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 xp1024.com
《脸谱下的大明》


第一章 这样的人设我不要!

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年,元月十五。

大明松江府华亭县。

虽然地处江南,但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零落难见,只偶尔见到几个穿着新衣的孩子蹦蹦跳跳。

华亭最早为三国东吴华亭侯陆逊的封地,所以此地千百年来多以陆姓为首,当年陆机临终而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传为佳话。

不过元代华亭由县治升为府治,渐成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多有江南大族迁居至此,最著名的莫过于被誉为“东南众望、吴越福星”的钱氏。

华亭城东多为大族宅院,其中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巷子,因曾经出了位状元被县人称为“状元巷”。

而这位状元正是钱氏一族的钱福,弘治三年的会元、状元,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钱氏族人。

巷南头几个闲汉正闲聊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郎快步走过,虽神色平静却脚步匆匆。

“听说了吗?据说渊哥儿要去杭州。”

“没办法,杭州那边的铺子得处置,据说还死了几个伙计。”年纪稍大的中年人抬头看看天,“看这天怕还有雪呢,真难为他了。”

“不过渊哥儿性子倒是变了。”一个神色轻浮的青年故意大声说,看那少年郎脚步不停,哼了声嘀咕道:“这是怕了吧!”

“要真怕了会和徐家闹翻?”一旁有人嗤之以鼻,“据说徐家那位落榜的亲手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渊哥儿晕了三天才醒,为此还误了去年乡试……”

“徐家那边放出的风声……说渊哥儿骚扰徐家女眷……”

“怎么可能!”

“倒是听说渊哥儿称那位徐家落榜的‘黄兄’!”

“哈哈哈哈……”

众人一愣后都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一边笑一边说:“难怪别人都说渊哥儿不让其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少湖公如今入了内阁,自然不想别人提起当年祖先入赘……”

那个神色轻浮的青年嬉笑道:“嗨,鹤滩公这一支……不过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和徐家一样生发呢!”

“哈哈,那得先保证你儿子中进士。”

“还得保证你别走得太早,徐太公可是没享多久的福呢!”

在巷子北头一栋大宅门口站定,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四个多月,但悲喜聚散尝了个遍。

被那辆冲进咖啡厅的大巴车撞飞之,后能来到这个时代重获新生,这是喜。

父母慈爱,家庭和睦也是喜。

穿越而来居然是个秀才公更是喜,有个府试案首的名号更是喜上加喜,松江可是著名的科举强府。

可惜喜之后都是悲,父亲、兄长外出经商,年节前传来噩耗双双丧生,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母亲、大嫂连接病倒,钱渊不得不担起重任,打点丧事,还要给一同丧生的伙计发放抚恤。

如今才正月十五,但杭州那边还得走一趟,钱渊没奈何只能自己去,总不能让只有十岁的妹妹去吧。

最关键的是,钱渊隐隐猜测,是自己引发了父兄丧生的祸事。

初来乍到的自己在三个多月前拿出了一份这个时代极为珍贵的秘方,父亲和兄长贩运货物前往杭州、宁波一带收益颇丰。

但两个月前噩耗传来,父兄从舟山沥港回宁波的海路上遭遇倭寇,船只被毁,人货两空,连尸首都没办法弄回来安葬。

钱渊不相信那么巧,父兄走这条线已经好些年了,正好出手第一批新货就出了事。

“渊少爷。”门口的老仆眼尖招呼了声,“夫人招呼过了,渊少爷只管进。”

钱渊点头走进宅院,这是钱氏目前唯一出仕的族人钱铮的宅子,他也是钱渊的二叔。

钱渊的祖父祖母早亡,父亲钱锐经商供其弟弟钱铮读书,后者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但牵涉入夏言案被贬谪出京后愤而辞官,嘉靖三十年起复,如今任徽州府通判。

钱铮出仕,其妻子陆氏留守华亭,两家一向来往密切,陆氏无子所以一向待钱渊如若亲子,这次打点丧事要不是陆氏派人协助,初来乍到的钱渊得满头包,他还以为弄个追悼会就算完事了……

“渊哥儿来了。”今年才三十多的陆氏看起来像后世五十多岁,“你母亲今天如何?我已经拿了你叔父的帖子去请了顾家。”

“谢过叔母。”钱渊行礼起身后说:“今天母亲好多了,我明日赴杭,家里还要拜托叔母照顾。”

“分内之事,无需多说,只可惜你……”陆氏叹息道:“原本你应该去年乡试,这一耽误就是三年。”

钱渊嘴角抽了抽,前身就是赴南京乡试的路上出了事,自己才穿越过来的,醒来之后弄清楚现状就一直喊头痛,要不然,府试案首乡试交白卷……

不过也正是如此,自己在庄子上养病的时候费了不少工夫弄出了那份所谓的秘方。

“不过性子倒是变了。”陆氏细细打量面前面容稚嫩但有丝丝风霜之色的侄子,“以后记得祸从口出。”

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他去年穿越而来直到回了松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奔赴南京准备乡试的钱渊在路上碰到了同窗徐璠,不过这位可不是去参加乡试的,而是去京城抱大腿……其父徐阶前年末进位内阁大学士。

徐璠和钱渊在同一家书院,和后者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不同,徐璠屡试不中到现在也没个功名,去年连府试都没过,只能走荫仕这条路。

两人本来就不对付,路上相互之间冷嘲热讽,不过这方面钱渊比徐璠强的太多了。

钱渊言语之尖酸刻薄在整个松江府都颇有名声,很多人都称其肖曾祖钱福,这位在坊间传说中……不能把死人说活,但能将活人说死!

最后钱渊那句“黄兄”彻底撕破了脸,徐阶的祖父徐礼当年入赘黄家,直到其父徐黼做到八品县丞后才改回徐姓。

徐璠嘴巴不利索,但动手倒是挺利索的,不过钱渊也带了仆役,两伙人就在苏州大街上动起手来,徐家的一辆马车被推翻,而钱渊后脑勺中了一棍,昏迷三日才苏醒。

穿越而来的钱渊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前世算不上什么好人,也经常惹是生非,但从不肯言语伤人,这是怼人手段中性价比最低的!

自小苦读有才名,性情古怪执拗,而且还嘴巴尖酸刻薄……这个人设钱渊真心不想要啊!

而且钱渊知道是现在嘉靖三十一年后……本来还想去抱抱徐阶的大腿呢!

陆氏让侍女拿了个包裹出来,里面装着几件御寒棉衣和各式药物,又细细叮嘱“对了,你这次去杭州带上外院的马管事,他之前一直服侍你二叔,如果在杭州碰到麻烦,顺流而下就能到徽州府寻你叔父。”

钱渊深深拜谢后和马管事商量好之后出了府,这时候天上已经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雪,顶风冒雪回到家,刚进门就听见门房里有人粗着嗓子在吆喝,“少爷,这位是顾先生。”

这位是顾定芳的长子顾从礼,顾定芳是松江上海人,精于医术,受嘉靖皇帝宠信,被召为圣济殿御医。

钱渊对顾从礼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以前在上海自然博物馆见过……

一番诊断之后,顾从礼留下药方匆匆离去,钱渊叫人去抓药,让妹妹负责煎药,家里原本有两房杂役,但大都跟着父兄丧生,只留下两个婆子和一个伺候自己的书童李四。

歪歪斜斜靠在床头的钱母一边喝药,一边不自觉的盯着家里仅存的男丁,之前自己和长媳连接病倒,是儿子扛起了重任,打点内外诸事,性子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是坏事,原本尖酸刻薄的嘴巴如今锁的死死的,不过也算不上好事,有时候一天下来都听不到几句话。

“明天出发。”钱渊看着妹妹服侍母亲喝完药,才缓缓说:“杭州的铺子要处置,据说那边还死了四个伙计,抚恤从厚,而且可能还有欠账,这次我会一并处置。”

母亲谭氏是江西人,远嫁到松江,性情柔弱,少有主见,只懂得含泪叹息,“这次是母亲拖累你了。”

虽然才十七岁,但两世为人的钱渊并没有少年人惯有的脾气,他沉默片刻后起身,“的确如此,但三年后秋闱,希望母亲不要再拖累我。”

谭氏先是心一提,随后全身一松,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她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儿子是在劝自己保重身体。

第二章 施恩于不报?

自元代黄道婆之后,松江棉布就甲于天下,有“衣被天下”之称,松江自然也成了全国棉纺织业的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交通、运输的发达。

松江到杭州的路程,一般是从青浦县城乘船由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淀湖,再由次溪到嘉兴,陆路赶到流经嘉兴的京杭大运河,乘船直达杭州。

这条路线好处是快捷,但坏处在于有一到两天需要舍舟陆行,说起来也没多少路程,但心里忐忑不安的钱渊选了另一条路。

站在船头,钱渊低头看了眼滚滚江水,又回头遥遥眺望远处,如果没记错,所谓的“黄浦入海”就发生在嘉靖年间,还是由大名鼎鼎的海瑞主持的。

“渊少爷,走吴淞河路程要长的多,而且是逆流直上,大约要七八天才能到杭州。”马管事貌似恭敬的低声说。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说:“离海商远点,安全点。”

马管事先是嘴一撇,随后惊异的抬头看了眼,这位渊少爷自小除了去年院试、乡试外就没出过松江,平日里只懂读书,没想到却精通地理。

走薛淀湖、嘉兴那条路很靠近海岸线的海盐县、海宁县,前几年多遭倭寇侵袭,不过自两年前海道副使丁湛和海商汪直联手,朝廷又复设浙江巡抚后,东南沿海陆地倭寇踪迹并不算多,浙江也只就台州频遭倭乱。

现代人在生活中很少专门研究地理,但相关的关键点往往会潜移默化的铭刻在脑海中,钱渊前世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上海两地,当然很熟悉这部分区域的地理环境,那条线离舟山群岛不远,最关键的是时间……

对于马管事的劝慰,钱渊没有再解释什么,也没法解释,难道让自己仔细说说如今的海上贸易只是地方政府默认,而中央政府是绝对不允许的,很快就是东南倭乱,然后俞龙戚虎粉墨登场?

从吴淞河入太湖再从支流抵苏州码头,再从大运河直下杭州,这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即使不巧碰到倭乱,也相对安全,毕竟运河上的漕兵是靠船吃饭的,不会像卫所兵一样只顾着逃。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那就要想尽办法充分利用那些“先知”。

“渊少爷,等下我摸两尾鲈鱼上来下酒!”船尾几个难得出行的青年兴致勃勃,大呼小叫。

马管事瞥了眼过去,心里纳闷钱渊外出带上这些半大小子干什么,既不会服侍人,也没什么眼力,不知道现在钱渊还在孝期吗。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钱渊低吟几句,笑着冲船尾喊道:“张三,停船时候下去多摸几尾,拿来给马管事下酒。”

这些少年都是钱家佃户子,钱渊缺席乡试回到松江这几个月,曾经一度在城外庄子上养病时认识的,这次钱家遭变故,家里仅有的几个仆人都随父兄丧生,钱渊不得已将他们招来。

不过,说不定能管些用……钱渊视线盯着那个不高却极为粗壮的领头青年。

三日之后,船终于抵达苏州,虽然还在正月里,但码头上已经人头攒动,来往马车川流不息,呼喝声、叱骂声不停响起,偶尔马嘶声划过,随之而来的是长鞭卷空的鞭声。

岸边大大小小船只密密麻麻,虽星罗棋布却进退有道,客船、货船分门别类互不干扰。

钱渊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在交通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河岸边可见不到如此热闹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在即将而来的东南倭乱中,这条运河有如何的命运……钱渊前世虽然对历史很感兴趣,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毕业的,很多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时间点更是记不清楚。

不过,有些独特的时间点钱渊还是能记得的,这也是他敢于前往杭州的原因。

小半个时辰后,钱家船终于停靠在码头上,钱渊一行人行李不多,很快收拾了后下船,这时候,一艘官船缓缓停靠在码头,有仆人迅速搭起踏板,船头两个老者正低声说着什么。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再看看拥挤的码头,摆摆手吩咐马管事带人清出一块场地。

张三疑惑的低声问了几句,马管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一边解释一边瞥着钱渊,“没看见船上挂着白灯笼啊,人家是扶棺归乡。”

钱渊微微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耳朵一动,快步走向前,伸手喝道:“小心踏板!”

正准备下船的老者脚步一缓,一旁服侍的仆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心惊胆战,踏板不知什么时候中段已经裂开几条大缝,在空中摇摇欲坠。

仆人伸脚用力一踩,踏板发出“嘎吱”响声断成两截落入河中,如果没有钱渊的提醒,老者八成会失足坠河,这年节河水冰凉刺骨,就算不生一场重病也够受的了。

船上船下一片混乱间,钱渊已经带人离去,倒不是他品德高洁施恩不望报,而是他知道这个道理,做出施恩不望报的姿态,往往得到的回报是最多的。

一行人就在码头不远处找了间客栈住下,心里迷糊的很的马管事低声禀报:“那家人姓孙,听仆人口音应该是绍兴人。”

钱渊眉头都没动下,自顾自夹着豆腐干下饭,在心里嘀咕,前世上海办丧事吃豆腐宴,别说一般的荤菜了,就是海鲜都应有尽有,现在好了,守孝期间还真只能指望豆腐补补身子。

……

明朝的驿站分成两类,一是陆驿,二是水驿,前者提供车马、驴骡、脚夫,后者有舟船、水夫,都提供食宿,但只供官员使用。

码头不远处的水驿中,也有一席豆腐宴。

孙升捂着胸口长叹了一口气,兄长已年过七旬,一旦落河……这一年多来,先是二兄病逝,接着母亲仙逝,如果连兄长也不在了……

看了眼精神不济的兄长孙堪,孙升低声说:“兄长,是松江华亭钱氏,不知道是否是当年鹤滩公后人。”

“鹤滩公才学过人,连中两元,但性情偏激执拗,出仕三年后就辞官归家。”孙堪摇摇头,“去年京山侯崔元病逝,据说死前对鹤滩公颇有微词。”

孙升嘴角抽了抽,当年永康公主下嫁崔元,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然后第二年就辞官了,“不过今天这少年郎倒是厚道的很。”

孙堪点点头,“吩咐随从清理码头,事先提醒踏板,又不辞而别,有点意思,很有你的风范。”

孙升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他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那一科的状元韩应龙也是余姚人,出仕一年不到就病逝,孙升为其料理后事、抚育遗孤,还请人为其立坊著名,以毕其志。

朝野上下对孙升有着一致的评价:“施恩于不报。”

可惜,丁忧前身为吏部右侍郎的孙升很难理解穿越者的思维方式……做什么事都是有成本的,决定了要去做,那就要用种种手段获得最丰厚的收益。

第三章 不用引就出洞的蛇

在苏州码头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登船直下杭州,开船之前,马管事还不停张望会不会有人前来挽留,可惜到最后也没见人。

钱渊倒是无所谓,人家是扶棺回乡,自己没必要去讨这个没趣。

何况这种人情就如同老酒,时间越久,酒就越醇,自己已经是个秀才,而后面至少十年内东南倭乱,经商风险太大,自己还是得走仕途,这种人情要用就要用到关键时候。

最关键的是,钱渊可没阻拦马管事去打听……绍兴余姚孙家,排场不小,住在水驿,据说这家人以孝闻名天下,前世自小对历史就很感兴趣的钱渊已经隐隐猜到这家人的来历了。

三天后,钱渊终于抵达杭州,船一直驶到京杭大运河的尽头拱宸桥才停,钱家的那间贩卖棉布的铺子就在拱宸桥东头不远处。

进铺子看了一遍,钱渊很是满意,前后两进,前面是店面,后面可以住人,地方不小,而且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五个伙计的名单、家人住址在这。”都来不及喝茶,钱渊递给马管事一张纸,“这次带来的银子都在你这,每家20两纹银。”

“真是大手笔……”马管事接过纸,犹豫了下问:“那铺子呢?夫人来之前交代,最好转让出去,渊少爷一要守孝,二要读书。”

钱渊挥挥手,“铺子我会处理的,你只管分发抚恤,另外十天后铺子会重新营业,你在前面照看。”

赴杭州之前,马管事得陆夫人提点要尽快把钱渊带回松江,但这一路上他所见所听,已不敢将这位渊少爷当做一般的少年郎了,迟疑片刻后他不再说话。

钱渊不再理睬马管事,招呼张三几人径直去了后院。

想干什么?

当然是赚钱。

一个现代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钱,这小半年来,兜里空空总让钱渊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更何况接下来后面守孝三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田亩倒是不少但大都都种的是棉花,还有部分桑园,但东南倭乱一起,商路断绝,棉布、丝绸的销售将受到很大影响。

父亲和兄长身死外地,大量银两、货物遗失,十多个伙计一起葬身,要不是叔母私下支援,这次钱家离破家不远。

而且钱渊很清楚,接下来的东南倭乱,松江将成为重灾区,如今松江府鼎鼎有名的商业重镇陶宅镇也就是在倭乱中化为灰烬的。

所以,钱渊这次来杭州有三件事,一是赚钱,二是尽量查清楚父兄丧生的原因,三是准备搬家。

如今朝廷还没和汪直撕破脸,赚钱是有可能的,一旦撕破脸,东南沿海几乎没有安全的地方,但至少杭州内城是安全的,钱渊不记得历史上杭州城有曾经被倭寇攻陷过的记录。

怎么赚钱?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有功名的穿越者来说,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卖出去,所以铺子暂时是不能处理掉的,而且钱渊也试图用这个铺子来勾住那些有心人。

不过还没等钱渊开始动手,当天下午就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位就是渊少爷,去年松江府院试案首。”马管事介绍道:“这位是金宏金老板,十多年前就和大爷交好,也是他派船打捞十多日无果之后亲来华亭报丧的。”

钱渊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不善交际不善言谈的模样。

身子圆成球的金宏拱拱手一脸沉痛悲痛,他和钱家来往十多年了,不仅仅和钱渊的父亲有私交,而且两家也有生意往来。

金老板挥挥手让身后的仆人进来帮忙收拾院屋,又让随从出去买来铺盖等日常生活物品。

后院一片热闹,马管事和钱渊陪着客人在前厅喝茶,这位金老板时不时爆出几句“杀千刀的倭寇”,听得钱渊时不时身子哆嗦。

马管事无奈的将话题扯开,眼角余光瞥了瞥装模作样的钱渊,他现在真不敢小看了这位,刚刚收到消息,就在五天前,小股倭寇由海盐县上岸直至嘉兴桐庐,杀死官兵百姓百余人,要不是改走了吴淞河,说不定正巧能撞上。

后院收拾完,金老板又命人买来铺盖等日常用品,这才带人离开。

马管事还在那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而钱渊却阴着脸在心里琢磨,世上好人怎么可能这么多?

“都暂时停手。”钱渊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吩咐道:“李四你带人留下,张三你把人散出去看看晚上有没有人盯梢。”

……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小半年了,但钱渊在某些方面还是无法适应,比如饮食,比如作息时间。

华亭钱氏在松江府算是书香门第,不管是嫡支还是旁支都以取得功名为先,无奈之下才会走其他路,钱渊是这一代钱氏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不管刮风下雨,寒冬腊月,每日早起苦读。

但放到现在的钱渊身上,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四点钟,那真的不叫凌晨,那叫深夜……放在前世,两三点钟他都未必上床睡觉,八成还在享受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呢!

所以当张三推门走进临时整理出来的书房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在等待消息的钱渊精神奕奕。

“有收获。”张三点点头,“一个暗哨,我让他们别动手。”

“恩,摸摸是哪的,如果跟不住就不跟,别被发现了,就你们那几下子差得远呢。”

“不用跟。”黑黝黝的张三一咧嘴,“下午见过的,喏,这灯盏里的灯油都是他送来的,还挺客气。”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自己一行人中午到达,那位金老板没过一个时辰就上门了,看来一直派人盯着呢,这是条不用引就出洞的蛇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已经将这位金老板列为最值得怀疑的目标,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作为关爱晚辈的长辈,他今天没有问一句钱渊这次赴杭的目的和原因。

“这次过来一共八人,分为两组,你和李四轮流值夜,除了暗哨之外看看还有没有人盯着。”

钱渊不能确定这位金老板就是凶手,但早就锁定父兄丧生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太低估了那份秘方的分量了。

第四章 秘方

在钱渊心目中,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方子,原因很简单,再往后十几或者几十年,这份秘方都能出版了!

但在这个时代,一份秘方在商人心目中,是能流传的传家宝。

说起来松江钱氏来头不小,钱渊的曾祖就是弘治三年的状元钱福,嫡亲叔父钱铮也是两榜进士,但钱渊并不认为这些就足以阻拦对方窥探的目光和跃跃欲试的手。

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资本的积累往往伴随着血泪,如今东南沿海一带海贸旺盛,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那些商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敢做,前几年朱纨的死就是明证。

不过,钱渊不打算哭泣,也不打算出血。

之后的五天,金宏这个目标人物的嫌疑越来越重,原因很简单,这五天内,除了金家派出人盯着这栋宅子之外,没有其他的暗探。

父亲生前的好友,两家关系密切又有生意来往,但私下派人盯着钱渊的一举一动,这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金宏心里有鬼。

但钱渊知道,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金宏还没得手。

来到杭州的第十天,后院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红通通的一片浆水,张三等人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若无其事的钱渊。

虽然已经看了好几次了,但张三还是难以理解渊少爷是怎么做到的。

自己操作了几次,钱渊懒得再动手了,努努嘴示意张三从脚下的包裹里取出些细碎的木炭状东西扔进锅里,很快红通通的浆水迅速澄清,变得透明起来。

“加火,加火!”张三大声吆喝几句,不多时,透明的浆水被熬煮得干涸,最上面析出一层雪白色的粉末。

钱渊拿起铜勺挑了点,犹豫了下转头塞进张三嘴里,“怎么样?”

“甜,真甜!”张三咂咂嘴,“几年前我吃过一次洋糖,这比最好的洋糖还要甜。”

钱渊却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嘟囔,“不够白,毕竟是自制的活性炭,而且无法大批量生产……还不如黄泥水脱色来得快。”

早在两个月之前,钱渊就反复试验过了,用买来的普通红糖作为原料,用活性炭或黄泥水来脱色,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前者提纯速度快,但纯度不够高,制作活性炭流程也很繁琐,还是后者更加简洁快速,易于传播,但同时也容易被人偷学。

呃,钱渊已经打听过了,不知道宋应星有没有出生,但至少《天工开物》这本书是没问世的,黄泥水淋糖法应该还只是某些作坊的不传之秘,现在明朝普遍是用树灰来提纯白糖的,普通店铺里出售的只有红糖黑糖。

低头看了眼账本,又对照了下记录,钱渊确认金宏并没有得手,因为最近三个月内,杭州城的洋糖、红糖价格基本没有浮动过。

要知道苏松杭一带并不是甘蔗的密集种植地,金宏如果得手,考虑到成本和资本的流转速度,他不可能自己去制红糖再脱色制洋糖,应该和钱渊一样,直接购买红糖来脱色,那就不可能对红糖的价格没有影响。

第二天,铺子重新开张,但不再售卖棉布,而是售卖洋糖,短短两天,库存的洋糖就售卖一空。

洋糖在国内售价很高,而且是紧缺货,只有广州一带才有一定量的出口,而红糖却价格低廉,铺子的纯利润超过百分之六百,一时间哄传半个杭州城。

树大自然会招风,铺子附近很快就多了不少耳目,但钱渊意外的得知,金家派出的探子却消失了。

也是,派出探子应该是确认钱渊手上有没有那份秘方,现在知道了当然用不着再辛苦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父兄是从舟山群岛回宁波途中遇害的,这也说明了一件事,金宏是没有能力在杭州杀人放火抢秘方的,那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此外,父亲在临行之前曾经郑重其事的嘱咐家人要严加保管,绝不能向外人泄露,而且出货的时候也都是小批量销售,本来量就不大,还是嘉兴、苏州、杭州、绍兴、宁波各地分销,对白糖的价格影响也都不大。

那金宏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份秘方的存在的呢?

虽然不知道金宏是如何知道的,但可以确定他知道,但这厮会如何巧取豪夺呢?

钱渊皱眉细想,自己是松江府院试案首,二叔是两榜进士徽州通判,只要不出杭州城,不落单,金宏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不过,你想做什么,需要尽快……钱渊幽幽叹道,老子现在很缺钱啊。

想在杭州城买屋置产可不是一笔小钱,现在住的宅子还是租来的,而且前后只有两进也太狭窄,周围都是商户也影响自己日后读书。

虽然去年胆怯没敢去参加乡试,但钱渊很清楚,不管日后自己想干什么,一个举人甚至进士的身份将事半功倍。

还好自己穿越而来没把原主的记忆给清空,后来在养病时候慢慢恢复……钱渊在庆幸之余也在暗暗叹息,也是受到原主的情绪的影响,否则自己这个讲究成本的利益主义者绝不会有杭州一行。

说到底,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再加上十多年的记忆,让钱渊将家人视为真正的家人,为父兄报仇,为母妹在即将而来的乱局中争的一席之地,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书房里,钱渊靠在椅背上盯着时不时跳跃的烛火,在脑里反复盘算……有没有毕功于一役的可能?

钱渊从来不是个畏难而退的人,但他的习惯是,动手之前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尽量不给对手任何翻盘的机会。

第五章 肉包子

从正月底开始到二月下旬,短短时间,钱家铺子堪称日进斗金,毕竟红糖和洋糖之间的价格相差太大,这门生意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甚至不少于各个城市间贩卖货物赚取差价的商人来采购白糖,销往宁波、苏州、徽州、绍兴各地,这使得“钱糖”的名声一时间响遍浙江,就连南直隶、福建都有人提及。

不过这也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马管事就很操心银库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多的让他胆战心惊睡觉都不踏实。

结果一天晚上,还真有人强闯后院,巡夜的张三发现后敲锣将贼人惊走,结果一番检查下发现,银库没问题,但搭建起来的小作坊里被人偷了。

钱渊低头看看散落在地上的活性炭,撇嘴笑道:“真希望你们别太失望。”

在现代人看来,用黄泥水给红糖脱色有点匪夷所思,但在明朝人看来,用木炭给红糖脱色可能更加天方夜谭。

转头看看沮丧的张三,钱渊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得对,惊走贼人就行了,没必要抓个活的。”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而张三是钱家的佃户子,他不甘心种地,没门路经商,倒是跟人学了身“武艺”……自认为是高手,但实际上只是打手。

不过钱渊也没小看他,因为这就是晚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打行的前身,只不过现在还不具备后来的黑社会团伙性质,现在的他们自视为“替天行道”的好汉……

钱渊初来乍到在庄子里养病,请来的大夫应其所请救下了几个误食毒草的农夫,其中就有张三的父亲,就是因为这点渊源,他做了钱渊的长随,这次出行还特地招来了一帮以前的兄弟,为此李四还不太服气呢。

“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李四在一旁嘀咕。

钱渊捡起活性炭丢回袋子里,“无所谓,是谁都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在松江钱渊已经成功试验复制出了黄泥水脱色法,但在杭州一直是使用活性炭脱色的,这年代有人能仿制活性炭?

不过几天之后,钱渊再也不觉得无所谓了。

似乎对方摸清楚了钱宅护卫的习惯,基本每天晚上都进来转一圈,然后被张三李四的锣声礼送出境,甚至上半夜来一波,下半夜再来一波。

一晚上被闹醒三四次的钱渊无力吐槽,恨不得举个大喇叭冲他们喊,“来去自由,但能不能动作小点,别打扰我睡觉!”

一番统计下来,被偷走的有红糖,有洋糖,有铁锅,有鸡蛋,有活性炭,甚至有一天晚上钱渊吃夜宵喝剩的半锅鸡汤都被人端走了,但银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少过。

呃,准确的说是没被偷过,少……是一直在少的。

为此马管事天天在犯嘀咕,这位渊少爷可真是个败家子,天天带着人在外面闲逛,今天买套文房四宝,明天买幅书画,要不是还在孝期,估计都想去西湖上的画舫逛逛了。

不过,钱渊从来不敢逛太远的地方,一直在内城转悠,出了城还真怕出事,虽然张三那帮兄弟懂些拳脚,在打行里也见过世面,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这天钱渊在西湖边逛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下山才回来,刚进门就看见已经好久不见的金宏金老板堆着笑脸迎了出来。

“哎,金叔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去叫我。”钱渊笑着行礼,“今天在松鹤楼会文,回的迟了。”

对杭州很熟悉的马管事和金宏都神色僵了下,松鹤楼是西湖边的一家酒楼,招牌是每日不断的说书,什么样的文人会跑到那儿去会文……

“哈哈哈,贤侄是松江才子,没想到还是位当世陶朱公。”金宏笑得那张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去年末那批洋糖就是贤侄的手笔吧。”

“恩。”钱渊羞涩一笑,“去年赶赴乡试在路上重病,后来在庄子里养病从古书里找到的,说起来复杂,但也简单……”

“好了好了,别说了。”金宏两手在胸前一挥,“这种传家秘方要好生保管,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钱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不顾边上打眼色的马管事,笑着说:“金叔又不是外人,来来,换茶,就用我今天刚买来的松萝茶。”

“贤侄喜欢松萝茶?”

“习惯了而已,最近两年二叔时不时派人送些徽州特产过来……”钱渊笑吟吟的解释,松萝茶就是后世黄山毛峰的前身,在明朝中后期已是天下皆知的名茶了。

三个人在客厅坐下品茶,钱渊点评天下名茶,滔滔不绝让人都插不上话,马管事只懂得低头喝茶,金宏不时附和几句却有些坐立不安……特么刚才说到关键地方却换了话题。

一直到钱渊说完唐宋茶饼和明朝茶叶的区别饮用,金宏这才终于找到机会说起正事。

“欠账?”钱渊诧异的看着一脸诚恳的金宏,“多少银子?金叔,有借条吗?”

“当然有,喏,这就是。”金宏苦笑着说:“去年末我也在舟山沥港,当时你父向我借了五百两银子置办货物,今年买卖不好做啊,越来越多倭寇上岸劫掠,金家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

钱渊接过借条瞄了眼,转头递给张三,“去提五百两银子出来,对了,让李四算算利息。”

“利息就算了。”

“要的要的。”钱渊脸上笑容愈浓,“去年末金叔雇人在海面上打捞,无果后又冒雪亲往华亭报丧,小侄刚到杭州金叔就来帮忙,这点利息算的了什么?”

“贤侄啊,今天实在是……”金宏长叹一声。

将金宏送出门,钱渊让人拿了两小筒松萝茶出来,还一个劲儿的抱歉实在是守孝期间不方便上门拜访。

关上门回到正厅,马管事拉着脸脱口而出,“渊少爷你……那借条你不看签名,不看画押,不看暗记,就直接给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钱渊漫不经心的说:“对了,张三你把借条给收好了,以后用得着!”

马管事气得脸色发青头也不回就走,钱渊一脸无所谓的将残茶泼在厅前的天井里,冷笑道:“让他吃吧,小爷喂狗的肉包子里都藏着七步断肠散呢!”

第六章 吓死人的误会

杭州城东,金宅。

已是深夜,但宅子的最右侧屋子里还亮着,两个身材窈窕的侍女端着果盘、茶具推门而入。

大马金刀坐着的大汉贪婪的目光落在侍女的腰臀上,惊的侍女脸色煞白。

肥胖的金宏吃力的搬过一个椅子坐在桌子下方,擦擦脸上的汗珠,讨好的冲对面的大汉笑笑。

“他真的给你银子了?”

“真的给了,五百两银子还加上利息,算的是三分利。”金宏笑着说:“以前倒是有些傲气,现在嘛……就是个稚,不用动手估计都能骗过来。”

“稚?”大汉脸上有道疤痕,在昏暗的油灯照映下像条趴在脸上的蜈蚣,“连续五六天去偷都没能偷到,下人也收买不了,那秀才可没那么简单。”

金宏不敢反驳,迟疑道:“下手绑了?但杭州城里不好下手吧?”

对面大汉沉吟不语,要是在杭州城里就能下手,去年也没必要跟那对父子到舟山沥港去了。

“要不就说找到尸首了,让他去宁波认认?”金宏咬着牙说:“那秘方可是细水长流的大买卖啊,几代人都不愁吃喝。”

大汉沉默了会儿挥挥手,“暂时不动,最近闹得有点凶,今日刚到的邸报,有御史弹劾中丞大人剿倭不利,纵容海商私设草市。”

“什么?”金宏急的一跃而起,额头冷汗直冒,“难道又要禁海?”

自嘉靖二十年后,东南福建、浙江频频受倭寇侵袭,朝廷于嘉靖二十六年设浙江巡抚,首任巡抚朱纨厉行海禁,擒杀许栋、李光头等海盗头目,如今的汪直当年只不过是许栋手下的一个账房先生。

不过朱纨在嘉靖二十八年自杀身亡后,海禁就成了一纸空谈,东南几乎每家每户都涉足走私贸易,汪直更是卷土重来甚至和两任海道副使默契合作,在舟山重设商贸港口,从那之后,浙江巡抚一职空缺将近三年。

即使朝廷于嘉靖三十一年重设浙江巡抚,新任巡抚王忬还提督军务,但也一直对海贸报以温和态度,只顾着四处绞杀上岸劫掠的倭寇。

如今朝中有御史弹劾王忬,这如何不让金宏心惊肉跳,这会不会是禁海的先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先别急,看看风头。”大汉瞥了眼过去,金宏立即老老实实坐下。

“好好好,不急不急。”

“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是太仓人。”大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本地人嘛,好说话,太仓王家再了不起也要吃喝拉撒吧,那就不可能不和海贸没关系。

金宏小心翼翼的说:“当年的朱纨也是苏州人。”

当年朱纨也是本地人呢,还不是禁海禁得大家都想跳海。

大汉哼了声,“朱纨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做过地方官,还曾任兵备前使平定瑶乱,而王忬……”

金宏也笑了,如果王忬并没有率兵平乱的经历,那么他铁腕禁海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

“时间不早了。”大汉转头看了眼门外,两个侍女还在窗外默默等待。

“放心,这两个都是没经事的。”金宏陪着小心说:“对了,小女的嫁妆单子明儿我改改,有两个庄子和一个作坊忘记填上去了。”

大汉满意的点点头,“秘方拿到手,留给你两成利。”

……

“什么?”

“你再说一遍?”

“你没听错?!”

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书桌对面的李四,这家伙心思巧,嘴皮子利索,擅长交际,所以被钱渊打发出去探听各种消息,毕竟初来乍到在杭州城里一点消息渠道都没有。

半个月下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但今晚一来就是两个重量级的消息。

前一个还好,虽然让钱渊极为意外,但是好事,但是后一个消息……

钱渊端起茶杯稳了稳心神,咳嗽两声第四次问:“你确定是这个名字?是不是姓章……这个章?”

“不不不,确定,非常确定。”李四有点莫名其妙,“是弓长张,没错啊。”

“张四维……”钱渊手撑着桌面使了把劲却好悬没能站起来,“怎么可能?”

钱渊开始怀疑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先行者了,尼玛金宏的女儿是张四维的小妾,这是搞笑吧。

晋商和浙商可是死对头,山西人想在海贸上分一杯羹,但始终被浙商、粤商、闽商挡在外面。

这不会真的是历史上那个名臣杨博、王崇古的外甥,后来被称为小张相公的张四维吧?

张家是山西豪族,有钱有势,吃饱了撑着纳一个浙江小商人的女儿做妾啊?

难不成金宏那头肥猪还能有个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儿?

钱渊掐指算了算时间,张四维大概是嘉靖二十九年或者今年中进士的,不管是哪一科,现在都应该在京城呢,怎么可能纳金家女儿为妾!

咽了口唾沫,钱渊看了看不安的李四,“继续说,说仔细点。”

“就……就知道这点。”李四吞吞吐吐的说:“当时还挺轰动的,毕竟张四维只是个把总……”

“把总?”钱渊瞪大了眼睛,“是军户?”

“是,把总已经任了七八年了,没升上去也不想升。”

钱渊松了口气坐下来喝了口茶,应该是个同名同姓的,真是吓死个人,“为什么?”

“千里做官只为财嘛,他那个把总是个肥缺。”李四犹豫了下继续说:““张四维是宁波人,早年就和很多海商交好,前任浙江巡抚自杀后,海道副使和五峰船主的合作据说就是张四维在搭桥铺路的。”

红糖脱色秘方,金宏,张四维,把总,海商,倭寇……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渐渐在钱渊心中串起。

应该没错,钱渊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同时心里也有点后悔,对方有一个能使得动海盗的把总,毫无疑问这是对自己的最大威胁,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杭州内城不出去吧。

这次赴杭是不是太着急了,是不是准备的不够充分……钱渊在脑海中苦笑,他在前世做过警察,后来下海经商,又从小喜欢历史,算得上阅历广博了,但碰到如此局面……还是让他极为头痛。

关键在于他不知道那位和小张相公同名同姓的把总胆子有多大,万一这厮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自己可只有一条命啊!

挥挥手让李四出去,钱渊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仔细思索对策,不是没办法,今天李四送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个契机,但钱渊需要前后考虑仔细。

第七章 何不食肉糜

前世钱渊第一次来到杭州,就有惊艳之感,而这一世,他才彻底读懂了柳七填的那阙《望海潮》。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

市列珠肌,户盈罗倚,竞豪奢。

钱渊带着两个随从沿街随处走动,不停驻足好奇的四下张望,就连路边茶馆的镂空窗户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挑着担子的老人慢悠悠从钱渊身边穿过,拖的长长的调子在巷子深处响起,不停有人拿着碗走出门买上一两块豆腐。

这是几百年前的杭州啊,就像一位从仕女图走出的女子,水灵灵,笑态含羞,呢喃细语,灵气十足。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从钱渊心里消失了……

虽然已经是三月初了,但春风未至,阴冷寒意依旧刺骨,不过沿街各式各样的店铺星罗棋布,走街串巷的行商络绎不绝。

有点莫名的熟悉感……钱渊古怪的环顾四周,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来往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疲倦,也带着一股昂昂向上的蓬勃气势。

不太像杭州,反而有点像前世的大上海,商业发达,工作生活节奏非常快,人人都奋力向前。

什么古装仕女,明明是都市女白领啊!

这次走得远了,再走过两条街,隐隐可见流经杭州的钱塘江,钱渊放眼望去不禁嘴角抽搐了下,前面一大片都是摆摊的……

“少爷,这是海市。”张三挤挤眼,“据说有不少好东西呢。”

如今浙江沿海一带海上贸易非常旺盛,大宗交易比比皆是,但也有一些不起眼的货物会以草市散卖的形式出售,这就是所谓的海市。

钱渊撇撇嘴,这时代大部分好东西都是在国内,换句话说,这年代的海上贸易主要是出口而不是进口。

过些年的东南倭寇和几百年后的鸦片战争的本质虽然都是为了贸易,为了市场,但方向是反的,一个是为了出口需要货源,另一个是为了倾销需要市场。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特么都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这种海市简直就是穿越者的最佳淘宝处啊。

“来得及吗?”钱渊犹豫了下,这些天出门都是闲逛,但今天不是。

张三看看天色用力点头,“少爷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肯定来得及。”

但兴致勃勃的钱渊转了一圈,只能沮丧的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发现,没有自鸣钟、手表、眼镜等高档玩意,就连什么玉米、辣椒这些改善伙食的东西都没有……钱渊前世是个无辣不欢的主。

不过就在离开的时候,眼尖的钱渊从一个脸白汉子那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幕。

不用全部塞进嘴,只需要把前端放在上下牙齿中间,轻轻一咬,里面的仁立刻乖乖的跳出来,舌头一卷将仁带走,两片嘴唇一翻将壳吐出去。

钱渊定睛仔细看了会儿,终于确定,这是前世他在刑警队犯错被发配到宣传处天天都嗑的玩意儿,葵瓜子!

“什么?”张三跳了起来,“就这么袋玩意你要五钱银子!?”

脸白汉子蹲在那又嗑了几个,笑嘻嘻的偏头看着钱渊,“爱买不买,再过一炷香,想买都没了。”

钱渊扯扯嘴角也蹲了下来,瞄了眼又抓了个瓜子摸摸,挺原始的,还没炒过,据说向日葵成熟之后,葵花籽是能直接食用的。

说不定还能种出来,钱渊虽然是个五谷不分的主,但也知道向日葵的经济价值……好吧,主要还是怀念当年的葵瓜子,他想了想起身挥挥手。

张三心疼的掏出个银角子扔过去,狠声狠气的说:“剪好了!”

白脸汉子慢吞吞的掏出把剪刀剪了个角下来,拿出小秤称了称,“正好五钱!”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钱渊还是叹为观止,明朝是没银票的,商人身边随身携带剪刀、小秤用来交易,这本事每个商人都非常很擅长,几乎每次都是刚刚好,一次成功。

出了海市逛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酒楼,在二楼坐下,钱渊瞥了眼不远处的衙门,然后仔仔细细的把葵瓜子拿出来看了一遍,这玩意儿是被晒干的,能种的活吗?

钱渊还在脑子里琢磨要不要回头在院子里试试,突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闹。

“那当然,红糖才几个钱,哪里比得上洋糖!”

“松江钱氏诗书传家,没想到出了个陶朱公。”

“据说那可是个秀才公呢。”

“穷的吃不起肉的秀才杭州城多的,但拉下脸去经商的可没有……”

楼下诸人议论声传入耳,张三颇有不忿,钱渊却笑吟吟的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罢了,随他们说去。”

到杭州已经一个多月了,洋糖的销售额一日高过一日,就连红糖的价格也高了三四成,因此钱家铺子和钱渊的名声也算是“扶摇直上”。

现在还不是万历年间,秀才亲自出面经商不算寻常事,即使在商业发达的杭州城也算惊世骇俗。

虽然卖的挺好,但钱渊的计划还没进入正轨,对他来说,钱是很重要的,但是紧接着下来他要用一大笔钱,在这年头举家搬迁的费用堪比在上海置产,这可不是一笔小钱,细水长流可来不及。

不过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钱渊琢磨时间还很充裕,只是自己初来乍到,在杭州消息不灵通,很多事情都没有打听的渠道,只能大把大把的往外洒钱。

想到这钱渊摸了摸衣服内袋里的那两张名帖,一张是叔父钱铮的名帖,另一张是叔母的父亲陆树声的名帖。

后者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在朝中名望不低,和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是同年,这两张名帖都分量不轻,可以算得上是两块敲门砖了,但如何使用却是个难题。

这些天钱渊洒了不少银钱出去,从纷乱复杂的消息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有用的,做了足够多的功课,才有了今天一行。

桌上摆着三四盘菜,一壶茶,钱渊独自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慢慢享用,如今尚在孝期,酒肉不能入口……至少不能公开,所以钱渊干脆将张三和另一个仆役李四赶到楼下去。

穿越而来不到半年时间,由死而生,但亲人却由生至死,家业凋零,父兄之死需要详加调查,之后即将面临一场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的东南倭乱,虽然已经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但钱渊也免不了心里茫然踌躇。

茶味颇淡,几道素菜也没滋没味,钱渊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目标人物慢悠悠的走进酒楼。

钱渊没有直接凑上去,他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切入点。

隔壁桌上,那个让钱渊眼热的蓝袍青年书生正嘲讽的对着同伴笑道:“哈哈,杭州城真不愧是人杰地灵,案首经商,真是奇谈!”

对面的同伴是个国字脸的青年,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帅哥形象,连连点头,“我南下一路至杭州,苏松到杭州一带,农田大都改种棉花,桑园处处可见,要知道无农不稳……”

蓝袍书生语气尖酸的很,“都说浙江是科举大省,杭州更是翘楚,没想到却是遍地商贾,就连府试案首都肯放弃举业……”

特么商人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没完没了了,吃个饭都不安生,楼上楼下都频频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虽然知道哪个朝代商人地位都不高,在明朝更是地位低下,但两世为商的钱渊做怒气勃发状,刻意拢起来的目光如针一般射向那位书生。

同桌的国字脸诧异起身拱手,“这位兄台?”

钱渊走近几步面无表情的一甩衣袖,“何不食肉糜!”

第八章 市舶司

正侃侃而谈的钱渊并不清楚,这是他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第一次努力扇动翅膀进行某些尝试,虽然这仅仅是一次意外。

但这次突如其来的交谈却不是个意外,面前的蓝袍书生这是前世做过刑警的钱渊精心挑选的目标。

原本钱渊觉得自己放出府试案首的名声,又身怀两张重量级的名帖,其他的不说,足以自保。

但在知道张四维是金家背后靠山之后,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做更多的准备。

“士农工商,一个排在首位,一个排在末尾,这就是你们歧视商贾的理由?”

“当然不仅仅如此。”国字脸看上去有点气度,伸手拉开座椅,笑着说:“就我目睹而言,浙江已有大片农田种植桑树、棉花,甚至遭到遗弃,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浙江稻米价格节节攀升。”

一旁的蓝袍书生接口道:“虽国朝有税制,但实际缴纳税赋的商人非常少,特别是杭州城中,大部分铺子都挂靠在大户名下,那些大户谁家没个功名。”

钱渊嗤之以鼻嘲讽道:“所以他们都应该去种地,听天由命,缴纳税粮后数着米粒过日,明明看到路边有黄金也不能去捡……噢噢,两位都是申韩之士啊。”

国字脸的脸庞僵了下,路边有黄金也不应该去捡……这是法学中韩非子的一个著名观点。

蓝袍书生微微撇撇嘴瞄了眼同伴,这位在京中是有些类似的名声的。

国字脸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的青年,换了个话题问:“刚才兄台说‘何不食肉糜’?”

钱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笑,“看看两位的打扮,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既富且贵,如何了解小民……”

话还没说完,蓝袍书生就尖酸刻薄的打断,“松江府的府试案首,如何算得上小民,就算你这幅打扮也算不上小民,光是腰间那枚玉佩,放到最苛刻的徽州当铺里也值个十两八两。”

国字脸神色一动,似笑非笑的转头仔细打量这个青年,没想到随口聊几句居然碰上了正主。

大户人家经商乃是常事,但有功名在身的亲自出面少之又少,而在江南一地,府试案首经商,而且还日收斗金,自然“名声大噪”。

钱渊心里暗骂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都是些成精的货,眼光太毒了。

不过,钱渊并没有出言反驳,那只会将话题扯到自己不希望看到的领域,他平静的转头看向蓝袍书生,“国朝税制三十税一,但实际上运河上下那么多钞关,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比比皆是,这还没算上集市税和店铺税。”

没等对方反驳,钱渊接着说:“今年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会试三年一次。”

蓝袍书生立即哼了声,“全国除了运河以及两京并没有税关。”

国字脸嘴角歪了歪,这聊天聊的……明明下一步可以问问对方身份,现在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钱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不说金华一地嘉靖三十一年商税只有六两七钱?”

正在喝茶的国字脸好悬没喷出来,“六两七钱?”

钱渊点点头,抬手指了指窗外,“但实际上缴税的商家不在少数,就说杭州城内,除了海商,有多少商家是不缴税的,你看看楼下那挑着豆腐担的老汉,你问问他交不交税?”

“什么意思?”国字脸好奇的问。

“衙门自然是要收的,只不过账本上是没有的。”钱渊似笑非笑。

国字脸还想追问,那边蓝袍书生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出身官宦世家,从曾祖开始每代都有出仕者,对这些污糟事清楚的很。

看对面两人不说话,钱渊皱皱眉强行将话题转移开,“浙江一带多山少地,但濒临大海,宁波通过余姚江、曹娥江直下杭州,这里是南北运河的起点,通过镇江,扬州往内陆,往南也能到徽州,所以客商云集,贸易非常旺盛,棉布、丝绸、瓷器等等货物也大都是从杭州起运。

大明农税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每朝每代皆如此,如果有大量市舶税,朝廷财赋余地就大多了。”

国字脸轻叹一声,“的确如此,这次我一路南下所见,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朝廷财赋难以为继,入不敷出。”

蓝袍书生眯着眼问:“你希望重设市舶司?”

“当然。”钱渊摊摊手,“杭州宁波一带多少人都希望重设市舶司。”

“确实有可能。”蓝袍书生突然笑着说:“昆山朱隆禧,嘉靖十八年进士,今年初向朝廷上书重设市舶司。”

国字脸默然喝茶无语,钱渊心里暗骂,骗鬼呢!朝廷现在有可能重设市舶司?!

“两任海道副使都和海商交好,如今中丞大人亦如此,海商在宁波、苏州、杭州一带公然设草市,如果能重设市舶司……”

蓝袍书生说到这,国字脸插嘴道:“朝廷会同意吗?沿海一带海商众多导致倭寇频频劫掠。”

钱渊笑着招呼伙计又上了一壶茶,“恰恰相反,当年宁波争贡之役导致海路断绝,海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不得已走私,但走私利润丰厚,风险也大,后来部分海商在无奈之下引倭人入寇,这才有了倭寇之乱。

当然了,现在倭国内乱,大量散落的武人求生于海上,而沿海一带军户败坏,毫无战力,倭寇入侵劫掠频频得手,所以短时间内,重设市舶司很不现实。”

对面两人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青年,这番话条理清楚,说的头头是道,可不是普普通通闭门读书的秀才能说得出来的。

“能打方能和,就和前些年朝廷开设茶马市一样……”国字脸长叹一声,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俺答围京师,就算迫使朝廷开设茶马市,最终也不过敷衍而已。”

钱渊知道这是在说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俺答围困京师半个月逼迫嘉靖皇帝答应开设茶马市,史书上曾说徐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实际上徐阶只是给嘉靖一个台阶下,朝廷最终是答应了俺答的要求的。

不过第二年朝廷在大同等地开设茶马市,但实际实施的时候却反悔拖延。

“所以,沿海必须有一支打的赢战的军队驻守,海上必须有一支能护航的船队,海上贸易才能正常化,否则重设市舶司只是镜中水月。”

钱渊说完最后几句话,心里懊悔不已,今天自己的表现大失水准,只能勉强打个60分。

第九章 两位大牛

钱渊表演结束,场面一时寂静下来,只有伙计小二的吆喝声不时传来。

好一会儿之后,蓝袍书生才放下茶杯,神情诡异的看着钱渊,“知道吗?刚才我一度猜测你是杭州织造府的……”

国字脸忍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如果重设市舶司,杭州织造府的镇守太监是最高兴的。”

蓝袍书生伸手点点钱渊,“知道为什么吗?”

钱渊茫然起身摇头。

国字脸详加解释道:“市舶司被废之前一直为内宦把持,当初宁波市舶司太监赖恩收取贿赂处事不公才导致争贡之役,后来夏贵溪趁机弹劾裁撤市舶司。”

蓝袍书生笑着接口说:“所以市舶税入内库,和户部并不相干。”

钱渊扯扯嘴角,特么谁想得到这么复杂啊,这样看来,当初朱纨自杀还不仅仅是闽人所为,估计太监也插了一脚,对了,夏言的死估计也和这事有关联,世上就没有不记仇的太监。

朝中有人提议重设市舶司,于是就有了后来惨烈的东南倭乱?

有可能,因为市舶税和文官集团是不相干的,而且在他们看来,是那些太监从自家口袋里抢钱!

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

不要市舶司,只要别做的太过分,那些倭寇就算劫掠也很少抢到富商世家头上,禁海也无所谓,反正走私利润高,他们无非是打这些算盘罢了。

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破碎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朝廷再次禁海之后,走私贸易虽然没有停止,但倭寇侵袭内陆越来越疯狂,到最后酿成那场东南倭乱。

钱渊脑子有点乱,事实和史书上差的也太多了点,他依稀记得《万历十五年》中描述这是一场资产主义萌芽和保守势力之间演化的战争,但没想到和朝中党争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还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内斗。

国字脸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轻声说:“还没请教?”

“在下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王凤州。”国字脸指着蓝袍书生介绍道。

“啊,原来是凤州公!”钱渊大惊失色起身行礼,如今王世贞已经名扬天下,和李攀龙等人因推崇效法盛唐而合称七子。

王世贞微笑点头,从去年末离京之后,类似的场景见得多了,如果这小家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反而奇怪了。

一阵和风细雨却节节攀高的彩虹屁之后,钱渊看向那位国字脸,能和王世贞为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吧?

王世贞笑着伸手道:“这位是我的同年,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嘴角抽搐不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政治家,这让他心脏有停止跳动的迹象。

不过钱渊很快反应过来,拱手称了一句张前辈后将注意力集中到王世贞身上。

张居正很牛,非常牛,但对于目前的钱渊来说,王世贞才是他需要重点攻克的目标人物。

在仔细介绍了一遍家里情况,而且并不讳言父兄也曾参与海上贸易之后,王世贞开始仔细向钱渊打听内情。

对于一个文坛上有偌大名声的士子来说,这些算是俗务,但对于一个兼提督军务的浙江巡抚的儿子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在这个时代,儿子入父亲幕府参赞机务是常事,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徐阶的儿子徐璠都是典型。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去年初出抚山东,后因为倭寇频频上岸劫掠,朝廷令王忬提督军务巡抚浙江。

这是首任巡抚朱纨自杀三年后,朝廷任命的第二任浙江巡抚,这也显示了朝廷对如今倭寇劫掠、海上贸易所持有的态度,不过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过来的。

比如,那位还在舟山试图再上一层楼的五峰船主,他就没反应过来,史书上记载,如果不是一阵大风,很可能就没了所谓的徽王。

当然,这也和王忬到任后大半年只顾着剿灭上岸倭寇,对海商贸易置之不理有关。

一番长谈之后,钱渊才施施然离开,走出酒楼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雀跃,制定的计划虽然有变动,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早在一个多月前刚到杭州的时候,钱渊就让人盯着巡抚衙门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很清楚,大名鼎鼎汪直就是被王忬打得逃窜日本。

不过还想到如何和王忬搭上,反而等来了他的儿子,大名鼎鼎的王世贞。

王世贞是去年以刑部员外郎出使案决庐州、扬州、凤阳、淮安四地,在回京途中自扬州南下希望能会一面父亲。

王世贞的名气太大,一到杭州就引得文人墨客议论纷纷,这才引起了钱渊的注意。

钱渊并不奢望能攀上王忬,只希望找到门路在关键时刻递上那两份名帖,钱渊也不奢望能与王世贞相交,但希望能有所交集,说的明白一点,他希望将这种交集显露给某些人看看。

还在酒楼二层盘桓的张居正笑着低声说:“倒是看不出来有攀附的心思。”

王世贞点头赞同,“松江钱氏也算名门望族,这等事是做不出来的。”

原本两人都猜测钱渊是寄希望攀上浙江巡抚王忬这座靠山,但最后三人说的口干舌燥钱渊也没有透漏出这方面的心思。

呃,钱渊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会这么急着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样的话,前世饱经商海锤炼的钱渊经验丰富,他目前只是想借助王世贞这个巡抚公子的身份摆脱可能的危险,比如那位张四维。

“也是,松江府的府试案首,考个进士难度应该不算太大。”王世贞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张居正犹豫片刻后说:“我想再等等,再看看……杭州、宁波一带海上贸易如此旺盛,如果能将市舶司收归户部,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张居正辞官归乡后,今年初自荆州南下,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土地兼并之风大盛,如钱渊所说,农税越来越少,朝廷财赋余地也越来越小,据说翰林院已经几个月发的都是宝钞了。”

如今的张居正已经初步展现出他的政治眼光了,三年前他写下《论时政疏》,明确指出朝廷目前最大的五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财用大匮。

明朝可能是中国封建历史中财政最糟糕的一个朝代,从开国之初到最终亡国,财政问题一直非常严重而且基本没有什么好的变化。

但张居正也很清楚,土地兼并是个大锅,一旦捅破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是不是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财赋问题……

王世贞皱眉叹道:“那就分开走吧,我五日后启程,希望尽早入京,据说椒山在狱中重病。”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的神色,在他看来,如杨继盛、沈炼上书弹劾严嵩并没有实际意义,保留有用之身以图后计才是正途。

第十章 一团和气

不大的铺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喝骂声、求饶声加上到处挥舞的手臂让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每天就那么点出货量,来抢购的二道贩子太多了,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人敢在这家铺子里横行霸道,原因很简单,“应星洋糖”四个匾额大字是浙江巡抚的长子王世贞所题的。

王世贞本就因文才闻名天下,其父又是手掌一方重权的边疆重臣,这块匾额一出,铺子周围的地痞流氓一扫而空。

“售罄,售罄!”张三扯着嗓子嚎了声,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出来,然后拼了命的将门关上,外面一片唉声叹气声。

后院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的钱渊侧耳听听,笑着说:“供不应求啊。”

“库房里不是还有吗?”最近经常过来凑热闹的张居正好奇的问。

路过的马管事满头都是汗,咧着嘴插了句,“留着点,外面才抢的更疯。”

明朝人未必懂饥饿营销这个理论,但他们却敢去实践,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东南沿海的商人并不缺乏胆量和智慧。

钱渊爬起来将藤椅换了个方位躲开刺眼的阳光,又舒舒服服的瘫下去了,喃喃自语道:“真是风平浪静啊。”

何止是风平浪静,现在简直是一团和气!

虽然到现在钱渊也不知道王世贞和张居正两位大佬为何对自己拿出这番态度,但事实是,王世贞北上京师之前写下了那副匾额,这几乎是钱渊在浙江一省的护身符了,金宏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上门,周围的各家暗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居正呢,他每天午饭过后就跑过来厮混,一直到吃了晚饭才离开……钱渊严重怀疑这厮是来蹭饭的,因为钱渊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下厨。

前世钱渊就是个吃货,又常年在外奔波,一有机会就下厨,锻炼出一手好厨艺,杭州虽然是商业重镇,酒楼林立,但往往只有一两样招牌菜,论菜品之多还真不如钱渊。

所以现在钱宅周边是一团和气,不过,让钱渊意外的是,整个杭州城都是一团和气,整个浙江省除了台州一府之外也都是一团和气。

宁波的海上贸易依旧红红火火,海商依旧在绍兴、杭州、苏州各地公开露面,那位已经上任大半年,还受朝中御史弹劾剿倭不利的浙江巡抚王忬最近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上书保下了因为抗倭不力被下狱的浙江副总兵汤克宽。

第二,严厉训斥了因为倭乱不断而焦头烂额的台州知府。

除此之外,王忬没有对舟山群岛的商贸港口指手画脚,没有抓捕任何在各个城市抛头露面的海商,甚至在公开场合对禁海一事无动于衷,而且还没有回绝部分海商通过种种手段塞进来的红包。

海商们战战兢兢后开始试探着继续交易,全省上下紧绷之后松弛下来……钱渊眯着眼在想,王忬这是想玩阴的,但舟山那位五峰船主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很多历史事件都有重叠之处,比如这次就是一个例子,后面张经、李天宠指挥的王江泾大捷给了钱渊一个明显的提示,王忬这是在等人,等一支特殊的军队。

在明朝中后期,实际拥有战斗力的部分除了边军之外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武装,几乎每一次明朝中部、南部、东部出现叛乱,都需要从西南调动狼军之类的少数民族武装,后来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甚至北上战死在东北。

所以,其他人或惴惴不安,或还在猜测,而钱渊很容易判断出,浙兵不堪用,王忬这是在等狼军到位后才发动雷霆一击,现在的一团和气只不过是其刻意为之的假象。

钱渊心里啧啧称赞,王忬真的挺阴的,为了维持假象甚至对本地明军大发犒赏,将几位明军中层将领视为心腹……其中就有张四维。

在钱渊印象中,王忬这个人在明朝历史上没什么太大的名气,后人知道他往往是因为他是王世贞的父亲,而且因为得罪严嵩被杀,这也是后人猜测王世贞就是东南笑笑生的一大原因。

瞥了眼闭眼晒太阳的张居正,钱渊心里很是好奇,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居正和王世贞之间在历史上关系并不好,后者就是被前者赶回家的,没想到这时候关系却密切的很,也是,人家有个浙江巡抚的老爹呢。

前面铺子关了门,后面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收银入库,整理账目,搬运货物,纷纷杂杂,只留下角落处给两位大爷晒太阳。

不过,天色很快阴了下来,再过了会儿起了风,后院的两棵大树摇摇曳曳沙沙作响。

钱渊叹息着抬头看看,“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现在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张居正瞄了眼身旁这个青年,心里揣测对方这句话是随口一言还是有心之语。

在钱渊看来,张居正和王世贞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一个执掌天下十余年,一个独霸文坛十余年,而自己却是个小小秀才,三人之间的差距太大,所以很难理解对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优容。

但在对方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松江青年绽放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光彩。

这种光彩来自于钱渊面对两个进士的侃侃而谈,来自于他充满自信的手势,也来自于他从不躲闪的眼神。

说的简单点,穿越而来的钱渊拥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在手里握着一大把王炸的前提下,只要有充分的准备,他不需要惧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居移气,养移体,钱渊身上的光彩来自于他的气质。

是他的气质吸引了张居正和王世贞。

气质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但却实实在在存在,所谓的官威、杀气无非都是气质。

而气质的塑造来自于经历,钱渊前世对历史的深入了解让他充满信心,在刑警队练就的心性让他言语举止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下海经商后要么坑人,要么被人坑的经历,让他对细节非常关注。

而且经过十余天的交流后,张居正发现眼前这个青年非常符合自己胃口……怎么可能不符合,钱渊都是挑张居正感兴趣的事说。

什么宗室,军备、财政、吏治、税收等等,钱渊几乎就是把张居正后来干的事都复述了一遍,说的张居正满腔激动。

钱渊甚至夸赞那份《论时政疏》堪比贾谊的《陈政事疏》,这种彩虹屁连张居正这种脸皮厚的都有点撑不住!

但钱渊也有点撑不住了,他没想到青年版的张居正居然是个话痨,书房里现在都不泡茶而是泡金银花、罗汉果了,但这也不顶用。

“如果市舶税真的能归入户部……”张居正在遐想,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就在上个月,嘉靖皇帝硬生生从户部管辖的太仓库里抢了二十万两白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上以片纸取太仓银。”

皇帝不抢户部就算得上明君了,还能把嘴里的肉吐给户部?

钱渊只听不说,听着张居正唠唠叨叨讲述着他前几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怜悯。

没有人比钱渊更清楚财政失衡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和他同为实用主义者的张居正也依稀看到了前方的黑暗。

土地大量被兼并,农税一年比一年少,关税、盐税渐渐成了中坚,本可能成为大头的市舶税却成了零头,明朝文官坚持要藏富于民嘛。

财政收入的降低导致了明朝独有的家丁制度登上历史舞台,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支撑数以百万计的边军的后勤,再后来天灾人祸,偌大的帝国就此被一点一点吞噬,一点一点被拖垮……

钱渊并不打算做一个救世主,在他看来,明朝的灭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了,自己再怎么着也活不到明朝亡国。

他只想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

第十一章 巡抚衙门(上)

虽然巡抚衙门已经空置了将近三年,但在浙江巡抚王忬到任的大半年内,这里已经重新成为浙江乃至江南一地的政治中心。

衙门内管束极严,仆役安分守己,但来来往往的官员川流不息,衙门外的院子里更是人头涌动。

身着青袍的中年人慢悠悠端起手中茶盏,笑着左右点头致意,周围的大小官员不管心情如何都立即挤出一脸笑意,这位虽然面相刻薄,尖嘴猴腮,却是如今浙江巡抚最为看重的心腹幕僚幸时。

王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招揽幕僚,他是苏州太仓人,幕僚也大都来自江南一带,主要以苏松、浙江为主,自然不会漏掉人杰地灵,乡土宗族观念最重的绍兴。

幸时就来自绍兴会稽,嘉靖八年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连续六次乡试落榜,这才绝了入仕之心跟着同乡长辈开始了师爷经历。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重八是个蚊子腿都要挖肉的主,不仅仅定下了让无数官员吐槽的工资标准,而且削减衙门的办公人员,所以很多官员只能自己掏钱请幕僚。

时间一长,所谓的幕僚渐渐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而绍兴师爷也正是从嘉靖年间开始成型,比如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虽然没座位,虽然被挤到院子最外面吹寒风,但是当幸时投来视线的时候,钱渊挺直脊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刻意摆出的poss明显比其他人技高一筹,虽然至今一言不发,但一身气度却将周围一帮官员吏员都压了下去。

幸时也明显注意到了那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青年,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眼。

巡抚衙门要处理的事务自然千头万绪,钱渊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院子里从人头耸动到零落无几人,钱渊神色平静的站在那,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

一直在忙碌的幸时又一次注意到这个青年,犹豫了下左右看看堂内已有空位,咳嗽两声准备让仆役把人带进来,但这时候左侧木门嘎吱一响,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出来。

幸时赶紧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笑着起身迎上去,“卢指挥,一切顺利吧?”

“幸先生。”三天前才从狱中出来的卢镗恭敬拱手,“幸得中丞大人,卢某才重见天日。”

这位后世被称为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抗倭名将已经在狱中待了四年了,当年朱纨含冤自杀,嘉靖大怒将卢镗革职下狱论罪,直到王忬最近才上书朝廷重新启用,而且还提拔为都指挥使。

“当年卢指挥实在是受无妄之灾,大人也是秉持公心而已。”幸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看向另一个大汉,笑着说:“当年张把总不也在嘛,可见这纯属运气。”

当年卢镗是朱纨的心腹,我可不受朱纨的待见……张四维有点紧绷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个笑容,“下官小小把总,实在入不了上官的眼,这才侥幸。”

“实话实说,卢指挥的运气真比不上张把总,这几年……”

张四维嘴角抽了抽,看左右无人才上前一步直接把手伸进幸时宽松的袖口,后者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卢镗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大人有令,我明早出发前往台州,汤总兵已经先行启程。”

“自从中丞大人巡抚浙江,苏松、嘉兴、宁波一带倭迹渐少,但台州上岸劫掠的倭寇却越来越多。”幸时神色一紧,“那就多多仰仗卢指挥了。”

幸时虽然形象不端,但口才甚佳,将两人送出衙门短短一段路,随口几句话说的意趣盎然,就连心里颇有些紧张的张四维都连连笑着点头。

刚走出衙门,张四维眼神一闪,就在衙门对面,胖乎乎的金宏正在那拼命招手。

幸时眯着眼打量着,卢镗哼了声就要离去,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拱手告辞走向对面,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而欣喜的声音响起。

“金叔!”

金宏愣了愣,半响后才发现从人群后方探出头来的钱渊,虽然知道这位和巡抚的大公子王世贞有来往,但没想到却会出现在衙门里。

张四维比金宏更早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转头盯着之前就觉得扎眼的钱渊,这就是那个松江案首?

“金叔,你怎么来这儿。”几步窜过来的钱渊诧异又欣喜,“好些天没见了呢。”

“贤侄今天来这儿……”

“哎,小侄也一头雾水呢,站了两个多时辰站的脚都麻了,比小时候罚跪祠堂还要惨。”钱渊苦笑连连,转头看向张四维,“金叔,这位是?”

“呃,这位是张把总。”金宏忐忑不安的介绍:“家里的亲戚……”

“张把总。”钱渊拱拱手,凑近小声说:“我算过了,就属张把总在里面待的最久,差不多两顿饭时间呢。”

张四维嘴角抽搐了下,这算是交浅言深了吧。

街对面,卢镗已经离开,幸时手捋长须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他身后的张居正面无表情在心里猜测钱渊到底想干什么……

“对了,这几天我正好想找金叔呢。”钱渊亲热的说:“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又渴又饿,估计衙门不会留饭……小气,晚上金叔来铺子一趟?小侄实在是身上戴孝不方便上门。”

金宏支支吾吾偏头打量着张四维脸色后才点头应下来,勉强笑着说:“晚上我点桌素席过去,不过现在还有点杂事……”

“那金叔你忙,你忙。”钱渊朝张四维拱拱手转身过街,冲着张居正挤挤眼,“白龟兄,轮到我了吧?”

“叫我什么?”张居正一瞪眼。

“叔大兄。”钱渊嘿嘿一笑。

边上的幸时忍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一起迈步回了衙门,街对面看着这一幕的张四维瞳孔微缩,看来这位松江案首和巡抚衙门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考量。

虽然之前钱渊搭上了王世贞这条线,但张四维并不打算放弃原先的计划,那可是一份能传承子孙的秘方。

但看到这一幕,张四维干脆利索的下了决心,“那件事就此作罢。”

“哪件事……噢噢,好的好的。”金宏擦了擦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你说那件事他会不会知道了……”

“哪件事……应该不会。”张四维微微摇头,“我让人查过,钱渊是在酒楼偶尔撞上那位王大公子的。”

张四维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位高如卢镗、汤克宽也会一朝下狱,如今的大明没有一个武将不畏惧文官,既然钱渊真的搭上了巡抚衙门,自己再下手风险太大。

但张四维也是个很谨慎的人,迟疑了下后转头吩咐,“今晚你试探一二,看看能不能请他来我府上。”

金宏只懂得点头,在心里猜测晚上那位大侄子会和自己商量什么。

第十二章 巡抚衙门(下)

不大的书房里,似乎永远面色阴沉的王忬耷拉着眼角,他对面的张居正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很正常,虽然说进了翰林院被视为储相,但前期晋升非常缓慢,远不如那些二甲甚至三甲进士。

王忬是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只比张居正早了六年,但如今已经是封疆大吏,地位举足轻重,而张居正呢……这种普普通通的编修在翰林院里多的是,吃不起肉的都大有人在,两者地位天差地别。

“这么说来,已经决定回京,可安排好了?”

“下个月启程回京。”张居正恭恭敬敬的说:“如无意外还是回翰林院。”

王忬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几口,开始和张居正聊起浙江如今的局势,一旁的幕僚幸时不时插嘴补充几句。

既然聊起浙江局势,就不可能不聊起最火热的话题,倭乱,就在六天前,又有一伙倭寇在海盐县抢了一把,杀死官兵百姓八十余人,甚至死了两个生员。

于是,默默坐在书房角落处的钱渊脸色慢慢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愤怒。

在被请到巡抚衙门后,钱渊反复盘算,他觉得之前拟定的计划可以做些小小修改,但如果要修改,就必须和面前这位浙江巡抚扯上点关系。

换句话说,钱渊需要扯张虎皮做大旗,这也是他之前在衙门口玩那一出的原因。

早在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发配到宣传处打杂的时候,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就算是下棋的人在另一副棋盘中也难免沦为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要做最重要的那颗棋子,不能体现价值就可能不是棋子而是弃子。

所以,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更重要,是钱渊努力的方向。

所以,在和王世贞聊天的时候,钱渊会大肆吹捧盛唐诗歌,汉魏古诗。

因为这是“后七子”的核心观念。

所以,在和张居正聊天的时候,钱渊摇身一变对诗词闭口不言,与其仔细讨论朝廷的财政税收。

因为钱渊知道,张居正后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而今天,想在这间书房里刷存在感,钱渊就必须清楚王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幸运的是,钱渊是个穿越者。

书房里的其他三位很快都注意到了钱渊,通红的脸庞,愤怒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身躯……

“钱公子?”幸时疑惑的小声问。

钱渊猛然惊醒,努力“镇定”下来,苦笑道:“要不是家里还有母亲幼妹,我真想应招入伍……”

如今的明朝,文武泾渭分明,文人地位高高在上,武官嘛……看看卢镗、俞大猷、汤克宽这几年的经历就知道了,都被降职下狱过。

“案首入伍……”幸时哭笑不得道:“我听大公子说起过,你父兄均丧于倭寇之手,但还是以举业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居正叹道:“倭寇之乱实在触目惊心,不过中丞大人到任后,形势已有好转,想必平定倭乱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

钱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正大规模的倭乱就是从这位中丞大人手中开启的!

虽然很不以为然,但钱渊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只看他脸红脖子粗的低声吼道:“但舟山沥港……”

“咳咳!”幸时用力咳嗽打断了钱渊的话,转头瞄了眼王忬。

王忬似笑非笑的挑挑眉毛,“听元美说,你父兄也去舟山沥港交易?”

钱渊一愣,半响后拱手道:“的确如此,浙江沿海乃至苏松一带,商家很少不和海商扯上关联。”

王忬点点头转而说起一个让钱渊意外的话题,“你叔父钱铮是嘉靖十四年进士,他和孙季泉有旧交?”

钱渊双目茫然,孙季泉,这是谁?

特么老子的表演还没正式拉开序幕就告终结了?!

幸时低声提醒道:“孙升,字志高,号季泉,嘉靖十四年榜眼,官至吏部右侍郎,一个多月前母丧归乡守孝。”

特么为毛古人要弄这么多名称……钱渊心里一动,但脸上还是一副茫然神色,“叔父并没提起。”

幸时转头看了眼王忬后继续说:“一个多月前你们在苏州码头见过……”

“噢噢噢……”钱渊做恍然大悟状,“是那艘官船!”

“想起来了吧。”幸时笑道:“你当时提醒踏板断裂,救下的是其长兄,可惜后来还是染病过世了。”

一旁的张居正忍不住问道:“是当年的三孝子?”

“是啊,当年宁王之乱,孙燧死于刀下,孙家三子叩地号天,五内俱裂,誓不与贼俱生,天下敬为三孝子。”王忬叹道:“嘉靖十七年,我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志高兄对我多有照拂,如今他数月之内丧母丧兄,我却分身乏术……”

钱渊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却敏锐的察觉到,面前这位巡抚大人并没有自己话中那么悲痛。

“东翁虽分身乏术,但可让二公子代为拜祭。”幸时目光落到钱渊身上,“钱公子和孙家有旧交,长辈又是同年,可否陪二公子一同前往?”

“这……合适吗?”钱渊嘴角抽搐不已,就因为长辈是孙升同年,自己又救过孙家人,就让自己陪着去?

鬼才信呢!

钱渊立即做出判断,这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特么这是要拿老子的人情作伐子啊!

但钱渊也很清楚,自己不答应那是绝对不行的,换个角度来看,这是自己这颗小小棋子的价值所在。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犹豫道:“不过要多派些人一同前往,绍兴也常有小股倭乱,晚辈是担心二公子安全。”

“那就多谢钱公子了。”幸时松了口气,“随从和一应祭品都准备好了,三日后启程,水路直通绍兴余姚。”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没有错,孙家一行人在回到绍兴安葬亡母之后,在清明节出城祭扫时遇上了小股倭寇,孙升的长兄孙堪年迈多病,受了惊吓又受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撑了一个多月最终过世。

三孝子名闻天下,孙升丁忧前是吏部右侍郎,位高权重,而孙堪本人也是武状元出身,官至都督佥事,关键是其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柄是至交好友。

王忬身为浙江巡抚,这样的人物因为小股倭寇作乱而死,这让他如何不担心如何不忧虑自己日后的仕途,别说什么吏部右侍郎了,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也远远吃不住啊。

万般无奈之下,王忬偶尔从孙家打听到钱渊曾经义助孙燧这个消息,又听幕僚提起钱渊和儿子王世贞有交情,这才想让钱渊在中间试着化解孙家可能的怨气。

事情谈妥之后,四人出了书房,幸时笑着说:“东翁,别让人说太仓王家舍不得一顿晚饭,还是让钱公子和张翰林吃了再走吧。”

幸时笑着说起之前衙门口发生的一幕,钱渊苦笑着连连拱手,王忬也不禁笑着挥手示意摆饭。

钱渊心里苦笑,还真混了顿晚饭啊,只可惜金宏送去的那桌素斋了,不过让他等等也是好事。

第十三章 不败之地,不胜之地

古人讲究食不语,寝不言,再加上钱渊有孝在身不能饮酒,所以饭桌上基本上没什么话,饭菜撤下去后仆人又上了几杯茶,四五人这才找些话题闲聊起来。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十七岁和钱渊同龄,也是去年过了院试中秀才,但没有参加去年的乡试,现在随父亲在杭州任上读书。

有一个封疆大吏的父亲,一个名满天下的兄长,家族从曾祖开始每一代都有两榜进士,年轻的王世懋年轻气盛,所以他很是不屑于对面那位同龄人。

说起来还是个府试案首,出面经商已经够丢人的了,没想到如此低三下四,逢迎拍马的话让王世懋听了都脸红……

在钱渊看来,拍马屁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能让王忬心情好一点,他不介意把马屁拍的更响一些,只要对方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

当钱渊话题一转后,王世懋依旧鄙夷,张居正却听得聚精会神,而原本漫不经心的王忬和幸时也慢慢专注起来。

“朝中都说海商皆贼,这句话其实不能算错。”钱渊仔细解释道:“如今在海上行商,茫茫大海中一旦两艘船相遇,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吃了对方,要么被对方吃掉。”

“但不是所有的海商都会上岸劫掠百姓,事实上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劫掠百姓,当然前提是有一个完善的通商渠道。”钱渊瞄了眼王忬:“所以舟山沥港的汪直是个关键人物。”

幸时插嘴问:“汪直在沥港经商已有两年了,但这段时间内上岸劫掠的倭寇从未停歇过。”

“的确如此。”钱渊点头继续说:“都说汪直是如今海商大头领,但事实上他只是名义上的首脑。”

“名义上的首脑?”尖嘴猴腮的幸时皱眉追问。

“不错,汪直手下的船队都是各个船主私有的,他并没有绝对的管辖力度,比如徐惟学、毛海峰、叶宗满等人都各行其是,并不完全受汪直管束。”钱渊舔了舔嘴唇,“汪直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原因有二,一是他之前得明军支持连续剿灭卢七、沈九、陈思盼数支海盗,又得了前任海道副使送出二十艘海船,二是因为舟山沥港。”

幸时小心翼翼打量着王忬的神色,“汪直在舟山沥港经商,又打通了关节,所以在海商中才能一手遮天?”

“不错,双屿港被毁后,汪直一手创立沥港,那是他的立足之本,但也说不上一手遮天。”钱渊摇摇头,“正是因为管束力度不够,所以倭寇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正是被汪直排除在沥港之外的海商才会化为倭寇……比如两个月前,靠近海岸线的嘉兴就遭小股倭寇侵袭,还有距离舟山较远的台州也是例子。”

王忬双目炯炯有神,手里端着茶盏半响都想不到喝茶,他是苏州人,深知浙江沿海走私如何猖獗,就任浙江巡抚后迅速定计,但对于那位躲在舟山上的五峰船主始终有一种雾中看花的感觉,所以一直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这层迷雾今天被一个年轻人拨开。

钱渊准备了好些天,这一刻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当年李光头、许家兄弟被擒杀,是汪直重建沿海走私商业体系,这是他如今被尊为大头目的原因,但也可以看得出,汪直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但在有经商渠道的前提下是不愿意上岸劫掠百姓的。”

王忬眯着眼点点头,“换句话说,汪直是不愿意和朝廷开战的。”

钱渊心里提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好吧,自己终于看清楚面前这位浙江巡抚的心思了,恩,和自己猜测的一模一样。

“难道现在没开战?”张居正讶然,“据说新任台州知府谭子理正雇军组建团练。”

钱渊瞳孔微缩,谭伦谭子理啊,那可是能和戚继光并称的名将,如今也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了。

“当然不算开战。”幸时笑着解释道:“那只是汪直无力弹压的后果。”

“不错,事实上两个月前徐惟学手下上岸劫掠嘉兴,为此汪直和其翻了脸。”钱渊随口说。

张居正还没反应过来,王忬和幸时的目光却如电一般射向了钱渊。

钱渊愣了下苦笑摊手道:“父兄都丧于倭寇之手,想报仇雪恨,怎么可能不用心打探。”

半响后王忬才默然点头,对于他来说,父兄都死在倭寇手下的钱渊是值得信任的,至少在对倭寇一事是值得信任的。

“来来,这可是明前茶,前些年在京城、山东可没这口福。”幸时笑吟吟举起茶盏,“可惜也没多少,不然也包一些让两位回去尝尝。”

“很正常,这些年走私货物就是以棉布、丝绸、瓷器、茶叶为主。”钱渊低头抿了口,无所不用其极的诋毁道:“特别是明前茶,早就被人预定下了。”

“嗯?”王忬鼻子哼了声。

钱渊苦笑道:“自东南沿海走私贸易猖獗,海商地位节节攀高,百姓纷纷将子女送进船队,甚至还有武官跪拜汪直,明前茶又算的了什么?”

“武官跪拜?”张居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这这……”

王忬转头瞄了眼,幸时苦笑道:“都是风闻,风闻……”

“嗯嗯,的确是坊间流传。”钱渊看似无所谓的说:“我也是前些天在茶楼里听说的。”

幸时隐秘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真不知道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幸时很清楚,传闻中的那位武官就是之前衙门口的那位把总,张四维。

商定了出发事宜后,张居正和钱渊告辞离开各回各家,前者还住在客栈,后者回了铺子。

钉子已经埋下去了,关系也算扯上了……呃,事实上是人家想和自己扯上关系,钱渊在心里盘算片刻后苦笑一声。

王忬,这是个典型的官僚。

他的眼光看不到海贸带来的好处,只看得到倭寇带来的麻烦,当然了,这也是如今朝中的主流意见。

但王忬却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分兵去剿小股倭寇,不仅仅可能吃败战,而且从成本收益角度来说也是划不来的。

浙江巡抚这是个火山口,前任朱纨的死还历历在目。

但如果能剿灭汪直,毁掉沥港,就能搭建一条让自己逃离火山口,甚至青云直上的路。

其实钱渊挺理解,特么被推到这个前任死了后空闲那么多年的职位上,不赶紧立功滚蛋,难道还想着把这活火山给填死?

不过今天钱渊有点心软,他已经隐隐提到如果直取沥港后带来的恶果。

汪直的地位看似稳固实则虚浮,一旦沥港被毁,他是没有能力弹压手下那些船队的,到时候那些没了前路的海商和倭寇将蜂拥而至,东南沿海再无宁日。

就算王忬之前没有这个判断,但今天钱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王忬如何肯放弃这个机会,汪直虽然可能警惕,但很可能想不到王忬会直取沥港。

从战术上来说,王忬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从战略上来说,朝廷已立于不胜之地。

只是苦了后面继任的……钱渊歪着头回忆,在胡宗宪之前,好像还有好几个,张经、李天宠是最有名的,王江泾大捷后被冤杀的那两位,为此严嵩还带上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钱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遵循历史,只是希望在其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

第十四章 都是演员(上)

百年前,金家原本只是苏州走街串巷的货郎,直到二十年前金宏接手家业。

从一个货郎到买下第一间铺子,从战战兢兢参与海贸到后来投入张四维门下,金宏用了二十年让金家成为苏州商界不容忽视的存在。

不过金宏也有烦心的地方,已经二十出头的长子花天酒地,家中产业如果交到他手上,估计几年时间就能败光了,还好就在去年,新纳的小妾给自己生了个幼子,活泼可爱,看上去像个读书种子呢。

自己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到那时候幼子也长大了,说不定都中举甚至中进士了,到时候长子稳重点让他经商,次子出仕……

金宏捻着胡须在想心事,冷不丁边上钱家仆人高呼一声,“少爷回来了!”

“哎哎,真是抱歉。”大步走进来的钱渊连连拱手,“都说绍兴师爷不好惹,小侄随口抱怨几句,结果中丞大人还真留饭了。”

“贤侄得中丞大人看重,这是大好事啊。”金宏那张肥脸上满是笑容,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忌惮,这小子还真和太仓王家拉上关系了。

“只可惜了金叔点的这桌素斋了。”钱渊惋惜的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哎呦,卖相还真不错呢,可惜都冷了。

“明天,明天还有。”金宏哈哈笑着说:“张把总明天设宴,不知道贤侄能否赏光?”

“明天?”

“是啊,这桌素斋临时去点的,明天一早我让人去预定……不,今晚就让人去,招牌菜素鸡非得长时间浸泡熬制才得味。”金宏啧啧赞道:“吃起来极似陈年好火腿!”

“行,那就明天!”钱渊咬着牙点头,“要是迟两天还真吃不到呢。”

“怎么?”

“三天后出发去余姚。”钱渊拉着金宏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余姚孙家有丧事,中丞大人让我带着二公子代为拜祭。”

“余姚孙家?”金宏懵懵懂懂,他毕竟不是官员,也不是读书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

“对了,小侄还有事和金叔说呢。”钱渊笑眯眯的挥手让随从退下。

虽然不知道孙家的来历,但能陪同王世懋代王忬前往拜祭,这已经很能说明关系远近了,金宏打起精神笑道:“贤侄请说。”

“父亲和兄长均亡于倭寇之手,魂魄不得归乡,要不是金叔仗义冒雪报信,小侄和家母……”钱渊起身行礼,“再谢过金叔。”

金宏嘴角抽搐了下,饶是他心黑皮厚也有点脸红,“哪里话,你我两家交好十多年,分内事分内事。”

“是啊,父亲当年和金叔多有生意往来,后来两家交好。”钱渊笑吟吟的说:“小侄刚到杭州城金叔就前来帮衬……”

金宏用力揉了揉脸,这话儿越听越不是味儿了。

“金叔也知道,小侄去年承蒙大宗师点中,理应专心举业,只是家中无依不得已来杭州经商,如今也算有些积蓄了……”钱渊支支吾吾的说:“那马管事是二叔的人,总不能老留着,所以……”

金宏那绿豆大的眼睛越睁越圆进化成黄豆大了,“贤侄的意思是?”

“其实呢……”钱渊身子左倾,压低声音做神秘状,“铺子卖的白糖都是用红糖提炼出来的,是我去年在古书里找到的方子。”

金宏一愣后才竖起大拇指,“贤侄真是……老话说得好啊,书中自有黄金屋!”

“以后铺子不往外卖白糖了,只给金家一家。”钱渊详加解释:“这样一来,省了好多事,也省了好多人手,另外金家帮忙在外地收购红糖,现在杭州城的红糖价格……涨得也太离谱了!”

“我说为什么红糖价格升了,原来都是贤侄闹的。”金宏两眼精光四射,“也就是说,金家承包所有钱家铺子的白糖?”

“不错,钱家铺子只管提炼,金叔那边负责销售,采购红糖,两家五五分成。”钱渊挥挥袖子,“反正金叔家里铺子……我听父亲说各地都有,都是现成的嘛。”

看金宏敛须不语,钱渊咬咬牙说:“要不干脆把秘方卖给金叔,不过价格可不低,毕竟小侄如今只是秀才,后来乡试、会试……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呢。”

“哎,以贤侄的才学还不是手到擒来。”金宏笑着说:“秘方……为叔还真不敢买,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买了秘方,为叔日后在九泉之下哪里有脸去见你父亲啊。”

钱渊无奈的坐回位置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暗骂,弄得你现在还真有脸去见他们……

不过金宏拒绝秘方倒是钱渊没想到的,在明军即将攻舟山的时候,这份秘方落到海商金家手里,那就是一份毒药,钱渊有的是手段让金宏家破人亡。

瞄了眼神色变幻不定的金宏,钱渊在心里苦笑,戏演过头了,自己和王家走得太近把人给吓着了。

的确如此,在金宏看来,钱渊和王忬父子关系如此近,这份秘方还真不太敢收,而且张四维也交代过不要再窥视那份秘方。

“贤侄别急嘛。”金宏笑着看向垂头丧气的钱渊,“秘方先放到一边,倒是合作经营的事可以谈谈。”

钱渊精神大振,“金叔,五五分成……要不四六,我四你六……库房里还有一大批白糖呢。”

“一大批?”

“是啊,每天散货太慢了,我想找个大户全丢掉。”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四处劫掠,我想在杭州城买栋宅子,举家迁过来,但城里宅子太贵了……”

“的确,杭州内城的宅子都贵。”金宏点点头,“而且杭州毕竟不靠海,虽然商业旺盛,但说出价高,还得数宁波那边。”

“知道知道,宁波那边的舟山。”钱渊眨眨眼,“我记得兄长说过,金叔在舟山也有铺子的?”

“是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掌总。”金宏瞪着眼道:“每天都在宁波花天酒地,气得我真想大义灭亲!”

“那不正好嘛。”钱渊大喜道:“三天后官船货船一起出发,巡抚衙门派了兵护送,万无一失!”

金宏眨眨眼,“那……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钱渊大手一挥,“明天就定下契约!”

金宏还习惯性的要商议其中细节,钱渊只懂得点头,最后干脆让暗骂败家的马管事出面。

最后把人送走,商量好明天去张四维家里拜访,钱渊才松了口气,面对愤怒的马管事也不生气,只笑着东拉西扯。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十五章 都是演员(下)

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有着相当大的心理优势,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土包子……你们见过汽车飞机吗?玩过手机唱过卡拉ok吗?

但今天,钱渊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前世也曾逛过拙政园、留园,但还是个土包子。

更要命的是,这座园林的主人居然是个武夫!

钱渊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德不配位啊,鬼知道张四维是从谁那儿弄到手的。

张四维是浙人中少有的高个子,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看似粗豪,一路走来豪爽笑声络绎不绝。

一行人顺着弯弯绕绕的走廊慢慢踱步,钱渊的视线落在身旁窗户上,只见这缕空的木窗上刻着各式图案,有童子煮茶,有仙鹤展翅,木窗下端有瑞云相托,一副仙家气象。

啧啧,恐怕还真是张四维巧取豪夺来的呢,钱渊眯着眼透过缕空木窗看去,不由精神一振,疾走几步穿过圆形拱门。

“真是好景相!”钱渊笑着竖起大拇指。

“哈哈,承蒙松江案首金口一赞,真是蓬荜生辉!”张四维大笑伸手,“请,请请!”

钱渊放慢脚步慢慢踱去,只见园林内怪石林立、池塘小桥、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中央又凿池堆山、栽花种树,以长廊、流水将全园景色连贯起来,步移景异,变化无穷。

在园林里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回到正厅,钱渊暗暗估算,在杭州内城有一座完全不逊色苏州拙政园的园林,看来张四维这些年还真搂了不少钱。

想到这,钱渊看向略有得意之色的张四维,这可真是块肥肉啊!

“来来来,今天这素斋可是昨晚就开始准备的。”一直跟在张四维和钱渊身后的金宏笑着说:“刚刚送到,咱么这就入席吧。”

众人净手后分主客坐下,钱渊瞄了眼身旁的俏婢,如雪般的小臂,尖尖的下巴,嘴角有两个小小笑涡。

“钱公子这是……”张四维大笑道:“小蕊回头收拾收拾,就跟着钱公子一起回去吧。”

“不不不……”钱渊手忙脚乱的推辞,“出门前家母曾有训诫,而且现在还要守孝呢。”

“哎,只是伺候端茶倒水嘛。”金宏在边上凑趣,“难不成贤侄还有其他心思?”

张四维和金宏看着脸红的钱渊笑的前仰后合,一旁的几个俏婢也忍不住掩嘴。

“好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张四维看钱渊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也是,虽然是松江钱氏,但钱氏族人多啊,别说如钱渊父兄这种经商的,就是卖苦力的都有呢。

“来来,尝尝这道素鸡。”金宏笑着介绍道:“看能不能吃出陈年火腿味,要是没有,明儿我就砸了那家店!”

“呃……嗯?”那块素鸡一入口,钱渊就睁大眼睛,“这真是素鸡?是不是用火腿煨出来的?”

“绝不是。”张四维挥挥手,“都是用山珍熬制出来的高汤,一滴荤油都没有,放心。”

因为钱渊守孝不能饮酒,只能拿着筷子一个劲的夹,吃的不亦乐乎,前世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主,素斋还真没吃过。

张四维喝了几杯酒,才慢慢说起正事,“钱公子,据说你想把秘方卖给金老板?”

“恩,恩?”钱渊一仰头,“张把总怎么知道……”

看钱渊转头看来,金宏笑着说:“张大人在宁波、杭州数十年,海贸生意最是精通,要不是托庇张大人,金家现在恐怕还在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呢。”

钱渊愣了下,“噢噢噢……这么说来,昨天五五分成还真是占了便宜。”

金宏和张四维笑了笑没说话,东南沿海一带有几个人和海贸没关系,强拉关系的话,就算是田里种棉花的农夫,家里养蚕的妇人都能扯上关系。

“要不……我这秘方就卖给张把总如何?”钱渊试探问:“价格好商量……”

“还真不行。”张四维摇摇头冷哼一声,眼角余光瞥了眼坐在下首的金宏,“金家和钱家来往这么多年,他如果真干出这种事……”

金宏做委屈状,苦笑着向钱渊拱拱手。

都是演员啊,钱渊心里叹息,“那昨天商量的……要不契约改改,三七分成怎么样?”

“这个嘛……”张四维作势沉思,片刻后眯着眼问:“说起来,几百斤洋糖运往舟山,钱公子不怕倭寇劫掠吗?”

“中丞大人到任后,倭寇已经老实不少了。”钱渊奇怪的瞥了眼过去,“再说了,今儿一早我让人去巡抚衙门报信,幸师爷说了,会调拨两艘官船,而且还调了兵丁护送。”

“据说钱公子是陪同二公子前往余姚代中丞大人拜祭?”张四维立即追问道:“不知道是拜祭哪位大人?”

昨晚已经收到消息的钱渊苦笑一声,“是余姚孙家。”

“是前吏部右侍郎季泉公?”张四维点点头,“据说这次是其兄长志健公过世。”

钱渊点点头,“季泉公当年孝子之名天下皆闻,嘉靖十四年榜眼,和我叔父是同年,所以……”

“恐怕不仅如此吧。”张四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哎,张把总是地头蛇,果然瞒不过你。”钱渊苦笑道:“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有的关系总是要走动的嘛。”

张四维可不比金宏,这是条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很快就打听出钱渊和孙家的渊源。

“的确如此。”张四维也苦笑道:“这次中丞大人也是无辜被牵连,据说余姚知县都把状告到南京去了。”

“呃,无辜躺着中箭啊!”

“哈哈哈,钱公子好风趣。”张四维大笑,“既然有官场兵丁护送,想必一路无碍,以后洋糖销售就照此惯例好了。”

“三七……”

“不,还是五五分成。”张四维斩钉截铁,“以后钱财诸事都不劳钱公子费心,每月都会有人将分红送来,算算还有两年,还祝钱公子两年后乡试中第,一路青云。”

钱渊正色起身行礼,“金叔,张大人,自父兄过世,家里无依,叔父在外出仕无力照看,要不是两位,钱家这次实在是……”

“其他的不提,如若钱某人有一日……必有回报!”

张四维和金宏都起身避开不敢受礼,对方虽然弱小但却是有功名在身的。

但看看对面的钱渊眼神真挚,神情坚定,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我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第十六章 余姚孙家

三月二十,钱渊、王世懋并随从、护卫数十人登船从钱塘江直下,转入西兴运河至绍兴,再转入姚江直抵余姚。

王世懋还是第一次在无长辈陪同下出门远行,所以颇为雀跃,但一路上看景色大同小异不禁心里烦闷,漫步走上船头正看见钱渊迎风而立,江风吹拂的他宽大的衣袖飘飘浮浮。

定睛看去,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青年面色坚毅,微微眯起的双眼透出丝丝幽光,王世懋不禁想起昨晚父亲幕僚幸时所交代的那几句话。

“此子洞察人心,心思缜密,料事于前,不可小视。”

就在钱渊拜访张四维的那天早上,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幸时,直截了当的请求多派拨一艘官场运载货物,而且点明了目的地是宁波。

在兵力还没调派完全的情况下,幸时怎么可能会拒绝这个要求,更别提同行的还有王世懋。

那天晚上这个消息已经遍传杭州城,幸时开始猜测这个松江秀才或许已经了然于心。

明军中和海商来往的人非常多,但高级将领中和海商往往没有直接往来,毕竟他们都是对抗倭寇的直接指挥者,而不少中层将领和海商,甚至和倭寇有直接来往,最典型的就是张四维。

当年汪直和明军合力剿灭海盗陈思盼,明军高级将领不方便出面,带兵的将领就是张四维。

巡抚衙门想出奇兵袭击舟山沥港,必须杜绝消息走漏,在这种情况下,和巡抚衙门关系不浅的钱渊挺身而出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要知道和他同行的还有巡抚的次子王世懋。

有这样一个和倭寇仇深似海的人主动出面,王忬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不过王忬和幸时想必心里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为什么那个松江秀才做的事正好是我们需要的。

站在船头摆poss的钱渊抖了抖,现在是三月份,那应该是阳历三月底了,怎么还这么冷。

但想想昨天午后去金家拜访所看到的,钱渊就不觉得冷了,那栋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落,但布局合理,园林面积不大但设置精巧绝伦……

钱渊表示很满意,为此他谢绝了金宏帮他在杭州城挑选宅子,这栋就不错……

“二公子。”钱渊回身行礼,他对于王世懋并无太多了解,后面的计划中也没什么用得到的地方,不得罪就行。

王世懋回了一礼,转头看看另一艘官船,忍不住问:“钱兄为什么要去宁波?”

钱渊转头盯着河岸边,眯起的眼睛显得细长,随口说:“清明那日只能在城内遥遥拜祭,此去宁波希望能在海边拜祭先父先兄。”

“原来如此。”王世懋点点头,但心里疑团不解,犹豫片刻后又问:“那艘船上据说是洋糖,钱兄以后就经商为生吗?”

“当然是以举业为重,两年后秋闱不知能否如意。”钱渊有点心虚,前身的记忆还在,但思维模式都改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登科。

“这次赴余姚一行,家父写了封信给季泉公……”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厮事怎么这么多事,王忬也真够不要脸的,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情耗的干干净净啊!

“当竭尽全力,希望能如中丞大人所愿。”钱渊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到了。”

后世余姚是属于宁波市,但现在归属在绍兴府,两艘官船畅通无阻,沿江而下速度极快,黄昏就抵达余姚。

当晚入住客栈,一行人沐浴更衣后第二天启程前往孙家境,余姚孙家从南宋末年迁居至此,十里内无他姓相杂,所以乡人称之为“孙家境”。

出门相迎的是孙升的长子孙铤,王世懋和钱渊都以作揖行礼,这位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解元,是他们的科场前辈。

“人请入内,礼馈请带回。”孙铤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轻声解释道:“祖母年初逝世,家父谢绝所有礼馈,身为人子不敢逾规。”

钱渊神色淡然,拱手行礼后向左右点头示意,而王世懋支支吾吾的说:“只是些买帛的钱……”

“那就将帛在灵前焚化。”旁边走过来的年轻人粗声粗气道:“听闻太仓王家也是诗书传家,难道要逼我们背上索贿的名声吗?”

王世懋登时满脸通红,孙铤皱眉瞥了眼年轻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二弟孙鑨。”

钱渊咳嗽一声作揖行礼,手足无措的王世懋赶紧跟上,这位孙鑨也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中举,而且还位列五魁首之一,与其兄长孙铤一时瑜亮。

孙家可真够牛的,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一个武状元。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余姚孙家三代出了八个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个解元,四位尚书,简直牛上天了。

面前的孙家越是兴旺,钱渊心里越是不满,这样的人情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掉了,要不是无法反抗,真想啐那位浙江巡抚一脸!

将随从和礼物留在门外,钱渊和王世懋在孙铤的带领下入了灵堂,焚香行礼叩拜,孙堪的独子孙钰跪拜回礼,这位也是个进士,不过是个武进士。

掌总的孙铤匆匆离去,留下孙鑨叙话,王世懋没多久就提出想见孙升一面。

“家父有病在身。”孙鑨面无表情的拒绝,转身却笑着向钱渊行礼,“当日苏州码头还要多谢。”

“只是随口一言。”钱渊嘴角抽搐了下,“等下还请文中兄指路,钱某想拜祭太夫人。”

真是鲜明对比啊,钱渊真想感谢王世懋,没有绿叶,如何衬托出红花。

孙鑨立即点头应下,“就在城外不远处,午饭后让人指引。”

看王世懋挤眉弄眼的,钱渊咳嗽两声接着说:“中丞大人有封信,还望文中兄转交。”

孙鑨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从王世懋手里接过信,阴阳怪气的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瞥了眼又满脸通红的王世懋,钱渊叹息着继续说:“一封回信。”

孙鑨一愣,转头看看脚步往回缩的王世懋,再看看也面无表情的钱渊,片刻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

“王民应当年好大名声,难道以为我孙季泉是那种人吗?”

书房里,连连丧亲已经颇有老态的孙升丢下信纸,冷哼一声,“那钱家子如何?”

“端谨守礼,也老练的很,还提出要去祖母坟前拜祭。”孙鑨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自己不太想来这一趟,也不是……”

“我明白。”孙升微微点头,“想必是王民应逼他来的。”

“他父兄去年丧于倭寇之手,孤身一人在杭州经商,巡抚衙门想拿捏他太简单了。”孙鑨不屑的撇撇嘴,“王民应此人好大喜功,有担当之心,却无担当之能。”

“也不容易啊……我是说那钱渊也不容易啊。”孙升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凡事只看心……”

孙鑨等了半响才试探问:“那回信?”

“你代笔吧。”孙升缓缓说:“你亲自带钱家子去一趟城外墓地。”

孙鑨立即研墨持笔一挥而就,给父亲过目后出了后院,将书信交于喜出望外的王世懋。

“你可以回杭州了。”孙鑨不客气的对王世懋说:“钱……他还要留几日。”

没等王世懋回复,孙鑨就转头道:“都有了功名,还没取字吗?”

“没有。”钱渊干笑几声,“要不文中兄替我取个?”

“这可不敢,家父才够资格。”

“这下轮到我不敢了。”钱渊连连摆手,转身对王世懋说:“少美,幸师爷曾提过,你拜祭之后立即启程回杭州,我还要往宁波一行,就此分手吧。”

一旁的孙鑨赞许的暗暗点头,能得吏部右侍郎赐字,换成其他人还不顺杆往上爬,这个钱家子还真有几分赤子之心。

将王世懋送出门外的钱渊却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这份人情是不是耗光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吧。

在钱渊的思维模式中,顺杆往上爬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提防一旦失手会不会坠下深渊,这时候往上爬真不是个好选择。

总而言之,要考虑成本、收益以及风险。

第十七章 武侠版的大明朝

在钱渊看来,嘉靖年间,宁波是整个大明最独特的城市。

一切都是从这个城市开始的。

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嘉靖最终下令禁海,但这处于大航海时代,即使东方也被卷入其中,走私贸易日益猖獗,倭寇作乱时有发生。

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攻双屿港,不仅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甚至以木石淤塞港口,但之后不仅自己身死,走势贸易也渐成燎原之势。

今年,嘉靖三十二年,一场无人能掌控的大规模倭乱即将展开,而燎原的火种就在宁波。

站在海边的钱渊远远眺望,舟山群岛就在不远处,前世他数次前往旅游,时隔数百年,景色不变,只是自己身边从女同学、女同事变成了十余个粗手粗脚的壮汉。

“少爷,你看。”李四小声提醒,“那白脸汉子就是上次卖果仁的家伙。”

钱渊偏头看了眼,哎呦,还真是卖葵瓜子的那家伙,后来他还去过杭州海市几次可惜没碰到人,说不定这厮手上还有什么好玩意呢。

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眼,钱渊赶紧三步变作两步,低头定睛看去,白脸汉子的摊子的角落处摆着一个背篓,里面放满了瘦长的果子,青红相见,一头粗大带着枝,一头细小尖尖。

是辣椒,是辣椒!

钱渊的手在颤抖,天可怜见,让自己和辣椒重聚首,老子受够了这个时代的美食,口里都淡出鸟来了!

“多少钱?”

“砰!”

“少爷小心!”

钱渊刚问出口,一根棍子从天而降将摊子上的几件瓷器敲个粉碎,顺带还将那篓辣椒带翻。

张三一把护住钱渊,李四在一旁高声吼道:“和我们无关,让路让路!”

莫名其妙的被带出人群,钱渊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大骂,“特么打啊,我的辣椒,小心别踩,我的辣椒!”

“别喊,别喊,少爷。”张三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往外拖,“别看人少,我们可打不过他们。”

“他们才四个!”钱渊瞪着眼正要大骂,突然原本就瞪圆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伴随一声厉喝,那个白脸汉子一脚将人踹出七八米远,然后随手操起扁担冲了上去,对方只剩下三人,但其中两人左右分开并不动手,显出中间那条手持棍棒的壮汉。

钱渊只顾盯着地上的辣椒,一个辣椒被踩烂,就像是对着他的心戳一刀……

白脸汉子功夫不弱,脚步灵活,扁担左架右挡守的严密,时不时扁担戳出去显得刁钻狠辣,但对面的壮汉也身手不凡。

不多时,壮汉寻得机会一棍子抽在白脸汉子背脊上,这一棍势大力沉,白脸汉子登时被抽倒,一口血喷出来。

眼见接下来就是痛打落水狗了,但钱渊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别打了,别打了!”

壮汉一瞪眼,但看过来的是个年轻书生,强忍怒气低喝道:“管什么闲事!”

“不管闲事,不管闲事。”钱渊笑着指指地上的摊子,“买完东西就走,你们就算打死他都不关我的事。”

“东家,东家……”嘴边还有血迹的白脸汉子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向钱渊。

mmp,这是要讹我啊!

正在数地上辣椒的钱渊嘴角抽了抽,特么这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的东家?”壮汉眼睛一亮,伸手喝道:“赔银子来!”

看钱渊愣在那,壮汉站在原地对四周拱手,“大家都认得叶某人,地上这厮一个月前趁我不在,找上门去将我四个徒弟打伤,叶某人做事光明磊落,医药费二十五两银子,不算讹你。”

“按规矩来,要么给钱,要么砸了你摊子,再挨我十棍。”

白脸汉子一脸痛苦,侧身直勾勾的盯着钱渊,后者面无表情招来张三,“你们十多人能不能摁得住他?”

“能,但是人家是地头蛇啊!”张三看了眼那壮汉,紧张的用力擦擦裤子,手心全是汗。

“我特么问的不是他。”钱渊无语的撇头看向地上那货,“我说的是他!”

张三精神大振,“能,三个人就够。”

“好,给钱。”钱渊咬着牙狠狠盯着地上那厮。

聚集起来的人群很快散开,钱渊让人将地上的辣椒收拾好,抬着白脸汉子就走。

回到落脚点,钱渊先招来守门的问了几句,他来宁波已经半个多月了,五百斤洋糖已经运往金家在沥港的商铺,金宏长子金立群整天在宁波花天酒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就等着那股东风了。

“恩,我数数。”钱渊将背篓放在桌上,“原本一共二十八个,现在还剩十六个,多少钱?”

白脸汉子挺平静的,擦擦嘴角血迹,“二十五两银子。”

“去你特么二十五两银子!”钱渊怒吼一声,“你咋不说两百五十两银子,你特么就是个两百五!”

白脸汉子看了钱渊两眼,低着头不吭声了。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签了。”李四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你不是叫我东家吗?”钱渊哼了声,“月钱八百文,够高了吧,每月扣五百文,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滚蛋。”

“好!”白脸汉子脱口而出,抢过那张纸看都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摁了上去。

看李四收起那张纸,钱渊有点后悔了,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不大。”白脸汉子随口说:“把叶近泉几个徒弟揍了顿。”

“叶近泉?”一旁的张三尖声喊道:“张松溪的徒弟?!”

“恩。”

张松溪?

好像是张翠山的师哥还是师弟来的?

钱渊一头雾水的看向张三,后者冲着白脸汉子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张松溪一代大家,据说师承张三丰,叶近泉是其门下最了得的徒弟。”

“屁!”白脸汉子冷笑道:“有本事去杀倭寇啊,反倒是把杀倭寇的人给杀了!”

“噢噢噢,你是南少林的人。”张三恍然大悟。

一旁的钱渊有点蒙,特么这是我熟悉的大明朝吗?

打开方式不太对啊!

什么张三丰,武当七侠,南少林都跑出来了!

这是武侠版的大明朝?

听张三一阵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过来,自从倭寇频频上岸劫掠后,莆田南少林的武僧组织起来抗击倭寇,而且战果不凡。

就在今年初,南少林几个武僧在宁波遇上了张松溪,先是口角,之后动起手来,张松溪将一个武僧打成重伤,半个月后不治身亡,而那个武僧就是白脸汉子的亲弟弟。

于是这厮上门找事,然后再被叶近泉找事,然后钱渊就莫名其妙损失了二十五两雪花花的银子。

钱渊琢磨了会儿,这厮看上去能打,虽然刚才被放倒了,收进来当个护卫倒是不错,至少要比张三这种号称高手的家伙要高的多……

“这玩意还能弄得到?”钱渊捡起个辣椒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没了。”白脸汉子干巴巴的回答:“就这么几个,没人收我才盘下来的。”

“你哥哥抗倭,你倒是和海商牵扯不清。”

“整个宁波城,你找得出几个和海商没关系的?”白脸汉子说话还挺冲。

“好吧,识字吗?”

看白脸汉子摇摇头,钱渊叹了口气招手要过那张纸,“看不懂就摁手印?”

“这是卖身契。”

白脸汉子鼻孔微微放大,抬起头盯着钱渊,心里琢磨自己挨叶近泉十棍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第十八章 意外来客

虽然租下的这宅子不算小,但毕竟住了十多人显得有点拥挤,但即使如此,李四也坚持整理出一个书房,自家少爷可是个读书人。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着钱渊,但从这次出行开始,他感觉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似乎少爷更看重张三那个粗胚,不就是能打吗?

端着杯茶走进书房,李四小声对正在练字的钱渊说:“少爷,外面又打起来了。”

钱渊漫不经心问:“这次几个?”

“这次四个才摁倒那厮。”李四撇撇嘴,“张三也是个软脚的……”

“这次又为什么?”

“好像是午饭时候张三把鱼翻了边。”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那白脸汉子杨文是台州人,又是个经常走海路的,有这种忌讳很正常。

李四有点沮丧,自从去年受伤之后,少爷性情大变,原本话多现在话少,原本斤斤计较现在雍容大度……不,简直就是缺心眼,上次还被金家骗了几百两银子。

钱渊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桌上的字帖上,对他来说,融合记忆后,麻烦很多,但在读书上最大的麻烦是他会经常性写出简体字,所以这需要长时间的练字。

前段时间在余姚的时候,孙鑨就很奇怪的问他,你家里人口简单,忌讳怎么会这么多……古人写字碰上长辈的名字往往会缺笔。

一方面是练字,另一方面也是写信,稍微晾了下,钱渊将信纸收起,转头问:“去余姚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李四顿了顿,“应该就是今天回来。”

“那就让他再跑一趟。”钱渊将信纸递过去让李四装起来。

钱渊在余姚待了三天,期间和孙铤、孙鑨关系相处的不错,后来和孙升见了一面,这位守孝的老人明显的营养不良。

虽然说封建时代守孝有很多忌讳,但实际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死守,只要别闹出居丧期生子这种破事,私下吃荤是常事,钱渊也会偶尔打打牙祭。

但孙升刻板的遵守古法,一丁点儿的荤腥都不沾,导致身体受损,钱渊也没去劝,但到了宁波后私下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送给孙铤。

没办法啊,孙堪已经挂了,钱渊真心希望这位起复后至少是吏部右侍郎的孙季泉好好的,不仅仅是从收益角度来考虑,孙升对其的关照让钱渊心生感激,要不是孙升的吩咐,孙铤、孙鑨兄弟哪里会自己那么客气。

算算离开松江已经好几个月,钱渊正想着要不要写封家书,张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少爷,张翰林来了。”

“什么?”钱渊一惊,“张居正?”

“是,从余姚过来,直接来了这。”

钱渊诧异的洗手去了前厅,一问才知道,张居正迟了一段时间才去余姚孙家上门拜祭,孙升是他会试的房师,正巧和钱渊这边派去余姚的下人撞上,这才径直来了宁波找上门。

“叔大兄。”钱渊笑眯眯的拱手后一甩袖袍,“孙家摆灵七日,你不会正好是最后一天去的吧。”

张居正有点尴尬,那天出了巡抚衙门,他立即弄明白王忬为什么逼着钱渊带着王世懋代为拜祭,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避一避。

两人坐定聊了几句,李四就吩咐人摆饭,钱渊撇撇嘴说:“叔大兄,小弟都从杭州跑到宁波来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张居正此行就带了一个仆役,早上从余姚出发,又在宁波城里逛了小半天,夕阳西下这才来找钱渊,摆明了是来蹭饭的,这厮前些日子天天在钱家铺子蹭饭。

虽然是个临时落脚点,但经过钱渊亲自指点的几道菜还是让张居正大饱口福,特别是那道腌笃鲜,用新鲜上市的竹笋和猪小排、陈年火腿文火熬炖四个时辰,汤白似牛奶,咸鲜可口。

可惜有外人在,钱渊只能挑些竹笋吃,好玩意儿都让张居正抢了。

“什么?”钱渊眉头一皱,“你要去舟山沥港?”

正在净手的张居正放下毛巾点点头,“商贾一道我往日颇为鄙夷,但这一个多月来颇有收获,东南论商贾聚集地,一为杭州,二为宁波,后者最重要的地点就是舟山沥港。”

钱渊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这货是傻子吗?

“原本不是说这个月初启程回京吗?”

“我已写信回京,四月底再出发也来得及。”

“四月底?”钱渊嘴角抽搐了下,“叔大兄别忘了,今年有闰三月。”

“是是是,我都忘了,今天是闰三月初二。”张居正一愣,“那就这个月底吧。”

钱渊正要再劝,突然张三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杭州有信。”

“叔大兄先饮茶。”钱渊面色一紧点头示意,转身去了侧厅。

这次来宁波,钱渊留了三个人在杭州,暗中盯住了张四维,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确认张四维的行踪。

接过信扫了几眼,钱渊微微吐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总算来了……”

信中只是问钱渊何时归乡,松江家里已经连续来了三封信,但在信尾提到张四维已经三天不见踪影,金宏颇为惊惶。

张四维是明军中层将领中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巡抚王忬要对汪直下手,注定不会用张四维。

而如何处置张四维是决定了钱渊下一步怎么做的关键。

不可能直接杀了,王忬是个文官,也不可能外派,王忬没那么蠢,最大的可能就是临时扣押以防止走漏消息。

钱渊在心里琢磨片刻,他确定这场仗是必不可免的,但不确定张四维能不能躲得过这场风波……不过,钱渊决定搏一把。

“那栋宅子都正常吗?”

“正常。”张三垂手肃立,“并无异常,租下来中间转过两道手。”

“今晚把人撒出去,盯紧点。”钱渊咽了口唾沫,“那位还在花天酒地吧?”

“是。”张三犹豫道:“要不要派人盯着杨文?”

“不用管他。”钱渊摇摇头往外走,突然顿足脚步,揉着脑门暗叹,怎么忘了外面还有张居正这厮。

张四维的失踪说明,王忬对沥港的突袭已经布置周全,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动手,张居正这时候去舟山……

第十九章 留客

闰三月初三。

不大的正厅里剑拔弩张,张居正虽然还稳稳坐着,但脸色不太好看,唯一带来的仆役已经嘴贱的指桑骂槐了。

钱渊撇撇嘴使了个眼色,张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好嘛,这一巴掌扇出了三颗牙,那仆役捂着嘴趴在地上,没一会儿地上就是一滩血。

钱渊捂着脑门无语了,张三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吧!给你这个眼色是让你动手打人?

“游七!”张居正怒气勃发,“钱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七?

钱渊好奇的看着地上的仆役,这就是后来那位无数官员巴结的张府管家游七?

“只是留叔大兄多住几日而已。”钱渊连连摊手,“张三,谁让你打人的,还不把人扶下去敷药。”

“留客?”张居正一甩袖袍,“你们松江钱家就是这么留客的?”

今天吃过早饭,张居正就要前往沥港,钱渊自然要拼命挽留,鬼知道会不会这厮前脚上了沥港,后脚明军就要开打。

但没想到张居正一意孤行,钱渊劝了好久也没用,就在这时候,游七跳出来一阵指责……也是,一个只是个秀才,另一个是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身份天差地别。

现在好了,游七被张三一巴掌扇晕了,钱渊干脆借势将张居正强留下来。

看着张居正进了书房,钱渊回头狠狠盯着张三,原本是要卖个人情,却没想到先把人给得罪了!

“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钱渊一脚踹过去,“让你少几颗牙再说这话!”

张三侧身一躲,谄媚道:“少爷,今天没什么动静啊。”

“什么动静?”不知晓内情的李四狐疑的左右看看。

“你别管。”钱渊挥挥手,“李四,你盯着书房,别把人放出来,张三你盯着外面,有什么消息立即送过来。”

但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钱渊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整个白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渊前世学生时期就喜欢历史,后来被发配到宣传处,没事干经常看各类历史书籍,这是他此次计划的信心所在。

钱渊对明朝历史如数家珍,但他很难记得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他往往只能判断得出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因果关系。

但王忬偷袭沥港的时间点钱渊记得很清楚,原因也很简单,那是闰三月。

钱渊已经根据现在的历法算过了,上一次闰三月是半个甲子之前,下一次闰三月是将近十年后,今年的闰三月应该就是汪直遭大败前往日本自立徽王的时间点。

一直等到子时还没什么动静,院子里的钱渊叹了口气,随手推开了书房门。

“叔大兄,多有得罪……”

还没等钱渊的话说完,张居正已经打断了,“中丞大人要对沥港动手。”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没经过多少磨砺,但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联想起前些日子在巡抚衙门那番话,他很确定的加重语气:“我没猜错。”

钱渊拱拱手,“不错,叔大兄真是敏锐……”

“好了,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张居正一挥手,“我早应该想到……两个问题。”

“请说。”

“第一,阻拦我上沥港,这是好意。”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但为什么要动手?”

“不是我……”

“御下不严这种话不用说了。”

钱渊无语的卡在那,好半天才苦笑道:“那厮以前是个打手,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我都挺……”

“好了,回杭州我给你当一旬的厨子!”

张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钱渊,“沥港不能去,我会立即启程回京。”

“记在账上?”

“哼。”张居正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伸手示意钱渊坐下。

钱渊笑嘻嘻的坐下,又让李四换了两杯新茶,他也知道张居正这只是几句玩笑话,找个台阶下而已。

抿了口茶,张居正等李四出门,才低声问:“第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宁波?”

钱渊眯着眼微微低头,曲起手指敲着茶盏沿。

“你怎么知道巡抚要攻沥港?而且还知道具体时间?”张居正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四个问题了。”钱渊打个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以防万一护着你而已,叔大兄,这份人情算不算?”

“还真不愧做了几个月商人。”张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细回想过了,那天在巡抚衙门,你好像不赞成攻沥港?”

“当然不赞成。”钱渊云淡风轻的笑道:“攻沥港败了还好说,只是毁了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胜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张居正被呛了口,仕途断绝还是稍好一点的结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将四处出击劫掠百姓。”钱渊叹了口气,“中丞大人这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钱渊苦笑道:“不管是朝廷还是中丞大人,都认为毁了沥港,杀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实际上,没了沥港,那些以交易为生的商人再也没了指望,你指望他们回到内地做那些小生意?”

“没了沥港,那些棉布、绸缎卖给谁?”

“没了沥港,那些种植棉花、桑麻的农户怎么办?”

张居正脸颊剧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成为倭寇?”

“可能吧。”钱渊耸耸肩,“双屿港、沥港相继覆灭,朝廷彻底关上了通商这扇门,过去几十年通过海贸拿了无数好处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看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钱渊安慰道:“其实这点东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好了,这些都不管我们的事,反正市舶税又不入户部……”

张居正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随而化为坚毅,“我会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乱让年轻的张居正失望,而即将发生的这一切让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来。

张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拥有话语权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这条命令简单,却很可能让东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目睹这一切的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理应如此。”钱渊随口回复,心里琢磨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对这位日后大明的实际执政者有多大的影响,至少张居正想上沥港看看,这意味他对海贸带来的丰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问题就在财政上。

烛火的阴影闪烁在正想心事的钱渊脸上,在张居正眼里,面前这个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在这时候来到和沥港相隔不远的宁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爷。”

门外传来张三的低语。

“怎么了?”发愣的钱渊随口问。

“着火了!”

下一刻,钱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迅捷冲出门,“着火了?”

“千真万确!”张三的语气中带着崇拜。

听见后面脚步声,钱渊回头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静,尽早歇息吧。”

张居正踮起脚尖眺望乌压压的黑夜,狐疑的看着亢奋的钱渊,“你不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吗?”

“真的不知道。”钱渊懒得多说,直接将张居正推进书房关上门,回头冲着张三挥挥手,“开始吧。”

第二十章 白手起家的前提

舟山早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甚至在元朝由县升洲,但明初朝廷数次禁海,舟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仅降为县治,甚至后来废县为乡。

但是从嘉靖年开始,舟山陆续被海商占据,双屿港一度繁华,沥港、定海后来居上,港口处的帆船遮天盖地,大量海商和内陆商贾在这儿交易,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沥港在东南沿海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因为这儿的商贸发达,也因为这是一座不夜城。

但明朝的“不夜城”……

将近丑时,换算一下大概是晚上1点多,这时候钱渊一般来说还没上床,而明朝人已经在梦中了。

就在闰三月初三的深夜,大火突然在沥港燃起,以广西狼兵为主力的明军在俞大猷、卢镗的率领下发动了一次彻底改变明朝浙江沿海商贸的突袭。

宁波市的东部鼓楼上,钱渊眯着眼看着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随着海风近在耳边,宁波城内也已经乱起来了,海面上的火光让无数人惊恐不安,有趁乱打劫的,有凄厉哀嚎的,甚至还有四处点火引发骚乱的。

钱渊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原本制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张四维的突然出现,和王世贞、张居正相交,以及在外人看来和巡抚衙门不浅的关系都成为变数。

而张四维被扣押,明军攻沥港,如今的金家就如同十二级台风中的茅草屋,这让钱渊有了一锤定音的可能性和勇气。

钱渊眼里闪烁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惨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在戚家军大放异彩之前,纵然有俞大猷、汤克宽、卢镗、谭伦诸多名将,倭寇也无人可制,东南沿海一片生灵涂炭。

“我只做我能做的……”钱渊低低呢喃,转头吩咐张三:“天亮后启程回杭州,先让人送信给巡抚衙门幸师爷。”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三愣了下才应下,迟疑片刻低声说:“少爷,城里乱起来了,要不要让人去……”

“当然了,是怡红楼对吧?什么破名气!”侧身看看宁波城内的乱象,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金叔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护着金世兄呢?”

……

怡红楼是宁波城内最著名的青楼,但和金陵、苏杭不同的是,这儿姑娘们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一掷千金的海商。

也是,大家伙儿都在海边待着,谁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像戏文中青楼女子拿钱资助贫困士子上京赶考……在其他地方可能有,在宁波真心不可能。

拿的出银子,在这儿就是大爷,所以金立群是怡红楼最受欢迎的公子哥,虽然他不通文墨,但他有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不过,今天晚上,有银子也不好使了。

当看到海面大火的时候,所有脑子没进水的人都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再次重演,虽然地方政府默认通商,但朝廷再一次下定决心绞杀海商,严禁海贸。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以前的好日子没了……

随便套了件衣衫的金立群匆匆忙忙爬上最高楼眺望,咬牙切齿后第一时间掏银子找人护送自己出城,他不会忘记,四年前浙江巡抚朱纨一举剿灭双屿港,被杀的海商数以千计,这也是后来朱纨被问罪的关键缘由。

但是,四年前那一幕谁都记得,谁都怕死,谁都想逃出城,谁知道明军攻下沥港后,会不会到宁波来搜寻所谓的倭寇。

不过,金立群运气很不错,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稳稳坐在桌前,甚至还在提笔练字的钱渊笑着看向被冻得够呛的金立群,运气不错,还真逮着人了。

“金世兄别急,来来来,喝口水。”钱渊倒了杯茶,“哎,还是冷的,张三,赶紧烧点热水啊。”

张三眨眨眼点头出去,眼角余光瞥了眼擦着额头冷汗的金立群,这厮运气不错今晚没在沥港,不过落到少爷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喘了阵粗气,连续喝了三杯冷茶,又将火炉拉的近些烤了会儿火,金立群才哆哆嗦嗦的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沥港铺子里还有那么多货……”

“哎,金世兄这话儿就不对了,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你看看我,几百斤洋糖不也没了嘛。”

“不,不是,朝廷要禁海,又要禁海!”

“禁海就禁海呗,我记得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朝廷不就已经厉行禁海了吗?”

“但但是……”

“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头再来!”钱渊加重语气,“金叔能白手起家,难道金世兄不能吗?”

油头粉面的金立群拉了拉散乱的衣衫,好一会儿之后才咬着牙说:“说得对,我也……”

“但是!”钱渊笑着打断,“我相信金世兄也能白手起家,但有个前提,但是……”

看着金立群茫然的眼神,钱渊嘴角笑意愈浓,叹道:“但是,得活着啊。”

“豪宅美食,依翠偎红,活着才能享受这些啊。”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金世兄,你说呢?”

钱渊脸上笑意不散,眼中却露出冰寒之意,金立群好像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火炉散发的热意,浑身抖个不停。

“今天宁波城内大乱,怡红楼更是乱象纷繁,派去救你的那两个仆人以前都没露过面,这栋宅子是下人转了两道手租来的。”钱渊好似谋士一般替主君分析,“你说说看,如果你在宁波城内失踪,谁会去追查,又有谁追查的出来呢?”

“就算追查的出来,又有谁来管呢?”

“难道你指望厉行禁海的浙江巡抚?”

“金叔想必伤心欲绝,但他还有个儿子呢。”

钱渊殷勤起身又给金立群倒了杯茶,“对了,金世兄知道我为什么要租这栋宅子吗?”

瞥了眼呆若木鸡的家伙,钱渊笑着指指后院,“园子里有口井,往里面一丢,神不知鬼不觉……”

金立群猛地跳起来,钱渊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飞起一脚,不料这厮噗通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

钱渊阴测测的笑着,真是虎父犬子,金宏能白手起家而至今日,儿子却是个软骨头。

“看来金世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了?”钱渊慢悠悠的坐回去,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张三,热水烧好没有,给金世兄倒杯热茶啊,真不懂规矩!”

第二十一章 利息

张三提着铜壶进来添了热水,倒了两杯茶,又强行将金立群拽起来摁在座椅上,然后默不作声的站在钱渊身后。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是个多疑的人,他很少能完全信任别人,但对于张三,他选择了信任。

不仅仅是钱渊救了张三父亲的性命,更是钱渊不得不去信任对方,因为他手下没有其他可用的人选,李四那厮原本只是个书童,服侍书墨是把好手,其他方面不堪大用。

钱渊没理会不肯出去的张三,温和笑着看向对面缩成一团的金立群,“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和金世兄关联不大,甚至和金叔都没什么大关系,关键在于张四维。”

“原因很简单,金家从事海贸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从未听说过和倭寇有关系,而张四维和倭寇是有关系的,如果我没记错,汪直三年前一口吞下福建最大的海商陈思盼,张四维是出了大力的。”

“金叔年前冒雪报丧,我到杭州后又尽力扶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僵在那的金立群眼珠子好久才转动一下,半响后才低声说:“我……我真的不清楚……”

钱渊叹息道,“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

“第一,张四维是不是主谋?”

“第二,我父兄到底死在哪儿?”

“第三,你们怎么知道有秘方的?”

巧妙的提问顺序如尖刀一样刺穿了金立群原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他条件发射的脱口而出,“张四维是主谋!”

“我相信。”钱渊点点头,“死在哪儿?身为人子,总不能让先父不得归乡吧。”

“不……不清楚,据说是在海上遇上了倭寇。”金立群低声说:“他们本来没计划来沥港,后来说来这儿找些海外奇花异果,再后来……离港回宁波途中……应该是……不,就是张四维安排的。”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是他拜托兄长钱泽搜集些所谓的“奇花异果”,因为他知道如棉花、辣椒、西红柿之类的植物原本传入国内都是作观赏用途的,而这些海商是最可能的来源渠道。

“那秘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钱渊攥紧了拳头。

金立群突然紧张起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是是……是张四维发现的。”

张三瞥了眼过去,“少爷,他说谎。”

“不不,我没说谎,真的,是张四维发现的,他发现钱伯父在收购红糖……”金立群紧张的大声吼道,还伴随着激烈的手势。

“好了,这是小事。”钱渊摆摆手,视线落在金立群的头颈上,“哎,金世兄,你挂的那是……观音像吧?”

衣衫零落的金立群先是捂着胸口,但立即将观音像掏了出来,用力扯断绳递过来。

“男戴观音女戴佛。”钱渊呵呵一笑,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真是好东西,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沉思了会儿后,钱渊起身出门,手里还把玩着那块观音像,身后的张三如影随形。

钱渊回头看了眼,金立群两眼巴巴,指望对方收下重礼放自己一马。

“少爷,要不要我用点手段?”张三跃跃欲试,“以前在打行也学了点。”

“你学的倒是挺杂,怎么?想当牢头啊。”钱渊撇撇嘴,“你少爷我是读书人,懂吗?”

张三摸摸脑袋,“真的放他一马?那小子肯定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完。”

“你少爷我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懂吗?”

“少爷你经常下厨……”

“哎呦,你还学会抬杠了!”钱渊虚踹了脚过去,“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要恪守仁义,不忍杀生。”

“不忍杀生?那还真放他一马啊?”

“我是读书人,是君子。”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但你张三是读书人吗?”

“不是……”张三回头看了眼晦暗的房间,“不用写份口供?”

“恩,让他写的仔细点,真假无所谓。”钱渊随口说:“这只是利息而已,明天回杭州,大头在后面。”

“好勒。”张三卷起袖子笑道:“还是跟着少爷痛快,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那当然……就跟武松打虎……呃,和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一样。”钱渊送上一顶高帽,这些打行出身的家伙最是崇拜梁山好汉,事实上张三这厮学字都是拿着《忠义水浒传》学的。

看着张三拿着绳子进屋,钱渊遵循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偏头不看,在心里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有找错目标,凶手的确是金家和张四维,虽然钱渊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前世带来的习惯总让他有点揣揣不安。

哎,现在更多讲的是人知,后世更多是法治。

其次可以确定的是,金立群肯定是知道内情的,刚才说的那些不尽不实,将其送下去只是份利息而已。

钱渊摩挲着手中的观音像,在心里想,凡事皆有因果,要不是自己弄出了大批洋糖,又拜托兄长搜集奇花异果,那父兄就不会双双惨死。

说起来,自己的穿越是因,父兄的惨死是果,这笔债自己不得不扛,也不能不还,责无旁贷啊。

天色已经微亮,钱渊皱眉偏头看了眼,屋内已经黑漆漆一片,张三拍拍手从过道走来,点头示意已经处理完了。

钱渊心里嘀咕,这货看起来干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了,要不是自己救了他父母的性命,还真不敢将其留在身边。

不过在封建时代,孝这个字眼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这也是钱渊的信心来源。

回到临时住宅,钱渊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立即派人出发回杭州,从陆地走,从铺子里提五百两银子,连同这封信一起送给巡抚衙门的幸师爷。”

“好,我马上安排。”张三点头应下,突然低声呵斥道:“姓杨的,鬼头鬼脑看什么!?”

从门房里走出的杨文两眼一翻,双手抱胸看着钱渊,“你们准备回杭州?”

“恩,你也跟着。”钱渊边走边说:“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卖身契。”

杨文哼了声,转头看了眼张三,“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腿,有会骑马的吗?”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张三这帮人还真没几个会骑马的,充其量就是摔不下来,用杨文的话说就是,都不是罗圈腿居然敢说自己会骑马?

钱渊停下脚步,“你会?”

“当然!”

“那好,你去。”钱渊拍拍杨文的肩膀,“如果你想跑,把信送到再跑。”

杨文不自觉的矮了下身子,肩膀躲开钱渊的手,“谁想跑了……”

钱渊的手往下用力一摁定住对方的身子,沉声道:“你弟弟杀倭,我不相信你是倭寇……”

“当然不是!”杨文那张白脸涨的通红,“孙子才去做倭寇!”

第二十二章 收账

闰三月初六。

浙江巡抚衙门外人头耸动,官员、商贾还在外面苦苦等候,大厅内的幸时悠悠然品着今年的明前龙井,心想要不下定决心打这一战,其他的不好说,明前龙井可没自己的份。

短短两天,明军攻沥港的消息已传遍全城,朝廷重新实行厉行禁海已是事实,但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一任浙江巡抚王忬会做到什么程度。

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找几只呆头鸟杀鸡儆猴,还是效仿上一任那位杀的人头滚滚,尸山血海。

所以这两天来巡抚衙门拜访的官员、士绅络绎不绝,但谁都没想到这位浙江巡抚这么贼,守在衙门口的居然不是本地兵丁,而是从广西调来的狼土兵,这帮人别说汉字了,汉话都不会说,只懂得守着大门不许人进。

“幸先生。”紧皱双眉的王世懋走进大厅,“战况如何?”

“二少爷只管读书,后年乡试是道坎,如果能过,后面就一帆风顺,不像幸某人……”幸时眼皮子都没抬,“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世懋犹豫片刻迟疑问:“钱渊还在宁波?”

“呵呵,二少爷还挂念他?”幸时呵呵笑了几声,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打发走,右手不自觉的摸着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会儿,幸时又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猜测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应星洋糖每年两成的干股可不是个小数字。

作为一名幕僚,幸时是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的,但他决定帮那位钱家子这个忙,原因很简单,王忬秘密前往绍兴督战,巡抚衙门内幸时做主。

这五百两银子,两成干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幸时头上的。

和其他官职不同,巡抚实际上不是个官职,而只是职务,王忬实际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兼提督军务是他的差使,并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王忬是京官,是隶属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员,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巡抚衙门内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没有其他文官职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虽然理论上归属巡抚管辖,但实际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抚的作用,相互之间保持独立性,更何况浙江巡抚是时隔四年新设,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顺眼。

当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杂官过来办事,但在关键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时成了巡抚衙门中实际上的二把手。

“延长扣押期限……”幸时重新将信纸收好,口中喃喃自语。

半个月前钱渊张居正来巡抚衙门的那次,钱渊随口提起明军武将向海商跪拜相迎,随后张四维就进入了王忬的视线,在攻沥港之前,巡抚衙门一共扣押了四个和倭寇关系很深的把总,张四维就是其中一个。

幸时和这四个人也聊过几次,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杀倭是当兵的本分,每个人都希望杀倭立功,其中张四维是最为积极的一个。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进,“幸先生,码头回报,钱渊一行人到了。”

“恩,盯着他们……他们往衙门来了?”

“没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时捋着长须苦苦思索。

“报!”又有兵丁疾步走进大厅,“捷报,沥港已被攻克,汪直仅以身免,仓皇逃离。”

幸时长长舒了口气,在他思维中,大局已定,接过信看了几眼后皱着眉问:“居然让倭寇进了宁波?”

“呃,只是小部流窜,卢指挥使已带兵回援。”兵丁犹豫片刻又说:“回来路上听闻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嘉兴一带。”

幸时脑海中闪烁着那次钱渊的话,汪直是无力弹压管辖手下的海商的……

……

杭州城内虽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业体系还没崩溃,不像宁波城内已经乱七八糟,钱渊离开之前甚至差点被狼土兵抢了一把。

“就这家吧。”钱渊哼了声指指路边。

这是一家专门出售葬礼相关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买卖上门,乐的都合不拢嘴。

钱渊一边将丧服套上,一边皱眉看着好奇的张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吗?”

“不急,按照你的推测,现在走不太安全。”

“走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钱渊撇撇嘴,“对了,这次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头转回来,难道你不认?!”

“认,认!”张居正四下扫视,钱家仆役随从全都套上了丧服,还将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势。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看来又是家人死在宁波或者沥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着便服的张居正低声问。

“去收一笔账。”钱渊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旧账。”

“穿着丧服去收账?”张居正无语了,“你确定不会被人赶出来?”

“不会。”钱渊转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说:“叔大兄,虽然父兄双亡,但叔父是两榜进士,曾祖是状元公,松江钱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奇我这个松江案首为什么亲自出面经商吗?”

“你是说……”张居正灵光一闪,“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钱渊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宅院,“到了。”

比起张四维那占地庞大的园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细节处并不逊色,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缕空石雕应有尽有。

金家门房还没来得及问话,张三就一挥手,两个壮汉扑了上去将其堵回门房内绑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张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铺子的那个胖子?”

“恩,他年前冒险报丧,我只是回礼而已。”钱渊用力推开大门,“叔大兄,来看看,这可是好景致。”

张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门,又将金家仆役统统赶到偏房,任由钱渊和张居正在园中赏景。

“的确好景致,就是小了点。”

“精致嘛。”钱渊偏头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亲喜静不喜动,小妹胆子又小,园子太大反而不好呢。”

第二十三章 借条

能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立下字号,金宏是不缺乏能力和胆识的。

在其他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倾家荡产买下一艘船只,这为他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在其他人为朱纨杀的人头滚滚而恐惧的时候,他趁机抄底扩大了经营,并投入区区把总但和海商关系密切的张四维门下。

金宏对自己的评价是,目光精准,有胆有识。

但是当正在用餐的他手中酒杯被人夺走摔碎,当他被推搡到前厅,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正在赏景的“贤侄”的时候,金宏才通过自己发软的双腿发现,二十年后的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还有足够的胆量。

“还算不错吧,能在杭州城内有这栋宅院,相当于京都内城五进落的大宅子了。”张居正有点羡慕,“京都居,大不易啊!”

“京都房子不便宜?”

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都懒得说话,钱渊叹了口气,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北京房价也那么任性到没朋友。

迈步进了前厅,钱渊脸上依旧挂着让金宏眼熟的笑容,温文尔雅,甚至还有点腼腆。

金宏不得不右手撑住一旁的桌面,才能保证自己不腿软的一头栽倒,张四维失踪很可能是被扣押,而和巡抚衙门关系密切的钱渊穿着丧服找上门来……金宏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他看到钱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的时候,忍不住心底一阵冰凉。

“嗯?”张居正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几眼,“好像是斗彩杯……”

钱渊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打量地上的碎酒杯,又在张居正的提示下看见桌上剩下的那只酒杯。

敞口,浅腹,卧足,杯身以斗彩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明朝瓷器中最有名的斗彩鸡缸杯。

“宁存成窑,不苟富贵。”张居正啧啧赞道:“成化年间那批斗彩杯,上品供奉宫廷,次品被销毁,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金家倒是有些底子。”

虽然钱渊前世对古玩了解不多,也曾听闻拍卖会上曾经拍出过上亿元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啊,他惊喜的把玩着剩下的那只,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地上碎了的那只,回头叱骂道:“张三,你能不能干些不让我骂你的事!”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嘛,还让我别客气……张三无语而委屈的回望。

好像看懂了张三眼中的委屈,钱渊长叹一声仔细解释道:“这宅子以后是谁的?宅子里的东西呢?你个败家的货!”

旁若无人的又把玩了会儿,钱渊才在桌边坐下四下扫视,除了张居正和钱家仆役外,只有金宏和其两岁不到的幼子金嘉颖,其他金家人都被赶到偏厅去了。

“哎呦,乖得很嘛,长大肯定有出息。”钱渊逗了逗金嘉颖,笑着招招手,“笔墨纸砚。”

铺开纸,狼毫蘸满墨,早就打好腹稿的钱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没有简体字,写的还不错。

张居正踱近几步瞄了眼,眼角余光扫了那位金老板一眼,撇嘴心想这位眼神真不太好,明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偏偏被其看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金叔。”钱渊招招手,脸上笑容不绝,“来来来,签个名字,摁个手印。”

金宏手撑着桌面慢慢挪了过去,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发白,桌上摆着两张纸,第一张是欠条,写明金宏在今年二月十五向钱家借款五千两白银,第二张是抵押,金家因无力还款,遂将这栋宅院作价还款。

二月十五,正是金宏用一张假借条从钱渊手里骗走银子的那天。

那次,金宏骗走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这个数目涨了十倍,呃,应该还不止,这栋宅院加上里面的摆件、家具可不止五千两银子。

“签吧,不签名字,不摁手印,回头在县衙那边过户时候不好交代呢。”钱渊细心的解释道:“这点我可不学金叔,名字和手印得是真的才好。”

金宏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我……”

“哎,这点小事金叔都不肯帮忙?”钱渊如同抓住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金宏脸上的神色,“不乖哦,还没金小弟乖呢。”

“咳咳。”张居正皱眉咳嗽两声,用人家儿子威胁,也太没底线了吧。

“叔大兄这是患了风寒啊。”钱渊头都不回,嘴角微撇,“要不先走一步?”

“贤弟何必如此……”

“那就出去再逛逛园子吧。”钱渊毫不客气的打断。

张居正左顾右盼看到张三等人已经虎视眈眈,只能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前厅。

“金叔放心。”钱渊做了个手势让人将金嘉颖抱到隔壁偏厅去,笑着说:“钱家和金家交情摆在那儿,怎么着也不能让金家断了血脉不是,这点小侄可以打包票的。”

看金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钱渊摆摆手只留下张三,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将金宏挽到椅子上坐稳,甚至还倒了杯热茶,这才侃侃而谈。

“初三晚上,明军攻沥港,当时我在宁波城内亲眼目睹海上大火,今天中午收到消息,沥港已成焦土。”

“张把总如今还被扣押在巡抚衙门内,没办法,他和海商关系太深了,甚至当年以跪拜之礼迎接五峰船主,中丞大人如何放得下心?”

“我将应星钱铺每年两成红利送给了幸师爷。”

金宏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桌下。

钱渊摇摇头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抿了口后解释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任浙江巡抚朱纨的下场摆在那,中丞大人不会忘记的。”

“浙江一省和海商来往的多了,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如果杀个人头滚滚,中丞大人日后堪忧。”

“所以,巡抚衙门只会找几个没什么背景,但挺出挑的出林鸟杀杀。”

“金叔,张把总那就不用指望了,除了他,金家还有其他背景吗?”

“啧啧,如果没有,金家倒是挺合适的。”

“对了,可能金叔也从张把总那打听到了,中丞大人还欠我个小小人情。”

金宏当然听得懂这段话,钱渊在巡抚衙门里有关系,甚至王忬还欠他个人情,如果钱渊坚持的话,金家很可能成为那个牺牲品。

“对了,金叔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穿着丧服上门吗?”

“年前金叔冒雪报丧,令人感动,可惜今天没下雪。”钱渊悠悠然掏出那枚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放在桌上。

“昨天启程前,意外发现金世兄被流窜到宁波的倭寇所杀,这才匆匆忙忙赶回杭州,金叔,节哀。”

看着金宏死灰一般的眼神,钱渊好心的提醒道:“我记得金叔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子,对吧?”

第二十四章 不共戴天

虽然是三月份,杭州气温已经渐渐回升,但众人还身穿冬衣,不过金宏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出,不多时就已经大汗淋漓。

钱渊拿起毛笔蘸满墨汁递过去,“金叔,万贯家财不重要,子嗣传承最重要,对不对?”

金宏伸出的手抖似筛糠,将将触到毛笔的时候僵在空中。

“金叔,我可都是为了你打算。”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要不……您赌一把,说不定张四维没事儿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也没办法让巡抚衙门将金家列入海商名单。”

“那样的话,金叔以后只要小心点,一丁点儿事儿都没有,别说破财了,小侄我都得立即启程回松江,带着全家老小去北边避避呢。”

半响后,金宏嘶哑的声音响起,“如果……”

“是啊,如果张四维出不来,或者出来后削官罢职无能为力,或者中丞大人想着还我这个人情……”钱渊笑的很甜,“到时候金家……抄家流放都算轻的了,砍脑袋那肯定不会,但杖刑过重也免不了啊,金小弟无人照顾说不定患上风寒之类的病……”

明朝所有死刑都必须上报到京都刑部复核,流程非常繁琐,但如果是杖刑过重致死……合情合理也合法。

“金小弟今年还没满两周岁呢,你不看着,能放心?”

看着金宏抖着手签下名字,摁下手印,钱渊笑着拍拍手,“好了,金叔爽快,现在可以说第二件事了。”

“来来来,喝杯茶,来来,毛巾,抹抹头上的汗。”

钱渊的话和无所不至的殷勤让金宏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哪里是个不通世事的秀才,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比倭寇狠多了。

“金钱两家相交十多年,金叔的为人我也打听过了,众口一词,都说您和气生财。”钱渊慢悠悠的说,甚至翘起这个时代读书人少有的二郎腿,“都说义不经商,但金叔不是那种人……所以,到底是谁干的?”

“是谁发现了那份秘方?”

“是谁下手杀人?”

父子毕竟是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金宏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张四……”

“我信。”钱渊立即钉死话脚,“张四维和海商多有往来,汪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还曾经联手剿灭数支海盗,只有他有能力有门路请倭寇出手。”

“对,对对。”金宏心惊胆战的连连点头,如今张四维还被扣在巡抚衙门,明军攻打沥港厉行禁海,海商势力必定一落千丈,这时候和巡抚关系密切的钱渊一竿子捅上去,金家只怕生不如死。

金宏也很清楚,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的出来,自己脱层皮都算轻的,但他同样清楚,自己需要过现在这一关。

低头盯着桌面,金宏支支吾吾的解释:“确实就这样,是张四维发现了秘方,后来他让我去买,再后来……”

钱渊无所谓的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最多三成真,但无所谓,我只要结果,无所谓过程。

“写下来,签名,摁手印。”

金宏愣了下,瞄了眼笑容真挚的钱渊,立即提笔写下,摁下手印。

钱渊小心的将几张纸装进信封,随口问:“我让人打听过,金家二十年前起家,但直到四年前才发家,金叔应该就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吧。”

“是。”金宏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名字实在太能让人联想起那位了,好像这时候已经放榜了,他好像是这一科的状元,钱渊换了个称呼,“那这位张把总应该家财颇丰吧?”

金宏张大嘴巴,“我……”

“别说你不知道。”钱渊摇摇头,按道理说,朱纨四年前剿灭大批海商,而金宏恰巧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那金家应该就是张家的白手套。

“包括房子田地古玩一起十万两?二十万两?”钱渊好奇的问:“金叔,有那份口供,房子又转手了,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金宏一个激灵,要知道自己在张四维面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如果这厮真的安然无恙,金家家破人亡都算轻的了。

咬着牙关想了会儿,金宏低低的说了个数字,一直保持云淡风轻神态的钱渊登时膛目结舌,难怪张四维死守着一个把总不肯升上去,居然搂了这么多钱!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吧!

特么大明一年财政收入才多少啊!

“写下来。”钱渊殷勤的研墨。

金宏没有拒绝的勇气,接过毛笔,一边写一边瞄了眼有点失态的钱渊,“金家还有些储蓄……”

“算了,有这栋宅院已是心满意足。”恢复神态的钱渊挥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一万两!”金宏有点急了,面前这厮绝不是个不贪财的主,不收钱真的不放心啊!

啧啧,真有钱啊,这年头做进出口贸易居然这么赚钱!

钱渊笑着摇摇头。

“五万两!”金宏苦苦哀求,“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试探问问能不能买下秘方……”

啧啧,五万两……钱渊在心里琢磨,把握又大了点啊。

“十万两!”金宏咬着牙噗通跪倒,其实这里面大部分钱都是张四维的。

“金叔,起来起来。”钱渊叹了口气,“好吧,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必竭尽全力。”

“说话算话。”钱渊拍拍胸脯,一阵胡吹大气,“幸师爷是我忘年交,我必定劝说他放金家一马,日后我专心举业,应星钱铺还要劳烦金叔费心呢。”

“我……哪里敢……不敢不敢……”

没理睬已经语无伦次的金宏,钱渊甩甩衣袖出了前厅,招手叫过身边的张三,“其他人无所谓,金家父子和家眷一个都不准跑了!”

“是。”张三应下,瞄了眼呆若木鸡的金宏,侧耳听听偏厅里的哭泣声,忍不住问:“少爷,你不是说要放他一马吗?”

“你知道什么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钱渊冷冷一笑,“你觉得少爷我心肠有那么软?”

“恩,少爷心肠不软,不过不是对天发誓了吗?”

“是啊,我说到做到。”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边我安排人守着,现在回铺子?”

“不,去巡抚衙门。”

第二十五章 谋划(上)

巡抚衙门偏厅。

其实幸时很忙,但百忙之中还是抽时间见了钱渊一面,他很好奇这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

从第一次来巡抚衙门剖析海商倭寇局势,随口一句话让张四维脱颖而出至今还被扣押,之后又运送货物径直去了宁波,在明军攻沥港后第一时间返回杭州……幸时觉得这看似混乱的线索今天应该有一个圆满的解释。

当然了,关键还是钱渊的身份,虽然父兄经商为生,但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而幸时意外探听到,钱渊叔母的父亲陆树声和王忬是同年,而且还是嘉靖二十年科考会元,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前年丧父归乡守孝,但眼看着就要起复了。

呃,其实钱渊还真不知道叔母的娘家那么牛,事实上,陆树声的弟弟后来也中了进士,儿子还是进士。

抿了口茶,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回桌上,钱渊低头盯着地面默默等待。

薄薄的三张纸,幸时迅速浏览一遍,在心里默算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那的钱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虽然只是借力打力,但能从无处着手到剥茧抽丝查出真相,可见其人心思机巧,呃,倒是个做师爷的好料子。

不过,幸时并不打算帮钱渊这个忙,他抖了抖纸张,“按你的说法,金家和张四维合谋行凶杀人,主谋是张四维,金家是帮凶。”

“是,金宏已经画押。”钱渊摆出一副哀伤神情,“还望幸先生相助,张四维此人和倭寇牵连甚多……”

“没有证据。”幸时突然开口打断,“张四维虽是个小小把总,但在军中人脉甚广,只凭这份口供……”

“你之前拜托我多扣押几天,我已经尽力。”幸时摇摇头,“而且这份口供也未必详实,金家真的只是帮凶?”

幸时非常清楚东翁王忬的为人,有胆子承担重任,但在关键时刻不愿意得罪人。

厉行海禁,剿灭沥港,已经是王忬能干出最出格的事了,要不是朝中逼迫太甚他都不会下手,事后杀几个海商还行,如果下手杀几个明军将领是他不愿意做的。

幸时的意思很明白,搞张四维敬谢不敏,倒是搞那个海商金家是可以的。

钱渊嘴角扯了扯,“金家哪里来的门路联系上倭寇……而且之前为了这份口供,我已经许诺不再去找他麻烦。”

幸时笑笑没说话,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笑着换了个话题,“幸先生,回杭州路上听说有倭寇流窜上岸……”

话还没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可见穿着军服的兵丁四处站立,幸时和钱渊匆忙起身,风尘仆仆的浙江巡抚王忬已经大步走来。

“大人。”幸时拱手笑道:“已经接到书信,此次大人亲临前线督战,一战功成。”

王忬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角带笑,点点头后看向钱渊。

“多谢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报仇雪恨。”钱渊长揖行礼,“那晚晚辈在宁波城东的鼓楼上亲眼见沥港火起,由小而大,……”

说到最后,钱渊声音微颤,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王忬和幸时都微微一怔,明军是半夜出动攻沥港,而钱渊却是亲眼见到火起,这说明其很确定明军动手的大概时间。

幸时眯着眼打量了下钱渊,之前为报父仇都没激动到这程度,甚至自己打好的腹稿都没机会说出口,现在这厮是想干什么?

“钱公子客气了,东翁奉旨巡抚浙江,这是分内事。”幸时挽起钱渊笑道:“天色不早了,钱公子先回去……”

“咳咳。”王忬咳嗽打断幕僚的话,“这几日在军中,吃的都是荤腥,安排些素食。”

王忬原本饮食就是以素食为主,但特地点出来,自然是为还在守孝的钱渊考虑的,这是要留客。

看着东翁离去的背影,幸时眨眨眼回头瞥了眼钱渊,“等下别提张……”

“绝对不提。”钱渊笑容可掬的连连点头。

幸时舔了舔嘴唇,这货刚才泪眼婆娑呢,变脸怎么就能变这么快!

太仓王家诗书传家,也是官宦世家,吃穿诸物无一不精,之前钱渊已经在王世贞身上体会过,但这次也大开眼界,可能是因为剿灭沥港,王忬心情不错,虽然只有四人入席,但摆出的阵仗还真不小。

王世懋刻意放慢动作,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后者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净手,又接过茶盏漱口,微微举手让侍女将宽大的衣袖别到后面。

没看成笑话,王世懋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旁的王忬微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别闹事,人家松江钱氏的名望底蕴并不比太仓王家差。

特么就知道这厮不是好鸟,不就是上次在孙家没给你面子嘛,钱渊脸上笑着,心里骂着,还真把老子当林黛玉啊!

酒过三巡,钱渊起身举杯,“晚辈以茶代酒,再次拜谢中丞大人。”

“好了,你倒是礼数周全。”王忬黝黑的脸上透出几丝红晕,“孙季泉的回信我看过了,他倒是挺看重你,据说还留了你几天?”

“是,不过晚辈很快就前往宁波。”钱渊小心翼翼的回答:“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晚辈匆匆忙忙离城回杭。”

幸时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笑吟吟问:“初三半夜攻沥港,钱公子初六就到了杭州……”

王忬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钱渊,夹了片竹笋放进嘴,慢慢嚼着,片刻后才问:“据说那日凌晨有倭寇流窜至宁波城?”

“是的,而且城中也有些海商作乱。”钱渊精神一振,终于扯到正题了,“回杭州路上,晚辈听说明军大胜,汪直仅以身免……但海盐、海宁甚至桐庐都有倭寇作乱。”

王忬搁下筷子,叹息一声点点头。

幸时偏头打量了眼钱渊,现状越来越像其描述的那样了,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对手下海商管辖力度越发弱,倭寇四处作乱的苗头已经渐渐显露出来。

钱渊作势犹豫,试探问:“中丞大人,倭寇会不会侵袭松江?”

王忬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幸时。

“这个……”幸时心里苦笑,“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来去往往没有明确的规律可循,松江……有可能吧,不过东翁是浙江巡抚。”

幸时和钱渊都眼巴巴的看着王忬,就连王世懋都看过来,可这位浙江巡抚慢吞吞的举起筷子继续吃,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筷子,结果侍女递来的毛巾擦了擦。

扔下毛巾,王忬起身,“到书房来。”

没听到自己名字的王世懋不爽的看着钱渊离开,而后者在心里暗暗复盘自己的演讲稿,这次可不能搞砸了!

第二十六章 谋划(下)

浙江巡抚王忬手下幕僚人数其实不少,有负责钱粮的,有负责刑名的,还有负责军事谋划的,但掌总的是幸时,所以王忬亲临前线,而幸时留守杭州。

幸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固,不过如今……

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刚画出来的简陋地图,再听听身边钱渊滔滔不绝的讲述,再打量打量听得入神的东翁……幸时感觉到了威胁,自己之前的念头简直了,让这货进来,以后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其他的不说,光是钱渊迅速画出一副东南沿海的地图,其中主要河流走向、城池、区域方向基本都没偏差,这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幸时非常怀疑,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秀才平时到底看的都是什么书?!

“倭乱起源很早,但直到嘉靖年间才闹出大动静,其中缘由很复杂,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和海贸旺盛有直接关系。”钱渊懒得去解释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才是东南倭乱的根源,只用最浅显,对方也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其中有一点很重要,通商的港口城市往往不会成为倭乱的重灾区,究其根本,海商所想的只是赚钱,而不是攻城略地。”

“所以实际上这些年宁波、绍兴很少遭到大批倭寇劫掠。”王忬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统计过……”钱渊转头看向幸时,“但最近五年内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两个地方,一是台州,二是嘉兴。”

幸时犹豫片刻点头赞同,他和这个时代的官僚一样对数据很不敏感,但这两个地名的确出现的次数很多。

“也就是从宁波开始划分,一部分倭寇南下侵袭台州,一旦遭到大军绞杀就逃窜到邻省福建,明军是不敢越境追击的。”钱渊仔细分析道:“另一部分北上劫掠嘉兴,这是因为那儿更容易登陆,收获也更大,今年二月份徐惟学手下倭寇劫掠海盐就是一例。”

看了眼聚精会神的王忬,钱渊加重语气,“如今沥港覆灭,汪直仅以身免,宁波绍兴有大军驻扎,所以接下来倭寇劫掠是不会离开台州、嘉兴这两个方向的。”

“咳咳。”幸时忍不住吐槽道:“钱公子意思是,倭寇要么南下,要么北上……”

这句话嘲讽之意十足,人家倭寇不南下北上,难道还能西进东退啊?

钱渊手持毛笔在地图上嘉兴的上方又画了几笔,写上“松江府”、“华亭”几个字。

王忬神色微动,眼角余光瞥了下幸时,后者缩缩脖颈后悔刚才的嘲讽。

“台州府已经是浙江全省的最南方,一旦流窜到邻省,那和中丞大人无关,但盘桓在嘉兴府的倭寇一旦继续北上……”钱渊点了点松江,“后果不堪设想。”

幸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但是嘉兴府隶属浙江,而松江府隶属南直隶……”

“啪!”

一声巨响在书房里响起,钱渊都幸时都吓得一哆嗦,只见刚才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王忬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流窜为祸乃是重中之重,本官奉旨巡抚浙江,如何能见倭寇流窜侵扰邻省!”

幸时还在发愣,刚才还在说流窜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儿呢。

但钱渊已经作揖恭维道:“中丞大人高义,明见万里。”

幸时也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赞同,福建省那边用不着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严分宜和徐华亭正斗的如火如荼,万一倭寇把华亭县抢个底朝天,徐家再死上个把人,东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过了,那简直就是过不下去了!

再说了,福建省被倭寇祸害得人死绝了也有福建巡抚背锅,但松江府被祸祸了……区区一个应天巡抚可背不起这个黑锅,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来扛,虽然东翁只是巡抚浙江,但这口锅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来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钱渊继续赞道:“听闻当年中丞大人以《礼》闻名,位列浙江乡试五魁首,没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举起茶盏,幸时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几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会由嘉兴北上,而是直接从松江沿海登陆。”钱渊迅速画了两个箭头,一支从松江沿海往西,一支从嘉兴府往北……”

幸时尖叫声脱口而出,“苏州府!”

“不错,苏州府很可能成为重灾区。”钱渊点了点苏州,抬头看向王忬,“虽然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实际上苏州府最为危险。”

“原因很简单,浙江多山,倭寇侵袭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难继续西进,但松江到苏州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一旦倭寇从松江登陆,往西沿吴淞河很容易攻入苏州府境内。”

“一旦苏州、嘉兴、松江连成一片,其他的不说,对杭州的压力就大了……而且还有运河!”幸时有点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倭寇四处流窜的苗头已经出现,现状和钱渊大半个月前说的一模一样。

王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的伸出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调兵北上……”

“理应如此。”钱渊郑重其事,“若无重兵名将,嘉兴府、松江府糜烂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苏州府……”

今天钱渊虽然另有居心,但这番话却是真情实意,他大致记得日后抗倭的几场大战,除了戚继光在台州,剩下的大都在苏州、松江境内,比如王江泾大捷就在苏州境内,究其原因还是倭寇将松江沿海作为主要的登陆点的缘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对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实是雪中送炭,虽然钱渊骨子里是个商人,但也不吝啬于这番话。

再说了,自个儿搬家,万一路上被倭寇给抢了,上哪儿哭去,如果提前调集重兵驻守嘉兴、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时苦笑道:“台州那边倭寇愈发猖獗……”

“台州知府谭子理,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兵法娴熟,智勇双全。”钱渊高声打断,“有他在,台州当不会有失。”

“谭伦谭子理……”王忬幽幽的叹了声,又抬头打量了钱渊一眼,最后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谁都瞒不了谁,台州本就是重灾区,王忬调集重兵过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会被朝廷某些人视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抢就抢呗,那就麻烦谭子理你再撑撑了。

钱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你谭伦后来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应该有两把刷子,没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

第二十七章 胡闹(上)

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

越想越是头痛,王忬轻叹一声,“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

幸时一愣,这是苏东坡填的一阙减字木兰花,后面是“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

“东翁……”幸时小声劝道:“如今浙江沿海处处烽火,松江府、苏州府日后也……”

“嗯?”

“倭寇来往无踪,东翁难道处处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驻浙江,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幸时行使一个幕僚的基本职能,“不如求去?”

将“不如归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挂冠归乡,后者只是换个位置以避祸。

王忬长叹一声,“难啊,难啊!”

幸时沉默片刻后说:“应天巡抚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摇摇头没说话,自从七年前夏言弃市,朝中严嵩得势,徐阶虽然入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彭黯虽然有足够的资历,但徐阶同党的身份,导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抚这个职务实在是难上加难。

一阵沉默后,王忬突然回头问:“钱渊今天来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幸时赶紧将张四维的事如数托出,“之前东翁亲临前线,所以扣押不敢释放,现在东翁回杭,钱渊心急了。”

王忬嘴角动了动,在厉行禁海,剿灭汪直之后,自己肯定不会再下死手,这时候杀掉明军中人脉甚广的张四维,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绝不会为钱渊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王忬挥挥衣袖,“胡闹!”

第二十八章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觉得冷,很冷,书房里有碳炉还冷,和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金宏。

在遭遇如此变故之后,金宏迅速冷静下来,但冷静的想了又想后,虽然已经是闰三月了,园里里的老树都开始抽新枝了,但他觉得,冬天还没过去,而且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能够二十年间白手起家成为东南重贾,金宏本人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敏锐的眼光和精准的分析判断水准,虽然昨天在和钱渊的交谈中心神失措一败涂地,但第二天他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长子死于倭寇之手?

金宏绝不相信这个说法,他可以确定长子在钱渊手中,那个观音像就是明证,倭寇杀人无非是为了财,世上有杀了人不搜身的倭寇吗?

但是人呢?

自己年前报丧,于是钱家子领了一帮人穿着丧服上门!

自己几个月前拿着一张假借条骗银子,钱家子就敢随手写张借条吞下这宅子!

金宏心里明了,这是个以牙还牙,以直报怨的人!

所以钱家父子死在倭寇手上,所以自己的长子也会死在倭寇手上,金宏对其生还并不抱有希望。

转头看了看身边这套红木家具,金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些年他私下弄了不少好东西,虽然大都孝敬张四维了,但也留下了不少,如这套红木家具据说就是倭寇从嘉兴一个致仕进士家里掠来的。

再转头看看守在园子里的钱家仆役,金宏绝望的叹了口气,昨晚他一共尝试了三次,一次走后门,一次翻墙,一次拿钱贿赂,两次是带着妻儿,最后一次只希望送出幼子……但全被堵了回来。

金宏很不确定钱渊能不能说到做到……他已经将昨天那番对话想了又想,他很怀疑钱渊会不会放过自己一马,虽然对方一再强调会劝说巡抚衙门不将金家列入儆猴的那群鸡中……

真希望这是个君子。

突然间,金宏浑身一僵。

昨天钱渊是如何劝说自己的……金家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还剩一个儿子,金叔你不考虑考虑日后香火传承吗?

金宏痛苦的揪了把头发,答应放过金家一马和金家香火传承,这是两件事,后者只需要留下一个儿子……

看了眼手里的头发,金宏转头木木的盯着窗外,他有点后悔,但后悔的并不是对钱家父子动手,金家能这么快发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种事,他后悔的是看错了钱渊。

将一只白额吊睛猛虎看做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眼睛更瞎的吗?

……

明面上,明朝的等级是士农工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为什么有一个明军把总撑腰的商贾就敢对有一个两榜进士兄弟的钱锐父子对手?

原因只有一个字。

“钱”。

从钱渊来到杭州的第一天起,前世投身商业大潮的他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从管仲至今千余年,商业这一被无数朝代的掌控者所鄙夷的行业在东南沿海开出了千余年最为璀璨的花朵。

虽然这朵花不够漂亮,还有些丑陋,甚至带刺的花枝下的土壤渗着星星点点的鲜血……

但在钱渊看来,这是他最期盼看到的一幕。

作为一个业余历史爱好者,钱渊不认为明朝还有什么挽救的必要,从根本上来说,明朝的灭亡是有其必然性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掌权者永远无法根除土地兼并。

在后人看来,商业大潮是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可惜明朝的掌权者对此熟视无睹。

但历史的走向永远不会被个人或一批人的意志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使几次禁海,即使有倭寇作乱,但东南沿海的商业气氛只会越来越浓厚,事实上大规模的海贸一直持续到清朝前期,之后闭关锁国百年……再之后就被西方铁甲巨舰上的大炮轰开了大门。

在如今这种氛围中,东南沿海几乎所有人对于金钱都有着这个时代其他地区人所难以想象的的渴望、崇拜。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做。

就是在这种意志下,浙江地方政府默认了汪直在沥港行商,而百姓争先恐后的将子女送入船队,无数商人蜂拥而至。

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冒绞首的危险……在明朝做进出口,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都够不上最低水平!

所以,在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钱渊在宁波见到了无数如丧考妣的人……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他们来说,老子娘死了都没这么悲伤!

所以,在一个有手段,有背景,又有资格撬动海商、官府两方面资源的张四维看来,钱渊的那位徽州通判的叔父才配得上区区二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句老话。

在东南沿海这些商人看来,应该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弄出那个秘方是为了钱,钱锐父子之死是因为钱,金宏即将而来的悲惨命运是因为钱,而为了钱发愁的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正在巡抚衙门中发愁的王忬和幸时。

作为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的一方大员,王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军务上,毕竟目前形势就像那个松江秀才所描述的那样,大量无人管束的倭寇在东南沿海出没,四处上岸劫掠百姓。

而且大批倭寇也的确是分成两路,一路南下去找对倭寇一直没什么办法的台州的麻烦,另一路去劫掠富庶的嘉兴府。

但在白天送出公文,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汤克宽南下之后,王忬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脱身这件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

王忬也算看清楚了,自己不管手段温和还是酷烈,浙江全省都不欢迎自己,至今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系僵硬就是例子。

而且王忬同时也看出了问题,就像幕僚幸时所说的那样,明军攻下沥港之后,倭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销声匿迹,反而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趋势,狼土兵不能留驻,自己四处救火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在这种情况下,世人眼中敢于任事的王忬骨子里软弱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就如钱渊说猜测的那样,他想溜了。

但这件事的操作难度非常非常大,所以王忬非常非常需要……一些公关费用。

原因也很简单,两任浙江巡抚都是皇帝钦点的,这件事上能对嘉靖施加影响的人只有三个,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以及兵部尚书聂豹。

去找徐阶帮忙?

这个选项第一时间被王忬排除,要知道如今朝中正斗的如火如荼,这时候去找徐阶……那就等于是站在严嵩的对立面。

王忬可不傻,万一被严嵩盯上,徐阶那厮……可是属乌龟的,自家儿子王世贞那位至交好友杨淑山至今还在牢中,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正儿八经的老师可从来不闻不问。

第二个被排除的是兵部尚书聂豹,原因很简单,首先这个人不吃请不收礼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还是徐阶的老师,同为王学门人。

没办法,只能找严嵩了,想让严嵩帮忙有两个办法,第一是不要脸入严党,比如拜了严嵩做干爹的鄢懋卿、赵文华……可惜王忬是要脸的。

第二就是拿银子开路了。

空出个地方大员的位置,还能赚一笔钱,严嵩……至少严世蕃是肯做这笔生意的,而且这位小阁老这方面的声誉还算不错,说到说到,童叟无欺!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独眼龙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王忬需要的公关费用也不是一般的多。

第二十九章 聚宝盆

浙江巡抚一职是嘉靖二十六年初设,第一任巡抚是朱纨,其于嘉靖二十八年因为闽人弹劾愤而自杀,这个职位也就此罢设,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复设。

算算期间有三年多时间巡抚衙门是空荡荡的,甚至在嘉靖三十一年末差点被当时的都指挥衙门抢走。

王忬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到任之后一度为人手发愁,虽然手下有诸多幕僚,但还是不得不从地方上抽调了一批人数不少的小吏、文员,这也直接导致巡抚衙门内的人员来源非常复杂。

要不是在明军在宁波动手之后,王忬果断让不懂汉话的广西狼土兵把守辕门,只怕各种小道消息要漫天飞舞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各种流言蜚语在巡抚衙门内流传,什么狼土兵因为这一战没什么太大收获所以在绍兴城外狠狠抢了一把,什么一位致仕的前吏部员外郎被烧死在了沥港,什么历行海禁后宁波城内大乱……

作为幕僚头领,幸时对其保持一定的关注但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听说负责钱粮的梁师爷有意一个扬州瘦马为止。

扬州瘦马的名气是不需要过多词汇描绘的,但不管是擅长诗文,兼以琴棋书画的第一品,还是打双陆、抹骨牌兼能算账管事的第二品,又或者专以烹饪、女红逢迎的第三品,价格之高昂绝不是一个师爷能承受得起的。

更别说幸时非常清楚,这位出身徽州的梁师爷吝啬到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几位同僚相处这位是从来不肯掏钱的。

莫不是这厮在钱粮上做了什么手脚……幸时心里有点揣揣不安,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

没想到这位长随双目圆瞪,“幸先生,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关在后院的那个把总啊!”长随手舞足蹈的说:“据说他家里有聚宝盆呢!”

“把总……”幸时一个激灵,“张四维?!”

“对对对,就是他,乖乖,都说当年沈万三的聚宝盆落到他手上了!”长随做神秘状低声道:“据说这厮手上有好几百万两银子呢!”

幸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倒是没被这虚张声势的几百万两银子吓到,而是被钱渊吓着了……这厮果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真够毒的啊!

也真够肆无忌惮的啊!

“那聚宝盆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听说用起来还挺繁琐……”

“张四维命真好啊,难怪一直做把总不肯升迁呢,这是怕招祸啊!”

“不过……嘿嘿,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幸先生您看……上头吃肉,梁师爷喝汤,小的也能捡两块骨头吧?”

幸时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从哪儿听说的?”

长随一愣,“好几天了……前院的张管事,管马的刘三,梁师爷都隐隐提到过……”

幸时一直没落下的毛笔砰一声落在笔架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吓得长随闭上嘴巴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老人中谁不知道这位幸先生最得巡抚信任,又在山东辣手处置过几个吃相难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幸时的脸庞有些扭曲,内心深处迸发出对钱渊的怒气,难道你就想用这种流言蜚语的小手段让巡抚处置张四维?

你钱家人死了,我也暗示许诺金家由你处置,难道非要闹这么一出?

如果不能如你的愿,是不是要扰的巡抚衙门人心不宁?

幸时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发现是冷茶,一旁的长随赶紧要去换茶,却听见幸时吩咐,“备轿,出去一趟。”

但巡抚衙门口的幸时还没来得及上轿,对面一个面色有些稚嫩的少年疾步走来,“辛先生,我家公子在前面的茶楼。”

正掀轿帘的幸时浑身一僵,他认得出这是钱渊身边的书童李四,难道钱渊算到自己会去找他?

但随即幸时又松了口气,至少那个松江秀才没打算直接捅到王忬面前去,还打算和自己商量商量。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幸时面色复杂的站在茶楼口看着对自己长揖行礼的青年,半响后才低声问:“等了很久了吧?”

“幸先生说的是。”钱渊脸上挂着幸时熟悉的腼腆笑容,“至少三个时辰了,为此都误了午饭,这茶楼只有点心……不过味道也不错,幸先生请。”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钱渊挥手将仆役赶出去,亲自斟茶,“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明天一早,张四维等人就会被释放。”幸时冷然道:“你觉得你玩的那点把戏有什么意义?”

刚刚坐下来幸时就单刀直入,别跟我说不是你捣的鬼,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找张四维的麻烦?

“明天一早……”钱渊撇撇嘴压根就没否认,“至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

“我不会去劝说中丞大人的,巡抚衙门内的确人心思动,但无碍大局。”幸时哼了声,“还聚宝盆!”

幸时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指向了钱渊散播流言蜚语用心最险恶的那个点,不仅仅是巡抚衙门上下人心思动。

最关键的地方是,张四维这个据说身家不菲的把总被软禁在巡抚衙门大半个月,一旦轻松脱身……在流言蜚语的影响下,别人自然是认为张四维花了钱打通了王忬甚至幸时。

你浙江巡抚大,我们认了,你幸时是最得重用的幕僚,我们也认了。

但不能你们将锅都端走,一点汤都不给我们留吧!

到那时候,别说那些被征兆来的小吏、杂役,就是王忬手下的幕僚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现在正是剿倭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张四维于军心不利……”幸时叹了口气,“中丞大人的性子你不太了解……”

幸时这番话隐隐在指责钱渊布局强行迫使王忬对张四维下手。

“哈哈哈……”钱渊用一阵长笑打断了对方的套话,“先生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幸时眉头一挑,“别说那些流言不是你指使的……钱公子别让我小看了。”

“不不不,这点我认了,我说的误会是……聚宝盆!”

“世上真的有聚宝盆?”幸时冷笑两声,“就算有也埋在聚宝门下了。”

民间传说中,明处朱元璋修建南京城墙多次地陷,后来征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地下才得以成功,那城门就被命名为“聚宝门”。

钱渊连连摇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聚宝盆,幸先生知道沈万三凭什么富甲天下吗?”

没等幸时回答,钱渊直接说出了答案,“海贸。”

幸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的眼睛都直了,不大的雅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紧接着的是隐不可闻的吞咽声。

沈万三凭着海贸富甲天下,而张四维被公认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难道……

幸时激动起来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要知道现在东翁正是缺钱的时候!

对面的钱渊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就算王忬要打通关节逃离火山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他是不知道人家严世蕃胃口有多大!

“钱公子!”幸时兴奋的一把抓住钱渊的手,“确定吗?有多少?要不直接去找张四维……”

“不用那么麻烦。”钱渊用力挣脱,右手隐蔽的在袍子上擦了擦,才从内袋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幸时眼尖的看见了钱渊的小动作,虽然现在各种事充斥心头,也忍不住心里酸的很。

人家是松江案首,考个进士真心不算难,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秀才。

人家青春年少,自己脸上都沟壑纵横了。

人家还英俊潇洒,自己尖嘴猴腮……

但等幸时打开那封信,这些念头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木木的看完纸上的清单,再木木的看向钱渊,张口欲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钱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明军把总居然能积累如此财富,恐怕顶的上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也就被抄家的严嵩、致仕的徐阶可堪比拟。

第三十章 胡闹(下)

还是那间书房,王忬盯着桌案前这个青年的眼神既复杂又纠结,他觉得自己可以像史书中无数先知一样指着这家伙说一句,“此子大有前途”。

怎么可能没前途,松江府的少年才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还是府试案首,如果没有意外,一个举人功名是跑不了的,进士功名也正常。

心思缜密、精于谋划,几番进言都言之有物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其眼光的精准。

更关键的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青年,居然能拒绝如此大的一笔财富,不贪不占而将其化作射向敌人的毒箭,王忬并不认为张四维明日安然离开后,钱渊就没办法对付他。

有敲门砖,有心机手段,又有舍得的胸襟气魄,这样的人才……王忬想起和钱渊同岁的次子王世懋,那还是个乖乖生,吃饭穿衣少了丫鬟伺候都会发牢骚……

一旁的幸时将钱渊递来的那两张供词细细看了遍,在心里盘算对方突然将这么一大笔财源双手相赠,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东翁有意离去的企图。

“砰砰。”

敲门声响起,幸时出门片刻后回来,又瞄了眼钱渊,才对王忬点点头,双手将两张供词递了过去。

钱渊安静的站在那,他知道这是去核实金宏口供,对此他并不担心……那位才一岁多的金嘉颖已经被张三接了出来。

大致浏览了一遍,王忬双眉紧皱,突然拍案而起,“身为明军把总,居然伙同倭寇杀人劫财,此僚猖狂,目无法度!”

顿了顿王忬加重语气,一挥衣袖道:“胡闹!”

话刚出口王忬就觉得一阵脸热,偷眼瞄了瞄,幸时也是一脸讪讪。

两个人同时想起,就在昨天,王忬也对此事说了一句“胡闹”。

同一句话对同一件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向。

幸时咳嗽两声,拱手道:“所幸大人将其扣押,否则逃之夭夭,钱公子要报此血海深仇只怕无望。”

“正是如此。”钱渊作揖道:“恳请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讨回这个公道。”

“哎,贤侄请起。”王忬抬手挽起钱渊,“此事宜快不宜迟,张四维还在被扣押中,我先下令封了张家。”

钱渊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下,特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抄家,银子拿到手再说其他的。

“对了,查封张家,说不定和张四维合流的歹人会鱼死网破。”幸时小心翼翼提议道:“钱公子今晚还是留宿的好。”

钱渊微微笑着,就是笑容有点僵,特么这是想等查抄结果吧,如果没那么多银子,王忬八成会把自己摆成十八般模样……还好自己已经让人去大致核实过了,数量也打了个折扣。

看王忬点头,幸时又提议道:“这件事需要公开审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同时被扣押的还有五人……东翁,是巡抚衙门这边还是交于杭州府推官或者按察使司?”

“涉及金家……按察使司比较合适,但张四维是个把总。”王忬捋须道:“还是这边处理吧,交付按察使司和杭州知府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幸时了然点头,东翁这是要把这块肉整个儿吞进肚,巡抚衙门上上下下还能捞到点汤喝,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杭州知府就没分润的可能了……也是,那位小阁老的胃口是出了名的大。

“等着吧,来来,钱公子,喝茶喝茶。”幸时端起茶盏笑道:“此事公开,钱公子名声必定响彻东南。”

“为父兄报仇,亲身犯险,智勇双全。”王忬也饶有兴致的说:“放到两汉,一个孝廉是跑不了的。”

钱渊打个哈哈,连连摇头推辞,心里却在mmp,什么先派人去封了张家……压根都没交代出去,得,八成那边都已经动手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钱渊和王忬倒还坐得住,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聊起陈年旧事。

王忬赞松江人杰地灵,当年的状元公钱福诗文双绝堪称大家,性情直率,无拘无束……特么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苏州府和松江府接壤,而且曾祖钱福还长期在苏州,这厮会不知道钱福有多讨人厌?

钱渊也赞太仓物宝天华,王世贞日后必定执掌大明文坛数十载……对于希望子承父业的王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话,毕竟大明百余年,能在文坛和政坛同时取得极高成就的也就李东阳一人。

接下来王忬只能赞钱渊的二叔钱铮,称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铮铮如铁。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在朝中援引大臣希望上书减免死刑,但最终附和上书的只有钱铮一人,他也因此被贬谪出京,后来辞官归乡但声望愈盛。

提及长辈,钱渊也只能点头称是,转而聊起几年前的庚戌之乱,当时俺答进犯古北口,时任御史巡按顺天的王忬疾驰御之,这也是王忬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两个人相互恭维,同时暗藏机锋,倒是聊得挺投机的,但坐在钱渊对面的幸时却有点坐不住了,时不时转头去看窗外。

王忬微微摇头,幸时虽然心思机巧,处理公文井井有条,但不够稳重,也不想想钱渊有什么理由来骗自己,你看看那钱家子坐的如此稳当,还不清楚吗?

就在这时候,一阵小小喧闹声传来,王忬和钱渊对视一眼都住了嘴,而幸时一个箭步窜过去拉开门。

一个仆役拿着一副画卷迟疑入门,“幸先生,那边让我送过来的……”

“这是……”幸时眨眨眼接过画卷,挥手让仆役退下,转头看了眼王忬和钱渊。

“没想到那厮还附庸风雅。”王忬摇摇头,“一介匹夫还能收藏什么好东西。”

钱渊咳嗽两声,“世叔,小侄坐的身子都木了,去院子里转转。”

“哈哈,没必要。”王忬笑道:“当年鹤滩公精于鉴赏,不知道贤侄学了几成,一起来看看吧。”

等王忬站定,钱渊和幸时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展开,刚露了个头,王忬就咦了一声,接着钱渊也瞳孔微缩,手下一缓。

“清明上河图!”钱渊脱口而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幸时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个秀才,自然听说过这幅画的分量,也忍不住顿住转头看向王忬,眼里惊疑不定。

《清明上河图》可能是钱渊最为熟悉的一幅古画了,不说其名气之大,不说后世的中国馆中的动态图,各种文化场所、甚至有些高档餐馆都会使用《清明上河图》中的部分图案。

城外的毛驴、小河、舢板,还有那几个鸦雀窝,接亲娶妻的队伍,城门口争吵不休的税吏和商贩……

汴河上的木质拱桥上,观赏风景的游人,无所事事的闲人……

街市中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都历历在目……

等整幅画卷全都展开后,钱渊的手在颤抖,这幅《清明上河图》和前世不一样,他指着画卷的最前端,口齿不清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王忬瞥了眼随口道:“宋徽宗的题字,恩,还有印记……西涯公跋文里提到了。”

钱渊舔了舔嘴唇,伸长脖子定睛看去,李东阳还真提到,那是宋徽宗的题字和双龙小印,这是后世《清明上河图》缺失的那一部分。

钱渊远远看了眼幸时,两个人相距大概五米多,他想去那头看看,后世很多专家分析原版的《清明上河图》是一直画到金明池的……

但王忬还在慢慢踱步欣赏,甚至幸时和钱渊手抖一抖都要招致不满。

这么长的画卷能传承下去真不容易,钱渊刚在心里感慨了句,瞄向王忬的眼神突然变的诡异起来。

如果没记错,明朝野史,士人笔记中都曾经提到过,严嵩曾经向王忬索要《清明上河图》,后者只送出了一副摹本,严嵩大怒,为此王忬为严嵩陷害最终被斩于西市。

啧啧,原来如此啊!

