬟把四样点心端到花梨木桌上,如意解了斗篷,亲自斟了碧螺春茶奉上。

“如意,府里近来可好?”楚霖去徽州办案半个多月,回京就转战射乌山,这燕王府竟快有一个月没有回来了。

“回王爷,府里一切都好,只黑虎……都是奴婢无能。”站在下首的如意泫然欲泣,就要纳头拜倒。

楚霖忙伸手扶住:“黑虎,不必找了。”

“王爷,找到了?”如意举帕拭泪,含羞带怯地问。

“嗯。”楚霖不想多言。

“王爷,房中已备好浴汤,奴婢服侍您。”如意见一个大丫头在门侧闪了下身形,说。

“不必了,你在此等等吉安。”楚霖喝了一口茶,回自己寝室去了。

如意看着四碟精致的点心一点都没动,眼里暗了暗。这可是她一早就在厨房里亲自做的,和太后泰和殿的口味一般无二。

这位爷不仅看不见点心,大概也没看见她的盛装打扮,还好,他还喝了一口茶,如意也只能以此聊慰己心了。

“姐!”赵吉安脚步飞快地走了进来。

“吉安!”这时候的赵如意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看见弟弟,心下高兴,眼里不禁又蓄起泪光。

姐弟俩许多时日不见,楚霖又不在面前。如意屏退了其他人,两人自在地说了很多话。赵如意的话题永远也离不开燕王府的主子—楚霖。

楚霖沐浴更衣之后,如意嫌赵吉安粗手粗脚,她嗔怪地接过棉巾子,还像儿时一样,一点点帮他把湿头发擦干。然后帮他编了个简洁的发式,将一头乌发束在脑后,用一根竹叶碧玉簪簪住。

一个大丫头来报,太后宫里的内侍总管郭公公来了。

楚霖忙到正殿接见,郭公公亲自传话,称太后娘娘已经备下酒菜等着九王爷,为他接风洗尘。

如意拿了10两一锭的银子请郭公公喝茶,郭公公假意推辞,最后笑眯眯地笼在袖子走了。

楚霖身上穿的是日常起居的衣服,如意找出今年新做的一件青色织锦祥云纹的长袍,束上月白色织锦腰带,腰前挂着块镂空龙纹黄玉牌。

如意还有拿香囊,被楚霖叫住了:“把我的碧玉萧拿来。”

楚霖将碧玉箫插在腰间,萧上一块小巧的凝脂白玉坠着烟色的缨络,随着他的走动,飘逸流动。

如意怕他路上冻着,又给他披上鸦青色缀狐狸毛的暗纹大氅。方才喊了府里的马车送楚霖进宫。

楚霖并没有立时去泰和殿,而是先去紫寰殿面见皇上。他在殿外脱了暗纹大氅,等执事李公公通报了,才进了殿来。

殿里鎏金蟠龙铜香炉里焚着龙涎香,四足青铜镏金的熏笼里燃着红罗炭,案几上插着一大束红艳艳的梅花,这偌大的殿里竟比春天还要温暖。

楚霖18岁,楚霈比楚霖大17岁,已是35岁的中年人。他身材欣长,脸若刀削斧凿,轮廓鲜明,目光深邃。

因着不用上朝,他只穿着深湖蓝色织着龙纹的云锦长袍,腰间系着镶和田玉的腰带,左侧腰前挂着个黑底金线绣着龙纹祥云的香囊,另一边挂着块洁白油润的上好羊脂白玉,下面垂着青葱色的长穗子。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儒雅温润,少了朝堂上杀伐决断的狠厉。

“叩见皇上。”楚霖撩袍便拜。

“九弟,快快免礼。”楚霈说着,楚霖已经一拜到地了。

“今日已经放了年假,不似朝堂上,你我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多礼。”楚霈摆手让楚霖坐下。

李公公搬了凳子,上了茶,就退出殿门外候着去了。

“皇上顾念兄弟情义,臣弟感激涕零。但君臣之礼,万不可破。”楚霖谢座道。

“也罢,由着你去吧。现在说说你这几日带巡京营的事吧。”楚霈笑着说。

“回禀皇上,臣弟这几日带着巡京营在射乌山训练,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胆识,也增进了他们彼此的坦诚相待的情义。”楚霖说起巡京营来滔滔不绝,远比刚才放松些。

“听说,京城四少都已经被你收服了?”楚霈一脸玩味。

“京城四少?”楚霖不爱听京中八卦,自然不知道四人组还要个响当当的花名,京城四少。

“呵呵,看来你这九王爷当得不称职啊,我在这大殿高堂之上都有耳闻,你却茫然不知?”楚霈笑道。

“臣弟惶恐,皇上可说的是中书令大公子宋少淮,刑部侍郎次子袁瑾年,还要辅国大将军嫡孙铁黎,以及尚书令嫡子苏默天?”楚霖从凳子上站起来弯腰行礼。

“坐、坐,快坐。他们四人如何,可堪大用?”楚霈摆手让座。

“他们四人都有可取之处,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还需历练。”这四人只有袁瑾年和铁黎比楚霖小,但他的评价还是中肯老道的。

“嗯。大顺朝正是用人之际,九弟要多多推荐身边能人异士才好。”楚霈颔首。

“是,臣弟谨记。”楚霖又站了起来。

“好啦,也不早了,我同你一起去母后那里。”楚霈从大案几后的龙椅上站了起来,与楚霖携手往殿外走。

李公公忙帮楚霈披上藏青色厚锦镶貂毛的大氅,又有内侍帮楚霖披上暗纹大氅。两人也不坐銮轿,依旧携手同行,楚霖略后错半个身。

现在虽是数九寒天,宫中却不乏繁盛的花草树木,红梅腊梅红黄相间,清香悠远。白玉兰的枝头已隐隐有花苞萌动。

一池荷花已败得只剩枯叶垂于水中,一副落寞寂寥。

“小李子,这是谁管的?如此衰败之相!”楚霈皱眉,他往日都是坐銮驾的,一闪而过,并不曾在意。

“是、是、是。”李公公头上汗涔涔的,这是哪个倒霉催的,自己不想活,还搭上他!

“皇兄,莫要气恼。我看这一池枯叶,也别有一番情致。”楚霖慌忙上前打圆场。

“哦?倒要听听你的歪理。”楚霈笑道,这个弟弟刚才还万般小心,这会儿倒为个内侍求情了。

“我记得幼时,太傅教过一首诗,前面的我全不记得了。今日见此情景,倒想起最后一句极为应景,‘留得枯荷听雨声’。”楚霖笑盈盈地说。

“哈哈,好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且留着吧,等下雨天再来瞧。”楚霈大笑,遂拉着楚霖又往前去。

穿花拂柳,过假山流水,一路楼台轩榭,奇景异趣。两人虽年龄相差甚多,但都受皇家教育,引经据典,倒也能聊之一二。

泰和殿的宫门近在眼前,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玲珑正站在宫门前张望,见着他们的人影,忙转身吩咐小宫女去通报。

“皇上,九王爷。”玲珑屈膝行礼。只见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芙蓉色团花宫装,袖口领口都缀着雪白的兔毛,映的她面色莹白,宛如上好的白瓷。

“免了。”楚霈长袖一挥,径直往殿里走。

太后万若锦得了小宫女的通报,端坐在正殿榻上,眼巴巴地望着。她已经五十有二了,体态雍容,富贵大方。由于保养得当,她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

太后穿着松花色缂丝金银牡丹锦衣,下着石青色水文八宝长裙。头上梳着随云髻,一侧斜插着一支攒丝点翠的凤钗,凤口衔着的一串小粒的珍珠垂在鬓角,另一边拢着一朵绢做的淡雅芙蓉花。耳朵上是两粒水滴状翡翠耳坠,与腕上的手镯一样翠色欲滴。

“儿臣给母后请安。”楚霈刚要作势拜下。

“皇帝免礼。”太后已伸手来扶。

“儿臣给母后请安。”楚霖撩袍跪下叩拜。

“起来吧。”太后嗓音有点沙哑,用丝帕按了下鼻侧。

“坐。”太后扬手道。楚霈和楚霖分别坐下来。

玲珑和琳琅给他们上了香茗,四碟点心,枣泥山药糕、莲子马蹄冻、奶香凤梨酥、核桃香脆饼。

“霖儿,你这一去十多天,瞧着比上次还要黑和瘦。你不是喜欢吃泰和殿的点心嘛,快吃。”太后对这老来子,疼得跟命~根子似的。

“母后,儿臣倒觉得,九弟比之前更结实了呢,也更练达。”楚霈拈了块莲子马蹄冻,笑着说。

“是啊,母后疼惜儿臣,儿臣更要为皇兄分忧才是。”楚霖接口道。他不喜甜食,就吃了块核桃香脆饼。

“你们兄弟一心,哀家就放心了。”太后看着两兄弟,满心宽慰。

第42章 各回各家

“娘娘,晚膳准备好了。”玲珑进来回禀。

三人起身移步东暖阁,暖阁比正殿略小。掐丝珐琅熏笼烧得正旺,绿釉莲花香炉里轻烟袅袅。一只纯白细瓷宝瓶里插着两三枝含苞的绿梅。

“母后,您这暖阁里燃着什么香?如此淡雅。”宫女鱼贯上菜,楚霈轻嗅了下问。

“这不过是玲珑她们五月间得的栀子花露,皇帝若喜欢,让她们给小李子带上些。”太后抚着指上的红宝戒指,就欲叫人。

“儿臣哪里需要这些,不过是紫寰殿里的龙涎香味太重,闻了母后的香,倒觉得清贵别致。”楚霈笑着说。

“哀家倒是忘了,袁贵妃是宫中制香第一人,她那里多的是各式香料。”太后轻笑。

“霖儿,我记得你只喜欢沉香,前几日我打发小郭子送了些去你府上,外面买得怕是不真。”太后转头看楚霖。

“谢母后关怀,儿臣不安。以后这些琐碎交给如意就好。”楚霖起身行礼。

说话间,各色菜品已经上了,四碟干果蜜饯、四碟小菜糕点、绣球干贝、五香鳜鱼、松茸猴头菇、挂炉山鸡、鲜蛏萝卜羹、糟兔肉、烤鹿脯、燕窝鸡丝汤。这是泰和殿小厨房做的,菜式美观,香味浓郁。

母子入席,玲珑沏上君山银尖,琳琅斟满红玉清浆。

“母后,儿臣敬您,愿母后身体康泰。”楚霈举杯说。

“皇帝日夜为国事操劳,该多吃些。”清浆是淡酒,太后也能略微喝一点。

“楚霖祝母后永葆青春。”楚霖亦站起来敬酒。

“坐,这是我们母子的家宴,不必拘谨。这鹿肉是极好的,少年人该多用些。”太后拣了一块递到楚霖描金白瓷碗中。

玲珑立于桌旁布菜斟酒,席上母子融融,连饮了三五杯。

楚霈端起喝酒的翡翠杯对楚霖说:“母后这套溢彩翡翠杯,可轻易不拿出来用呢。”

“这酒杯做得果然精致,翡翠亦是触手生温,最是这翠色浓艳得仿佛要滴出来了。”楚霖细细把玩。

“配这红玉清浆酒真是赏心悦目。”楚霈转着酒杯,杯中绯红的琼浆漾了起来。

“不是哀家不舍得,实则当年原是八只,后来碎了一只,不成套了,偏今日要喝红玉,只我们母子三人,这才叫玲珑找了出来。”太后嗔道。

“真是可惜了。”楚霈仰头喝下红玉,仿佛是把一朵绿叶包裹的红花喝下一般。

“九弟,你一向萧不离身,今日母后高兴,你何不吹奏一曲?”楚霈看向楚霖腰间的碧玉萧。

“母后皇兄若不嫌弃,臣就献一曲助兴。”楚霖站了起来,举萧附于薄唇之上。

萧声清越,如汩汩石上清流,又似啾啾出谷黄鹂,有月上竹林的淡雅,亦有草虫鸣秋的热闹,丝丝缕缕,绕梁环柱,宛如天籁。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楚霈击节感慨:“真真是妙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闻说,苏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你们日后,必能琴瑟和鸣。”太后颔首微笑。

楚霖一听此言,面色变了变,并没有搭话,只坐下自喝了一杯。

“母后,日子可定下了?”楚霈问。他是皇帝,日理万机,不会有人拿这个是叨扰他。

“嗯,定下了,正月初八。我叫霖儿进宫,也是为了讲这一桩事。”太后笑眯眯地看着楚霖。

楚霖的心里,宛如打碎了五味瓶,他的婚姻当真由不得他。那双眼睛……

“九弟,莫要害羞,男婚女嫁再正常不过了。”楚霈见他脸色潮红,以为他面浅,听不得这些话。

“霖儿放心,母后为你择的人,容貌、性情、品行自是百里挑一的。”太后也跟着说了一句。

“母后为儿臣操劳,儿臣惶恐。”楚霖压了压心里的苦,站起来行礼。

“你啊,皇帝如你这般大时,已经有了灵萱公主了。”太后伸手拉住他。

母子三人重新落座,又饮了些酒,用了红豆粥,玲珑撤了绿茶,换了乌龙红茶,养胃助消化。

从泰和殿告辞出来,已经是酉时六刻了,皇帝的銮驾候在外面。

“小李子,你送九王爷出宫。”楚霈说。

“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有小内侍领着即可。”李公公是紫寰殿的执事,皇帝一刻也离不开的。

“他是奴才,你是主子。”楚霈登了銮驾,由其他内侍扶銮走了。

楚霖行礼送别。

“走吧,九王爷。”李公公殷勤得掌灯领路。

“有劳了。”楚霖随后跟上。

“多谢王爷刚才为奴才解围。”李公公开口道。

“公公莫要介怀,我只是不想皇兄心情郁闷罢了。我等不过是尽绵薄之力,国事繁重,还请公公多多照顾皇兄。”楚霖作势要行礼。

“折煞老奴,折煞老奴了。”李公公一把托住,自己倒一拜到地。

“那池枯叶,公公还是早日找人清理了吧。就要过年了,宫中也要喜庆些才好。”楚霖接着说。

“可皇上说要留着下雨看呢。”李公公皱眉。

“皇兄哪里记得这些琐事。”楚霖笑道。

宫门在望,楚霖与李公公告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燕王府的马车还在原处,赵吉安骑着红鬃马正等得心焦。

“回府。”楚霖冷声道。

车夫赶着马车,赵吉安骑马走在一旁,路上行人稀少,青石板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楚霖靠在车壁上,他闭了下眼睛。

苏家小姐,正月初八。

他心里有种钝钝的痛,有一种终于要失去珍爱的感觉。

他与她有匆匆的一面之缘,而在温泉池,也只有他看见女孩,女孩却是懵懂不知,也许黑虎看见或者感知到他吧。

那双眼睛里的璀璨星辰,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一路无语,赵吉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

燕王府门前亮如白昼,楚霖下车直接入府。赵吉安刚把缰绳交给门口的侍卫,就只看见他一个匆匆背影。

“咦,王爷呢?”从门里出来的如意,手里攥着一张请柬问。

“怎么了,姐?”赵吉安拾阶而上。

“中书令府上送来的请柬,我专门让小丫头在门口候着你们,我一刻都没耽误,还是没遇上。”主子入了寝室,非有大事,是不能打扰的。

“不打紧,这事王爷知道的,请柬我收着。”赵吉安看了看那张红纸。

“还有你一张,我放你卧房了。”赵如意把请柬递给赵吉安,明显感觉他似乎松了口气。

皇宫,紫寰殿

“如何?”楚霈就着烛光看书。

“九王爷说了,他只是不想让无关的事惹陛下您不高兴。”李公公端着参汤进来。

“就这些?”楚霈的目光没有从书上挪开半分。

“九王爷还说,陛下国事繁重,要奴才好生伺候着。”李公公拿起小银剪子剪了剪灯芯。

“还有呢?”楚霈丢下书,端起参汤。

“还有就是,九王爷让把枯荷拔了。”李公公偷瞄了一眼楚霈,他心里怕着呢。

“拔?他不是要留着听雨吗?”楚霈玩味道。

“九王爷说,过年要喜庆,还说陛下繁忙,不会记得的。”龙心难猜,李公公只得照实说。

“好了,你退下吧。”楚霈挥了下手。

“老九,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当真全是为我,为大顺朝好吗?”楚霈蹙眉,书也无心看下去。

铁黎从巡京营出来,就直接飞奔回家。

他阿奶朱氏正把一笼热乎乎的包子在炉子上温着,屋里没有烧炭,只拿炖汤的炉子一举两得。她穿着简单的细棉布襦裙,罩着酱色的褙子。头上只用一根紫檀发簪挽着花白的头发。

铁战正坐在桌边喝酒,下酒的菜是红烧蹄髈和辣子蒸鱼。他也穿得朴素,一件深蓝色棉长袍,既无绣纹也无装饰,头上簪的是根拙朴的血藤簪,因长久的使用,竟显得油润红亮。

“阿奶!”铁黎一头扎了进来。

“小黎回来了!”朱氏笑着回头。

“咳咳。”铁战大概吃到辣椒了,不住得咳嗽。

“阿爷。”铁黎回身恭恭敬敬地叫。

“哼,臭小子,你眼里就只要你阿奶!”铁战摆着一张脸。

“阿爷,我陪你喝一杯?”铁黎笑嘻嘻地坐下。

“快去洗手。”朱氏拍拍铁黎。

“方嫂,菜得了没有?”朱氏往厨房去。

铁战虽是辅国大将军,但他年事已高,早已解甲归田。内乱时期,儿子铁冀英年早逝,媳妇伤心过度,丢下小孙儿随儿子走了。

将军府虽大,却只有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一个小孩,铁战就遣散了仆从丫鬟,只留下无处投靠的方嫂,一粥一饭俱是自己动手。

原本有些积蓄,不想铁黎隔三差五闯祸,都赔出去了。家里多年来都靠朱氏操持,得亏早年置下些田庄,现在尚能维持一家开销。

朱氏又端上来两盘蔬菜,爷孙俩开始喝酒。

“听说九王爷领了巡京营的差事?”铁战虽不问政事,却依然对军营热血。

“嗯,我还和他打过架呢。”铁黎不住地往嘴里塞包子,一口一个,吃得那叫一个畅快。

“啊!你有没把人打坏啊?”朱氏慌了,这可是个王爷,若是打坏了,可拿什么赔!

“没有,我输了。”铁黎说得坦荡。

“那你有没有事?”铁黎打架从来没败过,朱氏更慌,摸摸他的胳膊。

“没出息的小子,打输了,还敢吃包子!”铁战瞪了朱氏一眼。

“输有什么,被燕王打败,有什么可羞耻的!宋大哥、袁大哥、苏大哥都败了,全巡京营都没找出对手!”铁黎大手一挥,仿佛打遍巡京营的是他似的。

“哦?宋家小子算个吊,苏家的嘛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倒是瑾年,他也败了?”铁战本是开国大将军,不要说刑部侍郎,就是中书令尚书令见到他也得是恭恭敬敬的。

“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像传闻的那么冷酷,他明天还要和我们一起吃蟹黄汤包呢。嗝……”铁黎一阵猛塞,一笼大肉包已经吃完了,他惬意地倚在为他特制的大椅子上。

铁黎饭菜虽然简单,但贵在有爷奶疼爱。而袁瑾年却偏偏把美味佳肴吃出了苍蝇,吞不下,吐不掉。

第43章 百饭百味

袁瑾年是白姨娘生的,刑部侍郎袁弘最小的孩子,家里不会因为一个庶子在或不在,就改变晚餐的菜谱。他回来,顶多是加套餐具而已。

主母秦氏坐在袁弘身边,嫡子袁斯年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姚氏坐在旁边,袁斯年两个妹妹袁惜年和袁怡年坐在她们母亲一侧。饭桌上有白姨娘一个空位,但她是不坐的,她要给袁弘和秦氏布菜盛汤。

秦氏约莫四十岁,身形有点发福,穿着件宝蓝色斜襟繁花衣,下着暗紫如意缎裙,外面套了件对襟绣缠枝琼花的长半臂。头上挽着凌云髻,插着孔雀嵌宝步摇,鬓角笼着红宝花钿。

桌上其他三个年轻女子都没有她这样隆重的头饰,媳妇姚氏斜插着支黄翡梅花簪挽住满头乌发,两粒红宝石耳坠贴在耳垂上。

两个女儿带着落英缤纷五彩翡翠珠花,绿黄红青白各种颜色夹杂在一起,宛如花瓣覆鬓,衬着年轻娇嫩的脸煞是好看。

“瑾年,你在巡京营里,和燕王相处得如何?”袁弘正在吃淡菜鱼翅羹,冷不丁开口道。

一家人正在埋头吃饭,连咀嚼的声音都微不可闻,突然间的问话让所有人都停下筷子,转眼看着袁瑾年。

“燕王并不难相处。”袁瑾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好笼统地回答。

“我是问你,他有没有特别看重你!”袁弘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加重了语气。

“我们约了明日在醉仙楼吃蟹黄汤包。”袁瑾年抬眸看了下他的父亲。

袁弘也不过四十多岁,穿着深青色绣水纹的家常长袍,身形瘦削,目光凌厉。

“你们?还有谁?”袁弘放下了粉彩描花汤匙。

“宋表哥,铁黎,苏家哥哥。”袁瑾年默默地说。

“只有这些人,明儿让你大哥也一同去。”袁弘开口道,漫不经心地挑了筷奶汁鱼片吃。

“这,怕是不妥吧,这次是宋表哥做东。”宋少淮秉性乖张,他想和谁亲近,全凭他自己喜好。袁瑾年也不想带,处处向他显示优越感的袁斯年一起赴宴。

“照理儿说,斯年才是宋家正经的表亲,没有光请你,却不请他的道理!”傲慢的秦氏用眼刀子剜了一眼袁瑾年。

白姨娘站在秦氏身后,一个劲给袁瑾年使眼色,让他应承下来。

“和一帮武夫,有什么可聚的。”袁斯年现在翰林院见习,跟着修书撰史,他心里有着读书人的清高。

“你懂什么!让你去就去,你还想一辈子洗不净手指上的墨?”袁弘瞪了袁斯年一眼。

袁瑾年默默地看了看父亲,袁斯年自小就请先生在家里启蒙早教,而他却因为幼时身体孱弱,而被早早送到天禅寺里习武。若不是师傅慈悲为怀,对他多多照拂,他不知九死一生多少回了。

他和袁斯年都是父亲的儿子,只因为他的亲娘是妾,他就该活得低贱到泥土里去吗!难道他只是对父亲对嫡子对这个所谓的家,有用的一枚棋子吗?

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袁瑾年食不知味,饭难下咽。屋里缠枝梅花熏炉烧得太旺,他的后背竟沁出了汗。他又看看围在一桌上吃饭的人,他冷得心底结了冰。这内冷外热,不禁让他全身打了个寒颤。

苏默天回家到时候,苏府一大家子正坐在客厅里。

“老爷,你消消气。”花姨娘一手搂着坐在椅子上的苏衍脖子,另一只手在他镶边薄墨长袍的胸口上抚弄顺气。

穿一身木兰团花织锦裳的正妻吴氏,坐在另一把福寿雕花椅上,一脸鄙夷得偏开了脸。

花姨娘名唤花颜,二十五六岁,比苏默天兄妹大不了几岁,生得明眸皓齿,螓首蛾眉。她穿着鹅黄的抹胸,系着翡翠撒花如意裙,外面罩着烟青色掐花对襟半臂,满头的珠翠,腕上更有一副少见的镂空雕花的芙蓉石手镯。

她原是桐华书寓的清倌人,身材玲珑容貌清丽,吟诗作对出口成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苏衍在一次同僚宴请上看见她,惊为天人。

而后他经常光顾桐华书寓捧场,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一次诗词唱和会上,兴起,多喝了几杯,居然找回了萎顿了多年的雄风。

桐华书寓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弹琴弄笛,唱和应答,可以陪酒,但不留宿。苏衍坏了规矩,花颜又楚楚可怜哭诉自己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被劫匪强卖的。

苏衍本就爱慕她,一不做二不休,完全不顾家里老妻吴氏的以死相逼,大张旗鼓地将花颜娶进了家门。苏衍对花颜极度宠爱,甚至盖过了自己一双儿女。这一段艳史一时间成了官场笑谈,有人羡之,有人骂之。

“这是怎么了?”苏默天皱眉。母亲还在跟前,这姨娘未免太没规矩了。

“还不是你的好妹妹!”苏衍也知当着儿子的面,不能太过,他把花颜的手拿开了。

苏默天转头看苏慕云,这才看见簪着蝴蝶流苏簪,穿着绯色锦丝彩绣罗裳的妹妹正低头拭泪,他不明就里地看看母亲。

“嗳,这不是太后娘娘为燕王定下我们家慕云嘛,我们在说这件事。”吴氏叹了口气说。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苏默天疑惑地问。

苏慕云年方二八,楚霖看着还未及弱冠,年龄上刚好。相貌、才情、品行,苏默天自觉自家妹子绝对配得上燕王妃的称号。

“这是什么好事!这家里为慕云付出多少银钱和心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样不是照着宫中主子的样子培养的?”苏衍气呼呼地拍了下桌子。

“做燕王正妃不比入宫争宠来得好吗?”苏默云说,吴氏直朝他摇头。

“你懂什么!你妹妹若得了皇上恩宠,整个苏家都会跟着飞黄腾达,哪里还要受那宋某人的挤兑!”苏衍一直觉得宋家盖过苏家,就是因为他家出了个贵妃,总给皇帝吹枕头风。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太后都已经把日子定好了。”吴氏抹了下眼睛。

“燕王是很好的人,妹妹嫁过去了,一定会情投意合的。”苏默云说。

“你和他在巡京营才相处几日?你可知道,他家里有个管事的丫头,甚是厉害,她弟弟是燕王的贴身侍卫,这燕王府大半都是人家姐弟做主。你妹妹这个软性子,嫁过去,还不是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苏衍怒瞪了一眼苏慕云。

“我刚才教她,嫁过去要把掌家的权利夺过来,她还忸怩不好意思!我怎么生出个这么没出息的死丫头!”苏衍连带着把吴氏也恨上了。

“丫头再厉害,也是丫头,妹妹嫁进燕王府,就是主子,哪有奴才做主子主的道理。”苏默天蹙眉道。

“那就不知道楚霖对那丫头的情义了,据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能早已……咳咳”苏衍想说,早已做了通房,但想到儿未娶,女未嫁,难免面皮浅,所以就把话咽下去了。

“好啦,丫头再抬,顶多是个侍妾,越不过王妃去。”吴氏听了儿子的话,心里敞亮,语带双关的接了一句。

“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花颜脸上挂不住,这一家子人说女儿婚事,夫人还不忘捎带着刮蹭她。

“慕云莫恼了,燕王与你年岁相当,又年轻俊美,身份高贵,是桩好姻缘。”苏默天摩挲了下妹妹的头发。

苏慕云有点不好意思,含羞地叫了声:“哥~”

“你不要说你妹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苏衍板着脸问。

当年,为了阻止他爹娶小,苏默天情急下发誓,爹娶儿不娶,儿娶爹不娶。结果,现在他爹娶亲不认老账,逮着机会就催婚。

“我现在一事无成,谁家姑娘愿意嫁?”苏默天两手一摊,对付他爹,他也不是没招。

“哼!你脑子坏掉了,要入巡京营。小小刑部侍郎家的小子都进了翰林院,你若正经考,今年还不是三只手指捏田螺,稳稳的状元郎。”苏衍最骄傲的就是这个儿子了,不要说癞蛤蟆宋少淮,就是袁斯年也比不过。

“老爷、夫人,可以用膳了。”一个丫头进来屈膝行礼说。

“罢了,罢了。”苏衍站了起来,说了半天话,肚子还真饿了。

中书令府早早就得了消息,老祖宗一句话,大厨房忙了一整天,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把个桌子围得满满当当。

只见桌上,分别放着鸡丝黄瓜、干切牛肉、桂花肉干、蟹肉笋丝四碟冷盘,又有豌豆黄、莲子糕、佛手酥、豆沙卷四碟点心,还有四碟小菜四碟鲜果。

光热菜就有,鲍鱼烩珍珠菜、红烧果子狸,碳烤兔肉、挂炉山鸡、八宝鹅、葱爆仔鸽、清蒸鲥鱼、串炸鲜贝、罗汉大虾、风野猪肉。

蔬菜小炒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把城里能买到的食材都做了一遍,这一桌比过年还要丰盛。

一家子围在桌旁,光看不能吃,因为一个重要的人还没有回来。

袁老太君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近七十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她穿着褐色绣百福的织锦长衣,里面衬着姜纹锦衣,系着深蓝双绣缎裙。

头上插着嵌红宝石镶绿松石的灵芝竹节簪,鬓角抿着金点翠花钿,耳上是红珊瑚耳坠,手腕套着犀牛角雕福寿纹手镯。一身的富贵福寿。

一根通体酱红雕着瑞兽的拐杖倚在一旁,袁老太君不住地往门口张望。

“来了……来了……”一个小丫头没规矩地跑了进来。

“你魔怔了,当心吓着老祖宗!”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芙蓉厉色说。

“不打紧,过会儿赏她点点心,可怜她一路跑来,气都要掉了。”袁老夫人和蔼地笑。

“阿奶!哇,您简直就是国色天香貌若天仙,比我走的时候还有漂亮!”宋少淮一进来就一阵不着边际地猛夸。

听了这些胡言乱语,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芙蓉、芍药都用帕子掩着嘴偷乐。

“臭小子,敢作弄你奶了。”袁老夫人一把抓住宋少淮的胳膊,作势要打。

“哎呦。”好巧不巧,刚好抓住了伤处,宋少淮立时就疼软了下来。

“这,怎么了,怎么了!”袁老夫人吓了一跳。

周围的丫头婆子也一下子慌了起来,闹哄哄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叫老三!”宋少淮的母亲蔡氏喊道。

第44章 金蝉脱壳

宋家统共三个孩子,都是主母蔡氏所生,大女儿宋少淑,是宠冠六宫的贵妃,二儿子就是宋家大公子宋少淮,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而宋家老三,宋少湘,他根本就是个怪胎。

宋少淮虽是个纨绔,浑不吝的主,但他知道在宋家,只要哄了老太君高兴,紧紧抱住阿奶的腰,谁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而宋少湘却是个十成十的冰坨子,他除了研习医术,就是炮制药丸。他的屋,除了宋少淮,爹娘老子也不让进。杏院里除了一个和他一起长大,名唤无疾的小厮外,连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娇艳如春花的丫鬟了。

不是蔡氏不拨人手,而是宋少湘不耐丫头婆子们吵嚷,令他不胜其烦,索性一气之下全撵了出去。杏院周围虽遍植粉杏,但丫鬟婆子没一个敢靠近。

袁老太君见宋少湘痴迷医学,就免了他晨昏定省。蔡氏是亲娘,更不消说了,而宋平是孝子,母亲默许的事,他也不便驳回。

渐渐地,宋少湘连饭也不和家里人一起吃了。到了饭点,无疾就到厨房领了食盒回去,由着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宋少湘在这家里几乎要被遗忘,所以刚一乱起来,谁也没想起来,家里有个现成的大夫。

听了蔡氏的话,姨娘段芸如梦方醒,她抿了下发髻上的红梅金丝簪,扶着丫鬟的手,急急到杏院去了。

段芸是蔡氏的陪嫁丫头,蔡氏怀女儿时,亲自做主让丈夫宋平收了房。后来段氏生了个女儿,却不幸夭折了。从此以后,她还在蔡氏房里伺候,主仆关系非常好。

这也是令宋平倍有面子的一件事。苏衍娶个姨娘差点打到金銮殿上去,让他取笑了好几天。

穿着一身青色家常长袍的宋少湘,拿了药箱匆匆来了,宋少淮已经被几个美婢三下五除二扒掉了外衣,里衣也被扯得遮不住。

“谁这么狠啊,把我乖孙打成这样?!”袁老夫人一见宋少淮身上的青紫,就要发飙。

“娘,在军营摔摔打打是寻常的事。”宋平看了一眼,确定都是皮肉伤。

“兔崽子,当年你那么浑,你爹也没把你送到那样的狼窝里!倒是你心狠,还说是寻常事。”老夫人拿起拐杖就打宋平。

可怜宋平也是堂堂的尚书令,他一把跪下了:“娘,莫气坏了身子,都是儿子不好。”

“哼,知道就好,你赶快想办法,把我孙儿弄出那吃人的牢笼。”老夫人气哼哼地说。

“这……”宋平语塞了,当初他可是低声下气求了人才送进去的,现在才不过三个月光景,就又要求人放出来,这事要传出去,颜面荡然无存。

“我不离开巡京营的!”宋少淮不顾手腕正被宋少湘抓着把脉,着急地说。

他这话一出,不要说袁老太君和宋平,就是宋少湘都对他脸上审视了一番。仿佛看见妖怪一般。

“乖孙啊,是不是打你的人要挟你啊。你别怕,闹到天子哪儿,我也替你上金銮殿讲理去。”老太君用力地墩着拐杖。

“阿奶。”宋少淮心里那个感动啊,就差眼泪哗哗流了。宋少湘转头又专心把脉了。

“阿奶,你可知道,打我的是何人?”宋少淮扬起脸,眼里居然是骄傲的表情。

“是谁都不行!”老夫人虎着一张脸。

“是燕王嗳。你看我这肌肉,扛打的很。”宋少淮故意把胳膊上少的可怜的肌肉,鼓起来给他们看。

“燕王?小老九都带兵了?”老夫人浑浊的眼里闪着一丝怀疑。

“是,娘。燕王最近风头无二,刚破了徽州科举作弊案,现刚领了巡京营的差事。”宋平插嘴道。

“嗯,小老九有乃父之风。淮儿跟着他,我却放心了。”老夫人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阿奶,我们明天还约了一起到醉仙楼吃蟹黄汤包呢。”宋少淮有点显摆地说。

“哥哥没什么大碍,搽点活血化瘀的药,过几日就好了。”宋少湘收起药箱,就欲离去。

“嗳、嗳、嗳,回来。难得我在家,陪我吃个饭,过会儿去我屋,给我上药。”这会儿的宋少淮就是个大爷,谱子摆得足足的。

丫鬟婆子又一阵忙乱,添了碗筷,又把菜热了一遍,一家子终于坐下来吃饭。

宋少淮把饭菜一股脑儿塞到嘴里,囫囵两口就吞了下,段姨娘赶忙舀了一碗松茸竹荪汤递给他,他也是牛饮般地一气喝了。

“成何体统!”把礼仪规矩看得比天大的宋平看不下去,怒道。

“你那么大声干嘛。看我孙儿饿的,吃慢点!”老夫人不住地搛菜。

“巡京营里都这么吃饭,要是敌寇来了,哪有功夫细嚼慢咽!”宋少淮无辜地转转眼珠。

宋平听了这话,一时噎住了,不做声。他暗忖,这儿子当真转性了?

“哎呦,这是在家里,不急不急。”老太君那个心疼啊,这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还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我吃好了!”宋少淮丢下碗筷,满足地倚在椅子上。丫鬟忙递上水和湿毛巾,漱口擦手。

“我也吃好了,阿奶、父亲、母亲慢用。”宋少湘吃得少,也放下碗筷。

“那,我们抓紧去擦药。晚上不要打扰我,还要看书呢。”宋少淮抓起宋少湘就走。

“你看看,淮儿不是懂得上进了!就你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打骂骂,吓都吓死了,还怎么成器!”老夫人数落宋平。

“是是是,母亲教训的是。”宋少淮说得真假难辨,但光就被打得这么惨,还要留在巡京营来看,宋平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赌对了。

“你晚上休要找他卡(qia二声)头,统共不过放七天假,晚上还要看书熬夜。”袁老太君说着说着,不禁滚下泪来。

“儿子不敢,不敢。”宋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此时宋少淮犯了天条,他也是不管的。

蔡氏段氏主仆,连着地下一众丫鬟婆子,都慌忙来安慰老太君,一时忙乱。半晌,才重新落座吃饭。

“季婆子,你晚间去知会醉仙楼掌柜一声,明儿清场,不接外客。好酒好菜尽备上,小爷们去了,提着十二分小心伺候着,好不容易熬到放假,让他们尽兴松快松快。”老太君吩咐道。

“嗳,也别等晚间了,我这就去。”季婆子是老太君屋里积年的老嬷嬷,办事可靠。

醉仙楼是老太君的陪嫁之一,赚不赚钱不重要,大孙子的面子不能丢。

宋少淮的蕤院,花木森森,藤蔓交缠。一院子的美婢娇奴,穿红着绿,钗环加身,比外面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还显贵气。见他回来,都围了上来,笑嘻嘻地和他打闹。

唯有大丫头连翘懂事些,蔡氏早已来知会过了,她忙拦下众人,让两位小爷进了里屋。

茯苓用粉彩百花茶盏上了两杯茉莉雀舌毫,便悄然退了出去。

宋少淮屋里极精致,地上铺着厚厚的驼底海棠黄鹂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五扇紫檀木雕屏风把屋里隔开了,里间高架围板罗汉床上笼着茜纱回纹帐子,床上铺着暗红苏绣织金锦被,还有两个十香浣花软枕。

外间窗前挂着灵兽呈祥绣绫帘子,花梨木雕花大案上放着珐琅采莲粉瓶,另一个青釉双耳瓶里插着院里现摘的枝枝蔓蔓,虽没有艳丽的花,却觉得清雅脱俗。

“大哥,你躺下,我给你擦药。”宋少湘不太喜欢这屋里的香,太甜了,让人昏昏欲睡。

青禾熏炉里的炭也加多了,喝一口茶,额头上竟微微出了汗。

“三弟,莫急,我只问你,大哥对你如何?”宋少淮摆摆手,让他坐在花梨木雕花椅上,那上面放着厚厚的青花蝴蝶绣的垫子。

多年以前的冬天,幼年的宋少湘不小心掉到后花园里荷花池中,恰巧宋少淮逃学溜到后花园玩,好巧不巧地上演了一回哥哥勇救弟弟的戏码。所以,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笃定。

这又是要唱哪出?这位大哥每次拉他做不靠谱的事,开场白都来这一套。

宋少湘答:“大哥对我自然是好的。”

“那,大哥求你件事呗。”宋少淮等得就是这一句,顺便提要求。

宋少湘了然地看着他,这大哥戏演到现在,终于要图穷匕见了。

“你说吧。”他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因为他这位哥哥一定有一万种法子软磨硬泡地让他答应。

“过会儿,你就在我屋假装看书,累了,就直接睡在这。我偷摸出去下。”宋少淮狡黠地眨眨眼睛。

“那怎么行?入了夜,嬷嬷们要查夜的。”宋少湘有点急。

“没事,没事。杏院她们不敢查,我今天表现得这么好,更不会查了。我跟连翘说一下,若是真查,她也有法子应付过去。”宋少淮似乎早就料到宋少湘会这么问,就把对策说了。

“你急着去哪儿,莫不是……”宋少湘脸红了一下,哥哥的风流史,他也有耳闻。

“三弟也该开开窍了,杏院只一个无疾,该不会你们……嘿嘿。”宋少淮用一种你懂的表情挑了眉。

“大哥不可信口雌黄,污我清名!”宋少湘脸红到了脖子,如血一般,当真是恼了。

“所以啊,要放几个丫头在屋里,看着也养眼不是。你要不喜欢娇俏明艳的,我替你找几个木讷丑陋的。”宋少淮一点放过他的意思也没有,只在他面前嬉皮笑脸。

“谁要丫头了,你赶快走吧,不要烦我看书。”宋少湘实在架不住,只好撵人。

“三弟,明日和哥哥一起去醉仙楼,认识下哥的兄弟们。”宋少淮拍拍他的肩膀。

“再说吧。”宋少湘摆出一副不稀罕的模样。

“你只管背坐着看书,谁来你也莫睬。”宋少淮围上黑色貂皮大氅,回头对宋少湘说。

“嗯。”宋少湘也不回头看他,只埋头从药箱里拿出书来读。

宋少淮偷偷从小门出去,叮嘱了连翘几句,唤上心腹小厮麦冬,蹑手蹑脚扛着梯子,找处矮墙,敏捷地翻了出去。

第45章 兄弟出场

且不说连翘去找中书府的门客正经给各府写请帖。只说宋少淮出了院墙,宛如游鱼入水,踏雪是他早就拴在院外的。

此时的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轻喝一声“驾~”,黑色大氅裹身的人影便消失在黑暗的街角。

怡红院门前张灯结彩,此时正是酉时三刻,姑娘们卖力得招揽生意。

老鸨一见踏雪,立刻喜笑颜开地催促:“快快快,把宋大公子的马牵去马厩。”

“大公子,你有好些日子没来了,都把妈妈想死了。”老鸨四十余岁,身材矮胖,脸上涂得雪白,唇上染得鲜红。她一面走,一面想挽住宋少淮的胳膊,却不料被他一把甩开。

“妈妈想我的银子比想我更甚吧。”宋少淮自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在手上颠了颠。

“哪能呢,哪能呢。”老鸨看着荷包,就像垂死的人看见救命稻草一般两眼冒光。

“送一桌好席面到凤仙屋里来。”宋少淮贼兮兮地把荷包又揣回怀里,径直甩袖上了楼。

凤仙是宋少淮包下的,她的屋在曲里拐弯的里面,不被外面的热闹打扰。

“凤儿。”宋少淮难得正经地敲门。

“进来。”半晌,有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开口道。

推开门,只见屋里红釉流霞盏里点着一豆灯火,不甚明亮。柳木床上放下了细纱帐子,不知是窗户漏风还是怎的,屋里虽烧着炭,却没什么热乎气。一个女子影子坐在榆木的梳妆台前似在拭泪。

“怎地你一人独坐,小莲呢?”宋少淮把其他的几盏灯也点亮了。发现一扇窗半掩着,风卷着桃花纱帘扑打着,他忙上前关上。

屋里一下亮堂起来,这才看见坐着的,原是个美人。脸庞精致,眉目如画,穿着绯色琵琶襟上衣,系着湖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寸腰盈握,体态玲珑。

“公子,您来了。小莲刚刚出去了。”凤仙站起来娇弱弱得施礼。

“怎么了?哭啦。”宋少淮盯着她的脸上看。

“奴家在这里,虽时有大公子照应,但……”凤仙顿住了。

“来来来,小别胜新婚,凤仙儿,今天你要好好陪陪大公子。小莲我安排了她别的差事,过会子再来。”老鸨一脸谄媚地进来,后面跟着的几个粗使婆子把酒菜端了进来。

来这种地方的人,原也不是为了吃喝,所以菜品粗陋,不要说比不上中书府的吃食,就连路边小饭馆的都不如。只酒是极好的玉泉金液,一种醇厚甘冽的浓酒。

“陪我喝一杯,说说,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欺负你?”宋少淮拉着凤仙的衣袖坐到圆桌上来。

凤仙被他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漫起了红云。勾得宋少淮伸手捏了一下粉颊。

一双纤手取了蓝花酒壶,斟满白瓷酒盅,两人对饮。宋少淮在家里吃过饭了,在这里,不过是玩着花样逗凤仙笑。

他自怀里摸出只凤舞水仙碧玉簪,举到凤仙面前摇晃:“喜欢吗?我今天刚在奇宝斋得的。”

“喜欢。”这簪暗含了凤仙的名字,她高兴得让宋少淮帮她带上。

饮了七八杯,这金液真是很烈的酒,凤仙已是媚眼桃腮,宋少淮呼吸也粗重起来。

“奴家在这里,虽说公子已经给了包月的银钱,但妈妈时不时还要让我去弹琴唱曲儿,我昨日稍有怠慢,她便……”凤仙撸起袖子,只见雪肤上一串青紫的印子。

要依宋少淮惯常的做派,早就下楼一拳把老鸨打得满地找牙了。可是凤仙还需在这里寄居,家里祖母再宠溺他,也断然不可能同意他,把青楼里的风尘女人娶回家的。

“凤儿,且再忍耐些时日,我多给妈妈些银子,让她不要扰你。”这时候宋少淮就非常羡慕苏默天的父亲苏衍,若他自己开府另住,天王老子也休想管他娶妻纳妾。

“嗯,谢公子成全。”凤仙忍了忍眼中的泪光,站起来福了福。

宋少淮最受不得她这种受了委屈,还娇弱柔顺的模样,他一把把凤仙拉入怀着,抱坐在腿上,好一番耳鬓厮磨。

当他情难自禁探手向凤仙衣襟里去时,凤仙忸怩地说:“奴家月信来了。”

闻得此言,宋少淮有点小孩子脾气地在凤仙的脖子上用力的吸吮~了下,手上倒是安分了。

凤仙本就是欢场中人,她自知道怎样讨好宋少淮。

桌上饭菜已冷,灯盏里的蜡烛也已烧了一半,两人在贵妃榻上缠绵亲吻。

“公子,你早日赎了奴家出去吧。”云鬓散乱钗簪歪斜的凤仙,扬起脸哀求。

“啊……好。” 贪念温香软玉的宋少淮没过脑子想,他都答应了什么。

“公子,你给我的银子,我都收着,只怕妈妈到时漫天要价……”宋少淮含住了如樱桃般的嘴,满腔的酒香让他神昏意迷。

既然不便留宿,宋少淮决定还是回去。他可不敢保证抱着温润如玉的妙人儿,他能隐忍不发。他不是柳下惠,也不屑做柳下惠。

宋少淮下了楼来,将一包银子交到老鸨手里,又言辞犀利地警告了一番,方才慢慢往家走。

拴好踏雪,还在出来的那堵矮墙下,宋少淮学了几声猫叫,半晌也没人应一声。麦冬估摸着他夜里不会回转,早钻进热被窝了。

宋少淮气得恨不得痛打麦冬。此时,若是走大门,怕是要惊动前院的人。

赌一把吧,宋少淮后退几步,加速冲刺,蹬蹬蹬,他居然一下子就窜上了矮墙。

“TMD,射乌山没白练啊。”他转头看看身后墙外,自言自语道。

所幸梯子还架在墙边,宋少淮轻手轻脚地溜回了蕤院。

“连翘,倒茶。”宋少淮翻窗进了屋子,见宋少湘已经不在了,他便想唤人进来问。

“嗳,就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连翘和茯苓就睡在外间,其他丫鬟隔着远。

连翘用白瓷琉璃盏泡了点玫瑰露端了进来:“入夜了,还是不要喝茶吧,仔细伤了胃,进点甜的解解酒吧。”

“还是姐姐思虑周全。”宋少淮接过茶盏夸奖道。

“要是爷体谅奴婢的苦心,就不该出去鬼混。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若爷愿意,这江陵城的姑娘还不是可着您挑嘛。”连翘比宋少淮大一岁,是宋府的家生子,乖巧懂事很得老太君和蔡氏喜欢。

“若我要你做妾,你可愿意?”宋少淮握住连翘的手说。

“爷喝多,说胡话呢。”连翘挣脱他的手。

“嗳,连你都嫌弃我,还说什么大家闺秀。”宋少淮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爷越说越离谱了,早些安歇吧。”连翘抬脚要走。

“还有正事问你,三爷怎么不在这?”宋少淮复又坐了起来。

“三爷闻着屋里的香,头疼,又爱清净。小丫头们太吵,嬷嬷们查过夜,他就悄悄走了。”连翘站住说。

“没露出端倪吧。”宋少淮问。

“没有,三爷坐在窗前,嬷嬷们远远看见绫帘上的人影就走了。我想让茯苓跟着去,若是查起杏院来,也好遮掩。没想到嬷嬷们根本连去都懒得去,说看住大爷就行了。”连翘掩嘴笑。

“没事就好。”宋少淮有点尴尬,他摆摆手让连翘出去了。

夜色漫长,黑沉沉的天幕盖着,不论有多少心思的人都沉入了梦乡。

鸡叫三遍,天光大亮,江陵城又恢复了热闹,大街上,挑担赶车的,骑马坐轿的络绎不绝。更有大户人家小姐由家里丫鬟婆子陪着,出来采买稀罕玩意。

醉仙楼大门紧闭,挂起了今日歇业的牌子。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张望,要知道醉仙楼是江陵城最好的酒楼,达官贵人都喜欢在这里宴请,每日的流水就有上千两银子。

宋少淮夜里睡得迟,老太君只道是用功读书的缘故,就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用了早膳,穿戴整齐,他就兴冲冲来找宋少湘。

“三弟。”宋少淮也不敲门,直接就推门进了杏院。

“大爷。”无疾约莫十五岁,穿着短打,正在扫院子,见宋少淮进来,也不惊讶,只垂首立着。

“嗯。”宋少淮鼻孔里应了一声。心想,这倒是能沉得住气的人,难怪宋少湘看重他。

“大哥。”宋少湘已经迎了出来。

“快换件衣服,与我出门。”宋少淮推他。

“我要穿成你这样吗?”宋少湘看着宋少淮穿得如同一只五彩的鸟一般。

只见他穿着朱色流彩飞花金镶边的云锦袍,腰间系着玄色缂丝腰带,一边挂着个金镂空八宝葫芦,另一边挂着冰种翡翠双面雕海棠的方形玉佩,头顶上是攒金缠丝冠。当真是招摇摆阔的纨绔之王。

“你好歹收拾下,不能丢中书府的面子。”宋少淮催促。

宋少淮坐在堂屋椅子上,无疾奉上四碟点心和杨河春绿,他尝了一口,比自己屋里的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少顷,宋少湘从里屋出来了。

他一头乌发用一支白玉簪绾着,穿着天青色暗纹缂丝长袍,腰间一条素白绣祥云纹腰带,只在一侧挂着个黄翡雕和合二仙的玉佩,留着褐色的长流苏。

“你就没其他的了?”宋少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这已经很好了。”宋少湘掸掸身上的微尘。

“你才17岁,这也太素了,到我屋里加点金银。”宋少淮拉着他就走。

“哥,你知道,我不喜这些,若穿成你这样,我会不习惯的。”宋少湘开口道。

“好吧,就你是个清贵的主,哥就是个俗不可耐的人。三爷,咱们能不能走啦。”宋少淮故意弯腰做出一副奴才模样。

“三爷,稍等。”无疾自屋里出来,把一件鸦青色暗纹镶银鼠皮的披风给宋少湘系上。

“还是你的奴才对你上心。”宋少淮想着麦冬,气就不打一处来。

“爷,连翘姐姐叫我送大氅来。”说曹操曹操到,麦冬捧着象牙白的白貂大氅,一脸巴结讨好。

两兄弟穿戴整齐,登上门前早已等候的茄色结烟灰色络子的马车。得得得往闹市去了。

第46章 不速之客

见宋少淮兄弟到了,醉仙楼的伙计殷勤地开门迎客。

待两人站定,远远地就见街东头,铁黎骑着高大的梨花马来了,他穿着玄色弹花暗纹长袍,外罩鹰膀褂,头发用根青檀簪着。这一人一马,一黑一白,体态庞大,煞是惹眼,路人纷纷自动避让。

苏默天也是骑着家里的花驹来的,这是一种性情温顺的马,与大将军府的宝马不能相提并论。但对他这种文人出身,半道投军的人,再适合不过了。

京城里的世家小姐聚会,一要比衣着品味,二要比才艺品行。像苏默天这种重臣嫡子就更注重社交礼仪了。

今日他穿着松绿色挑丝双窠飞鸟苏绣袍,外披黛螺色镶雪貂皮的大氅,头发全都绾在颤翅紫金冠里。烟灰紫梅纹苏绣腰带上,一边坠着月白色绣金线流云荷包,另一边挂着翡翠春带彩六瓣花卉玉佩。使他愈发显得儒雅又奢华。

四人聚在一处也不进去,只站着醉仙楼门前边寒暄边等待。

路人见到他们,纷纷侧目,他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俊美无俦,个个出身显赫,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红黑青绿四色上好衣料更是养眼,身上的饰品俱是无上之品。

有好事者,大胆揣测,他们大概在等袁侍郎家的小公子。这位架子够大的,居然敢让中书令公子和尚书令公子等!