第三十一章 清明上河图

长时间举着五米多长的画卷,年轻的钱渊倒是无所谓,但年近五旬的幸时挺不住了,不过救星很快出现了。

王忬从太仓老家带来的心腹家仆满脸喜色的低声禀报,并呈上一本厚厚的账本,幸时趁机和钱渊将《清明上河图》收拢起来,后者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书房。

漫步走到外面偏厅外的院子里,仰头看看满天星斗,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真是好险好险啊!

其实钱渊很理解张四维,也知道这位明军把总为什么不愿意升迁。

但是张四维太过于重视钱财在东南沿海的作用,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东南沿海也不过是大明一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掌权者从来都是那些手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所以,和海商关系紧密的张四维被扣押。

不过,很明显,张四维并不是个傻瓜。

“噗呲!”钱渊忍不住乐了。

钱渊不能肯定在原本的历史中,张四维有没有被扣押。

但身为和海商关系密切的明军中层将领,其必定被另眼相看。

但钱渊可以确定张四维应该逃过了这一劫,而且很可能用的就是后头书房里的那副《清明上河图》,呃,或许还加上了大批银两?

但这一次,张四维还没来得及出手,钱渊就递了梯子上去,王忬也很自然的顺着梯子往上爬,将所有的所有揽入怀中,还顺带一脚把张四维踹下去。

“心情不错?”幸时双手拢在袖里慢慢走近,摇头晃脑道:“我还以为你会心疼呢。”

“心疼?”钱渊哈哈一笑,“那副《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自然只有中丞大人才有资格……”

“嘿嘿,到我手里……德不配位嘛!哈哈哈……”

幸时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年,总觉得这笑意中掺杂着丝丝诡异。

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钱渊虽然了解的不够细致,但他很清楚,这国宝级别的画卷在历史上流传最诡异的一段时间就是明朝中期。

明人笔记都曾记载《清明上河图》是严嵩从王忬手里搜刮来的,这个说法很难说真假,但有一点是真的,后来严嵩被抄家,这幅《清明上河图》流入大内,冯保还曾在上面题跋。

钱渊饶有兴致的想,严嵩是嘉靖四十年左右倒台的,还有八年时间,这幅《清明上河图》到底是怎么流到严嵩手里的呢?

会不会就是这次……历史上的张四维为了脱身将这幅画送给了王忬,后者为了脱身送给了严嵩……但明人笔记记载那副画是假的,严嵩为此构陷王忬。

不过,收藏这幅画真心不是什么好兆头,王忬、严嵩、冯保,啧啧,好点的如冯保失势病死,像王忬被弃市都不算最糟的,严嵩可是晚年沦落到上街讨饭的。

“怎么样?”钱渊收起笑容朝书房方向努努嘴,“我不想知道的太清楚,只想知道中丞大人心情如何?”

“口口声声称你贤侄,还把我赶出来陪你,生怕冷落了你。”幸时翻了个白眼,“对了,大人让我去问问……据说这幅画应该是在昆山顾家。”

“昆山顾家?”

幸时详细介绍道:“恩,弘治年间归内阁首辅徐傅,后来赠与西涯公,之后辗转落入嘉靖初年的兵部尚书陆完手里,再之后陆完后人售于弘治十八年状元昆山顾鼎臣。”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是不是那位修昆山城的未斋公?”

“对,就是他,当年夏言在内阁一言九鼎,未斋公虽然入阁但无实权,所以很早就致仕归乡。”幸时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继续说:“嘉靖十九年未斋公过世……没想到这幅画落到了张四维手里。”

“不会是假的吧?”钱渊随口问,视线落在后院树梢后的那排房子上,周围隐隐可见有兵丁把守。

“不会,中丞大人精于鉴赏,而且除了顾鼎臣之后,其他传承、跋记都很清晰。”幸时忍不住羡慕嫉妒,“钱公子这次可是立下大功了!”

“各取所需而已。”钱渊停下脚步做侧耳倾听状,里面似乎有响动。

“这倒也是。”幸时点点头,他虽然羡慕嫉妒,但并不恨,他知道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不会走同一条路……人家说不准哪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一声爆喝,“我要见中丞大人!”

“我要见幸师爷!”

“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钱渊低低笑了几声,里面张四维发飙发的有理,虽然被扣押,但待遇一直还算不错,今晚突然多了些兵丁看守,张四维自然察觉到了危险。

“一起进?”

“幸先生先请。”钱渊摇摇头,“我怕张把总看到我……把持不住啊。”

看幸时迈步进了门,钱渊就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一边侧耳试图听听,一边打量着守在门外的兵丁,,心里却在想……如果不是有杀父杀兄之仇,自己还真想和张四维交个朋友。

大约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一万两黄金,还有几十万没出手的货物,设置在各府的几十间铺子,二十多间大小房产,对了,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厮敛财能力堪称一流,要知道朝廷一年下来财政收入也就两三百万两白银而已。

总得算起来估摸不会比严嵩、严世蕃少太多,可惜这厮名气不大,不然也能编个《天水冰山录》什么的。

倒是田产不多,也就百来顷。

作为一个和海商关系很深的明朝官员,张四维虽然有着保留大量现银的传统观念,但可以看得出来其并没有将目光只放在田产上,当然了,这也和张四维军户出身,没有功名无法避税有不小的关系。

这时候,房内突然放大的声音惊醒了还在想心事的钱渊,他忍笑继续往下听。

“真的是重宝!”

这是张四维在苦苦哀求。

“砰!”

呃,这是跪下了?

“幸师爷帮我传个话,五千两白银立即双手奉上!”

钱渊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这么小气……钱渊也不想想,人家张四维敢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吗?那人家还不连皮带骨头把他吞了。

这个念头也在房内的幸时脑子里盘旋,如果没有冒出个钱渊……幸时倒是有兴趣做这笔生意的,可惜现在……连皮带骨头都已经被东翁一口吞下了,你张四维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啦。

“砰砰砰!”

磕头声听得外面的钱渊都呲牙咧嘴,这厮也不怕脑震荡啊!

额头红肿的张四维抬起头,咬着牙正要说话,但幸时已经抢在前面了,“张把总,你说的重宝……是《清明上河图》吧?”

钱渊竖起耳朵,但房里一片沉默,只隐隐听见上下牙齿打架发出的咔咔声。

第三十二章 一齐去死

幸时怜悯的看着硬挺挺跪在面前的张四维,后者似乎想求证什么,但抖动的嘴唇最后没说出任何话。

作为一个年过四旬,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久的老油子,张四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人家能问到自己最为隐秘的《清明上河图》,自个家恐怕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

这些年来,张四维有过机会升迁,但他不敢,一方面是看到卢镗、汤克宽等武将入狱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是私底下的生意无法摆到台面上。

所以,张四维很早就有了种种布置,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或许还有机会……

这样的想法结束于张四维看见那个懒散推门而入的青年,他打着哈欠还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跪在那的张四维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剧变,似乎膝盖骨一下子不翼而飞,整个人登时瘫倒。

对此钱渊并不意外,趋利避害、喜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在上刑场时都会屎尿齐流。

“有点意外,对吧?”

虽然很累,还有点饿,有点困,但钱渊兴致很高,毕竟经过几个月的谋划,经历种种意外变故,事情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结束。

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

“张家被抄了,当然这你已经知道。”钱渊捋起衣衫下摆,蹲下来平静的说:“你不知道的是……你在杭州城的四处宅子都被抄,老家宁波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张四维垂下的头猛地抬起,吓得幸时往后连退三步,但蹲在那的钱渊岿然不动,只笑吟吟的点头。

“恩,你猜的对。”钱渊继续说:“你那外宅留下的儿子也……现在明白了?”

“金宏……”张四维低低吼了声。

金宏是几年前投入张四维门下,他为张家打理各种生意,各地商铺的存银、送入张家地窖的影子他最清楚,甚至那些一个就重千两的西瓜银就是金宏名下的作坊打造的。

能知道自己所有退路的只有金宏,那个私生子原本是准备收进家放在金宏女儿名下的。

“金宏,金宏!”

声音越来越低,但也越来越怨毒……张四维早就猜得到金宏已经背叛自己,但没想到金宏做的这么绝。

下面是千米的深谷,脚底踩着的是只能承受一个人重量的细细藤线,被一脚踹下去的那个人不会去痛恨是谁将自己丢到这根藤线上,他只会去恨那个将自己一脚踹下去的同伴。

钱渊满意的看着这一幕,将准备好的那两张供词递过去,“张把总识字吧?”

冷眼旁观的幸时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完全清楚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松江秀才到底想干什么了。

定睛看了片刻后,眼神涣散的张四维狠狠一个头磕在钱渊面前,“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钱渊勾起嘴角好奇的问:“那是谁?”

“是金宏……还有他儿子金立群,是他们干的!”张四维语无伦次的说:“是他们找我要联络……”

“联络倭寇?”

“对,对对!”张四维连连点头,“也是金宏发现那份秘方,后来酒席上灌醉套出的话……”

钱渊直起身捶捶有点酸的膝盖,随口说:“各执一词,无凭无据啊。”

四处看了看,钱渊给自个儿倒了杯冷茶,“不过好歹是金宏首告,他和长子金立群都写下了口供……中丞大人都看过了,对了,幸先生,大人怎么说来的?”

幸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厮还真有兴致,不就是下午跟你说了句……大人说你这是胡闹嘛。

“其实张把总行事果决令人佩服。”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提前一天将那副《清明上河图》送出手,然后花费重金四处打点,再提刀领军杀上几伙倭寇,八成这事儿就翻不来了。”

眼角余光瞥了眼幸时,钱渊加重语气强调道:“事先我可不知道《清明上河图》在你手上。”

张四维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被扣押后他也曾经想过直接将《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送出手,但问题在于消息闭塞的他并不清楚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幸时曾经和张四维谈过,通告了沥港化为一片焦土,汪直东窜海上,残余倭寇四处劫掠……言下之意就是,你得戴罪立功啊,甚至幸时都点出了张四维日后的上司,和海商也颇有默契的海道副使李文时。

所以张四维放下心了,他准备出来之后看局面再打点打点。

但今日黄昏后,张四维发现门口增派了看守的兵丁,他知道肯定发生了变故,这才急匆匆的要求见巡抚或幸时一面……可惜《清明上河图》的所有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张四维痛苦的揪了把头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幸时微微摇头,在他看来,在钱渊将金家握在手里的时候,张四维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

在沥港被毁,汪直仅以身免,倭寇还在四处劫掠的时候,家财万贯的张四维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大肥羊……就如童子提金过市,想不惹人觊觎都不可能。

“都想明白了?”钱渊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说:“明军把总张四维目无法度,勾结倭寇谋财害命……幸先生,应该怎么判?”

“家产充公,其人和家眷……”幸时犹豫了下,“不太好说。”

“如果判个弃市还得去京城刑部复核,到时候说不定大理寺、锦衣卫都会掺和进来。”钱渊撇撇嘴,“还是判充军流放的好。”

你真是闲的没事干,没话说了……幸时叹了口气,起身道:“既然都问清楚了,那就回吧,都快子时了。”

“好吧,幸先生是大忙人……恩,我也困了。”钱渊斜着眼慢慢说出今天最重要的那句话。

“金宏首告,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追究金家,这事儿中丞大人和幸先生也是知道的。”。

知道钱渊想干什么的幸时无奈的向看过来的张四维微微点头承认。

张四维目瞪口呆的看着幸时和钱渊出门,当他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时候,两个手按刀柄的兵丁将其堵在屋内。

当悬崖藤条上的张四维被踹下去的那一刻,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拉着那个出脚将自己踹下深渊的人一齐去死。

第三十三章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张四维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名气不小,至少那些士绅、世家心里都清楚,张四维和海商来往非常密切。

所以,当张家被抄的时候,杭州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已经有人高呼“苏州贼”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和第二任浙江巡抚王忬都是苏州人,前一位当年杀的人头滚滚,后一位看起来也要大开杀戒了。

接下来,海道副使李文时奉命进了巡抚衙门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前面两三年间,汪直得明军助力连续击败数支海商,明军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四维,而汪直于沥港重新开商,得到的就是海道副使李文时的默认。

在无数人的视线下,不多时李文时就离开巡抚衙门径直前往绍兴抗倭前线,很明显,王忬这是让其戴罪立功。

当然了,这些都和钱渊没干系,他没能力也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精力摆在面前宅院后的这片不大的田地上。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钱渊挠挠头有点苦恼……已经是春天了,但辣椒和向日葵的种子是这么直接种下去的吗?会不会要先泡泡温水?

请来的几个老农也都在议论纷纷,以前大家没见过这种子。

“回头如果倭寇消停点,你们俩都给我出去再找找!”钱渊不爽的瞪了眼蹲在田边的杨文和张三,“一个个的,都不给老子省心!”

明天就要启程回京的张居正也不爽的盯着这两货,本来今天还想来蹭一顿!

刚刚传入中国的辣椒是作为观赏植物的,但在穿越者钱渊手里……自然是美食佳肴,不仅仅是他自己,杨文、张三李四一帮人,就连张居正都习惯了。

结果是……等钱渊在巡抚衙门呆了三天后回到铺子,他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辣椒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之前留了点辣椒籽,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呃呃呃,嘎嘎……”

一阵稀奇古怪又口齿不清的嚷嚷声在不远处的院门口响起,跟在后面的李四将小家伙一把抱起,“再受了凉,少爷得扒了我的皮!”

张居正拿着葫芦瓢舀了瓢水洒在地上,随口问:“那是你亲戚?”

“哼!”钱渊不屑的冷笑道:“叔大兄不是已经旁敲侧击好几次,想问问金家幼子的下落吗?”

张居正一时语塞,干笑几声道:“金家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到……”

“明白,钱某人有自己的底线。”钱渊竖起脚尖在地上点出个小坑,“有的事不能做绝了。”

“这是正理。”张居正低声说:“几年前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但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夏家有一子寄托好友,但严分宜也没胆子动手。”

“是啊,一旦灭人满门……日后人人自危。”钱渊点点头,抢过葫芦瓢在手里甩了甩,“昨晚我去见了金宏。”

顿了顿,钱渊咧嘴一笑,森森白牙在阳光照射下无比耀眼,“他现在也都想通了,我答应了,让他留个丫鬟将他幼子养大成人。”

“想通了?”张居正啧啧两声,“可惜我明日启程,看不到这场好戏了。”

“狗咬狗一嘴毛,这算什么好戏?”钱渊摇摇头,“现在京城里倒是好戏连台,叔大兄此次入京还需小心谨慎呢。”

张居正长叹一声,“你上次说的那句……嘿嘿,如今倒是挺适用的。”

“哪一句?”钱渊呵呵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是啊。”张居正低低讥笑,“你觉得……华亭如何?”

“别说笑了。”钱渊面不改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

“去年我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狠狠打了一架,徐家的马车让我踹翻了,不过我也被一棍打晕,昏迷三日。”钱渊笑吟吟问:“华亭如何……不太清楚,不过那徐璠倒是和那独眼龙有相似之处。”

张居正摇摇头,“你知道大洲公吗?算了,不说这事了。”

大洲公……好像是赵贞吉吧,钱渊心里记住这个名字,但嘴上什么都不问,只笑着看向还在琢磨事儿的老农们。

而此刻的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夏言被杀,这几年朝中严嵩一手遮天,前年徐阶进位东阁大学士,今年初又晋柱国,位列另一位阁老吕本之前,仅次于内阁首辅严嵩……如今内阁一共才三人。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是如此的。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跳出来大骂严嵩的是赵贞吉,这是王学门人。

嘉靖三十年,弹劾严嵩的锦衣卫经历沈炼也是王学门人。

虽然心学中派系众多,但总的来说,朝中是以聂豹、徐阶为核心的,他们这一脉爬的最高嘛。

但结果呢,泰州学派的赵贞吉,浙中学派“越中十子”的沈炼都被当做弃子,前者被贬谪出京险些病死途中,后者被贬居塞外。

还不仅如此,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钱渊赴杭的路上,徐阶担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杨继盛上书弹劾严嵩,如今被下昭狱死活不知。

一个也就算了,两个三个跳出来……每个都或多或少和徐阶扯得上关系,刚彻底搞死夏言还没轻松几年的严嵩现在是发了狠,更何况人家徐阶越迁为次辅,天生就是首辅的对头。

在这种情况下回京,张居正心里实在是忐忑不安,这方面徐阶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

当年张居正就是怕成为弃子,才在徐阶、严嵩之间来回转圈,和两边关系都处的不错,到后来实在转不过去了就索性出了京。

没辙啊,实在是怕了啊,张居正和徐阶之间的师生情分不多,只是后者掌翰林院事教导身为庶吉士的前者而已,哪里能和杨继盛相提并论。

官场的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其中最接近师生本分的也就是国子监祭酒、司业、讲师和监生的关系了。

杨继盛都被忽悠得去弹劾严嵩……张居正曾经和钱渊聊起过这件新鲜出炉的大事,两个人都隐隐露出这样的心思,不管这是不是杨继盛自己想做的,他身后必定是有徐华亭的影子的。

当天晚上一边吃着钱渊精心烹制的送风宴,张居正一边在心里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次回京就是去做哑巴的!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不大的餐桌上满满当当,不过七八个盘子至少有一半都已经空荡荡了。

张居正抚着饱腹在自斟自饮之余忍不住瞪了眼一旁伺候的张三,后者毫不客气的回瞪了一眼,前天把最后两个辣椒下锅难道不是你怂恿的?

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来,钱渊擦擦手无语的将张三赶出去,坐下倒了杯茶,“叔大兄,这回算是清了吧?”

“哼!”张居正冷冷一笑,“说好是一个月的厨子,这几天你才下了几次厨?”

“真让个秀才给你当厨子,你倒是好意思。”钱渊笑眯眯的看起来不以为意。

倒是张居正有点尴尬,不管怎么说,秀才毕竟是有功名的,在这个时代下厨实在很罕见。

不过张居正的嘴皮子很溜,“贤弟你还没去试过乡试,到时候这手厨艺是能顶大用的,里面实在是难熬啊!”

“知道连中三元的商阁老吧?当年他就是练了一手好厨艺,才能……”

“噗嗤。”钱渊忍不住笑喷了,连连摆手道:“我自幼就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下厨,叔大兄不用介怀。”

张居正嘿嘿笑了笑,拾起筷子又吃了几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杭州事毕,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搬家。”钱渊简明扼要的将接下来的抗倭形势说了一遍,“松江、苏州必定是重灾区,我准备举家迁至杭州。”

“难怪盯上了金家那栋宅院。”张居正低低嘟囔了句,沉默半响后又问:“敢问贤弟志向?”

钱渊手托下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努努嘴,“你先说。”

很明显,张居正已经喝的半醉了,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现在更是滔滔不绝,从如今朝中政争说到东南倭乱,从大明财政匮乏一直说到宗室……

在钱渊的印象中,被誉为明朝第一政治家的张居正应该是个强硬如铁,不苟言笑的士大夫形象,顶多野史上说说其爬了龙床,收了西洋姬,最后死在海狗上。

但钱渊看到的是一个,废话特别多,嘴巴特别贪,大部分时候显得有点天真烂漫的青年,倒是没看出来其有纵意花丛的心思。

虽然张居正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比如他翻来覆去说的是天子被严嵩蒙蔽,而不像钱渊敢心里吐槽嘉靖本人,但其一腔报国的胸怀却令人敬仰。

钱渊忍不住联想起了很快就会在东南粉墨登场的胡宗宪,他们虽然都有着难以抹却的黑暗一面,但他们始终都向往着光明。

而他们的结局都说不上多好,“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宗宪还能一死百了,而张居正死后,张家女眷都被迫赤身裸体……

“张居正。”钱渊喃喃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突然收嘴的张居正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咧嘴一笑:“编修……翰林院里七老八十的编修多的是……”

张居正伸出食指“笔直”的指向钱渊左边,“看看你吧……父兄惨死,孤身赴杭,巧使妙计,报仇雪恨,简直可以写进书里!”

不像在王忬面前那样,这次钱渊没露出腼腆的笑容,而是点点头道:“这次运气不错,我也只是借势而为。”

“运气?怎么可能是运气!”

“借势而为?这才是能耐!”

“所以,你以后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七岁少年郎……人家称我神童……你才是神童。”张居正晃晃脑袋又倒了杯酒,“我在北京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我们要匡扶社稷,我们要……”

“且慢!”

张居正一愣后洒笑道:“松江府的案首……不敢说一甲进士,金榜题名是应有之义。”

的确是松江府案首,但特么那不是我考的……钱渊抹了把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听说过徐青藤吗?”

“徐渭?”张居正眨眨眼,“知道,他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

“你知道他赴乡试多少次了?”

“不知道。”

钱渊伸手比了个四,“已经四次了,去年他得大宗师赏识,但还是未能中举。”

事实上,徐渭这个倒霉的,一生八次乡试落榜。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嗤之以鼻,“八股文讲究规矩,而徐文长文才飞扬,你有那么强的文才吗?”

钱渊张张嘴巴无言以对,特么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没话反驳……徐渭中不了举还真有这方面原因。

好吧,我没文才,所以才有可能中举。

睁开朦胧的醉眼,张居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已经很熟悉,但实则很陌生的少年郎,对方似乎对那些士子天生就应该承担的重义没有任何兴趣。

呃,这个时代的人在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世界观、人生观就被塑造成型,虽然在之后有着种种区别,但在最初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

而钱渊……人家是穿越者,讲究的是成本效益,讲究的是享受人生。

叹了口气,钱渊小心翼翼的问:“之前你问……我有何志向?”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瞪过来。

“保得家宅平安,然后多看看,多逛逛。”钱渊像被挤牙膏似的的慢慢说:“以后写几本游记、杂记之类的书。”

“看什么?去哪儿逛?”

“也不能这么说。”钱渊情不自禁的舔舔嘴唇,“比如扬州瘦马,大同胭脂……”

张居正暗暗咬牙,特么这么年轻就是个色鬼!

扬州瘦马不用多说了,大同的美女也相当有名气……相比较而言,钱渊对大长腿更感兴趣。

“总不能只……”张居正吸了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少年纵意花丛,寿岁不长啊。”

“当然不会!”钱渊饶有兴致的将这半年心心相念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据说俞大猷武艺高超,去踢过少林寺的场子……呃,就是上门挑衅!”

“徐文长也蛮有意思,我准备去求几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那就是无价之宝呢!”

“我喜欢升奄公填的那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听着,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没听过,至于杨慎,也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越说兴致越高,钱渊差点错口说出想去旁观旁观戚家军……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张居正越听心情越是糟糕,他很清楚,虽然三年一次会试,一次上榜两三百人,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不会出仕,或者出仕几年就会归乡退隐。

而留下来的人,又有一半以上都是那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真正有城府,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极少极少。

在张居正看来,钱渊毫无疑问是那种有手段,有能力的,而且又年轻,一旦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是朝中的中坚力量。

可偏偏这位一心想着风花雪夜……真是气死个人!

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张居正霍然起身,“刚才你说想看看《永乐大典》?”

“是啊,当年明成祖令道衍和解缙编纂《永乐大典》,啧啧,历时六年,据说分装一万多册!”钱渊兴致勃勃,《永乐大典》后世散落无踪,全世界加起来也就几百册而已。

张居正笑了,“真的想看?”

“当然!”钱渊惊喜问道:“你有办法?”

“没有。”张居正顿了顿才悠然道:“世间只有一部《永乐大典》,没有副本,如今这套书藏于文渊阁。”

“文渊阁?”

“朝中大学士有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张居正详加解释道:“以文渊阁命名大学士,你懂了?”

钱渊张着嘴巴,“也就是说……”

“中了进士都不够,被选为庶吉士或者入了翰林才有资格去翻翻那本《永乐大典》!”

第三十五章 送别

自从沥港覆灭,汪直东窜,整个浙江省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中。

说起来朝廷大军剿灭倭寇,驱逐不法商贩,但除了那些曾有亲人死在倭寇手上的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有着失落、沮丧的心情。

这种情绪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衙门中,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个不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些隐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斩断。

不过有一个衙门是例外。

巡抚衙门上下喜气洋洋,上至巡抚幕府的幕僚师爷,下至马房的马夫,每个人都得了赏,甚至现在门房对门包的标准都变得苛刻起来。

“还算不错。”来到杭州大半年始终觉得不适应的王世懋虽然神色淡淡,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一边把玩手上的碧绿色小砚一边问:“温润凝莹,虽然是仿品,但也颇为贵重……父亲真的给我用?”

“哈哈,贵重与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时笑吟吟的点评道:“此砚呵气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顺顺利利一举登科,父子三进士,可谓佳话。”

王世懋是知道内情的,感慨道:“没想到那个把总手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儿?”

幸时迟疑片刻后才低声说:“据说……呃,是钱家子前日提过一句,好像被严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这块砚台仿造的是北宋苏轼那块大名鼎鼎的天砚,这样极具名气可传史册的文玩向来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严嵩收藏了天砚,这种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钱渊是怎么知道的?

呃,现在那本《天水冰山录》还没问世嘛。

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带着佩服的口吻说起了钱渊,“真是话本中的人物啊,一个多月之前我还真以为他要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了,没想到……”

幸时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没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从父亲那知晓钱渊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为父兄复仇,让和海商牵涉极深的张四维和杭州城内说得出来的重贾金宏家破人亡,这让自视甚高但相对单纯的王世懋很佩服那个同龄人。

“大兄回京前曾经提过,钱家子不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王世懋啧啧赞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刘先生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应。”

刘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仓王家还是姻亲,刚刚携带王忬的书信以及大量财物启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顺利从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跳出来主要就要看刘涵此行成功与否。

幸时犹豫片刻后才说:“大公子临行前让你和钱家子相交……”

“的确值得相交。”王世懋用力点头,“对了,等杭州事了结,他应该要回松江守孝,幸先生到时候提醒我为他送行。”

在明朝设宴送行,不是什么关系都可以的,至少说明王世懋将钱渊视为友人,也认为两人之间地位大致相当。

对于年轻气盛不认为自己比兄长王世贞稍差的王世懋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时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昨晚东翁那番话……二公子没听懂,东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钱家子来往。”

“什么?”

幸时长叹一声道:“你知道钱家子曾经许诺放过金宏吗?”

“知道啊,现在是张四维咬着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够倒霉!”

幸时面无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钱家子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已经仔细审问过金宏,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钱家子抛出张四维身家的隐秘,张、金两家就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深深瞥了眼发愣的王世懋,幸时继续说:“一切都在钱渊的计划之内,他就是想看到张四维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钱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狱,唯独缺了一个人。”幸时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低下来,“金家年仅一岁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响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问:“是钱渊?”

“十之八九吧。”幸时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那个金家幼子被藏着还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钱渊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会对幼童下手。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

杭州拱宸桥不远处的码头旁,张居正用一种不屑的眼光鄙夷着对面尴尬的钱渊。

文人士子,临别之际吟诗作赋是常事,张居正虽然不算很擅长,但也勉强过关。

毕竟八股文嘛,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张居正叹道:“贤弟是怎么过得县试,试帖诗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钱渊强笑几声无言以对,没辙啊,原身本来就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就是一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总不能让钱渊现在唱个“长亭外,古道边……”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点中庶吉士才有机会一窥《永乐大典》真面目。”张居正行礼道:“到时候还要让你还剩下半个月的债。”

“吃货!”钱渊哼了声,“那叔大兄也别忘了救命之恩,到时候有你还债的一日。”

“经商数月还真染了一身商贾臭味!”张居正针锋相对,“当日在余姚,季泉公还赞你施恩与不保,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还这笔债?还是干脆不认了?”

“认,认!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说。”

钱渊顿了顿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啪!”张居正伸手和钱渊击掌,“一言为定!”

看着帆船远远离去,码头上的钱渊撇撇嘴,这样的诺言在张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钱渊心目中……

钱渊觉得张居正是在给自己找个日后的帮手,想想这位张太岳入喉的下场,钱渊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原本钱渊觉得年轻的张居正是个不错的交友对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钱渊果断的将这几个月和张居正的相交视为一次投资。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

第三十六章 心软?

已经是四月初了,杭州城天气渐暖,路上行人渐多,城内气氛也渐渐趋向缓和。

虽然大部分人仍然抱怨今年收成锐减,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任浙江巡抚不会像上一任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了,和连下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的巡抚衙门不同,其他杭州城内的几个衙门都有点人心浮动,原因也很简单,大家现在都或多或少知道了,王忬从张四维家里捞了一大笔。

但实际上,巡抚衙门中的仆役下人心情很好,而王忬本人一直闷闷不乐,他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更不能确定这段关键时期明军会不会吃几个败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今天,王忬心情很好,甚至设宴和几个心腹幕僚品尝去年从山东带来的名酒秋露白。

“色纯味洌,真是好酒,就是容易醉人。”梁师爷啧啧赞道。

幸时忍不住嘲讽道:“醉人的未必是酒吧。”

小气又好色的梁师爷两颊绯红,向来古板的王忬都面露笑意,他也知道这位徽州幕僚刚刚花了重金买了匹扬州瘦马,据说这几晚夜夜春宵。

拿梁师爷开了几句玩笑后,幸时才说起正事,“连战连胜,东翁,应该问题不大,刘先生有信回来吗?”

王忬微微点头,刘涵在京中已经顺利勾搭上了严府,来信中提起那位独眼龙非常满意那批礼物,再加上最近俞大猷和卢镗连胜两场,自己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

三月中旬俞大猷、卢镗率军北上,前者率海军出海,这一招大出倭寇预料,明军在海上连续击败两伙倭寇,焚毁船只十余艘,之后俞大猷迅速登陆松江,又在川沙胜了一场。

卢镗由嘉兴府北上,虽然在海盐、海宁两次遇伏,但前几日也在其老家桐庐击败了林碧川率领的数百倭寇。

王忬手持酒杯眯着眼盯着厅外的花木,如果不是那位松江秀才的提议,自己很可能只能在浙江四处救火,结局十有八九是浙江的火扑不灭,而松江、苏州燃起的战火还将自己卷进去。

长子王世贞也曾来信提到过,朝中多有人对王忬果断调兵北上颇为赞许,兵部尚书聂豹更是对此举大为赞赏。

微微叹了口气,王忬转头看向幸时,“杭州府、按察使司那边怎么说?”

“张四维金宏案?”幸时呲溜饮了一杯才说:“不公开审理,不过他们会派人旁听……八成是想喝点汤。”

“要开始了?”梁师爷突然插嘴道:“徽州老家有同行过来,也想旁听……”

“同行?”幸时诧异的回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徽州通判钱铮的人?”

从三月上旬到现在一个月了,徽州距离杭州又不远,有水路相通,钱铮已经得知消息,自然要派人过来站台。

王忬点点头应下,轻声问:“昨天你提过,钱家子前几日去狱中见过金宏?”

“恩,随行的还有个孩子。”幸时语气轻松起来,“应该就是金家幼子。”

王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开,在几个来回后,他早已不将钱渊当做普通少年郎,而视为心机深沉颇有手段的同龄人,而他对其最大的介怀就在于那个失踪的金家幼子。

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这能体现出钱渊为人品行的底线。

如果钱渊真的要灭人满门,即使金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那也坏了规矩。

缓缓饮下杯中酒,王忬挥挥手,“就明日吧。”

……

应星糖铺的匾额还高高在上,但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马管事左顾右盼后不知所措,一个月前自己去徽州报信还好好的呢,现在却空了?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推开内门探头看了几眼,马管事才回头招呼,“顾先生,先歇一歇吧,我去里面看看……渊少爷这是搬家了?”

身材高瘦的顾承志进门放下包袱,伸手摸了摸桌案,“门开着,桌子上没灰尘,应该有人住。”

“渊少爷,渊少爷……李四!”马管事拽着唯一留守的李四回来,“怎么回事?渊少爷呢?”

“顾先生来啦!”李四行礼后才解释道:“少爷已经搬家了,让我留着等马管事和顾先生。”

“搬哪儿去了?”

“当然是那栋金家宅子。”李四咧嘴笑道:“少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

马管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可是去过那栋宅院的,那可是在杭州城内都颇有名气的园子,更别说是城内最好的地段,别说五百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手。

“给钱的时候……马管事你不是也在嘛。”李四嘻嘻笑道:“当时马管事还不太乐意。”

“我也在……呃……”马管事咽了口唾沫,“就……就是那张欠条?”

一旁的顾承志低低笑出声来,之前马管事在钱铮面前提过这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钱渊不通世事呢。

之前几个月里,马管事虽然对钱渊保持必要的恭敬,但私下背后频频发牢骚,李四这个少爷的小书童早就想替主子出口气了,不过今天来的还有少爷当年的老师顾先生,李四也只能暗讽几句了事。

顾承志可不仅仅只是钱铮的幕僚,他的祖父顾清是弘治年间进士,松江名士,和钱福、沈悦并称为“华亭三杰”。

只是顾承志父亲是庶子,自己也是庶子,早早被分出嫡系,虽然有才但举业不畅,后绝了入仕之心,被好友钱铮聘请给幼年钱渊开蒙授业,三年前才跟着起复的钱铮赴徽州。

一行人出门去了金宅……不,现在已经改名为钱宅了,一进门顾承志就大为震动,这样的园子别说杭州了,就是天下名园最多的苏州府也不多见,虽然范围不算大但小巧玲珑颇为精致,很符合读书人的脾性。

临到大厅门口,李四还没来得及通报,里面就传来张三粗豪的吼声。

“少爷难道还会错?姓杨的,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打不过我。”杨文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来气,“杀父之仇啊,流放了事?”

顾承志拍拍李四肩膀示意禁声,侧耳细听了会儿就明白了,钱渊意欲让巡抚衙门判张四维、金宏全家流放,几个下人大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家少爷太心软了。

当然了,曾经因为钱渊“君子远庖厨”而去处置金宏长子金立群的张三不会这么看。

开什么玩笑,少爷心软?

你觉的一头饿虎扑倒猎物之后,会玩耍一番后放走而不下口?

顾承志有着同样的想法,在抵达杭州之后,他已经从梁师爷那得知事件大概过程,在钱锐幕中主要负责刑名的他很清楚,流放才是最致命的判罚。

大厅里接下来钱渊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张三,交给你个任务,回头教杨文这厮识字……呃,就拿那本《忠义水浒传》教他。”

“识字?”

秒懂的张三哈哈笑道:“姓杨的,教你个乖,流放路上有个地方叫野猪林!”

顾承志摇头笑着走进大厅,视线落在那个懒洋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郎。

虽然容貌未改,虽然音调依旧,但顾承志第一时间感觉到,钱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老师。”钱渊笑着起身。

挺直的脊梁,温和的笑容,不太吻合这个时代的鬓角处理,以及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的深幽,都显示出,这不再是当年顾承志印象中那个性情执拗、不通世事的少年书生。

顾承志还在摇头,好吧,就连尖酸刻薄的口吻都变了,徐璠那一棍子还真未必是坏事呢。

第三十七章 福星

巡抚衙门的大厅外散落着十余个仆役,虽然年龄有大有小,衣衫着色各有不同,但毫无例外都垂手肃立,静默无言。

原因很简单,几乎整个浙江省最有权力的那批人,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在这座大厅内。

天下牵连甚广,骇人听闻的大官司多了,但在地方上,这么大阵仗的却很少很少,除了巡抚衙门之外,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按察使司、杭州府衙都有人前来,甚至因为钱渊这个秀才功名,浙江省提学副使都跑来凑热闹了。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跪于地上的张四维和金宏,对他们之间激烈的狗咬狗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想知道王忬到底从中捞了多少钱,张四维家藏“聚宝盆”的消息早就传遍杭州城。

当然了,毕竟巡抚是一省之长不可直视,于是他们的视线往往不自觉的落到那个最近名声大噪的松江秀才身上。

对此,钱渊也很无奈,相关的消息是从巡抚衙门内传出去的,现在杭州城里的茶楼酒馆里已经话本流传了……

据说那话本叫什么《华亭秀才镇钱塘》,人家张四维是从海上窜入钱塘江的妖孽,金宏是杭州城一只成精的乌龟,而他钱渊幼年出价,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

倒是出了孝期赴南京乡试记得去大报恩寺看看,钱渊前世在南京读的大学,知道大名鼎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心里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映到脸上那就是一片风轻云淡……众人只觉得这松江秀才实在是风采非凡,倒是看不出来是个心思缜密的。

都已经一个月了,普通人对张四维被抄家还在暗暗猜测,但坐在大厅里的这些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们自然心里有数。

就是这个松江秀才借力打力,硬生生从无数和倭寇、海商相关联的人中挖出了张四维、金宏两个仇家,自己为父兄报仇,同时又给浙江巡抚送上一份厚礼。

这样的心机手段,难以想象真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所为。

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各种消息,昨晚也已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但顾承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原本尖酸刻薄,性情执拗,现在却是温文尔雅,待人和气。

但原来只会言语怼人,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现在却是手段狠辣、以直报怨。

友善的外表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顾承志不禁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弟子,父兄丧生这件事对其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还好他挺了过来。

下面跪着的金宏和张四维还在撕咬。

张四维早就想明白了,也知道那位被自己小瞧的少年郎压根不会放过金宏,他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

但金宏不同,在见了幼子一面后,得到保证的他疯狂的将无数密料抖出来。

呃,张四维居然在汪直那都是有份子的……难怪赚了这么多!

噢噢,原来倭寇掠夺的财物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张四维销赃的,《清明上河图》就是这样来的。

但时间一长,众人都兴致全无,最大的肥肉早就被王忬一口吞下,骨头也被巡抚衙门下人叼到嘴里了,现在就看看还能不能捞点汤喝喝,谁有耐心看你们狗咬狗啊。

就连钱渊都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个哈欠后转头看向王忬……反正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两人的命运早就成了定局,别说钱渊不会放过他们,就连王忬也不会。

就在这时候,金宏那尖细的吼声响遍大厅,“倭寇洗劫谢余姚后人是你指使的!”

片刻的寂静后,大厅内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之后倭寇就开始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从明朝初年开始倭寇就没断过踪迹,但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才下定决心厉行海禁,还设立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嗤。

为什么是嘉靖二十七年?

那是因为嘉靖二十六年,一伙胆大包天的倭寇在绍兴余姚干出了一件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成化年间状元,弘治、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后人在家中被一伙倭寇洗劫,财物全失,谢氏族人死了九个,就连房屋都被付之一炬。

谢迁虽然早已过世,但他在浙江名望极高,就算摆在全天下范围内也名气不小,当年他和刘健、李东阳并称“天下三贤相”。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句话遍传天下。

谢余姚后人突遭如此巨祸,引得朝野上下和士林都大为震动,这才是朝廷下令绞杀倭寇,朱隻巡抚浙江的由来。

前世就对历史很感兴趣的钱渊也知道这件事,看向张四维的眼神中带着好奇,野史上都说谢家也不干净,和海商做生意却拖欠货物、货款,惹得海商火起,干脆以武力报复。

还真有这种可能啊,张四维应该很早就参与到海贸中,他很可能早期担任的是个中间人的角色,那些财货两空的海商找麻烦找到他头上,结果张四维心一横……

啧啧,真是个人物啊!

钱渊感慨的看向张四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如今明朝官府中难得和世界接壤的人物。

“原来是你!”同为绍兴余姚人的幸时忍不住狠狠瞪了眼张四维。

张四维不再跪着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当年不怕死下了手,如今就用不着后悔。

“谢家是浙江最早参与海贸的大户。”张四维冷笑道:“可惜谢余姚后人不知廉耻,全无信誉!”

大厅里又是轰的一声,人人都在左顾右盼,熟悉的相互交头接耳。

当年朱持刚刚上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海商在杭州、绍兴等地遍发传单,哭诉自己被大户黑吃黑的惨剧,当时就有人有如此猜测。

八成是谢家欠账不还,可能还出言恐吓,反正谢家根基深厚……结果那些忍无可忍的海商亮了刀子,武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解决你……

当年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大厅里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同样的感慨……真是作死啊!

坐在主位上的王忬还是一副木头表情,但心里却在雀跃不已,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收获,查出当年谢余姚后人被杀的案犯,这对他日后的人脉可是大有好处的。

瞄了眼皱眉思索的钱渊,王忬觉得,这小家伙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第三十八章 一群二货

吴淞河畔的一座孤山上。

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还算不上太热,但立在半山腰处,迎面而来的凉风让钱渊好一阵爽快。

但钱渊心里很郁闷,双眉紧皱盯着弯弯绕绕的吴淞河,嘴里毫不留情的叱骂道:“张三,你真是一丁点儿都不靠谱!”

“没道理的!”张三嘴里嘟囔两句但很快低下头。

一旁的李四还在添油加醋,“少爷,别看了,半个时辰之前这厮就说肯定有船只经过。”

钱渊长叹一声算是死了心,回头一巴掌拍在张三的脑袋上,“让你找船只,你找了艘漏水的,让你带路,你现在告诉我迷路!”

半个月前张四维金宏案终于落下帷幕,金宏早早就被流放,就在杭州城外一病不起但好歹没有客死异乡,张四维倒是多活了几日,但被送往南京的路上突然暴毙而亡。

杭州事了,钱渊留下两人看家护院,带着其他人取道苏州回松江,接下来就是要举家迁居杭州。

但没想到在吴淞江上船只漏水,一行人被迫下船,张三自告奋勇带路,结果半个时辰之后钱渊才发现,这厮压根就是个路痴!

真不应该相信这家伙的,钱渊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能分清东南西北就算是精通地理了!

最终一行人只能在吴淞河畔试试运气能不能搭船,结果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一只船……钱渊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松江商业发达,吴淞江上向来船只往来如梭。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出了事,而放到如今环境中,只可能是有倭寇侵袭。

钱渊抬头看看太阳方位,小心翼翼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柱形筒,一只眼睛凑上去。

身后不远处的杨文用羡慕的眼神看过来,在他看来,这玩意简直就是神器啊!

对现代人来说,知道原理,研制一个倍数不大的简单望远镜不算特别难,不过饶是如此,几个月下来,钱渊找到的能工巧匠也不过只做出两具。

“不对劲。”钱渊收起望远镜,阴着脸低声说:“正午时分,江那边村落都没炊烟。”

蹲在地上简单在地上画了个地图,钱渊换算了下,自己目前应该是在现代昆山境内,可能靠近嘉定区,如果沿着吴淞江坐船直下很快就能到达松江,然后在陶宅镇换马车回华亭县。

但如今没船,从陆路走……钱渊抓抓脑袋,以前倒是走过,不过那是开着车走高速路的,还特么是有导航的!

犹豫了会儿,钱渊指了个方向,“这是昆山。”

然后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嘉定。”

“你们说去哪儿?”

“这附近很可能会有流窜的倭寇。”

周围一片平静,李四、杨文都不敢瞎说话,只有无知无畏的张三跳出来粗声粗气的说:“当然是去嘉定县城!”

“好!”钱渊拍拍手上的泥土,“我们去昆山。”

虽然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应该发笑,但杨文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少爷,我有道理的!”张三脸红脖子粗的说:“昆山县那破地方……连个正儿八经的城墙都没有,万一碰到倭寇,都没地方躲!”

“这倒是。”李四赞同点头。

“嘉靖十二年昆山才建城……”钱渊犹豫良久,视线时不时落在张三身上,做出去嘉定县的选择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这家伙先说出口的,今天这厮的信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半响后钱渊才下定决心,“我来辨别方向,启程去嘉定!”

张三松了口气,“少爷放心,从苏州一路过来都没碰到倭寇,哪里有那么巧……”

“闭嘴!”

“闭嘴!”

“闭嘴!!!”

……

这世上有一种特别的人,他们有着特别的魔力,他们说出的话往

往会在未来得到印证。

你可以说他们是言出法随,也可以说他们是一语成箴,放到西方世界算是预言者。

但在钱渊看来还有个称呼,“乌鸦嘴”。

钱渊一行人刚走出十多里路,突然一伙持刀拿枪的家伙从两旁低矮的树林里钻出来,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下要玩命了!

眼尖的钱渊看得分明,领头的那几个腰间都挎着腰刀,这可不是普通歹徒能弄得到手的玩意!

“还好我们换了衣服乔装打扮。”碰上真阵仗,张三倒没哆嗦,低声说:“少爷放心,倭寇很少杀药行的人,除非他们不是倭寇……”

“闭嘴啊!”顶在最前面的杨文气得回身一脚将张三踹倒,他自小在海边厮混,前些年还出过海,自然看得出来对面绝非海上倭寇。

一般来说,倭寇在杀人劫掠的时候有两个忌讳,一是不杀大夫、药行伙计,二是不杀僧人。

前者很好解释,茫茫大海上一旦生了病,只能送上岸医治,难道指望倭国或东南亚的那些土著大夫?

而倭寇、海商在海上玩命,向来对僧人礼遇有加,后来的倭寇头领徐海在起家之初,其僧人身份就有不小助力。

不过,随着南少林那些手持棍棒的武僧出现在抗倭战场上,僧人也不保险。

所以在苏州城杨文就建议所有人换上了药行伙计的衣衫,在明朝商场中,大部分行业在衣衫颜色、款式上都有着可供人辨别的特点,甚至演戏演全套,钱渊还让人买了一批药材。

“张三,从现在开始,不得允许一句话都不准说!”钱渊吸了口气,往前几步低声问:“打得过吗?”

“估摸……”杨文舔舔嘴唇还没说完,对面两个手持柴刀的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

还没等钱渊反应过来,一道身影突然矮身窜出,手中棍棒如长枪般笔直刺在对面一个汉子胸口,然后在地上打了滚,棍棒顺势横扫将另一个壮汉绊倒。

“砰!”

一声钝响后,地上的壮汉哀嚎着捂着已经变形的小腿。

麻痹果然不愧是和张三丰徒子徒孙过招的武林高手,钱渊抽搐了下眼角……不过你也太莽了点吧,人家还没动手呢!

窜回来的杨文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不是倭寇,也不是普通盗匪。”

钱渊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被刺倒的那个汉子虽然手捂胸口但并无大碍,要知道杨文少年时家里颇有资产,自幼习武,棍棒上力道不小。

“对了,刚才没说完。”杨文咳嗽两声,“估摸……打不过。”

钱渊面无表情的侧头看了眼这厮,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些这种二货。

第三十九章 买路

金老大不是个普通的盗匪头子,十年前他是松江金山卫的军户,后来受不了上司盘剥带着几个兄弟出逃。

都是军户子弟,大都粗通武艺,又有门道弄到制式武器,金老大这才带着一伙儿盘桓于崇明岛、通州之间为盗。

这次出山是为了一笔大买卖,但没想到路上随便遇到些药行伙计都会磕断门牙,被敲断小腿又被对方抓走的是金老大刚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弟。

对面虽然只有十二三人,但大都身强体壮,那个手持棍棒的家伙武艺不凡,想啃下来只怕得丢几个兄弟,但看着这到嘴的鸭子飞了,金老大也不甘心。

“有人过来了。”一旁的手下低声提醒。

金老大眯着眼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越众而出,虽然步伐不大,但脚步沉稳,神情不乱。

刚走近,两个壮汉上来摁住钱渊上下搜了搜才将其推到金老大面前。

“这位当家。”钱渊笑吟吟的拱手。

金老大有种奇怪的感觉,对面的青年看上去不像个药行伙计,反而像个读书人,“你是?”

“在下是松江顾家药房的账房,这次去苏州进些药材,回程途中船只失事……”钱渊苦笑摊摊手,“没想到和当家狭路相逢。”

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金老大这才释然,他也知道松江很多人自幼读书,举业无望之后才转而做其他营生,塾师、账房就是最典型的。

“当家不是倭寇。”

钱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金老大一愣,后者干瘦的脸上浮出几丝莫测的笑容,“怎么说?”

“倭寇杀人劫财,甚至屠城以恐吓民众。”钱渊笑道:“而当家嘛……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哈哈哈,说的好,老子也是听过《隋唐演义》的!”金老大笑道:“听起来你是想买条路?”

“那当然,不然拼个你死我活?”钱渊耸耸肩,“不瞒当家,我那几个伴当都是打行出身。”

“难怪!”金老大低低嘟囔了句,打行里的确有些好手,有时候也会接些看家护院、护送货物的买卖。

“当家,这样可好,那位受伤的兄弟我们给他接上骨,所有财货统统留下,买条路走,日后相见再续旧缘。”钱渊笑容可掬的提议道:“说的不好听点,杀猪也得留种呢,抢得大家都不敢走这条路,对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能不动手就得手,这自然是好事,金老大倒不在乎留不留种,关键是这次下山是有大买卖的,人手折损在这实在划不来。

犹豫片刻后,金老大点头应下,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使棍棒的不能走。”

钱渊皱眉回头远远看了眼杨文,这厮自绍兴被收到身边,虽然嘴巴有点毒,性情也颇为孤僻,但几次办事都干脆利索。

其他的不说,刚才要不是杨文露了把手,金老大未必肯收钱让路。

沉吟片刻后,钱渊苦笑摇头,“不怕当家笑话,打行的人我也惹不起,回头被打了闷棍,在下找谁说理去?”

看金老大眼神不善,钱渊却镇定自如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在下祖上传下的,日后当家派人拿着它去顾家药房找我,另有五十两纹银酬谢。”

“不够?”

“当家,不是在下要钱不要命,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前些年几次县试把家底都耗干了,要不然也不用做个账房了。”

金老大接过玉佩摩挲,虽然不懂鉴别,但入手温润,应该价值不菲。

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做强盗的更是如此,金老大脸上露出笑意,挥挥手示意手下去收取财货,上前两步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有点意思,有胆有识啊,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松江华亭县谭渊,家里当年也是以行医为生。”钱渊苦着脸身子矮了矮,“当家手重,我这小胳膊小腿……”

“哈哈哈,就这么着吧。”金老大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刀枪准备离开。

“当家,日后道左相逢,定要请金老大喝酒。”钱渊都没往回走,就站在原地看着这群盗匪慢慢离去,甚至还殷勤的上前送别,惹得金老大哭笑不得。

离去的盗匪频频回头张望,抢劫抢成这般模样还是生平头一遭,唯有那个刚被接好腿骨的壮汉眼神怨毒。

“少爷,没事吧?”李四扑上来两只手在钱渊身上一阵乱摸。

张三一把拽开李四,竖起大拇指赞道:“少爷,真有你的,够有胆量!”

特么你们能上,老子至于亲身犯险吗?

张三又恭维道:“少爷,这就叫三寸不烂之舌吧?”

“你给我闭嘴!”钱渊呵斥了句转头看向杨文:“知道那枚玉佩价值几何?”

杨文喉结动了动,努力挤出张笑脸。

钱渊不为所动,“那枚玉佩是买你性命的,自然要算到你头上,记得当时是在杭州聚宝斋买的,六十两纹银,算算你还得替我干多少年?”

“不会算。”杨文又习惯板着脸。

“五十年。”钱渊随口说:“对了,我都忘了,反正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杨文干脆一转身拿后脑勺看钱渊了。

“哼,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钱渊吐槽几句后看看天色,“赶路吧,希望今天能进嘉定县城,不然……张三你今年都不准开口说话!”

最终一行人还是没能进嘉定县城,在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小村落落了脚。

后世的农家乐很贵很贵,不过这个时代的农家乐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不用花什么钱。

随便弄了点吃的混了顿,众人都早早歇息,唯有钱渊还是习惯性的睡不着,取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

“咯吱。”

一杯茶放在床头柜子上,钱渊依旧低着头看书,右手举杯抿了口。

“哇!”

“好烫!”

“李四你……呃,杨文?”

钱渊诧异的看着有些拘束的杨文,“怎么了?算清楚了?”

“不是。”杨文抓抓脑袋,“上次……上次少爷让我学字……”

钱渊定睛看着杨文,这位可从来没叫过少爷这称呼。

杨文有些扭捏,下垂的手扯着衣角,“听李四说,那枚玉佩是少爷家传的……”

“这厮真是多嘴。”钱渊温和笑道:“一枚玉佩而已,别想那么多。”

杨文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之间那天堑般的差距,如果其他人碰到今日情况,会用家传玉佩换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的性命?更别说自己名义上只是个仆役的身份。

钱渊笑了笑,“你想学字?”

“恩。”

“好,我教你。”钱渊挥挥手中书,“正好这本就是《忠义水浒传》。”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不经意间却能收获丰厚。

钱渊早就有收服杨文的打算,武艺高超,行事稳妥,心思细腻,能独当一面,但无奈杨文一直对此不冷不热。

今日道左遇险,掏出那枚玉佩换杨文性命的时候,钱渊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行事准则,没想到却有了别样的收获。

现在的钱渊自然不知道,这位台州青年杨文是个怎么的人。

第四十章 规矩

“驾,驾!”

随着呼喝声,一行车队在嘉定县衙门口停下,顶盔掼甲的年轻武官纵身下马,瞄了眼正在等候的众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情。

作为浙江首屈一指武将卢镗的幼子,二十一岁的卢斌有这样的资本,虽然大明文贵武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如今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武将的地位也在渐渐攀升。

只是卢斌初出茅庐,在刚出狱的父亲卢镗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赶出来给人看家护院,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次护卫不容有失,不然别说父亲,就是巡抚衙门那边恐怕都会大怒追责。

“孙公子。”卢斌从马车上挽下一个青年书生,“到县衙了。”

书生站稳脚跟,对着县衙门口众人遥遥一礼,回身从马车上挽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嘉靖县令胡鹏再也忍不住,疾步而来长鞠行礼,“老师,一路奔波辛苦了。”

老人捋须左顾右盼,微微点头,感慨道:“三十年了,终能再尝鲈鱼莼菜。”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胡鹏恭维道:“老师身为大宗伯,又兼掌詹事府,不为权位所诱,当名垂青史。”

“罢了,年迈无力,不归乡还要贪恋权位吗?”老人摇摇头。

这句话隐隐在嘲讽如今已经六十六岁还不肯致仕的内阁首辅严嵩。

胡县令不敢接过这个话茬,转而道:“老师,进府歇息吧,正好今日震川先生来访。”

这位老人就是松江华庭孙承恩,去年末致仕前任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因不肯遵嘉靖旨意穿道士服遭严嵩训斥,索性辞官归乡,因为年岁过大患了风寒,一直拖到今年才启程。

嘉靖县令胡鹏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承恩是那一科的同考官,算是胡鹏的房师。

一旁的卢斌听得一头雾水,大是无聊,视线不由落到车队后方那群半路搭车的家伙身上。

钱渊,这个名字卢斌并不陌生,半个月前杭州城内惹得议论纷纷的那场官司他也有耳闻,父亲卢镗对其评价不低。

“真是好威风。”李四羡慕的低声说:“就算辞官归乡也有这么大的派头。”

“要不是华亭籍贯,说不定毅斋公还能入阁呢。”钱渊惋惜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孙承恩之前是礼部尚书,一般来说这是入阁的先兆,可惜内阁已经有了个徐华亭了。

钱渊的确很惋惜,今日在嘉定县城外碰到孙家一行,孙承恩毫不犹豫的让钱渊随行。

刚开始钱渊很诧异,之后才从其子孙克弘那得知原委,二叔钱铮虽然无子,但有一女,就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兄。

姻亲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啊,虽然钱渊这一支早年间已经没落,父亲钱锐甚至不得不经商维持家计,但钱铮中了进士之后,钱家立即一跃而起。

钱铮的岳父是两榜进士,亲家也是两榜进士,一个会元出身在翰林院广有名望,一个官至礼部尚书差点就入了阁。

可惜了,不然日后还能抱一条大腿……不过也未必,毕竟孙承恩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

“挺奇怪的。”现在越来越活跃的杨文小声说:“虽然曾经位高,但毕竟辞官归乡,巡抚衙门为什么要派兵护送,还是浙西参将卢大人的儿子亲自护送。”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钱渊嘴巴撇了撇,“之前季泉公长兄因为小股倭寇侵袭绍兴而一病不起乃至丧命,朝中议论纷纷,甚至都有人告状告到南京,如果孙承恩归乡途中也来了这么一遭……”

“那是浙江巡抚,这儿是南直隶啊!”

“但现在不是派兵北上嘛。”钱渊随口解释道:“咱们运气不错,就跟着他们回华亭,既安全又不用操心……不然把张三剁碎了也吃不了几顿!”

杨文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装死的张三,这货今天早上大方的将钱渊用不着的布衣送人,一个时辰之后钱渊去找那布衣的衣角处的银豆子……

要不是碰上是孙承恩一行,他们要么打家劫舍要么得讨饭回华亭。

那边孙承恩和胡县令已经入了府,孙克弘笑着过来招呼钱渊众人。

“渊哥儿,给你安排了厢房,嘉定县毕竟是小县,条件简陋,等回了华亭再聚吧。”孙克弘和钱家是长相往来的,和钱渊也熟悉的紧,只是以前关系未必多好,毕竟当年钱渊那张嘴是得了钱福真传的。

孙克弘是孙承恩晚年得子,在华亭县名气不小,虽然至今也没功名但书画双绝,又为人仗义,好友遍布松江全府。

实际上孙克弘是后来松江画派的顶梁柱,在后世的名声比其父孙承恩要大的多。

“多谢允执兄。”钱渊行礼道:“不知何日启程?”

“不好说,家父年迈,这几日又咳嗽不止,胡县令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渊哥儿急着回去?”

“不急,不急。”钱渊嘴角抽抽,不管急不急都得黏着你们。

那边卢斌也收拾完了过来聊了几句,三个人正准备入府,突然有仆役急急奔来。

“孙公子,刘大夫不在家中我,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师承松江顾家,名气不小,最擅治风寒之症。”仆役咳嗽两声,“据说是他外家的药房进了批药材,找他去帮忙了。”

中医是医药分家的,不过很多医生往往不会丢掉这笔财,会将客人介绍给熟人甚至亲戚家的药房。

一旁的县衙捕头赶紧解释道:“这段日子有小股倭寇侵袭昆山、太仓,县城那两家药房已经好久没进过货了,这也是好事,等下给老大人抓药肯定齐备。”

孙克弘客气几句就要往里走,一旁的杨文往前两步悄悄碰了碰钱渊的后肘。

钱渊没搭理这厮,径直进了县衙,安顿下来之后才舔着嘴唇在心里琢磨……哪里能这么巧,老子昨天被人抢了药材,今天嘉定城就有药材商人来卖药了。

“少爷。”杨文试探问:“要不我去看看?”

“看什么?”钱渊哼了声,“怕别人认不出你?”

“那……”

“急什么。”钱渊挥挥手,“还没看明白吗?你少爷我睚眦必报,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耿耿于怀。”

“跑了怎么办?”杨文这厮其他方面还好,就是性子有点急,“少爷那玉佩还在他们手上!”

钱渊悠然坐下端着茶杯抿了口,“教你个乖,这也是你少爷我的规矩。”

“不要随便树敌。”

“不要随便出手。”

“如果要出手,那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第四十一章 突变

虽然是辞官归乡,但孙承恩的身份依旧让嘉定城的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原因很简单,孙承恩曾经长期兼掌詹事府。

明朝是没有唐宋时期“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规矩的,相反,新科进士都以入翰林院为“储相”为荣,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出北京城。

但翰林院里到老都没办法一展抱负的人多了,而詹事府就是他们踏上青云路的一条捷径。

当年徐阶就曾经在詹事府下属的司经局任洗马一职,之后很快转任国子监祭酒,又升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顺利的直入中枢。

孙承恩执掌詹事府多年,这方面的人脉让人眼热的紧。

但孙承恩拒绝了几乎所有人的帖子,只邀请了一位,即使他们在今年初刚刚见过面。

这个人是归有光。

归有光,昆山人,字熙甫,号震川,书香门第,幼年家境败落,中了秀才之后连续五次乡试落榜,直到嘉靖十九年才中举,之后又是连续三次会试名落孙山。

实际上,归有光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落榜达人”,其一生五次乡试落榜,会试八次落榜,第九次会试才中了三甲进士,要知道公认性情刚毅的海瑞也就考了两次就放弃了。

今年初归有光再次落榜,归乡后移居嘉定,一边继续苦读一边开始了谈道讲学的生涯,四方学士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其名遍传天下。

所以虽然至今还没中进士,但归有光在江南名气极盛,被称为当世大儒,就连孙承恩都不呼其名而称其“震川先生”。

幼年家道中落,五次乡试、三次会试落榜,偏偏自认为才华不弱于人,这导致归有光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傲气,对着孙承恩这等人物未必会显露出来,但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于是,前来拜谢孙承恩的钱渊莫名其妙的看着这老头,特么老子招你惹你了!

“这位是震川先生。”孙承恩皱眉介绍道:“渊哥儿不得无礼。”

归有光一甩袖袍,“老朽不过是五次落榜的老秀才而已,哪里配钱公子行礼。”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横眉竖目瞪着钱渊,“还真够健忘的,就这记性也敢拍着胸脯说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钱渊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这段记忆……还是嘴贱的前身惹的祸,去年赴南京乡试之前,曾有同窗提议拜访归有光,而前身很是不屑的嘲讽其五次乡试落榜的经历。

真头痛啊!

这还不是松江呢,鬼知道以后会碰上多少这种破事!

钱渊干笑几声,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突然外间传来嘈杂的喧哗声。

胡县令手持书信急匆匆进门,甚至手挽衣衫下摆一路小跑,“不好了,大事不好!”

孙承恩眉头皱得更紧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像什么样子!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满头大汗的胡县令气喘吁吁。

孙承恩霍然起身,一把抢过书信,片刻后僵立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从地上捡起书信瞄了几眼也是神色大变,“不是说只是小股倭寇吗?张大人居然全军覆没!”

钱渊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思索片刻后问:“县尊,倭寇已经围城?”

“还没有。”胡县令擦着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但嘉定已经没兵了……”

“怎么会没兵丁?”归有光皱眉问:“太仓卫有三个千户所!”

“卫所……”胡县令无奈的解释:“现在全国都一样,也就边军稍好一些,缺额厉害的紧,这次能带出去的兵丁全都让张大人带出去了。”

钱渊叹了口气凑过去瞄了几眼那封信,又转头问:“那位张大人带了多少兵?”

“呃……”胡县令支支吾吾的说:“三四百人吧。”

三个千户所一共就抽调出三四百兵丁,也真是够了,要知道现在还不是后来明军盛行家丁制度的时候呢。

孙承恩那边已经心乱如麻了,捂着胸口什么主意都没有,反而是孙克弘强行镇定下来,“县尊,镇海卫那边通知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胡县令苦笑道:“但难说的很,镇海卫情况不比太仓卫好。”

孙克弘也没话说了,现在情况摆在这儿了,倭寇随时都可能来袭,而嘉定城赤身裸体……

刚感觉大腿有点发抖,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孙克弘,钱渊低声问:“那个张大人任什么职?”

听孙克弘解释之后,钱渊才算弄明白,虽然太仓洲是弘治十年才设立的,但太仓卫和镇海卫在明初就已经成立,后因为倭寇侵袭在正德年间设立了兵备道副使。

大厅里安静的落根针都听得见,钱渊等了会儿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特么一群废物点心,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强啊,就算跑路都能多跑几步!

“战事一起,弃城必死,县尊应该不想遁逃吧?”钱渊从孙克弘身后走出,指着站在门边正跃跃欲试的卢斌,“嘉定县城并不大,县衙的捕快、白役加上城内民勇守住县城并非不可能,而且浙西参将卢大人之子带精兵正在城中。”

“另外城内还有什么人善于兵事,县尊不妨一起请来。”钱渊不去看胡县令脸色,朝卢斌招招手,低声道:“两件事,立刻派人送信给卢大人,另外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小股倭寇而已,守城问题不大,没必要给父亲报信。”卢斌面露傲色。

“能让带着四百兵丁的兵备道副使全军覆没,这股倭寇要么战力非凡,要么人数不在少数。”钱渊阴着脸低声说:“卢大人如今镇守嘉兴府,这股倭寇怎么来的?如果是从嘉兴府北上,你父亲早就报信过来了。”

“说不定是从松江府那边……”

“俞大猷正守着呢,川沙那边正打的欢,就算是从那边来的,俞大猷怎么可能不报信。”钱渊叹道:“总不会是从通州跑过来的吧,隔着长江呢!”

“对了,还有件事。”钱渊伏在卢斌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看着胡县令和卢斌匆匆离去,钱渊叹了口气,不管如何,逃过此劫一定要迁居杭州,实在不行就去徽州府,甚至去母亲娘家江西也行。

这时候归有光身后的青年嘟囔道:“倭寇也未必会攻嘉定……”

归有光脾气不太好,他的弟子有样学样,这青年名为沈兴平,拜在归有光门下十余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去年要不是钱渊被徐璠一棍打倒,他早就去华亭县找钱渊麻烦了。

钱渊哼了声,“对你来说,倭寇不攻嘉定是好事。”

“但对其他人来说,倭寇攻嘉定是好事。”

沈兴平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说得对!”

第四十二章 布衣军事家

简易的地图铺在四方桌上,钱渊提笔不停在地图上做着各种记号,身边坐着的是孙克弘、沈兴平、归有光,还有片刻前赞同钱渊的那人,这是个身材不高但显得极瘦的中年人。

胡县令、卢斌都在外面忙着备战戒严,现在城内已经一片混乱。

“这里是嘉兴府,卢镗镇守。”

“这里是川沙,俞大猷镇守。”

钱渊倒提毛笔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不管是哪一方失守或者漏掉大批倭寇,他们都会通报太仓,这股倭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说起来松江沿海能登陆的地方多的是,但大批倭寇登陆,可供选择的地点就不算多了,而且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倭寇可不能和军队相比。

“而且太仓有两个卫所,兵力不弱,而松江府只有个金山卫,昆山更是……为什么要来攻太仓?”

钱渊疑惑不解的盯着地图,一旁的中年人笑着说出答案,“刘家湾。”

“刘家湾?”钱渊拍案而起,突然又愣在那,“不对,刚才县尊说过,刘家湾那儿有三座巡检司,而且还筑了城,有苏州卫五百兵丁戍守。”

“除了刘家湾没有其他可能。”中年人摇着头说:“现在的卫所兵……”

刘家湾在后世名声不响,但在明代却是大名鼎鼎,因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都是从这儿出发。

所以松江附近沿海区域,防守兵力最雄厚的就是刘家湾,这也是钱渊没有想到的原因。

安静了会儿后,孙克弘小声问:“倭寇会不会攻打嘉定?”

“最好来攻。”归有光瓮声瓮气的说:“不然倭寇四散劫掠,整个太仓都生灵涂炭。”

说到这归有光瞪了眼弟子沈兴平,后者缩缩脑袋没吭声。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钱渊和中年人对视一眼,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是我,就不会攻太仓,而是南下,俞大猷腹背受敌,到时候整个松江府都任我纵横。”钱渊舔舔嘴唇,“而且华亭、上海两县……可比太仓州富庶多了。”

“所以倭寇攻嘉定,我们很倒霉,但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中年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又低头看了眼地图,点头赞同,“毕竟是寇,而且从刘家港登陆,太仓州距离最近,倭寇不会去啃俞大猷这块硬骨头的。”

“也是。”钱渊喃喃道:“那倭寇围城是十有八九了。”

中年人又道:“你就是钱铮的侄儿钱渊,我听过你的名字。”

没理会一旁归有光的哼声,中年人继续说:“看来你以后是真想进职方司啊。”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巡抚衙门里和幸时、王忬说笑的话。

“王民应调兵北上得朝中赞誉,但谭子理是跳着脚骂娘呢。”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过你也该被骂!”

别说归有光、沈兴平了,就是钱渊也有点莫名其妙,只有孙克弘在苦笑。

“可怜渊哥儿回去要挨骂了。”孙克弘摇头道:“胳膊肘儿往外撇!”

“谭子理是宜黄谭氏。”中年人提点道。

“那是我……”钱渊结巴起来。

“那是你隔房小舅。”孙克弘说出了答案。

特么和戚继光齐名的谭伦是我小舅舅?

也就是说我当时给王忬出的主意短暂的维持了松江、嘉兴两地明军、倭寇相持不下的局面,却坑了自家小舅?

钱渊捂着脑袋又觉得头痛了,难怪特么王忬当时答应的那么痛快!

沉默片刻后,钱渊的视线落在中年人脸上,“还没请教?”

归有光咳嗽两声,“这位是乙未年秀才郑若曾郑伯鲁,也是昆山人。”

“那是嘉靖十四年,郑前辈……”钱渊行礼到一半突然僵住了,“郑若曾……”

“渊哥儿。”孙克弘小声提醒,当着人家的面直呼其名是非常无礼的。

钱渊猛然醒悟,笑着行礼道:“郑前辈,这次守城可全靠你了。”

钱渊从来不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也从来不会推诿,如今城内除了卢斌之外,他一个人都不信任,事实上他只能信任卢斌,因为除了手下的杨文、张三带的一帮打行的打手之外,其他的兵丁都在卢斌麾下。

但钱渊可以信任郑若曾。

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很牛,他是明清两代最出色的军事家之一,只不过因为其没有直接领军也没有正式官职导致名声不响。

后世认为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被认为是明清两代无人可以超越的存在,实际上这是郑若曾的杰作。

郑若曾在东南抗倭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胡宗宪幕府中人才济济,如徐渭、何心隐都名扬天下,但郑若曾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他也被后世称为“布衣军事家”。

寒暄几句后,不甘寂寞的沈兴平又提起大家最关注的那个话题,“倭寇真的会攻嘉定?”

“可能性很大。”郑若曾叹道:“如果是劫掠乡野,还不如南下去上海、华亭两县。”

这时候,看见杨文正在外面招手的钱渊突然起身出了门。

“怎么样?”

“是他们。”杨文低声说:“卢把总派人去看了,卖的就是我们被抢的那批药材,而且还……”

钱渊眯着眼接过玉佩,摩挲几下后说:“当铺里寻来的?”

“恩。”杨文犹豫了会儿后又说:“我看他们怕是……”

“知道。”钱渊冷笑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撞进来!”

挥手让杨文去准备准备,钱渊大踏步进屋,“不用想了,倭寇必定攻嘉定。”

“为什么?”

鬼知道倭寇什么时候动手,现在需要争分夺秒!

没理会沈兴平的发问,钱渊拉着孙克弘就走,在嘉定县里动手,必定绕不过东道主,而孙家是能使得动那位胡县令的。

“捕头贵姓?”

“不敢,不敢。”个子不高的汉子挎了口长刀,看上去不伦不类,“公子叫我老吴就是。”

“好好好,老吴。”钱渊不顾一旁县丞和孙克弘的古怪眼神,一把搂着吴捕头笑道:“本地人?”

“是是,都在嘉定县落脚七八代了。”

“也是,捕头嘛,不是本地人哪里站得住脚跟。”钱渊又笑着问:“怕不怕?”

“抗倭是本分。”吴捕头话说的挺利索,但两条腿有点哆嗦,之前县尊派人出城打探消息,他几番推脱……

“哎,谁不怕啊,但也没辙啊,你父母妻儿都在你身后呢。”钱渊挥挥手,“对了,老吴,手上有没有……蒙汗药?”

吴捕头膛目结舌,这时候说什么蒙汗药……

“麻药总是有的吧?”钱渊皱眉道:“拍花子用的那种,别告诉我没有!”

吴捕头偷眼瞄了瞄县丞,苦笑着问:“公子这是要……”

“城南客栈。”钱渊挥手叫过杨文,“你带路,小心点。”

从卢斌手下好不容易借了柄长枪和腰刀的杨文有点无语,少爷,这有点无耻吧。

而一旁的张三连连点头,这才是少爷的做派!

第四十三章 金手指?

“哗。”

虽然已是初夏,但从深井中打出的水足以让人浑身冰凉刺骨。

晃晃脑袋,努力睁开眼睛,金老大还没看清楚什么,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被人阴了。

手脚微微动了动就知道被人绑的严严实实,这方面金老大经验丰富,不过他并不担心,自个儿从来没来过嘉定县城,应该不是露了马脚……别是那枚玉佩惹的祸吧。

努力蜷缩起身子,探着脑袋看去,金老大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还在想那枚玉佩,眼前就出现那个顾家药行的账房先生了。

但很快,金老大就知道这不是眼花,那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青色长衫,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正笑吟吟的和旁人说着什么。

“哈哈,探囊取物?”钱渊笑着连连摇头,“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啊,说不定得落榜三四次……到时候有没有奋力再战的勇气都不知道呢。”

郑若曾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乡试五次落榜的归有光脸色铁青。

啧啧,这真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啊,郑若曾交游广阔,前段时间听友人说起,这个松江秀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一点都没说错,归有光只不过说了几句对方公报私仇而已。

“郑前辈,那晚辈就开始了?”

郑若曾咧咧嘴没吭声,面前的少年郎笑容可掬,而且明显有些容貌稚嫩……因为钱渊到现在还没开始蓄须。

但其举手抬足间从容不迫,言谈举止谈笑风生,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

钱渊慢慢踱了几步走到还瘫在地上的金老大面前,挽着衣衫下摆蹲下来笑道:“昨日道左相逢,我赠你财物,没想到今日又在城内再会,这位当家,别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呜呜,呜呜呜……”金老大挣扎起来……这是误会,大误会啊!

“自我介绍下,松江钱氏,单名渊,华亭生员。”钱渊拍了拍金老大的肩膀,“很抱歉昨天说了谎话……不过,其他话我可都没说谎。”

“如果你拿着玉佩找到顾家药房,的确能拿到那五十两银子。”

“如果日后重逢,我也的确会请你喝酒。”

还蹲着的钱渊伸手一招,张三将早就倒好的酒碗递了过来。

“三白酒产自嘉兴桐庐,也算是天下名酒了。”钱渊饶有兴致的说:“不过价钱不菲啊,想必当家以前没尝过,来来!”

旁边有人将金老大嘴里堵着的布块扯开,张三一手捏着腮帮,一手往里灌酒。

“呜呜……呕呕……”不消片刻,金老大已经是涕泪横流。

钱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半响后才慢条斯理的说:“倭寇要攻嘉定城。”

还在呕吐中的金老大浑身一僵。

“招不招?”

金老大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珠,“钱公子,所有财物都一一奉还……”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挥挥手,“不肯招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还没等金老大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又将布块塞进他嘴里,张三两脚将其踹到一旁,露出后面那数十个盗匪。

“外面怎么样了?”钱渊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抿了口,“可有倭寇行迹?”

“还没有。”郑若曾摇摇头,视线落在从钱渊身后出列的青年身上。

杨文面无表情的看向那帮盗匪,随手点了个,“招不招?”

那厮脸上还在迟疑,一旁的张三已经一脚踹出行列,两个早就得了吩咐的衙役操起了水火棍。

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家京中负责廷杖的锦衣卫这方面是好手,而地方上的衙役也不弱,短短数十息,那贼子已经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

“换一个。”杨文的视线扫过去,盗匪们纷纷不寒而栗的低下头。

钱渊前世在刑警队厮混了些年,这些场面见得多了,他若无其事的瞄了眼面有不忍之色的归有光,“震川先生不如回去休息休息?”

归有光阴着脸没吭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说不定人家的巴掌都准备好了,但他弟子沈兴平却跳了出来。

“人家劫道,来城里卖药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倭寇?”

“里应外合来偷城?”

“你该不会是猜的吧?”

钱渊扁扁嘴没说话,他懒得搭理这厮,转头去看杨文那边。

沈兴平往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后面传来咳嗽声,一向儒雅的郑若曾狠狠瞪了过来,低声训斥道:“别丢人了!”

归有光和沈兴平说得不好听点那都是书呆子,但郑若曾可不是,在听钱渊那番解释之后,他也赞同对方的观点,这帮盗匪很可能是要里应外合来偷城。

原因很简单,五六十个盗匪,放在嘉定城内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仅仅是为了卖掉药材,当掉玉佩,一两个人就够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更何况个个暗藏兵刃。

其实实情是明摆着的,而钱渊昨日被这帮盗匪劫道只是个巧合罢了,不存在什么公报私仇。

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时不时传来杨文的问话,还有单调刻板的板子声。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旁观的孙克弘哇一下吐了出来,好像是被传染了,沈兴平也面色扭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是第六个盗匪了,被堆在一起的前五个身上的血渐渐渗了出来,在院子低洼处汇集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下面的盗匪们已经骚动起来,敢跟着金老大下山的都是胆子大的,但胆子大的未必都是不怕死的。

看看前面那些吧,要是死了还算一了百了,要是没死,那真是生不如死。

果然,那边的张三阴测测的笑道:“放心,我保证他们一个都死不了,有的是花样呢。”

盗匪们终于崩溃了,其中一人高呼道:“是萧显,是萧显……是萧显联络大当家的……”

郑若曾霍然起身,疾步走过去仔细盘问,钱渊倒是坐在那稳如泰山,萧显这个名字没听说,但郑若曾这么急迫,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退回来的杨文低声说:“萧显也是海商,以前在汪直手下船队……他曾经因为殴伤人命入狱,后来倭寇侵袭宁波逃到海上。”

钱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这个结果并不出他预料之外。

已经有人招供了,很快实情就清楚了。

一个月前,萧显试图从松江登陆抢一把,可惜还没上岸就被俞大猷从屁股后踹了脚。

十余日前,萧显亲自出面联络了这一带名气不小的金老大,准备来太仓嘉定一带抢一把大的。

可惜出师不利,还没动手就被撞上来的钱渊一网打尽。

运气还真不错,路上遇上一帮劫道的都能碰到这种事……

钱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在心里琢磨,半个月前王忬和幸时都赞自己是福星,难道自己还真带着这个金手指?

第四十四章 盘根错节

都说科举和后世的考试制度很相像,但钱渊不这么看。

科举成功是能做官的,而后世的考试只是为了更高的学历,两者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不过钱渊也赞同之前张居正提到过的那个观点,每三年从全国读书人中筛选出来的那三百个进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废物点心。

都说嘉靖二十六年是明朝历史上质量最高的一届,除了名留青史的张居正、王世贞之外,还有如李春芳、杨继盛、汪道昆、陆光祖、凌云翼、殷士瞻这样的名臣。

但即使如此,其中也有嘉定县令胡鹏这样的废物。

当倭寇可能来袭的消息传来之后,胡鹏的所作所为让钱渊大开眼界,这厮除了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之外什么都没做,就差把头塞到床底下了。

虽然胡县令没有弃城而逃让他能保全一个士子的气节,但这对接下来的守城没有任何帮助。

呃,也不对,至少这厮不揽权,这让卢斌、钱渊、郑若曾以及本地的捕头、衙役有了充分的活动空间。

嘉定城虽然历史算得上悠久,但只是一座小城,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城门。

西城门内不远处,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和孙克弘聊着什么,不远处的杨文、吴捕头等人领着一帮召集来的乡勇在搞拆迁工程……呃,不对,只有拆,迁暂时是没的。

“一二三……用力!”

“咯吱……”

“轰轰……”

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屋子被巨木撞塌,不远处的几个男男女女愁着脸看着这一幕,惹得刚走过来的归有光眉头紧皱。

瞄了眼老友的脸色,郑若曾低声解释道:“本就该如此,守城一方,城门口附近得清理干净,不然调兵、堵截都会耽搁时间,没想到这钱家子倒是懂些兵法。”

归有光哼了声没说什么,他和钱渊相看两相厌,也不走过去讨人嫌了,倒是郑若曾过去搭了几句话。

“太仓卫剩下的兵器都搬过来了,大都是长枪,不过质量……”郑若曾苦笑两句,“另外雇来的乡勇大概百五十人,加上卢把总手下以及衙役、捕快一共近百余人,人手一杆枪都未必够。”

钱渊皱眉思索片刻拱手道:“拜托郑前辈让人将能用的物资整理出来登记造册,还有要派专人负责饮食、警卫……”

顿了顿,钱渊低声说:“我在巡抚衙门搜集过相关资料,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到现在,浙江、南直隶、福建一共有十三次县城被攻陷,其中十次都是里应外合。”

“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攻城往往会针对城门。”郑若曾赞同点头,“我会交代张县丞让人盯住县里大牢。”

“只要城门不被破,倭寇破城可能性不大。”钱渊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谦逊诚恳的讨教:“郑前辈,你看守城预备可有漏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从昨天到现在,钱公子洞察先机先除内贼,后安排人手出城探查。”郑若曾笑着赞道:“松江钱氏向来以诗文传家,没想到却有个兵家子……呃,失言失言了。”

在明初之后,兵家子可不是什么好话。

钱渊松了口气笑道:“如今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兵家子才有用武之地啊。”

“钱公子日后还真想进职方司?”郑若曾感觉这少年郎并不像归有光描述中那么尖酸刻薄,“令舅谭子理当年任职方司郎中,被大司马赞有将才,这才升任台州知府。”

能和戚继光并称,自然有将才,钱渊有点窃喜,如果没记错,后来谭伦升任福建巡抚、蓟辽总督,最后万历年间在兵部尚书任上病逝,这可是根大粗腿啊。

说到这儿,郑若曾话题一转,“钱公子,如果不嫌郑某人话多……”

“前辈请说。”

“钱公子从昨日到现在所作所为,震川先生也看在眼里,你和他之间不过是小小误会……”

“哈哈哈,看来震川公和郑前辈交情非浅啊。”钱渊洒然一笑,“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

郑若曾有点尴尬,瞄了眼钱渊身边的孙克弘,然后笑谈几句转身离去。

“渊哥儿你不知道?”孙克弘昨天吐了一场后,得到钱渊、郑若曾保证倭寇必定攻不下嘉定城后才定下心,直到今天下午才出来看看情况。

“知道什么?”钱渊随口回了句,招手叫来吴捕头,“老吴,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个子粗矮的吴捕头连连点头,“能搜集来的都收来了……钱公子,那是拿来做什么的?”

“还没齐备呢,到时候就知道了。”钱渊又将杨文、张三等人招来一一吩咐,在心里盘算了下没什么漏处,这才回头问:“允执兄,知道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的孙克弘脾气倒是好,他笑着说:“你不知道震川公和郑前辈是连襟?”

“连襟?”钱渊眨眨眼,“不知道啊。”

“郑前辈当年在昆山大儒魏校门下学艺,当年就和震川先生交好,两人都娶了魏校的侄女为妻。”孙克弘啧啧叹道:“江南世族多联姻交好,关系盘根错节。”

不过就是同窗,又一起娶了老师的侄女而已,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但等交际广阔的孙克弘一一说完,钱渊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已,特么真够盘根错节的!

魏校和其弟弟魏庠都是弘治年间进士,如今魏家在昆山也只在顾家之后。

而魏校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徐有贞之女,就是主导“夺门之变”后以“意欲之”冤杀于少保的那位。

徐有贞只有一子,但有六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魏校的父亲,几个同胞姐妹分别嫁给了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

不说其他人,就单说祝瓛,他的儿子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允明,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祝枝山。

而祝家在苏州姻亲故旧多如过江之鲫,他的岳父是李应祯,成化年间苏州名士,写的一笔好字,收了个学生叫文征明……

钱渊有点后悔了。

书画双绝的文征明还没死,本来还想找个机会上门讨要墨宝呢。

第四十五章 倭寇来了

所有人都盼着倭寇不要来,老迈的孙承恩三番两次召来卢斌询问,胡县令每隔一顿饭时间就去小佛堂叩拜哀求。

只有钱渊和郑若曾不这么看,谁都不想看到倭寇来袭,但通过金老大那帮盗匪的口供来看,倭寇攻嘉定已是定局。

既然要来,那就早点来。

并不是嘉定守城的预备工作足够完善,而是因为倭寇行迹未露,钱渊和郑若曾的心就得一直提着。

所以,当倭寇出现在嘉定城外的消息传来后,钱郑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乱糟糟的锣鼓声在大街上响起,伴随着时不时的尖锐叫声,大半个嘉定城都乱了起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恐惧的气氛笼盖在这座城市上空,还不仅仅如此,几处黑烟在城内升起,嘶吼声、叱骂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一片纷乱。

钱渊左顾右盼看到几个汉子抄着棍子砸开一家大户的门冲了进去,毫无疑问,一帮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而已。

偏头看了看两腿战战的胡县令,钱渊又瞄了眼愤怒的归有光,一旁的郑若曾忍不住低吼道:“再不动手,用不着倭寇攻城就完了!”

郑若曾是指挥不动卢斌的,但虽然只认识几天,钱渊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揪出内贼之举都让心高气傲的卢斌服气。

“卢把总派人往西,杨文、吴捕头往东,开始吧。”

钱渊对此早有安排,现代人和明朝人在行事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往往有很强的计划性,并对可能发生的变故有预定的对策。

不过钱渊也没想到,倭寇两个字的威慑力居然这么大,还没攻城呢,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西城门墙头上,钱渊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倭寇毕竟不是军队,压根就没打出旗帜,队列也是乱糟糟的……呃,明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和钱渊看到的明军相比,倭寇明显多了些杀气,而且手上拿着的也不是柴刀、简陋长矛,而是制式武器。

“约莫两百多人,不知道东城门那边还有没有……”卢斌迅速做出判断。

犹豫了会儿后,卢斌低声对钱渊说:“一炷香之前收到父亲回信。”

“让你死守嘉定。”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钱渊哼了声,“只要这股倭寇不是从嘉兴府北上,卢参将就不会领军来援,不然嘉兴府怎么办?”

“你说俞大猷那边会不会来援?”

“难。”钱渊手里的望远镜还没放下,“不过倭寇毕竟不是军队,估摸着粮草也未必够几日,攻城不利很快就会散去。”

一旁的归有光立即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傻,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倭寇攻不下嘉定城就会转而劫掠乡野村落。

归有光虽然是昆山人,但实际上太仓州直到弘治年间才设立,之前一直归属昆山,所以对他来说,太仓嘉定就是乡土。

钱渊放下望远镜左右看看,胡县令已经有点站不稳了,要不是郑若曾在后面死死顶住,这厮八成就得瘫倒在地上了。

“具体指挥由卢把总负责。”钱渊刻意大声说:“可别丢了卢参将的脸。”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卢斌兴奋的满脸通红,还好他带来的亲兵中也有跟着卢镗多年的老人,对军务很是熟练,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让明军分成两拨和衙役、乡勇混杂编队,对城门重点防护。

看了好一会儿,稍稍心安的钱渊再次抬起望远镜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明显特征的日本浪人。

钱渊最担心的就是碰到那些手持长刀,纵跳如飞的日本浪人,碰到这些脑子一根筋不怕死的货色,嘉定城还真顶不住。

也是,大批量引入倭人的倭寇团伙还要等到徐海呢,这时候大部分倭寇都是被打散的海商,多是裹挟了些渔民、混混,战力算不上多强,只是沿海的这些卫所出身的明军太废材了而已。

一个衙役脚步匆匆的爬上城墙,看了眼面色惨白的胡县令后,干脆直接向卢斌禀报,“东城门口外也有倭寇,不过也就几十人。”

“应该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先剿灭东城门外的倭寇,然后再……”沈兴平结结巴巴的说:“倭寇也就一两百人,城内兵丁加衙役、乡勇、大户护卫至少五六百人。”

一边看着卢斌在安排防卫,钱渊一边随口说:“拿套盔甲来,再拿柄长枪。”

“干什么?”孙克弘急道:“渊哥儿,别冲动。”

“我不冲动,这是给沈兄准备的。”钱渊努努嘴,“各个击破的道理,要不是沈兄说,大家都不知道呢。”

“别怂啊,我记得你沈兴平是嘉定人,父老乡亲面前别太丢人啊。”

“沈兄,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沈兴平咬牙切齿的瞪着钱渊,早听说松江钱家子嘴巴太臭太毒,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不打算插手嘉定城的具体防御工作,这方面不是他擅长的,再说了还有郑若曾在呢,今天他才知道,这位郑若曾在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塞外,还曾经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相交甚笃,对守御城池颇有见解。

瞄了眼沈兴平,钱渊准备再刺他几句,昨晚自个儿去拜见归有光试图和解,这厮在其中搅局,最后归有光将钱渊扫地出门。

但这时候,杨文和卢把总身边亲兵爬上城墙,身后的几个兵丁拎着一串已经剁下来的脑袋,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条血路在青石板上若隐若现。

“有没有脑子啊,剁下来丢掉就是了,拿过来领功啊?”钱渊叹了口气,指指左右道:“看到没?都被吓着了。”

那亲兵咧嘴一笑,满口黄黑色的牙齿让钱渊不忍卒视,真特么倒胃口。

杨文撇撇嘴,“杀了八九个,抓了十来个,城内已经平定。”

钱渊随意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城外,明朝不管是明军还是倭寇,这种整队速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脚都站酸了,这帮倭寇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理不出个头绪来。

钱渊有点无语,就这德行还能击败数百明军,现在卫所兵是有多废材啊!

正儿八经的卫所兵钱渊还真没怎么见识过,他几次碰到的要么是狼土兵,要么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再要么是名将卢镗带了多年的精兵。

计划是郑若曾、卢斌和钱渊早就商议过的,死守城门和城墙,大量的石块、木材、兵刃都已经准备好了,就不信外面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能飞进来。

但就在这时候,归有光犹豫片刻后道:“卢把总,要不要试着出击一次……”

“什么!?”

卢斌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已经转头狠狠瞪着归有光,“震川先生,你想干什么!?”

第四十六章 猪一样的队友

什么叫不怕有神一样的对手,就怕有猪一样的队友?

这就是了!

看了眼城外慢慢逼近的倭寇,再低头看看城墙下准备出城杀敌的卢斌率领的那队明军,钱渊恨得牙根痒痒。

把总是明军军官体系中最低一级,但往往都是些老油条,而卢斌太愣头青了,被归有光一番话怂恿得居然要出城正面迎敌。

胡县令是指望不上的了,城内大户意见不一,县丞、典吏觉得希望不小,毕竟外面倭寇也就一百多人,明确反对的只有两个人,钱渊和郑若曾。

他们都很清楚,就算有击败城外倭寇的可能性,也不应该冒这个险,只要死守城门,倭寇破城的可能性很小。

但归有光的名望瓦解了他们的努力,一个是天下大儒,另两个是嘴上没毛的钱渊,目前处于无业游民状态的郑若曾,那些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士绅会听说的?

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钱渊,郑若曾无奈的劝说:“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毕竟倭寇人数……”

归有光怂恿卢斌出城,无非是在告诉倭寇,城内并不是没有精锐兵丁的,有这股力量在,你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劫掠村落。

话还没说完,钱渊突然愤怒的低吼道:“想走鬼门关你一个人去,拉着那么多人给你垫背吗?!”

卢斌护卫孙承恩带了七十余人,这次带了五十人出城,人数有点少,所以城内乡勇和大户的护卫又凑了百来号人,穿了件皮甲的沈兴平手持长剑站在最前面。

真是作死啊!

“嘎吱……”

城门被缓缓推开,城外的倭寇发出阵阵欢呼声,举着长矛一拥而上。

“也不知道城内棺材铺有没有那么多棺材!”钱渊双手紧紧摁着城墙死死盯着一副凛然气度的归有光。

这老头简直就是个祸害,好好的局面硬生生被搅成这样,你想当圣母老子管不着,但别牵累到我身上!

“好!”归有光那老脸上像是开了朵狗尾巴花,“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

虽然两边都是乱糟糟的一片,但武艺精熟的卢斌展现了他的个人武力,一碰面手中长枪就连续捅翻了两个贼子,后面的亲兵赶上来护住左右,明军小队如刀切豆腐一样杀进倭寇群中。

城墙上一片叫好声,只有郑若曾和钱渊面带忧色,居高临下的他们看得很清楚,倭寇中心地带在往后退,但却是主动退却,同时两翼迅速展开,而后面的乡勇还没跟上,明军已经阵型脱节了。

“杨文!”钱渊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卢斌带着的这几十兵丁不容有失,不然自己可以打算离城遁逃了,现在只能冒险试一试了。

杨文拱手正要应是,边上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突然插嘴道:“钱公子,我和杨兄弟一起去。”

杨文不意外的瞄了眼,解释道:“是王家的护院,射的一手好箭。”

这个时代出色的弓箭手非常稀少,一个卫所都找不出几个。

钱渊点点头往边上走了几步,“那些乡勇别管,把兵丁接回来就行。”

“乡勇在后面……”黝黑汉子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城外那一幕。

那百来号乡勇已经炸窝了,两翼包抄的倭寇还没到位,乡勇们就已经一哄而散,有的往回跑指望城内开门放他们进去,精明一点的往左右跑希望能绕到东城门。

城内当然不会开门,十余个倭寇在城下有条不紊的将那二三十个乡勇一一砍倒。

各式兵器散落在地上,惨叫声连绵不绝,鲜血很快在低洼处汇集成一片。

“准备吧。”钱渊挥挥手让王家护院和杨文去准备,几步走到郑若曾身边,“准备再出城一次。”

“不……不能出城……”

“城门不能开,不能开啊!”

县令、典吏和士绅们七嘴八舌的反对,刚才乡勇们一触而溃的场景将他们吓破了胆。

“不该开门你们要开,该开门你们却偏偏不开。”钱渊嘲讽道:“不将卢把总和手下兵丁接回来,难道你们亲自上阵守城?”

反对声立即平息下去,只有张县丞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钱渊一个眼色过去,张三立即抽刀在手。

“都听我号令。”钱渊当仁不让指指自己,他没想到郑若曾后世名声那么大,但在这时候几乎说不上话。

当然了,钱渊的名望更低,但他手下的护院们手中的刀枪让他的话很有影响力。

不远处的大群倭寇正在和明军厮杀,一方占据人数优势,另一方个人武技更强,手持的武器也都是上品,毕竟是卢镗身边的亲兵。

虽然卢斌有点愣头青,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老兵却是久经战阵,早就发现了阵型脱节,当乡勇们一哄而散之后,明军已经开始抽身退却,而倭寇也步步紧逼上来。

不过,卢斌想回城可没那么容易,驱散乡勇们的倭寇已经聚集起来,就堵在回城路上。

两头夹击,一旦卢斌第一时间冲不破倭寇的堵截,后面的大股倭寇就能黏上来,从容将明军冲散绞杀。

很明显,卢斌也很清楚。

年轻的脸上满是狰狞,卢斌已经有点脚步不稳了,要不是身边老兵扯着都得一跤摔倒。

踉跄几步,卢斌举起长枪,嘶吼着冲了出去,尚余四十人的明军小队紧随其后。

就在这时候,钱渊咬着牙喝道:“开城门!”

城墙上众人紧张的看着快步跑出城的小队,其中有卢斌留在城内的兵丁,有杨文带着的打行打手,也有城内大户的护卫,就连粗矮的吴捕头也两腿战战的带着衙役走在最后面。

被夹在中间的倭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在乡勇们一触即溃之后,城内还敢出兵。

一个手持腰刀的倭寇小头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支长箭突兀的出现在他的喉咙上。

钱渊定睛看去,那个面目黝黑的王家护院正在弯弓,箭若流星,例不虚发,短短十几息,已有五六个倭寇中箭倒下。

“啊啊啊……”

厉喝声中,卢镗手中的长枪刺中面前倭寇的胸膛,他咬着牙手上加力将对方一路往后推去,身边的亲兵刀剑齐举,堵在路上的二十多个倭寇终于溃散往两边逃去。

钱渊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想到这个时代一个神箭手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要知道杨文带着的援军甚至还没到地方呢。

虽然迅速击溃了堵截的倭寇,但后面的大股寇众也逼了上来,明军、乡勇们都冲向了城门,互不相让之下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钱渊和郑若曾正急着跳脚的时候,就在大股倭寇觉得还有机会的时候,一支粗糙的短矛短暂的划过长空,笔直的没入冲在最前面的贼人胸膛。

“干得漂亮!”王家护院高声赞了句,弯弓搭箭,又有一名倭寇被射中大腿。

“好箭法。”杨文轻松的颠颠手中昨天亲手制作的短矛,助跑两步,猛地投掷出去。

虽然这次倭寇四散躲开没有伤亡,但也都停住了脚步。

“准备关城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墙的钱渊高声呵斥道:“还不回来……关城门,快,快!”

这时候正瘫坐在地上的卢斌一跃而起,双目圆瞪喝道:“彭叔呢?彭叔呢?!”

钱渊没理会这厮,杨文和王家护院进了城门,没了威胁的倭寇已经逼近到距城门几十步的地方,这时候再开城门那就是找死。

第四十七章 内讧

抬头看看,眼前是紧闭的城门,再艰难转头看去,倭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举着简易制作成的盾牌,从地上收集各式武器,从死尸身上搜寻值钱物件。

手指微微试着蜷缩了下,彭叔苦笑着心想,自己真是老了,这般小场面居然连续两次受伤,以至于陷入绝境。

彭叔在卢家已经二十年了,从卢镗荫职千户开始,大小战事从不离其左右。

论战功,论资历,如果早些年放出去,一个百户都不在话下,但彭叔依旧留在卢家,并在卢镗下狱后选择辅佐卢家最有天赋的幼子卢斌。

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彭叔左手受伤,之后回头最后一次冲阵的时候,彭叔右手、右肩均受重创,就算想自杀都拾不起刀来。

闭上眼睛……

尽量闭住呼吸……

但试图蒙混过关的举动很快被识破了,原因很简单,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精良皮甲,这对于倭寇来说可是好玩意儿。

这些年虽然跟着大人败多胜少,但手下也斩杀数十倭寇,彭叔如何甘心落入敌手……

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彭叔就放下心了。

原因很简单,一支尖锐的利箭从城墙上飞下,斜斜的插入他的咽喉处。

短暂的呜咽两声后,彭叔再次闭上了眼睛。

“钱渊!”

“钱渊!”

眼中赤红一片的卢斌毫不犹豫的拔出腰刀朝钱渊冲了过去,而杨文、张三也毫不犹豫的将长枪放平。

城墙上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就连郑若曾、归有光都踉踉跄跄被挤到远处。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转身拍了拍王家护卫的肩膀,之前在城外看不清楚,这次看的很清晰,简直就是狙击手。

“别,少爷!”

“少爷,别冲动!”

卢斌身边的亲兵反应很快,四五个人拦在中间,抢刀的抢刀,抱腰的抱腰,将卢斌死死围了起来。

“钱渊,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刚开始还是放放狠话,但很快卢斌开始口不择言了,但亲兵们都有些无奈,他们名义是上明军,但实际上基本算是卢家的私兵,如何敢去堵自家少爷的嘴巴。

但所有人都清楚,之前城外局势万般危险,是那个松江秀才冒险派人出城接应力挽狂澜,说起来那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钱渊等了会儿,看着倭寇渐渐离去的背影,但卢斌还是没住嘴,他有点不耐烦了。

“让开。”钱渊穿过身边护卫,又越过卢家亲兵,就站在卢斌面前,直视对方那充血的双眼。

“松手。”钱渊轻描淡写的说。

“钱公子……”

“松手吧。”

左右亲兵犹豫着松手,卢斌还没来得及动弹,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啪!”

担心钱渊安全往前凑了几步的杨文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少爷一巴掌,将浙西参将卢镗的儿子扇翻在地上。

“清醒点了没?”

钱渊挽起长衫下摆蹲了下来,“没清醒,我可以再送你几个。”

卢家的这些亲兵表情不一,有的已经抽刀在手准备内讧了,有的往前顶了几步盯着对面的那些钱家护卫,还有的暗暗点头,实话实说这次是自家少爷找抽啊!

“出城击贼,战死十三人,乡勇四散奔逃,从东城门逃入城中的只有七人,余下百余人都九死一生。”

“彭叔不该死,难道那百多人就该死?”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父犬子。”

在钱渊锐利眼神注视下,在如此犀利毫不留情的话语下,终于恢复神智的卢斌咬着牙低下了头。

对方说的没错,是自己昏了头被那个归有光怂恿出城,之后又只顾着冲阵被倭寇诱敌深入,要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坚持出城接应,只怕所有人都得死在嘉定城下。

卢斌突然抬起头,“但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迅速出口打断,“我有我的理由,想知道?”

伸手将卢斌挽起,钱渊低声道:“郑前辈已经将剩下的乡勇和衙役、兵丁混编,提防倭寇夜里偷城,你去看看,等下来县衙找我。”

……

来袭的倭寇打乱了嘉定城的一切,就连夜里的梆子都不响了,钱渊估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

让杨文推开窗户,县衙后府的小池塘上吹来一阵凉风,钱渊放下手中的扇子,举起茶盏看向对面的卢斌,“现在明白了?”

半响后卢斌才别扭的点头,“明白了。”

“我和郑先生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后卢斌才揣揣不安的问:“成功几率多大?”

“五成。”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乡勇溃散,守城兵力不足,我也绝不会行此险计。”

卢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归有光那个王八羔子。

虽然城外倭寇顶多两三百人,但城内能用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个数目,卢镗、俞大猷那边短时间内决计是抽掉不出人手来援的,镇海卫、金山卫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再这么撑下去,要不了几天嘉定城就守不住了,钱渊和郑若曾决心死守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

看着卢斌离去的身影,烛光边的钱渊忍不住叹息一声,东南抗倭一战,卢镗是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名将,民间甚至将三人并列绘制“抗倭三将图”。

不过卢斌这个名字钱渊前世没听说过,虽然出身将门,武艺不凡,但明显还缺少历练,如果能挺过这一关,说不定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赶走,钱渊开始仔细盘点计划可能出现的漏洞。

如果可以死守,钱渊绝不会冒险,可惜一切都被归有光毁了,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白日上阵前的兴奋,手刃倭寇的刺激,战败的沮丧,彭叔惨死的悲伤,以及刚刚听那个松江秀才讲述计划后心生的希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卢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缓缓走出院门,准备出县衙的时候,卢斌突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

“郑先生,还没休息。”

“卢把总。”郑若曾笑着起身,“伤口无碍吧?”

“已经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卢斌自幼除了习武也是要进私塾读书的,低头看看桌案上都是各式粮饷、兵器的账本,“先生辛苦了。”

郑若曾苦笑道:“没什么辛苦的。”

看卢斌脸上浮现的敬佩神色,郑若曾脸上的苦意更浓了,“真的不辛苦,从大户人家抽调护卫、粮饷,给兵丁、乡勇、衙役分发,还要留部分作为后面的补充,诸般事情繁杂的很,我本以为要忙很长时间,但……”

“但钱公子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在下刚刚核查了一遍,毫无纰漏。”

卢斌可是将门出身,向来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处理起来很是复杂,父亲账下七八个文书忙这些事,经常手忙脚乱处处出错……难怪之前父亲说过,这松江秀才做师爷真是把好手!

郑若曾遍游天下,见识极广,交游广阔,但还没见过这样的秀才,简直就是个怪物。

第四十八章 希望

萧显一向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的确与众不同,东南沿海的倭寇头目基本上都清一色是海商出身,早期的许栋、李光头,后来的汪直、毛海峰、林碧川、叶宗满无不如此。

但萧显不是,他是军户出身,出自处州卫,多年前因为当街斗殴杀人入狱,恰巧倭寇来袭,他趁机遁逃到海上,这才成了个海盗。

自从沥港覆灭,萧显就有了来松江一带捞一把的念头,没办法,如今浙江有重兵把守,其他人还好说,那些狼土兵打起战来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倭人还不要命。

但萧显刚带着手下出海,就被俞大猷从后面撵上,一战下来被烧毁数艘船只,之后在川沙又被俞大猷击败。

萧显倒没什么不服气的念头,一来他是来求财而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二来俞大猷名气太大,是公认的如今长江以南的明朝第一名将。

得,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你吧,于是萧显盯上了太仓。

先成功偷袭刘家港,后在路上设伏全歼太仓兵备道副使率领的太仓卫兵力,萧显觉得嘉定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但没想到,第一天战果还算不错,但第二天从早上打到傍晚,嘉定城抵抗力度越来越大,虽然一度冲上城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距离嘉定城数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萧显啃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心里琢磨要不要干脆退兵拉倒,松江有俞大猷,嘉兴府有卢镗,实在不行可以去通州嘛,那边虽然穷了点但兵力薄弱。

让萧显起意撤退是因为城内那支战力不凡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今日白天两次攻上城头都是被他们赶下来的。

萧显有点郁闷,怎么处处都是硬骨头啊!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

“大哥,真的,据说是什么礼部尚书!”手下人手叉腰唾沫横飞,眼中满是贪婪,“大官啊,到时候光是赎金……”

倭寇为什么能在后来席卷半个江南,其中原因很多,但规模很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量不事生产的市井无赖以及破产的农民、渔民加入倭寇行列。

而倭寇内部并没有明显的归属、上下之分,势力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看倭寇头目的名气。

于是,萧显心动了,如果能在嘉定城活捉或杀了那个礼部尚书,他的名气能直追汪直,到时候……有的是纳头就拜的小弟。

萧显下定决心继续攻城,何况他还有个杀手锏没拿出来呢。

……

已经是倭寇攻城的第四天了,城头的乡勇、兵丁都很疲惫,但也都无怨言。

原因很简单,从第一天下午就实际上接手城防的钱渊和卢斌从没有下过城头,即使晚上也在城头过夜。

再加上丰厚的赏金,每日肉食不断的餐食,城内守军的士气还算旺盛。

钱渊倒是真想下去休息休息,无奈实在不放心,虽然他对古代战争并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显发现卢斌排兵布阵的青涩。

前几天卢斌按照惯例将手下所有亲兵和乡勇混编后安排在城头、城门处,钱渊坚持抽调出了将近二十兵丁作为预备队。

结果,倭寇声东击西的冲上了不算特别高的城墙,要不是杨文带着钱家护卫和那二十兵丁堵上去,嘉定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站在城头看着卢斌指挥明军击退倭寇又一波进攻,钱渊啧啧赞道:“实战才能磨砺人啊。”

的确如此,短短三四天,卢斌的指挥开始从容起来,就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愣头青,动不动就操着腰刀冲上去剁人。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对战,卢斌是新手,对面的萧显也是新手,半斤八两。

这几天内,钱渊也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他对战阵中的漏洞、软肋都没有足够的敏感性,管理后勤和那些数字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

倒是杨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天下来已经成了卢斌的副手。

不过这也合钱渊的心意,上阵拼死拼活真不是什么好享受,要知道在这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命呜呼。

而且对面倭寇手里的制式武器八成是从刘家港守军那弄来的,大部分武器都生了锈,第一天被生锈铁枪戳中胳膊的乡勇看起来伤不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钱渊知道,八成是破伤风。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人手不够了。”郑若曾小声提醒道:“吴捕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恩,可以开始了。”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苦笑道:“郑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在这吗?”

郑若曾抿抿嘴半响也没说话,倭寇实际上是没有将嘉定围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只靠嘉定县本身,如果不行险……只怕破城也就在这几天了。

突然,愤怒的嘶吼声在不远处响起,短时间内整片墙头的乡勇、明军都鼓噪起来。

钱渊探头看去,就在城下不远处,七八个倭寇将十几个百姓驱赶过来,乱刀之下,百姓们哭嚎着纷纷倒地。

郑若曾低低骂了句畜生,那些贼人虽是倭寇,但都是明人,并不是真正的倭人。

“不能出城!”杨文紧紧攥着枪杆,阴着的脸上一片扭曲。

旁边的王家护院用力弯弓搭箭,但倭寇已经摸清楚他的射程,弓箭无力的在距离倭寇十来步的地方颓然坠落。

钱渊用力揉了揉鼻子,这是他极端愤怒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但很快他的手停住了。

墙头上一片安静,只隐隐听见一阵磨牙声。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钱渊有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前世的历史课上,或许是在某本战争回忆录里……

被尖锐木棍挑起的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伴随着倭寇嚣张的狂笑声,很快很快,那团东西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一道狼烟在嘉定城中升起,烟中带着丝丝诡异的粉红色。

远远看着嘉定城的萧显满意的点点头,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用力揉着鼻子的钱渊冷漠的看了眼城外的倭寇,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四十九章 不成功便成仁

沥港覆灭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浙江沿海地区的宁波府、台州府再到嘉兴府处处烽火。

但自从浙江巡抚王忬调兵北上之后,从嘉兴府到松江府一带倭寇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遏制,俞大猷、卢镗两位名将的名声也扶摇直上。

但事实上,不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目前的形势判断都很悲观,他们只能率领重兵把守那些关键的要害之处来限制倭寇的行动,而很难直接对倭寇发起正面进攻。

换句话说,如今明军只能将倭寇从这儿驱赶到那儿,再从那儿驱赶到这儿,等倭寇抢够了才施施然离海。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今倭寇都是小股成队,基本上看不到大量倭寇聚集攻城略地的场景。

不过,位于桐庐的卢镗如今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盘踞在海盐县的一股倭寇似乎有了定居的念头,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省心,也挺倒霉的幼子,本想着让他去结个善缘,没想到却碰到倭寇围城。

“大人,嘉定战报。”一把山羊胡子的幕僚进门递上一封书信,“五日前,明军出城击贼,三少爷亲手格杀四贼。”

卢镗精神一振,但迅速浏览一遍后,他失望的将书信扔下,“自作聪明,嘉定城小,死守即可,偏偏出城……”

屋内一片沉默,片刻后卢镗咬着牙一捶桌案,“交代下去,不动。”

山羊胡一脸黯然,卢家长子文弱多病,次子纨绔成性,只有幼子卢斌可堪造就。

“或许俞总兵那边能调兵支援……”山羊胡在寻找最后的可能性,“毕竟松江距离嘉定不远。”

卢镗摇摇头,他很清楚俞大猷的性子,这是个谋定战的角色,没有把握从不出战,如今在川沙和倭寇缠斗,怎么可能再去招惹其他倭寇。

但卢镗这次猜错了,俞大猷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在卢镗之上。

俞大猷很清楚,这股倭寇攻嘉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攻下嘉定……只要脑子没坏,他们就不会继续往西攻入有重兵把守的苏州,而通州还隔着长江呢。

都用不着那股倭寇来夹击自己,只要消息一传开,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场面不可收拾。

一旦松江有失,其他的不说,朝中有的是人来找自己麻烦,徐阶虽然在朝中苦苦支撑,但那只是相对于严嵩而言的。

不过川沙这边的倭寇实在难缠,要不是有俞大猷坐镇,又调来数百狼土兵,说不定都得被对方击破,所以他只派出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援军。

“少爷,探哨回来了。”一个年岁不小的兵丁在地上粗略的画了个地图,“倭寇主要集中在嘉定西城门外,刚刚收兵,聚集在距离城门三四里外的村落。”

半年前才袭金山卫指挥同知的侯继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遥遥看着模模糊糊的嘉定城,“太仓卫、镇海卫基本已经没兵了,居然还能守得住,临行前听俞总兵说,卢参将的幼子也在城中……”

“大人,直接入城吗?”老兵建议道:“从东城门入城应该稳妥。”

在心里思索片刻,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拒绝了稳妥,而选择在距离嘉定七八里的村落扎营。

……

夜已经深了。

嘉定城陷入一片黑暗,但东西两个城门处的墙角下都有着大片的阴影。

西城门口。

抬头看看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钱渊按耐住紧张伴随着兴奋的情绪,低声说:“别急,时间还早着呢。”

吴捕头感觉两腿有点软,忍不住伸手扶住墙上的突起处,“钱公子……”

“老吴,说不定日后还有人给你立牌位日日上供呢。”钱渊貌似轻松的开了句玩笑,转头看向郑若曾,“郑先生,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盯着点?”

“夜里探查,这种人手……卢把总那边应该有,他还在东城门口。”郑若曾犹豫道:“如果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而……”

这时候,几日来因箭不虚发而闻名的王家护院站了出来,“我去。”

“你?”

王家护院傲然道:“钱公子和郑先生听说过夜不收吗?”

钱渊和郑若曾异口同声的诧异道:“夜不收!”

夜不收是明军中最精锐的角色,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

钱渊大喜道:“那就拜托了。”

郑若曾嘴唇微启却没说话,他曾游历北方对此很熟悉,夜不收并不是所有明军都有的,它只存在于边军中,也就是说,这个王家护院很可能是个逃兵。

目送王家护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钱渊告辞前往另一个城门。

这次卢斌护送孙承恩是想结个善缘,所以巡抚衙门和卢镗都给其装备了不少好东西,兵器、盔甲样样精良,而且还配备了马匹。

钱渊摸了摸一头健马的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后低低嘶鸣,一旁的卢斌训斥几句后才安静下来。

在卢斌身后,这几日守城余下不到五十人的明军整齐肃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豆饼递到马嘴边。

“怕吗?”

听到突兀的提问,钱渊玩弄着小巧的马鞭,头也不抬的说:“当然怕。”

“呵呵,我也怕。”卢斌勉强笑了笑,脸上的青肿处在小小火把的照映下一动一动,“但人活一世,雁过留名……”

钱渊不耐烦的打断道:“当兵杀贼是你的本分,贸贸然出城导致守城兵力不足是你的过错,说点实话有那么难吗?”

半响后,脸皮被撕下的卢斌苦笑着点头道:“是,如果不是我,至少不用行此险招。”

“如果今夜兵败,整个嘉定都沦为倭寇口中食。”钱渊将马鞭丢回给卢斌,“但如果今夜功成,卢家后继有人。”

又沉默片刻后,卢斌低声道:“县衙那边我留了三匹马。”

这时候月亮悄悄钻出了云层,卢斌侧头看去,在洒下的月光的映射下,钱渊清冷而严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

听到这个在预料之中的答案,卢斌有点失望,他拽过长枪,从怀中掏出磨刀石细细磨砂起来。

随着月亮再次钻入云层,嘉定城再次陷入黑暗。

侧耳听见响动,卢斌手一顿,“李叔?”

“没什么问题,畅通无阻,倭寇已经出动,都集中在西城门不远处。”

“好。”卢斌神色变得坚毅起来,侧头看了眼钱渊。

“开城门。”钱渊低声吩咐。

低低的嘎吱声中,厚重的城门被两个乡勇缓缓拉开,前面的城门洞如黑洞般令人心悸。

“走。”

卢斌牵着马匹走在最前面,如今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

不成功便成仁。

第五十章 莽张飞

虽然遭士绅抱怨,虽然遭后辈唾弃,虽然就连老友兼连襟都隐隐疏远了几分,但归有光并没有像胡县令、孙承恩那般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等着命运的裁决。

回头看了眼,归有光不由自主的嘟囔了声,“那小子不会呆在东城门不过来了吧?”

郑若曾无语的瞥了眼,钱家子从第一天接手开始所展现出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就连老友其实也很是佩服,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不然也不会用这样的疑问语气。

用这样的语气只能说明,归有光并不认为钱渊会从东城门逃离嘉定城。

在郑若曾和归有光的心目中,这个松江秀才是个怪物,但也是个人才,更是勇于任事兼有气节的少年郎。

所以,在看到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钱渊出现的时候,他们并不意外。

呃,其实这是个美妙的误会。

死后方知命重。

钱渊很惜命,但他也知道,有时候越怕死,死的越快,这一点他前世在刑警队就很了解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白天城外的那个孩子,让钱渊难以忘怀。

钱渊并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理解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立场,但虐杀,是一个正常现代人无法接受的,更不能被一个前刑警接受。

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撵到宣传处去喝茶,就是因为在一次儿童绑架案中将案犯打成重伤犯了纪律。

所以,钱渊披上软甲,手持兵刃,他做好了准备。

“都准备好了?”

轻描淡写的问话引得身旁一堆人的连声附和,毫无疑问,虽然他没有官身,只是个外地秀才,更是嘴上没毛的少年郎,但从第一日之后,他才是这座嘉定城的主心骨。

……

距离嘉定城西城门数百步的地方,萧显摸着下巴,不时来回走上几步,连续攻城已经五天了,如果今晚还拿不下,他准备带着兄弟们换个地方觅食了。

碰到个硬骨头,砸不碎,总不能就硬着脖子吞下去吧。

“大哥,你看!”

寂静的夜里,侧耳细听,轻微的响动声传来,渺不可见的微弱火光在城门处一闪而过随即熄灭。

王家护院爬在城门口的地上,耳朵附在地面仔细听,过了会儿才回头低低喊了两声。

胡大是绍兴人,一家都是贼胚子出身,二十二三岁的年龄已经进过三次大牢了,最后一次是五年前在宁波府衙的大牢里,在那儿他碰到了萧显。

慢慢摸到城门口,胡大兴奋的舔舔嘴唇,回头招呼同伴,“城门开了。”

借着月光瞄了眼一手扶着城门的接应人,胡大认识这个家伙,这是金老大当年从金山卫带出来的心腹……不过貌似胆子有点小,两条腿还在瑟瑟发抖。

透过城门洞看了眼,里面一片漆黑,胡大不再犹豫,让手下打出信号……老大,得手了!

城墙上,矮身躲在墙头下的钱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别急,只有一次机会,别急,别急……”

城外的萧显也在做同样的事,虽然已经抽出腰刀,但他另一只手往下摁,疑惑低声嘟囔:“别急,别急,里面怎么什么声响都没有……”

不得不说,钱渊这个穿越者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天赋,考虑的也不够周到,城门都开了居然没有任何响动,这是不正常的。

如果没有意外,攻守双方将进行一次不痛不痒的接触,然后各安天命。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着钱渊和萧显这样的耐心。

就在萧显犹豫间,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嚎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马蹄声,身穿银白色软甲的卢斌手扬长枪出现在倭寇的侧面,。

怒吼声,马嘶声,刀刃撞击声划破长空,五十人组成的明军小队第一时间如利箭一般犀利的刺入倭寇。

“早了,早了!”郑若曾跳着脚在城头山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刚刚知晓全盘计划的归有光无助的靠在墙头,面色惨白,眼神涣散。

做出反应的只有钱渊。

“杨文,点火!”

还在城门洞里的胡大已经发现身后的骚乱,也听见城门口处传来的响动,就在他还没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时候,大片的火光突兀的出现在眼帘中。

被威逼利诱作为内应的盗匪连滚带爬的冲出城门洞,拼命的向两侧跑去,胡大怒吼一声,“撤,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十余匹战马嘶鸣着冲来,虽然因为没有人驾驭导致好几匹马或被绊倒,或转向,但还是有十多匹战马冲进了城门洞。

惨叫声、哀嚎声转瞬即逝,面对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冲击,又是在如此狭小的城门洞中,谁都无法避免被冲撞踩踏的命运。

还不仅仅如此,城门口附近的建筑早就被拆除,空地上出现了大量的骡子、驴马等大型牲畜。

虽然太仓濒临吴淞江水运发达,但码头处也是需要大量用以运输的牲畜的。

在大火的驱赶下,在被召集而来的车行伙计的指挥下,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的恐惧下,牲畜们开始渐渐提速,沿着青石板冲向了城外。

郑若曾心若死灰的看着这一幕,在计划中,是需要内应将至少几十名倭寇引入城内才发动,几十匹战马的冲击再加上大量牲畜,到时候倭寇必定大乱,卢斌率队再从侧面出击,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一锤定音。

但是没想到,卢斌提前的发动让一切都毁了,虽然大部分牲畜沿着预定的道路冲出城外,虽然倭寇也已经大乱,但前后顺序的调换必定不能收到预定的效果。

“真是个莽张飞!”郑若曾狠狠的骂了句,。

这是钱渊对卢斌的评价,很明显,并不仅仅是嘲笑卢斌长得太黑。

预定的计划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卢斌虽然冲阵勇猛,但效果也不大,倭寇虽然大乱但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要知道这是江南,嘉定城外并不适合战马奔驰,这也是第一日卢斌出城没有携带战马的原因。

看着明军如坠入泥潭一样在倭寇群中辗转来回冲击,郑若曾忍不住问:“怎么办?”

侧头瞥了眼郑若曾,钱渊对这位布衣军事家也做出了评价,这是个好谋无断的书生,作为幕僚很出色,但必须依附在强有力人物的身边。

“怎么办?当然是凉拌!”

钱渊骂了句脏话,呸了一声,操起了靠在墙上的长枪,大踏步走下城墙。

城门下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乡勇、衙役们都在举足无措,吴捕头正大声嚷嚷让人关上城门。

“开门!”面色狰狞的钱渊将长枪搭在吴捕头的肩膀上,“要么死在今晚,要么死在明日。”

居高临下的归有光听不清对话,但很快,处处可见的骚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城门再次被推开。

在钱渊、杨文、张三、张家护院的身后,有着两股战战的捕快,有着犹犹豫豫的衙役,渐渐的,乡勇们也汇集而来。

第五十一章 意外怎么这么多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十一章意外怎么这么多距离嘉定七里的小村落里。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侯继高辗转反侧有点难以入眠,他心里有着恐惧,也有着兴奋。

侯家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承职后还没上过战场,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

但侯家在松江名声不小,特别是在倭寇来袭的时候,不少华亭人都会将希望寄托在侯家身上。

远在永乐年间,倭寇进犯松江华亭,当时的金山卫指挥同知候端披挂上阵与倭寇激战数十回合,身上被射中的箭,如刺猬的毛一样密集,从东城门一路战到西城门,倭寇终大惧退兵,候端又率军追击大败倭寇,贼船也悉数被毁。

从那之后,侯家在松江名声大噪,正德年间,嘉靖初年,侯家也陆续出了好几位扬威战场,痛击倭寇的族人,侯继高不想丢了家族的颜面。

别丢人,别丢人……侯继高努力告诫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但窗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可能的美梦,“少爷,少爷,嘉定火起!”

“什么!”侯继高一跃而起冲出城门,用不着登高就能看见那片火光。

被惊醒的士卒纷纷涌来,却没有七嘴八舌的问话。

只有一两个教导侯继高的师傅低声说:“少爷,退兵吗?”

“嘉定城破了……”

金山卫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卫所一样已经不堪大用,但也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这一百多士卒虽然名义上是军户,但实际上算是侯家的私兵,这也是家丁制度的雏形。

努力吞了口唾沫,侯继高有点紧张,他看看左右,现在没有人给自己下命令,现在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

别丢人……

你不是想重现先祖的荣耀吗……

片刻后,侯继高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嘉定!”

看了眼站在两侧的师傅,侯继高高声说:“如果嘉定城破,倭寇必定入城劫掠,到时候再撤也来得及。”

“不错,倭寇为财而来,不会追击的。”

摸着黑整理兵器、马匹,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嘉定城外,侯继高兴奋的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上,高吼声、叱骂声阵阵响起,很明显,嘉定守军还没败下阵来。

……

卢斌觉得自己很倒霉,非常非常倒霉。

在家里勤学苦练十余年正准备出山,结果一声霹雳父亲入狱了,终于熬到父亲出狱又升任浙西参将,自己又被打发出来给人做护卫。

普普通通的一次护卫之旅又碰到倭寇围城这种倒霉事,自己还被归有光那老头怂恿的出城迎敌以至于损兵折将。

这些也就都算了,但最惨的是刚才遭遇的一切。

牵着马摸到倭寇侧面不远处,卢斌和李叔小心翼翼的摸过去试图观察一二,结果……刚摸到近处,一个手提裤裆的贼子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

好吧,不得不承认,卢斌的运气倒霉到了极点。

长枪早已经被削断,骑在马上的卢斌手持腰刀奋力砍劈,脸上似乎有点热乎乎的,喉咙处像是着了火一般,拎着缰绳趋马转了个圈,身边还在马上的亲兵已经不多了,而四散开的倭寇似乎人数没少多少。

卢斌有点绝望,奋力格开刺过来的长枪,他在心里想,那个松江秀才应该骑着马从东城门出城了吧。

就在这时候,城门突然开了。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卢斌身子一僵,一根棍子猛地戳中他的胸膛,硬生生将其从马上顶了下来。

“少爷,少爷!”

几个亲兵慌忙冲了过来。

虽然落马,但卢斌没有受伤,他随手在地上捞起一根长枪,单膝跪在地上定睛看去,城门处的火光历历在目。

在火光的映射下,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神色淡漠的松江少年郎。

似乎眼角有点湿润,卢斌手一撑长枪驻地猛地跃起。

“啊啊啊啊……”

厉喝一声,卢斌侧身躲开刺来的棍棒,狠狠一枪将对面的倭寇钉在地上。

“撑住,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卢斌还没喊两句,发现城门处援军的倭寇一阵大乱,随即不远处响起了杂乱不一的高吼声。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卢斌兴奋的一个箭步窜上了附近的战马,利索两枪将冲来的倭寇刺翻,举着长枪高呼道:“萧显已死!”

附近的明军也同时大呼,和倭寇侧面的呼声遥相呼应。

“咳咳!”干咳几声,钱渊吸了口气,再次放声大呼,他不知道这种招数有什么效果,但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除了高声大呼之外,钱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手持长枪,不要逃跑,他甚至僵硬得不敢回头看,他真怕回头一看,乡勇们已经和第一日出城迎敌一样不战自溃。

“站在我身后就行。”王家护院看起来久经战阵,满不在乎的说:“放心吧,再不济护送公子离开是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倭寇侧面一片大乱,厉喝声、砍杀声传来,王家护院大喜道:“杨兄弟得手了!”

钱渊很确定自己没有指挥作战的天赋,所以在出城前他就将一切托付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边军“夜不收”王家护院,另一个是卢斌手下老兵也赞叹不已的杨文。

王家护院领着众人出城后就一直面向倭寇,而杨文带着小批人手偷偷从另一边绕到了倭寇左翼。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倭寇中央的萧显被气得七窍生烟,偷不了城就算了,居然还被偷袭了把……不,是两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已经稳住阵脚了,没想到城里居然敢出兵夹击,萧显恼火的举刀在空中狠狠挥舞了几下。

不过萧显咬着牙没吭声,他可不傻,如果自己大喊一声“萧显在此”,嘉定城内可是有个神箭手的!

不得不说,钱渊两次冒险都选对了,第一次冒险出城让倭寇大为意外,最终卢斌成功撤回城中,第二次冒险出城再次让倭寇大为意外,一举扭转了战局。

虽然倭寇已经大乱,但最终胜负还是很难说的,毕竟出城的乡勇们难堪大用,杨文那边人手又太少。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今夜无数意外之后的又一次意外。

“萧显已死!”这句话真的蒙不了几个人,或许有几个倭寇半信半疑,但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

不说钱渊和萧显两个当事人了,乡勇们不会信,明军不会信,卢斌都不会信……拜托啊,《三国演义》的话本大街小巷都有。

但是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侯继高信了。

第五十二章 萧显已死

厮杀正如火如荼,而嘉定城内却安静下来,因为有胆子出城的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属鹌鹑的。

比如城墙上那个姓张的鹌鹑,作为县令佐官的县丞,他没有承担起重任,也没有放下身段如吴捕头那样做些实事,只一天到晚守在归有光的身边,似乎这位大儒能保证他的安全一样。

不过张县丞不仅仅是只鹌鹑,也像只踩在冰面上的猫,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城下的厮杀,一边尝试着让人去关上那扇大大开着的城门。

“不能关门!”郑若曾气急败坏的厉喝一声。

一旁的归有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张县丞的脖颈上。

张三咧着嘴冲着郑若曾笑了笑,“少爷出城前交代过了,如若有人关门,不能阻拦就格杀勿论。”

张县丞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郑若曾捂着胸膛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低声说:“乡勇战力不强,出城也只能壮壮声势,一旦身后城门关上,必定四散溃逃,还好钱家子有所预备……”

话说到一半,郑若曾突然发现归有光的手在不停颤抖。

“你看!”归有光哑着嗓子指向城外,“那是什么?”

月亮不知何时又偷偷的钻出云层,在皎洁的月光下,居高临下的郑若增睁大眼睛仔细看去,一团明显的黑影出现在倭寇的身后。

“是援军!”郑若曾一拳捶在城墙上,大喜高声喝道:“援军到了!”

归有光不懂,但郑若曾是懂的。

大明南方马匹很少,战马更少,即使是如卢镗、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麾下也找不出多少战马。

而那团渐渐显现出的黑影,最前面至少有十多匹正在加速的高头大马,哪个倭寇拿的出这么多战马,就算有也不会用在战场上而是应该卖掉赚钱。

……

夜风呼啸着从耳边挂过,倭寇后阵已经近在眼前,“萧显已死”的呼声就在耳边。

临近战阵,侯继高内心的紧张情绪早已不翼而飞,他微微曲起,身躯随着马匹的奔跑一起一伏,用力抓住手中的长枪。

十多匹战马的突袭彻底搅乱了倭寇的阵型,近百名手持长枪冲锋的明军终于让倭寇丧失了信心。

“金山卫援军已到!”

侯继高高吼一声,手中长枪戳中一名倭寇的肩部,一时抽不出来,他咬着牙奋力一举,那名倭寇居然被高高挑起。

这一幕让倭寇彻底崩溃,萧显咧着嘴跳下前几日抢来的劣马,藏在群寇中准备跑路。

这回是彻底栽了,五天没攻下城,偷城反而被阴了把,现在金山卫的明军都赶到了,不过萧显虽然沮丧但有着卷土重来的信心。

但就在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的卢斌赶到近前,眼尖的他瞄见了偷偷摸摸的萧显。

“萧显!”卢斌趋马赶上去,原本还有不少倭寇,但仅仅一瞬间之后,萧显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萧显!”

“萧显!”

声嘶力竭的吼声让不远处的侯继高精神一振,放下手中长枪,就在马上弯弓搭箭。

“嗖!”

矮着身子奔逃还在心里痛骂手下的萧显冷不丁小腿中箭,登时一跤跌倒。

冲来的卢斌奋力操起被砍断的长枪前端用力掷出,被磨刀石磨的雪亮的枪尖轻易的没入萧显的后背。

失望的侯继高瞄了眼对面那个青年将领,身上身下全是一片血迹,但在月光的照映下反衬出银色的光泽,这应该就是卢参将的幼子卢斌了吧,真不愧是将门虎子。

就在侯继高准备过去恭维两句的时候,卢斌跳下马,大踏步走向萧显,手里的腰刀又是一刀劈下,然后手揪着头发,钢刀旋颈绕了一圈。

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有点反胃……

“萧显已死!”

再次上马的卢斌趋马四处飞驰,嘶哑着嗓子高喝,这一次他手中的首级让他的话有了充足的说服力。

“真是个莽张飞!”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无力的吐槽了句,手一松丢开长枪,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钱公子不会再说虎父犬子了吧。”张家护院呵呵笑着蹲下来,“说实话,刚才我老张都准备挟着公子跑路了。”

“还算不错,就是太莽了点。”钱渊用力抿了下嘴努力分泌出点唾沫,之前太紧张了,口干舌燥的紧,“老张,你也挺不错。”

张家护院不停曲起手指,刚才他连续放了几十箭,要不是他的神箭,乡勇们未必有勇气撑到现在。

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虽然是个秀才,但似乎很平易近人,要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一个秀才称呼自己老张还真是少见。

虽然月亮还在头顶,但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倭寇们或跪地求饶,或四散遁逃,不肯罢休的卢斌和侯继高带着明军围住一股数十人的倭寇。

接下来的战场打扫用不着钱渊操心,他索性坐在地上随意看着,不远处的马匹嘶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马儿在一具尸首边来回绕圈,时不时嘶鸣几声,又时不时俯首。

钱渊偏过头不想再看,类似的事情将在后面七八年内不断上演。

但偏过头的钱渊又看见一支长枪戳在地上,一个乡勇用力拔出长枪,跪在地上,半响后才从地上背起一具尸首。

钱渊只能垂下头。

“少爷,统计出来了。”身上还裹着伤的杨文匆匆奔来,“出城的四十八骑战死三十二,乡勇、衙役战死二十八……我们的人,战死五人。”

钱渊没有说话,只苦涩的笑了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钱渊懒得回头去看,只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前世自己是在刑警队,又不是在特种部队,这种场面难免紧张。

“咳咳。”

听见张家护院的咳嗽声,钱渊这才转头看去,站在最前面的是归有光,其后是张县丞、柳典吏、吴捕头,笑吟吟的郑若曾站在末尾处。

手撑了下地面,钱渊在杨文、张三的搀扶下起身。

还没等钱渊说什么,板着脸的归有光整理仪容,作揖行礼,“此次遭倭寇围城,嘉定县上下谢过钱公子。”

还有点腿软的张县丞在行礼,守在城门口的柳典吏脸色苍白但也在行礼,一同出城的吴捕头个子太矮,这一礼都快触到地面了。

满足感在钱渊心里滋生,这种情绪迅速占据了全身,但他立即醒转过来。

钱渊勉强整理了下衣着,长鞠回礼,“为人为己,敢不竭尽全力。”

第五十三章 世之良臣

嘉兴府桐庐县。

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的卢镗正喜笑颜开,这对于一向律己的他来说是很难见的。

“七月二十七,倭寇连续攻城五日,与城下虐杀百姓,城内众情汹汹,当夜丑时三刻,倭寇偷城,明军由东城门出城绕行,从侧面凿穿倭寇阵容……”

山羊胡幕僚笑着恭维道:“斩首一百三十余,俘虏七十余,又亲手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这是大胜啊!”

捋须的卢镗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要知道即使是自己和俞大猷,在今年除了沥港一战之外也没有如此辉煌的战绩。

比如至今还在川沙和倭寇磨洋工的俞大猷,至今报到巡抚衙门的战绩是……俘虏七人,杀敌二十三人!

山羊胡低头看了眼战报,“嗯?那个松江秀才也在嘉定……就是那个和巡抚衙门……”

“我知道,斌儿在信里提到了。”卢镗啧啧两声,儿子在信里将那个钱家子赞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不过如果说的是实情,自己算是欠了那个钱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了。

“不过这一战……”山羊胡是卢镗的私人幕僚,和那些亲兵也都是旧识,不禁伤感道:“战损颇多,处州卫已经挑不出多少能用的了。”

的确如此,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一场惨胜。

不说其他的,五日守城加上两次出城迎敌,随卢斌而来的七十八名亲兵战死五十六人,幸存者人人负伤,其中还有几人重伤致残。

乡勇、衙役、大户的护院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城中处处可见孝服,县衙几乎被一扫而空。

城内共计拆毁七十余间房屋,遗失、被砍杀了近百大型牲畜。

当然了,对嘉定这样的小城来说,损失很大,但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被击杀、俘虏的倭寇身上搜出了大量银两财物,再加上之前城内大户捐赠,重新出山的胡县令显得精神抖擞。

不过,胡县令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原本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那些下属都变了个样,别说下面的捕头、衙役,各房的书吏文员,就是县丞、典吏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很快,胡县令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失望,而应该是绝望。

名望极高的归有光,城内几家在苏州府颇有人脉的士绅,甚至是胡县令的恩师孙承恩,毫无例外的都极度排斥这个毫无作为的县令。

这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冷静下来的县令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对他来说,能逃得一命已是难得。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胡县令已经起了辞官归乡的念头,鬼知道哪天又有倭寇来袭,虽然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小命更为珍贵。

所以在胡县令麻事不管的情况下,钱渊在归有光、张县丞以及县主簿的请求下帮忙处理战事之后的那一大堆麻烦,不过他也拉上了郑若曾来当苦力。

对于明朝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对于前世下海经商自个儿当老板的钱渊来说,难度并不大,更何况此战之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乃至百姓,无不对其俯首帖耳。

一天的忙碌之后,郑若曾溜达到归有光临时居所,两个人既是老友又是连襟,用不着通报就长驱直入进了书房。

坐在桌前的归有光正持笔沉思,转头笑道:“县衙那边处理完了?”

郑若曾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很明显远远比不上那位松江秀才。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古代对于这种事务的要求远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无论是组织能力,物资调配,财务管理等各个方面,前世曾经独当一面的钱渊在这个时代都算得上独树一帜。

虽然郑若曾这几日也很忙碌,但其中有很多环节都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也敏锐的发现,那位少年郎有一套独有的处理政务的思路,而且效果很好。

敷衍几句后,郑若曾看了眼桌案,问:“昨日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这次倭寇围城的文章?”

“恩,嘉定县倭寇始末书。”归有光叹了口气。

郑若曾低头吟诵道:“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始终,目睹惨毒,所不忍言……”

归有光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钱家子如何?”

郑若曾脱口而出,“如能顺利中进士,当是世之良臣。”

“伯鲁,这样的评价,会不会太过夸张?”

“绝不夸张。”郑若曾捋须摇头,“我此生所见,唯双江公可堪比拟。”

归有光吃了一惊,双江公就是聂豹,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他在苏松一带名气极响。

聂豹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大,甚至很多人对其的印象只有徐阶老师,但他在嘉靖年间名望极高。

为官清廉如水,一身正气,同时刚正廉明,不畏豪强,更是文武双全,聂豹早就被世人认为必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将聂豹和钱渊相提并论,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归有光笑着点点头,持笔蘸墨,在文后写下一段话。

“当是时,官兵败退,乡勇溃散,官民哄然,众人束手,幸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呼其左右,出城击贼……”

郑若曾赞道:“有震川先生金口一赞,钱家子大名立能遍传大江南北。”

“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归有光依旧嘴硬的很。

呃,钱渊还真未必会领这个情呢。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有极深的关系,当这篇文章散播开后,钱渊的名声扶摇直上,但也将他牵扯入一些他不想参与的事中。

不过,即使没有这篇文章,钱渊在南直隶、浙江的高官中也算是挂了号的。

其他人不说,这个消息传到杭州的巡抚衙门的时候,王忬和幸时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钱家子真是大人的福星啊!”幸时笑道:“京中来信,如果这时候有胜绩,大人升迁就容易多了。”

在如此紧要关头送上一场大胜,毫无疑问,王忬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而且不仅仅如此,朝中兵部右侍郎刚好出缺,王忬补上的可能性不小。

第五十四章 礼物

要显出娇嫩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

但绿叶并不仅仅只是衬托物,没有它的存在,试问鲜花如何能绽放呢?

同样的道理,那些名垂青史或试图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们也需要绿叶,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才聚拢在身边,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很难的。

所以,张居正才会对钱渊另眼相看。

在张居正看来,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这个道理钱渊也很懂,前有刘邦身边的沛县群雄,萧何、樊哙、曹参都是英杰,后有跟随朱元璋的徐达、郭英这些幼年玩伴。

就算日后那支戚家军也逃不过这个套路,大量戚家子弟和兵样子构成了那支军队的骨架。

但钱渊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无意成为别人的助手。

不过在郑若曾看来,被自己评价为“世之良臣”的钱渊注定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所以,在钱渊将一切事务处理完,准备离开嘉定的时候,郑若曾找上门来了。

“郑先生的意思……”钱渊的腮帮子都在一鼓一鼓,你投入我门下,以后胡宗宪怎么办?

但很快,钱渊脸红了,他太高估自己,人家可没看上你,也是,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没中进士就注定无法成为藤蔓依附的大树,反而只能成为依附大树的藤蔓。

“你说的是那个王家护院?”不过钱渊立即感兴趣起来,后面七八年内东南都不会太平,有这样一个武艺高超,还有一手好箭法的护院,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逃兵?”

“无所谓!”

钱渊拍着胸脯保证道:“晚辈惜命的很,怕死,这辈子怕都不会去边塞。”

你的确惜命,但未必怕死……郑若曾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自己拱手行礼的王家护院,“每年八十两银子?”

王家护院黝黑的脸上有几丝红晕,他微微低头,“而且要预支两年……”

“那你拿了钱就跑……”一旁的李四忍不住看了眼杨文,“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你!”

杨文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吭声,自己的确打不过……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郑若曾神色肃穆,低声问:“钱公子可曾听说过当年的三边总制曾铣?”

“什么!”钱渊强自压抑心里的震动,“就是和夏贵溪一起……”

“不错。”郑若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曾公嘉靖八年进士,于嘉靖十八年巡抚山西,几度败俺答于塞外,后进三边总制,在下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边疆与曾公结识,幸而结友。”

“后面的用不着多说了……”郑若曾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结交近侍论斩,妻儿流放二千里,参将李珍冤死狱中,首辅夏贵溪遭弃市。”

钱渊亲自提壶斟茶,小心翼翼的问:“之后呢?”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已是泪光连连,“天下闻而冤之,何人不知曾公之冤!”

钱渊也叹息一声,这件事的始末他前世就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一世也曾听人提起过。

曾铣原是浙江台州人,后落户南直隶扬州,所以浙江和南直隶的士子都对曾铣很熟悉,他们有着一致的认知,夏贵溪那不好说,和严嵩斗来斗去,几上几下,但毫无疑问,曾铣是被冤杀的。

事实上,曾铣被冤杀后,边塞陷入一片混乱,没了对手的俺答才制造了那次令嘉靖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

钱渊的视线落到面无表情的王家护院身上,这个人和曾铣有何渊源?

“曾公被斩,妻儿流放汉中,幸有旧属王环护送。”郑若曾轻声解释道:“一路上此人白日护送,夜宿旷野,千里不懈,后定居汉中为护卫,曾公可谓识人。”

“小人王三,当年是大人身边亲卫,后逃至太仓,当年曾家被抄,家无余财。”

“但如今老夫人和几位少爷日子过得极苦,王兄也难以为继。”王家护院单膝跪地,“小人愿将此身交付公子,只愿……”

“不用说了。”钱渊俯身用力拽着胳膊想把对方拉起来,“此事钱某一力承当!”

虽然当年曾铣是遭严嵩陷害而被冤杀,更是嘉靖皇帝御笔钦点,但钱渊不认为自己相助曾家妻儿会遭到报复。

当年严嵩动手的目标主要是针对夏言,而嘉靖皇帝如今应该只顾着修道炼丹,前些日子幸时还提起过,皇帝已经好些年没问起那句话了……“杨用修尚在否?”

用理智去判断,钱渊知道这是一次风险不大,但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资历,美化自己人格的美谈。

但定下心神的钱渊心里有复杂的感触,他知道,在一口应下之前,自己并没有用理智去判断这次交易是否有利,风险有多大……

似乎那句“一力承当”是自己脱口而出。

钱渊苦笑着在心里嘲讽自己,前世下海十余年,本以为那点年轻时的热血已悄然泯灭,但没想到只是藏在内心最深处。

不自觉的摸了摸胸膛处,钱渊转身道:“曾公可为识士,托付得人,王环千里护送可称义士,你心念旧主亦可称义,以后你就改名为王义吧。”

“是。”王义低头应是。

“回松江后,我会托付去北边的商队将银两带给曾老夫人。”钱渊转头交代,“好了,嘉定事毕,明日启程,我们回家。”

胡知县已经挂冠归乡,苏州知府下令张县丞代理县令之职,战后各种事务钱渊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八月中旬,钱渊一行人随孙承恩启程归乡,西城门口外相送的人络绎不绝。

原本孙克弘还以为是为父亲送行的,但越看越不对,除了县丞、典吏、士绅之外,那些衙役捕快,还有脸熟的乡勇,甚至原本因为房屋被强拆的百姓都来了。

钱渊看看杨文、张三等人手捧着各式各样的赠礼,回首望去,心里感慨不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长揖行礼。

人群中的郑若曾眯着眼盯着这个少年郎,在心里揣测对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登上舞台。

视线在空中交错,郑若曾冲着王义微微点头示意,不久前得到王环消息的王义准备在倭寇被剿灭之后赶赴汉中,是他劝其留下并投入钱渊门下。

这是郑若曾送给钱渊的一份礼物,虽然没有出仕,但他对朝政有着自己的认知,无论如何,今上已在位三十多年,而严嵩已经老迈不堪,想必曾公雪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候,至今愤恨不已的王义能了却心愿,应该已经登上舞台的钱家子更会得到莫大的声望。

第五十五章 归乡

顺着吴淞江直抵松江重镇陶宅镇,然后换乘马车,当天下午一行人就抵达华亭。

卢斌并没有继续他的护送任务,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接手,将孙承恩、钱渊等人一直送进城内。

匆匆拜别众人,钱渊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一路快行到状元巷口,他猛然惊醒。

前世的自己……每每离家之前总会心情激荡,每每回家的那刻总觉得又走进围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许是受了前身的影响,钱渊有着急切见到家人的情绪,母亲妹妹的身影经常浮现在脑海中。

放慢了脚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钱渊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牵挂,才有家的感觉,否则为了安全,钱渊早可以一个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遥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进南京城。

疾行的钱渊并没有发现,巷子里不时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显然,钱渊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松江。

视线落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还没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叔母。”钱渊恭敬行了一礼,几次家信中母亲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门陪伴。

被门口携刀持剑的护院吓了一大跳后,陆氏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一把抓住钱渊的胳膊,“渊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没等钱渊回话,里面就传来了尖锐但并不刺耳的叫声,“渊儿回来了!”

钱渊赶紧迈过门槛扶住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亲谭氏也就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干涸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

“孝有大小之分,渊哥儿赴杭州为父兄雪仇,这是大孝。”陆氏笑着劝道:“如今渊哥儿之名已经遍传浙江、南直隶,人人都道华亭钱氏再出英杰。”

谭氏出身宜黄谭氏,虽是书香门第,但自幼没有读书,见识不广,听了这话立即擦着眼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她来说,儿子平安回家,而且还博得偌大名声,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会想到,钱渊孤身在浙江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小妹。”钱渊看向一旁脸上尚有泪痕的半大女孩,温和笑了笑,“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带了好东西,待会儿好好犒赏你。”

才十岁的女孩虽然心情激动,但仍然端谨守礼的屈膝一礼,“哥哥回来就好。”

钱渊微微皱眉,离家前小妹性情跳脱的很,怎么如今这么拘谨。

不过刚刚到家,钱渊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身走到门外,招手道:“这几日和在杭州一样,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来安排,张三你去找个商行。”

“这次赴杭州一行,为先父先兄复仇,若无诸位相助必然无望,钱某在此相谢。”钱渊拱手行了一礼,“不管诸位归家还是留下,钱家都重金相赠。”

台阶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卖命赚钱的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敢当少爷谢礼。”张三回头看了眼众人,才继续说:“大家都商量过了,如今世道多艰,以后就跟着少爷,好歹落个家里安稳。”

除了李四这个书童,以及已经投入钱渊门下的杨文、王义,剩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少爷收留。”

钱渊微微点头,略略加重语气道:“入我门下,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我脾气的。”

看众人都不吭声,钱渊点点张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凭或买下几栋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顿了顿,钱渊继续说:“每家三十两纹银,我明日亲往拜祭。”

虽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钱渊反手抢了个底朝天,后来嘉定城中大户的赠礼大都价值不菲,如今钱渊有的是钱。

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的王义有着独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钱家的这些护院无不唯钱渊之命是从,无论是冲阵杀敌,还是和卢家亲兵对峙,甚至张三还敢将钢刀放在一个八品县丞的脖颈上。

嘉定城中的钱渊权威极重,对手下管束也极为严厉,如今归乡,重金相赠,抚恤亡者,尽显怀柔手段。

王义心里如此想,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郑若曾所评价的那样,很像当年的曾公,说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众人就在台阶下磕了个头算是投入钱渊门下,这半年他们从华亭到杭州,再到宁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场大战,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面前这位钱家少爷日后前途无量。

虽然早就从夫君信中知晓侄儿有不小的变化,但陆氏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尚未蓄须的侄儿站在台阶上,举手抬足间气势非凡,台阶下腰间佩刀,手中持枪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汉子对其俯首帖耳。

看着张三领着众护院离去的身影,钱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经历嘉定一战,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精锐军人的雏形。

甚至在钱渊刻意的引导下,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时候都自觉的排成队列,这一幕曾经让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大为佩服。

但接下来,钱渊有点头痛。

在一阵愕然之后,谭氏开始了不停歇的追问。

“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不是四月就判决了吗?”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抚恤,谁死了?”

将母亲扶进屋里,钱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摸了摸小妹的发髻,轻描淡写的说:“那张四维之前还做了大案,这次牵连出来,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启程。”

陆氏默不作声,她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张四维还没到南京就暴毙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乱,所以在城里等了几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钱渊尽量将事情往小里说,“放心吧母亲,在嘉定城碰到了毅斋公,有官兵护送,安全的很。”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渊哥儿,你说的轻巧,毅斋公被困嘉定城,别说华亭,就是苏州府都被惊动了!”

“咳咳。”钱渊用力咳嗽两声,向陆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陆氏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以前这侄儿每逢类似的事情都会大肆宣传,唯恐他人不知,没想到现在却正好反过来了。

第五十六章 总结报告

夫君、长子都惨死外地,幼子又远赴杭州,这半年来谭氏从未出过门,消息渠道除了钱渊偶尔寄来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陆氏。

陆氏拦住了侄儿被困嘉定种种坏消息,但这次再也阻拦不住了,第二天族内就有长辈上门,细细讲述钱渊在杭州搅动的风云,讲述倭寇攻太仓嘉定的凶险。

松江钱氏迁居至此已经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内出仕者虽然不多,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知晓这些并不困难。

至于为什么直到钱渊回到华亭他们才上门,一方面是钱渊这一支和族中关系比较单薄,另一方面就要问孙承恩了。

前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的孙承恩致仕归乡,上门拜访的人自然很多,言谈中往往会说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时,孙承恩总会让儿子孙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县倭寇始末书》。

归有光这个犟老头虽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肠却不坏,在文中赞赏华亭钱渊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原本钱渊就在华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气,当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鹤滩公的那一面名气也不小。

数月前,钱渊在杭州名声大噪,传回松江后已经给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一出,有大儒归有光,前礼部尚书孙承恩为其背书,钱渊的名声登时扶摇直上,被誉为松江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士子。

不过钱渊对此很是烦恼,这个时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来访,会客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讲究,光是喝杯茶,茶叶的产地名气,茶杯的质地,茶水的来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来先要叙身份,然后是过院试的年份,之后还要叙岁数、姻亲、师门,而这年头的士子说起话来往往是七拐八绕,光是称呼就有字、号、籍贯等等不同的称谓,而且很多人的号都不止一两个。

真的像归有光那句气话,钱渊真心不感激他!

这么热的的天气,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将一位慕名来访的秀才送出门,钱渊叹息着回到书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铺开一张纸,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拿起砚滴往叔母送的歙砚里倒了几滴水,慢慢磨起墨来。

钱渊有个好习惯,在一件事开始的时候,他会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在一件事结束的时候,他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这个好习惯来自于钱渊前世下海经商的过程中,规定公司每个人都得写每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进度,但一个愣头青将矛头指向了老板钱渊。

虽然将那个愣头青赶出了公司,但钱渊开始了这个习惯,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启程前他就做了齐备的计划书,首要目标,次要目标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业网络赚钱的目标很难说有没有达成。

钱渊很清楚那份秘方的价值,哪里敢一个人独吞,他通过王忬和太仓王家搭上了线,虽然对方说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难说的。

不过钱渊如今手头不缺银子,再说杭州宅院里还留了大批银两。

退一步说,如果太仓王家要翻脸,钱渊也并不畏惧。

他还没有能力影响历史的惯性,严嵩不顾朝野上下的非议坚持杀了王忬,绝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图》所导致的,到那时候钱渊绝不吝于往井里扔几块石头。

说起来,除了为父兄复仇之外,钱渊这次最大的收获可能是人脉了,能结交到张居正、孙季泉、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在钱渊看来,郑若曾的价值并不在孙季泉、王世贞之下。

钱渊从没有想过在这场席卷大半个江南的抗倭一战中出人头地,自己最切实可行的路还是走科举这条路,虽然自己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这些人脉还是很重要的。

提笔在纸上陆续写下“复仇、财用、人脉”六个字,钱渊隔了几行又写下“科举”两个字。

虽然自己继承了前身的学识,而且八股文重视逻辑,讲究规则也很符合钱渊这个穿越者的思维模式,但顺利登科还是很难很难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穿越而来装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复仇上,还没正式下笔写过时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水准……这应该是自己后面一段时间的重点。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盘上放着一只精瓷茶盏,“用的是松萝茶,可惜配的是吴淞江水。”

钱渊别扭的捏着小巧精致的茶盏,笑道:“吴淞江水名气不大,但也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皱皱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没出名的山泉水。”

钱渊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气得跺脚,张口就要咬,突然又闭上嘴巴做淑女状。

这半年来,谭氏和长媳多数时间都病着,陆氏干脆将小妹接过去亲自照顾,从仪表形态到言谈举止都管束极严,据说都已经教到读《女论语》了。

“在家里无妨。”钱渊笑着捏捏妹妹的腮帮子,将手塞进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欢?”

“喜欢喜欢!”小妹喜笑颜开,突然张口盯着书桌上的大碗,探头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钱渊摆摆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气反驳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汉是用这种大碗喝酒,再说你也不是喝酒!”

钱渊揉揉妹妹的发髻,换了个话题,“小妹,如果……咱们迁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别弄乱了,很麻烦的。”小妹恼火的护着头,突然听到这话一偏头,“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岁了,都没什么首饰,杭州城首饰花样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还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饰。”

钱渊犹豫了下,低声问:“如果……你说母亲会同意吗?”

“不晓得……”小妹拖着长长的调子,“哥哥,为什么要去杭州?华亭不好吗?”

“杭州我和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长辈更不会同意,田地怎么办?”

钱渊沉默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迁居”两字,在他的计划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会迁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运。

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钱渊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松江府、苏州府,虽然目前俞大猷镇守川沙,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还没和母亲、叔母提到这个话题,但仅仅和小妹几句闲聊,钱渊已经感觉到了重重阻力。

第五十七章 拒绝的理由

现代社会中搬家虽然麻烦,但如果有必要,并不难做出决定,如钱渊这样年纪不算太大的人更是如此。

钱渊初到上海时因为限购无法购房,只能租房,曾经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不过对于他来说,整理一下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就行了,顶多回头布置的时候要费些功夫。

所以钱渊很难想象古人对于迁居的态度,他们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购房费用。

在钱渊的印象中,母亲谭氏是个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很标准的执行那套准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但在这件事上,谭氏难得的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无论钱渊拿什么理由出来都摇头。

总不能把刀架在家人脖子上逼他们搬家吧……苦恼的钱渊试图曲线救国,自己的话听不下去,但叔母陆氏的话总听得下去吧,何况叔母也在迁居计划名单内。

找了几件不错的绸缎,又拎了点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钱渊带着李四出门。

虽然已经分家,但两家关系亲密来往频繁,而陆氏因为无子将钱渊视若亲儿,所以钱渊进门后仆役丫鬟的问好声就不绝于耳。

好人做好事不稀奇,而坏人做好事却能博得好评,甚至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赞誉。

所以之前的钱渊尖酸刻薄,性情古怪而且还睚眦必报,而如今摇身一变,脸上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逝的笑意,这为他博得“温润如玉”的美誉。

听到“温润如玉”这个词汇从陆氏贴身丫鬟嘴里说出,脸皮厚的钱渊还撑得住,他身后的李四嘴角抽搐……他觉得少爷的性情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这一点九泉之下的金家父子、张四维,以及被怼得直跳脚的归有光都能证明。

“渊哥儿来了。”陆氏招招手,不见外的看着绸缎笑道:“这么亮的颜色,我哪里能穿。”

“宝蓝色,挺适合的嘛。”钱渊将绸缎和茶包递给一旁的丫鬟,“今年的明前龙井,很是花了点心思才弄到的。”

“自己留着喝或者待客嘛,何必拿过来。”

“嗨,侄儿还是喝惯了松萝茶。”

“好好好,等下再带一些回去。”陆氏圆脸上满是笑意,迫不及待的说:“原以为你只是被困在嘉定,这几日听说昆山大儒震川公在文章里对你大为赞赏,但直到昨天才听芷儿提起详情……”

钱芷是陆氏唯一的女儿,前年嫁给了孙承恩的侄儿,所以对内情知晓的比较多,昨日回娘家兴致勃勃的和母亲陆氏聊起。

陆氏啧啧赞道:“难怪啊,你带来的那些护院,持枪佩刀,个个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这什么比喻啊,钱渊也是无语,“如今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四起,家里多些护院是好事。”

“不过听说你亲自出城,渊哥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氏收起笑脸,“这一辈就你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你让长辈怎么办?”

“是侄儿莽撞了。”钱渊叹了口气,“但也是被迫无奈。”

“是莽撞了。”陆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过能得震川公一赞,也算有些收获,据说这几日家里访客不少?”

钱渊耐着性子陪叔母聊了一阵才说起正事,没想到陆氏对此的态度大出其预料之外。

“为什么要迁居杭州?”陆氏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倭寇侵袭川沙吗?”

看侄儿点头,陆氏笑道:“大明开国之初就有了倭寇,当年金山卫就为此而设,这百多年来倭寇就没断绝过,渊哥儿你也太谨慎了。”

钱渊按捺住心里的烦躁,详加解释道:“但这次和之前的倭乱是不同的……”

“都是宁波、绍兴的海商闹腾出来的,我懂。”陆氏摇摇手中的团扇,“这和松江有什么关系?”

钱渊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没说话,但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和谭氏不同的是,陆氏对如今大变的侄儿多了些了解,起身亲自将果盘放到钱渊身边的案子上,轻声问:“就算倭乱闹得很大,华亭必然无恙。”

钱渊眯着眼问:“为什么?”

“徐华亭如果连乡梓之地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钱渊也是醉了,人家徐阶是属王八的,而且还是只没下限的王八,什么事做不出来?

犹豫片刻后,钱渊低声将自己和浙江巡抚王忬的那番谈话复述了一遍,又说:“之后几个月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不是俞大猷、卢镗尽皆北上,松江府已是处处烽火。”

捏了颗葡萄在手上,把玩片刻却没放进嘴里,钱渊在厅里来回踱步,“俞大猷是浙江副总兵,卢镗是浙西参将,不可能长期驻守在松江府或嘉兴府,一旦他们离去,松江府……”

回头深深看了眼陆氏,钱渊加重语气道:“要知道应天巡抚并不兼任提督军务,是没有兵权的,难道到时候只靠金山卫吗?”

所谓的应天巡抚理论上管辖南直隶十二州府,但实际上主要的权责范围是苏州、松江两府,所以还有个称呼是“苏松巡抚”。

陆氏紧紧皱眉思索,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个钱渊无法拒绝的理由。

“远赴杭州为父兄复仇,后在嘉定出城击贼得大儒赞誉。”陆氏稳稳坐在椅子上,慢慢说:“渊哥儿,如果别人问起你为什么要迁居杭州,你要如何作答?”

还没等钱渊说话,陆氏迅速继续说:“百余年钱氏在松江华亭落地生根,别说祖宅祖坟了,父兄新丧尚在孝期,你却要不管不顾迁居外地,渊哥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坐回去,这也是母亲谭氏拒绝的最重要的理由,父兄的坟墓还在城外,要定期前去拜祭,谭氏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华亭。

但和感性的谭氏不同,理性的陆氏拿出的并不是这个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迁居杭州,因为倭寇避祸?”陆氏嘲讽的笑了笑,“震川公赞你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到那时候,何来的气节?”

面对这种三观完全不同的言论,钱渊无言以对。

在普通现代人看来,除了生死无大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但在古代人,特别是士大夫看来,气节比生死更为重要。

钱渊如今名声大噪的主要原因是在嘉定城中力助官兵守城。

整理兵备,出谋划策,紧要关头的正确决策,以及拒绝逃遁而披甲出城击贼,这些为他赢得了所谓的“气节”。

在钱渊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被陆氏视为其生存的根本。

有一个两榜进士的父亲,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夫君,毫无疑问,陆氏的思维模式向着士大夫方向无限靠拢。

第五十八章 月饼

钱渊很烦躁。

母亲的坚持,小妹的不理解还好说,但在被叔母怼的无言以对后,心里的压抑让钱渊非常不爽。

不过,钱渊并不会将心底的怒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更别说是家人了。

叔母虽然日子过得安稳,但长期独守空闺,说不上一个好字。

母亲丧夫丧子,小妹丧父丧兄,再加上长期在床上养病的大嫂,实际上钱家这半年来气氛极为压抑。

不过在钱渊归乡之后,这种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变。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来自于穿越者身上的特质。

早在几个月前,张居正就对此很是诧异,这个松江秀才出身世家,自小就有才名,按说应有傲气,却和仆役护院言笑无忌,甚至还很没体面的亲自下厨。

钱渊需要融入这个时代,但也并不想被这个时代完全吞噬,他希望能保持一些从前世带来的东西。

说的更明白点,刻意的钱渊对家人更加随意,更加亲昵,也更加没规没矩,随口说出的笑话常常让小妹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这半年来一直苦着脸的谭氏也不时忍俊不禁。

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钱渊早早画了图案让人去订制了模具,在谭氏的指点下在厨房里折腾两三天,才弄出了依稀眼熟,但味道和后世基本区别不大的月饼。

“还挺费劲。”钱渊看着李四将月饼装入盒子,转头问:“还有哪家没送?

“都送了都送了。”谭氏笑着搬搬手指头,“你叔母家、孙家、陆家,还有几个族老那都送过了。”

对谭氏来说,儿子亲自下厨,这是最让她震惊又感动的。

“别送了,别送了,我都不够吃呢。”小妹在一旁蹦蹦跳跳,嘴边还残留着月饼碎屑。

“小心你的牙!”钱渊习惯的摸摸小妹发髻,“这样吧,李四你送到杨文那边让他们尝尝。”

钱家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张三在不远处租凭了一处宅院供护院们食宿。

自从归乡后,一直陪在少爷身边的李四感觉恢复了以前的地位,低低说:“没必要吧?”

“你还能替我做主了?”钱渊笑骂了句,想想准备亲自送过去,但门外传来熟悉的叫门声。

“允执兄来了。”钱渊擦擦手看见孙克弘身后的少年,“与成也来了。”

少年郎大笑着跳进门,冷不丁看见谭氏,赶紧规规矩矩的行礼,但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拜见婶婶。”孙克弘行礼拜过谭氏,忍不住笑着说:“与成,你也太老实了点。”

“人家这叫识趣。”钱渊在一旁冷笑,“不然你也得矮一辈!”

那少年郎小脸红通通的,突然开口纠正道:“不对,是矮我两辈。”

“你倒是记得清楚!”孙克弘撇撇嘴,“下次平泉公再训斥你,别再往我家里跑。”

少年郎摇头晃脑的说:“孔夫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跑。”

钱渊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只要这个少年郎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谭氏笑看这一幕,“正好有刚出炉的月饼,都尝尝吧。”

孙克弘大笑道:“与成刚在我家把那一盒吃得干干净净还没吃够,这才不得已上门呢,据说是渊哥儿亲自下厨?”

“哪里是我一个人吃的!”少年郎不服气反驳道:“一共八块,你没吃?”

谭氏脸上露出几丝心疼,按照钱渊的说法……在杭州吃不好穿不好,不得已亲自下厨,这才练出了这一手厨艺。

这少年郎名为陆树德,字与成,他哥哥就是嘉靖二十年会元陆树声,字与吉,号平泉。

陆树声是钱渊叔母陆氏的父亲,换句话说,陆树德是陆氏的小叔。

而陆氏的女儿钱芷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哥,钱渊又是陆氏的侄儿。

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钱渊和孙克弘都比今年十四岁的陆树德小两辈。

而和陆氏为妯娌的谭氏也比其小一辈,所以陆树德拜见谭氏只行礼从来不出声。

钱渊挺佩服陆家那位刚过世一年多的老爷子,他是在五十七岁那年生了陆树德的,真是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还不仅如此,今年五十五岁陆树声至今无子,五年之后恰逢六十大寿才生下儿子陆彦章。

一家猛男啊!

将母亲和小妹送进内院,又将李四踢出去送月饼,钱渊端着剩下的月饼带着两人去了书房。

“寒舍简陋,将就点吧。”钱渊随便从大茶壶里倒了两杯凉茶,“又跑到孙家去了,平泉公又要揍你?”

陆树德垂头丧气的低着头,但手里的月饼还不停往嘴里塞,吭哧吭哧的像只松鼠。

“这次还和渊哥儿你有关呢。”孙克弘解释道:“你叔母昨日回娘家说起……渊哥儿你想迁居杭州?”

钱渊手一顿,半响后才微微点头。

“平泉公自然大加批驳,但……”孙克弘转头看向陆树德。

“我就替你辩解了几句,结果……”陆树德哭丧着脸,“现在父亲不在了,没人护着我……”

看看挤眉弄眼的孙克弘,钱渊无语的叹了口气,“现在你父亲过世,我家可不敢留你,不然平泉公找上门来……倒是孙家,毅斋公能护着你。”

十多年前,还年幼的陆树德在家里闯了祸被哥哥陆树声一顿揍,结果陆树德离家出走,恰好撞上了钱渊,被其带回家好吃好喝。

从那之后,陆树德一旦闯了祸就往钱家跑,而陆家人也不担心……

“算了吧,平泉公那性子……”孙克弘连连摆手,转头看见书案上钱渊读书的随笔,“渊哥儿,你这字……”

“难看。”凑过来的陆树德吐槽道:“如果去年是这笔字,渊哥别说府试案首了,县试都过不了。”

“只为了方便而已。”钱渊翻了个白眼,拿起架在笔架山上的鹅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汁,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三人随意说笑几句,孙克弘突然问:“渊哥儿,怎么会起意迁居杭州呢?”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下孙克弘,不知道这句话是他想问还是孙承恩想问。

孙克弘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份书信递过来,“前日接到的,一股倭寇从刘家港登陆侵袭苏州,抢走了大批税银,苏州府同知任环率军进击,大胜。”

钱渊接过书信迅速浏览了遍,任环这个名字他没有印象,杀贼五十六,烧毁船只十余艘,战果倒是不小。

钱渊思索片刻后看向陆树德,“平泉公也知道?”

“嗯嗯。”陆树德擦擦嘴边的碎屑,“所以他说渊哥你是瞎操心。”

“瞎操心?”钱渊腮帮子鼓了鼓。

“兄长说了,浙江巡抚王民应堪称名帅之流,倭寇很快就会平息下去。”陆树德摇摇头,“迁居杭州实无必要。”

王忬都成了名帅?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不说这个评价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人家这位名帅正打算脚底开溜呢!

第五十九章 扩充

八月中秋匆匆而过,因为尚在孝期,钱家既没祭月也没摆宴,只吃了几块月饼,全家出城为钱锐父子扫墓拜祭。

“你也能安心了。”谭氏在墓前喃喃说:“渊哥儿比以前懂事多了,不过也苦多了……”

钱渊和杨文、王义等人在墓地附近清扫拔草,随口聊着什么。

母亲、叔母都坚决不肯迁居杭州,无可奈何的钱渊只能暂时罢休,他考虑需要加强家中的护院,如今连同杨文、王义在内一共只有七个护院。

虽然钱家人口不多,但考虑到日后迁居杭州路途中的难度,以及留在华亭的危险程度,钱渊准备再招募一批人,再说了以后一旦到了必须迁居杭州的程度,钱家族人、姻亲很可能都会一起上路,那至少要二十人才够。

回城路上,小妹附在钱渊耳边悄悄说:“那么多护院……家里可没多少钱了?”

“用不着你管。”钱渊笑着一把抱起小妹,“哎呦,重了呢,不比家里那只大黄狗轻!”

“哥哥!”小妹一口咬在钱渊的脖子上,含含糊糊的说:“人家都说你效仿徐家呢!”

“轻点轻点……”钱渊求饶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徐家那是暴发户,如何能和咱家相比!”

的确,在华亭世家看来,徐家的确是暴发户,曾经有人这么说过……严分宜虽然在朝中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奸臣,但在老家的名声可比徐华亭好得多!

自从徐阶前年入阁,其弟弟徐涉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后在南京任职,其子徐璠去年进京,留在华亭的徐家几人是肆无忌惮。

什么人投上门都敢收,什么人送上门的家产都敢要,已经闹出好几桩破事了,华亭知县和松江知府都头痛的很。

“渊哥儿别太宠着她。”谭氏皱眉硬把小妹从钱渊怀里拉下来,小声训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不像样!”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又习惯的摸摸小妹的发髻,“小妹还小呢。”

“小什么?”谭氏瞪着女儿,“出了孝期都十二三岁了,也该说亲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还有谁宠她?”

“所以在家里这几年才要宠着她呢。”钱渊搂郑重其事的如此说。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女子很早就要成亲,就算成亲稍微迟点,但定亲之后就要天天呆在家里绣花,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前世的女孩来到这个时代,八成得疯。

看看母亲不赞同的神情,钱渊搂着小妹的肩膀大声说:“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有哥哥给你撑腰,以后妹婿对你不好,我领着人打上门去!”

一旁的杨文、张三都在连声附和,而王义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曾公对上对下都无可挑剔,唯独愧对家人。

回城后,钱家人吃了几块月饼就算完事,钱渊因为前世的习惯晚餐也吃的少,而不远处的护院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爽快的很。

等家人都睡着了,钱渊才带着李四去了护院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嚷嚷的喧杂声,好像是杨文那厮逃酒被逮着了。

“当然该罚。”钱渊推门进来笑道:“杨文,你不是号称是饮如长鲸吸百川吗?”

“这这什么意思?”

“你个废材!”钱渊给张三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人家杨文都会读诗了,你还一天到晚捧着《忠义水浒传》!”

杨文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片绯红,摇摇晃晃的说:“听到没……少爷都说我有读书的天分……”

一旁有人嘲笑道:“难怪今天喝酒扭扭捏捏像个女人,原来是墨汁喝饱了!”

听这声音有点陌生,钱渊转头一看,“哎呦,候兄怎么也在,你们也不通报我一声。”

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拱手行礼,“川沙那边用不着我,俞总兵让我驻守华亭,今天中秋不能回家,索性来这热闹热闹。”

和卢镗在嘉定城外合力绞杀倭寇后,侯继高就对钱渊佩服不已,驻守华亭后他和杨文、王义等人也交情日深,闲暇时常常来这相聚。

来的倒是巧,钱渊拉着侯继高坐下,“早些说,我令人多送些月饼过来……”

“有,有。”侯继高摆手道:“家里也送月饼过来,刚才过来还拎了两盒,总不能空着手上门讨酒喝吧。”

闲聊了一阵后,侯继高问道:“钱公子,据说钱家还要再招些护院?”

“嗯,倭寇猖獗,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钱渊叹了口气,“听说川沙那边差不多要结束了?”

侯继高面色一沉,举杯一饮而尽,金山卫是本地卫所,俞大猷带的浙兵和狼土兵都算是客兵,现在快到收获季节了反客为主将金山卫踢走,侯继高正一肚子气呢。

“这次去杭州一行,虽然最后有死伤,但少爷抚恤丰厚,不少以前的老兄弟都想着投入少爷门下呢。”张三笑着说:“少爷你看?”

“不要。”钱渊脱口而出,“一个都不要。”

屋内安静了会儿,只有侯继高这个外人诧异问:“为什么?”

钱渊笑了笑没解释,转而说:“就从钱家佃户子弟中挑选,只需要二十人。”

张三急道:“那些人……一点武艺都不会!”

“无所谓,不会武艺你和杨文、王义可以教嘛。”钱渊倒了杯白开水慢慢抿着,“市井里厮混的,喜欢花拳绣腿的,性情偏激的,都不要。”

转头看了眼王义,钱渊努努嘴,“王义你来主持。”

貌似憨厚的王义点点头,笑着对张三解释,“发号施令有张兄弟和杨兄弟就够了,下面人听令即可,老实巴交的更好驱使。”

“另外,无父无母的最好不要。”杨文补充道:“年纪太大太小的也不能要。”

出身边军的王义兴致勃勃的拉着杨文和张三讨论着,侯继高却敏感的瞥了眼钱渊,他注意到其中一点,市井里厮混过的不要。

川沙之前被攻陷,就是因为一批市井里厮混的混混和倭寇勾结里应外合,才导致了俞大猷如此狼狈不堪。

钱渊倒是不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遵循还没登上历史舞台的戚继光那大名鼎鼎的招兵准则而已。

“对了,候兄,金山卫应该有备用的兵器吧?”钱渊随口问:“二十人份,肯定不会亏待候兄的。”

侯继高眨眨眼,“都是登记在案的,哪里能私卖!”

每个卫所都有相对应打造兵器盔甲的铸造所,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低,而且质量参差不齐,但也还是有些精品的。

“卖给谁不是卖?”钱渊凑过去,衣袖里伸出的手比划了个数字。

侯继高眼神闪烁不定,暗暗盘算了下才轻轻点头。

第六十章 我来管

陆宅并不大,前后只有三进院,无飞檐翘角,无奢华摆件。

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但陆树声依旧保持了简朴的作风。

幼年家贫,暇时读书,也能顺利连考连中一路进了翰林院,毫无疑问,陆树声有着极高的天赋。

临摹了一遍文徵明的《和靖诗七首》,陆树声捋须微笑,当年他高中会元却错失状元,就是因为这笔字,不过文徵明能半路出家以至于成一代书法大家,自己也能。

陆树声今天心情不错,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盘踞在松江川沙的倭寇终于被俞大猷击溃,华亭无忧。

净了手,悠闲的坐下喝了几口茶,又捻了块点心送进嘴,嚼了几下,陆树声皱皱眉。

因为自小家贫,后来的陆树声一直喜欢甜食……前几日中秋宴上的月饼味道不错,不过他立即皱了皱眉,弟弟好像提过,是钱家子送来的。

对于之前的钱渊,陆树声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对如今的钱渊……

陆树声哼了声,女婿钱铮出仕在外,钱锐及其长子客死异乡,而钱氏族人大都和钱锐钱铮一脉当年闹得很不愉快,以至于现在的钱渊无人管教……居然都想抛弃乡梓迁居杭州!

和王忬同年科举中第的陆树声不屑的在心里想,无非是想去抱浙江巡抚这条大腿而已!

“老爷。”仆役恭敬进门,“刚收到的朝廷邸报。”

陆树声随手接过打开,看了几眼忍不住叹息了声。

今年正月初一,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下旨各廷杖四十,惹得朝堂震动,到如今更是尽贬谪出京。

或许自己在守孝期满之后,再多在华亭待上几年看看风声……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陆树声突然眼瞳微缩,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这个钱家子!”

刚进门的陆树德一个激灵,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树声铁青着脸大步走到弟弟面前,“中秋之前你去钱家那次,钱家子如何说的?”

“好歹是姻亲,兄长应该称渊哥儿。”陆树德缩缩脖子,“渊哥很佩服兄长……说兄长高瞻远瞩……反正都是好词!”

铁青色从脸庞上退却,但一片潮红迅速补上来,陆树声从书桌下掏出了根木棍,圆乎乎的不比捣衣杵细,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陆树德惊恐的连连往后退,“兄长,你讲不讲理!?”

“兄长,我今儿没闯祸!”

“父亲不在,你就三天两头没事打我……”

陆树声深吸了口气,“你去把钱家子叫来!”

“呃……渊哥?”陆树德一愣,“兄长,渊哥赞你……”

陆树声右手持棍在左手上轻轻敲了敲,陆树德立即转身就走。

……

急促的喘息声、大滴大滴的汗珠,以及一身短打衣衫,让钱渊看起来颇为狼狈。

没辙啊,前身是个书呆子,最常用的除了手只有嘴,其他的不好说,至少体能上是个废材。

在嘉定城内,钱渊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从那之后钱渊就有了锻炼体能的想法,正好趁着这次招聘护院一起练练,至少碰到危险能跑得掉吧!

张三本就是钱家的佃户,很快在杨文、王义的协助下招满了二十个护院,一色清都是面色黝黑的粗壮青年,家境贫寒,大字不识,老实巴交,吃的比猪都多,体能足以跑完铁人三项的那种。

刚开始乱哄哄的一片,连左右都分不清,不过在杨文的棍子,以及钱渊的以身作则下迅速得到改善,至少现在跑步会习惯性的排成一行,也分得清左右……当然了,这是在他们左腿裤脚被卷起的前提下。

“别说,每天跑一圈还挺有用的。”侯继高在一旁若有所思的说:“说句难听的,就算被打散了都能逃得掉。”

经验丰富的王义撇撇嘴,“想都不用想,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馊了的粮食,还有当草纸都嫌硬的宝钞,别说肉了,连米都供应不上。”

侯继高苦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也看在眼里,二十多个护院……当然名义上只是长工,每天吃的都是精米,有肉有菜,每天一条鱼,两天一顿红烧肉,还真没哪个卫所出得起这么多钱,就算出的起也没人干这种傻事。

喘息了好一阵,钱渊才慢慢恢复过来,一旁也一身短打衣衫的李四小声说:“少爷,回去吧。”

“急什么。”钱渊哼了声,“怎么?嫌丢人了?”

的确,在李四看来,如今在华亭已经名声大噪的少爷和一帮粗汉像个傻子似的在街上狂奔,真够丢人的。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陆树德慌慌张张的呼喊传来。

“怎么了?”

“平泉公叫我去你家?”

“有事吗?”

钱渊皱着眉头盯着陆树德,这厮眼神躲闪,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交代了几句,钱渊先回家换了身衣裳,传闻陆树声守孝期满就要起复,而且很可能不会回翰林院,虽然比不上孙季泉,但也是条粗腿啊。

但很快,钱渊就觉得问题有点大……

陆树德视线乱瞟,嘴里絮絮叨叨,“中秋都过了,该换冬衣了。”

“换冬衣?有点早吧?”

“不早了,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换。”陆树德咳嗽两声,“比如今天。”

前身其实只见过陆树声几面,后者嘉靖二十年就出仕了,直到前年才归乡守孝,钱渊皱眉低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陆树德明显对其兄长畏之如虎,但心里又觉得抱歉,补充道:“对了,我兄长喜欢吃甜食,上次那月饼还有的话提几盒……”

在陆树德的建议下换了件厚衣,又提了两盒月饼,钱渊刚踏进陆家书房就僵住了。

“如今名气大涨,已经没人能管得了你了,对吧?”

钱渊一回头,陆树德这厮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陆树声手里的棒子敲敲桌面,“那我来管!”

毫无疑问,无论从姻亲角度,还是科场前辈角度,陆树声都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

第六十一章 松江必无恙

虽然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陆树声出身传承千年的华亭陆氏,但实际上陆树声知道,自己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农家子而已。

幼年的艰辛,之后的坎坷经历,造就了陆树声坚韧的性格,也塑造了他和普通士大夫不同的行事风格。

说的更具体一点,陆树声一直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孝子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

当然了,对钱渊来说,陆树声对其的最大威胁是,这老头年少时是要下田干活的,力气还真不小,虽然躲开只让棒子擦了下,但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老头疯了!

钱渊可不是个乖孩子,但还没等他发飙,对面老头抢在前面了……

“你居然还敢躲!”

特么你揍我,还不准我躲……钱渊也是无语,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

陆树声冷笑道:“你叔父出仕在外,父兄新丧,又与族中长辈来往极少,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管教你?”

对方是叔母的父亲,又是科场前辈,本地名士,钱渊倒是没有否认对方拥有这种资格,不过虽然性情有了变化,但他的嘴皮子不比前身要差。

“不教而诛谓之虐。”

“哼,你曾经向王民应提议调兵北上。”陆树声坐下斜瞥了眼,“不会否认吧?”

“呃……”钱渊呃了半天才点头,很明显对方是从叔母陆氏那得的消息。

“了不起啊,小小年纪为封疆大吏参赞军机。”陆树声恨道:“你知道王民应升迁?”

“升迁?”钱渊一脸茫然,“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的不知道,平泉公您想想,这种事中丞大人怎么可能告知我?”

“哎呦,还真是升迁了,兵部右侍郎……”钱渊嘴里话不停,但迅速浏览了一遍邸报。

除了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外,还有条消息吸引了钱渊的注意力,之前归乡守孝的原兵部右侍郎张经起复,任南京户部尚书。

面前的少年郎连声否认,情真意切,但陆树声没那么容易被骗过去,“有沥港大捷,又连续在嘉兴、松江、太仓击溃流窜的倭寇,王民应浙江巡抚的位置稳如泰山,倭寇之乱也没有完全平定,为什么他会被调走?”

钱渊苦笑道:“朝中大事我哪里知晓?说不定是严……”

“严分宜有那么傻吗?”陆树声不屑道:“就算是要摘桃子他也不会选择这时候,再说了,接任巡抚的是原应天巡抚彭黯,嘉靖二年进士。”

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人,钱渊眨眨眼,“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王民应会离任。”陆树声语气肯定的说:“继任巡抚未必会让浙江副总兵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所以你才急着迁居杭州。”

钱渊微微眯起眼,能通过细节推测出这么多东西,大都还都说到点子上,这老头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却有两把刷子。

“中秋之前,你说什么高瞻远瞩……”陆树声恼火的一敲桌案,“你才是高瞻远瞩!”