袁瑾年本该早就到了,他是习武之人,骑马乃是家常便饭。而袁斯年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文弱书生,好不容易家里的小厮把他扶上了马背,行不多远,他就忍不住胯间的疼痛。

袁瑾年无奈,只好带他返回家中。袁斯年本就不愿意去,吃了这个苦,就更不想去了。

袁弘把他叫到书房,苦口婆心,晓以利害。这才又和袁瑾年改坐了家中的马车赴宴。

袁瑾年姗姗来迟,心中焦急。偏在闹市中,时已近巳时五刻,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哪里有马车畅行之路。

远远的,就见四个英俊青年站在门前谈笑风生,衣袂飘飘。袁瑾年误以为燕王已经在等候,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及到近处,才看清是宋府不常出门的三爷在,他心里松了口气。不待马车停稳,就跳了下来。

“袁瑾年,你居然坐马车来?!”宋少淮像见到怪物一般,瞪着眼睛看着袁瑾年。

“而且,你还敢迟到,先罚酒三杯!”他们私下闹惯的,宋少淮嬉笑着说。

“恕罪,恕罪,认罚,认罚。”袁瑾年抱拳作揖,又与其他三人见过。

这时,只见车夫将车帘一撩,一身华服的袁斯年慢条斯理地走了下来。

“咦,你来做甚?”宋少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脸狐疑。

按秦氏的话说,袁斯年是袁府的嫡长子,该和袁老太君的长孙宋少淮关系更亲近才是。可偏偏宋少淮是个浑不吝的主,又有老太君宠着,规矩纲常与他俱是摆设。

他不喜欢势力的秦氏,连带着不喜欢读死书的袁瑾年。倒是和少小离家,刚刚归来的袁瑾年一见如故,也不管他的身份出身,自和他要好。

“瑾年来得,我倒来不得了?”袁斯年也不喜欢这个纨绔,但想着他爹的话,只好强忍下。

“妈的,袁斯年,你的脸皮比城墙厚吧,我又没请你!”宋少淮就是个有钱的泼皮无赖,他才不管袁斯年面上挂不挂得住。

“你……”袁斯年好歹也是个翰林见习,自觉比一个巡京营的武夫不知强多少倍。这样被奚落,竟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都是家族兄弟。”苏默天年长些,见袁斯年似有怒容,忙劝解道。

“我们兄弟聚会,有他什么事!”宋少淮依旧不依不饶。

“燕王。”铁黎最小,他嘴笨,不会劝架。但他个高眼尖,最先看见楚霖骑着墨云来了,身后跟着骑着红鬃马的赵吉安。

铁黎这一声请安算是解了围,两人也不争吵了,都转身行礼。

“免礼。”穿一身宝蓝色麒麟瑞兽蜀锦袍,裹着墨绿色缂丝雀氅的楚霖跳下马来,醉仙楼的伙计很有眼力见的把他的马牵到后院去了。

“本王适才进宫才回来,让你们久等了。”楚霖扫了眼众人,见多了两个生面孔。

“王爷辛苦,我们也是刚到。”苏默天拱手道。

“我远远地就听见少淮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楚霖看着宋少淮掩也掩不下去的怒容说。

“回禀王爷,我们只是浑闹,不碍事。只是原本说好只我们四人的,现在多了两位,也是自家兄弟。这位是少淮胞弟少湘,这位是瑾年兄长斯年。”苏默天怕宋少淮又闹幺蛾子,抢先介绍。

宋少湘和袁斯年又重新见礼。

“王爷,我们进去叙话。”苏默天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京城四少齐聚不说,还来了燕王,醉仙楼前已经开始围上看热闹的人了。

穿靛蓝暗纹棉袍套同色灰兔袄的赵吉安,正警惕地护卫着,宋少淮也分得清轻重,忙换了神色,笑吟吟地前头领路。

醉仙楼对面是天福茶庄,此时二楼窗口正有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情形。他的脸隐在竹帘的阴影里,看不甚清楚。

“你说,我爹为什么让我来看一个王爷的婚礼?”说话的人穿一身绯色缂丝桃花云雁广袖锦袍,外罩轻薄黑纱,腰间系着镶青玉的腰带,腰间垂着一缕坠冰种翡翠的翠色流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回少宗主,宗主向来思虑万全,定必有深意。”旁边一身玄色劲装的黑衣男子说。

“好啦,看来蟹黄汤包今日是吃不成了,倒是看了出好戏。”绯衣男子站了起来,往外走。

走到明亮处,这才看清,这人约莫二十岁,面如冠玉,貌比潘安,乌金冠拢着头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魅惑动人。

他抬眼看看醉仙楼,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左侧酒窝一闪即消,他与他的随从走入人群,衣袂流苏飘逸,仙人之姿惹人注目。

话说七人入了醉仙楼,这是家百年老店,店内梁柱桌椅俱是老物件,字画摆件也不乏珍品。伙计领着众人进了一个宽敞的雅间,地上铺着红底富贵牡丹地毯,青铜刻万字纹的熏笼里,早早地烧了炭,进了屋里,暖意融融。

这雅间除了一个极大的黑漆雕花八角桌,及八把同款的椅子外,还有个博古架,架上摆着青釉五蝠祝寿盘,攒丝海兽葡萄瓶,细粉彩四面松竹梅兰大罐,还有些翡翠、和田玉的小摆件。

靠墙有专门品茶的茶几,上面放着茶盏以及口杯,还有几个茶叶罐,大概是为了区分不同茶叶,每个罐子的形状和花纹都不尽相同。

“各位爷,要小侍来泡茶吗?”高档酒楼里,为了附庸风雅,专门有泡茶的小侍。他们手法熟练优美,兼有表演的情致。

“去去去,快去催菜,莫要磨牙。”宋少淮连连摆手。

“我来献丑泡茶吧。”宋少湘既习药理,也略懂茶艺。

“那就先上点茶点来吧。”伙计答应着,飞快地走了。

一会儿工夫就端来了樱桃、金枣、葡萄、青梅四碟蜜饯和榛子糕、核桃脆、枣泥酥、豆沙卷四碟点心。

宋少湘选了太平猴魁,寓意比较适合当下年关气氛。

小炉上坐了水,正是将开未开时。其余七人,谦让一番,围坐周围。

水开了,宋少淮取八只烟雨江南口杯,烫了一遍,往每只杯中拈取五六根茶叶。此时水温已降了些许,宋少淮十指修长,拎起鎏金铜壶只往每只杯中注入半杯水。热水刚好用完,复又加半壶冷水又烧。

此时杯中原本卷曲的茶叶在热水的浸润下,逐渐舒展开来,两叶一心,根根直立,犹如含苞的玉兰花般。而它的香气漫溢开来,则更像玉兰,幽香深远。

宋少淮等不及要喝,却被宋少湘打了手。

“请品尝。”宋少湘等水沸了,把每只杯中注满,这才发出邀请。

“并没有什么味道嘛。”铁黎一口吞了大半,有点失望地说。

“呵呵,铁黎,恐怕给你吃朵花,你也是品不出味的。”袁斯年嘲笑他。

“咦,你是想讨打吧,你这个不请自来的货!”宋少淮也没吃出什么味,但他就是听不得袁斯年说任何话。

“铁黎,你且慢慢品品,这茶初尝无味,实则回味甘甜,饮之有太平之气,唇齿弥香,令人舒爽。”苏默天不愧上尚书令之子,见多识广,博学广记。

“苏兄说得极是,看这汤汁嫩绿清澈,必是上品。”袁斯年附和道。

袁瑾年只管低头品茗,并不答话。他是个地道的武人,天禅寺中的茶饮,都是柳叶般的大叶子,喝多了睡不着觉。也有香客捐的,师傅要留着款待施主们。

“哼,喝茶哪有喝酒来得爽快!”宋少淮闷哼了一声。

楚霖笑着看他们说话,这茶不要说跟宫里比,就是燕王府里的也比这强上许多。

醉仙楼今日只有这一桌客人,很快各式菜品就陆续上了。此时赵吉安已经去而复返,带来了十坛金玉露。

七人移坐八角桌旁,又礼让一回。楚霖坐了主位,右手边宋少淮,再次袁瑾年,接着铁黎。左手边苏默天,次之袁斯年,最后是宋少湘。赵吉安站在楚霖身后。

“嗳,过来坐下。”宋少淮见赵吉安没有落座的意思,就喊他。

“各位爷坐吧。”赵吉安不为所动。

“怎么的?我当你是兄弟,才请你的。要论站,也轮不到你。要不我们都耗着,七位等你一个?”宋少淮外椅子上一靠,匪气十足地说。

“去坐下,你这样,大家都拘谨了。”楚霖发话,赵吉安只好坐到末位上。

醉仙楼厨房昨儿就得了消息,今天宋少淮没下菜单,厨房只管把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往上端就是了。

一时间盘碟垒起,烩熊掌、鱼翅羹、葱烧海参、油爆大虾、烤乳猪,蒸鹿尾,烧狍肉、煎兔脯 、挂炉烤鹅、口蘑发菜、桃仁山鸡丁、桂花鱼籽……

金玉露一揭封盖,异香扑鼻,这是皇室佳酿,这十坛还是上次皇上嘉奖徽州案特意赏的。送到燕王府就被如意直接收到酒窖里了,今日倒是派上了正经的用处。

第47章 义结金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袁斯年闻酒香而诗性大发。

“闭嘴!再拽酸词儿,立马滚蛋!”宋少淮横眉冷对,这会儿吟诗,不是明摆着欺负他读书少嘛。

袁斯年翻了个不屑的白眼,燕王还坐在席上,他便不做声了。

伙计帮忙把酒坛的酒分装到珊瑚色描金酒壶里,将各人面前的同色酒盅依次斟上。八人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喝了几个来回。

金玉露清醇甘冽,酒味浓郁,酒性却不霸道凌厉,不胜酒力的人喝了也不会宿醉头疼。

像铁黎这种大块头,那一盅酒,远不够他漱口的。而宋少淮则更耐不住规矩。

“这样喝酒,无趣得紧!”宋少淮搛了块兔脯,用手撕着吃。

“那你想怎么喝?”楚霖早就知道宋少淮不会喜欢这种中规中矩的聚会。

“来人啊,换大碗!”宋少淮丢了兔脯,也不管手上的油腻,直对外面叫嚷。

雅间外站在四个面容清秀的小伙计,听到召唤,立刻进来。

醉仙楼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地方,不是路边野店,并没有大的酒碗。

一个伙计机灵,拿了用膳的八仙莲花白瓷碗来:“爷,这个行吗?”

“还有更大的吗?”宋少淮想要戏文里三碗不过岗的那种蓝边大碗。

见小伙计直摇头,宋少淮只好将就:“行吧,就它了。”

换了碗,酒壶也撤了,直接用酒坛倒。赵吉安坐着不自在,遂接过伙计手中的酒坛,自己给几位爷满上。

宋少湘站起来向楚霖敬酒,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性子又冷,这还是他看着各位哥哥的样子现学的。

“少湘,你是一名医者?”楚霖饮了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材香。

“回禀王爷,在下还在不断研习。”宋少湘拱手行礼,有点惭愧地说。

“你若愿意,我可以介绍宫里的贺联贺御医指导你一二。”楚霖笑道。贺联是御医院响当当的人物,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宋少湘对他最是敬仰。

“真的吗?太好了!”宋少湘神采飞扬,这在他,实在是少见的表情。

“自是真的。”楚霖笑得和煦。

推杯换盏,此时,八人有了点酒意,在桌上也放松了,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话也多了起来。

“王爷的酒,当是好酒,可我们就这么闷葫芦喝,白糟蹋了,有啥意思?” 宋少淮最是耐不住冷清。

“公子要叫伶人上来弹奏吗?”刚才那个小伙计凑上来笑道。

宋少淮正欲答应,却见苏默天向他摇头。他知楚霖身份贵重,一则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二则市井之声怕是要污了他的清听。于是就向小伙计摆了摆手。

“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宋少淮灵机一动,笑着拍了下桌子。

“好啊,今日兄弟聚会,既然你做东,我们自然听你的安排。”楚霖难得放松,笑着应允。

“你是要行四书令、诗令还是词牌令?”袁斯年常和同窗们闲暇时玩这些,这有些时日不玩,竟有点技痒。

“这些都是闺阁女子玩得把戏,我们兄弟出身行伍,自然玩得不能小家子气。”宋少淮最是见不得袁斯年得意。

铁黎和袁瑾年听见袁斯年说的这令那令,满脑壳疼,眼看着是要出丑了。接着听见宋少淮的反驳,顿时眼睛冒光地看着他说下文。

“那你说玩什么?”袁斯年又在燕王面前吃了宋少淮的瘪,脸色有点难看。

“我们来投壶比赛,输的罚酒。没有意见吧。”宋少淮有点洋洋得意,在他的所有训练考核中,只有射箭还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

“嗯嗯嗯。”铁黎和袁瑾年当然愿意了。

“嗳,还有少湘呢。”袁斯年学聪明了,知道拉联盟。

“左不过是个玩,而且这个还蛮新鲜的,我倒想试试。”宋少湘只是性子冷,他又不傻,该跟大哥站在一起的时候,绝不含糊,哪怕是被罚。

少湘没成他的挡箭牌,袁斯年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就不吭声了。

宋少淮见大家都不反对,而且反对对他也是无效。他兴冲冲地说:“那就这么定了。”

可怜醉仙楼是个吃饭的地方,虽然老太君要掌柜的提着十二分小心伺候,可也不能吃着好好的,要玩军中游戏啊。

所谓投壶,就是在一定距离外,将无镞的箭矢准确得投到酒壶里。

酒壶好找,装金玉露的酒坛子,口小肚大,正合适。

可无镞箭矢……掌柜哭得心都有了。

“红鬃马的箭囊内有箭,我去取来。”赵吉安转身下楼。

宋少淮高兴地把酒坛摆在一步之外,做了个记号。七人又坐下喝了一圈。赵吉安已经把箭头拔了的5支箭拿了上来。

楚霖自然是第一个,5支箭保持着同一个弧度完美入坛。

苏默天接过箭,他的准头有点偏差,只投进了3支,他笑笑站到一旁。

宋少淮志得意满,把5支箭像捧花似地绽放在酒坛里。

投壶对袁瑾年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当他投入一支箭后,宋少淮起哄:“瑾年,你蒙眼投一个。”

机灵的伙计当真找来了条细棉巾子,宋少淮不顾袁瑾年的反对,直接蒙上他的双眼,把他推到记号前。

袁瑾年习武多年,又有第一支箭的抛丢体验,只见他轻轻一投,“哐当”一声脆响,箭入坛中。大家纷纷喝彩。

袁斯年有点不满,他是袁家嫡子,并不擅长投壶,这庶子这般卖弄,是想折辱他吗?

他接过箭,瞄了半天,学着他们的样子扔了出去,力道小了,还没到坛子,箭就掉下来了。

第二箭力道又大了,直接从坛上飞过去了。袁斯年手心里有了汗,他越想赢,却越是赢不了。剩下的三支箭成天女散花状撒在酒坛周围,他气得跺了下脚。

铁黎最小,他让宋少湘先来。少湘本也不善推辞,他便接了箭来投。准头和力道这是需要长期训练的,他抱着认罚的心态,投了四支箭,果不其然,一支未中。第五支箭在坛口晃了下,竟然一下栽进了坛子里。

“哇,三弟,你不从军可惜了。”宋少淮夸张地搂着他。

袁斯年的脸色原本缓和了下来,见宋少湘最后一箭竟然鬼使神差地进了,气得他脸色抑郁,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能入翰林院的俱是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斯年,你还需多磨练心性才行。”楚霖看他模样,上前拍拍他。

“是,王爷教训的是。”袁斯年羞赧地抱拳行礼。

铁黎的五箭只投出一箭,游戏就提前结束了。他手上的力道,让无镞箭把酒坛戳穿了!大家被惊住了,然后是一起开怀大笑。

最后罚酒最多的自然是袁斯年,可酒是好酒,也不能全便宜了他,大家闹闹哄哄又喝了许多。

此时,十坛只剩一坛,众人俱是面红耳热,酒意上涌。

“燕王,吾等巡京营兄弟就跟定您了。”宋少淮醉眼迷离,手臂一挥,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追随。

“嗯,我等唯王爷马首是瞻。”苏默天摇晃着躬身行礼。

“属下愿生死相随。”袁瑾年和铁黎体质要比宋少淮和苏默天强,他们也站起来说。

“我们自此就是兄弟了,本王敬各位兄弟。”楚霖海量,他端杯道。

“那,那,我们要不要结拜一下?”宋少淮眼睛都花了,也分不清他在对谁说话。

“对对,我们要结成异姓兄弟。”苏默天也接着说道。

袁瑾年虽说刚从天禅寺回来,但他还是懂得尊卑有别的。他悄悄拉拉苏默天的衣袖,这位哥哥一向老成持重,今日倒妄想起来了?

“好!本王也正有此意。”楚霖爽朗地答应。

“爷!”赵吉安有点急,主子是皇室贵族,若与他们贸然结拜,会给朝中权利制衡带来动荡。

“去准备香炉。”楚霖不睬他焦急的眼神,只对他吩咐道。

掌柜的今天哭死的心都有了,这吃吃喝喝的地方,到哪儿找香炉去?

赵吉安一直负责倒酒,自己喝得少。此时,他只能出门现买了香炉和香。

扫案焚香,楚霖很郑重的与京城四少义结金兰。按年龄排了哥哥弟弟,楚霖18岁,排行老三。袁斯年看傻了,宋少湘也抿着唇不出声。

礼成,喝酒庆贺。十坛金玉露都换做了颊飞红霞,除楚霖微醺、赵吉安未醉外,其他人等俱是喝得连舌头都打了结。

酉时初,在醉仙楼闹腾了大半天,众人才尽兴而归。掌柜的早就通知了各府来领自家公子回去。

这四人待到次日酒醒,自有少湘和斯年告知,想到昨日与燕王的结拜,只觉后脖颈嗖嗖发凉。

大年三十,宫中自然少不了要摆团圆宴。楚霖是太后的小儿子,皇帝的亲弟弟,大顺王朝的燕王,当然要盛装出席。

而燕王府里,丫鬟婆子,侍卫仆从杂役,一大帮子人也要聚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如意和吉安有的忙了。

大年初一,按惯例,宫中设宴款待文臣武将。楚霖是燕王,自是要去坐陪的。

到了初二初三,又有大臣们邀约不断,楚霖应接不暇。后面年假结束,如意就要忙娶王妃的大事了,虽然这主要是宫里太后娘娘操持,但事无巨细都要有人盯着。

楚霖什么都不缺,只等着做新郎官,可他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丝不甘。

皇城里的生活,光鲜又奢华,却亦有不能与人言的苦楚。

如此想来,农家的生活也不是太难过。

起码,大年初一,杜梅是不用起早做早饭的。

第48章 周氏归省

大年初一早上吃饺子是风俗。每年这一顿,都是魏氏亲自做的。她得把包着花生做了特别记号的饺子,放到指定的人碗里,比如杜世城、二金、三金。

乡人经过繁复劳累的忙年,现在到了享受的时候。家家户户过年期间都是吃吃玩玩,串亲访友,听唱戏看划旱船。

清河县是离江陵城最近的县城,而杜家沟是离清河县最近的村庄。此处有山有水,土地肥沃,是十里八乡生活富裕的村子。所以无论戏班子还是杂耍艺人都愿意到杜家沟来表演挣钱。

碾谷场上,临时搭了个大大的戏台。

悠扬婉转的丝竹弦乐声中,两个长相秀美的花旦和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得缠绵悱恻。

刚刚唱罢退场,又上来一群穿红着绿,脸上涂着红白蓝黑的油彩,背后插着旗帜的花脸,在锣鼓铙钹声中铿铿锵锵耍了一回花枪。

后来出场一个老旦,踱来踱去,在二胡声里,喋喋不休地唱,偏她的唱词让人一句也听不懂。

杜梅四姐妹吃了早饭,就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出来看戏,日头照得正暖,听着“天书”,不禁有点想打瞌睡。

“快来看,划旱船的来了!”一旁眼尖的男孩冷不丁吼了一嗓子。

划旱船又叫摇花船。扎一个船型套在演船娘的腰上,船型上插着绢纸做的各色花草。旁边一个男子扮成艄公模样,两人一唱一和,大多是讨口彩的吉利话。另有四个年轻的女子在两边帮唱,讲究的后面还有二胡、鼓、钹配乐。

他们不扎戏台,走街串巷表演,专门在富户门前停留。围观的人可以提各种问题,聪明有经验的艄公可以应对自如。表演若让主人满意了,可以得到米面馒头旧衣服,甚至还有赏钱。这些人都来自偏远地方,一家子老少齐上阵。平日里饭都吃不上,也不管过不过年,出来挣点口粮。

杜梅姐妹随着人群看见划旱船的到了族长杜怀炳家门前。

杜梅家是村口第一家,往年,划旱船的都要在她家院门前闹一闹,今年却是一闪而过。做这行的,靠得是眼尖耳灵,大抵是得了风声,就没有停留。

二愣子的腿可能好了,他正爬坐在大榆树的枝桠上,对船娘艄公说荤话。引得围观的男人哄笑不已,女人们则羞红了脸。

杜梅听不下去,就带三个小的回家去了。

大金和三金两家去舅舅家拜年了。二金新丧,魏氏怕他兄弟们忌讳,就没有叫人跟去。

“娘。”杜梅推门进屋,许氏正在喂奶。

“怎么不在外面多玩一会儿?”许氏虽在屋里,外面鼓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她的耳朵里。

“唱戏的都听不懂,只犯困。”杜桂坐在小凳子上,打了个哈欠。

“嗳,划旱船的也没去年好玩。”杜桃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还是娘讲的故事好听。”杜樱笑道。

“娘,你还是教我们认字算术吧。”杜梅已经能在外面的对联上认出一两字了,这让她对认字有了更多的渴望。

“也好,现在刚好有时间。”杜松吃饱就睡,乖得很。

许氏从花鸟虫鱼教到山川河流,从四时节气讲到日月星辰,杜梅学起来异常轻松,简直就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显然比做菜更有天赋。

杜樱和杜桃则常常把一些相似的字弄混,索性就读半边字。惹了不少笑话。而杜桂年纪小,讲多了,记不住,左耳进右耳出。

大金三金两家要在舅家吃过午饭才回来,所以杜家吃午饭的人少。昨晚的菜还剩下一些,杜梅也不等魏氏叫,就手脚麻利地热了热。杜世城爱喝鸭汤,杜梅记在心里,特意又加了点水,多炖了一会儿。

杜世城的咳疾好了一点,不知是钟毓调整的药方起了效果,还是鸭汤滋补。他中午的时候,又喝了两碗汤,鸭肉有点柴了,他依旧吃了一些。

整个下午都在学算术,杜梅对她的母亲钦佩至极,她原以为她母亲的厨艺刺绣,旁人比不了。

现在,她不仅能把字讲解成一幅画,一个故事。还会心算、珠算、看账本!