钱渊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肯搭话,明白了,中秋节之前陆树德曾经提到过,陆树声声称华亭无恙,现在这老头是觉得丢了人……

“县人还赞你如今温润如玉,玉个屁!”陆树声渐渐显露出几十年前的本性,“徐家应该姓黄,那我应该姓林?”

钱渊有点想吐血,又给前身背锅,陆树声的父亲当年入赘林氏……

“三岁看到老,从小就不修口德!”

“砰!”陆树声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桌案上,连沉重的砚台都被震得跌落下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钱渊到现在还有点懵,但看着老头眼里的怒火,他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不太好。

“与成……与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话刚出口钱渊就知道错了,连续退了好几步才发现老头居然没抄起棍子挥过来。

陆树声阴着脸好半响没出声,片刻后才低声问:“王民应是自己想调离?”

钱渊立即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政治智慧,犹豫了会儿才轻轻点头,“沥港大捷,没了约束的海商变身倭寇,实际上浙江形式并不乐观。”

钱渊觉得陆树声今天的怒火来自于在小辈面前丢了人,但实际上他错了,来到这个时代快一年了,但他还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子们的三观。

陆树声终于说出了今天怒气勃发的真正原因,“你能说动王民应调兵北上,对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为什么不劝他?”

“劝什么?”

“当然是劝他留任!”陆树声叹道:“王民应离去,只怕浙江沿海要生灵涂炭。”

“劝不了。”钱渊干脆利索的说:“王民应志大才疏,虽勇于任事,但一遇小挫,胆气全失。”

“沥港大捷……”

“就是因为沥港大捷。”既然都被戳穿了,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倭寇四起,浙江渐有纷乱之相。”

“俞大猷、卢镗北上连续取胜,苏州、太仓也有捷报,王民应不趁此良机脱身,难道继续熬下去?”

陆树声皱眉盯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你倒是口气大!”

“如若不是我建议调兵北上,松江已是处处烽火。”钱渊泰然自若,“台州倭寇愈发猖獗,绍兴、宁波等地也多遭倭寇侵袭,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

看了眼面色不渝的陆树声,钱渊继续说:“倭寇之乱渐渐蔓延,有燎原之势,松江很可能成为浙江之外倭寇侵袭最频繁之地,所以我才有了迁居杭州……”

“小小年纪想的挺多,尽是肚子里做文章。”陆树声哼了声,将桌案上一封信递了过来,“刚刚收到的。”

钱渊先看了眼落款,“俞”。

“俞总兵?”钱渊迅速浏览了遍,舔舔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没什么话说。

“新任浙江巡抚彭黯已经下令,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陆树声嗤之以鼻,“你以为就你聪明?”

钱渊无言以对,还真没话说了。

其实钱渊决定迁居杭州的念头早就有了,和王民应升迁兵部右侍郎没什么关系。

钱渊不清楚历史上华亭县城有没有被攻破,但很清楚一件事,日后徐海就是以松江为根据地,四处劫掠,引发了那场王江泾大战,松江必定是四战之地…

但这些话明显这时候不能说出口。

“彭黯原任应天巡抚,总理江南税粮,但之前曾任兵部右侍郎。”陆树声慢悠悠的说:“嘉靖二年进士,自然不会做糊涂事。”

“所以,松江必无恙。”

第六十二章 小黑屋

“张廷彝?”

陆树声狐疑的看着钱渊,“你问他做什么?”

钱渊指了指邸报,“进士出身者,论战功卓著,当世还有出张经其右的吗?”

陆树声沉默半响后点点头,“没有。”

的确没有,张经早在嘉靖十六年就任两广总督平定瑶民叛乱,之后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战功累累,进兵部右侍郎。

“张廷彝归乡守孝,听闻是聂双江举荐起复,按理来说,他丁忧前任兵部右侍郎,此位正好出缺,但如今王民应异军突起……”陆树声慢慢说:“转任南京户部尚书……嘿,这可是个闲职。”

聂双江就是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

“闲职?”

“有总理江南税粮的应天巡抚在,南京户部尚书并无太多实权。”陆树声随口解释了句,瞪了眼钱渊道:“小小年纪,还真以为自己是国士无双了?”

钱渊有点紧张,张经起复,是不是意味着大规模的倭乱要开始了呢?

“南京兵部尚书是?”钱渊试探问。

“费修,今年已七十有三,老迈不堪,常年卧床。”陆树声愣了下,缓缓道:“南京兵部侍郎屠大山刚刚调任应天巡抚……”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问话,但钱渊勾勒出了一条不太明显但线条分明的线索,从南京户部尚书到南京兵部尚书……不管是不是王民应抢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但聂豹明显早就有了将张经用在南京,用在抗倭上的意图。

陆树声沉思片刻后,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难怪有人说……你做个师爷绰绰有余。”

钱渊腼腆的笑了笑没说话。

但陆树声这老头立即喷道:“考不中举人进士,你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你是华亭人,又不是绍兴人!”

特么绍兴师爷的名声有这么不好吗?

“朝廷大事轮得到你来操心?吃饱了撑着!”

“为可能遭遇的倭寇就要举家迁居,智勇双全兼有气节,震川公是瞎了眼吗?”

一句句猛烈的叱责在钱渊耳边回响,他双手下垂做恭敬状,但眼睛盯着那不时在空中挥舞的棒子……这老头嘴巴毒,脾气坏,特么还力气挺大!

“你现在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事!”

“说啊!”陆树声的话一顿,朝着外面吼道:“谁在外面鬼头鬼脑,滚进来!”

看着畏畏缩缩进门的陆树德,钱渊翻了个白眼,真是交友不慎,之前溜之大吉就不说了,居然还偷偷摸摸过来看热闹,这厮八成是想看自己被揍!

看着畏己如虎的弟弟,陆树声哼了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头你这是不讲理啊……钱渊斜斜瞥了眼陆树德,这厮还用我带坏?

但很明显,陆树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钱渊身上,他大着胆子牢骚道:“兄长不公!”

陆树声握着棒子的手一紧,你丫的是想造反了?

“往日我身上伤痕累累,今儿渊哥……”陆树德声音越来越低,“兄长不可姑息……”

姑息?姑息养奸吗?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以后你想大杖则走的时候别来找我。”

在陆树德的眼里,兄长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急中生智道:“兄长之前问渊哥一天到晚干什么?”

“我知道!”

“喂!”钱渊急了,但还没等他去捂这厮的嘴,一根棒子就将他和陆树德分开了。

“一日三餐都下厨,有时候还要伺候田地。”陆树德噼里啪啦的把什么都往外吐,“招聘护院一起习武,就刚才还在街上狂奔……”

钱渊咽了口唾沫,强行解释道:“离家半年,下厨孝母,伺候田地是仿效老大人年少……”

在陆树声看来,这个钱家子天赋过人,心思机巧,颇有城府,对朝政大事见解独到,如若能中进士,前程远在自己女婿之上。

但现在看来,这厮走的有点歪……陆树声冷笑一声,走歪了不怕,老夫帮你纠正过来就是。

半个时辰后,陆树声木然的看着桌案上的纸张,声音都有点嘶哑,“渊哥儿,你自己觉得……”

“怎么?”钱渊揣揣不安,这是自己第一次下笔制艺。

陆树声的声音猛地暴烈起来,瞪着钱渊一字一字的说:“丢不丢人?!”

“你是怎么中的秀才,县试、府试、院试,那么多考官的眼睛都瞎了?”

陆树德美滋滋的凑上去看了几眼,赞道:“文辞朴实,颇有野趣……”

钱渊嘴角抽了抽,这厮真会骂人!

“粗粝凌乱,不得其法。”陆树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你一日有几个时辰在书房里?”

钱渊张嘴欲说,一旁的陆树德抢道:“听钱家小妹提过,渊哥巳时起床。”

陆树声眼睛都瞪圆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讲究一个晨读,说得好听点,日后当了京官上早朝也习惯点,一般情况下卯时三刻之前也就是后世六点半左右起床,而巳时……已经过了九点了。

“对了,刚才说错话了,一日三餐……应该是一日两餐是渊哥下厨。”陆树德嬉皮笑脸的说:“还要伺候田地,还要午睡,还要习武……”

“我是夜猫子。”钱渊阴着脸辩解,“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在书房!”

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钱渊自以为不少了,而且自己是一家之主,还有些庶务要处理。

但陆树德突然噗嗤笑出声,“三个时辰……哈哈哈!”

“不用说了。”陆树声一挥袖袍,“明日起,食宿都和与成一起,日夜攻读,写不出让老夫满意的八股,你休想离开半步!”

钱渊登时傻眼了,不是,有你这样做事的?

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老夫已经说过了,没人管教你,那老夫来管。”陆树声目光炯炯,“家里事尽可托付你叔母处理,你只需专心攻读。”

“老大人,但是……”

“这是好事!”陆树德一把拽住要上前辩驳的钱渊,“渊哥,不入进士榜,终究是水中之月。”

的确是好事,能得到翰林院名士平泉公的教导,钱渊举业成功几率自然大增,但也不能被关在小黑屋里吧!

钱渊回头看了眼诚恳的陆树德,心里犹豫不决。

这时候,陆树德狡黠一笑,“不过,以后渊哥你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了……哈哈哈!”

第六十三章 黑心的老头

钱渊从前世就有这样的认知,人,是需要敬畏感的。

敬畏法律,敬畏道德感,或者敬畏某个人。

这种敬畏感未必永远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时候能够对人进行某些思想上的约束,总体来说是有益的。

前世的钱渊敬畏队长,敬畏法律,这一世的钱渊敬畏陆树声,这个面如老农的老头虽有着种种时代的局限,但其道德观、学识都值得钱渊敬畏。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前世的钱渊在年轻时曾经很敬畏那位高三班主任。

还在迷迷糊糊间,钱渊似乎又回到了令他痛不欲生的高三,讲台上大着嗓门,时而苦口婆心,时而破口大骂的班主任正挥舞着手中的教鞭。

恍恍惚惚间,钱渊揉揉眼,那教鞭有点眼熟,光溜溜的像根捣衣棒,再定睛一看,陆树声正在讲台上冷笑。

“呼呼呼!”钱渊喘息着猛然惊醒。

已经多少年没梦见班主任了,陆树声这老头这段时间显然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看窗外天色,还是黑漆漆的,钱渊琢磨要不再睡一下……

这段时间简直比倭寇围嘉定的日子还要难熬,至少当时钱渊身边还有卢斌、郑若曾、杨文等帮手,而现在空无一人……呃,不太准确,还有个陆树德呢,不过这厮起的是反面效果。

“咯吱。”

“还不肯起来?”陆树德推门进来,懒洋洋的说:“要不……请兄长亲自过来请你?”

还在贪恋被窝暖意的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刚住进来的那几日,陆树声每天凌晨带着棒子过来“请”他……

“啧啧,渊哥不愧是俊杰啊!”陆树德赞许了句,然后利索的一闪躲开钱渊踢过来的鞋。

已经在陆宅住了一个多月了,钱渊现在很明了这厮说话套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下次他再揍你,休想我替你求情!”钱渊恨恨道。

“无所谓。”

显然,在陆宅受了十四年的苦,陆树德这一个多月非常幸福。

不是因为他被揍的次数少了,而是身边有人被揍的次数比他多了……

利索穿好衣出去洗漱,稀饭馒头已经端上桌了,钱渊恭敬的向端坐在上首的陆树声行礼,然后才坐下来用餐。

简单的早餐很快结束,陆树声净手后提笔在纸上写下题目,“老规矩,午饭之前完成。”

钱渊苦着脸接过纸,“君夫人阳货欲。”

“说说吧。”

这点钱渊还是有信心的,思索片刻后答道:“《论语》之《邦君之妻章》,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章》阳货欲见孔子。”

陆树声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啧啧,无情搭啊。”陆树德咧咧嘴。

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虽然引申出来的文章数不胜数,但考试的题目还是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百年下来难免重复,于是所谓的截搭题就孕育而生。

前世的钱渊也听说过截搭题,但没想到截搭题也分很多种,有截上,截下,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等等,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陆树声出的就是一道无情搭……不过,看看纸上这六个字,钱渊觉得有点诡异,陆树声这厮是春心萌动吧?难道想玩一枝梨花开海棠?

看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远远天边只透着丝丝亮色,自个儿就得进书房了,钱渊心里苦,前世高三那段岁月……简直就是在度假啊!

“渊哥,今天上午有你忙的了,可别耽误大家的午饭。”陆树德打了个招呼就没影了,这小家伙天赋过人,但还没开始正儿八经的学制艺。

钱渊前世年少时也曾写过一些酸不溜丢的玩意,但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甚至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去配,难度比高考完全没法比。

花了两个多时辰,钱渊绞尽脑汁的弄出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揣揣不安的交到陆树声书房里。

“昨天晚上那篇已经批过了,拿回去仔细揣摩。”陆树声递过昨天上交的八股,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题目,“这是下午的,限晚饭前完成。”

钱渊面无人色的接过那两张纸,低头看了看,还算不错,至少昨天那篇八股的批文上,类似“狗屁不通”的字眼少得多了。

“怎么?还有事?”陆树声下笔如飞当场批改,钱渊踮着脚尖看见“胡诌”、“不通”、“狗屁”等等……

看陆树声皱眉看过来,钱渊赶紧挤出个谄笑,“呃,想问问老大人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

又是随便……钱渊无语的出门,最讨厌的就是随便!

这老头的心肯定是黑的,昨天晚上那顿钱渊盐放的稍微多了点,自个儿和陆树德都挺满意,但陆树声皱着眉头吃到一半就不吃了,然后……今天早上就出了这道无情搭。

实话实说,钱渊刚开始真的没有给人当厨子的念头,但没辙啊,一天到晚被锁在小黑屋里,没两天就快疯了,一番哀求之后,老头才大发慈悲让钱渊去当厨子。

第二天钱渊就发现了,陆家两兄弟都是吃货!

进了厨房,看看仆役买来的菜,钱渊皱皱眉头,已经过了霜降,新鲜蔬菜只有大白菜了,还有两盆豆芽,土豆、红薯目前还没传入内地呢。

“哎呦,这鲤鱼挺肥的。”钱渊眼睛一亮,按理说陆家人和自己都在守孝,不能吃肉,但陆树声这方面比孙季泉要通融的多,不禁鱼、虾等水产海鲜。

“张三送来的。”仆役鬼鬼祟祟的小声说,“还在外面守着呢。”

随手丢了一串钱过去,钱渊从后门出去看见张三百无聊赖的靠在墙上,显然等了很久了。

“少爷,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少废话,杨文王义那边怎么样了?”钱渊盘算今天有点忙,直接问:“没出事吧?”

“没事。”张三摸着脑袋说:“那帮小子每天晨间跑步,下午跟着杨文练拳脚兵器,今儿过来是禀告少爷,商队已从汉中回来了,曾老夫人有信与少爷。”

钱渊接过信收入袖中,“家里还好吧?”

“都挺好,就是夫人和小姐念着少爷。”张三咳嗽两声,“夫人吩咐了,让我和杨文陪少爷明日去一趟上海县。”

“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拜会一位刚致仕的官员。”

钱渊微微皱眉,母亲向来不管外事,估摸这事儿八成和叔母有关。

挥挥手让张三回去,钱渊回厨房开始施展身手,这些天早就摸清楚陆树声的饮食癖好了。

糖醋鲤鱼,清炒黄豆芽,笋丝蛋汤,再来个大白菜炖五花肉,上桌前将五花肉撇去。

第六十四章 一直一直一直

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但陆树声明显吃的很满意,下筷的频率比昨晚高的多。

趁着这个良机,钱渊问道:“老大人,您看……我是不是应该多读几本书?”

夹了块鱼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再送进嘴,陆树声慢悠悠的说:“用不着,已经够了。”

够了?

这是在开玩笑吧?

钱渊眨眨眼,“晚辈曾与翰林院张叔大相交甚笃,听其言,先读诸子百家,后读历代古文,胸有其物才能下笔言之有物……”

“没必要。”

钱渊有点急了,“至少唐宋八大家应该都看一遍吧。”

“你还知道唐宋八大家?”陆树声笑吟吟道:“没想到你还读过唐荆川的《文编》。”

钱渊听的一头雾水,后来他才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这一称呼就来自如今文坛上地位极高的唐顺之,就是他在《文编》一书中正式树立了这八大家的历史地位。

“老夫说了,没必要。”陆树声傲然道:“老夫且问,你如若出仕,是想建功立业,还是想埋头书牍。”

钱渊弱弱答道:“还没想过。”

“埋头书牍就要精研历代古文,说的更确切一些就是要进翰林院。”陆树声鄙夷的瞥了眼钱渊,“你能入翰林?”

“绝不可能,你没这样的天赋!”

钱渊脸黑如锅底,这老头说话太毒了点。

“不说你并无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的心思,就算有……最好现在就歇了。”

“你心思机巧,有城府,有手段,出仕后建功立业不难,但想在文坛功成名就希望渺茫。”陆树声挥手让仆役送上三杯茶,“其实你底子不错,专研制艺,十年内有望登科,如若转而精研古文,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钱渊终于听懂了,这是在说,你小子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老老实实接受填鸭教育还有可能中进士,如果想以文才取胜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得!对于钱渊,陆树声和张居正有着一致的评价,这是个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的货。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长长的吐出来,“老大人的意思是……以后我就一直一直一直这样?”

“不错,每日三题,揣摩批语,闲暇时多读近些年的范文,对了,你那笔字也得练练。”

钱渊绝望问道:“几日一休?”

“除了节假外无休。”

“如果后年出孝期后中不了举?”

“接着做题。”陆树声抿了口茶,“老夫明年三月出孝期,但已经决定暂不起复。”

钱渊眼神涣散,这老头是个虐待狂吧!

一旁的陆树德投来同情的目光,曾经饱受虐待的他知道钱渊将会怎样的遭遇……

钱渊僵在那好半响,突然转头盯着陆树德,“老大人,与成明年出了孝期也该赴考了吧?”

陆树德神色一紧,但还没等他反驳,陆树声悠悠道:“与成颇有天分,多读些书有好处。”

陆树德登时噗嗤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止不住。

虽然这话说得隐晦,但谁都听懂了……人家陆树德有天赋,你钱渊没天赋。

看了眼萎靡不振的钱渊,陆树声咳嗽两声鼓励道:“《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与成可立言,渊哥儿你立功,皆大欢喜嘛。”

狗屁立功,老子只想着中了进士去读读《永乐大典》,出仕是准备去打酱油的!

钱渊愤恨不已的看着陆树声远去,转头盯着陆树德,“这日子没法过了!”

“逃出去?”陆树德撇撇嘴,“你敢逃出去,信不信明儿你母亲把你绑回来!”

这倒是,一个多月前谭氏知道儿子被陆树声收入门下教习授业,连夜将钱渊书房里的玩意儿一股脑全送过来,细细叮嘱要专心研读,不必为家事分心。

面色灰败的钱渊擦擦嘴回了书房,陆家宅子不大,连个散步的花园都没有。

先将昨天那篇八股拿出来细细揣摩,钱渊嘴里嘀咕不停,心里倒是好受了点。

陆树声这老头脾气不好,嘴巴又毒,但批语极为细致,从各个方面分析这篇八股的优劣之处,又在边上做了范例,钱渊细细数了数,批语比八股本身的字数还要多。

将批语看完,按着陆树声给出的提示范例重新做了一篇,钱渊才放下笔,在屋内来回踱步。

八股这玩意就像是闭着眼睛在屋内行走纵跃,未必需要按照固定的轨迹,但绝不能触碰屋内的桌椅板凳,所以很大程度上看的不是文才而是规矩。

而陆树声给钱渊指出的这条路就是守规矩,自然有人能够纵跃自如,但钱渊没这天分,只能老老实实脚踏实地。

其实钱渊算是运气不错,陆树声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但后来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管束严厉,门下弟子多有出众者,后来的兵部尚书袁可立、礼部尚书董其昌都是他的学生。

苦恼的揪了揪头发,钱渊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转头看看桌上的新题,特么又是一道无情搭。

就在钱渊昏头昏脑做今天第二篇八股的时候,钱家有客人来访。

“这次就拜托元朗先生了。”谭氏起身行礼道:“如若有缘,日后还要请先生喝杯喜酒。”

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面容清隽,起身拱手道:“何某也望不负所托,日后饮这杯喜酒。”

陪坐的陆氏笑道:“元朗先生和我钱家交情不浅,又和季泉公相交甚笃,此事还真只能拜托你。”

一旁的孙克弘连连点头,这位客人是松江名士何良俊,攻诗文,好戏曲,虽因仕途不顺绝了入仕之心,但名重一时,在浙江、南直隶都颇有名气。

最重要的是,何良俊当年和钱铮是同窗好友,同在当时的华亭知县聂豹门下听学,其又和如今归乡守孝的孙升是好友。

而钱渊和孙家之间关系一直保持的不错,至今还常常收到孙鑨、孙铤的书信。

几方面关系叠加起来,陆氏才想到请出何良俊。

等何良俊和孙克弘出了门,陆氏才笑着对谭氏说:“虽然要等到后年才出孝期,也不能定亲,但如果双方有缘可以口头先定下来。”

“渊哥儿现在性情好,县人对其评价甚高,我看这事十有八九。”

“顾家那位今年十三,后年十五,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正好十六岁成亲,你啊,要不了几年就能抱孙子了。”

谭氏笑容中杂着担忧,“但顾家非要看看渊儿……”

“看看怕什么?”陆氏傲然道:“渊哥儿温润如玉,风度翩翩,谁不说好!”

一旁的钱小妹悄悄吐了吐舌头,哥哥喝茶如饮酒,下厨常常满手血腥气,又舞刀弄剑……温润如玉这种词和哥哥真的扯不上什么关系……

第六十五章 你是东北人吧?

何良俊是本地人,而且和钱铮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早就听闻钱渊性情执拗,言辞刻薄的名声,其实他原本不太相信钱渊如今“温润如玉”的传言。

但在知道钱渊和孙升的渊源之后,何良俊相信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去年就是因为孙升的大力举荐才在京中名声鹊起,孙季泉为人处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马车里的何良俊瞄了眼对面的钱渊,这小家伙毕竟还小,性情有点跳脱,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

可怜钱渊已经一个多月没出来了,今儿早上何良俊来接人的时候,陆树声板着一张黑脸很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而且还写下三题让钱渊明日上交……你可以请假,但题目还是要做的!

“能得平泉公亲自指点,钱公子日后必定连考连中早早登科。”何良俊轻笑道。

“何先生是叔父好友,就称我渊哥儿吧。”钱渊放下窗帘腼腆一笑,“不知道今日拜访的那位是?”

“此人姓顾,名定芳,亦是你叔父好友。”何良俊介绍道:“他是天顺年间松江名宦顾英之孙,平生轻财好义,性情刚烈。”

何良俊和钱家商量过了,这次想看,事先没有告知钱渊,毕竟还在守孝。

钱渊皱皱眉头,“顾先生致仕归乡,所以晚辈上门拜见?”

这话意思很明显,既然轻财好义,那好友必定遍布松江,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上门拜见,总有些其他的理由吧。

这小家伙倒是想的多,何良俊笑了笑,继续说:“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当时掌翰林院的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夏贵溪。”

“这事我知道,后来夏贵溪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援引大臣上书减免死刑,只有时任吏部都给事中的叔父随同上书,后来被贬谪出京。”钱渊眨着眼,他倒是不知道叔父和夏言是有师生关系的。

理论上,翰林院的官员都是掌翰林院学士的学生,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并不是绝对的。

比如当年的徐阶,他就曾经公然对内阁首辅兼掌翰林院的张孚敬说:“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之背叛?”

但如果两者之间有依附或者提携的关系,倒是能说得上师生名分,比如日后的张居正和徐阶。

那夏言和叔父之间……

面对钱渊这个疑问,何良俊解释道:“当年散馆,夏言想让你叔父留在翰林院,但你叔父拒绝了。”

钱渊抽搐了下嘴角,这是傻了吧?

一个性情刚毅但不懂变通的官员形象在钱渊脑海中渐渐成型。

何良俊将话题兜回来,继续说:“当年夏贵溪死后,你叔父被贬谪出京,顾定芳大哭,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

顿了顿,何良俊叹道:“钱兄毅然上书被贬谪出京亦不悔,顾定芳甘冒奇险为夏贵溪收尸,两人均为朝野上下敬仰,也从此订交,虽会面极少但相交于心。”

钱渊眼中神色闪烁不定,半响后才轻声道:“所以,晚辈才要拜会顾先生?”

钱渊没那么傻,叔父出仕在外,好友致仕归乡,这种情况下,叔母一封信或一份礼单足以应付,为什么要自己这个侄儿出面?

难道是那位顾定芳要见自己?

“何先生,您刚才说……顾先生性情刚烈?”

“不错。”何良俊沉吟片刻后说:“去年,今上问用药之理,顾答‘用药如用人’;再问养生之道,对‘清心寡欲’。”

面对这样的答案,钱渊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呃,的确性情刚烈,不仅仅是刚烈了,简直就是头铁啊!

嘉靖是史上出了名喜欢炼丹修道的皇帝,而且脾气是出了名的坏,性子更是出了名的犟,你跟他说要清心寡欲才能活的久点……没剁了你真是运气不错。

要知道一个多月前那份邸报中,一大批官员只是贺表中少了“万寿”两个字,每人领了四十廷杖后被贬谪出京。

上海县距离华亭县不远,毕竟如今的松江府比前世的上海面积要小的多,嘉定、崇明如今都隶属苏州府。

马车在顾宅门口停下,张三杨文等人守在门房处,仆役将何良俊和钱渊引入内院。

“郑知县廉洁至此,这是松江之福。”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厅前,声音洪亮,“这件事你交代人去办。”

一旁的中年人恭敬的应声,正好离去老人又将其唤住,“让人在郑知县乡间购地三十亩,赠其家人,年节周济也不能免。”

不远处的何良俊低声解释道:“七日前,上海知县郑高卓病逝,家人无力归葬……”

钱渊舔了舔嘴唇,三十亩地,还真是轻财仗义啊!

“你就是那个钱家子?”顾定芳指着钱渊大声说:“还不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看看?看什么?

一头雾水的钱渊跟在何良俊身后走过去,还没站稳,顾定芳就皱着眉头道:“听说你在苏州大街上和徐家那个不成器的干了一架?”

何良俊脸色一变正要解释,顾定芳挥挥手,“让这小子自己说。”

“是晚辈孟浪了。”钱渊苦笑行礼,心里暗骂,又一次替前身背锅!

“孟浪?少年人就要有这股锐气,动嘴皮子那是女人的活。”顾定芳哼了声,“但老夫不满意的是,你居然被打趴下,还昏迷了几日!”

钱渊腮帮子鼓了鼓,特么你是祖籍是东北的吧,能动手就别哔哔?

一旁的何良俊也在抹额头上的冷汗。

“但敢和徐家动手,还算合老夫心意,进来吧。”顾定芳转身往厅内走去,“你叔父想必没有因此事训斥你吧?

“呃,貌似没有。”钱渊眨眨眼,叔父的几封信里还真没提过这事。

“嘿嘿,你叔父和徐家从无往来,早就看那徐家子不爽了!”顾定芳哈哈笑道:“早听闻徐家在松江横行霸道,可惜华亭在朝中没这股气势!”

往里走的何良俊还没听出什么,但钱渊脚步一缓,瞳孔微缩,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第六十六章 单身很爽的

“噢噢,踹翻了徐家的马车,难怪听说你骚扰徐家女眷!”

“当年徐家原本就是姓黄,整个华亭谁不知晓,没说错!”

“听说你现在还习武?徐家那不成器的比你大不少,日后见面再来一场,老夫看好你!”

听面前的顾定芳捋着胡子说这种话,钱渊咧着嘴瞥了眼何良俊……这老头和徐阶有仇?

顾定芳年纪大了,但眼神还挺好使,哼了声道:“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华亭在朝中曲意逢上,虽已入阁,但不过甘草耳。”

何良俊和钱渊同时咽了口唾沫,说徐阶是甘草阁老,这老头胆子大到没边了!

“居然还派人隐晦求教炼丹之术,以为老夫是邵元节吗?!”顾定芳吹胡子瞪眼,“早就说了要清心寡欲!”

明白了,这老头是和徐阶闹翻了才致仕归乡的,钱渊笑着恭维道:“先生不贪恋权位,实是晚辈楷模。”

“权位?”顾定芳眉头一皱,“八品散阶修职郎还没什么派遣,说得上权位二字?”

“圣济殿御医,常伴今上左右……”钱渊一笑道:“先生归乡,日后就清闲了。”

顾定芳眯着眼打量着钱渊,“你叔父人如其名,铮铮铁骨,从来是有话就说,你小子却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

顿了顿后,顾定芳长叹一声,“说得对,说得对,日后清闲了。”

钱渊笑笑没再说话。

一旁的何良俊怔怔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完全没听懂。

对于顾定芳本人,钱渊只在路上从何良俊那听到些消息,但后者明显对这些信息不太敏感。

而钱渊却清晰的看到,顾定芳能怼嘉靖不受处罚反而得到赞赏,自然是圣眷颇浓,这样一个人物常年在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不招惹是非呢?

更何况,顾定芳当年和夏贵溪交好,又为其收尸安葬。

身为同乡的徐阶自然会勾搭他,相反的,内阁首辅严嵩自然会警惕他。

再听听刚才顾定芳话中对徐家的不满口吻,钱渊猜测徐阶怕是使了些阴招,当然了,更可能是顾定芳和徐阶有怨。

所以,顾定芳才会索性告老还乡,躲个清净。

“在朝中,老夫曾听人提起过,华亭生员钱渊颇有才。”

顾定芳缓缓说:“归乡途中路过嘉定,震川公赞你有将才,兼有气节。”

“前几日又听县人赞你温润如玉……”

钱渊笑吟吟的听着,一旁的何良俊脸色也好看起来。

顾定芳却突然摇摇头,端起茶盏抿了口,“罢了,老夫有些倦了。”

不是说端茶送客是清朝才有的传统吗……钱渊眨眨眼跟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何良俊出了大厅。

顾定芳次子顾从义将二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才回了大厅,“父亲没看中?”

顾定芳眼皮子都没抬,只鼻子里哼了声。

“钱家子是如今松江府最负盛名的才俊,年龄也合适,出了孝期正好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温润如玉,狗屁!”顾定芳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到案上,“敢和徐璠那厮当街对打,还以为是和他叔父一样的性子,没想到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一丁点儿少年锐气都没有!”

顾从义眼角抽了抽,“不对您脾气?”

“看着就不舒服,生厌的很!”

顾从义也是无语了,又不是跟着您过日子。

拜托!是我嫁女儿,不是您纳小妾!

“小小秀才,心思太深,这时候就如此关注朝中局势,只怕日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顾定芳叹了声,道:“没缘分未必是坏事,日后顾家要守本分……”

转头看看儿子不以为然的神情,顾定芳训斥道:“你和你兄长善书法、通经史,但都科场受挫没个正式出身,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松江。”

顾从义缩缩脑袋,“只怕兄长不肯回来。”

“哼,这个不孝的!”

顾定芳长子就是当年替夏贵溪收尸的顾从礼,此人善书法被授中书舍人,如今参与编纂《承天大志》、《皇室谱牒》,颇受嘉靖赏识,甚至允其侍经筵。

……

马车上,钱渊掀开帘子,大大咧咧的将胳膊悬在窗外,笑着说:“何先生,这次是顾家要相看我?”

“呃……”何良俊苦笑点头,“渊哥儿,毕竟你还在守孝,不知道最好。”

“这倒也是。”钱渊接过车边张三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觉得太酸,龇牙咧嘴的吞下去,“看来顾家不太满意呢。”

“没事,回头我在寻摸寻摸。”何良俊倒是不气馁。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随即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将这些不舒服尽数驱散。

前世的钱渊一直是个单身汉,早些年在刑警队里没时间谈恋爱,后来下海经商……说不上纵意花丛,但也交往了不少,可惜一直没个固定的。

那一日,被老妈一个电话叫到医院,还以为老妈生了病的钱渊匆匆忙忙的跑到医院,结果发现是一场相亲,女方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用老妈的话说,反正你作息时间一直是一塌糊涂,那就找个作息时间也不正常的好了,正好相配!

记得中午吃完饭在附近逛了逛,后来进了一家咖啡厅,一对男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秋风萧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马车没回陆宅,而是径直回了钱家。

迎出来的谭氏满怀希望的看向何良俊,钱渊行了一礼没说什么,心里还在回想。

记得当时老妈发消息来问问情况,自己回了句,“单身很爽的。”

单身真的很爽的!

后来老妈回了句……

“汪汪!”家里那条大黄狗突然冲着钱渊吼个不停,“汪汪汪!”

是了,当时老妈回了句,“那你就做一辈子的单身狗吧!”

当时自己还不服气呢,可惜还没想好怎么怼回去……就在那一刻,冲出马路的车一头撞进了咖啡厅。

有点可惜,钱渊努力回想,那个女医生还挺漂亮,一头卷发,知性气息十足,身材也不错,就算不能成至少也能消磨时间……

关于婚姻,如今的钱渊依旧有着“单身很爽”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接受这些……这年头,艾滋肯定是没有的,但鬼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花柳病。

钱渊也没指望在这个时代中寻找到前世都找不到的真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努力试图掌控自己的婚姻。

第六十七章 意外

好不容易逃出监狱,虽然明天还要再入虎口,但钱渊是铁了心今晚不回去了。

总得喘口气吧!

“哥哥,今天是去被相看?”小妹鬼鬼祟祟的低声问。

钱渊一把将妹妹举起来,在空中荡了荡,“你怎么知道的?偷听墙角了吧,真是鬼精灵。”

“顾家女在松江名气不小,据说书画双绝呢。”小妹不满的挣扎下地,“哥哥,看中没?”

“当然……没有。”钱渊撇撇嘴,顾老头是个头铁的,但直爽脾气的外表下还是传统士大夫那一套,估摸他心目中的最佳孙婿是杨继盛那种头更铁的!

“唉……”小妹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日后哥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放心,一定找个懂得讨好小姑子的……”钱渊扯扯小妹发髻,“不过……”

“什么?”

“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定亲前见面……是不是太唐突了?”钱渊对未来妻子的要求不高,但至少得娶个及格线以上的吧,如果是书香门第,高门大户那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小妹晃晃脑袋,“就算是外出上香拜佛,也要掩挡的严严实实,你以为是西厢记啊!”

大名鼎鼎的《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寺庙中,可惜现实中,但凡有点地位的家族,未婚女眷是绝无可能和非亲眷的外男偶遇。

“那当年叔父和叔母……”

钱渊话说到一半,小妹猛的咳嗽两声。

“呃……叔母。”钱渊干笑着回身行礼。

“发髻又乱了。”陆氏一皱眉,小妹立即捂着头闪走。

“这段时间得平泉公教导,家里又托付叔母照料,侄儿感激不尽。”钱渊又行了一礼。

“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外话。”陆氏细细打量钱渊的神色,“渊哥儿,婚姻乃是两家之好,要讲究个缘分……”

“所以侄儿并不沮丧。”

“何先生虽是以音律闻名公卿间,但何家亦是松江大族,姻亲故交遍布江南,这件事还要托付给他。”陆氏缓缓道:“刚才听……渊哥儿有意先见一面?”

“恩。”钱渊总不能说先要看看身材长相,只能说:“侄儿在杭州新交的友人处学了点相面之术。”

陆氏掩口一笑,年少慕艾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几无可能。”陆氏笑着摇头,“当年我和你叔父相识……父亲刚刚过了院试。”

钱渊闭口不言心里却是懂得,陆家当年是土里刨食,陆树声还只是个秀才,社会地位不高,叔父才在偶然情况下撞见了叔母。

但钱渊如今是名满松江的少年才子,更是松江府的院试案首,家里替他挑选的目标定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女,这种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再开放的人家估摸也就让女儿在屏风后看钱渊几眼,反过来几乎没可能。

钱渊有点沮丧,得,走一步算一步吧。

夜深了,钱渊还在书房写陆老头早上给的那三道题,心里却在胡思乱想,白日拜见顾定芳时对方的神情、言语一一浮现,钱渊心里有着难解的疑惑。

或许明天去问问陆老头?

视线落在书桌上的汤碗,钱渊联想起母亲送夜宵来时候脸上的苦意,心里胡乱想着,好吧,就算要卖也得找个好买家不是!

不过,虽然心里有点乱,但晚上的睡觉质量却很好,只可惜这一个多月养成的习惯让钱渊第二天很早就醒了,而且还睡不着!

侧耳听听家里还是一片安静,就是叔母送来的两个丫鬟都没起身,钱渊洗漱后换了身短打衣衫出门,径直去了杨文处。

“少爷没回陆宅?”在门口吆喝着的杨文诧异看着钱渊。

钱渊随口应了声,眯眼看着里面,兵器架上插着从金山卫买来的长枪,刚刚吃完饭的护院们精神抖擞。

“少爷来了。”王义走过来,“老候还算不错,送来的长枪、腰刀和皮甲都是精品,就是太贵。”

钱渊点点头,护院们被调教的不错,有条不紊的披上皮甲,排成一排出门。

“少爷,一起来?”

换上短打衣衫自然就是为了晨跑,陆宅太小,钱渊这段时间锻炼只能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自从招揽护院开始晨跑之后,好奇的华亭人常常在路边旁观,在这个时代,兵丁、护院的武力往往只表现在武艺、臂力、骑射方面,但老兵王义很赞同钱渊,体能和行军速度实际上是军队最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一环。

不过,看热闹的人多了,王义将每日晨跑的时间提早了很多,出了城门口,绕着华亭城墙跑了整整一圈,从另一个城门口入城,街上还是没什么人。

慢慢放慢了脚步,张三看了眼身边气喘吁吁但犹有余力的钱渊,“少爷……”

钱渊突然脚步一顿停下,摇摇头示意住嘴,皱眉想了想,迅速插入路边小道,在拐角处探头看了眼。

张三也探头看了看,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消失在巷子口。

“少爷,有问题?”

钱渊脸色阴沉下来,“让人盯着,怕是拍花子。”

虽然只是眼角余光瞄了眼,但前世在刑警队的经历让钱渊警惕起来,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抱着孩子的那妇人出现在街上,有点诡异。

而且那孩子太小,那妇人脚步又太快……

钱渊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是他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前世一个儿童绑架案,嫌疑犯被抓获之后供认孩子早就被撕票,看到孩子的尸首后,暴怒的钱渊当场将嫌疑犯殴至重伤,他就是为此被调离刑警队,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的。

“少爷。”杨文快步走来点点头,“我装作路人见了一面,的确不对,那孩子衣服布料精细,但那妇人是个农妇。”

钱渊侧头看了眼被叫来的县衙捕头,“这下可以动手了吧。”

“是是是,公子高义,回头让这家人给公子立牌位日日供奉。”捕头点头哈腰,回头领着手下扑向那栋不起眼的宅院。

暴喝声、腰刀出鞘声、尖锐的孩童尖叫声骤然响起,但不多时就平息下来,唯听得见隐隐的儿童哭泣声。

钱渊不想露面,回头看向张三,“之前你问什么?”

“呃,识字……”

一旁的杨文嗤笑一声,这个台州人天赋还真不错,到现在千字文都能背下来了。

“管你什么事!”

“现在知道丢人了?”钱渊心里念着还要回陆宅,去迟了只怕要被骂,随口说:“百家姓,先背下来再说。”

看着钱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三嘀咕几句和杨文等人进了院子,衙役已经将三四个拍花子逮去了县衙,两个捕头忙着将孩子们送回去,这可是非常有油水,而且还是名利双收,自然不会让张三他们插手。

去屋子里逛了逛,张三从拐角处捡起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上面都是人名。

想了想,张三将册子收了起来,等学完百家姓,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第六十八章 头铁的叔父大人

“朽木不可雕也!”

“本来就欠缺天分,还三心二意!”

“你自己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狗屁!

“就你这水平,别说十年了,就是二十年也入不了进士榜!”

训斥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了,钱渊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表情,心里嘀咕这老头精神真好,也不嫌嘴干!

下一刻,钱渊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陆树德给兄长端了杯茶……

昨天晚上钱渊心里有事,三篇八股都是敷衍了事,今日早上又折腾了好长时间,钱渊回到“监狱”都已过了正午。

当时,陆树声正没滋没味的吃着原本觉得凑合,现在觉得是猪食的午饭。

不过人家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给自己做厨子的……但是心情不爽的陆树声立即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理由。

昨天钱渊请假,但还是带了三道题回去的,但他昨晚心思不宁敷衍了事……

长篇大论的训斥后,陆树声冷冷丢下两个字,“重做!”

从钱渊住进监狱就相当于天天放假的陆树德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渊哥,今天还有三道题。”

没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关进书房的钱渊抓耳挠腮,费尽心思,花了三个时辰也只做了两篇。

不过,钱渊没有只顾着埋头做题,而是两道题做完之后就很明智的去了厨房。

晚上要吃的清淡,钱渊熬了一锅粥,烙了几张葱油饼,然后配上咸菜,清炒了盘萝卜丁,再拿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

不得不承认,前世下海经商的钱渊的嗅觉很敏锐,喝完粥,吃完葱油饼的陆树声脸色比中午好了不少。

书房里。

陆树声仔细批阅钱渊下午做的两篇八股,虽然真的在文采上没什么天赋,但照着规矩走倒是四平八稳,运气好的话能连考连中,运气不好的话多磨几年也差不多了。

“老大人,喝杯茶吧,这是今天带来的明前龙井。”

陆树声皱眉看着走进来的钱渊,“那四道题都做完了?”

“晚辈一定努力,今晚……不睡了!”钱渊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只是有事要求教平泉公。”

陆树声注意到钱渊对其称呼的变化,沉默片刻后道:“若你问的只是松江事,老夫还能作答,如若是朝中……”

“只是华亭事。”书案边的钱渊的脸庞正好映在烛光边,显得阴晴不定。

“叔父大人和徐家有隙?”

陆树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你问华亭事,结果你却在问钱铮和徐阶……难道这不是朝中事?

“昨日晚辈拜访上海县顾定芳先生。”钱渊补充道:“顾先生和叔父大人交好,但他似乎对徐家没什么好感……”

这是昨天一直盘旋在钱渊脑海中的迷惑。

夏言对钱铮有提携之恩,而钱铮也曾为夏言毅然上书。

顾定芳和夏言交好,又在夏言被弃市后甘冒奇险为其收尸。

而历史上,夏言对徐阶也有提携之恩,两人以师生自居,无数书中都提到徐阶忍辱负重为夏言复仇。

那就不对了……和夏言关系密切的钱铮、顾定芳偏偏都和徐阶不和,要知道除了和夏言的关系外,这三人还是同乡,理应被视为乡党。

钱渊想到更深处,徐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只在四年前和自己是同窗,后来没什么接触,但这些年两人闹出纠纷不止一两回,恐怕这并不仅仅是前身嘴巴太毒吧?

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郎心思缜密,但陆树声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诧异,低低自语,“一叶而知秋……”

“什么?”

“这件事要说起就话长了。”陆树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你叔父是个直脾气,你小子以前也是,但脑袋被敲了一棍子后……绵里藏针,令人捉摸不透。”

钱渊拖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就差拿一把瓜子了。

“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那一年夏言任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当时其颇得今上宠信,内阁李时、翟銮空占其位,第二年李时病逝,夏言一跃而为内阁首辅。”

“夏贵溪那脾性……”陆树声叹道:“和你叔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亦师亦友……”

顿了顿,陆树声看向钱渊,问道:“你可知你叔父钱铮因何得士林赞誉?”

“为夏贵溪上书?”

“不仅仅如此。”陆树声幽幽道:“他还曾经为另一个人喊冤。”

“谁?”

“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的聂双江。”陆树声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任平阳知府时的聂双江遭人诬告受贿,夏贵溪将其下狱。”

好吧,别说人家顾定芳头铁了,自家叔父也是头铁啊,难怪交情那么好!

钱渊咧着嘴,“叔父大人上书为双江公喊冤?”

“不错,当时夏贵溪大怒,朝中也多有议论。”陆树声轻捋长须,“双江公也因此被关在狱中长达两年。”

“两年?”钱渊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重点,“嘉靖二十八年?”

“不错,那一年夏贵溪致仕,但严分宜赶尽杀绝,将其下狱。”陆树声嘴角带笑,“满朝大臣多闭口不言,但你叔父毅然上书,虽被贬谪出京但清正刚直之名遍传士林。”

感慨了下叔父大人的头铁后,钱渊皱眉问:“这和徐华亭有何关系?”

“急什么!”陆树声似乎沉浸在往事中,瞪了眼钱渊,继续说:“当年夏贵溪虽遭弃市,但他几起几落,担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余年,党羽遍布。”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将这些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对照。

“当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内阁张治、吕本皆碌碌无为。”陆树声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于是,华亭欲有所为。”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低声问:“华亭时任?”

“礼部尚书兼掌翰林事。”

钱渊点点头,“礼部尚书常为入阁先兆,倒是有这个资格。”

“当年百官哭门,今上的廷杖打折了多少根脊梁骨,但即使如此,夏贵溪散落的党羽门人,还有朝中科道言官多敬佩钱铮。”陆树声哼了声,“于是,徐阶连续三次举荐其起复。”

“但是叔父大人没答应。”钱渊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件事,两年前是接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举荐钱铮起复的,孙家和钱家是姻亲,这件事和徐阶扯不上关系。

“不错。”陆树声点点头,“从那之后,严嵩渐渐掌控朝局,到如今一手遮天,徐华亭只能勉力支撑。”

“你说说看,你叔父和华亭的关系怎能和睦?”

钱渊长叹一声,的确如此,夏言被弃市,朝中出现权力真空,徐阶拼了命要往上爬,但叔父却不肯配合……

嘉靖二十八年就已经任礼部尚书了,但直到嘉靖三十年末才入阁,看来叔父给徐阶造成不少麻烦……

第六十九章 心学

书房里很是寂静,钱渊半垂头眯着眼在心里快速思索盘点,心中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

而陆树声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少年郎的面庞,他在翰林院里见多了年少就才华横溢的进士,但如此人物却从未见过。

要知道严嵩、徐阶都自小有神童之名,入仕后也屡屡受挫,长期磨砺才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钱渊最疑惑的地方在于,陆树声讲述中,徐阶和夏言的关系。

他试探问:“华亭和贵溪是师生?”

“为何有此问?”陆树声很是诧异,“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以探花入翰林院为编修,后被贬谪出京,当时夏言还是都察院御史,直到嘉靖十年才升少詹事,掌翰林院,何来的师生?”

钱渊咧咧嘴,“那贵溪对华亭有提携之恩?”

陆树声皱皱眉头,在心里回想了遍,最终摇摇头说:“徐阶当年被贬延平府推官,后升任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这都和夏言关系不大,赏识他的是吏部侍郎唐龙,吏部尚书周用,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熊浃等人。”

“回京后呢?”

“徐阶回京重入翰林院任侍讲,拜司经局洗马……”陆树声加重语气,“那一年,庄敬太子出阁。”

钱渊愣了下立即懂了,所谓的庄敬太子就是嘉靖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出阁读书,后嘉靖二十八年病逝,谥庄敬太子。

在明朝官僚体制中,詹事府是对太子影响最为直接的机构,司经局是詹事府下属机构,太子出阁读书,詹事府官员任免肯定是嘉靖皇帝亲自选定的,应该和内阁首辅夏言无关。

而且身为内阁首辅,夏言本身就不应该和太子有所牵扯,当年的解缙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如此说来,贵溪和华亭没什么来往?”

“同在朝中,自然是有来往的,徐阶后来升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不可能不得夏贵溪点头。”陆树声摇摇头,“但徐阶算不得夏贵溪门人,牵扯不多。”

钱渊在心里哀叹,都说二十四史中就属《宋史》、《明史》最为扯淡,果然如此!

就在钱渊沉默下来的时候,陆树声悠悠道:“其实你叔父和徐阶不合,还有个原因。”

看了眼一面迷糊的钱渊,陆树声轻笑一声,“为什么之前老夫会提到聂双江?”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的确,夏言死,徐阶欲整合势力上位,这和聂豹有何关系?

“徐阶从延平府推官后晋升极速,这段时间对其助力最大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唐龙。”陆树声今天晚上谈性大发,“唐龙是浙江大儒,和王阳明是至交好友……”

“心学!”钱渊脱口而出。

这个时期的心学是明朝显学,影响力上到百官士林,下至平民百姓。

对历史颇为熟悉的钱渊对心学不算特别了解,但却知道自己如果要出仕,难免和心学打交道,其他的不说,叔父是聂豹的学生,自己想去求书画的徐渭也是心学门人。

其实包括了徐渭、沈炼在内的“越中十子”全都是浙中心学的隔代传人。

陆树声笑着问:“之前你问华亭贵溪,现在老夫问你一句,聂双江和华亭有何关系?”

“当然是师生,双江公曾任华亭县令……呃,是正德十五年,华亭是嘉靖二年进士,时间上也对得上,而且他还拜在双江公门下攻读心学……”

“哈哈哈!”陆树声长笑起身,又一次摇头。

钱渊有点颤栗了,前世自己读的历史书都是假的吗?

“现如今,朝中都视徐阶为聂双江亲传弟子,但华亭人都知道实情,只是徐阶如今身处高位,心学门人都希望他能一举登顶……”

随着陆树声的讲述,三十年前的实情渐渐在钱渊面前展开。

当年的徐阶是松江府出了名的神童,正德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徐阶中了秀才,但因为守孝误了正德十四年的乡试。

而正德十五年,聂豹才赴任华亭县令,也就是说,徐阶过县试并没有从聂豹手中走一遭,而且徐阶并没有入县学而是进了府学,所以两个人在科举道路上是说不上师生关系的。

在居家守孝的时候,徐阶倒是跟着同窗听过聂豹的讲学,但其实接触并不深,更谈不上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现在回想,徐阶应该是在被贬谪延平府推官时期才真正开始钻研心学,还专门修建王公祠。”陆树声缓缓道:“当时心学在朝中影响力已经不小……嘿嘿,徐华亭真是心思机巧,和渊哥儿你倒是有点像。”

这算是夸奖吗?

钱渊翻了个白眼,“之后呢?”

“之后?”陆树声撇撇嘴,“当然是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了,他也有所回报,回朝任吏部侍郎期间举荐的人才多有心学门人,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二德’。”

“二德?”

“曾赴余姚求教于王阳明的程文德,他曾经被贬谪出京为小县典吏,后来几乎和徐华亭一模一样,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再转任吏部侍郎,今年的会试他是主考官,听说孙承恩致仕,程文德接任掌詹事府事,教习庶吉士。”

陆树声对钱渊虽然严厉,但也颇多期许,详尽解释道:“还有一人是欧阳德,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礼部尚书。”

钱渊嘴角直抽抽,特么心学好牛叉啊,内阁有个徐阶,六部尚书有聂豹和欧阳德……难怪后来张居正看心学那么不顺眼!

“多年前,聂豹、徐阶、程文德,欧阳德等人在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说,影响力极大,徐阶处处称聂豹为师。”陆树声冷笑道:“可惜啊,徐阶此人明哲保身,断尾求存……”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道:“嘉靖二十六年,双江公入狱?”

“不错。”陆树声不屑道:“不说你叔父为此上书惹得夏贵溪大怒,时任户部尚书张润声称愿以自己全家百余口性命为聂双江担保,科道言官更是多有上书,但徐华亭一言不发。”

人家是属王八的,当然不会冒头……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随即想到,但这和叔父有何关联?

第七十章 挡路石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无奈的看看对方两眼无神的模样,钱渊知道这老头走神了,只能咳嗽两声。

“渊哥儿你性子倒是急的很。”陆树声习惯的瞪了钱渊一眼,叹道:“聂双江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文武双全,清廉刚直,更兼有容人之量啊!

嘉靖二十七年,夏贵溪和聂双江在狱中相遇,后者无怨无恨……”

顿了顿,陆树声叹道:“所以,夏贵溪被弃市时言,吾愧对双江……”

聂豹被夏言下昭狱,就算不趁机报复,也应该幸灾乐祸……有点难以理解聂豹思维方式啊!

钱渊也叹了口气,起身又斟了两杯茶。

似乎心有所触,好一会儿后陆树声才接过茶盏喝了口,“但即使如此,聂双江也等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出狱,而且罢官归乡,直到庚戌之乱才得以起复。”

“夏言刚死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徐阶欲整合势力,自然不会忘了心学门人。”陆树声缓缓道:“但有一些人对其很是不忿……”

话都说到这了,哪里还能不明白?

钱渊叹道:“自然是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时的学生,他们虽和徐华亭是乡党,但因其对双江公入狱一事一言不发而鄙夷其德行。

而叔父大人当年为双江公上书致夏贵溪大怒,得士林美誉,自然是这一股心学门人的首脑……”

“的确如此。”陆树声叹道:“徐阶连续三次举荐,但他连续三次坚拒……”

“所以钱家和徐家虽无仇怨,但想必华亭对钱家……”钱渊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以前觉得和徐璠打了一架,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头攀附上去,抱住徐阶这条后面十多年内最粗的大腿……现在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现在钱渊全都明白了,夏言被弃市,严嵩上位,徐阶奋勇争先,所以希望能笼络到和夏言、聂豹都有交情的钱铮。

徐阶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虽然夏言门人以及同情夏言的朝中人士,以及松江心学门人都对钱铮极为赞赏,但毕竟钱铮位低,又是自己的乡党……

可惜钱铮头太铁了,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眨眨眼,低声问:“当年双江公在华亭的门人多吗?”

“当然多,非常多,而且出仕者不少。”陆树声笑道:“如今,徐南金任巡按御史、杨子亨任工部郎中,昨日和你同行的何良俊只是举人,但其兄长何良傅如今任刑部主事,张承贤任南京工部侍郎,还有王君陪、包节孝、王球、吴培都是进士出身,士林中名气不小。

自从钱铮名声大噪,而聂豹被罢免,他们都以钱铮为马首是瞻。

陆树声哼了声,“这么多人才,华亭如何会不动心?”

是啊,都是心学门人,而且还是乡党,简直就是天生为徐阶准备的……可惜等徐阶伸手的时候,才发现中间有钱铮这块挡路石。

“这么说来,双江公如今在朝中和徐华亭也不合?”

“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陆树声摇摇头,“不过聂双江品行高洁不放在心上,而……”

钱铮连连点头,徐阶那厮心底阴暗的很。

“聂双江……”陆树声笑了笑,“当年老夫都去听过讲学,可惜一个农家子凑不到近处。

“老大人幼年家道中落,但论家世,江东松江陆家,是传承千余年的大族……”钱渊随口如此吹嘘。

陆树声脸上肌肉动了动,半响后忍不住道:“老夫祖籍开封兰考,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松江。”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渊讪讪笑着,不过陆树声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华亭一地论家世,钱氏最为了得,虽然近年来出仕者不多……鹤滩公之后,或许要轮到渊哥儿你了。”

这话有点夸张,钱渊想谦虚几句,但紧接着陆树声继续说:“这张嘴也挺像。”

没话说了,这老头也挺睚眦必报的,钱渊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多谢老大人解惑,夜深了,晚辈告辞。”

“慢着!”陆树声冷笑道:“回哪儿去?”

睡觉啊,还能回哪儿去?

钱渊正疑惑,陆树声指了指书桌,“还有四道题呢!”

“呃……”

“渊哥儿你不是说今晚不睡了吗!”

“这个……”

“不用走了,就在这吧,正好老夫要歇息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晨昏定省来问安的陆树德诧异的看见钱渊趴在书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显然,没有良好的就寝环境对钱渊的影响很大,这一天下来他只做了两道八股,昨天的债还没还又欠了新债。

不过既然这监狱是出不去了,钱渊索性静下心慢慢打磨,拿出当年高考的架势,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猪吃的多,比狗还要累……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但让埋头苦读的钱渊有些诧异的是,倭寇之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至少从不多的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

彭黯就任浙江巡抚后萧规曹随,俞大猷依旧镇守松江府,卢镗依旧镇守嘉兴府,倭寇之乱对松江影响不大,华亭每日都沉浸在和平氛围中。

虽然从刘家港登陆的倭寇频频侵袭太仓州甚至苏州,但朝中吏部尚书李默上书,言苏松巡抚所辖十二府州,地远不便兼辖,且当江南倭患,军兴之际,调兵运饷,难责一人,请增设提督军务大臣一员,专责剿贼。

于是,应天巡抚屠大山加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整合南直隶兵力,在苏州府同知任环的率领下于太湖三度击溃入侵的倭寇。

自此之后,苏州府、松江府倭寇渐少,倒是长江对面的通州频频遭倭寇劫掠。

到十一月份,朝廷下诏免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遭受倭祸地区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所欠田赋,并停征各项改派。

在很多人看来,松江倭患即将被平息。

看了遍来信,钱渊笑了笑,“朝中沸沸扬扬啊,这是今上今年第二次于太仓取银了吧。”

对面的陆树声脸色不太好看,频频摇头,嘴里却在说:“你这友人倒是不怕你考不中进士!”

来信的是张居正,信中不无愤慨的提到,前些日嘉靖皇帝下令从太仓取银十五万两,购买金宝珍珠专供内廷,朝野上下居然没人上书抗议。

看了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陆树声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虽是寒冬季节,但钱渊却要出一趟远门,虽然叔母昨日来访说的不明不白,但他知道,肯定又是送上门去让人相看。

不过在陆宅住了这么久,钱渊也想活动活动身体,而陆树声也很满意他这段时间的刻苦努力……换个身体差点的来非给这老头折腾病了不可。

行了一礼后就要出门,但后面陆树声突然道:“且慢。”

钱渊脚步不停,但无奈损友陆树德窜上来扳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兄长递来的纸。

“渊哥,每日三题!”

第七十一章 嘉兴第一家

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书楼,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天籁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天籁,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

第七十二章 夜航船

外间的雨愈发大了,但舱内依旧温暖如春,三人聊兴颇高,孙家随行婢女不时向碳炉中添加碳块,放在上面的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将壶盖顶起,不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孙克弘身子前倾,神秘兮兮的低声说:“前几日有人拜访家父,提到项家新收藏了《女史箴图》……”

“哈哈,原来你是为此而去。”何良俊大笑道:“我也听闻此事,所以才急着在年前赶赴嘉兴,就为了一睹真容!”

一旁的钱渊嘴角抽抽,他记忆力没那么差劲……昨天这两个家伙在叔母面前,一个说自己和嘉兴项家是姻亲故交,另一个说自己是特地去助一臂之力!

不过钱渊前世对这些本就感兴趣,只可惜没什么天赋,也没那资金玩收藏,侧耳细听才知道,《女史箴图》是史上画坛宗师顾恺之的杰作。

钱渊记得后世的传世十大名画中的《洛神赋图》也是顾恺之的作品,不过这幅《女史箴图》好像没听说过。

这是当然,《女史箴图》在八国联军劫掠颐和园时被英国人抢走,后来藏于大英博物馆。

“真是运气!”孙克弘显得有点亢奋,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至今没有功名,虽然可以凭借父亲荫仕做官,但至今没有出仕,大把的时光和精力都放在绘画上,如今在画坛上,松江府已难有人望其项背。

“是啊,《女史箴图》历朝历代或藏于皇室内府,或为位高权重者如贾似道所藏,难得流入民间。”何良俊皱眉道:“只是不知真假,毕竟千年以下,而且一共十二卷,传承不易……不过再不济也是唐宋摹本。”

好吧,钱渊不得不承认,在嘉兴第一家面前,自个儿真的不够看,不过这也让他心里的疑惑更加浓厚。

孙克弘和何良俊都注意到有些沉默的钱渊,虽然当年其曾祖鹤滩公钱福精于鉴赏,而且收藏颇多,但数十年前那一次分家,钱渊的祖父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

这个时代精于鉴赏的人有两种,一是典当铺的掌柜伙计,他们凭此吃饭,自然是有一手的,二是各高门大户的子嗣,他们都自幼接触各式古物、古书,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精于此道。

钱渊虽是钱福的嫡孙,但却没这福分。

舱内话题一转,前些年行迹遍布大江南北的何良俊聊起路上种种趣闻,孙克弘随其父久居京师,钱渊也渐渐参与进去。

虽然这一世只出门一次,但钱渊前世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后来下海经商都经常出差,闲暇时常一人去各地旅游胜地游玩,所见所知在这个时代堪称广博。

孙克弘还没感觉到,但何良俊有些诧异,据说钱渊幼年苦读圣贤书,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不过听着听着脸色古怪起来。

“渊哥儿,你去过秦淮河?”何良俊抽搐着嘴角。

“呃……”钱渊猛烈咳了两声才发现错了,自个儿前世在南京读大学经常去夫子庙……

孙克弘偷笑几声,“渊哥儿自然没去过,他去年赴南京乡试,在苏州就被徐璠一棍打昏了……渊哥儿,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连方位都清清楚楚,难道早有此意?”

钱渊板着脸低头不吭声了,后世的夫子庙是个统称,在这个时代,以秦淮河为界,南边是江南贡院,也是钱渊日后乡试的考场,北边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如旧院、珠市。

何良俊以为钱渊脸皮薄,笑着将话题扯开。

“这次赴嘉兴有孙家船来回接送,不然你们能见识见识夜航船呢。”何良俊笑道:“船上三教九流,学士文人、富商大贾,甚至或赴任或归乡的官员,还有或投亲或送亲的百姓,闲聊时包罗万千,热闹的紧。”

孙克弘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是孙承恩老来得子,出行要么是自家船只马车,要么是官船。

倒是钱渊记起一个后世的典故,笑着说:“夜航船没见识过,倒是听说个笑话。”

“渊哥儿说来听听。”

钱渊记忆力不错,前世就很喜欢绍兴张宗子的那几篇文章,回忆片刻后一字一句说出。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刚开始何良俊和孙克弘听得迷糊,面面相觑,听到最后一句,两人忍不住一阵狂笑。

“渊哥儿你……”何良俊扶着桌案低着头,肩膀一阵抖动说不下去。

“以前听你堂妹说你是个冰人,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孙克弘捂着肚子笑道:“善谑,真善谑……真该早日和渊哥儿亲近亲近。”

虽是姻亲,但以前的钱渊性情执拗,少有人缘,和孙克弘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几个月前在嘉定城外相遇才交情日深。

何良俊勉强扶着桌案抬起头,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钱渊,忍不住又低头大笑。

外间的杨文侧耳听着,摸摸脑袋,“笑什么呢?”

“还真以为你是个读书人?”张三习惯性的怼道:“人家读书人说笑话你都听不懂!”

“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新人,你可没帮手。”杨文轻描淡写的挥挥拳头。

“怕你不成!”张三嘴硬的很,但立即转身去了船尾。

杨文笑了笑,其实两人关系在这小半年里突飞猛进,只是张三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在宁波被杨文摁在身下揍了几顿。

“少爷,该歇息了。”杨文敲门在外间说:“夜深了,明日还要陆行。”

钱渊拉开门,回头笑道:“明日你们别只顾着那幅《女史箴图》,倒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不过,可没能力帮你私会后花园啊。”

“渊哥儿口风变得倒是挺快。”

钱渊撇撇嘴,反正总是要论斤卖两,那就要找个好买家。

自个儿不准备在仕途上高歌猛进,那论富贵,论人脉,论藏品都傲视南直隶、浙江的嘉兴项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买家。

躺在床上,细细感觉到身子随船只的晃动,钱渊在心里想,项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那位项家女够不够及格分,想想办法见一面才好。

第七十三章 都差不多

崇德一地历史算不上悠久,后晋年间方设县治,归属杭州,明朝初年划归嘉兴府,后随嘉兴府改隶浙江布政司。

一行人从次溪下了船,改坐项家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不多时入了崇德县。

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大概是后世的桐乡市附近,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但如时间、地理等习惯难以更改。

当然,钱渊也无意更改,对他来说,保留某些习惯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马车在一栋算不上奢华的宅院门前停下,等待多时的项家仆役服侍三人下车。

进了门绕过照壁,初次登门的孙克弘和钱渊都脚步一顿,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大片的湖面上有蜿蜒的游廊,间或有造型古朴的亭轩,两岸高达十余米的大树后隐隐露出精舍的身影。

“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时,池内遍布荷叶,泛舟于上,随手采摘莲蓬,意趣无穷。”何良俊笑道:“此园两百余亩,明后日再来吧。”

杨文、张三等护院都和孙家仆役被安排在外间精舍,钱渊三人沿着游廊走了数百步,面前景象一变。

湖面狭小被引入细溪之中,多见假石奇峰,仿若峨嵋栈道,崇楼幽洞,名葩奇木,令人赏心悦目。

钱渊忍不住回头望去,前面的园子和后面以墙相隔,以廊贯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门使两边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真是好景致。

周围七八名项家仆役脸上颇有得色,年长的管家笑道:“其实从侧门进出更为便利,唯有贵客方由此而入。”

管家偷眼瞧去,何良俊是项家姻亲,上门次数多了,倒是没什么惊诧,孙克弘不时停步在心里默记,而那位钱家子脚步不急不缓,脸上从容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钱渊前世去拙政园、留园、狮子林逛了很多次,虽然欣赏这座园林,但还不至于被镇住。

“元朗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中年人笑着迎上来。

“子长。”何良俊点点头,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项笃寿,字子长,你们就互称一句世兄吧。”

“世兄。”钱渊和孙克弘行了一礼。

项笃寿的视线转了转落在钱渊身上,“这就是得震川先生金口一赞的钱家英杰吧?”

“愧不敢当。”钱渊迅速瞄了眼。

呃,有点失望,项笃寿身材有点矮胖,面色黝黑,五官疏离,鼻子也有点塌。

“这位是毅斋公独子……”

何良俊还没说完,项笃寿长笑道:“雪居隐士的大作早就听闻,去年还收藏了一副《百花图》,季弟观摩后大有裨益。”

雪居隐士是孙克弘绘画的印章,也算是他的号。

三人在堂前坐定,何良俊皱眉问:“项兄呢?”

按辈分算,何良俊比项笃寿要长一辈,按理来说应该是其父项铨出面接待。

“前几日父亲赏雪受了些风寒,今日卧床,实在起不来身。”项笃寿歉道:“不过并无大碍。”

何良俊脸色一黯,那位表兄今年已年近八十,只怕时日无多,想了想道:“都是通家之好,引我们探望一二吧。”

项笃寿犹豫片刻后才起身,“请。”

三人在项笃寿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形容枯槁,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钱渊以晚辈之礼拜见,起身后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床边的都是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应该都是丫鬟。

不多时众人又重新回了前院,孙克弘撞撞钱渊的肩膀,低声笑道:“看过了,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

钱渊没吭声,却在心里想,明朝人都这么牛吗?

项铨今年七十八,女儿才十三岁,六十五岁生的……

啧啧,不能说明朝人很牛,应该说明朝男人很幸福。

“来,尝尝这茶。”项笃寿注意观察钱渊的一举一动,见其动作条理分明,又眼光清澈,显然自小就得教导,并无鄙陋之处。

“是蒙顶石花吧?”孙克弘抿了口就认出了,“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

项笃寿笑着点头,问道:“钱世兄喝的惯吗?”

虽然知道世兄只是平辈称呼,并没有年长年幼的区别,但钱渊还是有点不习惯,拱手道:“最近几年家中喝松萝茶较多。”

项笃寿知道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徽州通判,松萝茶就产自徽州。

一旁的孙克弘撇撇嘴,“不对吧,记得渊哥儿从杭州带了不少明前龙井呢。”

何良俊用力咳了两声,但孙克弘继续说:“可怜为兄没这口福,全让渊哥儿送人了。”

“那是拜师礼嘛。”何良俊立即向孙克弘投去赞赏的眼神,解释道:“如今渊哥儿拜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已经近三个月了。”

“平泉公当年高中会元。”项笃寿不由点点头,钱家子名声不凡,又得良师教导,看来日后科场上问题不大。

“就是这趟出门,平泉公还出了三十道题,渊哥儿每日要写三篇八股。”

“那是平泉公看重钱世兄。”项笃寿再次点点头,又问起其他事。

因为对方尚在守孝,项笃寿的问话比较隐晦,不过钱渊有一答一,并不欺瞒,直至问到族内诸事的时候,何良俊才接过话茬。

“这事儿渊哥儿不清楚,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何良俊叹了口气,“都说渊哥儿类曾祖鹤滩公,其实其祖更甚之,诸位可知当年松江知府刘琬?”

何良俊眨眨眼,喂,昨天说好帮渊哥儿说好话,你想干嘛?

“鹤滩公性情直率,但从来无意伤人,更是品行高洁为人敬仰。”项笃寿面容一整,“鹤滩公与刘琬有隙,后刘琬受人诬告下狱,松江一府唯有鹤滩公秉公直言,为其辩白,才得以脱身。”

“后刘琬欲求亲近,而鹤滩公一如既往。”何良俊看了眼钱渊,“鹤滩公亡故,刘琬哭祭,出资造墓,请同为华亭三杰的沈悦写行状,顾清书传记。”

其实嘉兴一行原本应是年后,何良俊是听闻项家新近收藏的《女史箴图》,才临时起意提前赶来的,所以一些旧事也只能此时提起。

一旁的钱渊侧耳细听,心里却在感慨,难怪前身自幼性情偏激,叔父头铁,这都是有根的。

弘治十七年,钱福逝世,留下三子,长子次子都是庶出,联手打压嫡出的幼弟,偏偏钱渊这位祖父是个执拗性子,不去找族老评理却将两位兄长告上县衙。

钱氏在华亭势大,县令如何敢管,最后处置权辗转还是回到钱氏族内。

最终的结果是,还没等到处置结果,钱渊的祖父就一命呜呼,祖母熬了几年也随之而去,留下钱锐钱铮两兄弟被扫地出门,只得了些田地住宅,钱福留下的书籍、藏品一样都没得手。

族内处置不公,所以钱锐钱铮兄弟和族内关系向来不亲近,这也是钱铮外出经商亡故,钱渊孤身赴杭,族内不管不顾的原因。

何良俊最后补充了句,“正因为此,所以十年前两兄弟就分了家。”

项笃寿微微点头,这倒不是坏事,如果事成,小妹嫁过去上头就一个婆婆,人际关系简单,没那么多堵心的事。

看来这时代和后世都差不多……也听懂了的钱渊在心里嘀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厅内气氛略微有些压抑,项笃寿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大兄,大兄!”

一个面容略微有些尖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幅字画。

“大兄,五百两银子,绝对划算!”

项笃寿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

第七十四章 奇葩收藏家

孙克弘和钱渊还在糊涂,但何良俊却是知道根底的,他叹了口气,“子京,又来售字了?”

“哎呦,是元朗先生啊。”青年行了一礼,扬扬手里的字卷,“《黄州寒食帖》,五百两银子,绝对物超所值!”

项笃寿用力揉了揉眉心,朝边上的管家点点头,接过字卷丢到一边,介绍道:“这是季弟项元汴,字子京。”

“这两位是……”项元汴挑挑眉毛,“你就是那钱家子?”

“季弟!”

“我打听过你,只知道四书五经。”项元汴撇撇嘴,“俗人一个!”

“怎么就俗了?”何良俊皱眉反驳道:“黄榜一出,天下遍传其姓氏,建功立业,传名后世。”

“哼!”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项元汴不屑的哼了声就转身离去,口里还不忘道:“大兄,别忘了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进了门就要卖字卷,还是卖给自己兄长,卖完了发几句牢骚转身就走,简直不可理喻,钱渊微微张着嘴巴不知所措,而一旁的孙克弘却神游物外的盯着桌上的字卷。

“《黄州寒食帖》?”

“假的!”

“赝品。”

何良俊和项笃寿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后,何良俊笑道:“子京每每购得赝品,整日闷闷不悦,子长身为长兄,就原价买下以解弟忧……五六年前就如此了。”

项笃寿苦笑拱手,“季弟所建天籁阁收藏颇丰,时日长了不免入不敷出,见笑了见笑了。”

孙克弘抽抽嘴角看了眼何良俊,难怪昨晚问我银钱带足了没,感情这是个钱串子啊!

一直沉默的钱渊笑道:“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子京兄这般怪癖在外人看来亦是趣事。”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项笃寿手捋长须,“为何?”

“以其无深情也。”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这句话出自明末的张岱,现在还没出生呢。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何良俊啧啧赞道:“渊哥儿胸有沟壑。”

钱渊面色如常的继续道:“如子京兄这般癖好,传出去也是美谈,不瞒项世兄,小弟的癖好……”

“哈哈,渊哥儿最喜下厨。”孙克弘赶紧拦住话头,“年初渊哥儿赴杭,单身一人又在孝期,所以只能亲自下厨,没想到练出手艺,回了华亭以此博母亲展颜。”

“这是孝道。”项笃寿正色道:“何人敢以此相鄙。”

钱渊看了孙克弘一眼,这厮今儿倒是真来帮忙的,自己也得回报一二,“如允礼兄的癖好就高雅多了,他一最喜交友,二最喜观摩传世名画。”

了然于心的项笃寿哈哈一笑,“自从收了那幅《女史箴图》,每日宾客盈门,不得已前几日闭门谢客,不过诸位都非外人。”

都非外人……钱渊眨眨眼没说话,看来对方还挺满意,而何良俊脸上已有喜色。

只有孙克弘急着问道:“宋本?唐本?”

“还要诸位鉴别。”项笃寿起身带路,“《女史箴图》藏于天籁阁,季弟那边今日也有友人为此而来。”

迈步进了一栋小楼,过了中堂,进了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前面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钱渊探头看去,之前见过的项元汴正在桌前挥毫泼墨,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紧张。

三炷香后,项元汴直起身,满意的看着桌上这幅墨兰图,喝道:“取我印章来!”

中年人更紧张了,何良俊转头看着窗外,项笃寿苦笑低头。

然后莫名其妙的钱渊看见一个书童吃力的捧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打开之后,钱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盒子里全是印章,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琳琅满目,粗略一扫,至少五六十个。

仔细挑了挑,项元汴选了个方章盖上,上有“元汴”二字。

丢下方章,项元汴再伸手去摸,中年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子京,这是替舍弟求的画,别盖了,别盖了。”

“这才一个……”

“你要是盖四五个,寿承兄也不会拦你。”项笃寿哼道:“你非要盖上几十个,一块儿空白都不留下……”

“是啊。”中年人迅速掏出两块银子塞给一旁的书童,“免提钱可是给了的。”

那个书童讪讪然低着头,何良俊忍不住偷笑几声,小声对钱渊解释道:“但凡子京收藏或亲笔的书画,总要盖上几十个章,所以有人求画,往往拿钱买通书童免盖太多章,这就是免提钱。”

孙克弘朝着墙壁努努嘴,“看。”

钱渊转头看去,墙壁上挂着一幅秋菊图,挺好的画上密密麻麻盖着几十个章,甚至有的还直接盖在画迹上,墨林山人、墨林之印、癖茶居士、墨林生、蒿笠生、赤松仙史、元汴之印……

认真数了数……呃,钱渊数到眼花都没数清楚!

记得前世有网友说乾隆是盖印狂魔,但相比之下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渊猜的没错,这位项元汴才真正是盖印狂魔,他所收藏的数千藏品基本都没逃过其毒手,最珍贵的如褚遂良本的《兰亭序》上盖了九十八枚章,在怀素的《自叙帖》上盖了七十五方章,在神龙本《兰亭序》上盖了五十六枚章!

钱渊在这边啧啧称奇,那边被硬生生拦下来的项元汴又出了幺蛾子,“好好好,不盖了,但这是第十六幅送出去的画,总要做个标记吧!”

“做什么标记?”项笃寿这种好脾气的都要跳脚了,“你又没花钱,做什么标记!”

那中年人赶紧将画收起来交给仆役拿出去装裱,忙完之后才笑道:“子长,这三位是?”

“噢噢,都忘了介绍。”

听着项笃寿的介绍,钱渊两眼直放光,这中年人居然是文徵明长子文彭,字寿承,号三桥,文家和项家是世交,这次也是为了《女史箴图》而来,只比钱渊他们早到半个时辰。

钱渊记得文徵明后人也挺牛,大都书画双绝,明末还有个状元曾孙。

虽然钱渊很仰慕文家……呃,其实是仰慕人家的墨宝,但文彭知道这个略有名气的松江秀才,但并没有另眼相看,倒是对画坛上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孙克弘很是重视。

一阵寒暄后,众人走出书房,登上二楼的墨华阁,转过大理石屏风,最后进入一个密室,这就是所谓的天籁阁。

即使是何良俊这种项家姻亲故旧也是初次进来,连同钱渊、孙克弘都目瞪口呆到说不出话来。

商周的青铜器、汉代的玉器、魏晋的书法与佛像、唐宋的仕女图与花鸟图、元代的水墨画、青花瓷器,再到本朝永乐漆器,宣德朝的香炉……

“《渔夫图》!”何良俊脱口道:“是元四家吴镇的《渔夫图》!”

孙克弘往前走了几步,咽了口唾沫,“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

对书法更感兴趣的文彭小心翻着书案上的书卷,惊喜呼道:“大王的《瞻近帖》!”

文彭楞在原地半响,猛地回头咬着牙说:“子京,我拿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和你换!”

“绝无可能!”项元汴不屑道:“你看看那上面的价格。”

文彭定睛细看,《瞻近帖卷》侧边写着“二千金”三字,登时被气得面目狰狞。

“真是暴殄天物!”项笃寿不满道。

钱渊凑上去瞄了眼,回头看看项元汴,应该是这厮收购的价钱吧,这也太奇葩了!

众人慢慢往里走,钱渊耳边不时响起各类惊呼声,口中所提到的名人姓名或者作品,居然大都是钱渊听说过的。

能不熟悉吗?

王羲之、褚遂良、怀素、欧阳询、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顾恺之、李公麟、宋徽宗、赵孟坚、赵孟頫、黄公望、文徵明、仇英、沈周,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天籁阁中的藏品在后世基本都是不允许出国境的重宝。

踱了几步,钱渊突然发现不远处悬挂的画作有些眼熟,走近定睛一看,这是后世所说的十大传世名画中的《五牛图》吧。

孙克弘凑近看了几眼,他对类似的题材不太感兴趣,笑着指指画中央说:“喏,这就是记号了。”

这是个“此”字。

钱渊咧咧嘴,项元汴是用千字文中的字眼做的记号,以便计算,这样的收藏家真是闻所未闻啊!

众人逛了一大圈才想起来此次的目的《女史箴图》。

钱渊被挤在外围,只能踮着脚尖往内看。

仔细揣摩了会儿,文彭断定这是唐代摹本。

何良俊叹道:“女人有三寸许长,皆有生气,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其自然。”

反正看不到,钱渊索性走远点,心里琢磨如果到时候真和项家接亲,是不是暗示下,嫁妆里放几件古书古画,流传后世那都是国宝啊!

第七十五章 思维的变化

偌大的厅内,饭桌边只有六个人入座,但周围林立的婢女多达二十余人。

不仅仅是钱渊,就是何良俊、孙克弘和文彭都有点不自在,因为排场太大了,太奢侈了。

每人面前放着的餐具都是金制的,每道菜下面都放着银水火炉用以保温,钱渊颠了颠手中的酒杯,刚才项元汴说这是双螭虎大金杯,至少十五六两重。

看看左右,婢女手中所捧的净手盆是梅花银沙锣,旁边摆放着银金香炉,就连漱口用的漱口盂都是纯金打造的,项元汴称其为“金滴嗉”。

项元汴瞥了眼钱渊,心里洒笑不已,这个钱家子怕是被吓着了,虽然性情吝啬,但他对家中最小的幼妹很是疼爱,既然兄长已经下了决定,自然要给钱渊一个下马威。

席间开始一直聊的还是天籁阁中的珍品,但到了后半段,随着文彭的长叹声,席间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五月去杭州,后陆续路过湖州、宁波、绍兴、台州、处州,所见所闻,令人胆寒,令人愤慨。”文彭将大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微微潮红,“我亲眼所见,官兵一触即溃,倭寇猖獗到敢攻城略地。”

“宁波、台州多有村落遭屠,百姓哀嚎,生灵涂炭。”

“更可恨者,有市井无赖之徒冒充倭寇四处劫掠,官府不能制,亦不敢制!”

席间一片沉默,即使是嘴贱的项元汴也说不出话来。

“知道如今浙人最恨谁吗?”文彭已有醉意,“前浙江巡抚王民应!”

何良俊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出口问道:“为何?”

“浙江沿海处处烽火,倭寇横行,但王民应居然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文彭嘿嘿笑道:“松江、苏州无大碍,但浙江沿海就糟了,”

这下子连孙克弘都转头看向钱渊了,他与何良俊都和钱家关系密切,也都从陆氏那知道是钱渊建议调集重兵名将北上的。

文家、项家虽然名望高,人脉广,但毕竟家族中无人出仕,在官场上消息并不灵通。

钱渊面不改色,努力装作一条狗,心里嘀咕以后自个儿最好别去宁波绍兴一带,不然怕是要被揍。

项笃寿把玩着手中的双螭虎大金杯,“听闻新任浙江巡抚已调卢镗回援绍兴、宁波?”

“确有此事。”文彭点点头,“在杭州时就听说了。”

“什么!?”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项元汴一下子跳了起来,“那嘉兴府怎么办?”

嘉兴向来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但自从卢镗率兵镇守之后,虽然不能尽数驱逐,但倭寇活动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卢镗是浙江名将,但绍兴、宁波一带的官兵基本上不敢出城野战,倭寇毕竟是来求财的,自然会选软柿子捏。

如今卢镗一去,嘉兴的安全性就要受到考验了。

项笃寿叹道:“但巡抚衙门受的压力不小,半个月前一伙倭寇从宁波至绍兴,再袭钱塘,杭州震动,不过卢镗调任,他麾下精兵还有不少驻扎嘉兴,对了,他幼子卢斌也在。”

“小小把总能顶什么用?”项元汴不屑摇头。

和卢斌也有一份交情的孙克弘皱眉要出口反驳,冷不丁边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孙克弘看了眼微微摇头的钱渊,想了想还是沉默不语。

无可奈何的项笃寿羡慕看了眼来访的几位客人,“你们松江府有俞大猷,苏州府有任环……”

“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何良俊苦笑一声。

文彭随口补充道:“所以浙人最恨王民应,其次就是俞大猷,毕竟卢镗之前驻扎嘉兴府还在浙江境内。”

“你们是没见到……”

文彭猛地大力捶桌,“官兵胆怯如鼠,数百人竟被数十倭寇随意驱逐!”

“在台州郊外,夜宿农家居然整个村落空荡荡,无人烟,无犬吠,无炊烟……”

钱渊怔怔看着原以为只是个文士的文彭,看着泪水从瘦削的脸庞上滑落。

当夜,文彭大醉淋漓,他虽然以书画双绝闻名天下,但和其父一样有意出仕建功立业,可惜他在科举上和其父一样屡试不中,到死都是秀才功名。

历史上,文徵明及其后人在科举路上都很是不顺,那位明末状元文震孟会试连续考了二十七年,整整十次才高中。

项家宴席豪奢,用以待客的客房内也很是不凡,帷帐被子枕头全都是绫罗锦缎,甚至还有貌美侍女服侍钱渊洗漱,就连鞋子都用不着他亲自脱!

夜已经深了,但钱渊还没什么睡意。

躺在厚软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垫着,钱渊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上方。

钱渊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能确定自己建议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必定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他很满意于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用翅膀卷起的风暴,松江府、苏州府至今没有遭到大股倭寇侵袭就是明证,但如今心里却有着他人难知的复杂情绪。

钱渊在心里反复品味自己这半年来的心理历程。

从刚回华亭时匆匆忙忙鼓动家人迁居杭州,遭到拒绝后的惴惴不安,再到被关在陆宅的麻木……这是陆老头的锅!

在俞大猷终于击溃盘踞在川沙的倭寇,任环在太湖连胜三场之后,松江府陷入一片天下太平的氛围中。

到朝中下昭免除三年松江府税赋之后,华亭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钱渊忍不住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想到,在松江府无恙的前提是,倭寇对浙江沿海的侵袭如此疯狂。

从浙江沿海访客而回的文彭最后黯然泪下,这对钱渊有着不小的影响。

钱渊并不心软,从不为眼泪动容,但问题是他现在很不确定,自己这只穿越蝴蝶扇动的风暴会不会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今卢镗已去,嘉兴府很可能会遭到侵袭,一旦嘉兴不稳,松江府就难保太平,倭寇由海盐、海宁上岸,北上后往南可攻松江,往北可攻苏州。

不得不说,环境总是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的。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接触的大都是士大夫,钱渊没有发现,在刚才那刻,自己脑海中没有只考虑自己。

甚至他都没有考虑,卢镗远去,嘉兴危机突显,尚在崇德县的自己也会遭遇危险。

第七十六章 外室

虽然钱渊的确缺乏卓越指挥作战的能力,但穿越者的身份,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眼光让他拥有极强的分析能力。

钱渊没有判断错,卢镗赴任绍兴、宁波仅仅十余日,嚣张的倭寇入侵次数立即减少,而嘉兴一带成为了倭寇新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目前倭寇还是由大批海商组成的,结构松散,彼此之间没有呼应,他们选择目标只会考虑得手的可能性,是选择卢镗驻守的绍兴还是空虚的嘉兴,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但卢镗并非无后手。

海盐县。

寒风在旷野中呼啸而过,只剩枯枝的树梢轻轻摇曳,皎洁的月光下,原本应是雪茫茫的大地上满是紫黑色的血迹。

站在山坡上的卢斌张开手让人包扎伤口,看起来平静非常,从容淡定。

山坡下的兵丁都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得胜归来的上司,卢镗离开之后,嘉定一日三惊,卢斌这次得胜想必是一阵及时雨,不愧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将门虎子。

但卢斌身边的几个亲兵面色都有些古怪,他们早就发现了,如今在军中名声鹊起的少爷在刻意模仿某人。

几个月前嘉定城一战,卢斌击溃倭寇,阵斩萧显,名声大噪被誉为军中英杰,但在这些亲兵眼里,那位松江秀才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之后卢斌虽然没有升官,但手下能战的精卒多达三百余人,比一般的把总要多的多。

卢镗被调往绍兴,卢斌知道父亲将自己留在嘉兴是做什么的。

所以在倭寇侵袭海盐,众军惶恐之时,卢斌果断领军出击,倭寇遇挫即退,官兵擂鼓追击。

留了个心眼的卢斌没有只顾着追击,这让埋下伏兵的倭寇大为意外,最终目前还没什么建制的倭寇四散逃遁。

在嘉定城外占过便宜的卢斌这次学精了,盯上了一群骑着马的倭寇,数十里追击直到深夜才将其大部剿灭。

“少爷,共捡出首级六颗,俘虏九人。”亲兵头目喜笑颜开,“加上之前的,放在整个浙江都是数的出来的战功!”

“聊胜于无。”卢斌有些兴致黯然,“收兵回营。”

“收兵?”

“不追击吗?”

卢斌摇摇头,他很清楚目前的局势,自己所率的这些精卒是驻扎嘉兴府军中支柱,一旦有失整个嘉兴府都会糜烂,不可大意。

翻身上马,卢斌转头看向空旷的海夜,海那头就是金山,再过去一点就是华亭了。

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分手之前那位松江秀才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军情为先,倭寇侵袭劫掠遇上官兵,往往一部在前冲锋,得手后全军压上,遇挫便退,伏兵四起……”

说出这番话的钱渊并不是从历史中得出的观点,而是几个月前在巡抚衙门查找案例时的归纳总结。

卢斌笑着想,快到年节了,得让人捎点年货过去。

夜深了,寒风还在呼啸,肆虐的卷起地上的枯草。

借着皎洁的月光,一双眼睛盯着天上乱飘的枯草,直到它悠悠然飞出视线之外。

侧耳仔细倾听,片刻后,一条黑影从枯草丛中站起,活动下快被冻僵的四肢。

这次买卖算是赔大发了,但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逃走,身材不高的黑脸汉子咬牙切齿的看着海面上还依稀的火光,官兵这是赶尽杀绝啊,十多艘船全都被付之一炬。

抬头看看夜空辨别方向,汉子犹豫了下丢下腰刀,大步向西走去,这时候别说出海,就是靠近海岸线都可能被还在搜捕的官兵抓住。

……

来到崇德县已经三天了,见识了这个时代最顶尖大富之家做派的钱渊满脸愁容。

项笃寿和项元汴两兄弟在相貌上差别挺大,两人都是庶子,而那位项家女也是庶女,因为项铨的正室夫人三十不到就过世了,并无子嗣。

也就是说,项家人的相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生母的相貌……钱渊琢磨,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但项笃寿也是庶子,那长相实在是不能看!

“渊哥儿还在那琢磨呢。”孙克弘大笑着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身边何良俊用力咳嗽了两声。

孙克弘哑然闭嘴,他们刚刚在前面园子逛了一圈,因为项笃寿有事在身,陪着他们的是嘴巴有点毒的项元汴。

刚开始还没听明白,但项元汴很快发现,那个钱家子正在内府的墙壁外打转……里面是项家的女眷。

“有点意思!”项元汴难得没有出口嘲讽,反而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嘛!”

“那是,你就是喜欢颜色的。”何良俊翻了个白眼。

项元汴大笑点头,他去年赴南京收购几本北宋古书,在秦淮河流连数月,一掷千金,这对于向来吝啬的项元汴来说非常难见。

虽然只有短短三天,但项元汴非常敏锐的发现这个钱家子其实和自己是一挂的……都讲究享受人生。

说到底,绝意出仕,向来吝啬,终日悠游的项元汴是这个时代士林中的另类,而钱渊对此有着超越时代的评价……只要自己过得舒服,理别人作甚!

看着干笑着走来的钱渊,项元汴觉得原来越看越不顺眼的这钱家子越来越合胃口,大笑着说:“走,喝酒去!”

“渊哥儿还在孝期……”

“以茶代酒就是,不叫大兄,元朗先生是长辈也甭去了,对了,把寿承兄叫上。”

一刻钟后,被硬拉来凑数的文彭嘴角有点歪,“钱世兄还在孝期,就算以茶代酒……”

“这是喝花酒。”孙克弘咳嗽两声,“也不知道这楼里有没有花茶。”

“想什么呢!”项元汴一挥手钻进边上的巷子,绕了两圈用力拍了拍一扇门。

“哎,项公子来了!”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娇媚女子惊喜跳起来。

项元汴嘿嘿笑着进门,轻佻的伸出手指挑了挑女子的下巴,“心肝宝贝,好像瘦了呢,今晚得验验!”

女子拖得长长的语调娇嗔道:“哎呀,还有人呢……”

文彭、孙克弘和钱渊都面面相觑的站在门外,这是养在外面的外室?

“咳咳,估计是进不了门。”经验最丰富的文彭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这女子十成十是青楼女子,这等出身肯定进不了项家门。

钱渊好奇的看看周围,不知道养个外室要多少钱……

这时候,嘎吱一声响,一个貌美女子从对面宅子推门出来,笑吟吟看过来的眼神毫无遮掩,看得脸皮薄的孙克弘都脸红了。

“估计这巷子都是……”钱渊撇撇嘴,心里很羡慕,要是前世有这个财力,国家也允许,自己不早就结婚了嘛。

“还不进来?”项元汴搂着女子嚷道:“已经让人定了酒菜。”

孙克弘和文彭苦笑着进门,钱渊朝对面的貌美女子点点头正准备进门,突然听见“噗通”声响。

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头栽倒在不远处,钱渊皱皱眉没有理会。

径直进了门,侧身而立的钱渊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挽起裙角走过去,心里嘀咕了句,倒是心善。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青楼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和后世的小姐干着同样的事,但有着本质的区别。

第七十七章 这个名字!

项元汴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随意洒脱,这点可以从他对钱渊的称谓上看出。

别说文彭了,就是项笃寿还称呼钱渊为世兄,而项元汴已经大大咧咧的称呼钱渊为“渊哥儿”了。

这个称呼只有族中、姻亲的长辈或年长的平辈才能用,也就是说,不管其他人,项元汴已经认了钱渊这个妹夫。

所以,今晚的项元汴本性毕现,大口饮酒,随意点评,就连如今被视为文坛泰斗的王世贞都不放在眼里。

“小酉馆藏书如何能和我天籁阁相提并论?”项元汴嘲讽道:“凤洲气度狭小可见一斑!”

小酉馆就是王世贞为藏书所建的书阁,以宋版书名闻天下。

三人都挺无语的,天下有几家比你项家有钱?

事实上,后来号称比嘉靖还有钱的严世蕃做过统计,嘉兴项家财力能排进全国前十。

文彭实在不想搭这个话茬,将话题扯开,“今天听说官兵前几日在海盐胜了一场?”

“我也听说了。”孙克弘赶紧接上,“卢镗幼子卢斌率军出击,大胜。”

“卢镗还是有一手的,如今调任绍兴,想必很快就能起效。”文彭点点头,“没想到幼子也如此了得。”

孙克弘看了眼只顾着吃菜的钱渊,“渊哥儿和卢斌有交情。”

“对对对,两个月前听伯鲁先生提起过。”文彭笑道:“听说钱世兄精通兵法?”

“怎么可能……纸上谈兵谁不会?”钱渊连连摆手。

文彭笑了笑不以为意,江南世家联姻交好,互相吹捧那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传统,这样的神童他见得多了。

又饮了几杯,突然一阵喝骂声从外间传来,隐隐还有女子哭泣声。

项元汴皱眉骂道:“去看看,赶将出去,好好的兴致被扰了!”

项家仆役小跑着出门,片刻后神秘兮兮的回来,“三少爷,有好戏看了!”

“怎么?”

“对面那家……两个!”仆役挤眉弄眼道:“居然是沈教谕!”

“那厮都快七十了!”项元汴目瞪口呆,但立即跳了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快快快!”

这厮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钱渊苦笑着跟着出屋,项元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门出去看热闹了。

“老沈,这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哎呦喂,还是两个,难怪最近老看你弯着腰!”

钱渊慢慢踱到近处偷眼看去,那沈教谕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正暴跳如雷大骂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之前看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绑的严严实实,两个仆人正拿着荆条抽呢。

“老沈,消消气消消气,这么如花似玉……小心膝盖跪青了。”

“还真不能怪她们俩!”

“你说说,养条狗喂不饱,你还能怪它去打野食?”

“是这个理吧?”

啧啧,这张嘴!

钱渊怜悯的看着对面老头,已经被气得满脸铁青摇摇欲坠了。

能不气吗?

养的外室偷人也就罢了,姓项的居然嘲讽是你喂不饱人家才会打野食!

虽然知道这两女子是好心惹的事,但钱渊可不准备行侠仗义,视线只在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身上打转。

天阴沉沉的,小雪一直飘飘洒洒,没一会儿两女子身上就湿了,身材曲线让当了一年多和尚的钱渊有点口干舌燥……

但没想到,自个儿不惹事,事却找到钱渊头上来了。

年纪稍小的貌美女子就是钱渊之前见过的那位,突然指着钱渊说:“老爷,他能作证,那汉子只是饿晕在巷子里……”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钱渊摸摸鼻子只能点点头,“呃,确实如此……”

沈教谕闻言精神大振,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连声询问,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得,没戏看了。”项元汴无聊的踢踢地上的雪,“老沈,这些年弄了不少钱呢,看这身段,要么是扬州的,要么是秦淮河上的。”

项元汴在崇德县是出了名的浑人,沈教谕懒得理会,赶紧亲手扶起那两女子。

“哎呦,姐妹花……”项元汴眯着眼打量,视线在之前一直低着头的女子身上打转。

这女子年纪稍大,身量不高,但身段绰约间带着娇媚之意,瓜子脸上的眼睛如同墨点一般明亮,顾盼之间一股媚意扑面而来,惹得项元汴直咽唾沫。

人间尤物啊……钱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化了妆,再穿上制服,这质量放在前世上海自个儿都不敢带出台,太贵太贵!

巷子里一片寂静,项元汴往前挪了两步,身边给他打伞的仆役还站在原地傻傻的盯着那女子。

沈教谕拉着脸将两个外室都赶进内屋,回头道:“记得县尊昨日还去项府拜访,听说项老大人受了风寒?”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别打歪主意,不然老子一状告上去……父亲养病卧床不起,儿子出来寻花问柳!

项元汴打了个哈哈,“多虑了多虑了,朋友妻不可欺……”

看着房门砰一声紧逼,再看看还不肯回去的项元汴,钱渊撇嘴道:“朋友妻……不客气,对吧?”

“哈哈!”项元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正合吾意!”

文彭笑骂几句拉着众人回屋,项元汴还不停嚷嚷,“老沈真是好艳福!”

旁边侍酒的女子娇笑道:“公子,要不明儿帮你打探打探?”

“哎呦,还想做王婆啊!”项元汴伸手捏了把,“行,先问问来历,花名也问问。”

“这个不用问。”女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来历不太清楚,不在嘉兴落的籍,现在估摸都换了本姓,那妹妹姓王,名绿姝,姐姐名翠翘……”

随意听着的钱渊一愣,这个名字……

“砰!”

“砰!”

两声拍案声陆续响起,将项元汴吓了一跳。

“我知道!”文彭眼珠子都瞪圆了,“那王翠翘三四年前是秦淮名妓,颇有些名气!”

孙克弘瞄了眼钱渊,“渊哥儿?”

钱渊揉了揉发硬的脸庞,“没什么……是个好名字……”

“不对劲啊!”项元汴淫笑道:“渊哥儿难不成也听说过,啧啧,出了孝期要赴南京乡试,考场外就是秦淮河呢!”

钱渊苦笑摇手,心里却在琢磨,不知道青楼女子重名的多不多,难道这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那位王翠翘?

第七十八章 气运?

雪愈发大了,大如鹅毛的雪花伴着寒风扑面而来,让钱渊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顺手拿过张三手里的伞挡了挡,仔细辨认才找到那条巷子,钱渊一声不吭拔脚就走。

身后的杨文瞄了眼依稀还有灯火的青楼,紧走几步低声说:“少爷,你别是……”

“寻花问柳还带着你们干嘛?”钱渊没好气的哼了声,“何况还让你们带上兵器!”

张三和杨文交换了个眼神,都茫然无措,少爷回府后长叹短叹就没停过,三更天了居然还要出府。

也就是项家没什么护院,一行人是攀着墙头偷爬出来的。

自从听到那个名字,钱渊就一直坐立不安,他隐晦打听过了,那沈教谕家有悍妻不敢夜宿他处,这才带着杨文等人偷偷出了府。

“就是这家。”钱渊眯着眼辨认,“敲门。”

杨文敲了半响里面也没动静,回头看见钱渊做了个手势。

杨文咧咧嘴,从怀里拔出匕首捣鼓了几下很顺利的打开门,张三犹豫着手持腰刀走进门,心里盘算自家少爷这是要打家劫舍?

里面传来女子尖锐的喊声,有桌椅倒地声,哭泣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听起来颇为刺耳,钱渊大步走进屋,借着已经点燃的蜡烛昏暗的光线看去,那两个女子正蜷缩在床脚处颤颤发抖。

“是你……”稍小的女子认出了钱渊,她应该是妹妹王绿姝。

张三瞄了眼那女子,又回头看了眼钱渊……少爷这不是打家劫舍,怕是劫色吧!

从地上扶起一个圆凳摆在床边,用袖子轻轻拂去灰尘,钱渊定睛细细看了几眼,“王翠翘?”

看见女子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钱渊点点头,挥手让杨文等人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姐妹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轻声问:“你们救的那汉子呢?”

王绿姝缩在最里面不敢吭声,王翠翘抖着声音低低回道:“老爷赶走了。”

“那人患病?”

“是。”

“不认识?”

“不认识。”

似乎不是冲自己姐妹来的,王翠翘渐渐好奇起来,微微抬头偷眼打量,那男子端坐在圆凳上,阴暗的烛光衬托出他凌角分明的面孔。

“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不知道。”

“听得出口音吗?”

“听不出。”

这时候,钱渊敏锐的发现缩在最里面的王绿姝嘴唇微启,笑着指了指,“你说。”

“不……不知道……”

带着哭音的娇媚女子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心生怜意,但钱渊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门外,“你们希望换个人来问?”

青楼女子向来最懂得察言观色,姐妹俩都听出了笑声中夹杂的冷意,王绿姝立即脱口而出,“听口音像是徽州人。”

“应该是。”王翠翘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们姐妹以前在秦淮……见过不少徽州巨贾。”

如今徽商已是天下闻名,徽州人在扬州、秦淮河上一掷千金是常事。

钱渊点点头,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又沉默半响后才开口问:“那人是和尚?”

“不是……对了,发髻有点松动,哎,还真有可能!”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钱渊目不转睛的盯着王翠翘,心里暗叹自己还是迟了一步。

在听到王翠翘这个名字之后,钱渊当时就出门探看,但那汉子早已经没了踪迹。

徽州口音,发髻松动可能是个和尚,再加上王翠翘这个名字……钱渊有八成把握,那汉子应该就是后来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的徐海。

对于徐海这个人,用不着多说了,此人手下最多时候有多达数万的倭寇,而且是经过建制淘汰,大抵有了军队模样的倭寇。

杀人掠地那是常事,最重要的是,徐海长期在苏松两地活动,而且还将松江作为根据地。

其实目前的倭寇大都是海商出身,战力不算多强,卢镗、俞大猷都频频传来胜绩,浙江沿海被打的那么惨很大程度是明军太窝囊。

倭寇战力提升的关键就在徐海,是他和倭人合作,将大批流浪武士引入内地,以这些倭人为先锋,在戚继光横空出世前几乎无人可制。

后来的东南总督胡宗宪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精力,又是反间计,又是劝降,最后还不惜背上杀俘的骂名?

归根结底是,打不过!

东南抗倭一战长达十年,汪直是名义上的倭寇头领,但实际上造成伤害最大的恐怕还是徐海。

钱渊暗暗咬牙,要是今天能将其抓获或斩杀,日后东南抗倭的局势很可能不会像历史上那么糟。

被人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王翠翘渐渐不安起来,其实这种待遇在她之前很多年里都是常见的,但她并没有从今天这男子的眼神中看到以前常见的贪婪、欲望……

钱渊也发现了对方的不安,历史上的王翠翘有着传奇色彩,据说她在徐海死后投海自尽,明末有好几本小说、话本都将其作为原型,甚至还传到越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云翘传》。

而这对姐妹救助徐海,很可能就是王翠翘和徐海之间的起点。

“放心吧,和你们没关系。”钱渊温和的笑了笑,既然没抓住徐海,自然没必要去得罪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徐海妻子的王翠翘。

再说了,熟知历史的钱渊知道,日后徐海被绞杀,王翠翘是起了不小作用的,今天杀了她,日后胡宗宪的反间计都没处使了!

但钱渊温和笑容并没有缓解对方心里的紧张情绪,姐妹俩看着钱渊露出的森森白牙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摆子。

“今夜的事,想必你们不会告诉沈教谕?”

“不……不……不会。”

“那就好。”钱渊起身,温文尔雅的微微欠身,转身出了屋子。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钱渊长长吐了口气,白雾在他面前弥漫,就如同他如今的心情一般。

“少爷,这么快!”

钱渊招手叫过杨文,指着一脸淫邪的张三,“扣他一个月的月钱。”

“好!”

“不要啊!”

小声但凄厉的呼声在巷子里回响,踩在雪地上的钱渊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但钱渊也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想,都撞到手边都没得手,难道真的有气运这回事?

第七十九章 做点什么

抬头看了眼铭刻着“华亭”两字的城门,钱渊有些感慨。

第一次是穿越而来从苏州返回华亭的时候,当时的钱渊忐忑不安。

第二次是在杭州、嘉定经历了诸多事后的归乡,那时的钱渊心心念着家人。

但这一次从嘉兴返回路过此地,钱渊心里虽然不至于沮丧,但也带着浓重的失落感。

那晚的第二天凌晨,还不死心的钱渊领着人在崇德县城门处蹲守,一直守到午饭之后也没什么收获。

崇德县虽然不大,但城墙低矮,如徐海这种青壮汉子想出城难度不大,钱渊注定是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一行人都陆续启程,大半年都在外面的文彭要回苏州,钱渊等人也回了华亭。

“这一趟是满载而归。”孙克弘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二十本藏书,六幅画,还求了衡山先生的字,真是收获颇丰啊!”

看看何良俊没吭声,孙克弘忙补充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渊哥儿的事顺顺利利。”

临行前,项笃寿已经和何良俊这个中间人商量好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等出了孝期就能定亲。

何良俊还是没吭声,眼角余光扫了眼满脸阴郁的钱渊。

从那晚之后,钱渊在项家人面前保持着从容镇定,但私下总一脸愁容,就连说笑话时都习惯性皱着眉头。

不过,虽然钱渊心情不太好,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心情很好,嘉兴项家豪富,又是书香门第,自然是一等一的联姻对象。

虽然距离出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虽然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年节,虽然母亲和叔母都在兴致勃勃,但钱渊默不作声的回到了陆宅。

每天不再用陆树德来敲门催促,钱渊就会自觉起床洗漱,每天不用陆树声用言语刺激,钱渊就会自觉进书房彻夜攻读。

除了读书、做饭,钱渊每日还要练字,一改之前懒散、应付了事的风格。

但很明显,前两个月钱渊给陆树声留下的印象不太好。

腊月二十七。

陆树声忧心忡忡的看着正在拜别准备回家的钱渊,“渊哥儿,你自幼苦读,这两年又开阔眼界,制艺中颇有新意,碰上不算严苛的考官,中举并非难事,无需太过担心……”

顿了顿,陆树声轻声继续道:“年节就轻松一下好了,老夫就不留题了。”

钱渊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犹豫片刻后才拱手行礼离去。

身后的陆树声起身踱了几步,在心里苦笑,虽然钱渊一家和族人不合,但自幼家中富庶,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自然算得上是世家子弟,这样的日子本以为熬不了多久,但没想到如今却甘之若素。

其实这是个误会。

在碰上烦心事的时候,钱渊遵循前世的习惯,用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而已,这年头没网络游戏,没网络小说,也不能出去夜跑,更不能出去旅游,写那些烦心,但日后必定用得上的八股文,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日日夜夜啃着笔头,闲暇时做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大量的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钱渊才不会去想外界的那些,去想从自己手边溜走的徐海。

迈进家门,向母亲谭氏请安,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早在嘉兴时就从邸报中得知,张经于半个月前调任南京兵部尚书,如果没记错,他主要的对手就是徐海……

抬头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钱渊皱眉问:“母亲为何事烦忧?”

谭氏苦着脸叹了声,“刚刚接到信,你小舅……就是嘉靖二十三中进士的那个,在台州受了重伤。”

钱渊浑身一僵,接过小妹递来的书信低头快速浏览了遍,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谭伦谭子理,史上和戚继光并称“戚谭”的名将……

十二月初六,五千倭寇攻台州,官兵不敢出城迎敌,只能闭城死守,倭寇劫掠四野,乡间哀嚎处处。

十二月初十,台州险些城破,知府谭伦赤裸上身,拖刀冲阵,终保全城池,但自身负伤六处,重伤不起。

“小舅无大碍吧?”钱渊揣揣不安的试探。

“性命无忧,但伤了底子。”谭氏担忧道:“你让人跑一趟,送些补药过去。”

钱渊满口答应,又低声问:“母亲在家和小舅亲近?”

“是啊,我上无长兄,下无幼弟,一直是三房的四哥和六弟照料。”谭氏指了指信,“四哥也在台州,信就是他写的。”

钱渊琢磨了会儿又问:“这些年小舅来信多吗?”

“倒是不多,之前他在京城,后来又去了南京,调任台州后,倒是这几个月频频来信。”

心里明了的钱渊不禁咧咧嘴,好吧,看来那位尚未蒙面的小舅是知道了的……不然真没必要写这封信来。

低头仔细看看,呃,信里开头的几句寒暄话赞外甥少年老成,前途不可限量……钱渊心虚的收起信。

出府找到张三等人,钱渊让他们搜集一批伤药、补药让商行年后带去,虽然浙江处处烽火,但商路还没有断绝。

“少爷,杨文刚刚回来。”

钱渊眼睛一亮,招手叫过杨文到僻静处低声问:“打听到什么?”

“王翠翘、王绿姝据说是嫡亲姐妹,姐姐善舞,妹妹善曲,这对姐妹花在秦淮河颇有些名声。”刚刚冒雪赶回来的杨文呵了口气,“来历也探查到点线索,据说是拐卖来的女童。”

端了杯热水递给杨文,钱渊点点头,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后世拐卖幼童往往是男重女轻,这是山区人有传承香火的封建思想,但如今女童更受欢迎,秦淮河、扬州瘦马中不少都是买来女童加以培养,作为摇钱树,甚至这都成了一条产业链。

杨文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继续说:“妓子从良,姓氏是有讲究的,那对姐妹姓王,我特地找了些相关的打听,可能是山东人,淄博有几家专门出售女童、**的,老鸨都是姓王。”

钱渊眯着眼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件事就你一人知晓,不要透露出去,年后再跑一趟,对了,山东那边倭寇闹得不凶吧?”

“比浙江好得多,但也不太平。”杨文啧啧两声,“不过倒是出了个人物,年纪轻轻几次率卫所兵将倭寇赶下海。”

钱渊眼睛眯的更细了,山东,卫所兵,倭寇……

回到家中,钱渊坐在书房里沉思良久。

我希望这一世能享受人生,我希望这一世能快快活活,但无奈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钱渊终于试图主动做点什么。

我不愿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但我也希望能够改变些什么……

第八十章 年礼

大年三十。

别人家都挂起灯笼,喜气洋洋,孩子们穿门走巷,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惹得孩童们一阵欢呼。

但钱家尚在守孝,爆竹、灯笼等物一律禁止,不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钱渊笑着摸摸小妹的发髻,“哥哥去买点爆竹来?”

自从钱渊从杭州归来后又活泼起来的小妹眼巴巴的看着门外疯跑的孩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少宠着她。”一旁还在忙的谭氏不满道:“昨天你叔母还在训她呢,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小妹皱皱鼻子,昨天她在院里拉着两个丫鬟跳绳,正巧被陆氏撞见,自己还好说只是被训了顿,两个丫鬟被扣了月钱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好啦,等下哥哥掏钱,你去做人情就是。”钱渊哄了几句,小妹这才笑起来。

看着兄妹和睦,谭氏嘴角也不禁流露出笑意,儿子自小孤僻,别说和外人了,就是和家人也不亲近,但这一年多来性情大变。

其他的不说,结交的朋友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七八封信,谭氏没什么见识,但也听妯娌陆氏仔细说过,有余姚世家孙家,有太仓王家,甚至京城都有信寄来。

嫁到钱家这几十年,从分家之后,每年春节谭氏总心里不太舒服,除了陆氏之外基本家里没人来窜门,小叔钱铮倒是名气大交游广阔,但那些士子可不会来这儿拜年,毕竟丈夫钱锐是以经商为生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

早早的,太仓王家就派人送了年礼过来,知道钱家内府少了使唤丫鬟还特地送了四个调教好的。

余姚孙家送来的年礼倒是不多,但人家季泉公的名号摆在那,消息一传出,大半个华亭都被震动了。

年礼最丰厚的是嘉兴第一家项家,整整五大车,让华亭县人瞠目结舌。

再加上松江本地的孙家、陆家、顾家、何家……

谭氏自然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夫人,少爷。”忙的满头是汗的李四一溜烟跑来,“卢家来人了,送了两大车礼。”

“谁?”谭氏眨眨眼,都年三十了还有人送年礼来。

“卢……”李四朝着钱渊挤眉弄眼,嘉定一战至今谭氏都不知道内情。

“咳咳,是儿子在杭州交的朋友。”钱渊略微解释几句。

外头押送车队的几名汉子都是卢斌身边亲兵,半年前也在嘉定城,都知道这松江秀才在卢家父子心目中的分量。

看到钱渊出门,众人都肃然行礼,“三少爷不能分身,让小的送些年礼过来,这几日嘉兴还有小股流窜倭寇,直到今日才赶到华亭。”

“卢兄实在是客气了。”钱渊唤来张三安排入库,又让李四带着人去歇息吃饭,又例行送了些赏钱。

诸事安排完,钱渊回了院子,那边拿着礼单的谭氏眼睛都瞪圆了,“渊儿,这卢家……这么厚的礼!”

接过礼单看了几眼,浙江土产、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名人书画,准备一份这样的重礼,卢家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钱渊笑着塞回去,“收着吧,欠着咱家的人情呢。”

嘉定一战,幼子存活,卢镗未必心生多少感激之情,但幼子活了下来而且经历磨砺如今能独当一面,卢镗自然知道自己欠了一份多大的人情。

“那……那行。”谭氏叹道:“前几日项家送的年礼太重,没办法回礼也得多添点,正好库房都空了呢。”

何至于此,钱渊悄悄撇撇嘴,母亲其他的都好,就是有点吝啬,小家子气十足,当然这和几十年前刚刚嫁进来就被扫地出门有关,开始那几年家里过的颇为艰难。

“对了,前些日子你四婶来过。”谭氏想起一事,“话说的怪难听的,说什么咱们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冷笑一声,“别搭理她们,四婶和大堂嫂是堂姐妹,都是上海刘家的,她们娘家开了个杂货铺……”

这事儿李四一早就禀告过了,那日太长王家送年礼过来,消息传出去,族人也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合作分银,眼红要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的钱渊可不比一年多前了,很清楚这个时代丧礼的规程,去年这个时候,钱家举丧,上门的族人寥寥无几,几个嫡亲的堂伯堂兄弟打了个转就出门,甚至还没出门笑声就传来了。

虽然继承曾祖钱福大部分财产、藏品的是那两家,但如今在华亭,众人公认继承鹤滩公遗泽衣钵的是他钱渊。

“这事儿母亲别管,都推到我身上就是。”钱渊随口提了句,兴致勃勃的看向厨房,“今晚的年夜饭儿子一个人动手!”

谭氏竖着眉头正要反对,陆氏恰好过来,“让叔母也尝尝渊哥儿的手艺。”

看了眼嫂嫂,陆氏笑道:“渊哥儿亲身下厨,侍母至孝,早就遍传华亭了。”

钱渊翻了个白眼,“叔母怕是那次回娘家……吃顺了嘴吧!”

“你这促狭鬼!”陆氏瞪了一眼,转而笑道:“不过渊哥儿这厨艺……啧啧,我那小叔还说过,渊哥儿以后可以写一本食谱,定能名扬后世。”

钱渊又翻了个白眼,陆树德这厮这小半年过的不要太滋润,天天吃得好,睡得好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挨打总有人陪着,有时候还能在一边看笑话……

忙了整整一下午,钱渊操持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父兄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钱家还要守孝,但已经不禁荤腥了,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十多盘菜,有鱼有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陆氏、谭氏、大嫂黄氏、钱渊、小妹分坐下,周围六个服侍的丫鬟,李四领着几个仆役时不时换上新菜,撤下冷盘。

听着远远传来的爆竹声,说着吉祥话,互相恭喜,小妹娇笑着讨要压岁钱,陆氏时不时训斥几句,却有钱渊在中间拦着,谭氏无可奈何却掏出厚厚的红包,就连这一年都没怎么露面的大嫂也不禁展颜。

斟了一杯米酒,钱渊一饮而尽,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感触良多。

这一年来,历经了多少事,自己又历经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嘉靖三十二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三年要来了。

第八十一章 朝中

现代社会中讲究的是分工协助,说的简单点,做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别多管闲事,权责分明。

但在古代社会,特别是在明朝,特别是在朝中,所谓的权责并不分明。

派遣地方大员一般是要廷议的,比如之前的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应该是内阁和兵部共同决策,但人家刑部尚书、礼部尚书都能插一杠子。

再比如举荐人才,理论上应该是吏部的权责范围,但实际上朝中稍有地位、名望的都有这个权力,至少有举荐的权力,比如举荐钱铮起复的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

所以,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也有这样的权力。

事实证明了张居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虽然不敢涉入朝争,但在其他方面跳的挺欢快的。

拱手送走了来翰林院视察的徐阶,张居正嘴角略微歪了歪,他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对自己似乎很重视。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小年轻张居正会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据说你和钱家子关系不错?”被徐阶夹带混进来的徐璠拉长脸,“离他远点。”

张居正矜持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想,去年钱渊说其类严东楼,嘿嘿,差得远呢。

看着悻悻离去的徐璠,张居正微微眯眼,今天是正月二十,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徐阶就来了翰林院,倒是勤勉的紧。

“叔大兄。”一位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士子凑过来,“刚才问的那钱家子是谁?”

“在杭州交的一位朋友。”张居正随口答了句,转头看看,不禁嘴角带笑。

这位是去年新科进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庶吉士……张居正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因为这位叫张四维。

杭州那位张四维据说被押送南京时突然暴毙,因为牵扯到谢余姚后人,所以消息传到了京城,当时翰林院里气氛颇为古怪。

毕竟,同名同姓的多,但在同一年里两个人突然名声大噪,这就有点稀奇了。

摸了摸袖里那封信,张居正定定心神出了翰林院,径直去了兵部衙门。

“叔大兄来了。”杭州的老相识幸时笑着迎上来,虽然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但人家是进士出身,“这次又要举荐人才?”

虽然回朝才半年,但张居正已经举荐数位官员,基本都和抗倭相关,这和他在浙江的经历有极大关系。

去年七月,张居正向兵部尚书聂豹举荐苏州府同知任环,之后任环兼任兵备道副使,下半年连战连胜,因此张居正如今在朝中也渐为人知。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悄声问:“大司马和侍郎大人在吗?”

“在,不过心情不太好。”幸时咂咂嘴,“浙江刚送来战报……”

“如何?”

“正月初六,浙西参将卢镗出击冒进,大败,丧兵千余。”幸时苦笑道:“不知道卢镗能不能躲得过这劫。”

卢镗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朱纨牵连入狱五年,这次只怕又要有牢狱之灾。

“年前好像有捷报,也是卢镗……”张居正回忆道。

“是卢斌,卢镗幼子,嘉定、海盐连胜两场。”幸时如数家珍,笑道:“嘉定一战,华亭钱渊也在,你看过震川公的《嘉定倭寇始末书》吗?”

“看过,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嘿嘿,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掌控了谈话的节奏,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很清楚钱渊对曾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的影响力。

正说笑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钱铮的侄儿吧。”头发依稀花白,但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那,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老夫听说过。”

“大司马。”

“大司马。”

这位自然就是如今朝中威望极隆,又清正廉洁的大司马,兵部尚书聂豹聂双江。

“进来吧。”聂豹轻轻说了句,随即转身进屋。

幸时拱手推开,张居正整理了下衣着,将写好的举荐书捧在手上,缓步进屋。

“坐。”双手背在身后的聂豹随口说了句,视线还落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张居正走近几步细细看去,浙江沿海一带已经被红笔涂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聂豹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这次举荐何人?”

张居正双手将举荐书递上,恭敬道:“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接过来看了几眼,聂豹点点头,“叔大眼光很准,老夫知晓此人。”

“《备俺答策》,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张居正这几句话很符合这个时代士子对武将的态度。

聂豹似笑非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老夫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下官孟浪了。”张居正苦笑几声,“听闻戚继光在登州连续击溃数股倭寇……”

“调任浙江……”聂豹低低自语几句,微微摇头,“无关大局。”

张居正脸上苦意更浓了,回朝半年多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浙江倭乱一日乱过一日,而朝中党争也一日烈过一日,聂豹名义上执掌兵部,但受内阁钳制,提出的几个主将人选都被驳斥。

沉默了好一阵儿,张居正偷眼瞧去,年迈的聂豹脸上满是愁容,有着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郁闷。

“也罢,总是要调任的。”聂豹突然苦笑一声,“不从山东、南直隶调,难道还能……”

张居正也在心里苦笑,论明朝官军强弱,最强的自然是边军,但请动这帮大爷可没那么容易,朝中哪来那么多钱粮。

而且边军南下,朝中大臣难免心有疑虑,更别说来自浙江、福建的官员肯定会力争到底。

想想就知道了,广西那帮土兵在浙江闹得那么凶……他们可是没军饷的,全靠首级缴获,没什么收获干脆反过来把老百姓抢了个底朝天,换成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更别提了。

“蓟州戍守五年,登州驻守三年,参将略微不够,游击却绰绰有余。”聂豹点点头,笑道:叔大,戚继光与你有旧?”

张居正努力回忆钱渊的模样,腼腆的点点头,“庚戌之乱,戚继光临时任总旗牌官,当时结交为友。”

聂豹微微颔首,突然间话题一转,“叔大,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起那个钱家子?”

张居正愣了下才回答道:“华亭生员钱渊,曾力助官兵坚守嘉定……”

“老夫知晓,卢斌因此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聂豹挥挥手,“怎么会说起他?”

“随口聊到的……”

“你张叔大会随随便便在兵部衙门里提到不相干的人?”

聂豹随意看了眼过来,眼中宛若实质的压力让张居正不由咽了口唾沫。

第八十二章 真想见见他

悠悠然抬起茶盏喝了口,聂豹轻笑一声,“听王民应那位幕僚说,你和钱渊交情不浅?”

张居正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确实如此,官兵攻沥港前一日,下官准备……还好他将我强留下来。”

顿了顿,张居正补充道:“当时他和侍郎大人只见过一面。”

意思很明显,钱渊并不是从时任浙江巡抚王忬那得到的消息。

“人才啊。”聂豹叹了口气,“可惜心机诡异,明哲保身,又喜玩弄人心,用的好是世之良臣,用的坏,不下于……”

犹豫了下,可能考虑到钱铮是自己门下弟子,聂豹勉强找了个不算太差劲的对比目标,“徐武功。”

徐武功即徐有贞,因夺门之变有功受封武功伯,此人虽然冤杀于谦,但理政颇有手段,心机深沉,又善于趁乱上位。

张居正知道聂豹这是在说钱渊对张四维、金宏的手段,忍不住辩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使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嘿嘿,你以为老夫是指什么?”聂豹冷笑两声,“叔大,朝中多有人看好你,但仅论心机手段,钱家子在你之上。”

张居正脸皮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这件事朝中多有人知晓。”聂豹掀开茶盖抿了口,“那位小阁老去年收获颇丰。”

都说到这了,张居正立即恍然大悟,严世蕃向来视财如命……

“不过王民应回朝算不上坏事。”聂豹叹道:“但彭黯……”

张居正回朝后听说过这件事,聂豹认为彭黯虽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但从未有过指挥经验,于是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江巡抚提督军务,但徐阶坚持让自己的同年彭黯上位。

显然,聂豹在朝争上,远不是自己学生徐阶的对手。

张居正低下头没说话,牵扯到内阁两位大佬,他向来坚持沉默。

聂豹叹息着又摇了摇头,王忬提前升迁让他的计划乱成一糟,原本想让张经转任兵部尚书再以右都御史提督军务。

将茶水喝的都没味道了,聂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钱家子也举荐戚继光?”

“是。”张居正手一紧,不自觉的摸了摸衣袖里的那封信。

“叔大,你去找王民应……未必是好事。”聂豹嘿嘿笑道:“你觉得王民应很看重钱渊?”

张居正眨眨眼,至少在杭州是这样的吧?

似乎聂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摇头道:“事已过迁,如今的王民应只会忌惮那个钱家子,你以其为由,说不定适得其反。”

张居正低头苦思,片刻后苦笑着点头承认,的确如此,钱渊给王忬搭建了一条青云之路,看起来很好……但要知道这条路下是数不尽的银子,最关键的是这些银子是送给了严世蕃。

看张居正想通了,聂豹赞赏的点点头,随口问:“总不会只举荐戚继光一个人吧?”

张居正干笑几声,“还有几个,还有几个……但是下官和戚继光有旧,知晓其骁勇善战。”

“说说吧。”聂豹哼了声,“这钱家子不论气节,但眼光毒的很,在杭州将王民应的心思看的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这才能借势一举翻盘定胜负。”

“震川公赞他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张居正有点替好友打抱不平。

“那是被逼到死地,置死地而后生。”聂豹没好气的瞪了眼。

张居正慢慢掏出信看了几眼,“共有四人,一是镇洲兵备副使王崇古。”

“嗯。”聂豹点点头,“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任安庆、汝宁知府,山西人,通晓兵法,于夏港击倭,屡有战功。”

“二是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

聂豹眼中精光一闪,沉默不语。

“三是河南副使曹邦辅。”张居正不等聂豹说话就道:“此人下官知道,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在河南绞杀叛军,师尚诏一度聚贼兵数万,攻破归德府,声势浩大,但曹邦辅领军进击,四战四胜。”

聂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外间一阵骚动。

“何事?”

“尚书大人。”一文书疾步而来,“战报,浙江副总兵汤克宽于正月十三击溃围城倭寇,追击遭伏兵,直至三日后突围,溺水死者一千余人,指挥刘勇等十三将官阵亡。”

聂豹面无表情的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起身站在墙壁地图前,半响没有说话。

距离最近的张居正清晰的看到,这位尚书大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在不停颤抖。

短短十余日,卢镗、汤克宽连遭败绩,浙江局势必然糜烂不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聂豹的胜利。

几个月前,卢镗、俞大猷频频传来胜绩,朝中都认为东南倭寇不日就能平定,唯有聂豹寥寥数人对此嗤之以鼻。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否决了张经,转而将同年彭黯推了上去捞一把战功。

但很明显,聂豹并不觉自己的胜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愤怒于朝中的尔虞我诈,相互党争,是这些让浙江如今水深火热不可收拾。

张居正不忍再看,转头瞄了眼门外众人,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正常。

门外的兵部右侍郎王忬没有考虑太多,只在庆幸自己,如果没有逃开那个火山口,如今……彭黯能削职为民归乡都算是运气的了。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后,聂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众人立即一哄而散,谁都不敢触这霉头。

“来人。”聂豹高喝一声,“立即进宫觐见陛下。”

聂豹下了决心,他不在乎彭黯有什么样的下场,也懒得和那位名义上的亲传弟子扯淡,他只关心下一步。

“下官告退。”张居正立即起身。

“叔大……”聂豹的脸上满是疲惫,伸出的手掌在空中弯曲,“且蛰伏吧。”

“下官遵命。”张居正对这位老人有着发自肺腑的敬佩。

整理衣着,戴上官帽,准备出门的聂豹突然转身叫住张居正,“最后一人是谁?”

张居正愣了愣,“南京兵部尚书张经。”

聂豹的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虽然不喜欢,但真想见见这钱家子啊。

第八十三章 丧门星

将那些历史上在东南抗倭中有出色表现的人物推荐给张居正,钱渊是经历了漫长的思索历程的。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攀上这些人的大腿……当然了,主要原因是这些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数吧,武将反而要好点,那些文官,从王民应到李天宠、张经、胡宗宪,前三个拉到菜市口,最后一个功劳最大也最惨。

但在嘉定城外目睹倭寇虐杀幼儿,屠杀村民的时候,钱渊开始动摇。

崇德县中,以书画闻名江南的文彭脸上的泪水也让钱渊动容。

再到年前接到的那封信……钱渊难以想象进士出身的谭伦要赤身冲阵才能勉强保住台州城。

于是,钱渊写下了那封举荐信,他并不知道张居正能不能做得到,但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渠道,不然难道去指望从自己身上得益良多但隐隐忌惮的王民应?

当然,那些人物是经过钱渊精心筛选过的。

张经被公认为如今朝中进士出身的最出色军事统帅,李天宠、王崇古、曹邦辅都在抗倭、剿灭流民军中有杰出表现,而戚继光也在登州开始崭露头角。

总不能去推荐胡宗宪吧,钱渊去查过邸报,也向多人咨询过,这位后来掌控大半个江南的东南总督目前在巡按湖广。

巡按是个位低权重的官职,实际上本官是十三道御史,隶属都察院,但在巡按地方的时候不受都察院管辖,而是直接对内阁、皇帝负责。

一旦巡按地方有杰出政绩,很可能就会一跃而起,王民应当年就是在庚戌之乱中表现出色,两年后就直升山东巡抚为一方大员。

从这个角度来说,日后巡按浙江的胡宗宪是有青云直上的可能性的,并不完全依靠严党的推荐。

过了正月十五,钱渊就自觉回到了陆宅,每日继续苦熬打磨。

渐渐地,自觉手段了得的陆树声也放松了管束,钱渊每日晨跑锻炼身体,上午下午都在书房精研制艺,傍晚偶尔回家一趟。

钱渊一直在等待,等朝廷的邸报或张居正的回信,他不知道自己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能不能扇动这个时代的轨迹。

但很快,钱渊就没了心思……头痛啊!

钱宅。

已口干舌燥的钱渊无奈的看了眼小妹,又苦头婆心的劝道:“母亲,那都是没影儿的事,您不知道那些嚼舌头的人和咱家向来不和?”

“只是那几个家伙命不好而已……儿子命硬呢,百邪不侵!”

“再说了,人家年节送了五大车年礼来,县人大都心里有数……”

“难道咱家没还礼吗!?”谭氏尖着嗓子嚎了声,“这是丧门星,你就不心疼自己……咱家就你一个男丁了!”

钱渊无奈的坐回去喝了口凉茶,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不算心甘情愿,但钱渊已经准备把自己打包卖给项家了,实话实说这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虽然到现在还没见过那位项家女的真面目。

但年前项家送了大批年礼来后,钱渊和项家接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一些消息开始在华亭悄悄流传。

虽然谭氏平日不出门,但总有些来往的妇人,更别说那些眼红嫉妒的族内亲眷。

很快,隔了三条街的族内四婶找上门告诉了谭氏……项家女出了娘胎,生母就没了。

一岁多定了娃娃亲,那男的第二年就夭折了。

五岁时又定了亲,结果男方第二年失足落水而亡。

十一岁再一次定亲,男方是苏州出了名的神童,可惜参加院试受凉落榜,回家后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

放在后世……连续三个未婚夫都没了,只能说运气不好。

但放在这时候……这叫克夫,这叫丧门星!

钱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挑中自己。

有来往的世家都是知道内情的,而华亭和嘉兴虽然来往频繁,但钱家除了钱铮之外,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而钱渊一家又和族人来往极少。

又恰好这一年多钱渊名声鹊起,年岁合适,颇有前途但又根底不厚,正合适。

钱渊自己倒是不太在乎,但没想到母亲和叔母的反应这么大,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什么都不管,先一口拒绝然后咒骂项家人心黑,然后又让人去把何良俊叫来问责……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捂着脑袋,真头痛啊,已经闹了五六天了还不消停。

“渊儿啊,你命怎么这么苦啊!”谭氏泪眼连连,手帕捂嘴。

面色铁青的陆氏也在一边骂道:“谁不知道渊哥儿是华亭英杰,项家居然想把个克夫的塞进来!”

钱渊歪着脑袋想想,自己命苦吗?

对比起那些穿越成名臣之子甚至太子、皇帝的穿越者,的确命不算太好,何况还是在倭寇渐猖的时代。

但对比起那些穿越成什么农户子、军户甚至乞丐的前辈来说,命还算不错,至少一来就有个秀才功名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何先生来了。”外头李四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通报,这厮跟着钱渊现在越来越随意,这几天已经被骂了七八次了。

“何某有愧。”刚从嘉兴赶回来的何良俊进门就是长揖行礼,“在京七八年,直到去年才回江南,所以对此事并不知情。”

谭氏偏着头不理睬,陆氏哼了声,“这么说来,是确有其事了。”

何良俊苦笑点头,“但项家小姐知书达理,管家也有一手,确是良配……”

陆氏柳眉倒竖,“管家也有一手,大嫂还能动弹呢!”

被怼的挺狼狈的何良俊支支吾吾道:“但那些事……项家小姐何其无辜……”

陆氏保持了钱家一贯的牙尖嘴利,“那塞给我钱家,渊哥儿何其无辜!”

话赶话,哪里能有好话,何良俊也没什么话说了,半响后才说:“项家送了些歉礼……”

“钱家眼皮子有那么浅吗!?”陆氏脸都涨红了,伸出手指着何良俊……

钱渊赶紧起身拉着何良俊就往外走,不结亲就不结亲,总不能把中间人都给得罪了吧。

走到前院,何良俊苦笑道:“这次实在是……”

“看来缘分不到。”钱渊耸耸肩,低声道:“其实我无所谓,只是母亲和叔母心里有疙瘩。”

“真是可惜了。”何良俊摇摇头。

“还好多谢何先生操劳此事。”钱渊作揖行礼,“如此寒冬,路上又不太平,先生出城为此事奔波,晚辈在这致谢。”

“我和你叔父交情极好,无须多礼。”何良俊虽然和钱铮一辈,今年已经年迈四十,但为人随和风趣,和钱渊、孙克弘等晚辈相交极是投契。

“那以后?”

“再说吧。”钱渊洒然一笑,“出了孝期就是乡试,一时半会儿也没这心思。”

压低声音,钱渊嘿嘿一笑,“以后得找个对眼的!”

何良俊皱皱眉,点点钱渊,忍不住也笑了,“你啊,也是挑剔的。”

钱渊挑挑眉毛,“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

何良俊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

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这句话出自《菜根谭》,离问世还有几十年呢。

第八十四章 来信

院里的大树枯枝已抽芽,时不时听见鸟儿啼声,暖暖的春日让人忍不住褪下身上厚重的冬衣。

陆宅书房。

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钱渊无语的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字帖的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

“吵什么!”陆树声头都不抬,训斥道:“还想老夫出几个无情搭?”

钱渊只好闭口不言了,但不禁腹诽,这是给我父亲写的墓志铭好不好!

钱家和项家的事已经了结,钱氏族人多是幸灾乐祸,最后是陆树声亲笔写信给项家,而项笃寿回信称愧,并特意去求文徵明写了篇钱锐的墓志铭。

文徵明是天下有数的大家,能让他出手写一篇墓志铭,不得不说,项家的歉礼相当丰厚。

见到这篇墓志铭后,从中年才开始精研书法的陆树声登时着迷了,连钱渊送来的八股文都懒得批阅。

这个时代的文人如果仕途不顺,吟诗作赋嘛,前面唐宋无数大家压得死死的,于是,他们往往选择书法来让自己流传后世。

不过,钱渊没这种心思,等了好一会儿看陆老头还在揣摩字帖,干脆把三篇八股放下,转身出了门。

“少爷。”张三远远招手,一溜烟跑过来,“京城的信,还有刚到的邸报。”

没理睬还想说什么的张三,钱渊接过信收起来,坐在前院石凳上先打开邸报。

迅速浏览了一遍,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

卢镗、汤克宽都一撸到底,但命其暂代原职,戴罪立功。

浙江巡抚彭黯下狱。

原应天巡抚屠大山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原河南副使曹邦辅升任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

彭黯下狱是理所应当,会不会死那要看他那位同年徐阶肯不肯出力了,不过钱渊估摸够呛。

曹邦辅来了,卢镗、汤克宽至少没有下狱,这是好事。

但最重要的那个人,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只能说,好坏参半。

“屠大山?”钱渊皱眉喃喃念叨了几声,这个名字他很陌生,前世今生都没什么印象,好像是原南京兵部侍郎,彭黯调任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拆开另一封信,张居正的信和邸报同时到达,应该不是巧合。

钱渊一直认为张居正是个话痨,的确如此,这厮整整写了五张纸。

看起来张居正心情不太好,应该说是在激愤之下写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怒气,就连字体都剑拔弩张。

“朝中唯双江公可依,然颇受钳制,众情汹汹,朝议终不过中庸……”

受钳制?

还能受谁的钳制呢,能在军事意见上压倒兵部尚书的人选并不多,只能是内阁那两位。

朝议中庸……这是在说八成最后的结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钱渊才收起信纸,接过张三端上来的茶盏,曲起手指在石桌上敲击。

看来朝中,至少嘉靖皇帝在东南抗倭一事上是偏颇于徐阶的意见的,这和钱渊的印象不符。

不过事实如此,原本王忬任浙江巡抚还能说是嘉靖钦点,但随后的彭黯是徐阶同年,而如今的继任者屠大山也是徐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

想想也是,松江府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嘉靖皇帝的想法不外乎是,你徐阶总要为老家考虑考虑吧。

可惜徐阶,至少现在的徐阶只会为自己考虑,取代严嵩是他很长时间内唯一的目标。

张居正在信里提到,他将那几个人物举荐给了兵部尚书聂豹……钱渊咂咂嘴,没听说这厮和聂豹有什么关系啊。

聂豹在朝议中建议张经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但是这话一出口,立即招致了严嵩、徐阶的同时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张经如今任南京兵部尚书,调任浙江巡抚那是贬谪,不符合规矩。

最终的结果是,徐阶举荐同年屠大山升任浙江巡抚,而聂豹无奈之下举荐曹邦辅接任应天巡抚。

倒是戚继光的调任只需要走兵部,并不需要朝议,所以很顺利的通过了。

不过,位置有点低,原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浙江都指挥司,任游击。

游击位于参将之下,不能独当一面,这是个遗憾,钱渊心想,以戚继光的能耐,应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吧。

钱渊暗暗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没看见历史上著名白脸奸臣严嵩的恶,倒是见识到了名臣徐阶的恶。

只顾着固守权位,拼了命的往上爬,完全不去考虑抗倭局势一旦糜烂出现的恶果。

“少爷,少爷?”

张三打断了钱渊的沉思,小声说:“少爷,往台州的商队回来了。”

“往台州的商队?”钱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捎了给小舅谭伦药材的那支商队,“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这么久?”

“嗨,别提了,还没到台州货物就被倭寇劫了。”张三咧咧嘴,“去了四五十,就回来二十几个。”

“商路断绝了?”

“是啊,那商队的老板来求见,那批药材值不少钱呢。”张三试探问:“小人看那厮哭的惨,要不……”

“人都死伤那么多,欠着吧。”钱渊对此倒是无所谓,太仓王家年后送了一批分红银两过来,钱家目前不缺钱。

想了想钱渊又问:“他们在哪儿被劫的?”

“在义乌被劫的,那边也不太平。”

义乌金华那一带算是浙江中部,再往西都要到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浙江局势愈发糜烂。

“还是咱松江好啊,有俞总兵驻守。”

听张三提起俞大猷,钱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从嘉兴回来之后,他特地打听过,浙江那边倭寇局势恶化,召俞大猷回浙江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沉默半响,钱渊低声问:“去嘉兴、杭州的商路呢?”

“挺顺利的啊。”张三有点诧异,“那商队一路到杭州都没出事,之后不走绍兴,从义乌绕路去台州,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杨文还没回来?”

年后杨文去了山东,到现在只寄了两份文墨不通的信回来,似乎有些眉目了。

“前天又收到一封信。”张三撇撇嘴,“那字丑的……噢噢,说是这几天就回来。”

透过缕空的窗户,钱渊看了眼还入神的陆树声,舔舔嘴唇心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绑也要将这老头绑走。

族人钱渊是懒得管的,孙承恩父子那边不会听自己的,何良俊已经远赴南京。

除了自家和叔母之外,如果要避难杭州或苏州,钱渊也只会带上陆树声、陆树德兄弟。

到了紧要关头,也只能将那些财物、仆役丢下,二十多个护院,五六个女眷……

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份计划书,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第八十五章 渺茫的希望

状元巷因当年弘治年间状元公钱福得名,所住的全都是钱氏族人。

而钱氏族人大都自幼攻读以图出仕,但可惜这些年除了个钱铮之外,连个举人都没出。

不过状元巷里从早到晚,路过行人还是经常能听见高声吟诵声,似乎他们在向外界显示,虽然没有功名,但还是读书人。

但从半年前,这种情况出现了变化。

巷子西口的那栋大宅院中,从早到晚传出的永远是训斥声,撞击声,甚至还有兵器相碰声,惹得过路行人脚步匆匆,隔壁邻居频频来找麻烦。

又听见高声喝骂声,钱渝恼火的丢下书本,低低骂了几句,“真是斯文扫地!”

这一代钱家子弟中,公认最有天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的钱渊,另一个就是钱渝,他是钱渊大堂伯的独子,比钱渊大一岁,前年过了府试,但院试被刷了下来。

钱渝自小就彬彬有礼,可惜学业一直被钱渊压了头,但好在风评远远胜出。

但从钱渊自杭州归来后,除了自家人,再也没人提起钱渝了。

之前还因为钱渊赴南京乡试被打晕而高兴的钱渝相当消沉,好长时间之后才振奋精神,但隔壁那帮粗货天天嚷嚷……钱渝都在想,会不会是那厮故意指使的。

……

张三看了眼隔壁,小声说“王哥你是不知道,前年末老爷丧礼,隔壁那厮还没出灵堂就在说笑,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年向来性情愈发安稳的王义笑了笑,“这点小动作有什么用?少爷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张三歪着头想了想,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哎呦,老杨回来了。”张三阴阳怪气的说“这是去哪儿风流回来了?”

杨文难得没回嘴,甚至有点腼腆,向来冷脸的他居然讨好的笑笑,“老张和王哥都在啊。”

王义笑笑去倒了杯水,又帮忙将行李卸下来,而张三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去乱翻,突然眼睛一亮,“哎呦,好漂亮的荷包!”

“哎哎哎,别乱翻!”

张三向来是个胆子大的,啧啧道“不会是外面有相好的吧,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少爷门下……不对,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滚蛋,少爷早就把卖身契撕了!”

王义古怪的瞄了眼那荷包,绕有深意的瞥了眼杨文,呃,这厮居然有点脸红,嗯,估计没跑了。

“还有封信呢,没封口?”张三自顾自掏出信纸瞄了几眼,冷不丁边上杨文一把抢了去。

“这是给少爷的,信不信回头少爷扣你三个月的月钱,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替你说话!”

张三似乎没听见,只疑惑的拍拍脑袋,“马秀妈……好像在哪儿见过。”

杨文小心的将信纸收入怀中,听了这话一愣,“见过?在哪儿见过?”

“哎哎,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这脑子……”

旁边的王义幽幽道“不会是《忠义水浒传》里的吧?”

“是啊,你除了《忠义水浒传》,其他书一概看不懂。”杨文哼了声,“慢慢想着吧,我先去找少爷。”

……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钱渝又读了几页书,琢磨着写一篇制艺试试手。

还没来得及下笔,隔壁又大呼小叫起来,钱渝研墨的手一抖,过年才做的新衣登时染上好几滴墨汁。

虽然当年分家,身为长子的祖父得的最多,但父亲这一辈七个兄弟,大都又只知享乐,家里如今算不上富裕,钱渝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

气冲冲的推门出去,钱渝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的那位堂弟。

“钱渊!”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还没听见过有人直呼自己姓名,钱渊皱眉转头看到一个略微熟悉的青年正扒开人群冲过来。

“钱渊,这里是状元巷,你要点脸行不行!”

“弄了帮粗人在这儿舞刀弄剑,还早上去路上狂奔,简直就把钱家的脸都丢完了!”

周围都安静下来,涨红脸的张三正要扑上去,一旁的王义赶紧一把拉住。

看对方不吭声,钱渝更是来劲了,“看看你,还自称是华亭钱氏,胳膊肘尽往外拐,幸得薄名就出去招摇撞骗。”

钱渊眯着眼还是没说话,胳膊肘往外拐,应该是说自己和太仓王家合作,招摇撞骗?

“哼!”说到这,钱渝幸灾乐祸起来,“还真以为嘉兴项家看得上你啊!”

噢噢,原来是说这事儿。

周围已经有七八个聚拢过来的钱氏族人,听了这话脸上都一副赞同神色。

“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粗汉赶走……”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转过头看着张三,招招手问“他是谁?”

张三眨眨眼,立即回道“不认识。”

“嗯。”钱渊点点头,迈步进门,“敢进门就打出去,在外面嚷嚷也打。”

“是!”

七八个护院异口同声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看看那些护院手上抬起来的棍棒赶紧散开。

钱渝铁青着脸看着堂弟消失在门内,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似乎不听使唤,想做些什么,但发现腿脚都有点软。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但对方不仅置之不理居然还问他是谁,而且还是去问一个下人……对于心高气傲的钱渝来说,这是**裸的羞辱。

旁边还有三两族人在嘀咕,“惹谁不好去惹渊哥儿,谁不知道他那张嘴!”

“不是说他性情大变,现在温润如玉吗?”

“鬼信,三岁看到老……”

“不过那张嘴可比以前强多了,一句话就把渝哥儿气成这样。”

懒得管外面那些破事,钱渊只交代两句,以后再有人上门惹事一律打出去,转而问起正事。

“张三,你说想起来了?”钱渊饶有兴致的笑道“仔细说说吧。”

“也没什么,去年十一月,去嘉兴之前,早上逮了一伙儿拍花子,少爷还记得?”

“继续说。”钱渊抿了口茶,皱皱眉放下。

“这都是散茶,回头弄点好的给少爷备着……噢噢,后来我和老杨进去搜搜,找到一本花名册。”张三嘿嘿笑着说“当时少爷不是让我别只看《忠义水浒传》嘛。”

“马秀妈就是从那花名册上看到的?”钱渊点点头看向杨文,“你说探听到那对姐妹是从马秀妈手里调教卖到秦淮河的,这么说来……应该是这伙儿拍花子卖给马秀妈的。”

接过张三递来的花名册,钱渊看了几眼,运气不错,至少线索没断,“张三,这次有功,回头赏你。”

“哎,谢少爷赏。”

杨文不爽的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张三,自己长途跋涉跑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没这厮功劳多。

“那伙儿拍花子还在县里大牢里关着。”张三虽然不知道内情,但主动出谋划策道“侯继高和县里关系好,让他帮忙把人提出来?”

“嗯,还是老杨你去办。”钱渊想了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值得试一试,“回头可能还要去一次山东。”

把事情大致安排了下,钱渊转头看见角落处案上的荷包,“那是什么?”

“老杨带回来的,八成外面有了相好,少爷,小心这厮要溜!”

“拿来看看。”

“拿来!”

低头仔细看看,又嗅了嗅,钱渊抬头狐疑的看了眼脸红的杨文,再想想这厮去山东的目的地。

“啧啧,杨文啊,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是千里送鸡啊。”

张三还不明就里,一旁的王义却在苦苦忍笑,没想到少爷也懂呢。

“啧啧,还是只童子鸡!”钱渊叹道“算了,你歇着吧,挑个机灵的去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一去不回啊!”

第八十六章 再赴嘉兴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自认为有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好的变化莫过于生活作息时间的改变。

前世在刑警队经常是彻夜不眠,碰上大案子只能抽空去沙发上眯一会儿,钱渊也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

后来下海经商也一样,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之后才回家,没个两三点肯定不会上床……钱渊总觉得自己会在五十岁之前猝死。

现在好了,在陆树声的棍棒教育下,钱渊生活作息时间规律得自己都不敢信。

每天早上大约六点起床,洗漱后出去晨跑,回来吃完早饭,七点左右进书房。

午饭后小睡一个小时,练两张字再开始继续钻研制艺,到下午五点左右将三篇制艺送到书房,然后回家处理些杂事。

晚饭后进书房听陆树声点评八股,之后再看看从书铺里买来的辅导材料……主要是历代历科的程墨,以及精选出的八股文章合集。

大概晚上九点到十点钟上床睡觉。

啧啧,现在钱渊起床都不用闹钟了,放在前世想都不敢想!

三月末,已经是草长莺飞,院子里的大树茵茵茂茂,华亭俨然一副盛世华年的好景象。

但钱渊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看了眼手里的邸报,心里都在发颤,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卷起的风暴似乎偏离了历史轨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新一期的邸报没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但其中不起眼的一条引起了钱渊的极大关注。

名望响彻天下,被视为文坛宗师的唐顺之起复,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旋尔被嘉靖皇帝钦点为浙江巡按。

钱渊知道唐顺之这个人,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这是个著名的大才子。

但问题是唐顺之任浙江巡按,那胡宗宪怎么办?

钱渊合上了邸报,他有点不敢想象……

“少爷,探听过了。”杨文进门小声禀告道:“到嘉兴、杭州的路顺畅的很,没见到什么倭寇,连盗匪都少。”

钱渊起身站在自己绘制的地图前,伸出的手指点在杭州湾那边海域上,往上是金山、奉贤,往下是绍兴,往西是杭州。

这三个方向都有重兵把守,金山有俞大猷,绍兴有卢镗,杭州城更是防御重点,唯独西南的嘉兴府缺乏重兵名将驻守。

倭寇不去戳杭州这个马蜂窝,不来找俞大猷这个硬骨头的麻烦这是能理解的,但为什么嘉兴府这么安静?

钱渊心里有不详的预感,要不去苏州府避难?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一个又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

“死了?”钱渊咧着嘴。

“嗯,据说是年后受了风寒……”谭氏是个软心肠,虽然是个陌生人,而且差点成了仇人,但脸上还是挂着哀伤。

那位差点和钱渊成一对的项家女居然病逝了,年仅十五岁。

“也是个可怜人。”谭氏叹了口气,“渊儿,你说要不要上门拜祭?”

“用不着。”钱渊斩钉截铁的回道:“咱家以什么名义上门?那项家老二说不定把儿子打出门!”

开玩笑,嘉兴府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燃起战火了,自己去找死啊!

除了迁居杭州一事之外,谭氏基本什么事都听儿子的,叹息几声后不再说什么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迁居的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侯继高的声音。

“这次苏州府要惨了!”侯继高摇着头说:“任大人太过大意,现在倭寇在太湖肆无忌惮,据说长洲、常熟都有倭寇出没。”

钱渊一把拽住侯继高,“太仓、昆山呢?”

“钱公子。”侯继高先寒暄两句才继续说:“倭寇倒是没攻城,但也一片狼藉,嘉定知县、典吏俱死。”

“哪里来的倭寇?从刘家港上岸的?”

“好像不是,据说是从通州那边过来的,在崇明县盘桓了一段日子,崇明县的知县、县丞都战死了。”

看钱渊木然,侯继高安慰道:“和咱么没关系,有俞总兵在,华亭总归无忧。”

完了,往苏州的路断了,虽然崇明、嘉定、昆山也隶属于苏州,但要保证安全,钱家就得迁居到苏州城内。

当天晚上,钱渊难得的没有去书房聆听陆树声的教诲,吃了晚饭径直去了护院那边。

“前些日子已经向你们交代过了,迁居势在必行,。”钱渊咬咬牙,“现在是去不了苏州了,只能去杭州,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去徽州,叔父在那儿任通判,到了徽州能陆地辗转去南京,或者沿江去汉口。”

“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人!”

“少爷放心,一个都不会少。”张三似乎有点兴奋,还来了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杨文犹豫了下,“少爷,陆家那边真的绑走?”

“绑!”钱渊哼了声,“绑到杭州,还怕他跑回华亭来!”

早在半个月前,钱渊就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从人员组成、武器配备、运输工具都有了准备。

屋子里几人数王义最为老练,也久经战阵,想了会儿才慢慢说,“少爷说松江府、嘉兴府日后必是四战之地,的确如此,但如今嘉兴府尚平安……”

顿了顿,王义接着说:“要不小人先带几个去探探路?”

“老王说的不错。”钱渊笑着连连点头,有个夜不收去探路,安全系数自然大大增高。

“那我明日就走,等我消息。”王义活动活动四肢,“少爷放心,二十多个护院养了大半年,每日精米肉食,不比精锐边军稍差。”

“好,等你消息!”

但第二天凌晨,收拾齐备的王义领着五个护院准备出发的时候,却看见钱渊苦笑着站在门外。

“等等吧,一起走。”

“什么?”

“我也要去嘉兴。”

钱渊叹了口气,真是身不由己啊!

昨日傍晚,嘉兴项家来人通报,那位年近八十的老大人没了。

本来这和钱家没什么关系,但问题是人家来报丧了,华亭顾家、何家、孙家、钱家、陆家五姓都得到丧报。

在这个时代,人家都派人上门报丧了,你不上门拜祭……日后两家那就是结了仇的。

昨日夜里,钱渊回了陆宅,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都去了陆宅,最后商定,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三人代表三家前往嘉兴项家拜祭。

无奈之下,钱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再赴嘉兴。

第八十七章 军事天赋

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一行人由青浦县城坐船逆流而上入嘉兴府,一路上风平浪静,众人在船上悠悠然品茶闲谈,间或开玩笑嘲讽钱渊的胆怯。

这一次,惜命的钱渊只留了三个护院,余者全都带出来了,而且个个全副武装。

就在船上人开始讨论文徵明为钱锐写的那幅墓志铭字帖的时候,杭州城陷入一片恐慌。

准确的说,大部分恐慌出现在钱渊曾经一展身手的巡抚衙门内。

四月份的天还算不上热,但大堂内主位上的那位圆脸老者却在擦着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汗。

屠大山,嘉靖二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后转任应天巡抚,不久前在同年徐阶的举荐下继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和其他朝中人士不同,屠大山在南京兵部任职多年,对东南沿海倭寇的判断和京城那帮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坐到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上,甚至他已经开始怨恨背后的那位,前任彭黯下狱,但总归性命无碍,但自己……

就在昨晚子时,大股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没有劫掠乡野,而是目标明确的扑向了杭州。

杭州是有重兵把守的,被贬为参将的汤克宽如今就率军驻扎在杭州城,但倭寇似乎没有把这位前浙江副总兵放在眼里。

到今日午时,倭寇依旧强攻不退,杭州府下辖八县大部分都没受到倭寇侵袭,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有杭州城挡在前面呢,但有一个县倒了大霉。

这就是位于杭州北部的余杭县。

屠大山非常清楚余杭县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倭寇对杭州府的挑衅,更是大大威胁到了漕运。

因为余杭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最主要的起点和货运聚集处,一旦余杭有失,屠大山觉得不仅仅自己,家人恐怕都要被连累。

这让已经年近花甲的屠大山如何不抱怨,如何不怨恨朝中的那位同年呢。

又擦了擦汗水,屠大山努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俞大猷何时能到?”

下面的幕僚们互相对视一眼,特么求援信四个时辰前才发出去,人家俞大猷又没长翅膀,能从松江飞过来……

大堂外的一名年轻武将垂下头掩饰着眼里里不屑,都说屠大山在任应天巡抚时整肃南直隶兵备,太湖中三战三胜,得以进位浙江巡抚,现在看来实在名不符实。

一位幕僚出门细细交代堂外诸人,弹压城内骚乱,多派人手去各地求援,最后才小声对那位年轻武将道:“元敬,你先回军营吧,有事会让人通报。”

虽然年轻,但戚继光很会来事,人际关系处理的很好,甚至还能和巡抚衙门内的几个幕僚对上几句诗,这使这些文人都不以武将视之。

“是。”到任半个月的游击将军戚继光脸上平静如水,虽然他心里在鄙夷堂内巡抚大人的胆怯,以杭州府如今的兵力,就算不胜,防御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回营后看了眼散漫的兵丁,戚继光摇摇头,径直入屋站在那副刚刚弄到手的地图上。

这是浙江全省以及南直隶的松江府、嘉兴府、苏州府的地图,戚继光是将门之后,又在蓟门、登州历练,自然知道熟悉地理是作战的首要条件。

看了许久,戚继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到现在只上过四五次战场,而且都规模很小,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戚继光很敏锐的发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他,这一战只怕没那么简单。

戚继光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军事天赋,但有这样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他。

……

嘉兴府平湖县乍浦镇外的小山上。

身披软甲的青年踌躇满志的左顾右盼,身后的大氅被海风吹的鼓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小山的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侧和北侧都山头林立,颇为陡峭,而南方则是一片坦途。

“来了!”

“来了!”

满脸都是麻的汉子大笑着走上半山腰,亲热的试图去拍拍青年的肩膀,但对方眼中的冷意让他手一僵,只能收回手笑着说:“还是徐兄弟妙算,老虎真的出洞了。”

“理所应当。”徐海轻轻一笑,反过来拍拍汉子的肩膀,“叶兄等着吧,只要杀了这只老虎,官兵必然丧胆!”

回头看了小山的南侧,徐海鄙夷的在心里嘲讽同行的拙劣,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帮了自己不少忙。

徐海一直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在杭州虎跑寺做个小沙弥的时候他也如此坚持。

的确如此,虽然没有俞大猷、戚继光他们家族中的将门传承,但徐海有天生的军事天赋。

从嘉靖二十七年之后,除了台州之外,东南沿海遭受倭寇侵袭最严重的是海宁县、海盐县两地。

原因很简单,适合登陆,居民富庶,登陆后都是平地,很容易得手……那些村民想躲都没地方躲。

但与此同时,明军也能大批聚集起来对倭寇进行绞杀,双方打成一锅粥。

而徐海却选择了距离不远的平湖县,这里和海盐、海宁不同,山势虽然说不上多险,但多有山丘,易于隐藏。

那些被劫掠的百姓能藏匿,上岸的倭寇也能。

和其他海商出身的倭寇头目不同,徐海的血液中从来都流淌着冒险、武力这些不安分的因子。

和其他只想着找肉吃,不敢啃骨头的倭寇不同,徐海将目标对准了如今东南沿海最负盛名的俞大猷。

俞大猷驻守川沙、金山一带已经大半年了,几乎没什么倭寇去招惹这只老虎,即使有些倭寇不死心,也只敢从刘家港登陆去找崇明、嘉定甚至通州的麻烦。

“徐兄弟,余杭那边……哈哈!”麻脸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估摸着要骂娘咧。”

“又没人逼他们去抢余杭。”徐海长了双三角眼,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得意。“回头再说吧。”

听了这话,麻脸汉子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位同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余杭那边的同行说不定日后连皮带骨都被吞个干干净净。

徐海是个聪明人,他很巧妙的将一系列的消息放给了同行,策划数月才有了这次倭寇侵余杭。

于是,徐海才有了这次机会。

和他计划中一模一样,巡抚衙门迫不及待的召回俞大猷,而后者必须从平湖县境内通过。

金山一带近海,俞大猷不可能让军队向北绕行到青浦县从水路走,不说耗费时间,青浦县那边也没那么多船只。

那么,俞大猷只能沿海,经衙前镇从平湖县穿过,再经海盐、海宁斜向插向余杭。

徐海很清楚,只要击破俞大猷,短时间内松江、嘉兴两地再也没有任何能钳制自己的力量。

“徐兄弟,出发吧?”麻脸汉子姓叶,旁人都称其叶麻。

“走。”徐海点点头,侧身问:“崇德县安排人了?”

“放心吧。”叶麻大大咧咧的说:“徐兄弟上次受了苦,这次兄弟给你报仇雪恨,那个姓沈的教谕对吧?”

徐海那双三角眼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有恶毒的光芒,他已经想好怎么折腾那老头了;也有一丝暖意,如果不是那对姐妹,自己已经默默无闻的死在崇德县了。

第八十八章 乌合之众

飘扬的旗帜下,身材算不上高大的俞大猷神色平静,但心里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从历次剿倭的过称来看,倭寇和西南的土司叛乱的叛军是有本质区别的,后者还能说是军,而前者只为钱财,有利鼓噪而来,遭挫一哄而散。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算了下路程,俞大猷心里有些烦躁,拎了拎缰绳,胯下的军马不安的嘶鸣几声。

“志辅?”一位已经头发花白的大汉关切的问,手里的丈二长棍随意在空中挥舞。

这是俞大猷的老师李良钦,广东一带的武艺大家,如今被俞大猷聘为军中教习。

沉默良久,俞大猷才低声说:“若不是连发七道军令……”

“余杭遇袭,中丞大人招你回援是理所应当。”李良钦皱眉问:“有什么不对吗?”

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的俞大猷正要说些什么,前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轰隆声,喧杂声,喊杀声猛地传来。

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俞大猷反而松了口气,拎拎缰绳高声发号施令。

“大人,有倭寇!”一名兵丁连滚带爬的奔来。

“怕什么!没见过倭寇吗!?”李良钦横眉竖目怒吼。

“不不不……”兵丁情急之下结巴起来。

不过,用不着他说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俞大猷已经看见了。

前军接战时,敌群中突然冒出几十个手持利刃,红衣黄盖的倭寇,疯狂的冲入官兵阵中,转眼间就连杀十多人。

古怪的发型,状如饿虎的凶猛,都显示这是不折不扣的倭人。

骚乱如大石落入平静的湖中,前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大批兵丁丢盔卸甲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没地方逃了,左侧是密林,右侧是一座高达百米的山丘。

俞大猷是个心细如发的将领,即使是紧急出军,但也安排的颇为周密,虽然仅仅片刻之间前军溃散,但中军已经布好阵势。

密密麻麻的长枪、盾牌挺在最前面,将领们呵斥将逃兵向阵型两翼驱赶。

俞大猷赶到阵型最前方,眯着眼打量着对面的倭寇,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他在第一时间就判断,这是一股不同寻常的倭寇。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官兵和倭寇的作战都发生在后者劫掠的过程中,但这股倭寇不为财……或者说,是为了财富最大化。

只要杀散这股官兵,嘉兴府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有为数不少的真倭,而且还是伏击……俞大猷心里一凉。

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一股倭寇,而是一支军队,有着明确作战目的的军队。

两里外的山丘上,徐海笑着看着已经稳下来的官兵,和其他由海商转变而来的倭寇不同,他和日本人的联系非常紧密,最早他就是以高僧的身份从日本赚到第一桶金的,之后他又从日本国内招揽到不少浪人。

虽然看起来官兵已经渐渐稳住阵脚,但徐海并不担心,轻轻挥了挥手,数十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快步跑下山丘,用日语高声喝骂几句。

正在地上尸体上不停搜索财物的浪人被集合起来,他们慢慢往前挪动,手持长刀,目露凶光。

还没等俞大猷下令,前方的弓箭手已经抵挡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手一松,箭支斜斜的飞向倭寇,无力的落到地上。

被吓了一跳的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阵哄笑,笑容中满是鄙夷之意。

虽然俞大猷经验丰富,但对这帮手下实在无力吐槽,他是前年才调到浙江来抗倭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熊的兵,只是那批狼土兵已经回程,这次也只能带着这些熊兵上路。

“谁放的箭!”俞大猷大怒,抽出腰刀厉喝道:“此战若败……”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传来是一声高喝,手持长刀的浪人们发一声喊,疯狂的发足向前奔来。

扬起的长刀,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听不懂的嘶吼,让阵中一阵骚乱。

俞大猷抢过身边兵丁的弓箭,弯弓搭箭,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跑在最前面的浪人一个踉跄摔倒,胸口插着一支长箭。

但剩余的浪人们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口中嚯嚯嘶吼,冲刺的速度更快了。

这一幕让官兵阵容一阵松动,侧翼的一个兵丁突然扔下盾牌,向后狂奔,手持丈二长棍的李良钦怒吼着一棍将其打翻,但紧接着狂涌而来的七八个逃兵让他瞠目结舌。

俞大猷身边的亲兵已经在收拢马匹了,情况不太妙啊……

虽然只有七八十人,但对方不着甲,不持枪,目露凶光,拎着一把长刀就冲上来贴身玩命,这让那些将当兵作为赚钱手段的兵丁如何有胆子抵挡!

兴奋的嘶吼、恐惧的嚎叫此起彼伏,冲入阵中的浪人干脆利索的剁翻了数十个兵丁,后面的数百倭寇高举刀枪一拥而上。

官兵们也很干脆利索,他们一哄而散,将俞大猷留在原地……

您老不是武艺高超吗,那就烦劳您老了!

“大人,走吧,走吧!”

俞大猷一手痛苦的揪着头发,一手举起刀就要往前冲,他没想到,之前还算能战的部队居然就如此轻易的溃散。

但就在这时候,一根棍子从后敲中他的后脑勺。

“走!走!!”李良钦咬着牙怒吼。

看着那数十匹马狼狈而逃,徐海手持腰刀施施然走下山丘。

短短三刻钟,倭寇大胜,官兵大败,地上满是丢弃的军械、旗帜,尸首流淌出的血将大地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站在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旁,徐海得意的在心里想,真是乌合之众!

瞄了眼趴在地上搜索财物的浪人,徐海不满的摇摇头,好用是好用,只要给足报酬,什么都敢干,但就是脑子不好使,看到银白之物就走不动道。

“把兄弟们召集起来,盯着俞大猷……”徐海看向叶麻,犹豫了会儿说:“再派一股去衙前镇。”

“干什么?”叶麻诧异问。

徐海笑而不语,堵住俞大猷回金山的路,将这头老虎摁在嘉兴府,就算不死,日后朝廷也绕不了他。

因为接下来是收获的季节。

虽然空气中满是血腥味,但徐海长长吸了口气,脸上满是得意和满足之色。

他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嘱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吧。”

叶麻兴奋的大力点头,没了俞大猷,松江府、嘉兴府将是那些海上倭寇们的口中食。

第八十九章 大事不妙

崇德县。

县衙外的大街上。

钱渊无力的看着孙克弘和陆树德,这两家伙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

于情于理,钱渊都没办法将他们抛下。

昨日到项府拜祭,在今天早上余杭遇大股倭寇侵袭的消息传来之后,钱渊立即准备离开,但一个时辰前,卢斌的到来让钱渊停止了行动。

卢斌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大股倭寇从四面八方扑来,嘉善县已经失守,知县逃逸,倭寇屠城。

其二,从嘉兴回松江的水路断绝,次溪码头被倭寇占据,薛淀湖也有倭寇出没。

卢斌就是在嘉善县外兵败,不得不回撤才到了崇德县,手下兵丁不满三百人。

这两个消息让钱渊放弃了回松江的企图,虽然心急如焚,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孙克弘和陆树德却在看到卢斌之后眼睛一亮,在他们看来,卢斌上次和钱渊联手大败倭寇,这次也行。

面对这两家伙期盼的眼光,钱渊实在无力吐槽,哪里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传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骚乱在很短时间内遍布全城。

崇德县城很小,只有两个城门,如果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几乎一眼能从西城门看到东城门。

东城门处,十几个倭寇正挥舞长刀大砍大杀,二十多个衙役、捕快虽然没有四散逃逸,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还好。”钱渊看看周围松了口气,挥挥手,“快快快!”

其实用不着他吩咐,卢斌身边几十个亲兵已经扑了上去,杨文也操起长枪带着护院从另一侧逼上去。

“好枪术啊。”

王义的赞声传来,钱渊转头定睛看去,一柄长枪突兀的从城门洞中探出,神出鬼没的连续戳翻三个倭寇。

“牛人啊。”钱渊扯扯嘴角,使枪的是位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头,虽头发依稀花白但下手极狠,枪尖所触都是咽喉、胸膛处。

陆树德已经到一旁趴着了,吐的昏天黑地,孙克弘好歹历经过嘉定一战,垫着脚尖看了几眼小声说:“刘县丞死了。”

钱渊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拉着卢斌走到一旁,“你走还是留?”

“不知道。”卢斌坦然直言,“嘉善县失守,朝中必然问责,虽然我只是小小把总,但……”

钱渊赞同点头,“如果你要走,咱们一起走,如果你要……”

那个“留”字还在喉咙间没吐出来,那边的两个书吏哭丧着脸狂奔而来。

“卢把总,知县跑了!”

场面寂静下来了,未战先逃,这是个胆怯而且脑子还不好使的知县。

钱渊咽了口唾沫,小声问:“之前在嘉善县,你在城外还是城内?”

卢斌面如死灰,艰难答道:“城外。”

“知县逃了,县丞死了。”钱渊揪了把头发,“你如今在城内……”

“如果我也走……”卢斌补充道:“如果崇德失守,那问罪肯定是我……”

钱渊不做声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知县、县丞有一人在,卢斌是走是留都好说,现在一死一逃,卢斌如果走了,崇德失守,万一也像嘉善县一样被屠城,那黑锅肯定是砸在卢斌身上。

“留吧。”钱渊咬着牙道:“关了城门,整理兵备,准备死守。”

“其实你可以……”

“不走。”钱渊冷声低喝。

卢斌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动,依稀又回到嘉定城外的战场上,似乎又看见那个打开城门,大踏步出现在火光前的松江少年郎。

聚拢过来的众人中有去年一起参与嘉定一战的老兵,有崇德县的衙役、书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卢斌一样的神情,真不愧得震川公赞许的英杰。

钱渊向四周轻轻点头致意,又看向卢斌……特么没有你护送,老子往哪儿跑?

将几个书吏,两个捕头以及王义和陆家几个老兵聚拢到一起,钱渊低声吩咐,“第一件事搜集兵器,崇德县附近是没有卫所的。”

“从嘉善县那边退下来的时候带了一部分。”卢斌点点头,“反正是守城,对军械要求不高,临时制作也来得及,不过需要人手和材料。”

钱渊转头看向姓刘的捕头,“雇佣乡勇,拆一部分房屋。”

“乡里乡亲的……”刘捕头迟疑道。

“给银子,钱不用担心。”钱渊简明扼要的回了一句,继续说:“第二件事搜集统计粮食。”

“倭寇就算攻城,持续时间也不会多久。”卢斌手下的老兵李叔摇摇头,“没有必要。”

“有必要。”

钱渊正要详加解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什么人!”卢斌霍然起身,来不及看个仔细已经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几个衙役正要将城门关上,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开城门,骑士狼狈的一跤从马上摔落,马儿也嘶鸣着摔倒,在地上滑行着撞翻两个衙役。

“来人!”骑士强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快快快,召大夫来!”

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的卢斌仔细看了眼,迟疑道:“是李……”

“老夫李良钦。”李良钦焦急的回头看向城外。

卢斌知道这个人,这人常年护侍在俞大猷身边,不由大喜道:“俞总兵来援?”

但钱渊的脸色变了,不说俞大猷离开松江会导致华亭局势出现什么变化,但很明显,这位李良钦这副模样而且还急着找大夫,恐怕俞大猷处境堪忧。

半刻钟后,钱渊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在两百多兵丁的护送下,肩膀上插着一支长箭的俞大猷面色惨白的被搀扶入城。

“这是……”孙克弘说话声都在发颤。

就算孙克弘对军旅事一窍不通,但也能通过一瘸一拐的兵丁,身上缠着绷带,以及俞大猷身上那支长箭知晓,大事不妙了。

“关城门。”钱渊一把抓住李叔,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谁来都不开门,听清楚没有?”

“听钱公子的。”面色难看的卢斌喝了句。

余杭遭倭寇围攻,嘉善县城破被屠,俞大猷兵败中箭不知生死……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要糟糕。

第九十章 人头落地

想守城,就得有一定的条件。

崇德县小,只有两个城门,倭寇一向不善于攻城,城内有兵丁大约三四百,还有衙役、护院等百人,又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指挥,守城不算太难。

现在的问题在于,缺银子。

拆屋、雇佣乡勇都需要银子,这还是小事,关键在于激励兵丁守城是需要白花花的银两的。

这点钱渊很清楚,所以他出现在项家。

项家有嘉兴第一家的美誉,一方面是其家世好,名望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有钱。

崇德是个小县城,大户不多,基本都唯项家马首是瞻,在这时候都齐聚项家。

“嘉善城破,倭寇屠城。”钱渊目光如电的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要么出银助官兵守城,要么城破身死被倭寇劫掠,诸位选吧。”

从昨天起就看钱渊不顺眼的项元汴第一个跳出来,“没钱。”

项家姻亲周家人苦笑道:“就算有钱,拿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钱渊冷笑道:“现在城内四百兵丁,将崇德县洗一遍,用不了两个时辰。”

听到如此杀气腾腾的威胁,众人都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钱渊身后两人,一个是卢斌,另一个是李良钦。

卢斌手摁刀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李良钦嘴角抽搐了下但也什么都没说。

虽然鄙夷这个松江秀才的做派,但跟随俞大猷已有三年的李良钦也知道手下那帮兵丁的德行,除了几十个从广东、广西带来的亲兵,剩下那些都是浙江本地的卫所兵,没有银子激励士气,那些败军之将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卷堂大散!

再说了,如今城内兵力主要都在卢斌手里,而卢斌唯这松江秀才是从。

“诸位以为我在开玩笑?”钱渊在大堂内来回踱步,扫了眼项元汴,“天籁阁名扬江南,你在画作、字帖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五百金,一千金……你觉得倭寇会放过?”

“兵丁每人十两银子,雇佣乡勇每人三两银子。”钱渊懒得理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货,“给诸位半个时辰,没有银子,就开始洗城。”

“钱家子,你信不信我告到南京去!”

“信。”钱渊平静的看向对方,“但首先,你得活着。”

带着极大压迫感的视线再次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堂内鸦雀无声,这一次再也没人跳出来了。

片刻后,钱渊挥挥手叫过书吏来记录收纳,自己拉着卢斌和李良钦出了府。

“说说吧。”钱渊阴着脸问:“俞总兵在哪儿兵败?”

“平湖。”李良钦闷闷道:“遭千余倭寇伏击,百余浪人为先锋,官兵一触即溃。”

钱渊立即将余杭遭倭寇侵袭和俞大猷平湖遇伏联系到一起,腮帮子鼓了鼓,如果没猜错,大规模的倭寇侵袭终于来了。

“俞总兵现在如何?”

“无性命之忧,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卢斌叹了口气,“这一败,只怕日后有牢狱之灾。”

钱渊瞥了眼过去,还想着以后呢,还不知道现在撑不撑得下去,说不定大家伙儿都栽在这崇德城内。

大街上乱糟糟的,处处都看得到神情慌乱的百姓,尖锐的哭喊声时不时传来。

众人正要去俞大猷住处,突然钱渊脚步一缓看向城门口,一大堆百姓正蜂拥入城。

“谁开的城门!”卢斌怒吼了句,抽出腰刀疾步赶过去。

崇德县城墙不高,就算倭寇打造云梯攻城,最有可能的还是针对城门,而混入逃难百姓中趁机夺取城门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

喝骂了几句负责城门的兵丁,卢斌先令人将城门管死,而王义、杨文等人散开将这一百多百姓兜住。

“钱世兄。”满头大汗的项笃寿找了过来,“都是嘉兴百姓,如何忍心……”

“东南沿海处处都有倭寇,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十之七八都是大明百姓。”钱渊面无表情的堵了回去,伸手指了指百姓中一个低着头的汉子。

杨文立即将人拎了出来,上下搜了一遍,“叮咚”一声响,一柄雪亮的匕首跌落在青石板上。

钱渊前世是个刑警,这方面的眼力相当了得,早就瞄见不对劲的地方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钱渊冷笑着挥手,二十多个护院齐齐举起刀枪将骚动压制下去。

很快,眼光也颇为毒辣的王义陆陆续续从中又挑出了七八条汉子,从他们身上都搜出了匕首等利器,如果是一个两个还好说,这么多汉子都带着利器,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混进来准备偷城的倭寇。

一旁的项笃寿膛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叫过刘捕头低声吩咐,“女的不论大小都收入城中,男的只收十岁以下的,其余人全都驱赶出去。”

“这,这……”刘捕头是个圆滑人,还想劝说几句。

但钱渊已经朝着王义做了个手势。

王义狰狞的笑着点头,抽出腰刀走了几步,猛地高举一刀劈下。

“啊啊……”

人群中,尖锐的哭嚎声骤然而起,但转眼即逝,随即鸦雀无声。

护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僵在那,片刻之后才摇摇晃晃摔落在地上,满腔的血将地上染的一片鲜红,前面不远处,那颗头颅上还双目圆瞪。

很快,八颗头颅端端正正的摆在城门口左侧,钱渊眯着眼叮嘱兵丁将头颅用头发系在一起,悬在城门口上。

不用钱渊再说什么了,刘捕头很快将事情处理完毕,项笃寿站在钱渊身边好久都找不到话说。

上一次会面还是个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郎,转眼之间就摇身一变,杀戮果决,见人头落地而不改色……项笃寿有些心神恍惚。

看了眼被驱赶到一起的妇孺,钱渊转头问:“刘捕头,粮食搜集了多少?”

不让城外百姓入城是不可能的,不说日后肯定会被骂成狗屎,即使是在现在,妇孺在城下被虐杀,对守城士卒的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那些精壮汉子逃脱的机会总是多一些的,钱渊希望能尽量收纳没有破坏能力的妇孺,对比起被倭寇偷城的危险来说,钱渊已经尽量做到极限了。

“不多……噢噢,难怪让我们搜集粮食。”刘捕头苦笑道:“城内两家粮店都是项家的。”

钱渊偏头看了眼,项笃寿哆嗦了下,立即点头道:“项家责无旁贷。”

吩咐书吏整理记录后,钱渊这才跟着李良钦和卢斌去了俞大猷处。

刚入门,就听见里面在嚷嚷。

钱渊心一提,俞龙戚虎,别在这儿挂一个,那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就罪过大了。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叫大夫来,药呢?”

“先拿些水来,大人要喝水。”

钱渊松了口气,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还好还好,只要没死就行。

第九十一章 拒绝

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将领一样,俞大猷也是军户出身。

但这个时代那些名将大都出身不凡,至少老祖宗给了个很高的起点,比如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世袭处州卫千户的卢镗,还有后来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的李成梁。

和他们相比,只是世袭泉州卫百户的俞大猷的起点就比较低了。

所以,戚继光还没成年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卢镗初出茅庐就任福建镇都指挥佥事,而俞大猷虽然不被视为武人,但爬到浙江副总兵的路上极为坎坷,颇多磨砺。

但这段经历也练就了俞大猷处事不惊,极为坚韧的意志。

房门口,钱渊靠在墙上静静聆听屋内的喧闹声,似乎那位俞总兵一直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刚刚赶到的信使和亲兵之间的争吵声。

越来越激烈了,辱骂声不绝于耳,钱渊间或还听见几句听不懂的蛮话。

“那是志辅在平定恩平叛乱时候收的护卫。”李良钦小声解释道:“志辅斩杀了当地的贼首,对其有恩,后来就一直护卫在侧,从不稍离。”

一旁的卢斌小声骂了几句脏话,这是自然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是站在俞大猷这边的。

一刻钟前,俞大猷刚刚苏醒,李良钦刚刚进去禀报了几句,巡抚衙门派出的信使恰巧赶到。

攻余杭的倭寇已退,但嘉兴府已经糜烂不堪,桐乡岌岌可危,京杭大运河嘉兴段已经被断,至少五个城镇被倭寇洗劫一空,其中三个被屠城,南直隶、浙江大震。

虽然知道了俞大猷兵败的消息,但屠大山不由分说要求俞大猷收拢兵卒去解桐乡之围。

在卢斌看来,那帮文人都是一个鸟样,不把武将当人看,人家俞总兵受伤卧床,你还要让人卖命?

又等了一刻钟,钱渊实在不耐烦了,倒不是没有等下去的耐心,但外面千头万绪,鬼知道下一刻倭寇会不会出现在城外,这时候还打什么嘴皮官司。

“咯吱。”

听到门被推开,俞大猷转头看到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走进来,李良钦和卢斌站在其身后。

“钱……钱……”信使愣了下,他在巡抚衙门已经两年多了,自然认识去年经常出现在巡抚衙门内的钱渊。

似乎没听见,钱渊向床边走了几步接过信纸看了几眼,同时往外努努嘴,“出去。”

刚才还喧闹一片的屋内登时安静下来,信使眼珠子四处乱转拿不定主意。

钱渊随手将信纸递回去,转头瞄了眼,“崇德到桐乡路程不算太远,但也算不上近,路上一旦再遇上倭寇……”

“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信使眼神躲闪。

“说得对。”钱渊同意,转头看向卢斌,“给这位……好像是姓方……安排一匹马,让他先跑一趟再说。”

信使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为巡抚衙门的下人,自然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去年在杭州城搅动怎样的风云。

卢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身侧的李良钦忍不住嘴角一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在心里盘算了下,钱渊出了会儿神才抬头看了眼手足无措的信使,“嗯?”

信使立即灰溜溜的出门,也不管后面亲兵添油加醋又骂了几句脏话。

“俞总兵。”钱渊转身行了一礼。

“这位是……”卢斌正准备介绍,俞大猷已经挥手打断,“这位自然是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的钱家英杰了,这次多谢了。”

“些许小事而已。”钱渊摇摇头,“那位不过病急乱投医,只要俞总兵尚在,旗帜未倒,倭寇就不敢肆无忌惮。”

“但日后中丞大人会不会?”李良钦在一旁担忧不已。

“不会。”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余杭遭侵袭,嘉兴府糜烂,屠大山责无旁贷,能留条性命流放边塞的可能性都不大。”

被亲兵扶着喝药的俞大猷皱眉咽下苦涩的药汁,叹道:“此次兵败……”

“当有复起之日,甚至朝廷追责只会让大人戴罪立功。”钱渊立即接口,“对吗?”

俞大猷瞥眼看去,面前的青年神色镇定,胸有成竹。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次兵败的责任很大程度上是巡抚衙门,只要自己不带伤出兵桐乡,那最大的一口黑锅只能是屠大山去背。

但俞大猷疑惑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有把握,自己不会下狱,而且很快就能复起?

含糊几句话带过,俞大猷已是昏昏沉沉,勉强支撑着道:“崇德县……这几日就拜托两位了。”

虽然俞大猷已经昏昏睡去,屋内连同亲兵还有七八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卢斌和钱渊,李良钦拱手行了一礼,“拜托两位了。”

“分内之事。”卢斌叮嘱亲兵和进屋的大夫照顾好俞大猷,拉着钱渊出了屋,低声问:“为什么俞总兵会起复?”

“这年头打败战又如何?”钱渊哼了声,“只要朝中有靠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靠山?”

“恩,人家在朝中的靠山牢的很。”

卢斌犹豫了会儿低声问:“谁?”

“反正来头大得很,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想攀上去?”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

“呃……李先生。”卢斌回头窘迫的点点头。

和手足无措的卢斌相比,钱渊就从容多了,笑笑扯开话题,“李先生,都清点了?”

“恩,尚能起身的还有九十七人,赏银已拿到手,士气稍有振奋。”李良钦眼皮子都没抬,闷声道:“兵器大都还在,就是弓箭都遗失了。”

“都交给卢斌,共四百左右兵丁,加上雇的乡勇大概七百人左右。”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试探问:“守城应该问题不大吧?”

“嗯,倭寇一向不大喜欢攻城,不过崇德县城墙低矮……”卢斌犹豫了下,“还要合计一二。”

“你来负责,多听听俞总兵身边亲兵头目的意见……好像是姓周?”钱渊点点头,“另外把王义借给你。”

“好,他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卢斌吐了口气大步离开。

李良钦回头看了眼俞大猷暂歇的宅院,再转头低声道:“其实志辅……”

“有靠山是好事,这难道是丢人的事?”钱渊耸耸肩,“除了边军,大明内地如今还找得到和俞总兵并肩的将领吗?”

“你的意思是……”

“安心吧。”

看了眼面色僵硬的李良钦,钱渊迈步走向县衙,后面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身为对明史非常熟悉的穿越者,同时这几年也一直在仔细搜寻那些线索,钱渊对信息的敏感程度和归纳能力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

第九十二章 风格

钱渊向来能给自己准确的定位,在刑警队如此,被发配去宣传科如此,后来下海也如此。

专业的人负责专业的事。

毫无疑问,指挥作战是非常专业的,所以钱渊没有插手,全都托付给了以卢斌为首的官军将领,他们才是专业人士。

但前世白手起家打理那家公司的经历赋予了钱渊很强的组织、调配能力,所以后勤方面钱渊当仁不让。

从所有兵丁、乡勇的人数和兵器配备,到每人每日口粮分配,不同岗位的赏银待遇……

从烧菜做饭的人员安排,运送物资的组成,到组织熟悉本地的衙役、白役戒严城内同时充当预备队……

钱渊每一项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根据不同的后续发展做出各种应对措施。

崇德县虽然小,明朝官场又向来有不修衙的传统,但这座县衙不算小,特别是大堂格外的宽广。

但如今,除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环形小道,其他地方密密麻麻的摆着桌案、书柜。

“我懒得管你贪了多少!”坐在中央的钱渊视线还落在桌上书册上,嘴里轻描淡写的说:“你只需要确保没人来闹事就行。”

虽然被县人称为坐地虎,但刘捕头知道面前这人的分量,弯着腰哭丧着脸道:“这次真没过手……”

“那你解释解释吧。”钱渊拿过一张纸,迅速写写画画,“一共拆毁民房六十五间,按大小规格和人数来说,应该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但你为什么报的是三百六十五两银子?”

刘捕头眼睛都直了,给你省钱还省出事来了?

钱渊招手示意其站到一边别拦着后面,他心里是有数的,将账面做大未必有问题,将账面做小也未必没问题,有的时候后者做手脚更不容易被察觉。

看了眼刘捕头,钱渊接过下一个人递来的纸,低头看了眼,“烧菜做饭没必要另外给赏银,就让进城避难的妇孺来做,他们只需要吃口饱饭就满足了。”

这边刘捕头还在傻眼,钱渊已经快刀斩乱麻连续处理了四五起,签了名字让书吏领人去库房搬给兵丁的赏银。

崇德县是小城,连个主薄都没有,六房内抽调出的人手也不多……钱渊相当怀疑之前的知县是如何管理这座城池的。

反过来,大堂内的书吏、文员看着钱渊如此熟练而井井有条的将诸般事安排妥当,嘴里不停,手上不歇,早就看傻眼了,他们想到了人家也想到了,没想到的人家还是想到了。

去年在嘉定县战后的经历让钱渊有了经验,处置起来从容不迫,看上去像个沉浸政事多年的老官僚。

熟练的签上名字,钱渊找到了一丝前世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感觉,撇头看了眼刘捕头,“挑了那六十五户人家拆房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

守城需要大量的木材、砖石,钱渊在城内兜了一大圈才选定了六十五户的房屋,自然不是随意挑选出来的。

刘捕头一脸茫然,嘴唇张开又闭上。

“走,一起去看看。”钱渊将桌上收拾了下,起身摇头道:“雁过拔毛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但那几十户人家我还有用。”

看着那位松江秀才和刘捕头出了县衙,大堂内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文员书吏们纷纷交头接耳,嘈杂声让角落处的两人皱起眉头。

“啊,项大少爷……不,项大爷。”一个书吏冷不丁看见了项笃寿,忙起身大声问候。

项笃寿微微颔首,沿着环形小道走到钱渊案前,低头看了几眼,眼显茫然……呃,阿拉伯数字,以及表格式的记录方式,在明朝自然是无字天书一般的存在。

一个衙役好奇的盯着项笃寿身后的老人,那人身材算不上高大,脸上沟壑纵横如若老农,但背脊挺如青松,眼中精光四射,如出鞘利剑一般的刺眼。

好几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前日在城门口助官兵杀倭的老人,手中一杆长枪如若灵蛇,很是犀利,只是现在换了身儒衫。

项笃寿将纸张递给老人,“久闻荆川公六艺皆通……”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从古至今,六艺都精通的人不多,从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更是少之又少,每一个都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面前的这位如老农般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如今唯一的那个。

但看了眼纸上的鬼画符,老人也是一头雾水,迟疑片刻后低声询问了一旁的书吏几句,取过算盘利索的啪啪啪拨起来。

一旁的书吏抽抽嘴角,自己在户房呆了大半辈子,算盘也没这老头用的熟练,快的都快飞起来了!

好一会儿后,老人才停下手,才向项笃寿点点头,“的确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

项笃寿情不自禁的咧咧嘴,钱渊只在纸上写了几笔就算出来了,而荆川公用了算盘还要半炷香时间。

在项笃寿心目中,那位钱世兄已是神秘不可测,抛开经义,荆川公在算术一学上也是名震天下,居然比不过那位。

走出大堂,老人眼神闪烁不定,半响后低声问:“据说震川公对其颇为赞许?”

“确实如此。”项笃寿小心翼翼答道:“据闻去年嘉定大捷,就是钱家子主持,战后知县挂印而走,也是他收拾残局,整顿城内,县人赞其日后为世之良臣,从此声名鹊起。”

“嘉定大捷是钱家子主持?”老人诧异道:“当时老夫在南京,只听闻是卢镗幼子和震川公在城内。”

”震川公连襟郑若曾也在城内,他和鄙家也算熟知。“项笃寿想想也惋惜的很,本来还真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荆川公也看到了,那卢家幼虎对其俯首帖耳。”

两人迈步出了县衙,大街上没了前两日的乱象,一切都有条不紊。

拎着饭盒的妇人们在衙役的指挥下沿着道路左侧往前,这是给各处兵丁送饭。

道路右侧,不远处就是项家的园林,被整合起来的乡勇们拎着大锤正在拼命砸墙,将拆毁的砖石送往城墙头。

三五辆马车在道路中央,车上运载着各式木材,长长的木头尾端擦着地面,发出吱吱吱的杂音。

十多个手摁腰刀的汉子站在路中,不时呵斥几句将走出行列的人撵回去。

老人看了眼不远处的西城门,再转头瞥了眼遥遥的东城门,心里琢磨道路中央留下的车道应该是用来调兵的。

看老人捋须而笑,项笃寿也笑道:“其他的不说,去工部做个主事、员外郎是够格的。”

正要赞上几句,听见项笃寿这句话,又听见“工部”这个词,老人拉着脸低低道,“心思机巧,又善于调配,还好没个当阁老的亲戚!”

一旁的项笃寿听得哭笑不得,“荆川公,何至于此,钱家诗书传家,是松江名门。”

老人这几句话指向很明确,一直有出仕之心的项笃寿自然听的明白,如今的工部尚书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而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刚刚升任工部左侍郎,甚至嘉靖帝还加了工部尚书衔。

而这位老人极其痛恨严世蕃,曾经在书中多次指名道姓。

不过虽然严党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声极差,此次欧阳必进和严世蕃幸进多遭士林指责,但他们的能力在老人心目中是得到认可的。

老人这是在说,还好没个如严嵩这样的亲戚可以攀附,不然以后八成也是个严东楼第二……

项笃寿虽然前日在城门处受了惊吓,但心里对钱渊颇为推崇,这时候不禁腹诽,也不知道钱渊是哪儿惹了您老人家……

沿着路右侧走到西城门处,远远就看见钱渊正高着嗓门声嘶力竭的在吼着什么,手臂不时指着地面。

在刘捕头的指挥下,百多个男女迟疑着挥舞锄头开始刨地。

“看到没?”钱渊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给足了钱,别人肯干活吗?”

刘捕头弯腰谄笑几声,“也是,也是,但也给的太多了……”

“我做事就这样,按规矩来,总要让别人心甘情愿,再说了,后面还用得上他们呢。”钱渊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心里祈祷不要下雨……

已经走到近处的项笃寿和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神色不一,前者只在琢磨这帮人在挖什么。

而后者心里却在想,以钱财御人,倒还真有点严东楼的风格。

第九十三章 谋主

崇德县只有两座城门,东城门外地势开阔,城墙算不上高大,很可能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而西城门外有一座小山丘,不适兵力展开,而且这段城墙前年加固加高过,所以卢斌等人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东城门,而这儿只留了小部分兵力。

钱渊没有反驳什么,但他谨慎的做了些布置。

默默看着这百余人在距离西城门不远处挖出一道鸿沟,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叫过刘捕头,“不用太深,但要稍微宽一点,另外拆下来的长条木板搭在上面,让人试试走在上面别跌下去。”

“是,是,钱公子放心。”刘捕头口里应是,眼角一个劲儿的往后瞥。

“哈哈,项世兄,正好有事找你呢。”钱渊笑着扯住项笃寿的衣袖往旁边走去,那儿正是项家园林的围墙外。

一阵窃窃私语,项笃寿犹豫了会儿只能点头,而一旁的老人听得直皱眉。

“没问题吧,别让项二公子来惹事。”

“放心,包在我身上。”

钱渊对项元汴没什么好感,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要不是谎言以洗城为挟,到现在都不肯出银子,但项笃寿虽然为人处世有些稚嫩,却是个通情达理的。

“挖一道沟有什么用?”老人突然插嘴问:“如果城破,这道沟能拦得住倭寇?”

之前就觉得这老人眼熟,钱渊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呦,老爷子,前天拖着枪就走,叫了好几声都不搭理我呢。”

老人板着脸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东城门那边附近的房屋都拆了,这边为什么不拆?”

看了一旁不以为意的项笃寿,老人加重语气道:“一旦倭寇破城或从城墙攀爬入城,以城门口附近房屋为据点,后援就能源源不断,更何况西城门口如此狭窄……”

钱渊倒是好脾气,笑着正要解释,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杨文狂奔而来。

“少爷,倭寇来了!”

“多少人?”钱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快步向东城门走去,这两天城外就没断过倭寇踪迹,城内一日三惊,杨文突来报信,自然是大股倭寇来袭。

“大约七八里外,王哥亲自出城探查,约莫千余人,没见旗号。”杨文一边走一边解释。

几句话工夫就到了东城门口,项笃寿勉力追赶但早就被远远甩开,倒是那老头挽着儒衫下摆健步如飞跟了上来。

迎上来的王义和李良钦都面色凝重。

“少爷,怕是碰上硬茬子了,有甲有马,大都拿的是军械,不少弓箭,还看到了倭人。”

钱渊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李良钦。

“不是假冒的。”李良钦眼睛都红了,“就是他们……”

“平湖县那股倭寇?”钱渊愣住了。

那股倭寇伏击俞大猷大胜,这时候不去劫掠胜利成果跑到崇德县外干什么?

钱渊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巧合,如今嘉兴府内的倭寇简直遍地都是,俞大猷在城内,对方最精锐的一股倭寇在城外,哪里能这么巧!?

得,八成是来追俞大猷的!

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了,嘉定那一战对阵的都是普通倭寇,要知道现在城外倭寇中是有浪人的,那是一帮杀人机器,俞大猷都没撑住呢!

崇德县真的守得住吗?

……

距离崇德县八里的小村落里。

倭寇是没有安营扎寨的传统的,在海上就住在船上,在陆地上自然不会自己动手,反正是来抢劫的,索性就抢了宅院住呗。

不过这村子有点小,大批的贼兵就席地而坐,处处可见鸡飞狗跳,时时可闻喧闹声。

一只肥鸡突然挣脱开,扇着翅膀连跑带飞窜向一颗大槐树,眼看着就要飞上去了,一只手突然紧紧掐住鸡脖子。

只听隐隐咯吱一声,可怜的肥鸡眼睛一翻咽了气。

“滚,归老子了!”膀大腰圆的贼兵甩甩手上的肥鸡,另一只手拎起刀,冲着来讨要的小子喝道:“还不滚,要不要尝尝爷爷的刀!”

大槐树周围的贼兵看着眼巴巴离开的那小子,响起一片叫好声和哄笑声。

“好样的,陈麻子你抢东西真有一手,自家人都不放过!”

“那把刀就是陈麻子从王螃蟹那抢来的。“

陈麻子放下长刀,将肥鸡丢给同伴,“做熟了给爷爷端上来,别看了,到时候分你个鸡屁股!”

别看这次上岸劫掠收获不小,但也累啊,最关键的是吃的不好,好不容易看到只肥鸡,同伙们哪里答应,阵阵辱骂脱口而出。

陈麻子也不恼火,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不远处的宅院门口,一位中年人正默默看着看着哄闹的人群,虽然和大部分倭寇一样肤色黝黑,但此人身上的长衫,挺直的脊梁,随风飘洒的三缕长须,都显示出他是个读书人。

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大槐树周围热闹的紧,但他知道,村落没有出逃的三十余人都被杀,尸首就埋在大槐树左侧,其中还有三个尚不能走路的幼儿。

“方先生。”身披软甲的徐海出现在门口,探头看了眼笑骂道:“这帮家伙……等下两只鸡腿给老子送进来,没看见方先生都没胃口吃饭!”

迅速换了个表情,让自己略微得意,但带着一丝谨慎,方先生回头温和笑了笑,“将军客气了。”

“要的,要的,只是两只鸡腿,都怕委屈了先生呢。”徐海大笑着搂住方先生的肩膀往里走,“要不是先生的谋划,这次哪里能一战功成!”

“那是将军神威凛凛,俞大猷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俞大猷在海上名声都不小,人人视他为大虫,哪里像先生说的这般。”

“那方某只能说,是将军善于识人用人,才有这般局面。”

“哈哈哈哈,说得好,这叫什么来的……刘皇叔遇上那谁谁谁……”

“刘备遇孔明,如鱼得水?”

“对对对!”徐海将方先生摁在桌上,亲自倒了两杯茶,嘿嘿笑道:“之前先生让我别去松江发财,还好我听从了,不然……”

“知道吗?”徐海小声窃笑道:“陈东那厮攻余杭攻不下来,又转道去攻桐乡县,据说死了不少……”

“恭喜将军了。”方先生笑着拱手,“吞下陈东后,汪直以下,再无人能和将军抗衡。”

“哈哈哈!”徐海得意的连连点头,但转而叹道:“可惜崇德县没得手!”

“为何要攻崇德县?”方先生不解道:“就算不想在嘉兴府,往北可攻苏州,往西可攻德清、武康。”

徐海脸色阴了下来,他可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像条狗一样被绑在巷子里让人随意鞭打的屈辱。

徐海没读过什么书,但喜欢听《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书,他的理念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本已经做了些准备,可没想到居然没得手!

一想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徐海就恨不得咬碎满口牙,但一想到那对姐妹花,徐海的心就化为一滩水。

第九十四章 不让须眉

看着对面的徐海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荡意,方先生脸色有点古怪。

这时候,突然脚步声传来,一脸麻子的叶麻大步走进屋,“徐兄弟……”

“呃,是将军。”方先生不动声色的纠正。

叶麻愣了下看了眼徐海,你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哪来的脸自称将军!

徐海倒是来了兴趣,“《三国演义》里有将军名号,先生看我取个什么名号?”

方先生嘴角抽搐了下,“大明是没有将军一说的,最高做到总兵官,《三国演义》里……张辽是征北将军?”

“这个……不太威风啊。”

“将军起于海上,平海将军如何?”

“不错不错,就平海将军……不,平海大将军。”徐海嘿嘿笑了笑,转头看向叶麻,“怎么了?”

“崇德县打听清楚了,卢家那只幼虎的确在里面,而且俞大猷也在。”叶麻脸上满是迟疑。

很明显,现在的崇德县是个硬骨头,卢斌曾在嘉定县斩杀萧显,甚至徐海都在海盐县吃过大亏,而俞大猷虽然兵败,但虎死不倒威,何况人家还没死呢。

谁都不愿意放着那么多好玩意不去抢,而去啃这块骨头。

徐海眉头也皱了起来,犹豫片刻看向方先生。

“最好不攻城,对方有备,破城很难。”方先生摇摇头,“去湖州或者苏州,再不济到苏州、嘉兴的分界处。”

徐海用力揉了揉头皮,突然一捶桌面,“攻城,城内最多三四百兵,老子不信攻不下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乱哄哄一片,一个贼兵头目矮着身子溜进门,“大哥,有人闯过去了,想进城……”

“什么人?”

“二三十人,领头是个女的……”

“废物,女人都拦不住!”

贼兵头目哭丧着脸委屈道:“那女人……简直就是只母老虎,凶的紧,兄弟们死伤好几十了……”

……

崇德县城头。

众人正皱眉看着远处被掀起的灰尘,隐隐听见喝骂声、兵刃撞击声。

而钱渊却目瞪口呆,在望远镜的视线中,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不快不慢但坚定的向着崇德县方向挺进。

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年轻妇人左手持枪借着马势将一贼兵挑飞,右手上的腰刀轻轻划过另一贼兵的脖颈。

挡在面前的倭寇连连退让,那妇人却不依不饶,收起长刀,颠了颠手中长枪,突然猛地掷出。

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长枪将一贼兵牢牢钉在地上,枪杆犹自颤颤巍巍抖动。

催马奔过去,妇人抽出长枪在空中挥舞再往回,倭寇们居然都不敢阻拦。

钱渊吸了口气,虽然倭寇大队人马还远在七八里外,但城外小股倭寇一直就没断过,这伙人能顺利的杀到城下,真是牛逼啊。

很快,城头上众人都看的清楚了,赞叹声不绝于耳。

小队中分出两骑奔到城下。

还没等来人说话,阴着脸的卢斌抽出腰刀,“不准开门!”

众人都没吭声,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站在卢斌身侧的青衫少年。

“嗯,不准开城门。”钱渊立即做出回应,那小队人马虽然所向披靡,但身后倭寇一直跟着,开城门鬼知道倭寇会不会趁机抢夺城门。

“是。”

“不开城门!”

应是声此起彼伏,卢斌松了口气放下腰刀。

一旁的荆川公虽然拉着脸,但也没吭声。

“我们是浙江指挥使司的,开城门!”

“开城门!”

听见城头一片沉默,下面的骑兵又吼了几声,急的直勒缰绳,胯下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嘶鸣不已。

王义小声问:“要不我和杨文出去一趟?”

“不开城门。”钱渊放下望远镜,低声吩咐道:“把筐子拿过来。”

杨文立即带着护院拿了一排二十多个筐子过来,每个筐子上都系着长长的麻绳。

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卢斌心中暗叹钱渊知道不能死守,还想着要出城偷袭;而那位荆川公目光狐疑……这钱家子贼溜的很,八成是到了危险时候要逃。

钱渊倒是神色镇定的很,脸都不红,听着王义向下面喊话,让来人坐进筐里拉上城头。

“倭寇跟上来了。”李良钦小声提醒。

虽然倭寇人数不多,那妇人又勇武非凡,但毕竟小队只有二十多人,其中还有六七个女眷,且战且退中也损了几人。

“快,快快!”妇人高声厉喝道:“你们先上!”

城墙已是近在眼前,但这伙人并不慌乱,有序而迅速的坐进筐中,杨文等人用力将筐子拉上城头。

但再放下筐子的时候,倭寇也已经逼了上来,王义、卢斌、李良钦纷纷放箭,四五个倭寇中箭倒地惹得一片哄乱。

那妇人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上了城头,才收起长枪,将腰刀插回鞘中,悠悠然坐进筐中。

“小心!”

王义突然一侧身拦在钱渊面前,伸手将自己面部护住,一支箭斜斜飞来被王义的胳膊挡飞。

“贼子有弓箭,都小心!”

王义看了眼只被划了一道小口子的胳膊,“别慌,他们不会使!”

这年头,会使弓箭的人极少,差不多和后世用手枪能上靶的普通人一样少,倭寇大都出身平民、地痞、渔民,少有人会用弓。

其实那几箭的目标都不是城头,而是对准了正被拉上来的筐子……

那妇人伏低身子,暗咬银牙,还没等筐子完全被拉上来,霍然翻身而上。

“二弟!”

妇人丢开长枪一伸手,一副弓箭已经递了上来。

转身间已经弯弓搭箭,箭如流星而去,妇人一口气射出七支箭,才冷笑着将弓箭扔回去。

城外纵马奔驰,左持枪,右挥刀,城头上七箭连发,立毙七贼,武艺精熟,行事利索,谁都要赞一句,真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看着倭寇丢下十多具尸体仓皇退走,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行礼,大大方方道:“妾身浙江游击戚元敬之妻王氏,多谢诸位相助。”

浙江指挥使司游击,在如今的浙江、南直隶的军中,已经算是中高层将领了,要知道俞大猷也不过是个副总兵,卢镗、汤克宽也只是个参将。

众人都回礼寒暄了几句,项笃寿捅了捅看直了眼的钱渊,“别失礼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钱渊的不自然表情,如荆川公在心里暗骂,这钱家子上辈子没见过女人吗!?

卢斌咳嗽几声小声介绍,又说:“刚才就是钱公子吩咐人放下筐子的。”

王氏看了眼脸色有些僵硬的钱渊,落落大方道:“多谢这位公子,可是认识元敬?”

钱渊这才回过神,行了一礼,凑近几步自来熟的笑道:“尚未见面,但神交已久,早听叔大兄屡屡提及。”

“啊,是张翰林吗?”王氏笑道:“原来是张翰林的好友。”

“是是是,都是自家人啊,来来来……”

众人都很无语的看着钱渊亲自带路,又是安排住所,又是让人烧热水热菜……拜托啊,现在倭寇围城,你还有这心思,何况人家都成亲了。

第九十五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嘉兴府一片水深火热,而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从俞大猷被调走的消息传开后,华亭县就陷入恐慌的气氛中,当俞大猷遭伏击兵败的消息传来后,这种气氛迅速蔓延到整个松江府。

乡野村落的大量百姓都涌向了华亭、上海等城镇,有城墙应该会安全一点吧。

但很可惜,并不一定。

四月十六,倭寇从金山登陆,一战击溃金山卫守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继而攻破川沙、南沙两镇,收拢渔民、地痞无赖后攻上海县。

四月二十三,上海县陷落,知县、县丞、典吏俱阵亡,半个县城都被烧毁,恰巧刚刚就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率兵来援,军中携带的鸟嘴火铳发挥了巨大作用,苦战一天将倭寇驱逐出城。

虽然还没有大股倭寇攻华亭,但城内也一日三惊,地痞混混趁机作乱以至于人心惶惶。

“还好上海县顶在前面。”陆氏苦笑着说:“现在想想真应该听渊哥儿的搬到杭州去。”

谭氏似乎更衰老一些了,两眼无神,半响后才喃喃道:“渊儿在嘉兴,渊儿在嘉兴……”

大半个嘉兴府都在倭寇脚下哀嚎,这个消息早就传来了,陆氏想瞒都瞒不住。

陆氏也不禁垂泪不语,谁猜得到渊哥儿去嘉兴,倭寇就开始作乱了……

“渊哥儿福源厚,应该没什么事。”陆氏叹道:“小叔这次也去了嘉兴……”

“夫人,外头有衙役来,说是要给守城官兵捐助银两……”李四咬着牙禀报。

“不是已经给过银子了吗?”小妹横眉竖目道:“前天刚拿了四十两银子!”

“上次是县衙,这次是府衙,要八十两银子。”李四舔舔嘴唇,“但小的打听过了,一户应该是五两银子。”

“那……”谭氏手足无措拿不定主意。

“给他们。”陆氏哼了声,“等倭寇退了再说。”

一般情况下,无论是县衙还是府衙都不会对松江最负盛名,底蕴最深的钱氏做什么手脚,可惜这次不是他们,而是钱氏一族。

族人早就对钱渊独占洋糖生意不满,分不到一杯羹心生不满,如今钱渊在嘉兴府不知生死,又有府衙县衙顶在最前面,自然要做些手脚,占点便宜。

两次一百二十两银子交了出去,只换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原本只是十来二十多户,现在几乎大半钱氏族人都将捐银丢到钱渊家头上,谭氏又是个耳根软的,几个隔房妯娌上门一阵劝说又得了百多两银子。

几天后陆氏听得消息将谭氏接了过去,不仅家中库房已经是空空如也,甚至家具、摆件都少了不少。

摸了摸手中温润的砚台,钱渝不屑道:“那厮哪里有资格用这样的砚台!”

“是啊,这次咱们还是去的迟了。”母亲樊氏惋惜道:“那套红木家具据说是太仓王家送的,可惜没抢到。”

这辈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管的父亲钱钟撇撇嘴,“手慢点未必是坏事,万一渊哥儿没死在嘉兴府……啧啧,到时候就热闹了。”

“大半个嘉兴府都陷落了,据说嘉善县全城被屠,他回得来吗?”钱渝嘿嘿道:“再说了,咱们可没上门去讨银子。”

“就是,只是渝儿砚台丢了,借了块砚台磨墨写字罢了。”

钱钟对此嗤之以鼻,你们的确是没讨银子,那是因为去的迟,谭氏已经被接走了,但咱家应该出的捐银还不是钱渊家出的。

借块砚台,说得好听,有借条吗?

妻儿无非是在说,逼上门去的都是族人,人多势众,而且还有那些大头顶在前面……

钱钟伸了个懒腰,虽然看不得妻儿这么虚伪,但自个儿这辈子就没干过正经事,也没什么立场说话。

……

崇德县。

城上城下战火正烈,而城中宅院中,精神略微好点的俞大猷喝完汤药,半坐在床头,“第几波了?”

“今日的第四波。”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味的李良钦大踏步走进屋,“放心,卢家幼虎有些能耐,守的挺稳。”

“那就好。”俞大猷松了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那松江秀才呢?”

李良钦洗了把脸,笑道:“真不愧是得震川公一赞的少年英杰啊,城内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荆川公嘴上不说,背地里也颇为赞许……”

说到一半,李良钦看向走到门口的唐顺之,尴尬笑了笑,“荆川公。”

“今天好点了?”唐顺之那张黑脸有点泛红,“钱家子的确不凡,有经世致用之才。”

俞大猷不由失口而笑,前几日唐顺之来访时,闲谈时不时刺上钱渊几句,有两次知道唐顺之身份后的钱渊只是赔笑并不反驳。

虽然因为中箭失血过多以至昏迷,但修养了差不多十天,俞大猷虽然还没痊愈但也能起身,又在屋内呆了好几天骨头都发痒了,俞大猷索性和两人带着亲兵出门。

一出门俞大猷就不禁脚步一缓,面露诧异之色。

七八个右手臂上缠着红布条的汉子推着平板车从面前经过,车上装着大小不一的木材。

十多个右手臂上缠着绿布条的青壮推着车在拐角处出现,车上明显是饭桶。

虽然道路算不上宽阔,来往人数也算不上少,但行走有序而迅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顺畅之感。

“那是专职运送各式守城器械、食物的。”唐顺之小声解释道:“除了守城兵丁和乡勇外,钱渊将剩下的青壮分成七八队,每队只负责一件事。”

“那木材是用来做叉子的。”李良钦补充道:“倭寇制作了云梯,但非常简陋,底座不稳,而且会用弓箭的贼兵也少。”

俞大猷点点头,对付云梯向来是火攻最好,但倭寇不善攻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一座宅院被十多人拆散,隐隐听见有兴高采烈的呼喝声。

“钱家子善以财御人。”唐顺之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他最看不惯的地方,“每拆除一栋宅院,补贴户主若干银两。”

俞大猷失笑摇头,“项家这次破财……”

“未必。”李良钦久在军中,深知内情,他摇摇头道:“除了给兵丁、乡勇的赏银外,其实花费算不上很多。”

唐顺之点点头,但没说话,这是他对钱渊印象转变的拐点,雁过拔毛是官场上的传统,但钱渊没有从中贪一文钱。

而且因为钱渊对财务账目的精通,导致县衙小吏不敢贪,这是花费较少的主要原因。

往前慢慢踱了一段路,看着来往穿梭不停的人流,俞大猷又忍不住说:“士气不错。”

“刚开始发了一批赏银。”李良钦笑道:“后来虽然不发银了,但饮食上钱渊颇为用心,每批轮换下来的兵丁乡勇都能立即吃到热汤热菜,渴了有水,饿了有馒头,受伤了还有医师……”

“城内的大夫?”

“不是,是钱渊带来的护院,都精通止血疗伤。”

俞大猷叹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这时候一行人正走到县衙门口,往里看去,俞大猷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钱渊看着手中的公文,手里笔不停,却还在嬉皮笑脸的说:“不知道姐姐娘家有没有妹妹?

“对对对,得和姐姐一个脾气,又正好和小弟年岁差不多……“

”那当然,自然是还没出嫁的……”

一旁刚刚从城头下来轮休的王氏笑得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惹得众人瞩目。

唐顺之闭上眼,点点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第九十六章 狠角色

虽然历史上对王氏没有正式的记载,那么多的野史夸张的描绘这位河东狮吼的凶悍。

但钱渊和王氏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短短几日后就以姐弟相称,钱渊可以保证,这次绝没有去抱大腿的念头。

这是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最特殊的女人,精于武艺是其次,遇危不乱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其气质谈吐和性格。

钱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刑警队那位直到三十五岁才嫁出去的大姐就是这味道,有点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心细如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

对了,那位大姐的丈夫也是警察,而且还是局里著名的气管炎。

连续攻城三天受挫后,倭寇开始制作简陋的云梯试图从墙头攀爬上来,城内一度惶恐不安。

但在钱渊的组织下,王氏和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唐顺之领着护院、亲兵在关键时刻赶到。

小小城头施展不开长枪,王氏左手持盾,右手挥舞腰刀,所过之处寒光闪烁,倭寇纷纷退避,城头上为之一清。

俞大猷虽然勉强能下床行走,但还是没办法上战场,卢斌还是有点嫩,第一天手忙脚乱勉强支撑。

而王氏是将门之女,从长辈那得了不少传承,这几年又跟着戚继光在登州有过守城经验,从她入城之后,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但今天,倭寇攻势突然猛烈起来,从清晨到下午连续发动了七次攻城,虽然规模都不大,但每次除了城门附近外都选择了其他城墙段作为突破口。

守军渐渐被分散开,到了傍晚时分,一伙百余人的倭寇终于攀上了城头。

已经是攻城的第六天了,城内兵丁乡勇死四十一人,重伤不起二十二人,而城下倭寇大约折损两三百人。

虽然守城一方占据了优势,但倭寇仍然不退,这是违背常理的事,毕竟倭寇的目标是劫掠财物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

“倭寇又来了!”

“是不是吃错药了,崇德县又没有聚宝盆!”

处理完手头事务的钱渊站到城墙下侧耳听着,厮杀声、怒吼声此起彼伏,时不时偶尔传来呼痛声和哀嚎声。

“吃饱了?”钱渊转头看了眼精神奕奕的杨文,这家伙被暂时安排带领一队乡勇,手下五十人,两刻钟前下来轮休。

“嗯。”杨文撕下身上布条,细致的绑在刀柄上,满意的挥了挥,“少爷放心,肯定守得住。”

钱渊眯着眼,脸上却满是忧色,“今天倭寇攻城好像格外凶悍,今日死伤人数是除了第一天最多的。”

“强弩之末罢了。”准备上城墙的李良钦凑过来。

钱渊转头看了眼李良钦身后的兵丁,皱眉低声问:“你把西城门的调过来了?”

“这边吃紧,西城门那边几乎没动静。”李良钦安慰道:“留了人手的,如果有变,这边很快就能赶过去。”

城头上激战正酣,众人不敢再耽搁赶紧动身。

年轻的戚继美一枪戳中刚冒出头的贼兵,大喝一声将其高高挑起再扔下城头,就在这时候,一旁爬上来的贼兵趁机扑了上来,狠狠一刀砍来。

手持盾牌的张三合身猛地扑上去,将贼兵撞倒,两人都丢开兵器,就在城头上滚成一团。

“别回头!”王氏厉喝一声警告想回身的戚继美。

突然两声惨呼声相继传来,王氏转头看去,钱渊有点别扭的拎着长刀,地上的张三和贼兵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

特么的!

长刀实在不会用,钱渊的脸都扭曲了,他扔下刀,将正挣扎爬起来的贼兵扑倒,一个头槌撞上去,然后右手肘一抬,肘尖击中对方的太阳穴。

后面跟着冲上城头的李良钦、杨文带着援兵一拥而上,刀枪齐举,终于将倭寇赶下了城头。

赶回来的王义几乎是拎小鸡一样将钱渊拽起来,上下看了看才放下心,随手一刀割断了晕在地上的贼兵的脖颈,迸出的血溅了钱渊一身。

“太冒险了,冲在前面出了事怎么办?”王氏将钱渊拉到一旁,“我看看……看看……还好没受伤……不对,你看看手都擦破皮了!”

钱渊咧嘴一笑,自己前世在刑警队也算身手不凡,现在变成废材了……主要还是这个时代的武器不太合手,钱渊琢磨着回头找几把匕首。

“你是读书人,看看你这样子!”王氏嘴皮子上下翻飞说个不停,“一身血,快回去洗洗澡换一身衣衫,对了,你个子和二弟差不多。”

王氏一转头就看见闷闷的戚继美,人家都站在这半响了……

“回头把你衣衫捡几件好的送过去。”王氏吩咐了好几句才皱眉看着戚继美带着血迹的耳朵,“还好,只是割了块肉,小伤。”

戚继美也是无语了,人家就擦破点皮,我半片耳朵都被割了……回头要不要提醒提醒大哥留神呢?

钱渊也挺无语的,看来认的这位姐姐还挺不错。

不过戚继美也挺佩服这松江秀才的,不说敢率先冲上正在激战的城头,光看那一头槌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啊。

“少爷,最后这一波是倭人?”杨文凑过来小声问。

“不是。”钱渊立即摇头,“虽然发髻、穿着打扮很像,但绝不是倭人。”

虽然除了第一天之外没出什么纰漏,但如李良钦、钱渊、卢斌心里一直有着隐忧,因为那伙儿如疯狗一般的倭人还从来没出现过。

将城头清理一遍,抬走伤员、尸首,清点人数,收拾兵器,卢斌揉着眉心苦恼的看着正在撤退中的倭寇。

“兵力要集中使用。”王氏在城头指指点点,“崇德县城墙不高,但并没有塌陷,倭寇就算借助云梯攀爬入城,人数也不可能太多,他们的目标还是城门。”

“所以兵丁要集中在城门附近,让乡勇把守其他城墙段,如果有倭寇搭建云梯立即通报。”钱渊点头赞同道:“这样人手调配余地就大多了。”

卢斌立即安排下去,又低声道:“都六天了,倭寇怎么还不退,死了心要攻城!”

这也是缠绕在钱渊脑海中的疑惑,崇德县有什么对方志在必得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候,倭寇群中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向城头方向过来,在弓箭射程外停下,拿起弓箭放了一箭,然后立即打马离开。

“去捡来。”钱渊努努嘴。

王义利索的爬进筐子,下城将弓箭拾回来,上面绑着一封书信。

王义很自然的将书信递给了钱渊,周围人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打开只看了几眼,还没看完的钱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夕阳下离去的倭寇,难怪要死攻崇德县不放,原来是徐海来复仇了。

第九十七章 时机

马上的徐海恼火的回头再看了眼远远的崇德县,虽然早就知道攻城难度很大,但俞大猷据说受伤不起,只有卢斌带着三四百兵丁,徐海觉得破城可能性并不小。

从指挥能力上来看,毫无疑问徐海是高于卢斌的,简单的分散兵力寻机而动就让卢斌陷入困境,今天倭寇一度在城头站稳脚跟就是明证。

但徐海没有想到的是,崇德县几乎将全城的男丁都组织起来,乡勇们或助战,或探查,或运送物资,使守军的总人数一直没有低于八百人。

崇德县是个小城,徐海就算将手下聚拢过来的三千倭寇一起投入战场,但接触面就那么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

催马回了村落,徐海大踏步走进宅院,扔下头盔不爽的哼了声,“先生,那封信有用?”

方先生苦笑道:“估摸没用,但至少给了将军一个台阶下……再接着攻城,叶麻那边恐怕有些不稳了。”

正说着呢,叶麻已经进屋了,大着嗓门吆喝道:“再攻下去,下面的兄弟要造反了,明儿换个地方吧。”

半响后徐海才阴着脸点点头,但随即眼角闪过一丝狡黠,或许还有机会。

……

崇德县内。

那封书信就放在桌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每个人脸上都古怪非常。

外面的倭寇头目提出了一个条件,退兵可以,但必须交出崇德县教谕沈崇。

“他们有仇?”卢斌做出可能性最大的判断。

“估摸是有仇。”李良钦咂咂嘴看向俞大猷,虽然指挥作战目前因为有伤而力有未逮,但这种决定还是必须由俞大猷来做。

当然是有仇,钱渊抽抽鼻子做出这样的判断,其他的暂且不说,徐海的性格应该是恩怨分明,杀了沈崇,娶王翠翘为妻,历史证明了后一条,而前一条也很可能是事实。

但俞大猷一直没吭声,长久的坎坷和磨砺让他在这种事上犹豫不决。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开始向着另一条路飞奔。

杨文眼神闪烁不定瞄了眼钱渊后,开始说起进城第二天看到那位沈教谕去青楼寻欢作乐。

李良钦和卢斌脸上都满是愤慨,而年轻的戚继美居然一脸羡慕。

唐顺之很敏感的察觉到,那位松江秀才到现在一言不发。

“问我?”钱渊努努嘴,“一个老不修的教谕无所谓,但几事不密则成害。”

“送点钱财无所谓,反正有那位大同总兵珠玉在前嘛。”

钱渊这句话惹得唐顺之脸色很不好看,而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笑出来了。

前些年,大同总兵仇鸾贿赂俺答勿攻大同,结果人家收了钱去攻京师了,这就是让嘉靖皇帝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之后仇鸾还被封平虏大将军。

“但送个教谕出去……一旦泄露,上到俞总兵,下到如在下这个区区秀才,都得背着骂名过一辈子。”钱渊摇摇头,“绝不可以。”

唐顺之拉着脸转头看着墙壁,在他的理念中,不管是什么都绝不可以妥协……但听钱渊的口气,如果倭寇要的不是教谕,换个衙役、捕头,或者要一笔钱财,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这是个心里没什么底线的人……唐顺之做出如此判断。

“虽然倭寇连续六天攻城,但城内尚算安稳,兵丁损失不大,乡勇也能帮的上忙。”钱渊拍拍手道:“都回去休息吧,别扰了俞总兵,对了,守夜的都打点精神。”

每晚守夜的人手、顺序钱渊早就安排好了,众人只需要按着表格上的顺序来就行。

众人都出了门,但钱渊稳稳坐在那一直没起身。

转头看了眼也没走的唐顺之,钱渊拿起那封信摇摇头,“平海大将军……嘿嘿,如果他真的和沈教谕有仇才攻崇德县,而且只要沈教谕,那么他应该是第一天攻城之前送来这封信。”

俞大猷眯着眼缓缓点头。

“打不赢,攻不下,难道还指望我们屈服,一个不入流的教谕,但也算是文官呢。”钱渊侃侃而谈,“难道他指望俞总兵你将一个文官送出去?”

“只要脑子没坏,都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宁可战死,也不能送出去,对吧?”

钱渊举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抿了口道:“所以,这封信很古怪,非常古怪,最古怪是送来的时机不对。”

“连续攻城六天,这位平海大将军应该背负了不少压力,要知道倭寇是为财而来,攻城略地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退兵。”

“但在这时候,送来了这封信。”

钱渊手里转动着那茶盏,笑道:“要么,他只是出言恐吓几句,但能够准确把握战机,在平湖县一举击溃俞总兵,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个虚张声势的傻子。”

看了眼俞大猷脸色,唐顺之哼了声,“当年鹤滩公以《礼》位列应天府乡试五魁首,后人却如此不知礼!”

钱渊干笑几声,赶紧取了个茶杯也给唐顺之倒了杯茶,后者看得嘴角直抽抽……我是在说你没给我倒茶?

屋内气氛似乎轻快了一些,俞大猷勉强笑了笑,才沉声道:“要么,这位平海大将军……想夜袭偷城。”

唐顺之讶然,转头看看俞大猷,再看看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的钱渊,“夜袭?不太可能吧?这六天倭寇夜里从不攻城。”

传说中夜袭似乎是致胜的法宝,但实际上在古代战场上,夜袭非常危险,成功几率并不高,大部分情况下夜袭只是双方的混战,打一晚上之后盘算盘算,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说不定死的人更多一些。

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就是,古代人,特别是下层兵丁,得夜盲症的比例很高,如果没有月光,往往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东南沿海有一批人得夜盲症的几率很小,他们就是倭寇。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常以鱼类为食物,而鱼类能补充人体的维生素A,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夜里都能视物,理论上是有偷城的可能性的。

“常年吃鱼,能避免得雀蒙眼?”唐顺之狐疑问道:“仅仅凭这个?”

“还有那伙儿一直没出现的倭人。”钱渊平静的说:“连续攻城六天,证明了他的决心,没有使出杀手锏,如何甘心罢手?”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这封信送来的时机。”

片刻之后,唐顺之被说服了,钱渊唤来在外面等候的杨文、王义,又让人去叫卢斌、李良钦、王氏等人。

听着外面乱糟糟一片,俞大猷眯着眼在心里想,似乎这位松江秀才很了解城外的那位平海大将军……

第九十八章 夜谈

这段时间,钱渊充分展示了他之前十多年锻炼出来的组织能力,城内只要还能动手动脚的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了,就算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妇孺至少也能烧水。

其中钱渊做了点私活,那五十多户人家加起来近百男女被集合起来挖了一条不算深,但很宽的沟,之后又被钱渊放到一处私窑去烧火。

站在西城门不远处,钱渊回头遥遥看了眼东城门,大部分兵力都被安排在了那一侧。

实话实说卢斌的选择不能说错,东城门的确是最危险,也是倭寇最可能的突破口,城门口附近一片开阔地,一旦倭寇入城就能迅速展开兵力。

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没估计错,撑过今晚就能安全,但问题是今晚能不能撑得过去。

“往里面倒,铺开,都铺开!”杨文在大声指挥那些被叫来的百来人,“最下面要铺着衣物,不能直接放在沟底。”

“那边的,搭在沟上的木板都准备好!”

“油呢?油……倒,别倒在沟里,就倒在沟边上,对对对!”

唐顺之懵懂的看着这一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在心里摸摸计算的钱渊没听见问话,还在估算自己的布置能不能起到作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没问题,自己应该相信科学,但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咬了咬牙,钱渊招手叫来杨文,拿出自己制作的地图,用手画了一个圈,“都拆了。”

“都拆了?”

“嗯,你带人去办,告诉他们第二天去项府领银子。”钱渊不敢保证自己的计划一定成功,必须要做些可能的补救措施。

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盘算,在附近一次又一次的视察,甚至还做了次小规模的演习,钱渊才安静下来。

唐顺之一屁股坐在一处宅院外的台阶上,指了指身边,“坐吧。”

“荆川公辛苦了。”钱渊笑了笑也一屁股坐下,“这次您老运气真不好,不过也帮了不少忙呢。”

的确帮了不少忙,原本钱渊是以洗城要挟城内大户出银劳军,有了唐顺之,那帮家伙立即俯首帖耳,有几家甚至将银库的钥匙都交出去了。

其实唐顺之是个很不会聊天的家伙,对钱渊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晚辈话也少的出奇,但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却谈性大发。

“其实在南京就听说过你,谭子理跳着脚骂娘在城内已经成了笑话。”唐顺之斜眼瞥了瞥干笑的钱渊,“原本只以为你工于心计,没想到有理政的能力。”

“荆川公过奖了。”

“我从不逾越夸赞。”唐顺之口风一转,“震川公赞你有气节……”

“我没气节。”钱渊干脆利索的打断,看了眼眼角不停跳动的老头,接着说“早在去年,我就准备举家迁居杭州甚至徽州、南京,原准备在此次嘉兴一行之后就动身。”

不同于嘉定城中,钱渊隐隐鄙夷的孙承恩,他对唐顺之有着一份尊重,这位老头……呃,其实唐顺之才三十多,就是长相老了点。

不说其压制了城内大户,唐顺之亲身上阵,持枪跨刀,几次在城头浴血奋战,受创三处,这足以赢得钱渊的尊重。

“今晚是倭寇最后的机会,也是崇德县最危险的一晚,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谁都不知道。”钱渊咧嘴一笑,“所以,我不愿说谎话。”

唐顺之笑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坦荡。

“我不想过的那么累,我想好好活着,取一妻两妾,然后到处走走看看……写本游记以传后世。”

唐顺之惋惜的看着钱渊,作为一个曾经高中后拒绝入翰林院而入六部的科场前辈,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理政手段的高超。

“我没有入仕建功立业的执念,没有报效朝廷的念头……”

钱渊的目光从松散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但这世道不让我好好的活着……”

“我能怎么办……”

唐顺之依稀记得前两日听陆树德提起过,钱渊父兄双亡,家中只有母亲、大嫂和小妹。

“此战过后,将家人迁到杭州或南京吧。”唐顺之轻声安慰道“如今朝中党争酷烈,暂时不入仕也好。”

“党争酷烈?”钱渊随口道“荆川公是指严分宜?”

“身为首辅,唯意媚上。”

唐顺之简明扼要的点出士林对严嵩最大的怒气所在,占着茅坑不拉屎是最可恶的。

“也未必,庚戌之乱,严分宜不许守军出城追击,难道是错的?”钱渊嘿嘿冷笑道“一旦兵败,京师沦陷,难道赵大洲会跳出来承担责任?”

唐顺之登时哑口无言,赵大洲就是庚戌之乱时坚持出城追击俺答的赵贞吉。

“勇于任事未必是好事。”钱渊笑道“彭黯、屠大山连连兵败就是明证。”

唐顺之还是没什么话说,他很清楚朝中势力分布,如今严嵩说不上一手遮天,至少在东南抗倭上嘉靖更信任的是内阁次辅徐阶,彭黯和屠大山都是徐阶同年,得其力荐才得以上位。

这时候守在一旁的张三猛地跳起,盯着远远的东城门低声道“倭寇真的来了!”

看了眼城头上的猛然亮起的火把,钱渊转回头笑着问“荆川公,据说你将晚辈和严东楼相提并论?”

“不错。”唐顺之哼了声,“都一样是心思机巧,以钱财御人,喜爱旁门左道,惯剑走偏锋。”

“能和小阁老相提并论,荆川公实在是太高抬晚辈了。”钱渊心里暗念,每逢大事有静气。

唐顺之无语了,你以为我是在夸你呢?

沉默片刻后,钱渊突然说“此战过后,我会找机会将家人送往杭州或徽州,然后……我会留下。”

唐顺之眼中满是诧异,“你不走?”

“不走。”钱渊抬起脚跺了跺,“北边太冷,南边太潮,西边太乱,从东南沿海一直到南京附近,倭乱将延绵不绝,往哪儿走?”

唐顺之伸手用力拍了拍钱渊的肩膀,这是个嘴硬的小家伙。

原本隐隐能听见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钱渊起身,习惯性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深深吸了口气。

“轮到我们上场了。”

第九十九章 城破

抬头看看头顶,今晚月色暗淡,真是老天帮忙。

陈麻子摸了摸身上的软甲,又眯着眼打量前面几十步外的那帮倭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倭人在倭寇中的地位是很特殊的,他们人数算不上多,虽然武力强横但地位并不高。

不过大部分的倭寇小头目都很喜欢这帮倭人,一方面是他们冲锋陷阵简直是视死如归,换句话说脑子不太灵光,另一方面是跟在他们后面,往往收获颇丰。

倭人好使是好使,就是贪财,陈麻子自视也是老手了,但摸尸的手法决计比不上那帮倭人……想到这,陈麻子不禁加快了脚步。

差不多摸到地方了,看看城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陈麻子啐了口,他倒是没那么天真的认为没人把守西城门,再说东城门那边已经开打了。

只是按照计划,是需要一帮人打头阵,倭人是作为奇兵出现的,陈麻子努努嘴,后面的贼兵扛着简陋的云梯悄悄向前走。

冷不丁一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随即响亮的锣鼓声响起,十几个扔下的火把将城下的贼兵们映得清清楚楚。

发一声喊,倭寇们加快了速度,将云梯架在城墙上,用木板顶在头上往上攀爬。

陈麻子有点紧张,不自觉的抽出腰刀,张口用力咬住刀背,习惯性的空出双手在衣衫上擦拭……虽然才二十多岁,但他在海上讨生活已经七八年了,跳帮夺船是常事。

大块的石头、砖块不停从城头上倾泻下来,兵丁们拼命用木叉试图将云梯叉开,惨叫声连绵不绝。

虽然现在招揽人手不是难事,但看到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兄弟伤亡惨重,陈麻子忍不住回头大骂“王螃蟹,再不上,回头将军那有你的好处!”

不远处一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撇撇嘴,挥手示意手下加入战斗,他和陈麻子都是直属徐海的倭寇头目,名气不小,不同的是陈麻子靠的是凶悍的作风,而他王螃蟹是徐海的老乡。

从作战方式来说,倭寇依旧是白天那一套,守军也基本遵循白天那一套,双方配合的还挺默契。

但悄悄的,距离城头数十米外的城墙边,一团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城墙下。

几声微响,三根长长的木头搭在墙边,一个个黑影沿着木头迅捷的攀上墙头。

“当当当当……”

当第一个倭人刚站稳脚跟的时候,锣鼓声猛地响起,五人一队的乡勇们大声呼和,捏着长枪往前戳去。

但那倭人狰笑着一刀下去劈断了两根先戳来的长枪的枪头,随后合身一滚从剩余长枪下方欺近,顺势一刀捅在一名乡勇的肚子上。

在火把的照映下,乡勇凄厉哭嚎着捂着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大片大片的血迹让他的嚎声很快低下来。

“砰砰……”

剩余的四个乡勇几乎是同时扔下长枪,发足向后奔去,其中两人还撞在一起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很快,剩余的数十名倭人都攀爬上城墙,首领看了看城下,挥手持刀向城头出奔去。

崇德县是小城,城墙往下的通道不多,即使倭寇上了城墙,也必须攻下城头,从附近的通道下城墙,才能打开城门。

负责西城门的李良钦睚眦欲裂的看着那帮眼熟的倭人奔来,陌生又有些耳熟的嘶吼声,另类的发型,比一般腰刀更长的长刀……

就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最前方的倭人刚刚冲上城头,守军们就一触即溃,云梯上的贼兵士气大振纷纷加速往上攀爬。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虽然猜到今晚倭人很可能会出现,但城头如此迅速陷落实在是匪夷所思。

倭人手中的长刀几乎都没沾上血,只略微挥舞两下,守军哭爹喊娘的从通道往下跑,因为人太多还有不少人被挤得摔下去。

虽然这段时间倭人的凶残敢战已经闻名这个嘉兴府,但守军也实在太脆弱了点。

难怪后来戚继光要练兵,这帮卫所兵实在是不敢用!

“杨文!”钱渊的声音有些嘶哑,“把木板抽掉!”

“但……那么多人!”

“抽!”钱渊怒吼着给了杨文一脚,大步向前奔去。

一旁的唐顺之紧跟其后,但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毕竟至少百余兵丁乡勇还在沟那一头。

“嘎吱,嘎吱……”

城门终于被打开了。

陈麻子兴奋的高举右臂,“兄弟们,城破了,城破了!”

两百多眼冒绿光的倭寇齐声呐喊,发足狂奔。

陈麻子偏头看了眼,不由心里暗骂,王螃蟹这厮冲锋陷阵往后躲,占便宜的事从来要争第一,明明距离城门更远,居然都冲到自己前头去了!

第二批冲入城门,陈麻子左顾右盼愣了愣,城门附近满是宅院,只对着一条大街,地形颇为狭窄,兵力不好展开。

不过无所谓,守军就从那条大街上退去,只要将其彻底击溃,然后再从背后插东城门守军一刀,崇德县就彻底崩溃了!

陈麻子正准备高声指挥兄弟们往前冲,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嚷嚷声。

“小心,有坑,有坑!”

“别推,别推……跳过去!”

“跳不过去……太宽,拿木头来!”

陈麻子几步赶过去,那条大街被挖了一道长长的横沟,两旁的宅院都被拆除,横沟显得很长,而且很宽。

眯着眼看了眼对面还在逃窜的守军,陈麻子厉声喝道“傻了啊,跳下去爬上去就是!”

十几个倭寇跳下沟,随手劈倒沟里的守军士卒,双手抓着泥壁往上爬,但很快纷纷摔落。

“有油,滑溜的很!”

“再来几个,搭人墙上去!”

对面的守军都快看不见人影了,急于追击的倭寇们纷纷跳下去,搭起人墙越过横沟。

“兄弟先走一步。”王螃蟹冲着陈麻子笑笑也跳了下去。

先走一步可不一定是好事……陈麻子没理会还看着沟对面,猛地眉头一皱。

距离四五十步的距离,在视线勉强达到的地方,陈麻子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个子不算高,身穿青衫,似乎还是个读书人,一只手放在半空中,姿势有些古怪。

脑海中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只见那只手猛然落下,不知道为什么,陈麻子感觉到一阵心悸。

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陈麻子侧耳细听,在乱哄哄的嚷嚷声中,一阵轰隆轰隆的水声传来。

陈麻子舔了舔嘴唇,感觉握着刀柄的手有些湿滑,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几步。

很快,陈麻子就开始庆幸自己的直觉。

第一百章 毒药

自战争出现在人类社会中,对于胜利的渴望都寄希望于更精良的武器,训练有素的军队,高明的指挥作战技巧,以及一些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现象。

关于最后一点,水和火永远是威力最大,也最常规的方式。

战国末期,名将王贲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东汉末年,周瑜火烧赤壁鼎立三国之势都是明证。

但崇德县如此小,那条貌似宽阔实则狭小的横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轰隆隆的水流声近在耳边,还在努力向上攀爬的倭寇愕然转头看去,水流并不算很大,速度也不算很快。

有人眼露不屑之色,倭寇们常年在海上纵横,百人都挑不出三四个旱鸭子,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守城的真是异想天开,可能是听《三国演义》听傻了。

陈麻子往水流来的方向移了几步,疑惑的看着水流将最右侧的十多个倭寇卷入其中。

月亮悄悄钻出云层,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将崇德县照的亮堂堂一片。

感觉脸上有些湿润,陈麻子知道这是水流激起的水雾,但隐隐约约间,他看到了一些其他东西,好像是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飘舞。

想伸手去抓来看个仔细,但刚刚抬起手,尖锐的嚎叫声猛然在陈麻子耳边炸响。

“啊啊啊……”

“是滚水,滚水!”

“快快快!”

沟底的王螃蟹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是滚水!

但骚乱瞬间蔓延到沟底所有地方,迎面而来的水雾和粉末引起了倭寇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水流让他们痛不欲生的拼命往上爬,但横沟两侧壁上的油让他们痛苦的摔落嚎叫。

陈麻子闭住呼吸向前挪了几步,探头一看,沟底已经过水的同伴们几乎每个都在惨叫,接着月光他看见距离最近的那人,脸上皮肉红通通的一片,看上去像是被刚开锅的滚水浇在脸上。

“有毒,有毒!”

“沟底有毒……”

王螃蟹低头看了眼,脚底满是白色的粉末、小颗粒,他畏缩的抬起脚,转而突然挥刀将身边两个倭寇砍翻。

将同伴们的尸首堆在一起,王螃蟹踮着脚尖够上地面,左手五根手指狠狠插在地里,右手拼命捞住一块青石板,突然脚底一空,水流将尸首卷走。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耳边似乎听见“滋滋滋”的声音,王螃蟹一个鹞子翻身出现在地面上。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的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沟底同伴的惨状,王螃蟹丢下腰刀,连滚带爬朝着城门外奔去。

在几乎所有人的思维模式中,难以理解而又对自身产生极强危害的东西往往能引发最大的恐惧感。

在这种情况下,盲从往往成为第一选择。

还没过沟的倭寇几乎在第一时间跟在王螃蟹的身后向城外逃窜,个个脸上都带着恐惧,就连兵器都扔掉不管不顾。

陈麻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透过丝丝雾气,他隐隐看见横沟对面的那个青衫书生又做了个古怪动作,似乎要从空无一物的腰间摸出什么。

“特么!”钱渊狼狈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枪,一紧张都忘了在哪儿了,居然去腰间摸枪……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布置具体起到什么效果,但横沟那侧的倭寇都已经逃散给了钱渊极强的信心。

不过目前要解决的是眼前这二十多个倭寇,其中还有十几个倭人。

钱渊身边是唐顺之,周围环绕着十几个护院以及溃散下来的守军,大部分人都是逃下来的,他们已经丧胆。

而对面的二十多个倭寇也差不多,探头看见沟底同伴的惨状,他们早没了继续进攻的企图,只想着怎么逃走,看着对面那数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皎洁的月光照射下,那头沟底还有倭寇在惨呼,这边能隐隐听见东城门的厮杀声,但双方刀枪齐举,古怪的僵持在大街上。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周围登时一阵骚动,钱渊轻笑一声喝道:“援兵到了!”

唐顺之笑着回头看了眼,但下一刻,一张老脸都僵住了。

还需要人搀扶的俞大猷缓缓的出现在拐角处,身边四五个亲兵持刀拿枪……

“咳咳。”

听见唐顺之的提示,钱渊也回头看了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东城门那边已经到这地步了,一丁点儿人都抽不出来。

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脸颊有丝丝痒意,钱渊真的没信心对付面前这二十多个倭寇,一旦打起来,身边的守军八成会一哄而散,只靠杨文带着的那十几个护院……都没对方人多呢!

但如果让对面的倭寇冲破这道封锁线,东城门腹背受敌,说不定今晚功亏一篑!

理智告诉钱渊,绝不会退,但他的双腿似乎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候,微弱的咳嗽声传来,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手,接过一柄刀,面无表情的向前走,一直向前……

对面的倭寇有些慌了,虽然倭人不认识,但那些海盗是认识的,虽然不认识俞大猷这个人,但能看见其身后亲兵举起的旗帜上的“俞”。

这老头真牛叉,钱渊的眼神带着一丝崇拜。

“呼呼呼……”看到倭寇往后退,钱渊大大松了口气,赶紧让杨文带人到两边宅院处搬来家具组成一道封锁线。

“这就完了?”唐顺之不安的指着还开着的城门。

“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李良钦那边已经安排人去关城门了。”钱渊吐槽一句,转头对杨文做了个手势。

透过家具的缝隙,钱渊清晰的看见倭寇正从两边的房屋中试图找些能通过横沟的东西,但很可惜,他们没时间了。

四五丝烟雾在不远处各个地方升起,很快,烟雾变得粗壮起来,干燥的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作响,在之前放的引火物的指引下,迅速壮大的火苗扑向了路两旁的房屋。

“别急,别急!”钱渊接过水囊灌了两口,才解释道:“事先已经隔出了隔火带,东城门那边也已经通知了。”

虽然明朝没有隔火带的说法,但唐顺之和俞大猷都立即明白过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不远处响起,五六个身上满是火的倭寇冲出房屋,在地上拼命翻滚,剩余的倭寇有的在绝望下冲向家具组成的封锁线,也有个别几个倭寇运气的找到事先被藏起的木板逃过横沟。

大胜可期,又只有七八个倭寇,用不着钱渊做什么思想工作,数十兵丁、护院扑了上去,刀剑齐下很快将其清除。

俞大猷不再坚持任由亲兵扶着,缓缓走向横沟,一路上仔细打量倒在地上、横沟里的倭寇,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至少有三十倭人死在今晚,从人数上来说不多,但从战力来说,这是一场大胜。

唐顺之看了眼沟底还在挣扎呻吟的倭寇,又看了眼还在抹汗不已的钱渊,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的是毒药?”

“恩,毒药,而且是混毒。”钱渊随口扯淡,侧耳细听,似乎东城门那边也结束了。

第一百零一章 大胜

“啪!”

狠狠一鞭将两腿筛糠的王螃蟹抽倒,徐海跳下马,强自压抑自己没把刀拔出来。

得到西城门破的消息后,徐海立即带着大队人马扑过来,但还没跑到一半路程,面无人色的王螃蟹带着几十个丧魂落魄的手下已经被赶出城了。

盯着没有一丝灯火的西城门,再转头看看亮若白昼的东城门,徐海咬牙切齿脸色发青,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偷城的五十多个倭人,只回来了十九个。

那些手持倭刀的倭人是徐海手中的王牌,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招揽到的,一次性死了三十多个,实在够他肉疼的。

“将军,时辰不早了。”其他人都不敢劝,唯独方先生走上来低声道:“当断则断。”

“俞大猷……卢斌……”徐海从牙缝中迸出的话带着浓浓的怨毒,半响后才挥手道:“撤,我们去武康!”

天色已经微亮,看着大股倭寇退却,卢斌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墙边,大口大口喘息着,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馒头,也不管手上满是血污就往嘴里塞。

一口气吞了四个馒头,卢斌才慢下来,转头问:“老王,西城门那边怎么样?”

“倭寇死了一大半,守军伤亡也不重。”王义笑呵呵道:“啧啧,就是倭寇的尸首有点难看。”

卢斌手撑了撑墙壁还是没能站起来,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永旺了,他苦笑道:“听到城破,我都准备好闭着眼睛往下跳了……”

“我家少爷早就提醒过你们了,那帮倭人很可能会偷西城门,所以城破可能性不低。”张三懒洋洋的坐在墙边,“你们不听嘛。”

“是是是,是我不好……”

“别不承认,要不是我家少爷在,崇德县八成得完蛋!”

“我没不承认……”

“那道沟里到底是什么?”戚继美缓缓凑过来,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索性就躺在地上,“听说是毒药?”

“狗屁毒药……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毒药……”

几个人坐在一片血污的城头上,随意相互说笑,昨晚倭寇为了配合西城门的偷城,几乎是竭尽全力狂攻,守军也实在精疲力尽。

一道身影窜上城头扫了几眼,关切的看了眼戚继美,后者招招手示意自己没受伤……但王氏立即转过头,不忿嗔道:“你个书生逞什么英雄好汉,整理后勤,出谋划策就完了,还抄着刀对阵倭寇……这些事让别人做嘛!”

听到这话,别说戚继美了,就连卢斌和王义、张三也忍不住翻个白眼。

戚继美决定回头要警告下大哥,之前听得钱渊亲身上阵将破城倭寇驱赶出城,大嫂火急火燎的奔过去……

钱渊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头上,虽然直面倭寇,但毕竟没有经历厮杀,身上衣衫不染尘土,看起来像个翩翩佳公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钱渊笑着说:“姐,别念叨了……比我母亲话还多!”

“还嫌我烦了?”王氏瞪眼轻轻锤了钱渊一拳,又笑道:“还好这次有你,不然大伙儿一块下地府。”

“运气而已。”钱渊连连摆手,“要不是俞总兵出面镇一镇,最后那二十多个倭寇怕是会出乱子。”

“你不是都准备妥当了吗?”俞大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专门拆了一圈宅院,就是专门对付他们的。”

钱渊貌似腼腆的笑了笑,转头看向城外,心里琢磨着徐海下一步会去哪儿……不会去松江吧!

也不知道松江府现在怎么样了,华亭县虽然有金山卫侯继高把守,兵力也不少,但能不能守得住很难说。

城头上还是乱糟糟的一片,双方的尸首,大块小块的石头、木叉,被砍断的枪头处处都是,兵丁们无一例外都瘫在地上不愿起身。

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扶持,缓缓在城头上来回兜圈,不时拍拍地上兵丁的肩膀。

“少爷,坐。”

接过杨文递来的两个凳子,钱渊先摁着王氏肩膀坐下,然后才翘着二郎腿坐下,看了看翻了个白眼的卢斌、戚继美,笑道:“姐姐说过了,出谋划策就行了,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难道要我和你们一样坐在地上?”

“马屁精!”张三无精打采,但还是要习惯性的怼杨文,“这次我砍了五个脑袋!”

“我也砍了五个脑袋,而且都是倭人。”杨文面无表情的回答。

“怎么可能?”

“没必要骗你。”杨文递了个水囊过去,然后自顾自安排乡勇上城头换防,让运输队收拢尸首,将伤员送下去医治,又让人送来热食。

“姐,倭寇应该是退了,你是启程去杭州还是再等几天?”钱渊低声说:“虽然徐海已退,但嘉兴府现在还乱的很……”

王氏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心思却细的很,皱起眉头眯着眼低声反问:“徐海……是谁?”

“呃……”钱渊咧咧嘴,这下说漏嘴了,“就是那个狗屁平海大将军喽。”

“你认识?”

“不算认识,但知道。”钱渊噗嗤笑道:“姐,你总不会认为弟弟是倭寇内应吧?”

“那倒不可能。”王氏撇撇嘴,“再等些日子,看看情况再启程去杭州,也不知道元敬那边怎么样了……”

“据说姐夫领军很是了得?”钱渊翘起的二郎腿一抖一抖。

“看看你,还是世家子弟呢!”王氏一脚把钱渊的二郎腿踹下来,“对了,那条沟到底怎么回事?”

靠在一旁的王义也纳闷道:“少爷,我刚才去看过了,好像是烧伤的?”

“不可能,沟里没火,倒是有水。”

“对对对,就是少爷之前召集的人手,从项家园子里挖了一道引水渠。”

“真是神了!”过来帮忙的李良钦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在倭寇破城的那刻,他都绝望心如死灰了,但转眼间倭寇溃散,还是钱渊踢着他的屁股赶去关城门。

其实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沟里放的是大量生石灰,引水渠引来的大量水一旦进入横沟,两者反应就能瞬间放出大量的热量,可以引起皮肤的碱烧伤和热烧伤。

就连生鸡蛋都能煮熟,何况是那些被困在横沟里爬不上来的倭寇,就算煮不熟,皮肤上的烧伤也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之前钱渊特地选出的五十多宅院被拆毁,百余男女挖了横沟和引水渠,然后被钱渊送到城南一处窑洞去烧制生石灰,这是钱渊前些日子在整理后勤时候发现的,从那时候起,钱渊就在做最坏的打算。

钱渊随口解释了几句,周围人一脸茫然,有不明觉厉的感受。

抬头看了看天色,钱渊感慨还真是好运气,嘉兴这地儿多雨,而且常年潮湿,之前这些天总是担心下雨导致生石灰受潮。

“统计出来了。”一个书吏小跑着过来,“钱公子,东城门上下一共一百九十三具尸首,西城满那边一百二十五具尸首。”

“之前统计的数字是三百二十五具。”钱渊迅速心算了下,“那一共是六百四十三具。”

环顾四周,看到俞大猷走近,钱渊下了最后的结论,“俞总兵收拢残兵坚守崇德,毙敌近千,这是大胜!”

周围人脸上神色不一,李良钦有点脸红,杨文、张三有些忿忿,王氏脸上浮现出赞赏神情,年轻的戚继美一脸茫然。

而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不顾亲兵的阻拦,向着端坐在凳子上的钱渊深深一礼。

第一百零二章 好消息、坏消息

现代人在工作中最讲究的是分工合作,权责分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遵守规则。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改变,但这一个习惯,钱渊从未抛弃,也从未想过抛弃。

这种方式在崇德县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体现,在钱渊的管理下,县衙里的每一个管理人员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自己的范围,哪些自己不应该插手。

一旦出了问题,钱渊只会去找负责人,在这种模式下,负责人很难找到推脱的借口,毕竟不是以前,县衙六房、书吏、衙役、文员、捕快之间多有重叠,相互之间往往以人脉、靠山而不是职位来决定负责范畴。

这种模式让唐顺之感觉到很新鲜,他当年高中进士理应是入翰林院的,但他拒绝而入兵部任职,他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套模式的工作效率非常高。

进了县衙大门,唐顺之没看见钱渊,到后院转了一圈才发现正对着地图长吁短叹的钱渊和俞大猷。

“收拢残兵,必须钉在崇德县!”钱渊一拳砸在桌上,“不管倭寇如何肆虐,但大股倭寇离海的地点很有限,金山、平湖、海盐、海宁,无非这四地。”

俞大猷赞同点头道:“探马回报的消息不多,嘉善县那边还有倭寇盘踞,攻桐乡县的倭寇据说败走,但具体消息不详。”

唐顺之眯着眼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天钱渊将坚守崇德,力挫倭寇的大功送给俞大猷了。

有这样的战功在手,俞大猷收拢残兵钉在崇德县,能够一定程度上遏制住嘉兴府的糜烂局面。

毕竟大半个嘉兴府都水深火热,而距离平湖、海盐很近的崇德县独树一帜不败反胜,这会让倭寇头目考虑回程的风险。

而且嘉兴府那么多城镇,不可能都失陷,毕竟面对数千精锐倭寇的是少数,有俞大猷这颗钉子在,对各地的守军士气是个极大的鼓舞。

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考虑周全,不揽功不贪功,让局面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唐顺之觉得之前自己将其和严东楼相提并论,太过苛刻了。

没有详细的战报,钱渊和俞大猷并没有接着讨论下去,前者的视线还落在地图上,唐顺之瞥见他拳头攥的紧紧的。

“已经派人去了,华亭战报很快就能送来。”俞大猷轻声道:“现在回程太不安全。”

“我知道。”

“大股倭寇是从平湖、海盐、海宁上岸的,撤退走金山的可能性不大。”

“我知道。”钱渊面色清冷,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但前世实在没有华亭县是否破城的印象,再说了,经过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的煽动,历史记录未必靠谱。

“刚刚送来的消息。”唐顺之打断了钱渊的思绪,“那位平海大将军一路往西去了。”

“往西?”

“往西?”

同样的问话,带着不同的情绪。

俞大猷诧异于倭寇的动向,居然没有攻苏州而是去了湖州,而钱渊欣喜于徐海没有选择松江,那华亭县受到的压力将大幅度减轻。

“恩,武康城破,倭寇洗城。”唐顺之痛苦的摇摇头,“生灵涂炭……”

用不着看地图,对附近地域很熟悉的钱渊在心里算了算,脱口而出,“无锡……常州府。”

仔细看了地图之后,俞大猷脸色难看的点点头,“也可能是苏州府,倭寇胆子太大了……”

武康位于桐乡县的西侧,倭寇很可能北上沿太湖攻长兴、宜兴、武进,然后绕行攻无锡,威胁苏州后侧,那样的话,整个太湖流域附近城镇都将遭倭寇洗劫。

长久的沉默后,俞大猷起身整理衣着,朝着钱渊深深行礼。

“俞某人竭力收拢残卒,接下来一段日子,还望钱公子相助。”

俞大猷是个聪明人,非常清楚军队的战力并不仅仅只靠士卒手中的刀枪剑戟,这段时间守军的士气高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钱渊理政手段的高明。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道:“两个条件。”

“第一,要银子,没有银子,不会有人竭尽全力,之前晚辈是以洗城为挟,这一招只能用一次。”

唐顺之点头道:“没问题,我负责……嘉兴府富庶,老夫舍了这张老脸,必使你后顾无忧。”

“第二,要人。”钱渊解释道:“不是几十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收拢来的百姓晚辈会做一次筛选,能用的都要归于晚辈管辖。”

“没问题。”俞大猷点头,“另外桐乡县已然解围,运河仓库未破,粮食不缺。”

有人有钱,有一批忠心的手下,十多天也磨练出一批勉强凑合能用的管理人员,为军队提供后勤的难度并不大。

接下来的五六天内,钱渊几乎天天晚上熬到深夜,临时居住的房间内满是纸张,上面写着各种别人看不懂的数字和表格。

收拢来的残兵已经有数百人了,百姓也有两千余,钱渊将粮食、银两调配尽量做最优化处理,保证一部分难民的基本生存,让有能力的难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几天后,难民从山上砍下树木,从附近城镇搬来碎砖瓦,在城外建了小规模的简陋住所、军营,还好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露营正合适。

手上有一千余兵丁的俞大猷开始加强探查,试探性的向周围扩展活动范围,很快收复了两三个镇子。

又是忙到深夜,钱渊疲惫的躺在床上,心里盘算如果明日粮食还运不到,那部分难民就要饿肚子了……

“渊哥!”陆树德兴奋的举着书信冲进来,“华亭无恙!”

“真的!?”钱渊猛地从床上弹起,抢过书信,“还好,还好……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五月初六,六百倭寇攻华亭,三日不克,朝廷新设吴淞副总兵一职,由刚刚到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兼任。

五月十六,千余倭寇再攻华亭,侯继高坚守城池,董振邦率军来援,两相夹击,倭寇败退向苏州府方向进发。

这段日子,陆树德和孙克弘两人虽然想为守城出把力,但一个年纪尚幼,一个只知道挥毫泼墨,所以一直留在项府。

“是啊,终于有好消息了。”孙克弘苦笑附和。

这七八天内,俞大猷那边派出去的信使带回来的几乎没有一个好消息。

嘉兴府还算好,除了海盐、海宁、平湖之外的大部分失地都已经收复……当然了,实际上是倭寇抢够了,抢完了,剩下的城镇不想去啃硬骨头,毕竟他们是来求财,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的。

所以,收获颇丰的倭寇实际上,是施施然被礼送出境的。

但其他地方就糟了,苏州府除了内城还算安全外,其他地方都遭到倭寇侵袭,崇明县早就沦陷,嘉定、昆山都被攻破,从金山、平湖上岸的倭寇一边攻苏州,一边分兵北上,劫掠通州等城,焚掠各地盐场。

徐海攻占武康后,就如俞大猷、钱渊预计的一样,一路北上攻长洲、宜兴,在常州府大闹了一场后又攻常熟,腹背受敌的苏州府已是岌岌可危。

最要命的是一股多达两千多人的倭寇,据信使说其中有大量倭人,居然攻江阴不克后绕行,沿长江西进攻镇江,不克后又再次绕行,出现在扬州城下。

要知道扬州、镇江就在南京城边!

现在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全天下都被震动了。

第一百零三章 嘉靖

西苑万寿宫。

一排大佬恭敬的在殿门外等候,一个胖乎乎的老头站在门口处时不时来回走上几步,他就是去年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黄锦。

“猴崽子滚远点!”黄锦小声啐骂将一个年轻太监赶远,眼角余光瞥了眼那些大人物。

内阁首辅严嵩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瘦长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内阁次辅徐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个头就矮,这下子几乎都要缩下去了。

内阁群辅吕本一脸严肃,但眼神涣散,很显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肩膀窄什么都扛不起。

吏部尚书李默一脸愤然,时不时盯着殿门,脚尖左右扭动。

而兵部尚书聂豹一脸平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眼中带着丝丝哀伤。

黄锦在心里叹息,这五个人除却上位不久的李默和充数的吕本,剩下三人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严嵩和徐阶是死对头,但面子上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徐阶和聂豹是名义上的师生,但前者对后者的排斥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严嵩和聂豹是同乡,后者前些年下狱后曾写信给前者,可惜严嵩当时和夏言斗得你死我活,没有理会。

殿门开了,一个国字脸中年人出门,拱手行礼,“黄公公,陛下召见。”

“陆指挥使慢走。”黄锦拱拱手,虽然他兼管东厂,但这一朝的东厂名不符实,远没有锦衣卫的势力大,不过他和陆炳关系不错,毕竟都是兴王府出身。

目送陆炳匆匆离去,李默有些不耐的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里面似乎传来了阵阵喝骂声。

从个人资质、心机手段上来说,明朝连同消失的朱允文、被废除帝位的朱祁钰一共十六个皇帝,嘉靖堪称上乘。

但除了只相信枪杆子抢来皇位的朱元璋和朱棣外,嘉靖帝是唯一没有受过正统皇室教育和传承的皇帝。

虽然景泰帝和崇祯帝也是兄终弟及,但他们被封王之后一直留在京中并没有出藩,前者一度监国,后者的兄长一直没有子嗣。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势直接导致了嘉靖一朝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诡异的时光,因为嘉靖帝是个野路子,向来不走寻常路。

国之大事理应问首辅,兵事理应问大司马,但嘉靖选择了徐阶,这就是不走寻常路。

但很可惜,嘉靖这次选错了。

带着土味儿的叱骂声终于停了,面如土色的黄锦推开门,都不敢发声只招收示意五人入殿。

身穿道袍的嘉靖帝的相貌很符合他的性格,双目狭长,脸瘦鼻高,眉毛高挑入鬓,浑身带着阴冷的味道。

看着下面五位朝中最有权势、最有心机、最有名望的臣子,嘉靖帝阴测测的问出一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嘉靖二年的会试主考官何人?”

严嵩一脸茫然,年纪大了实在记不清了,再说那时候他还在南京呢。

徐阶垂着的头垂的更低了。

唯有李默思索片刻上前一步答道“是时礼部左侍郎的顾鼎臣。”

“顾鼎臣是昆山人吧,朕记得就是他建言于昆山建城抗倭。”嘉靖帝狠狠一拍身前的桌案,“但他怎么就取了一群狗屁不通的门生,以至于如今昆山被破,倭寇肆虐横行!”

嘉靖二年进士,有和汪直勾结默许其在沥港通商的丁湛,有还在狱中不知下场如何的前浙江巡抚彭黯,有如今正在被押送入京的现任浙江巡抚屠大山。

当然了,还有站在那垂着头的徐华亭。

殿内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后严嵩抬头看着双目圆瞪的嘉靖,劝道“陛下,东南事急,其他事可否延后再议?”

又过了会儿,才听见嘉靖帝冷笑声,“惟中所言极是。”

下面的徐阶毫无反应,聂豹脸色平静,倒是吕本悄悄瞄了眼徐阶……延后再议这句话听起来寻常,但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说到底一句话,你徐阶连续举荐的人选连战连败,责任暂且不说,今天的事儿你就别吭声了。

“老臣不擅兵事,陛下可询兵部。”严嵩带着善意看向聂豹。

嘉靖的视线也投向了聂豹,“昨日的奏本朕已经看过了,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调浙江巡抚……但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张经可堪重任?”

“张廷彝曾总督两广军务,平定广西瑶乱,抚定安南,定琼州黎乱,实是总督首选。”聂豹平静的回答道“如今浙江、福建、南直隶南北处处烽火,兵力分散,唯一人总督,方能调配平倭。”

将大半个国土的军队交于一人之手,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嘉靖帝闭上眼睛,许久后才轻吐道“许。”

“谢陛下。”聂豹拜倒在地。

“咳咳。”严嵩微咳两声正要说话,突然聂豹继续说“如今倭寇攻扬州,胁南京,请陛下准许臣奔赴松江、苏州督战。”

“亲自前往?”嘉靖帝讶道“何必如此?”

兵部尚书巡边是常事,但往往是去蓟门、大同这些九边,去江南之地之前还没有先例。

吕本瞄了眼聂豹,又看看脸色有点难看的严嵩,忍不住嘴角流露出笑意。

这是明摆着的,朝中就这几股势力,李默虽然跃跃欲试但根基尚浅,在东南一事上徐阶已然败北。

严嵩和聂豹自然是出了头,只不过严嵩是个不愿意扛事又要占便宜的家伙,将聂豹推出来主持战事之后,又企图塞颗钉子进去,万一出事损失也不大,万一功成还能沾沾光。

但很明显,聂豹也想到这点了,所以宁可亲自下江南,除非是七老八十的严嵩跟着,不然无人能压的住他。

嘉靖帝也很快明白过来了,转头看向严嵩,“惟中,前往江南督战,可有人选?”

“老臣举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

“倒是举贤不避亲啊。”嘉靖帝哼了声。

工部几乎都快成了严嵩家的了,尚书是他小舅子,左侍郎是他儿子,右侍郎是他干儿子。

沉吟片刻后,嘉靖帝点点头,“都许,正好聂豹曾在松江、苏州任职,就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吧。”

聂豹心里苦笑,算了吧,已经不错了,至少放自己下江南了。

第一百零四章 那些人的去向

头顶的太阳像火炉一样,肆无忌惮散发出让人烦闷的热量,钱渊用力挥了挥蒲扇,掐指算算,五月下旬大概是阳历七月到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

不过钱渊心情还算不错,花了不小的力气制定规则,划分权责,城内城外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现在基本上已经不用钱渊劳心劳力了。

当然,这几日陆续送来的战报才是钱渊心情好转的关键原因。

江北巡按吴百朋飞驰援扬州,大胆率兵出击,斩杀倭寇愈三百,倭寇就此败退。

后吴百朋率军追击至江阴,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曹邦辅也率军赶到,三军合力大破倭寇。

这一战扭转了整个战局,倭寇开始渐渐向东南退却,各处失地都渐渐收复。

啧啧,不调客兵还真不行啊,东南沿海一帮熊兵,人家扬州都能打出这样的胜战……钱渊在心里嘀咕,估计俞大猷心里都呕死了。

随手捏了个刚刚送来的葡萄丢进嘴,钱渊舒爽的呻吟了声,“冰镇过的?”

“是啊,早上吊到深井里冰镇的,刚刚拿上来。”张三舔舔嘴唇垂涎欲滴。

“想吃就吃呗,装模作样。”钱渊皱皱眉噗嗤吐出几个籽,“真麻烦,就没有没籽的葡萄?”

“少爷开什么玩笑呢。”张三嘴里一次性塞了三四颗葡萄,支支吾吾的说:“天下哪有没籽葡萄!”

不光是没籽的葡萄,老子还见过没籽的西瓜呢,钱渊前世吃水果最讨厌的就是籽。

“少吃点,没看见有人来了。”钱渊虚虚踹了脚,看向走进门的陆树德和孙克弘,“来来来,冰镇过的葡萄,甜的很。”

“渊哥,你还有心情吃葡萄呢!”陆树德咧着嘴一副无语的模样。

“怎么了?”钱渊手一停,诧异道:“事都安排下去了,如果有意外,会有人来禀报的。”

“不用盯着?”

“盯得死死的,别人都没做手脚的机会了,何必讨人嫌?”钱渊嘿嘿笑道:“反正又不是我的银子,只要不耽误事儿就好。”

孙克弘叹了口气,“我们是说……你不知道别人都告状告到南京去了?”

“知道啊。”钱渊无所谓的应了声,转头吩咐张三,“明儿别冰镇葡萄了,冰镇几个西瓜。”

这年头虽然没有无籽西瓜,但至少能榨汁喝嘛,钱渊有点嘴馋。

“渊哥儿,有人告到南京,说你以纵兵洗城为挟,逼迫百姓捐银,崇德县上下众情汹汹……”孙克弘苦口婆心的劝道:“这种诬蔑之语……”

“谁说是诬蔑?”钱渊顺手塞了个葡萄进孙克弘的嘴,“尝尝,挺甜的……没诬蔑啊,敢作敢当嘛。”

“是真事儿啊!”陆树德的眼睛都瞪圆了,“渊哥你胆子真是上天了!”

“小事儿,无所谓的。”钱渊手嘴不停,一篮子葡萄很快就见了底。

“小事儿?”陆树德抢了几个葡萄才说:“据说大洲公在南京吏部很是骂了一顿……他是谁都敢骂的,严分宜都敢骂。”

“赵贞吉?”钱渊撇撇嘴,“目前我还没出仕,只是个秀才,他能拿我怎样?”

“但士林……”

“有文衡山呢。”钱渊笑道:“那条横沟已被填平,拆毁的房屋另择地重建,崇德县有了条新路……项家已请文衡山写了一篇铭记,过些日子会在路旁石刻立碑。”

显然,在江南士林中,虽然文徵明到现在连个进士都不是,但他的铭记是很有分量的。

去南京告状有用吗?

当然没用。

对钱渊有影响吗?

当然有。

钱渊对塑造一个勇于任事,而且能够任事的人设没有兴趣,但对塑造一个在关键时刻不择手段的人设并不反感。

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看。

“我已写信给赵大洲了。”走进门的唐顺之瞄了眼所剩无几的竹篮,“想必会给我这点薄面的。”

“听项世兄说过,荆川公曾经受教于龙溪公?”钱渊好奇问,随手将竹篮里最后几个葡萄拿出来,犹豫了会儿才递了两个给唐顺之。

龙溪公就是王畿,是王守仁最赏识弟子之一,王学的“浙中派”的创始人。

“确有其事。”唐顺之嘴角动了动才接过葡萄,轻声道:“如今心学是显学,朝中与其有关的官员太多,你日后……”

“无所谓。”钱渊伸了个懒腰,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虽然在思想上有了不小的转变,特别是东南倭乱对其有着极深的刺激,但他对出仕做官依旧没什么兴趣。

唐顺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琢磨回头要多谢几封信给赵贞吉,如今朝中多有心学门人,这股政治势力的强大是钱渊难以想象的。

和张居正一样,唐顺之很看好钱渊日后的仕途,但很不看好钱渊埋藏于心的悖懒。

“邸报来了?”钱渊瞄着唐顺之手里的邸报好久了,接过来看了几眼笑道:“朝中这次是下了狠心了,啧啧,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半壁江山呢!”

“半洲公实是抗倭首选。”唐顺之叹了口气,虽然这些年一直隐居乡间,但消息还算灵通,知道朝中这一两年复杂的政局。

“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升任浙江巡抚。”钱渊点点头,张经和李天宠这对搭档终归还是来了。

但再往下看看,钱渊皱眉轻声念道:“江北巡按吴百朋调任浙江巡按……”

“扬州大胜,吴惟锡理应升迁,但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唐顺之详加解释道:“抗倭最主要的战场还是浙江以及松江、苏州。”

钱渊嘴巴咧得都歪了,特么老子这只穿越蝴蝶……算是彻底把胡宗宪未来的路搅乱了。

看面前的少年郎在怔怔出神,唐顺之悠然将葡萄放进嘴,咳嗽一声,“继续往下看。”

“噢噢……对啊,荆川公之前任浙江巡按,可惜还没正式到任就被围在崇德了。”钱渊嘿嘿笑了笑低头往后看。

“呃……”

“嗯?”

钱渊咽了口唾沫,毫无预兆的打了两个嗝,可能是葡萄吃得太多了……

“世叔……”钱渊试探了句。

“哈哈哈,哪里敢当钱家英杰的世叔……”唐顺之捋须长笑。

“当得,当得。”钱渊谄笑两声,“叔父大人是双江公门徒,心学门人,也算是世叔的同门了……而且世叔以后和小舅又是同僚……”

陆树德探头看了眼,“噢噢,荆川公调任台州府同知……”

一旁的孙克弘在掩嘴偷笑,就连张三嘴角都在抽搐。

就在几天前,台州知府谭伦还托人寄了封信过来,大赞外甥钱渊义受崇德的壮举,并要求钱渊抽空去一趟台州……

当年给王民应出谋划策坑了自家小舅,这笑话已经流传甚广……

别说台州了,钱渊甚至都不敢踏入浙江省半步,真怕被人揍一顿,就连台州人杨文时不时都要嘀咕几句。

第一百零五章 天赋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比如徐海。

如果在徽州老家耕田一辈子,或者在杭州虎跑寺做一辈子和尚,他永远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直觉、天赋、狡猾、狠辣,这些因素使徐海成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之一。

只可惜他用错了地方,弄错了方向。

五月二十一日,张经以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专职讨贼,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

张经上任后立即调兵遣将,他很清楚不可能一战功成,他只希望将大股倭寇驱逐出海,然后从头收拾。

张经的愿望的确达成了,但却是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

五月二十八日,还没有卸职的吴百朋,汇同应天巡抚曹邦辅、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调集南直隶大批兵力将徐海所部困在常州府无锡县附近。

从湖州府北上后,徐海只试探性进攻苏州府常熟县,并没有跟着其他倭寇西进攻镇江、扬州,一直冷眼旁观战局。

五月三十日,徐海率军以早就准备好的大批船只消失在太湖中,让调集来的南直隶军队一筹莫展。

六月二日,徐海出现在太湖南岸,迅速攻占湖州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南浔镇,之后一路南下威胁桐乡、余杭。

杭州震动,张经将手中调集来的兵力全都投入北面战线,由参将汤克宽率军。

但徐海虚晃一枪迅速北上,从距离崇德县数十里外经过,再次攻占刚刚被收复的嘉善县。

嘉善县是松江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苏州府同知任环、吴淞副总兵董振邦率军来援,但徐海再次改变了行军路线,斜向东进插入平湖县,从容不迫的登船离去。

一系列的穿插行军路线横跨常州、湖州、嘉兴三府,让多达七八万兵力的明军连尾巴都抓不住,十多位能在后世留下名号的将领都被弄得灰头土脸,大失颜面。

“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书房里,王氏盯着地图喃喃低语,“小弟,你如果是武将就好了……噢噢,不不!”

“武将太危险,小弟惜命怕死。”钱渊嘿嘿笑道“再说了,有个当文官的弟弟不好吗?以后能给姐姐撑腰!”

虽然只有一个月,刚开始还是钱渊硬凑上去的,但两人交情深厚,姐弟之称不再是玩笑话了。

“好好好,以后就指望你给姐姐撑腰了。”王氏大笑着丢下钱渊制作的鹅毛笔,“不过小弟你说错了……如果怕死,如何能镇定自若的直面倭人?”

看着这对姐弟兴致勃勃的聊天,戚继美无聊的坐在一旁,要不是怕出事,他真不想陪着……不过一个多月来他也看清了,应该不会出事,而且钱家子交游广阔,日后对戚家颇有助益。

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地图,戚继美鼓了鼓嘴,之前徐海率军攻占南浔一路南下威胁余杭,曾有人提议俞大猷率军南下支援,但钱渊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部分的倭寇之前已经陆续撤离,关于徐海这股倭寇的去向,崇德县内也颇有讨论,事实证明了钱渊预测的正确性。

地图上有清晰的两条线路都是钱渊亲笔绘制的,一条是从无锡县向北,穿插过江,攻通州,东进后从刘家港出海,当然也可能经崇明岛入松江府,南下从金山出海。

但是这一条路线可能性比较小,徐海要正面攻破南直隶调集的大军,穿插的几府都有重兵把守,腾转挪移的余地不大。

另一条线是从无锡县南下返回嘉兴府,从平湖县、海盐县离开,钱渊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

当然了,钱渊没有料到徐海提前搜寻了大量船只,突兀的出现在太湖南岸,也没想到徐海大胆的南下威胁余杭,才从容不迫的离开。

戚继美今年才十九岁,只比钱渊大一岁而已,他瞄了眼那位将大嫂逗得开怀大笑的松江秀才,真是人和人不能比啊,难怪名声鹊起被誉为钱氏英杰。

虽然钱渊除了那晚之外,从未直接指挥作战,但崇德县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作用,卢斌对其俯首帖耳,俞大猷、唐顺之多次注意到,钱渊虽然不历战阵,但思路清晰,对敌我的态势、预测有着很高的准确判断。

换句话说,在唐顺之眼里,钱渊有很强的理政能力,同时也具备很强的大局观。

不过,有这样大局观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

如今崇德县城外也有这样一个人。

旗帜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挂的猎猎作响,刘捕头皱眉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旗帜上是个“戚”字。

“头儿,是浙江都指挥司下面的一个游击。”一个捕快跑过来说“追击倭寇到嘉善县……结果倭寇转道平湖县离海。”

“狗屁玩意儿!”

虽然对方已经近在眼前,但刘捕头还是啐了口,之前的事情都已经传开了,浙江巡抚召俞大猷回援,要不是那位松江秀才将信使赶出去,崇德县十成十鸡犬不留。

旗帜下的戚继光有些闷闷不乐,和兵丁们一副轻松神情成鲜明对比。

对普通士卒来说,没追上倭寇不是什么坏事。

其实戚继光也这么想,手下这帮熊兵……他真不敢想象和倭寇正面对决的下场。

但戚继光依旧很郁闷,因为在徐海南下威胁余杭的时候,他就准确判断出倭寇的行军轨迹,可惜到任不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

在倭寇离开之后,戚继光很无语的第二次收复嘉善县……这次嘉善县损失倒是不大,前一次倭寇已经将能抢的都抢走了,能烧的都烧完了。

之后戚继光率军回程,顺道来崇德县见一面妻子王氏,半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弟弟戚继美的信。

“还好崇德县有俞大猷在。”戚继光在心里嘀咕了声,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平地,“就在那安营吧,明后日启程。”

“不用安营。”从山东带来的亲兵喜笑颜开,“大人,崇德县早就造好了军营,直接住进去就行,看,就在那。”

戚继光疑惑的伸手挡住酷烈的眼光看去,远处有一片规模不算小的营寨。

趋马走近仔细看了看,戚继光眉头紧皱,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更是心里疑惑不解。

这处营寨很多地方都和家族传承下来的将门秘技相矛盾,但很多设置也让戚继光眼前一亮。

“无论是出兵,还是守寨,夜间戒备……都不错。”戚继光喃喃自语几句,转头看向崇德县城,“难怪徐海在这儿损兵折将。”

呃,钱渊前世喜欢玩游戏,从古老的石器时代、帝国时代到后来的魔兽世界……

第一百零六章 龙丘居士

“大哥!”

惊喜的呼声来自于戚继美。

“二弟,你嫂子……”

戚继光的话说到一半,手在腰间一抹。

“呛!”

这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片刻后。

“铮……”

这是刀身缓缓归鞘的声音。

钱渊转头看去,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盯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青筋迸现。

“怎么?”钱渊面带挑衅的转身,“不敢砍?”

“也是,华亭钱氏,松江案首,名声遍传大江南北,不敢砍……可以理解。”

“不过,作为丈夫,你忍得住?”

“啪!”柳眉倒竖的王氏一巴掌拍在钱渊的后脑勺上,“会不会说话!”

“哎哎哎……”被拍的脑袋都发晕的钱渊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姐,我这不是帮你说话嘛……你看看他那表情!”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转头看向戚继美。

“看看,都懒得问你,直接去问别人……”

阴阳怪气的话让戚继光脸色难看,让戚继美拼命忍笑……王氏被气得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直接丢出屋了。

“哎哎哎哎哎……”

“少爷小心!”

张三和杨文扑上来抗住钱渊,后者撇撇嘴,“好人没好报……走走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钱渊狼狈逃窜出院子,王氏哼了声坐下,戚继光挥手将弟弟赶出去,关上门,这才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

“夫人……”

“你戚元敬以为我是什么人!”脸色铁青的王氏一拍桌子,“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子!”

“夫人……”

“相濡以沫做不到,那就桥归桥路归路!”王氏瞪着眼喝道:“嫁进戚家第一天,我就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夫人……”

“也用不着去杭州了,直接回登州!”王氏越想越气,怒吼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夫人!”戚继光的脸都扭成一团了,“轻点……”

王氏嘴角抽搐了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轻点……回登州也无所谓,对吧?”

戚继光眼神涣散,没道理啊,以前娘子凶悍归凶悍,但还是挺讲理的……

外头的戚继美还是孩子心性,耳朵贴着门缝,正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另一只耳朵也贴着门呢。

戚继光畏妻如虎是名留青史的,史上能与其相提并论的真心不多,钱渊怎么可能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咯吱!”

突然门开了。

“哎呦!”

两声呼痛同时响起。

王氏狠狠瞪了眼捂着脑袋的钱渊和戚继美,回头摆出一副贤惠模样,笑着说:“等下做几个山东小菜,你们几个喝一杯吧,这段日子都辛苦了。”

戚继光看模样是当家做主的,只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姐,怎么样?”钱渊鬼头鬼脑的凑上去。

“花花肠子,以后也不知道祸害谁家的女儿!”王氏顺手又是一巴掌才转身离去。

“哎呦……”钱渊不满的嘀咕道:“装模作样!”

“外人面前总要做做样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戚继美挤眉弄眼小声说,“倒是渊哥儿你太过分了,大哥心里恼着呢。”

“做弟弟的也得做做样子嘛,他是姐夫,以后我还得给姐撑腰呢。”

钱渊撇撇嘴走进屋,绕着戚继光走了两圈,也不吭声只一直摇头,看得戚继光浑身不自在。

“勉勉强强配得上吧。”钱渊摇着头说:“别觉得丢人,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是应该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戚继光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低低喃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作为男人,鄙夷你。”钱渊下一句话又让戚继光脸色一变。

“龙丘居士……哈哈哈!”

钱渊笑得越开心,戚继光脸色就越难看。

戚继光少年攻读儒经史籍,文武双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虽然妻子交代这是她认下的弟弟,但戚继光还是难忍,“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知道什么!”

“姐夫你是想和我讨论洞玄子三十六式?”

“这是什么?”

“哈哈,这是……”钱渊突然往边上一闪,回头朝着王氏谄笑道:“和姐夫开个玩笑呢。”

和这小家伙相处了一个多月,王氏早知道他不是个常规意义上士子,喝道:“别把你姐夫带坏了!”

戚继光的脸登时黑如锅底。

晚上摆了一桌菜,除了戚继光夫妻、戚继美和钱渊外,还请了准备启程的唐顺之。

席间众人难免提起前段时间崇德一战,戚继光忍不住屡屡瞥向钱渊,没想到这嘴巴挺毒的小子有些能耐,而且还救了妻子和二弟。

“以后……不好说。”钱渊苦笑摇头,“浙江就不用说了,从今年四月开始,嘉兴、松江、苏州……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

“据说中丞大人准备调用广西的狼土兵。”戚继光插嘴道。

“用客兵实是无奈之举。”钱渊绕有深意的说:“别说广西的狼土兵,就是南直隶的兵力也不会一直停留在东南沿海,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说到底,浙江抗倭,就得用浙兵。”

“浙兵……”戚继光一脸苦涩,“浙江、福建、松江、嘉兴都是富庶之地,卫所兵实不堪用。”

“据说朝中有人上书,提议重起募兵制。”唐顺之轻声道:“当年土木堡之围后,募兵制一度盛行。”

戚继光精神一振,仔细询问,钱渊却没有再插嘴,只在心里盘算,义乌那场架开打了没有……

聊了一阵后,钱渊举杯郑重其事道:“年前小舅冲阵受伤,如今带伤守城,都托付荆川公了。”

一旁的戚继美小声介绍台州知府谭伦和钱渊的关系。

“分内之事。”唐顺之一口应下,沉吟片刻后说:“你何时回松江?”

“后日启程。”钱渊叹道:“母亲小妹都在华亭,虽然有消息过来,但实在心忧。”

“应该的。”王氏给钱渊倒了碗汤,“这边有些山东土产,你一起带回去,等路上安全了,我再去华亭。”

“到时候看吧,可能会迁居杭州。”钱渊瞥了眼戚继光,“姐夫,住处可安排好了?”

“恩,租了一栋宅子。”

“多大?”

“前后两进,够住了。”

“太委屈姐姐了,杭州城内我有一栋宅院,姐姐只管去,前后五进,虽然小了点,但景致不错,在杭州也算排的上号的。”

戚继光不吭声了,王氏笑着又给钱渊舀了碗汤。

这边正说笑呢,唐顺之低声道:“暂时不要回华亭,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

钱渊收起笑容,眯着眼盯着唐顺之,良久后才微微点头应下。

坐在对面的戚继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虽然经过妻子的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松江秀才世家出身,人脉极广,又富于心机,杀戮决断,善于理政,但能让兵部尚书聂豹另眼相看特意召见……

戚继光在心里盘算,或许妻子认的这个弟弟日后不比叔大兄稍差呢。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英杰

论出身,朱元璋是所有开朝皇帝中最落魄的,虽然史书上是说当和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乞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明朝的皇帝都带着一股土味儿,说的客气一点,就是相对来说不高高在上,说的不客气点,就是即使骂人也当着面。

曾经有杖杀十七名言官的凶残过去的嘉靖帝也保持着这种家族传承,当然,这和他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也有关系。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嘉靖帝一脚踹翻了座椅,“三千倭寇横行三府,官兵连追都追不上,一群酒囊饭袋!”

徐海穿插三府戏耍数万大军,从容不迫离海的消息刚刚传入京中,嘉靖帝大怒,立即将严嵩和徐阶叫来大骂一顿。

嘉靖帝喘了会儿粗气,“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忬,你们怎么看?”

显然,之前王忬巡抚浙江,倭寇渐平,以此功升任兵部右侍郎……嘉靖帝感觉被耍了。

“王民应攻沥港,剿倭寇,调兵北上平定嘉兴、松江,实是有功。”严嵩缓缓道“之后倭寇死灰复燃另有他因。”

一旁的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另有他因,自然是因为彭黯和屠大山太废物了,大好局面毁之一旦。

但嘉靖帝显然没那么好骗,细长的双眸盯着严嵩,“这么替他说话……王民应给严世蕃送了多少好处?”

有那位名震天下的锦衣卫大头领陆炳在,王忬给严世蕃送了多少礼……估摸着嘉靖帝手里都有账本!

“绝无此事。”严嵩一本正经的说“只是老臣不想坏了陛下的心情。”

“你个老货!”嘉靖帝都被气笑了,“有捷报,朕的心情……”

“陛下!”严嵩高声打断,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崇德大捷。”

“大捷?”嘉靖帝愣了愣,迟疑着接过折子打开,“崇德县……俞大猷……毙敌两千?”

最后几个字嘉靖帝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在问,特么这是鬼扯吧!

不怪嘉靖帝如此多疑,倭寇横行浙江、南直隶,斩获最多是扬州一战,吴百朋率军出击斩首三百余,之后在江阴破敌,也只斩首百人。

“陛下细看,斩首就有八百多,就算打个折扣,毙敌也有一千余人。”严嵩老脸都笑成一朵菊花了,“老臣知晓俞大猷为人,断无杀良冒功之举……要知道那是嘉兴府。”

嘉靖帝精神一振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在西北杀良冒功是常事,但在江南杀良冒功……说不准一竿子捅到马蜂窝上了,俞大猷没那么蠢。

看来真的是大捷,嘉靖帝瞥了眼严嵩,笑骂道“惟中,你那小舅子眼光还不错。”

“任夫只是为朝廷选材罢了。”严嵩心里一松,还好把这份折子带上了。

任夫是严嵩小舅子欧阳必进的字。

俞大猷早在嘉靖十四年就小有名声,后来陆续得兵部尚书毛伯温、宣大总督翟鹏的看重,但真正用他的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

也就是说,欧阳必进对俞大猷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朱纨巡抚浙江想调俞大猷抗倭,欧阳必进还不肯放人。

正是这层关系,让不少朝臣都将俞大猷视为严党。

“嗯?”仔细看折子的嘉靖帝鼻子微微哼了声,“五月中旬大捷,将近一个月了,惟中?”

“陛下,老臣也怕是谎报军情啊。”严嵩苦笑道“毙敌两千实在骇人听闻,让人仔细打听后这才敢上报……”

严嵩可怜兮兮的摆出一副委屈状,“这不是怕坏了陛下的心情吗?”

这次嘉靖帝没笑,偏头眼皮子翻了翻,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退下。

心里有数的严嵩和徐阶都不吭声了,静静坐在圆凳上等待。

一刻钟后,黄锦手捧一份折子入殿。

“陆指挥使说,也是刚刚查实的。”黄锦低声禀报,“内情复杂,都写在折子上了。”

嘉靖帝接过折子,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喜色愈浓,“俞大猷倒是捡了个便宜!”

“陛下,俞大猷受伤卧床,但后来也率军出击,大半个嘉兴府都是他收复的。”严嵩有恃无恐的看了眼一旁的徐阶,之前一直压着捷报还真不是为了俞大猷,而是为了一个华亭秀才,毕竟是华亭人呢!

“嗯?是华亭人,还是松江案首。”嘉靖帝轻轻拍拍桌子,“少年英杰啊,徐阁老,华亭颇出人才。”

徐阶挤出一张笑脸,“谢陛下,华亭钱氏书香门第,钱渊幼年就有才名。”

“小小年纪尚未满二十,勇气可嘉,更难得出谋划策,整理兵备后勤。”嘉靖帝连连点头,“真是人才。”

“去年浙西参将卢镗幼子卢斌于嘉定城外斩杀倭寇头目萧显,也是大捷。”徐阶拱手道“当时总理城内的也是此子。”

“噢?”嘉靖帝意外的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两年,除却崇德,嘉定一战应该是斩获最多的吧?”

“确实如此。”

嘉靖帝缓缓点头,“既是生员,想必愿意走正途,那就赏其父……”

“其父已丧,唯有寡母。”

“那就赏其母七品孺人。”嘉靖帝指了指桌案上的折子,“另外两次守城均有功,令吏部记录在案,日后再说。”

徐阶拜倒在地,“臣代钱氏谢陛下隆恩。”

一直冷眼旁观的严嵩终于慢悠悠的开口了,“华亭真是人杰地灵,钱家屡出英杰,犹记得鹤滩公就是华亭钱氏吧?”

“钱福?”嘉靖帝忍不住嘴角抽抽,他记得这个名字前两年曾经一度在京中传言,京山候崔元是他当年继承大宝的重要助手,死前还在大骂钱福……

严嵩话还没说完呢,“记得徽州通判钱铮也是华亭钱氏?”

嘉靖帝眉头一皱看向徐阶。

在心里恨不得将严嵩大卸八块,但徐阶只能面无表情的点头应道“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大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一边转头一边挥手示意严嵩和徐阶退下。

聪明绝顶的嘉靖帝当然看懂了,为什么之前严嵩压着捷报,为什么连有同乡之谊的徐阶都没上奏……

……

京城徐府。

接过儿子递来的热毛巾,徐阶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将毛巾敷在脸上,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父亲,不会有假吧?”徐璠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折子,“那钱家子……”

“真是人才啊。”徐阶喃喃低语道“希望他性子别像钱铮……”

“那钱家子性子和他叔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还暴虐好斗,上次把马车都推翻了!”徐璠冲着一旁的少女努努嘴,“四妹,你说呢?”

徐阶唯一的女儿徐四小姐微微蹙眉,“不过听说如今县人言其温润如玉。”

“恩,能得震川公赞许,绝非凡品。”徐阶点点头拿开毛巾,“都下去吧,为父还要写几封信。”

看着妹妹出了书房,徐璠低声问“父亲的意思是?”

“嗯?”

“太委屈四妹了。”徐璠鼻孔都放粗了,“那厮如何配得上!”

徐阶铺开信纸,缓缓磨墨,头也不回低声喝道“出去。”

是夜,两匹快马悄悄出京,向着通州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崇德县西城门外。

排成长龙的明军向南而去,钱渊还在眺望骑在马上不时回望的王氏。

“渊哥儿,人都走了。”

“人家相公都在,别闹出事来就不好看了……”

回头瞪了眼陆树德和孙克弘,钱渊甩甩衣袖哼了声。

不得不说,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女性能留下独有的印记,但如王氏这种很符合钱渊胃口的女人很少。

原因很简单,王氏身上有一种区别于这个时代其他女性的独立精神,她敢作敢当,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她并不依附在丈夫身上,即使她坚信戚继光能名扬天下。

女性独立这个话题很大,牵涉的东西也太多,钱渊对其的理解是,独立的表现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财富,二是精神。

后世多少女人能自个儿挣钱,但在精神上依旧依附在丈夫、家庭身上,这种女人称不上独立的女性。

但王氏显然在精神上有独立女性的苗头或者说萌芽,和丈夫之间女强男弱的态势一方面来自于双方的武力对比,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王氏内心的独立。

前世的钱渊只听说戚继光畏妻如虎的传说,但他并没有刨根问底查查……实际上,王氏并不仅仅只是精神独立。

历史上戚继光致仕归乡,家中一贫如洗……别闹了,你还真以为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甚至美女的戚继光会不给自己留点好东西?

事实是,王氏将所有东西一卷全带回娘家了……人家财富也挺独立的!

钱渊很欣赏王氏,他在心里叹息,三妻四妾倚翠偎红是好,但他更愿意在这个时代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

不过,自己只怕没这个运气。

整理整理思绪,钱渊漫步回城,随意在城内四处兜逛,新任崇德知县、县丞都已经到任,他也懒得去讨人嫌。

不过没走两步,钱渊就停下脚步,不是累了,而是没路了。

“钱公子,来碗凉茶,来碗凉茶。”一个牙齿都掉光的老头在路边招手。

这声呼唤让大街上安静了片刻,但紧接着一片嘈杂声纷纷乱乱。

“王老三那凉茶压根不顶用,钱公子,我家早上煮了绿豆汤,还在井里镇着呢!”

“狗屁,天越热越不能吃凉的,伤了胃怎么办!”

两个五六岁的幼童从大人身后探出脑袋,嘻嘻哈哈的冲着钱渊招手,胖的走不动道的老妇颤颤巍巍端着一碗凉汤。

一个多月来,谁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做了什么,有的人亲眼目睹他持刀第一个奔上城头,有的人曾战战兢兢站在他身后对峙倭人,有的人在感激自家宅院被拆的补偿……

原本站在钱渊身后的孙克弘、陆树德被人群渐渐隔开,笑看钱渊狼狈的被七八只手扯东拉西。

年幼的陆树德只觉得新鲜,而略微历事的孙克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虽然大出血的项元汴把状告到南京去,虽然有人以吴百朋开扬州城门放难民入城来责难钱渊的冷漠无情,但崇德县的百姓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在他们心目中,钱渊堪称万家生佛。

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那条新路的尽头,孙克弘隐隐看见一块石碑,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最右侧那三个大字是“得胜路”,后面还有一篇文徵明亲笔写就的铭记。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倭寇围崇德,知县弃城,县丞战死,众人束手,哀嚎遍城,幸有华亭生员钱渊挺身而出,收拢残兵,召集乡勇……”

被围在中间的钱渊苦着脸,人太随和了也不好啊……喂,大婶你手往哪儿摸呢!

快步走来的李良钦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得直捂肚子。

“俞总兵找我?”

“好好好,就来,就来!”

钱渊狼狈的冲出人群,身后的杨文、张三等人手上要么拎了篮葡萄,要么抱了个西瓜,甚至还有个家伙拎着两只咯咯直叫的肥鸡!

“少爷真是了不起!”张三只有最简单的感叹,相对来说,三个护院头目中他是心思最简单的那个。

杨文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你们说……少爷会不会去台州?”

他们都知道谭伦写信来邀钱渊去台州,对杨文来说,去台州是他盼望的,杀倭是好事,在老家台州杀倭更是心心所念。

“不可能,别说台州了,少爷连浙江都不敢进。”张三笑着摇头。

三个人中历事最多,经历也最坎坷的王义微微皱眉低声说:“不好说。”

“为什么?”

“你们没发现吗?”王义笑眯眯的说:“少爷口不应心,经常说惜命怕死,但直面倭寇面不改色……别忘了,之前少爷说举家迁居,但前几日少爷说的是……让家人迁居。”

杨文咂咂嘴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还真是这样……在嘉定城的时候就这样,逃亡的准备都做好了,但关键时刻却开城迎敌。”

“所以,去台州也是有可能的。”

王义下了这个结论后,在心里默默补充……所以,虽然你一直说没有出仕之心,不想建功立业,但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一行人来到项宅,县衙现在有了主人,俞大猷、钱渊等人都移居到项家。

和去年所见相比,如今项家园林有点不堪入目。

一进门钱渊就在摸鼻子,呃,进门的照壁都被拆了……

没辙啊,挖沟取水还是小事,关键是守城需要木材、砖石,所以项家园林大树都被砍了,围墙、照壁都被拆了,假山假石都被运到城头上了。

据说内院那块最大的假山被砸碎的时候,项元汴被气得当场晕倒……

“呃,项世兄,挖的那条引水渠……其实可以改造一下嘛。”钱渊勉强找些话说:“正好可以绕着天籁阁,藏书阁最怕火了……”

“哈哈,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项笃寿倒是大方,笑道:“大洲公那边我也已经去信,季弟实在是胡闹。”

“这次崇德县侥幸逃过一难,项家对守城大有助益……”

“好了好了,去年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名扬南直隶、浙江,如今崇德大胜,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项笃寿郑重其事行了一礼。

一路走来,有热情百姓的拥戴,有守城士卒的尊重,有士子如项笃寿的感激,纵使钱渊两世为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来了。”穿着简朴的俞大猷大踏步走出来,“不用收拾行李,立即启程。”

“去哪儿?”

“苏州。”

钱渊点头转身交代杨文,心想聂豹来的好快。

第一百零九章 嗅觉

虽然遭遇倭乱,但除了东南沿海的宁波、台州、松江、嘉兴等地,江南各处商运依旧流通,苏州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两岸的粉墙瓦黛依旧,似乎战争距离这儿还很远。

但是这一天,苏州运河码头有些混乱,大批兵丁清理出一块约莫三四里的区域,一艘三层高的官船缓缓停靠。

不见有人下船,倒是不停有人或骑马,或乘轿而来,递上帖子在岸上等候,时不时船上通传叫上几人登船。

船上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见太多人,以至于不算小的待客厅中只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张国字脸,面色略微黝黑,个头不高但身形挺拔如松,有一股凛然之威,他就是大明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

一上任就被徐海戏耍,张经脸色并不好看,他皱眉低声问“双江兄,俞大猷那……”

一路上颇为劳累的聂豹背脊似乎有些弯曲,他点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首辅已将崇德战报呈禀陛下,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虽然屡遭败绩,但张经很清楚,如卢镗、汤克宽、俞大猷依旧是他需要依仗的重要人物。

聂豹看了眼依旧皱眉的张经,“虽然是吴淞总兵,但仍然由你调配。”

张经宦海沉浮数十年,但仍然性情如火,立即问道“据说俞大猷和严……”

“无谓之谈。”聂豹摇摇头,“不用考虑此事,俞大猷和严嵩实际上并无瓜葛,这件事我知道内情。”

聂豹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话题一转,“你需要担心的是外面那位。”

张经知道这是在说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此人是和聂豹同行下江南的。

“廷彝,浙直总督兼管六省兵马,便宜行事,你无需考虑过多。”聂豹加重语气,“老夫此次南下,为的就是让你不需要考虑过多……”

沉默半响后,张经拱手相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经自然听得懂。

关于东南抗倭,徐阶败北,李默插不上手,朝中唯有严嵩、聂豹主管此事。

在这种情况下,严嵩不可能不派人南下分功,而聂豹南下就是为了盯住赵文华,张经虽然资格老,但未必被赵文华放在眼里。

“大人,俞总兵名帖。”仆役在厅外禀报。

“让他等等吧。”聂豹挥退仆役,笑道“俞大猷运气真不错。”

“的确如此,平湖被倭寇击败,没想到还能打出崇德大捷。”张经也笑道“算是勉强挽回点面子。”

聂豹指了指张经,“廷彝,你我同年,何必砌词!”

聂豹和张经都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这也是之前徐阶压着张经的主要原因。

“哈哈哈!”张经大笑道“我也想见见那位被誉为华亭英杰的钱家子。”

聂豹却没有笑,歪着头眯着眼,缓缓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经笑声一停,诧异道“一个生员能力助官兵守城,自然有这个资格。”

聂豹默不作声拾起茶盏抿了口,“只是如此?”

“还有其他原因?”张经莫名其妙。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聂豹沉默片刻后道“今年倭寇只怕还会侵袭沿海,有把握吗?”

张经犹豫了会儿才说“如若广西狼土兵能尽早到位,问题不大。”

“好,老夫负责调配。”聂豹挥挥手,“廷彝你军务繁忙,回杭州吧,老夫明日启程去松江。”

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经在聂豹面前从来是个小老弟角色,手足无措的放下茶盏,迟疑着走出船舱。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外面起风了,被风一吹,张经脑子还是有点乱……之前说起要见见那个钱家子,之后聂豹突然问起自己击倭有无把握,再之后就送客了。

沿着船板走下官船,张经和上前拜见的众人见礼,还问了问俞大猷的伤势,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郎。

俞大猷犹豫着要不要介绍介绍钱渊,但张经突然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身大踏步离去。

远远看着这一幕,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几上几下,跌爬滚打数十年,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劣处。

“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别往心里去,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

“梅村公这话……”钱渊嘿嘿笑道“直脾气……不是坏脾气?”

赵文华号梅村,听这话大笑道“有趣有趣!”

钱渊的话绵里藏针,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才会勃然变色。

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

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还没等到聂豹召见,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

两人谈笑风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让众人心生诧异,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

对于钱渊来说,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更何况,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对方拥有权力,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也没必要得罪对方。

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看着赵文华、俞大猷、钱渊陆续登船,聂豹笑着问“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

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梅村公编纂《嘉兴府图记》,晚辈受益匪浅。”

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编纂的《嘉兴府图记》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流传后世。

聂豹微微点头,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

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聂豹在心里叹息,论指挥作战,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

当然了,文武双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

钱渊,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看似普普通通,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

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一度遏制嘉兴府、松江府倭乱。

曾经在嘉定、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这并不是巧合。

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隐藏在水下的是,钱渊的人脉。

陆树声的弟子,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

但嘉定、崇德两战,钱渊和俞大猷、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说得不好听点,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

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

身为严嵩的干儿子,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

毫无疑问,聂豹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

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

第一百一十章 赐字

站在待客厅外等了好久,虽然钱渊有耐心,但实在受不了头顶酷烈的太阳。

太热了,而且还一丝风都没有,看着船头挂着的旗帜在空中像条死蛇似的垂下,钱渊决定找个阴凉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聂豹和俞大猷要说多久。

刚转了个弯,钱渊就撞上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脸型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风范。

“抱歉抱歉。”钱渊连连行礼,“先生勿怪。”

中年人眯着眼盯着钱渊看了一阵,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看着此人的背影,钱渊皱眉招手叫过一个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进士胡宗宪,徽州人,前湖广巡按,刚调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啬这些公开消息。

半响后,钱渊移开视线,笑着说:“不知道他和叔父认不认识。”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没有说话。

在船上逛了一圈,钱渊又找了另一个仆役,“赵侍郎住在哪间舱房?”

“赵侍郎住在船尾南侧。”

“谢过了。”钱渊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没了浙江巡按,但胡宗宪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参与到历史中,而且和历史中一样,他遇上了那个让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丧尽的赵文华。

自己能改变多少?

钱渊在心里如此问自己。

俞大猷已经离去,聂豹站在待客厅门口,捋须看着那个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过了好久,钱渊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朝聂豹笑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陌生。

钱渊从陆树声、叔母陆氏、何良俊还有同窗、县人那听说了太多聂豹的事迹,清正廉洁,文武双全,雍容大度。

而聂豹呢,自从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这个松江秀才,再通过张居正、唐顺之,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个有心机有手段,注重实效的实用主义者。

但聂豹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好听。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欢。”

钱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晚辈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银子。”

这涉及到三观了……钱渊笑着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不过听应德说,你不准备离开。”聂豹继续说:“这让老夫略有改观。”

钱渊知道这是说唐顺之,笑了笑说:“或许吧,不过晚辈人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老夫最不喜欢的地方。”聂豹哼了声,“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贵,但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倭寇横行东南无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现出来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被影响力很多很多,但这一点……这是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最大的区别,三观不同。

从张居正、陆树声到唐顺之、聂豹,这些大人物毫无例外都一眼看穿,这个少年郎并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不过前些日子被唐顺之骚扰了很多次,钱渊熟练的摆出聆听高见的模样。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正气凛然,偏偏你……”聂豹细细打量钱渊,“说说崇德一战吧,老夫刚到苏州就听说了那条得胜路。”

“其实和晚辈没什么关系,俞总兵定计,荆川公操持,卢家幼虎率兵迎敌……”

话还没说完,聂豹就打断道:“那封举荐信老夫看过了,王崇古、李天宠、戚继光、张经……”

“崇德一战,晚辈只是……”钱渊突然住嘴,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直视聂豹,“双江公希望晚辈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能少费口舌,聂豹笑了,“此次南下仓促,只有一个幕僚跟随,南京城中尽是胆怯之辈,你替老夫整理文书。”

钱渊沉默了,崇德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牵扯过多,谁知道张经能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惨剧?

如果不能,这会不会将聂豹卷进去?

如果聂豹被卷进去,那自己呢?

聂豹瞥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的钱渊,“不在苏州。”

听到这句话,钱渊嘴角抽搐了下,脱口而出,“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张经是浙直总督,为了不影响其指挥作战,聂豹不可能选择杭州,也不可能选择偏向内陆的扬州、南京,可能的地点只有两个,一时苏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苏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几乎肯定是聂豹故地华亭。

护卫乡梓,钱渊如何有脸推脱?

聂豹满意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少年郎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当断则断。

不过钱渊脸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怨气,愿不愿意,和被别人胁迫,这是两回事。

对面的聂豹笑着点评道:,“应德、志辅都对你评价甚高,都向老夫举荐。”

钱渊没有吭声,而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有了变化,那股怨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尊敬,一丝敬仰。

很明显,张经坐镇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兴府距离杭州太近,他决不允许倭寇来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来最可能,也最适合的登陆地点将是金山,这也意味着松江府将成为倭寇大规模入侵区域。

聂豹选择松江,选择直面倭寇,这如何不让钱渊尊敬。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钱渊起身作揖行礼,加重语气,“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聂豹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也带着一丝欣慰。

将这个松江少年郎揽入怀中,聂豹此举其实针对的是赵文华,但他没想到,钱渊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带着明显不同的举动、语气……

只略略几句话就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见微知著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少年郎有着光明磊落的一面。

聂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思,才能在朝中立足,才可能爬到最高处。

一念及此,聂豹起了爱才之心,“你叔父是老夫门下弟子,听说你尚未有字?”

“是。”钱渊拱手行礼,“请双江公赐字。”

“渊者,深水也,亦寓意厚者。”聂豹略一思索,“虽然年纪尚轻,但身负奇才厚积薄发,又触类旁通见识广博,展博,如何?”

钱渊霍然起身,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别闹!

以后人家叫我展博……钱渊脑海中闪现一个敦厚或者说是傻乎乎的形象。

“嗯?”

“能换吗?”

“不喜欢?”聂豹诧异道:“那……展才如何?”

“这个好!”钱渊一口咬定,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扩军

华亭县。

古怪的氛围在状元巷里弥漫,聚在一起钱氏族人时不时低声窃语,来往路人对视一眼往往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位传言中失陷在嘉兴府的钱家少年郎具体做了什么,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甚明了,但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没有死,而且又得了个彩头。

上次赞许钱渊的是大儒震川公,这次提笔写下铭记的是“吴中四大才子”硕果仅存的文衡山。

最关键的是,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除了其子钱渊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即使如此,钱氏一族仍然无动于衷,在这个时代中,家族的含义绝不是后世能比拟的,即使是他们理亏。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别说是借,就算是要两块砚台又怎么了?”钱母樊氏强作镇定,“七品孺人,华亭县也不稀罕!”

“除了钱锐钱铮两兄弟,你倒是在族里找个有品级的给我看看。”钱钟不屑道:“借……你说是借,别人未必这么看!”

“那几个族老顶在前面,咱么怕什么……”樊氏低声说:“那套红木家具就在长房老三手上,两块砚台那是小事。”

钱钟是鹤滩公最小的孙子,自小读书不成器,也不愿意操持庶业,更不愿意外出经商,但他常年在街面上厮混,和人打得交道多了,看人颇有几分心得。

“都说渊哥儿性子变了,温润如玉……狗屁!”钱钟冷笑道:“原来嘴上不饶人,现在是手上不饶人,性子比以前更是阴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这厮在杭州城的名声……啧啧,张家、金家满门上下没一个有好下场……”

“两块砚台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钱钟懒洋洋的瘫在藤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哼,“还是送回去的好。”

没听见妻子的回话,钱钟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反正老子的话是摆在这了,随便你……”

“渝儿喜欢那两块砚台,还说今年府试要用……”

钱钟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长房二房不要脸骗了银子还抢了不少好玩意,但要知道,渊哥儿和咱们是新仇旧恨……”

“那送回去?”樊氏有点担心了,当年那次分家她也是在场的,一家人脸皮都撕破了。

藤椅上响起的是一阵鼾声。

……

谭氏早在一个月前就带着儿媳、女儿搬迁到了弟妹家里,四个女人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担惊受怕,一方面是因为倭寇攻城,另一方面是担心还在嘉兴的钱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的那天。

“终于要回来了。”陆氏无意识的扯着丝手绢,“渊哥儿这次可是做了好大事。”

“不知道黑了没有……伤到了没有……”谭氏脸色惨白,不停的看着外头,作为一个柔弱没有主见的妇人,她不在乎七品孺人的头衔,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的回家。

“放心吧,小叔写了信过来。”陆氏安慰道:“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就是担心华亭这边。”

叹了口气,陆氏接着说:“真是可惜了,如果渊哥儿现在已经出仕,此次崇德大捷……必能一飞冲天。”

钱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问些什么但又怕叔母训斥,这些天在这儿又被管教的颇为严厉。

“来了,来了!”外头一叠声的呼唤声传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小妹如小鹿般几下就跳到门外,一溜烟往门口窜去。

“越来越没规矩。”陆氏笑着在后面训了句,转头看见谭氏急匆匆的往外走。

虽然说长辈出迎归家晚辈有些不合规矩,但陆氏能够理解,她自己不也日日夜夜担忧侄儿和小叔吗?

陆氏快步走到大门口,钱渊正单膝跪在台阶下,谭氏一把将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钱渊眼中也泪光盈盈。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但很多人往往无意识中忘记这一点,等失去的时候才会领悟。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在渐渐融入的同时,经常在半夜中梦见前世父母,醒来后枕巾往往湿成一片。

这一世,钱渊初来乍到就丧父丧兄,如今只有母亲小妹,又如何能不担忧,如何不时时牵挂于心呢。

陆氏转头看了眼台阶下肃立的十余名护院,虽然不懂,但她感觉到这伙人和离开之前的极大差别。

安静而沉默,挺直的脊梁,看似平淡但带着杀气的眼眸,手摁刀柄代表着时刻待发的敏锐,都证明他们在这次崇德一战历练中得到了什么。

好一阵后,钱渊才挽着谭氏起身,顺手摸摸小妹的发髻,向陆氏行礼。

“叔母,这些护院安排在前院。”钱渊低声道:“这两日就住在这儿。”

陆氏立即点头招来管家安排,但突然醒转回头问道:“这几日……”

“待会儿再说吧。”钱渊叹了口气,转头走向下面的护院。

“阵亡者抚恤从厚,伤者……每人都带伤。”钱渊拍拍王义的胳膊,“要不是你这条胳膊,脸上都刮花了……说不定都成了独眼龙。”

“不可能,少爷天生有福气。”王义笑道:“已经定下来了?”

“嗯。”钱渊点点头,“不过不在城内,那位胆子真大,回头问问吧,如果不肯留下就重金放还,或者去杭州。”

王义、张三、杨文这三个护院头目是知道钱渊入聂豹账下的,对此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但下面的护院就难说了。

“另外再招人。”钱渊低声说:“大致百人左右,双江公身边只有南京城派来的两百兵丁,俞总兵虽然是吴淞总兵但调配的兵马还没到。”

王义点头应是,挥手带着护院们入府,习惯性的安排探哨、巡夜等事,倭寇攻华亭期间,城内的混混地痞不止一两次闹事。

钱渊扶着谭氏缓缓回了后院,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词。

这一个多月来,倭寇横行嘉兴、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数府,迁居外地应该不会再被驳回,但问题是,钱渊会留下,他不知道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留下

一行人回到后院坐定,钱渊礼仪式的正式拜倒在地,询问诸位长辈安康。

倭寇两度攻华亭,城内颇有骚乱,陆氏和谭氏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李四还算机灵,将留下的三个护院招来,总算没出什么事,不过大嫂黄氏依旧延绵病榻。

应付了母亲、叔母一连串的询问、斥责后,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起正事,小妹就跳了出来。

捏捏手中不算薄的单子,钱渊随手打开看了两眼就合上,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

古往今来都一样,亲戚?

亲戚喝起血来才厉害呢!

“别说库房了,就是家具、摆件都被搬空了!”小妹跳着脚尖声大骂,“也就是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太大搬不出去……”

“可以把房子拆了再搬嘛。”钱渊撇撇嘴笑道:“连太仓王家上次送来的黄花梨罗汉床都被抢了?”

“就是,就是!”小妹那精致的小脸涨的通红,不停咒骂,这次一旁的陆氏都没阻拦,那帮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不过钱渊倒是挺满意这个小插曲的,将单子递回去,“每样东西后面标上价格,拿不准的问问马管事,明天再给我。”

自从震川公赞许钱渊之后,县人都称其温润如玉,但不多的几个熟人如陆氏,她就很清楚,钱渊的性情不但没有变化,反而是变本加厉。

诧异于侄儿不打算去讨回而准备折算银两,陆氏忍不住提醒道:“有些家具、摆件都是有来历的,也不方便折算。”

“那就往高里填。”钱渊咳嗽两声,正色道:“母亲,叔母,迁居一事已是刻不容缓。”

谭氏和陆氏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前些日子倭寇攻城是她们生平仅见,这般凶险是她们都没听说过的。

“可能你们也听说过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双江公南下督战。”钱渊加重了语气,“如今双江公就在陶宅镇。”

“渊哥儿的意思是……”陆氏试探问:“有双江公坐镇,松江应该无恙?”

“恰恰相反!”钱渊沉声道:“苏州、嘉兴、松江三地将是日后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但嘉兴靠杭州,苏州坐拥重兵,唯有松江临海无依……”

“这是双江公为什么与松江督战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迁居的理由。”

陆氏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我们走,去杭州?”

“不错,杭州那边侄儿已经安排好,人手、宅院都不缺。”钱渊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入新安江去徽州府寻叔父大人,倭寇侵袭徽州府的可能性不大。”

看了眼担忧的陆氏,钱渊继续说:“孙家咱们管不了,但陆家必须一起走,侄儿已经交代过与成,老大人那边侄儿去说。”

陆氏抿嘴笑了笑,“如果父亲不同意就多劝劝,可别绑了去。”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几声瞪了眼一旁的李四,八成是这货透出来的。

脚步顿了顿,钱渊抿了抿嘴唇,看了眼谭氏,低头道:“不过,儿子要留在松江。”

“什么!”陆氏拍案而起,“渊哥儿,你说什么!”

“母亲!”钱渊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谭氏,“放心,孩儿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谭氏一把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袖。

“双江公南下没带什么人,召孩儿管理文书为其参赞。”钱渊轻声道:“母亲,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陆氏气得柳眉倒竖,“我倒要问问聂豹,强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来的规矩!”

呃,陆氏真的是被气得不轻,都直呼其名了,不说聂豹以前是华亭知县,如今身居高位,要知道还是她夫君钱铮的恩师呢。

“侄儿是自愿的。”钱渊轻笑道。

“渊哥儿……”

“叔母忘了吗?”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震川公赞兼有气节,文衡山赞身负奇才,入双江公账下护卫乡梓难道不是责无旁贷吗?”

“如果侄儿不肯留下,何来的气节呢?”

“但但……”陆氏脱口而出,“去年那时节,松江的倭寇还没这般猖獗!”

钱渊笑了,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在没有太大危险的前提下,叔母希望他能保全气节,但如今这般危险,却希望他能保全自身。

钱渊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做决定的人,但如果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有更改的念头。

虽然心里隐隐猜测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内有隐情,但半融入这个时代的钱渊愿意。

这种情绪来自于钱渊对自身的信心,来自于崇德县内和唐顺之的一席夜谈,也来自于这一路从嘉兴到苏州再到松江上的所见所闻。

穿越的蝴蝶扇动的风暴让这个时代发生了扭曲,钱渊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至少两任浙江巡抚的愚蠢,谭伦、俞大猷的重伤让他担心这种变化会让时局沦向深渊。

钱渊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安抚体内乱撞的血液,来安抚一个穿越者惶恐不安的情绪。

“这不是理由。”钱渊摇摇头,“双江公人还在山东,就已经飞书至嘉兴,此事已成定局。”

谭氏从小妹怀里挣扎起来,咬着牙道:“那我也不走!”

钱渊笑了笑,缓缓双膝跪下,轻声道:“母亲也不走,儿子心有所念,处事犹豫不决,反而会坏事,母亲安全,儿子才能放手。”

“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董振邦兼任吴淞副总兵,儿子在双江公身侧,并不会亲身犯险。”

“倭寇之残忍暴虐人不忍言,仅嘉兴一府就有六镇被屠,生民哀嚎,尸骨遍野,村村无人烟,无犬吠,父丧子,儿丧母,夫妻诀别……”

“儿子也惜命,但有的事需要去做,有的责任必须背负……”

“儿子没有建功立业的希翼,没有青云直上的念头,但总要做些什么……”

谭氏呆呆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他脸上还没蓄须,他皮肤有些粗糙,但眼神坚定,面容坚毅。

半响后,谭氏抱着钱渊嚎啕大哭。

哭声远远传出去,守在外院门口的杨文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卷入

一个普通人,总是需要一些或畏惧,或尊敬,或敬仰,或崇拜的目标的。

钱渊尊敬亲身上阵的当代大家唐顺之,敬仰伤势未愈向着倭寇前进的俞大猷,内心深处崇拜那个选择松江的聂豹。

但钱渊畏惧的只有一个人,陆树声。

当然了,这种畏惧的情绪中也夹杂着尊敬……不过,第二天一早上门的钱渊心里并没有后一种情绪。

“真是了不起啊,都说华亭钱氏再出英杰,都说华亭钱氏诗书传家,却适时出了个精通兵法的……”

“天地君亲师都不管不顾了,你还有脸上门来!?”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树声明显准备的很充分,训斥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从无停歇,甚至他手边还沏了一杯茶以备润喉。

昨天听到叔母那调侃,钱渊就知道今天肯定要挨一顿训斥……但直到今天早上,留守的李四才小声告诉他,倭寇还没攻松江之前,家里两个护院已经准备对陆树声下手了。

到底还是没下手,因为被陆树声提前发现了……看到准备好的绳索和马车,老头被气得七窍生烟。

整整三刻钟,被训得面如土色的钱渊才找到机会插嘴。

“老大人,迁居杭州……”

“又想着逃命?”陆树声冷笑道。

“我不走。”

“嗯?”陆树声脸色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钱渊几眼,“什么意思?”

“双江公召晚辈随军整理文书。”

陆树声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老夫听人说过,你在崇德县总理内政,出谋划策……倒是有这个资格。”

钱渊轻声道:“但家人要迁居杭州避难……至少两三年内,松江必是四战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看了眼旁边的陆树德,钱渊继续说:“陆家男丁两人,至今无子嗣,老大人于心何忍?”

“如果老夫不肯呢?”

钱渊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还是要把老夫绑去?”陆树声火气还没消,“真是有能耐,都说你在崇德县杀戮决断,搜捕奸细,坚拒乡民入城,这一套玩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兄长,渊哥是好意嘛。”被钱渊瞪了好几眼的陆树德小心翼翼劝道:“大不了……给他多出几个题……额,多出几个无情搭嘛。”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的,这就是你说的想好的劝慰?

“这倒是。”陆树声看钱渊那表情登时拍拍桌案道:“明年你要乡试,以后就一天六道题吧,就算随军也总找得到时间写的。”

钱渊故意犹豫片刻后才勉强点头应下,总要让这老头出口气吧,再说了,言下之意是答应迁居一事了。

看事情已经谈定,陆树德咳嗽几声,小声说:“兄长,渊哥儿那些族人也……”

“对了,还有件事。”陆树声突然开口打断道:“五日前,张家女眷来访,聊起了渊哥儿你……”

“张家女眷?”钱渊眨眨眼示意没听懂。

“华亭张氏也算是本地大家,当年简庵公是正统十三年进士……此人即张蓥。”陆树声详细解释道:“后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弘治二年卒于任上,赠太子太保。”

钱渊又眨眨眼,这是看中了我要联姻?

陆树声继续说:“张蓥有一孙女,因连续为祖父、祖母、母亲守孝,直到十九岁尚未成亲,后来嫁与本县人为续弦。”

钱渊眯起眼缓缓问道:“徐?”

“不错。”陆树声平静的看着钱渊,“她就是徐华亭如今的正妻,五日前来访的是其弟妹。”

钱渊垂下头掩饰试图掩饰眼中的寒意,“其弟妹可有女儿?”

“没有。”陆树声慢悠悠道:“倒是徐华亭那位正妻生两子一女,两子分别是十岁、四岁,其女今年应是十三岁,据说尚未定亲。”

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陆树德脱口而出,“徐家看中渊哥?这等暴发户!”

但陆树声和钱渊都没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陆树声考虑的是自己女婿钱铮,在他看来,这是徐阶再一次拉拢钱铮的手段,只不过如今徐阶在朝中是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即使这次东南事败也很难真正影响其地位,有必要吗?

但钱渊心里想的就复杂多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不喜欢,但也并不陌生。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双江公召我随军……”

“之前在苏州拜见双江公时,南下浙江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待我颇为亲厚……”

钱渊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那枚玉佩,这是临别时赵文华所赠,触手温润,价值不菲。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年幼的陆树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

聂豹召钱渊随军,赵文华对其亲厚,徐阶有联姻之意,很明显,这三件几乎同时发生的事必然有关联,离开朝廷近三年的陆树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弄懂其中的关联。

陆树声摸不着头脑,但身处其中的钱渊是清楚的,至少清楚其中一部分。

这是钱渊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愿意为东南抗倭献一把力,但他绝不希望卷入明朝两百多年最为诡异的朝争之中。

严嵩、徐阶、聂豹……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三个名字。

钱渊并不妄自菲薄,曾在巡抚衙门参赞军机,曾两次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和军中俞大猷、卢镗卢斌、戚继光都有极深的渊源,再加上自己身后的余姚孙家、台州谭伦唐顺之……

在东南抗倭这盘大棋中,钱渊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枚棋子。

显然,聂豹、赵文华都看到了,就连徐阶也抛却旧怨伸来了橄榄枝……

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吐槽,肉都没煮熟,分肉的手就伸过来了,也不怕肉没熟,你们丫的手反而先被煮熟了!

“奇货可居?”陆树声试探问了句,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这些事上自己并不如面前的少年郎。

“或许吧。”钱渊敷衍几句,草草行礼出了陆宅。

“这这……”陆树德好奇的看着钱渊的背影,突然转头大声问:“兄长,渊哥族人那事儿你不管?”

“管什么?”

“……”

陆树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轻声道:“你以为他是何等人?”

“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哪里有资格被誉为东南众望的钱氏这一代最杰出的英杰?”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选择

钱渊不想选择。

但那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一力抗拒有什么下场很难说,聂豹或许不会干什么,但严嵩和徐阶就不好说了。

钱渊无意将自己放在赌场上,所以,再不想选择也必须选。

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有严嵩,下有严世蕃,群臣畏惧,少有人胆敢挑衅,虽然有杨继盛、沈炼这样的胆大包天者,但他们的下场也摆在那了。

钱渊没有以卵击石的天真想法,但也没有同流合污的念头,毕竟他很清楚,严嵩在位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到时候徐阶拉清单怎么办?

即使是从理性分析,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这算是绝对的高寿,还能撑几年?

但钱渊也没有投入徐阶怀抱的想法,先不谈叔父钱铮和徐阶的间隙,仅仅从杨继盛、沈炼这两个例子来看,钱渊也能给出徐阶一个能忍,也舍得断尾求生的形象。

这是只老乌龟,八成是打算把严嵩生生熬死!

投入徐阶门下,万一出了什么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在东南抗倭中和赵文华闹出点什么,钱渊绝不相信,徐阶会为自己出头。

想得再阴暗一点,徐阶这老王八只是透了点心思过来,要知道钱渊要等明年下半年才出孝期,鬼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钱渊不认为,如徐阶这样的人物还要脸……

所以,聂豹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在院子来来回踱了许久,钱渊反复思索,也拼了命回忆前世关于聂豹的资料……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钱渊可以肯定的是,聂豹虽然肯定在朝争中落败,但肯定没有被杀……后世都认为其是徐阶的老师,如果被杀,史书中理应是有详细记载的。

应该没有危险吧?

叔父钱铮是聂豹的门徒,自己又在崇德县就接到聂豹的书信,第一时间被其召入账下随军……这都是现成的理由,钱渊下定决心,就是你了。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钱渊立即招来王义、杨文等人交代几句,然后去了后院。

“什么?”陆氏诧异道:“渊哥儿,你才回家第二天,明天就去……双江公有信来?”

“没有。”钱渊脸色灰败,“平泉公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叔母你尽快整理出来,早些去杭州,侄儿这边也能安心。”

陆氏到底不是寻常妇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钱渊犹豫片刻,但想到万一张家或徐家女眷找上门来,还要叔母来应付,低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一旁的谭氏先喜后忧,她对外事一窍不通只管听儿子和弟妹的。

“此事没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和叔父大人相关。”钱渊神色阴沉,“如今朝中政争惨烈,诡异多变,几股势力都涉入东南战局。”

“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尽早随军。”

“省的其他人找上门来。”

“好。”陆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还仅仅是个秀才的侄儿居然牵涉到朝争之中,当年自己和丈夫被贬谪出京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若有人上门……”

“一律不见。”钱渊挥挥手,“侄儿留下护院头领张三,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来回走了几步,钱渊曲指算了算,“咱们两家和陆家,六七个人倒是不多,但仆役……另外还有护院的家眷,不能超过四十人,尽快整理统计出来……”

“十日内启程,如果找不到护送的……到时候侄儿领着护院送到杭州,如今嘉兴一带还算安全,如果迟到中秋后就不好说了。”

陆氏一时头大如斗,光是自家仆役就有好几十人,更别说陆家了。

“正好,家里被搬的空空如也。”钱渊笑着安慰母亲,“倒是省事了。”

“哥哥。”小妹递过来一份清单,“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哪家的,多少银两,多少摆件、家具,值多少银子……”

钱渊没接过来,只看了眼就说:“重新写,所有银两都翻一倍,然后每家单独列出,让马管事送过去,限今日黄昏前送来。”

小妹愣了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

“无所谓。”钱渊冷冷一笑,“谁愿意把嘴里的肉吐出来?但是他们会愿意的。”

黄昏很快就到了。

钱家宅院前后内外忙的一塌糊涂,到处都听得见大声呼唤,时不时传来重物落地声。

族人在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看过去,钱家宅子门口站着两排护院,身披软甲,腰胯长刀,神情肃穆让人不敢上前。

不过,状元巷热闹的不仅仅只有这一家。

张三竖着耳朵仔细听隔壁的闹声,笑道:“这是第七家了。”

“你手脚不利索,耳朵倒是好使。”杨文嘿嘿笑道:“跟少爷那条大黄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

“会不会说人话!”张三横眉竖目,“要不要我把你那肚兜的事儿传传?”

“你敢!”杨文登时红了脸,在崇德县城头拼死杀倭的间隙,张三瞄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放在鼻子前……

隔壁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听见一个妇人尖声尖气道:“那秘方肯祖上传下来,当然是咱们长房的!”

“就是,还没让他把秘方还回来呢!”

“不过就是让他家出点银子罢了,真不知好歹,三伯您说呢?”

坐在那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眼中精光四射,“渊哥儿这不对,都是族人,闹开了……华亭钱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伯是华亭钱氏的族老,也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虽然不是族长,但对族内各事都有裁断之权,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是啊,和他祖父一个德行!”

“当初就说了,干脆从族谱除名,三伯当年太心慈手软了。”

“不不不……三伯当年做的对。”一个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噢噢,对对,那秘方……呜呜呜……”

中年人捂着这厮的嘴,朝隔壁指了指,“都小声点,那帮人据说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怕什么!”一个年岁稍微轻点的族人不屑笑道:“敢对族人动刀动枪,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倒是。”

“说的对。”

后世强调的是家,这个时代强调的是族。

家族的分量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族人不可亲,何况乎外人?

和族人不睦,往往得到的评价都不高。

这一些细节钱渊前世就知道,可惜他穿越而来,只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未感受到族……不,在丧礼上,他看到了族人的冷漠、失礼、不屑。

所以,在钱渊的心里,只有家,没有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敬谢不敏

钱渊前世并没有听说过陶宅镇这个地方,不过他大致估算了下,大概是在奉贤区,或许曾经路过。

如今的上海远不能和后世相比,除了华亭县、上海县之外,也就几条河流两岸有些还算繁华的小镇,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前几年倒是新设立了青浦镇,但就在去年又撤销了。

这其中,陶宅镇是最为繁华的一处,因位于陶溪和黄浦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元朝时期就客商云集,遂趋兴盛,如今更被视为苏松地区沿海要镇。

当然了,几个月前倭寇大规模侵袭松江,没有城墙保护的陶宅镇没能逃过这一劫,钱渊漫步在陶溪岸边的青石板上,放眼望去处处可见残砖破瓦。

“可惜了。”杨文看钱渊视线落在半边墙都被推倒的小屋上,低声嘀咕道:“老刘家的馄饨挺有名气的,去年从嘉定回程还吃了回。”

钱渊沉默片刻后继续向前走,苏州、嘉兴、松江、通州,类似的场景几乎遍地都是,常年安享太平的东南沿海除了正式城池外,很少有如北方边境的城墙护卫,所以根本无力抵抗倭寇的侵袭,至少如陶宅镇这样的小镇没有这样的能力。

沿着青石板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栋宅院门口,兵丁肃立在门两侧,在苏州见过面的周师爷正在大声吆喝指挥。

聂豹夹带中本来就没多少人,门生弟子杰出者大都考上进士入仕为官,唯一肯跟着他下江南的只有这位周师爷。

让杨文给门房递了帖子,周师爷立即转头走过来,笑道:“钱公子来的好快。”

“周先生是长辈,称展才便是。”钱渊勉强一笑,“护卫乡梓,义不容辞,自然是越快越好。”

“说的是,说的是。”周师爷双目狭长,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展才暂且在外稍候,昨天才正式落脚,里面实在乱哄哄一片。”

“周先生先忙。”钱渊客套几句,往后退开。

眯着眼仔细打量,虽然的确里面乱哄哄的,但进出的人大都行动利索,孔武有力,应该都是驻扎在松江的官兵。

“双江公好胆气。”杨文低声赞道:“陶宅镇无重兵驻守,无城墙护卫……”

“的确如此。”钱渊附和了句,“不过……如今东南,论权柄之重要数张经,但论地位之高,聂双江当之无愧,他可不是个莽撞人!”

“少爷?”

“地图。”钱渊让人将自己亲笔绘制的地图张开,聂豹选择驻扎陶宅镇,钱渊自然要摸摸底细。

“陶宅镇位于华亭县和上海县之间,水运便捷,向西北通嘉定,向西南通嘉兴。”钱渊虚指道:“侯继高驻扎华亭,董邦政守御上海,而俞大猷营地在陶宅镇前方的川沙镇附近。”

“大股倭寇从金山一带登陆,如果想劫掠松江,就必须击破这条封锁线。”

“布局合理的同时也显示了双江公的胆气和决心,一旦双江公有失,从俞大猷到董邦政、侯继高,乃至两县的知县、县丞……一个都跑不掉。”

“那双江公是以己做饵?”杨文脱口而出。

钱渊叹息点头,“是啊。”

杨文迫不及待的追问:“为什么不去上海、华亭,再不济去俞总兵军中啊。”

“双江公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微微摇头,“半洲公为浙直总督……”

杨文听不懂,但一旁的王义是听懂了的,张经掌控大局,聂豹虽然位列其上,但不能横加钳制,否则军令不一,有损大局,要知道松江周围还有江北通州、苏州、嘉兴呢。

但将客人送出府的周师爷听懂了更深一层次的含义,张经手掌重兵,聂豹又是兵部尚书而且南下督战,在朝中某些文官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不稳固的态势。

如果聂豹直接掌军,那朝中御史必定蜂拥上书弹劾,要知道就是聂豹本人提议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同时也是他一力数次举荐张经出任此职,而且张经还是聂豹举荐起复,两人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是公认的同党。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周师爷身边的中年人含笑颔首。

“正是,不知先生是……”钱渊看这中年人不携兵刃,不着铠甲,应该是个文官。

“这位就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董克平。”周师爷笑着介绍道。

“原来是董先生。”钱渊正色行礼,“先生守上海,援华亭,松江人无不敬仰,请受晚辈一拜。”

在上海县失落之际,董邦政率兵来援驱逐倭寇,之后倭寇两攻华亭,又是董邦政从后夹击保下华亭,钱渊这一礼心甘情愿。

周师爷讶然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礼,在钱渊于苏州码头拜会之后,聂豹曾经私下提起过,这是个内心极为骄傲的少年。

别看他对着谁都一团和气,但心气极高,不管是对聂豹本人还是对严嵩干儿子赵文华,都将自己和对方隐隐摆在对等位置上。

董邦政愕然,但赶紧两步将钱渊挽起,大笑道:“不敢不敢……别说不敢受这一礼,仅仅是这称呼……董某人都担不起!”

周师爷缓步走过来劝道:“担得起,克平也算科场前辈嘛。”

“周先生这是打我嘴呢!”董邦政嗔道:“人家是松江案首,别说举人了,就是二甲进士也是十拿九稳的。”

一阵寒暄后,看着董邦政熟练的翻身上马挥手作别,钱渊忍不住低声向周师爷问个仔细。

苏松海防道佥事这是个文官,而吴淞副总兵却是武职,董邦政应该是有功名的,这实在让钱渊百思不得其解。

听周师爷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董邦政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祖都是进士出身,但他自己乡试三次不中,取入副榜被送往国子监,做了一名贡生。

理论上,贡生是可以做官的,得益于父祖人脉,董邦政被任命为六合知县,对境内盗匪抚剿并重,多得赞誉,升任苏松海防道佥事后又大展身手。

俞大猷兵败嘉兴,金山卫被毁,是董邦政一人撑起了松江,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朝廷才会让其担任新设立的吴淞副总兵,造成文臣担任武职的古怪现状。

“别看克平科场出身,但骑射俱精,长于兵法,极有胆气。”周师爷领着钱渊入府,口里不停道:“这次他是为上海县城墙而来。”

“噢噢,晚辈知道,上海城墙有一段被倭寇推倒。”

“大约四十丈左右,想要修建就得有银子,可是……”周师爷苦笑着两手一摊。

钱渊闭上了嘴巴。

周师爷迟疑片刻继续说:“据说展才在崇德县……”

“周先生,城墙修建好,董克平有把握取得一场大捷?”

周师爷愕然不语。

钱渊脚步不停,继续说:“至少也要斩首近千,报上去近两千呢。”

崇德大捷报上去的就是斩首近两千。

周师爷安静下来了。

钱渊不屑的撇撇嘴,一个多月前自己以纵兵洗城为挟逼着崇德县大户出银子,那是死里求活,要不是后来勉强夸口成一场大捷,自个儿加上俞大猷、卢斌不被士林骂死才怪。

俞大猷自然是不肯的,董邦政自然是不敢的,这个周师爷想让老子来背锅……钱渊自然是敬谢不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是如此?

聂豹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时隔数十年重返松江,一路眼见旧地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自然心情不会好。

但聂豹心情不好还有其他原因。

嘉靖帝放自己南下督战是聂豹预料之外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嘉靖帝给自己划出了非常明确的区域,松江府或苏州府,而放赵文华去了浙江。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去杭州干扰张经的全盘指挥,但聂豹很失望,失望于张经居然特地来苏州相会……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来杭州。

这是张经的弱点,他性烈如火却又稍显量窄。

于是聂豹决定驻扎在苏州府,但很可惜,苏州知府尚维持和实际领军的同知任环都很不欢迎他。

原因很简单,任环太湖三败,聂豹曾经起意将其调离,让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顶替,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任环早就知道了。

而聂豹曾经担任过苏州知府,名望很高,尚维持怎么可能接受聂豹驻扎苏州。

偏偏聂豹这个人属于那种愿意牺牲个人顾全大局的圣母型人物,于是,他重返松江府,并选择了陶宅镇作为临时驻地。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聂豹长叹一声,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起复担任兵部尚书以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双江公。”钱渊进门作揖行礼,“不知为何事忧心?”

可惜钱渊试图行使一个幕僚的本分,但人家不领情……

聂豹勉强一笑,“来的好快,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钱渊做激昂状,捏拳道:“护卫乡梓,责无旁贷,晚辈义不容辞!”

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打量着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青年。

钱渊突然话风一转,“其实之前拜会双江公,晚辈还以为驻扎苏州府呢?”

“松江府顶在前面,能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聂豹随口应付道:“松江一失,倭寇盘桓,北至通州,南至嘉兴,西至苏州、湖州,都不得安宁。”

“说的是,说的是。”钱渊看似随意的继续道:“双江公驻守松江,胆气非凡,县人、守军都士气大振,有人原本以为双江公会去杭州……”

“陛下指定老夫督战苏州、松江。”聂豹指了指一旁示意钱渊坐下,“杭州有张廷彝、吴百朋。”

“如若双江公有信件来往,晚辈倒是可以相助。”钱渊笑吟吟道:“杭州府晚辈也有不少朋友。”

聂豹眯着眼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才吐出两字,“不用!”

“那是晚辈多事了。”钱渊脸色笑意不退,“对了,双江公召我随军整理文书,不知从何下手?”

“周先生已经安排了住所,距离此宅不远,如果有事他会使人唤你。”

钱渊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只是如此?”

聂豹没有继续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钱渊能确定,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随军,用意只在于不让自己和赵文华有所接触,他甚至不准备让自己参与到实际事务中。

聂豹所想的很简单,也很直接,他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的分量,赵文华并无军略之才,如果想抢一份功劳,就必须和军中将领拉上关系,那么钱渊就会很有用。

聂豹无所谓严党从中得益,他怕的是赵文华扰乱抗倭大局。

就在今天,聂豹刚刚收到杭州来信,初来乍到的赵文华指责浙江巡抚李天宠贪杯误事,又召见回杭的卢镗卢斌父子,为此和张经公开闹了一场。

一句话,赵文华在杭州很有存在感。

聂豹更不愿意让钱渊去杭州了,这位松江秀才和卢家关系极为亲密,卢斌两度守城背后都是他在主持,据说此子对钱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说之前已有猜测,但钱渊还是很失望。

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偏偏两次倭寇围城逼得自己赶鸭子上架。

自己想做的时候,偏偏别人不允许。

门外周师爷听里面没声音,探头看了眼,主位上的聂豹面色凝重,坐在客位上的钱渊脸色淡漠,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盏。

将茶盏翻过来,钱渊专心看着水滴凝结在杯口,缓缓落在衣衫上。

钱渊最后一句问话,以及之后良久的沉默证明了一切。

聂豹早知此子早慧,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拨开迷雾,将一切看的仔仔细细,透透彻彻。

正犹豫间,钱渊曼声道:“就在前日,叔母还在发脾气呢,说要问问双江公,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条规矩?”

聂豹认识钱铮的妻子陆氏,这是个很和气的妇人,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不过,我愿意。”

钱渊放下茶盏,起身道:“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对吗?”

“这是何意?”

“不管是替官兵打理后勤,替大司马整理文书,还是定下心神钻研制艺,都是需要助手的。”钱渊缓缓道:“只是希望大司马允许晚辈挑几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

聂豹一皱眉,“有必要吗?”

钱渊呵呵笑起来,“如果晚辈今日没来陶宅镇,而是径直去了杭州,大司马会派人捉拿吗?”

顿了顿,钱渊来回踱步,继续道:“如今,大司马是想将晚辈囚禁在陶宅镇?”

聂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很清楚,这是对方提出的条件。

聂豹也听得很清楚,此子之前一直称呼“双江公”,这几句话中却换成了“大司马”。

恍恍然,聂豹有些心神不定,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交易,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年轻,和自己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

眼神平静如水,踱步间的从容不迫,把玩茶盏的自如随意,都显示出,面前的这位青年将其和自己这位兵部尚书作为平等的交易对象。

聂豹很快回过神,“可以,但不得有举人功名。”

“谨遵命。”钱渊行礼笑道:“秀才不值钱,举人才金贵嘛。”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有四个

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是有些人很难想象的。

从正德十五年到嘉靖四年,聂豹在华亭搜查贪吏,为民举冤,同时两袖清风,这些都只是一个正直官员应该做的。

但除此之外,聂豹最华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讲学,他亲自朝夕授学,广收门徒,时提学副使曾说,“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

虽然聂豹后来在苏州、江西、京城各地都长期讲学,传授心学,但真正能被称为江右学派的只有华亭士子,因为江西的邹守益、欧阳德等人都吸收了其他学派部分。

不过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不仅仅只是这些原因,除了士子,他在普通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嘉靖元年,华亭先大旱,后大涝,疫情大起,民不聊生,聂豹上书朝廷减免税赋,此举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

所以,聂豹驾临松江府,华亭县内颇多讨论,人人都说,双江公一到,倭寇当退避三舍。

当然了,事已过迁,华亭县中大量读书人眼里只看得到,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还是内阁次辅徐阶的老师,这可是一条大粗腿。

于是,在传出聂豹要召几位文人协助整理文书的时候,整个华亭县都轰动了。

他们没有看到如今松江危若累卵的局势,只看得见跟随聂豹带来的好处。

华亭县中世家大族不少,除去暴发户徐家之外,还有顾家、何家、陆家、张家以及渐渐泯然的钱家。

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名额落到了钱家。

平常来往人流并不多的状元巷被挤得满满当当,府衙的文员笑着恭维,钱氏族人个个笑逐颜开,羡慕又自豪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钱渝。

一身宝蓝色长衫让年轻的钱渝显得俊朗飘逸,刻意保持的平静表情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华亭钱氏连出少年英杰。”府衙的文员赞道“说是随军,但实际上是服侍双江公,得老大人点拨,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是哪里话!”旁边的族人不屑道“那渊哥儿只知道喊打喊杀,哪里有渝哥儿这般文才。”

“就是,这一代就要看渝哥儿的了。”

“咱们华亭钱氏那是书香世家,渊哥儿那般的……啧啧,不像样!”

“也别这么说嘛,渝哥儿做文官,渊哥儿也能做武将嘛,哈哈,咱华亭钱氏也算文武双全了!”

哄笑声登时炸开,就连钱渝也忍不住咧嘴偷笑。

武将地位之低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这话一是捧钱渝,二是将钱渊踩在脚底。

毫无疑问,昨日钱渊让马管事送来的帖子惹怒了所有得益的族人。

在一片赞誉和鼓励声中,钱渝志得意满的离开了华亭。

能得双江公指点一二,日后也算是其门下弟子了,说不定还能被收为亲传弟子呢!

有双江公做招牌,秀才功名搓手可得,日后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当年双江公门下弟子可没几人没中进士。

嗯,内阁次辅徐华亭是我师兄,虽然朝中严嵩势大,但都七老八十了!

自己金榜题名之日,说不定正好是师兄上位之时!

中进士,入翰林,取娇妻……

对了,据说师兄有个女儿还没定亲呢……啧啧,以后怎么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既是师兄又是岳父吧!

钱渝的烦恼一直持续到站在宅子门口,看见那个脸熟的黝黑汉子为止。

“你是……你是隔壁……”

杨文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闪耀着寒光,钱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

将人送来的府衙文员奇怪的瞥了眼钱渝,率先绕过照壁走进去,向一个中年人行礼道“周先生,人送来了。”

周师爷偏头看了眼钱渝,哆哆嗦嗦都迈不开步子,小家子气十足,那位松江秀才怎么就挑了个这玩意。

周师爷用力咳嗽两声,身穿青衫的钱渊懒洋洋的走出来,一看见钱渝就瞪了眼一旁的杨文,“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就假公济私?”

“没有啊。”杨文委屈道“这货抢了两块砚台,小的看过单子了,都是二老爷送来的歙砚,标价两百五十两白银,翻一倍就是五百两白银。”

“噢噢噢……”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坐下来斟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说“这还说得过去。”

“钱……钱渊。”钱渝支撑着发颤的双腿,鼓足勇气说“你……你想干什么……是双江公召见我!”

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钱渊笑着看向周师爷,“别说举人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可没违背大司马的规矩呢。”

周师爷嘴角抽了抽,手抚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神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囚禁在这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钱渊打了个哈欠,“杨文,把人拖走……呃,洗马吧,其他事他也做不了,找个人盯着点。”

“少爷放心吧。”杨文阴测测看着钱渝,做了一年邻居,他早就不爽这个装模作样,经常找茬的家伙了。

上次见面钱渊就对其视若无睹,这一次变本加厉,钱渝的脸通红一片,愤怒涌上心头,但随之变得一片冰凉。

突然,钱渝拔腿往后狂奔,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双江公召见怎么突然落到钱渝手里了,但他很清楚,肯定和昨日送来的那份单子有关,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两块价值两百五十两白银的歙砚。

“啊……”

凄厉的哀嚎声在照壁那一侧响起,但声音转瞬而逝,一个护院拽着躺在地上的钱渝一条腿将其拉出来,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过了吧?”周师爷叹了口气。

“过了?”钱渊朝府衙文员努努嘴,“你说呢?”

府衙文员苦着脸不敢吭声,这位真够狠的,设了个套让人兴高采烈的跳进去……

“你是府衙的,应该知道钱氏一族捐银都是从哪来的。”钱渊端起茶壶又斟了杯茶,“昨天让人送单子过去,都说过了……勿谓言之不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没办法了。”

“好了,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钱渊和气笑道“都是族人嘛,洗马还算是轻松的活儿,别弄得血淋淋的……没必要让城东头王家的棺材铺子生意兴隆嘛。”

府衙文员瞄了眼被拖走的钱渝,只能连连点头。

正要转身,后面的钱渊又叫住他。

钱渊端着茶盏放在嘴边,平静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大司马许了我五人,还有四个。”

那府衙文员打了个寒战,在心里为那些贪婪的钱氏族人默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此报怨

上午热热闹闹的状元巷在府衙文员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闲汉在一旁听得兴高采烈,琢磨着当做日后谈资,而钱氏族人个个缩着脑袋往自家走。

“钱二哥,不是小弟不肯帮忙,那位……实在是没给开口求情的机会。”府衙文员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

“都出了手,有脸拿回来?”钱钟笑着将银子推回去,“来来来,仔细说说。”

“刚才都说了……还有四个人呢。”府衙文员犹豫了会儿才将银子塞回袖口,“据说渊哥儿很得双江公看重,还安排了一栋不小的宅院。”

“双江公没出面?”

“没,那位周师爷看样子和渊哥儿关系不错,从头到尾都没阻拦。”府衙文员低声说:“那位是个狠角色……钱二哥,得罪不起啊。”

迟疑片刻后,府衙文员又补充了句,“去年钱锐父子丧事,据说渝哥儿在拜祭的时候有点失礼?”

钱钟皱着眉头将人送出去,回屋吆喝道:“那两块砚台收起来,另外再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不想过日子了?”妻子樊氏吼了声,撸起袖口往外冲,“老娘去找谭氏,到要问问她要不要脸!”

“你儿子在人家手里呢。”钱钟哼了声,“人家都放出话了,你今儿上门,说不定王家的棺材铺子后面一段时日生意兴隆。”

“他敢!?”

“你一天到位走街串巷,没听说过崇德县城门上悬着的那十多颗硝制的脑袋?”钱钟冷下脸喝道:“这一年多,渊哥儿往黄泉送下去多少条人命,你以为他不敢?”

樊氏愣愣的站在那,好半响才说:“总归是族亲,他……”

“嘿嘿,这时候想起来是亲戚了?”钱钟冷笑道:“抢别人家砚台时候怎么不记得?”

“但,但但……”

“但咱家就抢了两块砚台,大头都是在长房和二房那,对吧?”钱钟接过话茬,笑道:“一个多月前就提醒过你,咱家和钱锐钱铮一脉是撕破过脸的。”

钱钟啧啧叹道:“渊哥儿选的倒是挺准的,挑个不冒尖又有旧怨的杀鸡儆猴,这心机手段……自从祖父过世后,华亭钱氏又出了个人物!”

偏头看了眼傻傻的妻子,钱钟懒洋洋的往后院走,“反正是你儿子,早点送过去早点脱身,一群败家玩意儿!”

将两块砚台塞在怀里,费力拎着装有三百两银子的包袱,樊氏边咒骂边出门,刚走出门没几步,就看见三两族人也拎着大包小包……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

钱宅门口,钱渊特地留下的张三挎着腰刀来回踱步,四个护卫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

樊氏走到近处,瞄见地上躺着两人,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低声哀嚎,凑上去一看樊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长房的老三、老四。”一旁的族人小声嘀咕,“还真敢下手啊!”

“上午是哪个王八蛋说什么文武双全的……这不灵验了嘛!”

“就属长房抢的最多……前些天听说老三在赌坊输了不少……”

“渊哥儿也太狠了点!”

“已经不错了,渝哥儿只抢了两块砚台都被发配去洗马,老三老四要被逮过去……还不直接送到倭寇嘴边啊!”

樊氏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大门走去,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

……

看看手中的单子,再看看身后库房,马管事摸摸眼睛,左眼皮还真跳个不停。

短短大半个时辰,被抢走的物件大都被送回来了,定下的翻倍赔偿银两也都到位,上门的钱氏族人个个面带愧色,好话说了一箩筐。

昨儿送单子的时候,马管事很是受了些奚落,当时还在心里埋怨钱渊的天真,但现在……

无来由的想起去年杭州,想起了那位金老板,又想起了那栋用五百两银子换来的宅院,马管事只能苦笑摇头,渊少爷还真是睚眦必报,谁占了他的便宜……翻倍赔偿还是小事,一个不好就要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内院的陆氏目瞪口呆的再次询问来报信的陆树德,“渊哥儿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不过王家棺材铺子这段时间生意本来就挺不错。”陆树德还挺自豪的,“白天放出双江公消息……就是我干的,渊哥儿还特地说了送我块歙砚呢。”

明明是三伏天,陆氏却觉得有点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想,渊哥儿这性情……毕竟是族人,闹的这么大未必是好事啊。

少年陆树德却觉得爽快的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们不将钱渊当做族人,就不能怪钱渊不将他们当做族人。

自家都被抢个干净了,渊哥没出手弄死个把人,已经算是阿弥陀佛……陆树德可是见过钱渊在崇德县城如何一言九鼎,如何杀戮决断的,每次从城门口进出,悬在上方的那九颗首级都会提醒这一点。

陶宅镇。

聂豹捋须仔细听着周师爷的禀报,忍不住摇头苦笑,那少年郎还真是有能耐,借着被自己召入军中,无中生有的闹出一番风波。

其心思机巧,手段有效稍显狠辣……聂豹叹了口气,还真是个人物啊。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召人随军,没想到用在这儿了。”周师爷也不禁苦笑道:“东翁,咱们这次是白白被展才使了回。”

“也罢,当年鹤滩公过世,钱家分家就不公,这次更是过分。”聂豹对这种小事并不关注,随口道:“随便他吧,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

“属下会盯着的。”周师爷犹豫了会儿,低声说:“展才那边……好像从华亭县那边运了批军械过来。”

“嗯?”聂豹一皱眉。

“有长枪、短矛、腰刀,还有软甲。”周师爷解释道:“倒是没有弓箭、火器。”

“军械哪来的?”

“问过了,是金山卫指挥同知,如今驻守华亭的侯继高,两个月前,金山卫毁于倭寇之手,部分军械流落到华亭。”周师爷猜测道:“看模样,展才是想召些护卫。”

“陶宅镇虽然位处川沙后侧,但驻扎兵力不多,这倒未必是坏事?”周师爷试探问道。

聂豹微微点头,“随便他。”

周师爷松了口气,收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那块玉牌,总算是不负所托。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恪守孝道

在还没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社会架构之前,人类就学会了战争。

几千年下来,杀戮、胜利、失败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程,战争也渐渐从简单的拿着石头对砸发展成极富技巧、组织的社会活动。

其中,在战争发展的时间这一点上,客观因素往往会发挥不小的作用,比如气候,比如时节。

大股蒙古人南下劫掠往往发生在六七月份,因为那时候芒种已过,北方农民正在抢收成熟的麦子等农作物,粮食、人口都正是蒙古人的目标。

不过类似的场景在东南沿海并不会出现,只要能登陆,倭寇就能上岸肆意攻击任何地方,别说寒冷冬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他们都坚持加班。

只在一种情况下,倭寇会老老实实,那就是台风天气。

从八月初开始,老天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无休止的从天而降,从早到晚狂风肆虐不停,躲在屋子里的钱渊倒是不在乎,只顾着咬着笔杆……陆树声那老头一口气拿出了好几百道题目。

不过,今天的钱渊没心情写八股。

外面的狂风呼啸着将屋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声传来,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盯着眼前的护卫,“确认了?”

“确认,已经找到人了。”这个护卫名为刘洪,胆大心细,年后被钱渊派往山东。

来回踱了几步,钱渊低声问“你回去,再带上两个护卫……”

“轰隆隆……”

狂风撞开了关着的窗户吹灭了蜡烛,突如其来的霹雳雷声淹没了钱渊的话语,随之而来的闪电划破长空短暂的照亮阴暗的书房,两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片刻后,刘洪弯腰拱手。

随着台风天气的到来,聂豹的心情渐渐好转,在这种情况下,倭寇必定会老实下来,从南直隶、广西、山东调集军队将会得到充足的时间。

其实,聂豹名义上南下督战,但实际上并不负责什么具体事务,一方面他谨慎的不愿意伸手,另一方面各股势力对其也有忌惮。

于是,聂豹带着好心情冒着暴雨去隔壁转了转。

“谁!?”

警惕的厉喝声。

暴雨如同一幅珍珠串成帘子,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没有得到回应,呛呛的利刃出鞘声立即传来。

披着斗笠雨披的聂豹站在屋檐下,愕然看着拔刀相向的杨文。

“大司马。”杨文腰刀归鞘,高声道“拜见大司马。”

虽然被人拔刀相向,但聂豹和周师爷都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后者绕有深意的盯着杨文,这么明显的提醒……里面那位松江秀才又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周师爷探头探脑往里看,而聂豹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钱渊疾步出屋,脸上堆砌着笑容,“双江公来访,真是蓬荜生辉。”

随着钱渊出屋的有三个人,周师爷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王义,另一个是张三,都是钱渊身边护卫头目,另一个人看上去有点脸生,虽然身上不染雨迹,但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冒雨而来。

将聂豹迎进屋,钱渊让人烹茶,笑着说“松萝茶,不过今天没地儿取水,索性就用雨水,双江公尝尝滋味如何。”

“展才何至于如此吝啬?”周师爷不满道“前几天还有人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过来吧?”

“哈哈,周先生好灵通的消息,华亭县内的事都逃不过先生法眼。”钱渊大笑道“不过就那么点,全都被平泉公抢走了。”

明前龙井本就稀少,能留存到现在更是少之又少,杭州本地也只有高官世家才有资格享用,那包明前龙井是赵文华派人送来的。

一边解释,钱渊一边笑吟吟的看向聂豹,还想着找个机会,没想到却撞上门了。

“大司马,在您看来,钱某是何等人?”钱渊亲自递上茶盏,“不知天高地厚?阴险狡诈?足智多谋?”

周师爷看着聂豹的脸色,插嘴笑道“嘉定、崇德两战,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渊头都没偏一丝,依旧盯着聂豹。

聂豹抬起茶盏抿了口,似笑非笑道“松萝茶乃天下名茶,只可惜雨水轻浮。”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两年,又和这个时代大量士子来往,钱渊勉强适应这样的谈话节奏。

天下名茶显然指的是钱渊的才能,这是聂豹也必须承认的。

轻浮二字指的是钱渊的心性,准确说指的是钱渊的摇摆不定,这是不轻不重的批驳。

钱渊没有坐回去,站在原地,手指向内指了指自己,“钱某自以为恪守孝道,大司马觉得呢?”

一旁的周师爷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就在几天前,钱氏一族两位族老领着人刚来闹过一场,大骂钱渊不孝……从辈分上来说,对方有这个资格。

但聂豹很快点头承认,在他看来,单身赴杭为父兄复仇,亲身下厨博寡母一乐,毫无疑问,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而钱氏一族和钱锐钱铮一脉的恩怨,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非常清楚,说是族人,实则仇家。

“如今钱某的长辈唯叔父大人。”钱渊显然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夏贵溪遭弃市,叔父大人毅然上书以至于被贬谪出京。”

顿了顿,钱渊才正色道“叔父大人受业于大司马,您觉得,他会不会和严党势不两立?”

朝野上下都知,钱铮性情如火,刚毅如峰,黑白分明,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聂豹不得不再次点头承认。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钱铮和严嵩势不两立,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再如何招揽,难道我会如此不孝的投入严党的怀抱?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周师爷正要打个圆场,突然钱渊又开口了。

只听他幽幽道“回华亭第二日,平泉公提起……华亭张家遣人询婚事。”

周师爷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向聂豹,赵文华之后,徐阶也出手了……

张家和徐家这样的姻亲关系自然不会被聂豹忽略,一个是内阁次辅,另一个也是名门望族。

“所以,钱某第三日就奔赴陶宅镇。”

钱渊最后这句话让聂豹动容,他不禁起身缓步向前,拍了拍钱渊的肩膀。

严嵩在朝中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徐阶身为内阁次辅,如果不出意外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

但面前这个少年郎坚定的抛弃了他们,而选择了聂豹。

聂豹很清楚,钱渊并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人,也不是那种热血青年,做出这样的决定,如何不让他动容。

外面的狂风似乎停了,周师爷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但接下来他的嘴巴不自觉的咧歪了!

钱渊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母亲已决定迁居杭州,请大司马许晚辈沿途护送。”

饶是聂豹久历宦海,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僵立在那儿,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师爷同情的看了眼聂豹,真不怪东翁……之前人家已经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人家恪守孝道,不会违背叔父钱铮的意愿转而投入严嵩的怀抱,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被赵文华招揽。

人家已经坚定的拒绝了徐阶可能的联姻招揽。

人家送寡母前往杭州,这就是孝道。

聂豹真的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第一百二十章 投帖

台风天气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八月下旬才渐渐停下,钱渊无奈的在华亭县又过了个中秋节,这才启程。

陆家陆树声兄弟两人,陆树声妻妾两人,仆役四人,钱家这边谭氏、陆氏、黄氏和小妹四个女眷,上下仆役十八人,将近三十人的队伍一早就出了城。

钱渊早早就打理好一切,八辆马车驶向青浦县,坐船由大黄浦入薛淀湖到嘉兴,再换乘马车到桐乡县运河码头,再次乘船直下杭州。

一路上钱渊都颇为忐忑不安,不为别的,八辆马车只有三辆是坐人的,其他五辆都装着陆家、钱家的财物。

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盗匪有没有那种本事……看看地上的车胎印就知道装的是石头还是白银!

这还是钱渊劝了好久,陆氏和谭氏才将部分财物放在陶宅镇,只带了一小部分,不得不说,钱渊这一年多来敛财能力很强,比前世下海经商赚头大多了。

钱渊在心里嘀咕,其他的不说,这辈子一定要把银票这玩意弄出来!

一路上平平安安,顺利到了杭州城,杨文、马管事指挥卸货,又去雇来马车,一行人在金宅落了脚。

当然了,原来是金宅,现在已经换了名字,钱渊还是当时特地请张居正提的字。

“食园?”陆树德眨眨眼,“渊哥,这个名字?”

“民以食为天,挺好的。”钱渊笑了笑,朝开门出来迎接的两名护卫招招手,“怎么样?”

去年留下的两名护卫恭敬行礼,“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被褥都是新的,昨儿刚刚晒过。”

后面的陆氏暗暗点头,渊哥儿一路上安排妥当,杭州这边也早就吩咐过,以小见大,可见一斑。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两声,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少爷我是说园子里那些……”

“噢噢噢,少爷说的那辣椒长得不错,专门请了老农在照料,但那瓜子……”

钱渊满意点点头,向日葵长不出来也正常,那玩意当时都被杨文这厮暴晒过,只要有辣椒就行……

仆役去卸货,收拾整理,将马车从侧门驱赶进去,其余人跟着钱渊从正门入府。

众人刚绕过照壁,都不禁一愣,脚步一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精巧玲珑的园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庭院长廊,样样俱全。

小妹嘻嘻笑着往前奔,两个丫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谭氏捂着嘴巴不敢置信,突然回头看向钱渊,她猛然醒悟过来,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去年在杭州做了什么,但能挣下这栋园子,想必不会是一件轻松事。

“这就是那栋五百两银子换来的?”陆氏笑吟吟摇着头,“你叔父信里提起过,据说把顾先生吓了一大跳?”

“老师那是谬赏。”钱渊耸耸肩,“叔母暂且住下,如果日后要去徽州府……”

“不去了。”陆氏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板着脸说:“你叔父在徽州府过的是神仙日子,我就不去讨人嫌了。”

钱渊干笑两声没再劝说,叔父大人在徽州府纳了个十五岁的小妾,据说花容月貌而且还怀了身孕。

这方面钱渊既是晚辈,又是男人,实在没办法劝……

回头看了眼被二十多岁小妾扶着的陆树声,钱渊脑海中浮想联翩。

“渊哥儿。”陆树德笑嘻嘻凑过来,“这园子真漂亮,我住的地方离这远吗?”

虽然答应迁居杭州,但陆树声这犟老头要面子,一口咬定不住在钱家宅子里,也是,毕竟住在出嫁女儿家里,实在不像样。

“不远,就在一条街上。”钱渊随口答着,视线落在园子后侧那片特地收拾出来的田地上。

跟在后面的杨文瞄见那一片红色,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少爷,差不多能采摘了吧?”

“馋了?”钱渊不屑的哼了声,咽了口唾沫才挥挥手,“晚上少爷我亲自下厨!”

做什么好呢……辣椒炒肉丝有点普通,显不出手艺!

辣子鸡?这个前世没做过……

倒是要记得做些辣椒粉,还得做些辣椒酱,辣椒油……犹记得那句,阿要辣油啊……

虽然好奇这栋精巧园林,但一行人旅途疲惫都入了后面的院子,坐定后又是一片赞叹声。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陆树声把玩着鸡缸杯赞赏不已,精力旺盛的小妹带着两个丫鬟窜来窜去惹得陆氏时不时训上几句。

陆家虽然早年贫瘠,但自从陆树声中举之后就发达起来了,陆氏和陆树德眼力不凡,诧异的发现厅内、侧屋、内室的家具、摆件,甚至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字帖无一不是精品。

“真的只是五百两银子?”陆氏忍不住找到钱渊再次确认,“这套红木家具都不止五百两银子了!”