杜梅自然是学得最好的,杜樱和杜桃对数字很敏感,一下子就学会了,两人一个出题,另一个答,玩得不亦乐乎。杜桂不开心,她们能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还要数手指头呢。

“你还小呢,长得跟姐一样大,就什么都会了。”杜梅摸摸她的头。

“嗯。”杜桂不甘示弱地继续扳指头。

许氏满眼慈爱地看看四个女儿,因为二金新丧,钱又都给二金花了,所以四姐妹新年里只穿着旧衣,只是洗得干净整洁。

次日,初二。是出嫁的女儿携夫带子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上到穿的衣服,下到带的礼物,都不能马虎,这彰显着女儿嫁得好不好,日子过得顺不顺,也是乡邻攀比的一种方式。

许氏自被二金救回杜家沟,就没回过娘家,她只说外地逃荒来的,却讲不清到底是哪个外地。所以杜梅四姐妹对初二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只和初一一样,出门玩了,四姐妹有了一个新玩法——认对联上的字。

谢氏父母亡故,她又是独生女儿,没娘家可回。三金就履约到废稿家去看他写的旷世奇书。

三个媳妇中,只有周氏,虽父母不在了,还有五个哥哥。每年春节轮着招待她,这是她在杜家觉得比其他两房媳妇重要的一个标志。

无论在京城还是乡下,娘家都是一个已婚女子的靠山。大到门当户对的婚姻,小到夫妻龌蹉的调停,娘家人都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周氏之所以敢在杜家肆无忌惮地欺负二房,不仅是许氏人善可欺,还因为她没有一个可以为她撑腰的娘家。

可今年,周氏宁愿自己像二房三房一样,不用回娘家。她上次为金锞子的事,不仅自己挨了县老爷的打,还带累娘家二嫂的侄子小五儿的师傅捐了500两银子。

这被迫捐了钱的崔喜顺,一定会把气撒在小五儿身上,自己今年刚好轮到二嫂家,这要闹起来,自己还真没脸见人了。

周氏心里曲里拐弯想了九九八十一遍,大金却是啥也不想,啥也想不到。他一早穿戴整齐,见周氏磨磨蹭蹭,不免有点光火,但大过年的也不好发怒,不吉利,所以只好忍着。

周氏终究挨不过,一家子回了娘家。他五个哥哥都已分开单过,各家一个院子。她走到二哥院子前,发现是铁将军把门。她隔门叫了几声,没有应答。她心里莫名松快了。

大金嘀咕:“这二哥太不像话,明知道我们要回来,怎么也不留人?”

“算了,算了。”周氏摆摆手。

杜栓三兄弟也有点失望,这都快到饭点了,他们都跑饿了,难道再跑回杜家沟吃饭?

“那怎么办?”大金举了举手中的两盒点心说。

“我看看,其他哥哥在家不?”周氏皱眉说道。

周氏挨个叫了叫门,没有一家应她。今儿真是奇了怪了。

三哥家的人出门忘了关鸡了?鸡跑了一院子,到处拉屎。

四哥家的烟囱还冒着烟,做过早饭,忘记封灶膛了?

五哥家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正滴滴答答淌着水,这么不赶巧,前后脚错过了?

大哥家离着有点距离,她大嫂娘家只剩侄儿,断没有长辈给晚辈拜年的道理,周氏带着一家人,直奔大哥家。

大哥家院门虚掩,有说笑声传出。

“大哥、大哥。”周氏伸长了脖子叫。

屋内说笑声戛然而止,死一般沉寂。

“哥、哥,我是幺妹。”周氏拔高了嗓门叫,隔壁邻居都听到了。

半晌,屋门开了,周氏大哥周大虎出来了:“咦,老妹,你怎么在这?”

今年轮到二弟,周大虎可没有招待他们一家的准备。

“二哥,不在家。其他哥哥也不在,我总不能……”周氏有点伤心了。

自己五个哥哥,回娘家的日子,居然还要赶回婆家去吃饭。就算婆母不说,三房谢氏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羞辱她的,所以她宁愿饿着,也不能回家吃晌午饭。可大金和三个儿子怎么办呢。

“先进来吧。”这样在院门口站着,会惹乡邻闲话。

这老二家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大门一锁,自己逍遥快活去了。老三老四老五家的一个比一个精,不是躲在家里,就是溜出去玩。

要不是家里刚好有客,他也要装死不理。

周大虎无奈地带着周氏一家回到家中,他的老婆邓氏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他家里正坐着一位客人,约莫四十岁,穿一身蓝色棉长袍,古铜色脸,见人三分笑。

“这位是……”周氏虽出嫁十多年了,村里的人,她还是认得的,这人面生。

“哦,你不认识,这位是陈钱村的陈师傅,是你侄子的师父。”周大虎简单介绍了下。

周氏这才想起来,大哥的儿子在县城里一家饭馆做跑堂学徒,这位大概是管事的。

“这是我老妹和她一家子。”周大虎笑眯眯地转身向陈师傅介绍。

春节期间,家家户户都在家招待客人,饭馆的生意清淡。周大虎好不容易才请了陈师傅出来,准备在家好好招待一番,没想到被周氏搅了局。

周氏不傻,她忙放下东西,到厨房帮忙。

大金在堂屋陪着说话,杜栓三兄弟在陌生人面前有点拘谨,只默默吃瓜子花生,不说话。

邓氏见周氏到厨房来帮忙,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过门是客,何况家里姑娘归省是娇客,没有撸袖子下厨房干活的道理。

“你别插手了,仔细弄脏了衣服。”邓氏用胳膊肘推她。

“嫂子,我天生没事,又不能陪客。”周氏利落地到灶间烧火。

邓氏也不好拒绝地太狠,只好由她做些简单的事。

过年的饭菜好做,大多是现成的,一会儿工夫,堂屋就开饭了。

男人们围着吃喝,周大虎和大金陪着陈师傅喝烧酒。陈师傅在饭馆里,好歹是管事,好酒好菜也是尽有的,对乡下的粗茶淡饭却也不挑。三个大人喝得还算畅快。杜栓三兄弟,不敢造次,只规规矩矩地吃饭。

邓氏和周氏姑嫂两人在厨房闲坐,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他小姑,年三十晚上,你二嫂娘家兄嫂打上门来了!”邓氏看着周氏,犹豫了半天,悄悄地说。

第49章 第一本书

“啊!”周氏心里惊了一下。她担心一上午的事终于应验了。

“要说,你也是冤,金子丢了不算,你和姑爷也吃了大苦头,可……”邓氏看在周氏帮忙做饭的面子上,偏袒她说。

“二嫂娘家侄子挨他师父打了?”周氏心颤颤地问。

“要是光挨打,倒好喽。伤好了,还可以继续学。

他那个师父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小五儿在钱庄学三年了,一文工钱都没拿过。早上端尿壶,晚上打洗脚水的,精心巴意地伺候。

眼看明年就可拿半份工钱,再熬两年就是个熟手了。那成想,年三十钱庄关账,他师父给了他一个红包,就叫他过了年不要来了,这不是要了人孩子的命吗?

你二嫂家兄嫂四时八节也没少给师父上供,这三年少说也花了10吊钱。这突然来这一下子,也是急瘫了,去县里找师父讲情。可那无情人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他为了这倒霉催的事花了500两银子,要么赔500两,要么卷铺盖滚蛋。

你想啊,乡下种地的,骨头苦成渣渣,也挣不出500两,就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你二嫂的嫂子,你在家的时候也见识过,求人时,笑脸相迎,翻脸时,六亲不认,她哪能咽下这口气!

自家年不过了,把你二嫂家也搅得人仰马翻,锅碗瓢盆不知砸了多少!我们劝都不能劝,连带着入了黄土的公婆都不得安生。”

邓氏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周氏这才知道事情远比她想得要严重得多,她心里更加惶恐起来。

“那,今儿,二嫂回娘家……”周氏不敢想。

“你二嫂八成去集市逛了,都闹成这样,还回什么娘家!你也别怪她,这大过年的,她心里憋着气,若与你起了争执,在村里又是丢面子的事。”邓氏是周家大嫂,对妯娌们还是了解的。

“我这也不是存心的!我们也吃了苦。”周氏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唉,这不是事赶事赶上了嘛。就可惜小五儿,这被退了,县里其他地方也不好收留,看来只好在家种地了。”邓氏一脸惋惜,她的小儿子也在学徒,她这是感同身受。

“这都是命呢。”周氏可不敢顶着这么大一个罪过,只得推说命不好。

“瞎叽叽什么!还不快装饭上汤!”周大虎到厨房里,瞪眼说。

“嗳,来了,来了。”邓氏摆手让大虎回堂屋,她自己装了满满三碗粳米饭,周氏则装了一海碗热腾腾的鸡汤。

一刻钟,男人们风卷云残地吃了饭,又坐下来喝茶侃大山。邓氏和周氏在厨房里,就着剩菜吃饭。周氏心里有事,连最好吃的粳米饭,也只扒拉了一碗就不吃了。

“大嫂,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去了。这点心……”周氏只准备了一份,本是该给二哥家的,可却在大哥家吃了饭。

“没事,没事,你二嫂回来,我替你给她。”邓氏笑着说,她可不想因为两盒点心,蹚到那一滩浑水里去。

“大金,我们走了。”周氏脸上堆着笑,和陈师傅告辞。

走在路上,大金埋怨:“你急什么,我一杯茶还没喝好呢。”

“你呀,猪脑子,就知道吃吃吃!”周氏骂着,脚上生风地疾走。

“这又闹什么闹,明明是你二哥无理!”大金心里也憋屈,谁想跟个要饭似的,到处蹭饭!

周氏也不理他,径直气呼呼地走了。杜栓三兄弟也不想有他,一路玩回家。

杜梅姐妹研究村里家家户户的对联,简单的四字五字对联,她们已经能认全,遇到不认得的字,就记下来,打算带回去问母亲。

她们走过废稿家,对老宅子上的三个斗大字感了兴趣。许氏还没教过这三个字,四姐妹就觉得这三个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一时看呆了。

废稿正兴高采烈地准备招待上门的三金,他到厨房去拿热水泡茶,就见四个女孩从高到低远远地站着看他家的匾额。

“嗳,你们看啥啊!”废稿好奇地朝他们走来。乡下女孩子不认字是正常的,认字倒不正常了。

“废稿叔,过年好。”杜梅领着妹妹们施礼。

“过年好,过年好。你们看出什么了?”废稿转过身,一手搭凉棚,朝她们看的地方看去。

“废稿叔,那三个字念什么?”杜梅太想知道了,就大着胆子问。

“废稿斋啊,我起的,不错吧。”废稿虽近五十了,一生未婚,却喜欢小孩子,自己也活得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真漂亮。”杜梅盯着字看。

在杜家沟,还没有人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字。废稿觉得这个会做饭的女孩子很有意思。

“你们认字?”废稿见她们对字这么感兴趣,不免多问了一句。不认字的人对字是没感觉的。

“当然,我们认得很多字呢。”杜桂小,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我们是偷偷跟三叔家杜杰学的,他在院子里读书写字,我们悄悄记下的。”杜梅记得母亲的话,慌忙扯谎遮掩。杜樱杜桃连连附和。

“你们想要看书吗?”废稿低下身子神秘地问,他对所有喜欢文字的人都是自来熟。

“书是啥?”杜桃傻傻地问。

“书上面写了很多字,这些字串起来,会讲有趣的故事。”废稿和颜悦色地说。

“来吧,来吧,你们三叔在我家,我给你们挑一本看。”废稿抬腿欲走。

“废稿叔,我们不看书了,您别告诉我三叔,我们来过。”杜梅转身带着妹妹们要走。

“嗳,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书给你们。放心,不会告诉你们三叔的。”废稿连连说

废稿进了书房,三金正看得入迷,他便不打扰,在书架上找出本《山海经》,拿了出去。

杜梅姐妹第一次触摸到真实的书籍,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与废稿约定,书看好了立刻归还。杜梅将书揣在怀里,四人飞也似的回家了。

接下来的初三、初四,舅舅家、姨母家的亲戚,叔伯家、姑母家的亲戚,一波一波地来。大金三金要么出去走亲戚,要么在家陪亲戚,日日闹腾不休。

厨房依然是杜梅姐妹在忙,周氏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偶尔会来厨房帮忙。谢氏是坚决不进厨房的,只陪着女眷说说笑笑。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杜世城的身子也渐渐好转。魏氏心里也放下了,侄子外甥们来了,脸上也有了喜色。杜世城万年一张脸,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大家也都习惯了,不以为意。

初五是迎财神日,昨儿杜世城耳提面命,让大金早点起来放炮。待放了鞭炮,门外来了四个不速之客。

现在是年节,谁家上门的客人不是脸带三分笑,打千作揖恭喜发财的?况且拜年也没有来这么早的。只见这四人,一脸怒容,仿佛借了粳米还了粗糠一般。

大金认得领头的是周氏二哥周二虎和他媳妇王氏,王氏手里还提着两盒点心。另两个男女,瞧着面熟,一时想不起。

“二哥,二嫂,过年好。你们这一大早……”大金虽对初二的事心有芥蒂,但过门是客,何况是老婆娘家的哥哥,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看来,你就是杜大金了!”面熟的女人不待二虎说话,就阴阳怪气地说。

“您是?”大金有点莫名其妙。

“我是小五儿的娘!哇……我的儿啊!”平地一声惊雷,王氏的嫂子丁氏先是尖锐之声,而后是嚎啕大哭。宛如下晚的一场雨,先是掉豆大的雨点,然后是瓢泼大雨,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大金一见这架势,头嗡的一声响。

不要看丁氏生得娇小,可她的嗓门奇大,而且哭得抑扬婉转,还附带唱词,比戏台上的也不差了。

她这一开嗓,不要说杜家人全出来了,就是隔壁邻居都站出来观望。

这年节里,上人家家里哭,是大忌讳,除了血海深仇也没别的了。

二虎夫妇和丁氏丈夫、王氏哥哥王福全,往旁边让让,一声不吭。这是明摆着闹架呢。

“哎哎,这谁啊,一大早犯嫌,上我家找晦气!”魏氏拖着扫把就来了。

周氏心里有鬼,她远远地跟着。

魏氏一见门外站着的二虎夫妇,一愣:“他二哥,这,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这老婆子,你把我儿害惨了!”丁氏见杜家出来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魏氏,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

“你什么人呢,谁害你儿子了!”魏氏也不是吃素的,一把将丁氏甩开。

周氏一听这话,心里突突地跳,她忙跑过来说:“你是我二嫂家的嫂子?”

“不是我,还能是谁?天杀的,你赔我儿子的前程!”丁氏死命扯着周氏摇晃。

周氏人高马大,若想对付丁氏,只要稍一用力,丁氏就得摔地上。但她心虚,一脸无奈地说:“嫂子,这……这也不能赖我们啊。”

“你还敢讲!你若不找我儿,是怂是孬,我八竿子赖不上你。”丁氏伸手就往周氏脸上挠。

正所谓,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周氏在杜家欺负二房是家常便饭,可遇到小个子丁氏的利爪,也不得不避让。

丁氏见打不着周氏,就拉住魏氏。魏氏年纪大了,直被她拉扯的踉踉跄跄。大金见状,上来一把将魏氏抢了下来。

“他嫂子,有话慢慢讲。”魏氏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了。

“我跟你们讲理,谁跟我讲理?”丁氏突然不哭闹了,恶狠狠地叉着腰说。

围观的隔壁四邻已经在丁氏的哭骂中,听明白了。魏氏婆媳抢了杜梅的金子,去了趟县城,丢了金子不说,儿子媳妇还挨了县老爷的打。现在更是把亲戚家孩子的差事也折里头了。

原本经过一轮辛苦的忙年,杜家那点龌蹉事已经消停无波。这会儿,被这撒泼的婆娘一闹,大家又指指点点议论开来。

第50章 找晦气的上门

“二嫂,你劝劝你嫂子。”周氏踟蹰到二虎夫妻面前说。

“呸,我哪里当得了你嫂子,好事想不到我,坏事尽往我怀里揣。我们以后再也不要来往了!”王氏奋力将手中的点心摔在地上,纸一下子炸来了,酥饼撒了一地。原来这竟然是周氏送出的那两包。

“二哥!”周氏看着地上的食物,声音哽咽,今儿脸面算是丢尽了。

“你已去过大哥家,大嫂已经告诉你了。你也别怪你嫂子生气,我们得罪谁了?平白受这么多埋怨。这年过的,糟心透了!”二虎面色难看地摇摇头。

这边姑嫂讲不拢,那边丁氏已经开始抓挠大金。大金是个男人,既不好和女人一般见识,也不愿白挨女人打,少不得将丁氏的两只手控制住。

丁氏两只手被抓住,就将身子扭成了麻花:“非礼啊,你敢吃老娘豆腐!”

话音未落,丁氏阴狠地抬脚就往大金裆部踢去。

大金一见这女人要害他老二,这就算是个泥人也得怒了。他是个做惯农活的壮汉,手上攒劲一甩一抛,娇小的丁氏就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栽倒在一丈之外。

王福全生得魁梧高大,眼见媳妇这一跤摔得结实,他恼怒地冲上去,对着大金面门就是一拳。杜栓三兄弟不乐意了,大过年的,莫名上门挑衅,还敢出手打人,当杜家一家是怂货呢!

一时间男人们扭打在一起,女人们互相撕扯头发。怒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极其混乱。围观的乡邻也有上来拉架的,免不了白挨了些拳脚。

“住手!这成什么样子!”一言不合就开打,不过是四五息的工夫。等杜世城起来时,场面已经不可收拾。

毕竟是家主,这苍老的声音有着很大的威慑力,混战的人自动分开,站立两旁。

“杜家大叔,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是小五儿的爹娘,你们家的事连累我儿被钱庄撵出来,我们得讨个说法!”王福全抹了下嘴角的血渍说。

“他王家大哥,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小老头也不怕在乡亲们面前丢人。为了这事,我大儿子和大媳妇已经被县老爷好生教训过了。

至于小五儿,那是他师父拿他出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莫怪。就算没有我们这档子事,他师父为了省工钱,找其他由头开了他,也是说不准的事。”杜世城五十多岁,早已世事洞明。

“若当真这样,我自然认栽。眼瞎,遇人不淑。但你家的事总归是个起因,别想撇得跟水洗的似的!”王福全往地上吐了口血水,妈的,一颗牙好像松了。

“那你们想怎样?”杜世城沉声问。事到如今,谈是谈不拢了,花钱消灾在所难免。

“我儿师父说了,要么赔500两,要么……”丁氏情急插嘴。

“爷们说话,娘们唧唧啥?”王福全一脸不耐地瞪了丁氏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别看丁氏在外人跟前凶得像只利爪野猫,到她男人面前却是只乖喵。见男人不耐烦,她立马闭上了嘴。

“杜家大叔,也不需你说,我如今也看明白了,五儿师父确非良善之辈,不要说500两,就是现在请我们回去,我还得细细掂量。

但我儿却是实实在在受你家的事牵连,若没个说法,断然是不行的。否则这事传将出去,不明是非的人,必然坏我儿名声。”在这乡野之地,名声比性命重要得多,小五儿才十七八岁,若坏了名声,连媳妇都说不上。

“那,请进屋说吧。”既然是谈钱,就不要在人来人往的院门前丢人现眼了。

杜世城领头走了,王福全夫妇、周二虎夫妇跟在后面。村里看热闹的也一起哄进了院子,这比听唱戏看划旱船有趣多了。魏氏拦都拦不住,院里站得满满当当。

“里子都丢了,还要什么面子!”杜世城回头看了眼魏氏,这祸还不是你这个老婆子闯下的!魏氏被他的目光一盯,不免瑟缩了一下。

一屋子分宾主坐下,虽不是善茬,但大过年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杜梅姐妹给来人各上了杯粗茶,王福全的眼光盯着杜梅转了转。

“他王家大哥,你说吧。”杜世城开门见山地问。

“500两,咱就不提了。我儿明年就拿半份工钱了,大后年就拿全乎的了,多的不说,两年起码15吊钱。”这是王福全夫妻在家盘算好的,拿了这钱,置下两亩好田,再说房媳妇。种田就种田吧,谁让儿子没有做掌柜的那个命呢。

“呵!你也不打听打听,你讹人都讹到我家里来了!”魏氏一听王福全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15吊钱,她气愤地说。

“我们这还是说少的,要是我儿拿全份的,再干个头二十年,量你整个杜家都赔不起!”丁氏见魏氏说她讹诈,心里更不痛快。

“他王家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账不能这么算。毕竟他师父已经不要他,明后年已经做不了这个行当,更不要妄谈以后。半份也好,全份也好,也都兑不出白花花的现钱。”杜世城心里明镜似的,这夫妻俩当他杜家是冤大头呢。

“这些没见到的钱不说也罢,单就说,我儿在钱庄三年,打点上供也花了10吊钱不止,我们让一点,10吊一文也不能少了。”王福全又让了一步。

“话说,你这钱该是做父母为儿子花的,没来头,由我们不相干的人代出。我能给的,就100文,算是证明小五儿的名声。”杜世城突然有点厌烦了这种讨价还价,他索性报出了他能给的钱。

“什么?我儿在你眼里只有100文!”与预期落差太大,丁氏尖叫起来。

“怎么?要不是我家当家的,看小五儿是小孩子可怜,我连100文都不能给你!”魏氏恨不得一文钱都不往外拿。

“杜家大叔,您这明摆着,不想好好谈呢。”王福全拧眉说。

“他王家大哥,你若当真在我这拿走10吊钱,你家的名声只怕更坏!”杜世城喝了口茶,慢慢地说。

“如何见得?”王福全一脸狐疑地问。

堂屋里的人和站在院里的人都盯着杜世城看,等着他说下文。

“你想啊,我家的事,年前就已经传得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县老爷只罚了打并未罚钱。

如今你若平白在我这强拿了10吊钱去,加之你们今日打上门来的做派。乡亲们只会想,我杜世城老实,息事宁人,而你可能就有趁火打劫之嫌,这以后谁还敢与你结交?”杜世城胸有成竹,细细说来。

明明狡猾如狐,还敢说自己老实!这杜家老头不好对付。王福全咬了咬后槽牙,暗想。

“杜叔,您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王福全笑道。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王福全自然留有后手。

“嗯?”杜家大叔突然变成杜叔,一下子亲近了不少。杜世城心里却是一沉,这又是什么花招?