“以德报德,何以报怨?”钱渊笑着说:“叔母放心住下就是。”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陆氏深深看了眼侄儿,看来这栋宅院的来历不太正大光明。

当天晚上,钱渊兑现诺言亲自下厨,陆树声和陆氏、谭氏都浅尝辄止,但陆树德、小妹都大块朵颐,显然辣味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晚饭过后,陆氏让丫鬟烹茶,两家人在侧屋坐下闲聊,但钱渊就没那闲情雅致了,他很快就要返回松江,留下的几天需要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少爷。”杨文走近低声禀报,“清点过了,都对得上。”

“那就好。”钱渊点点头,“虽然这两人没历嘉定、崇德两战,但守门护院,手脚干净,每人赏十两银子。”

顿了顿,钱渊往旁边走开,让人叫来留守的两人,一个是赵七三,一个是刘大壮,都是钱家佃户子。

“杭州游击戚继光是怎么回事?”钱渊皱眉问道:“可是你们有不恭敬的地方?”

月初钱渊收到王氏的信,戚家人并没有住进这栋宅院,而是选了戚继光之前租凭下的宅子。

“没有啊……少爷,那游击将军脸色难看的很,倒是他夫人和弟弟很是喜欢。”赵七三委屈道:“逛了一圈后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知道,知道。”

“那就好……”钱渊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就看见张三急匆匆的奔来。

“少爷,有人投帖子。”

钱渊大是诧异,自己落脚也不过就两三个时辰,谁消息如此灵通?

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钱渊啧啧两声,不愧是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角色,即使如今名声不显,但仅仅这份敏锐,就知道名不虚传。

投帖的是杭州知府胡宗宪。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次登门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钱渊并不想和胡宗宪有什么来往。

原因很简单,赵文华在浙江刷了这么长时间的存在感,但很可惜,在江南士林中,严党的名声太臭了,臭到绝大部分人看到赵文华都要捏着鼻子闭住呼吸……

张经、李天宠、吴百朋算是如今杭州城的三大巨头,他们都和赵文华在公开场合撕闹过,甚至性情如火的张经毫不客气的训斥赵文华屁都不懂……

俞大猷远在松江,浙江境内的武将要数卢镗、汤克宽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整日操练兵马,闭营不出。

浙江文武官员中,唯一贴上来只有杭州知府胡宗宪。

钱渊不想得罪赵文华,但也没有和严党进一步接触的想法,胡宗宪的才能是得到过历史印证的,但其下场也是得到历史印证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借着严党爬上浙直总督的高位,就注定了日后凄凉的下场。

钱渊按照规矩退回了帖子,同时写了封回信,寡母初来乍到,旅途疲惫身体不适,总而言之婉转拒绝了杭州父母官的拜访……

现代社会中,去别人家拜访做客都会提前打个电话预约一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扑空,另一方面这也是礼节。

明朝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所以往往会采取投帖的方式,特别是相对来说没那么熟悉,也不是亲眷关系的双方。

这是一种礼节,是一种交流方式,也是一种试探,比如胡宗宪昨晚的投帖。

但有的关系是可以直接上门的,比如钱渊今天所干的事。

上午仆役丫鬟纷纷乱乱的忙着布置内外,下午钱渊带着人亲自将王氏接过来做客。

“姐,你也太客气了。”钱渊咧着嘴看着戚继美拎着大包小包,“不会都是从山东带来的吧?”

“大部分都是,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给你的。”王氏拍拍钱渊的肩膀,“前段日子一直大雨,不然早就送到华亭去了。”

戚继美将东西搬上马车,回头眼巴巴的看着王氏,“大嫂……”

王氏没好气的瞪了眼,挥挥手道:“一起去吧,小心别失礼。”

戚继美登时喜笑颜开,他还没正式从军,戚继光也怕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把弟弟带坏了,所以一直留在杭州城内,而王氏管束极严,戚继美这段时间憋屈的很。

“地方太小,使个枪花都怕打坏了瓶瓶罐罐。”戚继美小声跟钱渊嘀咕。

“那为什么不住进食园?”钱渊撇撇嘴,“你那大哥……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哪里受罪了……七天才休一天,还不一定回来。”戚继美不屑道:“那日大哥一口回绝,外人面前……大嫂总不能公然骂他吧。”

钱渊翻了个白眼,私下就能骂了……这似乎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

就一辆马车,一行人很快回了食园,陆氏、谭氏都在正堂等候,她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钱渊认的干姐姐。

“拜见两位夫人……”

行礼的王氏还没拜下,陆氏就起身将其搀起,她和谭氏身上都是有品级的,而王氏只是平民百姓。

王氏顺势起身,大大方方看向谭氏和陆氏,目光清澈,嘴角带笑,虽然穿着襦裙,但动作利索,身材挺拔,有一股英姿勃发之气。

陆氏仔仔细细打量几眼,笑着褪下手腕上的镯子,亲自给其戴上,“真是好人物,渊哥儿多亏你照料了呢。”

“长辈赐不敢辞。”王氏毫不扭捏,笑道:“陆夫人这话不对,是渊哥儿援手,妾身才能逃脱险境,后被困于崇德,又是渊哥儿总理城内,出谋划策,大败倭寇。”

“好了,都是一家人嘛。”钱渊笑吟吟的接过小妹递来的茶盏,“你们是不知道,姐姐那手连珠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发百中,当时城头人谁不赞一句女中豪杰!”

钱渊口才还算不错,又是第一次提起崇德战事,堂内诸人听得聚精会神,神色变幻不定。

“俞总兵伤重不起,卢斌缺乏经验,要不是姐姐恰好赶到,还真挺难说的。”钱渊笑道:“姐姐是将门虎女,去年倭寇几度攻登州,姐姐助姐夫守城,又率军出击,这方面颇有心得。”

瞥了眼戚继美,钱渊加重语气道:“可不比戚元敬差呢,对吧?”

戚继美笑嘻嘻的不吭声,手里把玩着刚才得赠的文玩,这玩意他是不喜欢,但回头可以贿赂贿赂大哥。

王氏的父亲、丈夫都是武将,但其本人性格直率,有一说一,又心细如发,说些恭维话也很是熟练,堂内聊得颇为开心。

直到小妹嚷嚷着要学连珠箭……陆氏板着脸训斥道:“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前教你的都忘光了?”

“哈哈哈……”王氏大笑着起身搂着小妹的肩膀,“妾身虽出身简陋,但也听说过华亭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冲着钱渊努努嘴,“以前碰上什么……自然有人替你出头。”

钱渊挑挑眉毛,“钱某人就是这脾气,护短!”

这边堂内气氛融融,戚家却是一片惨淡。

心里想着上一次没回家,这一次回家看看……但戚继光推门进去,除了看门的门房,几个下人之外,一片空荡荡的。

“去了食园?”戚继光抓住下人问了个仔仔细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实话他真不想和那位松江秀才碰面。

犹豫好一会儿,戚继光才出门骑马驶向食园,毕竟弟弟和夫人都上门拜访,自己推脱不去……其他的不说,回头夫人那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她都把那厮当做亲弟弟了!

带着手上端着菜盘的仆役入屋,脱下小妹亲手做的手套,钱渊在侍女端着的盆中洗洗手,斜着眼瞥着戚继光,“姐夫来了,真巧……又是个蹭吃的。”

“渊哥儿!”陆氏皱眉训了句。

“呵呵,叔母你不知道……”钱渊就在戚继光身边坐下,“去年,有个脸皮厚的天天在侄儿这边蹭吃,赶都赶不走!”

众人都看过来,然后呢?

钱渊肩膀撞了撞戚继光,挤眉弄眼道:“物以类分,人以群聚,对吧?”

戚继光愣了下,试探问:“是张翰林?”

除了王氏之外,戚继光和钱渊之间还有张居正这道桥梁。

“哈哈,正是叔大兄。”钱渊大笑着拿起筷子,指着那盘辣椒炒肉丝,“起筷吧,去年叔大兄差点就把这玩意给吃绝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戚继光

这是一顿让戚继光、王氏赞叹不已的饭局,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钱渊亲自下厨。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亲身下厨博寡母开颜,这种能大幅度提升钱渊名声的段子在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已经流传颇广。

仆役们撤下饭局,丫鬟们捧上松萝茶,众人在侧屋坐下,钱渊才说起正事。

“之前是小弟考虑不周,此次母亲、叔母暂时迁居杭州。”钱渊看向戚继光,“还望姐姐能搬入食园。”

“这个不好吧……”戚继光咬着牙道:“华亭钱氏书香门第,来往皆是高门大户,内人粗手粗脚只怕冲撞了……”

“那是我钱展才的姐姐,元敬兄不必担忧。”钱渊一口打断,“这件事本不想提起……去年我孤身赴杭,虽然心想事成……但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钱渊面色清冷,缓缓道:“迁居杭州,但我会启程回松江,数百里之外无暇分身,所以希望姐姐能护卫家中女眷。”

戚继光脱口而出,“你还要回松江!?”

侧屋内一片安静,陆氏面无表情,谭氏和小妹垂头不语。

片刻后,王氏平静的声音响起。

“好,此事我一力承当,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王氏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了戚继光,后者犹豫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呃,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如果自己不答应估摸着没好果子吃。

很明显,这个松江秀才孤身一人再赴险地,只是托请照顾家中女眷,这样的请求换成正常人都不会拒绝。

戚继光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钱渊,虽然他并不受浙直总督张经的重视,但也非常清楚如今抗倭局势,松江很可能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

似乎并不像张居正信中所说的那般悖懒、无责任心……戚继光有些惭愧,他之前拒绝入住食园,很大程度上是听说钱渊和赵文华交好。

如果他真的和赵文华交好,绝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赴松江,戚继光起身正色拱手,“如拙妻所言,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这一刻,戚继光终于从内心接纳了这位松江秀才。

谭氏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渊儿,倭寇能攻入杭州?”

钱渊笑道:“怎么可能……只是请姐姐来陪母亲说说话,母亲可别小气,压箱底的好玩意儿也掏出几件,小妹的嫁妆还有我不是?”

嬉笑几句后,钱渊让小妹扶着谭氏去了后院,才坐下来仔细说:“不知道姐夫可听说过张四维?”

戚继光眼神闪烁,“听说过,去年……”

“嗯,虽然只是小小把总,但勾连海商倭寇……”钱渊轻声说:“当年谢余姚后人都差点满门被灭。”

“倭寇?”陆氏忍不住问:“张四维已暴毙身亡,倭寇哪里会找上你?”

“不一定。”钱渊轻声解释道:“张四维被抄家,其中部分财物并不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当时的海商倭寇寄存或者交易货物,虽然没落到侄儿手里,但就怕……”

“府衙距离此地不过三里,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也不远,不会出事。”戚继光轻描淡写的说:“有拙妻在,再加上二弟,留几个护卫,绝无纰漏。”

钱渊点点头,其实那些失去财物的倭寇来找麻烦的可能性并不大,给张四维报仇更是不可能,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洗糖?”陆氏狐疑的看着钱渊,“你不是和太仓王家合作吗?”

“太仓王家又如何?”钱渊摇摇头,“如此重宝,很难说……早在去年,杭州就多有高门大户来询问此事,只是当时浙江巡抚王民应挡在前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太仓王家的原因。”

在钱渊的计划中,迁居地点有三处,杭州、苏州、徽州。

可惜苏州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徽州虽然稍微安全点,但叔母不肯去,而且那边气候和沿海区别不小,大嫂黄氏还在养病。

算来算去,还是杭州最安全,虽然可能会有人找麻烦,但巡抚衙门、总督衙门都在这,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守。

仔细交代了一番后,看看天色已晚,钱渊干脆让戚继光夫妇留宿,反正明天也要搬过来。

钱渊是个夜猫子,虽然之前被陆树声管束,但最近一段时间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到了晚上精神愈发好。

“没事做,真的。”戚继光阴着脸如此说。

虽然戚继光被后世称为名将,但此时年纪尚轻,总督衙门那边对其虽然不至于无视,但绝不可能让其独当一面。

戚继光如今每天只能操练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天天被气得身子发抖……

“闲的蛋疼?”钱渊看陆氏、王氏出了门,才笑道:“看样子张廷彝不太看重你……还亏叔大兄急着推荐你来浙江。”

郁郁不得志的戚继光长叹了口气,“叔大兄在信中提到,你也曾写信提及我?”

“嗯。”钱渊随口说:“之前一个护卫去山东,听说过你戚元敬的名字而已……听姐姐说,练兵不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戚继光面无表情的说:“原以为浙江富庶,没想到还不如山东!”

“发下来的粮饷都是折色的,根本吃不饱,而且有的粮食都发霉了!”

“兵丁缺额极多,费尽心力整治几个月,也就勉强凑够五成。”

“营中军械大都破旧不堪,至少三成没办法用。”

戚继光转头看了眼钱渊,他知道对方交游广阔,“原以为总督上任能有所好转,但是……”

“别看我。”钱渊摆手道:“张廷彝看我很不顺眼。”

戚继光沮丧的垂下头。

钱渊轻声问出他最关注的的问题,“据说朝中已经下了募兵令?”

“嗯,但总督衙门那边有异议。”戚继光摇摇头,“而且巡抚衙门那边也说了……没银子。”

钱渊疑惑不解,“没银子还好说……张廷彝为何?”

戚继光解释道:“总督大人寄希望于客兵一战定乾坤……”

钱渊的冷笑声打断了戚继光的解释,“何其不智!”

戚继光诧异的看着钱渊起身来回踱步。

“张廷彝从各地调集兵丁,可有水军海军?”

“好像并无。”

“这就是了,怎么可能一战定乾坤?”钱渊嗤之以鼻道:“崇明县被毁,刘家巷沦陷,倭寇来去自如,舟山上至今还有倭寇盘桓。”

“客兵不可能长驻沿海,想要平倭,还得靠募本地新兵。”

“而且客兵远道而来,所费颇多,这些钱财在本地募兵绰绰有余。”

戚继光平静的听了许久,才说:“即使如此,也轮不到我这个区区游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钱渊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胡宗宪接触一二,杭州知府在如今浙江算不上多高,但在财赋方面却占的比重不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访

在钱渊的计划书中,此次外出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安置家人,但从请来王氏带出了戚继光,又拖泥带水的带出了戚继光如今的惨状。

真的挺惨。

钱渊第二日和戚继光一起去军营转了圈,惨不忍睹啊。

杭州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两个卫所,戚继光麾下千余兵丁都是杭州前卫出身,这帮人平常不仅仅不操练,不习武,甚至不像大部分其他卫所一样种地,而是操持生意。

好一点的租凭个铺面,差一点的走街串巷,还有什么补锅匠、赶大车的,甚至去年还有伙人和海商勾搭。

但不管好坏大都能填饱肚子,运气好点还有些积蓄,在这种情况下,孙子才愿意和倭寇对抗。

所以,虽然戚继光被誉为历史上最能练兵的将领,但也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不仅仅是军纪涣散,后勤方面的问题更大,戚继光挽留众人吃顿中饭,结果钱渊饿着肚子回了城,其他的不说,粥里一股馊味!

钱渊没有想到明朝官军的后勤管理如此混乱,压根就没有什么辎重营一说,每支军队负责后勤的人选都是由主管将领选定,没有规划,没有进货来源,甚至都没有账本。

回到食园简单吃了点,钱渊对着刚搬完家的王氏发了阵牢骚,这样的军队能打胜战那才是天下奇事呢。

王氏叹了口气,“其实卫所是有人管理后勤的,但现在拉出来……元敬又是客将。”

崇德一战中,王氏亲眼所见,钱渊在后勤管理上下了多少功夫,甚至他指挥的人手一度比手持兵刃的兵丁、乡勇还要多,这才保证守军的士气、战斗力都维持在一定的标准之上。

“我去改?”钱渊失笑道:“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就一句话,我凭什么去改?”

“先这样吧,元敬兄现在很难独当一面,浙江本地卫所的兵太差劲了。”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后日小弟就启程回松江……”

话还没说完,外头杨文大声禀报,“少爷,浙江副总兵卢镗送了投帖。”

钱渊接过投帖看了眼,撇撇嘴道:“耳朵倒是挺灵的。”

相对来说,抗倭的几位将领中,卢镗是心思最浅的,做事也是最直接的,当然,最后他涉入朝政也是最少的,下场也是最好的。

在卢镗看来,自己带着卢斌拜访食园并没有其他涵义,只是拜谢钱渊两次相助卢斌守城,卢斌如今已经连连升迁,在卢镗麾下任游击。

但是,此举落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总督衙门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巡抚衙门的李天宠正在巡视绍兴、宁波,但赵文华再一次确认,自己选择的突破口非常准确。

所以,在钱渊准备离开杭州的那天,赵文华突兀的出现在食园外。

没有投帖,没有预约,没有大张旗鼓,赵文华只带着一个人走进食园。

“梅村公,这位是……好像在苏州码头船上见过?”钱渊领着客人在长廊上漫步。

“这位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展才就称一句胡知州吧。”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钱渊,“投了帖子你都不肯让人上门,架子挺大的。”

“梅村公和胡知州这就冤枉我了。”钱渊请两人在假山边亭子里坐下,“这几日母亲、大嫂身体都不太好,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思。”

“嗯,展才孝名远播。”赵文华一笔带过,端起茶盏抿了口,“这是瓜片,明前龙井喝完了?”

“嗨,别提了,全都被平泉公抢去了!”钱渊一拍大腿,“前些日子双江公还想抢呢!”

赵文华耳朵动了动,但神色依旧,笑着说:“今儿又带了点过来,不过展才得谢胡知州,要不是他费力搜寻,想尝尝明前龙井要等明年了。”

胡宗宪肤色白皙,目光有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笑起来很不自然,他摆手笑道:“些许小事而已。”

这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胡宗宪开口说话,似乎有一把锯子在磨他的喉咙一般,声音低沉嘶哑,木然而肃穆。

“饮茶乃是风雅事,的确是小事,但饮酒甚至嗜酒废事,那就是大事了。”赵文华话题一转,“听说了吗?中丞前往绍兴督战,彻夜饮酒,大醉淋漓。”

胡宗宪板着脸坐在那像一尊雕像似的,而钱渊苦着脸看着赵文华,半响后才苦笑道:“梅村公,这话儿您想晚辈怎么接?”

“哈哈哈,你啊,太滑太滑!”赵文华大笑道:“不过有些事实在看不下去,这几日倭寇又开始侵袭绍兴、宁波,据说海盐、海宁也有倭寇活动,但总督大人严令不得擅自出战。”

胡宗宪看了眼不准备答话的钱渊,突然开口道:“仅海宁一县,被劫掠人口就有两百余人。”

钱渊瞳孔微缩,“劫掠人口?”

赵文华一拍石桌,“汝贞,如何?”

“梅村公高见。”胡宗宪拱手道。

“钱家英杰自然有这样的眼光,不然何至于卢总兵亲自登门造访?”赵文华叹道:“但总督大人还是不肯出击。”

游牧民族入侵西北也会劫掠人口,但大都是为了种地、放牧,而倭寇劫掠人口……这些百姓很可能在被迫无奈之下沦为倭寇。

“汝贞最早发现这事,可惜总督大人……”赵文华摇摇头,“论才能,杭州知府实在委屈了汝贞。”

胡宗宪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在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从湖广巡按转任杭州知府,这都算不上平调。

在胡宗宪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像王民应一样从巡按御史一跃为一省巡抚,而不是做一个亲民官。

毕竟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经常受嘉靖帝钦点,是京官,而杭州知府是地方官,两者有极大的差别。

巡按湖广期间,胡宗宪平定苗民叛乱,又因为曾经巡按宣府、大同,被朝廷塞到最需要军事人才的浙江来,这是胡宗宪能理解的,但却是难以接受的。

这是胡宗宪比前世更早攀上赵文华的根本原因。

“俞大猷、荆川公都曾经提到,展才有理政之能,几个月前小试牛刀,才有了崇德大捷……”

赵文华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笑着将其打断。

“谢过胡知州,也谢过梅村公举荐。”钱渊轻笑一声,“今日启程,回松江。”

胡宗宪脸上还是一片木然,而赵文华陡然变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馊主意

朝中每三年取三百进士,加上其他非正途入仕,日积月累之下人数极多,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甚至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赵文华自认没有军略之才,自认没有理政之才,但他自认有一双慧眼。

早在嘉靖四年,赵文华还只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监生的时候,就拜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严嵩为干爹。

之后严嵩渐渐得势,赵文华连考连中名登皇榜,很快升任通政使,春风得意,手掌大权。

此次南下督战,早在运河之上,赵文华就从众多战报中挑出了钱渊这个突破口,之后京中传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眼光毒辣。

赵文华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了,这个松江少年郎虽然才华横溢,名门子弟,但绝不是那种甘冒奇险以博幸进的人物,他和自己,还有胡宗宪一样,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绝不会知道这个词汇。

钱渊回到食园仅仅一个时辰,赵文华就接到了消息,他觉得……为避祸迁居杭州,钱渊绝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

原因很简单,虽然有嘉定、崇德两场大捷,但两次钱渊都是恰巧被困在城中,不得已而接下重担,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也没见他倒其他地方惹事……

但钱渊虽然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话让赵文华的如意算盘全数落空。

之前一个多月内,赵文华也召见或走访了不少军中将领,在有意或无意的试探中,钱渊这个名字在军中……至少中高层将领心目中拥有不小的分量。

赵文华并不担忧聂豹,他担忧的是另一个人。

似乎知道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在想什么,钱渊笑着吐出下一句话,“梅村公,说实话晚辈真心不想……双江公的性子你应该清楚。”

“奔赴陶宅镇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放下茶盏,踱了几步长叹道:“自从曾祖鹤滩公逝世,钱氏一族渐渐没落,实在高攀不起张家这等高门大户啊。”

胡宗宪听得懵懵懂懂,但一旁的赵文华脸色由青变白,然后迅速染上一层红晕,最终忍不住开怀大笑。

“说你滑溜,还真是滑不留手!”赵文华指着干笑着的钱渊笑骂道:“据说那位花容月貌,而且还是个才女呢!”

钱渊很自来熟的翻了个白眼,“梅村公说什么?晚辈什么都没听懂!”

“嘿嘿,去年嘉定大捷传入京中,知道别人怎么评价吗?”赵文华一副背后告状的模样,“有人说……钱家子必是站在城头,舌厉如刀,倭寇口吐白沫纷纷溃散……哈哈哈!”

特么这也太损了,不仅仅说老子是冒功,而且还特地点出了言辞刻薄……

“孙子!”钱渊黑着脸大骂:“哪个王八蛋……是双人那个王八蛋!”

“对对对,你都骂别人应该姓黄了!”赵文华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噢噢噢,对了,据说你推倒的那辆马车……当时里面是徐家女眷……展才要小心点,人家说不定就这么讹上你了!”

钱渊歪着脑袋哼了声,“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讹上晚辈……要不是怕他事后不认,晚辈说不定早就应下了!”

赵文华不在乎聂豹,但很在乎徐阶,毕竟内阁次辅天生就是内阁首辅的对手。

现在心结一去,赵文华登时亲热起来,拉着钱渊坐下笑道:“还真说不准呢,那位就是个不要脸的,幼子才四岁,已经和陆氏女定亲了!”

钱渊眼神闪烁,知道对方说的应该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比?”

赵文华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锦衣卫在嘉靖一朝势力太大,话题一转道:“所以,你才应了聂双江?”

“前一日傍晚知道消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落荒而逃。”钱渊一本正经的说:“这次是用言语将双江公挤兑到墙角才请了假护送家人迁居杭州,要是不回去……啧啧,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赵文华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低声说:“其实不回去也无所谓……双江不足为惧。”

钱渊眯起眼盯着赵文华的双眼……什么意思?聂豹不足为惧?

“你不信?”赵文华轻松自如的笑道。

“信。”钱渊脱口而出,但紧接着低声说:“晚辈还年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梅村公也替晚辈想想,震川公、文衡山、荆川公……多少人为晚辈背书,不回去……最丢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晚辈自己……”

钱渊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震川公那老头去年就和我看不对眼,非要在那篇文章上添上几句……现在好了,把我架得高高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文华也没辙,人家也是被逼着回松江的。

赵文华笑着提起前几日去余杭视察见到的卢斌,“都说展才是个怪人,文坛上没什么名气,倒是军中对你佩服的人数不胜数。”

特么还是要提起这事儿……钱渊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虽然回松江一事勉强算是敷衍过去了,但赵文华这是……贼不走空!?

“将门虎子……不过昨天来访,卢斌似乎有点闷闷不乐。”钱渊看似随口道:“毕竟之前嘉定、崇德两战他都是主将,如今却归于卢总兵麾下不能独当一面。”

“勇气可嘉。”赵文华点头赞道:“多几个如卢斌这样的武将,再多几个如展才、汝贞这样的人才,何忧倭乱不平?”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胡宗宪面色平静,但眉头不自觉的往上挑了挑。

“不仅仅是勇气可嘉,卢斌也腹有韬略。”钱渊觉得以后得写封信给卢斌把谎话说圆了,“朝廷已然下令重起募兵制,但似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没什么动作?”

赵文华脸色阴了下去,恨声道:“张廷彝以为自己手掌兵权,就能真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梅村公曾经提议,但……”胡宗宪轻声解释道。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凑近小声道:“梅村公南下督战,一道手令让卢斌招兵……应该不是难事吧?”

赵文华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眼胡宗宪。

“的确不是难事,但有两个难处。”胡宗宪扳着手指头道:“卢斌未必肯……”

“此事包在晚辈身上,一封信保管卢斌听命行事!”钱渊大包大揽,“如今他任游击,能招千余乡勇练兵。”

赵文华连连点头,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这小子还算乖巧,终究是松了口。

胡宗宪接着说:“募兵要先发安家银,但巡抚衙门那边必定是不肯拨银子的。”

赵文华又转头看向钱渊。

“简单。”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杭州府难道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胡宗宪登时一脸苦涩,连连朝赵文华拱手求饶。

“那就换个地方招呗,正好杭州挑不出什么好兵,沿海一带不用调了,湖州、嘉兴一带也不行,最好是严州府、处州府、金华府、衢州府等地。”

“那银子?”

“在哪儿招的兵,自然是哪儿的府衙拿银子。”

虽然知道这是个馊主意,但钱渊还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编

明朝军队后勤的混乱让钱渊实在看不下去,这方面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朱元璋,这个历史上出身最低的开国皇帝在财政方面从来没有全国一盘棋的思路,往往是就事论事,以最快解决当前问题为首选。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地方官府中,不过政府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能略略做一些修正,比如巡抚一职早年是临时设立专管一事,但到了明朝中后期成了实际上的封疆大吏。

有总督军务的张经在,如今的浙江巡抚李天宠主要负责的是两方面的事,一是保证后勤供给,二是浙江境内的,准确说是杭州府周边的倭寇剿灭。

所以没有李天宠的点头,浙江省上下是挤不出银子给赵文华用的,这也是后者愤慨冲着前者不停呲牙的根本原因。

下面的府衙自然是有银子的,但没有李天宠的允许,谁敢大批量调动银两去募兵?

当然了,赵文华是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的,只是要看这样做……值不值。

所以,钱渊这个主意真的挺毒的,这是挑动赵文华去咬李天宠……

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算,钱渊的建言靠不靠谱,卢斌能不能承担重任,具体针对哪个府洲下手……

倒是一片的胡宗宪和钱渊聊上了,两个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也都有很强的实干精神。

钱渊前世下海经商是白手起家,对这些了如指掌。

而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周边官兵提供补给,很多思路和钱渊都不谋而合。

胡宗宪平日里沉默肃穆,但说起政务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要说起来胡宗宪这段日子过的苦啊,要知道朝廷下令张经任浙直总督,领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但并没有提及补给这方面。

毕竟浙直总督是第一任,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磨合,在这种情况下,兵丁一出,当地的官府、卫所就不管不顾了,全让浙江、苏州、松江这些地方的府衙来管,准确说是浙江巡抚、应天巡抚。

所以杭州府周围,甚至之前在倭乱中受创极重的嘉兴府的官兵、客兵的补给都是由巡抚衙门来负责的。

但李天宠一转身就将责任扔到胡宗宪头上了,这段时间他累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半夜醒转屋内吱吱作响都是磨牙声,恨不得一口咬死李天宠。

“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二,一是兵源不佳,二是补给不力。”钱渊仔细分析道“就算客兵一时取胜,也难以久驻海疆,而且远道而来,耗用极大,想要平倭,还是要就地取材,重新练兵,朝廷下令募兵实是明见万里。”

“其二是补给不力,就晚辈亲眼所见,俞大猷、卢镗等人麾下,直属官兵还勉强过得去,但其余……军纪涣散,兵丁和倭寇短兵相接就溃散,这并不仅仅是其没有血勇,补给不力也是关键原因。”

赵文华从沉思中醒转,皱眉问道“展才,仔细说说。”

“就以杭州前卫的兵丁来说,他们都是不种地的,也没田地种,都以经商卖货为生,赚取银两足以养家。”钱渊叹道“如今总督衙门下令练兵,这些兵丁被圈在军营中,家中无依,饷银极为微薄,自己一人都不够……”

胡宗宪幽幽道“说到底还是缺银子……”

“是啊,说个简单的。”钱渊笑道“崇德一战,城头血战,兵丁渐渐不支,乡勇迟疑不肯上前,晚辈下令杀一倭,首级可换三十两纹银,即刻兑现……”

“结果呢?”赵文华瞪大眼睛。

“结果……”钱渊扯扯嘴角,“最后七八个乡勇在城头打成一锅粥……抢地上那个倭寇首级。”

“钱能通神啊……”赵文华啧啧叹道“都能通神,杀个倭寇算得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浙江……有钱能使磨推鬼。”钱渊嘿嘿笑了笑,脑海中回忆前世看过的史料,似乎戚家军虽然能打战,但也挺能花钱的。

“这样看来,倒是可以试试……”赵文华低声道“千人多了点,五百人吧,让卢斌去办。”

“好,晚辈今晚就写信。”钱渊不动声色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突然杨文匆匆奔来。

钱渊皱眉出亭,“怎么了?”

“倭寇于浙江沿海多处上岸侵袭,巡视绍兴的李中丞被围。”杨文低声道“要回松江最好今天就动身。”

“好。”钱渊疾步走回略略说了遍。

赵文华幸灾乐祸的笑了,“知道他去绍兴做什么?哈哈,是去拜见季泉公。”

钱渊和胡宗宪都默然不语,赵文华收敛笑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勉力吧,明年乡试,后年春闱。”

钱渊将两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拉了拉胡宗宪的衣袖,“胡知州,领杭州前卫的游击戚继光和晚辈连亲带故……”

胡宗宪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文华,微微点头。

出了府,赵文华笑着回头问“钱家子说了什么?”

胡宗宪面不改色,恭敬低头道“食园精巧,难免招人觊觎。”

“这倒是,我都羡慕。”赵文华回头遥遥看了眼,“据说是他去年硬生生抢来的……”

“的确如此。”这事儿胡宗宪早就探听的一清二楚,“心思深,手段狠,睚眦必报。”

“而且人脉广。”赵文华叹了口气,“募兵的事你来负责,让卢斌去严州府或处州府去招兵,银两……当地的府衙不肯的话,你这边暂时垫付一二……看我怎么收拾张廷彝!”

胡宗宪点头应是,心里却很是诧异,似乎赵文华对收拾张经很有信心……

将赵文华送回住所,胡宗宪在告辞之际迟疑着问“梅村公,听说过提编法吗?”

赵文华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加派?”

“不错,以银、力差排编十甲,如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故谓之提编。”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唯有此法才能短时间内聚拢大量银两以充军资。”

赵文华在小院里来回踱了几个圈,犹豫不决,提编法的确是个办法,但只怕落下口实被人弹劾。

原因很简单,所谓的提编法就是加派,它打乱了各甲原有的轮役顺序的特点,在缺少军资的前提下,一甲不足肯定会成为常态。

赵文华是严党干将,还是严嵩的干儿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这种事……即使严嵩一手遮天,但都察院里多的是愣头青。

胡宗宪凑近几步,轻声试探问道“要不……透给巡抚衙门?”

赵文华眼睛一亮,微微点头,“做的干净点。”

胡宗宪拱手行礼退出,心里感慨这位真不愧是严分宜的干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要抢功劳却不肯担责任。

不过胡宗宪也不以为意,提编法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太清楚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加派而已。

让李天宠顶在前面背黑锅,一旦有事,有赵文华的力荐,自己未必不可能一步登天。

野心勃勃的胡宗宪如此想着,有些兴奋,也有些沮丧,心情渐渐低落。

但片刻后,他昂起了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珍惜啊

崇德县。

夜已经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子里的大树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女人将身上衣衫搂了搂,起身掩下窗户,侧耳听去,远远传来“咚……咚!咚!”

一慢两块的梆子声后,熟悉而悠长的调子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举着烛台出了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拐角处,看到屋子里的烛火已灭,这才放下心。

转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阵风吹来,女人手上烛台上的火苗闪烁不定,将其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不寻常的地方并不仅仅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满门遭屠,也不仅仅是从巷子里的小门小户搬迁到如今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远处的亭柱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女人,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但也借着跳动的火苗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轻松、雀跃,还有一丝疑惑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

不长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会儿,甚至在屋门口来回盘桓,直到一阵夜风将烛光扑灭,她才叹息声迈过门槛。

女人准备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关门时,突然转身间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去。

随着“咯吱”一声微响,之前被掩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书案边,皎洁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那是一张让女人印象深刻,常常从夜梦中惊醒的脸庞。

钱渊转过身,举止有礼,温文儒雅道“王姑娘,久违了。”

王翠翘的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撞上了后面被关的死死的屋门,白皙的脸庞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并不是个蠢人,记忆力也不像金鱼一样只有几秒钟,当然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关上门。

看着这个女人没有试图转身去拽门,也没有放声大喊,而是颤着身子缓缓坐在圆凳上,钱渊满意的点头赞赏。

“这处宅院在崇德县能排进前十,据闻以前是一位吏部员外郎致仕后修建的,虽然比不得项家,但也有不凡之处。”钱渊温和的开口,“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了。”

王翠翘颤抖的声音略类高了些,“知道什么?”

“王姑娘不用担心,宅院对街处的那两人都已入梦。”钱渊笑着说“当然了,虽然无人打扰,但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人美梦,看看,连蜡烛都没点。”

看着面前这个娇媚女人微微垂头,细细的牙齿咬在下嘴唇上,钱渊不禁感慨一声,真是人间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厮念念不忘。

“沈教谕满门上下无一活口,就连看门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从烟花巷子搬到这处价值不菲的宅院,门户森严,无人打扰。”

“就如同一块玉石被雕琢成传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这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难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谁?”钱渊摇摇头,“我不信。”

似乎因为这次没有破门而入,似乎是因为这次没有那些持刀拿枪的汉子,王翠翘胆子稍微大了点……虽然实情和上次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让人惊骇。

“他……他来过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个青年。”钱渊有些诧异,徐海并没有说出实情,也是,虽然是个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着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谁?”王翠翘大胆的抬头盯着钱渊,“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个华亭秀才。”

几个月前,崇德那一战,钱渊虽然并不像卢斌、李良钦那样天天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但城内居民都对他很熟悉,战后城内多有人家为钱渊立牌位祈福。

钱渊并没有避开王翠翘那试探而迷茫的视线。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对视,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有些古怪。

钱渊在反复盘点心里的计划,不管是从前世史料上读到的历史,还是从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很有用。

这时候,王翠翘猛然惊醒,霍然起身,脚尖向前探了半步,细细压下生意,“他是倭寇!?”

钱渊眼神有些诧异,虽然是个妓子,但还真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从逻辑上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这样的思维逻辑能力。

钱渊这两年名声扶摇而上,最开始是因为在杭州闹出的风波,但奠定他地位的还是嘉定、崇德两次大捷,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自然还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个别如王氏那样的另类外,有见识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读书,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另一种就是烟花女子,交际广阔,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

沉思片刻后,钱渊笑了笑,“或许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翘似乎松了口气,又坐回圆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紧张的绷紧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并不知道。”钱渊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但刺骨的寒意丝丝透入王翠翘的骨头中。

“屋内有好几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衫,还有些是贴身衣物,还有些首饰,一袋碎银子。”钱渊一笑,“总不会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远门吧?”

看王翠翘又垂下头,钱渊叹息道“还好没迟,还好没迟……”

王翠翘心里很是古怪,虽然对自己的相貌有足够的信心,但她绝不相信对方有好逑之心。

不说对方是名满南直隶的少年才子,不说对方出身华亭钱氏这样的世家,也不说对方是府试案首。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温文儒雅,但仅仅看到对方那双高深莫测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王翠翘就知道对方的心思绝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没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贪婪,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王翠翘稍微扭了扭腰肢……这是她的习惯。

“姑娘不用担心,这次钱某是来套交情的,准确的来说,是来讨个人情的。”钱渊慢条斯理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去年毕竟是钱某开口,才免了你姐妹两人那顿跪,对吧?”

“看看吧。”钱渊将纸张递了过去。

王翠翘迟疑的看了几眼,不禁神色一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好词句,好词句,这是谁填的木兰花令!?”王翠翘连声追问。

“记清楚了?”钱渊避而不答,取回纸张收回袖筒,抬头却看见王翠翘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纳兰容若不愧被称为有清一代第一词人,再加上这阙词是以女子的口吻,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真是大杀器啊!

“钱某人只会写些酸臭八股,可没这等文才。”钱渊先撇清干系,才继续说“日后若有人念出这阙词,还望姑娘能给钱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翘立即冷静下来,前探的身躯猛地缩回去,半响后才低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做探子?”

“当然不。”钱渊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时候配合一二。”

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

钱渊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攥住衣衫,能听见急促的喘气声。

“咚……咚!咚!咚”

遥遥听见一长三短的梆子声,随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号子,“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钱渊长叹一声,缓缓道“姑娘姐妹出身山东临淄马秀妈,为何如今却姓王呢?”

王翠翘猛地跳起来,双目圆瞪,惊疑不定。

钱渊偏头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镇江府丹阳县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两人,生三子两女,圆圆满满,令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八岁的长女、三岁的幼女同时被拍花子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八岁,想必是能记事的了。”

“遗失两女,那位王秀才伤心欲绝,绝了科举入仕之心,但又无操持庶务之能,十多年后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发达起来,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两位通文墨,晓诗词的解语花。”

“别说了!”低低而尖锐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钱渊并没有转身,顿了顿后又继续说“王家长孙是丹阳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区区十三岁就连过县试府试,又和丹阳知县幼女定亲。”

“你……你想怎么样……”

钱渊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又语重心长的劝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全路线

黎明的晨雾中,钱渊走出巷子口,站在那儿看着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街道。

那一个多月里,钱渊走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但离开几个月后,崇德县多了三条走向不一的路,多了很多刚刚修建的新宅,这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只有城头处留下的刀刻斧凿的痕迹,还有悬在城门上的那根麻绳依稀眼熟。

回头遥遥看了眼那处宅院,钱渊眼神漠然,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女子,都只是棋子而已,但既然被卷了进来,那么总希望自己能够更加重要。

钱渊相信,王翠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她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

去年在那条小巷中惊鸿一瞥,徐海侥幸逃脱,钱渊虽然失望但也幸运的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九个月,三次打探,终于有些收获。

王翠翘算不上洁身自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离开秦淮河,就算辗转找到父母,难道还能破镜重圆吗?

她日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被某个文人雅士纳为小妾或者养成外室,她未必愿意跟着身份不明的徐海,但这些都不以她自己的意志转移,最直接的原因是,两天前,沈教谕满门被屠。

当然了,虽然自小被拐,虽然沦落风尘,但王翠翘有一份牵挂,她牵挂家中父母兄长,牵挂家中最有希望那位丹阳童生。

接过笠帽戴在头上,钱渊迈步走出城门,虽然不知道这颗钉子能不能像历史上一样起到效果,但很多时候,有无后手将决定了结局。

离开崇德县,到东北方向十多里外的次溪码头,坐船顺流直下如薛淀湖,很快就能回到陶宅镇,钱渊在心里默默盘算这次赴杭的得失,却见前面几辆马车疾驶而来,车轮斜斜卡在路边石缝上,轰然倒地。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算不上一个好人,以别人家眷幼儿为挟都不止干了一两次,自然不会伸出援手。

但这次钱渊停下脚步,示意杨文去帮忙。

一刻钟后,钱渊苦恼的蹲在路边,特么这次特地把张三留在松江没带出来,居然路上又出事了……难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在钱渊昨日抵达崇德县的时候,大股倭寇从松江金山卫登陆。

金山卫早在几个月前就沦为一片焦土,俞大猷率军驻守川沙,大致和华亭、上海两县保持平行封锁态势。

这次俞大猷指挥的是从湖广调来的客军,一番交战后双方打了个平手。

但倭寇并没有急于攻破川沙,而是分兵西进,沿着海岸线攻入平湖县,威胁嘉善,并截断了次溪航运。

也就是说,钱渊回家的路被断了。

虽然东南沿海这几年处处烽火,但不能每次老子出门都撞上倭寇吧……钱渊一甩手,现在惹不起你,老子总躲得起!

杨文看着钱渊拿着石头在地上画的简单地图,“去桐乡?”

“卢镗刚刚被调到桐乡……然后从运河坐船去苏州?”钱渊犹豫了下,“这下绕的路有点长了,而且如果倭寇北下,咱们未必能跑得掉。”

“那就从陆路去吴江。”杨文拿起石头画了条线,“这一带和嘉善县之间水路纵横,大股倭寇估摸不会去。”

钱渊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水路多意味着方便逃窜,倭寇侵袭很难找到人,几个月前徐海攻破嘉善县后没有北上攻吴江也有这方面原因。

入吴江到苏州码头,再从吴淞河直下松江抵达陶宅镇,这条路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而且也节省时间。

不过钱渊还是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找了个块平整的小石头,低声喃喃自语,“这面有苔藓……这边干净的。”

周围的护卫一脸茫然。

下一刻,钱渊将石头往天上一抛,低头细看,霍然起身道“走,我们去吴江。”

的确很安全。

从崇德县西门出发,一行人穿山越岭平平安安,沿着水路往北,别说倭寇了,就连人影都少见。

……

已经是九月份了,换算下大概是后世十月中下旬,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穿上冬衣嫌热,穿着单衣嫌冷。

钱渊扭头在杨文的衣服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太热了!”

杨文面无表情的盯着不远处的火堆,“少爷,你在说废话。”

“你这什么态度啊!”钱渊不满道“难道我选的路不对,的确没碰到倭寇!”

“是没碰到倭寇。”杨文将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举起,“但是碰到山贼了!”

“没见识,他们不是山贼!”钱渊偏头看着火堆对面的那帮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应该广西那边的狼土兵,放心好了,只是误会。”

杨文略略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

一行人在一刻钟前刚刚进了吴江县境内,正准备找个当地人问问路,结果迎头撞上这数百人,个个手持刀剑。

人家好几百,这边才二十几个人……钱渊很明智的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然后被绑得死死的。

“少爷,以后有事交代一声就行,不用您亲自出马了。”杨文叹了口气。

“好好好……少爷我这命不好。”钱渊突然哆嗦了下,“你说……这天气,又没下雨,他们弄这么大的火堆干什么?”

“还掏出小刀……”

“还有流口水的!”

看这边挣扎起来,两个汉子阴着脸走过来,视线落在钱渊身上,不时挥舞手中的匕首。

“如果是羊,腿肉最好吃,倒是不知道人肉哪儿最香……”

“试试嘛,一块块烤。”

“好几百兄弟呢,就是不够分……”

用的虽然是汉语,有些字眼说的含含糊糊,发音也有些古怪,但大致能听得懂。

声音不大不小,钱渊等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的护卫已经努力撑起身子试图拼死一搏了。

钱渊倒是不信对方真吃人肉,要知道这不是边远的广西、四川边区,而是苏州府。

“人肉不好吃。”钱渊脸上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太酸。”

两个汉子登时脚步一缓。

“真的。”钱渊认真的说“非常酸,完全没办法入口。”

看了眼那两把匕首,钱渊笑道“而且我很确定你们不会吃人肉,而且也不会杀人。”

粗壮些的汉子恼火的向前走了两步,手上的匕首已经作势欲刺。

“你们不是汉人,如果真要杀人,何必说汉话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尊重

不大的盆地里,千余身穿蓝黑色布衣的汉子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草地上,钱渊侧耳听去,除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的流水声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声。

当然,并不是他们军纪严明,而是他们清楚,别说走动,就是说话也是要耗费力气的。

说的更准确一些,他们都已经前心贴着后背,饿的两眼冒绿光了。

气氛有些压抑,但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时不时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个王八蛋。

“你真的不怕?”坐在钱渊对面的汉子很是好奇,“一般文官都怕死,没考中进士之前的文人更怕死。”

和周围其他人不同的是,这汉子腰间挎着两把狭长的苗刀……呃,钱渊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二把刀。

“为什么要怕?”钱渊懒洋洋的靠住背后的行礼,“我并没有打算骗你。”

“第一,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二,我知道你们要什么。”

“第三,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理所应当,而且至少我能满足你们现在的需要。”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完,笑道“当然了,我需要谢谢你。”

两个多时辰前,钱渊很确定对方不会杀人,但他忘了,不杀人不代表不揍人……

就在钱渊即将绝望的时候,赶到的二把刀保住了他英俊的面容。

二把刀回头看了眼同伴,大声吆喝了几句,对方斜眼看着钱渊也吆喝了几句……钱渊前世懂汉语、英语,会说上海话,还懂一点日语,但对这种少数民族语言完全抓瞎。

“他们都在说……你离开的同伴会不会引官兵来围剿。”二把刀翻译道。

“两天前,大股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官兵哪里有精力管这等闲事?”钱渊笑嘻嘻回答道“而且……你们难道不是官兵?”

“不不不,我们不是官兵。”二把刀的脸色阴沉下来,“官兵有饷银,我们没有。”

钱渊眼神一凝,探身过去,“完全没有?”

“那倒不是,不过饷银给的很少,而且很难真正拿到手。”二把刀苦笑着回头看了眼同伴,“他们只能用首级去换赏银。”

钱渊沉默下来了,他知道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抗倭一战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没想到他们过的如此艰难。

事实上,狼土兵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贬义。

“田州誓师,东下佛山,北越庾岭,度鄱阳湖,过长江至丹阳。”二把刀缓缓低声诉说,“五月末启程,到现在将近半年,长途跋涉数千里,横跨十八府……”

随着二把刀的讲述,钱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张经这货是不是傻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这股狼土兵到达镇江府,知府、知县异口同声拒人于千里之外,豪绅畏之如虎,百姓闭门不纳,官府也不肯提供任何补给,要不是带了干粮,这些狼土兵还没抵达战场就得埋骨异乡。

之后这些狼土兵只能再次越过长江试图去杭州府,结果呢,张经紧急派来信使让他们驻守苏州,但苏州府比镇江府的态度更恶劣。

要不是头目管束的严,狼兵们只怕要比倭寇先动手了……

“来了!来了!”

远远看见七八艘乌篷船沿着溪水飘来,二把刀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突然回头一把拉起钱渊,狠狠将其抱在怀里。

来到这个时代还没感受过这种熟悉的礼节,钱渊愣了下才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二把刀的后背。

“以后你就是我钟南的兄弟!”二把刀喘着粗气。

一旁聚拢过来的护院中一人之前被揍了两拳,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家少爷是松江案首,日后注定身登皇榜,就算现在,天下何人不知华亭钱氏英杰,你够格吗?”

二把刀脸色一变,他虽然是广西土家人,但受汉化很深,也曾听说过华亭钱氏的名声。

但下一刻,钱渊又一次张开双臂,狠狠的将正在发愣的二把刀抱住。

在钱渊的心里,与人来往从来不会看对方的身份,他能和佃户出身的护院打成一片,能和明朝最强政治家张居正相谈甚欢,也能和大司马聂豹做交易。

更何况,在钱渊看来,无论如何,这些奔赴东南沿海的狼土兵不应该遭到这样的待遇。

他们缺少补给,但他们最缺少的是,东南沿海应该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如果说之前的主动拥抱来自于二把刀在长久沮丧后突如其来的兴奋,那么被动的拥抱让这个已经眼眶隐隐湿润的汉子将这个少年郎真正当做了兄弟。

“多久没洗澡了!”钱渊突然松手,捏着鼻子往后退。

二把刀翻了个白眼,解下腰间一把苗刀郑重其事的递过去。

钱渊感受到了对方的郑重,平举双手正色接过苗刀,好奇的抽出半截看了眼,据说后来的戚家刀就吸取了苗刀的精髓。

“少爷!”满头大汗的杨文狂奔而来。

钱渊送刀归鞘,转头问“多少?”

“一百三十石精米,各类瓜菜若干,还赶了二十多头猪羊,后面还有一批。”杨文仔细打量才放下心。

“崇德县还挺仗义的。”

“那当然,在崇德县里,少爷是万家生佛,再说了又不是不给银子。”杨文笑道“那个鸟知县还想拦着呢,结果下面的小吏衙役都不肯听命。”

钱渊满意点头,放眼望去,船只已经靠岸,兵丁们一拥而上帮忙卸货,尖锐的猪嚎声不时传来,两只山羊突然撒腿逃走引得大批兵丁在后面嘶吼狂追。

“少爷。”杨文附在钱渊耳边低声说“倭寇退了。”

“退了?”

“嗯,次溪那边不知道,但崇德县周边没有倭寇。”杨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的去那宅子看了眼,空了。”

“空了?”钱渊抿紧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昨晚的事……让他们嘴巴严点。”

“是。”杨文去年是随钱渊去过那条小巷的,也见过徐海,之前一直惑于为什么要追查那对姐妹的来历,昨晚想通全盘后,心里惊骇的同时后脑勺都是麻的。

转头看看周围,钱渊又看到之前拿着匕首威胁自己,甚至还想揍人的两个家伙。

“你们……就你们俩!”钱渊挥了挥那把苗刀,“那么喜欢生火,赶紧的,去起灶台……干什么?”

“吃人肉都知道放在火上烤烤,吃猪羊你们俩倒是想吃生的?”

“一千多人呢,至少二十个灶台,就你们俩!”

“赶紧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烧肉

数十匹矮小的滇马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奔驰,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气势逼人,惹得直面马匹的几个文人忍不住勃然变色。

“咴咴……”

直到只有七八步的距离,为首的骑士才一声厉喝,用力勒住缰绳,战马嘶鸣着抬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个转,喷喷响鼻才垂下头。

“你就是浙江巡按?”身材高大但头上依稀花白的老妇人抬腿下马,看向唯一没有往后退避的中年人。

“浙江巡按吴百朋拜见瓦老夫人。”曾经在倭寇围扬州,百里驰援,又率军大胆出击的吴百朋显然有着寻常文官少见的胆气。

“倒像是个有本事的,别又是个样子货!”瓦老夫人疲惫的脸上的双眼里满是怒火,大踏步向前几步,“何时入驻苏州?”

虽然有胆气,但吴百朋也知道事情曲直,干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总督大人下令,请瓦老夫人率军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被气得面色铁青,“我倒是不懂这个规矩,难不成苏州知府官阶在总督大人之上!?”

还没等吴百朋解释几句,他身后一位中年文官已经扬声道“那是因为总督大人明事理,晓对错。”

瓦老夫人身后的数十个狼兵头目眼神不善,甚至有两个已经摸上刀柄了,都是这个苏州知府捣的鬼!

从扬州沿江东进,狼土兵所过之处,不仅是官府、士绅,甚至是寻常百姓都将其视为流毒,一直过了江阴、常熟,抵达苏州境内,瓦老夫人才松了口气,因为张经已经提前告知,田洲狼土兵驻地就是苏州府。

但苏州知府林懋举坚持拒绝狼土兵入境,甚至还逼迫同知任环率兵监视,一路往南驱赶。

张经虽然性如烈火,但毕竟是个文官,他不可能不考虑苏州那些士绅的反对舆论,于是才派出吴百朋疾驰北上,让瓦老夫人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任何举动,但身后的骚动立即平息下来。

河风迎面吹来,将瓦老夫人头上的白发吹的飘飘扬扬,通晓军事的吴百朋实在心中不忍,上前两步准备劝说几句,但瓦老夫人先开口了。

“可以,但是苏州府要送一批粮来。”

“绝无可能。”林懋举高声道“苏州府存粮不多,任应乾昨日还在追要粮饷。”

吴百朋皱眉回头看了眼,虽然任环这几个月聚集客兵,收拢乡勇,但苏州府富庶,存粮并不少。

但吴百朋并没有插嘴,事实上在杭州的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内,关于到底是谁来负责狼土兵补给的问题至今还没解决,谁都不肯……

虽然张经为东南总督,但算不上苏州知府林懋举的上司。

“难道要我率儿郎们饿着肚子去嘉兴吗!”瓦氏夫人一字一句咬着牙。

“此地南下很快就能入嘉兴府。”林懋举不屑道“多走几步路而已。”

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一阵哄闹声,众人转头遥遥看见几艘乌篷船正顺河驶来,刚刚靠岸,河边涌向出一大批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纵兵劫掠!”林懋举暴跳如雷,手指都快戳到瓦老夫人的鼻子上了,“本官必要参你一本!”

面色铁青的瓦老夫人默不作声翻身上马,一行人都上马疾驰,转了个弯,翻上小小山丘,众人低头细看。

七八艘船只靠在岸边,兵丁们喜笑颜开排成队列,站在水里将船上物资传递上岸。

大包大包的粮食被堆积在一旁,几十个兵丁手持匕首正在杀猪,几只山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人扳着羊角摔倒,只知道咩咩的叫唤。

瓦老夫人先是仔细打量,似乎并不是抢掠,这么多粮食甚至还有猪羊,这附近并没有城池,想抢都没地儿抢去。

再细细看去,瓦老夫人不禁心头一动,她很清楚手下这帮狼兵,冲锋陷阵都是好手,但行事没什么规矩……山丘下的千余人被分列成几块,运送物资、挖掘造灶、杀猪分肉,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她甚至还看见,有人扛着砍来的树枝,有人拿着陶罐去河边打水……

“老夫人看那儿。”吴百朋指了指最近的一个灶台,那周围大都不是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瓦老夫人突然鼻子抽了抽,似乎闻到了什么。

“你们……你们……”林懋举气喘吁吁的爬上山丘,他虽然也能骑马,但可没有纵马直上山丘的能耐。

但还没等林懋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瓦老夫人和吴百朋吆喝一声,趋马驶下山丘。

林懋举面色有点难堪,上来都不敢骑马,下去更不敢了……

二把刀有点不舍的看着钱渊,准确说是看着钱渊手上那把苗刀。

这两把苗刀这是他最心爱的武器,能送出一把虽然心疼,但并不觉得可惜。

但现在,真的是心疼且可惜!

“去去去!”

“没洗手爪子就敢往里面伸!”钱渊手持苗刀将几只手打回去,“信不信我把刀抽出来剁了你们的手!”

二把刀叹了口气,特么将至少值百金的苗刀当成勺子用……

尽量不去看那把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勺子,二把刀低头仔细看着锅里正在沸腾的肉块,用力抽了抽鼻子,他忍不住也伸出了手。

“啪!”

钱渊横眉竖目瞪过来,“去洗手!”

一帮混账玩意儿,去边上林子里弄两根小木棍洗洗就能当筷子用,非要用手!

“少爷,好香啊。”杨文咽了口唾沫,“以前没见您烧过这道菜。”

钱渊翻了个白眼,这道红烧肉是他前世拿手绝活,但之前毕竟是在孝期,虽然能吃鱼吃肉,但不能太过分。

拿起临时做的筷子试了试,钱渊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虽然有白糖炒糖色,也有葱蒜,但可惜没桂皮八角,少了点滋味。

周围一片嘈杂声,但隐隐能听见马蹄声,钱渊转头看去,十几匹马正朝这个方向驶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

敬意在钱渊心里油然而生,他很清楚,这位老妇人在今后抗倭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一旁的的杨文问了句,“好了?”

“好了。”钱渊随口应了句,注意力集中到瓦老夫人身侧的那位,看样子应该不是狼兵头目。

“钟南!”瓦老夫人厉喝一声。

围拢在灶台边的狼兵们登时四散开,二把刀赶紧丢下筷子,草草擦了擦嘴角,几步奔过去,“老夫人。”

还没等瓦老夫人问个究竟,灶台边一声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

“你们这帮王八蛋!”钱渊怒吼着操起苗刀砍在杨文的肩膀上。

杨文这皮厚的压根不理会,忙着抢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红烧肉……

第一百三十章 常规操作

一群人围着灶台坐下,只留出一个口子,那是厨师位。

钱渊操起简单削制的木铲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瞪两眼干笑着的二把刀和杨文,这两货之前抢得最凶,这锅想都别想!

想了想,钱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小心翼翼的打开,往锅里丢了七八个干辣椒,没桂皮八角,辣椒至少能添添味。

“咳咳。”瓦氏夫人从容的向刚刚赶到的苏州知府林懋举介绍……介绍钱渊这位义士。

“刀枪之下,性命都危在旦夕,何况乎这些!”下山摔了两跤的林懋举脸上还沾着土迹,“这就是劫掠百姓,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瓦氏夫人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二把刀,“钟南,你来说。”

“这个……”二把刀视线游移不定,冷不丁和钱渊那好笑的眼神撞个正着,“呵呵,钱公子是帮忙……帮忙……”

舀了一勺水浇进锅,钱渊直起身,阴阳怪气的说“在下是个冤大头嘛,这种忙……不想帮也得帮嘛!”

“果然如此!”林懋举精神大振,“你细细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要你管,我乐意!”

“本官苏州知府……”

“苏州知府也管不到我头上!”

“就知道吃!”钱渊虚虚踹了二把刀一脚,“抽几根柴火出去,要小火熬制才好吃!”

林懋举脸有点黑,一旁的吴百朋手捂着嘴偏头忍笑,瓦老夫人点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噢噢,苏州知府?”钱渊回头皱眉想了想,“好像是福建闽县林氏,泉山公后人?”

钱渊前世曾经旅游去过,闽县林浦林氏,大名鼎鼎,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五传十牧州。

但苏州府就在松江府旁边,钱渊对附近官员调任非常关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在打脸呢,他对这厮是一点好感没有,而且还特别蠢。

林懋举的脸更黑了,虽然他是闽县人,但和林浦林氏可扯不上关系。

“噢噢,是我误会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个忙……不想帮也得帮啊。”

“家里来了强盗,我一个人手持木棍……实在打不过,邻居拎着菜刀来帮忙,好吧,至少要让他吃饱肚子去和强盗对战吧?”

“不仅仅让他吃饱肚子。”钱渊斜眼看着林懋举,“还得好酒好肉,说不得还要掏点银子买些谢礼呢。”

“你懂什么!”林懋举双目圆瞪,“土兵不服教化,纵兵劫掠百姓,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好了,别抽了,这几根柴火刚刚好。”钱渊踢踢蹲在那的二把刀,“抢了什么?”

二把刀直起身,冷哼一声,“要真抢了,至于还饿肚子?”

“几千兵丁跋山涉水数千里,横跨十八府,林知府希望他们饿着肚子去杀倭?”钱渊撇撇嘴,“林知府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召唤六甲神兵来帮忙。”

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但林懋举和吴百朋都脸色一变,六甲神兵……他们立即联想起靖康之耻的道士郭京。

“哎,从扬州开始就是饿着肚子的?”钱渊捅捅二把刀,“挺能扛的啊。”

二把刀看了眼瓦老夫人,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钱渊叹了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名声都坏了,你们干脆放手抢呗!”

“这位公子慎言。”吴百朋低喝一声。

“别误会,不是抢百姓。”钱渊蹲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嗯,辣椒果然起作用了,“把那位苏州知府抢个底朝天……估摸着你们……哎,一共多少人来的?”

“四千。”

“四千人估摸着也能撑上一两个月呢。”钱渊朝着林懋举笑了笑,“换成是我……就带兵堵在苏州府城门口,非要他毁家助军抗倭,说不定百姓还给他立牌位呢。”

吴百朋翻了个白眼,尽是胡说八道,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就算不让狼土兵入驻苏州府,也应该送上补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转头看去,又是四五艘船靠在岸边,船上装载着的粮食堆得高高的。

应该是路上撞上这帮狼兵的,结果不仅化敌为友,而且还运来大量粮食,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吴百朋越来越好奇,仔细打量着只关注那锅肉的钱渊,“不知公子是……”

钱渊撒了点盐进锅,拿起筷子试了试,摇摇头又撒了点,然后盖上锅盖,压根就没理会吴百朋的问话。

瓦老夫人看了眼尴尬的吴百朋,打圆场道“咳咳,这位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呃,误会了,这位不是苏州府的官……钱渊干笑几声,起身整理有些乱的衣衫,作揖行礼道“大堤烟火连隋苑,高垒风云拥汉旌。六月三师愁汗马,孤城桴鼓仗宏平。”

“久闻尧山公大名,适才失礼了。”

“哈哈。”吴百朋大笑道“那是伯玉兄谬赏,实在愧不敢当。”

“扬州城全赖吴公方能化险为夷,如何当不得!”

伯玉兄指的是汪道昆,在吴百朋于扬州城下大败倭寇后,他写下了这首遍传大江南北的诗。

汪道昆也是大人物,后来官至兵部左侍郎,是谭伦的左右手,还曾经做过福建巡抚,和戚继光合作抗倭。

嗯,吴百朋和汪道昆是同年,而且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一科猛人太多!

吴百朋正要问问这少年郎的来历,突然闻到一股焦味。

“哎呦!”钱渊赶紧几脚将柴火踢开,掀开锅盖,操起锅铲,“还好,还好,没焦的太厉害!”

狼兵们其他的没带,倒是锅碗瓢盆带了不少,钱渊亲自分肉。

瓦老夫人和吴百朋是最多的,钱渊其次,剩下还有不少,钱渊分给了一旁等了好久的护卫们。

杨文和二把刀端着碗像两个要饭的,钱渊漠然从他们身前走过,拿起筷子,“别看了,你们俩没有。”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了两声,最后不得不给二把刀使了个眼色。

“干嘛?”钱渊诧异抬头,“噢噢噢,林知府还饿着肚子呢。”

伸长脖子看了看,钱渊笑着说“锅底倒是还有几块……就是有点焦……不吃就不吃呗,发什么脾气!”

看了看面色铁青离开的林懋举,吴百朋再看看锅底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焦肉,忍不住又打量了眼钱渊,这少年郎嘴巴还真够不饶人的。

二把刀有点揣揣不安,在他的观念里,文官是最会背地里使坏的。

“怎么了?”无聊的杨文还在巴巴看着吃得好痛快的同伴们,回头看了眼,“没事,少爷这是……用他的话来说,常规操作而已。”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松江

吴百朋很喜欢吃肉,没办法,幼年家里太穷吃不起肉,而且和其他人不同,他只吃猪肉。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觉得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次猪肉是当年考中秀才后,教谕分给他的冷猪肉,那是他人生的起点。

但今天,吴百朋觉得以前吃的都是假猪肉。

虽然有点焦,但更显得入味,钱渊精心挑选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更有辣椒异香扑鼻,这是明朝烹饪中不会出现的。

将肉汤浇在米饭上,肚子都饿扁的钱渊大快朵颐,看的一旁的二把刀垂诞欲滴。

“好像有姜味?”吴百朋咂咂嘴,“不对,是蒜?”

“都不是,是辣椒。”钱渊打了个饱嗝,“可惜了,这次没八角桂皮,而且用的是白糖不是冰糖,还没黄酒……”

“对对对,放了白糖!”吴百朋饶有兴致的笑道:“这也算是东坡肉吧?”

“哈哈,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钱渊大笑道:“这道菜关键有两处,一是炒糖色,二是火候……”

一旁的瓦老夫人无语的看着这两货大谈特谈……一个是两榜进士,浙江巡按,另一个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身份,但肯定是个士子,而且很有背景,怼起林知府那般有底气!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两声,结果今天刻意咳嗽次数太多,一不小心呛到了,狂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

“总督大人下令移居嘉兴府……”瓦老夫人迟疑问道:“嘉兴府那边不会也……”

吴百朋温和一笑正要解释,突然边上的钱渊抢在前面,一本正经的说:“肯定会!”

“虽然嘉兴知府不会和林知府一样蠢,但他必定不会欢迎你们。”

“为什么!”二把刀向前凑了凑。

“很简单,如今嘉兴府囤积重兵,浙江副总兵卢镗就驻守在桐乡县,刚才你也说过,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原先在常州府,前几天移居嘉兴。”

钱渊口若悬河仔细解释道:“五六月份的倭寇侵袭,嘉兴府是受损最重的一府,六城被屠,如今百废待兴,你们这四千人一去,只怕他们即使有心,也力不足啊。”

吴百朋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面前这位少年郎之前说话尖酸刻薄,一阵狂喷将林懋举怼走,之后挥舞锅铲烹出一锅令人惊叹的好菜,现在又摇身一变,分析起如今局势,细致精准有如掌上观纹。

“还不仅仅如此,实际上嘉兴府之前大部分存粮都被倭寇劫掠,所以最近几个月钱粮供应一直仰仗的是杭州府。”钱渊滔滔不绝的向瓦老夫人述说,“但如今杭州府已经是自身难保,胡汝贞头发都白了!”

“那是谁?”二把刀在边上低声问。

“杭州知府胡宗宪,字汝贞。”杨文低声回了句。

听到这番对话的吴百朋眉毛一挑,他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如此年轻,也是如此言语尖酸刻薄,也是如此才华横溢,据说和浙江官员、将领颇为熟悉,对了,之前听称呼他是姓钱。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总督大人很难做。”钱渊加重语气道:“贵军路途最远,最晚抵达,总督大人很难将之前划分的地盘分给你们。”

瓦老夫人怔了怔,“地盘?”

“驻扎在哪儿,就得由哪儿的府衙负责补给。”钱渊摇摇头心里暗自鄙夷张经。

调用狼土兵证明了张经的军事眼光和他之前丰厚的人脉,但在理政上张经无法做到长袖善舞,数千狼土兵的后勤补给居然事先没有充足的方案。

至少他没有摆平苏州府,当然,这也可能和张经不敢贸贸然伸手有关,毕竟已经统领六省兵马,还朝地方上伸手就有点犯忌讳了。

“苏州府不肯接纳,嘉兴府没有能力接纳,总督大人绝不会将你们安排到绍兴、宁波一带。”钱渊顿了顿,“所以,老夫人需要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吴百朋重复了遍,腮帮子鼓了鼓,他大概猜到了这少年郎想干什么了。

钱渊没有卖关子,伸手指了指东面,“去松江府。”

瓦老夫人愣了下,迅速看向吴百朋,浙直总督下令将自己调至嘉兴府,如果说要换个地方,官阶低但权重的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发言权的。

而这种调动能不能成行,会不会影响到张经的整体布局,这都是需要考虑到的问题。

“这几日倭寇从松江府金山登陆,占据金山卫,攻俞总兵把守的川沙镇。”钱渊也看向吴百朋,“此外倭寇分兵侵袭嘉兴府平湖县,截断次溪航运。”

“从种种迹象判断,平海大将军徐海这次的目标定是松江、嘉兴两府,如果有可能还会西进攻湖州、苏州。”

“嘉兴府有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还有浙江副总兵卢镗坐镇,但松江府只有俞总兵领数千湖广客兵,田洲狼兵此去松江,正当其时!”

周围的人听得聚精会神,原先站的远远的林懋举看众人吃完了饭,也凑了过来,听到这番话不屑道:“你懂什么……纸上谈兵而已!”

“绝非纸上谈兵。”吴百朋脱口而出,深深看了眼钱渊,缓缓开口道:“但是,你如何判定,上岸的倭寇头目是徐海?”

钱渊愕然,他当然是从王翠翘失踪来判定的,哪里会那么巧,大股倭寇来犯,又分兵侵袭嘉兴府,而王翠翘突然失踪,但这些理由是摆不上台面的。

吴百朋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在总督衙门他曾经听张经说过,如今海上倭寇渐渐凝聚成型,为首的就是徐海。

“老夫人,今晚就在吴江县暂歇,本官立即派人回杭州禀告总督大人。”吴百朋郑重其事道:“不管是从物资调配,后勤补给,还是兵力布置来看,田洲狼兵入驻松江府是最合适的。”

“好,好……”瓦老夫人显然有点无可适从,“去松江府,是归俞总兵麾下?”

“不管是不是,老夫人先要去陶宅镇。”钱渊笑眯眯的说:“如今南下督战的大司马双江公就驻扎陶宅镇。”

“如老夫人不嫌弃,晚辈愿为引见。”钱渊反手指了指自己,“在下正在双江公账下听令。”

“你……”瓦老夫人迟疑的看了眼吴百朋。

“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华亭钱氏英杰。”吴百朋拱拱手,“这下子得偿所愿了?”

“哈哈哈,尧山公如何认定晚辈?”

“对嘉兴府了若指掌,纵谈东南战局如数家珍,路遇狼兵不仅能化险为夷,而且还能引为助力。”吴百朋指了指刚刚离去的船只,“最重要的是,这条河应该通往崇德县。”

钱渊含笑颔首,团团作揖行礼,“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瓦老夫人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二把刀迷迷糊糊,摸摸脑袋觉得自己可能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而站在人群外的林懋举脸色有点苍白,他当然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曾经做过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腔热血

已经是九月初了,虽然白天气候适宜,但到了夜间不免有些寒意。

再加上吴江县境内无山,多有大小不等的湖泊,夜风带起湿气扑在窗纸上呼呼作响。

钱渊忍不住让人又加了层被褥,这才舒舒服服钻进去呼呼大睡,这几日路上奔波疲惫,又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实在累坏了。

这处园子是吴江县内一处大户所有,两日前,钱渊一行人和吴百朋住进来,除此之外只有瓦老夫人带着十几个女兵入内。

其他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唯有东院侧屋还亮着,吴百朋和瓦老夫人正在商讨明日启程事宜,信使今天已经送来了总督衙门的回信。

和吴百朋、钱渊想的一样,张经允许田洲狼兵调防松江府,归于俞大猷麾下。

但与此同时,总督衙门也送来了一个坏消息,考虑到运送不便,田洲狼兵的补给由松江府负责。

透过窗户缝隙,吴百朋隐隐看见园子角落处人影的走动,他知道这是钱渊的那些护院,据说这些人都随其经历了嘉定、崇德两战,堪称精锐。

吴百朋心中一动,展颜笑道:“老夫人,情况未必那么糟糕,事实上,西院那位……已经指出了一条路。”

“那说那钱渊?”瓦老夫人蹙眉问道:“什么路?”

“前日他说可为老夫人引见双江公。”吴百朋详加解释道:“双江公南下督战选了松江……他曾任华亭知县,在松江府人望极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乱最为严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头依旧紧皱,“钱渊……”

显然,她疑虑的是,这个引荐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两日,狼兵在吴江县惹了不少乱子,吴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费心神弹压,还没聊起过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南京大报恩寺外,杭州客商说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计,施法镇压妖孽,为父兄复仇。”吴百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还有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发修行?”

“怎么可能!”吴百朋摇头道:“他曾祖鹤滩公是弘治三年状元,自小苦读,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试案首,被大宗师看重亲笔点中生员。”

“嘉定、崇德两场大捷,报上去的是卢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谁……”

“当然了,朝中也绝不会无人知晓。”吴百朋顿了顿,才缓缓说:“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贞上门拜会。”

瓦老夫人瞳孔微缩,“赵文华……他好像是严……”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微微苦笑。“当然了,这和老妇人无甚干系,华亭钱氏是松江大族,钱展才又和俞总兵相交,如今又在双江公账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无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叹了口气,“还好钟南路上遇上了钱秀才……”

“哈哈哈,怕是钟南抓住了钱展才。”吴百朋大笑,“这厮心思太深,又灵活多变,这一杆子……把战力最强的田洲狼兵全抢到松江府去了!”

“不过如今大战在即,他将家人迁居杭州却回返松江,又费尽心机加强松江兵力。”

吴百朋给了钱渊一个别人从没给过的,但却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评价,“此子有一腔热血!”

……

第二日,码头上人头耸动,相当的拥挤,处处都是身穿蓝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无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绅,更是一个都没出现,人群中唯有两人身穿儒衫,对此苦笑。

钱渊很难理解这一幕,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气好,换成他能把这地儿给掀翻了!

吴百朋叹息着低声述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西南战事基本就没断过,那些蛮族土司时不时造反,对明朝的侵害其实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为头疼。

蒙古人是摆明车马来杀人抢东西,但西南那地儿……今天归顺,明儿造反,而且经常一打起来就是横跨几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为道路崎岖往往会导致战争延绵数年。

总而言之,这些狼兵的名声很差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外调,但却是第一次来江南。

在本地人,特别是在士绅眼里,这些大部分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抢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进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宁可归乡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你领着人先行一步。”钱渊仔细交代杨文,“一方面去找周师爷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汤。”

近在咫尺的吴百朋看着这少年郎细心叮嘱属下,所考虑的无所不包,他心里有独特的感触。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率军出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曾经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斩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经私下派人去崇德县打探过。

下人回报的诸多消息中,最让吴百朋感慨的是一条麻绳,那条曾经将八个倭寇首级系在一起选在城门口上的麻绳。

整理内政丝毫不乱显示出其理政能力,关键时刻行事果决,杀戮决断,这才是东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着兵丁上船,吴百朋行了一礼,“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当,晚辈只是将老夫人引见给双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钱渊回礼道:“此番一别,还祝尧山公旗开得胜。”

几个月的休战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经初现苗头,大战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称一声惟锡兄吧。”吴百朋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日后相逢,还想再讨一碗红烧肉呢。”

钱渊重新行了一礼,笑道:“惟锡兄不知,小弟还擅酿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

“说得好,我等着那天。”

“就此告辞,珍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撕破脸

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指挥了扬州大捷,被视为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一个是华亭生员,在崇德、嘉定两战中主导战事,得诸多赞许,在江南士林中名声鹊起,又和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钱渊敬佩吴百朋在扬州一战中的表现,百里驰援,率军出击,这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吴百朋敬佩钱渊的勇气,前程似锦,却孤身回返前线,不顾己身投入抗倭大业。

虽然似乎身份差距有点大,但吴百朋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相差的只是一个进士头衔,这对于松江案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钱渊对其的态度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从前世带来的心性,社会有阶级之分,但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忽略这些的。

就在拥挤的码头上,三十五岁的浙江巡按吴百朋,和十八岁的华亭生员钱渊,就此订交。

船只已经扬帆而去,码头上的吴百朋和船头上的钱渊心里都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着唯恐最后一面的惶恐和黯然。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杭州府总督衙门内,一场撕破脸的决裂正拉开序幕。

起源在于已经抵达嘉兴府的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

嘉兴府实在是没办法了,钱粮供应卢镗麾下大军已是勉强,又来了几千狼兵,巡抚衙门下令杭州府衙调配物资供给。

可惜还没等到头发都熬白的胡宗宪想出从哪儿调配物资,归顺州狼兵在秀水、石门纵兵抢掠,这一动手,求援、斥责、告状的各类书信如雨点一样扑向了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

张经和李天宠自然是不肯背着口锅的,于是,这黑锅被硬生生扣在了杭州知府胡宗宪的头上。

实话实说,张经、李天宠虽然鄙夷胡宗宪攀附赵文华,但对其能力颇为赞许,也知道这事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督大人,李中丞,这事儿怪不得汝贞。”匆匆赶来的赵文华试图打个圆场,“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突然调至嘉兴府,再说了,毕竟他是杭州知府,嘉兴府……”

李天宠冷笑打断,“总督大人将粮草转运交付在下,早在一旬之前,巡抚衙门就有公文到杭州府衙,如狼兵因为缺粮而叛,你胡宗宪罪莫大焉。”

“中丞言重了。”赵文华态度还算不错,“汝贞立即调集一批粮草过去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经慢条斯理的问:“几个月前倭寇大闹浙江、南直隶,嘉兴府受创最重,钱粮供给仰仗杭州府,本官要问的是,这批调配送往嘉兴府的钱粮为什么拖延?”

胡宗宪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对方对杭州府衙盯得这么紧,也怪那帮狼兵,只差了一天,就闹出这般动静来。

归顺州……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完全没有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那般乖顺,没领到拨付的钱粮立即闹事……很明显,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事实上,这股狼兵在常州府已经闹过一通,之后张经下令让其南下经湖州府到嘉兴府,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州府才对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的态度那般生硬,

李天宠阴测测笑着招手叫来一个幕僚,后者装模作样的拨了几下算盘,“诸位大人,杭州府衙两日前拨出一千五百两白银,不知用处,不知去向,昨日下午,府衙急令下面各县衙交付本应该两旬后交付的例银。”

“也就是说,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导致杭州府衙拨付嘉兴府的钱粮被断。”李天宠的视线不离赵文华左右,“昨日狼兵作乱劫掠百姓,胡知府才试图补救,对吧?”

赵文华诧异的回头看了眼胡宗宪,他很清楚,这个徽州人并不是个贪财的角色,相对来说,他更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

“这一千五百两白银去哪儿了?”李天宠的视线终于落到胡宗宪身上,同时眼角余光不停扫着赵文华。

赵文华恍然大悟,特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这贪污的黑锅被扣在头上,就算只扣在胡宗宪头上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被调离浙江,赵文华咬牙切齿盯着李天宠。

胡宗宪是唯一投入自己门下的浙江官员,如果保不住他,赵文华知道自己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有任何作为。

“杭州前卫、后卫诸军不敢战,下官尊陛下旨意,调拨银两募兵。”胡宗宪平静的回答道:“账本在下官住处,中丞大人可以查看。”

赵文华立即反应过来了,是那个钱家子建议募兵,胡宗宪无奈之下从府衙调拨银两。

结果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的狼兵突然调到了嘉兴府,这导致钱粮短时间没供应上,李天宠和张经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漏洞。

“胡闹!”李天宠斥道:“总督衙门方有募兵之权!”

“台州知府谭伦已于上月募兵成军。”胡宗宪显然打好了腹稿。

“朝中下令募兵,并没有说只有总督衙门才有募兵之权,各地府衙亦能募兵,早在正统年间就有旧例。”赵文华喝道:“狼兵作乱劫掠百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需要详加查实!”

“查实之后,再上书弹劾?”张经霍然起身,“赵元质,如若你老老实实待着,老夫不介意分你点碎肉,但如若要从中搅合……”

听到这番话,一旁一直面色木然的胡宗宪都忍不住神色微动……进士出身能说出这种直白的话,真心不多见。

分你点碎肉……这是在施舍呢,赵文华像只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

“你张廷彝坐拥六省兵马,按兵不动,其心难测,无奈之下杭州府衙出银募兵,你却倒打一耙!”

“你李天宠巡视绍兴,彻夜饮酒废事,遭倭寇围城,送出大批钱粮重赂倭寇方能解围,也有脸指责他人!”

张经那张老脸登时红中透黑,李天宠更是被气得撸起袖子……要不是边上幕僚拉着就要饱以老拳了。

赵文华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准确的说是不要脸。

一番大吵之后,赵文华拉着胡宗宪扬长而去,张经和李天宠气急败坏。

李天宠瞄了眼怒发冲冠的张经,心想好好的计划全都被一句话给毁了!

大战在即,他们原先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警告下近来不停做手脚的赵文华,但没想到张经那句刻薄话彻底撕下了赵文华的脸皮。

张经认为自己资历老,又有兵部尚书聂豹这样的后盾,再加上对此战有势在必得之心,训斥赵文华这等小辈几句话是应有之义。

但赵文华这些年得益于严嵩的庇护,从没受过这等气……回了家,赵文华立即卷起袖子!

当天夜里,就有两匹快马出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容人之量

陶宅镇。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聂豹起身推开门走到屋檐下,连绵细雨扑面而来,侧耳听去,隐隐可闻乱七八糟的哄闹声,夹杂着听不懂的蛮语。

雨幕之中,披着斗笠的周师爷匆匆而来,脚步迅捷但一脸的轻松,“东翁,都安排好了,还真亏展才提前预备,不然狼兵水土不服又受雨淋,只怕要病一场。”

聂豹微微点头,放眼望去,依稀听见大门外那钱家子正在高声指挥,又看见几个侍卫笑着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三日前,在总督衙门调拨兵马文书抵达陶宅镇之前,四千田洲狼兵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

聂豹惊奇于和狼兵一起抵达的钱渊,百忙之中他也曾经想过,这位名声鹊起的华亭秀才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很可能成为四战之地的陶宅镇。

费尽心机才逃出去,如何会再赴死地?

对此,聂豹并不失望,但觉得惋惜,惋惜这个日后可能成为栋梁之才的少年才子缺少一些血勇之气。

所以,现在的聂豹有些莫名的动容,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但聂豹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少年郎,他从来没有摸清楚这厮的心思。

“双江公。”披着斗笠的钱渊疾步跑到屋檐下,拿起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放心吧,俞总兵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去了。”

聂豹接过碗盯了几眼才举起喝了几口,在狼兵到达之前,钱渊就已经派人在华亭县内搜集生姜,这可是帮了大忙。

“狼土兵归于俞大猷麾下,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钱渊很利索的如此回答,“晚辈一无名分,二无下属……涉及军中,俞总兵哪里会卖我这个面子?”

看看聂豹脸色没什么变化,钱渊接着说:“现在四千狼兵一部分在陶宅镇,剩下的分散到附近几个村落,现在麻烦的是粮食。”

一旁的周师爷咂咂嘴但没说什么,之前俞大猷麾下三千客兵的补给已经很让松江知府发愁了,现在一下子又多出四千兵丁,总督衙门可不会给任何补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聂豹以个人威望来劝服松江府大户捐赠钱粮。

钱渊倒是无所谓,披上斗笠,扬手招呼一声,带着随从出了府。

各个地方转了一圈,赚了大把大把的人情,钱渊才回了住处,招手叫来王义和张三。

“忙了整整三天了,现在说说吧。”钱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说:“先说护卫的事。”

“一共召了八十七人,加上之前合计一百零八人。”一直留在陶宅镇招人的王义仔细禀报,最后说:“小的和杨文、张三分领三队。”

“一百零八将啊。”钱渊坐下从桌案上抽出那张纸,“这阵型……老王你之前是看过的,说说看。”

“不太好说。”王义犹豫了会儿才说:“和边军常用阵型完全不同,最大的问题在于侧翼……不过在江南之地,不碰上大范围的平阔之地,对方也没有能迅速从侧翼突破的骑兵,说不定能行得通。”

钱渊仔细看了看自己从前世脑海中掏出的鸳鸯阵,发愁的拍了拍脑袋,这方面的问题他也发现了。

都说鸳鸯阵多厉害,但没有一种阵型是完美无缺的,鸳鸯阵的侧翼是非常明显的弱点,至少在松江这个还算平阔的地区里。

钱渊再一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军事天赋,叹了口气道:“狼牙筅已经做了吧?”

“恩,做了二十多根。”王义笑道:“这玩意有点意思,除了稍微笨重一点,非常有效……前阵有十根狼牙筅顶着,后面基本都能站得住脚跟。”

钱渊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历史已经证明了狼牙筅的作用,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中,最为重要的,也唯一能控局的就是狼牙筅。

“练兵是你的事,我只要一个要求。”钱渊看着王义,加重语气道:“遇敌不乱,别让倭寇从屁股后面将我们一个个砍倒。”

“当然了,咱们在双江公身边,遇上倭寇的几率不大。”钱渊转头看向张三,“你这边呢?”

“华亭县和陶宅镇都已经堆积了两栋宅子。”张三皱眉道:“少爷,还要继续吗?”

“继续。”

“银子可能不够了。”张三苦笑道。

“这次从杭州带了不少过来,另外派人去太仓王家,这几个月的分红还不送过来,想赖账还是怎么着。”钱渊随口吩咐道:“想占我便宜,我看王民应没这胆气!”

三人还在书房谈着,突然门外传来吆喝声,二把刀大踏步走进来,“钱兄弟,看看这是什么!”

“哎呦,哪弄来的……这是野鸡,还有兔子!”钱渊笑着拍拍二把刀,“老钟你这是想来打打牙祭?”

“不不不,送你的。”二把刀摆摆手,“这次要不是你送来的生姜,只怕好些人要大病一场,咱囊中羞涩,正好逮了几只野物就送过来了。”

“我让人收拾了,等下亲自下厨,别走了,晚上喝一杯。”钱渊硬拉着二把刀坐下,“老夫人那边怎么样?”

“嗨,发愁呗。”二把刀苦笑道:“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等雨停了才能去川沙,据说前面俞总兵和倭寇干了好几战,很吃了点亏?”

“不太清楚。”钱渊摇摇头,“湖广兵战力也一般的很,只怕还要看你们的。”

“下面的兄弟倒是急的很,多砍几个脑袋好换赏银。”

“慢慢来吧,这一战只怕旷日持久。”

二把刀迟疑了会儿,探身近前低声问:“你不是在聂大人账下吗?”

“是啊。”

二把刀扭了下身子,忿忿道:“但之前老夫人拜访聂大人,据说你没司职?”

钱渊笑吟吟不以为意,“毕竟年轻嘛。”

这样的处境是在钱渊的预料之中的。

虽然再赴陶宅镇,钱渊和聂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互相之间还是有些隔阂。

没办法,之前聂豹摆了钱渊一道,几乎是强行将钱渊召入账下随军。

钱渊也不是好鸟,先是借被召入军中顺带着解决了那帮讨厌的族人,然后反手也摆了聂豹一道,施施然去了杭州,现在又回了陶宅镇……聂豹觉得自己完全被对方耍的团团转。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钱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事实是,钱渊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将四千狼兵勾搭到松江府极大增强兵力,又和狼兵头领有着极好的私人关系,还在关键时刻献出大量生姜。

但聂豹还是没有给钱渊任何名分,也没有让其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甚至没有给他和俞大猷联络的名义。

钱渊在心里一度这么想,要么是聂豹欺名盗世没有容人之量,要么另有他因。

上架感言

之前想过扑街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也没想到这么惨,惨到自己都看不下去。

几乎没什么希望了,试水推成绩惨淡,后面估摸也没什么推荐,但我还是希望能写一个完整的故事。

开书之前投稿被拒,大幅度修改后虽然签约,但似乎这种文风不太适合现在的读者,又或许是我写的不够有趣,同时在厚重感上也不达标。

不过还是要感谢从上本书跟来的读者,你们的打赏、投票让我有支持下去的动力,正是因为你们,虽然收藏数据非常非常惨,但推荐票一直和收藏不相符。

所以我会坚持写下去,至少要将大纲写完,短期内这本书成绩再差也不会完结。

晚上零点上架,我的习惯是上午7点和下午7点各一章,尽量中午12点再放一章。

不过零点过后我会先放两章出来,原因很简单,也是用过的理由,怕以后没机会没理由加更……

最后,再次感谢能够捧场的读者,同时感谢责编虎牙。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机恰好的弹劾奏折

众所周知,自从差点被宫女勒死之后,嘉靖帝就搬迁到紫禁城西侧的西苑。

所以,百官中和嘉靖帝联系最紧密的内阁理论上没有搬迁,但实际的办公地点也搬迁到了西苑,当然了,和嘉靖帝居住的阁楼想比,内阁所在的直庐的环境就有点让人糟心。

内阁一共就三人,吕本碌碌无为,也不想有所为,除了偶尔来西苑转一趟,基本都在紫禁城内,而严嵩和徐阶年纪都大了,北京城冬天又很是难熬,嘉靖帝特许两人之子严世蕃和徐璠入直庐服侍。

没办法啊,嘉靖帝常常修道炼丹就是十天半个月,而严嵩和徐阶都是惯能溜须拍马的,从不敢稍离西苑。

嘉靖帝道行精进,两人就要恭贺,嘉靖帝道行停滞,两人就要请罪,嘉靖帝心情不好,他们还得请罪……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嘉靖帝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而那封刚刚送进西苑的奏折点燃了他的怒火。

看着严嵩、徐阶匆匆离去的身影,直庐内的徐璠面带忧色,转身道:“严世兄,这一番,江南又多事了。”

肥胖的严世蕃仅存的那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的坐下,不屑哼了声,“别弄错了辈分!”

徐璠那张脸立时涨红了,特么难道还要老子叫你一声叔?

呃,这话其实不能说错,严嵩今年七十四,徐阶今年五十一,严世蕃四十一,徐璠才二十六。

年轻的徐璠拉不下脸,严世蕃懒得理会,自顾自低头看着奏折。

一个多时辰后,严嵩和徐阶终于回来了,后者殷勤的扶着老迈的前者,口里不时提醒脚下担心。

“好了,好了。”严嵩颤颤巍巍的坐下,叹了口气道:“张廷彝上任未满半载,暂无胜果……元质真是胡闹!”

徐阶并没有坐下,而是恭敬的站在一旁,“倭寇四处上岸劫掠,元质是浙江余姚人,心念乡梓,想必双江公能体谅。”

虽然严嵩势大,但徐阶如此恭敬,实在有点令人惊诧,一旁的徐璠只感觉到了羞辱。

而严世蕃却察觉到了异样,虽然父亲和徐华亭一直没撕破过脸,但如今天这样……

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的奏折第一时间被通政使司送到西苑,而严嵩没有任何耽搁就直接递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手里,要知道从赵文华开始,通政使司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

严世蕃狐疑的看了眼徐阶,在心里盘算这厮在陛下面前吃了什么亏……

严嵩毕竟老了,喘了会儿粗气又喝了半杯热茶才缓过来,“已经派人去通传吕汝立过来轮值,咱们就回去吧。”

顿了顿,严嵩眯着眼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徐阶,“子升,你再想想吧,毕竟浙江、松江那边……你更熟悉,陛下恐怕要咨询于你。”

“不敢擅专,还请元辅示下。”徐阶垂着头。

“呵呵,呵呵。”严嵩笑着摆摆手,“军略一道老夫不懂,就不胡说八道了。”

不等徐阶再说什么,严嵩示意严世蕃扶着自己往外走去,徐阶在后面紧紧跟随,殷勤的一直送出西苑才罢休。

“父亲。”徐璠低声问:“陛下大怒?”

“还好。”徐阶平静的看着轿子远去的背影,“元辅为张廷彝叫屈,还说会去信训斥赵文华……”

“这不是好事吗?”徐璠愣了下。

徐阶垂下头,沉默的看着脚下的黄土。

轿子回到严府,一众仆役围上来,送上热毛巾净手擦面,各道程序结束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严世蕃丢下已经凉了的毛巾,将仆役赶出去,才笑着问:“父亲,今日华亭这么恭敬?”

“为父在陛下面前力保张廷彝。”严嵩慢悠悠道:“如若战败罪不容诛,但如今上任尚未满半年,还需要一点耐心,有当年朱纨一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有这点耐心。”

严世蕃虽然是个权谋天才,但终究没有严嵩老辣,愣了会儿后低声问:“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不过是捞点战功而已,如今他和张经撕闹……战败还好说,万一张经大胜……”

在已经折腾了五六年的东南抗倭一战中,严党一直没有太多的涉入,如果这一战败北,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糜饷殃民,畏贼失机还算理由充足,也连累不到严嵩身上。

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赵文华这一举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严嵩在陛下面前力保张经……他向来喜欢做这种事,能捞功但又不用担责任。

“张经大胜,张经大胜……”严嵩双眼半闭半开,“如若张经大胜倭寇,为父自然秉公而断,当举荐张廷彝入朝任大司马。”

严世蕃霍然起身,独目圆瞪,在屋子里来回走个不停,“爹爹,如果张廷彝任兵部尚书,那聂豹呢?!”

如果张经凭借平倭之攻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举荐其的原兵部尚书聂豹很可能会入阁,毕竟按制内阁应是六人,如今只有三人。

“爹爹别忘了,聂豹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当年那封信……”严世蕃忍不住提醒。

嘉靖二十六年,严嵩和夏言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聂豹被人诬告,夏言将其下狱,聂豹在狱中给老乡严嵩写了一封自辩书,但严嵩无动于衷。

或许在聂豹自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三年后聂豹起复兵部尚书后,严嵩将这件事视为两人之间的仇怨。

原因很简单,聂豹被公认为心学门人,而他名义上的学生徐阶入阁,并且很快被提升为内阁次辅仅次于严嵩。

在严世蕃看来,一旦聂豹入阁,那朝中势力对比很可能向着严党不利的方向倾斜,内阁四人有两个心学门人,而且对方还拿住了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李默又和严嵩极为不合。

瞥了眼满屋乱走的儿子,严嵩闭上眼睛冷笑一声,“等着吧,不知道赵文华和张廷彝为什么撕破脸……不过,这道弹劾奏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战在即

洪武十九年,因抵御倭寇侵袭,朱元璋下令于华亭县小官镇筑城建卫所,这就是金山卫。

永乐十六年,倭寇侵袭愈盛,金山卫的土城用砖加高5尺,成为松江府抵御倭寇前线最坚固的堡垒。

但这一切都毁于几个月前的那场大规模倭寇侵袭中,数千倭寇攻陷金山卫,劫掠粮食、武器、人口,并且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净,就连城墙也被扒的干干净净。

值得注意的是,倭寇劫掠虽然手段残暴,不乏屠城之举,但很少放火烧城,更不会有毁城之举,就连几个月前两度陷落的嘉善县也基本保存完好的城池,唯独金山被彻底摧毁。

一方面在于金山卫身为卫所的特殊军事性质,另一方面在于地理位置。

为什么钱渊坚持认为松江府很可能是主战场?

金山卫被摧毁就是最大的理由。

没了金山卫这颗钉子,倭寇就能从容登陆上岸,向北攻华亭、上海,向西攻嘉兴府、苏州府,一旦局势不利也能轻松的从海上遁逃。

八月初的台风过后,大股倭寇就从金山登陆,盘桓于金山卫附近,时不时出兵攻川沙、南沙,甚至几次接近上海县,但让俞大猷、聂豹意外的是,倭寇大体上保持了克制的态势。

金山卫被毁不一定都是好事,至少有些人的生活居住就不太方便了,当然,这些人目前眼睛盯着的未必只是生活环境这些小事。

金山城中的一处宅院中,虽然已经来了小半个月,但胆怯的王绿姝还在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她救起的青年,居然是如今东南沿海可止小儿夜啼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

和妹妹相比,姐姐王翠翘要从容的多,这样的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但相比起来她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个淡漠的松江青年的脸庞时不时让她半夜梦醒。

想想家中老迈的父母,有神童之名的侄儿,王翠翘暗咬银牙,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可能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甚至不敢提起自己的家人……鬼知道徐海会不会顺手将家人一起掳来。

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王翠翘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疑,她最擅察言观色,知道徐海性情虽然说不上急躁,但脚步迅捷有力,但门外的脚步声沉稳,不急不缓。

“将军……噢噢,是两位夫人,方某失礼了。”方先生尴尬的退回门外。

王翠翘松了口气,矮身施了一礼,“是方先生。”

王翠翘和王绿姝已经在十天前和徐海成亲,当时主持的就是这位方先生,据说其是读书人出身,沥港被毁后流落海外成为徐海的谋主。

“哈哈哈……”徐海大笑着从外间走来,“都不是外人,来来来,方先生坐。”

“恭喜将军这番大获全胜。”方先生笑道:“如此一来,至少从山东到浙江沿海,将军再无抗手。”

虽然中间被台风耽搁了一段时间,但徐海依旧顺利的整合海上多方势力,上到山东,下到浙江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都被徐海握在手中。

几个月前徐海击溃俞大猷,率兵洗劫多地,横跨三府安然脱身,这都让徐海在短时间内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他如今已经是东南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

“不好说不好说,汪直那厮还在日本呢。”徐海示意王翠翘斟茶,“方先生不比我,喝不惯酒,只喜欢茶。”

王翠翘再无刚才的黯然神情,嘴角带笑问:“先生喜欢什么茶?”

“不讲究,不讲究。”方先生摆摆手,“徽州松萝,杭州龙井都行。”

徐海嘿嘿笑道:“这还叫不讲究……我这个徽州人都从来没喝过松萝茶了。”

“松萝、龙井这会儿都没有。”王翠翘娇笑道:“不过有君山银针。”

“白银盘里一青螺。”方先生摇头晃脑点点头,“君山茶色味似龙井,叶微宽而绿过之,也不错。”

看着姐妹俩去隔壁烹茶,徐海皱眉瞄了眼方先生,“似乎先生对她们并不介怀?”

“将军何意?”

“虽然徐海出身低微,也曾听评书说过,西楚霸王乌江自刎都因为军中携带女眷……”

“哈哈哈,只是戏说而已。”方先生摇头笑了,“军中携带女眷是常事,更何况……将军究竟有何志向?”

“志向?”徐海摸了摸脑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儿……”

“这几个月来,将军整合海上,统领诸军,麾下数万将士。”方先生郑重其事的低声问:“将军是想攻城略地,博个王侯将相……甚至?”

“先生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徐海翻了个白眼,伸手指了指外间,“这帮家伙哪个不是为了求财而来的,起兵造反……就算我亲弟弟徐洪也不肯呢!”

“这就是了。”方先生两手一摊,“将军娶得娇妻美妾,下面将士眼热只会奋力向前,海上日子难熬,谁不想抢个美娇娘回去?”

“茶来了。”王翠翘亲自斟茶,“这附近无江水,无山泉,只有井水,还请先生见谅。”

“只要不是海水就行了。”徐海大大咧咧一口饮尽,看了眼十日前才娶进门的王翠翘,“眼圈儿有点黑,这几日没休息好?”

王翠翘鼻子皱了皱,含笑道:“夫君奔波在外,妾身如何安歇的好?”

“哈哈,将军好福气!”方先生竖起大拇指。

徐海也颇为得意,指了指方先生道:“别羡慕,这次回去就给你找个美娇娘,还有你儿子也该成亲了,以后说不准咱还能做个亲家呢!”

“那就全仰仗将军了。”方先生拱手谢过,看了眼王翠翘又说:“不过……是否暂时让两位夫人去金山岛上?”

徐海犹豫了会儿才点点头,金山这地名就来源于遥遥可见的海中大小金山岛,那儿早在一年前就是倭寇天堂,沿海的明军战舰从不敢靠近。

让这对姐妹花去内室休息,徐海和方先生在侧屋坐下开始商讨即将而来的战事。

“其实这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方先生叹道:“如今已是十月上旬,一旦战事胶着,气候阴冷下来,下面弟兄们就撑不住了。”

“但没办法啊。”徐海也叹了口气,咬着牙狠狠锤了下桌面,“十万两白银,也亏他有这胆子……有这胆子当年就该和汪直干!”

四个月前,因为汪直暂时蛰伏,徐海的叔叔徐惟学向倭人借贷十万两白银,企图填补海上贸易空缺。

可惜就在徐海率军入侵嘉兴府的同时,徐惟学在广东南澳岛被官兵击败,坠海身亡,这笔欠账自然落到了徐海、徐洪两兄弟头上。

可以说,徐海整合海上势力是有这方面原因的,当然了,正因为如此,他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倭人武装,毕竟十万两白银,倭人绝不希望这笔账成为死账。

方先生起身站在墙上的地图前,比划道:“向北是俞大猷,向西是卢镗,两个都不太好惹,将军选哪个?”

徐海来回走了几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两个都要惹。”

“什么?”

“我不惹,难道他们就会放手?”徐海阴测测笑道:“不过有先有后,几个月前那次,咱们是从平湖乍浦一路西进,这一次咱们换个方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倭寇动向

陶宅镇。

阴冷连绵的小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让人身上一暖的阳光洒遍大地。

如今抗倭局势渐渐趋于良性一面,从各地赶来的客军都已经到位,嘉兴府、苏州府都有重兵名将把守。

虽然被迫承担四千狼土兵的补给,但聂豹的心情很不错。

但就在这一天,随着一封南下的急信,聂豹的好心情彻底被毁了。

周师爷并没有发现聂豹阴沉的脸色,接过书信看了几眼就笑道:“没想到严分宜还能替半洲公求情,真是稀奇……不过也难怪,毕竟之前华亭举荐的几个连遭败绩。”

赵文华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并不是什么秘密,聂豹早就知道了,但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居然是赵文华的干爹严嵩跳出来力保张经。

实在太诡异了!

“呃?”周师爷的眉头也渐渐皱起,“这下子小阁老之称算是名至实归了……但居然是华亭举荐的。”

这是书信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严世蕃因为对其父的影响力早就被称为小阁老,他替严嵩撰写青词,出谋划策,但这些只是行使幕僚的职责。

但就在不久前,严嵩因年迈体衰而至精神倦怠,嘉靖帝令其子严世蕃随任侍亲,入值直庐,代严嵩行使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票拟。

就如周师爷所说,严世蕃这个“小阁老”的绰号算是实至名归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徐阶徐华亭向陛下举荐。

朝中多少人将徐阶视为对抗严嵩的旗帜,但如今,这面旗帜已是摇摇欲坠……

周师爷虽然担任聂豹幕僚数年,但对朝政认知并不深刻,他出色之处在于钱粮一项。

但聂豹虽然心胸坦荡,但宦海浮沉数十年,几起几落,对这些令他厌恶,但又不得不去思索的政争看的清清楚楚,脉络分明。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隐不可闻。

“俞大猷、田洲兵军粮还能维持几日?”

“三日。”周师爷脱口而出,手指在袖中迅速捏算,“今日华亭县内会送一批军粮到川沙。”

“士气如何?”

“还算不错,展才这鬼机灵从太仓、昆山采买了些猪羊,每隔一日送几只过去。”

聂豹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墙壁上地图前比划了几下,喃喃道:“只要倭寇攻不破川沙、华亭一线,就得被迫西进……”

“总督府那边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从这几日接战来看,倭寇很难击破松江府守军。”周师爷顿了顿,“但从线报来看,盘踞在金山卫附近的倭寇至少有万余,但攻川沙的倭寇最多没超过三千。”

“他们缺粮?”聂豹低语几句,随后声音渐渐大起来,“或许是他们缺粮,要知道前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农户收获的季节,而金山卫附近田地产出很少……”

“东翁的意思是……”周师爷蹙眉道:“他们会抢粮?”

“有可能。”聂豹大声叫来护卫,送信去各处嘱咐俞大猷、田洲兵以及华亭、上海两县。

将所有事处理完,聂豹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沉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日后的际遇;他担心的是东南抗倭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担心的是朝中政争会不会干扰到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

甚至,这一切都在聂豹的预料之内。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凉透的冷茶,“这是……”

“是展才让人送来的。”周师爷小心翼翼答道:“据说是杭州那边送来的龙井,他特地说了这茶叶不姓赵,请东翁放心。”

聂豹笑了笑又低头喝了口,抬头间瞥见墙壁上的地图,那是钱渊亲笔绘制送来的,比金山卫和松江府衙的地图精准好用多了。

早在京城,聂豹就从种种渠道听闻这个松江少年郎的名声,从那时候其他就不太喜欢钱渊。

第一次在苏州码头见面,他见识到钱渊的摇摆不定,第二次在陶宅镇,他见识到了钱渊的滑不留手。

但之后呢?

从钱渊不顾风险回到陶宅镇开始,聂豹对其的印象就彻底扭转了。

但正是这个原因,聂豹没有交代给他任何司职。

而如今……

聂豹突然问:“去唤展才。”

周师爷愣了下,东翁已有好些天没召见过钱渊了,但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

“展才出门了,去华亭,不过带着护卫。”

聂豹点点头,缓缓道:“钱渊此子于军中无甚用处,让他走吧。”

“走?”周师爷讶然,“东翁,展才力助田洲狼兵驻守松江府,又曾出钱购置生姜、猪羊,还和俞总兵、瓦老夫人关系亲近……”

“让他走。”聂豹冷然打断,“去苏州……不,让他去杭州。”

“东翁!”周师爷急道:“你就不怕他和赵文华厮混到一起?”

“那是他的选择。”聂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低低自语,“至少比待在陶宅镇,待在我身边好……”

周师爷还想再劝,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护卫带着信使大步走进正堂,“大人,军报。”

“今日清晨,三千余倭寇攻川沙,至午时,倭寇增兵大约两千人,川沙有不稳之相,驻守南沙镇的狼土兵已经前去救援。”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时辰前,倭寇分兵四处劫掠,俞总兵生怕陶宅镇有失……”

聂豹剑眉一挑,倭寇的动向符合他之前的判断,倭寇很可能是为粮食而来的。

“上海县、华亭县派了信使吗?”周师爷立即追问。

“派了。”信使在护卫的搀扶下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小人一路飞马而来,路上遇见不止一两次小股倭寇。”

“不急,只要上海、华亭不失,志辅和狼土兵顶得住,有的是时间从容收拾。”周师爷松了口气。

聂豹也点头赞同,在心里盘算了下,就算被倭寇抢走部分军粮,只要能顶得住……那就是值得的。

用不着聂豹亲自指挥,一直留在陶宅镇的一个游击开始收拢兵丁,布置防卫,一切都井井有条。

等一切都收拾后,聂豹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钱展才还在外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临阵

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钱渊曾经长吁短叹自己真不像主角,居然没有系统!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哪一天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嘀”声,然后听到什么“系统绑定……”之类的机械语。

但两年后,钱渊再也不做这种美梦了,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绑定了系统……那种厄运系统,还是高难度、被动触发的那种!

穿越而来没几个月,父兄丧生,去了趟杭州撞上了张四维这位大佬……人家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真的是个隐藏大佬,连余姚谢家都差点满门被灭。

再之后回松江撞上了嘉定一战,第一次去崇德撞上了徐海,第二次去崇德又撞上倭寇侵袭……

所以,在遇上这股百来人的倭寇的时候,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下倭寇的武器、队列。

比起在崇德、嘉定两次遇到的倭寇,不远处这些新人明显要更胜一筹,手中武器更加精良只是其次,队列的有条不紊以及并不一拥而上的策略,都显示了这股倭寇并不仅仅只是劫匪,他们已经有了军队的稚形。

“少爷,少爷……跑吧,跑吧!”

耳边传来书童李四胆怯的低呼声,钱渊回头看了眼距离不算太远的华亭县城门,又听见周围的一片骚动声。

他笑了笑,利索的一把抽出苗刀架在李四的脖子上,“别说跑,就是站不稳,今天少爷就送你下去伺候大哥。”

虽然身边有十多个经历嘉定、崇德两战的护卫,但大部分人还都只是初历战事,只被王义磨练了一个月而已。

钱渊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不指望身边不到一百的护卫能英勇杀敌击溃倭寇,但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旦逃跑,阵型散乱,倭寇就能从容不迫的杀死绝大部分人,而且很可能借机攻破目前还没关上的华亭县城门。

“愣着干嘛,都散开,散开!”王义抽刀高声指挥,“拿毛竹的顶上去……别只推在前面,侧面也围上!”

“对面的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都站稳了!”

“张三,杨文,你们俩都靠前站!”

钱渊仔细看去,不到一百的护卫被分成三队,分别由王义、杨文、张三率领,粗壮的护卫举着毛竹站在最外围,毛竹都极长,前段是密密麻麻的竹枝,后面一侧是手持长矛的护卫,一侧护卫手持滕盾,另一手拎着腰刀。

呃,算是魔改的鸳鸯阵吧,其实都算不上鸳鸯阵了。

王义对这个阵型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每队人数是三十人,三根狼牙筅,六个盾牌手,十个长矛手,剩下的佩戴腰刀、弓箭、短矛。

“他们未必敢攻。”王义退回来低声说。

“别说这种话。”钱渊眼角动了动,还好是王义说这话,如果是杨文、张三,估摸着倭寇立马就要扑上来了。

“少爷,穿上软甲吧。”王义将身上软甲扒下来,但一只手突然摁住了他。

“不用。”

钱渊冷静的阻止了王义,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身穿儒衫,太扎眼了。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成为倭寇攻击的重点目标,但同时,那些初次上阵的护卫也能清晰的看见,钱渊有没有逃跑。

钱渊相信,只要主将没有逃走,士卒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勇气和士气。

“狼烟!”有人高声喝了句。

钱渊舔了舔嘴唇抬头,远处有黑色烟柱升起,看来遭受侵袭的不止一两个地方。

阵型略有些松动,时不时传来张三、杨文的喝骂声,对面的倭寇开始持枪抽刀慢慢往前逼近。

“只是小股倭寇。”钱渊突然往前迈步,高声道:“如果前面打了败仗,先到华亭县的必定是逃跑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倭寇!”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同时也很符合众人对官兵印象的判断,一旦前面打了败仗,脚步最利索的肯定是那些官兵而不是倭寇。

钱渊顿了顿,再次高声吼道:“战后每人赏银十两,一枚倭寇首级换银三十两。”

在松江,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错的田地了,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新招的护卫大都是佃户子弟,祖辈父辈日日耕种却只能获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可能是那些最渴望土地的人,三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随着钱渊的话传播开,阵型立时稳定下来,嘈杂声渐渐泯灭。

逼近的倭寇慢慢又停了下来,头目看着对面的竹刺有些挠头,但他并不打算收手,在很多时候,但凡短兵相接……甚至还没有相接只靠近的时候,乡勇就会溃散而逃。

轻轻用苗刀从衣衫下摆割了一条布条下来,钱渊小心翼翼的将刀柄缠绕好,在空中挥舞两下,满意的点点头。

对面传来几句听不懂嘶吼声,倭寇们已经开始冲刺,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阵中环绕,钱渊侧头看见好几个护卫手脚在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甚至还有人失手落下兵器。

隐隐听见弓弦声响,两支利箭突兀的出现在冲在最前头的两个倭寇胸膛上,惨叫声、摔倒声连绵不绝。

“干得漂亮!”杨文高吼一声,“兄弟们听好了,狼牙筅……举起来,手别抖!”

“盾牌护住左右!”

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蜂拥冲进密密麻麻的狼牙筅中,一个面容狰狞的高个子一手拨开讨厌的竹枝,另一只手挥舞长刀试图向前劈砍。

但太远了,长刀什么都没触到,还没等他收回刀,一支长枪突然从下方刺入他的小腹。

蹲在地上的杨文迅速收回长枪,一旁的护卫举着盾牌将他护在身后,对面戳来的长枪正顶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举着狼筅的护卫手有点发颤,长枪能刺到盾牌上就能刺到他身上,但下一刻,杨文往后退,将盾牌手一把扯到狼筅手身边,自己操起背在身后的短矛用力掷出。

一声惨叫,对面手持长枪的倭寇脸上被短矛戳出一口大口子,杨文身边的另一个长枪手眼睛一亮,往前几步一枪将其钉在地上。

少爷捣鼓出来的这个阵型还挺好使的……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杨文脑海中,连绵的惊呼声突然在侧翼响起。

倭寇虽然凶悍,但并不傻,他们算不上精通兵法,但却很懂得分兵合击的技巧,事实上,这一套他们用的很溜。

在正面冲刺的同时,十几个倭寇从侧翼进击,这一侧是张三在指挥,一队中有三个狼筅手,居中的那个没能承受住压力,拖着狼筅往回退,还没退几步一把丢掉狼筅撒腿就跑。

张三大急,一旦这一侧被攻破,王义和杨文将腹背受敌,阵型溃散。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飞起一脚将刚奔近的护卫踢翻,手中苗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胆有识

厮杀声似乎近在耳边,站在城头的侯继高紧张的用力拍打着城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于公,侯继高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击,钱渊一人生死是小事,华亭安危是大事,自己初出茅庐被赋予守卫华亭的重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私,他应该帮一把,不说他和钱渊的私交,不说他卖给钱渊的军械赚了多少银子,现在他的家人就住在钱家。

当看见倭寇从侧翼杀入的时候,侯继高恨得咬牙切齿,唇舌间满是血腥味。

他垂下头不忍再看,缓缓转身间,突然身边的亲兵惊喜大喊道:“少爷,你看!”

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守军们同时放声大呼,声音中满是兴奋、赞誉。

侯继高旋风般的转身定睛看去,那道青色身影站在侧翼最前沿的位置,双手举起狼筅直面倭寇,身边护卫环绕,盾牌云集,长枪密密麻麻的从狼筅中穿过,将七八个倭寇驱赶出去。

双手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平静如常,钱渊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突如其来的画面。

前世在刑警队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紧张不安,以及后来的熟练乃至于无动于衷。

前世下海后的努力、疲惫,以及被车撞飞前的那一刻……似乎那一刻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今生与张居正的相交,对王民应的鄙夷……

还有不久前订交的吴百朋,那可真是个能和钱渊臭味相投的人物……

笑容诡异的出现在手持狼牙筅的钱渊脸上,但他很快回过神,因为倭寇刺来的长枪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格开。

张三怒吼一声架着那柄长枪往外推去,一个纵身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将对方撞晕。

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围了上来,还没等张三起身,狼牙筅突然出现护住张三上空,跟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将倭寇逼退,一个护卫猫着腰将张三拖了回来。

“你特么和卢斌一个样!”钱渊骂道:“你是这一队的头领,特么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三一把抢过狼牙筅,“少爷,你往回退……”

“滚开!”钱渊咬着牙大声骂道:“做你自己的事!”

在关键时刻,钱渊从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冷静和准确的判断。

所以,在一刀戳死逃跑的护卫后,他大踏步的向前,举起了狼牙筅。

在钱渊亲身上阵后,一度松动的阵型再次稳定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号召力的举动呢?

王义指挥的另一队并没有过来支援,而是慢慢从侧面往前,将正面的倭寇半包围起来。

倭寇们沮丧的发现,他们很难顺利穿过狼牙筅组成的防线,刀剑很难砍断坚韧的竹枝,即使砍下几根也无济于事,长矛倒是能够得着,但对面的盾牌将狼筅手和长枪手护卫的很好。

前阵的长枪手并不经常出枪,但往往一出枪就能将欺到近处的目标留下,再不济也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后阵的护卫也没闲着,弓箭手很难训练,但一个多月的短矛投掷能起到效果,虽然准确率不高,但几十个短矛也成功戳穿了七八个倭寇的身躯,再加上王义时不时射出几只冷箭,倭寇们终于撑不住了。

百余倭寇死伤近半,哪里再敢攻,狼狈的往外退去,只留下地上几十具尸体和几滩血迹。

城门洞开,侯继高狂奔而来,兴奋的直搓手,“展才,真有你的,了不起,了不起!”

钱渊没理会对方,转头四顾仔细看了看,至少一半护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大喘气,但似乎地上没什么血迹。

很快杨文过来禀报,“三个受伤,都是被长矛戳中的,不过都是轻伤。”

“那也就是说……”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亲手格杀的护卫尸体上。

“是刘家老二,真是找死,险些坏了事。”张三脸色发青,“田地都收回?”

这些佃户子弟并不全都是钱家的,但自从被召入护卫队,钱渊将家中田地分给他们家人耕种,每年收取的份额很少。

“嗯。”钱渊发现张三脸上略有怜悯之色,哼了声道:“临阵逃跑,险些害死这么多人,不罚,如何能让他人安心?”

漫步从人群中穿过,钱渊先去探望受伤的三个护卫,又和几个年纪轻的护卫聊了几句,并保证赏银明日就能兑现。

“每人十两是固定的,但倭寇首级换银就不一定了。”钱渊蹲在地上仔细解释道:“三队杀敌人数是不同的,你是杨文队下的?”

“是。”脸上还稍有稚气的青年高声道:“我们队一共杀了十六个倭寇,我亲手捅死两个!”

“干的不错。”钱渊赞道:“但如果没有狼筅,没有盾牌,你手中长枪能杀得了吗?”

“所以,十六个倭寇一共能兑换四百八十两白银,你们队三十个人,每人分十二两白银。”

青年两眼茫然,转头看向队长杨文,他倒不是难以接受这种分配方式,而是不会算。

钱渊大笑,心里盘算以后要不要在队内推广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数学算式,至少方便点。

兴奋劲儿过了,侯继高有点不安,低声道:“展才,刚才我……”

“做的对。”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不怪你。”

看着对面被堆积起来的倭寇尸体,侯继高叹了口气,“啧啧,展才你是怎么练的兵……居然除了那个逃兵无一伤亡。”

这是很正常的,只要敌军没有攻破阵型,有狼牙筅在,敌军很难对我军造成伤亡,这也是后来戚家军纵横东南所向无敌,而且自身伤亡极少的关键原因。

钱渊开始考虑提前将这套阵型……至少要将狼牙筅推荐给戚继光了,这玩意太实用了。

一个水囊递到钱渊面前,王义笑着说:“人数相当,杀敌三十四,自身无损……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王义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

虽然没有任何恭维之语,但杨文、张三、侯继高都竖起了大拇指,周围的护卫们投来了崇拜敬仰的目光,城头处的守军似乎也在高呼什么。

危急关头,钱渊没有逃跑,而是先抽刀斩杀逃兵,然后反身向前,这是稳定战局,击败倭寇的转折点。

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嘉定,王义清晰的记得,当卢斌在城外渐渐不支的时候,钱渊没有逃跑,而是下令打开城门。

这世上不缺少有胆气的人,但能在电光火石间冷静的分析局势,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叫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章 狼兵

陶宅镇外。

一拨兵马将一股百余人倭寇围在中间,战马嘶鸣,刀刃相撞声、厉喝声时时传来。

聂豹就站在镇外一处山丘上,皱着眉看着战场,倭寇几度试图逃窜,虽然都被挡下,但官兵进剿进度很慢,几乎是步步为营。

天已大晴,地上也没什么潮湿,数百人冲杀的战场中,黄沙弥漫而起,一阵大风刮来,面朝风向的官兵登时有些抵挡不住。

几个红衣黄盖的倭人手持长刀扑在最前面,后面的倭寇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破围而出了,突然一股兵马迎面扑来,硬生生将其压了回去。

一方是梳着古怪发型,口中嘶吼日语,手持长刀的倭人,另一方是身穿蓝黑色布衣,口中嘶吼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手持苗刀的狼土兵,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钱渊手搭凉棚细细看去,狼兵真不愧有个狼字啊,比狠人还要强一点。

倭人之所以能成为倭寇的利器,除了兵刃、武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悍不畏死,这和明朝东南沿海以卫所兵组成的明军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狼兵同样悍不畏死,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比倭人强多少,日本国内如今是战国时代,天天打战,而广西、贵州那边也差不多,隔几年就是一次大规模战乱,小规模的几乎每个月都有……

不过钱渊感兴趣的是狼兵们排列的阵型,并不是明朝军队常规的排列阵型,而是将武器分散,以小股为作战单位。

“好像是七人……还是八人为一队。”钱渊低声喃喃自语,在如今的作战环境中,十人左右为一单位,能够最大程度的贯彻将领的意图,同时在指挥上也比较灵活,但这对训练有很高的要求。

“七人一队。”走过来的周师爷详细解释道:“排列是前四后三,前四人两刀两矛杀敌,后三人持刀护卫同时割下首级。”

“周先生。”钱渊随口应了句,视线不离山丘下的狼兵。

中间一队狼兵向前探出诱敌,倭寇正要迎敌,左右两队狼兵突然高声呼和向前猛冲。

“这算是有章法吧?”钱渊干笑几声,在他看来,狼土兵这个阵型看上去挺像样,但实际并没有起到武器分散合击的作用。

不过实际效果倒是挺不错的,呃,简直就像个神经病拎着锤子一阵狂砸……

“陶宅镇没事吧?”

“没攻入陶宅镇,俞总兵那边派了几百兵丁回援,正好把这股倭寇兜住。”周师爷叹了口气,“但要不是狼土兵,还真灭不了。”

周师爷瞄了眼山丘背面停的马车上的首级,“展才,这次你又大出风头了,不过只损一人,杀倭三十有余?”

“钱某又不打算做武官,虚报战功有意义吗?”钱渊哼了声,“对了,徐海发什么疯?”

“大人怀疑倭寇想要劫掠军粮。”

钱渊偏头远远看了眼聂豹,眯着眼想了会儿,微微摇头道:“不对,倭寇向来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是为财,从不携带军粮。”

“而且前不久刚刚丰收,倭寇劫掠粮食难度不大。”

“双江公之前都在北方……那边处处都是堡垒,粮食都收拢起来,但南方很多城镇都没有城墙护卫,倭寇抢钱财未必能得手,但抢劫粮食……不难。”

周师爷无语的看了眼钱渊,这一幕之前一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厮就是要怼聂豹,但每次都挺有理由的。

将疑惑压在心底,钱渊转头看向山下。

倭寇们本来就人少,被这一顿狂砸之后登时作鸟兽散,往哪儿逃的都有,甚至还有十几个倭寇往山丘上窜。

“大人。”周师爷有点紧张,挽起衣衫下摆往聂豹那边奔去。

“老王。”钱渊吆喝一声,带着护卫赶过去,王义、杨文带着护卫摆出阵型顶在前面。

聂豹好奇的看着狼牙筅,“这是什么?”

“狼牙筅。”钱渊应了声,“刚才周师爷还怀疑钱某作假,现在看看吧。”

十多个倭寇倒未必是冲着聂豹来的,他们只想冲过山丘逃得一命,但眼前摆出的阵型将生路截断。

“啊啊啊……”

最前面的几个倭寇疯狂的往前扑,直接扑进了狼牙筅中,但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事的护卫们这次表现沉稳。

亲自手持盾牌的杨文身子蜷缩起来,突然往前顶将两个倭寇撞开,三支长矛从盾牌和狼牙筅之间的缝隙穿过,利索的将倭寇捅翻在地。

站在稍高处的王义手持弓箭,几箭射翻两个倭寇,十多支短矛掷出,又有三个倭寇惨叫倒地。

片刻间,十多个倭寇无一生还,而大部分护卫都没捞到出手的机会,其中几个老人还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

居高临下的聂豹脸颊抖了抖,细细打量,护卫队中有四五种兵器,分散组合在一起,前有狼牙筅、盾牌,后有长枪、短矛、腰刀,拒敌以外,杀敌效率很高而且保证了很高的安全性。

“这是你折腾出来的?”聂豹狐疑的看着面有得色的钱渊,“老夫绝不信!”

聂豹眼光毒的很,这种几乎算得上完美的作战阵型绝不是钱渊这种守过两次城池的毛头小子能想得出来的。

钱渊犹豫了下,“浙江指挥使司游击戚继光。”

“是他啊!”聂豹用力点点头,“将门虎子,通军略,有将才。”

钱渊心里琢磨回头要圆了这次谎话,不过借这个机会,说不定戚继光也能摆脱如今不受重用的窘状。

山丘上的气氛轻松下来,周师爷迟疑着将刚才钱渊的判断小声告诉聂豹,后者皱眉苦思没有开口。

“嗨,这边!”

钱渊高呼一声又招招手,好一段时间没见的二把刀狂奔而来,脸上满是汗珠,神情紧张,似乎碰上什么麻烦了。

“钱兄弟……大人!”二把刀急匆匆的赶到聂豹面前,“大人,军粮被毁了!”

“什么?”周师爷大惊色色,“不是说前面瓦老夫人和俞总兵已经将倭寇驱逐出去了吗?”

“是啊,但俞总兵驻守川沙有些吃紧,老夫人带兵援救,没想到一股倭寇偷袭南沙镇,将军粮烧了一部分,剩下的倒进河里了!”二把刀沮丧的拍着大腿,“这是二十日的军粮,俞总兵的份额也在里面!”

周师爷抿了下嘴,回头看了眼木然的聂豹,又看了眼钱渊。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吃错药了吧?

山丘上陷入一片沉默,好一阵后钱渊幽幽开口道:“其实徐海的目标的确是军粮,但不是劫掠军粮,而是毁了军粮。”

周师爷茫然问道:“松江府水运发达,附近苏州府、常州府、通州府都能运粮,这有什么意义?”

“华亭县、上海县就算能再提供一批粮食,但也需要时间的。”钱渊慢慢道:“如果倭寇现在要转向西进,手中无粮的俞总兵和瓦老夫人敢追击吗?”

在这个时代,军粮搜集运输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没有军粮,军心就不稳,徐海这招倒是挺毒的,倭寇是能走到哪抢到哪,但官兵不行,现在还不是崇祯年间呢。

等松江府这边重新备好军粮,徐海早就带着倭寇……说不定都窜到嘉兴府,甚至湖州、苏州去了,屁股后面没有俞大猷这只老虎,徐海就能肆无忌惮。

钱渊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正准备和聂豹商量几句,但他转头看见了一双刻意聚拢怒气的双眼。

“钱展才,你以为你是谁?!”

聂豹怒气勃发的指着钱渊的鼻子,“小小年纪,敢惑乱军心,你以为本官不敢拿你这个松江案首怎么样?”

“来人,给我拿下钱渊!”

这老头是疯了吧,钱渊无语的看着聂豹,不就是你自个儿之前判断错了被打脸吗?

这两个月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何至于此啊?

钱渊咳嗽两声,“吃错药了吧?”

一旁的侍卫看聂豹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往前几步,但钱渊身后……王义还好说是个稳重人,但杨文、张三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

百余护卫都在向前拥,一根狼牙筅和两块盾牌已经挡在钱渊身前,密密麻麻的长枪放平直指聂豹。

“哼,其他的不说,盾牌、软甲……还有弓箭都是违禁物。”聂豹面不改色往前两步,“据说一个多月前,你还嘱咐手下寻火铳,甚至还试图从上海董邦政手里买鸟嘴火铳,真是其志不小啊!”

一直保持木然状态的周师爷忍不住瞥了眼过去,人家虽然是私下买的,但是在您老面前通过气的……而且就是我通气的,还收了人家一枚玉佩。

二把刀瞪大眼睛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内讧……那我站哪边呢?

透过密集的竹枝,钱渊看见聂豹平静的面容,以及眼神中那丝无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有让聂豹无可奈何的缘由。

推开盾牌手,拨开狼牙筅,钱渊迈步向前,但还没等他走出去,聂豹突然转身大踏步走开,径直下了山丘进了陶宅镇。

“这……这是怎么了?”二把刀莫名其妙,一把拉住钱渊,“那老头想贪了你的战功?”

老子是文人士子,还没入仕呢,说个毛战功啊……钱渊翻了个白眼,突然两步窜过去,死死拽住周师爷的衣衫。

“别扯,别扯……”周师爷咂咂嘴,瞄了眼钱渊身后还保持阵型的护卫,“展才,有点夸张了吧?”

“到底是谁夸张?”钱渊拉着周师爷的衣袖,顺手塞了点什么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也纳闷呢。”周师爷苦笑摇头,“但至少……世人皆知,东翁气度宽宏。”

跟在钱渊身后的杨文嗤笑一声,他早就对聂豹不给钱渊安排任何司职有意见了。

“总是有些原因的吧?”钱渊不肯松手,低声问:“昨晚让人送了几尾鱼过去,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是啊。”周师爷沉思片刻后左顾右盼,先一巴掌将钱渊的手拍下去,才凑近低声说:“今早,京中有信……”

“周先生,周先生!”不远处的侍卫跑过来高呼道:“大人唤你过去。”

“什么信……哎,别走!”

周师爷这次学乖了,拔脚就走,钱渊一把没能捞住对方的衣衫。

……

川沙镇。

和陶宅镇一样,川沙镇也是没有城墙护卫的,当倭寇来犯的时候,俞大猷不得不指挥军队出城迎击。

一天下来,倭寇两度增兵,但在驻守南沙镇的田洲狼兵的支援下,俞大猷勉强维系阵线不至于崩溃。

骑马立于旗帜下,俞大猷纵观战局不时发号施令,倭寇正在渐渐退却,官兵们很少有敢于追击的,唯独田洲狼兵死死咬住一股倭寇试图一口吞下。

和明朝卫所兵相比,田洲狼兵敢于近身搏击,这让倭寇很是吃了些苦头,往日他们只要挥刀恐吓,官兵们经常抽身而退。

但如今,倭寇们挥刀往前冲,狼兵们不仅不退,反而兴奋的持枪举刀,冲得比倭寇还要凶狠。

惨呼声连绵不绝,飞溅的鲜血让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和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

空中残阳如血,地上尸横遍野。

时间已经不多了,俞大猷指挥官兵将那股三四百人倭寇团团围困,至于其他已经撤退的倭寇……就算官兵想追,俞大猷也没这胆子。

只要啃下这股倭寇,至少名义上是打个平手的,俞大猷趋马向前,向正在整理兵器的瓦老夫人打了个招呼。

“老夫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俞大猷耳边传来一声炸响,狼兵们齐齐呼和一声向两边退去,七八十匹战马提速冲阵,马蹄声伴随着听不懂的蛮语,一时间气势逼人。

俞大猷眼尖的看见,头发依稀花白的瓦老夫人冲在最前方,舞戟如飞,马前无当,聚在一起的倭寇再也承不住这压力,登时四散溃逃。

瓦老夫人丢下长戟,接过身边亲兵递来的两把苗刀,纵身下马,左挡右劈,片刻间已有三四倭寇倒下。

“勇骁善战,使得好双手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朝著名武术家俞大猷叹道。

“的确了得。”一旁的李良钦赞道:“好在展才将田洲兵拐来,不然这次还真险的很。”

倭寇溃散,剩下的事就轻松了,瓦老夫人丢下双刀,趋马赶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老夫人别急,松江府富庶,再加上水运便捷,粮草供给应该没什么问题。”俞大猷拱手道。

瓦老夫人抿抿嘴,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才说:“之前双江公亲自拜访松江大户,才弄来粮草勉强支撑,只怕……”

俞大猷干笑几声,这事儿他也听说了,要不是聂豹在松江府威望太高,只怕都有人骂娘了,四千狼兵的粮草供给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能轻轻松松弄来。

正要再劝几句,突然一骑疾驰而来,远远招手高呼。

“钟南,双江公怎么说?”瓦老夫人眯着眼高声问。

二把刀一直奔到近处,脱口而出,“老夫人,那老头抓了钱兄弟!”

“什么?”瓦老夫人迷茫的眨眨眼。

“钱展才吗?”李良钦一把抓住二把刀,“谁抓了他?”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俞大猷也有些懵懂,“双江公抓了钱展才?”

虽然隐隐知道聂豹和钱渊好像有点不对付,但钱渊从杭州孤身而返,又拐来了四千狼兵,俞大猷私下很是感激,甚至还几次路过陶宅镇前去拜会。

“展才坏了什么事?”李良钦急着一个劲儿追问,“没坏事……杀倭三十有余,己身无损?!”

俞大猷嘴唇动了动,特么是胡扯吧,这厮不会是谎报军功惹怒了双江公吧?

不对,钱渊是华亭生员,只是随军参赞而已,日后肯定还是走科举正途,要军功做甚?

俞大猷还想问个仔细,但那边瓦老夫人已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志辅?”曾经和钱渊并肩坐镇的李良钦脸上满是焦急。

“走吧。”俞大猷苦笑道:“这么多人……双江公总要卖个面子吧。”

俞大猷能够在平湖被徐海击败后,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而从浙江副总兵升任吴淞总兵,虽然有后台硬、名气大的原因,但不得不说,崇德大捷是重要原因。

钱渊力保崇德不失,不仅救了俞大猷的性命,更让其能够继续军旅生涯,这对俞大猷来说,是一份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

于情于理,他都要跑这一趟。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之无愧

放晴了好几日,但到了夜间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陶宅镇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各处都点着灯,还有专人挑着灯笼巡夜,看上去戒备颇为森严。

虽然白日倭寇倾力狂攻,几股倭寇侵袭到川沙镇一线身后,甚至攻打陶宅镇,但如今森严的戒备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倭寇。

紧紧闭着的府门外,身穿铠甲的章游击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自己身后这帮废材决计挡不住对面那百余钱家护卫的进攻。

黄昏时,华亭知县和守将侯继高都送来战报,就在城外,钱家百余护卫对峙百余倭寇,除一人临阵逃跑被钱渊斩杀外,以三人受轻伤的代价击溃倭寇,斩首三十四。

这是令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战绩。

隐隐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章游击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头,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雨水,他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聂豹这是失心疯了……而且那钱渊也失心疯了,明知道对方要抓你,居然还单身入府。

“咴咴……”

拐角处传来马蹄声,来人一勒缰绳,还没等马儿停稳,就翻身而下。

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对面乌压压的护卫,杨文、张三都手持刀柄,半个刀身已经出鞘,细小的雨滴击打在刀身上溅成一团水雾,后面的百余护卫面色凝重,持刀拿枪,虽然站的不算齐整,但纹丝不动,令人心惊。

还没等瓦老夫人出口,拐角处又有十多骑赶到,不仅仅是俞大猷、李良钦,华亭守将侯继高也赶到了。

显然,虽然钱渊只是个生员,随军后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名义,但绝不是能轻易动的人物,即使是当朝兵部尚书聂双江。

李良钦和杨文等护卫头领在崇德县相熟,快步过去低声问:“进去多久了?”

“三刻钟。”杨文目不斜视盯着府门,保持着随时拔刀出鞘的状态,“一个时辰。”

这是在说一个时辰钱渊还没出府,他们就要动手……李良钦用力咽了口唾沫,“别傻了,如果真要动手,整个松江府现在万余官兵,唾沫都能淹死你们。”

凑过来的侯继高低声问:“据说是双江公怀疑展才谎报军功,我能作证……”

“是真的?!”李良钦瞪大眼睛回头问:“己身无损,杀倭三十有余?”

“真的,在下亲眼所见。”侯继高敬佩的回头看了眼府门,“不过就算双江公不信,也不至于……”

“不用说了,等着吧。”杨文瓮声瓮气的打断,眼睛还盯着闭着的府门。

府门外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瓦老夫人和俞大猷请见都被拒绝,众人都在焦急等待之余,在心里猜测聂豹会如何处置钱渊。

但在府内的书房中,气氛很是古怪,至少在周师爷看来是这样的。

陶宅镇外的山丘上,聂豹严厉训斥甚至要让人拿下钱渊,钱家护卫不惜刀剑相向,而钱渊回镇后第一件事就是闯入书房自投罗网。

当周师爷挽起衣衫下摆不顾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却是相谈甚欢的场景,两人手捧热茶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时不时指手画脚,相互补充。

“你小小年纪倒是对地理颇为精通,这幅地图画的不错,比志辅军中那幅还好用。”聂豹轻笑两声。

“也就松江、嘉兴、苏州、杭州一带还算熟悉,其他地方不甚了了。”钱渊斜着眼看着聂豹,“我书房那还有一幅,要不就给俞总兵?”

“嗯,顺带你又能赚个人情。”聂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从进入书房看到聂豹的那一刻开始,钱渊就没想过要个答案,事情是明摆着的,聂豹为了某些缘由要将自己踢开,甚至没有私下处置而是在公开场合,这一方面说明聂豹不愿意将事情缘由说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的决心。

“徐海此人生性狡诈,而且和汪直不同,他以劫掠为生,甚至在沥港被王民应攻破之前,他还劫掠过汪直的船队。”钱渊盯着地图缓缓说:“但不得不承认,徐海有着极高的天赋,不管是海战、陆战,他精于设伏,又擅长率军穿插,心思机巧,常常有声东击西之举。”

“所以毁去南沙镇军粮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抛出的诱饵。”聂豹点头赞同,“已经派了探马……说不定徐海现在已经启程了。”

“信使派过了吧?”

“嗯,太仓、苏州、嘉兴都派了信使。”聂豹看了眼钱渊笑道:“听闻之前有人调侃你日后想进职方司,还真有点意思。”

“其实即使晚辈不说,双江公、俞总兵都看得出来。”钱渊摇摇头,“松江府如今驻有重兵,倭寇和狼兵交手也不是一两次了,徐海不会来啃这块硬骨头的。”

钱渊放下茶盏,手指点着吴淞河道:“如果能攻破川沙镇、南沙镇一线,由吴淞河西进攻入太仓昆山,的确很危险,但实际上这附近都驻有客兵,徐海手下倭寇多有沿海居民,不可能一点消息探听不到。”

“任环已经率军驻守太仓、昆山,卢镗在桐乡,归顺州狼兵在崇德附近,甚至常州府兵备道副使王崇古率军就在长江对岸。”聂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细微处见大局,这正是职方司的职责啊。”

“双江公别闹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晚辈到现在都不敢去台州……”

“哈哈哈,你小舅如今和荆川公配合的不错。”聂豹示意周师爷添上热茶,“你钱展才几度直面倭寇,杀戮决断,屡屡立功,想必谭子理也不至于再和你算旧账了。”

钱渊苦笑两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但军粮被毁,恐怕补给要出问题?”

聂豹脸色如常,但情不自禁的伸手捋须,钱渊早就发现了,这是聂豹为难的标志性动作。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脸不舍的表情,“虽然今年松江府丰收,但再想让大户承担军粮,即使以双江公名望为保,恐怕也力有不逮。”

“去外地购粮,但军中没那么多银子啊,松江府衙能出几个钱,总督衙门肯定是不管的……”

钱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如果川沙镇、南沙镇一线安然无恙,以陶宅镇为中心,尚能有所作为。”

聂豹狐疑的接过纸看了几眼,忍不住又抬头打量钱渊,脸上神情极为复杂。

周师爷探头看了看,也不禁脸色一变,纸上是华亭县城内的三处仓库,里面放着张三带着人这两个多月的辛劳成果,大批的洋糖。

早在护送家人去杭州之前,钱渊就吩咐下两件事,一是王义留下招收训练护卫,二就是让张三带几个老人专职洗糖。

钱渊当然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缺粮的情况,毕竟当时已经接近水稻成熟的季节,但他很清楚,自己无军略之才,如果聂豹让自己染手军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整理后勤补给这一块。

大批的洋糖只是钱渊准备的后手,如今,这后手是用不上了……或许,已经用上了。

“洋糖价格高昂,供不应求,不卖钱,只换粮。”钱渊缓缓说:“陶宅镇临近陶溪,与大黄浦相连,水运便捷,放出消息,短时间内供给四千狼兵补给,理应不难,这事还要拜托双江公和周先生了。”

聂豹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起身长长作揖行礼,而钱渊坦然自若的接受。

这一礼,钱渊当之无愧。

片刻后,传来低低的问话,“一定要走吗?”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沉默。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立功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吴淞江起源于太湖,流经苏州、嘉定、青浦,是联通苏州、松江两府最重要的航运水道。

即使是如今倭乱四起,吴淞江上依旧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各处码头上人头耸动。

但此时此刻,江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船只,万余倭寇攻松江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嘉定、太仓、昆山各处官兵来往调配,民船、客船、商船一律禁止通行。

不过,这是几乎,江面上还有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在向着苏州方向驶去,有水军前去查巡,但很快就挥手放行。

“少爷,下午就能到苏州。”张三粗手粗脚的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到桌案上,“刚才问过了,今日晨间,有官兵乘船往青浦方向,人数还不少。”

杨文看钱渊不理不睬,接着说:“应该是从太仓、嘉定调过去的,说不定是苏州同知任环领军。”

“随随便便打探军情,也不怕他们一刀砍了你?”钱渊把玩着茶盏。

“怎么可能,有俞总兵的书信,还有……”

“多事,谁让你们去打探的!”钱渊丢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偏头看向窗外广阔的江面。

这下子杨文和张三都不吭声了……特么不是少爷你叮嘱的吗?!

半响后,张三才试探问:“少爷,在苏州停留……”

“不下船,直接去杭州。”钱渊揉了揉眉心,“如今三个方向都有大军围堵,漕运兵丁也颇有战力,如果能让徐海截断运河……那这场战也用不着打了!”

虽然在苏州码头没下船,但还是有人找上门了。

钱渊木然的看着颇有风霜之色的吴百朋,“惟锡兄怎么会在苏州?”

“今日晨间,倭寇突然舍华亭、上海两县,沿海岸线迅疾西进,破广陈墅、独山镇。”吴百朋仔细打量钱渊的脸色,“陶宅镇的事我已听说了。”

钱渊对此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后道:“也就是说,平湖县已大半在倭寇手中了。”

“是,最新战报,大股倭寇盘踞在平湖县附近,尚不清楚接下来的动向。”吴百朋抿嘴道:“北上、西进、南下,都有可能。”

“肯定会南下,但应该只是小股兵力南下。”钱渊起身将昨晚才绘制的地图摊开,之前那幅已经送给俞大猷了。

“南下攻海盐、海宁,威胁杭州府,倭寇不会自找苦吃。”钱渊细细看地图,“西进攻崇德、桐乡……记得卢总兵坐镇桐乡,归顺州狼兵驻扎崇德县。”

“不仅如此,总督衙门已经移驻桐乡。”吴百朋笑道:“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北上。”

“北上……薛淀湖、青浦、嘉定、太仓、昆山。”钱渊点头赞同,“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敢这么说。”吴百朋摇摇头,“总督衙门那边……试图诱敌深入,一举克敌,永绝后患。”

“嘿嘿,一举克敌是有可能的,永绝后患……”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能光靠剿。”

这方面的话题有点敏感,吴百朋不想继续下去,转而低声道:“你和双江公那边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钱渊故作轻松靠在椅子上,“外面怎么说?”

“说……说你虚报军功。”吴百朋支支吾吾道:“这几年和倭寇交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大胜,往往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所以,击溃人数相等的倭寇,砍下三十四个首级,己身无损,是绝不可能的。”钱渊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热闹的码头,大批兵丁正在登船,不知道是往哪儿去的。

“为兄也知道,贤弟不会虚报军功。”吴百朋苦笑道:“其他的不说,贤弟走的是科举路,要这军功做什么?”

“但外间传言,都说我钱展才……嘿嘿,说不定还说之前的嘉定、崇德两次大捷都是虚报,对吧?”

吴百朋无言以对,虽然两次大捷都记在卢斌、俞大猷头上,但江南士林对钱渊的评价很高,而如今……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只静静的看着满载兵丁的船只缓缓驶出码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身旁的吴百朋解释道:“这是前往昆山、太仓的兵丁,原先的驻军被调往青浦。”

“惟锡兄也去太仓?”

“去昆山,立即出发。”吴百朋叹了口气,“此战之后,你我再聚。”

……

船只在苏州码头过夜,第二日就启程顺着运河南下,一路上不见倭寇踪迹,很快就到了杭州。

和兵荒马乱的松江府、苏州府不同,杭州城内的百姓依旧悠游自在。

街上的叫卖声依旧响亮,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处处可见,胭脂水粉店还是门庭若市。

酒楼门口人流穿梭,伙计们高声招揽客人;不远处的烧饼铺老板娘在大骂没用的老公,路过的小巧马车上的女眷半拉起青帘好奇的看过来。

钱渊出神的看着这浮生百态,心中有恍然如梦之感。

几日前自己还在直面倭寇,甚至一刀斩杀逃跑的护卫,他清晰的记得飞溅的鲜血扑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孔周围环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沿着街道慢慢踱步的钱渊很快成为视线的聚集点,年轻的青衫书生身旁护卫精悍也就算了了,但身后排成两列,举止森严的护卫太扎眼了。

很快就有钱塘县的衙役捕快过来盘问,钱渊没有停下脚步,杨文过去交涉几句,消息立即传开了。

“难怪了,华亭钱展才好大的名气,崇德、嘉定两场大捷,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你们懂什么……钱展才年少在大报恩寺带发修行,那些都是护法金刚!”

“但现在松江府、嘉兴府连番大战,他怎么来杭州了?”

“你们不知道?据说他是被聂双江赶出松江的,好像是谎报军功!”

“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带着护卫砍下好几十个倭寇,居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死!”

远远看着钱渊远去的人群安静了会儿,片刻后传来哄然大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成性,就算是卢镗、俞大猷对阵倭寇都难以取胜,如此战绩谁肯信?

杨文、张三脸上都忿忿不平,但钱渊依旧平静,当年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当年下海为了一个单子被嘲讽被戏弄,在网上和网友争论被人参攻击……比起这些,那些闲言碎语对钱渊很难造成什么影响。

感觉有些疲惫,钱渊抬头看了看依旧乌沉沉的天空,细雨飘飘扬扬的落下,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门被推开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惊喜的迎出门来。

钱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浑不知那笑容中夹杂着谁都能发现的苦涩。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闭门羹

钱渊最讨厌的一个词汇是“苦大仇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为了某件事,为了某个缘由,将情绪藏于心底,将情绪散发在外,总归受伤的只有自己。

他不愿意让自己被情绪所左右,所驱动,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怨恨、仇恨的化身。

前世的钱渊算不上春风得意,在刑警队立过功,但也被发配到犄角旮旯,下海后也算站稳脚跟,但也吃了无数苦头。

在遭遇挫折,在被人暗算后,钱渊的态度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并不是放弃,而是用洒脱的态度去迎接接下来的时光。

遭遇挫折,那就要更加奋发前行。

被人暗算,那就要以牙还牙。

生活是要继续的,但生活不可以,也不应该充满那些负面的情绪。

所以,在不知缘由被驱逐,在外间多有猜测甚至诽谤的时候,钱渊并不沮丧,也没有解释,更没有用实际行动去证明什么,而是在食园中过着普通的生活。

每天早起晨练,练练字帖,白日里钻研八股制艺,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吃的,夜间去隔壁陆家听陆树声点评文章。

闲暇时和小妹嬉戏,向王氏学射箭,写几篇杂记,甚至亲自去后院翻翻土地,琢磨有没有可能弄来土豆、红薯、玉米这些高产粮食,不过听说这些虽然已经传到亚洲,但都视为宝物。

钱渊自认为舒适的生活节奏调节了自己的状态,似乎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想起战火连天的战场……

但钱渊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在陆氏、谭氏、王氏这些女眷看来,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钱渊的眉头从来都没有舒展过,笑容从来都带着一丝苦涩。

在王义、杨文这些护卫看来,从离开松江府的那刻开始,钱渊的心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每一次杭州府衙送来军报的时候,钱渊总会迫不及待,然后站在地图前长久沉思。

不过,虽然钱渊名声遭贬,但上门拜访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赵文华就不请自来,对钱渊多有安慰之言,言语中对聂豹颇多嘲讽,钱渊保持了沉默。

虽然因为战事紧张,忙的不可开交的胡宗宪没有时间,也频频派幕僚过来拜访,还特地腾出附近两处宅院容纳钱家护卫。

胡宗宪和赵文华有着本质的不同。

赵文华交好钱渊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和俞大猷、卢镗以及瓦老夫人的关系,试图从中获益。

而胡宗宪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很清楚,想干大事必须内外兼修,巴结赵文华甚至严嵩以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是外,笼络各方面人才是内。

所以,他看中的是钱渊这个人。

胡宗宪很清楚钱渊的分量,虽然年轻,但崇德、嘉定两战证明了他的能力,归有光、文徵明为其背书让他在浙江、江南拥有不低的名望。

身为生员,精于理政,擅长打理后勤钱粮,心思机巧深沉,长于大局,兼有气节,而且和诸多浙江、江南官员交好,即使在军中也颇有人脉。

这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胡宗宪知道自己这个杭州知府没有将其收入幕中的能力,但他希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的联系,以待日后。

所以,胡宗宪刚刚招揽来的一位幕僚三天两头的去食园拜访,刚开始这位还挺不乐意,毕竟他是出了名性情疏狂,一言不合就甩袖拂衣而去的名士。

这位名士就是史上胡宗宪任东南总督时幕中极为重要的十岳山人王寅,字亮卿,考中秀才之后不再举业,遍游东南,见识极广,极有文采。

之所以他这时候就被胡宗宪召入幕中,是因为他们是老乡,王寅是徽州歙县人。

但没几日,王寅就心甘情愿的往食园跑,特别是每天钱家晚饭的时候。

而且有时候还会带人一起去……

看着丫鬟们收拾吃完的餐桌,王寅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正在品茶的钱渊,“刚刚送来的军报。”

“上次忘了和你说了,快要入冬了,晚上寒气重,所以晚餐提前了半个时辰。”

钱渊同样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了扫王寅带来的这位中年人,皮肤白皙,有点胖,神情倨傲,一双三角眼简直就长在额头上了。

“这次军报是好消息。”

王寅的话刚说完,坐在太师椅上的钱渊背脊情不自禁的一用力,整个人都绷紧了,“说说……哎,亮卿兄,口腹之欲是小事,还不快说!”

“王某人不经商,不置业,不出仕,生平行事随心所欲,口腹之欲是大事。”王寅轻笑道:“特地请了贵客上门,谁想得到展才你一点颜面都不给……要知道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

“谁家贵客上门专门是为了口腹之欲的?”钱渊嗤之以鼻,“你请的是饕餮?”

饕餮虽是龙子,但却是名声最差的一个,被视为四凶之一,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一旁的白胖子那张脸像变戏法似的,迅速由白转红,拍着桌案怒喝道:“钱渊……”

当着面直呼人名是非常不礼貌的,名字刚刚出口,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张三突然出现在白胖子面前。

虽然没有佩戴腰刀,但历经几次战场的张三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习惯性的右手微微缩起放在腰侧。

“还真有点架子。”白胖子倒不是软脚虾,“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花架子……砍下三十四个倭寇首级,己身不损一人。”

钱渊面色冷了下来,斜眼瞥了瞥王寅,你丫的带人是上门砸场子的?

“徐兄,徐兄。”王寅哭笑不得的将白胖子摁在座位上,“你之前还说,钱展才不是个蠢人,所以此事八九成不假。”

王寅转身指了指钱渊,“展才,这位徐兄才高八斗,目无余子,此次来杭州一行,指名道姓……言杭州唯钱展才值得他亲自登门,你还想把人撵出去?”

王寅本人就性子疏狂,诗书双绝,能让他心服口服说一句,才高八斗,目无余子……而且又姓徐。

钱渊眯着眼打量双眼上翻看着天花板的胖子,这厮应该就是徐渭徐文长了,真是个性子古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家伙。

爱谁谁,老子可没胡宗宪那气量,钱渊哼了声转头道:“亮卿兄,下次带客人上门提前说清楚。”

王寅虽然比钱渊大十多岁,但向来没大没小,笑道:“提前说了,你会做一桌好菜?”

“不,提前说了,会送一道菜给你们。”

“什么菜?”

“闭门羹。”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挂的

虽然至今还只是个秀才,但徐渭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此人文思敏捷,聪颖异常,,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成年后跟因书画双绝得士林赞誉,被视为东南名士。

但与此同时,徐渭那乖张古怪的性情,时常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也让很多人为之头痛。

其实钱渊从历史书籍中足够了解徐渭,也很理解徐渭,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扫帚星转世。

真的,徐渭就是个灾星,出生还没百日父亲就过世了,之后生母被驱逐,母亲病逝,兄嫂对其严苛,入赘商户没几年妻子又病逝。

科场不顺,八次乡试都没中个举人,辅佐的胡宗宪又凄惨的于狱中自杀,啧啧,这还不算是扫帚星转世啊!

所以徐渭骨子里既自傲又自卑。

这样的性情表现于外就是,应该往东他非要往西,应该赶狗他非要撵鸡。

与人交往中也非常古怪,既能和沈炼、吴兑这些名士来往被誉为“越中十子”,也能和平民来往亲善。

你要恭维他,他会嗤之以鼻愈发傲慢;你要骂他,他会一跳三丈高,用拗口难听懂的绍兴话将你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当钱渊对其置之不理的时候,徐渭反而安静下来。

“在福建依稀见过,但没想到能吃,而且味道香辣。”王寅挑着面条笑道:“当地人种植赏玩,还闹出场官司,据说有毒……”

还真有可能,辣椒虽然算是蔬菜果实,但是生吃……

毕竟人家真没吃晚饭,钱渊让厨子生火煮了两碗阳春面,什么配料都没放,只端了一小碟辣椒酱上来。

王寅虽然性情疏狂,但大体上还保持风度,但一旁的徐渭……稀里哗啦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将剩下的辣椒酱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把汤水全喝了。

王寅脸色僵硬,想必心里MMP。

钱渊看这厮是越看越不顺眼,但心里也隐隐好笑,这像什么……像个小学生喜欢拽着前排小姑娘的辫子。

“回头带瓶走就是。”钱渊安慰了句,毕竟急着要看军报了。

王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旁边的徐渭……直接把衣袖当手绢用了,惹得一旁的丫鬟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渭一拍桌子。

“这是我家的丫鬟,在我家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钱渊冷笑道:“笑天哭地都常事,你以为你是谁?”

“她……”

“她怎么了?”钱渊大声将徐渭的话堵回去,“就算她嘲笑你,你又能怎样?”

“我……”

“天下人都笑你,难道你还能把天下人怎样?”钱渊指着徐渭的鼻子道:“把衣袖当手巾用是你的自由,但既然做了,就别怕别人笑话。”

王寅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静静侧耳倾听,徐渭那乖张性子,出口伤人的口才这几日他是领教了好几次了,而钱渊明显也不是省油的灯,据松江人说其孝曾祖鹤滩公……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鸟。

徐渭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拍着桌子却说不出话来,对面的钱渊慢条斯理稳稳坐着,但语速极快,舌厉如刀,一刀刀戳在徐渭身上。

但不管是王寅还是徐渭都很敏锐的察觉到,对面的松江秀才一直没有提起徐渭经常被人指责的方面……比如两次入赘商户,比如和兄长不和,比如其丧门星的绰号,比如其曾经倚门卖笑的生母。

不过徐渭还是不爽啊,转战书房后,这厮嘴巴开始利索起来,但全是旁人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实际上绍兴人都未必听得懂,其中还掺杂着福建话、广东话、江西话。

这是徐渭的绝招,一旦和人吵架吵到厉害处,他往往会祭出这一招,别人不管是说地方话还是官话他都听得懂,但别人却听不懂徐渭在骂什么……从这个角度说,徐渭真是个语言学天才。

但是这一招对钱渊没用,他虽然听不懂徐渭骂什么,但徐渭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进出口的,钱渊英语水平相当不错。

骂战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徐渭听不懂,但通过钱渊的脸色也知道,这厮骂得肯定相当爽快。

“都痛快了吧?”王寅自来熟的将地图铺在桌上,“说正事吧。”

徐渭一甩袖子,看钱渊往边上躲了躲,哼道:“怕了我一身污垢,那就别让我进书房啊!”

“旁人脏不脏我管不着。”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但只希望别一甩衣袖,将污垢甩到别人身上。”

“好了好了,你们俩……”王寅也是无语了,他看看钱渊依旧平静如水,再看看徐渭虽然忿忿但明显没有拂袖离去的意思。

呃,王寅猜想是正确的,不管是钱渊还是徐渭,都觉得,看对方很不顺眼,但吵起架来……挺爽的。

换句话说,这两人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今天接到的军报,应天巡抚曹邦辅顶住了徐海这波攻势,苏州府无恙。”王寅仔仔细细将军报说了一遍。

五日前军报,徐海攻苏州,任环试图救援被倭寇伏击败退,苏州府危在旦夕,俞大猷在松江,吴百朋在昆山,卢镗、汤克宽在嘉兴府,一时间都难以救援,还好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守住了苏州。

当然仅仅是苏州城,苏州府其他地方一片惨状,倭寇分兵劫掠乡野,甚至一度攻打常熟县,而且还攻入常州府,江阴、无锡都找到侵袭,大半个江南为之震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分兵劫掠,而是彻彻底底的分兵了。

徐海不屑道:“张半洲走了一步臭棋!”

王寅用力咳嗽两声。

“我说错了?”

“没错。”钱渊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苏州的位置,“他试图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但这想法实在如空中楼阁。”

“简直就是瞎胡闹。”徐渭接过话茬,“一般来说,行军作战很少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兵,但倭寇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求财,所以其实分兵劫掠是必然的。”

“而且徐海虽然是目前倭寇大头目,但内部势力划分也肯定很复杂,他并没有汪直那样的声望。”钱渊配合的很好,“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倭寇是剿不尽的。”

“不错,死了徐海,还有王海、张海、陈海。”徐渭点头赞同,“张半洲想一劳永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钱渊叹了口气,“所以,抚剿并重,同时还需要一支战力不凡的军队,和一支能出海作战的水军。”

徐渭斜着眼瞥过来,正巧钱渊也偏头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汇集。

一旁的王寅眼神有些古怪,这两货第一次见面如火星撞地球一般大吵,但现在又言语间配合默契,甚为投机。

想想也是,两个人都是丧父丧兄,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是年纪轻轻名扬天下,而且还都以言辞刻薄被人指责,真是一挂的!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看不上他!

书画双绝能让齐白石、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生活和仕途的不畅让他比唐伯虎更加悲惨,入幕胡宗宪为东南平倭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这是钱渊前世对徐渭的印象。

而这一生,钱渊看到的是一个有些可怜,有些孩子气的中年人。

不过,钱渊好奇的是,徐渭这个文人对行军作战还真有些深入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的那种,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吗?

当然没有。

钱渊因嘉定、崇德两战名扬天下,但人家徐渭也不是坐在家里读读兵书就能精通兵法的,事实上仅仅是今年,徐渭就在绍兴、宁波参与了五次大小规模不一的作战,甚至亲手斩杀过三个倭寇。

还杀过倭寇?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徐渭身上身下打转,就这体型,毛重起码一百七八,还能砍人?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钱渊的注意力回到可能已经正式开打的大战上。

王寅对接下来的战局很看好,如果不出意外,徐海将会在苏州府外被团团围困。

“实话实说,徐海这厮虽然以前是个和尚,但还真有几分本事。”徐渭叹了口气,“俞大猷、卢镗都是他手下败将。”

钱渊一声不吭没有出言反驳,因为徐渭说的是事实。

二十日前,徐海突袭川沙烧毁军粮,第二天收拢倭寇突然西进破平湖,在聂豹派出信使后,任环、吴百朋、汤克宽以及归顺州狼兵都做好了准备。

在预计中,徐海接下来的动作无非是西进南下攻嘉兴府,或者北上攻苏州。

但徐海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先是派出小股倭寇南下破海盐,然后再派一股倭寇攻嘉善,倒霉的嘉善县一年内第三次被攻破,知县逃亡,临时驻扎在嘉善县附近的李天宠狼狈退走。

嘉善县位于嘉兴、苏州的交界处,驻扎青浦附近的任环立即领兵南下。

但没想到,徐海突然返身回缩,绕过薛淀湖突然攻入松江府青浦,虽然俞大猷及时赶到救援,但倭寇盘踞在青浦西南的茆湖。

在重兵围困的情况下,还能来去自如将官兵耍的团团转,徐海还真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本事。

接下来就是让徐渭跳着脚大骂张经的缘由了,徐海已经是四面为敌了,而张经居然还想着诱敌深入,毕竟青浦距离金山并不算太远。

也不知道徐海有没有看破,但事实是,徐海北上攻昆山、太仓,虚晃一枪后沿着吴淞江西进,以力破巧,连续五次击败官兵,出现在苏州城外。

就在距离苏州城外不远处的陆泾坝,明将周于德、孙宪成一战败北,二战皆死,江南大震。

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张经在桐乡跳脚大骂,急调诸军救援,第一个赶到的任环遭倭寇伏击大败,要不是运气好本人都跑不掉。

虽然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坚守城池,但倭寇分兵,六千余倭寇绕过苏州城攻常熟,又侵入常州府击败王崇古,劫掠江阴、无锡等地,官军不敢抵抗,任其掳掠而去。

另外万余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盘踞在苏州城外,收拢败兵的任环,领兵南下的吴百朋,从嘉兴府北上的卢镗将其困在苏州城外。

“这个口子是刻意留下来的,谁都看得出来,徐海又不傻。”徐渭指着地图,习惯性的哼了声,“就怕张半洲作茧自缚!”

王寅对军略一道不熟悉,疑惑的看了眼徐渭示意仔细说说,但后者昂着头不予理会。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解释道:“现在徐海不可能向东退却,不说吴百朋、任环,只怕俞大猷也可能西进堵截了。

唯一的路是从吴江南下入嘉兴府,但一直没有出现的浙西参将汤克宽应该就埋伏在这儿,时时刻刻准备扎口袋……”

说到这钱渊突然一滞,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吴江以南,嘉善以北。

看钱渊的手指停在地图上,徐渭探头看看点头道:“有可能是这儿。”

从地形上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开战地点,从历史上来说,也不错,因为那是王江泾。

钱渊吞了口唾沫,难道这就是历史的惯性?

王寅等了会儿忍不住提醒道:“后面呢?什么作茧自缚?”

“就怕徐海南下入嘉兴府后,不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向东退却去平湖、海盐,而是玩些其他招数。”钱渊平静的接下去,“几个月前,徐海就玩过这一招,调集来的几万官兵被耍的团团转,连尾巴都没抓住。”

徐渭在边上补充道:“但和几个月前不同,如今张半洲、李天宠都在嘉兴……应该是在桐乡吧。”

看王寅脸上流露出的忧色,钱渊笑着劝道:“也未必,半洲公久经战事,应该会考虑齐全的,咱们这是杞人忧天。”

“难说的很……”王寅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两位明日跟我一起去府衙和大人说说……”

“算了吧,胡知州现在恐怕忙的不可开交,都不知道白了多少根头发。”钱渊很干脆利索的拒绝。

被聂豹驱逐出松江,钱渊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这时候他是绝不会贸贸然去见和赵文华交好的胡宗宪的。

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止一两次上门,但迎客和作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王寅失望的转头看向徐渭,后者又恢复了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状态。

“钱小子,知道那胡汝贞想干什么吗?”

钱渊没吭声。

徐渭盯着王寅嘿嘿笑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想招揽两个名满天下的士子入幕府,他胡汝贞这个杭州知府分量太轻了。”

王寅干笑两声,胡宗宪曾任余姚知县,很早就认识了徐渭,几个月前一到浙江就试图招揽徐渭,但人家压根不鸟他,倒是后来招揽来的老乡王寅和徐渭是旧交。

“平心而论,他胡汝贞有些能耐,也有容人之量。”徐渭两眼一翻,“但要知道……方山公是我老师,沈青霞是我好友。”

这句话一出,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钱渊倒是知道沈炼沈青霞,他是徐渭的堂姐夫,而且和徐渭是知己好友,同列为“越中十子”,上书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

倒是不知道方山公是哪位?

方山公就是前两年的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他对徐渭有提携之恩,几番关照,但去年京察遭严党诬陷被罢官归乡。

“所以,我徐渭看不上他胡汝贞!”

徐渭须发直立,义愤填膺的模样让王寅长长叹息。

钱渊忍不住笑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徐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北新关

&nbsp&nbsp&nbsp&nbsp徐渭和钱渊依旧相互看不顺眼,前者忿忿但并没有拂袖离去,后者对其也没有高看一眼但也没将他赶出去。

&nbsp&nbsp&nbsp&nbsp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食园多了个客人,还是个天天赖着不走,混吃混喝,而且态度还不太好的客人。

&nbsp&nbsp&nbsp&nbsp对此,母亲谭氏很是无所谓,叔母陆氏在担心这个扫帚星……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不会把自己侄子带坏了吧?

&nbsp&nbsp&nbsp&nbsp杨文、张三等护卫头领对此无动于衷,而住在隔壁的陆树德不顾陆树声的阻拦天天往这边跑,据说想跟着徐渭学画。

&nbsp&nbsp&nbsp&nbsp前院亭子里,徐渭对着陆树德拿来的画作大肆批驳,不时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同时眼角瞥瞥钱渊。

&nbsp&nbsp&nbsp&nbsp这几日徐渭也摸清楚这个松江案首的底细了,八股还算凑合,底子也还算扎实,对三教九流的道道挺熟悉的,但琴棋书画……一样都拿不上手,倒是柴米油盐天天上手。

&nbsp&nbsp&nbsp&nbsp钱渊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冷笑道:“与成,学画无所谓,但其他的就别学了。”

&nbsp&nbsp&nbsp&nbsp“什么意思?”

&nbsp&nbsp&nbsp&nbsp“天天蹭吃蹭喝,还有脸指桑骂槐,你要学成这幅德行……”钱渊转头看着快步走来的杨文,继续说:“我怕平泉公一捶将你打死!”

&nbsp&nbsp&nbsp&nbsp对骂了几日,如今的徐渭也算脸皮厚了,言辞也愈发锐利,“难不成学你?”

&nbsp&nbsp&nbsp&nbsp“我怎么了?”

&nbsp&nbsp&nbsp&nbsp“学你左右逢源?”徐渭呸了一口,指着茶盏对着陆树德说:“徐某人喝的是松萝茶,他喝的是什么?”

&nbsp&nbsp&nbsp&nbsp“龙井啊。”陆树德眨眨眼。

&nbsp&nbsp&nbsp&nbsp松萝茶是叔父钱铮让人从徽州送来的,龙井是这些日子赵文华和胡宗宪陆续送来的。

&nbsp&nbsp&nbsp&nbsp钱渊沉默片刻,回头展颜笑道:“这份是胡汝贞送来的。”

&nbsp&nbsp&nbsp&nbsp“有什么区别?”

&nbsp&nbsp&nbsp&nbsp在如今浙江士林看来,胡宗宪能不能被彻底视为严党还不好说,但都被视为和赵文华穿一条裤子!

&nbsp&nbsp&nbsp&nbsp“他们是不同的。”钱渊手里触摸着茶盏柔滑的表面,缓缓说:“其实我很佩服胡汝贞……”

&nbsp&nbsp&nbsp&nbsp“什么?”徐渭眯着眼想了会儿,歪歪头笑道:“佩服他隐忍,佩服他不惜身上染墨也要往上爬?”

&nbsp&nbsp&nbsp&nbsp钱渊看杨文并没有急着进来,心想应该没什么急事,继续说:“但我佩服的并不是这点。”

&nbsp&nbsp&nbsp&nbsp“胡汝贞出身官宦世家,绩溪龙川胡氏,曾祖曾任户部尚书……”

&nbsp&nbsp&nbsp&nbsp“我知道他,胡富,嘉靖元年过世,怎么了?”

&nbsp&nbsp&nbsp&nbsp钱渊抬头仔细打量,徐渭点点头不吭声了。

&nbsp&nbsp&nbsp&nbsp“龙川胡氏这一代并不仅仅只有胡汝贞一个进士,你听说过胡宗明吗?”

&nbsp&nbsp&nbsp&nbsp徐渭愣了下才摇摇头。

&nbsp&nbsp&nbsp&nbsp“胡宗明,嘉靖五年进士,嘉靖二十年以御史巡按宣府,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交好。”

&nbsp&nbsp&nbsp&nbsp钱渊的话让徐渭僵在那,举在嘴边的茶盏停留在空中,半响后他才低声问:“后来呢?”

&nbsp&nbsp&nbsp&nbsp“后来?”钱渊转头看向杨文,“曾公被冤杀,夏贵溪被弃市,胡宗明被贬谪出京,辞官归乡,就此隐居不出。”

&nbsp&nbsp&nbsp&nbsp这是叔父钱铮前几日来信中提到的,钱渊也没想到胡宗宪居然和严嵩一党还有这种瓜葛。

&nbsp&nbsp&nbsp&nbsp严嵩一党冤杀曾铣、夏言,权倾天下,只顾媚上,这是公仇。

&nbsp&nbsp&nbsp&nbsp自家堂兄两榜进士出身,最终只能黯然归隐,这是私狠。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抛却公仇私狠依附赵文华,如果只是为了权位,只是为了往上爬,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胡氏族人都会啐他一口。

&nbsp&nbsp&nbsp&nbsp往上爬不意味着只是为了权位,用另一种说法就是,有不顾讥讽也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nbsp&nbsp&nbsp&nbsp看徐渭安静下来沉思,钱渊才向杨文招招手,但还没等杨文进来,张三一路小跑着冲过来。

&nbsp&nbsp&nbsp&nbsp“查清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杨文先问了句才向钱渊解释,“少爷,外面出了些乱子……”

&nbsp&nbsp&nbsp&nbsp“北新关有倭寇出没。”张三咽了口唾沫。

&nbsp&nbsp&nbsp&nbsp“什么!”徐渭和钱渊同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nbsp&nbsp&nbsp&nbsp北新关位于海宁西侧,杭州城和余杭之间,是杭州城的门户,一旦关破,倭寇就能侵入杭州城最核心的钱塘县。

&nbsp&nbsp&nbsp&nbsp“多少人?”

&nbsp&nbsp&nbsp&nbsp“小的刚去府衙那边打听过,说法不一,有的说只有几百人,有的说有上千人,甚至……”张三咬着牙,“还有传言说……官兵在嘉兴府大败,上万倭寇南下攻杭州。”

&nbsp&nbsp&nbsp&nbsp“绝不可能!”

&nbsp&nbsp&nbsp&nbsp“绝不可能!”

&nbsp&nbsp&nbsp&nbsp钱渊和徐渭异口同声。

&nbsp&nbsp&nbsp&nbsp“如若兵败,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徐渭的判断相对来说比较理性。

&nbsp&nbsp&nbsp&nbsp而钱渊的判断来自于他对官兵的不良印象,“三四万大军,如若兵败,放眼附近各府,唯有杭州城才有资格收容败兵,不可能是倭寇先至。”

&nbsp&nbsp&nbsp&nbsp快步回了书房,钱渊仔细观察悬挂着的地图,“记得之前徐海率兵北上攻青浦之前,曾派小股倭寇南下攻海盐……”

&nbsp&nbsp&nbsp&nbsp“是这股倭寇?”徐渭舔舔嘴唇,右手摁在刚刚挂好的长剑的剑鞘上,“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nbsp&nbsp&nbsp&nbsp“海盐……海宁……余杭……北新关。”钱渊摇摇头,“看起来是围魏救赵,但不可能是徐海的计划。”

&nbsp&nbsp&nbsp&nbsp“当然不可能,围魏救赵……张半洲和李天宠如今应该在桐乡县。”徐渭叹了口气,“但也麻烦的很,能上战场的……都被拉到嘉兴府去了,现在杭州府……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赵文华那厮怕是胆子都吓破了!”

&nbsp&nbsp&nbsp&nbsp“那怎么办?”钱渊也有些抓狂,杭州这么大,手上一群没上过战场的老爷兵,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nbsp&nbsp&nbsp&nbsp“当然是出击!”一声清喝在门外响起,已经披上软甲的王氏带着戚继美大踏步走进来,“留守杭州的杭州前卫糜烂不堪战,如果守城绝无希望,率小股精锐出击是唯一的办法。”

&nbsp&nbsp&nbsp&nbsp“你知道杭州前卫不堪战?”徐渭两眼一翻,“她谁啊?女人也能论战?”

&nbsp&nbsp&nbsp&nbsp钱渊毫不客气的喷道:“你懂个屁,人家比你强多了,你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好,就算你砍了几个,但我这姐姐手上百八十条倭寇性命!”

&nbsp&nbsp&nbsp&nbsp百八十条倭寇性命……这个战绩立即镇住了徐渭,他可是上过战场的,很清楚倭寇的战力,瞄了眼面带眼霜的王氏,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这怕是只母老虎。

&nbsp&nbsp&nbsp&nbsp“出击……”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地图,其实如果能守得住,钱渊真心不想出击。

&nbsp&nbsp&nbsp&nbsp按照时间推算,很可能这时候王江泾那边正在开打,如果明军得胜,立即就能抽调兵力回援将这股倭寇驱散。

&nbsp&nbsp&nbsp&nbsp但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nbsp&nbsp&nbsp&nbsp“少爷。”

&nbsp&nbsp&nbsp&nbsp被赶去府衙听消息的张三窜进门,“王先生请你去府衙……还有徐先生。”

&nbsp&nbsp&nbsp&nbsp钱渊立即点头应下,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人都去了嘉兴府,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在苏州,如今杭州城中主事的只有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赵文华和胡宗宪。

&nbsp&nbsp&nbsp&nbsp“地图收起来带走。”钱渊转头嘱咐徐渭。

&nbsp&nbsp&nbsp&nbsp“杨文,去叫护卫。”

&nbsp&nbsp&nbsp&nbsp门外的王义拱手道:“已经收拾好,就在门外等候。”

&nbsp&nbsp&nbsp&nbsp钱渊点点头,“姐姐,你和继美?”

&nbsp&nbsp&nbsp&nbsp“留十个护卫,我们跟你走。”

&nbsp&nbsp&nbsp&nbsp钱渊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出书房,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nbsp&nbsp&nbsp&nbsp内心有些雀跃,有点兴奋,钱渊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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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遇和野心

&nbsp&nbsp&nbsp&nbsp杭州府衙内外乌云密布,来往穿梭的人个个轻手轻脚,说话也不敢大声。

&nbsp&nbsp&nbsp&nbsp其实这一段时间杭州府衙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准确说是从张经率军移驻嘉兴府桐乡之后。

&nbsp&nbsp&nbsp&nbsp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张经径直去[豆豆小说doudoun]倭寇横行无忌的嘉兴府是冒着风险的。

&nbsp&nbsp&nbsp&nbsp但张经宁可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去嘉兴府,一方面在于督战,激励士气,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赵文华。

&nbsp&nbsp&nbsp&nbsp赵文华没想到张经做的这么绝,为了不分功居然撸起袖子去了嘉兴府,甚至还将整个总督衙门都打包带走了!

&nbsp&nbsp&nbsp&nbsp当徐海险些攻入苏州城的时候,赵文华虽然不至于窃喜但也幸灾乐祸;当徐海被逼入王江泾,俞大猷率兵南下将其合围的时候,赵文华一度失落。

&nbsp&nbsp&nbsp&nbsp但这些情绪在听到北新关遇袭后都不翼而飞,赵文华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发颤,他很清楚如今守城的都是些怎样的废材。

&nbsp&nbsp&nbsp&nbsp明朝的官僚体系从来不是以职位来划分权力和责任。

&nbsp&nbsp&nbsp&nbsp权力和地位往往不相符,而权力和能力也常常不相符。

&nbsp&nbsp&nbsp&nbsp如今杭州城中,赵文华有权力,有地位,但没有能力,至少他在军略上毫无闪光处。

&nbsp&nbsp&nbsp&nbsp但没有权力的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nbsp&nbsp&nbsp&nbsp当杭州府衙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胡宗宪站了出来,先派勇士出城探查,然后召集幕僚、将官。

&nbsp&nbsp&nbsp&nbsp不大的屋子显得很空,除了胡宗宪、赵文华之外,只有两个幕僚,负责钱粮的师爷显得很茫然,而王寅对军略一道也不太懂,只顾着在那计算守城的兵力够不够。

&nbsp&nbsp&nbsp&nbsp赵文华左顾右盼,小声问:“要不汝贞你坚守城池,为兄去绍兴府调兵来援?”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脸上很精彩,心里真想骂娘,特么倭寇还没攻城,你居然就想脚底开溜了!

&nbsp&nbsp&nbsp&nbsp“绝不行!”

&nbsp&nbsp&nbsp&nbsp斩钉截铁的话在门外响起。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惊喜的看过去,门被推开,身材瘦削的青年正缓步入内,脸上神色坚毅,盯着赵文华的眼中透出令其不敢直视的锋芒。

&nbsp&nbsp&nbsp&nbsp“展才!”胡宗宪起身拱手,又惊喜的看见腋下夹着地图的徐渭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再往远处看,持枪跨刀的护卫正肃然而立。

&nbsp&nbsp&nbsp&nbsp“梅村公在,杭州城无恙;梅村公走,杭州城可能无恙,也可能被倭寇攻破。”

&nbsp&nbsp&nbsp&nbsp“但问题是,梅村公绝不能走。”钱渊在赵文华身前站定,“一旦走,身败名裂亦小事。”

&nbsp&nbsp&nbsp&nbsp“在下可全是为了梅村公考虑。”

&nbsp&nbsp&nbsp&nbsp徐渭将地图丢在桌案上,不理睬胡宗宪的招呼,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在那鬼扯。

&nbsp&nbsp&nbsp&nbsp“胡知州,王江泾战报来了?”钱渊回头问了句,摊手道:“也就是说,至今还不知道张半洲是胜是败。”

&nbsp&nbsp&nbsp&nbsp“如果张半洲兵败,贼兵压境,梅村公去绍兴府请援兵尚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nbsp&nbsp&nbsp&nbsp“但如果张半洲大胜呢?”

&nbsp&nbsp&nbsp&nbsp钱渊加重语气,“张半洲、李天宠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数百倭寇偷袭杭州,留守的梅村公、胡知州守城不力甚至弃城而逃,倭寇四处劫掠,攻破杭州……”

&nbsp&nbsp&nbsp&nbsp“到时候朝廷是处罚刚刚大胜倭寇的张半洲、李天宠,还是将目标对准梅村公和胡知州呢?”

&nbsp&nbsp&nbsp&nbsp赵文华虽然被吓破了胆,但毕竟不是蠢货,立即想到了后果,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而自己弄丢了杭州城,甚至只是让倭寇在杭州附近劫掠。

&nbsp&nbsp&nbsp&nbsp一胜一败如此明显的对比,而且自己之前还弹劾张经畏缩不敢战……赵文华可以肯定,到时候张经、聂豹这一状告上去,就算有干爹严嵩说清,嘉靖帝也绕不了自己。

&nbsp&nbsp&nbsp&nbsp看赵文华脸色惨白,胡宗宪松了口气,向钱渊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nbsp&nbsp&nbsp&nbsp“地图。”钱渊随手捞过徐渭腰间的长剑当做教鞭,“诸位看,这股倭寇应该是之前徐海北上攻青浦之前,分兵南下的那股倭寇,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五百。”

&nbsp&nbsp&nbsp&nbsp“不错,探子回报,大致四百多人。”胡宗宪点头。

&nbsp&nbsp&nbsp&nbsp刚刚翻阅之前军报的徐渭接过话茬,“之前这股倭寇攻破海盐,又破海宁,击败数百海宁卫兵后不知所踪,之前军报说他们应该离海远去……现在看来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龟缩在海宁县境内。”

&nbsp&nbsp&nbsp&nbsp“今日上午攻北新关,烧毁一个村落后北去,如果他们攻城……”王寅试探问:“杭州前卫倒是能腾出千余兵丁。”

&nbsp&nbsp&nbsp&nbsp“没用。”钱渊瞥了眼站在角落处的戚继光,这厮真够惨的,之前不受屠大山待见,后来也不受张经重视,被其丢在杭州。

&nbsp&nbsp&nbsp&nbsp“卫所兵都是废材,能上战场的都被调去嘉兴、苏州了。”胡宗宪也摇头道:“探查踪迹容易,但……”

&nbsp&nbsp&nbsp&nbsp“张经!”

&nbsp&nbsp&nbsp&nbsp“张经!

&nbsp&nbsp&nbsp&nbsp怨毒的嘶吼声突然低低响起,众人转头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赵文华面容扭曲。

&nbsp&nbsp&nbsp&nbsp其他人可能还没明白过来,而钱渊和胡宗宪有隐约的猜测,赵文华这是以己度人,他猜测张经很可能是故意漏过这股倭寇的。

&nbsp&nbsp&nbsp&nbsp呃,这可能吗?

&nbsp&nbsp&nbsp&nbsp钱渊也不知道,张经虽然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但身入仕途,良心就被啃了大半,放出一股倭寇侵袭杭州这种破事……也未必不可能。

&nbsp&nbsp&nbsp&nbsp想想看,自己在前线指挥若定取得王江泾大捷,而留守后方的赵文华连几百倭寇都搞不定……说不定就能一脚将赵文华踢飞了。

&nbsp&nbsp&nbsp&nbsp“守城是守不住的,必须得出击。”钱渊提高声音,看了眼恍恍惚惚的赵文华,“倭寇攻北新关不克后北上,如果余杭被破……”

&nbsp&nbsp&nbsp&nbsp“漕运!”赵文华一跃而起,“必须出击干掉这股倭寇,绝不能让他们攻破余杭!”

&nbsp&nbsp&nbsp&nbsp赵文华咬着牙盯着胡宗宪,“汝贞,全交给你了。”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面色不改,拱手道:“下官敢不竭尽全力。”

&nbsp&nbsp&nbsp&nbsp钱渊偏头看去,敏锐的察觉到,胡宗宪那看似水波不兴的眸子里闪耀的是兴奋,是跃跃欲试,是蓬勃而发的野心。

&nbsp&nbsp&nbsp&nbsp决定不逃,而且是出城迎击,那关键就是兵力。

&nbsp&nbsp&nbsp&nbsp“你那能用的有多少?”

&nbsp&nbsp&nbsp&nbsp“营中兵丁都不能用,我身边陆续从山东调来的亲兵还有五六十人。”戚继光苦笑,“你那呢?”

&nbsp&nbsp&nbsp&nbsp“离开松江之前,我留了十几个护卫给双江公。”钱渊摇摇头,“还有七八十人……对了,卢斌应该在杭州练兵?”