“我们啊,偏不要让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得逞,我们两家要欢欢喜喜做回亲家才好。”王福全的笑容在脸上漫开来,眼角的皱纹笑出了褶皱。

“啊!”围观的人群整齐划一地发出一声惊叹。这事情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比天气还难测,比戏文更精彩。

“我们本就是亲家啊。”杜世城不动声色,避重就轻。

“那我们就亲上加亲,将您的孙女嫁与我儿小五儿。”王福全步步紧逼。

“我家孙女不是太小,就是不便,若你家有适龄女孩儿,倒可嫁于我孙子,我们必然宠爱有加。”杜世城气得不轻,但还与他周旋。

“我看你那大孙女也不小了,说给我家五儿正合适。”王福全早在杜梅上茶时,就打了这个主意。

他家五儿在县城三年了,原指望着从此做个算账的先生,田里地里的活不会做也不打紧。现在突然回家了,一切打算都落了空,又要从头学做农活。他一掸眼,就看中杜梅能干活会做事。没钱赔,赔个人回家使唤也是一样的。

“我家二金走了还没一个月,你说这话,是想欺辱我!”杜世城已经忍无可忍,他霍地站立起来。

这要不到钱,就要人,明摆着欺人太甚。杜家沟人是大家族,平日里,看看左邻右舍的笑话,打打嘴架,只当是消闲。可真有外人打上门来,而且如此蛮横无礼,那可就是打整个杜家沟人的脸面了。

“哎,我说,你还要不要脸,想钱想疯了吧。”院子里一个围观的男人开口道。

“TMD,当杜家沟人好欺负啊,想要钱要钱,想要人要人!”又一个精壮的男人叉腰站了出来。

“还不快滚,不然,打得你屁滚尿流地滚!”另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这时,杜家院里群情激愤,男人们火爆脾气,这几日好吃好喝的,不用在地里出大力干活,身上正不得劲,无处泻火,巴不得干上一架才畅快。

眼见着局势就要失控,这时族长杜怀炳得了二愣子报的消息,急匆匆赶来了。二愣子已经将始末缘由添油加醋地对杜怀炳说了一遍。

“让让让。”二愣子打头,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来。

别看二愣子平日里好吃懒做,荤话连篇。自打在河滩上被吓过一回,他对杜梅姐妹倒是有礼得很。他刚才在人群里听着不对劲,忙撒丫子跑去喊族长。

“这是怎么了?”杜怀炳眼光一扫,这群牛犊子,三天不下地,精力旺盛地就想打架。

“老叔。”杜世城站起来让座,王福全也讪讪然站着。

杜怀炳看了眼王福全:“老王庄的王老根还在不?他荒年时借我家半袋谷子到如今也不知道还,我还当他死了呢。”

第51章 分家

王老根本名王根发,原是老王庄的族长,现在年事高了,不爱管事。王福全在庄上辈分小,听着杜怀炳的话,汗有点控制不住地下来了。

“你这娃儿忒不懂事,这大过年的,不在家安生歇着,倒跑到我杜家沟来闹事!”杜怀炳显然就是要摆足了架子教训他。

“杜家族长,我儿这事,实在冤枉。我们一家心里膈应得慌,哪还有什么心思过年!”王福全也不是傻子,任谁来,他也要讨说法。

“你若是非要向杜世城讨个说法,可以到县衙去告,县老爷叫赔多少赔多少,杜家沟二话没有。

你若想要讨回以前上供的钱财,该去找孩子师父,他对你不仁,你又何必对他讲义气?

你该上哪上哪,不要在此胡搅蛮缠,败了过年的喜庆。若再不走,休说我们不念同乡之情,报官说你滋扰乡邻!”杜怀炳不仅是族长,还是里正,他说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王福全有点哑了,先前还是他占理,现在倒成了胡搅蛮缠了。

“快滚吧,趁族长在这儿。要不然,天黑走夜路,掉河里就不好了。”这哪里是好心地提醒,分明是明目张胆地恐吓。

“瞎了你的狗眼了,二金在河滩上呢,看他饶不饶得了你!”上次二愣子在河滩上出的事,大家还记忆犹新呢。

“想娶我们杜家沟的闺女,也不先撒泡尿照照镜子。”一个妇人唾了一口。

“就是,老王庄的还敢聘我们杜家沟的姑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一个妇人附和道。

王福全脸上臊得通红,这威逼和羞辱,让他站不住脚。

“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势众,就能不讲理了。我自有地方说理去,给钱还是给人,到时候由不得你们!”王福全放了狠话,向丁氏招招手。两夫妻走了,二虎夫妇自然脚步不停地也走了。

“谢谢老少爷们,谢谢。”杜世城连连拱手致谢,不大工夫,院里就恢复了平静。

杜世城把杜怀炳让到堂屋里坐着喝茶,魏氏忙到厨房里张罗午饭。

破天荒的,今天饭桌上,不仅有大金三金坐陪,周氏和谢氏也被允许上了桌。

“去把你娘叫来。”杜世城对杜梅说。

“阿爷,你有什么事,当面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杜梅冷眼看了早上的闹剧。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打她这个守孝女的主意。

杜世城在这家里说的话,从来没有被反驳过,他阴郁地盯着杜梅看了一眼。

“那你就坐到桌上来吧。”半晌,杜世城道。这是默许杜梅代表二房。

“你们都看到了,这都是你们那日闯的祸!这王福全和他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杜世城盯着大房严厉地说。

“那可咋办?”三金是个文人,论吵论打,都不是人家对手。

“量他也不敢到县衙去告状,为了防止诬告,每个告状的人要先吃一百杀威棒,才能递状子。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万一告错,还要挨打,划不来。”杜怀炳到底是里正,分析地头头是道。

“若是这样,恐怕他三天两头来胡闹。”大金闷声说。

“而且他张口就要10吊钱,这可如何是好?”谢氏叹口气说。

“要不然,答应这桩亲事?”周氏试探地问。

周氏听王福全开口就要15吊,她像被刀割肉般心疼,后来降到10吊,她还是舍不得,这要是分家,大房至少能分一半。

最后听王福全要聘杜梅做媳妇。她心里却是一百个乐意。一则省下了钱财,二则拔了眼中钉。看那王氏的架势,杜梅若嫁过去,有的是苦头吃呢。

周氏想着想着,嘴角就扬了起来。杜世城对她看看,转头问谢氏:“你什么态度?”

谢氏码不准公爹的态度,见周氏提出嫁杜梅抵钱,并没有挨骂,她心里也不禁动了一下。

三金是幺儿又是秀才,公婆存心偏袒也不是一日两日。以后若分家,三房必然不会吃亏,这钱还是留着好。

“梅子过了年也14了,该到说人家的年纪了,只是还有三年孝期,不如先定下来?”谢氏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人的脸色。

“三婶,要嫁,你让杜杏嫁,她只比我小几个月!”杜梅冷声道。

“哎呦,我就是顺着大伯母的话说说。再说人家只看上你,又没看上杜杏!”谢氏嘴上最是不饶人。

“我家梅子不嫁白丁!”杜樱扶着许氏进了堂屋。

“娘,你怎么来了?”杜梅忙起身,让许氏坐下。

“呵!好大的口气,你家杜梅是金枝玉叶啊,还要嫁皇亲国戚不成!”谢氏不屑地甩了下帕子。

“你少说两句!”三金拉了下谢氏的袖子,却被她一把甩来了,那晚的事,谢氏还记恨着呢。

“看来你们两家都赞成把梅子嫁给王家啊!”杜世城依然一副不变的脸,只是语气很冷。

“也不是,爹,这不是在想辙吗?”大金胆怯地说。

“我是不赞成嫁梅子的,可人家天天来闹,这咋整?”三金一脸愁云地说。

“爹,您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嫁梅子,王家人不安好心!我是她娘,我不同意!”许氏心焦地说。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杜世城冷笑了一声。

“啥办法?”大房三房的齐声问。

“分家!”这句话很轻,却似惊雷,震得饭桌上的人,乱了心神。

“世城,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两口子还好好的,这要是分了家,名声就坏了!”杜怀炳虽气大房三房不讲兄弟情义,不顾怜孤儿寡母。但分家却是件更不得了的事。

周氏和谢氏互看了一眼,都没做声。她们在这点上,有着非常默契的共识,连虚礼都不想装了。

“不是,爹,这怎么扯到分家上去了?”大金一脸懵。

“老叔,我杜世城在杜家沟,乃至十里八乡,还有好名声吗?臭名远扬,还差这一点半点吗?”杜世城痛心地叹了口气,也不理大金。

“三金走了还没有一个月,大伯小叔,就要把侄女嫁出去挡祸,这还能在一个锅里吃饭吗?”杜世城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在他心里,杜梅不一定有多重要,而一家子离心离德才是他最绝望的地方。

“爹,你若不答应,我们再想其他方法。您怎么又提分家,二嫂一个妇道人家……”三金劝道。

“三叔,我同意分家!”杜梅面上清冷地说。要嫁她挡祸的是他们,要做好人的也是他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杜梅的话一出,桌上的人又是一惊。周氏和谢氏同时松了口气,她们一直还担心二房不肯分家。现在,呵呵,真是上天垂怜。这丫头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讲了这样的话。

“小孩子说话不做数,去去去,不要乱插嘴。”三金有一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感觉。

“爹、大伯、三叔,二金不在了,杜梅就是二房,她的话,算数!”许氏皮肤本就白,在屋里做月子捂得更白,说这话时,她脸上一笑,仿若绽放了一朵雪莲花。

“你……”三金还想劝,被谢氏狠狠地踩了一脚。他吃痛,面上却强忍着。

“老叔,明天请您再来一趟,主持一下公道。”杜世城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世城,你再考虑考虑。”杜怀炳临走时,还在不住地劝解。

“老叔,不瞒您说,我年前说,请您初八到我家里来,也就是为了这事!不成想,天意啊,只两天都等不了!”杜世城虽然难过,态度却非常坚决。

杜怀炳这时也没法劝了,既然不是一时冲动,那就遵照他的意愿办吧。

初六,勤劳的乡人已经开始扛着锄头下地。锄锄油菜地里的杂草,给麦子油菜追肥。马上就是春天了,拔节抽薹几乎是一夜之间,肥若跟不上,会影响收成的。

昨天还到处疯跑的孩子们,今天,已经脱下了新衣,穿回旧衣服。三五成群嬉笑着,到处捡柴火挖野菜。

杜世城在堂屋坐着抽烟,魏氏眼睛红红的立在一旁。杜怀炳坐在桌前,面前有几张白纸。三金将自己的毛笔和砚台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难得一家子,这么齐整地站在杜世城面前:“说说吧,你们想怎么分?”

“我们是大房,长房长孙,理应多分!”周氏抢先说。脸已经撕破了,还担心撕得更大一点吗?

“呵!三金是秀才,我们才该多分!”谢氏翻了个白眼。

“梅子,你有啥说的?”杜世城还真把杜梅当二房当家人看待。

“全凭族长和阿爷做主。”杜梅虽然年纪小,却有当家人的气度。

“看你们这样吵,说到明天,也分不成!”杜怀炳拔高了声音,威严地说。

“那就听族长的吧。”大金闷闷地说。

“你爹娘这些年一共挣下水田28亩,旱地4亩,村里分的山林一处。先留下老人的5亩,其他的你们按男丁来分吧。”杜怀炳主持分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咦,我家12亩,老三家6亩还多出5亩!”周氏很快就算了出来,可是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她把二房的杜松直接忽略了。

“这还不简单,我们两家再各得一半就是了。”谢氏笑眯眯接口道。

“那怎么行,我家人多,你家人少。我该多得!”周氏可不想让谢氏占了便宜去

“大伯母、三婶,你们都算错了!”杜梅冷眼看她们。

“哪里算错了,你一丫头片子懂什么!”周氏扭头瞪了她一眼。

“大伯家有4个男丁,我家有爹和小弟,三婶家也是2个,一共8个人平分23亩。”杜梅刚学的算术,正好派上用场。

“你弟那是个小不点。”周氏根本就没把这小娃娃算上。

“那也是杜家的男丁!”杜梅语气坚定。

“你爹都死了!”谢氏恼火地说。

“族长只说按男丁分。”杜梅咬重了“男丁”的音。

“死人不算。”周氏扬手一挥。

“大伯和三叔也会死,是不是到时再来重分?”杜梅寸步不让。

气急的周氏和谢氏,一听这话,算是逮着了杜梅的错处,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向杜梅呼出了恶狠狠的巴掌。

第52章 用田换山林

“啊!”一片惊呼。许氏手里还抱着杜松,三个小的跟在身后。她们再也想不到,大伯母和三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杜梅!

“住手!”杜世城心如死灰,这家要彻底散了!

然而,现实让周氏和谢氏失望了,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并没有落到杜梅的脸上。杜钟和杜树如救星般来了,父子俩一人擒住了一只胳膊。

杜钟是杜家的长工,主家要分家,他带着杜树来看看。若以后没有活做,他得趁现在农闲,早点找好下家,或者接一些短工的活计。没想到,这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大人再打孩子,他忍不下,杜树更是忍不了。

“松手,你一个长工还敢抓着我!”周氏眼睛瞪大如牛,她拼命想挣脱杜钟的钳制。

“脏死了你,别碰我!”谢氏嫌恶地拿手帕拍杜树的手。

“族长?”杜钟也不理会周氏,扬声问。

“闹分家的,我见多了,还没分就动手的,不多见,动手打小辈的,更是少见!”杜怀炳沉下脸说。

“臭娘们,看把你给能的,你咋不上天呢!”大金面上挂不住,对周氏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杜钟见大金动手,他一撒手,退到一旁了。

周氏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立时就红了:“哇,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了谁!……”

“都是杜梅出口不逊,大过年的诅咒老大和三金!”谢氏虽惯与周氏作对,但此时却是同病相怜。

“是谁先不顾忌,把生生死死挂在嘴边上的!”三金回身,目光警告地说。

挨了打受了骂的妯娌俩,终于有点收敛,垂手站在一旁。

“每个男丁按三亩算,从我们老两口的名下拨一亩给他们兄弟分!”杜世城想到二金,心中大恸,若这儿子还在,恐怕这家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杜怀炳看着杜世城眼里的悲伤,他无能为力。

“那就这么定了,老两口4亩,大金家12亩,二金家6亩,三金家6亩。”杜怀炳能为他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地把事办了。

“旱地四亩,也没啥争的了,一家一亩,你们都没意见吧。”杜怀炳眼光扫了一圈。大金和三家都没出声。

“再有就是山林,你们看怎么分?”那片山林是一整片,也着实不好分。

山林下矗着二金的墓地,有二愣子的遭遇在前,又有杜栓三兄弟亲眼所见,而且杜柱为此还伤了脚,差点丢了小命,山林早已是周氏最深的忌讳。

谢氏本就胆小,年三十晚上吓得不轻,而且那片山林除了遍地黄土,就是阴森森的野竹林和杂树了。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出产。

这妯娌俩有心不要这可怕之地,但又不想白便宜杜梅,所以她们只闷坐着,不出声。

“我愿意拿一亩田换那一整片山林!”杜梅见周氏和谢氏突然安静如鸡,不争不闹,她便开口说。

“啊!”杜梅的话一说出,在座的人都很惊讶。

“梅子,这可不能乱说,一会儿白纸黑字写下来,就不能反悔了!”杜怀炳赶忙出言制止,二金不在,这十来岁的女娃娃怎么能把二房撑住,想想可真让人揪心。

“嗳嗳嗳,话说出来了,就得兑现。既然梅子做了二房当家的,说的话就是一口唾沫一根钉!”周氏可不能放过这到嘴的肥肉。

“就是,就是,这山林少说也有十来亩,用一亩田换,上算着呢。”谢氏在一旁帮腔。

“梅子,你这样,外人该说我做叔的欺负你了。”三金不懂田地上的活,但见周氏一副天上掉馅饼的样子,就知杜梅吃亏了。

“三叔,没啥欺负不欺负的,我爹在那,我想要给他一个安逸的地方。”杜梅自然不敢把自己的计划露出一丝一毫来。

大金听了这话,心里羞愧,家里鸡飞狗跳地闹分家。要是二金知道了,必然不得安宁。

“这样也好,山林都归你,一亩田就放在你爷奶那吧。我们拿着也揪心。”大金开口道。

“你疯了,有田你不要!”周氏踢打大金。

“你再敢闹,看我不立时休了你,重娶他人!”大金一脚把周氏踹到地上,气哼哼地说。

杜栓把周氏扶了起来,她想着大金的话,立时像霜打的茄子,焉了。

谢氏眼看周氏挨打,她偷瞄三金,只见他的脸上一片厉色,也乖乖闭嘴不敢说话。

“这就算说妥了。待我写好了,摁了手印,就不能更改了。”杜怀炳一面在纸上刷刷地写,一面念叨。

刚好杜钟在这里,杜怀炳也让他摁了个印,算是见证人。

杜栓三兄弟趁杜怀炳还在写文书,转身拿上镰刀,直奔家里的田去了。

大房父子四人平日都下田下地干活,哪块田好,哪块地孬,心里清楚的很。他们沿路割了些柳枝当界桩,很快就把他们的12亩框起来了。

杜家的28亩田,有三亩薄田在鱼嘴口河滩旁,另25亩都是上好的水田,有18亩是祖上传下来的,整片的挨着。还有7亩是后来陆陆续续买的,有5亩一处的,还有2亩一处的。

杜栓抢先圈了祖产中的12亩,这里挨着河坝,浇灌最方便。

等杜怀炳带着杜钟来丈量土地的时候,就见三兄弟已经成犄角状,宣示主权了。

杜怀炳摇了摇头,大金将来会是怎样的境地,实难想象。

杜钟并不理睬,只按族长的吩咐,量出了准确的边界,钉下了桩。

余下的6亩,谢氏抢先要了。分田,原本该先是老人,然后再按长幼顺序,可大房开头就坏了规矩,谢氏跟着浑水摸鱼。

“让他们吧,不是还有一块整5亩的嘛。”杜世城实在没有心力了,他摇摇头。

最后,二房得了两亩好田,三亩薄田。

“这太不像话了,这三亩薄田怎么能全给二金家呢!”杜钟一边量,一边愤愤地说。

可这样分的田,杜梅很满意,她故意不争抢,是因为在她的计划里,以河滩为中心,山林、薄田,都是她想要的。

划分好田地归属,一行人回到杜家。只见家里仿佛被土匪洗劫一般。

大房二房田先量,男人们又跟着去量地。女人孩子就先回了家,二房是最后一处,杜梅本没有争的打算,也只她一个人去了,三个小的和母亲弟弟在家。

也不知道大房三房谁先动了手,开始抢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竹篮筛子。杜樱带着杜桃和杜桂,趁乱也抢了些。

再后来,大房拉了牛,三房牵了骡子。杜樱气得直哭,她们个矮,力气小,抢不到大牲口,只好把鸡苗鸭雏捉到屋里。

男人们回来,家里正在抢占房子,大房已经抢了牛棚、厨房、柴房,三房占着骡圈,磨房。杜樱和妹妹们一字排开,手拉手,站在二房屋旁的杂物间门前,一副誓死捍卫的表情。

杜世城一见这架势,怒极反笑:“抢得好,省得再分!”

“爹、爹,他们瞎闹,不作数不作数。”大金和三金也实在看不下去。

“我和你娘老了,厨房留给我们,其他的,你们不是已经自行分好了!”杜世城眼皮也没抬说。

“各家还住各屋,中间砌起围墙来,在原来的围墙上,开个大门就行。”他不带波澜地又说。

想当初大金结婚,是杜家头件大事,样样都是好的,新房在东边。而轮到二金时,因为许氏是捡来的,杜家二老又偏疼小儿子,就把二房的新房放在西边。等三金结婚时,给的是家里的一间大屋。

杜怀炳事无巨细都一一登记在案,各房和杜钟都按了手印。

粮食都堆在杜世城和魏氏的房里,年前舂的米,榨的油,玉米碴、高粱米、红薯,统统拿出来按男丁分了。只有带壳稻谷和油菜籽暂时没有分。

周氏有心闹上一闹,一个死人和一个奶娃子,怎么能和四个壮劳力同等分粮食!但她看见大金向她投来的眼刀,一下就瑟缩了。

实物都分完了,就剩钱了。周氏和谢氏眼巴巴等着呢。

“钱,我和你娘也攒下一些,但现在还不是分的时候。你们各房也不缺钱,大金闲时都出去打短工,交给我们的也只是一部分。三金也不错,官府每年还补贴点秀才银,娘家又有租子收。”杜世城环顾了下。

他没提及二房,二金在时,每回打短工,交的钱都最多,年前挖河的工钱还有抚恤钱,都由管事交给他了。

他今天看杜梅做事稀里糊涂的样子,恐怕三个月就要揭不开锅了,他更是不能给她钱,由着她去败。

一听这话,周氏和谢氏,气得倒仰。她们盼着分家,说白了,不就是等着分白花花的银子嘛。这老谋深算的公爹,居然狠狠攥着钱不撒手,这还分个屁啊!

杜世城已经看穿了周氏谢氏不可靠,钱是人的胆,他得把钱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他年,等他们风烛残年,没有钱,谁肯侍奉床前,端水端尿?

“爹,杜栓都18岁了,该说媳妇了,你知道,我们前段时间开销大。”周氏实在忍不住,她远远避着大金,对公爹说。

“爹,县城里的墨和宣纸都涨价了,我只能买最差的,马上过了年,杜杰私塾先生的束脩还没着落!”比哭穷,谢氏毫不含糊。

“从找媒人到操办婚礼,好歹要大半年时间,等你到五月间,把12亩麦子一卖,什么都有了!”杜世城回道。

“我看这墨也不差。另外,和先生好好说说,束脩缓到5月再交也不迟。”杜世城端起桌上的砚台看了看。

这真是当众打脸,周氏和谢氏被杜世城驳斥得无话可说,只得自个生闷气。

杜世城抬眼看看杜梅姐妹,他心里纳闷,这二房怎么不闹着分钱?

第53章 试水

“爹娘,你们和我们同住吧。说到底,分家只是权宜之计,哪能真的让老人单过?”谢氏眼珠子转了转,笑眯眯地说。

“是啊,爹娘,秀秀还是孝顺你们的,和我们过吧。”三金是幺儿,三十多年都在父母跟前,这突然事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他实在头疼得很。

好你个谢妖精,你这哪是养老人,分明是想独吞家产!周氏气得脸色发青地想。

“爹娘,大金是老大,俗话说的好,养儿防老,你们该和我们大房一起过。”周氏脸疼身上疼,都是被大金打的,但大金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周氏再不开腔,恐怕金娃娃就要被谢氏抱走了。

“对的,对的,和我们过,田里地里的活,你们都不要插手,坐家里享福吧。”大金喜笑颜开地说。他心中暗忖,这女人啊,还是要打!打服了就听话懂礼了。

“大嫂,我家大金将来是要考举人的,杜杰也要考,两位老人跟着我们过,将来荣耀加身,才是真福气!”谢氏斜睨了周氏一眼。

“福气福气,有福就有气,慢不说,老三的举人猴年马月考得上,就眼巴前,你是让爹娘给你做伙计吧。田,你抢着好的了,我就问你,你会种吗?还不是劳动爹给你做牛做马!”周氏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话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再说,杜钟不还在这嘛,我6亩田,一亩地都请他种。总不能主家分家,就撵长工走!”谢氏的话说得漂亮,暗中讽刺大房不给别人活路。

“老三家的,今儿说出大天去,都不能让爹娘跟你过!”周氏懒得和谢氏辩嘴,只一句话堵死了。

谢氏明白周氏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也瞒不了她。这样僵持下去,两家都落不到好处。

谢氏换了种语气:“大嫂,我知道你也想孝敬爹娘,但,哪叫三金要考举人呢,大老爷们都很看重孝道。虽说,我们分家是迫不得已,但要是让有心的人乱嚼了舌根,坏了前程,咱们一大家子都跟着蒙羞!”

“你别来这套,我三个儿还没说媳妇呢,我这要落下恶媳妇的名声,谁还敢嫁到我家?你这不是坑我嘛!”周氏不吃她那套。

“要不要,我和你娘,一家一个啊。”杜世城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行。”周氏暗喜。

“娘,你跟我们过!”谢氏立时来了精神。

“滚!统统给我滚!咳咳咳。”杜世城只觉一股热流直往头顶冲,他的眼睛都气红了。

看着公爹突然发怒,周氏和谢氏差点吓破了胆,她们踟蹰着往门边挪。

“世城,你莫把自己气坏了。”杜怀炳按着杜世城的肩膀,杜世城咳得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

“让老叔见笑了,我上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摊上这帮没良心的兔崽子!”过了会儿,杜世城缓了回来,脸上的红潮也下去了。

“这事也差不了,我就回去了。”杜怀炳不想多留。

“老叔,留家里吃饭,忙了一上午了。”杜世城一把拉住他。

“算了,改天,你到我那来,咱们好好喝两盅。”杜怀炳婉拒。

看着一院子的狼藉,杜世城这才意识,今日已非昨日,这家散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被抢空了,拿什么招待客人?