&nbsp&nbsp&nbsp&nbsp“没用,之前我去看过,从严州府召了四百多人,现在还排不上用场。”

&nbsp&nbsp&nbsp&nbsp钱渊舔舔嘴唇,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那只能智取了,真希望胡宗宪和徐渭能不辜负后人对他们那极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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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不惜此身

&nbsp&nbsp&nbsp&nbsp前世钱渊曾经看过那本小说,看到名将戚继光和谭伦对东南沿海兵丁的讨论,也曾经在论坛上和网友讨论过,但他还是无法想象。

&nbsp&nbsp&nbsp&nbsp记得史上戚继光和谭伦讨论的是绍兴兵、处州兵,各有优劣,但至少能成军,至少在不遇上倭寇的时候能保持一支军队的基本素质。

&nbsp&nbsp&nbsp&nbsp但杭州前卫的这些卫所兵……刚刚出了北新关就闹腾起来,要不是前后有戚继光亲兵和钱家护卫在,只怕要当场哗变逃的无影无踪了。

&nbsp&nbsp&nbsp&nbsp也难怪,其他卫所还要种地,而杭州前卫这些大爷连地都不种,个个都化身商贾,最擅长的就是讨价还价、持剪分银。

&nbsp&nbsp&nbsp&nbsp“要不告诉他们?”王寅试探问。

&nbsp&nbsp&nbsp&nbsp脸色铁青的戚继光立即摇头,“不行,告诉他们……信不信他们马上哗变!”

&nbsp&nbsp&nbsp&nbsp钱渊叹了口气,这半年还真苦了戚继光,饶是这位被视为史上最会练兵的名将,但一堆垃圾再炼也炼不成钢。

&nbsp&nbsp&nbsp&nbsp徐渭鄙夷的指着王寅的鼻子,“发现了没,这小子心软。”

&nbsp&nbsp&nbsp&nbsp“干大事就不能顾忌小节。”戚继光面无表情的附和道:“当兵杀贼是他们的本分,死在战场上……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不算冤。”

&nbsp&nbsp&nbsp&nbsp钱渊没吭声,戚继光说的很对,虽然杭州前卫这次肯定会被坑的很惨,但既然当了兵,就必须举起刀枪。

&nbsp&nbsp&nbsp&nbsp远处两匹快马奔驰而来,走在最前方的胡宗宪立即伸手示意停步,戚继光翻身下马亲自询问详情。

&nbsp&nbsp&nbsp&nbsp这次出城迎敌的只有六十个钱家护卫,五十个戚继光从山东带来的亲兵,杭州前卫的七八百兵丁,看起来人数不少,但别说击败倭寇了,就是相持也做不到。

&nbsp&nbsp&nbsp&nbsp出城迎敌,军情为先,戚继光和钱渊都将手中的精锐撒出去,尽量捕捉更多更仔细的倭寇动态。

&nbsp&nbsp&nbsp&nbsp前头的胡宗宪大步往回走,赵文华那厮虽然没胆子跑,但死活不肯跟着出城,至今还留在府衙里。

&nbsp&nbsp&nbsp&nbsp“在临平山。”胡宗宪低声说:“大约四百余倭寇,目前看不出什么动向。”

&nbsp&nbsp&nbsp&nbsp钱渊迅速将地图铺开,“临平山……在余杭和北新关之间,呃,距离余杭只有二十多里路,很近了。”

&nbsp&nbsp&nbsp&nbsp“村民疏散了吗?”

&nbsp&nbsp&nbsp&nbsp“大都疏散了,但不少人不肯走……”胡宗宪无奈的摇摇头,“不管了,先顾着倭寇吧。”

&nbsp&nbsp&nbsp&nbsp钱渊将全盘计划在脑海中复盘一遍,苦笑道:“汝贞兄这计策听起来不错,不过……倭寇不会这么傻吧?”

&nbsp&nbsp&nbsp&nbsp在钱渊的想法中,胡宗宪这计策简直就是儿戏,非常像从《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提炼出来的。

&nbsp&nbsp&nbsp&nbsp“那还有什么好办法?”徐渭不屑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要不大家缩回北新关碰碰运气,说不定倭寇攻不下余杭,也攻不下杭州。”

&nbsp&nbsp&nbsp&nbsp钱渊无语了,蹲在厕所里裤子都脱了,现在换个蹲坑?

&nbsp&nbsp&nbsp&nbsp不得不说,虽然无论是钱渊、胡宗宪、徐渭都算经历过战场,但都算不上有天赋,有直觉,也有传承的指挥官。

&nbsp&nbsp&nbsp&nbsp所以,钱渊的目标是将戚继光正式推出来。

&nbsp&nbsp&nbsp&nbsp“汝贞兄?”钱渊提醒胡宗宪要兑现承诺。

&nbsp&nbsp&nbsp&nbsp还没出城的时候钱渊就点出了这一点,胡宗宪虽然上过战场,但都是以御史身份巡按而已,也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经验。

&nbsp&nbsp&nbsp&nbsp换句话说,胡宗宪、钱渊和徐渭或许有很强的战略思路,对整体有很强的把控能力,但在直接指挥上必须依靠那些武将,这是自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的后果。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微微颔首,“一路行来,虽然杭州前卫一度骚动,但前军后队压制得力,放出去的斥候都有明确的目的,戚游击显然对地形非常熟悉。”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直起身拱手道:“一切都拜托了。”

&nbsp&nbsp&nbsp&nbsp“元敬,各种计划和预案我们都讨论过,一旦有变……”

&nbsp&nbsp&nbsp&nbsp钱渊的话还没说完,戚继光行礼道:“不惜此身。”

&nbsp&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其实桐乡县距离余杭并不远,从石塘湾转而南下至余杭最多半天的路程。

&nbsp&nbsp&nbsp&nbsp所以,余杭遇袭,甚至北新关遇袭的军报早就传到了桐乡。

&nbsp&nbsp&nbsp&nbsp张经面无表情的丢开军报,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

&nbsp&nbsp&nbsp&nbsp一旁的李天宠有点幸灾乐祸,但也有点诧异,“半洲公,没想到那厮居然没派人来求援。”

&nbsp&nbsp&nbsp&nbsp张经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很明白,赵文华知道我这个总督是绝不会派兵回援的。

&nbsp&nbsp&nbsp&nbsp不过虽然这只是赵文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张经也的确不会派兵回援,因为徐海太能折腾了。

&nbsp&nbsp&nbsp&nbsp徐海率兵攻入吴江,然后南下嘉兴府,四面隐隐被围,但在这种困境下,徐海依旧发挥出了他的天赋。

&nbsp&nbsp&nbsp&nbsp十一月十日,徐海率兵西进攻入湖州府,汤克宽调兵堵截,但徐海立即调头,以五百真倭为先锋,一战攻破陶庄,二战击破秀水,三战败参将宗礼,兵锋直指东南六省总督兵马的张经驻地桐乡县。

&nbsp&nbsp&nbsp&nbsp虽然所有人都很清楚,徐海这一招是死中求活之举,是希望从乱局中寻找到突破口。

&nbsp&nbsp&nbsp&nbsp所有人也都很清楚,如果徐海攻破桐乡县,那么嘉兴府很可能就此糜烂不堪,从上到下,不管是文官武将都肯定没好下场……能保住六阳魁首都算不错了。

&nbsp&nbsp&nbsp&nbsp但这次,张经展现了一个久历战阵老帅的风采,也展现了他性情如火、坚毅如山的个人特质。

&nbsp&nbsp&nbsp&nbsp桐乡县派出信使,卢镗、汤克宽、俞大猷、吴百朋任环,各路官兵都按部就班,既不冒进,也不回援桐乡县。

&nbsp&nbsp&nbsp&nbsp同时,三千狼兵在桐乡城外布阵,很明显,对于徐海的选择,张经是有预备方案的。

&nbsp&nbsp&nbsp&nbsp雪亮的苗刀、嗜血的视线,以及狼兵对首级极度疯狂的渴望,让徐海止步。

&nbsp&nbsp&nbsp&nbsp一日一夜的鏖战后,徐海始终无法击溃狼兵,而各路大军渐渐赶上,徐海只能从官兵故意透出的缝隙再度南上,在王江泾被合围。

&nbsp&nbsp&nbsp&nbsp虽然已经完成合围,但能不能击溃倭寇还是很难说的,除了狼兵之外,各路客兵在对阵倭寇的表现很难令张经满意。

&nbsp&nbsp&nbsp&nbsp张经一甩袖袍,“传令,俞大猷不动,调田洲狼兵赶至王江泾。”

&nbsp&nbsp&nbsp&nbsp顿了顿,张经撸起衣袖,“换装,本官亲往王江泾!”

&nbsp&nbsp&nbsp&nbsp“半洲公,不至于如此吧?”

&nbsp&nbsp&nbsp&nbsp“能绞杀徐海,老夫不惜此身!”

&nbsp&nbsp&nbsp&nbsp李天宠扬扬手中军报,“余杭那边呢?”

&nbsp&nbsp&nbsp&nbsp“暂时搁置,最多五百倭寇,就算截断运河又能如何,回头一击可破。”

&nbsp&nbsp&nbsp&nbsp李天宠默然无语,他很清楚也很赞同,那五百倭寇是无法影响大局的,也不可能脑子坏了去攻杭州城。

&nbsp&nbsp&nbsp&nbsp但是,倭寇在余杭附近的劫掠是能够影响某些人的。

&nbsp&nbsp&nbsp&nbsp在这方面,李天宠理所应当的站在张经这一边,赵文华那厮简直就是人憎狗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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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阪军团

&nbsp&nbsp&nbsp&nbsp临平山位于临平镇之北,山前古有临平湖,山因湖名,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但却临近运河,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宋元时期,杭州水路往东第一站就是临平镇。

&nbsp&nbsp&nbsp&nbsp山并不高,周围点缀着七八个村落,沈南山苦恼的站在半山腰挠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最早是跟着徽州许家兄弟的,后来双屿港被毁,许家船队分崩离析,沈南山就跟了汪直,再之后沥港被袭,他又跟了徐海。

&nbsp&nbsp&nbsp&nbsp没辙啊,沈南山也是徽州人,自然要跟着老乡。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不是徐海的心腹,所以这次没跟着吃肉,当然了,从现在来看未必是坏事……不过他现在并不知道徐海被围王江泾。

&nbsp&nbsp&nbsp&nbsp按照徐海的计划,沈南山从平湖出发,一路南下破海盐,侵海宁,然后就从海宁离海遁去……不过,沈南山心里忿忿,你们去吃肉,老子喝西北风?

&nbsp&nbsp&nbsp&nbsp虽然徐海许诺会分些财物,但沈南山知道这是镜中水月,换成自己也不肯把嘴里的肉吐出来啊,所以,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nbsp&nbsp&nbsp&nbsp从海宁离海遁去之后,沈南山在二十日后重新在海宁登陆,迅速击溃海宁卫守兵,然后一路西进在长安镇抢了把,又瞄上了余杭。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并没有打破杭州或者余杭的野望,他很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以前的李光头、许家兄弟都是这么被朝廷盯上的,他不想成为下一个。

&nbsp&nbsp&nbsp&nbsp所以,临平镇是他早就选好的目标,因为运河距离这儿不远。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并不想截断运河招惹大军围剿,他只是盯上了运河周边的各式仓库。

&nbsp&nbsp&nbsp&nbsp南北运河是明朝运输线的大动脉,并不仅仅只是运输粮食,各类包括丝绸、瓷器等贵重物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北上的,所以运河两岸有很多仓库,而临平镇就是其中一个。

&nbsp&nbsp&nbsp&nbsp但沈南山失望了,别说丝绸、瓷器了,就是普通的粮仓大都是空的。

&nbsp&nbsp&nbsp&nbsp这是自然的,胡宗宪为了粮草都白了头,粮食早就运往各处官兵驻地,而徐海在金山盘踞将近一个月,李天宠早就下令清空各处仓库。

&nbsp&nbsp&nbsp&nbsp寒风呼啸而来,吹的沈南山一个哆嗦,旁边一个倭寇小头目牢骚道:“这次两手空空,真是见了鬼!”

&nbsp&nbsp&nbsp&nbsp“也不算两手空空,你在长安镇也弄了不少好处。”沈南山裹裹衣衫大步下山,“准备回吧,也不知道徐老大那边得了多少好处。”

&nbsp&nbsp&nbsp&nbsp“这次他们估摸着吃肉都吃的恶心了!”小头目愤愤不平,突然脚步一顿,指着山下喊道:“有官兵!”

&nbsp&nbsp&nbsp&nbsp几百官兵正从官道上慢慢往前挪,盘踞在村落里的倭寇也已经发现了,正呼朋唤友的冲出村落。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抽出刀狂奔下山,临平山真的不高,他跑的真挺快的……但等他奔到山下,那边已经结束了。

&nbsp&nbsp&nbsp&nbsp四百多倭寇只聚集了几十号人,甚至只是领头的挥两下刀,对面的官兵就一哄而散,集体调头狂奔。

&nbsp&nbsp&nbsp&nbsp小头目气喘吁吁的看着滚滚而去的官兵背影,吐槽道:“特么太快了,我们还真追不上!”

&nbsp&nbsp&nbsp&nbsp事实上,对面被逼着上阵的杭州前卫跑的快到什么程度……骑着马的戚继光都不是第一个回到驻地的,甚至初出茅庐的戚继美差点被倭寇堵住。

&nbsp&nbsp&nbsp&nbsp不过纵然杭州前卫这帮老爷早就打定主意,还是有人因为摔伤被倭寇俘虏,倭寇很快得知对面的废材是杭州前卫。

&nbsp&nbsp&nbsp&nbsp“知道知道,杭州前卫……”沈南山忍不住笑了,“杭州城真是没兵用了!”

&nbsp&nbsp&nbsp&nbsp虽然猜测杭州城没什么守城兵力,但沈南山还是没有攻城的打算,他只是希望撤退路上不要有什么意外。

&nbsp&nbsp&nbsp&nbsp等沈南山赶到二十里外的杭州前卫驻地的时候,彻底放心了,官兵们一看到倭寇的身影,立即将驻守的村落拱手相让,派人过去信誓旦旦的说直接回城,绝不打扰,甚至还掏出银子买路……

&nbsp&nbsp&nbsp&nbsp在后方等待消息的钱渊得知后都被气笑了,这特么是大阪军团啊!

&nbsp&nbsp&nbsp&nbsp“沈老大,有酒!”小头目眼睛一亮,指着村子里的酒窖嚷道:“这天冷的……喝几杯暖暖身子。”

&nbsp&nbsp&nbsp&nbsp“别动!”沈南山慎重的走进酒窖,左右看看这数百坛酒,“去,找只狗来。”

&nbsp&nbsp&nbsp&nbsp虽然沈南山没读过书,但也是听过《忠义水浒传》的,也知道七星聚义黄泥岗上药倒了青面兽。

&nbsp&nbsp&nbsp&nbsp“呃?”

&nbsp&nbsp&nbsp&nbsp“噢噢噢,这就去。”

&nbsp&nbsp&nbsp&nbsp一刻钟后,被逼着灌了两碗酒的黄狗歪着身子走着斜步,没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nbsp&nbsp&nbsp&nbsp小头目蹲下看了会儿,回头笑道:“这狗醉了,没事……杭州前卫那帮怂货哪里敢下毒!”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放心下来了,想想也是,如果杭州前卫那帮人下毒,就不会被自己堵在村子里了。

&nbsp&nbsp&nbsp&nbsp村落外的小山上,王义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从怀中掏出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问题不大……大都开始喝酒了。”

&nbsp&nbsp&nbsp&nbsp“这天寒地冻的……”杨文在边上打了个寒颤,“回头咱哥几个也喝几杯暖暖身子。”

&nbsp&nbsp&nbsp&nbsp“行啊,到时候喝多少都成。”王义是边军出身,习惯了这气候,反而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胡知州这主意还真挺贼的,想的也到位,就是差点把杭州前卫几百号人全搭进去了。”

&nbsp&nbsp&nbsp&nbsp杨文忍不住扑哧一笑,“还是少爷……呃,用他的话说就是阴,估摸着这帮倭寇回头得哭!”

&nbsp&nbsp&nbsp&nbsp“再等等吧,还没发作呢。”王义动作幅度很小,“就是不知道这次又便宜了谁?”

&nbsp&nbsp&nbsp&nbsp“什么?”

&nbsp&nbsp&nbsp&nbsp“嘉定一战便宜了卢斌,崇德一战便宜了俞总兵,就是华亭城外那次……据说算在侯继高身上了。”

&nbsp&nbsp&nbsp&nbsp虽然知道钱渊要战功也没什么用处,但王义还是觉得不爽,这次八成是便宜了那个游击将军戚继光。

&nbsp&nbsp&nbsp&nbsp王义隐隐感觉得到,虽然平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少爷对戚继光很重视,甚至之前还提到让自己送一把狼牙筅给戚继光。

&nbsp&nbsp&nbsp&nbsp又过了好一会儿,王义低声道:“差不多了,你去报信,点狼烟。”

&nbsp&nbsp&nbsp&nbsp杨文准备往后缩,但突然停住抢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忍不住啧啧赞叹,心想少爷的手段还真是鬼神莫测,这帮倭寇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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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nbsp&nbsp&nbsp&nbsp偌大的桌子上只摆着三四盘菜,不过沈南山已经很满意了,有鱼有肉,还有只撕开的肥鸡,再配上一坛美酒,如此寒冬,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nbsp&nbsp&nbsp&nbsp一口气干掉半只肥鸡,沈南山才慢悠悠的打着饱嗝开始慢慢饮酒,心里琢磨要不要回程路上再去哪儿抢上一把,但海宁、海盐实在是太荒了,这几年被蹂躏了太多次……

&nbsp&nbsp&nbsp&nbsp突然一个奇怪的声响崩出,沈南山古怪的侧过身子抬起屁股,下一刻,脸色大变。

&nbsp&nbsp&nbsp&nbsp自己也是纵横海上好些年的人物了,居然会拉稀拉到裤子上……沈南山咬着牙扶着桌沿站起来,准备开门叫个手下弄条裤子。

&nbsp&nbsp&nbsp&nbsp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拉肚子是常事,沈南山并不奇怪也没有起疑,但他拉开房门,看见守在外间的七八个手下都蹲在地上……

&nbsp&nbsp&nbsp&nbsp恶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满是黄白之物,那只醉瘫的黄狗已经是奄奄一息。

&nbsp&nbsp&nbsp&nbsp“娘的中招了!”沈南山在心里大骂了句,但转头就看见一道狼烟在视线可及的空中升起,不知道加了什么,狼烟中透出诡异的粉红色。

&nbsp&nbsp&nbsp&nbsp“走,走,快走!”沈南山吼了声,回身拿起刀就要往外冲,但还没走出院子,叽里咕噜一阵响的肚子让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扒下裤子蹲下来……

&nbsp&nbsp&nbsp&nbsp太损了,太损了,简直就是一点脸都不要!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腰刀撑地勉强起身,拎上裤子就往外走,就是步子有些古怪,两条腿别扭的拐来拐去……

&nbsp&nbsp&nbsp&nbsp守在村外的王义随手摘下几片树叶,揉成小团塞进鼻孔,他既不敢贸贸然进村,也真心不想进村,用望远镜看着都胆战心惊,可能……药量下的大了点?

&nbsp&nbsp&nbsp&nbsp“铮!”

&nbsp&nbsp&nbsp&nbsp沈南山拔刀在手,嘶吼着向前冲去,手中利刃寒光闪烁,但王义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甚至都懒得拔刀。

&nbsp&nbsp&nbsp&nbsp果然,还距离十几步的时候,沈南山停下脚步,狼狈的扭着身子,半响后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稀里哗啦的又是一阵……

&nbsp&nbsp&nbsp&nbsp从出院子到村口几百步的距离,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沈南山虽然不知道“脱水”这个词,但知道自己手脚绵软无力,铁铁栽在这了。

&nbsp&nbsp&nbsp&nbsp王义笑嘻嘻的守在村口,甚至还有心情吼上几句边塞小曲,慢腾腾的将一个个勉强起身逃出来的倭寇砍翻。

&nbsp&nbsp&nbsp&nbsp两刻钟后,终于率领亲兵和钱家护卫赶到的戚继光膛目结舌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倭寇,一旁的戚继美捂着鼻子小声嘀咕。

&nbsp&nbsp&nbsp&nbsp“跑出来三十多个,都在这了。”王义努努嘴,“剩下的都在村子里,估摸都动弹不了。”

&nbsp&nbsp&nbsp&nbsp“少爷这招……”张三忍不住笑了,“太绝了,太绝了!”

&nbsp&nbsp&nbsp&nbsp戚继光带着兵丁小心翼翼的走进村落,的确要小心翼翼,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踩中黄白之物。

&nbsp&nbsp&nbsp&nbsp路两边随处可见拉的脱水的倭寇,草丛中晃个不停,护卫长枪一扫,几个倭寇正蹲在那,看到官兵随便一举手示意投降,只顾着……

&nbsp&nbsp&nbsp&nbsp打谷场聚集的百余倭寇倒是挺硬气的,不过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捧腹,两腿战战,一手拎着刀,另一手抓着裤腰带……

&nbsp&nbsp&nbsp&nbsp这边钱家护卫刚摆出阵型,戚继光还没下令,对面一个倭寇突然手一松,钢刀坠地,这厮哭丧着脸又蹲下去。

&nbsp&nbsp&nbsp&nbsp噗嗤之声大作,臭气扑鼻,似乎有连锁反应,倭寇们纷纷丢下兵刃,蹲在地上开始专心致志……

&nbsp&nbsp&nbsp&nbsp戚继光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调到浙江打的第一战居然是这模样……

&nbsp&nbsp&nbsp&nbsp戚继光有些恐慌,这一战名义上是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坐镇杭州,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但自己是唯一领兵的将官……以后说起来,自己这个将门之后只靠下药坑杀倭寇,这名声也太难听了点。

&nbsp&nbsp&nbsp&nbsp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赶来的钱渊站在距离村口几百步的地方,鼻子里早就塞进了小布条,踢了踢地上的沈南山,瓮声瓮气的问:“全都在这儿了?”

&nbsp&nbsp&nbsp&nbsp“临平山那边还有几十个看守,老王带着护卫过去,杀了十几个,剩下的逃了。”一旁的杨文笑道:“少爷,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厮还真找了条黄狗试毒呢。”

&nbsp&nbsp&nbsp&nbsp毒杀倭寇是胡宗宪提出的计划,钱渊对此抱怀疑态度,这个计划可行性实在不高,所以他提出了两个补充。

&nbsp&nbsp&nbsp&nbsp第一让杭州前卫的兵丁打一场佯败的假战,当然了,其实这并不是假战。

&nbsp&nbsp&nbsp&nbsp第二,不用毒,而是用泻药。

&nbsp&nbsp&nbsp&nbsp地上沈南山已经虚脱的没力气动弹了,但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个青衫书生,喃喃低语,“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nbsp&nbsp&nbsp&nbsp“娘的你们杀人劫货不缺德!?”徐渭一脚踹过去,转头笑道:“胡知州那老乡还真有两下子,泻药挺好用。”

&nbsp&nbsp&nbsp&nbsp“徽州府多有名医,享名江南的就有七八位,徐春甫通内、妇、儿等科,精于药理。”胡宗宪随口赞了几句,神色淡漠从容,但衣袖在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nbsp&nbsp&nbsp&nbsp“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nbsp&nbsp&nbsp&nbsp这边说笑间,戚继美带着亲兵将村落里的倭寇绑着驱赶出来,倭寇们个个面如土色,两腿颤抖,时不时还能看到几个裤子都没的倭寇。

&nbsp&nbsp&nbsp&nbsp王义也带着护卫拎着十几个倭寇首级赶了回来,一同前往的戚继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带着的亲兵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钱家护卫布好阵型一拥而上,砍瓜切菜的剁下十几个脑袋。

&nbsp&nbsp&nbsp&nbsp赵文华这位大爷也终于赶到了,他是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虽然两腿被磨得都破了皮,但脸上满是兴奋雀跃。

&nbsp&nbsp&nbsp&nbsp不管怎么赢的,只要赢了这一战,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nbsp&nbsp&nbsp&nbsp“汝贞!”赵文华不顾礼仪的用力搂着胡宗宪,“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nbsp&nbsp&nbsp&nbsp这词是这么用的?

&nbsp&nbsp&nbsp&nbsp胡宗宪咳嗽两声微微用力挣脱开,“倭寇以黄狗试毒,多亏展才提议用泻药,这才能一战功成。”

&nbsp&nbsp&nbsp&nbsp“呃……”钱渊摸摸下巴,“晚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真正领军迎敌是戚元敬。”

&nbsp&nbsp&nbsp&nbsp戚继光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末将……什么都没做。”

&nbsp&nbsp&nbsp&nbsp“都有功,都有功!”赵文华大笑。

&nbsp&nbsp&nbsp&nbsp“怎么能这么说!”钱渊嗔道:“佯败那一战就演的挺像的。”

&nbsp&nbsp&nbsp&nbsp戚继光不顾臭味扑鼻,深吸了口气,特么那是演的吗……要不是骑着马怕是没那帮家伙跑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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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肥羊

等待的日子很难熬,但在等到一个好的,而且是出其意料的好的结果后,之前的紧张情绪全都化为兴奋、喜悦。

赵文华甚至不顾满地黄白之物亲自去村子里逛了一圈,胡宗宪跟着过去,而钱渊实在有点受不了……他虽然没什么洁癖,但这种场面接受不能。

“都给我记住,是胡知州镇定自若,佯败赠敌毒酒,死数百人,乃有大功。”

徐渭在边上无语的看着钱渊细细叮嘱,他倒是猜得到这厮的想法,杀倭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用这种手段杀倭,只怕日后……

其实压根不是,钱渊只是不想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

噢噢,就是那个用泻药的!

对对,就是倭寇都大骂他缺德的那个!

虽然钱渊没有这个时代士人想留名青史的习惯,但绝不希望后人看到“钱渊巧用泻药,倭寇屁滚尿流”之类……

在村子里逛了一圈,赵文华兴致愈发高了,还去了倭寇驻扎临平山附近的村落。

村落里已无人烟,这股倭寇并没有掠夺人口,抢光了所有财物,将没跑掉的男丁都杀了干净,只留下几十个年轻女子……

钱渊木然的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几十具尸体,片刻后转头,他并不畏惧如此令人心悸的场景,只是不忍再看。

“该死的倭寇。”王氏低低咒骂几句。

久经战阵的王义也忍不住嘴唇微微颤抖,他之前击败留守的几十个倭寇解救出这些女子,将她们安排在这座宅院中。

“明日让人去余杭买些棺木,别草席一裹就下葬。”钱渊轻声嘱咐,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赵文华身上。

虽然这些尸体给了赵文华不小的惊骇,但官僚的本性很快就压倒了这些情绪。

赵文华寻人细细打听,附近几个村落里只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而且都已经躲进余杭并没有遭难。

在这个时代,士子的地位之高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有进士被杀,赵文华就算全歼倭寇也难免受人指责,如今他全然放下心了。

在场的人表情不一,戚继光、王氏夫妇愤怒于倭寇的暴行,胡宗宪默然无语但攥紧了拳头。

而钱渊面无表情,垂着头盯着地面,脚尖竖起戳着地面。

“怎么样?”徐渭手扶长剑低声问。

“不怎么样,想必他心里也有一团火。”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握紧的拳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

徐渭的视线也落在胡宗宪身上,“用你的话……大多数人都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当年赵文华也是浙江出了名的才子,据说年轻时以品行高洁闻名,严分宜也一样……”

这些日子钱渊和徐渭几次私下讨论过胡宗宪这个人,两人都一致认为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能力和魄力,问题在于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严嵩,下一个赵文华。

徐渭有着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在他看来,品行依旧是判断的标准。

而钱渊坚持认为,能力才是第一要素,特别是如今倭寇肆虐,东南沿海水深火热之时。

赵文华志得意满的转了一圈后,胡宗宪实在没办法陪着他了,如今张经、李天宠都在嘉兴,他需要回杭州城主持大局。

戚继光也要回去收拢那些已经跑散的杭州前卫兵丁,不过在他走之前特地找了趟钱渊。

少年文武兼修,自小立下大志,戚继光虽然为人圆滑,但在某些领域,却有着自己的骄傲。

但在今天,这种骄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无论是被指派领兵佯败,还是在对阵残留倭寇时被钱夹护卫抢了风头,都让戚继光黯然神伤。

自从钱渊从松江府回到杭州后,戚继光并没有和他见过面,只听闻其虚报军功被聂双江痛斥……这是坊间流传的版本,砍下几十个倭寇首级,自身不损一人,这不是个正常的战绩。

但今天,戚继光开始怀疑,那是事实。

“对,就是这个。”钱渊招手叫来几个护卫,“我们称其为狼牙筅。”

戚继光举起一支狼牙筅掂了掂分量,又挥舞着做了几个动作,“稍微重了点,移动不够灵活。”

“这是用来遮挡护身的,两侧有盾牌手和长枪手。”王氏前些日子倒是对这个阵型很感兴趣,对狼牙筅的用途了解也颇多。

戚继光点点头,他今天也见识过了,前面几根狼牙筅顶着,又有盾牌手护住狼筅兵。

后面的长枪手胆气壮,站的住脚跟,再加上后阵的标枪、短矛,五六十个护卫对阵三四十个倭寇,后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短时间内就被击溃。

虽然阵型稍显混乱,配合并不默契,但不同兵种的配合却能起到神奇的效果。

钱渊特地让杨文领着一队人马实地操练,一旁的戚继光看的两眼放光。

不过戚继光也发现了问题,阵型需要重新提炼,兵器的选择还有余地,当然,最大的问题在于兵源,如果还是杭州前卫那些混混,一百年都练不出来。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将脑子里记得的鸳鸯阵拿出来,突然几匹快马奔来。

往前凑了几步,钱渊看见赵文华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将军报递给胡宗宪。

“怎么了?”钱渊主动走过去低声问。

“大捷。”胡宗宪瞥了眼赵文华,才低声说“王江泾大捷,狼兵凶悍不可敌,毙敌千余,倭寇被击溃,徐海不知所踪。”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才问“万余倭寇才死了一成?”

“千余倭寇……还是死的,这边活的倭寇都四百多了。”

“狼兵……是田州狼兵还是归顺州?”

赵文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还不清楚,不过展才说得有理,万余倭寇被击溃,才杀了一成……”

“张半洲……”

赵文华仰头看天,冷笑道“还指望聂双江……他自身都难保了!”

胡宗宪咳嗽两声把钱渊拉到一边,“我马上回城,元敬要收拢残兵,这边就拜托展才了。”

“呃?什么意思?”

“咳咳,梅村公以前养尊处优,这次快马疾驰而来受了不少罪,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

“噢噢,懂,我懂。”钱渊笑着连连点头,转头看了眼还在摆造型的赵文华,像是看见了一头肥羊。

诸天大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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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想赌一赌吗?

这个世界上,如张居正、戚继光这般有着极高天赋,极强实际操作能力,同时也极度自信的天才是很少的,更多的人能够混出头凭借的或是资历,或是人脉,或是一点点自知之明。

赵文华就是这种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军略之才,没有超人的胆气,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作为帮手,但赵文华也有自己的强处,一支生花的妙笔。

夜色渐浓,小小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书房里那两盏油灯倔强的放射光芒。

聚精会神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打了五遍草稿,赵文华才正式动笔写下这篇奏折。

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复查一遍后,赵文华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大局是干爹严嵩掌控,朝中由小阁老严世蕃操纵,但这本奏折却能够无风掀起三层浪。

全盘计划已经拟定,甚至早在他南下督战之前就已经拟定,张经不愧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立下战功最多的名帅……

赵文华在心里叹息了声,他也是浙江人,其实对平定倭乱的张经在内心深处也抱有一份感激,但朝中政争酷烈,哪里有喘息之机,更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掌控这一切的是老迈但尤为精明的严嵩。

略略等了等,纸上墨迹已经阴干,赵文华正准备取来信封,突然一只手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轻轻抽走了那张纸。

“哗啦。”

赵文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脸惊恐的转头看见神色漠然的钱渊。

“展才,你……”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口中轻声道“总督养寇不战,闻朝中多有弹劾,方贸然出击,连遭败绩,苏松多有城池陷落,杭州、余杭遭倭寇围攻,幸有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杀贼千余,俘虏四百……”

“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出谋划策,又以信使告知双江,然双江严令俞大猷不得出击,后瓦氏土司愤而出战,西进嘉兴,于王江泾与胡宗宪、卢镗围剿倭寇……”

声音越来越轻,钱渊终于停了口,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他紧锁眉头看向赵文华,“有用吗?”

“……”

“这封弹劾奏折……陛下会信?”钱渊扬扬信纸,“那位小阁老能做什么文章?天下人可不是傻子。”

赵文华强自镇定,偷眼瞄了眼侧屋,“或许有用……”

“别看了,侧屋没人。”钱渊摇摇头,“不可能,就算张半洲是因为朝中弹劾方才出战,就算张半洲真的连遭败绩,陛下也不会贸贸然处置。”

“养寇不战……好大的罪名,但要知道这不是西南、西北,在东南养寇,江南士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张半洲,陛下不会相信的。”

钱渊缓缓坐下,眯着眼睛打量惊恐的赵文华,“更别说是聂双江了。”

“什么?”

“梅村公三番两次提到,双江不足以畏惧,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钱渊冷笑道“难道就靠这封狗屁不通的奏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封信扭曲事实,诬告张经,同时将瓦氏土司、胡宗宪甚至钱渊捧出来,一旦送进京城,可能朝臣半信半疑,但嘉靖帝不会贸贸然处置封疆大吏中分量最重的浙直总督张经。

吕本是浙江余姚人,徐阶是松江华亭人,聂豹又督战松江、苏州,都是可以咨询的对象,更别说浙江巡按吴百朋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有单独上奏之权。

最关键的是,这一朝的锦衣卫在陆炳的统帅下,成为了一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的怪兽,别说这一战的真假,就是赵文华在哪儿写下的奏折,估摸陆炳都能差的清清楚楚。

就算陆炳和严党关系匪浅,但这种大事,他绝不敢隐瞒事实,要知道他的地位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并不来自和严嵩严世蕃的亲善。

所以,钱渊绝不信,这份奏折能将张经、李天宠,甚至聂豹拉下马。

最让钱渊不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张经那边如何,但聂豹似乎有了些猜测,在接到一封京城来信之后,立即将自己驱逐出松江。

钱渊相信,这一切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展才,何必如此?”赵文华打破了沉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双江将你赶出松江,你还记挂不忘……”

“张半洲可从来对你不闻不问,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什么孺子安知大事……”

“展才,你前程似锦何必执着这些事,要知道吏部考功司两次记录你守城功绩,一旦中了进士,立即提拔任用,日后有你一展宏图抱负的机会……”

钱渊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视线缓缓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赵文华立即住了嘴,在紧张的情绪下,他一直没发现,黑色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把狭长的苗刀。

“梅村公,钱某人自认是个惜命的人,我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祖鹤滩公状元之名天下皆知,叔父凛然气度朝中皆翁,十六岁的秀才,松江案首,的确前程似锦。”

钱渊慢慢拿起苗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双眼直视赵文华,眼神犀利异常。

“但是,当嘉定一战卢斌即将败北的时候,我下令打开城门,第一个持枪出城。”

“但是,当倭寇猛攻崇德,城头即将失守的时候,我第一个持刀冲上城头,砍下倭寇首级。”

“但是,当倭寇夜袭,崇德失守的时候,我直面倭寇,一步都没有后退。”

“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赵文华的身子猛烈的颤抖起来。

“临平山一战,官兵大获全胜,胡宗宪回杭州主持大局,戚继光收拢残兵去了北新关,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毅然留下安抚民心。”

“当夜,残留倭寇夜袭,赵文华及随从六人惨死。”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然了,梅村公南下督战浙江,分量不轻,一旦身亡,朝中必会问责,钱某人所作所为只怕瞒不了人。”

“但想必张经、李天宠,甚至徐华亭、聂豹都会暗自欣喜。”

“最重要的是,梅村公,想赌一赌吗?”

赵文华连人带着椅子往回退了两步,满脸恐惧的连连摇手,半响后才苦涩道“我说,我说。”诸天大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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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历史是什么?

外面夜色愈浓,书房内的油灯似乎有些阴暗,一把剪刀出现在油灯边上,轻轻剪去一截黑漆漆的灯芯,灯光立即明亮起来。

赵文华放下剪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把苗刀,脖子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下,才轻声说“其实……这一切都和东南战局无关,只是朝中政争。”

“张经若是败北,我赵某人之前已经上书弹劾,自然牵涉不到我身上。”

“若是大胜……”赵文华咽了口唾沫,“一个月前,我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严阁老在陛下面前为张经作保。”

“严分宜为张经作保?”之前的姿态一下子轰然倒塌,钱渊目瞪口呆的又重复了遍。“严分宜为张经作保?”

“嗯。”赵文华点点头,“而且还说……如果张半洲大胜倭寇,理应回朝升任兵部尚书。”

“短时间内张半洲不可能彻底剿灭倭寇……呃,大胜倭寇?”钱渊发现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如果张经大胜倭寇,是有资格回朝升任大司马,接下来自然是让其他人去喝几口汤。

可惜,张经离开之后,在胡宗宪上任之前,中间好几位企图喝汤的都被噎死了。

快速在心里盘算,钱渊突然一个激灵,失口问道“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呢?!”

张经如果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聂豹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一切的缘由。”赵文华苦笑,“张半洲以战功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举荐有功……”

“如今吏部尚书是李默,深得陛下宠信;礼部尚书欧阳德是嘉靖二年进士,心学门人,这是徐华亭的人,其他尚书之位……转任算不上升迁。”

赵文华看了眼钱渊,“所以,很可能聂双江会因为举荐有功入阁。”

钱渊愣了半响,右手用力握了握刀柄,气笑道“梅村公还真以为钱某人是个无知稚童啊!”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入内阁,双江公虽文武双全,也堪称理学大家,但只是三甲进士出身,而且第二年就任华亭知县。”

这套规矩是土木堡之后,名臣李贤开始施行的,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惯例,昔日刘健、李东阳、谢迁、杨廷和无不如此,中进士后入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然后一朝得势就能几年内直入中枢。

赵文华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

“嗯?”

“要知道今上……”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不讲那些规矩。”

“当年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子杨升庵弄了个百官哭门,从那时候开始,今上……”

“嘉靖三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四个,后面几年只有费宏是正经翰林出身,剩下的杨一清、桂萼、方献夫走的都不是正道,再后面的张璁、夏言更别提了。”

钱渊缓缓点点头,他知道杨一清曾任三边总制,张璁是中旨入阁,夏言虽然担任过翰林学士但却是上位礼部尚书后嘉靖特赏的。

嘉靖是个明朝历史上出了名不讲规矩的,比他堂兄正德还不讲规矩,特别是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

一顿王八拳将杨廷和赶走,拉来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导致其一生名声一朝丧尽。

内阁的阁老是没有外调、降级的可能的,要么升上去,要么滚蛋,一旦致仕或者罢官,几乎没什么起复的可能性。

但在嘉靖朝不同,夏言、严嵩都是三上三下,甚至还有过严嵩担任内阁首辅,嘉靖帝将已经被罢官的夏言从老家拉回来,将严嵩踢到内阁次辅……

几上几下的阁老太多了,张璁、杨一清甚至致仕好些年的谢迁都被拉回来过。

最倒霉的是费宏,第二次致仕后八年,第三次起复担任内阁首辅,七月份启程,八月份进京,十月份就挂了,硬生生非要人死在外地!

赵文华熟知规章制度,仔细解说后,最后轻声说“所以,别看现在的严阁老、徐华亭、吕余姚都是翰林出身,但聂双江入阁的可能性并不低。”

“所以,双江公入阁……学生徐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钱渊低声道“所以,严阁老才会……”

“双江、华亭是师生,而且都是心学门人。”赵文华点头道“一旦入阁,自然而然就是一脉,不可不虑。”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思索,慢慢将苗刀放在桌案上,赵文华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

“梅村公,我听闻……双江、华亭虽是师生,但其间亦有间隙?”钱渊摇摇头,心里的疑虑还是没有解开。

“这个……”赵文华眨眨眼。

“别忘了,钱某人的叔父是谁?”

“钱铮……”赵文华点点头,“双江、华亭的确不合,但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门生弟子众多,至少心学门人渐渐有合拢的迹象。”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抬起头直视赵文华,他再次摇头。

“仅仅凭这封狗屁不通的弹劾奏折,仅仅靠今上对严阁老的宠信,当朝兵部尚书和手掌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就会轻易的被搬倒?”

“梅村公,你觉得钱某人有那么傻吗?”

“吕余姚、徐华亭都是东南人,陛下询之就能知道真相。”

“你还有什么没说?”

钱渊阴着脸微微偏头,伸出的右手触碰到冰凉的苗刀,握住刀鞘轻轻一抽。

一声轻响,烛光映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的光芒正好映在赵文华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文华这次并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的后退,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其实你不知道的好……”赵文华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佩服双江公,其实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赵文华盯着钱渊缓缓说“所以,他才将你驱逐出松江府……无非是不想你钱展才卷入这团漩涡。”

钱渊的手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赵文华轻声道“之前你说,吕本是浙江人,徐华亭是松江人,今上都会咨询之。”

“吕本是个肩膀窄的,什么都扛不起,他什么都不会说。”

赵文华加重语气道“而徐华亭……”

钱渊眼睛微微眯起,半响没有等到下面话,他的心不禁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赵文华轻轻点点头,“就是徐华亭。”

“这才是这封奏折递上去,聂双江、张半洲绝无幸理的原因,也是双江将你驱逐的原因。”

钱渊感觉眼皮子在不停跳动,嘴里干涩得张不开嘴。

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易

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已经或偶尔,或刻意的见过很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也窥探见过某些隐藏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

但钱渊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实。

后世都说张经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赵文华构陷致张经、李天宠惨死,东南倭乱以至于不可收拾。

谁能想得到,这幕惨剧的主谋并不是严嵩,而对准的目标也并不是手掌六省兵权的浙直总督张经。

苦苦思索后想通一切的钱渊只能心头苦笑,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的确,严嵩不是主谋,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赵文华接下来的叙述也证明了钱渊的猜测没有错,“严阁老自然是不希望双江入阁,他们虽是同乡,但并不熟悉,一旦双江入阁,就有可能和华亭合流,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钱渊强自压抑跳动的心脏,平静的转头看向烛火,当年被夏言下狱,聂豹曾经写信给严嵩,但后者没有理会,两者之间的确说不上熟悉。

“不过,张半洲大胜倭寇,如果聂双江入阁,严阁老也不会强烈反对……”赵文华轻声解释道“因为聂双江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

看钱渊转头看过来,赵文华补充道“华亭看似宽容大度,但实则心胸狭窄,令叔钱铮就是个例子……原本起复朝中拟定是都察院御史,结果华亭插了一脚变成徽州府通判。”

钱渊不由点点头,徐阶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情在整个明史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他可是知道日后严嵩的下场的,家破人亡,上街乞讨,寄食墓舍,甚至下葬是草席一裹,连棺材都没有一具。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迈的严嵩致仕后让聂豹接任对其是最有利的,以聂豹的性情,很难干出赶尽杀绝的事。

赵文华长叹一声,“可惜严阁老今年七十有四,聂双江也已经六十有七了。”

“华亭?”

“华亭今年刚年过半百。”赵文华摇摇头,“他决不允许聂双江入阁,即使是他的老师。”

钱渊皱眉苦思,就算徐阶和聂豹有隙,不希望其入阁,但总的来说,对心学势力是有很大好处的。

听了钱渊的疑惑,赵文华笑了,“华亭嘉靖三十一年末入阁任东阁大学士,但第二年初晋武英殿大学生,仅次于严阁老。”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一般来说,入阁的时间决定了地位高低,但嘉靖是不讲规矩的,徐阶入阁第二年就压倒了吕本位列次辅,那聂豹也有这种可能性,毕竟从资历、功绩各个方面,他都能压倒徐阶。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忍受的,他苦苦熬着只盼着能熬走或熬死严嵩,难道日后还要再熬走比严嵩小七岁的聂豹。

而且聂豹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两人还都是心学门人,徐阶不能像对待严嵩一样进行肆无忌惮的政争,否则自己的根基都会动摇。

也就是说,严嵩是顺水推舟,真正出手的是徐阶徐华亭。

钱渊眼神带着一丝黯然,了解了全部真相后,冬夜刺骨的寒色似乎穿透窗户,渗入骨髓,令他浑身上下冰凉。

他相信,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对那座京城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一切应该就是历史的真相。

赵文华这封奏折送入京中,严嵩、徐阶联手,聂豹、张经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更何况在嘉靖心里,估摸着也不想看到徐阶的老师聂豹入阁。

都说政治是丑陋的,是恶心的,都说踏入官途,良心就被狗啃了……钱渊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徐阶青年时期锐气逼人,遭贬谪出京后心性大变,借助心学攀上高枝再入京城,和聂豹以师生相称,但一朝事变,毫不犹豫和死敌严嵩联手。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为丑陋,最为恶心的?

钱渊突然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也有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哀伤,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算螳臂当车呢?

就算有戚继光、俞大猷、谭伦、曹邦辅这些名将又如何,东南战局在朝中诸公眼里,只不过是政争的手段罢了。

赵文华低声道“此事不是我能所为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一个多月前,徐华亭建言东楼兄代严阁老票拟,聂双江应该收到了消息……”

“那时候华亭已经和分宜同流合污。”钱渊面无表情的接道“所以,双江公才会将钱某人赶走。”

“展才你文武兼资,屡立战功,日后必为朝中栋梁之才。”赵文华劝道“一旦卷入这个漩涡,日后就很难说了……华亭如若不倒,必是下届首辅首选。”

“而且我钱家和徐家本就有隙,我钱某人和徐璠又有旧怨,日后难免坎坷。”钱渊暗咬银牙,“双江公……”

赵文华也暗自叹息,从文人士子的本性来说,他极为佩服聂双江,但无奈身入严党,太多的事情他并无处置权。

一阵沉默后,钱渊开口问“接下来呢?”

“什么?”

“双江公、张半洲、李天宠……”

“不好说。”赵文华摇摇头,“很多事都要看今上的心思,但双江公很可能就此致仕,张半洲、李天宠平调或者罢官归乡。”

“不会弃市?”

“也有可能。”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如果锦衣卫那边没动作,张半洲有可能被弃市。”

“啪!”

一声闷响,钱渊突然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一个曾经让钱渊难以理解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前世今生钱渊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杨继盛被关在昭狱几年,最终名列张经、李天宠之后被冤杀,要知道这份名单……杨继盛和这两位实在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钱渊明白了,这很可能是一个交易。

在这次交易中,徐阶和严嵩联手抹杀王江泾大捷,冤杀张经、李天宠,逼聂豹辞官退隐。

徐阶稳固了他内阁次辅的地位,朝中除了严嵩之外,唯一能威胁他的只有吏部尚书李默,但吏部尚书按例是不能入阁的。

在这次交易中,除了赵文华捞了一笔战功之外,严党一点好处都没得,胡宗宪的功绩还要等好几年。

于是,严党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所以,徐阶抛弃了那位已经在昭狱中被关了几年的学生杨继盛。

钱渊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易(续)

夜色渐渐褪去,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透过窗户隐隐能看见天边微微透白。

屋内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了,赵文华隐秘的偷眼窥探见钱渊脸上的黯然神伤,在心里感慨万千,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夜聚精会神的苦思冥想,钱渊早已口干舌燥,他声音沙哑的打破沉默,“张经、李天宠皆去,胡宗宪?”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担当重任……”赵文华小声问“展才,你觉得呢?”

钱渊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

“不会涉及武将。”赵文华给出了保证。

“还有吴百朋。”

“浙江巡按……”赵文华犹豫了下,“浙江巡按是有直奏之权的。”

“保下他,他懂和光同尘。”钱渊坚持。

“我尽量。”

“最重要一点。”钱渊疲惫的手撑桌案站起,“谗毙张经、李天宠,逼退聂双江,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战局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等赵文华反驳,钱渊挥挥手道“徐海虽然势大,但比起汪直差的太远,如今五峰船主在日本自称徽王,其手下直属海盗多达数万。”

“所以,张经、李天宠可去,但必须留下狼土兵,至少要留下田洲狼兵。”

“那我试试。”黑暗中的赵文华深深看了眼钱渊,听到如此内幕,遭遇如此剧变,这个松江秀才却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真不愧是让聂双江力保的人物。

钱渊拾起苗刀,缓缓挂在腰侧,“今晚冒犯,还望梅村公海涵。”

“等等。”赵文华迟疑了会儿,很快神情坚定下来,几步迈过来,“展才,日后……还望你能开脱一二。”

“梅村公说笑了,在下区区秀才……”

“没有说笑,能得诸公看重,能让双江力保,通晓军略,理政高超,心思深沉。”

“只看你今日持刀直入。”赵文华斩钉截铁道“十年之后,展才必是朝中栋梁。”

钱渊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这位和后世评价颇有不同的赵文华,“梅村公贵为工部右侍郎,又有严分宜为后盾,何至于此?”

“上了船,身不由己啊。”赵文华长叹一声,“如今严阁老七十有四,还能撑几年?

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书,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书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书,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书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无相见之日

实话实说,张经虽然是如今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帅,但在军略一道上算不上特别有天分。

制定的计划说不上漏洞百出,但很多地方都是想当然,碰到极富军事天赋又狡诈的徐海,自然要弱上一筹。

当然了,张经这次前后调集将近十万兵力围剿,兵力优势太大,这是徐海没有想到的。

不过,九千多倭寇在王江泾被官兵合围,如此不利的状况下,徐海依旧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脱身之路。

十一月二十日,徐海断尾求生,甩开大部,只带着两千多部下甩开了死缠烂打的狼土兵,绕行再度攻克嘉善县,然后一路东进,在平湖县境内遭遇俞大猷。

毫无疑问,海盐、海宁太远,如今徐海最可能从平湖县乍浦镇离海,俞大猷就是负责堵这个口子的。

但徐海连续两日猛攻不克后,突然调头北上,沿着海岸线扑向金山。

不得不说,吃了好几次亏后,徐海这些常用的穿插操作已经算不上新鲜,但倭寇们的执行力比官兵强太多了,俞大猷根本来不及追击,反而是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咬住了倭寇,双方缠斗着向金山方向前进。

……

陶宅镇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模样,熟悉的院落、街道、码头,拐角处倒塌的石墙还是老样子,甚至飘飘洒洒的细雨依旧是离开那天的模样。

钱渊默默在街道上游荡,但似乎也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一营驻扎的官兵,记得那个章游击带着的兵丁是从南京调来的。

离开临平山,钱渊第一时间赶来陶宅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来了。

不来这一趟,似乎胸膛里翻滚的那些情绪让他难以恢复平静。

不过,钱渊来迟了。

就在王江泾大捷消息传到陶宅镇的那一天,聂豹立即启程回京。

站在府门外,钱渊怅然若失,这个时代没飞机没高铁,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久久屹立,依稀记得聂豹在府门内的叮嘱话语中带着的关切,也记得在府门外聂豹毫不留情的训斥驱逐。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个多月,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小互相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地里斗法,但聂豹最终选择保全这位松江秀才,而钱渊最终选择再赴陶宅镇试图再见一面。

“周先生!”钱渊讶然看着慢慢踱出来的周师爷。

“展才。”周师爷惨然一笑,“双江公猜你会来,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六日了。”

钱渊敏锐的发现,周师爷称呼聂豹为双江公,而不是之前的东翁。

“双江公孤身北上,临行前嘱咐我归乡。”周师爷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钱展才看似圆滑谨慎,然心中自有热血,所以他肯定会来。”

钱渊默然无语,这当然是聂豹临行前留下的话。

迈过门槛,两人缓缓入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院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都知道了。”

钱渊第一句话就出乎周师爷预料之外,他讶然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松江秀才。

“双江公还有话留下吗?”

“谈诗论赋非你所长,尽早登科。”周师爷轻声道“如今不比国朝初,不中进士终非正途,难以一展所长。”

钱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右侧那排房屋,正中那间就是聂豹之前的书房。

“被赶出陶宅镇之前那晚,我曾问,还有相见之日吗?”

“双江公已经决定辞官归乡,我想……他并不希望有相见之日。”

周师爷的话颇具深意,一般来说新科进士在观政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各部、各地,大都会出京任职,其中只有一种人不会出京,那就是一甲进士,以及庶吉士。

一甲进士是直接入翰林院,庶吉士会筛选一部分入翰林院,他们被视为储相,是朝中各方势力竭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将向着内阁一步步前进。

不过钱渊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集中在前半句话上,辞官归乡?

钱渊很快就明白过来,聂豹并不打算挣扎什么,他试图牺牲自己来保全抗倭大局,自己辞官归乡,保住张经能够留在浙直总督的位置上继续未完的大业。

钱渊佩服聂豹的操守,却对此不太看好。

徐阶这只老狐狸会信得过聂豹真的会牺牲自己?

不拿下张经,不抹杀这场王江泾大捷,不逼地聂豹彻底死心,万一嘉靖哪天召已经归乡的聂豹入阁,怎么办?

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费宏、谢迁、夏言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徐阶不在乎聂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要的是,聂豹没有入阁的可能性,在这种心态下,拿下张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在严嵩、徐阶看来,这场大捷之后,东南倭乱将很快平息下来,之前是啃骨头,之后是吃肉。

连续举荐浙江巡抚连遭败绩的徐阶会忍着不伸手?

向来以不担责任,只愿意占便宜的严嵩会眼睁睁只看着?

“其实也好,双江公早过了耳顺之年,也该安享晚年。”周师爷笑了笑,“只是害的我少了份俸禄。”

绵绵细雨渐渐大起来,两人进了书房品茶闲聊,周师爷细细问起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多倭寇的战绩几天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要知道王江泾大捷,几路官兵杀敌千余,俘虏没超过一百人。

借助这一战,胡宗宪的名声扶摇直上,钱渊之前被聂豹驱逐的名声也得以恢复。

“听说了,听说了!”周师爷笑的直打跌,“据说倭寇头目大骂展才太缺德……哈哈哈!”

钱渊两眼一翻,“明明是胡宗宪干的,怎么变成我的主意了?!”

“没办法,他胡宗宪的名气哪里有你钱展才响亮?”周师爷啧啧道“昨天上海县顾定芳先生还来过,说起这事,颇多赞誉。”

钱渊突然歪着头想了想,“先生应该知道,我和族人不合。”

“听说过,你那族弟不是还给你洗马来的?”

“等东南倭乱平息,我准备迁居青浦。”钱渊郑重其事道“听别人称一句华亭钱展才……听到华亭两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周师爷愣了下,双手都竖起大拇指,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得眼角依稀湿润。

他很清楚钱渊的圆滑,这是个不愿意得罪任何人,甚至和赵文华这等严党中人都保持良好关系的谨慎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构陷

京城,西苑。

万寿宫外,一个年轻的太监缩头缩脑的在拐角处张望,手里捏着一份奏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慢吞吞的走出宫门,招招手将年轻太监叫过来,笑骂道“猴崽子,装模作样,又捞了不少好处吧。”

“黄公公,几两银子您老也看在眼里?”年轻太监将奏折递过去,小声说“还真没什么好处,内阁那边将其他奏折都压下来,只递了这一封。”

“严阁老、徐阁老这么吝啬?”黄锦嘿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打开奏折看了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往回小跑。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前者负责票拟,后者负责批红,前者在外为百官之首,后者在内近在皇帝身侧,协同之间也相互制衡。

不过嘉靖一朝,严嵩极得嘉靖宠信,而陆炳的存在大幅度削弱了司礼监的权责。

很难说这是不是嘉靖一手刻意造就的,虽然不讲规矩,但制衡之术却不学自通。

两刻钟后,黄锦苦着脸出来,挥手让人去叫内阁诸公,心里暗骂那张半洲可真会惹事,五年前俺答围城后,今上还是第一次如此大怒。

来觐见的是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以及吏部尚书李默。

身着道袍的嘉靖帝闭着眼睛盘腿而坐,看上去心平气和,并没有之前怒气勃发的模样。

良久之后,嘉靖帝才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目精光四射,配上薄薄的嘴唇,微微尖锐的下巴,显出一副十足的刻薄像。

“嘉兴大捷,杀倭近两千。”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严嵩的反应堪称神速,老迈的身躯第一时间拜倒在地,“张半洲横扫倭寇,东南倭乱就此平定。”

嘉靖帝嘴角微翘,嘲讽的视线转到徐阶身上。

徐阶并不慌张,“三日前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弹劾张半洲养寇不战,听闻朝中有弹劾奏章,方匆匆出击,嘉兴、苏州、松江、杭州各地都遭倭寇侵袭,期间详情还要详加查实。”

“惟中,赵文华是你干儿子,说说吧。”嘉靖帝伸手拿起三日来一直放在手边的弹劾奏折。

严嵩颤颤巍巍的站起,要拱手说话,却忍不住先喘了几口气。

“还不搬把椅子来。”嘉靖帝看了眼黄锦,“张经说全盘谋划,诱敌深入,最终在王江泾一带击溃倭寇。

但赵文华说倭寇在嘉兴府、松江府、苏州府来去自如,直到苏州城险些攻破,张经才调集大军解围,之后倭寇南下嘉兴府,位于桐乡的张经险些被倭寇俘虏,恰巧杭州知府胡宗宪调集田洲狼兵赶到击溃倭寇。”

嘉靖帝深深看了眼严嵩,“惟中,哪一封军报是真?哪一封军报是假呢?”

嘉靖帝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不会贸贸然相信下面递上来的军报,能在朝中兴风作浪对张经动手的人并不多,也就严嵩、徐阶两人,但递上弹劾奏折的赵文华是铁杆的严党,这让嘉靖无意识中放过了徐阶。

“恭喜陛下,不管哪一封军报是假,都至少说明,嘉兴大捷货真价实。”

“你个老货!”嘉靖帝眯着眼骂了句。

先歌功颂德,后或不动声色构陷,或将金蝉脱壳,这是严嵩惯用伎俩,今天也不例外,他拱手道“子升是松江人,汝立是余姚人,想必消息比老臣灵通。”

徐阶和吕本都不禁心头暗骂,还是熟悉的操作,熟悉的味道!

“臣前些日子收到乡人信件,万余倭寇盘踞金山卫,分兵四处劫掠,松江、嘉兴、苏州各地惨不忍言。”徐阶板着脸道“多有士绅往杭州求援,张半洲言需狼土兵到位方能进剿。”

“永顺、田洲狼兵何时到位?”嘉靖帝语气森寒。

“永顺州、归顺州狼兵九月末抵达嘉兴,田洲狼兵十月初抵达松江。”

“但张半洲进剿倭寇是十一月份……”嘉靖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怒吼道“特么这也叫进剿?!”

“倭寇都打到苏州城下了,张经也不过只派兵援救,要不是倭寇失心疯南下攻嘉兴,他张经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手握十余万重兵,眼见倭寇横行肆虐,你徐阶和吕本都是哑巴吗!?”

徐阶一脸惭愧的弯下腰,后面的吕本心里p,特么好处从来没我的份,倒霉事都会拉上我……

严嵩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还端了杯黄锦让小太监送来的热茶,心想徐华亭这厮构陷也算是一把好手,日后还需警惕。

徐阶其实是巧妙避开了嘉靖帝的提问,从侧面提到狼土兵到位和张经进剿倭寇的时间差,言语尖锐的指出嘉靖帝最为忌讳的关键,你张半洲手握重兵,权力范围遍及半个大明,却不主动进剿倭寇。

这是什么?

这就叫养倭自重!

徐阶和严嵩都服侍这位皇帝好些年了,太清楚嘉靖的脾性,这位皇帝疑心病之重堪比梦中杀人的曹孟德。

大殿内一片安静,只隐隐听得见嘉靖帝的喘气声。

良久之后,嘉靖帝拾起扔在地上的奏折,冷笑道“王江泾一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千余,而临平山一战,胡宗宪俘虏倭寇四百有余?”

虽然嘉靖帝不通军略,但却明白下面的那些道道,下面递上来的奏折能信得过五分都算不错了。

“陛下,倭寇多有沿海渔民、不事生产者,首级不像蒙人容易辨认。”严嵩笑呵呵解释道“但俘虏却是能说话的……老臣知道赵文华,他胆子小却不是蠢人,不敢也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把戏。”

“胡宗宪……”嘉靖帝皱眉想了会儿,“之前记得是湖广巡按?”

“陛下记性可比老臣好的多。”严嵩点点头,“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先后巡按宣府、大同,整顿边防,安抚兵乱,后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文韬武略皆有可取之处,如今东南正需要这等人才。”

嘉靖帝斜眼瞥去,“那胡宗宪给你送了多少银子?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严党收银子办事的风范遍传京城,嘉靖帝怎么会不知道。

严嵩笑道“陛下说笑了,赵文华弹劾浙江巡抚李天宠多次嗜酒废事,此次大战在嘉善县被倭寇吓退,嘉善也因此城破,他亲眼所见胡宗宪的才略……”

嘉靖帝眯着眼没有说话,在他心中,张经、李天宠死活不论,但决不允许继续留在任上。

更何况,赵文华这个鸡贼的家伙在奏折后面附上了好几位在朝中也颇有些名望的士绅的名字,李天宠贪杯误事并非虚构,被围绍兴,嘉善失守,他都是有责任的。

如果胡宗宪真的有才略,倒是接任浙江巡抚的好人选,不过嘉靖帝不希望匆匆忙忙做出决定,更不希望面前的臣子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

怒气缓缓在心头泯灭,嘉靖帝盘腿坐好,又闭上了眼睛。

“诸位大人,陛下要修行了。”黄锦轻手轻脚的将众人送出门。

严嵩、徐阶在门口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都明白,想达到目的,只靠那一封奏折是不够的。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六十章 赶尽杀绝

京城徐府。

徐璠扶着父亲下了轿,入府后接过热毛巾拧干为其敷脸,用力搓着手脚,一旁的奴仆早就准备好了火盆,热汤。

徐阶算不上寒门出身,毕竟他父亲是个八品县丞,但和松江的陆、顾、钱、张等大族比起来,就难免相形见绌。

但是在松江呆了二十多年的徐璠却养成了奢华的性情,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光是貌美侍妾就有五个,虽然正妻季氏至今无子,但侍妾已经替他生下了三子四女。

“都回去吧。”徐璠挥挥手让来问安的子女回屋,只留下了妹妹徐四小姐。

躺在靠椅上好一会儿,徐阶才缓过劲来,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今年的京城格外的冷,西苑直庐虽然有火盆,但也难以抵挡刺骨寒意。

“今日收到大伯和二叔的信。”徐璠低声禀报,“倭寇劫掠青浦,家里桑园受损不少。”

徐家在松江算得上横行霸道,在青浦圈了一大片地,青浦县建制被撤销前据说县衙里的状纸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小事徐阶不会理睬,他依旧闭着眼睛。

“据说双江公启程回京了?”徐璠试探问“这次多亏双江公和俞大猷,松江虽处前线但受损不重。”

徐阶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徐璠有些无趣,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嗤笑道“那钱家子据说因为夸大战功被双江公驱逐,灰溜溜的滚蛋了。”

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微垂眼帘,低声道“兄长,后院你还是管管吧,母亲不太好插手。”

徐璠一愣,立即追问道“又是老大?”

“怎么想的,女人家家学着舞刀弄剑,真是败坏门风!”

徐璠说到一半住了嘴,龇牙咧嘴躲闪着父亲徐阶投来的视线,当年他才十三岁就纳了第一个侍妾,生下了长女,原本温柔贤淑,但最近居然喜欢刀剑,扰的后院很是纷乱。

徐阶叹了口气并没有训斥什么,他在心里是感觉亏欠长子的,当年自己被贬谪福建,妻子病故,徐璠在华亭孤身一人,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徐阶依旧希望儿子能够学到些什么,至少不会被人说一句虎父犬子。

“钱展才蠢吗?”徐阶淡淡问道“蠢人能两次力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蠢人能由此结交那么多文武官员?”

徐璠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徐四小姐低声答道“钱展才聪明绝顶,又通晓世事,据说拜平泉公为师,钻研制艺。”

徐阶赞赏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从资质来看,三子一女中,徐四小姐是最为出众的。

“钱展才日后必定会走科举正途,松江案首登科难度不大。”徐四小姐细声细气的解释道“所以,战功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顶多是锦上添花,他绝不会蠢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那……那……”徐璠结结巴巴,“不可能吧,自身无一损伤,杀倭三十有余……如果是真的,双江公为什么将其赶走?”

徐阶再次闭上眼睛,叹道“真是少年英杰啊。”

徐四小姐垂头不语,外家张家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似乎那位钱家子很像他的曾祖,也像他的叔父,骨头有点硬。

……

西苑,万寿宫外。

“陆指挥使总算来了。”黄锦快步迎上去,“陛下都等急了,三刻钟问了两次。”

陆炳身材高大,健壮勇猛,行走时步伐不大,但提脚很高,姿态优雅,黄锦远远一见就知道是陆炳来了。

“黄公公。”陆炳拱手道“不查个清清楚楚,如何敢来见陛下?”

嘉靖阴沉而细长的声音在殿门边响起,“现在查的清清楚楚了?”

陆炳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不离十。”

“进来说吧。”

自己动手搬来圆凳坐下,又接过小太监送上的热汤一饮而尽,陆炳才细细将事情从头说到尾。

陆炳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刻意消耗嘉靖帝对其的情分和信任,但在徐阶和严嵩联手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火中取栗为聂豹、张经开脱。

“也就是说,张经直到倭寇大举入侵苏州府才出兵?”嘉靖帝脸色愈发阴沉。

“从战局上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嘉兴府、苏州府、松江府之前都有驻军。”陆炳耍了个滑头,“田洲狼兵也的确是最后才加入战局,最终在王江泾击溃倭寇。”

“斩首千余?”

“大约一千五百左右。”

“倭寇多少人?”

“呃……倭寇在苏州城外分兵,南下嘉兴府的大约万余倭寇。”

“嘿嘿嘿。”嘉靖帝阴测测的气极反笑,“万余倭寇,斩首千余,再加上分兵的倭寇,一成都没到!”

“这算什么狗屁嘉兴大捷!”

“他张经是如何有脸送来捷报!”

嘉靖帝口若悬河骂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黄锦和陆炳都是当年从兴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知道这位主子憋得难受,不骂一顿只怕回头气撒在他们头上。

突然嘉靖帝住了嘴,回头盯着陆炳,“胡宗宪那边是真是假?”

“浙江锦衣卫千户亲自查看审讯,倭寇首领沈南山和手下四百余人都被俘虏。”陆炳斩钉截铁道“绝无差错。”

嘉靖帝脸上阴晴不定,眼神中带着猜疑。

陆炳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册子,翻到那一页后才递过去,“陛下请看。”

嘉靖帝狐疑接过册子看了几眼,狭长的双目都瞪圆了,顿了顿后嘴角带笑,最后没忍住一阵大笑,“居然……居然,难怪能全数俘虏!”

“还有更有趣的呢。”陆炳凑近刻意小声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松江秀才钱渊吗?”

“钱渊?”

“就是力助官兵守城,嘉定大捷、崇德大捷的那个……”

“噢噢噢,想起来了,朕还特意嘱咐吏部考功司为其记功。”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还有他的事?”

“当时杭州城大半兵力都被张经带去嘉兴府、苏州府了,倭寇来袭,威胁杭州、余杭,侵扰运河,钱渊力劝胡宗宪出城迎敌。”

陆炳很凑趣的将这段经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钱渊做主将毒药换成泻药,据说倭寇爬都爬不动,甚至倭寇首领沈南山大骂此举太过缺德!”

“哈哈哈!”这些日子苦闷的嘉靖帝难得的第二次大笑捧腹,“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倭寇三番两次在此子手上吃亏,还真是倭寇的克星啊!”

“此子前年中秀才,松江府案首,说不定后年就能登科,到时候让他说一段评书。”黄锦在边上凑趣。

“华亭钱氏,少年英杰,于国有功,如何能如此轻辱。”嘉靖帝笑骂了句。

黄锦笑嘻嘻不再说话了。

看嘉靖帝情绪还不错,陆炳这才从怀里取出奏折,“嘉兴一战后,南下督战的聂豹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在通州病倒,让驿站送上奏折。”

嘉靖帝笑声一停,眯着眼接过打开,“想致仕归乡……他想干什么……”

臣子说要辞官致仕,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但从没有想过徐阶会对聂豹出手,嘉靖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敏锐的发现,其中应该有些自己还不清楚的古怪。

替聂豹递上奏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陆炳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紧张的捧着奏折跪在门外。

入夜后还有奏折送来,只有一种可能,刚刚送到的军报。

片刻后,暴怒的喝骂声在殿内响起。

在苏州城下分兵的五千倭寇连续击败王崇古,回援的任环,越过长江攻陷靖江县,倭寇烧杀抢掠,仅仅靖江县一地就有数千百姓丧生。

陆炳垂下头,闭上眼睛,这封军报送来的时机太巧了,太巧了,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徐阶出的手。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张经、李天宠甚至刚刚递上致仕奏折的聂豹身上。

饶是陆炳久经宦海,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是赶尽杀绝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斗殴

陶宅镇。

码头上人头耸动,一艘艘船只陆续靠岸,衣着不一的兵丁陆续下船,几辆马车、轿子正在码头上等候。

“让开,让开!”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带人将兵丁驱散到一边,整理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转头看总督大人的官船很快就要靠岸,青年并没有留下露个脸,而是带着人去收拾宅院。

方浩言虽然只是个仆役,但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算不上低,众人都知道这人入了张总督的眼,已经被收入门下。

想往上爬,就必须弄清楚主子想要什么,方浩言得意的走在街道上四处扫视,张总督性情如火,刚烈异常,秉性爽直,如果能提前安排好,自然是加分的。

可惜是临时决定转道陶宅镇,不然就通知华亭县,除了安排周到之外,自己还能落点银子进腰包。

不过一想到华亭县,方浩言就心里一阵不舒服,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冒险去崇德县报信,时任浙江巡抚的屠大山令俞大猷回援余杭,但那个华亭秀才将自己硬生生撵走。

要不是屠大山被锁拿入狱,张总督紧急赴任,自己只怕下场堪忧。

据说那人在杭州,可惜碰不到了……方浩言有些惋惜,不然真想给他做点手脚,他知道总督大人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杰并不感冒。

“这就是双江公驻地?”方浩言进去逛了一圈,点头道:“就这儿吧,只是小了点。”

“的确小了点。”一旁的同伴也如此说,“跟过来的亲兵就有好几百人,还有那么多大人的随从。”

“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方浩言不停指着两旁的宅院,“把拦着的墙都给拆了,连成一片,这次王江泾大捷,现在又很可能擒杀倭寇首领徐海,说不定过些日子总督大人要大摆宴席!”

……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把精致玲珑的紫砂壶,坐在石凳上的钱渊拎起壶,壶嘴塞进嘴里抿了口。

没外人在,钱渊实在懒得弄一套茶具出来,小巧瓷制茶盏一不小心就得碎,实在是装模作样。

杨文将简单绘制的地图铺在石桌上,仔细研究了半天才问:“少爷,那厮怕是逃不掉了吧?”

“谁知道呢。”钱渊也很意外,徐海被田洲狼兵死死咬住,至今还在金山一带对峙,找不到机会逃脱。

刚从外面回来的张三撇嘴道:“那位总督大人还真心急的很……”

钱渊叹了口气,他倒是挺理解张经的,如果能擒杀徐海,自然是最好。

但问题是盘踞在金山的徐海如今手下只有两千多倭寇,而王江泾大捷中被斩首的倭寇也就一两千,剩下还有好几千的倭寇正在苏州、嘉兴一带到处逃窜。

真希望张经没有将剩余的狼兵也调过来,要知道在苏州城下分兵的那股倭寇如今正在江北肆虐。

钱渊真怕这边张经为了争功却没能擒杀徐海,而且还后院起火。

张经的下场已经注定,但钱渊绝不希望倭寇还能横行无忌,四处劫掠。

钱渊这边还在长吁短叹,突然一阵杂音传来,他茫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墙。

“轰隆!”

高墙轰然倒塌溅起满地尘土,三四个手持铁锤的壮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什么人!”

杨文一把抓住腰刀挡在石桌之前,张三利索的从怀里掏出哨子用力一吹,片刻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密密麻麻的护卫涌入前院,持枪挥刀,凶神恶煞。

“砰!”

“啊啊啊!”

对面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一松,铁锤落下正好砸在他脚上。

钱渊安然坐在石凳上,转头遥遥看了眼相距不远的那处宅院,心里猜测估摸是张半洲驻扎陶宅镇,想扩展那处宅院。

虽然心里有一丝同情,虽然那是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而来悲惨下场的人物,但钱渊并不打算怼上去,张经什么时候倒霉不知道,自己怼上去,只会吃个眼前亏。

反正这处宅院是聂豹分配的,自己也算不上户主,钱渊起身安排人收拾东西换个地方。

“都小心点。”杨文不满的挥手让人看住那几个汉子,张三领着人牵出马匹,搬运粮食,还将之前置办的家具也搬出来。

方浩言缩在缺口那侧,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尖看着那还坐在石凳上的青年。

那人安之若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心情拿起紫砂壶喝上两口茶……

方浩言死死咬着牙,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是天差地别,但还是无法抑制心头涌上的那丝情绪,似乎是嫉妒,似乎是愤恨,但可能更多是想看到对方被撕下面具,狼狈不堪的模样。

方浩言悄悄退去,很快,十几个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出现在缺口处,尖锐的呼喝声响起,听不懂的蛮语喷涌而出。

“不是田洲狼兵。”杨文立即做出了判断。

对面的狼土兵看这边无动于衷,干脆大大咧咧走进来,直接上手抢过两位护卫抬着的半扇猪肉。

杨文回头看了眼钱渊,那边狼土兵又顺手抓了两只肥鸡,这都是昨天刚买来准备犒劳兄弟们的。

钱渊无语的抽搐了下嘴角,看来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府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算了,算了,过几天就回杭州,到时候任你们吃饱喝足。”

如果要劝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留下,补给这方面绝不会敷衍了事,钱渊琢磨胡宗宪能弄到那么多钱粮吗?

更何况田洲狼兵斩首颇多,赏银也是一笔大数目。

这边钱渊还在发散思维呢,冷不丁手一空,紫砂壶居然都被狼兵摸去了。

太过分了,得寸进尺啊!

钱渊平日里看似温文儒雅,做事喜欢计较利益得失,但骨子里从来是个桀骜不逊的家伙,当年在刑警队里就因此多次被处分,几次直面倭寇也养就了他的傲气,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杨文还在犹豫间,钱渊已经一个箭步窜上去,一记右勾拳狠狠击中狼兵的脸颊,然后一个飞踹将其踹出三丈远。

一秒钟的沉默后,叫骂声、喝彩声轰然响起。

蜂拥而来的狼兵们在缺口处被硬生生拦住,护卫们虽然不持兵器,但也习惯性的摆出前后阵型,并且举起三根狼牙筅挡在最前面。

这次跟着钱渊来的护卫五十多人,之前留给聂豹的十几个护卫也已经归队,加起来七十多号人,硬是将陆陆续续赶来的百多狼兵从院子里撵出去。

钱渊这段日子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发泄发泄,他不顾杨文、张三的阻拦,冲锋在先,连续放倒了七八个对手。

永顺州狼兵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阵型布置都远远比不上田洲狼兵,这一番斗殴打得他们鬼哭狼嚎,街道上的青石板上血迹连连。

最后狼兵头目忍不可忍,拔刀在手,对面的护卫立即安静下来。

头目冷笑两声,在嘉兴府也不止抢了一两次了,哪一次不是收获满满,哪一次被抢的不是心甘情愿,居然敢反抗,真是反了天!

但很快,狼兵头目嘴角的笑容就消失不见,畏缩的往回退了两步,忍不住伸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前头护卫举着三根狼牙筅盯着,后面几十个护卫迅速从院里搬出大量兵器分发下去。

长枪、腰刀、盾牌、短矛,应有尽有,虽然摆出的阵型看上去有些古怪,虽然阵中无杂音,但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凛然杀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脉

看看那如林的枪阵,再看看青石板上的点点血迹,还有被踢倒跪在地上的狼兵,以及站在阵中面色阴冷的钱渊,胡宗宪觉得有点头痛。

早在来浙江之前就听闻钱展才的大名,之后又陆续几次接触,前段时间还并肩作战,胡宗宪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位松江秀才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想到对方也会打架……

不过胡宗宪突然感觉一阵轻松,都说钱展才心机深沉,但毕竟那是个年未满二十的青年,有些血性,有些火气也是理所应当。

转头看了眼才刚刚开始布置的临时总督府,胡宗宪悄悄撇撇嘴,虽然狼兵头目是哭着喊着去告状的,但他不觉得钱渊会吃什么亏。

也是,这家伙从来不肯吃亏,就算刚才这一架,将近两百的狼兵被揍的惨不忍睹。

“你安排狼兵入驻那栋宅院,这才和那人冲突?”张经皱眉又问了遍。

方浩言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但同时眼神躲闪,张经知道八成是这小子在捣鬼,无论如何钱展才都不是那种无故惹是生非的人。

大踏步走出府门,张经一路径直走到狼牙筅之前,一眼瞄去,对面盾牌之后,钱渊正冷然直视。

“你是华亭生员,召集护卫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哪里来的如此多军械?”

“无甲,无火器,不违例。”钱渊的回答干脆利索。

张经哼了声,“放人。”

“道歉。”

钱渊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但毫无疑问,张经觉得自己亲自出面已经给足了面子。

张经原本就红润的脸变得一片紫红,他压低声音厉喝道“钱渊,本官是给双江公一个面子,立即放人!”

钱渊沉默片刻后,放声道“田洲狼兵跨十八府洲远道而来,多方绝不接纳,但瓦老夫人领兵有方,秋毫无犯。

今日总督大人率永顺州狼兵初至松江,狼兵随意砸墙入屋,劫掠民间,肆无忌惮!”

“如若总督大人强令,钱某人不敢违抗,但从今日起,狼兵劫掠便是理所应当!”

钱渊冷笑道“钱某虽是小小秀才,但却是松江人氏,护卫乡梓乃应尽之责。”

“如此罪过,总督大人背得起,钱某背不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苏州同知兼任吴淞道兵备副使任环咂咂嘴,低声道“早就听闻钱展才牙尖嘴利,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今天是占了理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这是建立在他知道张经很快就会遭殃的基础上。

不过,钱渊无所畏惧,但他忽略了自己在东南文武官员中的地位和人脉。

浙江巡按吴百朋很是无语,在苏州府分手后他一直留意钱渊的消息,临平山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还特意遥遥置酒相庆,没想到再见面时却和张经硬碰硬的怼上了。

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天宠,吴百朋无奈的上前,“总督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至于动气,吴某和展才有份交情,就交给属下吧。”

但张经的性格特点或者说弱点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性情刚烈如火,眼中不容沙子,而且气量稍显狭窄。

王江泾大捷让张经志得意满,在知道聂豹北上回京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是东南擎天一柱,在这种情绪下,他如何忍得下对面那冷言冷语的区区秀才。

“总督,前些日子倭寇攻杭州,满城皆惊,钱展才毅然出城击贼,于临平山助官兵大破倭寇,俘虏四百有余。”胡宗宪笑吟吟的添油加醋,“当时钱展才率领就是这些护卫,他们都于国有功啊。”

张经嗤之以鼻道“又是自身不损一人?”

“总督大人如何知晓的?”

张经不再理会胡宗宪,向前几步,两根狼牙筅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道,对面如林长枪正平放直指。

“放人,本官不在追究。”张经盯着钱渊的双眼,“不然……如今浙江副总兵卢镗正率兵驻扎在镇外。”

“道歉。”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好,好!”张经霍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钱渊低头看了眼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几个狼兵,这帮永顺州狼兵实在不是什么好鸟,而且战力也普通的很,远不如归顺州狼兵、田洲狼兵。

“展才。”胡宗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他用卢总兵来压你……”

钱渊也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招手示意整理阵型,七八十个护卫压着十多个狼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镇外走去。

“展才!”一声高呼传来。

一脸焦急的卢斌死死勒住战马,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处,“怎么回事?”

“刚才总督有信使来,召军入镇……”

“你怎么会和总督大人起纠葛?”

一连串的问题扔过来,钱渊耸耸肩不以为意,今晚的事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自己出了口恶气,将之前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去,倒是件好事。

而总督府那边,张经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卢镗,感觉之前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仓促。

“天下皆知,是总督大人召集狼兵抗倭。”卢镗情真意切的劝道“如若狼兵劫掠民间,损的是总督大人的名望,只怕朝中也多有议论。”

看张经板着脸不吭声,刚刚赶到的吴淞道副总兵董振邦上前两步,轻声道“毕竟这是松江府。”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这里是徐阶的乡梓,一旦消息传开,朝中御史说不定就要盯上你张经了。

张经心头的火气依旧汹汹,但怪异的情绪油然而生,胡宗宪、吴百朋、卢镗、董振邦,这些都是自己依为助力的文武干才,即使是看不顺眼的胡宗宪,张经也不得不承认其文韬武略的能力。

而他们却都在为钱渊说话,而且隐隐指责自己。

似乎俞大猷和他关系很好,他们在崇德大捷中并肩而战。

对了,据说他对田洲狼兵颇有恩惠,和首领瓦老夫人交情甚笃。

张经脸色一变再变,虽然他如今骄横至此,但也明白一个道理,说到底今天是他不占理。

而且卢镗、董振邦的话说的很对,张经因为是自己召集狼兵,所以将他们视为心腹,但如果狼兵在东南作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大堂角落处的胡宗宪忍不住又在偷笑,如若不是钱展才在东南文武官员中如此的影响力,赵文华又怎么会一来浙江就盯上他呢?

这一点赵文华早就知道,胡宗宪早就知道,聂豹也早就知道,只有张经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枚看似不起眼,但自己却很难动得了的棋子。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六十三章 虚报战功?

金山前线正打的如火如荼,徐海拼了老命狂冲猛打,田洲狼兵渐渐有不支之像,好在俞大猷率兵赶到堵住了缺口。

如今徐海被围困在被他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金山卫所原址,距离海岸线十几里路,始终无法突围。

理论上,前线战事顺利,后防理应气氛融洽,但陶宅镇……至少今天的陶宅镇陷入一片古怪氛围中。

距离陶宅镇七八里外的小村落中,钱渊在心里盘算张经还有多少时间,徐海是不是能够被擒杀……

如果徐海死了,按照历史进程……如果自己看的历史书籍没有又扯个弥天大谎的话,在汪直被诱杀之前,东南沿海将有一小段平静的时光。

“钱兄弟,你不去?”二把刀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手中还拎着一直瘦不吧唧的野兔。

“不知道我被双江公赶出来的?”钱渊翻了个白眼,“张总督能让我进总督府的大门?不可能!”

二把刀丢下野兔,一脚踩上去,刚翻身要逃的野兔被踩得一命呜呼,“双江公当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二把刀就在钱渊逼视的眼神下闭了嘴。

但钱渊能让二把刀闭嘴,却不能让如今总督府大堂内的众人闭嘴。

堂内坐着的要么是手掌重兵的将领,要么是松江府本地的官员,再要么是在东南抗倭中分量不轻的文武官员。

总督大人端着架子还没出来,众人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于是,那个至今还和张经怼着谁都没退一步的松江秀才成为了话题中心。

李天宠有点心糟,他是跟张经跟的最紧的官员,也差不多是大堂内仅有的和钱渊没有正式打过交道的官员。

“三岁看到老,七八岁的时候,华亭县人都说钱展才有鹤滩公遗风。”胡宗宪脸色肃穆,嘴唇微启动,“他那性子……对着倭寇都不退一步,对上总督大人就会退?”

“老僵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吴百朋苦恼的叹了口气,“永顺州那些狼兵至今还被扣在他手上……”

“那倒没事儿,我看过一次,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虽然名义上是展才说不能虐待俘虏,但也没人专门做牢饭,估摸着赶都赶不走。”

胡宗宪随口解释着,眼角余光瞄着李天宠,这位在升任浙江巡抚前不过是徐州兵备道副使,不管是从官职前景上还是实际权力都不比自己这个前湖广巡按强。

胡宗宪不指望一步升天,目前他最有可能取代的,就是李天宠。

和两位文官不同,俞大猷、卢镗两位东南名将先讨论的是战局,之前跟着张经到陶宅镇的苏州同知任环已经领兵回援常州府,如今倭寇在丹阳那边闹得正欢。

任环加上应天巡抚曹邦辅不说能剿灭这股倭寇,至少驱赶是没问题的,毕竟大部分倭寇已经离海。

倒是苏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境内还有不少倭寇四处劫掠,这几地的文武官员、士绅的求救信、告状信漫天飞舞,奈何张经铁了心要先擒杀徐海。

很难说张经的做法是对还是错……至少目前卢镗、俞大猷没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之后两人才聊起钱渊,这个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让他们关系融洽的传奇人物。

其实卢镗和俞大猷不熟,一点都不熟,前者跟着朱纨绞杀双屿寇巢,虽然朱纨请求调任俞大猷,但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进德没放人。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俞大猷才调任宁绍台参将,当时的卢镗还蹲监狱呢。

但如今有钱渊这个纽带,俞大猷和卢镗迅速熟悉起来,毕竟两人都是欠了那厮大笔大笔人情的。

“是啊,其实嘉兴府谁不知道……崇德一战,俞某人身受重伤,前靠卢游击英勇奋战,后靠钱展才掌控大局。”俞大猷坦然道:“实是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

“更值得一赞的还是其气节。”卢镗沉声道:“嘉定一战,关键时刻两次率兵出城;崇德一战,城头血战亦不退缩;杭州遇袭,临平山一战尽显胆气。”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如今谁都知道那股倭寇是如何被俘虏的。

“说起来实是惭愧的很。”俞大猷笑道:“这几年间,从嘉定到崇德再到杭州临平山,死在展才手上的倭寇只怕比我还要多。”

“是啊,嘉定大捷斩杀倭寇数百,崇德一战斩杀倭寇千余,临平山……俘虏了四百多!”

周围的笑声夹杂着一丝敬佩,一丝苦涩。

这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还没算华亭一战呢,率护卫百人击溃百余倭寇,自身不损一人,斩杀倭寇三十有余,这可是大功。”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李天宠嘲讽的继续说:“可惜双江公不识货,居然将如此功臣赶走!”

俞大猷、卢镗虽然都心中忿忿但都不敢说话,毕竟自己是武将,人家是文官;而胡宗宪、吴百朋两人虽然都是文官,但也都是浙江官员,一时也没反驳这位浙江巡抚。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起身的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这位即是文官也算武将的特殊人物拱手问道:“钱展才虚报战功被双江公训责驱逐?”

董振邦可不归浙江巡抚管,偏偏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个倔强性子,见到不平事,心中就不平。

李天宠冷然反问:“这事都传遍江南江北,难道不是?”

钱渊因为虚报战功被聂豹驱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都有,但有一点,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折损一人斩杀三十多倭寇是不可能的。

坐在角落处的侯继高面色通红如血,攥着拳头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谁说双江公因钱展才虚报战功将其驱逐的?”

“狗屁!”

身着红色战袍,头发依稀花白,腰间斜跨两柄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迈过门槛,眉间带着勃发怒气,口中毫不客气的训斥。

“当时老身就在当场,双江公何时责备钱展才虚报战功?!”

角落处的侯继高霍然起身,拱手道:“那一战就在华亭县城门外,不仅是末将,华亭县数百兵丁、百姓都亲眼目睹!”

吴百朋起身打圆场道:“中丞大人,钱展才是华亭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十六岁为松江案首,还没中举人就虚报战功……只怕是谣传。”

一旁的董振邦也劝了几句,看到有人在前面,卢镗、俞大猷也多多少少说了几句,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性情暴烈直爽的瓦老夫人。

“听说总有这种事,有人在前奋战,有人在后拖后腿!”

啧啧,瓦老夫人这句话就差没说人家钱渊是岳飞,你李天宠是秦桧了!

李天宠白皙的脸庞变得黑如锅底,一旁端坐着慢悠悠品茶的胡宗宪心里不由赞了句……钱展才还真够可以的,还没出面呢,这位浙江巡抚已经被怼的颜面大丢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一般的沉默

安坐在主位上的张经面色平静,心里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了眼李天宠……我都不折腾了,不搭理那厮了,你倒是来劲了?

说句实在话,张经还真没把钱渊放在眼里,虽然这是一枚明显分量不轻的棋子。

虽然人脉广到让张经这个浙直总督都眼红,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等到中了进士能手握实权,张经早就致仕了。

所以,张经的选择是,不搭理他。

只要不搭理那厮,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张经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擒杀倭寇首领徐海,然后回身扫平嘉兴府、苏州府残留的倭寇,然后……

然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到现在张经也算看清楚了,倭寇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根除的,而狼土兵不能久驻东南,他正在打算招募训练新兵,只要这一总督任上不出岔子,等双江公致仕,自己至少能做一任大司马吧?

张经的视线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瓦老夫人明显还心有怨气,胸前起伏不定,田洲狼兵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作战主力,尚需要安抚,对此张经有信心,他和瓦老夫人打过不止一两次交道。

俞大猷、卢镗都是名将之流,只是手下带着一帮熊兵,湖广调来的客兵比东南沿海卫所兵优秀的地方仅仅是,不会一哄而散将主将丢给倭寇……日后将招募来的新兵让他们训练,他们是张经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吴百朋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可安民,放在汉唐当是名臣之流,这是张经最为欣赏的人物。

张经的视线短暂的在胡宗宪身上停留,这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只可惜……居然巴巴先后跑到王江泾、松江府来抢功!

堂内寂静无声,众将都在等张经发号施令,行最后一击。

“咳咳。”张经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随从将地图铺开。

“苏州城下分兵后,徐海尚有万余倭寇,王江泾一战,徐海率三千倭寇溃围而出,到如今不足两千。”

“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倭寇,但战力非凡,多有红衣黄盖的真倭,想要除恶务尽,还需费些手脚。”

“不错,那些真倭悍不畏死。”瓦老夫人闷闷点头,她这几日心情很是不爽,刚才公然怼上李天宠并不仅仅只是为钱渊讨个公道。

田洲狼兵死死咬住徐海,但其他官兵似乎并不热心,即使是俞大猷麾下将官也很少冲锋陷阵,这导致田洲狼兵受损极重,瓦老夫人嫡亲的侄儿都战死金山。

张经威严的目光扫过俞大猷、卢镗,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石头落入池塘引起的涟漪,几息之后已经近在堂前。

“大人,大人……”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在堂外摔倒,惊恐的伸手指向身后。

众人转头看去,个个神色呆滞,眼神中带着诧异和惊恐。

大踏步走进来的三人身材魁梧,微微落后的两人身披黑色大氅,领先一人身穿大红色绣着龙状物的官袍,三人腰间都斜跨着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

堂内最嫩的侯继高有些茫然,身边的董振邦低低道:“绣春刀、飞鱼服……”

其实绣春刀并不是锦衣卫的专属,部分宫廷侍卫也会佩戴绣春刀。

飞鱼服也不是锦衣卫的专属,弘治、正德年间,很多游击以上的武将和六部大臣都得赐飞鱼服。

但在嘉靖年间,仅次于蟒服的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配。

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侯继高不由张大了嘴巴,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锦衣卫简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在浙江混迹时间最长的卢镗已经认出了领头那人是锦衣卫浙江千户。

张经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呆滞,也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愤慨。

一个名字在他喉间打转,当年也立下大功被弹劾以至于自杀的朱纨。

张经完全没想到朝中围绕着自己的风暴,脑子里只疑惑于,自己并没有严禁出海,也没有搜捕海商,为什么会有人弹劾自己,以至于陛下直接派出锦衣卫。

悄悄躲在角落里的胡宗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他还不信赵文华的夸口,如今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严党的实力,要知道这一朝的锦衣卫最得陛下信任,难道严嵩使得动陆炳?

“半洲公。”锦衣卫浙江千户周宏正倒不凶神恶煞,甚至还行了一礼,“陛下召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回京,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张经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抓住周宏正的肩膀,“明日启程,明日启程……徐海今日可擒!”

周宏正往后退了半步,一甩肩膀挣脱开,目光微凉,“半洲公,陛下亲口传令。”

张经呆了半响,喟然坐倒,呆呆的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所过之处,无人直视,纷纷偏头错过他的视线。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手掌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不久前率军取得王江泾大捷,正准备擒杀倭寇首脑徐海。

而如今,他却成了被锦衣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虽然没有类似的命令,也没有锁拿二字,但他很清楚,入了昭狱,纵有聂豹回京在朝,也难有作为。

区区三个锦衣使者,就能在众军环绕之中拿下主帅,这就是皇权之威。

张经从没想过,也不敢挟军以自保,所以,他只能被押解入京。

双手摁住椅侧缓缓站起,张经枯干的手掌青筋毕露,从让开的三个锦衣卫中穿过,缓缓走出大堂,花白的头发被劲风刮得一阵凌乱,众人都只觉得心头凄凉。

周宏正松了口气,转头瞄了眼身子颤抖却不肯起身的李天宠,愣了下后他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撇嘴上前伸手将李天宠搀扶起来。

对锦衣卫来说,张经的表现是特殊情况,李天宠这副模样才是标配,不这样……他们都觉得是对锦衣卫的不尊重。

真的是不得逗留,一行人出了府立即启程,堂内的沉默还在持续,直到不耐烦的瓦老夫人发话。

“怎么办?”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送(上)

这段日子人喊马嘶的陶宅镇异常的安静,虽然堂内诸将都没有起身相送,但街道两旁的兵丁都默默注视着阑珊而行的张经。

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张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军营视察训练,这让他在普通士卒中拥有不低的名望。

当然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向来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向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黯然,向来红彤彤的脸色显得灰败,脑后的白发在空中飘舞,张经强忍着不向两旁看去,径直走出小镇。

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张经绝不敢干出格的事,但下面的兵丁万一遭人煽动,自个儿就是三头六臂也得埋在这儿。

往东走了五六里路,官道旁停着两辆马车,周宏正吹了个口哨,马夫驱车赶了过来。

张经木然的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冷不丁听见旁边锦衣卫小校低声道:“那是谁?”

周宏正、张经都转头看去,不远处官道旁有一座歇脚的小亭,一位青衫书生左手持书卷,右手拾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在一旁垂手肃立。

应该只是个路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周宏正脑海中,那书生已经放下书卷,转头看来,右手茶盏微微上抬。

周宏正失笑道:“难道飞鱼服、绣春刀还不够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就算只喜欢琴棋书画决意出仕,但至少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号。

“嘿嘿,也不怪他……”张经脸色愈发灰败,“也不怪他……”

“什么?”一旁的锦衣卫小校忍不住问。

“不怪他落井下石……”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张经颤颤巍巍的缓缓迈步走过去,周宏正皱着眉头没有阻拦但手不自觉的摁在刀柄上。

“半洲公。”钱渊起身施礼,取过茶盏斟了两杯茶,笑着看向周宏正,“这位锦衣使者,还望许钱某人送别半洲公。”

周宏正立即反应过来了,前些日大名鼎鼎的松江秀才钱展才和总督张经怼上,这消息只在松江府、苏州府高层中流传,但锦衣卫自然是不会漏过的。

也难怪张经说不怪他落井下石,周宏正犹豫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倒不是他有心成全,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几次派信使过来都和钱渊有关。

“你这秀才倒是胆大。”一旁的锦衣卫小校撇撇嘴,“家中长辈没人教你?”

钱渊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举起茶盏的张经哼了声,“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的胆气?”

“为势所迫而已,说不上什么胆气。”钱渊温和笑道:“钱某人惜命怕死,自然要准备万全。”

周宏正眉头一挑,转头看见亭子外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有人迹出没。

“嘀!”杨文拿出哨子用力一吹。

草丛中、小树林里、一旁的小山坡上立即闪出五六十人,或手持长枪、狼牙筅,或腰间佩刀,手拿弓箭,隐隐将亭子包围在中间。

三个锦衣卫慌张的拔刀在手,四处张望。

张经叹了口气,“还是不动手的好,两个月前,百余钱家护卫对峙百余倭寇,不损一人,斩杀三十余倭寇。”

“不都说我谎报军功吗?”

“嘿嘿,几十个护卫将两百多狼土兵打的哭爹喊娘……”张经摇头道:“别人或许存疑,但老夫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眼见就要过年了,明前龙井早就没了,就算有……半洲公也未必肯喝。”钱渊又斟了杯茶,“这是松萝茶,配上吴淞江水,还请半洲公不要嫌弃。”

周宏正无语的靠在柱子上,挥手让三个手下退下,好奇的打量着钱渊,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张经愣愣的盯着面前的青年,半响后才迟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半州公正德十二年进士,平定瑶民叛乱,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总督两广军务。”

钱渊悠悠道:“当今朝野上下,文臣领军,无出其右者。”

张经的脸色有些惨白,但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统领大军、意气风发的岁月中。

很快,张经回过神,凝神看向钱渊,原以为这位松江秀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

虽然也理解那些一言不发的部下、同僚,但在沉默中走出陶宅镇的张经内心深处难免落寞。

突遭大变后的张经终于恢复几分精神,在心里盘算钱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半州公整理军务,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令人大失所望。”

钱渊话题一转,双眼直视张经,缓声道:“你从来没想过双江公为什么会主动南下督战,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双江公的秉性……我知道,虽然你们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被视为同党……”

“但你们并不是同党。”

一旁的周宏正听得糊里糊涂,张经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自然是听懂了的。

聂豹主动南下督战很大程度在于赵文华,在他的计划中,张经不应该也不能和赵文华直接对峙,而已聂豹的身份是能稳稳压制得住赵文华的。

虽然聂豹是督战苏松两府,但并不是不能去浙江杭州。

但半年前聂豹刚刚抵达苏州,张经立即北上相聚,婉转的拒绝了聂豹前往杭州。

为了不影响大局,聂豹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去松江,之后……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会一一出现。

赵文华希望能在这场大战中突显存在感,而张经刚烈如火的性格让他和赵文华公然撕破了脸。

“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权柄最重的,半州公……虽然有这个资历,也有这样的才能,只可惜气量稍窄。”

钱渊的话尖锐直接毫不客气,“赵文华想行募兵制,所以总督衙门就拒绝。

双江公顾全大局,总督衙门就不管不顾松江近万兵马的粮草供给。

只因为永顺狼兵是你一手引援而来,所以你对其偏袒。”

周宏正咽了口唾沫,如浙直总督这样的大人物即使进了诏狱,锦衣卫除了陆炳之外,都不会有人如此尖酸刻薄的指责。

和搜集的资料一模一样,这个松江秀才真是舌厉如刃,脸色苍白的张经虽然坐在圆凳上,但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想将就木的模样。

就在此时,钱渊起身长揖一礼。

“钱某人身为华亭人氏,谢过半州公这半年殚精竭虑,扫灭倭寇。”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别(下)

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钱渊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张经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宏正,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召回京都,但这松江秀才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实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

锦衣卫消息灵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泾大捷是朝中公认的,而张经的罪名和这场大捷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王江泾大捷造就了张经如今的惨状。

钱渊没有停下,继续说:“虽然诱敌深入其实是败笔,倭寇连败诸路官兵攻苏州城,之后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从台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到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卫所兵不堪战,往往遇敌则溃,生民涂炭,水深火热,万民哀嚎。”

“王江泾大捷,实是自抗倭以来第一胜战。”

“张经张廷彝这个名字,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沉重的喘息声传来,张经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对他这个相对单纯的传统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后留名,这几乎算得上他终生最高的目标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个松江秀才看似年轻,但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现身送别,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恭维话?

“但是,大捷之后,主帅易位,必然士气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驻东南。”

“徐海尚未被擒杀,汪直在日本占地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

“所以,倭寇复燃几乎不可避免。”钱渊轻声道:“半洲公可有对策?”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拜托,你钱展才当我这个浙江锦衣卫千户是死人啊?!

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窃窃私语?

张经也敏锐的发现,钱渊坦然自若的在锦衣卫面前说起这些……这厮今天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来送别的,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半洲公任浙直总督,掌六省兵马,又调广西狼兵。”

“虽然半洲公当年征战广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顺、归顺、保靖狼兵无不唯半洲公马首是瞻……”

“但狼兵并不是半洲公的。”

这次不仅仅是周宏正,张经也听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东南沿海最富战力,王江泾一战也立下大功,但他们也劫掠百姓,骚扰村舍,甚至杀人越货,昨日传来消息,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县外劫掠百姓,险些和浙西参将汤克宽火并。”

钱渊看了眼张经,又侧头瞥了眼周宏正,缓缓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冲锋在前,断后在后,奋不顾身,死战倭寇,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将茶盏的残茶泼了,钱渊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复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担此重任,还望半洲公明鉴。”

张经心里模模糊糊,但依稀听出了点意思,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状之一,更何况外人一向将狼兵视为自己最为倚重的客兵。

张经一倒,朝中诸公必然不会允许狼土兵还停留在东南沿海,说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几乎无法掌控的部队。

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张经能够保下这支田洲狼兵。

从小处说,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系数大增,这对华亭人氏的钱渊很有好处。

从大处说,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会有些忌惮,这会给下一任浙直总督留下整合军备的时间和空间。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的请求是为公,不为私。

从手段上来说,钱渊之前的恭维只是铺垫。

所以,钱渊并不避讳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后者将这番话报上去,那位身负奇才的陆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后,张经抖着手拿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朝中不会允许狼兵久驻东南。”

“晚辈知道。”

“募兵制势在必行,老夫原计划让俞大猷、卢镗在严州府招募新兵训练。”

“但新兵短时间内难当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挡一阵。”

“瓦氏肯?”

“晚辈去劝,如若补给、赏银都能到位,理应不难。”钱渊慢条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顺、归顺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必须让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宝宝,不是永顺狼兵那种熊孩子……而这些,朝廷很可能会直接采用张经的供词。

张经眼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久久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叹道:“小小秀才,尽早登科吧。”

看着张经缓缓起身离去,钱渊拱手行礼,这位老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虽然气度狭窄,虽然一度骄横,但总归保持着一个传统士子的心性。

张经饮下这杯茶,这是无言的承诺,钱渊这一礼并不为过。

“真是有胆有识。”周宏正走进几步笑道。

“怎么说?”

“能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坦然的并不多,还琢磨着要透过锦衣卫往上递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声说。

毫无疑问,周宏正看穿了钱渊的心思,锦衣卫出动押送张经、李天宠回京,他们自然是下昭狱,那必定会过陆炳的手。

钱渊毫不避讳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将这一切报上去,陆炳是朝中对嘉靖影响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这也是钱渊无奈之举,为了锁死聂豹的入阁之路,徐阶、严嵩一起出手对付张经,而陆炳是唯一的选择。

真希望史书上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评价不太离谱。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微微侧头,视线落在石桌上。

正要离开的周宏正哈哈一笑,迈步过去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两辆马车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久久叹息,仅仅半年,张经和历史上一样离去,接下来应该就是胡宗宪的时代了,他能够担当重任吗?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恰到好处

张经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大堂内依旧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大战在即,主帅被召回京都,而且押送的还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张经这次八成是有去无回了。

每个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都是东南沿海抗倭的中坚力量,但大都和朝中诸公没有直接的联系。

不过,很快,大部分人都确定了,下手的应该是严嵩。

因为匆匆赶来的杭州信使告知众人,赵文华昨日已从余杭启程,今日将抵达松江府。

如今盘踞在松江府的数万大军中,有资格临时指挥大军的只有文臣,俞大猷、卢镗是不会犯这种忌讳的,但无论是吴百朋还是胡宗宪都是浙江官员,没有名义来指挥苏松地区的军队。

毫无疑问,奉旨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是有这个名义的。

但问题是,这边张经前脚刚刚被押送回京,你赵文华后脚就来陶宅镇抢功……要说不是你背后干爹严嵩下手,鬼都不信啊!

谁都知道赵文华不是个好伺候的,谁都知道赵文华算不上什么宽宏大度的人,谁都不敢招惹赵文华背后的严党……

所以,虽然心里焦急,但众将留在临时总督府内等候这位赵大人,与此同时,各种消息都被送到这里。

徐海今日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什么鬼算盘。

归顺州狼兵在嘉兴府围剿倭寇,嘉兴知府供给不利,狼兵纵兵抢掠百姓,杀十七人。

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一事已经散播开,驻守金山的官兵有不稳迹象。

送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堂内众人分散聚拢开始小声议论,当钱渊于陶宅镇外送别张经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堂内安静非常。

胡宗宪低下头,目光狐疑,之前赵文华交代过他和钱展才是有默契的,为何钱渊会去送别张经?

吴百朋眼中透出一丝敬佩之意,也带着一丝担忧,毕竟钱渊太过年轻,还不知这一朝的锦衣卫如何权势滔天。

武将们也都是人精,个个一声不吭。

两个时辰后,一艘官船抵达陶宅镇码头,带着一丝翻身把歌唱的报复心理的赵文华大步走进临时总督府。

赵文华那得意又带着逼视的目光让几乎所有人都垂下头,能够在张经被押送之后及时赶到陶宅镇,如若能擒杀徐海,那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将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惊惶的情绪几乎在每个人心头滋生,立下大功的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那自己呢?

是不是会步张经后尘?

赵文华会不会赶尽杀绝?

低下头盯着地面的卢镗在心里琢磨,这次会不会又去蹲几年监狱?

堂内众人只有两人没有垂下头,一个是胡宗宪,另一个是瓦老夫人。

不是瓦老夫人不懂权衡利弊,田洲狼兵被调到嘉兴打了那场王江泾之战,之后又追击徐海,军械、兵力损失不小,最关键的是补给跟不上了。

听了瓦老夫人的要求,赵文华阴测测笑道:“途径嘉兴,听闻狼兵四处劫掠,人称倭寇去,狼兵来……”

话说到一半,赵文华猛地住了嘴,因为瓦老夫人手摁刀柄往前走了两步。

果然,特么和钱展才搅合到一起的都没什么好东西!

“老夫人,杭州府衙那边会调配物资补给。”胡宗宪不得不在赵文华眼神暗示下出面。

但瓦老夫人明显没那么容易被糊弄,摁在刀柄上的手没有松下来的意思,“此次出战,横跨十八府洲,跋涉两千里,也该回去了,还望赵大人拨付赏银。”

“老夫人,前些日子在下驻守昆山、嘉定,先从太仓州拨付一些补给如何?”吴百朋忍不住劝道:“王江泾一战,田洲兵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还望老夫人……”

“手下儿郎愿杀倭报国,但东南各地除了松江府外无不鄙夷,留下来作甚?!”

瓦老夫人的话让众人一时无语,王江泾一战,狼兵出力最多,斩获最丰,功绩最大,战死也是最多,但唯独补给、赏银是最少的,各地官府都相当不欢迎狼兵,甚至田洲兵追击徐海时,嘉善县乡勇紧闭城门不许入内。

“老夫人何出此言?”

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神色肃穆的钱渊缓步入内,高声道:“何人不知田洲兵勇猛敢战,锐不可挡,何人不知田洲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田洲兵远道而来,各地府洲闭门不纳,但一路依旧秋毫无犯,驻守松江两月有余,斩杀倭寇过千,王江泾一战,击破倭寇,立下大功。”

“松江、嘉定、太仓、嘉兴,虽对狼兵颇有微词,但民间已处处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钱渊对还在装样子的赵文华行了一礼,“赵大人以为如何?”

得了个台阶下的赵文华赶紧顺着溜下来,立即给钱渊递了个眼神,他并不打算违背之前的承诺,只是文官对武将,汉人对苗人习惯性的打压。

“展才说的是,田洲兵和其他狼兵颇有不同之处,瓦老夫人勿忧,一切都包在汝贞兄身上。”

一旁的胡宗宪无言以对,赵文华还真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这种招数用的溜溜的。

瓦老夫人皱眉盯着胡宗宪,犹疑回头看了眼钱渊,直到钱渊微微颔首,才松开刀柄沉默坐下。

“梅村公初至松江,可需要晚辈一一介绍?”

“吴淞道副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振邦,坚守上海,两度驰援华亭,擅使火器,松江民间视其万家生佛。”

“吴淞游击将军侯继高,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去年嘉定大捷,就是他领兵来援,方能全歼倭寇,擒杀萧显,今年数月守御华亭,身披六创不下城头,实是军中骁将。”

赵文华有些无奈,但也只能起身一一笑着寒暄几句,心里嘀咕只要他们不做妖,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对付他们,你钱展才何必如此。

“吴淞总兵俞虚江,浙江副总兵卢子鸣。”钱渊笑道:“自倭寇横行东南,两位将军四处出击,多有斩获,又熟悉东南地势,当是日后镇守东南的擎天柱石。”

从赵文华到来之后的压抑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堂内多了些浮于表面的笑容,多了些虚情假意的寒暄。

突遭大变,赵文华又急匆匆的赶来夺权,众将惶然,恰到好处出现的钱渊既和诸将交好,又和赵文华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默契。

一番口舌后,众人认可了赵文华临时统帅的地位……虽然不得不承认,而赵文华也认可了钱渊在东南战局中的地位……虽然知道这厮人脉广,但没想到广到这地步。

在知道赵文华赶来松江的消息后,钱渊立即赴陶宅镇,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希望,这一战官兵能擒杀徐海,如果再能留下田洲狼兵,在汪直不指挥倭寇疯狂劫掠的前提下,东南沿海将迎来短暂的平静。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距离陶宅镇六七里的小村落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但不见炊烟升起,村内充斥着压抑的气氛。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喘着粗气,发了会儿呆后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

腰佩横刀的杨文、张三都闭气息声,他们都跟着钱渊两年了,知道这位少爷平时和气,言谈间不太讲究上下尊卑,但火气上来却是个狠角色。

“只能说徐海那厮太过狡诈。”前来报信的李良钦无奈的低声劝道,“志辅也说这是非战之罪。”

“哼,虚江公这话说给鬼听?”钱渊嗤之以鼻,低声叱骂道:“好大喜功不是错,错的是无自知之明!”

李良钦和杨文、张三都面露赞同神色。

钱渊心里充斥着沮丧,在张经被押送入京后这几日里,他费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众将暂时归于赵文华麾下。

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是无用功。

俞大猷、卢镗、瓦老夫人领兵围剿倭寇,希望能擒杀徐海,但在关键时刻,以为稳操胜券的赵文华贸贸然去了金山。

张经被押送入京的消息早就在军中散播开,军心已然不稳,赵文华的出现是能稳定军心的,但问题在于,当困兽倭寇冲阵的时候,赵文华居然被吓得一跤从马上摔落。

这就是典型的废物!

主帅落马,官兵大乱,徐海趁机从西侧突围,负责堵截的俞大猷没能挡得住,最终徐海领千余倭寇在南汇附近离海遁去。

李良钦离开后,钱渊久久站在那,功败垂成,徐海这厮还真是有小强命啊。

年初崇德相遇从钱渊刀下逃生,年末又从大军围剿中遁去,难道还真要他老乡兼命中宿敌胡宗宪来解决?

这时候村外传来嘈杂声,杨文掀开门帘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道:“赵文华来了。”

钱渊哼了声找了个圆凳坐下,直到赵文华干笑着进屋也不理不睬。

“展才,这不怪为兄……”赵文华苦着脸,“那马是苏州府衙的,没上过战场,鬼知道会尥蹶子将为兄摔下来。”

“为兄也是着急……”

“展才?”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钱渊狠狠瞪了眼,“前些日子呆在杭州城听战报不是挺好的吗?那时候怎么不去临平山?!”

“这不是……”

“大军环绕,胜券在握?”钱渊长叹一声,“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赵文华听的懵懵懂懂,“不至于吧?”

钱渊气极反笑,“你知道徐海何人?”

“你只以为他仅仅是个倭寇头目?”

“自嘉靖二十八年开始,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为首者全都是海商出身,虽然各地多遭劫掠,但总的来说,倭寇战力不强,而且分散各地,各自为战。”

“直到徐海出现,此人天生就是做强盗的,即使沥港被毁之前,他就以劫掠为生,后统合倭寇,淘弱存强,聚集两万倭寇,这是前所未有的规模。”

“最重要的是,徐海和日本关系匪浅,他随时都能在日本国内征召武士、浪人……这就是所谓的真倭。”

“如果能擒杀徐海,派出使者安抚汪直,东南……至少大部分地区都能勉强维持,再从头收拾,募新兵训练成军……”

“现在徐海遁去……”钱渊叹息道:“只怕嘉兴、松江、苏州这几年再无宁日。”

赵文华哑口无言,迟疑片刻低声问:“朝中?”

“万人瞩目之下坠马导致军心打乱,你以为朝中不会得知?”

“那不怕,就怕有人捅上去……”

“俞大猷、卢镗没这胆子,敢往上报的唯有浙江巡按吴百朋。”钱渊不耐烦的点头,“我去说。”

赵文华松了口气,这是他今日特地来此的缘由。

“之前的约定还有效吧?”钱渊顿了顿,“田洲狼兵那边?”

“放心,已经从太仓州调集一批物资,优先补给田洲兵。”赵文华干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刚刚到任的苏松巡抚周珫调任浙直总督。”

钱渊嗤笑两声,“难怪!”

赵文华脸有点红,就是因为收到消息新任浙直总督快要到任,他才试图抢先擒杀徐海,结果……

“此人嘉靖十一年进士,没什么背景,应该和徐华亭也没关系。”赵文华低声介绍道:“据说周珫上奏御倭十难三策,陛下钦点。”

周珫……这个名字钱渊没什么印象,应该没什么作为。

历史上张经被押解入京,周珫调任浙直总督才一个月就被罢免,主导者就是赵文华。

看钱渊依旧面带寒霜,赵文华换了个话题,“还十几日就过年了,回杭州吗?”

“回。”钱渊板着脸道:“可能去徽州府。”

“去徽州……噢噢,你叔父在徽州,这是要去读书备考?”

钱渊点点头,陶宅镇中前后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自己虽然人脉广,虽然是个穿越者,虽然分量不轻,但一个秀才功名是绝不够的。

“这是正事,南直隶提学官都是南京都察院选派,到时候消息出来,为兄替你搜集例文。”赵文华很是殷勤,看钱渊脸色略微好看点,才问道:“接下来?为兄实在不长于军略,吴百朋、俞大猷又都……”

说到这,赵文华长叹一声,“明明是徐华亭下的手,偏偏赵某人来背锅……现在谁都认为是我怂恿严阁老下的手,这叫什么事!”

虽然赵文华这几日对俞大猷、卢镗、吴百朋多有安抚,但这些人都颇为冷淡,赵文华心里也苦啊,又不能将事情揭开说个清清楚楚。

钱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谁让你急匆匆赶来抢功,谁得益,谁主谋!”

在脑海里盘算了会儿,钱渊竖起一个手指,“第一还是田洲狼兵,一定要留下瓦老夫人,不然倭寇上岸侵袭,官兵无力抵抗,这些黑锅都是你来背!”

“是是是,这次为兄也看的清清楚楚。”赵文华咬牙切齿,他坠马才从地上爬起来,身边大乱的明军差点将他丢给倭寇。

钱渊竖起第二个手指,“第二是募兵,在浙江、苏松各地募兵,客兵都是靠不住的,田洲狼兵也不可能长期驻守东南。”

“但不管是留下田洲狼兵还是募新兵,都需要大批银两。”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银子。”

打战从某种角度就是打后勤,这句话明朝人不知道,但这个道理他们是懂的。

赵文华也懂,所以他眉头紧锁,要知道明朝财政状况实在令人堪忧,他知道朝中基本是没可能拨银子下来的。

“展才知道提编法吗?”赵文华低声问,这还是半年前胡宗宪的提议,原准备让李天宠捅出去,可惜这厮没这胆子。

钱渊听赵文华一番解释后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加派吗?”

所谓提编法针对的就是明朝三大徭役之一的均瑶,服役者有的是亲自服役,这就是力差,有的是折成银两缴纳,这就是银差。

提编法将银、力二差编排十甲,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年一轮。

但实际上东南沿海因为战事频繁,一甲不足是常态,这会导致两个问题。

其一,肯定会出现提前征收的情况,今年提编明年的,明年提编后年甚至大后年的。

其二,普通百姓再如何压榨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大量的富商可能成为目标,而所谓的富商在东南沿海一般都可以直接视为海商。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他不确定赵文华考虑到这些没有,不过他不准备提醒对方。

没辙啊,明朝说是富有四海,但实际能抽调出的银子少得可怜,而东南抗倭后面一年下来少说两三百万银子,不加派怎么办?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劝说

至此,自嘉靖二十八年以来,东南对倭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就此落下帷幕。

明军先后出动十余万兵马,以狼兵为先锋,在王江泾取得自抗倭以来最大一场胜利,斩首近两千,淹死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各地斩杀倭寇合计也有一两千。

但倭寇在苏州、嘉兴、通州、常州四府烧杀劫掠,生民涂炭,路旁常见枯骨,将近两万倭寇半数逃出海外,还有部分倭寇还在嘉兴府、湖州府盘桓,最重要的是倭寇头目徐海逃出生天。

当然了,对东南战局来说,造成最大影响的还是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的离去,大胜之后主帅被押解入京,对东南诸军的士气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不过,食园中却是一片欢悦。

大半个月前,倭寇袭北新关,钱渊毅然出城迎敌,设计俘虏四百倭寇,但大胜之后却意外的第三次奔赴陶宅镇,带回消息的王氏和戚继美都有些惴惴不安,何况谭氏、陆氏和小妹呢。

如今钱渊安然归来,食园里自然欢欣鼓舞,就连陆树声这老头都过来慰问一二。

临平山大胜倭寇,无一伤亡俘虏四百倭寇的事迹早已经轰动全城,各酒楼茶馆中都有说书人唾沫横飞,钱渊一扫之前谎报军功的污名,隐隐成为传奇人物。

“一年多前杭州说书人嘴里,你自幼在大报恩寺出家,佛法精湛,有大神通。”吴百朋好笑的看了眼钱渊,“如今,人家都说你是巴豆修炼成精……哈哈哈哈!”

“哪个王八蛋写的话本!”

钱渊也是无语,不是让人宣称是胡宗宪用药的吗?

怎么到头来还是自己背锅!

“反正不是什么坏事,街头巷尾都说多亏那把泻药……”吴百朋瞄见书桌上厚厚的一叠纸,探头看了眼,“平泉公出的题?”

“嗯,之前给了三百题,昨天交上去……三篇。”钱渊有点郁闷,这几个月自己哪里有心思做八股,陆树声这老头昨天在母亲和叔母面前将自己狠狠批了顿,然后又留了一百题。

“哎呦,好些截搭题,还有无情搭。”吴百朋摇摇头,“现在乡试大都是正题,很少出截搭题。”

“那平泉公是在整我。”

吴百朋自幼贫寒苦读才有机会出头,有点羡慕,“平泉公在翰林院里名望颇高,日后你入了翰林,有你的好处。”

钱渊斜着眼,“都说我钱展才说话不中听,谁知道惟锡兄也牙尖嘴利啊!”

都是走科举正途的,一看就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钱渊那手八股只能说中规中矩,碰到苛刻的考官说不定连乡试这关都闯不过去,哪有进翰林院的资格。

“哎,这不是近墨者黑嘛。”

“呸,明明这是近朱者赤。”钱渊两眼一翻,靠在太师椅上,端起紫砂壶,“那事儿想的怎么样了?”

吴百朋脸上的笑容渐渐泯灭,叹了口气坐下喝了口茶,“我吴百朋身受皇恩,又是陛下钦点巡按浙江,如何敢不报?”

所谓的皇恩意思是吴百朋原名吴伯朋,中进士后嘉靖帝心血来潮亲自为其改名,去人从百,这才改名为百朋。

“那就要看惟锡兄想做什么了。”钱渊轻飘飘道:“是想博个清名毅然上书,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会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就此被罢官免职,眼见乡梓之地沦为倭寇口中食,也只能捶胸顿足……”

“或者忍一时之痛,曲意逢迎,编练新军,以镇东南,解万民于倒悬,以图他日。”

钱渊抿了口茶,起身踱了几步,“精钢宁折不为钩,虽能留清名于世,甚至能名留史册,但对东南战局,乃至纷乱朝政有何益处呢?”

“忍一时之气,虽可能遭士林讥讽,于名声有损,但可解百日之忧……”

吴百朋眼神复杂的看着侃侃而谈的钱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展才,你和赵文华……”

“你总不会认为,我钱展才投靠严党吧?”钱渊笑了,“再说了,小小秀才放在严阁老、小阁老眼中?”

“你钱展才的分量……至少在东南分量不低。”吴百朋摇摇头,“但这次赵文华于陶宅镇夺权,你在其中……何况你又和胡宗宪一同于临平山抗倭。”

“我知道,你不会依附严党,但多有人言……你钱展才左右逢迎,不亦乐乎。”

“何来的左右逢迎?”钱渊大笑摇头,“徐璠是我仇家,钱徐两家上一代就有仇怨;严党被东南士林视为祸及天下的奸党,难道要我小小秀才坚拒赵文华于门外,才符合他们心意?”

“一群白痴!”

“还不如另一个秀才徐文长,那厮虽然讨人厌,但至少有胆子上阵杀倭,也能出谋划策……”

钱渊并不打算向吴百朋叙说朝中复杂的局势,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能够在外地翻云覆雨,安抚百姓,领兵上阵,但在京中只是个小泥鳅,一不留神就会被鳄鱼连皮带骨头吞下。

“即使你上书朝廷说明徐海遁逃的真相,赵文华也有很大几率不被召回京都问罪。”

“原因很简单,浙江巡抚如今空缺,浙直总督周珫初来乍到,双江公已经回京,只有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朝廷需要赵文华,严党更需要赵文华。”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南直隶、浙江乃至湖广、福建各府都会抽调饷银、人力,抗倭将是朝廷很长时间内的头等大事,严阁老怎么可能不安插人手?”

钱渊仔仔细细的剖析道:“惟锡兄,半洲公、双江公陆续回京,接下来东南战局……赵文华将拥有极高的自主权,你欲有所作为就不可能绕开他。”

长时间的沉默后,吴百朋才勉强点头。

“放心吧,一切关节都由小弟来打通,惟锡兄只需要做一个不偏不倚,只愿意安抚各军,围剿倭寇的浙江巡按就行。”

“那就拜托了。”

吴百朋忍不住在心里猜测,钱渊和赵文华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敢拍着胸脯打这种包票,要知道浙江巡按在东南战局中算得上一方巨头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朝中

眼看还有几日就是年节了,北京城内也愈发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将文渊阁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裂声传开,让路过的官员们纷纷绕路而行。

文渊阁最早是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在南京修建,藏古今载籍,是一座皇家藏书楼,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也建了一座文渊阁,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就是在这儿成书的。

正统年间,南京文渊阁因一场大火毁于一旦,自那之后,世间只有一座文渊阁。

其实文渊阁最重要的作用是作为阁臣办公的场所,当然了,文渊阁占地面积不小,也不仅仅只是一栋楼,皇帝、重臣、翰林多在这翻阅书籍讲论经史。

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张居正将书卷交给小吏,自从嘉靖帝搬迁去了西苑,内阁的实际办公场所就迁到西苑直庐,文渊阁就空荡荡的,所以他常年在这儿打转,一点都不起眼。

透过书架缝隙看见一个中年人正在伏案誊抄,张居正知道那是中书舍人顾从礼,华亭人,精于书法,正奉旨摹抄《永乐大典》。

张居正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也不知道那厮能不能进翰林院入文渊阁见见这部《永乐大典》。

想起故友,张居正眼神有些复杂,虽然那还是个小小秀才,但这一两年来东南几场大捷都与他紧密相关,甚至可能已经涉入朝局。

出了紫禁城,张居正去翰林院转了一圈,正好取了两封刚刚送到的书信。

还有六天就是除夕,封印休息五日,之后元宵再休息七天,这是明朝官员不多的假期。

第一封是家书,张居正暂且收入袖中,打开第二封信扫了眼落款,华亭钱渊。

迅速浏览了一遍,张居正心中大是疑惑,犹豫片刻后换了个方向,径直去寻了同年王世贞。

“哎,叔大,好久不见。”王世贞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对于他而言,今年是个好年份,先是父亲王忬进位兵部右侍郎在京中团聚,前几天大司马聂豹被罢官免职,王忬有可能直接上位兵部尚书,上个月王世贞长子王士骐出生,刚刚办了满月酒。

两人本是同年,去年还在杭州碰头,自然关系不赖,张居正寒暄几句后低声问:“椒山在昭狱如何?”

王世贞脸色黯淡下来,“昨日刚刚去探望过,椒山这两年受刑颇重,腿伤不能行,肿硬若木,不能屈伸,不过精神尚佳。”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杨继盛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被关入昭狱已将近两年了,严嵩试图以诈传亲王令旨的罪名将杨继盛绞死,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嘉靖帝也没点头。

“最近朝中没人提起过椒山吧?”张居正试探问道。

“没有。”王世贞有些疑惑,自己和杨继盛关系亲近,但张居正和杨继盛从无来往,这两年都不闻不问,怎么今天却如此关心。

面对王世贞的疑惑,张居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心里在琢磨钱渊为什么在信中提到杨继盛。

虽然分开一年多了,但两人联络颇为精密,张居正很清楚钱渊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杨继盛这个名字。

“对了,你还记得钱家子吗?”王世贞饶有兴趣的笑道:“当时只以为是个书生,没想到却有将才,杭州临平山一战据说就出自他的手笔。”

“俘虏四百多倭寇,的确是大手笔,不过捷报中说是赵文华和杭州知府胡宗宪吧?”

“嗨,这方面消息你哪里有我灵通。”王世贞笑道:“倭寇猖獗,舍弟如今就在杭州,据说钱展才都成了万家生佛了。”

又聊了一阵,张居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但临行前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元美,半洲公……朝中可有处置?”

“已经两次提审,第一次是廷讯,半洲公性烈如火,说这半年斩杀倭寇愈五千,王江泾一战更是大捷,只因朝中小人作祟……陛下大怒。”

“据说陛下询徐阁老、吕阁老?”

“不太清楚。”王世贞警觉的住了嘴,这位同年归京后一年多了,一头埋与书牍之中,今日问的多是朝中忌讳之事。

张居正笑了笑拱手告辞,出了王府他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了六部衙门不远处。

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来找什么人,张居正只是有些伤感,三日前,就是在这儿,他和身着布衣的聂豹见了最后一面。

聂豹已年近七旬,日后再难重逢,张居正虽然在京中,但消息并不灵通,不过他隐隐感觉到了诡异之处。

先是赵文华上书弹劾,之后嘉兴大捷,南下督战的聂豹突然回京上书请求致仕,陛下下旨召张经、李天宠归京下昭狱,然后聂豹被罢官免职。

张居正有一种感觉,这一切似乎和远在浙江杭州的那位好友有些关系,这种猜测来自于这半年来那么多封书信,也来自于袖中这封信中钱渊突然提起的杨继盛。

突然,沉闷的马蹄声将张居正从思索中惊醒,他转头看去,疲惫的士卒从马上跃下,手持封漆的书信高喊道:“军报勿拦!”

用不着专门去打探,站在六部衙门口的张居正很快听到了消息。

六天前,小股倭寇侵袭绍兴、宁波、嘉兴、台州各地,各地官兵抵挡不利,多有城池失陷贼手,更有游击将军宗礼在余姚中伏战死。

不仅如此,永顺州狼兵在嘉兴桐乡纵兵劫掠,有致仕举人全家被屠,江南大震。

刚刚到任的浙直总督周珫茫然无措,杭州知府胡宗宪紧急请调田洲狼兵南下扫平入侵海盐、海宁的小股倭寇,斩首两百。

最先收到消息的并不是兵部,而是锦衣卫。

身形硕长的陆炳手捋长须,皱眉道:“虽多有战功,但毕竟只是个黄口孺子,没想到眼光如此精准。”

“这厮在东南好大名声。”将张经押送入京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点头道:“上阵杀倭,整理内政,出谋划策,更兼目光长远,被誉为这一代东南最杰出的英杰。”

“东南不缺才子,但这钱展才有一份赤子之心啊。”陆炳又看了一遍廷讯记录,“张半洲也兑现承诺,的确提到了……永顺、归顺、保靖狼兵均军纪涣散,唯田洲狼兵勇猛奋战更兼秋毫无犯。”

陆炳微微叹了口气,虽然田洲狼兵正巧露了把脸,但王江泾大捷后,倭寇又赶在年节前上岸侵袭,永顺狼兵又劫掠桐乡,只怕张经、李天宠难逃此劫。

“大人!”外头侍卫高声禀报:“陛下召大人入宫。”

“来人。”陆炳立即起身,平举双臂让随从服侍换衣,转头对周宏正道:“只怕这事儿要在年节前解决,你明日就回浙江,日后那秀才有什么消息,可以送一份过来。”

“是。”

周宏正弯腰恭敬的退出,心里嘀咕只怕日后对那钱家子要客气点。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除夕

食园。

除夕。

钱渊毫无形象的蹲在走廊里,双手插在衣袖中,笑呵呵的看着不远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妹和王氏。

“姐姐出身军户,穷乡僻野来的。”王氏不停摇头道:“都说东南富庶,还真不假,看的我眼花缭乱!”

“以前我也没见过这么多……”小妹扑到钱渊肩膀上,“哥哥,哥哥……”

“老母鸡啊,咯咯咯叫个不停。”钱渊回头刮了刮小妹的鼻子,“喜欢就都留给你做嫁妆。”

“恭喜恭喜啊,你哥哥疼你,日后出嫁只怕都不止十里红妆。”

“可惜姐姐已经出嫁,不然也少不了那一份。”钱渊摸摸下巴,“要不回头改改嫁妆单子,日后姐姐在家里也多几分底气?”

刚走过来的戚继美嘀咕道:“就算什么嫁妆都没有,大嫂在家里也底气十足,大哥哪里敢不听……”

“哈哈哈!”

小妹笑得前仰后合,王氏板着脸最后也忍俊不禁,戚继光本就是个耙耳朵,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临平山一战后,王氏食欲不振时常作呕,请了大夫确认是怀了身孕。

“姐,年后还住在食园,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钱渊挥挥手,“侍女、厨子、稳婆都会先备下,你只管安心备胎……正好替弟弟看着库房,真怕有贼子上门。”

王氏知道钱家年后要去徽州府,这次没客气,直接点头应下,又问:“小弟,收了这么多……不会有事吧?”

“不会。”钱渊扶着膝盖站起,伸了个懒腰,“又没出仕,能出什么事?”

如今的钱渊虽然还只是小小秀才,但在东南名望极高,毕竟随着几次大捷,这个名字已经遍传东南,之前还因为假冒军功名声遭贬,但随后的临平山一战让钱渊这个名字在东南冉冉生辉。

也正是临平山一战,让钱渊在杭州民众、士绅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从押送俘虏入城的那天开始,食园宾客盈门,以钱家迁居为由送来大批礼品,金银珠宝倒是不多,但各类精美家具、名人字画数不胜数。

“还赖在这干甚?”陆氏匆匆走来,“说了有厨子,渊哥儿你非要亲自下厨,既然要下厨……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是是是。”钱渊赶紧应了声,在松江府时候他还担心叔母陆氏不肯去徽州,没想到人家都迫不及待了。

原因很简单,叔父钱铮在徽州府纳的小妾生下了一个女儿,写来书信……大意是命中无子,已将小妾转手,日后看机缘是否能从侄儿钱渊这儿过继一个孙儿。

戴了个简易制作的口罩,钱渊才进了厨房,一脚揣在张三撅起的屁股上,“又来偷吃,小心晚上摆盘不够,把你爪子剁下来充数!”

“哎,少爷你舍得?”张三手里捏着卤猪蹄还不肯放手。

“呸!”一旁的杨文忍不住啐了口。

钱渊也懒得理会这厮,拍拍手问:“护卫那边准备好了?”

“都齐备了,酒肉管够,这半年弦都绷着,这几日轻松轻松。”杨文笑道:“少爷大方,赏了布料做新衣,又封了年节红包,那帮家伙还说待会儿来食园磕头拜谢呢。”

钱渊沉默下来,勉强笑道:“算了吧,都是他们应得的。”

这不到一百的护卫到现在小半年也死伤了十多人,对前世是个刑警的钱渊来说,每个失去的护卫都让他不好受。

将张三、杨文两个跑来偷吃的赶出去,钱渊抖擞精神开始下厨,大部分菜之前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红烧牛肉、卤猪蹄、卤猪耳朵、冬笋炖咸肉,都可以直接上桌,只需要炒几个菜就行。

这边钱渊忙着,那边戚继光急匆匆的赶回城,都懒得回家,径直去了食园,先去探望妻子王氏,拜谢陆氏、谭氏的照顾,才有时间去看看忙碌的钱渊。

“来了啊。”

“我看你下厨还真不是博长辈欢颜,你是真喜欢下厨!”

“你管得着吗?”钱渊翻了个白眼,“有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这是在触类旁通!”

戚继光学着也翻了个白眼,“哪天启程?”

“正月初十左右,正好在徽州府和叔父一起过元宵。”钱渊吼了声,“小火,抽两根柴!”

戚继光凑上去看了眼,鼻子抽了抽,“又是红烧肉……可惜惟锡不在。”

“哈哈哈……”钱渊忍不住大笑,吴百朋这几日只要有空,晚上都是在食园吃晚饭,必点一道红烧肉,但今天再脸皮厚也没脸上门,毕竟是除夕。

“对了,和惟锡兄相处不错?”

“还不错。”戚继光眼神有些复杂,这半个多月,胡宗宪、吴百朋都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善,这一切自然是因为面前这个挥舞饭勺的青年。

钱家虽然是世家大族,但钱渊这一脉人丁奚落,年节时不讲究太多繁琐礼节,钱渊秉承了前世的习惯,干脆专门让人打了张大圆桌,两家男女一起上桌。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炒,六道炖菜,再加上两道点心、一道甜汤,每个人都大饱口福,戚继美手持猪蹄吃的满口流油,戚继光啃了两口却只能在王氏逼视的目光下丢下,小妹专爱吃鱼,钱渊筷落如雨只顾着吃冬笋。

一旁的侍女沏茶上来,众人三两成群慢慢聊起来,其中最受关注的自然还是王氏,陆氏、谭氏不停传授相关经验,小妹竖着耳朵仔细听,而钱渊和戚继光低声聊起其他事。

“那阵型图还真有点意思。”戚继光啧啧赞道:“特别是那狼牙筅,实在是神来之笔!”

钱渊有点脸红,强自镇定,“那图纸上画的阵型未必是对的,不可死搬硬套。”

“那当然,这几日我选了些亲兵正在操练,对了,把王义留给我如何?”戚继光求贤若渴,“倭寇不会流窜徽州府,有杨文、张三带些护卫足够了,再说都是水路。”

钱渊犹豫了下,“这个我要问问王义,如果他愿意,让他带两队护卫留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戚继光大喜,“反正你明年乡试还要过杭州府,到时候再带走就是。”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给你多少人?”

“一千人,毕竟只是个游击。”

“去哪儿募兵?”

“估摸严州府。”

钱渊不自觉摸摸鼻子,他实在有点怕了。

虽然张经、李天宠沿袭历史在大胜后被押解入京,但也有本应该是浙江巡抚的胡宗宪成了杭州知府,钱渊不知道泄露天机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测的变化。

迟疑了好一会儿,钱渊才低声道:“惟锡兄是义乌人氏,你去问问。”

戚继光眨眨眼正要问个仔细,突然门外传来杨文高声禀报。

“少爷,亮卿先生来访。”

钱渊霍然起身,王寅身为胡宗宪最重要的幕僚,在除夕夜突然来访,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消息

胡宗宪是个心机深沉,处事不惊的人,就算是天塌了,他那张脸也僵硬的没有任何神色。

事实上,在接到旨意后,并不是胡宗宪让王寅拜访食园,只是后者热心的试探一二,看看钱渊会不会改变离开杭州府的想法。

弄清楚是虚惊一场后,钱渊毫不客气的将王寅赶走,直到正月初四睡了午觉才顶着朦胧睡眼去了趟巡抚衙门。

“总算来了。”王寅埋怨道:“好心上门通报,居然把我赶出来。”

钱渊两眼一翻,“如果是徐文长那厮,信不信他破口大骂……不就是升官嘛,也值得到处嚷嚷!”

“还学的惟妙惟肖。”王寅无语了,摆摆手带着钱渊绕过正堂入了后院。

就在除夕当夜,朝中下旨,刚刚上任不到十天的浙直总督周珫被罢免,调南京户部侍郎杨宜接任浙直总督,同时升杭州知府胡宗宪为浙江巡抚。

总算是走上正途了,绕了个圈子,胡宗宪还是借赵文华之力升任浙江巡抚,钱渊前天晚上那是大大松了口气。

悠悠然走进书房,看胡宗宪脸色颇有愁容,钱渊笑道:“一跃为封疆大吏,还不满足?难不成直接上任浙直总督,这难度太大了吧。”

“展才说哪里话。”胡宗宪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吏退下,“难啊,太难了。”

“汝贞兄难道事前没有预备好?”钱渊斜着眼似笑非笑,“我可不信。”

胡宗宪摇摇头,“巡抚衙门这边虽然权重,但兵权不重,主要负责钱粮供给,如今……”

“梅村公不是说汝贞兄早有主意?”

胡宗宪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提编法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这几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靠朝廷拨银……京中不少官员领的俸禄都一半银两一半宝钞呢!

“总督大人已经到任。”胡宗宪不自觉的压低声音,“嘉靖二年进士。”

“嗯?”钱渊眉头一挑,又一个徐阶的同年,前面已经坑了两个了,其中屠大山都被弃市,居然还不放手?

“据说朝中有人举荐工部尚书欧阳敬德南下领军,但严阁老坚拒,最终廷议时推举杨宜接任浙直总督。”

胡宗宪说话语气飘渺,和钱渊视线一碰立即闪开。

钱渊先是一愣,但立即想明白了,啧啧,这风格很严嵩。

聂豹已经被罢官归乡,如今朝中有资格立山头只有严嵩和徐阶,吏部尚书李默权重但毕竟资历不深,而且身为天官,对这种封疆大吏的任免并没有什么管辖权。

严嵩不让曾经总督两广军务,颇有战功的小舅子欧阳敬德领军,自然将推荐权拱手让与徐阶。

说的好听点,严嵩这是怕担干系,这是他一贯作风。

想的阴暗一点,严嵩这是把徐阶架在火上烤,毕竟徐阶之前举荐的两位同年彭黯、屠大山都大败而归,一个至今还在蹲昭狱,一个已经被弃市砍了脑袋。

如果杨宜不堪重要,那举荐人徐阶在嘉靖帝心目中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此人曾巡按湖广,平师尚诏为首的叛军,和如今的应天巡抚曹邦辅是旧交。”胡宗宪继续道:“一上任就以狼兵剽掠不可用为由罢用,募江、浙义勇、山东箭手,并调福建、湖广漕卒。”

“募兵是势在必行的。”钱渊脸色有些阴沉,“田洲狼兵也被撵走?”

“梅村公刚……”

胡宗宪话还没说完,赵文华就大步走进来,一看见钱渊就连连苦笑,“杨伯时那厮实在是不堪大用,徐华亭真是找不到人用了。”

看胡宗宪起身相迎,钱渊才勉强起身拱拱手,“梅村公,田洲狼兵如何?”

“如今驻扎嘉善县附近,不缺补给,但首级换的赏银要等等。”赵文华恼火的一挥手,“杨伯时前日信誓旦旦要将狼兵撵走,结果今日永顺、归地两洲狼兵头目径直去了总督衙门,杨伯时居然从后门溜了!”

“什么?”

“什么!”

胡宗宪和钱渊异口同声,这特么叫什么事,先是汹汹作势,人家上门找你麻烦,你一个领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居然从后门逃跑,这传出去……你还要脸吗?!

“永顺、归地、保靖狼兵倒是愿意滚蛋,但要钱粮补给,还要首级换取赏银。”赵文华恨道:“汝贞你留点神,只怕那帮狼兵找不到杨伯时来找你麻烦。”

钱渊漠然不做声,胡宗宪先是点头,片刻后才醒转出了书房。

“之前的承诺会兑现吧?”

“放心,田洲狼兵必然无恙。”赵文华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其他三洲无所谓,如今杨伯时也不敢贸贸然将田洲兵撵走……”

“因为你?”

“当然不是,瓦老夫人治军严明,秋毫无犯,在京中多得赞赏。”赵文华嘿道:“就连张半洲也说田洲兵不扰民,陛下亲派使者前往松江府,赏瓦氏银三十两,彩缎三表裹。”

看钱渊无动于衷的模样,赵文华加重语气道:“别小看这些赏赐,汝贞有临平山大捷之功,也不过就赏银二十两,彩缎二表裹。”

对比起来,嘉靖帝对瓦老夫人颇多器重,但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明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抠门,嘉靖帝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人家皇帝都是赏金,你却是赏银!

“后面都拜托梅村公和汝贞兄了,我准备后日启程去徽州府备考。”钱渊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对于和赵文华谈定的交易,钱渊并不以为对方会刻意毁诺,从整体上来看,自己提出的条件都是为公,而赵文华提出的条件只是为私,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赵文华不太可能会反悔。

当然了,钱渊所依仗的人脉、能力都有空中楼阁之像,所以接下来一年内,他要做的是专研八股,尽早登科。

赵文华迟疑片刻,低声说:“今日接到京中书信……倭寇侵袭沿海多地,又有永顺州狼兵劫掠地方,陛下大怒,张经、李天宠共八人遭弃市,为其言冤的两御史、三给事中均被贬谪出京。”

钱渊垂下眼帘,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张经不死就无法盖棺定论。

也不知道杨继盛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名列榜单,一同赴死。

沉默片刻后,钱渊径直起身离去。

虽然心里清清楚楚,虽然知道这就是历史真相,虽然知道政治就是如此丑陋,但钱渊还是难掩心里的厌恶,真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洗洗眼睛,或许徽州府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生痴绝处

从杭州府去徽州府很方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其实压根就是一条江,上船后就基本不用动腿了。

不过因为风向、逆水的原因,耗费在水路上的时间倒是算不少,但钱渊无所谓,反正不急着赶路。

徽州府就是后世的黄山市,当然在区域上有所区别,如今的徽州府不仅包括了黄山市,而且还涵盖了后来划分出去的婺源、绩溪。

后世黄山市距离上海的实际路程不远,高速路六个小时,高铁三个小时,所以钱渊不止一两次来旅游,其中一次还是全公司出动搞团建。

虽然来过,但如今没有经过开发的自然风光更让钱渊心旷神怡,沿着蜿蜒曲折的新安江向西,两岸高耸的山崖上有傲立的山松,低洼处有粉砖黛瓦的民居。

湿润空气在山间积蓄,散发的雾气蒙蔽江面,几叶扁舟从雾气中来回穿梭,时不时传来鱼鹰的鸣声,简直就是一派仙家气象。

一行人都生于华亭,长于松江,从未见过如此景致,船板上时时拥挤,叽叽喳喳,人人感叹,就连这两年一直病卧床榻的大嫂黄氏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哥哥,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钱渊干笑两声,这是万历年间名士汤显祖的一首诗,人家是有傲骨不肯附和去徽州卖字求荣,后来却被后世黄山市大肆宣扬成为旅游广告词,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凭徽州景致,一句“一生痴绝处”的的确确是名至实归。

谭氏偷眼看了眼儿子,自钱渊回到杭州后,虽然言谈间多有诙谐之语,时时传来笑声,但夜间灯火往往三更才熄,一有邸报、军报就神情紧张。

虽然儿子如今名扬天下为士林称颂,但对于谭氏来说,离开战乱之地来到徽州府是她最盼望的,因为儿子不会再领着护卫上阵杀倭。

“母亲,叔母,快到了。”不远处的钱渊高声吼了句,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笑容。

这一路行来,钱渊心情很不错。

当然了,这是有对比的,在杭州城知晓张经、李天宠被弃市的消息后,钱渊虽然看似若无其事但也心中不忍,无论如何,张经为东南抗倭立下大功,却在朝争中被冤杀。

但自从离开杭州后,水路上钱渊收到消息,在永顺、保靖狼兵威逼之下,新到任的杨宜也很快认怂,但胡宗宪没有怂。

提编法已经正式在浙江推行,而且还以总督衙门的名义准备向湖广、福建、南直隶、山东推行。

手里有银子的胡宗宪施展手段,先分批送出补给,巧舌如簧让狼兵们启程回广西,又依仗赵文华扣下送往总督衙门准备招募新兵的钱粮,转手送到了驻守嘉兴府的田洲狼兵手上。

有聂豹、张经、李天宠、周珫的前车之鉴,杨宜对赵文华是畏之如虎,再加上朝中给赵文华加右副都御史,杨宜基本已经成为摆设,东南抗倭大局实际上已经在赵文华、胡宗宪手中。

钱渊对此很是赞叹,胡宗宪的确算得上治世良臣,更兼眼光精准,招募新兵是重要的,但留下田洲狼兵是眼下最要紧的,不然再失陷几座城池,嘉靖帝该发飙了。

一路上接到的都是好消息,钱渊自然心情不错,再加上如此好景致,让他有了这一行是游山玩水的错觉。

这种错觉很快就散去了,钱渊的好心情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糟心,非常糟心。

的确,没有经过开发的徽州的确有让人惊叹的好景致,但同时,坎坷难行的道路让第一次来徽州的外人无力吐槽。

下了船,府衙那边早就准备好了马车,但还没一刻钟,钱渊就揉着发麻的屁股下了车,特么宁可走路!

松江、苏州和浙江都是富庶之地,别说主城,就是小镇中都是青石板铺路,城外官道不说了,小道上也平平坦坦,不下雨都看不出有坑!

而徽州府呢?

钱渊觉得这几辆马车未必能挺到目的地,说不定半路上得散架,低头看看,坑坑洼洼那都是好词儿,路中间还时不时有大块的石头,带路人还介绍……两边山上时不时就会落石,正常的很。

中午下了船,晚上天都黑了才抵达徽州府衙所在地歙县,等进了门,第一次真正看到叔父钱铮,钱渊更糟心了。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时代,以貌观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后世那就不说了,就算这个时代,中进士后分配工作,相貌是吏部考核的重要标准。

而钱渊这一两年来名声鹊起,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但相貌绝对是一个加分项,唇红齿白、身材硕长挺拔、相貌英俊、两眼有神,活脱脱一个潇洒美少年,更兼他在一些鬓角、眉毛、胡须上保留前世的习惯,让人往往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今天,钱渊真是糟心,面前的叔父大人真是生了副好相貌。

再加上平和淡定的眼神,飘洒的三缕长须,沧桑内敛的气质与魅力展露无遗,没话说,魅力十足的帅大叔形象。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叔母陆氏和叔父持手相看泪眼……叔母大人,您在路上还嘀咕发牢骚呢,说跟王氏学了几招,现在第一时间就举手投降了。

啧啧,女人。

一番絮叨之后,钱铮的视线落到了侄儿的身上,虽然听幕僚兼好友顾承志用赞叹惊奇的口吻说过很多次,但他还是难掩诧异。

三年不见,面前的青年长身而立,面带笑容,毫无拘谨,一派自得风范,双眼中透出的幽光好似一潭深水,令人一见就知非凡俗之品。

“做的不错。”钱铮挽起拜倒在地的侄儿,“夜色已深,先歇息吧。”

钱渊点头应是,回头一招手,杨文和张三大步走来。

“叔父,松江、嘉兴这两年遭倭寇侵袭,侄儿招了些护卫,还请叔父让人安排一二。”

钱铮倒是知道家里招了些护卫,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他粗略看看,杨文、张三身后有至少五十名护卫。

钱铮再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去。

虽然长途跋涉很是疲惫,但护卫们依旧身形挺拔,跨刀持枪,背依长弓,肃立如山,纹丝不动。

显然,这是一支精锐,十多年前曾经以御史巡按宣府的钱铮能肯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徽菜

古代官员到任一般都有些传统,也可以说是潜规则,比如不追查前任的旧账,不核查库房的数目,以及,不修衙。

一般来说官员都是三年一任,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朝廷可不会拨付一笔用来修衙的资金。

要知道能弄得来银子来修衙,那这笔银子就是能塞进自个儿腰包的,反正呆上三年就走人,谁肯干这种事?

徽州府衙也一样,前面公堂二堂三堂还好说,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都破破烂烂,不过后衙倒是挺精致的,毕竟这是官员住处,而徽州虽然穷,但徽州商人富啊,修的园林也是一绝。

不过后衙虽然小巧玲珑颇为精致,但面积不大,就算去掉护卫,钱渊一行人也有十多人,自然是住不进去的。

钱铮在距离府衙三条街处租了一间三进的宅院,又在不远处租下几件宅子给护卫们。

让钱渊诧异的是,叔父钱铮并没有抓着自己问那些东南抗倭中的各种事,也没有提那些让钱渊名扬大江南北的战事,只叮嘱他专心研读八股。

这正中钱渊下怀,于是他每日读书练字,按照以前的习惯每日写下三篇八股文,第二日去府衙请叔父和老师顾承志点评。

没几天,平日没什么架子的钱渊就和府衙的小吏、捕头衙役混熟了,钱铮是个手紧的,下面的小吏衙役油水少,钱渊不免打点一二,经常一起上馆子。

“长条的……大概这么长。”钱渊一边回忆一边比划,“豆腐……对对对,是豆腐,但上面长满了白毛,像是发霉一样,下油锅一煎,那滋味绝了!”

“没听过……”

“钱公子开玩笑吧?”

“都发霉了还能吃?”

“咱徽州府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吃发霉的豆腐!”

小吏、捕头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毛豆腐”,钱渊无语了,都已经明朝中期了,毛豆腐居然还没问世!

徽菜后世虽然不像川菜、湘菜、本帮菜、淮扬菜那么普及,但也是八大菜系之一啊,不至于吧!

“那臭鳜鱼呢?”钱渊试探问:“听说是用鳜鱼腌制的,吃起来又臭又香,鱼肉极似蒜瓣。”

王捕头又摇头,“也没听说过。”

席间有些尴尬了,钱渊初来乍到,问起徽州名菜,特么不是发霉的就是发臭的,人家本地人自然心情不太好,你丫的以为徽州是什么地方!?

钱渊也是无语,前世去黄山旅游,问起服务员,人家都是带着自豪的说……徽州菜就是这特点,越臭越香!

钱渊干笑几声,“那有什么好菜就上吧,尽管点,别给我省银子!”

“就等着公子这句话呢!”

“不瞒公子,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哎哎哎,伙计,拿手的都上,让人去看看市上有什么野味。”

“真不是我们小家子气。”王捕头先招呼了两壶好酒,才转头对钱渊说:“眼看着后面就没好日子过了,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

这是话中有话啊,钱渊没接过话茬。

但王捕头说个没完没了,“咱徽州府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税赋少得可怜……”

“徽商有的是钱啊。”杨文凑合了句。

“他们有钱都是花在外面,就算想回来置地都没那么多地!”王捕头两眼一瞪,“咱油水怕是南直隶府洲最少的,又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下狠手……”

边上一个姓李的小吏笑骂道:“不能下狠手……老王,你倒是想下狠手,但不敢啊!”

“哈哈哈,这倒是。”

李吏员笑着解释道:“徽州民风彪悍,这些年更是如此,钱公子从松江、杭州来,理应清楚的很。”

钱渊略一思索立即明白了,东南倭乱从许栋四兄弟到叶碧川、汪直、徐惟学、徐海,全都是徽州人。

在这种情况下,衙役小吏还真不敢逼的太紧,说不住人家受不了就投奔海上,到时候带上几十个倭寇回来找你算账……

“休宁县衙就出过事。”王捕头小声说:“带了几十个同伙回来,把一个小吏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钱渊点点头,“汪直、徐海都是歙县人,你们啊,还是小心点好,银子以后还能赚,命没了那就一切成空。”

“公子说的是。”李吏员转头看见伙计端着一口小锅上来,“来来来,这是火腿炖鹰龟,咱徽州火腿名扬天下……”

“只听说过金华火腿。”杨文嘀咕了句。

“嗨,你这就不懂了,有句话金华火腿在东阳,东阳火腿在徽州!”李吏员摇头晃脑道:“李太白曾有诗,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他年一携手,摇桨入新安。”

好像是有这说法,钱渊依稀记得《舌尖上的中国》有类似的讲述,拾筷夹了片火腿送进嘴嚼了嚼,咸香可口,香味饶鼻子,钱渊登时拍案叫绝。

“哈哈哈,公子是会吃的。”王捕头指了指,“这是我们徽州特有的鹰龟。”

“嗯嗯,裙边厚腻,好滋味。”

钱渊没想到,虽然没了毛豆腐、臭鳜鱼,但其他好玩意真不少,还都是后世吃不到的。

火腿、冬笋还算是大众货,后面的甲鱼、石鸡、黄麂、山鸡、野鲫鱼都让他大饱口福,要知道这都是野味,后世有钱都没地儿买。

“茶来了。”伙计端着盘子,上面摆了七八杯茶。

“松萝茶名气大,但婺源绿茶毫不逊色。”李吏员做了个请的手势,“陆羽在《茶经》中就有‘歙州茶生于婺源山谷’一说。”

钱渊丢下筷子,抿了口茶点点头,还真不错,回头可以给陆树声、何良俊他们捎点。

看钱渊舒坦了,李吏员小心翼翼的将座椅移近,低声问:“公子,据说……徽州府也要提编?”

“嗯?”钱渊诧异转头看了眼,“不是浙江才提编吗?”

“嗨,前些日子户房有人去南京,听说南直隶除了凤阳之外,其他地方都要行提编法。”

钱渊瞥了眼王捕头,似笑非笑道:“难怪说要勒紧裤腰带呢。”

“不过这事儿我哪里知道……”

“就算提编,你们最多多跑几步路,少点油水罢了,又不至于过不下去。”

周围安静下来,钱渊泰然自若举起茶杯继续喝茶,难怪最近叔父眉头紧锁,胡宗宪动作挺快的啊,都快铺到徽州府了。

也是,他是徽州人,不以身作则将徽州府放在前面,其他府洲就有的是牢骚话了。

几个小吏文员也不再试探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名气不小,据说在浙江几度击倭有功,但钱渊在浙江文武官员中的地位是他们不可能知晓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额外的税赋

徽州府位于山区,虽然风不大,但比东南沿海要更冷一些,冬日一旦下雨,温度更是急降。

虽然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站在屋檐下踮脚远眺的钱小妹伸手碰了碰从檐上滴下的雨水,被冻的打了个寒战。

等了好久,披着斗笠的钱渊、杨文等人终于出现在眼帘中,小妹先是蹦着挥手,又急匆匆的进屋。

“毛巾,都淋了雨,要热的,去拎一把,快快!”

“姜汤呢?还热的吧,快端上来,端上来!”

“热水烧好了没,哥哥要先洗个热水澡!”

钱渊一进屋就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吩咐声,不禁笑着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髻,但又想到手上都是湿的赶紧收回来。

“快快,先去洗个热水澡。”谭氏将钱渊赶去浴室,又跺脚拉着儿子先让他喝碗姜汤。

一个热水澡洗完,钱渊晃晃脑子感觉没什么问题,才起身穿衣坐下,让丫鬟们用干毛巾擦头发。

“怎么冒雨回来?”正好回来的钱铮进门皱眉问道:“不行就在绩溪等一夜就是,小心得了风寒。”

“姓杨的……噢噢,就是绩溪杨知县和叔父有过节?”钱渊回头问:“就差没拿棍子把我们赶走了……不过那时候还没下雨,走到一半才下雨。”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回头我让人去浙江采买,以后不要再去绩溪。”

钱渊无所谓的点头应下,这次来杭州之前,陆树声给他开了个书单,其中几本正好绩溪一个教谕手上有,他就跑了趟想借来抄录,结果正巧碰上了绩溪知县。

钱渊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但第二天就传出了徽州通判侄子在绩溪县为非作歹、耀武扬威的传闻。

“有点意思。”钱渊嘴里嘀咕,手上不停,直到一篇字练完,才转头吩咐,“去打听打听,别舍不得花银子。”

浙江、南直隶关于钱渊的传闻多了去,但说他为非作歹的消息……还是第一次。

每天读书写八股,偶尔出去打打牙祭,钱渊虽然静下心但也不免觉得枯燥,正好听个新鲜。

“也不知道姐姐生男还是生女。”一旁的小妹趴在书案上,“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才四个月……要等到八月份才生呢。”

王氏还在食园养胎,前几日刚刚收到消息,戚继光终于得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允许,又在吴百朋的介绍下前往义乌招募新兵。

这是钱渊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有了兵源,有了狼牙筅,有了鸳鸯阵的雏形,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应该离问世不远了,只可惜如今戚继光只是个游击,只能招募一千新兵。

钱渊把玩着小妹随手带来的九连环,“回杭州……那要看叔父下一任在哪儿。”

钱铮任徽州通判快满三年了,如果不离开可能会直升知府,离开的话可能会入京,也可能会转任其他地方,可惜孙升还没起复,不然一个吏部右侍郎是有能力干预的。

虽然离开杭州已经两个多月,但在闲暇时,钱渊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的投向东南沿海,书房里的地图上已经被笔迹描成一片黑。

“少爷。”外头杨文站在屋檐下禀告,“顾先生来了。”

“嗯?”钱渊有些诧异,挥手让小妹去侧屋,亲自出门迎接顾承志。

“正好听到杨文在打听,又正巧这时候有暇。”顾承志进屋接过热茶喝了口,才说:“说你为非作歹……不是冲你来的。”

“当然不是,我来徽州府才两个月,少出歙县,从不惹是生非。”钱渊平静的说:“是冲叔父去的。”

顾承志犹豫了会儿,低声说:“你叔父在查一件事,是关于六县税赋的,所以绩溪县那边很是不忿。”

“先生能仔细说说?”

“早在一年前就发现了,徽州府在正税之外,还要呈交一笔额外的税赋,是一笔人丁丝绢税,八千多匹生绢,每年递交到南京承运库。”

钱渊眨眨眼,额外税赋又怎么了?

“这笔人丁丝绢税理应是徽州府承担,但实际上一百多年来都是歙县一县承担。”顾承志仔细说:“现在传出消息,你叔父试图想将这八千多匹生绢让六县平均承接。”

“怎么可能?”钱渊失笑道:“徽州府七成人丁、六成田地都在歙县,其他五县如何能答应?”

“是啊,歙县每年丁粮六万多石,绩溪每年才六百石,差了百倍。”顾承志摇摇头。

钱渊皱眉苦思,片刻后看顾承志眉间舒展,不禁笑道:“先生话还没说完?”

“你倒是鬼精灵。”顾承志笑骂了句,“其实你叔父压根就没打算均分人丁丝绢税,他只是想借这次提编法,想让这笔税赋不缴纳生绢,直接缴纳银两。”

“要知道徽州府是不种桑,不养蚕的,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拿着银两去浙江买丝绢再缴纳,两次转手,吃亏不少,每年都有浙江商人专门来徽州收粮,卖丝绢,收价低,卖价高昂。”

钱渊松了口气,叔父以前那头铁的事迹让人生畏啊,真怕他这次也头铁。

顾承志轻松道:“也不知道消息传来传去走了眼,居然说要让这笔丝绢让六县均分……倒是连累了你。”

钱渊的脸色却没那么轻松,反而凝重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历史上留下不小影响的徽州丝绢案,他只是从消息传播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诡异。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将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这是谁最先提起的?”

“怎么了?”

“如果不是叔父或先生的主意,只怕这个人就是放出均分六县消息的那个人。”

不得不说,钱渊还没有正式入仕,但思维模式已经无限靠近官员,发生一件事,他往往最先考虑的是对方的动机。

顾承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户房的李吏员。”

钱渊靠在椅背上又问:“之前发现这笔额外税赋全都由歙县缴纳的……也是他?”

顾承志无可适从,紧张的搓了搓手,“好像是……”

“李吏员应该是歙县本地人吧?”钱渊叹了口气。“刚刚放出消息,绩溪杨知县就立即跳脚……只怕这不是第一遭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顾承志脑子有点乱,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外头有仆役在门外道:“顾先生,大人急召。”

第一百七十六章 观察入微

钱铮人如其名,铁骨铮铮,这为他博得士林朝野赞誉,但同时他也承受了仕途的坎坷艰难。

二甲进士出身,选为庶吉士,后入六科为给事中,为御史巡按宣府、顺天,这是仅次于翰林储相的青云之路,略有资历后很可能就能一跃而上。

但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钱铮遭廷杖被贬谪出京,几年后起复只能担任徽州通判,回京之路遥遥无期,这让钱铮在保持本性的同时增添了几分谨慎。

虽然外头风传他试图让人丁丝绢税赋均摊六县,但钱铮并不以为意,只要出面澄清就能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候,一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让他有点为难。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二甲进士。”顾承志道:“最先任兵部给事中,后任南京户部都给事中,去年南京刑部侍郎沈应龙就是被他一本劾倒。”

“歙县人。”钱铮叹了口气,“也怪我没有及时出面,如今五县群情汹汹,歙县又……”

顾承志犹豫了下,低声将之前和钱渊的交谈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刚才我查过了,很可能的确就是李吏员放出的消息。”

顿了顿,顾承志补充道:“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均暴毙身亡。”

“为乡梓呈文倒是不为过。”钱铮脑子飞速转动,片刻后低声嘱咐,“去查查。”

顾承志出门后很快就回来了,脸色难看的低声道:“王相和李吏员是姻亲。”

钱铮和顾承志心里有同样的感受,挫败感。

一个小小吏员就能借力打力,翻云覆雨,硬生生卷起如此风暴……还真是风暴,婺源、绩溪都已经有人私下放出话了,你姓钱的要真敢干,看我们不弄个几千人来围堵府衙。

真实历史中,这种事还真出现过,不过是在万历年间。

从家人临时迁居徽州府之后,钱铮开始保持回家吃饭的习惯,不过一个传统士大夫是不会同意侄儿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的提议的。

寡居的大嫂、侄媳妇、侄女和妻子在内院,钱铮和侄儿钱渊、好友顾承志在外院。

看叔父依旧眉头紧锁,钱渊冲着顾承志挤眉弄眼,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之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钱渊放下心了,叔父大人虽然曾经头铁,但如今却是懂得权衡利弊的。

不管是大明朝还是现代社会,群体事件一发生,首先倒霉的肯定是当地官员,运气好的罢官回乡,运气不好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想必叔父大人能考虑清楚。

食园里调教出来的厨子都留给王氏了,如今的厨子都是当地雇的,典型的徽州菜,重油、重味,特别的咸,钱铮和顾承志习惯了,但钱渊有点受不了。

“人家饭间喝酒,饭后饮茶。”顾承志笑道:“你却饭间一杯又一杯茶。”

“徽州又不产盐,难道他们买盐不要钱?”钱渊吐吐舌头。

“哎,徽商嘛,至少三分之一的徽商巨贾都是盐商。”顾承志提点道:“其他地方不好说,歙县本地是不缺平价盐的。”

“这倒是。”钱渊扒了两口饭干脆不吃了,捧着热茶慢慢抿着,“先生,那李吏员为何把事情捅出去?”

不等顾承志答话,钱渊嘿嘿笑道:“可别说什么为了乡梓,能多收笔税赋,他们也能多些油水。”

“这么说就不对了。”顾承志摇摇头,“嘉靖十四年,他的嫡亲表哥王相也是户房吏员,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暴毙身亡,想必李吏员是不甘心吧。”

“以前还真有过。”钱渊喃喃低语了几句,突然抬头道:“为什么选了叔父……”

顾承志看了眼钱铮,笑道:“问过了,他想找一个秉性刚直,士林里享有美誉的上司为歙县出头,你叔父自然非常符合这个标准。”

的确,钱铮非常符合这个标准,但未免想的有点简单了,钱渊微微摇头。

歪着头想了会儿,钱渊又问:“那李吏员进户房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至少我们来徽州府之前就在。”

钱渊啧啧两声,不再说话。

钱铮瞥了眼侄儿,“下个月就出孝期了,暂时不回松江,就在这儿隔空拜祭除服。”

“是。”钱渊低头应是,心里还在琢磨事儿。

“制艺上还要多下些功夫。”钱铮习惯性的训斥几句,“昨日那三篇还是没什么长进,乡试如果运气就能过,运气不好也就是副榜。”

“是。”钱渊随口应是。

钱铮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侄儿虽然读书算得上刻苦,但明显这几年的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

不过钱铮也知道,一旦中了进士,那些酸臭八股基本就没用了,侄儿这几年锻炼出来的能力反而是长处。

其他的不说,光仅仅凭着流言蜚语发现疑点,顺藤摸瓜直接将幕后指使者揪出来,这份观察入微的心思实在少有人及。

晚饭之后,按照惯例,顾承志和钱渊进了书房,将昨日三篇八股拿出来,详加批阅,一点点掰开甚至一句一句的解释。

添了两次油灯,夜读这才告终,钱渊挥手让在门外等候的杨文进来。

“问过了?”

“少爷,问清楚了。”

杨文垂手肃立,恭恭敬敬,一旁的顾承志赞赏的看了眼。

之前几次钱渊去府衙,杨文都陪伴在侧,府衙内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老人私下说过,这人身上血腥气极重,手上怕不止十条八条人命。

顾承志后来问过钱渊,知道杨文在崇德、嘉定等几战中每每奋勇冲阵,砍下的倭寇脑袋数量足以让人侧目。

其实俞大猷、戚继光私下都问过,杨文进军营至少一个把总起家,可惜他不肯离开钱家。

站在那的杨文一直不吭声,顾承志这才反应过来要起身离开。

“顾先生不是外人。”钱渊笑着伸手点点杨文,“张三那厮太过大大咧咧,你又太过谨慎。”

杨文脸色不变,咳了两声道:“少爷猜的没错,李吏员是前任徽州府通判的心腹,据说至今还有来往。”

“前任徽州通判……”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啧啧,李吏员想必是被那厮拒绝过,才会选中叔父后釜底抽薪。”

顾承志的脑子转了三个弯才回过神来,最近几年论徽州府任职官员的名气,钱铮并不是名气最大的那个,前任徽州通判赵贞吉要稳稳压他一头。

李吏员想借助名气大的官员在人丁丝绢案上为歙县翻案,很可能之前选中的就是赵贞吉,无奈这位名扬海内外的大名士不傻,之后才轮到钱铮。

而李吏员也学乖了,借着钱铮试图以提编法将丝绢化为银两,来了个釜底抽薪,试图将钱铮硬生生顶上去。

不过钱渊对此只是好奇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说起来李吏员用心机巧,但实际上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除服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钱渊郑重其事的在灵位前磕头,又转身遥遥朝东南方向作揖行礼,之后才站直身子张开双臂,两个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长衫替他换上。

一旁的陆氏笑道:“渊哥儿,不好看吗?是你自己说了要蓝色。”

钱渊脸颊动了动只能点头,如此深的宝蓝色,上面还点缀着丝丝金线,实在有点骚包。

“徽州米酒颇有名气,晚上小酌两杯。”顾承志拍拍钱渊的肩膀,“又高了点。”

那是当然,钱渊一直搜寻羊奶、牛奶,又尽量保持营养均衡,这半年多又长了些,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在东南地区已经算是个子不矮的了。

“渊儿,接下来就是乡试了。”谭氏拉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到时候去南京在大报恩寺点两盏长明灯,你父亲兄长会保佑你的。”

“母亲,还有半年呢。”钱渊无语了,“再说了,能不能过科考还不一定。”

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经过提学官主持的科考,考的好才能拿到乡试资格,今年松江府的科考因为倭乱耽误,要等到五月份才举行。

“这是什么丧气话!”陆氏训斥道:“这种话以后不准说。”

“是是是,侄儿遵命。”钱渊嬉笑道:“好好好,晚上和叔父、顾先生小酌几杯,现在……”

“哈哈哈,哥哥,哥哥等我!”

钱渊回头拉着小妹几步窜出门,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对小妹管教甚严的陆氏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除服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人,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小妹,之前两年多她一直待在家里,不施粉黛,不戴饰品,不能外出,早就憋坏了。

徽州府大部分地方都穷得很,但府衙所在地歙县不同,多有文人墨客往来,就是商业也不算落后,集市上人流穿梭,除了普通买卖之外,各类山货、野味、茶叶应有尽有。

“哥哥,这个面具好看。”

“买!”

“糖葫芦看起来好好吃……”

“买买!”

“哥哥,小兔子!”

“买……这么小,没肉啊!”

小妹瞪了眼,抱起两只灰色小兔子,看样子是准备带回去养了。

一路横扫集市,后面跟着的杨文等人怀里都满满的了,但兄妹俩还兴致勃勃。

徽州府大有名气的东西不少,但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歙砚徽墨”。

歙砚早在唐宋就名扬天下,但终究只是天下四大砚之一,而徽墨就不一样了,自奚氏墨之后,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徽墨一跃成为天下名墨,而且无与比肩者。

到如今,徽州府成为全国唯一集中制墨业的中心,几乎是“人人家传户习”。

到徽州旅游的文人墨客其他可以放下,但必定会买些徽墨回去,写文画画能用,赠人也有面子,甚至精品徽墨还能作为藏品以待增值。

“就这家吧。”钱渊看这间店面干净,探头看看里面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徽墨,他自己倒是不缺,不过想多买点回头送人,绍兴孙家、华亭陆家、何家等等。

还没进门,里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百五十两银子一螺,店家你是梁山上下来的吧!”

“客官别恼啊,这等精品墨,换一家问问至少两百两银子。”

“店家是看我初次来徽州吧,抡起乱刀就要宰!”

“爱买不买,您刚才也试过了,好东西就值这个价!”

吵闹声略微顿了顿,店家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幅画顶一百五十两银子,失心疯了吧!”

“而且还是我出的笔墨纸砚,走走走!”

客人明显觉得受到侮辱了,一连串让钱渊耳熟能详的污言秽语脱口而出。

施施然进了店门,钱渊不意外看到店家一脸茫然,虽然知道客人是在骂人,但真心听不懂在骂什么。

“一百五十两银子,又不贵,也值得讨价还价?”钱渊嗤笑道:“店家,给我包起来。”

“哎,好嘞!”

店家大喜,难怪今早儿就有喜鹊冲着自己叫个不停,一上午店里来了两只羊,前面这只羊有点瘦,但后面这只羊肥啊。

“钱展才!”几个月不见又胖了一圈的徐渭横眉竖目,“钱展才你也太不讲究了!”

“哎呦,文长兄啊,好久不见。”钱渊指指店家,“这是替你解围呢。”

徐渭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难道见到一块精品徽墨,下定决心要买来,虽然没钱,但他随手一幅字画何止一百五十两银子,但还没等他出口自我介绍,钱渊就斜刺里杀出来了。

打开盒子看了眼,钱渊仔细打量那块徽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啊。

“这是本县制墨名家罗氏秘技,以桐油烟制墨,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店家殷勤介绍道:“如今罗家已经不以制墨为生,罗墨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还有多少?”

“本店还有三块。”店家激动的腮帮子都在抖,“五百两银子四块一并拿走!”

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本来打算送你一块,不过估摸着你不要……”

“谁说不要!”徐渭一把抢过盒子,“罗文龙不是什么好鸟,但墨是好墨!”

钱渊前世就知道罗文龙这个人,历史上相关的记载很少,不过据说此人在东南抗倭中是起到作用的,后来和严世蕃一同被杀。

这一世最早钱渊是从何良俊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后来几次打听才知道,罗文龙在制墨业名气极大,早就享誉东南。

而且因为书法精湛在士林中名气不小,几年前入京任中书舍人,今年初南下入胡宗宪幕府,毫无疑问,这是严嵩或者严世蕃塞过来的。

“真以为你会挺着脖子不要呢。”

“为什么?”

“你去年不是在大街上痛骂严分宜嘛。”

“用这块墨写一篇骂文,那才合适!”

“好好好,还是这脾性。”钱渊摆摆手,“怎么突然来徽州了?”

“还不是被那厮烦的。”徐渭嘴一歪,“杭州知府没资格,难道浙江巡抚就有资格了?”

钱渊忍不住大笑,胡宗宪一升任浙江巡抚,立即亲自去绍兴试图将徐渭召入幕中,但人家徐青藤是什么性子,哪里肯答应,被烦了几个月索性出门游历,嘉兴、松江、湖州、扬州转了一圈又来了徽州府。

一旁的店家还在等着收银子,听到这番话登时坐立不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难道是绩溪胡大人的朋友?

“走走走,回我那儿去,正好今日我除服,喝个痛快!”

钱渊拉着徐渭出了门,招招手叫来杨文,冲后面店家努努嘴,“市价。”

杨文也不亲自出面,回头召来跟着的一个府衙的衙役,后者以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来,店家登时脸色惨白,心想难道今儿早上冲着自己叫的是乌鸦?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关紧要

徐渭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吃的用的都是精品,不仅对琴棋书画各样都广有涉猎,而且也是个美食家。

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囊中羞涩以至于要以私塾为生,但这是徐渭自己作的……他那性子摆在那,不肯卖文鬻字,甚至就连好友兼亲戚沈炼的赠银都不肯收。

随着徐渭名气这些年越来越大,他古怪的性情也广为人知,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所以,当徐渭来钱家作客的时候,钱铮和顾承志都匆忙回来待客,虽然人家只是个小小秀才,但名气太大,很多人都将他和王世贞相提并论。

一顿饭下来,徐渭虽然吃痛快了,嘴里却在挑剔,“展才,有点小气了。”

“不管是哪一家,能让你这种饕餮吃饱喝足……”钱渊不动声色道:“应该都没脸说主人家吝啬。”

“啧啧,没辣椒对吧?”

“上次在食园,是哪个不要脸的差点把辣椒吃绝种?”

“那也应该亲自下厨嘛。”

“江南之地谁不知道,我钱展才下厨是为博母亲开颜,这是孝道,想占我便宜?信不信这个酒杯砸你脸上!”

钱铮和顾承志面无表情,这一段饭从头到尾,钱渊和徐渭的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吃喝就是对喷。

等扯下酒席,丫鬟端上绿茶,席间才略微安静点,徐渭瞥了眼钱铮,“据说这段日子徽州府不太安静?”

钱渊抿了口茶抢在前面哼了声,“管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叔父当个师爷?”

“展才,开什么玩笑。”顾承志皱眉道:“浙江巡抚衙门都请不到青藤先生这般人物。”

“那是。”徐渭撇撇嘴,“要不是二月份科考,早就出门了,巡抚衙门天天送这送那,丢出门外第二天继续送……”

钱渊眼帘低垂,说起来徐渭这个人的确才华横溢,但却是个城府不深的,仅仅这段话就能听出他乖张、自傲以及一丝丝自卑的性格特点。

“咳咳。”钱铮无来由的叹了口气,看向徐渭,“青藤先生刚才说徽州府不太安静……的确如此。”

一旁的钱渊也实在是无语了,这些日子已经明里暗里提点了好些次,可惜叔父虽然这几年行事作风有些缓和,但骨子里的性情没有丝毫变化。

关于人丁丝绢税,一方面是歙县民众被煽动起来,虽然这些年始终有人试图翻案,但普通民众绝大部分是不知情的,但这次某些人的宣传舆论工作做得挺好……

歙县人拿出来最有力的观点是,这是人丁丝绢税,“人丁”看清楚没?

特么你们五个县一个人都没啊!

而其他五县是异口同辞,这规矩已经这么多年了,甚至早在太祖还没称帝之前。

更别说你们歙县那么富,我们那么穷……反正已经背了一百多年了,那就辛苦你们继续。

任何规矩在施行了一个多世纪之后,都会带着极强的约束力。

在这种情况下,徽州府衙知府以及其他官员都闭口不言,所有的锅都丢到了钱铮身上。

就这样。只是想借提编法东风给民众谋福利的钱铮硬生生被顶在半空中了。

歙县这边有刚刚回京进了都察院的歙县进士殷正茂,这位虽然位置不算高,但一回京就闹出了大动静,巡视京营后弹劾平江伯陈圭,虽然遭廷杖但名声大振。

钱铮有些为难,接到殷正茂的信,然后人家被处以廷杖得士林赞誉,这时候不管不顾?

但这并不是关键,钱铮也不是那种怕事的人,关键在于第二点。

绩溪知县将事情捅到了浙江巡抚衙门,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连带所有的官员、吏员,甚至还弄出了一个万民书……咱绩溪也出了个大官,得给咱们做主啊!

理论上,徽州府是隶属于南直隶的,但南京对其并没有直接管辖权,相关的军事防卫、部分税赋、官司都由浙江官员管辖,所以,从权利分配上来说,如今的浙江巡抚是徽州府的上司。

胡宗宪那边倒是没声没息,但钱铮这儿卡住了。

要知道钱铮的人设是摆在那的,当年为受屈的聂豹、夏言上书,受廷杖后被贬谪出京,铁骨铮铮就是他的人设。

如今,胡宗宪依附严党心腹赵文华已经是天下皆闻,而钱铮的老师夏言死在严嵩手中,而且另一个老师聂豹……朝野士林公认都是严嵩下的黑手……严嵩心里肯定MMP。

这让钱铮如何肯低头?

更要命的是,殷正茂弹劾的平江伯陈圭,是严嵩的儿女亲家。

啧啧,两边夹击,钱铮就这样被硬生生顶在上面下不来了。

下令彻查人丁丝绢税?

不说五县肯定大乱,就算认认真真往下查,施行的难度也是摆在那的,钱铮还真没信心。

放出消息此事是子虚乌有?

外面肯定会说,之前还不声不响,现在殷正茂得罪了严嵩,而胡宗宪攀上了严嵩……你钱铮辗转这么多年,最终居然要投入严嵩的怀抱?

虽然顾承志说的影影绰绰,但徐渭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忍不住噗嗤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不过,这事儿我还真帮不上忙。”

徐渭不仅听懂了第一层意思,也听懂了第二层意思,显然钱铮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和浙江巡抚胡宗宪沟通的桥梁,江南之地如今谁不知道胡宗宪在招揽徐青藤?

“哈哈哈,有意思。”徐渭笑着又重复了遍,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向钱渊。

外人都知道胡宗宪在升任浙江巡抚后招揽不少幕僚,其中最重视但没得手就是绍兴名士徐渭,但没多少人知道,胡宗宪最重视的不仅仅只是徐渭。

虽然知道那位松江秀才如今要备考乡试不在杭州,但胡宗宪依旧时不时送些礼物去食园,甚至私下和钱渊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这方面都是杨文等人负责,叔父钱铮和顾承志从不知情。

“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段时间几乎没出去。”钱渊摊摊手苦笑。

就在徐渭准备伸手指向钱渊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铮开口了。

“这件事其实无关紧要。”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骑马找马

不得不承认,钱渊来到这个时代能迅速的脱颖而出,名扬天下,其中有很多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前世他对历史就非常感兴趣,历史课本上虽然和真实的历史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但课本的本质是没有错的。

比如土地是古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比如东南倭乱更多来自于明朝单方面拒绝和世界各地的贸易,以及明朝灭亡的最大主观因素,财政。

事实上,明朝从不缺乏目光长远的人才,很多人都知道朝廷最大的问题在于财政问题。

太多的因素让明朝每年的财政出现巨额赤字,但大部分官员的视线只集中在宗室、边军、土地兼并、税赋拖欠,不停的上书指责皇帝奢靡过度。

不过,还是有一些官员在看到问题的同时,也在不停寻找着解决的办法。

钱铮只是其中之一。

“不说歙县民众要卖掉粮食,再从浙江购入丝绢缴纳税赋。”钱铮眯着眼问:“只单问一句,丝绢送入承运库有何用?”

不等三人作答,钱铮直接说:“承运库储缎匹、金银、宝玉、齿角、羽毛等,朝廷发放俸禄用不着,除了部分送入内承运库供皇室所用之外,往往只能烂在库房中。”

“除却丝绢,其他缴纳的税赋食物也很少能充作俸禄发放,而且还需要拿到市场上出售,才能购入粮食、食盐、布匹。”

“谁都知道朝廷没银子,需要开源节流,但一方面土地兼并极烈,大量农户逃亡,仅徽州府最近两年就有不下五百户逃亡外地。”

钱铮很聪明的忽略掉了土地兼并,而是强调道:“如果能将缴纳的大量税赋实物直接换做银两呢?”