杜世城愣神之际,杜怀炳已经越过他,回家去了。

大房三房的人也都讪讪然的各回各屋了。

“没什么事,我也回了。”杜钟一直抠食指上的红印泥,仿佛没了这红印泥,主家还是原来的主家。

“阿钟,你还来帮我。”杜世城眼见着杜怀炳走了,忙拉住杜钟。

“叔,你自个就5亩田,用不着我了。”杜钟的话越说越小。

同时种28亩,播种收割、施肥除草需要找一个长工,而5亩,只需要忙时雇个短工就行了。

“叔的身体不中了,田里就靠你了,工钱不会少。”杜世城心里觉得对不住杜钟。

“叔,这是说哪里话,我也就是有把子力气,您的难处,我明白。活我会干好,工钱该多少是多少。”杜钟是实诚人,他虽穷,却不弯脊梁。

“行,就照你说得办。”杜世城精神头实在不济,他拍拍杜钟,转身回里屋了。

“钟叔,我家的田也要麻烦你。”杜梅对杜钟开口道。

“嗳,你不说,我也会替你做的。只是,你刚才怎么也不争争,河滩上那三亩还不顶两亩的出产。”杜钟看着杜梅,叹了口气。

“钟叔,我想要那三亩。”杜梅平静地说。

“嗳,罢了,你是个孝顺孩子,钟叔会尽力把田里伺候好的。”杜钟往外走。

“梅子,你放心吧,还有我呢。”杜树跟在后头说。

慌乱如打仗般的一上午过去了,院里人都走光了,只有几片黄叶子在地上孤零零躺着,一片寂寥。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此时在正午的阳光下,却像被抽了精气神,显得异常悲伤愁苦。

杜梅姐妹在厨房做惯的,抢东西也很明确,基本是一应俱全。这会儿在她们屋里,杜樱已经熬好了一锅玉米粥,摊了几个高粱饼,就着小咸菜,热热乎乎吃喝起来了。

杜松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和姐姐们同时在一起,他非常兴奋,不哭不闹也不睡,只瞪着眼左看看右瞅瞅。

三房屋里本就有小灶,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做吃食,谢氏不知多高兴。她中午做的是细白面鸡蛋疙瘩汤,每人碗里卧着个白盈盈的水煮蛋,一咬,鲜美的蛋黄就流了出来,别提多美了。

杜世城独自睡下了,魏氏在厨房里做午饭,焖红薯。平日里做一大家子饭惯了,现在只做两个人的,她拿的红薯有点多,但她没心思想这些,只坐在灶膛前抹眼泪。

大房屋里则是一片混乱,三兄弟抢的东西虽多,可没有烧火的炉子,也没有吃饭的筷子。看着粮食,却没法弄熟了吃。

“你去厨房看看。”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周氏催促大金。

“我不去,要去你去!”大金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这女人处心积虑地和老三家抢爹妈,不是为了孝顺,而是为了老人手里的银钱,他还出头为她说好话,爹妈怕是也恼他了。

“我去,就我去,等会儿,你别吃!”周氏气鼓鼓地走到厨房。

“娘,我帮你。”周氏一眼看见魏氏坐在灶间抹眼泪,她忙笑眯眯地说。

“不需要,你来干什么?”魏氏的眼睛有点肿,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这不,我屋里没炉子,烧不起来,我想用下大灶。”周氏赔笑道。

“你用吧,用完收拾干净。”魏氏见锅里的水烧开了,撤了火,让红薯慢慢焖着。她回自个屋看看杜世城。

周氏熬了粥,闻到魏氏锅里的红薯滋味,忍不住,揭开看了看。她一见有小半锅,就偷拿了几个揣到怀里。

对付着吃了饭,周氏立马去找村里的于瓦匠来砌大灶。

因为是过年期间,于瓦匠还没出去找活,他答应明天一早到杜家来。

返回厨房的魏氏,一看红薯少了,她心里明镜似的。但她顾念着杜世城的身体,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煮熟的红薯,都装在篮子里,拿回屋里去了。

“娘,我想在河滩上养鸭子。”吃了饭,杜梅语调轻松地对许氏说。

“大姐,那得圈多大啊?”杜樱惊讶。家里的鸭子就是另圈了地,不能和鸡养在一处。

“我不圈,就放养在鱼嘴口里。”杜梅笑着说。

“那还不淹死了!”杜桃一脸惊诧。

“鸭子会游水的!”杜梅刮了下她的鼻子。

“这怎么可能,谁也没见过鸭子游水,老祖宗传下来,都是这么养的。”杜樱一脸怀疑。

“我们试一下,不就行了。”杜桂人小鬼大,屋里现有10只鸭雏。

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接二连三,这些买了十多天的鸭苗,都是三个小的照顾,现在黄绒毛已经褪了,长出了灰白小毛,个头也有成人拳头般大了。

“好啊。”杜梅心里也很想验证一下,梦里的事,在大顺朝是不是也是可行的。

“带哪只呢?”杜桂皱眉问。

“带这只吧。”杜梅说。

杜梅喂得少,其他的鸭子看见她的手,直往后缩。只有一只纯白的鸭子,个头比其他几只略大,伸出的喙如同小铲子,啄着她的手心。杜梅心中一动,这就是那天买鸭苗时,自己要的那只啊。

吃了饭,杜梅把小白鸭和一只小灰鸭放在篮子里,上面盖块布,四人匆匆去了河滩。许氏也不管束她们,由着她们胡闹。

两只鸭子先还有点胆怯,待杜梅把水浇到它们身上时,它们本能地一甩脑袋,水珠从它们宛如蓑衣般的羽毛上滑过,一点水泽都没留下。

大概是适应了,两只小鸭子,用脚掌划水,让身体漂浮在水面上。过不了一会儿,小白鸭居然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了。

“啊!它不是淹死了吧。”杜桃叫道。

“不会吧。”杜梅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刚开始不是游得挺好的嘛。

“噗通。”小白鸭突然在不远处冒了出来,嘴角还露着一条挣扎的小泥鳅尾巴!

“看,它会捉鱼吃!”杜樱叫道,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看来梦里说的,在大顺朝也行得通,杜梅心里暗暗高兴。

两只鸭子玩开心了,在水里表演各种动作,扎猛子、剔羽毛、假寐,眼见着,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就是不肯上岸。

第54章 开工搭鸭棚

杜梅姐妹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大声叫、芦竿撵,土块哄,这两家伙就是优哉游哉,真气人!

杜梅吹了声口哨,这是喂食时常用的。只见小白鸭仰起头,侧耳听,像得了命令似的,径直往声音处游去,小灰鸭亦步亦趋地跟在它后面。

有门!杜梅口哨一阵阵吹,脚步一步步退。终于,两只鸭子循着声上了岸。在河滩上捉它们,太容易不过了。

“瞧你挺机灵的,就叫大白吧。”杜梅一把抓住了小白鸭,摸摸它的小脑袋。大白也不惧她,小铲子似的嘴巴在她手上一阵啄。痒得杜梅咯咯笑。

姐妹四个仿佛得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路笑而不语。脚底生风地回到家,见到母亲,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说到有趣的地方,娘几个一阵笑。

“梅子,你想做啥,就做啥。娘还能绣,咱娘几个,保准会有好日子过的。”许氏慈爱地看看围在她身边的女儿们。

说干就要干起来,趁年里村上人都还没出去打工,杜梅打算在河滩上先把鸭棚支起来。这些都是男人的活,杜家锁是个木匠,找他正合适,再请杜钟和杜树来帮忙。

杜家锁这日正在家拾掇家伙什,斧头、刨子、锯子该磨磨,该上油上油。杜梅就在这时到了他家。

方氏热情地迎上来:“梅子,家里是不是短点什么?”

村里人都知道杜世城家,这几日闹得阵仗不小,两个老的还在,就突然把田地分了,家里更是像进了土匪,大到屋子,小到碗盆,都瓜分殆尽。

村里闲言碎语不断,有看笑话的,也有同情的。杜家锁和二金关系铁,方氏更与许氏交好。她见杜梅上门,第一反应就是,二房抢不过大房三房,家里为难了。

“不是,不是,谢谢方婶,我是来请家锁叔帮忙的。”杜梅连连摆手,笑着说。

“没问题,你叔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缺桌子还是差凳子,我家里还有几根好木头呢。”方氏是爽快的人,她对人是实心实意的好。

“我想请家锁叔到河滩上帮我搭个鸭棚。”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杜梅实言相告。

“啥?鸭棚?”方氏一脸不可置信。

“我想着该和牛棚差不多。”杜梅坚定地点点头。

“梅子,搭个棚子是小事,你这是准备做啥?”杜家锁丢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手,正色地看着杜梅。

二金匆匆走了,这家里狠心地把孤儿寡母分了出去,得的又都是另两房挑剩下的薄田烂地。杜梅小小年纪就当家,他杜家锁自然要帮衬着,不能出一丁点纰漏。

“我想养鸭……”杜梅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杜家锁和方氏也同样不相信鸭子会游水,杜梅又把实验说了。

杜梅说得口干舌燥,杜家锁和方氏将信将疑。

“家锁叔,你就帮我一次吧。”杜梅的大眼睛里满是哀求。

“搭个棚也不费事,老祖上,也没说不能放养。若行呢,咱就干对了,要不行,算活拉倒!”方氏拍了下桌子,算是应下了。

“梅子,河滩虽是个野滩,不是啥正经田地,但还是该和族长说一下,免得一些人到时瞎哔哔。”杜家锁毕竟是个男人,考虑周详。这事,若不成,大不了给人看笑话,若成了,不知道招多少人嫉妒,到时就被动了。

“嗳,我这就去说。”杜梅见杜家锁答应了,心里高兴,转身就要走。

“等我换件衣服,我同你一起去。”杜家锁不放心,担心杜怀炳不相信杜梅说的话。他去了,也算是个担保。

两人一前一后往杜怀炳家去,路上刚巧遇见杜钟。

“你们俩,哪去?”杜钟见他们俩一起走,心里疑惑,料定有什么事。

“钟叔,明儿,我能请你帮忙吗?”杜梅见四下无人,便问道。

“我又没啥亲戚走,你有事言语,别客气。”杜钟连问都没问就答应了。

“你知道啥事不,应得倒爽快!”杜家锁笑着对杜钟说。

“小孩子家,能有啥事?啥事,我也给她办喽!”杜钟亦笑。

“那就一起到族长家说去。”杜家锁拉他。

“啥了不起的事,还要和族长说,家里又闹啦?”杜钟压低了声音问。

杜家锁笑而不答,杜钟也不好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追问。

“啥玩意儿?养鸭?”杜怀炳听完杜梅说的话,他一时接受不了。

屋里一片寂静,杜家锁自己也没整明白,虽附和着说了两句,到底心里没底,杜钟听得云里雾里,只有杜梅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

杜怀炳吧嗒吧嗒抽烟,拿眼瞅着杜梅。他心里慢慢琢磨,昨儿就该看出些端倪才是。

起先这丫头硬要用田换山林,当时劝都劝不住,后来分那三亩薄田给她,依她的性子,居然没闹。今日看来,这是心里盘算好了的。

二金不在,这丫头看着也是个机灵的,养几只鸭子也折不了什么本,且由着她闹闹。吃了败仗,就安心了。

杜怀炳想定,开口道:“河滩也不是哪家的,在杜家沟地界上,我还能做这主,你要折腾,就可劲折腾吧。只以后,忙不赢,可别哭!”

“谢谢族长。”杜梅看着杜怀炳沉思,心里直打鼓,脑子里还琢磨着说辞。突然听他答应了,心中大喜过望。

“去吧,去吧。”杜怀炳挥挥手。这家分的,都把个女孩子逼出来做事。

“她一个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你俩多照应着点。”杜怀炳对着杜家锁和杜钟叮嘱了一番。

“嗳。”杜家锁和杜钟相互看看,应下了。这丫头人小鬼大,主意多着呢。帮着做事可以,想让她,不做她想做的事,现在恐怕难了。

出了族长家,杜梅和杜家锁杜钟直奔河滩,选定搭棚的位置,又探讨了下把棚搭成什么样子比较好。杜家锁和杜钟是成年人,杜梅多听少说,偶尔也提提自己的看法。

搭棚对杜家锁这个木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先砍些树来做周围的支撑,顶上铺芦苇席和菖蒲,四周为了防风也要围上芦苇。另外搭个人住的棚,这就比较讲究点,却也不在话下。

三人说好明早就动手,两个大叔在山林里砍些杂树,杜梅姐妹负责割芦苇和菖蒲。

杜梅回到家中,难抑心里的兴奋之情,和母亲妹妹们又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三个小的,都对明天去河滩上跃跃欲试。

“桃子,明天到张屠夫家割2斤五花肉,再看着买些其他的,你和小妹在家做饭,家锁叔和钟叔给我们帮忙,总不好叫人家,回家吃饭。”杜梅从墙角挖出手帕,数了20文钱给杜桃。

“嗳。”杜桃仔细把钱收好。

这一夜,杜梅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天色微亮。

囫囵吃了早饭,杜梅和杜樱踏着晨曦往河滩上去。

河滩上没有被烧焦的另一头,已经有一排排被割倒的芦苇和蒲草,整齐地铺在地上。

一个黑影闪电般向杜梅飞奔过来,黑妞一下子扑到她怀里,黑妞长大长高了,它站起来已经和杜梅齐肩了。

“梅子、樱子,你们来啦。”杜树从芦苇后面探出头来。

“树哥,你来得真早,你吃早饭了吗?我兜里有红薯呢。”杜樱笑着问他,杜梅也冲他笑。

“在家吃了。”杜树回身。

杜樱很自然地和他站一排,两人一左一右开始挥动镰刀。

“自个玩去。”杜梅拍拍黑妞的头。她走到另一片地方,刷刷地弯腰干起来。

“树,粥搁这了,趁热吃。”杜钟把一碗粥送到河滩上。

这时,杜家锁也扛着大大小小的家伙什来了,他俩攥着斧子结伴往山林里去了。

“咦,你没吃饭啊!别干了,快来吃吧。”杜梅心里感动,忙催促他。

“我吃了,吃了两饼子呢。”杜树脸涨得通红,他早上等不及他爹煮粥,就热水吞了昨天的饼子。这会儿说起来,倒像是故意卖乖了。

杜树三口两口吃了粥,杜樱又硬塞给他一个红薯,直吃得他打了饱嗝。

河滩上的芦苇和蒲草原被杜钟父子割了一些,后来又被火烧了大片,仨人说说笑笑就把剩下的都割了。

河滩上一下子空旷起来,远远地看见阳光在射山湖上跳跃。就想杜梅此时,心里燃着的那一小撮火苗。

杜家锁和杜钟在山林深处,合力放倒了几棵手腕粗的杂树,又砍了些细的,把枝枝丫丫都修理了,反正整片山林都是杜梅家的,挑几棵直溜的搭棚,还是能选得出来的。

看见杜家锁和杜钟往河滩上拖树,杜梅三个也上去帮忙,粗的拿不动,就拿细的,再不济,就两人抬。

这边河滩上干得热火朝天,家里也是热闹非凡。

周氏一早起来,打发大金父子去挑黄泥,她自己把柴房收拾出来,等着于瓦匠上门来垒大灶。

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正等得心焦的周氏,就见谢氏和于瓦匠一前一后地来了。

“于瓦匠,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周氏一肚子不高兴。

“他是我请来砌围墙的,关你什么事?”谢氏瞪了周氏一眼。

“哎,谢狐狸,你别穷来劲啊,我昨儿就和他说好了的。你说,是不是?”周氏气得只差把手指头,戳到于瓦匠的脸上了。

“不要笑死人了,大洋马,你没砖没泥的,让人家拿什么垒!”谢氏叉着腰,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了,二位姑奶奶,你们自家人,闹什么不打紧,不要让我夹在中间难做!”于瓦匠掉头就想走,村里只有他这一个瓦匠,要找另一个要去河对岸的陈钱村了。

“哎,别走别走,我家的泥胚马上就送来了,只半天工夫就能砌好。”谢氏拦着不让走。

“我家大金马上就回了,要不了半日就能得。”周氏也不让他走。

于瓦匠气得蹲在地上,心里暗骂自己,见钱眼开吧,这下白瞎在这了!

第55章 街头遇兄弟

江陵城里依然是飞花着锦般的热闹,今日已是初七,年假早已结束,可同僚之间的走动,还在继续,醉仙楼日日迎来送往,高朋满座。

楚霖这几日,心中烦闷,燕王府到处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太后宫里一天不知要来几回人,尽送些玉石珊瑚,古董字画,又或者奇花异草,灵鸟小兽,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述说,他的婚期,近了。

这日,太后娘娘命郭公公在殿外候着下了早朝的楚霖。

“燕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郭公公弯腰行礼道。

“母后说什么事了吗?”楚霖边走边问。

“娘娘没说,总不过是您的喜事。”郭公公跟着太后有年月了,看着她整日为这小儿子的婚事忙忙碌碌,也着实为她高兴。

泰和殿内,宋贵妃正陪着太后娘娘闲聊。

“给母后请安。”楚霖撩袍拜倒。

“给贵妃娘娘请安。”楚霖依礼一拜。

“给燕王爷请安。”宋贵妃忙起身,盈盈还礼。

楚霖坐在下首,玲珑用描金花盏送来云雾香茗,琳琅用托盘另端来四样点心,金丝酥、核桃脆、咸奶酪、盐渍梅。

“霖儿,明日就是你的大婚。哀家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日,见着你父王也有交代了。”太后说着,眼中泛起红潮来。

“母后金安,儿臣惶恐,还望母后多多保重凤体安康。”楚霖慌忙站起来,一揖到地。

“太后娘娘,燕王青春年少,您就瞧好吧,三年抱俩。到时啊,您都没工夫搭理臣妾呢。”宋贵妃翘着涂着蔻丹的兰花指,掩帕娇笑。

“也就你能逗我开心。”太后转悲为喜。用绣金丝帕按了下眼角。

宋贵妃身上有一种香,初闻,淡雅别致。在熏笼热气加持下,愈加明显,渐渐散发出木樨的浓郁香甜味来。

“这就是你新研制的香?确实与众不同。”太后深嗅了一下。

“太后娘娘见笑了,燕王府里应有尽有。我只有这一点粗鄙的香料,送给未来的燕王妃,聊表心意。”宋贵妃招手,她的宫女捧上来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彩的小罐。

楚霖并不识得什么香料,但贵妃赏赐,断是不能推辞的,他起身致谢,收入袖中。

“我听说,你与巡京营里的四个小子结为兄弟了?”太后笑眯眯地问。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宋贵妃,连着数日到泰和殿来,太后岂有不明之理?

宋贵妃闻得此言,脸色陡变,立时跪伏在地:“太后娘娘,臣妾胞弟酒后失仪,犯上忤逆。恳请太后念他年幼无知,多加宽恕。”

楚霖亦跪下:“母后恕罪,是儿臣要与他们结拜。儿臣既领了巡京营,就与他们有袍泽之谊。若他日,为大顺朝出生入死,还有这帮兄弟肝胆相照!”

“起来,起来。哀家老了,却还没有糊涂。哪里就要问罪了,看把你们一个个吓的!”太后摆摆手。

玲珑和琳琅上前搀扶,楚霖倒好,宋贵妃却是脸色苍白,虚脱了般,颤颤巍巍被扶到椅子上坐下。

“犹记当年,高祖皇帝与哀家父亲、辅国大将军、老侯爷不分年纪,不论出身,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这才如虎添翼,荡平敌寇,得了江山,建立了大顺王朝。”太后回忆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脸上带着笑。

“儿臣明白,儿臣虽不及高祖皇帝万一,但与兄弟们誓为大顺朝守土卫国!”楚霖朗声道。

“霖儿聪慧,哀家自然放心,吃点点心,都是你喜爱的,咸口。”太后抬手道。

楚霖拈了块金丝酥,他上次不过吃了块核桃脆饼,太后身边的人都记下了,他心中骇然。他便不敢拿那核桃脆,随手另拿了一块。

又坐了片刻,叙了会儿家常。不过是太后殷殷叮嘱,大婚后要善待苏慕云,新婚夫妇多进宫走动云云。

宋贵妃神色恢复如常,便先告辞扶着宫人离开了。

楚霖留在暖阁里,陪太后用了午膳,又说了些体己话。等她休息了,才安然离开。

紫寰殿中

“如何?”一道威严的声音。

“据报,九王爷是念及同袍之谊,才与那四子结拜的。”李公公的声音。

“还说什么了?太后什么态度?”声音缓和了些。

“太后并未责罚,只说了高祖皇帝当年结拜的事。九王爷发誓,定会保卫大顺王朝。”李公公唯唯诺诺。

“嗯,你下去吧。”话毕,针落可闻,再无声音。

“吱呀”,沉重的殿门打开了,泻进些许阳光,却照不到朱案龙椅和那个人身上。李公公出门转身,把殿门合上了,隔绝了那一丝丝暖意温情。

“母后,你到底更偏疼老九,连当年之殇都不顾了!老九,我倒要看你,如何护卫大顺王朝!”一只金盏摔在红底富贵牡丹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青色的茶汁晕染了朱红。

楚霖打马长街,慢慢往燕王府走。他在心里把入宫之事,翻来覆去想了想,唯恐遗漏任何细节。

太后不是为了婚事才找他,贵妃也似特意在等他,难道当真都是为了他与京城四少结拜的事吗?想着贵妃的脸色,难道这事已经严重到这般田地了?

“嗳,三哥!”楚霖神思不属,却猛听后面传来惊喜的喊声。

楚霖拨转马头,只见鲜衣怒马的三人并肩而立。正中间宋少淮,左手铁黎,右手袁瑾年。

宋少淮永远是最显眼的一个,他穿着红色绣缠枝花纹的锦衣,身上环佩叮当,纨绔气质尽显。胯下的踏雪,全身黑青色毛发,唯有四蹄雪白。

铁黎依旧是玄色暗纹袍,腰间不佩任何饰品。他的衣服大都是是黑色的,一是显瘦,二是耐脏。但他的坐骑却是匹通体雪白的梨花马,体型庞大,这一黑一白,配得刚刚好。

袁瑾年身着鸦青色虎纹盘云窄袖长袍,腰间只有一穗,别无他物,显得干净利索。他骑的黄膘马,毛色油光锃亮,额间一点白。

“呆子,不可在街上这样喊!”宋少淮压低声音说。

他的亲姐姐,宋贵妃早已派人来训诫过他,父亲也与他说明厉害,老祖宗更是哄着他,他不得不顾忌些。

“哦。”铁黎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

“燕王。”三人打马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免了,你们这是到哪里去?”楚霖问。

“今日休沐,我们想去江边喝鱼汤。”铁黎扬声道。

“嘿嘿,天天荤膻进得太多,今日想改清淡口味。你要不要一起?”宋少淮笑道。

“王爷哪里有空?明日就是好日子了。”袁瑾年拉拉宋少淮,没见苏默天整日在家打理,没工夫出门吗?

“也好,待我回家换下朝服。半个时辰后,西城门见。”楚霖一夹马腹,墨云四蹄如云跑开了。

楚霖居然答应了,这令宋少淮多少有点吃惊。三人面面相觑,齐辔向城门慢慢踱去。

燕王果然守约,正当三人引颈期待时,楚霖远远来了。他换了天幕蓝凌云窄袖蜀锦袍,腰间别着碧玉箫。及到近处,发现黑豹也跟着来了。

“如意和吉安在家忙得团团转,一般下人,不敢靠近黑豹,这几日憋屈坏了,我带它出来跑跑。”楚霖用马鞭点了下黑豹的脑袋,黑豹一口咬住了。不过它知道主人是与它玩闹,所以并不下牙咬坏。

四人出了城门,纵马驰骋,黑豹亦不落于后。不消一刻钟,就到了江边。

这里也有一处醉仙楼,是城里的分店。因为宋少淮本就是临时起意,更不知道楚霖也会来,所以店中并没有清场。

门口迎客的小二,最有眼力见,见这四人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连马都是一等一的宝马良驹,更不要说那只威风凛凛皮光毛亮的大黑狗。他忙喜笑颜开地将他们引进店里,让人将马牵到后面马厩去。

“燕王,您稍待,我这就去跟掌柜的说,让他清场。”宋少淮见店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混杂。他赶忙附耳说。

“不必,现下是年节,与民同乐,也不失为种乐趣。何况,此地不是京城,没有那么多人识得我们。”楚霖拾阶而上,脸上一派轻松。

宋少淮听楚霖这样说,心中一想,也对。这一行四人,若真要与人打起来,恐怕他才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一个。

四人拐角上了楼,黑豹紧随其后,楼上早有小二在雅间门口笑脸相迎。

“叫你们掌柜的来。”宋少淮错身时对小二说。

“几位爷,有什么吩咐?”不大工夫,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胖子就进来了。

“眼瞎啊,我,你都不认识!”宋少淮眼睛一瞪。

胖掌故一脸无辜:“小的,刚来月余,敢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他姓宋。”袁瑾年看不去,宋少淮这种跋扈劲,以为全天下人都该认识他似的。

“啊,啊。小人眼拙,该死,该死。”胖掌柜再不认人,还是知道自己东家的,看宋少淮一身金贵,除了江陵城宋家,还能有谁敢在醉仙楼说自己姓宋!

“别整天死啊活的,开门做生意,图个吉利!快去上菜,紧好的上。快去快去。”宋少淮不耐烦地摆摆手。

“等等,先泡壶好茶来。”宋少淮追了一句。

“好,好,稍待,稍待。”胖掌柜抹了把额上的汗,点头哈腰的出去了。

看宋少淮一副东家的架势,袁瑾年和铁黎憋着笑,差点憋出内伤来。

有小二进来,泡了壶石峰龙井,宋少淮自己尝了一杯,虽不比中书令府的,恐怕在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燕王,你将就喝一杯粗茶。”宋少淮亲自给楚霖倒了一杯,瑾年和铁黎也不客气,自取茶来饮。

不一会儿工夫,菜流水般上来了,炸虾球、烤鲜贝、糟鲥鱼、五香鳜鱼、鱼翅蟹黄羹、鳗鱼鱼圆、白扒鱼唇、桂花鱼丸、姜汁鱼片、还有许多新鲜的配菜。

最后两个伙计抬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炉子。

第56章 射乌山遇险

这铜炉,底下烧着银炭,烟气从中间抽走,一周围是鱼骨和鱼皮熬的浓汤,雪白如牛乳。此时正咕咕地冒着烟,鱼香四溢。

胖掌柜亲自送来了四坛十年陈蓬莱春,这是醉仙楼自家酒坊酿的酒,也是醉仙楼的招牌酒。这酒入口绵软,回味甘甜,只后劲极大。不然,也不能醉倒神仙。

四人落座,宋少淮最是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就见他搛起切得薄如蝉翼,颤颤巍巍的透明鱼片,在那浓汤滚水里,微微摇晃三两下,鱼片瞬时变色。

他快速提筷,将鱼片裹蘸上白瓷碟里的酱料,一口吞了。因为烫,嘴里直抽气,还不忘感慨:“哈,人间美味啊。”

楚霖从来没吃过这种做法的食物,瑾年和铁黎也是第一次,他们看着宋少淮,照他的样子一尝,美味,果然妙不可言!

一时间,其他的热菜都成了配菜。只这鱼火锅,汤加了两三回,装鱼丸和生鱼片的碟子撤了好几次。

“老三,明日你大婚,今日我们不醉……不归!”酒酣耳热,宋少淮早把白天的规矩丢到脑后去了,他揽着楚霖的肩膀说。

“二哥,燕王成了亲,就不能和我们一起喝酒了?”铁黎最小,他反问道。

“你懂个屁啊,有了女人,TMD,哪还有自由!”宋少淮仰脖又灌了一口,打了个饱嗝。

“你那凤仙又给你出难题了?”袁瑾年戏谑道。

“可不是,这几日,也不知着了什么疯魔,日日催我赎她。”宋少淮郁闷地说。

“怎么,宋大公子,还差钱啊!”楚霖酒意微醺地笑。

“钱倒不是问题,可我怎么安置她呢?在怡红院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江陵城,唾沫星子淹死人呢。”宋少淮这番话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借酒浇愁。

“何必非在江陵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楚霖伸箸搛菜。

“嗳,老三,你就是我的福星。对啊,何必非在江陵城!”宋少淮面红眼赤,兴奋地站起来走动。

黑豹正趴着撕扯鸡肉,它抬头看了眼宋少淮,一脸嫌弃的模样。

“那你再帮哥哥想想,安在哪好呢?”宋少淮觍着脸问楚霖。

“清河县。”楚霖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清河县?清河县好!”宋少淮哈哈大笑。

瑾年和铁黎被他的酒后醉态,弄得哭笑不得。

“干了这碗,咱们回去了!”宋少淮已经醉得七八分,衣襟上洒的都是酒。

将宋少淮扶上马背,他连缰绳都握不住,只知傻笑,这时才知醉仙楼的蓬莱春,果然厉害。

无法,袁瑾年只得和宋少淮共乘一骑,铁黎骑马牵着踏雪。

“兄弟,送我到凤仙那里去!”宋少淮说完这句话就打起呼来。

楚霖三人相视而笑。他三人虽比宋少淮强些,但因带着这个累赘,也只能勒马缓缓前行,酉时初进了西城门,街面上时有巡京营的军士列队巡查。

因瑾年和铁黎要送宋少淮和踏雪去怡红院,楚霖堂堂皇室断不能去那种烟花柳巷,有辱身份。于是,他们就在街上挥手告别。

蓬莱春的酒劲一阵阵上涌,楚霖似醉微醺,在大街之上信马由缰,黑豹在他身侧缓缓而行。路人见这一人一马一狗,俱是个中极品,无不啧啧称奇。

楚霖回味宋少淮的话,他虽是个纨绔,却不是个无赖,纵使喜欢的是个青楼女子,他亦有情有义。

自由,过了今夜,他也将没有了。楚霖心中隐隐作痛,他的脑海里莫名闪现射乌山温泉池里的女孩,澄净的眼,瓷白的背,小巧的足。

酒意翻滚,“驾”楚霖一夹马腹,墨云四蹄如风,风驰电掣,黑豹亦如箭般飞奔。

屋脊之上,一个绯衣男子正在独酌,见楚霖突然狂奔而去,他的桃花眼上挑,嘴角一弯,梨涡浅现,只听他轻言一声:“这家伙甚是有趣!”

转瞬,这男人抛杯弃盏,翩跹若一缕红霞,越墙过屋,飞速追赶而去。

东城门口,守门人远远地见一骑黑尘卷土而来,立刻疏散不多的行人,大开城门。黑骑未做停留,眨眼间,穿城而过。

“这哪个啊?这么牛B!”一个新当值的守卫问。

“你不认得当今圣上,不打紧,因为圣上也不认得你。你不认得燕王,就说不过去了,他说不定认得你呢。”另一个守卫啧啧地说。

“乖乖隆里咚,这黑马黑狗,来斯一B!”这新当值的一口土话,说得贼溜。

“挨摆的嘛,硬铮(音恩正)!”完了,另一个守卫也被这家伙带跑边了。

楚霖策马狂奔大半个时辰,山风渐冷,夜幕降临,半弯残月挂上了树梢。

入了射乌山,楚霖勒住墨云,黑豹站与身侧。许是近乡情怯,风吹去了些许酒热,他只定定看着,并没有举步前行。

墨云鼻息粗重,躁动不安,四蹄不停刨地。楚霖疑惑地翻身下马,探手抚摸它的脖子,触手处大汗淋漓。

墨云是日行千里的宝马,又正是壮年,不要说跑一两个时辰,就是跑上一整天,也不会是这样的状态。

“扑通、扑通。”一股恶臭味弥漫开来。

楚霖转头去看,只见墨云拉稀了!

墨云在燕王府可算得上是半个主子,是有专人喂养打理的,食料更是府田中精挑细选的。

瞧今日这个情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它的草料中做了手脚。楚霖一时不能分辨,墨云是在何处被喂了巴豆,是在燕王府,还是在皇宫,更或者是在江边的醉仙楼?

墨云腹泻不止,楚霖调转马头。就算回不了江陵城,到了清河县,也能救治墨云。

无论墨云在哪里中了黑手,敌人的目标都是楚霖!

耳边鬓发微动,空气中有箭矢破风之声。楚霖是和兄弟们出去吃鱼喝酒的,一念之间,出城至此,身边根本未带任何兵器。

他来不及多想,拔出腰间碧玉箫。挽出一朵碧绿的剑花,护住周身。“当当当”金玉之声频传,几只白羽跌落在他脚下的地上。

“来者何人?”楚霖持萧高声质问。

“你无需知道!”一道阴冷的声音。

仿佛是从夜色中挤出来似的,五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拿着泛着白光的刀,出现在一丈之外,他们身上都背着弓箭,箭囊中露出满满的白羽。

“想我楚霖,做人光明正大,行事磊落坦荡。不知几位,今日所为何事?”楚霖冷眼看去,并不识得这些人。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休要废话,纳命来吧。”为首之人话音刚落。旁边一人已经迫不及待欺身上前。

“铿铿亢亢。”铁器与玉器交锋,居然婉转悠扬,减弱了现实中争斗的凶险。

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精壮的汉子,使得是3尺长刀,刀锋极其锋利,身边拇指粗的树枝直接削断。

而楚霖用的萧,无刃不说,还短,自保尚可,要想取胜,绝非易事。

楚霖尽量避其刀锋,战得很苦。他心中暗忖,若这样打下去,这五人轮流上,他不被杀死也会被累死。此战,必须智取夺刀。

计上心来,楚霖在周旋中,假装脚步踉跄,卖了个破绽。男子果然上当,一刀朝他劈来,楚霖不躲反迎,一萧顶住他的喉咙。

男子刀式未老,却反悔不济,就在楚霖顶碎他喉节之际,他翻劈为斩,将楚霖左肩往胸拉开了一道大口子。

虽那男人死前临时改式,力道减弱,可楚霖身上只穿着寻常锦袍,血肉之躯,哪禁得住这么快的刀,立时血如泉涌。

楚霖不顾伤势,从男子尸体上夺过刀,紧握在手。血腥之气弥漫,刺激地黑豹低沉咆哮。

对面四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明明是他们一方站上风,怎么转瞬之间,老二就死了!

楚霖看着面前的架势,必然免不了一场恶战,墨云若是好好的,突出包围不成问题,可它伤了,在这里反而成了牵挂。

他后退半步,轻声对墨云说:“回去!”

墨云从鼻子里呼出一股大大的热气回应他,半步也不动。

“回去,找赵吉安来!”楚霖耐心说。在楚霖心里,墨云与黑豹也是他的兄弟。

对面人已经按耐不住,为首之人大呼:“他已经伤了,兄弟们一起上!”

四人举着刀,向楚霖冲来。月光照在刀上,反射出阴冷的光。

墨云后蹄刨地,突然发力朝四人冲刺而去。

“墨云!”楚霖惊呼。

只在一息之间,墨云前蹄直接踢翻迎面之人,碗口大的蹄子踏碎了他的胸骨,当场毙命。

“四哥!”老四旁边的人被突如其来地攻击吓得惊呼,本能地举刀就砍!

墨云扬起后蹄飞踢,将那人蹬倒,头也不回地狂奔而走。

“救我,大哥!”被踢的人尚能言语。

为首之人上前把脉,五内俱碎。

“老五,好走,你的仇,大哥替你报!”随即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只一瞬间,五人只剩二人。血腥之气令人作呕,附近林中鸟兽都已逃之夭夭。

楚霖眼见墨云蹬翻两人,远遁。他便带着黑豹往射乌山深处跑,那里他更熟悉。

老大和老三转身不见了楚霖,循着血味奋身来追。

老三与老大相隔三五步远,楚霖从树上悄无声息的跃下,一滴血比他人的速度更快,吧嗒落在老三握刀的手背上。他本能的向上招架,却还是迟了,楚霖的刀砍中了他的肩膀。

老大听见老三的惊呼,立刻跑来解救,楚霖一拳难敌双掌,左肩血流不止,渐渐不支。这边刚将老三隔开,老大的刀却已到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周围狂吠的黑豹瞅准机会,一把扑倒老三,歪头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无人察觉,空中一道红霞诡异飘过。老大的刀不知怎地,突然中途受挫,楚霖堪堪避开。

初尝人血的黑豹,兴奋异常。战况立时扭转,老大终究敌不过一人一犬,一命归西,找他的兄弟们去了。

楚霖失血过多,脚步踉跄,意识飘忽,他只遵循内心的方向,黑豹紧紧跟着他。

“嗳,你怎么了?”好熟悉的声音,楚霖昏了过去。同时响起的,还有相似的疯狂狗吠声。

第57章 似曾相识

几个时辰以前,杜梅他们在河滩上忙得午饭都没回家吃,是杜桃和杜桂送来的,还跟他们讲了大房和三房争瓦匠的笑话,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到了下晚,天刚擦黑,鸭棚的框架就搭起来了。杜家锁和杜钟父子便先回去了,说什么也不到杜梅家去吃晚饭。

一则二房刚分家,家里不宽裕,二则寡妇门前是非多。二房都是女孩子,为了免得被村里的长舌妇嚼舌根,他们晚上尽量不登门。

杜梅想想也就罢了,人情以后总是有机会还的。杜树在浅滩上又捞到些鱼,都给了杜梅。

杜梅让杜樱回家杀鱼做饭,她独自在河滩上扒芦苇的叶子,准备明天开始编芦席。

既然分了家,黑妞就不能再麻烦杜树了,而且黑妞见着杜梅,根本不肯离开。借着月光,河滩上,黑狗陪着女孩忙忙碌碌。

一直老老实实卧在杜梅脚步的黑妞,猛然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不一会儿,竟然一骨碌爬起来,直朝黑黝黝的山林奔去。

“黑妞!”杜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忙丢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张望。

“嘭”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二金的坟墓旁。

杜梅几步跑过去,就见一个血人摔倒在墓后,她弯腰蹲下问:“嗳,你怎么了?”

杜梅没等到回话,等来的却是滔天的怒吼!从山林中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黑豹,他见楚霖倒地,杜梅正在旁边。它嗜血天性刚刚激发,护主心切,恨不能撕碎所有靠近主子的陌生人。

回应黑豹的,是黑妞充满警告意味的吼叫。这是明明白白彰显主权:这里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黑妞自到杜家沟以来,从来不吃人的食物,它总是到射乌山里捕食野鸡野兔等小动物,最不济也有野鸡蛋和鸟蛋充饥,它比黑豹更早地尝到血腥的味道,也更善于搏斗。

杜梅看着山林中冲下的庞然大物,又看看自家的黑妞,这两个家伙长的一模一样,除了黑妞个头稍小以外,凶狠的劲不相上下。

“黑妞、黑妞。”杜梅软语呼唤。

黑妞终于停止了嘶吼,黑豹见眼前人并没有伤害主人,气焰也逐渐下去了。这两只狗,你瞪着我,我盯着你,就像在一面镜子里看着自己。

杜梅借着月光看了看昏倒的人,脸上血呼刺啦的,一摸是干的,天幕蓝的锦袍在晚上看就是黑的,自左肩往胸处有大块破损,衣料外翻,触手黏~腻。其他处,倒还完好。

“这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伤成这样,若是不救,大概会没命吧。”杜梅心中暗想。

杜梅每触碰楚霖一次,黑豹就哼一声。这会儿见杜梅没了动作,只蹙眉沉思。它突然卧倒,直拿头拱杜梅。这是哀求的意思,黑妞有点吃醋地哼了声。

这简直和刚才的暴烈的样子截然不同,杜梅忐忑地伸手摸了下它的头:“你是想我救你主人啊。”

黑豹不言不语,只伏地任她抚摸。

杜梅咬牙,她一家子母亲妹妹都得靠她,这个人来历不明,不救,肯定挨不过明天,血都流干了。若救,自己是没本事的,肯定要请钟大夫,花钱是小,会不会惹出祸事来?又拿什么堵住村里人的悠悠之口?

连狗都知道为他求生,他又摔到父亲的墓地,杜梅实在硬不起心肠,不管这人的死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心一横,迅速从里衣下摆,撕下一大块布,堵住伤口,可这却是无济于事,血迅速地染红了棉白布。

杜梅返身抱来好些蒲草,把楚霖挪到上面,又给他盖上些。

“你就在这守着,我去找大夫。”杜梅对黑豹说,不管它听不听得懂。看它刚才凶狠的劲,一定能守得住。

杜梅转身带着黑妞,冲进夜色,直奔钟毓的医馆。

你若命不该绝,就等着我!

钟毓刚刚出诊回来,在医馆门前从马车上下来。

“钟大夫……”杜梅跑得快要虚脱了,她扶着墙大口喘气。

“梅子,你……你娘怎么了?”钟毓一见她的模样,吓得魂都没有了。

“……”杜梅喉咙里干得冒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能一个劲地摆手。

钟毓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出了大事。把医箱丢进车厢,不放心,又折回医馆取了一个备用的。

“拿壶水!”钟毓朝医馆伙计呼喊。伙计从来没见过老板这么紧张失色过,火速递上水囊。

“上车!”他把水囊甩给杜梅,他实在等不及听情况,也不要赶车人了,他亲自调转马头,挥起了鞭子,黑妞跟着马车跑。

杜梅在车上咕咚了一大口水,终于滋润了喉咙:“不是我娘……”

马车颠簸,车轱辘嘎嘎响,钟毓什么也听不明白,就听见“……娘……”

他心急如焚,鞭子雨点似地抽在马身上。

拐弯就要进杜家沟了,杜梅不想闹这么大动静,母亲和妹妹还不知道呢,要是被大伯母和三婶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风波。

“停下,停下!”杜梅不顾会摔下马车的风险,探身出来说。

“怎么了?颠得难受?”钟毓勒了下马缰绳。

“钟大夫,不是我娘……”杜梅也想不明白,这钟大夫为什么那么紧张。

“嗯?是你阿爷犯病了?”钟毓下意识地问。但一想,昨天才分家了,就是出点事也该是有马车的大房来,怎么让杜梅跑路来?

“我在河滩遇见一个受伤的人,他伤得很严重,你救救他吧。”杜梅知道自己这样很冒失,而且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

“哦。既然来了,就看下吧。”听说许氏没事,钟毓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马车到不了河滩,钟毓跟着杜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嗯……”是黑豹呲牙咧嘴的警告声,回应它的是黑妞的冷哼,这就算是对上暗号了。

待杜梅和钟毓走近,黑豹并没有扑上来,倒是它庞大的身躯吓了钟毓一跳。

扒开蒲草,杜桃用随身的火折子照亮,钟毓一看伤势,倒抽口凉气,很明显是刀伤,看他满身血迹,这是与人拼死搏斗受的伤。

再看他身上穿的衣料,居然是寸锦寸金的蜀锦!这人的身份必然是非富即贵。

“杜梅,你当真要救他?”这种有身份的人被砍成这样,不是仇家报复,就是官府缉拿,哪一条都不是升斗小民能招惹的。

“他还活着,就该救!”杜梅也犹豫过,可人命大过天,既然她碰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好吧。”钟毓是个医者,杂念太多,居然还不如个孩子,他有点惭愧。

“我们把他抬到山里去,这里离村子近,被人发现就不好了。”钟毓心里不确定,追杀这个人的凶手会不会追来,山里树多草杂容易遮挡些。

“我知道一个地方!”杜梅想到了山坳里的温泉,那里山体上有几个隐蔽的洞,白天都看不容易看出来,更不要说晚上了。

钟毓手脚麻利地用河滩上的树枝和蒲草编了个简易担架,他和杜梅把钟毓抬进了温泉池旁的山洞里。这山洞四通八达,温暖如春。

山洞中有处略微平坦,能容一人躺卧,杜梅把带来的蒲草铺上,将楚霖挪了上去。

洞中点上火堆,杜梅用中午送水的瓦罐烧水,钟毓剥开楚霖的衣服,打开药箱为他清理伤口。

所幸只是皮肉伤,伤口又深又长,却并未伤到筋骨。但因事前喝了很多酒,血液循环增速,加之殊死搏斗,血流得太急太多。

钟毓幸亏带来两个药箱,这才把楚霖的半边身子的血止住,敷上外伤药,将他像个粽子似的裹了起来,又用水囊中的水给他灌了些止血生肌药丸。

待钟毓处置妥当,楚霖居然都没有醒,任由他摆布。失血过多虽是主因,而蓬莱春也功不可没,充当了一回麻醉药。

杜梅用布蘸水,将他脸上的血污洗净,发现并没有伤口,想来血迹是被他杀了的人的。杜梅看着这张苍白如纸,却依然俊美无俦的脸,发了会儿愣。这人,她似曾相识!

钟毓又检查了他身体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他的目光定格在楚霖腰间的碧玉萧上,萧已被刀刃砍得坑坑洼洼,连烟色璎珞都被削得七零八落,那块凝脂白玉坠上更是沾着血迹,可见当时战况多么惊心动魄。

钟毓只觉这玉坠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这洞中暖如春日,又燃着火堆,一点都不冷。杜梅又多捡了些放在旁边,希望这大狗能机灵一点,会自己叼柴,不让火堆熄灭。杜梅得回去了,她娘见她这么晚还没回家,一定急疯了。

钟毓留下了药箱里所有的外伤药,够两天的量。杜梅将水囊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两人掩了掩洞口的茅草,钟毓不让用火折子,怕被恶人发现,所以他们摸黑往回走,黑妞跟在他们身后。

“钟大夫,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杜梅走到河滩上,才开口说话。

“哪里的话,你真不怕吗?”钟毓还在担心,这个伤者会不会让杜梅惹祸上身。

“嗯,也怕,但不能不救,不是吗?”杜梅莞尔一笑,月色倾城。

“你这丫头……”钟毓也笑。

真要有事,不是还有他嘛。多年前,他侥幸存活,“钟毓”找到她,又怎能再让她和她的孩子陷入险境!

“钟大夫,今天出诊多少钱?”杜梅仰脸问。

“不要钱。”

“那怎么行?”

“只许你做英雄啊?”

“药钱还是要付的。”

“好吧,100文。”

“为什么,每次都是100文?”

“嫌多吗?也可以不给。”

“药用完了,你再来医馆取。”

“好,取药时,我带钱去。”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马车旁,为了不惊动四邻,钟毓悄悄赶着马车走了。

杜梅刚刚走近家门,就听屋里一声尖叫:“别以为你们把人藏起来,这事就算完了!”

第58章 杜梅罚跪

一听这声,就知是周氏二嫂的嫂子丁氏又来了。

杜梅蹙眉,这家都被这人闹分了,族长也给他们指了路,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她正要抬脚进去理论,却突然被一人捂住口鼻拖往暗处!

“呜呜。”杜梅挣扎。

“别出声,是我,杜树。”杜树猫腰轻声说。难怪跟在身后的黑妞一声不吭。

“这是咋的了,这疯婆子怎么又来了!”杜梅蹲着小声说。

杜树如此这般一番说。

原来,在她为楚霖奔波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杜家再一次被这小个子女人闹得天翻地覆。

闻说杜家分了家,丁氏气得直跳脚,拽着王福全,也不找她小姑子了,直接杀上门来。

第一处自然是找周氏,大房一家正在柴房垒灶,周氏满手黄泥,见他们来了,勉强起身应付。她翻来倒去就说没钱,这时候,她心里万分感谢公爹,没有分一文钱给她。

丁氏见逼不出钱来,自然嘴上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三个半大小子可忍不下污言秽语,一言不合,杜栓挥拳就打,王福全也不示弱,扬手一个巴掌。

这下可好,这夫妻二人和大房一家子在柴房里混战,刚垒起来的黄泥灶膛,哪经得住摔打,几下就砸得稀巴烂,又变回一滩烂泥。于瓦匠见势不妙,拔腿就走,径直回家了。

双方打累了,方才罢手。俱有挂彩,最是各自的衣服,滚得跟个黄泥猴似的。周氏咬死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二哥二嫂都不跟她来往了,她还管这是哪门子的亲戚。

杜栓三兄弟更是撂下狠话,要是再来闹事,见一次,打一次。惹急了,就休怪他们下狠手,整治小五儿。

丁氏一听这话,看着大房肩挨肩三个小子,心里底气不足。小五儿随她,个儿不高,生得单薄,要不然也不会送去学掌柜。

王福全拉着丁氏就走,还不忘放话说,等收麦子时再来!

这夫妻俩在杜世城面前也碰了一鼻子灰,魏氏更是没让他们讨到好。

谢氏是个算盘打得叮当响的人,她拉回了泥胚,只把二房和三房之间砌了一堵墙。目前是大房、老人、三房在一个院子里,单单把二房撇出去了。

在一个院住着,谢氏早在大房吵闹的时候,打发三金和杜杰到废稿家去,自己则带着杜杏拿着绣棚出去串门了。

在三房家,又吃了闭门羹,王福全夫妇恼羞成怒,所有的怨气怒火,都撒在二房身上。

杜梅不在家,许氏坐月子,三个小的怎么招架的了泼妇骂街的丁氏!隔壁的方氏见杜家其他人一个也不出头,她看不下去,就去帮着讲话,村里人也围了一院子。

杜家锁去请了族长杜怀炳来,丁氏却一点也不忌惮,她已经冷眼看出来了,大房有三个小子,惹急了,对自己儿子不利,三房是秀才最好也不要惹,两个老的,更是碰不得,万一有个好歹,自己还得往里赔钱。

现在唯一可以欺负的就是二房了,爹死娘弱,一屋子丫头片子,要是真白得一使唤媳妇,这比赔钱来得实惠。所以,这丁氏撒开了闹,叫嚣得半村人都听得见。

杜樱瞅空到河滩上去找杜梅,连个影子都没有,她脸色难看地回来告诉许氏。

丁氏一见,以为是把杜梅偷藏起来了,更是张狂至极。

许氏原是陪杜怀炳坐着的,听了丁氏的话,她抿了下鬓角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丁氏,一步步朝她走去。

“我家杜梅,不嫁白丁。这话,我早就讲过,今日我再重复一遍!”许氏面沉如水,加之她又白又瘦,一身素衣,飘飘然有点瘆人。

丁氏被她盯着有点发毛:“你家欠我五儿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赔钱就赔人!”