“以徽州府为例,在人丁丝绢税上,民众只需要拿出银子就行,用不着再受一次商贾盘剥。”

“而放在承运库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派的上用场的丝绢化作银两,朝廷无中生有多出一份银两。”

顾承志和徐渭都皱着眉头侧耳细听,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铮,这不就是后来的一条鞭法的稚形吗?

但是下一刻,钱铮的话让钱渊不由咧嘴,他只知道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推广的,但还真不知道这税法的来历。

“桂子实虽是以议礼猝贵,但其提出的一条鞭法实是令人赞叹,仅此一条,当留名青史。”

桂子实就是嘉靖朝前期以大议礼仅仅四年就从一个主事连接提拔入阁的桂萼,虽然名声不太好,但确实是他创立的一条鞭法。

“钱某人研究了自弘治之后多种地方税法,江西的鼠尾册、浙江的十段锦册法、征一法,闽地的纲银法。”钱铮细细解释了一番后,总结道:“还是一条鞭法最为实用。”

“税赋实则分二,一为田亩纳课,二为户丁征集。”徐渭曾随老丈人在任上处理过类似事,对这些事也颇为精通,“现在赋役合一……实在是难度太大。”

顾承志也连连点头,赋役合一,就意味着各级官吏难以巧以名目,也意味着推广难度非常大,要不是张居正后来一手遮天掌控朝野,还真干不下去。

一旁的钱渊却松了口气,他记得很清楚,日后张居正之所以下场凄凉,很大程度在于他清查天下田亩,遏制土地兼并……叔父是学乖了,没那么头铁,也有可能是琢磨着日后再说。

“咳咳,叔父,说的有点远了吧?”钱渊笑道:“刚才叔父说的十段锦册法有点像是现在浙江的提编法?”

“其实是一回事!”徐渭嗤之以鼻道:“只不过十段锦册法是一甲一年轮换,而提编法是一甲不足,立即提下一甲。”

“不过也难得很,再盘剥也盘剥不出多少银子。”钱渊扯扯嘴角,“据说浙江巡抚将富商单独编一甲,听上去像是鼠尾册?”

徐渭安静片刻后叹了口气,“胡汝贞此人确有不凡气魄。”

所谓的鼠尾册法有两点,一是商贾必须缴纳银两,二是富户编在前,小户编在后。

胡宗宪提出的提编法是有很大程度的修改的,虽然必然会聚拢来大批银两,但也必然得罪大批大批的商贾、富户。

而浙江有根底的商贾要么背后是海商,要么背后有士人撑腰,可以想象胡宗宪的魄力和日后受到的指责。

或许这才是胡宗宪日后下场凄惨的原因。

看时机成熟,钱铮郑重其事道:“青藤先生,此事还要拜托你,钱某人希望借提编法,使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并无其他想法。”

“让徐某人和胡汝贞打个招呼?”徐渭忍笑道:“或许还要和殷正茂那边招呼一二?”

“虽然先生有傲骨,但此事非关系徽州一府,借此事将提编法渐渐推广开,待时机成熟再推行一条鞭法。”钱铮劝道:“此举于国有大用。”

一旁的顾承志也劝道:“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那一科进士东翁不甚熟悉,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南溟先生,但他也是歙县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徐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熟,但有人熟……”

“早就说了这事有意思……哈哈哈,骑马找马!”

钱铮和顾承志先是不知所措,之后才慢慢的将视线集中在干笑的钱铮脸上。

“嘉靖二十六年年进士……侄儿倒是认识两个。”钱渊摊摊手,“前年在杭州认识了凤洲先生。”

“噢噢噢,想起来了!”顾承志一拍桌案,“王凤州是前浙江巡抚王民应之子,应星糖铺的牌匾还是他写的!”

前年钱渊第一次赴杭州惹出那么大的动静,顾承志受钱铮所托来探看,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关系很不错。

两年过去了,王世贞官位没怎么升,但在文坛的地位愈发高了,有他发句话,殷正茂应该没话说。

“张叔大……算了,这人没什么名气。”

“尧山公也行。”

“尧山公?”徐渭捧腹道:“你不是称他惟锡兄吗?”

“你们不知道?”

顾承志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可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浙江、南直隶多有人知道,华亭钱展才和浙江巡按吴百朋订交,以兄弟相称。”

徽州府位于山区,消息闭塞,而且从没遭倭寇侵袭,所以钱渊很多事迹都传不过来,而且钱渊名扬天下更多在于几次击倭大捷,其在文武官员中的人脉也只流传于高层。

听着徐渭随口讲述,钱铮和顾承志的眼睛都瞪圆了,桌边的气氛也不停来回转换

“你和赵文华交好?!”钱铮眼中怒气勃发。

“能力阻赵文华逃遁,和胡汝贞一同出城击倭,真无愧华亭钱氏英杰之称。”顾承志连连点头赞赏。

“所以说你们是骑马找马!”徐渭指着钱渊的鼻子,“有钱展才一封信,胡汝贞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一百八十章 来信

从钱渊一行人抵达歙县之后,钱铮就发现和几年前相比,侄儿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仅是个子高了,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更多在于言谈举止间的随意,在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如发的处事。

一句话,侄儿长大了,而且走的不是传统士大夫路线。

虽然钱铮也知道钱渊这两年多次守城抗倭,以至于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誉,但也想象不到其在这已经持续两年的抗倭战争中聚拢起的人脉,这是让无数人眼红的人脉。

之后事件的发展变化让钱铮瞠目结舌,几封信寄出去,吴百朋在回信中拍着胸脯保证,他和殷正茂关系不错。

胡宗宪倒是没回信,但直接派心腹幕僚王寅和长子胡桂奇回了趟徽州,六县的知县尽皆俯首,就连一直不露头的徽州知府也忍不住用诧异的眼神打量钱铮。

所有关卡都打通了,钱铮正式开始操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正准备亲自去南京一趟,结果南京户部尚书下了公文,令徽州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拨付给浙直总督衙门充当军资。

钱渊给赵文华去了一封信,总督衙门正在向南直隶、福建、山东等地推广提编法,有了徽州府这个突破口,虽然转为银两也就五六千两银子,但赵文华也自然笑纳这份大礼。

似乎那一顿晚饭之后,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钱铮有强烈的失落感。

“叔父,一条鞭法没那么简单,推广难度更是难于上青天。”钱渊拿着牙签剔着牙齿,随口说:“如今朝中严分宜、徐华亭,你觉得谁有这等魄力?”

“未必吧。”顾承志对徐阶抱有期望,“徐阁老这些年被严分宜压着,过几年登首辅之位,自然……”

“绝不可能!”徐渭嗤之以鼻,“看着吧,到时候徐华亭第一件事是算旧账,第二件事是召回之前被严党罢免的官员,固守其位,第三件事是抱残守缺……甘草阁老而已。”

钱渊斜眼瞥了瞥徐渭,这厮倒是看得准,徐阶倒的确是这种人,从某种角度来看,徐阶和严嵩之争,和日后徐阶和高拱之争,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徐阶看来,严嵩是祸及天下的罪臣,但在高拱看来,不作为的徐阶不比严嵩好多少。

顾承志舔舔嘴唇,低声问:“吏部尚书李默?”

“更不可能了。”钱渊失笑道:“虽然今上不讲规矩,李时言以吏部右侍郎转吏部左侍郎,再直升吏部天官,难道还能再入阁?”

钱铮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侄子,八股写的普普通通,这种朝中弯弯绕绕的事倒是一清二楚,吏部侍郎一般是不允许升任吏部尚书的,吏部尚书一般也是不允许入阁的,如徐阶、严嵩、夏言、吕本等人履历中都没有担任过天官。

最近这些年,在吏部中担任侍郎位置的只有徐阶,但随后就请求外避,任翰林院学士教导庶吉士,之后掌院事迁礼部尚书。

钱渊曾经将徐阶的升迁路线细细研究过,这一步实在如天外飞仙妙不可言,一般来说出了翰林院,就不会往回走,顶多在升迁路上兼翰林学士为拜相入阁铺路而已。

但徐阶早年还在翰林院就被贬谪出京,所以回京后费了多少心思才重新搭上翰林院这条路,而且还因为抛掉吏部左侍郎这等权重官位得众人赞誉。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虽然曾经出京任亲民官,但走的是明朝特有的储相路线。

从这方面可以看出徐阶的心机以及一门心思向上爬的韧性……要知道叔父和徐阶有仇,自己和徐璠有怨,去年还不自量力拒绝了徐家的联姻试探,钱渊如何不仔细去研究徐阶呢。

今年乡试,明年会试,即使不顺利的话也可能会入京,朝中已有旧友书信,钱铮很可能今年就会调回京中任职,钱渊八成会随叔父一同入京。

钱渊倒是想不显山露水,但去年发生的一切……他也通过赵文华知晓,钱渊这个名字早就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了。

叹了口气,将烦心事暂且抛开,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哎,什么时候走?”

“还有赶客人的,真不讲究!”徐渭抿了口茶,“明前松萝茶还没喝够呢。”

钱渊习惯性又怼了几句,一旁的钱铮和顾承志半闭着眼品茶听着这两人的互怼。

这段时间这一幕已经出现太多次了,两个人或引经据典,或拐着三个弯……最后总是以钱渊口吐英语,或者徐渭喷出绍兴话而告终。

不过今天,两人没能尽兴,外头杨文送来几封信。

“胡汝贞倒是挺看重你的。”徐渭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封信是巡抚衙门寄来的。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不好说,汝贞兄更看重你徐青藤,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杭州。”

“他管得着吗?过些日子还要去松明山逛逛呢。”

“伯玉兄好像就是松明山人?”

“汪道昆?和他无关,不过据说他对你倒是另眼相看,还写了首诗赠你?”

“那是惟锡兄的情面。”

一旁的钱铮听着“汝贞兄”、“伯玉兄”、“惟锡兄”这种称呼,忍不住手抚额头觉得有点头痛,个个都是大人物。

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就不说了,即使汪道昆如今只是兵部武选司郎中,但文坛地位不低,诗文遍传天下,与王世贞、李攀龙关系极好。

那边徐渭还在叽叽咕咕,钱渊却沉默下来,胡宗宪在浙江也挺难的啊,信中说直接跑到南京去告状的士绅都不止两三人了。

也是,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将富商单独列为一甲,这是实打实从海商身上抽血。

在海商背后的那些大户看来,胡宗宪比当年的朱纨更可恶,至少人家是直接明刀明枪,姓胡的却是手段下作。

钱渊沉思片刻后直接将信递给了徐渭,后者迅速看了遍嗤笑道:“还真不怪那位总督大人缩着脑袋。”

钱渊笑了笑,杨宜上任浙直总督已经三个多月了,在赵文华的压迫下毫无作为,已经成了空架子,不过似乎他也并不以为意。

取过下面的信件,一封是食园的王氏,一封是绍兴的孙家,还有一封来自京城。

拆开看了几眼,钱渊的神情有些黯然,转头木然盯着闪烁的灯火。

“渊哥儿?”顾承志诧异问道。

“呃,没事,没事。”钱渊将信件递过去,“有惟锡兄去信,又有凤洲先生出面,殷正茂那边无碍。”

王世贞在普通官员中地位不低,而且其父虽然没当上大司马,但也进了步升迁兵部左侍郎,有他出面讲和,殷正茂自然没什么话说。

但钱渊那黯然神情是为何?

钱铮接过信看了眼,忍不住也叹息一声。

就在上个月末,一直被关押在诏狱中的杨继盛因病死于狱中,严世藩强令不得收尸安葬。

张经、李天宠早在年前就被弃市,原本钱渊还以为自己略微提了一笔能有些作用,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杨继盛还是没能逃得一命。

第一百八十一章 见鬼了!

杨继盛这个名字在明朝历史中有着不轻的分量,后世的史书上细细描述着这个读书人不顾安危弹劾严嵩的高洁品性,以及在狱中用一块碎片割腐肉的强悍意志。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杨继盛只有血勇没有谋略,但他的死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钱渊并不清楚,他虽然没有改变杨继盛的命运,但那封信却让杨继盛的死成为了一条导火索,虽然这条导火索并不会立即点燃。

之后钱渊又连续接到张居正、王世贞两封信,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多有人同情杨继盛,但朝中一片风平浪静,反而是外地群情汹汹。

比如徽州府。

同样是山区,但徽州府和贵州、云南是不同的,这里文风颇盛,读书人的比例很高,明朝从永乐之后基本每一科都出进士,这些年又连续出了胡宗宪、汪道昆、殷正茂这些名人,士林中对严嵩持有的态度和东南保持一致。

四月初已经略略有些热了,钱渊坐在半山腰亭子的最外围,无奈的看着被围在中央的徐渭在那破口大骂。

一阵山风拂过一旁的树林,钱渊偏头侧耳细听,努力忽略徐渭那带着污言秽语的骂声。

和其他士林中人一样,徐渭痛恨严嵩窃权罔利,惟意媚上,贪污受贿,但他的痛恨显然比其他人更加强烈。

钱渊倒是能够理解这种情绪,徐渭的老师薛应旂几番被严嵩诬陷最终罢官归乡,他的好友兼姐夫沈炼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如今杨继盛死于狱中,很难说沈炼有什么样的下场。

好好一场诗会最终成了徐渭的个人表演,钱渊这些日子实在是听腻了,干脆起身在山上兜了圈。

松明山位于西溪南乡,这里就是汪道昆的老家,今天的诗会也有汪家子弟参加,钱渊按照方位推算了下,估摸前世也曾经到这块儿旅游过,他记得歙县周围有不少古民居景点。

从山上放眼望下去,粉砖黛瓦的民居点缀着青山绿水,远远看见高耸的马头墙,拿出望远镜还能看见巷子里有行人穿梭,井口处有妇人捶衣。

“少爷,要不要逮几只?”护卫指着不远处林间飞窜的野鸡。

钱渊偏头看了眼,“算了吧……对了,刘洪,丹阳那边有回报吗?”

刘洪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批人,因为胆大心细,又曾经出去跑单帮很受王义、张三看重,后来被钱渊派出去查王翠翘家世。

“少爷放心,一直有人盯着,一明一暗两拨人。”刘洪低声禀报,“其实那女子不可能将家人接出海外,那可不是享福,反而是受罪,更别说还有个已经过了院试的秀才侄儿。”

“但迁居他地是有可能的,让人盯紧点,后面可能用得上。”

“是。”刘洪笑道:“昨儿刚接到王哥的信,据说在义乌大展威风呢。”

王义跟着戚继光去义乌招兵,据说到现在才召了几百人,而且一个月下来淘汰了将近一半,王义现在是军中教习,据说名气不小,下手挺狠。

钱渊往亭子那边漫步走去,“怎么?手痒了?”

“嗨,少爷在哪,我们就在哪,不过好几个月……兄弟们也憋的慌。”

“有吃有喝,还有银子拿,有什么憋的?”

“这不是闲的嘛。”刘洪嘿嘿笑道:“大伙儿都说呢,五十多号人一年下来不少银子,都怕少爷把人散了去。”

钱渊脚步一顿,半转身道:“如果顺利的话,可能明年就要入京,回头你问问吧,未必都肯跟着我……回松江,去杭州看宅子,或者从军。”

“少爷说哪里话,拿了您的钱,吃了您的饭,那就是您的人,哪个敢起心思,小的锤死他!”

的确,在这个时代,恐怕找不到一个比钱渊更好的主人了,因为那些护卫在钱财、饮食、住宿之外的得益下,心理层面最需要的是一份尊重。

隐隐听见亭子里的互相吵闹声,喝得醉醺醺的徐渭都已经操起砚台要干架了,钱渊赶紧加快脚步。

“别别别……”

“啪!”一声钝响,一个中年人捂着脑袋栽倒,头上隐隐有鲜血流下。

钱渊无语的看着徐渭还在那发酒疯,低头看看石桌上墨迹纵横的几首诗,呃,真心没看懂,也不知道这厮是书狂草还是因为喝醉了。

“怎么回事?”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文士苦笑道:“那位……姓严……”

特么这也是原因啊!

钱渊瞪圆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要是徐阶日后万人唾骂,你徐青藤要不要往自己脑袋上来一下?

一场诗会就这么潦草结束,大部分人无奈又兴奋的离去,估摸着徐青藤因为姓严就要痛殴对方的传奇事迹很快就能传播开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钱渊留下来照顾吐得稀里哗啦的徐渭。

看这厮脸色苍白还在嘴唇微动,钱渊捂着鼻子凑上去听了听,忍不住噗嗤笑道:“蒙蔽君上……人家严嵩还真没这胆子!”

“今上登基没几年就驱逐首辅杨廷和,百官哭门都毫不动容,手腕如此了得,之后更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严嵩就算想瞒怕也瞒不过……”

“杨淑山?他不是病死的嘛。”

“徐华亭又不是他爹,自然不会去救。”

“对对对,徐华亭是他老师……”

钱渊口中轻言细语,眼中毫无一丝笑意,虽然杨继盛据说是病死在昭狱中,但严世蕃强令不准为其收尸……拉得一手好仇恨,徐阶估摸在暗地里偷笑呢。

钱渊知道自己几个月前的猜测没有错,在这次交易中,徐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自己的学生,以生命为代价向严嵩发起挑战的学生。

“你想做什么?”

“呵呵,当然是考举人,考进士。”

钱渊坐在石凳上悠悠道:“要不去汝贞兄幕府帮帮忙,就是不知道你是愿意做杨继盛,还是做李东阳。”

“反正他胡汝贞是选了做李东阳……”

正德年间刘瑾权倾天下,刘健、谢迁被勒令致仕,唯有李东阳即使遭士林嘲讽,旧友学生反目,也相忍为国,因循隐忍,委曲求全数年后,终得以清扫奸党,谥号文正。

终于清醒了些的徐渭踉踉跄跄的扶着亭柱爬了起来,晃着脑袋喃喃道:“不行啊……徐某人这脾气……看到赵文华那厮就想骂!”

“说不得操起砚台砸过去……上次也就是倭寇袭城……”

“没你钱展才这左右逢迎的本事啊!”

钱渊都被气笑了,是左右逢源还是左右逢迎?

你徐渭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不忘刺我一句!?

黑着脸的钱渊正要上前狠狠怼上几句,突然守在亭子外的刘洪一声暴喝。

“少爷,小心!”

钱渊讶然转头看去,十多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无声无息的掩来。

毫不停歇的高速冲刺,古怪的发髻,狭长的刀刃,都显示出,这很可能是一股真倭!

见了鬼了!

老子都躲到徽州府,还能撞上倭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开端

嘉兴府海盐县。

小河边数百兵丁环绕中,安坐在一块平坦大石上的胡宗宪面色严峻,平伸左臂让人裹伤,视线落在数百米外还在厮杀的战场上。

自杨继盛病死狱中,胡宗宪的处境愈发艰难,虽然浙江文武官员更加俯首帖耳,但江南士林对他和赵文华的鄙夷已经是街头巷尾人人尽知的了。

胡宗宪并不沮丧,他冷静的分析过,所谓的江南士林大部分都是士绅,而这些士绅往往就是那些富商甚至海商的幕后。

在和钱渊的书信来往中,那位松江秀才很古怪的提起一件事,东南沿海大规模的抗倭已经持续两年了,但这两年徽州人丁丝绢税购买丝绢的价格并没有明显的浮动。

胡宗宪从那影影绰绰的文字中发现,这是钱渊在提醒他,打了两年战,海商最迫切的商品,也是前些年出口量最多的商品,丝绢,价格居然没有浮动。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虽然官兵和倭寇打得如火如荼,但私下的海贸并没有中断,甚至成交量都没有太明显的降低。

胡宗宪心里在叹息,钱渊说的没有错,倭乱不是一两年平息的,也不是仅仅靠武力镇压就能平息的。

裹好了伤口,胡宗宪试着挥动,手撑着石头再次站起,大踏步向前走去。

环绕的将官眼中都透出佩服的神色,他们才不管胡宗宪是怎么爬上来的,他们只看到这位新任浙江巡抚上任之后,自己不再光着脚行军,能吃饱喝足,手中军械不再破破烂烂,甚至还亲身上阵以至于负伤三处。

东南抗倭的文官中多有杰出者,但如胡宗宪、谭伦这般亲身上阵的并不多,胡宗宪短时间内就用他的魄力征服了大批军中悍将。

看到后面主帅再次拔出长剑,官兵们士气更盛,这时候一股身穿蓝黑布衣的兵丁从河对岸大步冲来,两个回合就搅乱战阵,当先两将手舞两把苗刀冲锋陷阵,勇不可当。

倭寇阵脚大乱分散逃窜,胡宗宪指挥若定让官兵谨慎追击,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久闻瓦氏双刀,真是名不虚传。”

五日前八百倭寇从海盐登陆,汤克宽不能挡,胡宗宪亲率千余兵丁来援,三日苦战将倭寇驱逐至海边,又急调田洲狼兵来援,这一战仅仅斩获的首级就超过三百,是王江泾大捷之后胜果最大的一战。

胡宗宪心里充斥着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作战,不仅仅树立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在向朝中诸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胡中丞。”腰佩两把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走来,“出海追击吗?”

“不。”胡宗宪摇摇头,“俞总兵不在,海战倭寇优势太大。”

瓦老夫人也赞同这点,抗倭将领中,唯有俞大猷最善海战,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曾经在海上大胜倭寇,一个月前又在松江外海击败来犯的倭寇,烧毁船只十三艘。

“老夫人,调配的补给还够吧?”胡宗宪请瓦老夫人在大石上坐下,“如有缺额尽管说,不然日后钱展才可是要问罪的。”

“胡中丞说笑了。”瓦老夫人有点不习惯。

自从来到东南沿海,胡宗宪是第一次对狼兵表露出极大善意的文官,即使是之前的吴百朋、聂豹也远远不及,各种物资调配、赏银、军械补充都是最优先的。

“不说笑不说笑。”胡宗宪摆手笑道:“前任浙直总督周珫一意驱逐广西兵,但之前钱展才一力劝说赵大人留下田洲兵,断言田洲兵必定是抗倭的中坚力量。”

顿了顿,胡宗宪又道:“钱展才目光深远,能料他人不及……他言老夫人忠心报国,为沿海百姓必不忍离去。”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瓦老夫人的思绪越飘越远,去年在吴江遇到的那个青年……不,应该是被钟南俘虏的,当时全军上下饥肠辘辘,沿途官府士绅畏之如虎,唯有那青年态度截然相反,巧思妙想将田洲狼兵拉去了松江。

瓦老夫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去年末在松江陶宅镇,那华亭秀才说民间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但实际上瓦老夫人让人打听过,这句话实际就出于钱渊之口,不过如今已经在松江、苏州、嘉兴等地传唱开了。

在张经、李天宠、聂豹陆续被召回京城的时候,钱渊曾经私下和瓦老夫人有过一番深谈,他保证田洲兵不会受到歧视,各方面补给都会及时送到。

当时的瓦老夫人并不相信,毕竟说出这番话的只是一个虽有名望到年纪尚轻甚至没有一官半职的青年,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安下心来。

“胡中丞。”瓦老夫人收拢思绪下定决心,“田洲儿郎出征已将近一年之久,死伤不少,四千兵如今只剩下三千不到……”

“老夫人放心,拨付的赏银、抚恤都第一时间发放。”胡宗宪有点提心吊胆,没有田洲狼兵,后面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这几个月来,任环在太湖追击倭寇遭伏击,据说朝中已经准备将其调离,另选苏松兵备道副使了。

之后曹邦辅在嘉定击溃倭寇追击到陶宅镇,被倭寇反击大败,曹邦辅几乎是仅以身免,赵文华上书弹劾。

卢镗卢斌父子、俞大猷、谭伦、唐顺之、戚继光都在招募新兵训练,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战力,如果田洲兵这时候撤走,那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胡宗宪又劝道:“钱展才对老夫人期望甚高……还请老夫人三思。”

瓦老夫人宛然一笑,“胡中丞误会了,一些伤残儿郎先回广西,另外召集两千儿郎再赴东南。”

胡宗宪愣了下,霍然起身行礼,“老夫人高义。”

瓦老夫人起身避开,“胡中丞亲身上阵杀倭,我瓦氏土司何敢惜命?”

胡宗宪还想再赞上几句,以他的性情是希望将这支田洲兵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惜钱展才在田洲兵中的名声太响亮了。

还没说出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胡宗宪皱眉转头看去,幕僚王寅急匆匆的快步走来。

“大人,北新关遇袭!”

胡宗宪眯着眼仔细问:“什么时候的事?多少人?”

“昨日下午,百多倭寇。”王寅低声道。

胡宗宪转头看向还在收拾的战场,边上瓦老夫人立即道:“让钟南抽调五百人随大人南下。”

胡宗宪立即放下心了,五百田洲兵的战力对付百多倭寇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绝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八十三章 倭寇的目的

虽然已经隔了将近两天,但北新关外还是一片狼藉,看着被收拢起来的几百具尸体,胡宗宪脸色极为难看。

“八百兵丁围攻,倭寇持刀大呼冲阵,死一百三十七人,伤百余人,余者溃散。”

“被烧毁三座村落,百姓死伤四百余人……”

刚刚在海盐大胜一场,脑后勺却被狠狠砸了一棍,胡宗宪有点晕眩感,杭州前卫、后卫的那些老爷兵如今都在杭州城内,守御北新关的都是山东兵,战力还算不错,居然如此轻易被击溃。

“大人。”王寅吸了口凉气指着不远处,那儿堆放着各式被劈断的兵刃。

胡宗宪走近细看,有长枪的枪杆,有被从中间劈断的腰刀,甚至还有裂开的铠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来,“中丞,有点不对劲。”

“伯鲁兄。”胡宗宪点头打了个招呼,“如果没猜错,应该都是真倭……不过,一具尸体竟然都没留下!”

自从上任浙江巡抚后,有了底气的胡宗宪开始大批招揽人才,虽然有如徐渭这样不理会他的,但也有愿意入幕为抗倭出力的,比如钱渊推荐而来的昆山名士郑若曾。

胡宗宪知道郑若曾在嘉定和钱渊并肩作战,钱渊赞其有谋略之才,胡宗宪亲往昆山相邀,郑若曾慨然应诺。

“不仅仅如此。”郑若曾摇头道“自海宁登陆,昼伏夜出,至北新关击溃官兵,杀戮百姓……”

顿了顿郑若曾声音放轻却加重语气道“但倭寇没有劫掠财物。”

胡宗宪瞳孔微缩,同样低声道“查实了?”

“嗯。”

“去哪儿了?”

“绕过临安,从西天目山边南下,过昌化,侵入严州府。”

“严州府?”胡宗宪眯着眼来回踱了几步,感觉嘴唇干燥得都撕扯不开。

浙江是遭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一个省,但也不是所有的府洲都遭倭寇侵袭,其中严州府和衢州府因为不靠海很少遭遇倭乱,这股倭寇的行踪实在有些诡异。

用不着地图,胡宗宪脑海中有非常清晰的印象,王寅常年在浙江、福建活动,也很清楚附近的地理位置。

“从严州府继续南下就是衢州府,再往南就是福建了。”

“应该是往东吧,东面是绍兴府或金华府。”

“戚继光和卢斌正在金华府招募新兵,要不要派人过去?”

郑若曾轻轻摇头,“这股倭寇……如果往西……”

“徽州府?”

众人还在猜测,突然一声厉喝声在不远处响起。

“让开!”

“滚开!”

“王寅……胡宗宪,胡汝贞!”

声嘶力竭的暴喝声和兵丁的训斥声同时响起,众人讶然回头,谁有胆子在公开场合如此大呼浙江巡抚的名字,要知道如今浙直总督杨宜就是空架子,东南一地除了赵文华就是胡宗宪了。

“徐文长?”王寅诧异快步走过去解围,“文长,怎么来……文长?”

额头尽是大滴大滴的汗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看上去颇为滑稽,徐渭不管不顾推开王寅,气喘吁吁的向着胡宗宪方向狂奔而去。

“胡汝贞!”

“徐先生,歇息些再说话。”胡宗宪扶住看上去已经脚软的徐渭,“水,快拿水囊来!”

“胡汝贞!”徐渭低喝一声,右手死死拽住胡宗宪的手臂,“你想召徐某人入幕府?”

“呃……”

饶是胡宗宪沉稳,也被徐渭这句话扰的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我答应你。”徐渭死死盯着胡宗宪的双眼,“派兵入徽州府……倭寇……”

“什么?!”

“徽州府?”

一秒钟的停顿后,七嘴八舌的询问声同时响起。

郑若曾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倭寇真的选择了最不可能的一条路线,西进入徽州府。

胡宗宪和王寅都在咬牙切齿,徽州府虽然是先后几代倭寇首领的出生地,但从没有遭到倭寇侵袭,这次乡土只怕要遭难。

徐渭努力撑起身子,“钱展才……去救……”

嘈杂声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郑若曾第一个反应过来,“展才被倭寇抓走?”

徐渭正要点头,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王寅回头看向被巡抚衙门侍卫拦着的几个汉子,依稀认出以前在食园见过,他知道徐渭这些日子都在钱渊那儿厮混。

“是,少爷被倭寇抓走……”

“是昨天下午。”

“具体人数不清楚,当时有几十个倭寇,护卫们正在追击。”

“徐先生立即启程来杭州,太过劳累……”

王寅和郑若曾细细盘问了好一会儿,才向胡宗宪禀报。

“应该就是那股倭寇,从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在歙县松明山突然抓走了展才。”王寅咬着牙低声道。

“必须派兵追击,徽州府只有新安卫,卫所兵不堪用。”郑若曾看了眼徐渭,“任由这股倭寇穿插南直隶烧杀抢掠,朝中只怕多有弹劾。”

能一击之下击溃八百山东兵,这股倭寇战力相当强悍,仅仅靠那几十个钱家护卫和新安卫的卫所兵,显然是无能为力的,这也是徐渭为什么第一时间奔赴杭州,并答应入胡宗宪幕府的原因。

正在思索的胡宗宪突然眼角余光瞥见跟着自己南下的狼兵头目钟南一脸阴沉,他知道钱渊在田洲狼兵心目中的地位,据说这钟南和钱渊以兄弟相称。

低头看看已经昏厥的徐渭,再抬头看看一脸担忧的王寅和郑若增,胡宗宪知道不管是为公为私,出兵是必然的。

这时候巡抚衙门有军报送到,胡宗宪看了几眼吩咐道“总督衙门派五百兵,另抽调两百田洲兵,钟南领军,立即启程。”

二把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回身就去准备,田洲兵自抵达东南多受钱渊恩惠,自然是迫不及待。

胡宗宪将军报递给郑若曾,“这股倭寇……”

郑若曾迅速浏览一遍,忍不住叹息,百余倭寇侵入严州府后攻入淳安县,杀县丞及县人百名,后劫掠船只沿新安江入徽州府,沿途击溃新安卫近千兵丁,徽州守隘官民兵壮五百余人,见贼悉数溃散。

王寅在脑海中复盘一遍,低声喃喃自语,“的确不对劲。”

这股倭寇从海宁登陆,北新关、西天目山、昌化、淳安、歙县,行动极为迅捷,似乎他们有着明确的目的。

胡宗宪脸色是最难看的,原因很简单,倭寇已经侵入歙县,如果一路西进还好,休宁、黟县、祁门,不过这一路多山难行,而且人丁稀少,那么倭寇很可能会选择北上。

从歙县北上,就是绩溪。

第一百八十四章 侥幸

倭寇侵袭的消息已经遍及整个徽州府,虽然此地交通不便,但这种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

千余新安卫兵丁一触即溃,数百乡勇还没等到倭寇就溃散而逃,整个徽州府战战兢兢,知府、知县无不躲在城内两腿战战,唯有徽州通判钱铮领乡勇追击。

从大里说,倭寇来袭,钱铮有守土之责,虽然这些年的磨砺让他的处事手段多了些圆滑,但却没能消磨一个士大夫的本性。

从小里说,侄儿来投,钱铮保护不力以至于被倭寇生擒,不说无颜去见寡居的大嫂,侄儿是这一脉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说得不好听点,他钱铮日后养老都得靠钱渊呢。

小小村落里,钱铮坐立不安的煎熬着,看见护卫们走进院子,急匆匆的两步赶出去,“怎么样?”

“没见着人。”杨文阴着脸低声禀报,“但搜查到一些痕迹,应该是往绩溪方向,明日一早就走。”

钱铮咬着牙来回踱了几步,低声问:“渊哥儿几次击败倭寇,不会是专门来抓他的吧?”

“可能性不大。”杨文略略提起精神,详细解释道:“少爷虽然几度败倭,但只在崇德县城直面倭寇,所以少爷虽然因为战功名扬天下,但倭寇不太可能认得他。”

顿了顿杨文补充道:“就算歙县是徐海的老家,也很难弄清楚少爷的行踪,更别说倭寇将少爷抓走……并没有下手……”

说到这,杨文忍不住飞起一脚揣在旁边的刘洪大腿上,后者被硬生生踹倒,但只闷哼一声一言不发。

“在杭州,王义说的清清楚楚,但凡不在城内,少爷身边不得少于十个护卫,谁给你胆子只带四个人上山!”

钱铮低头看见刘洪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这是当日被闻讯赶到的杨文一拳揍的。

刘洪手撑着地面爬起来,低着头还是一声不吭,他的确没什么话说。

那一天,十余个倭寇突袭的时候,刘洪没有第一时间掩护钱渊下山,而是领着四个护卫拔刀迎战。

但没想到这股倭寇武艺精熟,七八个人缠住护卫,其余倭寇追击扯着徐渭往山下逃的钱渊。

徐渭明显酒没醒,居然拔出装样子的长剑,结果被钱渊一脚踹了下去正好被赶上来的护卫救下,而钱渊可怜的被倭寇揪着衣领子拖走。

当杨文从歙县城内赶到松明山后,一巴掌将刘洪扇翻,山上的四个护卫三死一伤,倭寇劫掠小镇带着五六个俘虏逃窜,其中就有钱渊。

在杨文看来,这种事是可以避免的,钱家护卫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在东南高层中是有不轻分量的,华亭城外、临平山两战都证明了他们的战斗力。

更何况……自家这位少爷是天降魔星,几乎每次出行都会碰上事,什么倭寇围城,什么土匪打劫,应有尽有!

院子里气氛极为压抑,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杨头,有消息。”

冲进来的护卫一脸喜色,让众人提起的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张头那边查到,今日下午倭寇袭坑头村,有人见到一个青衫人,听描绘打扮应该就是少爷。”

“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也没有被绑。”

钱铮长长松了口气,但立即转头看向顾承志,“吩咐下去,绝不能提起渊哥儿的名字。”

“对,对。”顾承志连连点头,“渊哥儿是倭寇的死对头,估摸着他的名字在海上也颇有些名气了。”

虽然知道钱渊还活着,但众人依旧眉头紧锁,现在他们只敢在后面影影绰绰的跟着,不敢直接追击,不敢出手,投鼠忌器啊,谁知道倭寇逃窜之前会不会一刀劈死钱渊?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喘着大口粗气靠着树干一屁股坐在山地上的钱渊心里也很清楚。

不得不说,虽然钱渊这两年从未放弃过晨练,但如此大运动量的行军还是让他吃不消,不说这些倭寇口里说的是倭语,头上梳着古怪的发髻,仅仅是如此强悍的行军能力,就能判断出,这应该是真倭,而且是倭人中最精锐的浪人武士。

“姓谭的!”一个粗汉一脚将钱渊踹了个跟头。

钱渊翻身爬起来走到一个大腿上中了一箭的倭寇身边,从怀里取出药粉撒了些上去,又取出一块白布裹上用力勒了勒。

连续处置了三个受伤的倭寇后,钱渊起身迅速转头扫了眼,心里默数了遍,八十九人,只少了三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散了。

八十九人并不全部都是倭人,其中有六个明人,刚才踹了脚钱渊的就是个明人,而且是他的老相识。

看有人看过来,钱渊乖巧的走到一个略微偏一点但并不远的位置蹲下来,很快,三两个人也凑了过来,有的是在松明山下小镇被抓来的,有的是路上被俘虏的,这些人都有相似的身份,要么是医馆中人,要么是药行的伙计。

一共抓来六人,其中一个年纪有点大又在路上崴了脚,倭寇很利索的将其处理掉,剩下五人年纪都不大,勉强跟得上倭寇才得以生存。

钱渊看了眼靠过来的这三人,虽然他能理解这些人在恐惧下抱团的心理,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钱渊半起身往边上移了七八步又蹲下来,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倭寇中穿梭不停,被踹上几脚趴在地上还谄媚笑着。

钱渊有点糟心,这种事都有人抢着做……想逃出生天必须博得倭寇一定程度的信任,这是钱渊无奈之下的选择,但还没等他凑上去,这个叫王陆的小子就抢在前面了。

“看什么!”之前那个壮汉走过来丢了块饼,“一个书生居然也跟得上,脚力健的很啊。”

“李哥。”钱渊脸上习惯性挤出一个同样谄媚的笑容,“其实我小时候是青浦人,每天走到华亭去上私塾,练出来的……”

李福撇撇嘴蹲下来拍拍钱渊肩膀,“别怪哥哥,这不是没办法嘛,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特么真有脸说这种话,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把你们杀个干净,老子都能直接立地成佛了!

但钱渊认真的点头赞同,“是是是,李哥说的是。”

“要我说,这些倭人也是傻的,坑头村人丁多,又有寨墙,非要硬着头皮打。”李福低声嘀咕了声。

钱渊没继续说话,只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实话实说,虽然李福该死,但钱渊挺感谢他的。

因为李福就是两年前钱渊在嘉定大捷之前,在吴淞河畔遇见的那股倭寇之一。

金老大被一网打尽杀了个干干净净,但实际上漏了一人,那就是之前被杨文一棍打断腿没有进嘉定县城的李福。

也正是因为李福知道钱渊是药行的人,可能懂些医术,钱渊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低下头的钱渊轻轻探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感谢归感谢,如果能逃得生天,老子找十七八条壮汉好好服侍服侍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援军

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原先做着醉生梦死、娇妻美妾的白日梦,在不得不挺身而出后,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让自己这枚棋子在不同棋局中都变得更加重要。

在杭州,钱渊巧舌如簧让自己在浙江巡抚王民应面前有着不轻的分量,借此为父兄复仇。

在嘉定、崇德,钱渊展现出的理政能力,适时的杀人立威,以及身边的钱家护卫都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

再之后在陶宅镇,在临平山,钱渊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以至于名扬天下。

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应该是临时组合成的倭寇团体里发生,虽然之前那个摔下山谷受伤的向导并不是他救回的,但他前世在刑警队学到的急救、止血手法让他脱颖而出,他撕裂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跟上倭寇的脚力让倭寇没有将其视为累赘。

五个被俘者中,钱渊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明显是个读书人……虽然在李福言语中他是个读书不成做了药行账房的读书人。

但钱渊也是最不引人瞩目的,遇上乡勇、官兵他会瑟瑟发抖,跟着倭寇逃窜他会连滚带爬,休息时他会安静的蹲在那盯着地面,疗伤时他会尽力尽责。

钱渊的表演显然很有说服力,至少比其他几个被俘者更有说服力,那几个人总是四处张望,总是眼珠子乱转。

当然了,那位叫王陆的小伙子是个例外,这只舔狗似乎患病了。

是一种钱渊曾经听说过,却没见过的怪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钱渊悄悄踮起脚尖从人缝中看见,王陆精神奕奕的从山下爬上来,一路跑到倭寇头领身边,向着一旁的翻译兼向导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一个人下山居然不逃跑,而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探查任务回来报信,这特么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姓向导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徽州本地人,懂日语,不用说肯定以前是海商,就是不知道是跟着徐海还是汪直的。

回头吆喝了几声,倭寇们开始收拾东西,擦拭长刀,倭寇首领是日本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大踏步走来,看了几眼被俘的五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钱渊蹲下缩成一团,眼睛盯着地上正在爬行的蚂蚁,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

他前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懂些日语,后来曾经和一家日本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对日常用语算不上陌生。

虽然相隔数百年,后世的日语和现在的倭语有不小的差别,但钱渊在这几日里不停的用心揣摩。

他大致听懂了这句话。

被倭寇夹带着下山的钱渊攥紧了拳头,视线落在了很是活跃的王陆身上。

沿山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钱渊依稀判断出一行人是往绩溪方向,隔着两座山看见官道,曾经走过那条路的钱渊知道那是通往绩溪县城的。

绕过绩溪县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翻过几座山,倭寇们在一处山林边停下了脚步,钱渊远远眺望,山下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黄色,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数百间民居。

钱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位向导,这位还真够直接的!

他前世曾经在这个季节来徽州旅游过,知道这是哪儿。

……

胡氏在徽州府是有独特地位的,这个姓氏在徽州府人丁不是最多,但出的人杰却是最多,被公认为徽州第一姓。

比如刚刚被贬谪归乡的前工部尚书胡松,他隶属于遵义胡;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雪岩,他们隶属于明经胡,也称假胡。

当然了,如今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出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龙川胡。

胡氏家族主要集中在绩溪,分为四支,其中三支都居于绩溪县城,唯有一支在城外,这就是龙川胡氏。

倭寇自进入徽州府境内后一直所向无敌,所遇官兵、乡勇无不一触即溃,反倒是攻村寨觉得棘手,乡民们在有出色指挥者的前提下能体现出徽州人特有的悍勇。

而龙川村恰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嘉靖五年进士,曾以都御史巡按辽东、宣府的胡宗明。

长久边塞的经历练就了胡宗明不俗的指挥能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身上的军事战略眼光很大程度来自于他这位堂兄。

“别慌,别慌!”胡宗明疾步在村口处来回奔走,“都想想清楚,倭人凶残无人性,老子娘都在身后!”

“县里援兵很快就到,畏缩逃窜者,族法不饶!”

胡宗明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还好上次堂弟让侄儿回乡带了批兵刃过来。

看倭寇们缓缓逼近,到五十步距离举刀大呼狂奔而来,胡宗明厉喝一声,“点火!”

龙川村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边靠山,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但也不可攀登,另一边靠河,水流急促不可渡。

河流和山川在西边汇合,倭寇们只能从东边唯一的村口攻入,胡宗明这一把火让村口几栋民居连同道路全都熊熊燃烧,短暂的将倭寇拒于村外。

十几个倭寇不畏生死大呼冲入火堆,被裹挟着上前的钱渊侧耳倾听,隐隐有兵刃相交声、惨呼声传来。

大量家具、杂物和树木让本就狭窄的道路难以通行,几个倭寇勉强爬上去却被长矛、长杆捅下,后面的村民远远掷出的石头甚至射出的弓箭让倭寇不得不退却。

“还真不愧是胡蛮子的老家。”李福骂了句,看看王姓向导喊道:“王兄弟,等火熄了吧。”

倭寇首领无奈的收兵,但村口处的大火越烧越旺,远远能看见村民向火堆里投掷各种稻草、木材。

钱渊不知道倭寇会不会攻陷龙川村,但他必须为自己考虑,于是,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他缓缓接近目标。

就在这时候,村口处传来响亮的锣鼓声,村民们齐声高呼,“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钱渊霍然回头看去,几百步外的道路转弯处突然涌现出一大批人,最前面是他极为熟悉的一幕,三根狼牙筅顶在最前面,盾牌手守在狼筅手身边,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枪。

倭寇们并不畏惧,只分出五十多人大大咧咧抽刀迎上去,在他们看来,这些援兵不过是些样子货,只怕还没交手就会一触即溃。

但接下来发生的让倭寇们胆寒,他们的长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刺出的长枪轻而易举的洞穿他们的身躯,后面投掷出的短矛甚至将几个倭寇钉在地上。

就算想绕过去攻击侧翼都没戏,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深达数米的沟壑,倭寇们几乎是被赶着往回逃。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去,伴随着一声爆喝,刘洪从狼牙筅中冲出,用力掷出长枪洞穿一名倭寇的后背,拔出腰刀狂奔连续砍翻了两个倭寇。

跟在刘洪身后的是几十个身穿蓝黑色布衣的士卒,钱渊嘴角动了动,他认出带头的是二把刀。

留守的倭寇们慌张起来,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角色。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突然响起,连绵不绝,钱渊偏头看了眼漠然收回视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除了钱渊和王陆之外的三个被俘者突然发足向着村内狂奔而去,但几个倭寇大怒之下追上后乱刀相加,就在村口处将三人砍翻。

还未失去的三人就在还熊熊燃烧的大火边惨呼翻滚,显然,村民们没有出来援一把的想法。

“走,走,快走!”李福扯了把钱渊,“跟紧了。”

钱渊默然无语,跟在李福身后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瞄见慌张的王陆也跟了上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活下来

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原先做着醉生梦死、娇妻美妾的白日梦,在不得不挺身而出后,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让自己这枚棋子在不同棋局中都变得更加重要。

在杭州,钱渊巧舌如簧让自己在浙江巡抚王民应面前有着不轻的分量,借此为父兄复仇。

在嘉定、崇德,钱渊展现出的理政能力,适时的杀人立威,以及身边的钱家护卫都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

再之后在陶宅镇,在临平山,钱渊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以至于名扬天下。

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应该是临时组合成的倭寇团体里发生,虽然之前那个摔下山谷受伤的向导并不是他救回的,但他前世在刑警队学到的急救、止血手法让他脱颖而出,他撕裂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跟上倭寇的脚力让倭寇没有将其视为累赘。

五个被俘者中,钱渊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明显是个读书人……虽然在李福言语中他是个读书不成做了药行账房的读书人。

但钱渊也是最不引人瞩目的,遇上乡勇、官兵他会瑟瑟发抖,跟着倭寇逃窜他会连滚带爬,休息时他会安静的蹲在那盯着地面,疗伤时他会尽力尽责。

钱渊的表演显然很有说服力,至少比其他几个被俘者更有说服力,那几个人总是四处张望,总是眼珠子乱转。

当然了,那位叫王陆的小伙子是个例外,这只舔狗似乎患病了。

是一种钱渊曾经听说过,却没见过的怪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钱渊悄悄踮起脚尖从人缝中看见,王陆精神奕奕的从山下爬上来,一路跑到倭寇头领身边,向着一旁的翻译兼向导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一个人下山居然不逃跑,而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探查任务回来报信,这特么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姓向导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徽州本地人,懂日语,不用说肯定以前是海商,就是不知道是跟着徐海还是汪直的。

回头吆喝了几声,倭寇们开始收拾东西,擦拭长刀,倭寇首领是日本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大踏步走来,看了几眼被俘的五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钱渊蹲下缩成一团,眼睛盯着地上正在爬行的蚂蚁,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

他前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懂些日语,后来曾经和一家日本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对日常用语算不上陌生。

虽然相隔数百年,后世的日语和现在的倭语有不小的差别,但钱渊在这几日里不停的用心揣摩。

他大致听懂了这句话。

被倭寇夹带着下山的钱渊攥紧了拳头,视线落在了很是活跃的王陆身上。

沿山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钱渊依稀判断出一行人是往绩溪方向,隔着两座山看见官道,曾经走过那条路的钱渊知道那是通往绩溪县城的。

绕过绩溪县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翻过几座山,倭寇们在一处山林边停下了脚步,钱渊远远眺望,山下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黄色,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数百间民居。

钱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位向导,这位还真够直接的!

他前世曾经在这个季节来徽州旅游过,知道这是哪儿。

……

胡氏在徽州府是有独特地位的,这个姓氏在徽州府人丁不是最多,但出的人杰却是最多,被公认为徽州第一姓。

比如刚刚被贬谪归乡的前工部尚书胡松,他隶属于遵义胡;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雪岩,他们隶属于明经胡,也称假胡。

当然了,如今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出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龙川胡。

胡氏家族主要集中在绩溪,分为四支,其中三支都居于绩溪县城,唯有一支在城外,这就是龙川胡氏。

倭寇自进入徽州府境内后一直所向无敌,所遇官兵、乡勇无不一触即溃,反倒是攻村寨觉得棘手,乡民们在有出色指挥者的前提下能体现出徽州人特有的悍勇。

而龙川村恰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嘉靖五年进士,曾以都御史巡按辽东、宣府的胡宗明。

长久边塞的经历练就了胡宗明不俗的指挥能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身上的军事战略眼光很大程度来自于他这位堂兄。

“别慌,别慌!”胡宗明疾步在村口处来回奔走,“都想想清楚,倭人凶残无人性,老子娘都在身后!”

“县里援兵很快就到,畏缩逃窜者,族法不饶!”

胡宗明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还好上次堂弟让侄儿回乡带了批兵刃过来。

看倭寇们缓缓逼近,到五十步距离举刀大呼狂奔而来,胡宗明厉喝一声,“点火!”

龙川村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边靠山,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但也不可攀登,另一边靠河,水流急促不可渡。

河流和山川在西边汇合,倭寇们只能从东边唯一的村口攻入,胡宗明这一把火让村口几栋民居连同道路全都熊熊燃烧,短暂的将倭寇拒于村外。

十几个倭寇不畏生死大呼冲入火堆,被裹挟着上前的钱渊侧耳倾听,隐隐有兵刃相交声、惨呼声传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让倭寇们胆寒,他们的长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刺出的长枪轻而易举的洞穿他们的身躯,后面投掷出的短矛甚至将几个倭寇钉在地上。

就算想绕过去攻击侧翼都没戏,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深达数米的沟壑,倭寇们几乎是被赶着往回逃。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去,伴随着一声爆喝,刘洪从狼牙筅中冲出,用力掷出长枪洞穿一名倭寇的后背,拔出腰刀狂奔连续砍翻了两个倭寇。

留守的倭寇们慌张起来,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角色。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突然响起,连绵不绝,钱渊偏头看了眼漠然收回视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除了钱渊和王陆之外的三个被俘者突然发足向着村内狂奔而去,但几个倭寇大怒之下追上后乱刀相加,就在村口处将三人砍翻。

还未失去的三人就在还熊熊燃烧的大火边惨呼翻滚,显然,村民们没有出来援一把的想法。

“走,走,快走!”李福扯了把钱渊,“跟紧了。”

钱渊默然无语,跟在李福身后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瞄见慌张的王陆也跟了上来。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继续追击

龙川村。

村口处被烧毁的民居摇摇欲坠,被整理收拾出来的道路上还时不时看得见血迹,被收拢起来的尸体堆放在村外,不远处正有人在砍伐大树制作棺材。

哀嚎哭泣声遍布全村,挑白丧服处处可见,虽然倭寇没能攻入村内,但最后一波中有三十多村民被杀,溃散的官兵、乡勇死伤愈两百,令人难以相信对手只是一股不满百人的倭寇。

村子中央的大宅中,胡宗明坐在主位,钱铮、顾承志、钟南、杨文等人坐在下首,个个神色黯淡。

不远处的柴房中。

被死死绑在椅子上的王陆无力的垂着头,头上扎着绷带,但浑身上下遍体鳞伤。

“哗!”

一盆刚从井中打出的凉水泼来,王陆一个激灵,哆嗦着试图蜷缩起来。

刚刚从义乌一路急奔而来的王义阴着脸举起木棍将王陆的下巴挑起,“再说一遍。”

王陆咳嗽几声,吐出一颗牙,勉强张口道:“我是被倭寇俘虏的……不抓倭寇抓我……”

“四月三十日,你下山为倭寇采买烧饼、肉食,还买空了两个药铺的药材。”

似乎比之前消瘦一些的徐渭踱过来,一步抓住王陆的下巴,眼神中闪烁着凶光。

“五月三日,你出现在绩溪县城外,又绕路去了龙川村,有三个上山砍柴的村民认出了你。”

“而那条路正是倭寇突袭龙川村的途径。”

“这么巧?”

徐渭松开手,一个巴掌扇过去,“你觉得……我把你交给龙川村会如何?”

“别……别别……”椅子上的王陆挣扎起来,他太清楚后果了,活埋都是痛快的死法。

“是……是那个药行的账房砸我……”

“什么药行账房?”

“那个蓝衣的……他叫谭渊,据说是松江府一家药行的账房,倭寇里的明人认识他……”

“咳咳。”一旁的王义轻轻点头,示意那就是钱渊。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张三疾步进来,附在徐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是汪直的堂侄?”徐渭抿抿嘴,虽然还不能全盘想通,但依稀知道了些什么。

“继续?”王义操起刚打出来的刑具。

“继续。”

哀嚎声继续响起,三盏茶后,徐渭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走出柴房。

“处理掉?”张三低声问了句。

王义还没回答,徐渭脚步一顿,“不,关起来,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三人走进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堂,第一个问话的是钱铮,他紧张的看向徐渭,生怕带来什么坏消息。

“倭寇入徽州府大致九十人左右,歙县松明山附近劫掠六人,其中五人要么是医馆的医生、学徒,要么是药行的伙计,因为倭寇向导受伤……”

“那渊哥儿为什么……”

王义看了眼杨文,“前年崇德大捷之前,少爷曾经路遇一股劫匪,其中一名劫匪因为断腿没有入崇德县逃得生天,正好在这次倭寇中。”

“咯吱。”杨文握着扶手的右手忍不住用力,正是他打断了那人的腿,“当时少爷是花钱买了条路,冒充的是松江顾家药行的账房。”

“其中一人受伤无法跋涉被杀,三人在龙川村外被杀,仅有两人,一是展才,二就是王陆。”徐渭继续道:“村外一共捡出十具倭寇尸首,也就是说倭寇还有八十人左右,其中七十多人都是真倭。”

“真倭?”胡宗明挑挑眉头,“可懂汉语?”

“不懂。”徐渭看了眼供词,“从王陆的供词来看,这股倭寇会继续北上……呃,应该是旌德。”

众人沉默下来了,视线都集中在钱铮身上,因为旌德是归属宁国府的,按规矩来说,钱铮这个徽州通判是不可以越境追击,而这次援军大部分都是本地乡勇、卫所兵。

“继续追击。”杨文才不管钱铮怎么想。

“这次护卫战死十八人,重伤九人。”王义接过话茬,“从义乌过来三十二人,一共还有五六十人可用。”

“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张三咬着牙道:“咱们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更别说少爷还在他们手里。”

“总督衙门派来的三百兵丁压根就派不上用场。”钟南摸着腰间的苗刀摇头道:“徽州卫所兵、乡勇……我这边还有百五十人,一起两百多人,只要小心点,应该问题不大。”

一直想说话却插不进嘴的钱铮一捶桌面,“继续追击,一起去,出银募乡勇。”

王义微微点头,转头看向胡宗明,“伤员就留在龙川,还望……”

“此事老夫一力承当。”胡宗明摆摆手,“只是这股倭寇……实在有点诡异,徽州府素来贫瘠……”

“之前在杭州,胡中丞就觉得这股倭寇极为古怪,杀戮极多,战力非凡,到处放火,却几乎不劫掠财物。”徐渭手捧热茶却不喝,舔舔发干的嘴唇道:“三日前村外那一战,倭寇人数虽少,却极为狡猾……滑而有谋,猛而善斗,非常贼也!”

胡宗明长长叹了口气,他致仕已有六年,再无起复之心,堂弟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不到半年,倭寇突袭从来没有染指的徽州府,而且径直扑向了龙川村,这对龙川胡氏来说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钱铮看看左右,试探问道:“渊哥儿如何了?”

徐渭和王义对视一眼,后者勉强笑道:“还算不错,至少没伤,也没遭到虐待。”

“有把握救出来吗?”

大堂内沉默下来,这种事谁说得准,三日前倭寇看似要退却,三个被俘者趁机逃脱却在村口处被一一砍死。

钱铮不顾体面的用力揪了把头发,如果侄儿死在倭寇手中,自己如何向寡居的大嫂交代,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兄长交代。

“展才年未满二十,于东南沿海屡有战功,胸藏万策,腹有良谋。”

徐渭高声道:“如今虽被倭寇裹挟,只要不被倭寇甩开,展才必然有机会安然脱身。”

鼓舞士气的话谁都会说,但谁都听不进去,自从倭寇入侵徽州府以来,死于刀下的兵丁、百姓多达数百人,其凶残可见一斑。

“大不了,徐某人这条命赔给他!”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放弃

自从倭寇袭北新关之后,胡宗宪的眉头就一直没松下来过,当老家龙川村遭倭寇袭击的消息传来,当夜巡抚衙门的书房里油灯彻夜不熄。

不到一百人的小股倭寇,这在持续了三四年的东南抗倭战局中算不上什么大事,台州、绍兴、嘉兴这些地方……倭寇人数不上五百都不会往上报。

但就是这一小股倭寇惹得江南、浙江大震。

没办法啊!

东南沿海驻扎十余万大军,杭州、嘉兴附近也有数万大军,但一股不到一百人的倭寇从嘉兴府海宁登陆,袭杭州击溃八倍于己的官兵,两昼夜奔波侵入严州府破淳安县城,之后西进徽州府连连大胜。

想想看吧,倭寇横跨四府,嘉兴府、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完全拿他们没办法,几乎每一次对阵都被对方轻松击败。

在胡宗宪心目中,这股倭寇的战斗力急速上升,因为龙川一战,就连屡屡在战场上有出色表现的钱家护卫、田洲狼兵也遭败绩。

“大人,军报。”王寅疾步走入书房。

胡宗宪看了眼王寅的神色,苦笑道:“说吧,知道不是好消息。”

王寅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倭寇侵入宁国府,旌德县典吏蔡尧佐率千余兵丁出击,大败,倭寇破城屠掠。”

现在是横跨五府了,胡宗宪面无表情的在心里琢磨,最近几天和赵文华联络似乎有点少。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人家张经王江泾大捷,自己借赵文华压制浙直总督杨宜,却让倭寇深入南直隶腹地,也就是凤阳府离的稍微远点,不然自己只怕性命不保。

胡宗宪起身站在悬挂的地图前苦苦思索,这股倭寇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有人知道,但可惜获知答案的是个穿越者,而且还处于被倭寇裹挟的状态。

在龙川一战后,钱渊顺利的在倭寇中扎下根,向导的伤势至今还没痊愈,干掉王陆之后,钱渊的安全得到暂时的保证。

对于这个药行的账房先生,倭寇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有用,而且非常好使,经常出现他们还没让向导、明人翻译,那小子就能安排妥当。

这是当然的,在一起厮混了已经一个多月,除了个别字眼,钱渊基本能听得懂倭寇互相之间的交谈,自然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所以,钱渊也知晓了很多细节。

比如,这股倭寇登陆时是九十七人,至今还剩八十三人,战死十四人,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连打带跑近千里,击败几十倍于己的官兵乡勇,只死了不到两成人。

但钱渊注意到,仅仅龙川一战,死了十人。

这意味着龙川是倭寇的重点目标,毫无疑问,这股倭寇是冲着胡宗宪去的。

这是钱渊的理性分析。

但当这股倭寇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北上,并攻克旌德县的时候,钱渊终于确定,他们下一个目标是南京。

这是前世留下的印记。

在后世描绘戚继光、俞大猷的伟大的时候,往往会塑造出倭寇凶猛强悍的形象,所以一个例子经常出现。

七十二个倭寇登陆东南沿海,一路烧杀抢掠,无人克制,所遇官兵乡勇皆不能挡,最终一直冲杀到南京城下,南京守备松弛,出战大败,最终任由倭寇在城外耀武扬威。

亲眼目睹后的理性分析,加上前世读书留下的印象,钱渊很确定,这股倭寇是冲着胡宗宪,或者说是冲着胡宗宪屁股下的位置来的。

一旦倭寇屠了龙川村,不说胡宗宪心神大乱,要知道他虽然父母双亡,但祖母还没死呢,到时候必定要归乡守孝。

一旦倭寇出现在南京城外,就算没有破城,朝中必定问罪,压制杨宜成为抗倭实际指挥者的胡宗宪必定是首当其冲。

但这股倭寇是什么来历呢?

钱渊的视线落在身旁的李福身上,这厮在倭寇中地位不低,应该知道点什么。

“那就是泾县。”李福指了指前方。

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钱渊看见低矮的城墙,这附近他前世没来过,完全没有地理上的熟悉感。

“虽然肯定打得下来,但弄不好又有伤亡。”李福挥挥手,“绕过去算了,对了,你待会儿老实点,别给我弄什么幺蛾子。”

“不会,不会。”钱渊习惯性摆出谄媚表情,“都听李哥的。”

干趴下王陆的好处一点点显露出来,钱渊的安全得到暂时的保证,而且还能陪着仅有的三四个明人时不时去城镇采买食物、药材。

顺利的买了一大包裹馒头,又买了几袋米、半扇猪肉,还买了几口铁锅,这都是准备制作成干粮的,钱渊前生今世练就的厨艺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又进药房买了一大批药材,李福等人在门外等着,让钱渊在里面和伙计商谈。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这是他第一次采买药材,之前倭寇都是直接抢的。

钱渊没有理会伙计的介绍,视线在药柜上的药名来回移动。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

“有多少都有。”

这时候,门外传来喧哗声,钱渊身子一僵,迅速回头看了眼,扯了扯伙计的衣袖,指了指药柜,“还有这个。”

不去理会外面的嚷嚷声,钱渊丢出银子算账,背着包裹往外走。

“持刀拿枪的,路引拿来看看!”

“别是倭寇吧?”

“兄弟们,去县衙叫刘捕头来看看!”

李福好笑的看着这帮地痞流氓,敲诈敲到正主头上来了,看钱渊已经出来了,他伸手用力一拨将围着的混混推开,大步往城门口走去。

这帮混混还真不是盖的,居然随手操起一旁人家的晾衣杆什么的冲上来。

“噌!”

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狭长的刀身毫不费力的劈断晾衣杆,将一个混混的手臂劈断。

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拥挤的人群登时如沸腾的水一般骚动起来,凶神恶煞的李福持刀冲杀,人群迅速向两边散开。

就在这时候,钱渊丢下了包裹。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但是,下一刻。

钱渊僵在原地。

年轻的妇人被劈倒,还没学会走的幼儿摔在地上,只知道嚎啕大哭。

闪亮的刀尖轻易的穿透孩子的身躯,李福直起身高高举起长刀。

哭泣声转瞬即逝,鲜艳的血从刀尖留下,在刀身上刻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最懂得权衡利弊得失的钱渊僵在那,一股热血毫无来由的充斥着他的大脑,这一刻,刚刚进入刑警队的那段岁月的片段迅速在他脑海中闪现。

“愣着干什么!”李福吼了声。

钱渊低下头掩饰着充血的眼眸,他拎起包裹背在身上,沉默的跟在李福身后。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八十九章 享福

倭寇从浙江西进南直隶入徽州府,再一路北上的消息早就遍传大江南北,虽然只有三四持刀倭寇,但泾县的守城兵丁竟然不敢抵挡,也不敢去关城门,一哄而散逃窜开,让李福等人施施然安全出城。

一个时辰之后,还在惊惶中的泾县更乱了,守城兵丁两腿哆嗦着看着从被卷起的漫天黄烟中出现的军队,狭长的长刀、古怪的口音发髻让他们胆战心惊。

不过,来的并不是倭寇。

前去问话的护卫急匆匆跑回来,“一个时辰前,倭寇在城内闹了一通,兵丁、百姓死伤十余人,知县领兵追击。”

这护卫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问过了,少爷在城内出现过,宝蓝色长衫……下摆被割断。”

“泾县知县?”徐渭心思急转,“带了多少人追击?”

“三百多兵丁乡勇。”

“杨文,你我先去。”王义吆喝一声,“这边交给钟兄弟。”

王义和杨文来的正是时候,泾县的知县丘时庸在距离县城七八里处被汇合的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三百兵丁乡勇只死伤十余人就大部溃散,要不是援军来得及时,丘时庸难逃一死。

“跑的倒是快!”杨文狠狠一刀劈在树干上,眼睛盯着远去的倭寇背影,其中那个蓝宝色身影不快不慢,却没有回头张望。

“虽然龙川一战被倭寇伏击,但前前后后倭寇在你们手上至少丢了七八百条人命。”气喘吁吁赶来的徐渭扶着树干。

的确如此,看到有援军赶到,倭寇本不以为意,但看到几只狼牙筅顶在前头,倭寇首领立即下令撤退,知道这帮人不好惹。

“有……有个……”三十多岁的知县丘时庸狼狈的坐在地上,勉强爬起来,强作镇定道:“那个身穿蓝色衣衫的……看样子像是倭寇谋主。”

“狗屁!”张三瞪着牛蛋大的眼睛,右手一用力抽出长刀。

“张三!”

“张三!”

徐渭和王义同时厉喝阻止,钱渊被倭寇裹挟的消息如今还被严格控制中,一旦消息走漏,被倭寇知晓……

丘时庸被张三的长刀吓得又坐回地上,茫然看着周围兵丁视线带着的杀气,想解释什么但又不敢说话。

还真不能怪他这么想,倭寇和官兵乡勇刺刀见红,杀声震天,而钱渊被三四人“簇拥”站在远处观战,虽然距离远,但丘时庸这种文官能敏锐的通过细节感觉到那是个读书人。

倭寇向来是以海商、渔民、倭人、罪犯为主力,很少有读书人甚至士子卷入其中,而读书人出现在土匪、倭寇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梁山上的谋主吴用。

王义亲自带着精锐远远跟在倭寇后面,杨文、徐渭一行人暂时在泾县落脚,直到夜幕降临,王义才疲惫的回来。

“径直往北去了。”王义接过毛巾擦了把,“这附近地形我不熟悉。”

徐渭趴在地图上看了会儿,“往北有两处,一是偏东的宣城,二是正北的南陵。”

“啪!”徐渭一巴掌拍在桌上,“之前猜测的没错,是南陵!”

钱渊很确定倭寇下一个目标是南京,这是他通过倭寇的行踪、前世的记忆,以及种种情况的分析得出的结论。

而比历史提前几年进入胡宗宪幕府的徐渭也作出了同样的猜测,这股倭寇除了在龙川一战之外,奔跑迅捷,从不恋战,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

进入徽州府后,倭寇径直北上,绩溪、旌德、泾县,下一个是南陵,再往北是芜湖,一旦过了长江就是太平府,再北上……就是南京。

在旌德县被破后,徐渭敏锐的察觉到倭寇的行动目标,并立即写信派人送回巡抚衙门,虽然南京守备兵力充足,但多年不历战事,一旦战败或有失,杨宜、赵文华、胡宗宪一个都跑不掉。

因为长途跋涉导致疲惫不堪的徐渭猛烈的咳嗽了一阵,脸色愈发苍白,“不用想了,倭寇不敢走官道,我们直接从官道去南陵!”

徐渭猜的没有错,“南陵”这个地名也出现在倭寇嘴里。

虽然不清楚前世安徽省的地形,但大致的方位还是有数的,在脑海中换算了下,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李哥,南陵……好像是芜湖附近?”

“哎呦,你个账房先生对地理倒是挺精通的。”一旁的王姓向导笑道:“家里有人经商?”

这年头,对地理熟悉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

“父亲兄长经营棉布、茶叶生意,以前听他们说起过。”钱渊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可惜两年前都没了……不然说不定还能继续进学考个秀才,也不至于做个账房。”

“不会遇上劫道的了吧?”

钱渊脸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沥港。”

“哎,也是个可怜人。”李福亲热的搂着钱渊的肩膀,“以后有什么打算?”

毫无疑问,李福并不是个蠢人,他当然知道,纷乱的泾县内,这个青年是有机会逃脱的,但却没有逃。

钱渊小小翻了个白眼,“还能有什么打算……就盼着你们带我享福了!”

“哎,还有怨气呢。”李福哈哈笑道:“海上风吹雨打,说不上什么享福,不过倒是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口袋里能落得下银子!”

钱渊将背上的包裹往上抬抬,“这还不算享福?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口袋里别说银子,铜板都招不到半个!”

“明白人啊。”李福大笑,“朝廷非要禁海,禁特么个屁!”

钱渊连连点头,他非常赞同这个观点,禁海禁得东南沿海一片水深火热,其实朝廷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解决倭寇,甚至可以参与进入逐步取得主动权的。

李福看了眼钱渊,想了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塞过去,“留着吧,看你那傻样……在那家药行门口傻的都不敢动。”

钱渊回忆着前世电影里的宝宝,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谢谢李哥。”

看着李福大步走向前面,钱渊右手摩挲着匕首的刀柄,有些滑手,等会儿撕块布裹上,别到时候失了手。

第一百九十章 试探

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在和人交往中往往会显得特立独行,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从最早的张居正、王民应,到后来的陆树声、戚继光、聂豹,甚至社会地位不高的逃兵王义也很早就察觉到了。

他能和文官士子谈笑风生,能和商贩走卒一起唾沫横飞,能和护卫们一起在华亭县的清晨狂奔……

钱渊并不是如这个时代的士子那样偶尔平易近人,前世的社会有各种不公,但人人平等的观念却铭刻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

在商海中跌爬滚打了那些年后,钱渊更是学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以令人膛目结舌却很难察觉的速度融入到这支负有特殊使命的倭寇中去。

低矮的山丘上,李福丢下长刀爬到树上,焦急的眺望远处,片刻后他笑着跳下来,拍着胸脯说:“来了来了,都说了别急……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老王的眼光?”

半躺在草坪上的王姓向导嘿嘿笑了笑,用倭语说:“估摸着官兵早知道他了,就算回去也是个死。”

聚集在一起的倭寇们没有松懈,直到穿着一身青衫的钱渊从树丛中钻出来,倭寇们这才轻松下来。

“看清了,看清了。”钱渊接过王姓向导递来的尖锐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潦草地图,时不时摸摸脑袋回忆,“南陵县城在这儿,大概十多里路吧,不过进出搜的挺严的,要查路引……我就没进去。”

“城头有守兵吗?”

“有,不少兵呢。”钱渊用树枝点了点距离南陵县城十多里的另一处,“这里能走……打听过了,翻过这座山就行。”

王姓向导点点头,“我知道这座山,分界山,在往那边就隶属于芜湖了。”

“不过也有兵。”钱渊撇撇嘴,“不敢凑的太近,远远看了几眼,乌压压一片。”

“无所谓。”李福哼了声,“径直杀过去就是。”

看钱渊脸色一变,王姓向导好笑的说:“跟紧了别掉队。”

“是是是……”

看着王姓向导去和倭寇首领商讨,钱渊主动去刷锅生火,将几块昨日抢来的腊肉剁碎丢进去,烧了三大锅腊肉饭。

钱渊在心里嘲笑自己,走了个王陆,还有自己!

论主观能动性,自己可比王陆强的太多了。

也就是没有另一个钱渊,不然自己后脑勺八成也会被砸一石头。

不过,我可没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掀开锅盖,令人垂诞三尺的肉香飘来,引得倭寇们纷纷抽着鼻子涌来。

李福挖了一大碗,支支吾吾的说:“啧啧,光凭这手厨艺,以后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倭寇们个个端着碗蹲下来狼吞虎咽,就连一向冷漠的倭寇首领也向钱渊递来一个善意的眼神。

钱渊憨厚笑着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吃吧,吃吧,两年前那姓金的也吃的香的很。

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就算露营也不冷,众人就在山林里熬了一夜。

夜深了。

蜷缩着的钱渊突然睁开眼,满天星斗映入眼帘,这是前世从来没见过,今生从来没注意到过的美景。

只可惜自己身边的全是一帮禽兽。

离开泾县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那年轻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总在耳边回响,李福长刀上的血迹总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钱渊总会睁开眼,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从来不是个圣母,也从来不想做个圣母。

但那一刻,心底深处的愤怒引发的热血让他决定要做些什么,而且他并不后悔。

侧耳细听,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见蝈蝈的鸣叫声。

前世做了两年的冷板凳,下海后在商海中打拼近十年,钱渊早就养成了做每件事之前都要权衡利弊得失的习惯。

风险要尽量小,成本要尽量低,可能的收益未必要多大但必须有增长潜力。

但这次的选择违反了他所有的原则。

钱渊缓缓坐起,犹豫了下没有去摸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小心的踩掉鞋子,光着脚踩在草坪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去。

“咕咪,咕咪!”

钱渊脚步一顿,抬头看见一道黑影在树林上空穿梭。

应该是只猫头鹰。

出乎钱渊本人预料之外的是,曾经在嘉定城外要扶着长枪才能不脚软的自己,心里没有一丝惧怕,双脚有力的踩着地面,手心处甚至都感觉不到潮湿。

前世十二年的磨砺似乎没有一点用处,在某些特定方面对钱渊没有起到哪怕一丝丝的影响。

这半个月来,钱渊脑海中反复的回忆自己在刑警大队的那两年,年轻富有朝气的冲劲,似乎不合时宜的正义感,还有那时刻蓬勃而出的热血。

渺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间响起,钱渊刻意的加重了脚步,甚至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倭寇靠在树上的长刀。

但没有一个倭寇醒来,呼噜声依旧响亮。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他悄悄绕过聚集在一起的倭寇,向着外围走去。

大树边,两个守夜的倭寇靠在树干上,一个已经呼呼大睡进入梦乡,另一个还勉勉强强,但也头一抬一垂,看样子快撑不住了。

找了个草丛,钱渊脱下裤子蹲下,聚精会神的观察。

又过了两刻钟,那个倭寇终于放弃抵抗,手一松,长刀坠落在泥地上,身子往下一滑进入了梦乡。

就在钱渊露出笑容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虽然给予那个叫谭渊的账房先生不小的信任,对方也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回报,但李福心里总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所以,每晚他都睡在钱渊身旁。

当他一甩手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即使强大的睡意让他难以睁开眼睛,但他依旧霍然坐起。

“怎么睡得这么死!”

拎着刀的李福看了眼呼呼大睡的两个守夜倭寇,还没打定主意怎么做,一声怯怯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李哥,李哥。”

李福猛地转身什么都没看见,警惕的慢慢拔出长刀,结果对面的草丛分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在这儿干什么呢?”

“出恭。”钱渊无辜的仰起头。

李福翻了个白眼走过去,瞥了眼笑骂道:“倒有个白屁股……”

“滚滚滚……”钱渊立即换了个方向,小声啐骂几句。

“嘿嘿,真够臭的!”

“您拉的肯定不臭,香的很。”

“还跑到这来,也不怕守夜的骂死你。”

“不来这,换个地方,万一你们以为我跑了怎么办?”

“跑了就跑了呗。”李福解开裤腰带,稀里哗啦开始放水。

钱渊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大叶子,“都干了那么多了,光人命都救了七八条,回去怎么都是个死。”

“放心吧,只要有命挺到南京城外……”李福小声说:“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回了海上……其他的不说,先让你开开荤!”

“什么意思?”

“嘎嘎嘎……”李福闷笑几声,“小子你识文断字,到时候至少做个账房先生,说不定还被哪位老大拉到身边做个军师呢。”

“真的假的?”

“真的,徐海身边有个军师,光是美娇娘就两个!”

看钱渊脸上那浮想联翩的表情,李福揉揉眼眶,“好了没有,回去吧。”

“好了,好了。”

“待会儿离我远点,这臭的!”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狠辣

“啊啊啊!”

尖锐的嘶吼声在耳边回响,钱渊已经无法考虑更多,只能跟在挥刀呐喊冲锋的倭寇身后狂奔。

一路奔向严阵以待的南陵县派出的官兵。

分界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丘,因为地处南陵、芜湖之间命名,南陵县丞陈一道身着软甲,腰佩长剑,高声厉喝,“放箭!”

看着如雨的箭支飞来,钱渊的面孔都扭曲了,难不成自己会死在这儿?

但下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傻了。

倭寇一手持刀,一手遮挡面部,犹自发足狂奔,箭支压根就无法刺穿他们的身躯。

钱渊甚至清晰的看见,为首的倭寇首领扬手将几只飞来的箭支扫飞,特么这是开了挂啊!

还真不是开挂,宁国府附近多雨,又碰上黄梅天,弓弦软的没什么力道,再加上这些卫所兵……能拉开弓射出箭支就算是精兵了。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和往常一样,还没等到短兵相接,官兵们就溃散了。

钱渊放缓了脚步,悲哀的看着这一幕,倭寇们冲入人群大砍大杀,片刻间血花四溅,官兵们争先恐后的四散奔逃,逃不走的居然跪地磕头企图逃得一命。

凄厉的惨叫声在右侧响起,钱渊转头看去,一个身着软甲但明显是文官的中年人一剑刺穿跪在地上磕头的兵丁,转身高吼几声,几十个手持长枪的兵丁围拢过来。

“不退,不退!”陈一道一巴掌将儿子扇翻,厉喝道:“纵死不退!”

钱渊细细打量,那几十人应该不是卫所兵,看装扮应该是乡勇……民兵比正规军更居战斗意志,这是明朝普遍存在的现象。

四散追杀官兵的倭寇们开始聚集起来试图将这伙人一口吞下,倭寇首领明显怒了,老子都放着南陵县城不打,你们居然还敢缠着不放!

十几个倭寇缓缓逼近,到十余步距离横行移动,时不时作势冲阵引得阵型松动。

一声厉喝后,倭寇们举刀冲锋,虽然刺出的长枪连续捅翻了三四个倭寇,但剩下的倭寇顺利的冲入阵中。

钱渊摇摇头,只看了几眼就转过头去,虽然陈一道的气节令人赞赏,但不通战阵,不晓兵法,只靠血勇,只能说是以卵击石。

仅仅两盏茶工夫,围拢在一起的阵型被倭寇硬生生凿穿,陈一道父子皆战死当场。

钱渊快步走过去,定睛看了眼陈一道的尸体,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伤药、棉布,开始为受伤的五六个倭寇止血包扎伤口。

突然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倭语,钱渊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陈一道的勇气激怒了倭寇首领,这伙人休息片刻后居然返身杀向了南陵县。

“哎哎哎哎哎……特么一群白痴!”王姓向导在后面跳着脚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就是,人家把城门一关,难道还打得下来?”李福也在大骂,“万一又碰上个松江钱渊那种人,得全死在那!”

居然能听得见这个名字,钱渊嘴角抽搐了下,手上不停,头埋的更低了。

“眼看着就快到长江了!”

“真是一群蠢货!”

钱渊默不作声的继续做事,在心里默算,这一战死了六个倭寇,还有四个倭寇伤势不轻。

略略偏头观察了下王姓向导和李福,钱渊轻轻吐了口气,包扎的更加用心了。

钱渊倒是不担心南陵县城,守城兵力是不缺的,而且逃散的官兵肯定会先抵达,只要城门一关,倭寇短时间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辙。

但实际情况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

仅仅半个时辰后,倭寇们狼狈的逃窜归来,还没爬上山丘就不停大喊大叫,做着赶紧逃的手势。

“怎么回事?”

“又是那帮举着竹竿的家伙!”倭寇首领一脸忿忿,“半路遇上,后面还跟着一两千兵丁。”

“走,快走!”

钱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眼神乱瞟在心里默算,少了至少十三四个,看来杨文还真有两把刷子,难怪戚继光几次开口讨要。

“受伤的怎么办?”钱渊小声问李福。

一旁的倭寇首领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大步走过去,几声闷哼后,受伤的四个倭寇手捂着流血的胸口倒在地上。

钱渊心里一阵发凉,他刚才做了些手脚,试图用伤员拖慢倭寇的行进速度,但没想到倭寇首领如此狠辣。

“没事,倭人命贱得很。”李福小声传授,“回头在海上,只要有银子……不对,用丝绢、茶叶换,便宜的很,五峰船主和徐海手下都有大批大批的倭人。”

“走吧,快点。”

“那帮家伙快到了,真够讨厌的,特么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路追了好几百里路了!”

钱渊无语的跟上,要不是你们神经病把老子带上,人家怎么会死咬不放?

……

分界山上,徐渭叹息着让人去通知南陵县衙,陈一道是浙江余姚人,是徐渭的同乡,父母都亡于倭寇之手,如今父子两人都伏尸此处。

“数了下,山上十具倭寇尸首,加上之前杀的十四人,一共击杀二十四人。”张三踮着脚尖试图寻找倭寇的踪迹,“现在还剩?”

“大约五十多人。”徐渭脱口而出,“展才……问过了吗?”

王义脸色有些古怪,“问过了,少爷看样子……挺不错的,一个南陵县衙的衙役说,看见少爷跟在倭寇身后。”

虽然知道现在钱渊还陷于危险中,但张三还是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对钱渊有着莫名的信心,这来源于两年前杭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张三是最早跟着钱渊的,而且被钱渊视作心腹,他亲眼所见,少爷通过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操作,突然一举翻盘。

“不去南陵县!”徐渭不耐烦的赶走衙役,喝道:“拿地图来!”

杨文和张三两人亲自张开地图,徐渭几乎趴在地图上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

王义试探问:“繁昌?”

繁昌位于芜湖西南部,靠近长江。

“去南京要渡河……”徐渭喃喃自语,“虽然人数不多,但也要至少两艘船,或者一艘大船……难道早就预备好了?”

“如果早就预备了船只,那追击就没有准确目标,倭寇速度比我们快的多……”

“一旦渡河……”

徐渭舔舔嘴唇,拿过水囊灌了一气,“去太平府!”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抢功?

倭寇在东南沿海肆虐是朝廷能够容忍的,毕竟从明朝太祖时期开始,倭寇就开始闹事了。

但严州府、徽州府、宁国府这些内地府洲陆续被闹了一通,倭寇居然一路北上,而且销声匿迹,突然渡过长江出现在太平府境内,这个消息让整个南直隶震动。

毕竟太平府一旦挡不住,这股跋涉千里的倭寇就将出现在南京城外。

当涂是太平府的府治所在地,知府、知县这些文官个个战战兢兢,唯有坐在主位上的中年官员镇定自若,发号施令。

府衙大院里,徐渭和钱铮在角落处窃窃私语。

“还是先生料事如神,芜湖从各地调集重兵,结果倭寇绕过芜湖,悄无声息的渡过长江。”钱铮长叹一声,“看来倭寇是早有预备。”

这个观点已经不新鲜了,徐渭担忧的看着大堂,“这操江提督什么来历?”

“史褒善,字文直,开州人,嘉靖十一年进士。”钱铮低声介绍道:“先后出任辽东巡按、江西按察副使、河南右布政使,去年九月以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防备倭乱。”

“江西按察副使?”徐渭对这些事很是熟悉,追问道:“是巡查兵备还是治理学政?”

按察副使职责很多,有的负责海防,有的负责巡查兵备,有的负责治理学政兼提学副使,还有的省份要负责刑名。

“治理学政。”

徐渭冷笑一声,“这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书呆子啊,看吧,看他有什么好下场!”

看钱铮还没反应过来,徐渭想了想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

早在旌德,徐渭就写了信送到浙江巡抚衙门,胡宗宪立即派人通知南京,但南京名义上囤积重兵,但实际兵备松弛,毫无战力。

到了太平府之后,徐渭和胡宗宪取得联系,这股倭寇虽然人数不多,但招惹的麻烦太大了,胡宗宪已经急令应天巡抚曹邦辅,新任苏松兵备副使王崇古率兵来援。

但就在这时候,操江提督史褒善召集文武官员商讨抗倭事宜,毫无疑问,这厮是想抢功。

毕竟倭寇如今也就五十多号人,而史褒善手下兵丁数十倍于敌,他觉得胜战是稳稳的……但徐渭不这么看。

这股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一方面在于其战力强劲,武艺高强,另一方面在于人数少,行动迅速,容易隐藏。

一旦倭寇悄悄绕过大军,突然出现在南京城下,史褒善必然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徐渭和钱铮悄然走进大堂,就在门口处仔细倾听,史褒善倒是没那么傻,几乎将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全都放出去,决不让倭寇安然通过太平府。

徐渭撇撇嘴,这办法是个笨办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关键是兵力分散后,能不能剿灭那股倭寇,如果吃个败战,那麻烦就大了。

发号施令完毕,众人退出大堂,史褒善在心里久久盘算,如果能顺利剿灭倭寇,自己的资历已经足够,至少能回京都了吧。

“东翁。”一旁的师爷笑着说:“恭喜东翁,这股倭寇从浙江巡抚和总督衙门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路横跨五府,最终在东翁手中全军覆没。”

“也就百多人,算不上什么。”

“横行千里,砍杀军民愈五千,这可不是普通倭寇。”师爷突然压低声音,小声道:“不知道东翁听说了没有……”

“什么?”

“据说钱展才和倭寇在一起。”师爷鬼鬼祟祟的说:“不然徽州通判钱铮为何会一路追击……”

史褒善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自两年多前王民应毁沥港,倭寇侵入松江、苏州,钱展才屡有战功,人脉极广,如今在江南好大名声……”

“据说胡中丞想招他入幕府。”只是个秀才出身的师爷显然有些羡慕嫉妒恨,“想必是千金买马骨吧。”

“如今胡中丞麾下尽是名士,就连文衡山都为其整理文书。”史褒善摇摇头,“据说徐文长也入幕了?”

“的确如此,徐青藤才华横溢,兼有文韬武略。”也是绍兴出身的师爷吹捧了一番才说:“今日他身边有一人……杨文,已经让人打听过了,是钱展才身边护卫头领。”

“噢?”史褒善翻开军报细细看了看,“六月二十九,倭寇渡江袭李家镇,约莫五六十,大都髡头鸟音之真倭,其酋红衣乘马,另有一青衫人伴其左右。”

“都说钱展才被视为倭寇克星,父兄还死在倭寇手上,没想到……”师爷装模作样长叹一声。

“惟锡兄和钱展才订交,以兄弟相称。”史褒善摇头道:“他曾言,钱展才年纪轻轻却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但胸有一腔热血,气节无双。”

看了眼心腹师爷,史褒善加重语气道:“无论是嘉定、崇德、松江、杭州……”

师爷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在舆论中,护送家眷去杭州,却孤身一人回返松江的钱渊是有着极高赞誉度的,更别说之后冒险出城,在临平山大败倭寇。

史褒善没继续说说什么,手捋长须在心里琢磨,如果没有猜错,那青衫人应该就是钱展才。

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一路近千里路程,倭寇却没有杀了他……难道要养肥了,要知道过年还有大半年呢!

丢开军报,史褒善不再想这些,只吩咐了声,“击溃倭寇后,让下面人注意一点,别伤了他。”

“是。”师爷刚应了声,外头传来大声禀报。

师爷几步赶出去拿来军报,“大人,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副使王崇古已带兵抵达南京。”

“来的好快。”史褒善脸色阴了下来,他从来没考虑过兵败的可能性。

之前倭寇虽然一路横跨严州府、徽州府、宁国府,一直杀到太平府,但在他看来,倭寇横行无忌的最大原因在于,这三个府洲都已经百年无战事,兵备松弛,兵丁乡勇都举不起刀,拉不开弓。

但太平府不同,在去年倭寇围扬州后,朝廷重设操江提督一职,史褒善麾下多达数千战兵,而且还刚刚从江宁镇调来六百兵,都是兵精粮足的精兵,指挥朱襄、蒋升都是将门出身,是南京出了名的武艺高强。

所以,史褒善认为,胡宗宪这个不要脸的是让王崇古、曹邦辅来抢功的……东南沿海那么多倭寇还不够你胡汝贞杀的?

不会就是因为北新关那场大败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大人,刚刚收到消息,倭寇破马厂镇!”

史褒善拍案而起,喝道:“好!”

跪在下面的小兵一脸茫然,师爷却捋须点头微笑,这消息还来得真是及时。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能再等了

世上总有天才,也总有庸才。

但最惨的不是庸才,而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蠢材。

看着眼前这一幕,钱渊简直要被气得吐血。

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仅仅他亲眼目睹,三座有城墙的城池被攻破,十余个小镇被劫掠,数十个村庄被焚毁。

因倭寇而死的官兵、百姓不下千人,战死沙场的文武将官已经是两位数了。

这些难道还不能让南京提高警惕吗?

挡在倭寇面前的是不到一千的兵丁,瞪大眼睛细看,能清晰的看见排在前面的官兵个个骨瘦如柴,几个头发都白了的老兵举起的兵器简直就是颤颤巍巍,长枪的枪杆细得……估摸还没教堂里的教鞭粗!

“别怕,样子货而已。”李福大大咧咧的拍拍有些颤抖的钱渊的肩膀,“待会儿别跟的太紧,杀散了再跟上。”

正在擦拭长刀的倭寇首领也完全没把对面的官兵放在眼里,高吼道:“今晚歇息一晚,明天去南京逛逛。”

哄闹声、戏谑的怪叫声登时响起,对面的官兵立即一阵骚动往后退了十几步,惹得倭寇一阵大笑。

钱渊也往后站了站,踮起脚尖眺望,官兵后阵中有几个骑着马的将官,其中一人正在指手画脚。

早在去年和吴百朋的闲聊中,钱渊就对朝廷官职选拔制度大加批驳,在钱渊狂风暴雨但有条理的狂喷中,吴百朋完全没有反驳的借口。

原因很简单,朝廷往往是品级、气节、资历、背景来决定职位,而不去管这个人有没有能力胜任。

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史褒善品级、资历都很合适,但他从来都没有过指挥作战、平乱的履历,最多是刚刚入仕以御史身份巡按辽东逛了一圈。

钱渊面无表情的将背上的包裹放下,找了些布条打了几个结,扎扎实实的捆在背上,然后直起身看着准备好的倭寇们开始冲阵。

和在南陵外的临平山一样,官兵射出的箭雨基本没有给倭寇造成任何阻碍,倭寇们一手挡在脸上,口里大呼不已,发足狂奔,到五十步内,另一手渐渐抬起,举起长刀。

史褒善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在他印象中,这些官兵个个凶神恶煞,在长江南北几乎无人敢挡,每次操练也都精神奕奕,龙精虎猛。

一旁的江宁镇指挥朱襄愁眉苦脸,他心里是有数的,这帮手下敲诈勒索都是好手,对着百姓都是高高在上,让他们去和倭寇对阵……其他的不说,军械都好几十年没换过了,有的弓箭据说还是成化年间的!

另一旁的蒋升到是不慌不忙,看了眼催促自己上前的史褒善,“护卫大人是下官应尽之责……”

想了想,蒋升补充了一句,“倭寇没马。”

史褒善感觉喉间有些甜丝丝的,这是要完蛋的节奏!

转眼间,倭寇已经冲入阵中,刀光挥舞,迅捷如风,惨叫声连绵不绝,官兵们阵型立即崩溃,四散奔逃。

但问题是,左侧是一座山丘,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灌木丛,而右侧是一个不小的湖泊,大量兵丁丢下兵器,返身回窜。

“完蛋了,倒卷珠帘。”远远看着的王义当年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嘀咕了声,“还偏偏选了个好地方,逃都没地方逃!”

“王哥,你看!”杨文将望远镜丢过来,伸手指着战场后方。

“是少爷!”王义惊喜的低呼声,惹得一旁的护卫、狼兵一阵骚动。

“走,走走!”

王义一把拉住杨文,“现在路都被堵死了,多少人上去都会被败兵先冲溃。”

“绕过去,绕过去!”

“快快!”

“不用太多人,十几个就够。”

王义迟疑了会儿,又举起望远镜细细看去……呃,少爷和留守的两个倭寇正在谈笑风生,还捣了个倭寇的胸膛一拳,看样子相处的不错。

咽了口唾沫,王义摸摸后脑勺,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被抓去的,结果混成一伙儿了,而且似乎地位还不低!

突然,山下传来的马嘶声打断了王义的思绪,他转头看去,倒卷的败兵将官兵后阵完全摧毁,试图骑着马逃走的将官和亲兵们被愤怒的败兵拉下马。

蒋升还算是聪明的,虽然史褒善坚持不肯离去,但他抢过缰绳,然后给马屁股来了一鞭。

而朱襄就惨了,还想着收拢几个兵丁……实际上这都是他私人财产,结果被败兵直接扯下马。

还没等朱襄大骂,倭寇已经杀到面前。

倭寇首领一脚将其踢倒,刀光闪过,朱襄的六阳魁首飞将出去,鲜血如瀑布一般从无首的躯干中喷射而出。

这一幕让官兵彻底崩溃。

王义咬着牙用力一拳捶在石头上,大喝道:“跟我来!”

倭寇大呼举刀追击,官兵们惊骇胆裂之下拥挤着逃散,狭窄的道路容不下那么多人,大量被踩伤的兵丁哀嚎着躺在地上。

一直追出数百步,前面一片开阔地,道路侧翼突然出现一股一两百人的兵丁,倭寇们立即停下追击的脚步,谨慎的转向直面。

这次跟着倭寇冲杀在前的李福心里嘀咕了句,又是徽州府那些家伙,都追了近千里了还像牛皮糖似的的死缠不放。

倭寇首领忌惮的看着对面战阵顶在最前面密密麻麻的竹竿,百人登陆之后这几个月横行数千里,他只在这股家伙面前吃过亏。

龙川一战虽然先败后胜,但死伤了十多个兄弟,后来南陵城外遭遇,被狼狈赶走又丢了二十多个兄弟。

倭寇首领犹豫了下,没想到对面却阵型前移,顶在前面的狼筅手大步往前走,盾牌手、长枪手紧随其后,两翼已经抽出苗刀的田洲狼兵目光凶狠。

王义和钟南的想法很简单,这边缠住倭寇,那边绕过去的十几个护卫应该能将钱渊抢出来。

倭寇首领不再犹豫,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有龙川一战的教训在,王义和钟南不敢贸贸然追击,步步为营向前抵达之前的战场,远远看见退走的倭寇中那一抹青色。

“怎么办?”本就黝黑的钟南经历了几个月的暴晒,浑身上下一片黑,“他也是傻,就两三个人守着,直接跑了……或者往湖里一跳!”

“别急……别急。”王义回想着徐渭的交代,“这儿不是徽州、宁国府,大片平原没什么山,你们先回去,我带几个兄弟跟上去,

摸摸清楚……”

“实在不行,晚上偷袭把人抢出来。”钟南低声说:“再继续下去,应天巡抚带兵到了,只怕玉石俱焚。”

“嗯,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等了,这是徐渭、王义、杨文共同的想法。

恰巧的是,钱渊也这么想。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徐渭

“蠢货!”

“十足的蠢货!”

“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是倭寇口中食肉中餐!”

被骂成狗的史褒善脸上一片湿润,却木然坐在那无语,他被败兵裹挟一路败退到临近江宁镇才勉强停下,赶来的徐渭问清楚之后立即跳着脚破口大骂。

“蠢,蠢,蠢!”

徐渭声嘶力竭,手指都快戳到史褒善鼻子上了。

周围一片文武官员个个像木头桩子一样毫无反应,当然,他们并不是尊重才名遍传天下的徐渭,而是畏惧被视为胡宗宪幕府第一任的徐青藤。

片刻后,徐渭突然嚎啕大哭,眼泪滚滚而下。

“东南何其不幸,有这种蠢货,倭乱何日才能平定!”

史褒善痛苦的闭上双眼,他无言也无颜反驳,兵败马厂,倭寇很可能会侵袭江宁,要知道江宁镇已经隶属于南京了,

想想吧,倭寇侵入南京这么大的事,必然上达天听,这么大的黑锅……史褒善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最合适背锅的那个。

史褒善已经想放弃了,但身边的柳师爷却没有。

幕僚是分很多种的,有出谋划策的,有整理文书的,有负责钱粮的,有专精刑名的,甚至还有专门陪东家喝酒取乐,以琴棋书画娱人的。

但所有种类的幕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只要遵守规则,他们就必须为东翁的利益、前景着想。

所以,虽然和徐渭是同乡,但这位绍兴柳师爷站了出来,而且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东翁史褒善开脱。

“你说什么!”

暴喝声来自于钟南,这位狼兵头目最先站出来,双目圆瞪,右手已经摁住刀柄微微抽出闪亮的苗刀。

田洲狼兵跋涉数千里援东南,却遭人鄙夷,在最潦倒的时刻和钱渊相遇。

钟南感谢钱渊的援手,也感谢钱渊将田洲狼兵拉到松江,但最能触动他的是来自钱渊的尊重。

柳师爷倒不怕钟南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说:“倭寇从嘉兴府海宁登陆,遭官兵追击窜入严州府,但侵入徽州府之后……突然北上,一路连破数城,渡长江试图侵袭南京,其中内情令人深思。”

“你个王八羔子……”徐渭咬牙切齿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同乡的腮帮子上。

“别,别打!”

“拉开,快拉开!”

被拉开的徐渭还不肯罢休,随手操起茶盏扔过去,柳师爷闪身避开,带着茶水的茶盏全砸到刚进门一人身上。

“这不明摆着的!”柳师爷狼狈的躲在人身后,“有人看见钱展才和倭寇谈笑风生,他们压根就是一伙的!”

“必是他钱渊怂恿倭寇北上……说不定几次破城都是他捣的鬼……哎呦!”

其他人还只是回骂几句,但忍无可忍的杨文和张三抢将上去,一人一脚将柳师爷硬生生踹飞。

他们最怕的就是钱渊被倭寇裹挟的消息传出去,万一落到倭寇耳中,那钱渊绝无幸理。

这边钟南、杨文、张三、徐渭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把柳师爷痛殴一顿了,一声厉喝声在门口响起。

“都给老夫住手!”

被茶水泼了满脸的老人一脸怒容,黝黑的脸庞上还透出丝丝血迹,这是被破碎的茶盏刮破的。

史褒善强笑着起身拱手,“孟静兄……”

话还没说完,又有三人出现在大堂门口,皆顶盔掼甲,目光炯炯。

史褒善哀叹一声,认得其中两人是领兵来援的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副使王崇古。

为首的老人大步走进来,毫不客气的训斥道:“你徐文长仗着谁的势,在这儿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史褒善嘴角扯了扯,当然是仗着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势。

一直阴着脸的钱铮勉强拱拱手,他认得这位就是自己的前任,大名鼎鼎的赵贞吉。

天下皆知赵贞吉性烈如火,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冲着徐渭发飙……显然,这是冲着胡宗宪去的,说的更准确些,这是冲着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去的。

庚戌之变中,赵贞吉在西苑对着赵文华破口大骂,从此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至今也不过只是个南京户部主事。

徐渭喘着粗气没有反驳,他名气大,但人家赵贞吉名气更大,两个人还都是王学门人,更何况是他扔出的茶盏。

看场面控制住了,赵贞吉满意的点点头,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向众人介绍来人,除了曹邦辅、王崇古之外,另一人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

董振邦团团做了个揖,向杨文点了点头,他认得这是钱渊身边的护卫头领。

“刚遭兵败,多少事千头万绪,却为这种小事争吵。”赵贞吉一甩衣袖,“待剿灭倭寇审一审,自然知道实情。”

“被倭寇掳走,救回来还要审讯。”钱铮突然开口道:“这两年被倭寇掳走的百姓成千上万,难道日后都要一一审讯?”

徐渭忍不住冷嘲热讽道:“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钱家子助倭寇,那就是罪过。”赵贞吉冷冷道:“就算之前立功又如何,功不抵罪,倭寇横行数千里,杀戮百姓,焚毁村落……”

“呸!”徐渭乖张的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狂喷道:“姓赵的,一个小小南京户部主事,还真当自己是个官了!”

“徐文长!”

“不就是和徐华亭穿一条裤子吗?”徐渭指着赵贞吉大骂,“真当天下人是傻子了!”

“小小六品官,又从无领兵履历,怎么就这么多没有自知之明的蠢材!”

“个个眼热跑来抢功,也不怕丢尽朝廷颜面!”

董邦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徐文长这张嘴……呃,真不比钱展才逊色,难怪能那般投契。

赵贞吉的脸黑如锅底,又透着丝丝红色,徐渭这番话涵义颇深,他自然是听得懂的。

赵贞吉的确是和徐阶穿一条裤子,但这次来太平府还真不是来抢功的,南京那帮大佬个个胆怯,将城中名望最高的赵贞吉丢出来,而他又勇于任事。

不过赵贞吉对钱渊的确没什么好感,这要追溯到去年崇德一战了,当时钱渊以纵兵洗城要挟大户出银出粮,后来一状告到南京,赵贞吉对钱渊颇为鄙夷。

强行忍着怒气,赵贞吉偏头懒得搭理徐渭,“倭寇当前,议事为重,将闲杂人等赶出去。”

大堂内沉默了片刻。

赵贞吉诧异的回头看去,曹邦辅双眼似开似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王崇古低着头看着地面,董邦政抬头看着天花板。

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太紧密了,曹邦辅前几个月被赵文华找过麻烦,自然不敢距离赵贞吉太近,真怕回头赵文华拿自己开刀。

而且曹邦辅是得聂豹举荐升任应天巡抚的,他知道众人口中的钱展才和聂豹关系极为密切。

而王崇古从常州兵备道副使转任权重的苏松兵备道,是胡宗宪推荐的,而且他和钱渊的老师陆树声是同年,关系非常好。

董邦政就更不用说了,和钱渊是旧交,而且他这次赴南京,手下还有两百田洲狼兵呢。

赵贞吉看着装傻的三人,又转头看了眼冷笑着的徐渭,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狂奔而来,推开阻拦的下人冲入大堂。

“杨头!”

“怎么说?”

来人伏在杨文耳边,“打探清楚了,王哥带人盯着。”

杨文忍不住摸摸腰间的刀鞘,转头道:“走!”

赵贞吉愣愣的看着,看着钱铮、徐渭、杨文、张三、钟南都迅速走出门,就连曹邦辅、董邦政也跟着出门,迟疑了会儿后,王崇古也跟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的大堂内冷冷清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准备

数十倭寇横行数千里,杀戮数千人,早已有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马厂镇又一战击垮千余官兵,太平府上下皆战战兢兢,附近的村落更是一扫而空,全都跑光了。

光着上身的李福嘀嘀咕咕的往厨房里探头,“太凶了还真不一定都是好事……辛苦兄弟了。”

“现在才知道啊。”钱渊翻了个白眼,“不过也习惯了,就是烧饼、烙饼、面条之类的我不会做。”

这一路上,钱渊担任的就是医务兵、炊事兵,到后期基本上就是后勤主任了。

在这座不过数十民居的小村落里找到了不少食材,但可惜人都跑光了,钱渊只能亲身上阵。

舀了一勺水高高的浇进锅里,钱渊吼了声,“王哥,抽两根,小火就行。”

“好嘞!”坐在灶台后的王姓向导应了声,抽抽鼻子笑道:“还真有一手好厨艺,谭兄弟……”

“哎哎哎,王哥叫我小谭就是,叫谭兄弟……”钱渊苦着脸说:“总觉得我应该姓王。”

“哈哈哈……”王姓向导大笑,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厉喝道:“姓李的,要点脸!”

抓了根鸡腿的李福赶紧一掀门帘出去了,惹得王姓向导大骂,钱渊窃窃偷笑。

……

距离村子六七里处的小山丘上,杨文谨慎的低下身摸过去,一直拿着望远镜的王义警觉的回头看了眼,这才矮着身一同下去。

“一直吊着,大约四十多人,看到少爷在搬运柴火,好像做了厨子……”王义一口气将情况说完,才接过张三递来的水囊大口灌着。

“这天太热了,一丝儿风都没有!”杨文擦了把滚滚而下的汗珠,“曹邦辅、王崇古已经带援军赶到,对了,董邦政也到了,还带了两百田洲兵。”

“现在人呢?”

“和二老爷、徐渭都在二十里外。”

王义琢磨了会儿,低声说:“望远镜到了夜间就没用……很难确定少爷的具体位置。”

“不能再等了!”杨文咬牙切齿将之前发生的一幕低声说了一遍,“打了败战就想让少爷背黑锅……”

“我在边关见得多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义脸色发黑哼了声,虽然有所区别,但他又想起了当年天下皆道其冤的曾铣。

“那就今晚动手,希望少爷能找个隐秘地方躲着点。”王义皱眉左顾右盼,“护卫还有多少没受伤的?”

“四十多人吧。”

“我这边再抽调六十人,凑个整数。”钟南握着苗刀主动说:“放心,都是刚从嘉兴府赶过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那好,就百人,宁缺毋滥。”王义转头叮嘱杨文,“等夜深人静之时再动手,你回去一趟,让他们挑一批人过来,人不用多,但一定要精锐,一旦杀进去就迅速补上。”

……

钱渊还在厨房里挥舞锅铲,时不时和烧火的王姓向导聊几句,心里在一点一点的推算。

“好了,好了,最后一道菜。”钱渊大声吆喝着让李福进来将菜盆端出去,顺手接过王姓向导递来的湿毛巾,“这鬼天气,娘的太热了!”

“已经不错了,我坐在灶口上更热!”

“那是因为王哥你胳膊受伤,其他事做不了……噢噢,说错了,说错了!”

看着王姓向导掀开门帘出去,钱渊眼神闪烁不定,倭寇为了这人在松明山附近抓了好些医生、药行伙计,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熟知地理吧。

这个人有问题,钱渊回想起那么多次倭寇冲阵,大部分时候李福都带着两个明人和王姓向导留在后面,似乎并不是在盯着自己,反倒可能是在保护王姓向导。

舀了碗饭掀开门帘走出去,就在厨房不远处的空地上,乱七八糟放着十几张桌子,倭寇们正在狼吞虎咽,毕竟从早上就和官兵纠缠,中午击溃官兵,到现在才捞到一顿饭吃。

钱渊忍不住有点想笑……前世他就是个嘴挑的吃货,在刑警大队太忙,后来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没事干才练出了这手厨艺。

事实证明,多学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前世的钱渊刚刚下海的时候搞团建,好几次就是他亲自下厨做饭……手下人都吐槽,这算哪门子团建。

这一世,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厨艺陆续征服了张居正、陆树声、俞大猷、瓦老夫人、吴百朋、俞大猷……呃,虽然只是征服了他们的味蕾。

而在钱渊被倭寇裹挟的后期,担任后勤主任的他也征服了倭寇的味蕾,这是他迅速融入的一大因素。

特别是今天,钱渊在马厂镇搜集了大批的调料,刚进村就放出话来,今天大家吃饭要小心点,别把舌头咬下来。

看着“谭渊”蹲在角落处刨饭都不去夹菜,一个倭寇居然友善的将两盘菜端过来……

远处山丘上的王义忍不住心里吐槽,用少爷您自己的话说就是,这社交能力杠杠的!

但下一刻,那个倭寇瞪大了眼睛,嘴里叽里咕噜骂着什么,众人回头看来,倭寇首领走过来忍不住一巴掌拍在钱渊肩膀上,笑骂了几句。

王姓向导伸长脖子看了看,笑道:“都说饥荒年也饿不死厨子……还真是!”

李福看着钱渊碗里的鸡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家伙太贼了!”

“这是好事,不然回海上,到哪儿都站不住脚。”王姓向导看了眼显得有些腼腆的钱渊,心里琢磨徽州还真出人才啊!

先有许家四兄弟,后有汪直,又有徐海闹出好大声势,而这“谭渊”也不是个普通人物。

这一路上王姓向导都是由钱渊照顾,他看得很清楚,这青年虽然脚力颇健,但没甚武力,胆子略微有点小,但打理杂事井井有条,什么都能想到前面。

……

看到倭寇围住钱渊,王义和杨文都琢磨要不要提前动手了,直到倭寇散开,他们才放下心。

“吓死个人!”

王义抹了把汗,回头看见张三已经回来了,赶紧拉着杨文下山。

“都安排妥当了。”张三详细解释道:“护卫四十人,田洲兵六十人,不带狼牙筅,只带盾牌、苗刀、匕首、长枪。”

“后续是董邦政亲自带队,抽调四百亲兵,都是从苏州府、嘉兴府、松江府带来的,不是本地兵。”

都是跟了钱渊一两年的老人,王义和杨文迅速在地上画了个草图。

“这村落依山靠水,只有一个出口,倭寇安排了两个哨。”

“我来负责。”钟南低声说:“带人抹掉,以前在广西干过。”

王义略一思索点点头,“好,那就休息,等后半夜。”

在心里反复盘点,王义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只盼着有好的结果。

不过,王义准备好了,但钱渊还没有。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绿豆汤

还是在厨房里。

钱渊从锅里舀起热水,细细看了看颜色,放到嘴边小心抿了口,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袋子。

“明早就出发,不去休息,还要做什么?”

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钱渊身子微微一僵,但手上动作不停,“天太热了,正好翻出了些绿豆,煮些绿豆汤去去暑气。”

“那这是什么?”王姓向导凑上来看了眼那小袋子。

“喏,洋糖呗。”钱渊将洋糖丢进锅里,用勺子慢慢搅和,“还放了些莲子……这家人倒是挺富裕的。”

“啧啧,大户人家啊。”

“可不是。”

“我是说你……大户人家啊。”王姓向导摇摇头,“殷实人家也就煮些绿豆汤,你这又是莲子又是洋糖的。”

钱渊脸色不变,笑道“小时候家里还算有些钱,我不喜欢读书,但没办法每天都要去,不去父亲要揍我……”

“挺远的,要走好长时间,父亲有时候送我,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

“那时候我特别贪玩……”

钱渊的思绪慢慢展开,一些已经算得上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特别是夏天,回家路上……下河去游泳,爬上树头去捉知了,经常玩到天黑才回家,母亲训斥,父亲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丝。”

王姓向导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神色,有些柔和,有点恍惚。

“后来,母亲每天中午煮一锅绿豆汤,放些莲子,冰镇着摆在那……”

钱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厨房里陷入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再后来父兄在沥港……真想喝一碗绿豆汤啊。”

似乎颇有感触的王姓向导拍拍钱渊肩膀,低头一看,“全放进去了?”

“这么多人呢,这点还嫌不够。”

“真是败家子。”王姓向导摇摇头,“回头得管着你,知道在海上一袋洋糖值多少银子?”

看钱渊一脸茫然,王姓向导竖起两根指头,“至少两亩地,如果拿到倭国去,还要翻一倍。”

“咱们可不是那位华亭钱家少爷,洋糖还是挺值钱的。”

“你知道那人吧?”

“对了,你不也是华亭的嘛。”

“不认识。”钱渊手上勺子还在搅动绿豆汤,摇头道“我不是华亭人,是青浦人,只听说过……是华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后来好像还打了几场战?”

“那可是个狠角色。”王姓向导啧啧道“嘉定一战斩杀萧显,崇德一战让徐海无功而返,临平山更是让沈南山气得吐血……”

“据说是用了巴豆,这可是个不讲规矩的!”

钱渊的手有点哆嗦。

“处处和咱们作对,还偏偏每次都能占到上风,不说徐海,就是萧显和沈南山在海上也颇有些名声呢,如今嘉兴、松江、杭州都传闻这厮是咱们的克星!”

“不过,也别说,如今钱渊这个名字在海上好大名气,徐海开出了三千两白银的悬赏,五峰船主都不准手下侵扰松江!”

“嗯?”钱渊诧异回头。

“真的。”王姓向导饶有兴致的说“据说有人占了一卦,说那钱家子是扫帚星转世,谁惹他谁倒霉!”

你特么才是扫帚星转世!

你特么全家都是扫帚星转世!

钱渊嘴角扯了扯,提了两个空桶过来,将热腾腾的绿豆汤倒进去,又取了些空碗勺子过来。

如今已是七月份,换算成后世大约是阳历八月份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南京是出了名的火炉。

分居在各屋的倭寇们大都**上身,开着门,被热的满心烦躁,看到绿豆汤哪里有不喝的道理。

钱渊含笑提着勺子一碗一碗的舀着绿豆汤,看着倭寇们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在心里默记。

看看还剩小半桶,钱渊先去村口处给两个放哨的送了过去,最后才来到李福这屋里。

“你小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李福一把拉着钱渊坐下,“那都是倭人!”

“别看朝廷说什么倭寇倭寇,但海上领头的大都是咱们,倭人也就打打下手,吃点咱们剩下的残羹剩菜!”

钱渊无奈的先把剩下的绿豆汤给他们分了,才问“之前说了到了南京城下,就能脱身,对吧?”

李福看了眼王姓向导才点点头,“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躲一躲,避避风头,乔装打扮沿着长江出海。”

“南京虽然没去过,但肯定驻扎重兵对吧?”

“那肯定的,只不过大都是些废物。”王姓向导笑道“咱们就在南京城下逛一圈就完了。”

“但肯定会打一仗对吧?”钱渊叹道“李哥你是个跟得上的,但别人就未必了,万一被逮着那就是个死!”

“别人?”

“老弱病残啊。”钱渊看着王姓向导,“我是弱,你是病残。”

“你……”王姓向导瞪着眼。

“哎哎哎,还真的呢,毕竟咱们人少,万一谁被逮着……”李福冲钱渊竖起大拇指,“让倭人顶在前面,咱们找机会开溜……看不出来,也是个心里藏奸的!”

钱渊看了眼桌上的碗,“快都喝了吧。”

“你不喝?”

“我……”

“忘了他吃的那根鸡腿了?”李福哼了声,“这厮早就喝了个饱!”

钱渊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在大学宿舍里和朋友们荤素不忌的笑骂,像是在刑警大队里和队友们互相取笑。

这两个月中,钱渊发现,这四个明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性子直爽开朗,有一说一,讲义气。

但当他们拔出腰间长刀之后,会化身禽兽,残忍暴虐,血腥无情。

在南陵,钱渊亲眼所见,在厮杀中幸存下来的村民被他们关入屋中,右手还打着绷带的王姓向导将一只火把扔了进去。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求饶声每天晚上都会在钱渊耳边回响。

就像是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他们豪爽,他们好客,他们坦诚,但当他们南下的时候,会残忍的杀戮百姓,会无情的掠夺所有他们想拿走的东西。

很快就看到效果了,钱渊满意的看见王姓向导和李福都打了个哈欠。

“那我回去也睡了,就在厨房边上,明儿一早还要做一餐呢。”

“嗯嗯,我和梁哥、张哥一起。”

钱渊平静的迈过门槛,心里不由自主的躁动起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帮手

闭上双眼默默等待着,钱渊尽量放松全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无聊的仔细听身边两个明人的呼噜声,试图分辨出谁是谁的……

皎洁的月光悄悄从半开着的窗户溜进来,正好照射在窗边的梁姓明人脸上,钱渊微微偏头看去,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他是宁波人,家中几代都是卖豆腐的,原本以为会继承家业卖一辈子豆腐,但没想到海贸大兴,多少人一夜暴富。

于是,他父母将他送进了船队,不过四五年时间,家里盖了新宅,买了两百多亩地,丫鬟,仆役什么都不缺了。

类似的情况在东南沿海处处都是。

放下刀,这是个朴实的青年;拿起刀,这是个令人厌恶的禽兽。

钱渊微微仰起头侧身,仔细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在心里默算了会儿。

又转头看了眼那青年,钱渊静静的看着,他记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笑着说起这次回去要成亲了,眼中充满憧憬。

似乎听见了嘹亮的唢呐声,身边的侄儿侄女在哄闹,父母端坐在太师椅上,兄长和嫂嫂在一旁含笑颔首,而身边是一位盖着头巾的新娘。

在哄笑声中,他欣喜如狂的掀起头巾,没想到一阵风儿吹过,那头巾突然迎面扑来,正好盖在他鼻嘴间。

他闭上眼睛绣着头巾上的幽香,但那头巾死死贴着鼻嘴让他难以呼吸。

想要睁开眼睛,但似乎眼皮上坠着千斤坠一般,想张开嘴巴,但似乎有什么死死掩着……

还没等他从梦中醒来,一阵刺痛突然从胸膛处传来,眨眼间传遍全身……

钱渊的手依旧死死扣着青年的嘴巴,另一只手左右搅了搅,又安静了十秒钟后才轻轻将那匕首拔出来。

他嘴角微微撇了撇,前世毕竟是做刑警,而不是做刑警对手,第一次上手总有些不适应的地方。

不过,实践是进步最好的途径。

缓缓走到另一人身边,听着呼噜声,找准时机,一只手猛地掩在对方嘴上,另一只手的匕首准确而迅捷的刺入对方的心脏。

“噗嗤。”

轻微的破皮入肉声,挣扎了两下后,心头血潺潺流出,两腿抽搐着在凉席上哆嗦两下。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静静的等了会儿才抽出匕首。

不急,今晚虽然要做很多事,但时间还多的是。

“咯吱。”

钱渊竖起耳朵仔细听,过了会儿才悄然走出,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村东头的哨探处。

……

距离村落六里外,护卫和狼兵黑压压的站在阴影处,王义缓缓从每个人面前经过,不时提点再磨磨刀,系紧鞋子。

“再等等。”王义抬头看了眼月亮,“重复一遍,分成三队。”

“钟南带五人先行,摸掉探哨。”

“我带二十人第二波,第一时间找到厨房,少爷很可能就在那附近。”

“杨文、张三带剩下人第三波,同时放出消息召后援赶来。”

“明白。”钟南丢掉腰间两把苗刀,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匕首。

“别急。”王义沉声道:“你我不能距离太远,万一探哨示警,我要抢先入村。”

钟南沉默点点头,新到的狼兵带来了瓦老夫人的口信,救不出人,你日后就不用回田洲了。

深深吸了口气,王义转头看向张三杨文。

“每次碰到倭寇,少爷无不大胜,借此名声鹊起,这次也不会例外。”张三手摁刀鞘。

杨文低声道:“自少爷第一次远赴杭州组建护卫,衣食、饷银从无短缺,少爷又平易近人,不将护卫视为仆役,人人愿为其效死。”

王义点点头,转身看向远处的村庄

……

皎洁的月光投射在静谧的村庄内,一道黑影在缓缓游走。

垂下的匕首,刀尖不停滴落的血珠,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身后脚印中清晰的血迹,证明了钱渊在做什么。

很顺利,出乎预料之外的顺利。

下药是钱渊早就选定的手段,在泾县内,他找到了想要的药材。

在那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试探药量多少,试探效果如何,试探倭寇们对药物的抵抗力……

又走到一处门外,炎热的天气让倭寇们敞开门,钱渊一眼就看见三个倭寇横七竖八的睡在竹床上。

他停住脚步,小心的从衣衫上割下一条布,将匕首的把柄重新缠了一遍,喷溅的血液已经将把柄全数浸湿,滑溜溜的有些用不上力。

侧耳听了听,没其他的响动,钱渊猫着腰挪进屋里,熟练的将匕首一一刺入倭寇的心脏……

不甘的倭寇身躯扭曲着让竹床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动,最后一个倭寇被扰的有些不爽利,翻了个身嘴里无意识嘀咕了声,拍过来的手浸入流出的血液中。

“嗯?”倭寇揉着眼睛半起身。

钱渊迅速扑上去,左胳膊从后面勒住倭寇的喉咙,右手的匕首猛地刺入对方胸膛。

“呜呜呜!呜呜……”

倭寇的双手拼命的去搬钱渊的左胳膊,嘴里支支吾吾的声音越来越响。

钱渊咬着牙拿着匕首的右手用力搅动两下,然后松开匕首,右手死死捂住倭寇的嘴巴。

被勒的半坐起来的倭寇垂死挣扎,双脚不甘的蹬着竹床,但令他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让他迅速安静下来。

钱渊缓缓松开胳膊,小心的将倭寇放倒,猫着身子伏在竹床边,侧耳仔细听着。

还好,似乎隔壁没人惊醒,看来下的药效果不错。

“喵,喵喵。”

从窗户溜进屋里的月光中,一条黑色的尾巴在不快不慢的甩动,钱渊咧嘴笑着转头看去,一只黑色的小猫咪缓缓走来,黄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黑猫在农村里向来是不详的征兆,很少会有人养,钱渊倒是没有这个忌讳,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丢过去。

小猫在肉干边打了两个转,垂头嗅了嗅却没吃,抬头又冲着钱渊喵了两声。

钱渊无奈的笑了笑,轻轻爬起来,缓缓挪出屋外,黑猫迅捷的跟了过来,在他双腿间灵活的穿梭。

隔壁的呼噜声突然一停,钱渊立即停下脚步,僵在原地。

黑猫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犹豫着钻进隔壁屋里。

“喵,喵喵。”

呼噜声渐渐传来,越来越响。

当钱渊从屋里走出,呼噜声已经消失,唯有黑猫那轻微的喵喵声。

钱渊蹲下来,向小黑猫竖起大拇指,另一手在脑袋、下巴处撸了几把。

……

村外。

矮着身子的王义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焦急、紧张,只等着前面钟南放出信号,或等着倭寇的嘶吼声。

但什么都没有。

一道黑影迅速接近,“两个探哨,但是……”

“怎么?”

“都……都死了。”钟南显然有些懵逼。

王义没有迟疑,立即领着人手往前赶去。

村口处的大树下,两个倭寇都半靠在树干坐在地上,头颅不自然的垂下,借着月光,王义清晰的看见他们身边的地上汇集的血液。

蹲下来抹了把,王义低声道:“有一会儿了。”

“什么人……”

“不知道。”王义死死咬着牙,“我们先进,护住厨房,发信号,让杨文他们跟上。”

就在这时候,凄厉的怒吼声突然在村内响起。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九十八章 报应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倭寇首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脸上还沾着血迹的青年,愤怒、悔恨诸般情绪缠绕心头,不用去亲眼查看,经验丰富的他只要嗅嗅鼻子,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顾右肩上插着的匕首,倭寇首领左手捏拳狠狠砸来,钱渊不得已松开匕首,右手护在头颅边。

沉重的一击让钱渊退开两步,但他立即矮下身子扑上去将倭寇首领扑倒,毫不犹豫狠狠一头撞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在小黑猫凄惨的叫声中。

晃了晃脑袋,钱渊感觉额头上有些潮湿,被摁在地上的倭寇首领用力拉住钱渊的肩膀试图翻身而起。

钱渊没有挣扎,干脆利索的被拉了过去,然后又是一记头槌。

两人的手脚都纠缠在一起,钱渊用力眨了下眼,仰起头再来一次。

“砰!”

“砰!”

连续三记头槌,钱渊和倭寇首领明显都脑子有些昏沉沉的,但生死关头,两人都很快清醒过来。

钱渊知道自己失败了,一共四十二人,其中明人四个,杀了两个,倭寇三十八人,杀了三十二人,也就是说,连倭寇首领、王姓向导、李福在内,倭寇尚有九人。

在泾县做出那个选择后,钱渊就没想过后悔,只是有些遗憾,这倭寇首领明显是起夜,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正准备解裤腰带……

真可惜,真可惜!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钱渊眼中狠色大作,或许还能将这个倭寇首领带走!

一路上他杀了多少人,烧毁了多少村庄,千刀万剐下油锅都是便宜他了!

两个人手脚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头、肩膀、膝盖都成为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

月光下,屋檐下,手持长刀的几个倭寇,还有赤裸着上身的李福、王姓向导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没动。

因为就在不远处,几十个手持苗刀、腰刀的汉子也在看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啊!”

钱渊目露凶光,作势又是一个头槌,早有防备的倭寇首领侧头让开。

但这一次钱渊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头,而是牙齿。

倭寇首领如上岸的活鱼一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但钱渊不管不顾,张开的双手拼命搂着对方,头颅如恋人一般伏在脖颈处。

“砰砰砰!”

这是拳头狠狠砸在背心的声音。

钱渊死命的狠狠合着牙齿,随着背心的疼痛,他更用力了。

王义没有贸然上前,现在他们和钱渊之间的距离,和钱渊与倭寇距离是差不多的,他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去,但突然听见一声脆响。

“捡起来!”钟南狠狠啐了口,边上一个护卫狼狈的捡起长刀。

“捡起来!”李福喝骂了声。

王姓向导没有捡起长刀,而是哆嗦着往后退,“疯子,疯子……”

死死缠在一起的两人还在地上不停翻滚,但动作越来越迟缓,幅度越来越小。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趴在上面的钱渊已是披头散发,他得意的甩甩头发仰起了头,眼中全是心满意足。

但这一幕落在双方眼里,却让众人心生寒意。

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披散的头发让人看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清晰的看见他张开嘴巴在嘟囔着什么,嘴中那森森白牙全是红色,嘴角似乎还在流淌着什么,地上的倭寇头领已经不再动弹,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钱渊抬起头,想再看一眼大明朝的月亮,但耳边传来“喵喵”叫声,小黑猫不知道从哪儿窜来,就在钱渊面前绕来绕去,喵喵叫个不停。

“小家伙……”钱渊探出手。

小黑猫立即顺着胳膊窜上去,就蹲在钱渊的肩膀上,黄色的眼睛瞪着不远处的王义。

似乎从梦中醒来,王义想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喉咙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做了个手势,持刀第一个冲了出去。

诧异倭寇还没来的钱渊身子僵了下,又猛烈的哆嗦了下,“呃呃……老王……老钟!”

“喵,喵猫!”小黑猫不满的叫唤声,顺着钱渊的胳膊又爬上去,这次换了个肩膀蹲下来。

九个倭寇,剃掉王姓向导只有八个,百多护卫、狼兵将他们团团围住,赶上来的杨文、张三兴奋的围着钱渊七嘴八舌,浑然没注意王义、钟南古怪的神色。

“你们……”钱渊揉了揉脸颊,“还好你们来了。”

“没受伤吧……”王义小心翼翼的给钱渊检查了遍,低声道:“回头找个好大夫看看。”

“没受伤。”

“看看头。”王义嘴角扯了扯,他看的清清楚楚,连续三次头槌,那声音让人听了都心里哆嗦。

“少爷,换件衣服。”

杀了三十多人,钱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加上在泥地上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滚……

钱渊先让人打了水来洗洗脸,主要洗洗嘴巴,然后换了件衣服,才漠然走到被绑着跪在地上的李福和王姓向导面前。

“你……谭渊……你……”

虽然亲眼目睹倭寇首领是如何死的,虽然亲眼看见狼兵们从各间房屋里抬出的倭寇尸首,但李福还是难以置信,这个主动贴上来,有机会都不逃走,和自己相处还很不错的青年是这样的角色。

“谢谢。”钱渊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诧异。

钱渊右手抬起挥舞了下那把匕首,“你送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走?”

“如果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还记得泾县被你刺穿举起的幼儿吗?”

李福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

“知道骑木驴吗?”

“这是你应得的。”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刑法,但用在男人身上……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当钱渊的视线转向王姓向导的时候,后者突然不停磕头,嘴里支支吾吾说:“给个痛快的,给个痛快的。”

“呵呵,呵呵。”钱渊的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还记得你扔出的那枚火把吗?”

“那屋子里有十三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他们是活活被烧死的。”

“给你个痛快的,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信用

天微微亮,凉爽的风吹拂着这个满是血腥的小村落。

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即将来临。

跪在晒谷场的王姓向导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青年,虽然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但重新整理的发髻,略不合身的长衫,举手抬足间的从容不迫,以及一旁护卫恭敬的称呼,都证明了,这绝不是个药行的账房。

“什么……”

“你是华亭钱渊!”

王姓向导睚眦欲裂,狠狠一头撞在地上,电光火石间无数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

难怪脚力颇健能一路跟上,这是个上过战场,而且几度大胜倭寇的家伙。

难怪从徽州府开始,那伙人就一路追击,而且后来还添上数百狼兵。

迅速融入倭寇之中证明了传言中钱家子心机深沉、谋定后动的性格特点。

对了,传言中钱家子为博母亲开颜亲自下厨,难怪这厮有一手好厨艺。

一旁的护卫扯着他的头发揪起来,口里喃喃道:“难怪……扫帚星……”

就在昨晚,就在厨房里,他还在闲聊中说起华亭钱渊扫帚星的绰号。

恢复往日神态的钱渊在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扫帚星?”

“对你们来说,是扫帚星。”

“但对别人来说,不是。”

接过茶盏抿了口,钱渊冷然瞥向晒谷场另一侧,木架子已经搭好,有人正用刀削着上端尖锐的木棍,不时在木架上比划几下。

“亡命海上,生死皆是寻常事。”钱渊缓缓说道:“但怎么死,会不会累及他人,却是难以抉择的。”

“匕首是你所赠。”

“钱某人给你一个机会。”

钱渊的视线落在李福身上,“何人主使?”

李福茫然的看了眼王姓向导。

“不会是他。”钱渊摇摇头,“从嘉兴南下西进,凿穿了小半个南直隶直抵南京,这是何等冒险的举动。”

接过护卫递来的棍子,钱渊在手上把玩了会儿,平举将木棍尖端向外,“要么是喉咙,要么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绝望的李福不再挣扎,嘴里只喃喃低语。

“悬挂在木架上,被这根棍子顶起,越挣扎越痛苦……”

“不过应该不会熬太久,烈日暴晒很快就会脱水致死,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喂你清水……”

“到时候,苍蝇会围着你们打转,蛆虫会遍布全身……”

李福和王姓向导的身子都在剧烈的颤抖,海上是有类似的刑罚的,将人四肢打断或者绑起,丢在出海的小船里,如果运气好不碰上风浪,能飘很久很久……

钱渊又看了眼已经搭建好的木架,“可惜只有一个木架……”

“选谁呢?”

王姓向导双眼狠狠瞪着钱渊,死死闭上了嘴巴,而李福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跑过来的张三低声禀报,“少爷,后面那些人来了。”

钱渊点点头叹了口气,“来人是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吴淞副总兵董邦政,你们落到他们手里……”

“就算不得个痛快,至少在狱中也有机会求死不是?”

钱渊轻笑一声,“但钱某人在江南之地也略有薄名,这木架子得用得上。”

“李福,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到底姓甚名谁,何人人氏?”

李福脱口而出,“吴大虎,对外说是绍兴人,但应该是杭州人,北新关一战本可以破关而入,是他非要奔天目山。”

“李福!”

随着怨毒的嘶吼声,被绑着的吴大虎一头撞过去,狠狠一口咬在李福的脸上。

钱渊含笑看着这一幕,举起茶盏抿了口,“是井水吧?还不如去河里取水呢,山水上,江河水中,井水最次。”

杨文无奈的看了眼钱渊,举起没拔出的刀劈在吴大虎的头上,脸上血淋淋一片的李福嚎叫着往这边拼命挪动,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他身上有纹身,前些年有个绰号‘花斑虎’。”

“去年六月份送了银子回家,据说买了好几百亩地……”

“家里父母双全,但他兄长因为抗提编被加派税赋,后来被钱塘县衙打了板子伤重不治……”

“真乖。”钱渊赞了句,示意护卫将吴大虎拉过来。

“破了北新关就是钱塘县,去年刚买了好几百亩地,兄长死在县衙大堂上,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应该不难探查。”

“现在轮到你选了。”

“要么闭口不言,骑上木驴,钱某人再派人去钱塘。”

“要么说出实情,我将你交给他人处置,得个痛快,也不连累家人。”

天色已经大亮了,日头倒是没上来,正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时辰,钱渊安坐在椅子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这几个月来肉体、精神受的苦,几十个被焚毁的村庄,哀嚎惨死的数千百姓……

只手刃几十个倭寇?

这如何能让钱渊释怀!

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

能请动这么多真倭,而且是武艺精湛的倭人出动,又能找到如吴大虎这般精通地理的人物,必定是势力庞大,而且财力丰厚的人物或组织。

放下茶盏,钱渊挽起衣衫下摆蹲下,笑着说:“再附赠你一份礼物。”

“那个木头架总是要用的,不能浪费啊。”

吴大虎眼角余光扫见一旁的李福,这厮一副庆幸自己逃脱虎口的神情……真是个傻子。

“家人……”吴大虎嘴唇微启。

“手上没有人命的,至少留条性命。”钱渊劝道:“你看看,自个儿掉进去了,总不能指望家人还能富贵一辈子吧?”

“舍了钱财才能活命,这道理不用我再说了吧?”

“家人……李福……”

“答应你。”钱渊表情慎重而认真。

一旁的李福终于听懂了,这是要让自己去木架子上,他扭曲着身躯在地上翻滚着往前,“你答应了的,答应了的……钱渊,钱渊!”

刀鞘狠狠敲在李福的脸上,噗一声闷响,李福一张口喷出一口血,七八颗白森森的牙齿落在地上。

钱渊像是什么都看到似的,蹲在那笑道:“钱某人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最早跟着他的张三忍不住两眼一翻……少爷,您扯谎的事还少了?

“杭州、绍兴、台州……”吴大虎艰难的吐出十多个名字。

钱渊点点头站起来,全都没听说过,回头再去查吧。

正转身间,一只血手探出在空中颤颤巍巍,钱渊低头看见脸上惨不忍睹的李福,温和笑道:“放心,钱某人讲信用。”

第两百章 盖棺定论

从还没走进这座村落开始,疑惑、惊诧种种情绪在来人心中缠绕。

村东口的大槐树下,已经干涸的血迹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王崇古定睛看了两眼后抬头望向村落,鼻子忍不住抽动了下。

王崇古出身边塞,对战事并不陌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村落中那浓浓的血腥味。

“你确定?”为首的曹邦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出村迎接的钟南咳嗽两声,指着大槐树道“两个哨探,我摸过来已经死了……”

往里面走了一段,钟南停下脚步指着空地,“那倭寇首领就是在这被钱兄弟斩杀……”

“怎么斩杀的?”

“尸首呢?”

钟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剩首级,烧了。”

“烧了?”董邦政一皱眉,觉得有些古怪。

钟南没解释什么,也没再说什么,闷着头带路径直去了晒谷场。

当晒谷场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大的晒谷场被分成两块,东面树起高高的木架,七八只胳膊举着一个被绑着的人抬上去,强行让其在空中保持坐的姿态,下面赫然是一根尖锐的木棍。

被绑着的那人脸上涕泪横流,疯狂的扭动身躯,被塞了块破布的嘴里呜呜呜喊着什么。

但下一刻,呜呜呜的声音尖锐起来。

两根长长的木棍顶在那人的两股处,让他不会很快坠落。

曹邦辅、王崇古和董邦政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寒意大生,这只怕比腰斩还要痛苦,不比千刀万剐来的轻松。

他们转头看向晒谷场的西面,钱渊正安之若素的坐在太师椅上,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汉子。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灵活跳过来,沿着钱渊的裤子往上爬,尾巴一甩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打落,清脆的声音吓得它一头钻进钱渊的怀中。

在下巴处摸了摸,钱渊抱着小黑猫笑着起身,“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这位是应天巡抚曹公吧?听闻就在上个月,曹公进剿松江倭寇,亲披甲胄,锐意进取,大败倭寇。”

“噢噢,这位是常州兵备道……不,是苏松兵备道鉴川先生,钱某人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曾多次听其提起。”

“克平兄也来了,半年了,不知乡梓如何?”

三人都是手握重兵的抗倭将领,是东南抗倭战局的中坚力量,这一刻都懵懂的只知道点头应是。

不能怪他们失态,而是这一幕太古怪了。

特别是和钱渊已经很熟悉的董邦政,在他眼里,被倭寇裹挟千里,历经无数战事,但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眼前的钱展才一如往昔,温文儒雅,处处周到。

这本身就极为诡异。

寒暄几句后,气氛才渐渐松动下来,董邦政指着木架问“那是被生擒的倭寇?”

“嗯,此人是明人,早年经商,足迹遍布浙江、南直隶,此行他为向导。”钱渊微垂眼帘,“倭人该死,他更该死。”

“但……”王崇古苦笑两声,“总要审问再明正典刑吧。”

“鉴川先生是觉得刑罚酷烈,还是觉得应该问个究竟?”钱渊的话单刀直入,让王崇古哑口无言。

董邦政脸颊动了动,这钱展才原本就口才犀利,现在更是了得,而且比之前带着更强的主动性。

这股倭寇从嘉兴登陆,数千里奔袭南京,其中透着太多的诡异,王崇古真心不想惹祸上身,这种事要问也要巡抚衙门的人来问。

“问个究竟,地上还有个。”钱渊踢了脚地上的李福,“你说说看,刑法酷烈吗?”

在最后一刻逃脱悲惨命运的李福疯狂的摇着头。

“呵呵,呵呵。”钱渊笑声低沉而压抑,“千里所见,死在他们手中的百姓何止千人,千刀万剐都嫌不够呢……”

日头已经升上来了,烈日照射下,侧面的王崇古眼睛一花,笑着张嘴的钱渊口中森森白牙似乎反射着寒光,他忍不住又往后移了一步,曾经在边塞见识过战阵的他似乎嗅到了钱渊身上洗褪不掉的血腥味。

……

众人选了一栋宅子歇息,又让护卫去做些吃的,顺便聊起昨晚战事。

“没什么。”钱渊轻描淡写的说“半夜出来准备逃走,结果正好撞上了钟南、王义他们。”

“他们来的时候,村外的哨探已经死了。”

“我杀的啊,总归上过几次战场,还算拿得动刀。”

“倭寇首领也是你杀的?”

钱渊神色一僵,“算是吧。”

“什么?”

“头槌撞晕再下刀的。”钱渊随口解释,眼角余光瞥了瞥钟南,之前提起过不要说出去。

钟南缩了缩脑袋,现在他对这位兄弟实在是又敬又怕,实在是个狠人啊。

诸人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马嘶声,一个老人大踏步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董邦政介绍道“这位是南京户部主事大洲公。”

钱渊笑着行礼,“晚辈久闻大洲公……”

“你就是钱展才?”赵贞吉脸色并不好看,只看了一眼钱渊,视线在其他人脸上来回移动,“曹大人率兵进剿,全歼倭寇,本官会呈上……”

“咳咳,咳咳。”曹邦辅脸皮没那么厚,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大洲公误会了,我等清晨率兵至此,倭寇已然覆灭。”董董邦政轻声道“钱展才在内,钱家护卫、狼兵在外,里应外合全歼倭寇。”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赵贞吉突然大声打断,“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钱家护卫追击千里,偏偏在曹大人率兵进剿前一夜被全歼,这么巧?”

“操江提督率千余兵丁败北,他钱展才却能带着几十人覆灭倭寇?”

“此番大功……”

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此番大功,和你赵孟静无关!”

气喘吁吁的徐渭扶着门框,“钱家护卫早在去年就在嘉兴、松江、杭州久誉盛名。”

“而田洲狼兵乃胡中丞亲手指派。”随后走进来的是已经入幕胡宗宪幕府的郑若曾。

是曹邦辅还是胡宗宪,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前者这两个月陆续在苏州、松江、嘉兴连战连捷,被视为新涌现的抗倭名将,也被很多士林中人视为替代胡宗宪的最佳人选。

胡宗宪抗倭不利导致倭寇横行数千里,南直隶受创颇重,而这股倭寇在曹邦辅手中覆灭,这就是一个契机,要知道曹邦辅背后也不是没人的。

但倭寇覆灭的实情是摆在眼前的,如果只有曹邦辅一人还好说,但如今还有王崇古、董邦政,甚至还有田洲狼兵头目,曹邦辅选择了放弃,但赵贞吉还企图翻盘。

钱渊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色。

“北新关外,听闻倭寇西进侵入徽州府,中丞大人令我率三百田洲兵进剿。”钟南瓮声瓮气的盖棺定论。

徐渭扯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他几乎看不起任何人,但既然答应入胡宗宪幕府,自然不会虚情假意。

第两百零一章 脸谱

虽然明成祖迁都北京,但太祖皇帝朱元璋耗费几十年打造的南京城更为庞大,更具吸引力,至少对钱渊这个前世一直在长江三角洲地带生活的穿越者来说。

这种印象来源于之前张居正信件中的叫苦不迭,也来源于面前诉苦的何良俊。

何良俊去年赴北京,但生冻疮实在熬不住才回了南京,在南京翰林院里谋了个孔目官。

“受得了热,但受不了冻。”钱渊咂咂嘴,“我也一样。”

何良俊苦笑道:“会试加上选官前后半年,明年展才大不了谋个江南的县令。”

“何先生这是开玩笑了。”钱渊脸上笑意更苦,“误了科考,现在连乡试都……”

“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何良俊笑道:“运气不错,因倭寇劫掠徽州、宁国,南直隶的录遗还没开始。”

“什么时候?”钱渊显得无所谓,几个月都没碰过书了,真不指望……别说乡试,就是录遗估摸也过不了啊。

“三日后,已经替你报名了。”何良俊看钱渊有点提不起精神,“别担心,有时候福祸相依。”

福祸相依?

钱渊懵懂的送走了何良俊,不是他不想问个究竟,而是又有人上门拜访。

“来南京才第二日,已经是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老头似乎不说些怪话就会死……钱渊翻了个白眼,勉强拱手,“大洲公。”

赵贞吉似乎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不中听,勉强挤出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六日前在那座小村庄中,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了赵贞吉,后来赶到的史褒善更是毫不客气的将其驱逐回南京。

原因很简单,史褒善马厂镇兵败,如果让倭寇侵入南京是最惨的,援军击败倭寇他也讨不了好,而以狼兵为主力击败倭寇……这是他最能接受的。

当然了,关键是史褒善和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私下达成了协议,操江提督虽败不乱,令狼兵夜袭倭寇,终大胜。

在太平府休息了两天,钱渊径直去了南京,刚刚落脚就有何良俊、文彭等名士上门拜访,还有华亭同乡也是钱铮的同门南京工部侍郎张承贤、南京尚宝司丞吴培、南京国子监司业包节孝。

说实话,赵贞吉早就知晓华亭钱渊颇有人脉,但没想到人脉广到这个地步。

有震川公、文衡山的背书,有双江公的赏识,再加上本人所展现的气节、能力,说句不夸张的话,钱渊这个名字在中高层官员中的印象是相当深的,比大部分出仕的官员都要深。

不过,赵贞吉还想试一试。

“展才,如今朝中奸邪横行……”

“大洲公,如今东南水深火热……”

“难道根源不在朝中?难道不是因为朝中奸邪横行导致东南……”

钱渊掩口打了个哈欠,“所以,东南百姓要等……等朝中拨乱反正?”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将性命托付朝中诸公?”

“朝中诸公有将东南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赵贞吉脸色发白,半响才道:“有些牺牲是必不可免的……”

“那大洲公就去问问,有谁愿意将性命托付?”

响鼓不用重锤,钱渊和赵贞吉都心里有数。

赵贞吉是徐阶的党羽,又和严党之间仇深似海,不满胡宗宪掌控抗倭大局,更不满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

在他看来,倒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为此让步。

胡宗宪借赵文华之力一跃为浙江巡抚,又力压徐阶同年杨宜手掌大权,如果这次剿灭倭寇之功能将胡宗宪剔除,赵贞吉相信有可能将胡宗宪、赵文华一并驱逐。

而面前这个松江秀才是能发挥关键作用的。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目前是最好的。

不为什么,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

历史上的胡宗宪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能力,换一个人来,就可能冒着失败的风险,这是钱渊难以接受的。

最关键的是,钱渊很清楚,如今朝中严嵩势大,没有严党的背景,谁下江南都站不稳。

赵贞吉想赶走赵文华、胡宗宪,然后再将矛头指向严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以实现的。

赵贞吉本试图用自己的名气压制这个小小秀才,但钱渊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而赵贞吉发现,自己还真压制不住对方。

“你叔父钱铮是聂双江的学生,是夏贵溪的门生。”赵贞吉盯着钱渊的双眼,“你却要身投严党!”

“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人,非白即黑。”私下谈话,钱渊毫不忌惮,“只要不听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叫什么?”

“这就叫党同伐异!”

“还有脸提双江公?”钱渊冷笑道。

赵贞吉愣了下,“若不是严嵩,聂双江如何会……”

“哈哈哈哈……”钱渊放声大笑,“大洲公回头有机会仔仔细细问个究竟吧!”

赵贞吉虽然是徐阶党羽,也名扬天下,但毕竟官位不高,政治地位还没上去,接触不到徐阶集团核心。

看了眼赵贞吉脸上茫然的表情,钱渊两眼一翻道:“也不是不行,只要大洲公答应一个条件就行。”

赵贞吉精神一振,“你说。”

“徽州人丁丝绢税。”钱渊阴笑道:“这件事大洲公应该不陌生吧?”

“你……”赵贞吉脸色一变。

“户房的李吏员,大洲公应该印象深刻。”

赵贞吉叹了口气,沉默的起身离去。

两年多前,赵贞吉被贬谪出京任徽州通判,李吏员试图借其名气、背景为徽州人丁丝绢税翻案,结果不了了之。

之后赵贞吉调任南京户部主事,接任的钱渊却在李吏员的怂恿下去接触徽州人丁丝绢税。

偏偏这笔税赋就是送入南京户部管辖下的承运库。

虽然并不清楚内情,但持阴谋论的钱渊绝不相信,这里面没有内在的关联,赵贞吉的离去也证明了这一点。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了,钱渊已经见到很多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和历史书不一样的脸谱。

徐阶被誉为中兴三相之首,斗倒权奸严嵩的大功臣,但他的脸谱下全是勃勃野心和无尽的龌蹉。

赵文华在史书中简直就是个废物,而且还嚣张跋扈不知死活,但他的脸谱下却是如鼠般的胆怯,这样的性格弱点让他恐惧于严世蕃,也恐惧于钱渊。

钱渊也有脸谱,舌利如刀、言辞刻薄是脸谱,智勇双全兼有气节是脸谱,言谈中的懒散也是脸谱。

而赵贞吉也不例外。

享誉盛名,一切为公的脸谱下,隐藏着的是他试图回京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赵贞吉以及他背后的人,将掌控权力、施展抱负放在最前面,放在所有的最前面。

坐在那没有起身相送的钱渊看向赵贞吉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鄙夷。

比起来,胡宗宪看似少了些气节,但他却能保境安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零二章 交易

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品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

第两百零三章 楚馆

过了文德桥,沿着秦淮河走了一段,岸上处处可闻娇声笑语,河内画舫一艘接着一艘令人目不暇视。

不过,这里是全国……呃,可能也是全世界目前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地方,绝不会出现什么姑娘挥舞手绢在门口招客的场景。

甚至因为身后那些穿着短打衣衫的护卫,钱渊都不太受待见,这里不比北京更看重高官,不比东南沿海更看重钱财,这里看重的是风流才子,看重的是可以传唱的绝妙诗文。

钱渊这一世只抄袭了两篇,记得的存货倒是还有些,但绝不会浪费在这儿。

“比早上人多,多很多。”张三在一边嘀咕。

钱渊手中的扇子拍了拍这厮的肩膀,“傻啊,人家三更半夜正是好买卖,午饭左右才起床……杨文,是吧?”

杨文警惕的四处张望,懒得搭理,自从松明山事件之后,他就下定决心,就自家少爷这惹祸的本事,只要出门,无论在哪儿,身边不得少于二十护卫。

“这家不错,有点格调。”钱渊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楼。

和其他楚馆比起来,这儿显得平淡了很多,无华彩,无丝竹,无喧闹,特立独行的很。

回头问了问,这次出来只带了几十两银子,特么打个茶围估摸都不够呢,钱渊派人回去取银子,自顾自进了小楼。

左右扫了扫,一楼大堂只有一个小厅,其余地方都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小间,除了两三个明显是掌事的妇人外,居然都看不到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一个绿裙妇人笑吟吟迎上来,“脸生的很呢。”

“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了,脸生的人还少?”

“公子有所不知,咱这儿招待的都是熟客。”绿裙妇人含笑道。

“熟客?”钱渊甩甩手,“的确第一次来,什么规矩?”

“现在就剩一位了。”绿裙妇人随手拿过几本书,“公子本经是?”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来青楼玩玩还要做题!?

“公子刚才也说了,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绿裙妇人掩口笑道“其他时候秦淮谈诗,唯独此刻论文,破题才能入内。”

这特么算是特色吧,还是三年一度的季节性卖点,真够牛的!

“公子可别小瞧了,楼内姑娘若是男儿身,不说举人进士,一个秀才是不难的。”绿裙妇人傲然道“就昨儿,魏国公幼子就扫兴而归。”

干这行的都眼睛尖,早就瞄见钱渊身后的那二十个护卫,个个神情肃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要找个由头放在前面顶一顶。

南京城再大还能大得过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而全南京都知道魏国公府最受宠的就是其幼子徐邦宁。

正说着呢,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郎摇着折扇走进小楼,身边仆役将钱家护卫用力推开,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护卫们知道南京城大佬多,都没打算惹是生非,但无奈那些仆役太过嚣张,一个护卫退得慢了点,居然被一脚揣在心口。

张三眼睛一瞪,手一斜,那仆役立时一跤摔了出去,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十几个仆役围了上来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围观的人群几乎是瞬间成型。

杨文还略微克制,但有几个护卫没忍住,两边动起手来,仆役们几乎是一触即溃,被打的满地找牙。

钱渊实在是无语了,冲着杨文摊摊手,这次可不是我惹的事。

杨文也是无语,少爷怎么一出门总能碰到各种乱七八糟的麻烦呢,看这模样对面来头不小呢。

“哎呦喂,小公爷,别在这儿闹腾啊,”绿裙妇人赶上来嗔怪拉着青年的胳膊,“等下寄筠姑娘出来……可别指望我说几句好听的。”

说曹操,曹操到,这位正是魏国公幼子徐邦宁,自小就受尽宠爱,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极得魏国公宠溺,甚至传闻可能被立为世子。

正因为从小就受尽宠爱,全南京都得让着他,殴斗闹事更是寻常,但如今打不过被揍……徐邦宁自然脸上是挂不住的。

“打,打,给我打!”

“饭桶,饭桶,去叫人!”

“丢人现眼,给我去叫人!”徐邦宁怒视钱渊,“哪来的土包子,以为你是华亭钱展才啊!”

钱渊一愣,边上的绿裙妇人低声解释了几句,如今乱七八糟的流言在南京城中散播。

其中最有市场的一条流言是华亭钱渊自幼在莆田少林寺学艺,一身本事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一夜之间屠杀百余倭寇,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南京城已经有新话本了。

钱渊眼角都快歪了,上次说我是大报恩寺出身,现在换成莆田少林寺了,特么就非是和尚啊!

这徐邦宁倒是不怂,眼看着自家要落败,居然要扑过去亲自下场,但动作只做到一半,衣领却被人拽住了硬生生被拉了回去。

“在这儿大打出手,名声只怕不好听吧。”钱渊笑着整理整理这厮的衣领,“不说打赢打输,日后这秦淮河哪家都不盼着你来,不行你看看?”

说实话,钱渊还真不怕魏国公,一个是无实权的勋贵,一个是大有前途的生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倭寇直指南京,负责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鹏举胆怯不敢出战,钱渊从太平府回南京,徐鹏举亲自相迎,前几日还特地下了帖子邀他作客。

徐邦宁瞄了眼,角落处的绿裙妇人正苦着脸。

“好,留个字号,明儿找时间放对!”这徐邦宁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偏要做出一副豪气干云,惹得钱渊连连笑出声。

“不,不不……”钱渊一边忍笑一边摇手,“明儿你哪儿找不到硬手,你说我是傻了还跟你放对?”

徐邦宁一愣,摸摸后脑勺,想想也是这理儿,突然问“那怎么办?”

“你问我?”

“你的人打了我的人,总要让小爷出了这口气!”

“要不咱俩放对?”

“呸,你比我高了一头,你当我傻啊!”

“那要么……日后道左相逢,再比个高下?”

徐邦宁两眼一翻,这是糊弄人呢。

“正好今儿牌子就剩寄筠了,要不两位比比?”绿裙妇人凑上来。

“这主意不错。”徐邦宁大模大样的说“小爷在府里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

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啧啧,真够长的。

绿裙妇人翻了翻书本,还没来记得出题,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请破题。”

徐邦宁脸色一变,立即堆砌出一脸笑意,“寄筠姑娘……”

“请破题。”

钱渊转头细看,这女子蜂腰长腿,身材火辣的很,却面如冷霜,一副冷清秋的气质,反差中带着千般风情,偏偏又带着一股书卷气,显得诱惑力十足。

“呃……”钱渊无意识打了个饱嗝,这明显很符合自己胃口。

“抱歉。”钱渊歉然对徐邦宁一笑,本来无所谓,现在有所谓了。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钱渊朗声道。

寄筠姑娘琢磨了会儿缓缓点头,微微施了一礼自顾自上了楼。

“公子请。”绿裙妇人小声说着眼角余光扫着脸色难看的徐邦宁。

“别灰心。”钱渊拍拍徐邦宁的肩膀,“再读个十年八年,总有机会的。”

徐邦宁正想着要不要耍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突然眼睛一亮,招手高呼道“老赵,老赵,这边!”

来人是个粗壮汉子,看模样是个武官,小跑过来,弯腰恭敬的很。

只听了两句,那汉子打量了钱渊几眼,不禁脚步往后退了退,又仔细打量了门外的杨文、张三等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阁下是华亭钱先生?”

钱渊认得这人,那日是魏国公徐鹏举身边的亲将,笑着点点头。

徐邦宁咽了口唾沫,脸色一变再变,不都说华亭钱渊身高三丈,腰粗如柱,力大无穷吗?

第两百零四章 到来

这位寄筠姑娘明显在这家青楼地位不低,二楼的包间内各类摆设都价值不菲,小巧精美的茶具,奇崛的盆栽古松,绣着昭君出塞图案的屏风。

寄筠姑娘亲手斟了两杯茶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茶!”厚着脸皮凑进来的徐邦宁抿了口立即赞道“应该是明前天池。”

这是明代和松萝茶齐名的苏州天池茶,扁平光滑,香鲜味醇。

寄筠姑娘微微点头看了眼钱渊,后者抿了口点点头,坦然直言,“还不错……钱某不懂茶。”

“华亭钱氏好大名声,居然不懂茶?”徐邦宁嘿嘿笑了,视线扫过桌案边的古琴。

还没等徐邦宁开口,钱渊又接着说“也不懂琴,诗词书画样样稀松。”

徐邦宁眨眨眼,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秦淮河也厮混了一年多了,见多了在名妓面前夸夸其谈的,还没见过这么自曝其短的,而且脸皮还挺厚,一点都不脸红。

“那你懂什么?”

一口将茶水饮尽,示意再来一杯,钱渊才悠悠道“酸臭八股勉强算懂一点吧。”

“这算什么……哪个读书人都懂些酸臭八股!”徐邦宁不屑,转而追问道“听说你在太平府以一人之力杀了好几百倭寇,想必是高手!”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看得脑子都进水了。”钱渊无语道“就算武艺天下第一,几百人……一人一拳都能打成肉酱了。”

顿了顿,钱渊皱眉问“南京城这般传言多吗?”

“多,到处都在说。”徐邦宁摇着扇子道“不过也乱的很,有人说你独杀数百倭寇,有人说你被裹挟沦为倭寇,还有人说你就是倭寇头目呢。”

看钱渊默然无语,徐邦宁扇子一收,笑道“反正父亲大人说过,华亭钱展才名不虚传。”

那边寄筠姑娘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钱渊面前,“倭寇横行东南,公子多有战功,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请饮此茶。”

钱渊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这女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战阵杀戮,姑娘也懂?”

视线在空中交汇,钱渊敏感的察觉到这女子有些羞涩,不会是个清倌人吧。

徐邦宁看看气氛不对劲,又将话题扯开。

“嗯,华亭城外那一战……不不不,死了一个,弃械而逃被我一刀剁了。”

“临平山那真的和我无关……哎,小公爷,时辰不早了。”

“下药……狗屁,钱某人是哪种人吗?明明是胡汝贞捣的鬼,回头让我背黑锅!”

“小公爷,再不回去,魏国公要打你屁股了!”

一旁坐着身材火辣但又冷若冰霜的美女,钱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但他几次开口赶人……徐邦宁这厮硬是坐着不肯走,缠着这位寄筠姑娘几个月了,哪里肯眼看着别人喝头汤。

转头看看外面的月亮,钱渊有些无奈,瞪了徐邦宁一眼,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寄筠姑娘歇息吧。”

徐邦宁嘿嘿笑着跟在钱渊身后出来,出了小楼还不肯离去,生怕钱渊杀个回马枪。

“你是真喜欢啊?”钱渊瞥了眼,“给她赎身不就完了呗。”

“赎身?”徐邦宁缩缩脑袋,“别说父亲了,母亲能打死我……”

“看不出来魏国公管教还挺严。”钱渊叹了口气,“你还真想凭才学杀出一条路?”

“再看两个月……”

“再看两年都没戏。”钱渊嗤之以鼻,“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要以破题为门禁,人家是想钓个金龟婿呢,你这小公爷的身份人家未必看得上。”

徐邦宁哼了声打量着钱渊,“你是金龟婿?”

“怎么可能!”

“你不是破题了……”

“金龟婿,这词的重点在最后一个字。”钱渊大大咧咧说“只是想睡她而已。”

“你!”徐邦宁捏着拳头就砸过来,“哎呦……”

“小公爷!”

“少爷!”

跟着的两拨人又开始顶牛了,钱渊无奈的松开手,“难道你不想?”

“什么?”

“你不想睡她?”钱渊慢条斯理道“不管是才学、诗词、琴棋书画……归根到底,进了门的每个人都是为了睡她,对吧?”

看了眼面红耳赤的徐邦宁,钱渊有些诧异,“还真瞧中她了?”

“你不可能娶她,又不敢替她赎身。”

徐邦宁涨红脸,恶狠狠的说“不许你碰她!”

钱渊饶有兴致的来回踱了几步,“秦淮河上名妓数以百计,这寄筠姑娘只是这几个月借破题名声鹊起,多有生员被拒之门外。”

“名妓大都精通诗词书画,再次通音律、晓歌舞,这寄筠姑娘有这般才学,绝不是被调教出来的。”

“小公爷是魏国公最为宠爱的幼子,据闻名声算不上好,称得上嚣张跋扈,赎身在外面置个宅子……想必魏国公也不会太过苛刻。”

钱渊停下脚步,笑道“莫非,是旧人?”

徐邦宁脸色大变,跳着脚往前冲,却被钱渊伸手摁着头顶,再伸手也够不着。

“好了,好了,不告状就是。”钱渊小声道“你父亲前几日递过帖子邀我上门。”

徐邦宁这下脸色惨白惨白,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保证不告状?”

“不告状,也不碰她。”钱渊耸耸肩,“今年三月份才出孝期,四月份就被倭寇掳走,钱某人也熬得心焦啊……不过也不是非她不可。”

徐邦宁狐疑的盯着钱渊,好一会儿才问“她父亲……”

“且住!”钱渊立即打断道“没心情听你讲故事。”

说实话,看到那女子的一刻,钱渊的确有些动心,但这个所谓的动心,其实也不过就是荷尔蒙冲动罢了,前世夜店里见的美女也多的是,这种动心对他来说是寻常事。

但魏国公本人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毕竟地位摆在那,得罪这位徐邦宁没这个必要。

最关键的是,这次出门又惹上麻烦了,但很快就解决了……特么老子绝不是什么扫帚星!

虽然钱渊一再保证,但徐邦宁硬是把他送到家门口。

“好破旧的宅子。”徐邦宁撇撇嘴,“你在南京还要住至少一个月,回头借一栋宅子给你。”

钱渊正要拒绝,突然宅子里传来喧闹声,大门忽然打开,泪眼朦胧的母亲谭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快步走出来。

“母亲,母亲!”钱渊讶然瞪了眼留守的护卫,才跪下施礼。

护卫也挺委屈的,夫人一到,这边就派人去找了……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

“渊儿啊……”谭氏一把抱住钱渊搂在怀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坠。

对谭氏来说,这半年实在难熬的很,丈夫、长子身亡,没两年幼子又被倭寇掳走,她几乎是在绝望中熬到现在的,一得消息就立即动身赶往南京。

“录遗早就结束了,渊哥儿你这是去哪儿了?”一起来的叔母陆氏将两人搀扶起来,忍不住训斥了几句,眼角余光扫见徐邦宁,“这位是?”

“晚辈徐邦宁,家父袭魏国公。”徐邦宁的礼仪倒是像模像样,但嘴角勾起的弧度让钱渊心里一紧,“今日和展才兄初见,一见如故,寻了个地方……”

看徐邦宁瞥了眼过来,钱渊忍不住插嘴道“家母、叔母初至南京,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办法拜访魏国公,还望海涵。”

徐邦宁得意的笑了笑,真不亏我多走了几步路。

第两百零五章 惩处

夜已经深了,在点点烛光映射下,钱渊沉默的用一个古怪而别扭的姿势坐在床沿边,一手捧着母亲的伸出的手,另一手摇着蒲扇给母亲扇风。

在钱渊被倭寇掳走之后,钱铮、顾承志跟着杨文、徐渭千里追击,被蒙在鼓里的谭氏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很简单,儿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全部的希望,三天之后陆氏不得不实言相告。

从那之后,谭氏每天都在痛苦的煎熬中辗转反侧,夜夜都长时间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

在钱铮派人送回安全消息后,谭氏第一时间启程,陆氏实在不放心跟着一起来,途径杭州将黄氏、小妹留在了食园,只带了几个护卫,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一路奔波到了南京。

见到安然无恙的儿子,谭氏那紧绷着的弦并没有立即松下,拉扯着儿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躺在床上也伸出一只手扯着儿子,生怕眼睛一闭又看不见了。

说了很久很久,谭氏才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但钱渊并没有离开,摇扇的右手不紧不慢却从不停歇,脸上挂着不知何时浮现的笑容。

门外的陆氏看着这一幕,心里既安详又有些酸楚,嫂子虽然丧父丧子,但却有个孝顺的幼子,比起来,自己倒是没这福分。

“咳咳。”

听见咳嗽声,生怕打扰母亲睡眠的钱渊皱眉转头看去,眼神犀利而冰冷,几个月来压抑在内心一朝勃发至今不散的杀气,让门外的陆氏打了个寒战。

和半年前相比,如今的钱渊褪却了表面的懒散文雅,多了一丝锐气逼人的锋芒,像是一柄半出鞘的利剑,极为扎眼。

“叔母。”钱渊缓步走出,轻声问:“多谢叔母陪伴母亲来这一趟,侄儿感激不尽……”

“一家人倒是要说两家话?”陆氏嗔怪道:“分内的事。”

钱渊回头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内室,往外走了几步,“一路奔波,叔母先歇息吧?”

“嗯,这就回去。”陆氏点点头,“这栋宅子有点小,咱们在南京至少还要住一个月,明儿我叫个牙人来问问,换一栋大宅子。”

钱渊沉思片刻,摇头道:“这里留给护卫,我们搬吧,选个够住的就行。”

“好,我来安排,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陆氏犹豫了会儿,往外看了眼,低声道:“毕竟早就跟了你,虽然犯错,惩处也不要太过。”

“什么?”

“他一路上安排妥当的很,服侍周到……”陆氏诧异的看了眼一脸茫然的钱渊,“就是那个姓刘的护卫,现在还跪在侧门外。”

“刘洪……”

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但钱渊第一时间回忆的不是自己被倭寇揪在手里,刘洪疯狂扑来的一幕,而是在龙川一战中,刘洪被倭寇劈断左臂的那一幕。

侧门外,单臂刘洪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在龙川一战中重伤,他留在龙川村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之后他默然回到了歙县,又护送谭氏一行人到杭州,再来到南京,一路上尽心尽责。

“咯吱。”

门开了。

钱渊看着刘洪空荡荡的左衣袖,哼了声绕着走到后面,伸出脚尖踢了踢刘洪已经弯下去的背脊,“直起来。”

刘洪立即挺直脊梁,嘴里喏喏低语,“少爷……”

钱渊冷然道:“前后护卫队亡九人,伤七人,其中三人残废……倒是你捡了条性命回来。”

刘洪猛然抬头,“少爷,我不怕……”

“你不怕死,怕死就不会在龙川一战挺身而出。”钱渊就在油菜田地里亲眼目睹了那一战,要不是刘洪杀在最前沿阻拦倭寇片刻,杨文未必有时间聚拢护卫、狼兵组成阵型,一旦被倭寇杀散,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记住,你身上还背着九条性命。”钱渊踢了踢刘洪的膝盖,转头问:“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顿了顿,钱渊看向跟着自己出来的杨文和王义,“你们说说看,怎么惩处?”

杨文犹豫道:“签个卖身契?”

“少爷日后定会身居高位,这种卖身契……多少人都肯花钱买!”王义嗤笑。

杨文嘴角动了动,感情两年前我还是占了便宜的?

没理会杨文和王义的争辩,钱渊平静的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刘洪,看着刘洪脸上的希翼。

平心而论,松明山被掳,刘洪有责任,但客观占了主要因素,谁能想得到倭寇出现在从未有过倭寇的徽州,谁能想得到徐渭那厮酒醉要返身拔剑……意外是钱渊被掳的主要原因。

“第一,那九个阵亡的兄弟,以及残废的两个兄弟,抚恤金都是双份,一份我出,一份你出,他们家中你要尽力照料。”

“是。”刘洪用力点头。

“第二,我会出一份银子,给……”钱渊扭过头,挥挥手平静下来才接着说:“主要是宁国府旌德县、泾县、南陵县附近的村落,全都由你负责。”

刘洪抬头看见钱渊脸上的扭曲神情,张了张嘴最终点头应是。

一个明朝土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一个现代穿越来的普通人也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但对于前世是一个刑警的钱渊来说……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无论自己是否最后将倭寇杀的干干净净,自己在那段时间内为倭寇裹伤,为倭寇探路,为倭寇购买补给……这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虽然,钱渊绝不后悔,也并不内疚,但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村落里那些辛勤劳作的农夫,那些安享晚年的老人,那些在田野里嬉闹的孩童,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虽然,杨文、王义、刘洪都未必能理解,但钱渊觉得,作为一个穿越者,有些东西不能融入这个时代,有些东西需要保留在心里。

“这件事做好了,再说后面的。”钱渊第三次出脚踢了踢刘洪,“起来吧。”

杨文抢上去扶起刘洪,王义用力搓着他的膝盖,嘀咕道:“也就是少爷心软,换个主家……不剁了你,也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

正准备进门的钱渊回头指着王义笑骂道:“要不是你吩咐的,他刘洪会跪在侧门跪到这么晚!”

钱渊心里明镜儿似的,王义总管宅院内外诸事,刘洪在侧门外跪了几个时辰,居然都没通报进去,八成就是王义出的主意。

王义嘿嘿笑了笑,他前半生混迹在军中,见多了贪生怕死,见多了弃械而逃,见多了一哄而散,也见多了见利忘义,如今碰到一个用这个时代的标准绝对算得上有情有义的主家,自然想尽力维护这种气氛。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零六章 喜讯

杭州。

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鼓声一样在食园外响起,还没等门房探头出去看,随着叱喝,马嘶声传来,二十多匹骏马在大门处停下。

如今的食园在杭州城中是非常独特的存在,临平山一战后,高门大户曾经踏破门槛,寻常百姓送来谢礼,甚至有家人被倭寇屠杀的百姓在门外磕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虽然钱渊离开半年,但浙江巡抚衙门还时不时送来几株花木,几份新茶。

在南京传来消息后,据说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夫人亲自来到食园,安抚从徽州归来的钱家大嫂和小妹。

所以,以前是护卫队的门房忿忿的从侧门出去,还没等他开口,来人一把将他推开,大踏步往里走。

“你……是戚游击……”

跟在后面的戚继美抹了把汗,抓住门房问:“怎么样了?”

“还没消息……”

戚继美跺跺脚,加快脚步往里走,他年后就跟着兄长前往金华府招募训练新兵,今日回杭州公干,没想到半路上接到消息,王氏待产。

算算时间已经五六个时辰了,也难怪戚继光脸黑若锅底,这时代妇人难产,基本上大半个身子就算是入了鬼门关。

戚继美冲进后院,第一眼看见的是吃力端着水盆的钱小妹,他赶紧抢过去想接下,但一个婆子抢过来呵斥道:“都出去,出去!”

侧耳仔细听听里面没什么响动,戚继美惴惴不安的被钱小妹撵到门口,和脸色非常难看的戚继光蹲在一起。

内院穿梭不停的人流,大嫂黄氏、隔壁陆家的女眷都在里面帮忙,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向来自恃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戚继光只觉得腿肚子一阵发颤。

“钱展才……”戚继光是从牙齿缝里蹦出这三个字的。

戚继美咽了口唾沫,“这不能怪他……”

话还没说完,戚继美就被兄长那凶狠的眼神吓得住了嘴,一旁的钱小妹嘟着嘴。

半年前钱渊在徽州府被掳走,消息并没有扩散出去,戚继光是知情的,因为他之前借走的王义带着钱家护卫赶去了徽州府,他知道王氏重情重义,又是双身子,所以特地叮嘱别让消息传进食园。

但几天前,陆氏和谭氏途径杭州,将黄氏和钱小妹留在了食园,小妹嘴巴快……王氏当天身子就有点不太舒服,今天早上终于发作。

钱小妹想了想,安慰道:“放心吧,王家姐姐身子好,也九个多月了,应该没问题,我让陆家哥哥去请了一位女医……”

“来了,来了!”

一个少年郎疾步冲过来,高喊道:“小妹,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如银丝的老妇人被两三个婆子架了进来,径直进了内室。

钱小妹也跟了进去,不过很快就被黄氏赶了出来。

戚继美看看兄长嘴唇哆嗦个不停,“怎么样?”

“顺产,顺产,这位是从绍兴府刚刚接过来的,往上五代都是做这行的,传媳不传女。”

长长的喘气声传来,戚继美瞄了眼钱小妹,赶紧移开视线,但又忍不住眼角余光瞥了眼。

钱小妹已经十三岁了,这半年来身材窜高了不少,原本有些稀黄的头发乌黑透亮,瓜子脸上的一双眼睛犹如黑漆,乌溜溜的极是有神。

钱家这一脉其他的不说,长的都没话说,钱渊的相貌是有口皆碑的,钱铮那帅大叔的形象让钱渊都暗地里羡慕嫉妒恨,钱小妹自然也不差,因为钱渊的纵容,比起这个时代的仕女更多了一份灵动。

钱小妹看向陆树德,“多谢陆家哥哥了。”

“嗨,小妹说一句,上山下海也得办得到不是?”陆树德嘿嘿傻笑。

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牢骚道:“展才兄都比你小两辈!”

“咯咯咯……”

看了眼捂嘴笑个不停的小妹,陆树德强自镇定,“各论各的,又不是一族……”

“那下次碰到展才的叔母,你也跟着叫一声叔母?”戚继光嘴皮子倒是利索。

钱渊的叔母陆氏……那是陆树声的女儿,是他陆树德的侄女!

陆树德眯着眼盯着戚继美,哼了声凑近几步,小声说:“你以为我不敢?!”

“你个……”

戚继美捏着拳头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内室传来一阵喧闹声,外面几人都不敢做声,紧张的盯着门窗。

片刻后一个婆子满脸笑容出来,“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一直沉默蹲着的戚继光终于没撑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树德笑着问:“弄璋弄瓦?”

弄璋是儿子,弄瓦是女儿,陆树德这番话是在问生男生女,但放在刚才一番话的背景里,这是在怼戚继美,钱家、陆家都是书香门第,你个武门子弟有资格凑进来吗?

但戚家可不是普通将门,戚继美也是从小读书的,冷笑一声道:“都说母子平安……还问弄璋弄瓦,脑子进水了吗?”

陆树德被弄了个大红脸,但还不肯退缩,戚继美乘胜追击说个不停。

这两人算是怼上了,但其他人可懒得管他们,钱小妹早就奔进去了,戚继光从地上一跃而起却被女眷们拦在外面。

被逼着去洗了个澡,戚继光才被允许进屋,蹲在床边看着头上满是汗水的妻子,还有被包裹起来的儿子。

“还好,还好。”戚继光脸上满是开怀笑容,又忍不住皱着眉头,“要不是母子平安……非把钱渊那厮剁成十七八截!”

“和小弟有什么关系?”王氏横了眼,“好不容易从倭寇里挣了条命出来呢。”

“问过了,都说是你早上给他准备东西动了胎气……”

“胡说八道,压根就没动手,只是让小妹和丫鬟整理。”王氏怜爱的看了眼枕头边的儿子,“小弟过了录遗,眼看着就要乡试了,把他平时用的笔墨纸砚、书册送过去而已。”

“管那些闲事做甚!”戚继光还忿忿不平。

王氏横了眼没再说话,一年多前在崇德县萍水相逢,虽然只是初见却有一见如故之感,之后钱渊对戚家颇多照料,甚至戚继光去义乌招兵就是钱渊举荐的。

“好好好,我让人送过去。”

戚继光又逗了儿子好一会儿才出屋,仔细问了问,将钱家从徽州府带来的东西,只要用得上全都打了包,准备让亲兵送过去。

还在和戚继美斗嘴的陆树德突然反应过来,“对了,兄长那也有东西要送过去。”

那是陆树声对钱渊这两年所有的八股文的精细点评,厚厚的装了一个大箱子。

第两百零七章 必先利其器

偌大的书房里,看着四张桌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钱渊显得有点无可适从。

第一张桌案上是刚刚从南京各家书坊里买来的八股合集,大都是最近十年内南直隶、浙江、福建各地的乡试答题。

第二张桌案上的文册是徐邦宁送来的,这小子让魏国公府幕僚混迹在应试生员中,抄来的各种名望较高的士子文章。

第三张桌上是何良俊和史褒善送来的,是今年南直隶乡试提学官吉澄以前的文章,吉澄为人肃穆,性情严谨,不喜欢华彩文风,倒是挺符合钱渊的路子。

第四张桌上是刚刚送来的,是陆树声对钱渊前两年的八股制艺的精细点评,以及各种修改建议。

恍恍惚惚间,钱渊好似回到了前世高考前那段时光,整个房间全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辅导书、试题,有学校发的,有辅导老师发的,有父母买的……

转头看见书桌上的那碗核桃红枣汤,呃,这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已经是七月底了,八月初九就要入考场,也就十天工夫了,按照前世高考的节奏,这时候应该是稍微放松下,保持良好心态,生活作息时间要调整好。

但不行啊,前面小半年都没碰过书本,手里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刀枪……钱渊长长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开始琢磨。

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了,钱渊关上窗户,捧着热茶,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来,无论如何,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不过在科举路上,乡试被公认为难度最高的,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南直隶大部分区域以及浙江省的各府都聚拢了大量读书人,比例之高位列全国前两位,每个参加乡试的士子无不是杀出一条血路,淘汰率之高让人咂舌。

反倒是过了乡试这一关,会试的难度倒是降低下来了,虽然有南北中榜之分,但毕竟南榜并不仅仅只有南直隶、浙江。

实话实说,钱渊没多少信心,不过临时抱佛脚他倒是有点信心,毕竟前世在大学里每学期到了最后……总是要抱佛脚的。

临时抱佛脚也应该有选择方向,四张桌案上满满当当的,全都细细看一遍,至少三四个月。

反复思索之后,钱渊选择了陆树声送来的八股点评为主,主考官吉澄的例文,或类似风格的文章为辅。

八股文讲究逻辑,讲究对仗,讲究规矩,另外还需要在规定的范畴内尽量言之有物,钱渊对最后一点是有优势的。

烛光一直到深夜才熄灭,第二天一早钱渊揉着眼睛起床,亲自下厨做了个皮蛋瘦肉粥。

“味道不错吧?”钱渊大口大口喝着,“叔大说的没错,这手厨艺在乡试还真派的上用场。”

谭氏和陆氏都连连点头称是。

这几日何良俊、包节孝几个同乡前辈都来过,仔细交代乡试中需要注意的地方,除了空间狭窄、起卧不便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饮食非常艰难。

大部分应试士子都是带着干粮进去的,虽然中间有两次出考场,但也只间隔一天,连续啃九天干粮,真的挺难熬的,每次乡试都有不少士子被逼的半途退考,有生病的,有拉肚子的,甚至还有被噎得翻白眼的。

“对了,给平泉公、王氏的回信写好了,待会儿就送出去。”钱渊想了想又说“还要拜托叔母让人采买些补品药材。”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陆氏笑道。

钱渊也笑着点头,顺手将衣角处挂着的一枚玉佩摘下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弄璋之喜,这枚玉佩一并送过去吧。”

“你现在别管那些闲事,专心备考就是。”

钱渊苦笑道“还真不好说呢。”

的确不好说,受徐邦宁的“要挟”,钱渊已经婉拒魏国公徐鹏举的邀约,但人家硬生生贴了上来。

现在住的宅子就是魏国公借的,书房里有些士子文章是徐邦宁送来的,甚至魏国公府那边还送来了不少药材、补品以及文房四宝。

虽然钱渊不知道徐鹏举在想什么,但能够确定,这些必定和之前横行千里的那股倭寇有关。

吃完早饭,钱渊去了外院。

没办法啊,想过乡试这一关,仅仅靠自己那半桶水的制艺水平真的是够呛,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招了,好在乡试考的并不仅仅是制艺这一项。

“打好了。”杨文拎着一个圆柱形的铁桶过来,“少爷,这玩意有用?”

“当然有用。”钱渊感慨的看了会儿,幼年家里没煤气灶,这玩意还真挺管用的。

蜂窝煤炉制作难度不高,原料也好找,关键是用起来方便,绝对是考场必备的利器。

将早就准备好的碎煤炭和土混合在一起,用模子压了十几个煤饼出来。

找了些废纸张点着后丢进炉子里,然后又丢了些小木块,钱渊再用铁钳小心的夹了一块煤饼放进炉子里。

围着炉子的护卫们都好奇的看着,等蓝色的火焰从蜂窝煤饼的孔中窜出来,众人异口同声都惊呼一声。

打开下面的小门,钱渊用小铲子将烧成渣的木炭、碎屑铲出来,然后再夹了两块煤饼放进去,半炷香后,蓝色的火苗已经在炉子口飘荡。

“少爷,小心煤烟毒人。”王义提醒道。

“放心,到时候放在号舍外面。”钱渊亲自拎了一壶水放上去,“就是煤饼太大,到时候不好带进去。”

“没事儿,所有东西整理好,找个木匠打个箱子。”杨文掐指算了算,“少爷多带些吃的,还有调料也要带足了,正好食园那边昨天送来了一批辣椒,有新鲜的,也有磨成粉的,还有辣椒酱。”

“嗯嗯,三场也就第一场最重要,每场都是提前一天进去。”钱渊早就想好了,“不带米,带烧好的米粥,再带些干面条,烧一锅茶叶蛋……没听过,那少爷我亲自来烧。”

“再多包些粽子,要肉粽子,记得要用五花肉,全是瘦肉那压根没法吃……反正已经冷下来了,一两天坏不掉。”

“调料除了辣椒,盐油、酱油都带上,再带些晒干的虾皮,干货店有卖的。”

“带口小锅烧粥……要不再带口小铁锅炒菜……那就要带个木铲,嗯嗯,多带些调料,什么八角桂皮花椒都带上。”

“啧啧,还得带些菜啊,肉就不带了,直接带烧好的红烧肉,再来个糖醋小排,到时候一热就行,带些生鸡蛋,再带点小葱,蔬菜……这时候有什么蔬菜?”

周围一片安静,王义、杨文都嘴角抽抽,少爷你是去考举人,不是去游山玩水……就算是游山玩水,也不至于把大半个厨房都搬走吧!

“对了,还有碗筷,多带两套,万一摔碎了怎么办?”

“嗯嗯,带几块抹布,打扫号舍要用,洗碗也用得上,多带几块,怕到时候水不够用。”

杨文叹了口气,“除了笔墨纸砚,还要带被褥,带帐篷,万一漏雨就麻烦了。”

王义面无表情的补充道“还有药材,别一不小心着凉了。”

“对对对,都得带。”

钱渊连连点头,这时候煤炉上的水壶嗡嗡作响,水蒸气将茶壶顶起,也就一炷香时间就沸腾了,火力不小啊。

“对啊,三天总不能不喝水吧,带个水壶,再带个茶壶,还有茶盏!”

“还有蜡烛,多带几只,据说号舍里暗得很。”

一直默默听着的张三终于忍不住吐槽道“少爷,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钱渊不满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少爷,我的意思是……就算有这么大的箱子,您也背不动啊!”

“绝对背得动!”钱渊瞪眼道“不然整整九天呢,还不得熬死我!”

“那也不至于在考场里炒菜吧?”

“没三碗三碟已经够委屈了,还不能吃点好的!”

钱渊正准备把东西全写下来,突然守在门房的护卫跑了进来。

“少爷,有拜帖。”

“谁?”

“魏国公世子。”

钱渊脸颊动了动,特么就不能等到乡试结束之后吗?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零八章 喝茶

自明太祖朱元璋,到崇祯帝,明朝两百多年来那么多公爵,真正与国同休的也就魏国公这一支。

和徐达同期被封公爵的那些人基本上被朱重八杀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的英国公、成国公都是靖难起家的。

但可叹的是,除了徐达和其子徐辉祖之外,魏国公这一支的承爵人都相当的平庸。

徐鹏举就是个典型,贪财、好色、胆怯,遇事犹豫不决,在倭寇破史褒善后,他都开始整理细软准备跑路了。

“展才,没什么好看的,等以后整理好了再说。”徐鹏举三十多岁,白白净净,像个富家翁似的。

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向正厅走去,这里是魏国公府正在修建的园林,乱七八糟的让人难以入目。

魏国公府在南京一百多年了,怎么可能没有园林,事实是徐鹏举的叔叔徐天锡强行借走,而且一借不还,徐鹏举无奈之下只择地重新修建园林。

从这点就可以看得出,徐鹏举此人的色不厉,而且胆薄,所以,钱渊今天拜访魏国公府,心里一点都不慌,而且他也隐隐猜测到了对方想干什么。

“来来,展才,这是老夫幼子徐邦宁。”徐鹏举笑呵呵的介绍。

钱渊微微点头示意,徐邦宁脸庞扭曲……自家老子和对方平辈论交,自己岂不是矮了一辈。

徐鹏举诧异的看了两眼,“你们认识?”