“你这女人,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杜怀炳气得够呛,他讲了半天,这丁氏油盐不进。

“你该找谁,找谁!想娶我?先掂量掂量你够不够格!”院外杜梅扬声。

她实在忍无可忍,杜树按杜家锁的吩咐截住杜梅,意思这事交给族长处理,杜梅毕竟是姑娘家,名声重要。

“哈,你这丫头,口气倒不小,倒要听听你的要求。”王福全不似丁氏,他还真看上了杜梅,想她做儿媳妇。

“我娘说的,白丁不嫁。另外,我杜梅不会嫁出去,而是要招个女婿上门!”杜梅冷声进来了,后面跟着黑妞。

杜梅和黑妞一进屋,这屋里的气场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丁氏看见黑妞,被眼前大狗一盯,眼神都瑟缩了,她往王福全身后藏了藏。

“啊!”杜梅这句话不仅震住了王福全夫妇,连院里的乡人也一脸惊讶。

在乡下,招女婿比娶媳妇难多了。要不是条件好的不得了,没有男子甘愿当上门女婿。在这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男人的面子比天大。

“哈哈,你这说的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就你家这条件,还想招女婿,还要招个有学识的女婿?”丁氏从王福全身后探身说,一脸不屑。

“信不信的,等着瞧好了。现在请你立刻马上滚蛋,不然,休要怪我关门放狗!”杜梅厉声回答。黑妞感应到了她的怒气,鼻子里发出低沉的闷哼。

“你……你莫要胡来!”丁氏话音打颤,这要被这大狗咬了,就她这小身量,还不得被它嚼吧嚼吧生吞了!

“你别以为我们好糊弄。”王福全心里也怕,但他还强作镇静。

杜梅在黑妞头上摸了一把,黑妞迈开腿向王福全夫妇走去。

“别……别过来……”丁氏紧紧挨着王福全,两人贴着墙边往外移动。

院里站着人,一时走不掉。黑妞已经优雅地走到了他们跟前,两爪一搭,轻松地上了王福全的身,粗重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王福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头一个劲往后让。

“哈!”黑妞突然张口,白森森的尖牙露了出来,口中的粘液拉出了丝,似要一口把王福全的脖子咬断!

“啊!”丁氏吓得尖叫,只觉下面一阵潮热,她吓尿了!

“梅子。”许氏看见丁氏裙子湿了一片,她出声制止。

“黑妞,玩玩就得了,看把人吓的。”杜梅戏谑道。

仿佛得了命令似的,黑妞放下爪子,缓缓离开了王福全。这夫妻俩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跑,黑妞大概被那尿骚~味熏着了,它嫌弃地追出去,一直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叫。

村里人看到这一幕都哈哈大笑,也算解气。闹事的走了,看热闹的自然也散了,许氏谢了族长,又谢了方氏,一时间,屋里就剩许氏母女和一屋子烟味和狼藉。

“先把狗关外面!”许氏突然对杜梅说。杜梅以为许氏也怕,就把黑妞领到杂物间待着。

“娘,你歇着吧,我来收拾。”杜梅想来搀扶许氏。

“杜梅,你跪下,对着你爹牌位跪下!”许氏的声音有点发抖。

“娘……”杜梅不敢忤逆,赶忙跪下了。

许氏平日里对孩子们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但她若是连名带姓的叫,那就代表她生气了。

“娘,大姐做错什么事了?”三个小的,也跪下了。

“没你们事,去看着杜松!”许氏在桌旁的椅子坐下,刚才丁氏把她气得头晕。

“怎么,我的话,都不管用了,是不是!”见三个小的还可怜兮兮地跪着,许氏拍了下桌子。

杜梅赶忙朝他们使眼色,三个小的惶惶地走到里间去了。

“娘,我到底做错了啥?”杜梅一头雾水,她心里冤啊。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到哪找个人来做上门女婿?”杜梅说出那番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是句诳语,但听在许氏耳朵了,不啻是个炸雷,她的女儿才14岁,不会……

“我刚才……”杜梅心里犹豫,若是说了,怕许氏害怕,若是不说,那人还需要自己照顾,迟早也会露馅。

“说,照实说!”许氏一见她犹豫,眼前更是直冒金星。

“我刚才在河滩上遇见个受伤的人,我就去找钟大夫来救他的。”杜梅也是没法了,她要再不说,她娘眼看要被她气死了。

“你撒起谎来,一套套的啊,是不是量我出不了门和钟大夫对质?”许氏才不相信现在太平年月,还有人平白受伤。

“真的,我怎么能骗您。”杜梅也急了,她撩起裙子,露出里衣,她的里衣撕了一大块给那人堵伤口,撕的时候,手指沾的血迹还留在里衣上。

许氏凑近一看,确实是的,她的语气放缓了:“果然如此?”

“嗯。”杜梅点头。

“梅子,不是娘不信你,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不着家,人影子都找不到,会招人闲话的。

现在咱们分了家,这屋里都是女的,你弟又小,就更要行得端坐得正,别人才不敢肆意欺负我们娘几个。”许氏的心又落回肚子里,敦敦教诲。

“娘,我知道了。”杜梅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人,受了什么伤?是从山上摔下来的?”许氏又问。

“嗯。一个年轻打猎的。”杜梅不敢说是刀伤,害怕吓着母亲。

“那人伤得挺重的,我大概需要照顾他一些日子,也让他帮咱堵堵那个疯婆子的嘴吧。”杜梅早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就打算借山洞中人一用。

第59章 杜梅的威胁

“那丁氏不过嘴巴恶毒点,也是个没胆色的人,看你那大狗把她吓的。”许氏想起他们的熊样,不禁垂首掩了下嘴角。

“倒是那个受伤的人,可怜都是爹生娘养的,能帮就帮下吧。他现在在哪儿呢?”许氏接着有点同情地说。

“那……那什么,我怕村里人说闲话,就把他安置在山里了。”杜梅低头眼珠子乱转,真真假假掺着说。

她低头跪着,一副乖巧模样,看在许氏的眼里,却是女儿受了莫大的委屈,正在伤心难过。

“嗯,你起来吧,这倒还算想得周全。”许氏赞许地点点头。

“娘,山里野兽多,那人伤得重,能不能让他到家里来?黑妞虽能吓退疯婆子,可不能让他们彻底死心,不如借他一用?”杜梅站起来扶着桌边,试探地问。

“这……一个男人怎么能住到咱们家来?”许氏蹙眉道。

“我明儿买身衣服,给他换上,就说是姨母家的表哥,千里迢迢来寻我们。我们留他住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定不妨事。”这是杜梅早就盘算好的。

“也只能这样了,村里人并不知我从哪里来,家里有无姊妹,当是无处查寻,只怕以后闲言碎语少不了了。”许氏想了半晌,喃喃地说。

“娘,你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我且拿他挡挡疯婆子,我现在丧期,三年之后,谁还记得这回事啊。”杜梅没心没肺地说。

寻常人家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已情窦初开,更有早早嫁做人妇的。可杜梅心里装着母亲弟妹,哪有闲工夫想那些没用的,所以也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啊,鬼点子一串串的,娘只盼着你们姊妹好。女人一辈子,名声顶顶重要!”许氏知道杜梅是个有主见的,但她仍旧有些许不放心。

“晓得了,娘,还有没有吃的了?我饿……”杜梅撒娇地把那一声饿拖得余音绕梁,许氏的心都被叫疼了。

“有、有、有。”三个偷听壁角的小丫头喜笑颜开地跑了出来。

不过是中午的剩菜和一碗薄粥,硬是让饥肠辘辘的杜梅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来。许氏进屋去了,三个小的,叽叽喳喳地围着杜梅,问东问西。

“姐,你是怎么发现那人的啊?”

“他是被狼咬了,还是被捕兽夹子夹的?”

“是没胳膊了,还是断腿?”

“他还能说话吗?”

……

什么细枝末节,千奇百怪的问题都从这三个小脑袋瓜里往外冒,杜梅肚子饿得咕咕叫,有些话也实在不好说,就含混蒙过去了。

“你们啊,让你姐吃个安生饭。快洗洗睡,明天都跟着去看,不就得了。”许氏挨个摸摸脑袋。

她把二金一套干净的衣服拿出来,用块包袱皮包着,放在桌上:“明天带去给人换上。”

次日,天边刚露鱼肚白,杜梅记挂山洞里的人,不知这一夜过得怎么样了,又惦记河滩上要编的芦席,早早就起来了。三个小的,心里兴奋,睡不着,也跟着起了床。

地上的霜如薄雪,姊妹四个出了门,杜梅挎着篮子,里面放着包袱和早饭,杜樱拿着些到河滩干活的工具,黑妞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山林里树木遮蔽,天色浑然还是暗的,一片寂寥,只听见枯叶被踩的嚓嚓声。三个小的有点害怕,都不敢说话。杜梅也警惕地四下张望,倒是黑妞跟在后面气定神闲。

进了山坳,杜梅又打量了下周围,见没有异常,才拨动洞口的茅草。

“嗯……”一声野兽的闷哼。三个小的吓了一激灵。

“嗯。”黑妞回了个短促的,里面便没了声。

四人一狗进了洞,昨日火堆早已燃尽,只剩一地没有热气的白灰。

黑豹一见进来四个人,心里敌意又起,炸着一身狗毛,呲牙咧嘴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嗳,你那主人呢?”杜梅见只有它,人却不见了,心里吓了一跳,急急地问。

黑豹自然听不懂。黑妞吼了一声,它倒乖乖地将戾气敛了下去,往洞里深处走。杜梅慌忙跟上,三个小的只顾东张西望。

曲里拐弯地走到一处,看见一个火堆,那个人安然地躺着,杜梅心下安定了些。三个小的看着比黑妞还高大的狗,都不敢靠近。

杜梅只身上前查看,她摇摇水囊,水似乎少了些,转身摸摸那人的额头,微微有点烫,再检查伤口,棉纱上有血迹渗出,必然是昨天贸然挪动,抻到了。

楚霖昨夜醒了一回,发现自己躺在山洞中,空气中有硫磺的味道,料定是在山坳里的温泉池。身上的伤也被处理了,触手处有药有水,看来那一声惊问,不是梦也不是幻听!

以他的经验,害他的人必然留有后手,自己伤成这样,又没有武器,实在不宜硬拼,于是他就勉强撑住身子起来,拣了根烧着的木棍四处看看。

这洞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整座山体都是通的,岔路极多,像座迷宫。楚霖在深处找了块干爽平坦的地方,把东西带了过去,熄灭了外面的火堆。因为活动,难免拉动了伤口,他不得不重新躺下。

奇怪的是,除了那五个死了的杀手,这一夜并没有其他人过来搜查,是敌人过于盲目自信,只派出这五人,还是搜查漏掉了这里?

杜梅带着妹妹进来的时候,楚霖正睡得似睡非醒,迷迷瞪瞪地有双小手抚摸他,他勉力睁开眼睛。

入眼,对上的是那双梦里纯净的眸子,如云的乌发,有一缕调皮的垂了下了,在他的眼前晃啊晃。楚霖复又闭上眼,心中暗祷: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他再睁开眼,就见女孩疑惑地看着他,他便笑出了声。

“你家主子是不是个傻子,还是被吓傻了?”杜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看着旁边一直不肯离开的黑豹说。

“本……本人姓楚名霖,江陵人,谢谢你救了我。”楚霖收住笑,这女孩明显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也不好说自己是燕王,怕吓着她。

“我叫杜梅。江陵离我们这很远,你怎么来的?”看来不是个傻子,这就好办了,总得盘问盘问。

“我听说射乌山上有红狐,我想猎一只给母……母亲做围脖。”楚霖话讲得慢,旁人听着是他伤重气虚,实则他得斟酌用词,以免说错话。

“你赤手空拳猎狐?”杜梅已经知道他是刀伤,但她不想当着妹妹们的面揭穿他,以免吓着三个小的,只希望他把谎话说得圆起来。

“说来惭愧,今日出门,运气不济,半道遇见狼群,马惊跑了,我的弓箭也用完了,幸亏有黑豹,不然早就葬身狼腹了。”楚霖说的如同真的一般。

三个小的,听得目瞪口呆。射乌山上有狼狐也不是稀罕事,有一年村里鸡鸭被祸祸狠了,族长还组织过青壮年打狼队呢。

杜梅没想到,这人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要不是自己亲眼看过他身上的伤,差点就信他了。

楚霖说完话一直盯杜梅看,他赌她不会在妹妹们面前揭穿他。

“咳,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换药?”被他一直盯着,杜梅心里直发毛。

“都行!”楚霖瞧见杜梅脸上不自在,这才撇开眼。

“那就先吃药换药。杜樱你去小溪里接点泉水来烧上。”杜梅一边吩咐,一边动手拆棉纱,她没做过这个,尽量小心翼翼。

三个小的第一次来,都乐意和杜樱一起出去看看,杜梅就让黑妞跟着。

“现在洞里只要我们两个,你可以说实话了。”杜梅并不看他,只专心致志拆棉纱。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霖强做正经。此时,一双小手正在他身上生涩地摸来摸去,令他心神荡漾,肌肉紧绷。

听了这话,杜梅手指报复性的,用力摁了下他的伤处:“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应该知道我救的是个歹人还是好人!”

“嘶。”疼得楚霖吸了口凉气。

“快说!”杜梅摁着另一处。她想要一个能糊弄疯婆子的人,但绝不能引狼入室,趁现在他还在重伤,必须弄清楚。

“我真是来打猎的,遇上五个劫财害命的,他们砍伤了我,但都被我和黑豹杀了。”楚霖不好说自己是为她而来。

现在她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这要是说了,更显得油嘴滑舌。那五个人是谁派来的,尚不得而知,但想要他的命是显而易见的。

“真的?”杜梅将信将疑。

“我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楚霖当真起誓。

“算了,算了。别赌咒发誓了。

一会儿,我妹她们回来了,我跟你说件事,你要是答应呢,我就不把你杀人的事说出去。你要是不答应呢,我救人救到底,但一定会到清河县县衙举报你!”杜梅虎着一张脸看着他。

杜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连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当朝九王爷,大名鼎鼎的燕王,你都敢赤裸裸地威胁!

“嗯?何事?”这好像不是求人的态度吧,这女孩太不一般了,楚霖有点哭笑不得。

第60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杜桂打水回来了,杜桃和杜桂每人抱了一捧柴,瓦罐坐在火上烧着,很快就咕噜噜冒泡了。

钟毓余济堂的伤药果然名不虚传,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杜梅就着瓦罐的热水帮他擦洗,她学着钟毓的样子,做得认真,她心里眼里全没有男女之事,自然并不把楚霖当异性看待。

楚霖本对她有情愫,先前的话,又让他对她的小脑袋里的想法,有了兴趣。明明她只是帮他擦洗换药,他却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三个小的远远站着张望,就觉这人胸口被药膏糊着一片,肯定伤得不轻,害怕地不敢细看。

上了药,重新包扎,杜梅抬头,正对上楚霖含情脉脉的凤眼,双颊上莫名绯红,看在杜梅眼里,这是病情反复的征兆。

“嗳,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好烫啊。”话没说完,一只小手已经覆上了他的额头。

“我没事,没事!”楚霖慌忙侧过头,自己堂堂大顺朝的燕王,居然对着个小女孩犯花痴!简直丢人丢到家了,这要是叫宋少淮他们知道了,还不让他们笑死!

“那就吃饭吧,我有事要和你说。”杜梅把篮子里捂着的粥和饼子递给他。

楚霖锦衣玉食惯了,他吃了一口玉米碴子粥,这……实在……太难下咽了,但他还是咽下去了,咬一口饼子,喝口粥,每一次下咽,粗糙的食物都划拉他的嗓子。

“我们只有这些。”杜梅见他勉力吞咽,便知他吃不惯这样的饭食。

“很好。”楚霖笑,在眼前的处境下,有一口热的吃,还可以和她这样说话,已是极好了。

“那……那什么……咳。”杜梅有点紧张。他虽然威胁楚霖,但心里还是怕他拒绝。

“怎么了?”楚霖停下来。

“就是,你一个人在这山洞住着,也不方便,要再遇见野兽啥的,对吧,嗯,要不,你上我们家里养养伤?”杜梅咬牙一口气说了,顺手划拉一下,我们的意思包括三个小的和黑妞。

“好!”楚霖心里正担心图谋害他的人没有得到回复,会继续派出杀手,这要追踪而来,万一遇见杜梅她们,后果不可想象。

见他答得如此爽快,杜梅不相信地眨眨眼。

“还有,你得假扮我姨母家的表哥。”杜梅接着说。

“嗯,为何?”楚霖问。

“我家里除了我们姐妹,只有母亲和尚在襁褓的弟弟,不方便收留陌生人。”杜梅回答。

“你到了我家,要帮着对付那个疯婆子!”杜桂见大姐不说重点,她急得插嘴,杜樱气恼地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疯婆子?有人欺负你们,为什么啊?”楚霖有点急了。

“嗳,说来话长,也不知哪个王八蛋给了我姐一个金锞子……”三个小的咕咕噜噜像一群山雀似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

楚霖听明白了,自己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个王八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绕这么一大圈,鬼使神差,还得他来解决。

“你姨母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既然要冒充,自然要装得像一点。

“不知道,你自个编,自个记得就行,别说漏了。”这姨母本就是杜梅杜撰出来的,她哪知是什么地方人,都做什么事。

“那我几时去呢?”楚霖笑,这姑娘太有趣了。

“嗯,等伤口愈合吧,怎么也得两天。你明日天快黑了,绕到大路上进村,多问问村里人,我家住哪里。记得,我母亲姓许。要让人知道我家来人了,来了个外地寻亲的。”杜梅早就在心里想得妥妥的了。

楚霖觉得这女孩竟有临阵指挥的天赋,事事想得周全,迷惑之法用得自然天成不露痕迹。心中不禁又添爱才之情。

事情说妥,四姐妹收拾了碗筷,杜梅把包袱递给楚霖:“这是我爹的旧衣服,我娘让带给你的。我知道你穿不惯,但总比你这破的沾满血污的强。”

“多谢了,感激不尽。”楚霖微微欠身。

四姐妹和黑妞走了,楚霖看着衣服叹气。他从肩到胸都伤着,昨晚只是撑着拿些东西,伤就裂开了,这衣服,单靠他自己,恐怕是既脱不下,也穿不上。

杜梅不知道这些,这时天光大亮,山坳里云遮雾绕,美如仙境,三个小的,毕竟小孩子心性,在林中玩了一会儿,挖了些野菜,才回到河滩上。

杜树已经在河滩上忙开了,脚下堆着编好的芦席,见她们来了,笑着说:“瞧你们高兴的,挖野菜,挖着宝啦。”

“树哥,你来得真早。”杜樱挨着他坐下,动手干活。

杜桃和杜桂想留下来帮忙,被杜梅撵回家做饭去了。

手动如飞,到了正午,三人合力,铺棚顶的芦席差不多就有了。

“梅子,过了晌午,我得和爹到田里给麦子油菜追肥,就不能来帮忙了。”杜树编完最后一根芦席说。

“嗯,你忙吧,我家那五亩田也麻烦钟叔和你了。”杜梅端了碗水给他。

“那还要说,爹说,先紧老主顾家里活干,栓子哥家不要我们做,你们三家做起来就快得多,断不会误了节气。”杜树一气喝了水,说完话,也不等杜桃来送饭,就回家了。

杜桃送来了午饭,三个小的都怕黑豹,只好杜梅带着黑妞去给楚霖送饭。

两只狗对上了暗号,进了山洞,杜梅就见楚霖依旧穿着脏衣服。

“我自己脱不了。”楚霖一看杜梅脸色不佳,赶忙解释。

“我帮你?”杜梅想想,也确实如此,脸上便缓和了些。

“算了,我就穿这个吧,免得弄脏了你父亲的衣服。”遗物一定包含着杜梅对父亲浓浓地思念,楚霖不忍污浊了它。

“好,明日我买了新衣送来,到时再换吧。”明天要在村里人面前正式露面,穿穿脱脱也实在不利于伤口愈合,杜梅也就作罢。

下午三个小的留在河滩上编芦席,杜梅在家中取了200多文,换了件八成新的袄裙挎上篮子,上面盖着块粗布,出门到镇子上去了。

到余济堂拿药,柜台上的伙计似乎认识她似的,一见她就热情地招呼。

“我是来找钟大夫的。”杜梅被他的热情弄得不好意思。

“钟大夫出诊去了,你是拿药还是看病?”伙计问。

“我和钟大夫说好的,我等等他。”杜梅心里不确定钟毓有没有知会伙计,她家里孤儿寡母的,一下买很多外伤药,容易引起旁人怀疑,所以她不敢说。

柜上蛮忙的,伙计也顾不上她,杜梅一边等,一边无聊地看着伙计抓药收钱。一个老太太跌断了胳膊,抓了两包药给了80文,一个大爷咳得厉害,也抓了两包药,却是200文。

“梅子,你来了。”正在杜梅看着发呆的时候,钟毓拎着药箱回来了。

“钟大夫,那什么……”杜梅不好直说。

“哦,你的药已经准备好了,你娘只是身子弱,养养就好了。现在怎么样了?”钟毓向她眨了下眼睛。

“嗳。挺好的。”杜梅明了地应下,他们说的话像打哑谜。

过了一会儿,钟毓从里间拿了些几个纸包放在杜梅的篮子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装药丸的小瓶,一并放进去,用布盖上。

杜梅不识草药价格,想问,又碍于室内人多。便按约定给了钟毓100文,他也没看,直接笼在袖中。

医馆隔着三个店铺就是成衣店,杜梅告别了钟毓,走进去看看。

成衣店里衣服女式居多,男式的都是袍子。杜梅上前看看,不是颜色不好,就是布料太粗,而且价格高的吓人,100文才能买一套看不上眼的。

杜梅想想口袋里的钱,觉得有点吃亏,要是买布回去做,都能买两块布料了。

又往前走了两三家店铺,是家布庄,杜梅挑来挑去,选了一块宝蓝的,一块黛青的,两块都是细棉布,花了她整80文。又买了块纯白的零头布,做两件里衣还有剩,用了20文。

布庄旁是家胭脂店,杜梅想了想,进去买了便宜的胭脂和画眉的石墨。

路过张屠夫的肉铺,摊子上只剩猪骨和内脏。杜梅付了5文钱买了一叶猪肝,张屠夫还送了她三块大腿骨。

杜梅拎着满满当当一篮子东西回了家。猪肝补血是钟毓告诉她的,当时找不来给母亲吃,杀年猪时,也不好吃独食,现在分家了,也不需要顾忌别人,而且山洞里人也需要。

洗净猪骨在炉子慢火熬一锅汤,杜梅又去菜地拔了些萝卜。

等三个小的回来,已经是一屋子萝卜骨头汤味了,就着玉米饼子,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饭。杜梅另作了一份猪肝汆汤,给母亲和楚霖。

等天暗了,杜梅带着黑妞送饭。楚霖在洞中等得心焦,他心里莫名担心,既怕她不来,又怕她来时遇见恶人。

黑豹刚发出闷哼,楚霖就走了出来。

“你饿了吧,我得避着点村里人。”杜梅一进来就看见他满脸焦急。

“你路上没遇见陌生人吧。”楚霖这时才觉得,真的有点饿了。

一罐猪肝汤,五个饼子。楚霖接过篮子,食物简单,心里却是满足的。

人真是神奇的动物,吃了两顿粗粮,楚霖倒适应了,还品出食物的原汁原味的甘甜来。

“我能给你量下衣服吗?我本说要给你买的,可太贵了,我做的,其实也不比买的差。”杜梅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第61章 士可杀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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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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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无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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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田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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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各自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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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你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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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三日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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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开辟新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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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病来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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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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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归京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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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叶青与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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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潘又安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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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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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坏了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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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无理搅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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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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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毒蛇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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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天上掉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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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抽薪止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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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积毁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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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杜梅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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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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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劫后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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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河滩放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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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谢氏的小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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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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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食净粮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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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穷则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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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十石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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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再梦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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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智化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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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商业头脑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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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初入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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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砍了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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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白得一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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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打谷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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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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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粒99章 颗粒归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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