“认识。”钱渊举起茶盏抿了口,“录遗那天出了贡院遇见的,还一起找了个地方……”

“吃饭,吃饭……”徐邦宁尖着嗓子抢在前面,投来的眼神里满是求饶。

钱渊微垂眼帘不说话了,一报还一报,我做事向来是恩怨分明……母亲一行人来了南京第二天,叔母陆氏就从护卫那知道侄儿前一天晚上去了哪儿?

“滚出去!”徐鹏举喝了声苦笑道:“纨绔子弟,纨绔子弟。”

钱渊又抿了口茶,笑道:“松萝茶?”

“不错,不错,是明前松萝。”徐鹏举嘴角抽了下,这明明是龙井好不好!

闲聊了一阵后,徐鹏举才说起正事,“现在南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那些应试的考生也是吃饱了撑着!”

录遗当天钱渊就听到点风声了,从那之后就一直缩在宅子里不出来,原本以为传一阵就没事了,没想到越闹越大。

钱渊的想法是,马上就要乡试了,就像前世的高考,什么舆论话题都得让路!

但事实是,高考是中学考大学,还是学生;而乡试是秀才考举人,是能当官的,而且中了举人还能考进士。

这个时代的士子……呃,只要年龄不是特别大,往往会聚众谈论政事,挥斥方遒。

于是,百余倭寇横跨六府,流窜数千里,砍杀数千官兵、百姓,这样的新闻自然成了舆论重点。

徽州府、宁国府、太平府的应试士子破口大骂官兵无能,倭寇暴虐。

其中太平府的士子是反应最激烈的,因为就在马场镇周边,两个赶赴南京乡试的士子死在了倭寇手中。

所以,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被骂得够呛,是他不敢出城迎敌,只派出朱襄、蒋升领千余兵丁出战,结果在马厂镇大败。

听着徐鹏举在那絮絮叨叨,钱渊心里还在盘算带进贡院的那口箱子里还要准备什么,随口应付道:“反正倭寇又没打进应天府,又不管公爷什么事。”

“哎呦喂,怎么可能不管老夫的事。”徐鹏举哭丧着脸,口不择言道:“老弟,就帮老哥这个忙好不?”

徐鹏举倒是脸皮厚不怕士子骂几句,但已经有都察院御史弹劾他畏战以至大败,险些将南都拱手送予倭寇。

魏国公府是根底深,但这次的事儿太大,百余倭寇视官兵如若无物,肆无忌惮横跨千里,嘉靖帝定然大怒……这简直就是一个耳光甩在嘉靖帝的脸上。

南京那些文官……大家都知道这是北京发配过来的,人家不愿意也扛不起这个责任,而且那些文官盘根错节,弄不好板子还真会打在魏国公府屁股上,这让徐鹏举如何敢怠慢?

徐鹏举咬咬牙低声说:“老弟,外面消息有些是对着你来的……”

钱渊捡了个葡萄扔进嘴,含糊不清道:“嗯,知道啊。”

“那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钱渊噗嗤吐出籽。

南京城里的各种流言铺天盖地,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钱渊在录遗时候听的那条已经传扬开了……倭寇在徽州府掳走华亭生员钱渊,此人伙同倭寇劫掠杀戮,之后遇官兵围堵才反戈一击。

这种侮辱人智商的流言能传扬开,只能证明,背后有人在操纵一切。

不过钱渊很清楚,对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目标是远在杭州的胡宗宪、赵文华两位大佬。

应考士子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如今东南抗倭,胡宗宪倒是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有没有遏制住倭寇劫掠的能力。

有人指责胡宗宪抗倭不力,以至于小股倭寇都能差点攻破东南重镇杭州,又奔袭数千里,杀戮官兵百姓数千人,以至于南京险些遇袭。

也有人指出,在浙直总督杨宜无作为的时候,胡宗宪于抗倭实有功劳,小股倭寇侵袭只是意外罢了。

最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钱渊的身上。

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除了东南高层个别官员,以及亲身涉入的官员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那股横行数千里的倭寇到底是如何被剿灭的。

这股倭寇的凶残暴虐令人心悸,但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的战力,史褒善率官兵出击大败,结果当天晚上就夜袭得手,将倭寇杀得干干净净……这种官方口吻,鬼都不信!

所以,只有被掳走裹挟的钱渊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史褒善率兵剿灭倭寇,胡宗宪抗倭不力?

是援军曹邦辅、王崇古的功劳,胡宗宪调兵遣将正当其时?

各种流言蜚语在城内传播,当然了,最扯淡的一种说法是,华亭生员钱渊一人杀尽倭寇……

钱渊笑吟吟看着苦着脸的徐鹏举,这可真是个老狐狸。

他很清楚对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徐鹏举绝不想掺和进胡宗宪、赵文华和南京诸多大佬之间的斗法,这是直接和朝中政争相关的,他只想从中脱身。

徐鹏举其他的没有,倒是有点眼力,他记得听到倭寇被全歼的消息传来后,自己奔赴太平府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看到倭寇尸首,但看到了气急败坏的赵贞吉,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徐文长,看到了面露佩服神色的王崇古、董邦政,还看到了对钱渊俯首帖耳的那些狼兵。

最让徐鹏举印象深刻的是,当钱渊从小村落里走出回首的那一刻,浑身上下洋溢着阴寒刺骨的杀气。

如今南京流言中,有人指责钱渊为倭寇效力,这更加坚定了徐鹏举的想法,这个华亭秀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钱渊对这些了如指掌,但没有替魏国公府出力的想法,要不是徐鹏举不要脸的让世子亲自登门,他也不会跑这一趟。

所以,钱渊今天来到目的只是喝茶。

喝了一下午茶,没有任何表态的钱渊拒绝了晚宴,径直回家,对他来说,即将开始的乡试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百零九章 这就是现实

京城,西苑。

直庐内,三位阁老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听着面前的嘉靖帝破口大骂,话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安陆土话。

这次,连严嵩都没地儿坐,连严嵩都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要知道嘉靖是个懒得出奇的皇帝,不比他那孙子差多少,居然从万寿宫走到直庐内来骂人,显然,这位已经彻底发飙了。

早在两个月前,小股倭寇侵入严州府、徽州府的军报就已经递交到兵部了,不过谁都没当一回事。

但是接下来两个月内,连续有官兵被击溃,连续有城池失陷,连续有官吏战死,再到十多天前倭寇在太平府大败官兵,南京满城哄然,事情终于瞒不住了,雨点般的奏折飞进了京城。

严嵩倒是牢牢掌控着通政司,但无奈嘉靖帝还是知晓了,在知道倭寇险些攻入应天府,威胁南都,这位皇帝就算再不理事,也忍不住要发飙。

要知道那仅仅是百余倭寇,这简直是硬生生一巴掌将嘉靖帝的脸都扇肿了。

“百余倭寇横行无忌,好,好!”嘉靖帝将奏折狠狠甩在地上,“杨宜、胡宗宪干的好事!”

颤颤巍巍的严阁老跪在地上,“老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徐阶和吕本也只能跪下请罪,后者在心里忍不住骂娘,又来了,每次都要把老子捎带上。

沉重的喘息声在直庐内响了好一阵儿,这两年嘉靖帝服食各种丹药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有哮喘的迹象。

接过黄锦递来的丹药服下,嘉靖帝才慢慢恢复过来,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三人,缓缓道“吏部李默,入直西苑直庐,加太子太保,许骑马进出。”

直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严嵩和徐阶都有恍然大悟之感,不是谁捅了娄子,不是锦衣卫那边捣的鬼,而是吏部尚书李默。

这厮想干什么!

但不管他想干什么,好处是拿到手了,加太子太保无所谓,许骑马进出宫门无所谓,但让严嵩和徐阶警惕的是,许李默入直西苑直庐。

虽然内阁的正式办公地点仍然是宫城中的文渊阁,但因为嘉靖帝一直住在西苑,内阁临时办公地点早就改成了西苑直庐,让李默入直直庐,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但眼前的这位主儿是不讲规矩的,按惯例吏部侍郎还不能直升吏部尚书呢,李默还不是从吏部左侍郎坐上天官宝座。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心里都有朝不保夕之感,前者和李默是有仇的,四年前就是严嵩弹劾李默“偏执用人”,以至于李默被罢官。

而徐阶扯着嘴角想,好不容易赶走聂豹,这下又轮到了李默了。

虽然嘉靖帝久居西苑,不理朝政,但玩弄人心的权术手段从没有松懈过,严嵩掌控朝局之后,他就让徐阶入阁而且很快越位提拔为次辅。

如今严嵩、徐阶连接犯错以至于自己颜面大失,嘉靖帝立即将李默竖了起来。

一旁看戏的吕本略微挪了挪膝盖,低着头掩着脸上的笑意,之前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李默八成是密奏,结果陛下一转身就将这厮给甩出来了。

“说说吧,杨宜、胡宗宪上任也有八个月之久了。”嘉靖帝阴森森的话语响起,“手掌十余万重兵,却被一股百余倭寇戏耍。”

“陛下,浙江巡抚胡宗宪急调田洲狼兵相助,在太平府将这股倭寇全歼。”

严嵩反应神速,但无奈年老,喘了口气准备接着说,那边徐阶已经接过话茬了。

“陛下,浙直总督杨宜调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领兵西进,在太平府大败倭寇,斩尽杀绝。”

嘉靖帝狭长的双目闪烁着深意,随手拿过奏折冷笑道“但南京呈报的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夜袭,全歼倭寇。”

“如果朕没记错,前一天就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出击大败,一同出战的还有……”

一旁的黄锦小声提醒道“江宁镇指挥蒋升、朱襄。”

嘉靖帝嘴唇动了动,这应该是南京守备徐鹏举干的好事,不过徐鹏举是勋贵。

“的确如此。”严嵩又抢在前头了,而且一口气说下去让徐阶都没地儿抢,“南京兵丁不堪战,史褒善败于倭寇之手,当日浙江调拨的田洲狼兵赶到,史褒善知耻而后勇,亲率狼兵夜袭,方能大胜倭寇。”

毕竟这么大把年纪了,一番话说完,严嵩忍不住喘着粗气。

嘉靖帝偏头瞥了眼,黄锦赶紧挪了个圆凳过去,将严嵩扶起来坐下。

“都起来吧。”嘉靖帝丢开奏折打断了徐阶的话,他心里很清楚,徐阶和严嵩之间,宛如杨宜和胡宗宪之间,都在想着保全自身,都在想着将救援之功揽到自己身上,顺便将脏水泼到对方身上。

对臣子们之间的对立,嘉靖帝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他希望看到的,甚至就是他亲手挑起的,但对于东南倭乱,实在让他头痛不已。

东南税赋占了全国十之六七,如今被倭寇搅成一锅乱粥,甚至南都都险些遭到兵灾,这是嘉靖帝难以忍受的。

嘉靖帝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换将,他试图将一切看得更清楚点。

不过,东南抗倭中,杨宜虽是浙直总督但被架空,胡宗宪虽然只是浙江巡抚但大权在握,隐隐间和京城朝局相似。

在心里盘算了下,嘉靖帝轻声道“欧阳调刑部,召赵文华回京任工部尚书。”

严嵩眼中精光一闪,小舅子欧阳必进调任刑部尚书,干儿子赵文华回京升任工部尚书,严党的势力将再次壮大,但对东南局势却有不小的影响。

徐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杨宜无数次在信里抱怨在东南他什么都干不了,如果赵文华被召回京,杨宜或许能和胡宗宪分庭抗礼。

这就是现实。

嘉靖帝想的是在不影响自己修道的前提下,尽量挽回自己的颜面,让江南恢复平静,让内承运库多些钱财。

严嵩琢磨的是,严党势力再次膨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阶欣喜的是,党羽杨宜或许能压制胡宗宪大权在握,让自己在朝中多些底气。

这就是现实啊。

第两百一十章 亲自来问

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盘腿坐在蒲团上静静打坐,对这位“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来说,没有什么比他修道更加重要。

但是修道是要时间的,所以他宠信从来不给他找事的严嵩。

但是修道是需要大批银钱的,所以他对江南倭乱极为愤慨。

这后殿看起来无奢华之物,但事实上……嘉靖帝屁股下的蒲团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成的。

当然了,这次嘉靖帝的愤怒,主要在于自己被扇肿了的脸。

想想吧,以后升了天见到列祖列宗,多年前北京被围还是明成祖的锅,谁让他迁都北京呢,但南京……想必埋在孝陵的明太祖会一脚踹过来。

微微张开双眼,嘉靖帝轻声问:“来了?”

“已经在外恭候大半个时辰了。”

片刻后,陆炳以优雅而独特的步伐走入后殿,双手捧着一份书册。

“陛下,臣陆炳……”

“起来说吧。”

陆炳长身而起,恭敬道:“这股倭寇先袭杭州北新关,后奔袭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再北上宁国府,渡过长江入太平府,于马厂镇十余里外村落被全歼,仅存一个活口,五日后暴毙于南京。”

“倭寇横行一千四百里,跨六府,先后击溃万余官兵、乡勇,杀戮百姓愈五千,各地十余官吏阵亡,三位致仕官员被杀,五座城池失陷,数十村落、小镇被焚毁。”

嘉靖帝心头怒气再起,但喘了两口气后努力压抑住,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倭寇横行,浙直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可有追击?”

“有。”陆炳点头道:“巡抚衙门派出七百兵,其中有三百狼兵,尾随追击。”

“在绩溪县交战,倭寇不敌败北,但败退后设伏,官兵中伏大败。”

嘉靖帝心里的怒气稍稍退却,看来胡宗宪至少不是张经那种不干事的,“后面呢?”

“之后官兵收拢残兵,召集乡勇,以狼兵头目钟南,徽州府通判钱铮为首,一路追击,在南陵县外再败倭寇。”

“操江提督史褒善太平府大败,也是狼兵头目钟南率兵赶到,逼退倭寇。”

“当夜,狼兵夜袭,全歼倭寇,但其中详情不甚了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追问道:“奏报上说狼兵及时赶到……”

“这股狼兵是从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一路追击,另一股新到的狼兵是随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赶到的。”陆炳犹豫了下,又说:“董邦政应该是受浙江巡抚胡宗宪指派赶去太平府。”

嘉靖帝隐隐听出了点什么,盯着陆炳半响没说话,虽然他对眼前的这个奶兄弟有着超乎旁人的信任,但他本人却是天下疑心病最重的那个。

陆炳有点撑不住了,低声说:“陛下,其中有些古怪……”

嘉靖帝哼了声,“说,说清楚。”

“其实浙江巡抚胡宗宪遣兵追击……他就是徽州府人,而且是绩溪人,但派遣的兵丁中有三百田洲狼兵……”

陆炳悄悄抬头看了眼,笑道:“陛下可记得那个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钱渊?”

“就是崇德一战大败倭寇……就是杭州城外临平山俘虏四百倭寇……”

“噢噢,下药的那个秀才!”嘉靖帝严峻的脸庞松动了点,笑道:“这事儿和他有关?”

“是,他在歙县被倭寇掳走。”陆炳仔细解说道:“去年田洲狼兵援东南,各地官府都不肯接纳,补给全无,就是钱渊在其中辗转腾挪,让田洲狼兵驻扎松江府。”

“田洲狼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对钱渊颇为礼遇,这次钱渊被倭寇掳走,狼兵主动请缨追击。”

嘉靖帝点点头,“可惜了,可惜了。”

在嘉靖帝看来,被倭寇掳走的钱渊绝无幸理。

陆炳眨眨眼,舔舔嘴唇低声道:“陛下,那钱渊没死……”

“没死?!”

“是,那夜狼兵偷袭,全歼倭寇,钱渊犹存。”陆炳苦笑道:“这就是古怪的地方。”

嘉靖帝忍不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沉思片刻后喃喃道:“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上千里路,倭寇居然没杀了他,狼兵夜袭居然还将人抢出来了……”

“是啊,陛下,这事实在蹊跷的很。”陆炳小声说:“所以,如今南京乃至东南各地流言颇重,有人说他忍辱偷生,有人说他沦为倭寇,甚至还有传言……”

“什么?”

“传言压根没有狼兵夜袭,是钱渊一人杀遍倭寇。”陆炳一摊手,“臣已令南京锦衣卫尽力打探,但目前还没有消息送来。”

嘉靖帝噗嗤一笑,这传言也太扯淡了,“不会是那钱渊自己放出的风声吧?”

陆炳这次没答话,只低着头。

嘉靖帝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南直隶乡试在即,士子对此事颇多议论,有人归功于浙江巡抚胡宗宪,有人归功于应天巡抚曹邦辅,有人归功于浙直总督杨宜,有人归功于田洲狼兵……”

嘉靖帝哼了声,人人都说忠心为国绝无私念,但人人都在抢功,而这一切背后,自然是朝中严嵩、徐阶之争,或许还要加上李默。

“就没人归功于那钱……钱什么?”

“钱渊。”陆炳撇撇嘴,“他如今名声有点糟,据说南陵一战,县丞父子皆战死,当时有人看见他在倭寇中,还在战后给受伤的倭寇裹伤。”

嘉靖帝仰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媳妇没理还要扯三分理……也就是说,只有这华亭生员钱渊才清楚?”

“是。”

“他如今在哪儿?”

“南京,南直隶乡试应考士子。”陆炳顿了顿才接着说:“逃得生天后,钱渊和诸多官员都有来往,其中还有魏国公。”

“这小小秀才,倒是颇多际遇。”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先后三次抗倭有功,如今却又在流言中和倭寇搅成一团……”

“乡试之后,让他入京,朕亲自问话。”

混乱不堪的东南战局,百余倭寇居然奔袭千里直指南都,沿途官兵不能挡,朝中政争不休,就连锦衣卫都查不出更多的东西。

这一切让嘉靖帝谁都不肯信,他决定亲自来问。

第两百一十一章 搜检入场

南京,丑时三刻。

换算成后世大概是半夜两点钟左右,本应该是夜深人静,安然入睡,但宅子内外处处都挑着灯笼,将周围照的亮亮堂堂。

“这是得胜粥……县试时候就喝过的。”

“不能喝,不能喝,鬼知道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每次都有考生为此漏考呢。”

“再揣两桶月饼倒是真的,防着渊哥儿饿着了。”

“用力点,再塞塞,总有空隙的!”

“水筒,多带两个水筒,封门一封就是三天,就那个水缸,一次性多抢点,到时候煮粥、煮面条、刷碗洗筷,还得泡茶呢,茶具带上了没?”

“哎哎哎,水筒有好几种,大的套小的,不就装进去了嘛。”

陆氏站在台阶上指挥若定,听得下面的仆役、护院个个哭笑不得,这么大的箱子……回头能不能进得去都是未知数呢!

杨文叹了口气,想起少爷昨儿说起,如果有个储物袋就好了……

想起少爷,杨文左右看了看,咽了口唾沫走过去,“少爷,这真的不能带,也带不进去啊!”

蹲在地上的钱渊一耸肩,小黑猫轻若无声的跃下,在那口大箱子前来回走了几步,又一个纵身跳了上去,懒洋洋的趴下喵喵叫了几声。

“如果能让小黑把答题带出来,再把答案带进去……”钱渊幻想还能并肩作战一把。

“少爷,别做梦了!”

钱渊撇撇嘴起身,走过去又撸了两把,那夜之后他就将这支小黑猫带在身边,除非外出基本形影不离。

“好了,好了。”声音都有些嘶哑的陆氏走过来,“一口大箱子,一口小箱子,万一大的进不去,就换成小的。”

“渊儿,考不考的中无所谓。”谭氏抓住儿子的手,“要熬九天,别累着了。”

“是是是。”钱渊笑着作揖道谢,“放心吧,会照顾好自己的。”

后面的杨文瞥了眼那两口装的满满当当的箱子,有这些……只要是个人都能照顾好自己!

陆氏和谭氏没有跟着出门,钱渊带着杨文、张三还有七八个护卫出门坐上早就定好的马车,沿着路向贡院方向驶去。

今晚的南京城堪称不夜城,道路两旁的酒店、商铺甚至茶馆都开着门点着灯笼,头戴方巾、身穿儒衫、脚蹬皂靴的应考士子处处都是。

掀开车帘看了看,钱渊不禁咂舌,南直隶今年乡试一共有将近五千名应试士子,组织这么多人考试在这个时代算是大工程了。

远远还没接近贡院,就有兵丁将马车拦下,前面不允许马车通行,只允许应考者带一名随从步行入内。

钱渊看了看张三,“你留下,每次带着你都出事!”

张三耷拉脑袋没吭声,但下一刻脑袋昂起来了。

“杨文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随手指了个粗壮的汉子,“就你了。”

披星戴月,扛着箱子步行了大半个时辰,钱渊才找到松江应考士子。

钱渊在松江自小就有名声……当然,那是毁誉参半,之后因为为父兄复仇,又在抗倭中屡屡立功,声名鹊起……呃,不过前段日子被倭寇掳走,众说纷纭,也是毁誉参半。

不过名气摆在这儿,钱渊一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很快,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随从扛着的箱子吸引住了。

“娘的,这是搬家啊!”

“不会夹带了什么吧?”

“应该不会,不过或许搜检会慢得多,大伙儿谁不是两个包裹,有的还是一席被褥裹着砚台、毛笔和烧饼。”

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钱渊拱拱手,“最后一个搜检就是。”

一个年轻士子越众而出,拍着钱渊的胳膊笑道“五月份科考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要误了这一科呢,真有你的……啧啧,带了什么?”

“别看,别看。”钱渊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没好气道“真怕待会儿带不进去。”

那人凑到一旁的小箱子边,略微打开看了几眼,鼻子抽了抽,“渊哥儿,全是吃的啊,难怪允执兄说你是个吃货!”

“他孙允执好交友,你好园林,我就不能好美食?”

允执就是钱渊的姻亲好友孙克弘,两年前这人和孙克弘来拜访钱渊好几次,相交投契。

这人姓潘,名允端,上海县人,其父潘恩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浙江布政司左参政。

潘恩这个人钱渊前世没听说过,但后来听陆树声提起,是聂豹的门生,和钱铮交好。

所以,钱渊和潘允端关系不错……当然,能让钱渊刮目相看的,往往都是在历史中留下名号的。

潘允端和孙克弘算是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无心仕途,前者中了进士没多少年就辞官归乡,花了二十多年修了个园子,这就是豫园。

边上又过来几个熟悉的士子,也有府学的同学,不过钱渊这两年就去了几次,基本没什么印象,诸人聊了一阵,有兵丁传话,松江府今年是最后一个搜检入场的。

一片沮丧声中,钱渊从容不迫的让随从展开竹席,用两个箱子压住前后,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做好的耳塞……南直隶十八府洲,将近五千士子,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钱渊安然入眠,侧耳细细听去,居然还有打呼声。

“这都睡得着,服了服了!”

“这就叫每逢大事有静气,展才这两年战阵搏杀,自然稳得住。”

“华亭城外那一战我就在城头,展才兄临阵不乱,的的确确堪称松江英杰。”

“钱氏这一代再出英杰,不比钱塘钱氏、绍兴钱氏稍差。”

“不过也挺倒霉的,据说去徽州府备考被倭寇掳走……”

“能安然脱身,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但前两日有两个宁国府的生员声称要找展才算账……”

“让他们来啊!”潘允端不屑道“咱们都是松江人,都知道钱家护卫之强,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啧啧,展才真是能文能武!”

去年临平山一战让杭州人将钱渊视为万家生佛,之后一系列的事迹在嘉兴、松江、苏州传播开,但凡脑子没坏的,都佩服钱渊孤身回返松江抗倭,而松江本地人更因为华亭城外那一战将钱渊视为救星。

这小半个月来,钱渊在应考士子中名声毁誉参半,那一半的“誉”主要就来自苏州、松江的士子。

……

迷迷糊糊一直睡到自然醒,钱渊揉着朦胧睡眼半起身,周围躺倒一片,不过都是半睡半醒,显然紧张的情绪一直没有消退。

钱渊摸出水筒和牙刷整理了下,让随从去问了问,倒数第二个的庐州府已经开始搜检了,又找出月饼和潘允端几个熟人分着吃。

“展才,是你亲手做的吧?”潘允端右手拿着月饼啃了口,左手一扫将剩下的月饼全都揽走。

其他人自然不干,吵吵嚷嚷着要分赃,大伙儿倒不是缺这点吃的,只是缓解心里的紧张。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快朵颐的乡试

虽然搜检能排除八成以上的作弊企图,但混进考场的作弊者还是有的。

比如嘉靖十五年福建乡试,一个考生夹带纸条入场……不过下场有点惨,倒不是他被抓获,而是这厮胆子小,只敢在上茅厕时候偷看,结果因为年久失修,茅厕的踏板破裂,硬生生被淹死了!

所以,这次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要求监考官在不发声的前提下,必须时时在考场中走动。

但是,这条看起来普通的规定,在现在显得有点折磨人。

“滋啦!”

刺耳的油爆声响起,一个大腹便便的监考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里咒骂几句……要知道考试期间,考生要熬,他们监考官一样要熬。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远远看去,那号房门口摆着一个炉子,那人一手持铁锅,一手持锅铲来回翻动,还时不时戏耍式的将铁锅颠颠。

左边隔壁的考生探出脑袋张望,在心里猜测,昨儿是炖芋头、烧肉,今天这厮炒的是什么菜。

右边隔壁的考生有气无力的靠在墙壁上,拼命的回想着八个月前过年时候吃的美食佳肴……糖醋小排,我也不是没吃过!

诱人的香味缓缓飘出,散发在小半个“洪”字号巷子里,监考官一路走来,无奈的听见无数咽唾沫声,个个都是垂诞欲滴。

没辙啊,自己啃着冷馒头,人家吃着热菜热饭,早上煮一锅粥,配上两个茶叶蛋,还把粽子切开在油里一煎,啧啧!

监考官缓缓走近细看,糖醋小排、南瓜炒虾皮、肉沫茄子。

隐隐听见里面人还在嘟囔,“早知道应该带两个炉子,没米饭,差评!”

要不要再让你搬套桌椅板凳来!

监考官恨恨在心里想,就应该把你分在臭号!

三道菜一扫而空,钱渊也懒得刷碗了,就应该多带两套碗筷,用完直接扔了,考场里水实在不多。

捏着鼻子去上了趟茅厕,钱渊同情的看了眼旁边臭号的考生,躺在里面一脸的生无可恋,就算想交卷走人都必须等到明天。

回去看了看蜂窝煤炉,又烧了壶水,泡了杯茶,钱渊拿起钳子将蜂窝煤调换下位置,将下面的风口封了一大半,这才悠悠然打开考卷。

三道四书题已经都写在草稿纸上了,四道五经题也做了两道,效率不错,钱渊这时候才感受到陆树声近乎虐待的教学方式带来的好处。

将剩下的两道五经题也打好草稿,钱渊开始从头开始梳理,遵循陆树声之前的点评,一点点修改,一点点细化。

直到晚上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避讳等等,钱渊才起身活动了下,然后又是让隔壁几个考生痛苦的晚饭时间。

早就将粥放在煤炉上炖着了,里面还放了点虾皮,异香扑鼻,钱渊将煤炉的风门打开,敲了几个生鸡蛋,将准备好的碎葱丢进去……菜刀真的带不进去,炒了个小葱鸡蛋,再配上一碟辣椒酱,倒上一点点麻油,够了。

钱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看看箱子,蔬菜就剩一点菰了,看来应该多准备点蔬菜,倒是红烧肉、糖醋小排这种荤菜不用带多。

钱渊有自知之明,能不能过乡试那是要看运气的,说不定这套装备还用得上呢。

探头看看隔壁几间号房里都点着蜡烛,钱渊想了想把箱子搬出来,又从箱子里将被褥、枕头拿出来铺好,头朝内,脚朝外,两腿一蹬梦周公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钱渊擦擦嘴边的口水,今天是能交卷的,也懒得再烧了,只煮了两个肉粽填填肚子。

慢慢研墨,在心里琢磨了下没什么疏漏之处,钱渊开始正式誊抄,大约过了中午,肚子都已经咕咕叫才誊抄完毕。

“喂,喂,交卷。”

门口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兵丁回头看见精神焕发的钱渊手中的考卷袋。

“终于交卷了,终于……”右边隔壁的号房的考生欣喜的低吼了声。

两旁的号房不停有脑袋探出来,不远处的监考官听见突然响起的嘈杂声,警惕的疾步走过来,然后神情一松。

监考官和兵丁将考卷、草稿纸和浮票一起收好,径直送到掌卷官那,后者送给誊抄官,由书吏用朱笔誊写,还要将其中错别字、犯讳处标出。

之后再经过另一批准备核对誊抄和考卷是否一致的人手的核准,考卷由掌卷官送到弥封官处封存,誊抄卷被送到阅卷官处正式开始批阅。

先交卷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十几天内要看几千篇八股文,哪个阅卷官都头痛烦腻,但最先看到的的卷子往往是在他们头脑清醒的时候,通过的几率往往会更大,当然了,也需要考卷本身有一定的水平。

不过,这些不在钱渊的考虑范畴之内,他收拾东西扛着箱子出了门,在贡院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五十多个考生一起被放了出去。

贡院门口还是有兵丁守卫的,一直走了好几百步才看见一直没走的杨文等人,钱渊直接上了马车回去,不过和其他人回头就蒙头大睡不同,他还有精力聊聊天,撸撸猫,甚至到了晚上还有闲情烧了一顿饭……三天没吃过大米饭,觉得不爽。

第一场是重头戏,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不过,等钱渊再次入场的时候才知道,好几百考生缺考第二场,直接弃权了。

其中有作弊被逮着的,有忘了避讳或写了错别字事后才发现的,有倒霉的不小心烧掉考卷的,有没做完被叉出去的。

松江府还有个2b考生,一直以为自个儿写完了,直到交卷才发现,还没正式誊抄呢,最后天黑也没做完……前世每年高考都有考生忘了填答题卡,一回事。

将近五千考生,这一下子就刷掉了一成多。

钱渊又扛着箱子进了号房,周围的考生个个都脸色不太好看,觉得如果这一科落榜这厮至少要背一半责任。

第二场是一道五经题,再加诏、判、表、诰各一道,相对来说容易一点。

文德桥上,十几个身着便衣的壮汉遥遥看着贡院。

“别看了。”为首者收回视线,“这位小爷可不是普通士子,上面发了话,让他考完乡试。”

“据说钱家子的糖铺如今日进斗金?”有下属忍不住觊觎之心。

“孙季泉刚刚起复为吏部左侍郎。”首脑嗤笑道“他两年前病逝的长兄志健公和指挥使大人当年是旧交。”

“想起来了,钱家子对志健公有援手之恩。”

“人家还和魏国公府交好呢。”

“好了,都给我留点神。”

第两百一十三章 天子召见

乡试连考九天,虽然只注重第一场,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放松,但总归号房就那么点地方,对于考生来说还是非常不人道的。

所以,到了最后一场,没有四书题,没有五经题,只有五道策,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议论文,也就是策论。

但对于这些从小埋头苦读的考生来说,想把策论写出花,近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乡试在批阅考卷的时候基本是一眼带过。

这种方式带来的另一个变化就是,第三场考试的后两天,考场内的气氛相对来说很轻松,严厉一点监考官也只是禁止窜门走户而已,毕竟作弊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但今年南直隶乡试的第三场,第二天,“洪”字号,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一个监考官在隔壁“日”字号巷子里,突然侧耳听见一阵嘈杂声,立即疾走赶来,看见几十个考生坐在号房门口,拿着号板敲着地面,或者两块号板相互敲击。

监考官一走过来,考生们立即缩了回去,但影影绰绰探出的脑袋给出了指向。

“洪”字二十三号,又是这家伙……监考官皱着眉头走过去一看,呃,里面的考生正认认真真的伏在箱子上誊写呢。

哎,对八股文,钱渊是一点兴趣没有的,但对于策论,钱渊有满肚子的话……或者说满肚子的牢骚要发。

所以,对比起来看,钱渊在最后一场……不能说用了最多的时间,但用了最多的精力,至少在别人看来,最为认真。

但隔壁的那些考生不干了啊。

为什么?

再不吃饭,就得饿死了!

从第一场考完之后,钱渊就成为了名人,虽然他本来就名声鹊起。

对大部分普通士子来说,钱渊这个名字有点高大上,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太多太多了。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这是能写进书里的传奇;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博得极高的名望。

据说他和名将俞大猷交好,据说他和浙江巡抚吴百朋订交,据说他也和严党胡宗宪有来往,还听说他和徐文长是至交。

虽然乡试前,南京城内关于钱渊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但那主要是背后有人操纵,跳出来的士子也大都是遭受倭寇劫掠最严重的的宁国府。

在明朝绝大部分时间内,尚未出仕的士子立下战功并不为人津津乐道,但如今东南倭乱,南直隶境内,不说苏州、松江,还有通州、常州、扬州都遭受倭寇侵袭,钱渊在这些地方的士子中是有着极高的赞誉度的。

从第一场乡试结束开始,钱渊先是因为那庞大的木箱广受讨论,之后和“洪”字号大批考生论交。

钱渊性情温和,为人儒雅,亲易近人……虽然只是表面,不过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点让他很受欢迎。

第二场考试交卷后,他没急着离开,将剩下的菜全都炒了热了,送给隔壁几间号房考生……这一幕恰巧被一个熟人碰见了。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也参加乡试,而且也被安排在“洪”字号。

于是第三场开考之前,王世懋和其他几个“洪”字号考生不想再受罪了。

感觉到号房门口有人,钱渊停下笔抬头看了看,监考官咳嗽两声向左右看了两眼,然后转身离去。

钱渊恍然大悟的探出头,看到的是一片愤怒的眼神。

得,先干活吧。

把考卷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放进考卷袋,再放到箱子里去,把蜂窝煤炉的风门打开,又换了块煤块……这次带来两个煤炉。

拿了两个锅,先热了几十个肉粽给大伙儿填肚子,又蒸了几盘糖醋小排、红烧肉,用准备好的小碟子装好。

两个专门监考钱渊的兵丁,一个啃着肉粽,一个吞着红烧肉,给考生们分发。

太香了,太香了,巷子里吞咽声连绵不绝,叫好声、赞叹声不绝于耳……听得不远处的监考官老脸直抽抽,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啊!

还真不仅仅是因为饿着了,吃不到热食,明朝是没有糖醋小排这道菜的,而红烧肉里的那股辣味更是让人称奇。

监考的兵丁也得了份,吃完后从附近十几个号房里开始收东西……收考生们带进来的新鲜蔬菜,这是王世懋出的鬼主意。

第三场考试的搜检只是做做样子,但即便如此,搜检官当时也目瞪口呆,十几个考生一起来的,手里拎着,肩上扛着,考篮里装着,都是蔬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逛菜市场呢。

号房门口,七八个考生凑在近处,还有两个监考官都凑过来了。

两个蜂窝煤炉,两口铁锅,钱渊气定神闲倒进油,下菜,手里的锅铲上下翻飞,左右兼顾……王世懋那促狭鬼居然还带头鼓掌,惹得监考官都忍不住捧腹。

于是,最后钱渊是在被“洪”字号考生,和松江、苏州、扬州各地的考生的簇拥下走出贡院的。

身后的搜检官默默的在心里想,真希望这厮能中举,倒不是三年后还要来炒菜,而是想看看这厮明年会试敢不敢也来这么一遭。

连考九天,前八天都是晴天,唯独最后一天有雨。

走出贡院,钱渊还在和王世懋约定后日一起喝茶,这时候正是蟹肥味美的时节。

“都来,都来。”钱渊团团拱手笑道:“就算诸位饥肠辘辘扶着墙进门,保管都是酒足饭饱扶着墙出去。”

“哈哈哈!”

众人正大笑,突然从雨幕中走出一团黑影,越走越近,越走越快,十几个腰间佩刀的武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笑声渐渐泯灭,这些士子除了个别家境贫寒的之外,大都认出了这些人。

如苏州太仓王世懋、松江华亭潘允端、杨铨都是官宦人家子弟,当然知道为首那人是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

“停!”

钱渊冷不丁的大喝一声,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眉头一皱没有止步,但下一刻眼角余光瞄见侧面杀出了十几个壮汉。

钱家护卫在百姓中没什么知名度,但在浙江、南直隶的高层官员中有着不低的分量,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几无抗手,唯有狼兵和钱家护卫能略略抗衡,这些情报南京锦衣卫自然是知道的。

杨文不甘心的停下脚步,顺手拉了把不肯止步的张三。

田德惠松了口气,虽然不惧,但万一撕扯起来,对自己以后未必是什么好事。

“松江府华亭县钱渊?”

“正是。”

锦衣卫将其他士子驱赶开,田德惠拱拱手道:“天子召见,立即进京。”

钱渊来回踱了两步,看了眼田德惠拱起的手,再看看周围锦衣卫算不上严密的包围圈,沉声道:“寡母在南京,还望许钱某回家一趟。”

田德惠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渊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放回去了,笑着朝杨文挥手,“都把家伙收起来,还想着从锦衣卫手里劫人啊!?”

杨文舔了舔嘴唇,晃晃脑袋甩起一片雨滴,默不作声的带着护卫跟在钱渊左右,将锦衣卫隔开。

第两百一十四章 不同的命运

陆氏和谭氏都出身官宦人家,又嫁进华亭钱氏,怎么可能不知道锦衣卫。

而且对于她们来说,锦衣卫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宜黄谭氏,虽然目前只有一个进士,如今任台州知府的谭纶,但前一代谭氏还有一位进士,弘治年间进士,后在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中被杖责,虽然没有死在当场,但半年后伤重不治,执行廷杖的就是锦衣卫,那位亡者就是钱渊母亲谭氏的嫡亲伯父。

钱铮当年头铁为夏言上书被杖责后贬谪出京,执行廷杖的也是锦衣卫,当日陆氏在家中惊恐无泪。

对这对妯娌来说,锦衣卫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谭氏一把抱住钱渊只知道流泪,陆氏手摁桌案勉强支撑站立,看着在外等候的锦衣卫,心里在不停打鼓。

倒是钱渊还挺平静的,之前在贡院外的小小试探,锦衣卫相当客气,而且用词中没有押送一词,或许不会那么糟糕。

这两年,锦衣卫在东南一共出了三次手,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彭黯,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屠大山,一次是前浙江巡抚李天宠和前浙直总督张经,钱渊是第四次。

之前三次,四位主人公只有彭黯罢官归乡,屠大山至今还在狱中,李天宠、张经遭弃市,不知道迎接钱渊的是怎样的命运……

“母亲,叔母,替我收拾衣物吧,明日一早启程。”钱渊勉强笑着将母亲搀扶坐在椅子上,“徽州府安不安全不好说,但叔父很可能会升迁转任,还是回杭州食园吧。”

又安慰了好一阵儿,谭氏才收了眼泪,钱渊走出厅外拱手道:“谢过田千户。”

能允许钱渊第二天出发,这是个不小的人情,当然了,田德惠主要考虑刚刚乡试结束,这年头每次乡试后,都会有应试士子重病不起身亡的消息,甚至十多年前还有过五魁首空缺的搞笑事。

“客气了。”田德惠瞄了眼虎视眈眈的钱家护卫,“钱公子手下……尽是虎狼啊。”

“这话错了。”钱渊收起笑容,指着杨文、张三,“他们都跟着钱某人历经战阵,每人手上都至少十条倭寇性命,每人身上都至少十处伤痕,如何能称虎狼?”

“对对对,都是豪杰。”田德惠摸摸鼻子,毕竟身为锦衣卫千户,自然知道这些护卫的战绩。

钱渊又展笑颜,“今晚就委屈诸位在客房歇息了。”

田德惠歪着头看了会儿钱渊,犹豫片刻才挥手带着手下人去了外院。

站在台阶上的钱渊保持着沉默,台阶下的护卫们渐渐聚拢过来,小黑猫从角落处窜出来,喵喵叫着,爪子勾着钱渊的裤腿往上爬。

弯腰将小黑猫揽进怀里,钱渊直起腰来回走了几步,脑海中在反复思索,嘉靖帝召见……不用说,必定是询问那股倭寇的内情。

自己没有和胡宗宪、赵文华会过面,如何措词是个大问题。

钱渊觉得需要做个计划,至少要列出首先、次要、再次达成的目标。

当然了,保住自己这条性命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穿越者本能的反应。

在某些时刻,钱渊不畏惧死亡,至少在直面倭寇的时候,他无所畏惧,但绝不希望自己被肮脏、丑恶的政治漩涡埋葬。

其次应该保住胡宗宪,东南的势力对比和朝中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徐阶希望借东南抗倭的局面来影响朝中局势,但钱渊通过历史很清楚,希望非常渺茫。

也就是说,没有严党的支持,谁在东南都站不住脚,张经、聂豹就是明证。

更何况,胡宗宪的能力是得到历史的印证的,换成其他人……钱渊不希望冒这种风险。

不过,关于胡宗宪这一点,不需要作假说谎。

无意识的撸着小黑猫,钱渊在心里反复盘点,但无奈的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不多。

叹了口气,钱渊的视线落在台阶下的护卫身上。

“老王,你留下。”钱渊沉声道:“家小都托付与你,守住食园。”

王义默默拱手点头。

“刘洪带了多少人走?”

“刘洪带走十人,食园那边还有五人,南京还剩四十三人。”杨文上前一步,“全数跟着少爷上京。”

“带三十人走,剩下的交给老王。”钱渊走下台阶,重重拍了拍王义的肩膀,“刘洪那边盯着点。”

“少爷放心。”

“你做事,我放心。”钱渊从护卫中缓缓穿过,逐一拍着每个护卫的肩膀,最后拱手道:“此次上京不知是福是祸……”

“且住。”张三扬声道:“少爷给衣给食,月钱、赏银、抚恤皆丰,从无喝骂虐待之举,每逢战事从不退缩,护送少爷上京,这是应尽之责。”

外院的田德惠听见里面如雷鸣般的应声,不禁摇摇头,笑着对手下说:“人家乡试出来都像是大病一场,这钱家子倒是精神奕奕。”

钱渊这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大部分人虽然疲惫也不至于像是大病一场,但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杭州,的确有人大病一场甚至奄奄一息。

距离浙江巡抚衙门不远的一处宅院中,七八个士子正在院子里沉默的来回踱步,时不时传出几声叹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悄然从屋子里走出,小心的掩上门,胡宗宪的老乡兼幕僚王寅一把将其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了几句,众人都涌了上来。

老者摇摇头,“郁气结节于胸,几个月内奔波频繁,劳心劳神,又遭大悲大喜,心力耗尽,如果提前十日还好说,但如今……”

“文长……”一中年士子跺着脚低低自语,眼角闪烁着泪花,这是绍兴山阴的诸大绶,少有才名,和徐渭、沈炼等人同列越中十子,历史上明年的状元公。

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子叹息着垂头,他是余姚陈有年,历史上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

周围都是绍兴一带的士子,大都是刚刚考完浙江乡试,听闻徐渭病重才赶来的。

其实第一场考完徐渭就有点撑不住了,第三场考完是被人抬出来的,这几个月来奔波几千里,又耗尽心神,本就身体不太好,这场乡试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没救了?”

大夫捋着长须想了会儿,才说:“一口淤血喷出来倒是还有救……”

“激将法?”王寅试探着看看周边人。

“试试吧。”

但徐渭是何等聪明的人,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同乡好友一个接一个的进来,指责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指责他是扫帚星,指责他投靠严嵩败坏名声……

“没想到会死在这儿……”徐渭惨笑着想起身,一旁的陈有年急忙搀扶让他靠在床头上。

同为越中十子的钱楩恰巧也在,他年纪比徐渭、诸大绶大的多,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但很快就归乡潜心学道,兼习心学。

“文长,你生母犹在。”钱楩沉声道:“你撒手而去,你让她依靠何人?”

徐渭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缓缓在众人身上移动,好一会儿才低语道:“钱渊……”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钱渊这个名字大家很熟悉,但都不认识。

王寅凑到近处,“展才?”

“让他来……”

徐渭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字又无比坚定的缓缓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一十五章 试一试

都说明朝是中国封建时代中央集权的典型,这点从地方上真的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能从明朝特有的厂卫制度窥探一二。

锦衣卫是最早设立的,权柄极大,风光无二,但很快被东厂、西厂、内厂压制。

早期的毛骧、纪纲都是其勃也兴焉,其亡也忽焉;后来的马顺甚至被文官在大殿上活活打死。

纵观锦衣卫指挥使,可能也就土木堡之变陪着明英宗的袁斌得了个善终,其他人基本都是不得好死,嚣杂如钱宁又如何。

所以,锦衣卫虽然名气极大,但实际上在特务统治这块远比不上东厂西厂。

但在嘉靖一朝,陆炳的横空出世改变这一切,在他的率领下,锦衣卫彻底压倒了东厂,实力迅速扩张,不仅仅是京城周边,在南京、东南、江南各地都设立人手,广收消息。

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站在船头有些郁闷,他护送、押送官员入京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对方都是两股战战,每次都是送上大量银两,每次……至少田德惠都会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惧怕、恐惧。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噢噢,不能这么说,昨天早上出发之前吃了顿早餐,茶叶蛋、肉粽、米粥、糍粑、油条,倒是挺丰盛的。

而且钱家生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还特意安排了三十个全副武装的护卫一起……田德惠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眼斜鼻歪,自己都只带了二十个手下。

田德惠也是上过战场的,能隐隐察觉到护卫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这些护卫基本将钱渊和锦衣卫隔开,除了田德惠之外,其余人都无法接近。

东南风渐渐大起来,船只在长江中顺流而下,田德惠在心里嘀咕,这次真是亏了……

还没来得及琢磨回头要不要在陆炳那告一状,田德惠瞳孔微缩,猛地回头奔向船尾,一把抓住船夫问了几句,然后径直去了内舱。

“田千户?”钱渊靠在榻上,手中捏着两张信纸,“怎么了?”

“应该北上去扬州,船只却是东下……”田德惠舔了舔嘴唇,“你想去哪儿?”

“还以为你会拔刀呢。”钱渊挥手让杨文退下,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田千户,友人重病,即将撒手人寰……”

“是天子召见!”田德惠压低声音怒吼道:“你想死,别把我带着!”

“几天而已,没那么严重。”钱渊诧异道:“不能行个方便?”

田德惠气极反笑,“护送你入京的可不仅仅只有我一人!”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即使我行个方便,但其他锦衣卫肯定是会报上去的。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将信纸小心折叠好收在盒子里,他也不想啊,但接到的这封信将他高高架在半空中。

王寅在信中大肆吹嘘钱渊的品行,更将钱渊和徐渭的交情吹上天。

人家都说徐渭亲口所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华亭钱展才。

这让钱渊如何推却?

而且还有那么多士子在观望此事,钱渊如果不去,名声八成得臭。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自己。

钱渊在松明山上被倭寇掳走,徐渭为此来回奔波数千里,不惜投入严党麾下请来救兵,钱渊如何能忘却这情分?

“此人虽然只是个秀才,还不知道这一科乡试能不能中举。”钱渊轻声道:“但他名满天下,即使是严分宜、徐华亭也要敬他三分。”

田德惠面无表情,现在来解释了……改航之前怎么不解释?

“他有个至交好友,曾经如此评价,‘关起门来,只他一个。’”钱渊缓缓道:“他这位好友,你应该是认识的。”

“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青霞。”

田德惠茫然抬头,霍然起身,“什么?”

“此人就是绍兴徐渭,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沈炼之妻是徐渭的堂姐。”

看到田德惠的反应,钱渊松了口气,“如今徐渭即将撒手人寰,寡母无人照料,钱某人如何能不去这一趟?”

田德惠愣了好一会儿,用力抓了把头发使劲一揪,沈炼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关系极好,弹劾严嵩以至于被贬谪出塞。

钱渊推开窗,江风迎面而来,吹的两人衣衫飘飘。

“放心吧,此事你先写信送入京,然后挑选两人在钱某人身边,每一言每一行都记录在案。”

“友人将死,托付寡母,人之常情。”田德惠上前两步,“何至于此,指挥使不会责问……”

“你啊!”钱渊笑着回头伸手点了点,“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陛下为何召我入京!”

“你难道不知道?”

“徐文长已入浙江巡抚胡汝贞幕府。”

“知道,知道。”田德惠摸摸脑袋有些狼狈。

从镇江顺流而下,过常州无锡,越苏州嘉兴,仅仅五六日就抵达杭州。

“钱公子!”

一行人刚下船,王寅派来蹲守的仆役就寻了过来,赶着马车将钱渊送去,除了杨文、张三带了两个护卫外,田德惠亲自带了个手下跟在身边。

“展才来了!”王寅几乎扑到钱渊身上,“文长他……”

院子里十多道视线投来,钱渊看去,都是身穿儒衫的士子,每个人眼神中都带着哀伤、悲痛。

钱渊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要是徐渭真的死了,不说对抗倭有没有什么影响,至少大量名垂千古的文章、诗篇都没了,自己这个穿越者……

王寅将钱渊拉进正厅,众人都跟了进去,还没等钱渊问话,王寅突然发现了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田德惠。

“召我入京,没事。”钱渊摆摆手,“大夫怎么说?”

“郁气结节,心力耗尽。”陈有年叹息道:“如果不参加乡试就好了。”

“现在还说这话有什么用?”诸大绶低声道:“这几日请了好几位名医,如果胸口淤血喷出来倒还能用药试一试,但现在药石无用……”

“也试过激将法,但文长一眼看穿。”王寅揉着太阳穴,“这几日他时时昏睡,偶尔清醒时吩咐后事,只等着你……”

钱渊琢磨了会儿,中医他是一窍不通的,一口淤血喷出来真的有救?

特么又没受伤,哪里来的淤血啊?

找来大夫又仔细问了问,这厮七扯八扯听得钱渊满头雾水。

最后钱渊直接问:“吐血后,能不能救得回来?”

大夫板着脸不吭声,钱渊叹道:“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有可能的意思是,一口淤血喷出来,更可能是直接挂了!

钱渊咽了口唾沫,让人上了三杯茶喝个干干净净,才低声说:“为文长供养生母,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但是……”

“但是,事情或许还没到那一步。”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一十六章 都上房了

昏黄的烛光在床边的桌案上跳动,不大的卧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似乎做了个长长的梦,似乎见到了自己出生百日不到就过世的父亲,他面目模糊不清,似乎和画像上并不太像。

被逐出家门的生母,延绵病榻数年之久还是撒手人寰的嫡母,还有看似严厉实则大度的长兄,刻薄的嫂子……

一连串的人影在徐渭脑海中闪现,早早过世的妻子,画舫上的龙溪公,高谈阔论的沈青霞,最后出现的是将他一脚从松明山上踢下去的那位松江秀才。

恍恍惚惚间,徐渭努力睁开眼,侧头看见床边的桌案边,一个身影懒散的靠在太师椅上,在烛光中,一动不动的他等了很久。

“展才……”

“据说文衡山病重,年迈八十还没考中举人。”钱渊坐在那没动,“文长兄才过而立之年,而至于此?”

徐渭脸上愈发苦涩,他一方面看不起那些只靠着八股就能身登高位的士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八股这个泥潭中拼命挣扎。

“好好养病……”

“没用了。”徐渭靠在床头喘了几口气,“他们都用激将法了……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问的是将生母托付,我是知道了。”钱渊起身将太师椅搬到床边,施施然坐下才慢条斯理的说:“我刚到,他们想让我也来激激将,但我拒绝了。”

卧室内外都陷入了沉默,门外的陈有年、王寅以及田德惠都有点摸不着脑袋。

良久后,钱渊才打破了沉默,“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徐渭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勉强抬手摆了摆,“领情了,想必是他们拜托你的。”

钱渊面无表情的接着说:“你以为你人生坎坷,克夫克母,克兄克妻。”

“我父亲、叔父几十年前几乎被华亭钱氏扫地出门,族亲断绝,父亲、兄长惨死,去年商讨婚事,结果还没谈妥,那女子就撒手人寰……”

“你以为你品行高洁,骂骂严嵩就算得上品行高洁了?”

“隔着几千里骂骂严嵩,只能显得你徐文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隔空骂人出气。”

“至少沈青霞还有胆子上书死劾严分宜,你能做什么?”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你我都被称为东南俊杰,家中都有变故,你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情乖张,而我钱展才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四战,又替双江公出谋划策,于国有功。”

徐渭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渐渐有神起来。

的确如此,徐渭目前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书画、诗文上,这让他拥有极高的名气,但却没有如钱渊一般极高的名望。

在南京应考士子多对钱渊诋毁的时候,杭州城不管是高门大户、士林中人、应考士子,还是普通百姓,都为钱渊不平叫屈。

钱渊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但心里有点打鼓,这个时代上到皇帝阁老,下到普通士子文人,都对身后名极为重视。

去年钱渊送别张经,说出的那番话让这位前浙直总督心潮澎湃。

但徐渭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药下的还不够猛啊!

暗地里咬咬牙,钱渊决定丢个炸弹出去。

“但是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你要将生母托付于我?”

徐渭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钱渊准备好的话抢在前面倾泻而出。

“外面有你的好友,有你的同乡,有你的同学,为什么要托付于我?”

“无非两点,一是他们大都是绍兴人,二是他们颇负名望。”

“你不希望他们背上污名,难道就希望我来背这污名吗?”

“松明山上,因为你醉酒误事,以至于我被倭寇掳走,之后你奔赴杭州投入胡汝贞门下,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我也承这份情,这件事一笔勾销。”

钱渊加重语气道:“你我并无瓜葛,交情也不深,为什么要我来背这污名?”

外间的田德惠、王寅还听得稀里糊涂,但如陈有年、诸大绶、陈鹤这些绍兴人纷纷脸色大变。

徐渭原本惨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指着钱渊的手指在空中颤颤巍巍抖动。

“你将生母托付于我,自然是希望我以母礼侍之,但我有寡母在上。”

“你生母二十年前被你嫡母卖走,倚门卖笑而活,还几番转手,难道你想让我母亲受如此羞辱吗?”

当倚门卖笑四个字吐出的时候,徐渭浑身都在发抖。

钱渊转了个身,眼角余光瞄着徐渭,接着说:“你我非亲非故,实在不敢承此重担。”

外间听明白了的田德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说华亭钱展才舌厉如刀,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你生母倚门卖笑是个妓女,还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托付给我……这必然会让我母亲受到羞辱,这笔买卖不划算,我不干!

“文长兄,抱歉。”

“这样吧,我留三十两银子给她……”

说到这,两眼充血的徐渭从床上弹起,伸出手想抓住钱渊,动作只做到一半,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快快快!”

早就做好准备的大夫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将早就熬好的药汁灌了下去,又拿出金针开始施救,同时将钱渊等人驱赶出去。

钱渊紧张的在外间等候,他看得很清楚,那口血都快上房了,特么不会直接挂了吧!?

搓着手来回走个不停,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发现,其他人有意无意间和他保持着距离,如陈有年这般年轻的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古怪。

“别在这装模作样!”钱渊瞪着眼走过去,低声道:“你们不是说越狠越好……”

“那也没想到会……”陈有年缩缩脑袋,这钱展才简直就是拿着匕首一刀又一刀捅在徐渭身上,还不忘捏一把盐洒在伤口上。

“是有点过了,倚门卖笑……”诸大绶小声嘀咕。

“那是你们说的。”钱渊才不肯黑锅自己一个人背。

“我们没说,是你说的。”钱楩面无表情的反驳。

“特么……”钱渊脸都黑了,喘了几口气低声问:“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是你骂死的。”钱楩哼了声,“还真有鹤滩公遗风!”

钱楩是余姚钱氏,父辈和当年的鹤滩公钱福有交情,而钱福在传闻中,言语刻薄是能将活人说死的。

第两百一十七章 越鹤滩公多矣

钱渊在东南有很多传闻,有很多张脸谱。

直面倭寇、临阵不乱是他;出谋划策、力拒倭寇是他;心机深沉、善于借势是他;温润如玉、兼有气节是他。

这些都是钱渊这几年折腾出来那么多事的附加收获,但他自小养成的犀利口舌,言语刻薄……这样的评价始终伴随着他。

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人设,前世他也不是个口才好的,更不是个会喜欢嘴皮子占人便宜的,无奈似乎这样的人设被死死钉在身上了,甩都甩不掉!

一直守在旁边的田德惠抬着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直嘀咕,这钱展才不会真一顿狂风暴雨把名扬天下的徐文长给骂死了吧,啧啧,最后那句话……三十两银子!

不过,很快田德惠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浙江巡抚胡宗宪赶到了。

“中丞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唯有钱渊行了一礼,嘴巴紧紧闭着。

胡宗宪也没去看钱渊,温和笑着和诸大绶等人寒暄几句,眼角余光扫了扫挎着绣春刀的田德惠。

“五日前,倭寇袭海盐,中丞大人亲自督战,刚刚从嘉兴府赶回来。”王寅走到钱渊身边,“还没来得及回衙门,就径直来这儿了。”

“十日前,宁波府,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死伤数十,总督亲自前往弹压。”王寅接着说:“两日前,私斗再起,福建一参将在大街上被山东客兵砍死。”

钱渊还是没说话,只瞥了眼凑过来聚精会神听着的田德惠。

虽然在船上一时恍惚以至于要钱渊提醒跟随记录,但田德惠身为南京锦衣卫千户,心思灵敏,颇有城府,大致也听懂了这两句话。

王寅前一句是在解释胡宗宪对徐渭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亲自上阵督战,一回杭州都没回衙门直接来这儿了。

虽然钱渊在屋内舌厉如刀,但外间人都清楚,这两人是生死之交。

为了钱渊,徐渭不惜投入严党麾下。

为了徐渭,钱渊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钱渊被嘉靖帝召入京中,胡宗宪是知道轻重的,自然不会干些蠢事。

而王寅后一句是在说,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参将这个级别的军中高级将官被杀,总督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能不能再进一步?

将最终的两段话说完,王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注意力又集中在紧逼的房门上,已经三个时辰了,除了药童又送了两次药,什么动静都没有。

“对了,自六月开始,徐海就销声匿迹。”王寅随口说:“据说和汪直怼上了。”

让田德惠意外的是,之前一直闭着嘴巴的钱渊霍然回头,“什么?!”

“真的,倭寇侵袭沿海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徐海的范围大致是杭州湾附近,松江、苏州、嘉兴、绍兴、杭州,但从六月份开始,只有小股流窜倭寇上岸侵袭,不仅仅是徐海,叶麻、陈东也销声匿迹。”

钱渊追问道:“他和汪直怼上了?”

“传闻是这样。”王寅摊手道:“汪直如今在日本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船队遍布海上,徐海这是想抢汪直的头把交椅。”

“不是什么好事。”钱渊脸色阴沉下来。

田德惠忍不住开口问:“他们自家窝里斗,怎么不是好事?”

“汪直本质是海商,他是不愿意开战的,可惜他控制不住那么多无生计的倭寇。”钱渊摇摇头,“而徐海是真正的海盗、倭寇,他只会以武力劫掠人口、财物,沥港还没被毁之前,他甚至对汪直下过手。”

“虽然汪直势大,但徐海……”钱渊叹了口气,“徐海此人确有军略之才,汪直未必是他对手。”

“汪直存,尚有余地;徐海胜,东南沿海将处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宗宪出现在近处,他看着钱渊点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皱眉苦思的钱渊,都说这位华亭英杰擅兵法,晓军机,通大局。

来回踱了几步,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钱渊伸出食指道:“第一,加快编练新军,各省客兵不可能常驻沿海,而且战力堪忧。”

胡宗宪知道这是在说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而且田洲狼兵经过一年多的征战,虽然补充过,但也只保持两千多兵力,而且疲惫不堪。

“第二,海军,倭寇上岸侵袭,不低就扬帆远去,没有海军,永远无法治本。”钱渊竖着中指看了眼胡宗宪,其实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没有海军,就无法涉入汪直和徐海之争。

王寅在边上笑道:“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都在编练海军,南京都察院御史上疏奏请增设两百艘海船,朝中尚未批复。”

胡宗宪点点头,继续看向钱渊。

后者苦笑一声,竖起无名指,耸耸肩道:“银子。”

众人都哑然无语,即使是如陈有年、诸大绶这样的士子也知道,无论是修建战船、招募新兵都是要有大批银子的。

在一片议论声中,钱渊往角落处走了几步,看田德惠正在低头喝茶,这才转头看过去。

胡宗宪和钱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两人有默契于心之感。

那股古怪的倭寇为什么会出现?

胡宗宪最担心的是什么?

如今东南抗倭最需要的是什么?

钱渊的无名指给了胡宗宪一个说不出口的答复。

胡宗宪在嘉兴督战,恰巧在钱渊来杭州后几个时辰就赶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胡宗宪此行主要针对的是即将上京的钱渊,而不是奄奄一息的徐渭。

钱渊伸出的无名指,吐出的“银子”两个字,让胡宗宪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落回到肚子里。

就在这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须发皆白的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走出门。

“怎么样?”胡宗宪低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大夫一屁股坐下,一口气饮尽冷茶,“后面要慢慢调养。”

“各种药材、补品,只要用得上,只管开口。”

“那就好。”大夫点头道:“真是好险,亏得这位钱公子好口才!”

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钱渊身上,后者干笑几声。

道士打扮的钱楩长笑道:“都说钱展才肖其曾祖鹤滩公,但在老夫看来,展才越鹤滩公多矣。”

环顾四周后,钱楩笑着解释道:“鹤滩公最多将活人说死,展才能将死人说活呢!”

哄笑声中,钱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在夸我?

第两百一十八章 西湖长江水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但事实上,同样的病,有的人第二个月就死了,有的人能活个十年八年甚至寿终正寝。

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能够大幅度提升生存率,至少在没有西医的明朝是这样的。

从奄奄一息到勉强能靠在床头,徐渭只用了十天时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意志。

就着侍女的手喝完汤药,徐渭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窗外。

这个时间,前面这些天,那些同乡好友都已经陆续来探望了,但今天似乎没人来。

门嘎吱一声响,王寅推门进来,“文长,今天好些了?”

徐渭微微点头,“今天衙门里不忙?”

还没等王寅解释,突然窗外传来响亮的鞭炮声,伴随着激昂的呐喊声,隐隐听见“京报连登黄甲”……

徐渭恍然大悟,今天是乡试放榜日。

看了眼脸色有些古怪的王寅,徐渭摇头道:“三年后再说吧。”

徐渭已经连续四次乡试落榜了,这是第五次,不过这次落榜是理所应当的,生了病还被塞进贡院号房里待上九天,神仙都会落榜。

鞭炮声渐渐消失,徐渭呆呆的看着窗外大树上的枯木黄叶,突然道:“也不知道他中举了没有……”

“我过来的时候,绍兴府已经有八人登榜,陈有年位列其中。”王寅笑吟吟的说:“倒是没有听见诸大绶的名字,不过以他的才学……”

徐渭木然转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王寅沉默了会儿,摊手道:“都是同一天放榜,谁知道他中举没有。”

十天前,钱渊的到来让徐渭起死回生,第二日就启程北上。

从那之后,友人、同乡从来没在徐渭面前提前钱渊这个名字,性情有些急躁的陈有年也闭口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钱渊之前的承诺,也都听到了钱渊如利刃一般的激将,更清晰的知道钱渊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毅然南下杭州。

不在徐渭面前提这个名字,是因为大夫的提议,尽量让徐渭保持平静的心情,有利于调养恢复。

别人不提,徐渭心里愈发纠结。

他是个明白人,很清楚那位松江秀才为什么那么做,事实是,他硬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拉回了阳间。

对于钱渊,徐渭心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触,第一次接触就不太愉快,但斗嘴的势均力敌,对局势判断的默契,让这两人有着一见如故之感。

松明山上醉酒赋诗以至于钱渊被倭寇掳走,自己数千里来回奔波,费尽心力筹谋剿倭……

虽然相识至今不满一年,但徐渭认为,他们是生死之交。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徐渭如今依旧有着这样的认知,但他古怪而执拗的性格让他的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

他永远难以忘记钱渊那张嘴里吐出的那些词……倚门卖笑、买来卖去,还有最后那句,三十两银子。

王寅叹息着看见徐渭脸上的复杂神情,正试图说些什么,窗外又传来响亮的爆竹声,这儿距离巡抚衙门不远,大量客栈、会馆都在附近,报信的一波接着一波。

张嘴说话自己都听不清,王寅索性闭上了嘴巴,两人静静等着爆竹声过去。

但外面的爆竹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响了,高昂的呐喊声阵阵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砰!”

门被猛地撞开,年轻的诸大绶欣喜如狂的看向徐渭,外间信差正拖着长长的调子,“京报连登黄甲”!

王寅猛地站起,难以置信的看向徐渭,而后者也明显猜到了。

徐渭咽了口唾沫,想说些什么,但只知道伸出手探向诸大绶,嘴唇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一歪头……倒了下去。

“文长,文长!”

“大夫,大夫呢!”

一刻钟后,面有怒气的大夫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嘴里还在念叨:“他本来就是因为耗尽心力一病不起,最忌讳的就是大悲大喜,你们倒是不怕他死了!”

闯了祸的诸大绶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赔笑,一转身将随从兜里的银子都掏出来赏给来报信的信使。

两个手持锣鼓的信使都笑开了花,这一趟太赚了,七八只手塞过来银子,得好几十两。

笑吟吟的钱楩瞪了诸大绶一眼,虽然同为越中十子,但他早在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不管是科场还是年龄都要高出一辈。

“真的是解元?”

“真的!”陈有年叹道:“文长兄这些年坎坷的很,终有柳暗花明之日。”

“浙江的解元就没有中不了进士的。”也中了五魁首之一的诸大绶大笑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前面四次,文长兄次次都胸有成竹,但连个副榜都没中,反而这次……”

说到这,王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看众人都看过来,王寅端着茶杯笑道:“都说华亭钱展才长于大局,目光深远,料事如神,真是名不虚传啊!”

众人都好奇的七嘴八舌的问,钱渊难道能猜得到徐渭这一科能中举?

王寅抿了口茶,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展才是这么说的……文长之才犹如滔滔长江,滚滚而来,而八股却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连太湖都算不上,顶多算个西湖。”

“西湖如何能装得下长江水,文长这辈子都中不了举。”

说到这,一旁的钱楩听的连连点头,的确如此,八股文太讲究规矩了,而徐渭的文风又太过肆意挥洒,一写起来就万斛泉涌、滔滔汩汩,哪里是八股的规矩限制的住的。

“但展才说了,这次乡试文长很可能中举,而且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王寅摇着头笑道:“用他的话来说……没办法,天干地燥,长江险些断流,别说西湖了,一个小池塘都装的下去。”

厅里安静了下,然后一阵猛烈的哄笑声简直要震落屋瓦。

陈有年喘着气笑道:“就因为文长带病入考场,头昏脑花,所以才能中举……”

“那当然,文长有病在身,哪里还有精力细细写文,文思不敏,反而合了眼缘。”诸大绶捧腹叹道:“文长之才冠绝天下,钱展才堪称文长知己。”

屋内扶着墙想出来亲自看一看自己名字登上黄榜的徐渭停下了脚步,因为生病变得有些尖锐的脸庞扭曲得让边上的侍女目瞪口呆。

这叫什么说法?

之前四次乡试落榜那是因为我没生病?

什么狗屁!

钱展才是我的知己?

第两百一十九章 高中

明朝的商贸不如宋朝发达,但在规模上并不逊色,甚至在地域上更胜一筹。

纵观天下,有两个城市是最独特的,并不是因为它们商业发达,而是因为它们是天下货物、商品的汇集地。

一个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起点杭州,另一个则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通州。

在通州,商人几乎可以买得到北方所有的东西,运河上密密麻麻等待的船只,码头上人头涌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但这般热闹并不让钱渊兴奋,他缩着脑袋,两只手像地主老财似的插在袖筒里,弓着身子弯着腰。

哎,才九月份而已,已经这么这么冷了!

屁股后面跟着两个锦衣卫的钱渊回到客栈才感觉稍微暖和了点,随手将小黑猫抱起来狠狠撸了几把,这天冷的……小黑都不爱动弹了。

呃,也不是,昨儿小黑失踪,钱渊急的满客栈乱寻,还把杨文、田德惠众人轰起来帮忙,结果在灶台后面找到懒洋洋的小黑,身上的毛都被柴火烧了块。

同行半个多月了,田德惠一帮锦衣卫和钱渊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不得不说,钱渊前世带来的交际习惯非常管用。

锦衣卫虽然如今势大,但其实地位并不算多高,士林中人于其交往中往往带着复杂的情绪,惧怕、鄙夷、痛恨、希翼……

但钱渊不同,在他看来,只是工作分工不同而已,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有着独立的人格。

当然了,以田德惠为首的锦衣卫的态度发生如此的变化,也源于在杭州那栋宅子里看到的一切。

在知晓徐渭被救回来之后,胡宗宪连夜乘船赶往绍兴平定山东、福建客兵私斗,直到那时候,田德惠才恍然大悟于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程度。

不仅仅是人脉,不仅仅是因为被天子召见,更源于这位松江秀才的能力和眼光……噢噢,现在已经不是秀才了,就在昨天,有留守东南的钱家护卫赶到通报,南直隶乡试放榜,华亭钱渊高中第六十七名。

离开的当日,钱渊嘱咐母亲、叔母回杭州食园,但谭氏没有听从,而是留在了南京。

当报喜的信使在大门外敲锣打鼓的时候,谭氏的脸一片扭曲,带着笑,带着泪,既欣喜若狂,又心哀儿子的离去。

“少爷,看!”快步走进来的张三单手高高举起一大块肉,“牛肉!”

田德惠凑上去笑道:“好新鲜,还不老呢。”

“摔断了腿,报上去才杀了的。”张三得意道:“好容易才抢了块。”

钱渊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了几眼,有点垂诞欲滴,穿越来三年多了,明朝是禁止杀牛的,他到现在还没吃过牛肉呢。

“让客栈把灶台让出来,大白菜、粉丝,再弄点干香菇,卤水老豆腐,弄个锅子吃。”钱渊指挥道:“再留点烤着吃……对了,辣椒还有吧?”

呃,钱渊的厨艺,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是无敌的。

还没动手,杨文进门挥挥手,“少爷,又送来两封信。”

“谁的?”钱渊接过来拆开看看。

一封来自于陆树德,信里乱七八糟不知所云……钱渊冷哼了声,离开杭州之前他去了趟食园看望王氏和小外甥,明显察觉到这小子对小妹心存不轨。

丢下信,拆开另一封,是王寅的来信,恭贺钱渊高中举人,又提了提徐渭。

钱渊随手将这封信递给田德惠,后者也不避讳接过来看了几眼。

论科举实力,明朝中前期最强的是江西,有“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的美誉,即使是嘉靖朝,先有费宏、桂萼,后有夏言、严嵩、聂豹。

但浙江省渐渐迎头赶上,钱渊依稀记得大概就是这时候,浙江以及苏松士子在朝中渐渐得势。

所以浙江、南直隶乡试是最为吸引天下士子的视线的,但今年的鹿鸣宴上,无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个没有出现的新科举人身上。

一个文坛大家,一个屡有战功,都名扬天下。

两人都因为言语刻薄,舌厉如刀而闻名。

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却因为那股倭寇而成为生死之交,至少在浙江,在苏松,无数人感慨于徐渭奔波数千里之举。

当然,徐渭吸引无数人注意力的主要原因在于,坎坷的人生经历,连续四次乡试落榜后,带病赴考的他终于一跃成为新科解元,徐渭在这个时代终于正式登上了舞台。

而且,徐渭是第一个缺席鹿鸣宴的乡试解元。

而钱渊一出贡院就遭遇锦衣卫,之后消息传来,天子亲自召其入京面见,南京、松江、苏州、浙江各地都暗流涌动,即使是普通举人也能感觉得到。

最让钱渊为新科举人盛赞的是,在被锦衣卫送入京中的途中,听闻徐渭重病即将撒手人寰,钱渊毅然南下探望。

传奇故事以大团圆为结尾,徐渭死里逃生,又高中解元。

田德惠忍不住扑哧笑道:“钱公子,以前说你是大报恩寺的,后来说你是莆田少林寺,现在变成苏州寒山寺了。”

在大报恩寺修行,在莆田少林寺练武,而苏州寒山寺有精于医道的药僧……传说钱渊是带着神药南下杭州,徐渭才能保住这条性命。

“反正总是没好话。”钱渊吐槽道:“今上喜道厌佛,非要把钱某这三千烦恼丝剃光了?!”

历史上,嘉靖帝还真没有封禁《西游记》,不过还真的曾经几次抑制佛教,扶持道教。

钱渊懒得搭理东南那边的事,眼看着就要入京了,全部的精力应该放到很快就会见到的那位嘉靖皇帝身上。

洗洗手下厨烧了个锅子,又切了几片牛肉做烧烤,钱渊和杨文、田德惠等人坐在一桌,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就这偌大的铜锅一顿狠吃。

“别说,回头开个馆子,老田保证天天光临……”田德惠打着饱嗝,“不对,去不了几次……囊里就得空空如也了。”

张三横眉竖目,“我家少爷现在就是举人,说不定翻了年就是新科进士,开饭馆……亏你想得出来!”

“哎,别这么说。”钱渊把玩着酒杯笑吟吟道:“还真说不准呢,说不定回头陛下一道旨意……”

“嘿,少爷你还是闭上嘴吧!”饶是杨文沉稳,也不禁小声吐槽,“乌鸦嘴……”

田德惠哈哈大笑丢下筷子,“好了,明日进京。”

顿了顿,田德惠冲着钱渊挤眉弄眼,“京中传来消息,浙直总督杨宜倒了大霉,陛下大怒将其下狱,今日正在庭推新任浙直总督。”

钱渊脸色不变,沉吟片刻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不管怎么说,田德惠说出这番话,自己对局势的分析,以及准备工作,都是有好处的。

不过,田德惠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喝几杯酒,吃几道菜就会透露这种消息的人。

谁能指使他?

当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一行人抵达通州已经五天了,先是休息两日,又接到乡试高中的消息又停留了三日……

为什么要拖延?

难道就是为了这次庭推?

钱渊隐隐猜测,要么是严嵩,要么是李默。

前者和陆炳长期保持着不错的联系,而后者是陆炳的老师。

第二百二十章 廷推

西苑,万寿宫。

坐在那的嘉靖帝似笑非笑,这位从少年时期就以心机深沉而著称的皇帝除了修道,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权术是每个合格的帝王应该掌控的基本操作,但喜欢看见重臣在自己面前或明刀明枪,或暗箭偷袭,只能说明嘉靖帝真心是个变态。

万寿宫内,不久前密奏却被嘉靖帝扔出去的李默正在舌战八方,严嵩、徐阶是最早败退下来的,当然,这两位主要是自重身份。

再之后,刑部尚书欧阳必进、礼部尚书欧阳德纷纷败退,大学时吕本、兵部尚书杨博等人都独善其身,唯有不久前回京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还在勉力支撑。

殿内很多人都在诧异于今天李默的大发神威,简直堪称横扫。

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福建参将当街被杀;浙江巡抚胡宗宪对境内倭寇束手无策,以至于小股倭寇流窜南直隶,南都险些被袭。

八日前,李默上书弹劾胡宗宪,嘉靖帝留中不发。

三日前,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的消息传至京城,嘉靖帝大怒,命锦衣卫押送入京下诏狱。

今日,嘉靖帝出乎意料的下令,廷推新任浙直总督。

所谓的廷推,是明朝特有的,也是被后世诟病不已的推荐制度。

这种制度在后世看来实在够扯淡,浙直总督的举荐、推荐票数掌握在一群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的官员手里。

三品以上的官员,大学士,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九卿,推选出两到三个人选,排列成序,再由皇帝决定后下发内阁用印,一般来说,皇帝挑选的都会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

其实,嘉靖一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行过廷推了,因为廷推的目标主要是立储、立都、入阁、边事。

如今立储是不存在的,连续死了两个太子后,嘉靖帝选择相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

立都更是没影的事,而入阁往往是嘉靖帝亲自点名的,压根就不和别人商量。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一朝内阁风云变幻的主要原因,什么严嵩、夏言三上三下斗得如火如荼,费宏、谢迁都快挂了还被拉回来当首辅,更有张璁中旨入阁……嘉靖的骚操作太多了。

边事也大都如此,嘉靖钦点,或者大学士、兵部尚书举荐,如之前的王民应就是嘉靖帝钦点,后面的屠大山是徐阶举荐,张经是聂豹举荐。

而今天李默大发神威的主要原因是,他举荐的是官员,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内的。

应天巡抚曹邦辅。

推荐曹邦辅是有理由的,其最近一两年内虽有过败绩,但大都能取胜,苏州、松江两府今年少遭倭寇侵袭,这是个知兵事的文官。

而浙江巡抚胡宗宪……用李默的话来说,这是个弄臣。

李默并不是指责胡宗宪依附严党,而是在说……台州、绍兴今年战事频频,屡有败绩,而胡宗宪的主要注意力却放在苏州、松江、嘉兴这些只有小股倭寇侵袭的地点。

李默虽然头铁,但也聪明,敏锐的找到了最可能引起嘉靖帝反感的策略……纵贼劫掠,拥兵不战,李默的同乡好友张经就是死在这条上的。

而今天李默跳出来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开始深层次参与到朝政中。

换句话说,李默竖起了旗帜。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除了老迈的严嵩,沉默的徐阶,你们还有其他选择。

在夏言被弃市后,朝中只有两面旗帜,严嵩、徐阶,另一个大学士吕本……呃,这是个打酱油的。

但在两两对抗了七年后,嘉靖帝选择了李默。

而李默本身也有着同样的野望,换句话说,这是一拍即合。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李默口才犀利的很,和他对喷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脸上一片潮湿,已经不敢开口了……真怕吃了对方的口水。

嘉靖帝直起身,狭长的双目眯起,逐一打量各人,良久后道:“赵文华举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李默举荐应天巡抚曹邦辅,还有吗?”

殿内众人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这位个头矮小的大学士深深埋下头。

对于徐阶来说,谁去担任浙直总督,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他现在,只想着自己。

或者说,他从来,只想着自己。

略微等了会儿,嘉靖帝示意一旁的黄锦,很快结果出来了。

大学士加上九卿一共十二人,胡宗宪票数为七,曹邦辅票数为五。

这个结果一出,殿内安静了很多,七对五,差距并不大。

殿内群臣唯一坐着的严嵩颤颤巍巍正要起身,李默已经抢在前面出列。

“陛下,今日廷推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胡宗宪为首,应天巡抚曹邦辅其次,俯唯圣裁。”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已经半起身的严嵩一屁股坐了回去。

李默已经很满意了,廷推两人,其实票数多少是没有太大实际意义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是不讲规矩的,如果按照顺序选择……反而是古怪的。

李默和同乡好友张经有点像,性烈如火,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不同的是,李默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度,和高超的操作能力。

其实,李默最早想推荐的人是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王浩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李默虽然自持,他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但他并不希望同时怼上这两位。

但六日前,嘉靖帝突然赐御笔褒以“忠好”二字,又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这大大鼓舞了他的信心,也让他有了竖起旗帜的资格。

嘉靖帝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看向了杨博,“兵部如何说?”

杨博面色干枯,没有一丝表情,出列道:“俯唯圣裁。”

杨博是殿内最知兵事的人,但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绝不希望搅入这一锅乱粥中去。

不过杨博倒是对那个松江青年很感兴趣,他的连襟王崇古如今是苏松兵备道,曾经随曹邦辅赴太平府,见过那位青年,前些日子还特意写信来。

殿内沉默半响,严嵩起身试探问:“陛下……”

嘉靖帝鼻子哼了声,视线落在黄锦身上。

黄锦心里替那位还没到的松江青年默哀,俯身道:“指挥使报备,明日入京。”

嘉靖帝点点头,“那三日后再说。”

看着嘉靖帝甩袖离去的背影,群臣都很知道,这是在等一个人。

第两百二十一章 再度联手

莫名其妙的廷推,稀里糊涂的廷推结果,消息散播开后,大部分官员都不明所以,但明白的都心里有数。

有的人在羡慕,那松江青年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在暗笑,那松江青年还没进京城,已经惹了好些仇家了。

其实后一种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

毕竟钱渊太年轻,而展现出的能力和人脉又太让人眼热,他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那些了解他的人,往往会很关注钱渊的第一次出手,三年前杭州,借势为父兄复仇,金宏、张四维下场之凄惨是摆在那的。

很多人对钱渊有着相似的判断,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同时睚眦必报的人。

这一夜,京城中,有些府邸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其中,就有徐阶。

久久盯着闪烁摇摆的烛光,猛然跳动的烛花让徐阶从沉思中醒来,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声。

这个身材短小的老人心性之坚韧是常人难以比拟的,少年得志,探花之名遍传天下,但随后先丧父,后丧母,再丧妻,又被一脚踢出翰林院去福建延平府。

但如今,他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能够从一个推官爬到如今的位置,徐阶自认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一,在被贬谪出京后,徐阶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攀上了心学这只粗腿,后和欧阳德、程文德等人于灵济宫讲学,正式成为了心学的门面人物。

其二,徐阶从一介推官开始连续升迁,但让他一举飞跃完成质的改变的是,入詹事府为洗马兼翰林院侍讲。

正是这次升迁,让徐阶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怀抱,这才有了入阁的可能性。

所以,坚韧不拔的徐阶今夜有些黯然神伤,碰上嘉靖帝这种难伺候又心思诡异的皇帝,真是前世不修啊。

今日廷推,理论上有资格出列推荐的无非四人,内阁严嵩、徐阶、吕本,以及兵部坐堂尚书杨博。

吕本和杨博都不想趟这浑水,推荐胡宗宪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理应沉默的李默出列是在徐阶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他推荐的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要知道,李默前些日子是和徐阶有来往的,期间提到过徐阶的同年,嘉靖二年进士,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这是摆不上台面的交易。

当嘉靖帝询问还有其他推荐的时候,徐阶一度试图推荐王浩,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很快想通全盘,李默是嘉靖帝最新推出的那面旗。

原因很简单,徐阶自认为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入翰林院。

而就在几天前,嘉靖帝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

虽然嘉靖帝不讲规矩,但有些规矩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破的。

当年张璁、夏言都是以中旨入阁拜相,但他们都不是翰林出身,于是嘉靖帝都令他们兼任翰林学士,比如夏言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一个月后就入阁。

一个多月前,李默已经在直庐值班,虽然还没入阁,但实际上已经在行使阁老的部分职责权利,因为如今内阁只有严嵩父子有资格票拟,徐阶、吕本只是备皇帝咨询,李默来直庐值班也有相同的待遇。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默在兼任翰林学士后,已经有了入阁的前提资格。

吏部尚书直接入阁可能性不大,但变通的法子多的是,李默只要转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就能立即被嘉靖帝简拔入阁。

徐阶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在心里琢磨那位老对头严嵩这次和自己有没有默契。

这几年但凡陛下咨询,严嵩和徐阶都会举荐不同的人选,唯独这一次,徐阶放弃了。

“老爷。”

管家敲门而入,伏在徐阶耳边小声道:“有回礼。”

徐阶眉毛一挑微微点头,管家将炭盆放近一些,添了热茶出了门。

丢下书本,徐阶苦涩的一笑,自己和严分宜斗了这些年,没想到短短两年内要连续两次联手。

今日廷推结束后,徐阶的腿肚子都在发颤,他不敢想象李默入阁后的模样。

要知道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进士。

徐阶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但那时候李默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从资历来看,徐阶是比不上李默的,从名望来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人家李默这一年多是直面怼严嵩,而徐阶缩着脑袋当了好些年的乌龟了。

徐阶很清楚,自己入阁能越过吕本,那么李默也可能越过自己……这方面嘉靖帝是不讲规矩的。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接受的,仅仅是可能也不行!

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严嵩年老昏花,徐阶怎么可能接受其他人来摘桃子。

名义上的老师聂豹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何况李默!

所以,今天徐阶没有举荐,和严嵩达成了默契。

相比起来,徐阶难以容忍李默,严嵩更是如此。

李默上位,徐阶只是权位受到威胁,而严嵩只怕会晚年不保,当年就是严嵩将李默赶回家,以李默的脾性,严嵩下场会很凄惨。

“嘎吱。”

门被推开,徐璠探头看书房没有其他人才进来。

“父亲,据说钱家子明日入京。”徐璠低声问。

徐阶眼中透出精芒,训斥道:“与你无关。”

“是是是,但今日廷推,胡宗宪和曹邦辅……”徐璠嘿嘿笑道:“不管他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

今日廷推,嘉靖帝到最后也没表态,只说三日后再议,言下之意是要先见钱渊。

不管钱渊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三日后结果出来,他至少会得罪一个。

是权倾朝野的严嵩,还是锐意进取的李默?

徐璠看父亲又陷入沉思,嘀咕道:“据说钱家子和赵文华、胡宗宪相交莫逆……”

被儿子打断了思绪,徐阶挥挥手道:“此事在外面,不得声张。”

“谁都知道……”徐璠又嘀咕了句才连连点头应下,“父亲,您……”

徐阶叹了口气,说起来那钱家子比儿子还要小好些,和族人不合,又丧父丧兄,短短几年间却名扬天下……

军功赫赫,东南沿海视其万家生佛,到如今,就连陛下都要亲自召见以定大事,而且还在南直隶乡试上榜,说不定明年就能登科。

和徐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知道是自己当年被贬谪出京,徐璠无人管束才如此不学无术,但徐阶还是难以忍受,一连串的松江土话将徐璠骂的脸色发白。

退出书房后,徐璠咬牙切齿,真是倒霉,无来由的被大骂一顿。

徐璠自然不会去埋怨父亲,只会将目标对准钱渊。

“兄长?”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亲自端着盘子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

“妹子……”徐璠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少女训斥道:“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

“是,父亲。”少女声音冷清的很,言语恭敬却口气随意。

她是徐璠长女,幼年很是得宠,但这两三年愈发不讨人喜欢,不喜读书,反而喜欢耍刀弄剑,徐璠看见就烦。

徐四小姐抿嘴一笑,她是知道的,徐家人大都身材短小,但侄女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已经比其父、其祖父都要高了。

这个时代,女人个子比男人高……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徐璠看到就烦,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仰视女儿。

懒得看女儿,徐璠看了眼妹子,咬着牙低声说:“那厮要入京了!”

“钱展才?”

“就是他!”徐璠摩拳擦掌道:“三年前,这厮把你马车都推倒了,看为兄这次为你报仇雪恨!”

徐四小姐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徐璠离去的背影,轻轻撞了撞侄女的肩膀,“也是为你报仇雪恨呢,毕竟当时你都被撞晕了,当时兄长眼睛都红了。”

那少女扁扁嘴,晃晃脑袋,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第两百二十二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

“父亲,如果曹邦辅上位浙直总督……”严世蕃低低问,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曹邦辅上位,咱们下手黑一把,绝对不能让李默得逞。

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并不是明面上抗倭那么简单的,这几乎决定了朝堂相当一部分的话语权,无论是为公为私,严嵩都不会放过李默。

“元质怎么说?”严嵩慢吞吞的问了句,皱眉训斥道:“昨夜让你回府,又喝醉了?”

“误不了事,误不了事。”严世蕃干笑几声,昨晚玩得比较嗨,“赵文华言……钱展才不类其叔父。”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钱渊不像他叔父钱铮那般头铁,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家伙。

严世蕃轻声道:“据说钱展才和胡汝贞极有交情,上京前还特地下杭州见了一面。”

严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算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李默上位,最着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

万寿宫外。

黄锦笑着和陆炳打招呼,视线却落在钱渊身上,“皇爷都问了两回了。”

陆炳笑笑没解释什么,只侧身让出路,介绍道:“这位是司礼监黄公公。”

钱渊心里明了,这应该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嘉靖帝对宦官管束颇严,唯独对这位从兴王府就陪伴自己的太监很是信任,甚至称“黄伴”而不言其名。

不过钱渊记得这位黄锦,是因为历史上海瑞上书,嘉靖帝大怒,黄锦旁敲侧击留下了海瑞一条命。

说得简单点,黄锦是个胆子小,还算有良心的宦官,其实这种品行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黄公公。”钱渊弯腰施礼。

“真是一表人才。”黄锦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笑容,招手道:“跟咱家来吧。”

从侧门入了万寿宫,绕过主殿径直去了后殿,钱渊在外等候,片刻后黄锦将其带入。

钱渊双膝跪在地上,垂头高呼:“草民钱渊,拜见陛下。”

嗯,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是勋贵、弄臣还有可能,文官……就算是当年的张璁,如今的严嵩也没这脸皮。

正在持笔挥墨的嘉靖帝第一时间抬起头,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八个字,但这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极为悦耳。

跪在地上的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印象的重要性了,早在运河上就各种盘算,从发髻、衣着、言谈各方面都精心准备。

黄锦偷眼看了眼,嘉靖帝手中的毛笔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

黄锦陪伴嘉靖帝几十年了,立即猜出了什么……上一个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的,是夏言夏贵溪。

微微叹了口气,嘉靖帝放下毛笔,“抬头。”

黄锦小碎步走过去,轻声提示。

钱渊微微抬头。

“再抬。”

钱渊鼻孔都有点粗了,特么你以为是在东湾选妃啊!

随后,有些嘶哑沉闷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一般来说,但凡面见皇帝,都必须由礼部教导演礼,但这次是特殊情况。

起身后的钱渊长身而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背脊挺直如松,双目清明有神,鬓角处的小小修饰显示出逼人的锐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书卷气却有让旁人有温润如玉的感触。

嘉靖帝盯着钱渊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长得不太像,那人是国字脸,端正严谨,仅仅从相貌来说,钱渊更胜一筹。

“赐座。”

黄锦愣了下才去搬了个圆凳过来,要知道在陛下面前,也就严嵩、陆炳寥寥几人才有这种待遇。

“都言华亭人短小精干,不料却有如此身量。”

嘉靖帝的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为意外,果然是出了名不讲规矩的主儿。

松江华亭这些年出仕者不少,但能让嘉靖帝留下直观印象的无非就那么几人,内阁次辅徐阶,前礼部尚书孙承恩,曾力夺状元的陆树声,这三人都个子不高,钱渊估算过,都没超过一米六。

而钱渊,前世今生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

钱渊没有思索,坦然直言:“钱氏一族子弟,尽皆七尺男儿。”

嘉靖帝大笑点头,“所以,数年来,东南倭战,据闻你临阵勇决,从无退缩。”

“草民虽未满二十,但也有赤胆忠心,陛下乃君父,所询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两百二十三章 面圣(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的一个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难得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削藩。

所以明朝中后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养废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超凡的政争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这证明了他资质不凡,极有天赋。

但是,毕竟没有经历完善的储君养成经历,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和祖宗、后人不同的思维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很大程度是随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献夫,之后的张璁、夏言,再到现在的李默,无不是嘉靖帝一朝赏识,在极短时间内就连连简拔上位。

换句话说,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么很容易就能飞黄腾达。

当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厌弃,一朝败落也会非常迅速,历史上的李默今年气势汹汹,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关入昭狱,郁郁而终。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口齿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气度不凡,长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个颜党,这些年得其宠爱的臣子,基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阶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隶乡试中举,陆树声的门生。”嘉靖帝轻笑道:“想必明年春闱应是手到擒来。”

呃,钱渊没听懂,还在发愣,边上的黄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进士是天子门生。”

“噢噢,学生谢陛下隆恩。”钱渊赶紧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钱渊起身,“遭遇大变十余日后,还能在南直隶乡试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钱渊能说什么……只能尽量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后问出第一个问题,“太平府夜战全歼倭寇,到底是谁领军?”

“无人领军。”

钱渊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预料之外。

微垂眼帘盯着地上的金砖,钱渊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换个问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谁杀了那股倭寇。”

顿了顿,钱渊抬起头,用平静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学生。”

这些日子最困扰嘉靖帝的问题就是这个,倭寇跋涉千余里奔袭南京,到底是谁剿灭了这股倭寇,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还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南京递来的消息纷乱杂陈,有替胡宗宪表功的,有替曹邦辅说话的,还有大骂魏国公徐鹏举的。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决定是胡宗宪还是曹邦辅来接任浙直总督,但嘉靖帝绝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戏弄。

嘉靖帝常年居于西苑修道,极少召见朝臣,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总是试图掌控一切……这也是嘉靖一朝,锦衣卫势力如此庞大的主要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嘉靖帝有过无数种猜测,也看过陆炳送上密奏中东南流传的各种流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测才是真相。

“百余倭寇……”一旁的黄锦都结巴了,“据说死在他们手中的军民愈五千,你……你一个人……”

“百余倭寇自海盐登陆袭北新关,跋涉千余里抵达太平府时,还剩真倭三十九人。”钱渊不快不慢的说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杀三十二人,随后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钱渊,他不认为这个少年郎会在自己面前撒这种很容易被戳破的弥天大谎,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说起来也简单。”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倭寇也是人,是要吃饭喝汤的,学生下了药。”

“噗嗤!”

一旁的黄锦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去年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倭寇,这是抗倭以来俘虏人数最多的……之前最高纪录是十三人。

黄锦犹记得当时陆炳面奏说起临平山一战内幕时的扭曲面庞,也记得当时嘉靖帝的放怀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脸上也浮现出丝丝笑意,“下了药,然后一个人顺利的杀尽倭寇?”

“当然没那么轻松。”钱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催人入眠的药,放在绿豆汤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后匕首刺胸……浑身染血,状如恶魔……”

“记得那夜月光皎洁……”

看着这少年郎渐渐敛起的眉头,黄锦咽了口唾沫,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幕,月光洒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后尽是尸山血海。

“记得杀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领起夜。”钱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冷意,“此贼武艺高强,凶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条性命。”

虽然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后来呢?”

“匕首刺肩,纠缠翻滚,三记头槌。”钱渊咧嘴一笑,“然后……学生咬死了他。”

空荡荡的后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盘旋在三人左右,黄锦瞄了眼钱渊那一口森森白牙,赶紧扭过脑袋不敢再看。

“此举一旦传出,天下有几人肯与学生相交?”

“但学生不敢欺瞒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动,的确如此,士子杀倭能享誉美名,但亲口要死倭寇……名声还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横行千里,烧杀抢掠,随意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哀嚎遍地。”

钱渊已经有点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学生亲眼目睹,学生亲耳所闻……”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年迈犹下田劳作的老农……”

“父丧子,儿丧母,夫丧妻……”

钱渊起身拜倒在地,“学生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泪珠坠落在金砖上,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钱渊心里弥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幕幕,只怕这辈子都会缠绕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亲手将钱渊扶起,甚至还亲近的拍了拍钱渊已经有些潮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员,年不过二十,眼见惨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杀倭,别说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陛下。”清醒过来的钱渊再拜倒在地。

“起来吧。”黄锦赶快过来扶起钱渊,“来来来,喝杯茶。”

“谢黄公公。”

“应该的,咱家虽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壮举,日后有人说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黄锦笑嘻嘻的又问道:“咬死了那厮,剩下的倭寇呢?”

钱渊捧着茶继续说:“也就是学生运气,本以为要命丧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让那倭寇首领陪葬……刚好那夜狼兵夜袭,全歼剩下的几个倭寇。”

“田洲狼兵?”平复心情的嘉靖帝追问道:“是何人领兵?”

钱渊犹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头目钟南,但实际统兵的……是学生召集的护卫的头领,所以适才说,无人领兵。”

“护卫头领?”

“自三年前倭寇乱起,学生召集数十护卫,大都是松江佃户子弟,崇德、嘉定、临平山诸战皆颇有斩获。”钱渊仔细解释道:“为首的头领是台州人杨文,此人虽然年轻,但腹有韬略,通晓兵法,勇猛善战。”

“台州是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府洲,杨文整日愤恨,每每逢倭都奋不顾身,吴淞总兵俞大猷、浙江游击戚继光都曾想召其从军,只是三年前杨文遭难为学生所救,所以不肯离去。”

“自学生被倭寇掳走裹挟,杨文率护卫和田洲狼兵一路追击,期间是他主事。”

将功劳推到杨文头上也是无可奈何的,钟南是胡宗宪亲口派遣的,钱渊实在不想在没有任何迹象的前提下,在胡宗宪和曹邦辅之间做出选择。

而王义……万一嘉靖帝来了兴致召见,再万一被认出是曾冼旧部……为保证万无一失,钱渊才索性让王义这次没有随他入京。

嘉靖帝又问了几句,才长叹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为何东南倭乱迟迟不息?”

钱渊闭上了嘴巴,自个儿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下一刻,黄锦问出了最让外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挟却……而且你还能得倭寇信任,为其裹伤,为其料理食宿?”

钱渊打点精神,“不敢欺瞒陛下,此事自有缘故,不过说起来就话长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听评书的架势。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二十四章 面圣(三)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严嵩这糟老头还能稳得住,但严世蕃有点坐立不安了。

自从嘉靖帝移居西苑后,除了内阁以及个别宠信臣子外,很少见朝臣,而即使是严嵩本人觐见,能待上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当然,这也和严嵩年岁已高有关。

“还真是简在帝心。”严世蕃牢骚道:“也就是年纪还小,而且明年也未必能中进士,不然又是个李默!”

严嵩皱眉训斥道:“此子这两三年之举你难道不知?如何能轻视?”

“是是是,据说东南各地茶馆都不讲《水浒忠义传》了。”严世蕃两眼一翻,“赵文华和他关系不错,回头找时间……”

严嵩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早在钱渊第一次赴杭就成了书中人,如今关于他的话本在江南各地流传,不过今天,他客串了一回说书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嘉靖帝感慨道:“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你活了下来。”

“难怪,难怪。”黄锦啧啧道:“正巧倭寇的向导受了伤,又那贼子正巧知道你是药行中人,这才没杀了你。”

“侥天之幸。”钱渊摊手道:“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对,之前的山贼在嘉定城内被你一网打尽,唯独漏了这一个,还好他不知道你就是钱渊。”黄锦都替钱渊捏了把冷汗,那段日子几乎是在悬崖边纵跃啊。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倭寇去了太平府?”嘉靖帝随手取了本册子看了两眼,“南陵县外,有人看到你替倭寇探路。”

“而且是孤身一人。”钱渊平静的说:“学生说过,不会对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其实在此之前,学生就有逃脱之机,是在泾县。”

“记得是在一家药行门口……”

渐渐陷入回忆的钱渊面孔有些扭曲,地痞流氓的骚扰,划破长空的闪亮刀光,惊恐拥挤以至于被踩倒的百姓,还有被劈倒的少妇,还不懂事只知道嘻嘻笑闹的婴儿,以及李福长刀上的丝丝血迹。

低沉的话语在殿内缓缓响起,杂乱没有次序的讲述让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视线所及看见钱渊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哀伤背后的那一抹狠色。

“本可以轻松逃走,但你最后选择留下来。”

“学生知道身后有狼兵、护卫追击,应该脱身后汇合再返身,但……”

“义勇之举,虽然愚蠢却有血性。”嘉靖帝叹道:“前几日,赵文华曾与人谈起,钱展才护送家眷迁居杭州,却孤身而返松江。”

钱渊沉默片刻后抬头,“但学生不后悔。”

嘉靖帝盯着钱渊的眼睛,良久点头道:“人无再少年……真好,不用想那么多。”

嘉靖帝心有戚戚焉,当年自己初登大位,一力抗衡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那日之后,学生白日替倭寇探路,傍晚替倭寇煮食,试探性一点点加大药量……”钱渊有恍然如梦之感,“每到深夜,起身试探……直到太平府那一夜。”

沉默片刻后,嘉靖帝挥手道:“如果倭寇袭南都,朕都要去太庙跪拜请罪了。

说起来,朕还要谢你。”

钱渊做惊慌状,匆匆拜倒,“为国家除贼,为陛下除贼,实是学生本分。”

“起来吧,起来吧。”嘉靖帝摇摇头,如果那股倭寇真的袭南京,自己只怕都要下罪己诏了。

闭上眼睛在心里全盘琢磨了一遍,嘉靖帝没有发现钱渊的讲述中有什么漏洞,各方面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这才放下心。

“皇爷,该传膳了。”黄锦小声提醒。

嘉靖帝起身一挥袖袍,“赐食。”

钱渊不得已又拜倒在地,能和皇帝吃饭那是对臣子的赏赐……但特么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赏赐,特么已经是第六次下跪了,每次都说起来,但每次也没说不用跪!

一排太监双手捧着菜肴进殿,长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碗碟,钱渊细看,应该都是景德镇专供皇宫的,啧啧,放在后世都是能上拍卖行的好东西。

再看看碗碟里的菜,大半都是荤菜,虽然嘉靖帝名义上修道,但实际上这厮哪里吃得下青菜豆腐,再说北京城冬天也没什么蔬菜,就算有大户在温泉种的小批量蔬菜,御膳房也是不敢往上报的,不然皇帝吃顺了嘴,大伙儿都得去上吊。

黄锦亲自拿了取了一双筷子放在钱渊面前,他正琢磨着这皇帝的大厨手艺应该有独到之处,冷不丁一旁的黄锦喝了声,“试菜!”

两个太监拿起银筷子将所有菜肴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意外,黄锦这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钱渊轻微的扁了扁嘴,特么那碗是鸡肉还是麂肉,刚才还冒着热气,现在估摸已经彻底冷了,要知道这是冬天啊!

嘉靖帝笑吟吟的看着钱渊,笑道:“都说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吃口热菜也是奢望。”

钱渊眨眨眼,试探道:“学生倒是听过一个笑话。”

“说说,冬日菜冷,就以笑话佐食好了。”

“三年前,学生赴南京乡试,路上大病一场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病,一个据说见多识广的老人家说,皇上若是饿了,都是直接啃一口人参,另一个老人家说,皇上下地,用的都是金锄头……”

说到这,嘉靖帝和黄锦都捧腹大笑,就连一边的宫女太监也忍不住脸庞扭曲掩口偷笑。

“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如此善谑。”嘉靖帝指着钱渊笑骂几句,突然愣了下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翻了翻,回头笑道:“三年前,大病一场?”

嘉靖帝召见钱渊,陆炳早就将打探到的钱渊各类消息递送到御前,自然不会漏掉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那一架。

“学生年少孟浪。”钱渊起身做惭愧状。

嘉靖帝坐下拾起筷子,看似无心的说:“华亭和你叔父不合,你又和华亭之子不合。”

钱渊试探道:“回头学生当面致歉……”

“那是你的事。”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挥挥筷子,“继续吃吧,别饿着肚子出宫。”

钱渊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去找徐璠致歉……自己这两年,不夸张的说,已经将徐阶得罪的狠了。

最早徐阶通过姻亲张家试探,第二天钱渊就径直去找聂豹了,后来杨宜任浙直总督几乎毫无实权,虽然主要是因为胡宗宪有赵文华撑腰,但田洲狼兵不听总督衙门调遣,只听巡抚也是一大原因。

田洲狼兵归属胡宗宪调遣,一部分原因是胡宗宪,另一部分是因为钱渊……徐阶也是华亭人,如何不知道钱渊和田洲狼兵之间的亲近关系。

不过,钱渊也不打算去找徐璠的麻烦,毕竟人家有个内阁次辅的老爹……但人家徐璠却有来找钱渊麻烦的冲动。

和后世所谓的驻京办类似,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机构,各省在京中都有会馆,其中南直隶是没有省级会馆的,只有府级会馆,比如松江会馆。

“出去,出去!”

“这是供应考举人的会馆,一群粗胚进来干什么!”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张三也知道现在不能给少爷惹祸,忍气吞声的带着人出门,也没吐出钱渊的名字。

但一行人刚走出门口,大冬天摇着扇子的徐璠迎面而来,眼睛一亮指着张三,“这猫儿不错。”

张三脚步一顿,怀里的小黑喵喵叫了两声。

第两百二十五章 面圣(四)

一顿没滋没味的御膳,嘉靖帝倒是兴致勃勃,而钱渊实在是没吃饱,冬天吃冷盘……谁特么受得了啊!

嘉靖帝开始兴致勃勃的问起钱渊……临平山、太平府两次下药的经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府也就罢了,临平山那明明是胡宗宪的锅,钱渊只是建议把毒药换成泻药而已,但现在虽然钱渊很确定自己简在帝心,很确定自己这次面圣给嘉靖帝留下的是正面印象,但总不能主动提起胡宗宪吧,要知道嘉靖是明朝皇帝中疑心病仅次于朱元璋、朱棣的。

但很快,钱渊就有这个机会了。

“昨日廷推浙直总督,赵文华推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推荐应天巡抚曹邦辅。”嘉靖帝随口问:“你觉得何人能胜任?”

钱渊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半响后才挤出一张苦脸,“陛下……”

一旁的黄锦忍俊不禁,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委屈,他看了眼板着脸的嘉靖帝,笑道:“皇爷这是逗你玩呢。”

钱渊松了口气,“这等事自然是陛下乾坤独断。”

“是啊,只能朕乾坤独断。”嘉靖帝哼了声,“一旦坏了事,自然也是朕来背这个黑锅。”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这小子虽然忠信可嘉,但也是个滑不留手的,嘉靖帝想了想又问道:“朕听说你和胡宗宪、曹邦辅都有往来?”

钱渊支支吾吾道:“陛下,学生已经得罪了人,总不能……总不能……”

支支吾吾了半天,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钱渊两眼一闭,一副听天由命的任性模样,“已经得罪了华亭,总不能再惹人吧,明年不中还好,万一侥幸,鬼知道会被发配到哪儿去……”

嘉靖帝忍不住笑着伸手指指钱渊,“你个滑头!”

看着这一幕的黄锦啧啧称奇,他服侍这位皇帝已经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般情形,嘉靖帝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很少与人亲善,有如此待遇的也只有陆炳一人。

呃,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杨文对钱渊有过如此评价。

上至高官,下至黔首,钱渊无所不交,士林、军中都人脉甚广,被狼兵抓住能反手施恩,被倭寇掳去都能融入其中……就算以后下了黄泉,估计还能和阎王爷勾肩搭背!

“陛下,要不学生换个话题?”钱渊试探问:“那股倭寇……其实有些古怪。”

“古怪?”嘉靖帝眉头一皱,“说说。”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自去年设立浙直总督后,东南沿海驻扎重兵,又有田洲狼兵,倭寇虽然频频上岸侵袭,但很少有深入内地之举,即使去年倭寇在苏州城下分兵,也只袭通州、常州,并没有袭扬州。

但这股倭寇却巧妙的绕过了东南防线,从侧面凿穿寻找到突破口,直取南京,其行迹颇有诡异之处。”

嘉靖帝眉头越皱越紧,“说仔细了。”

钱渊打点精神,细细讲述,“因为东南驻有重兵,所以从沿海至南京,有两条路,其一是从松江登陆,沿吴淞河西进,或直接沿长江西进。

但这条路要途径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扬州、镇江,这几地都驻守重兵,应天巡抚曹邦辅、吴淞总兵俞大猷、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均是名将,倭寇想连续破阵直抵南京,难度很大。”

顿了顿,钱渊喘了口气接着说:“另一条路从嘉兴府登陆,袭杭州府,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抵徽州府,再一路北上,这条路虽然曲折漫长,但所经之处,除了杭州、嘉兴之外,军备松弛,兵无战意。”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从牙缝里崩出:“也就是说,这股倭寇压根就是冲着南京去的。”

钱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此说:“这股倭寇不过百人,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其志难测。”

嘉靖帝起身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猛地停留在钱渊面前,“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倘若倭寇袭南都,甚至攻入南京城中,必定天下大震,东南诸官必然问罪,为首者前浙直总督杨宜、浙江巡抚胡宗宪。”钱渊没有将最后的结果直接拿出来,只一点点的去引导嘉靖帝的思路。

“杨宜……胡宗宪……”嘉靖帝哼了声。

“学生自徽州府被倭寇裹挟,亲眼目睹,倭寇行走迅捷,遇官兵、乡勇破阵杀戮,一旦乡勇龟缩村寨,倭寇往往绕行而遁。”

钱渊滔滔不绝道:“旌德、泾县等城被破,大都因军无战心,守城不力,除非官兵、乡勇堵截,倭寇并不会主动袭击,南陵县丞陈一道于南陵、芜湖两地必经之处堵截,倭寇才会主动冲阵。”

嘉靖帝挥手打断钱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这股倭寇的目标其实有两个。”钱渊说出了第一个答案,“其一,南京,其二,龙川。”

“龙川?”嘉靖帝茫然问:“这是哪儿?”

“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宗宪乡梓。”钱渊轻声解释道:“倭寇绕行绩溪县城,猛攻龙川村,连连遇挫也不退走,也正是在这儿,狼兵、护卫赶至……”

嘉靖帝点点头:“朕记起来了,官兵先胜后败,倭寇先败后胜。”

“不错,狼兵突袭,倭寇败走,但在转弯处田地设伏……”钱渊叹息道:“那一战,田洲狼兵战死百人,倭寇从容遁去。”

嘉靖帝来回走了几步,琢磨了下又问:“倭寇袭龙川,为何?”

钱渊眼中透出丝丝寒光,“胡汝贞,其父其母均已过世,但其祖母尚在人世。”

这次不仅嘉靖帝,就连一旁的黄锦也听懂了。

胡宗宪祖母一旦过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不然天下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虽然军中有夺情一说,但实际上很难被允许,后来的谭纶也遇上类似的事,父母连接病故,嘉靖夺情起复,但士林多有贬低之语,逼的升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不得不弃职归乡。

嘉靖帝用屁股也想得出来,一旦龙川被破,胡宗宪试图夺情,朝中弹劾的奏折能将胡宗宪埋起来。

“也就是说,倭寇袭龙川,又试图袭南京,目标就是胡宗宪?”

面对嘉靖帝这句看似提问,实则确定的话,钱渊默然无语。

第两百二十六章 真实想法

水实在是有点浑。

嘉靖帝可不是什么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君主,心机深沉、权谋老道、坚韧不拔才是他真实的写照。

但即使嘉靖帝经历了长达十八年的大礼仪之争,曾经一手玩弄人心让夏言、严嵩、徐阶这些天下最顶级的人物相互撕咬,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东南这趟水实在有点浑。

从嘉靖二十六年到现在已经将近九年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开始,还设立了统领六省兵马便宜行事的浙直总督,陆陆续续有王忬、彭黯、屠大山、李天宠、张经、杨宜,无不是朝中重臣,无不是背后有朝中诸公撑腰,但如今倭寇愈发猖獗,都快打到南京了。

小股倭寇横行数千里,沿途破城焚村,砍杀官兵、百姓愈五千人,这是给了嘉靖帝一个大耳光,让他心中对东南诸官的不满达至顶点。

其实不管是曹邦辅还是胡宗宪,都不是嘉靖帝心中最满意的人选,但眼前这位松江少年郎的这番话让嘉靖帝开始重新考虑。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嘉靖帝想起了一个人,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

朱纨于嘉靖二十六年以右副都御使巡抚浙江,提督浙闽海防军务,任上厉行保甲连坐,绞杀海商,扑杀李光头、许栋,但招致闽人之恨,嘉靖帝下旨召其回京,没想到朱纨性情刚烈,愤而自杀。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浙江巡抚一职罢设,海防废弛,倭寇荼毒东南沿海。

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年朝中大量福建、浙江的官员上书弹劾朱纨擅杀,这一次更狠,直接派出小股倭寇,先袭龙川,后袭南京,目的只有一个,赶走胡宗宪。

这让嘉靖帝不得不慎重考虑,但同时他也心中疑虑重重。

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怒意,嘉靖帝拾起茶盏抿了口茶,眉头一皱,旁边听傻了的黄锦抽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赶紧换上热茶。

“胡宗宪于浙江擅杀?”嘉靖帝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音。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钱渊微垂眼帘,“胡汝贞虽性情坚毅,腹有韬略,但颇通权谋。”

嘉靖帝微微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有前车之鉴,胡宗宪不会那么蠢。

“其实如今倭寇侵袭东南沿海,掠夺财物、人口,杀戮百姓,以至于商路几近断绝,东南世家并不视其为寇仇。”

钱渊的头垂得更低了,“年初,胡汝贞于浙江境内推行提编法,以补军费不足。”

说到银子,嘉靖帝有点头痛,按道理来说,税收制度应该是全国统一的,但实际操作却不是,各省甚至各府都有各自的算盘,各种税收制度五花八门,这是明朝财政制度的一大特色,或者说一大弊端。

“浙江多有官宦世家,但更多的是富甲一方的豪商。”钱渊仔细解释道“这些商人大都是海商,赚取银两盖房置地,日常豪奢。

胡汝贞仿正德年间江西鼠尾册法,将这些富商单独编册,科以重税。”

胡宗宪不傻,他自然不敢向那些有背景,朝中有势力撑腰的家族动手,但浙江沿海这些年因为海贸赚了大钱的家族太多了太多了,其中有功名的倒是不少,但能考中进士,甚至在朝中能攀得上关系的就少了。

因为东南禁海,这些富商本就收入锐减,现在还要被胡宗宪割肉放血,哪里肯善罢甘休?

他们没能力鼓动朝中御史弹劾胡宗宪,但却有着这个时代独属于海商或者倭寇的胆气。

杀了你祖母,你要不要回乡守孝?

一路打到南京城下,不信朝中不找你算账,虽然有个浙直总督顶在前面,但谁都知道杨宜早就被你胡宗宪架在那了。

十一家海商联手,从日本雇百名真倭,此举只有一个目的,将胡宗宪从浙江巡抚的位置上赶下去。

这些富商不在乎提编法,也可以短时间内容忍因为海禁而导致的收入锐减,却无法容忍胡宗宪这样钝刀子割肉,要知道他们虽然是如今明朝最早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批人,但本质上没有超越这个时代,他们赚的钱一部分继续投入海贸,但大部分都在当地购买良田。

仔仔细细听完钱渊这一番解释,嘉靖帝冷笑道“真是胆大包天。”

“陛下,这些人都从事海商很多年,甚至至今还有子弟漂泊海上为寇,无惧生死……”

“你如何得知?”嘉靖帝突然打断道“仅仅是猜的?”

“不是,当夜俘虏一名倭寇,逼问得知。”钱渊又垂下头,“后移交南京,第二夜暴毙狱中。”

“那就是说……无人证?”

“是。”钱渊抬起头,眼神坚定,“陛下是君父,学生不愿欺瞒。”

嘉靖帝微微颔首,“知道是哪些海商?”

“不知道。”钱渊苦笑摇摇头,“那倭寇也不知,只知道是宁波海商。”

别闹了,李福第二天就死在南京了,如果这份名单交出去,那帮人再傻也知道是钱渊透出去的,钱渊可不愿担这种风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胡宗宪……胡汝贞……”嘉靖帝口中喃喃念叨了几句。

“陛下。”钱渊小声道“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不知当说不当说?”嘉靖帝嗤笑道“能问这句话……自然是想说!”

钱渊干笑了声,“学生曾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因为他们希望你这么做。”

嘉靖帝眼睛一亮,重复了几遍,情不自禁的微微点头。

在之前嘉靖帝询问关于曹邦辅、胡宗宪的时候,钱渊一直保持沉默甚至耍滑头。

但这句话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以旁敲侧击能让嘉靖帝听进去的方式。

站在一旁的黄锦瞥了眼又垂下头的钱渊,在他印象中,能给予嘉靖帝如此影响力的人真的不多,当年的夏言算一个,如今的严嵩算一个,但这两位都或曾经担任内阁首辅手掌大权,而钱渊却只是个尚未满二十岁的小小举人。

殿里陷入一片沉默,钱渊站在那无聊在心里盘算,拿破仑应该还没出生吧,自己这算不上抄袭……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二十七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少年得志,但高中探花,初入仕途就连连受挫,这养成了他性情坚韧不拔的一面,但同时也让他在遭遇强大压力的时候会选择待时而动……当然了,也可以说是缩起脑袋当乌龟。

所以,在李默得势的如今,徐阶选择了蛰伏……呃,这想法和严嵩不谋而合。

在钱渊入京面见嘉靖帝的关键时刻,徐阶选择在入阁四年后,第一次旷工,不过只旷工了半天。

“子升来了。”

“元辅。”徐阶疾走几步,扶着要起身的严嵩,“元辅歇息就是,些许小事有小阁老。”

“子升,哪里有什么小阁老。”严嵩白胡子一翘一翘,“东楼小儿如何当得起!”

“陛下信重,亦是世兄有此能。”徐阶脸不红气不喘。

桌后的严世蕃嘴角上翘,他是看不起徐阶的,这松江老头平日里称自己字“德球”,现在有所求,什么“小阁老”、“世兄”、“东楼兄”都能说得出口,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不管是“世兄”还是“东楼兄”,都意味着徐阶自认和严世蕃是平辈人,但实际上朝中是将徐阶和严嵩视为平辈的。

徐阶用谦逊的口吻大肆吹捧严世蕃这段日子处理朝政的水平,严嵩含笑不语,倒是严世蕃连连点头……没办法,他就这德性。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徐阶才开始说起正事,但正事不是处理朝政,不是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那些轮不到徐阶来管,他概念里的正事是今日入宫的钱渊。

可以是胡宗宪,但绝不可以是曹邦辅。

“还没出来呢,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严世蕃头也不抬,下笔如飞的同时慢吞吞的说:“陛下赐宴。”

徐阶的脸色阴晴不定,第一次面圣就得赐宴……他服侍嘉靖帝这些年也早就看的明白,这位君主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更不是文官想象中的那种贤明君主。

能在里面待这么久,说这厮没有逢迎媚上……徐阶打死都不肯信!

特么你是钱鹤滩的嫡系曾孙,是头铁钱铮的侄儿,是聂双江赏识的俊杰,特么据说这么不要脸!

徐阶还在琢磨,门口人影一闪。

“老黄。”严世蕃眼睛最尖,丢下毛笔笑道:“又来蹭一顿?”

“黄公公。”

“严阁老,徐阁老……哎哎,严阁老别起来,先坐着坐着。”黄锦打了个招呼看向严世蕃,笑眯眯道:“今儿就算了,陛下还等着呢。”

严嵩、徐阶都是一愣,嘉靖帝每天午饭之后都要小憩片刻,黄锦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往往来直庐这边吃饭,毕竟他是不能和嘉靖帝一起进餐的,而直庐是西苑这边唯一有小厨房的地方。

但今天嘉靖帝居然没歇息,这让严嵩、徐阶大为意外。

“呵呵,陛下今日谈性颇浓?”严嵩手撑着扶手起身,“让人招呼一声就是,黄公公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顺路,顺路。”黄锦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会消失,“陛下令护送南直隶举人钱渊出西苑,刚刚把人送走。”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饶是严嵩、徐阶都久经宦海也忍不住眼睛凸出来,让黄锦亲自护送钱渊出宫……

要知道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且兼管东厂,被称为内相,而且是嘉靖帝从兴王府带上京的,对其的信任无人可堪比拟。

“啧啧。”严世蕃咂咂嘴,转过头看了眼徐阶才说:“陛下召见?”

“是,召见严阁老、徐阁老,还有吏部、兵部。”

“走吧。”严嵩颤颤巍巍的启步,而严世蕃咳嗽一声又看向徐阶。

“东楼兄?”徐阶心里有点打鼓。

严世蕃定定又看了看徐阶,忍不住捧腹笑道:“没事没事……只是适才听人说起,松江会馆有人闹事。”

“松江会馆?”

看徐阶还没反应过来,亲自将钱渊送出宫,又和陆炳聊了几句的黄锦小声提醒道:“虽然举人,陛下准许其自称学生,徐阁老,毕竟是同乡……”

徐阶终于影影绰绰猜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走向旁边文员仆从的侧屋。

“陛下还等着呢!”严世蕃在后面喊了句,才笑道:“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听赵文华说,那可是不肯吃亏的狠角色。”

“好了。”严嵩不悦的瞪了眼儿子。

知子莫若父,严嵩很清楚儿子对徐阶的态度,但现在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在李默没有下台之前,不宜怼上徐阶。

但知父也莫若子,看黄锦已经出屋,严世蕃大大咧咧小声嘀咕道:“少说几句……陛下还不乐意呢。”

严嵩不再说话,在严世蕃的搀扶下举步出屋,大家都心里有数,徐阶那是陛下提拔上来制衡严嵩的工具。

人家严嵩父子是父知子,子知父,但徐阶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只知道儿子徐璠不学无术,却不知他对钱渊的恨意如此深……呃,牙尖嘴利是没变,但现在的钱渊还有些分寸,但前身从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徐璠只知道父亲徐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等着严嵩致仕或老死就能身登首辅,却不知道如今是徐阶自入阁后最危险的时刻。

就像严世蕃所说的那样,确实来不及了。

出了西苑,钱渊和杨文等三四个护卫汇合,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露出个善意的笑容,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去。

钱渊询问了几句,西苑外是不允许闲杂人等逗留的,只有杨文带了三四人在锦衣卫的监视下等候,其他人都去了松江会馆。

“现在银子不大趁手,宁国府那边刘洪提了不少银子,这次咱们带来的要省着点用。”杨文低声说:“太仓那边……三月份之后,就断了。”

“那王世懋那厮还有脸蹭老子的饭?!”钱渊笑着摇摇头,“放心吧,王民应此人识时务,回头问问,递一张帖子过去。”

杨文凑近低声问:“没事了?”

“远点,让你们也洗个澡就是不愿,身上一股馊味!”钱渊笑骂着将杨文推开,“少爷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杨文喜笑颜开,这段日子虽然钱渊看上去平静的很,但杨文等护卫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嘉靖帝在民间百姓心目中还真没什么好名声。

是没什么事……钱渊在心里哀叹,只不过是可能得罪了吏部天官李默而已。

严嵩那边名声太臭,李默这边已经得罪了……而且钱渊记得这厮很快就被严嵩干掉。

钱渊在心里琢磨着,要不回头去徐府探探路……徐阶父子是不想了,但徐府可不仅仅只有徐阶父子。

徐阶的弟弟徐陟,两榜进士出身,字子明,号望湖,如今是兵部武科主事。

重要的是,徐涉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张居正、吴百朋、王世贞的同年,和张居正关系很不错,而且其房师是以礼部尚书致仕的孙承恩。

毕竟严嵩、李默的倒台时间并不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徐阶独掌大权,钱渊可不想学叔父那般头铁。

唯一的问题在于,嘉靖帝可能不太想看到自己和徐阶缓和关系。

钱渊有些烦恼。

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因为,有些熟悉的惨叫声传来。

状如恶鬼的徐璠正捂着手暴跳如雷,“给我打死,打死那只猫!”

一道黑影正从人群中闪电般的来回穿梭,钱渊疾走几步,但一人突然飞起一脚,黑影被踹得砸在一旁的墙上。

“给我打,打!”徐璠还在那大骂,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

周围的护卫们脸都涨红了,这几年上阵杀倭养出了他们藏于心底的傲气,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只有钱家护卫能够抗衡,如今却受权贵子弟如此羞辱。

瞥见钱渊冷然出现在不远处,张三垂下头,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徐阶的来头太大,他不敢替钱渊惹祸。

“钱渊!”

在随从提醒下转身的徐璠准备走过去,但立即停下了脚步……如今钱渊一米七五左右,而徐璠一米六都没到。

想了想,徐璠又是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钱渊,你能怎么样?

钱渊若无其事的扯扯嘴角,摸了摸护卫抢过来的小黑,低声问:“没事吧?”

杨文看看周围聚拢起来的数百围观人群,哭笑不得的说:“少爷,都什么时候了?”

钱渊伸出手指,小黑微弱的喵喵两声,探出舌头舔了舔手指。

看上去问题不大,毕竟猫有九条命,钱渊略微放下心。

将小黑交给护卫,钱渊往前走了几步,撸起袖子,将长衫下摆系在腰间。

“少爷?”

“少爷?”

钱渊脚步不停,看向徐璠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狠意,今天闹了这么一通,和徐家的关系肯定缓和不下来了。

但徐璠都已经一巴掌……不,两巴掌扇来,这不是扇在张三的脸上,而是扇在钱渊的脸上。

好吧,那就趁你的意!

周围的人群一片轰然叫好声,徐璠入京三年,也算是名人了,如今这位青年却一点都不怂。

“徐璠给我,你们别动。”

钱渊简单交代几句,突然加快速度,冲入人群,一个飞脚将一人踹飞。

特么让你踹小黑!

第两百二十八章 以怨报德

当徐阶派出的随从赶到的时候,松江会馆的大门都差点被拆了。

钱家护卫如出笼猛虎一般将徐府的仆役打的落花流水,个个躺在地上哀嚎。

而徐璠更惨。

第一个冲进人群的钱渊先是替小黑报仇雪恨,然后找到徐璠,二话不说就是一记封门拳。

徐璠鼻血长流……

随后就是让围观闲人们咂舌不已的痛殴了,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徐阶的长子徐璠,在松江会馆门口被打的……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的像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最先赶到的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听起来像个武将官职,但实际上这是文官。

这位指挥使是个明白人,没第一时间去打听为什么斗殴,而是去打听正在扇徐璠耳光的那厮是谁?

“华亭钱展才?”指挥使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见五城巡查御史,立即掉头就走。

巡查御史也忍不住心里骂娘,怎么就碰上这种倒霉事!

一个是徐阶的长子,另一个没什么牛逼的长辈,但刚刚得陛下召见,而且据说得陛下赐宴,显然是简在帝心。

看到巡查御史过来,钱渊也收了手,甩着胳膊骂道:“脸皮太厚,震的我手都麻!”

徐璠刚刚收住的泪水又哗哗往下流,这厮勉强算得上容貌清秀,也不过就二十六七年纪,个头又矮,泪光莹莹看的巡查御史直皱眉。

仔细问了一遍,巡查御史忍不住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下徐璠,这厮要是我儿子,不用商量直接打死拉倒,真够坑爹的。

“就扇了那下人两巴掌……”徐璠咬牙切齿的盯着钱渊,“你居然……居然敢……”

钱渊哪里会被这几句话堵住,这么长时间,早就打好腹稿了。

“张三!”

随着一声暴喝,脸上还有清晰巴掌印的张三毫不犹豫的三两下扒光了上衣。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此人于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各地,参战二十一次,负创十一处,砍下三十六枚倭寇首级。”

“崇德大捷,他负创四处不下城头,华亭城外,有人临阵逃脱,他持枪进击,力保华亭不失!”

钱渊一把揪住徐璠的领口硬生生拖到张三面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十一处伤疤,可有一处在背脊?!”

伤疤在前不在后,这是古代军中衡量士卒是否临阵逃脱的重要标准。

“你徐家人满门都在华亭城内,你徐家祖坟就在华亭东城门外六里处!”

“是他用性命保住华亭不失!”

“是他用性命保住你徐家祖坟不受侵扰!”

“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特么给老子说话!”

被摇晃得像暴风中茅草的徐璠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的确,你徐璠是内阁大学士之子,身份尊贵,而张三只不过是佃户子弟,钱家护卫。

但身份的差别在某些时刻是可以被忽略的,钱家护卫在华亭城外那一战力保城池不失,也避免了徐家祖坟被倭寇骚扰。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徐璠甚至徐阶,都欠钱家一个人情,毕竟钱渊并不是军人,是没有上阵杀敌的义务的。

虽然这个人情未必会在政治层面偿还,但钱渊在公开场合将一切说开,徐璠那两巴掌就显得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巡城御史简直是头痛欲裂,不禁心里暗骂,果然不愧是钱铮的侄儿。

他叫张兴,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先为给事中,后入都察院,自然是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铮的。

松开手,钱渊接过护卫递来的毛巾擦擦手,又接过小黑撸了两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狠声道:“要是有什么意外,你给我小心点!”

一旁的张三面露委屈,少爷,我还不顶小黑重要啊,感情您是为了小黑,不是为了我?

徐阁老长子恩将仇报,华亭举人挥拳相向。

短时间内,新鲜出炉的火爆新闻席卷整个北京。

五城兵马司衙门外,张居正哭笑不得的看着徐涉。

谁想得到,一别三载,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徐府的下人都被抬回去了,钱家护卫还守在衙门外,张三脸上的巴掌印还历历在目,惹得来往行人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徐阶还没回府,但送来了口信,让二弟徐涉出面。

徐涉琢磨了下,没有联系朝中的华亭籍官员,而是找了同年张居正,他知道张居正和钱渊几年前在杭州有交情,这些年一直有书信来往。

“哎呦,白龟……叔大兄来了。”钱渊笑着打了个招呼,“三年前说我不顶用,现在呢?”

张居正无语,当年在杭州临别宴上,他嘲讽钱渊没用,只知道耍嘴皮子,被徐璠一棍打晕。

好了,今天算是报仇雪恨了,一旁的徐璠鼻子好像都有点塌了。

“二叔……”徐璠带着哭腔,“父亲……”

徐涉也很无语,人家比你小七八岁呢,居然被打成这样……好吧,咱们都是读书人,但你偏偏不占理,让人家站在道德制高点,现在想还嘴都还不了。

“晚辈向来敬仰徐阁老。”钱渊斜着眼睛看着徐璠,“徐家想必是家教严明,绝不会姑息养奸,只会大义灭亲。”

“好了。”张居正低喝一声,伸手扯了扯钱渊的衣衫。

“反正钱某人小时候……父亲是用藤条抽。”钱渊又吐槽了句,才起身向徐涉行礼,“晚辈钱渊。”

徐涉点点头,“多亏展才,华亭免遭倭寇洗劫,乡间旧友来信都赞钱家再出英杰。”

“望湖公谬赞了。”钱渊彬彬有礼的模样让一旁的张居正、徐璠都转过头。

还真不是钱渊装模作样,徐家分为三支,徐阶后来因为子嗣贪婪而晚年不保,其长兄那一支也不是什么好鸟,唯独徐涉勉强算是洁身自好。

在京中斗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徐涉和张居正在,很快就将两人领了出来。

张居正带着钱渊去了住处不提,徐涉带着徐璠回了徐府,一路上徐璠一句话都不说,只知道掉眼泪。

徐璠可不傻,这三年多来他惹事也不是一两回了,就是五城兵马司这也不是第一次进,但往常都是府内的管家、清客处理,这次却是叔父。

只看看叔父徐涉脸上的表情,徐璠就知道大事不妙。

徐璠才两岁就丧母,父亲徐阶被贬谪福建,其实他从小是跟着徐涉长大的,对他来说,叔父实际上是代替了慈父的角色,哭泣是能起到作用的。

但徐涉也一句话都没说。

刚刚进书房,一声厉喝响起。

“跪下!”想来面无表情的徐阶须发皆张,横眉竖目。

噗通一声,徐璠干脆利索的跪下。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二十八章 家法

无论哪个朝代,无论哪个时代,在官员级别、职位升迁上,总有一些人能打破常规,总体来说强调“朕即天下”的封建时代这一点相对来说更加明显。

而明朝这一点可能是封建时代最为突出的,这个朝代有独有的以小制大的权力分配模式,虽然有着科考这条限制,但一旦过关,就有机会在短时间内连连升迁,七品御史摇身一变手掌一省甚至几省大权屡见不鲜,如王民应、胡宗宪都是典型。

而明朝这么多皇帝中,嘉靖帝是最突出的,夏言、张璁、桂萼、方献夫都是以微末之身,连连越级升迁入阁。

徐阶的怒火就来源于此,钱渊在西苑待了差不多三个时辰,天子赐宴,大伴亲送,显然是简在帝心,从后来的事实也能看到,钱渊此子对嘉靖帝是有影响力的,而徐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就跳起来……简直就是跳起来给人当靶子用。

严嵩如今依旧势大,李默正在摩拳擦掌招兵买马,老道的徐阶选择了蛰伏,偏偏徐璠却跳了出来,不夸张的说,实在把徐阶坑惨了。

徐璠自小就养在华亭,除了祖父祖母过世之外,基本没有和父亲徐阶相处过,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对其颇为溺爱,虽时常训斥却从不动家法。

但这次,徐璠战战兢兢的听着父亲的怒斥,膝盖都没知觉了居然还不让起来。

很长时间后,书房里才安静下来,徐涉小心翼翼的仔仔细细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徐阶细小的眼睛瞪得极大,指着还跪在地上的徐璠鼻子,“可有虚言?”

看徐璠呐呐不言,脸色铁青的徐阶深吸了口气,“去取藤条来!”

徐涉同情的看了眼侄儿,默不作声的出门。

不过就是钱家子随口一说,还真要用藤条抽我……徐璠情不自禁,又是两行泪滑过脸颊。

“啪,啪啪,啪啪啪!”

藤条抽在衣衫上的声音颇为沉闷,毕竟快入冬了,天冷了,徐璠身上穿的挺厚的。

但徐阶也挺狠,让儿子脱了衣服……这下子声音清脆起来,徐阶这厮对谁都够狠的。

直到徐璠实在撑不住哭爹喊娘,徐阶这才住了手……哭爹是没用的,但喊娘是有用的,毕竟生母早逝,徐阶愧疚在心。

看着侄儿被抬走,徐涉皱眉走进几步低声问:“二哥,何至于此?”

徐阶扔掉藤条,长叹一声坐下,良久才轻声说:“陛下今日召内阁、吏部、兵部,突言应天巡抚曹邦辅不宜掌总。”

“那就是胡宗宪了?”

徐阶苦涩的一笑,“吏部……又举荐王诰。”

仔细想了想后,徐涉嘴巴一咧,好嘛,侄儿这是刚刚好赶上趟了,这一顿被抽的有点冤啊。

在钱渊离开西苑后,怒火中烧的嘉靖帝召严嵩、徐阶、吕本、杨博、李默,直言曹邦辅难当大任。

吕本是无所谓的,但严嵩、徐阶、杨博都在心里重新考虑钱渊这枚棋子的分量,原本要后日才决定,但突然提前否决曹邦辅,自然和钱渊脱不开干系。

但李默受不了,刚刚竖起大旗,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横扫朝堂,曹邦辅是他推出的第一个目标,却提前被否决。

李默性情中的刚直在这时候压倒了理性的那一面,跳出来又举荐了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嘉靖二年进士,徐阶杠杠的铁党。

当时在万寿宫内,嘉靖帝、严嵩、杨博都眼神诡异的很,吕本甚至都张大了嘴巴,而徐阶深深垂下头,心里破口大骂。

嘉靖帝、杨博、吕本都难免心里狐疑,你徐阶这是和李默勾搭上了?

而严嵩……要不是养气功夫深,险些破功笑出声了,他当然清楚这里面的勾当,也知道在杨宜被下狱后,李默曾经和徐阶同谋,试图推荐近年漕运上颇有建树的王诰上位。

历史上李默还真的是推荐王诰继任浙直总督的,还实实在在成功了,只不过很快他本人就被赵文华构陷,病死狱中,王诰这个倒霉的……出了南京城,还在去杭州路上,就被罢免了,胡宗宪这才正式上位。

最让严嵩好笑的是,徐阶什么都不能说。

徐阶能跳出来说这个人选合适?

当然不能,私底下徐阶和严嵩已经联手准备对付李默了。

徐阶能跳出来说这个人选不合适?

也不能,不说远在南京的王诰怎么想,至少朝中百官是在北京城的,只会认为你徐阶是勾搭上了李默,不然人家凭什么推荐王诰上位?

但闷闷不乐的徐阶出了万寿宫回了直庐,知道儿子和钱渊在松江会馆门口闹了那么一出的时候,徐阶是头昏脑涨,险些一脚踏空摔一跤。

宫内,陛下否决李默提议的人选曹邦辅,而李默重新推荐徐阶同年王诰。

宫外,徐阶长子徐璠主动挑衅,和刚刚离开西苑的钱渊大闹一场,都被带进五城兵马司了。

这是铁铁将徐阶和李默勾搭的帽子扣在了徐阶的脑门上。

你徐阶和李默同谋,先是推出了应天巡抚曹邦辅,但钱渊觐见陛下后就被否决了……然后,然后你儿子徐璠就去找钱渊麻烦了。

啧啧,条理明晰,逻辑通畅的很。

这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就算最后浙直总督落到胡宗宪头上,朝中百官也难免狐疑。

在李默刚刚竖起大旗的时候,这件事是一个风标像,必定对朝中局势走向有着微妙的影响。

这让徐阶回家后,如何不狠狠抽儿子一顿?

“钱渊,钱渊!”

趴在床上的徐璠咬牙切齿,一旁的妻子季氏黯然垂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徐璠不会也不敢对父亲徐阶有什么抱怨,这笔账自然是要算到钱渊头上的。

“别说了。”徐四小姐亲自端着药碗进来,“吃这么大的亏,以后长点心吧。”

季氏赶紧起身接过药碗,小姑子在家里地位颇高,可不敢让她服侍吃药。

“小妹,我……”徐璠苦着脸说:“华亭县城就不说了,咱家祖坟离东城门六里?十六里还差不多!”

“钱展才今日入西苑,不问个仔细你就动手,这就叫莽撞。”徐四小姐掏出手绢擦擦手,慢条斯理的说:“父亲恭为内阁次辅,当朝大学士,钱展才敢动手,自然是有凭仗的。”

不得不说,徐四小姐受徐阶宠爱不是没有理由的,小小年纪分析局势头头是道,虽然其中有偏差,但明确的指出了关键,钱渊动手揍人,只会和朝中局势有关,不会和徐璠“恩将仇报”有关。

“什么凭仗?”

“不知道。”

“马后炮!”

徐四小姐一瞪眼,“但没有凭仗,父亲如何会动用家法?”

徐璠一翻眼,“家法……今日父亲用的是藤条!”

“咱家的家法不是戒尺吗?”徐四小姐茫然问:“为什么用藤条?”

徐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头埋进枕头,实在没脸说为什么用藤条了。

第两百二十九章 京城居大不易

精彩的一天呐。

早上入西苑,给皇帝说了大半天的评书,混了顿连三成饱都没有的御膳,将今年朝中崛起的新贵吏部尚书李默得罪的死死的。

下午出西苑,将老冤家徐璠狠狠揍了顿,将后面十多年内独掌大权的徐阶得罪的死死的。

但晚上,却宿在二十年后号称“吾非相,乃摄也”的张太岳家中。

烦心事太多,但钱渊实在累了,脑袋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见到张居正还昏昏沉沉。

“不上朝?”

“陛下居西苑,五年不朝了。”张居正眼神诡异。

“你还在翰林院,不用坐班?”

“要去。”张居正叹了口气,“回来吃午饭。”

钱渊干笑两声,“我说……早上太阳还挺刺眼的。”

昨晚来的太晚,天都漆黑了,钱渊一边和张居正聊着,一边打量着这栋宅子,一个词,小,太小了。

前后只有两进,整体面积不超过一百平方,出了房门就是大街,连个院子都没有。

其实穷翰林这句话在明朝是不太流行的,毕竟中举后家中往往就有大批人携田投靠,豪富很难,但也不至于吃不上肉。

说穷翰林,一是指在指官员没有捞钱的机会,而且入了翰林院,前程远大,谁愿意为了些许钱财误了前程?

二是指京城房子太贵,消费太高,普普通通的小官还真有点撑不住。

如张居正这样有一栋两进落宅子的,在翰林院普通官员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据他说有的同僚不得不三四个人搭伙合租,啧啧。

“京城居大不易啊。”张居正叹道。

钱渊翻了个白眼,所以你后来才那般豪奢,连挂帐子的钩都是金的?

“爹爹,爹爹!”

稚嫩的孩童喊声在身后传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的从后院跑出来,两只手伸向张居正。

张居正脸色有点纠结,他是个传统士大夫,讲究抱孙不抱儿那套。

“哎,叔叔抱抱。”钱渊一把搂着孩子往上颠了颠,“分量不轻啊。”

“义修。”张居正拉着脸训斥了两句,转过头瞪了眼从后院奔出的妻子李氏,他发妻顾氏六年前病故,李氏是续弦,四年前生下长子张义修。

“一休?”钱渊咧咧嘴,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玉牛塞进孩子手里。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在历史上早早夭折,而且正是张居正启程回京的途中,这一世张居正在杭州逗留数月,让这个孩子意外的活了下来。

“展才。”张居正先是皱眉,随后无奈一笑。

“见面礼总是要给的。”钱渊放下孩子,转头看向李氏,行礼道:“华亭钱渊,见过嫂夫人。”

李氏回了一礼,准备去厨房,冷不丁张居正一把拽住她,“今日不用下厨。”

李氏诧异的看了眼钱渊,向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道:“一早不就让人买了菜吗?”

“买了菜,也未必要你下厨啊。”张居正挑挑眉头看向钱渊,“展才你说呢?”

“哎呦喂,还没忘啊!”

“那是,半个月的厨子,三年前说定的。”张居正大笑道:“元敬可是来信说了的,去年除夕夜,食园里大摆筵席……”

“这个嘴快的……好好好!”钱渊撸撸袖子,“嫂夫人找个围巾,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喏,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张居正顺手将挂在墙上的围巾丢过来,安慰妻子道:“没事,他欠我的。”

宅子本来就小,厨房更是小,就一个灶台,连调料品都不全,钱渊不得不让人去客栈让杨文等人去买点调料,再把辣椒送过来。

冬日没什么蔬菜,只有肉食、豆腐、大白菜,钱渊琢磨了下烧了个麻婆豆腐,再让人剁了点肉,敲了几个鸡蛋,烧了个大白菜烩鸡蛋饺,最后炒了个辣椒肉丝,打了个白菜汤。

虽然简简单单三菜一汤,但也能显得出钱渊这三年手艺的长进,麻婆豆腐虽然用的是老豆腐,但用肉沫、香菇、蒜末、辣椒调出味,极为下饭,张居正这厮都和儿子抢食了,气得一休哥当场大哭。

“呃……”张居正打了个饱嗝,满意的点点头,“据说,昨儿在西苑得陛下赐宴?”

“别提了,出来还饿着肚子呢。”钱渊两眼一翻,“要不然那姓徐的还能站着出五城兵马司的大门?”

“现在也差不多。”张居正瞥了眼,低声道:“今日翰林院里都传开了,昨晚徐阁老亲自持藤条将徐璠抽得遍体鳞伤……”

钱渊一愣,“徐府家法还真是藤条啊?”

张居正无语了,这是重点吗!?

“嘿,这事可跟我没甚关系。”钱渊夹起最后一个蛋饺,犹豫了下放到张义修碗里,放下筷子问:“还有什么消息?”

“昨日你出西苑后,陛下召内阁、兵部、吏部,直言应天巡抚曹邦辅不宜。”张居正顿了顿,“吏部再推荐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此人嘉靖二年进士。”

钱渊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低声问道:“吏部天官……据说极得圣眷?”

“的确如此,七八日前,陛下赐‘忠好’二字,又令其兼任翰林学士,如今在朝中风头无二。”

钱渊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徐璠那厮还真够倒霉的……不过也是活该!”

有了严嵩、徐阶联手压制聂豹的前事,钱渊很容易就能联想到现在。

“怎么说?”张居正精神一振,这件事内情复杂的很,翰林院中众说纷纭。

“叔大兄日后必是朝中栋梁,但如今朝政诡秘非常,还是不管的好……”

钱渊拾起筷子慢悠悠吃着剩菜残羹,看张居正不满的瞪着自己,笑了笑说:“还记得去年末那封信吗?”

张居正立即脱口而出,“提起杨椒山的那封信?”

“是了。”钱渊叹了口气,历史上李默大概就在这一两年倒台的,如果说没有徐阶的掺和,他是绝不信的。

去年那封信钱渊无来由的提起了杨继盛,莫名其妙的张居正还特意去同年王世贞那打听,但一无所获。

就在张居正快要忘却的时候,杨继盛突然病死狱中,但仅仅两日前,王世贞还去狱中探望,当时杨继盛精神尚好,狱中也没有用刑,身体渐渐恢复。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是埋藏在张居正内心深处的疑团。

就在张居正要问个究竟的时候,突然拍门声传来。

比起三年前胖了好些的王世贞笑着走进门,“展才此次入京,可谓搅动满城风云啊。”

“元美兄,别来无恙……”起身行礼的钱渊瞥见王世贞身后的人影,惊喜道:“哎呦,这不是幸师爷嘛!”

幸时尴尬强笑着行礼,就是他提议断了给钱渊糖铺分红的。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三十章 请帖

张居正虽然算不上贫寒出身,但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甚至只是军户出身,钱渊下厨,张居正妻子李氏带着儿子也上桌作陪。

不过现在又有客人来,李氏带着儿子回了后院,一休哥还不依不饶,眼睛盯着还没吃完的麻婆豆腐,嚷嚷着不肯走。

“没想到展才还有这手艺!”王世贞啧啧赞道。

幸师爷在边上讨好道:“为博母亲开颜亲自下厨,展才孝名早就遍传东南了。”

“嗯?”钱渊一副吃惊模样,“元美兄,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乡试时候,敬美和我同在洪字号,最后一场都没带吃的,全指着我……”钱渊看似随意的笑道:“啧啧,敬美那日看起来饥肠辘辘,吃起来狼吞虎咽……”

“有这等事?”王世贞愣住了,“二弟倒是来了两封信,但没提……”

“那幸师爷是肯定知道的。”钱渊笑吟吟的转头看向幸时,“今年,肯定有倭寇大肆洗掠太仓,对吧?”

幸时在心里哀叹,拐弯抹角又不留情面,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王家算是太仓第一家,去年倭寇疯狂入侵,王家受损不轻,但这也是他们的机会。

王家是传统的耕读世家,耕在前,读在后。

于是就在今年的上半年,无数自耕农身上无衣肚中无食,而王家大肆收购田地,为了名声考虑,给的价钱倒是公道,但也带来一个问题,现金流短缺。

五月份幸时回太仓,还专门陆续去了华亭、杭州,想暂缓给钱渊的分红,没想到怎么都找不到人,就连徽州府那边都没人……当然了,那时候钱渊还在宁国府和倭寇同行呢。

于是,回到太仓的幸时建议断了钱渊的分红,这一断就是半年。

可惜等幸时回了京城还没多久,南边就传来消息,再到昨日钱渊入西苑,陛下否曹邦辅,钱渊又痛揍徐璠……

王忬也舍不得那大笔大笔的银两,这两三年来,应星糖铺遍布天下,不说浙江、南直隶、福建等地,南至广州,西到四川,北抵辽东,处处都是,每年的分红是一笔不容小觑的银两。

但在传出钱渊简在帝心的传闻后,王忬内心深处的软弱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就算要吞掉这笔银两,也要等钱渊无力反抗的时候。

这些年来,钱渊名声遍传海内,但让王忬印象深刻的,还是三年前杭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于是王忬立马将幸时打发过来,而且还搭上了名满天下的长子王世贞。

不过,王世贞是不打理府内这些杂事的,除了公务只顾着写诗论文,压根就没听出钱渊话里话外的意思。

幸时苦笑着拱拱手,一本正经的胡扯道:“今年倭寇愈发猖獗,入不敷出啊,但太仓王家数百年名声,岂能因为些许钱财毁于一旦。”

“展才放心便是,二少爷今年乡试第十八位中举,入京之后……”幸时瞄钱渊眉头皱起,立即改口道:“不,现在就去信,保管二少爷衣食无忧!”

钱渊语重心长的叮嘱道:“那就好,那就好,会试可别忘了带吃的,京城冷着呢。”

“是是是,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一旁的王世贞听得稀里糊涂,而张居正却若有所思,如果没记错,钱渊好像是和太仓王家合作经营糖铺。

“展才,据说昨日和徐阁老长子闹了一番?”王世贞懒得想太多,径直问道:“昨日不方便来,今日事情都传开了,你也太鲁莽了,其他的不说,还是同乡呢。”

“何止同乡,还是同窗。”钱渊探出脚,小黑沿着腿灵活的窜上来,趴在钱渊的肩膀上。

王世贞摇摇头,“得罪了吏部天官,又得罪了华亭,难不成你想靠上严分宜?”

这时候,又有敲门声响起。

张居正推门出去,片刻后就回来了,将一份名帖递给钱渊,“说曹操,曹操到!”

钱渊打开瞄了眼,啧啧,是严世蕃的帖子,邀他上门呢。

转头看见脸色难看的王世贞,钱渊咧咧嘴干笑着瞪了眼张居正,这是在拆我台啊,有必要加那句话?!

张居正努努嘴,“帖子上金丝勾勒,满京城唯有一人。”

历史上的王世贞和严嵩有深仇大恨,他父亲王忬据说就是死在严嵩手上,当然,现在王忬还活着,但王世贞至交好友杨继盛却是死在严党手里的。

虽然杨继盛是病逝狱中,但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

看着王世贞愤然而去的背影,钱渊冲张居正摊摊手,“他这是觉得我会投靠严党?”

“连续得罪了徐阁老和吏部天官,据说又和大司空交好,他这么想也不稀奇。”

大司空就是工部尚书。

回京升任工部尚书的赵文华如今堪称朝中重臣,毕竟是大九卿之一嘛,但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主,因为工部早就是严世蕃的自留地,而且他本人也是随传随到。

“这么说来,定下来是胡汝贞了?”赵文华面露喜色。

“八九成吧。”严世蕃笑吟吟道:“那厮送了不少好东西吧。”

“还行,还行,最好的都挑出来了,回头孝敬义父。”赵文华小声说:“据说华亭钱展才昨日在西苑替胡汝贞说了好话?”

“啧啧,这钱渊……”

严世蕃说到一半起身行礼,严嵩正在仆人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书房。

靠在软榻上,饮了口热汤,严嵩才转头问,“适才说起钱展才?”

“是,义父。”

“昨日据说将华亭长子打的挺惨,少年飞扬,脾气不小啊。”

“义父,其实钱渊此子在东南与人为善,广结人脉,文武官员均对其颇为亲近,敬其气节。”

赵文华倒是没想过违背当年和钱渊定下的盟约,口若悬河的说起钱渊在东南的各种传奇事迹,听得严嵩、严世蕃都津津有味。

“还真是个人物。”严世蕃啧啧道:“而且这次也挺识趣,本以为会捣鬼呢。”

“捣鬼?”

“张半洲被押送入京,麾下将官无一人出言,唯有钱展才为其送行,据说之前还闹过一场。”

这件事赵文华很清楚,那是为了田洲狼兵的去留,为了这事,钱渊先后和赵文华、张经、胡宗宪三人商谈,最终确保狼兵留守东南。

在心里琢磨了下,赵文华将这件事改头换面说了一遍,“若无这田洲狼兵,东南局势难说的很,不过钱展才也是为了乡梓,无可厚非。”

“嗯,无所谓。”

赵文华又试探问道:“在杭州我和此子颇有来往,要不要邀他……”

严世蕃摇摇头,“不用了。”

“东楼兄,钱展才绝非凡俗之物,即使明年会试落第……”

严世蕃奇怪的看了眼赵文华,“我已经送了帖子过去。”

“嗯?”严嵩鼻子哼了声,“如今浙直总督之选尚未定下,稍后几日,这般没耐心?”

“父亲,我送的是自己的帖子,邀他去别院。”

赵文华有些悲哀,当年在盟约中,自己拍着胸脯保证能让严党不会针对钱渊,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第两百三十一章 选址建宅

和后世比起来,如今的北京不算多大,核心区域更是不大,但仅仅靠两条腿,也实在是够受的。

出了翰林院,张居正一路往西,走得两条腿都酸了才远远看见钱渊一行人。

这是钱渊抵达京城的第三天,昨日下午他就迫不及待的找落脚地方了,张家实在太窄,而且三十个护卫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再说自己至少还要住上几个月等着会试呢。

“从这儿到那。”一个中年人正对钱渊说着,“大约十来户人家,动静可不小,而且都是老宅,只怕颇为费银。”

“没事。”钱渊甩甩袖子笑道“小弟不比文中兄,光是会试只怕就得三四次,算算也十多年呢。”

“县试、府试、道试、乡试都是一次过关,会试要三四次?”中年人笑着摇头,“展才可太谦了。”

“还真没……”钱渊转头看见张居正,“来来,叔大兄,介绍一下,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张居正,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北直隶乡试解元孙鑨,字文中。”

孙鑨虽然是浙江余姚人,但却借籍京城,参加的是北直隶乡试,三年前乡试解元,但因为祖母过世回乡守孝,不久前才回京都。

昨天钱渊上孙府拜访,说起要选地建宅,孙鑨主动请缨,这三年来,钱渊和孙家一直有书信往来,其中来往最频繁的就是孙鑨。

孙鑨和张居正互相行礼,后者心里有数,这是刚刚起复的吏部左侍郎孙升的长子。

“好了,续了年齿,有什么话以后再聊,先说正事。”钱渊不耐烦的打断。

“展才就是个急性子。”

“也未必。”张居正轻笑道“什么时候去严府拜访那位?”

“先拖着……”钱渊怔了怔,反口问道“结果出来了?”

“恩,浙江巡抚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并兼任浙江巡抚。”张居正低声道“展才你给个实诚话,胡宗宪可能担当重任?”

孙鑨也情不自禁凑近细听,绍兴一直是抗倭前线,他大伯孙堪三年前就是间接死在倭寇手中的。

“我说了顶什么用?”钱渊发了句牢骚,沉默片刻后低声说“胡宗宪此人心思深沉,腹有韬略,不择手段,却有赤胆热血,实是首选……严分宜运气不错。”

孙鑨和张居正都对钱渊知之颇深,知道这青年人眼力精准,对东南局势了然于心,听到这个答案后都是心神一松。

“好了,两个举人,一个翰林院的编修,议论这种事……实在没什么意义!”钱渊挥挥手,“先帮忙来看看,这块地皮……啧啧,估摸着得花不少钱呢!”

三人顺着路走了一圈,大约七八亩地,有六处水井,还有条小河沟,虽然对北京不熟悉,但钱渊可以肯定这是内环之内,放在后世这地皮那是天价。

“东面、西面两个园子,门开在南面,正堂和东西园子用长廊连起来,外院屋子要多,家里护卫不少。”

“后院除了主院,要隔出一个个单独的院子。”

“树太少,回头得多弄点花草树木。”

“嗯嗯,让人从食园里运些摆件家具来。”

钱渊滔滔不绝的说着,张居正心里酸的不行,娘的一进京城就要置豪宅,真特么是有钱人啊!

张居正心里发了狠,以后老子也要住豪宅,嗯嗯,今天走的脚都酸了,以后还要弄顶大轿子!

孙鑨却没这些想法,只在边上不停说着种种,他算是本地人,对这块非常熟悉。

“西城本就是朝中官员群居之地,找个大宅子挺难,想修个园子……也就这块了,其他街上万一碰上个不肯搬的官员,那就麻烦了。”孙鑨左右看了看,“要是定下来,回头我让人来办,后面修园子你再来。”

“那就拜托文中兄了。”钱渊连连点头,“所需银子小弟让人送去。”

“这么大地方,就算园子以后慢慢修,光是起宅也要几个月呢。”张居正插嘴问“这段时间住哪儿?要记得你还要备考。”

“去我那吧。”孙鑨倒是大方,“护卫一并带来,府内有地方安置。”

钱渊犹豫了会儿,他知道自己如今还是个敏感的棋子,实在不想给孙家带来什么麻烦。

“还是算了,另外租个宅子吧。”钱渊摇头道“明日要去严府别院,这时候不宜住在贵府。”

看孙鑨还要再劝,钱渊抢先道“文中兄你也知道,决定购地建宅,也是因为叔父即将被调入京中,到时候还是得租宅子。”

孙鑨这才不说话了。

本来准备就在附近混顿饭,但张居正家那位一休哥实在有点难缠,这两天没钱渊下厨居然一口饭都不吃。

最后三人一起去了张府,路上孙鑨打了两斤酒,张居正买了只烤鸭,钱渊做了个羊肉锅仔,大家尽兴而散。

这天晚上,钱渊丢下想和他长谈的张居正,一个人在房中苦思。

三件事,第一,胡宗宪终于成功上位,倭寇将迎来结束他们命运的最强敌手。

但钱渊心里隐隐猜测,这次和历史上未必一样,至少徐海没有持续上岸劫掠,而是回身和汪直抢地盘,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偏移。

钱渊忍不住想到崇德县的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的命运会更好,还是更坏,会不会还被写入《金云翅传》……

第二是明日的赴宴,严嵩是内阁首辅自然是不会出面的,所谓的严府别院八成是严世蕃的住所,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心思机巧又狂傲自大的奸臣之子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脸谱呢?

严党已经是时日无多,钱渊不想和严党扯上什么干系,但无奈在覆灭之前,严党权势滔天,自己又得罪了李默、徐阶,再得罪严党……

李默明面上是没理由对付钱渊的,徐阶毕竟和钱渊是同乡,但严党……下起手来肆无忌惮,理由都懒得找。

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只能到时候随机应变,希望不会被视为严嵩一党……想想吧,胡宗宪历史上就任浙直总督之后,很可能从没见过严嵩,最后却因此不得不自杀。

钱渊叹了口气,这是第三件事,今日拜访孙府,吏部左侍郎孙升说的很清楚,钱铮卸任徽州府通判,调入京中任通政司左参议。

这是个看似普通,实则诡异的调职。

通政司左参议是五品官,必然是要过吏部的手的,虽然孙升是礼部左侍郎,但吏部尚书李默不可能不过手,他绝不可能忽视钱铮和钱渊的叔侄关系。

钱渊入西苑,嘉靖帝立即否了曹邦辅,其间的逻辑关系是个人都能看明白。

李默这个人算不上心胸豁达,而且今年又恰巧是外察之年……

钱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三个原因

很让钱渊意外。

传言中号称比国库还有钱的严世蕃的别院貌不惊人,完全看不出什么豪奢之处,而严世蕃本人双目有神,虽然身材并不魁梧,但沉稳有度,看不出什么狂傲之气。

“展才何来之迟也。”严世蕃伸手点点钱渊,“前日送帖,今日方至,为何?”

钱渊扫了眼严世蕃身后诸人,只认得一个赵文华,笑着说:“梅村公提过,东楼公脾气不好……如无昨日消息,钱某如何敢登门造次?”

“哈哈哈!”严世蕃抚掌大笑,“陛下否曹邦辅,难道还能选王诰?”

“九成九也未必拿得准,钱某胆怯,让东楼公见笑了。”

“啧啧,东南士林赞钱展才有气节,却没想到如此滑不留手!”严世蕃笑骂了句。

其他人没听出什么,但赵文华却听出了这几句话间暗藏的机锋。

严世蕃说的很清楚,你钱渊得罪了徐阶,得罪了李默,难道还不贴上来靠着?

而钱渊也说的很清楚,没有胡宗宪上任浙直总督这份见面礼,实在没胆子登门。

短短几句话,钱渊巧妙的逢迎了严世蕃的心理,却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赵文华插嘴笑道:“展才的滑不留手,赵某在杭州就早有领教,只是……拿我开玩笑,何时说过东楼兄脾气不好了!”

“我脾气全京城人都知道。”严世蕃两眼一翻,做了个手势,“请吧,今日专为展才设宴。”

钱渊笑吟吟的让诸人走在前面,赵文华是工部尚书,能和他并肩而行的,应该都不是普通官员。

一行人落座后,严世蕃才一一介绍,今天除了赵文华之外还有三人。

脸白而貌似端谨的是董份,嘉靖二十年进士,庶吉士出身,如今是右春坊右中允兼国子监司业,这是明朝最快捷,也是最正统的翰林路线。

笑吟吟和严世蕃谈笑风生的中年士子是唐汝楫,嘉靖二十九年状元,如今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不过他的父亲唐龙和严嵩是故交,唐汝楫早年就在严府随意进出,和严世蕃互相称呼都是”世兄“。

坐在最下位的是白启常,肥胖的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一双眼睛只有绿豆大小,放在后世那真是喜剧片的好料子,此人也是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因逢迎严世蕃而得宠。

钱渊一一行礼寒暄几句,心里琢磨了下,赵文华是自己的故交,出现在这种场合是理所应当的,剩下三个人真是有点意思。

首先,这三个人都是正统的进士出身,而且至少是二甲进士,但三个人在严世蕃眼中扮演的角色不一。

如无意外,董份很快就能跳出翰林院在六部出任侍郎级别的官职,一跃成为严党的核心人物,场面人物,毕竟如欧阳必进、赵文华都年岁不小,而且也升无可升了。

白启常显然只是个弄臣,如今担任的也是闲职,光禄寺少卿,地位最低,但说话却是最多,言谈间八面玲珑,这是个活跃气氛的角色。

最让钱渊意外的是唐汝楫,一般来说入了翰林院是需要经过九年考满才能升迁或兼职的,但此人凭借和严嵩、严世蕃的关系在今年四月份得以给裕王讲课。

唐汝楫可能是如今翰林院中最为春风得意的人,状元出身不稀奇,关键是他才是真正八面玲珑,因为他的父亲唐龙和内阁首辅严嵩交好,当年在吏部任职时对内阁次辅徐阶屡屡有提拔之恩。

要知道唐龙已经死了好些年,这丰厚的政治遗产自然是落在唐汝楫头上,现在又兼任给裕王讲课,虽然还不算是裕王府的讲官,但日后也算潜邸中人了。

闲暇间在心里整理了下,钱渊不禁深深的羡慕嫉妒恨,自己如果有这般的开局,怕是早就将高拱赶出裕王府了!

无论严嵩、严世蕃如何祸乱超纲,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绝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考虑嘉靖帝驾崩之后……唐汝楫很可能就是他们挑中的那个人。

呃,历史上还真是这样,不过很可惜,严嵩没有考虑到,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到自己致仕后还笑脸相向的徐阶心中的怨气那么重。

在徐阶的指挥下,但凡是和严嵩沾上关系的官员一律被弄下去了,也就胡宗宪撑了些日子,唐汝楫在严世蕃死前就被罢官削职,最终灰溜溜的滚蛋。

“来来来,再来一杯。”严世蕃看钱渊有些心神不宁,笑道:“展才,还能饮否?”

钱渊干脆利索的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一旁的白启常连声叫好。

“好了好了,还是少喝点吧。”严世蕃大笑着指指钱渊,“脸颊微红,展才醉了。”

钱渊拱手笑道:“东楼兄储藏美酒实是太醇,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无妨无妨,小口就是。”严世蕃嘿了声,开始问起东南诸事。

钱渊心里有极为古怪的感觉。

首先,号称豪富的严世蕃的别院并不豪奢,酒具、茶具、摆件虽然也算得上精致,但远远比不上几年前钱渊在嘉兴第一家项家所见。

其次,钱渊记得很清楚,历史上严世蕃曾经强灌小官烈酒,又被锦衣卫经历沈炼强灌酒,这是记录在史册上的小故事,但如今却随意的很,而且一旁的几位也没有意外神色。

不过,现在钱渊可不敢再相信明史了,天知道有几分真实……从逻辑上来看,严世蕃被沈炼强行灌酒结下仇怨,然后沈炼弹劾,严世蕃将沈炼贬居关外,呃,很符合逻辑。

最让钱渊诧异的是,严嵩、徐阶、李默这些位高权重的不关心,而严世蕃却很关注东南战局,如此的反差让钱渊心生错位之感。

严世蕃最关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另一个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这两个人的能力、性格钱渊都很熟悉,如数家珍的娓娓道来,一旁的赵文华侧耳细听,不时补充几句。

严世蕃听得颇为专注,和之前赵文华述说的有差别,但差别大都出在客观立场上。

钱渊一点都不慌,要知道明朝虽然是历史上特务统治最凸显的朝代,但也可能是历史上保密意识最差的一个朝代。

钱渊之所以推迟赴约,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想等新任浙直总督新鲜出炉,第二是私下和赵文华联络,以保证口径一致。

严世蕃当然听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

说了好一阵,钱渊总结道:“胡汝贞此人确有统帅之才,吴惟锡有扬州大捷,为人沉稳大度,想必会配合默契。”

严世蕃瞥了眼钱渊,笑道:“据闻吴百朋和展才有交情?”

“此事已经传遍东南。”赵文华插嘴道:“两人于苏州订交,当时田洲狼兵困于苏州府,吴百朋疾驰商议,恰巧展才送家眷去杭州,取道苏州回松江府……”

说到这,赵文华的话戛然而止,再往下说那就要说到聂豹了。

钱渊坦然看向严世蕃,笑道:“钱某人缘就这般好,除了不长眼的,少有仇家。”

严世蕃哑然失笑,是是是,你人缘好,徐璠听到这话得吐血三升。

撤下酒席,六人围桌饮茶闲聊,钱渊实在不想再扯东南诸事,又怕严世蕃说起朝中政斗,招手让人将专门打造的东西拿来。

这是钱渊推迟赴约的第三个原因。

“哗啦啦……”

百多张小方块倒在桌上,钱渊看也不看,伸手摸了摸,啪一声反过来扣在桌上喝道:“四条!”

第两百三十三章 国粹的威力

这别院真心算不上多豪奢,别说没地龙取暖,连火盆都不多,但如今严世蕃脑门上全是汗。

“娘的咧!”严世蕃擦擦汗,来来回回挑了一张牌拿在手上,眼睛不停在面前牌池里扫来扫去,“不会这么巧吧?!”

“说不好,说不好!”唐汝楫舔舔嘴唇。

白启常现在完全没了卑躬屈膝的模样,不停催促道“快出,快出!”

“东楼兄,他肯定上听了。”钱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放心吧,我保证他胡不了!”

“你保证?”严世蕃狐疑的很,“你知道我手里什么牌?”

“**不离十吧。”

“也未必是他,老唐也上听了,手上就一张牌……”

“放心,他也胡不了。”钱渊又是一个哈欠,牢骚道“东楼兄,出张牌别跟女子小脚似的扭扭捏捏啊!”

实在不是严世蕃扭捏,今天输的太惨了,旁边桌上堆着的银子全都是他一人输的,一输三赢,太丢人了。

又擦了把汗,严世蕃咬着牙将手中牌拍在桌上,“五万!”

“胡!”上家的白启常利索的推倒,“这算……单吊?”

“不算,不算,手上只剩一张才算单吊!”唐汝楫将手中的五万露出来,“这才算单吊。”

白启常如丧考妣,好不容易胡了把还被人抢胡,这日子没法过了!

而严世蕃狠狠瞪着钱渊,你就是这么保证的!?

钱渊打了第三个哈欠,将面前的牌推倒,取过五万叠在上面,“清一色,一条龙,嗯嗯,还有中心五,抢胡也得算上……哎哎,拿个算盘来!”

白启常和唐汝楫都傻了眼,他们现在还维持在屁胡的层次上呢。

噼里啪啦算了下,钱渊冲着严世蕃拱拱手,“东楼兄,钱某人说到做到!”

“怎么了?难道不是?”

“没让他们俩胡呢,但没说自己不胡啊……等这张五万等的好苦!”

严世蕃都被气笑了,哗啦一下推倒牌,“再来,再来!”

“不行了,不行了。”钱渊摇摇头,“困得不行,眼皮子都翻不起来……”

严世蕃这下显露出强横的性格特点了,死拖硬拽着不让钱渊走人,非要继续打下去不可。

白启常和唐汝楫也在一旁凑趣,呃,他们之前还赢了点,这一把就输光了。

钱渊是直接将后世的麻将原样搬过来的,呃,是上海麻将,胡单门的那种,规矩基本没怎么改,饶是明朝也有叶子戏、马吊之类的麻将原型,但如何能后世彻底成型的麻将相提并论。

实话实说,麻将水平高低和智商真心没有太大关系。

但钱渊前世下海后在上海经商,陪着领导打了多少麻将,水平真的不低……低的话,送钱都送不出去!

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非要挨宰是吧?

钱渊也懒得再说什么,去弄了个冷毛巾清醒清醒,接下来……严世蕃等三人面如土色。

“碰碰胡!”

“自摸……清一色,算钱!”

“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张牌……这叫海底捞月,去把册子拿来,早就写上了的!”

“这叫杠上开花,再加上一条混龙,算盘呢?”

旁边桌上的银子越堆越高,钱渊估摸着再打一个月,修园子的钱都够了!

哎,钱渊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自个儿真不是什么好人啊,如李默、徐阶、聂豹这种史书上的名臣贤相都处不好,反而和严世蕃、赵文华、唐汝楫这种货色打得火热,也不知道以后史书上怎么描绘自己。

但没办法,钱渊找到了前世和狐朋狗友喝酒搓麻撸串的感觉……

一直到月亮老高,严世蕃终于沮丧的决定结束牌局,再打下去也就是个输,还不如钻研钻研,过几日再找这厮的麻烦。

这天晚上,钱渊收获颇丰,但他可能太低估自己的存在感了。

从钱渊走入严府别院的那刻开始,很多人就在等待,好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七个时辰才出来,面带笑意,嗯嗯,来的时候没马车,回程多了架马车……废话,那么多银子难道全靠手搬肩扛啊?

徐阶在书房里皱眉苦思,多年前和钱铮之间的不愉快是不是有机会缓解,毕竟钱铮离京多年,当年夏言旧部早就雨打风吹去,聂豹也已经致仕,其实自己和钱铮已经没有了冲突的必要。

严嵩……严世蕃……钱渊……七个时辰……

徐阶微微抬头看向面前正在给自己烹茶的女儿。

和徐阶不同,吏部天官李默正暴跳如雷,书房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甚至自己手上都被破裂的瓷片划出一道口子。

如果说之前钱渊入西苑,嘉靖帝否决曹邦辅,之间的逻辑关系还只是猜测,但现在李默可以肯定,钱渊必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不然严世蕃那等狂傲之徒为何会和钱渊长谈七个时辰,难道是惺惺相惜?肯定是臭味相投!

李默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琢磨,记得这厮的叔父很快就要入京了,这厮明年还要会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钱渊也没想到,国粹的威力如此之大……

唯一知道真相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他忍俊不禁的看着手中的书册,回头问道“真的打了六个多时辰?”

“真的。”下属恭敬弯腰道“连晚饭都误了,只吃了几块点心充饥。”

“有意思,有意思。”陆炳挥手斥退下属,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上翻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份册子,这是南京锦衣卫几日前送来的。

“宁国府旌德县北山乡,有富商携银自南京来,面白而单臂,召集乡民修桥铺路,搭屋建宅,施舍米粥……”

“有流民鼓噪,富商虽单臂却勇力过人,率护卫一鼓而下擒获贼首……”

在心里琢磨了下,陆炳将册子又塞了回去,小小举人分量不轻,甚至可能左右朝局,但却有一份仁心。

身处明朝最黑暗的锦衣卫中,陆炳对“仁心”一词有着独特的感悟。

今天晚上,为了钱渊而推迟休息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最为特殊的地方。

裕王府。

一副酒色过度的裕王坐在主位上,有些不安的看着面前这位仅仅看面相就知道性情刚毅的中年人。

在裕王心目中,这位来自河南新郑的高肃卿是他唯一的依靠。

第两百三十四章 这就是高拱

嘉靖二十九年,太子朱载壡病逝。

嘉靖三十年,翰林院编修高拱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

嘉靖三十一年,裕王、景王均开邸受经,高拱首被当选,入裕王府为讲官。

其实同期以及后来入裕王府为讲官的人不少,比如后来也入阁的殷士儋、陈以勤,还有胡正蒙,都是裕王府的中坚力量,但裕王最信任的只有高拱一人。

这位后来的隆庆皇帝可能是明朝历史上在登基前最惨的那个,一句“二龙不得相见”让他极度缺乏父爱,偏偏严党似乎又看他很不顺眼,连修宅子都不得不贿赂严世蕃才得以拨银。

从性格来分析,高拱的强势、刚毅正好衬出了裕王的软弱,这也是后者极度信任以至于依赖高拱的主要原因。

“七个时辰……”裕王慌慌张张的问:“高师傅,这么说来,那钱渊已入严党?”

“八成是。”说话的是陈以勤,“钱展才在东南好大名声,没想到却早是严党麾下。”

高拱不悦的瞥了眼陈以勤,朗声道:“未必,华亭钱氏,名门望族,钱展才东南击倭,屡立战功,双江公对其多有褒赏,文衡山、震川公为其背书,称其气节无双,如何肯入严党麾下?”

“七个时辰,总不是在门房待了七个时辰吧?”陈以勤脾气不比高拱小,后来也是这个原因被高拱赶出朝廷。

“不过借势而已。”高拱哼了声。

“那陛下否曹邦辅,大用胡宗宪……”殷士儋摇头道:“谁不知道胡宗宪是赵文华心腹,据说钱展才在东南就和赵文华、胡宗宪来往甚密。”

“那管我们何事?”高拱须发皆张,怒目而视,“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就算脑浆子打出来,管我们何事!?”

一旁的裕王不禁点点头,是啊,管我毛事啊,恨不得这些家伙死个干干净净。

严嵩最不是东西,修缮王府,工部居然说没银子,不得不行贿严世蕃……

徐阶、李默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些年来不闻不问……对了,徐阶那厮的学生杨继盛还差点将自己扯下马!

这下子陈以勤、殷士儋等人都没话说了,现在是明摆着的,大家都等着嘉靖帝翘辫子……不,是修道成仙,然后推着裕王登基。

沉默了片刻后,裕王看向高拱,“高师傅,这钱……钱渊真的有才?”

早在钱渊还在运河上飘着的时候,高拱就向裕王建言将钱渊收入麾下,不说其他的,光是极有人脉,年未满二十,又乡试中举,就让高拱动心了。

“殿下,此人身负大才。”高拱神情缓和下来,轻声道:“屡有战功不提,此人东南两度守城抗倭,整理内政,聚集人心,理政手段高明,一叶而知秋啊……”

“据说提编法和钱展才有关。”陈以勤小声补充道:“如今天下就如一块到处都是窟窿的破布,不聚拢人才,以大心胸,大魄力,行大事,如何有回天之术?”

高拱这次没去怼陈以勤,点头道:“此人心思深沉,聪颖不让严东楼,而且颇有理财手段。”

“如今天下闻名的‘应星糖铺’就是他亲自创立的,据说在各地陆续分设糖铺,规章制度,钱银调集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就是那洋糖?”裕王眼睛突然一亮,这几年过得苦啊,把口袋翻个底朝天都没多少银子,洋糖虽然不贵,也不是他顿顿吃得起的。

回头让他送些过来……不不不,让他另外帮着建些铺子……

“殿下!”高拱有些无奈。

“噢噢噢,高师傅,你继续说,继续说。”

高拱歪着脑袋想了下,才接着往下说:“此外,钱渊人脉不可小觑,交际颇有手段,别看将徐华亭、李时言都得罪了,将徐璠……但在东南,与人为善,堪称华亭及时雨。”

“换句话说,此人滑不留手。”陈以勤习惯性的怼了句,“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胡汝贞。”

高拱脱口而出,“钱展才有识人之明,早在年初就曾对人言,杨宜乃治世良才,却无统兵之能。”

裕王无所谓的点点头,陈以勤、殷士儋也没吭声,但书房里还剩下的那个人悄悄抬头看了眼高拱,这等话必定是在隐秘处,他如何知晓的?

“就算明年会试中了进士,选为庶吉士,三年后留馆,九年考满,才有机会入王府为讲官。”陈以勤又提出了难题,“钱渊身处漩涡之中,我等随意来往,对殿下未必是好事。”

“如果是一甲进士倒是有可能直接入王府。”殷士儋笑吟吟道:“不过没听说钱展才文采非凡?”

高拱一时哑然,旁边的胡正蒙笑着说:“为殿下效力,也未必一定要入王府,殿下心里有数就是,有些事在外面反而更好使手段。”

高拱眼睛一亮看向裕王,后者犹豫着点点头。

“钱渊被陆平泉收入门下。”陈以勤第一个跳出来,“我和陆平泉是同年,在翰林院就是至交,前些年他回乡守孝,我特地出城相送。”

看裕王茫茫然,胡正蒙轻声解释道:“华亭陆树声,号平泉,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在翰林院里名望颇高,钱展才是其亲传弟子。”

“噢噢……”

裕王还没来得及说话,高拱闷声道:“我和陆平泉也是同年!”

这下裕王闭上嘴巴了。

高拱和陆树声还真没什么交情,高拱虽然和陆树声同样都是选为庶吉士,但陆树声是二甲第二,高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殷士儋开口道:“我和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同年,关系亲近的很。”

胡正蒙又解释道:“浙江巡按吴百朋,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钱渊是至交好友。”

这次裕王先看向高拱。

殷士儋又补充道:“钱展才入京后住在翰林院编纂张居正家中,我和张居正没甚交情,不过……”

陈以勤恍然大悟看向胡正蒙,“记得你和张叔大有交情。”

胡正蒙在历史上没什么名声,但却是嘉靖二十六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为人谦和,和同僚交情极好。

裕王还是没吭声,只看向黑着脸的高拱。

片刻后,高拱一甩袖袍,“都不用,我自有主意!”

裕王连连点头称是,不愧是高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但一旁的陈以勤、殷士儋都黑了脸,就连一直泰然自若的胡正蒙的笑脸都有点僵硬。

哎,这就是高拱。

明明好几条线能扯上关系,但高拱就是不用,往大里说,他是为了巩固自己在裕王府的地位,稳定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往小里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特点导致的必然结果。

第两百三十五章 谁都不是傻子

已经是十二月份了,北京很冷,钱渊已经开始琢磨着弄个火坑了,不过这玩意目前还没问世,可能东北那边才有。

钱渊前世一直在东南生活,取暖都是靠空调,别说坐火炕,见都没见过。

北京的冷是干冷,东南的冷是湿冷,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钻入体内,更是难受。

不过,这点对于常年生活在东南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于大病初愈的徐渭来说,更是寻常事。

都说死后方知命重,一只脚都踏入鬼门关的徐渭如今有着独特的感悟,活着未必是最重要的,但只有活着,才能完成那些自己眼中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皱眉将药汁一饮而尽,徐渭仔细擦拭双手,打开公文袋,一边沉思一边慢慢研墨,打好腹稿之后挥笔一蹴而就。

倒不是胡宗宪非要把徐渭往死里用,无奈徐渭就这性子,既然答应了入幕,就绝不肯光吃不干,于是胡宗宪将部分公文来往,特别是送入京的部分让徐渭来负责。

“文长,文长。”

王寅大呼小叫的闯进来,徐渭露出笑容起身相迎,要不是这位相交七八年的老友,自己这条命怕是撑不下来。

“坐着坐着。”王寅硬是把徐渭摁下去,“又在忙这些,好几日没来了,怎么样?”

“还不错,前些日子据说去了绍兴?”

“是啊,倭寇侵袭绍兴会稽,总督大人亲率田洲兵相援,会稽典吏吴成器出城击贼,内外夹击大破倭寇。”王寅回头看向缓步入门的胡宗宪,“真是人杰地灵,又一个咱们徽州府的。”

胡宗宪在外面官威甚重,但在心腹幕僚面前颇为宽容,听得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是好话?

徽州府七山二水一分田,也不靠海,偏偏在这场东南抗倭中出了好些人物,最早的许栋四兄弟,如今的汪直、徐海,还有倭寇中大量中层头目都是徽州府人。

偏偏如今东南战局的最高指挥官胡宗宪也是徽州府人,而且幕府中的文士如王寅、罗文龙,麾下的将领如管懋光、汪应晴,也都是徽州府人,如今又冒出了一个吴有器。

啧啧,都说毒草百步之内必有解药,天降魔星于徽州,却也降下了救星。

“东翁,看看。”王寅将徐渭刚写好的公文递过来,“只是公文,却好文采。”

胡宗宪笑着点头,这些是在他预料之内的,他在筹备自己幕府的时候,最希望招揽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徐渭。

钱渊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能力,在理政方面的才能,以及对局势的判断,还有让人眼红的人脉,都让胡宗宪渴望。

比起钱渊,徐渭的名气更加响亮,他在浙江以及东南名士中的地位很高,换句话说,徐渭有很强的号召力。

在徐渭来投之后,胡宗宪欣喜的看到,大量有志之士主动上门自荐,虽然大都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其中也不乏有识之士。

如今胡宗宪幕府中人才云集,连精通兵法,曾在广西平定瑶民叛乱的同年茅坤都来投,甚至还请来硕果仅存的“吴中四大才子”的文徵明坐镇。

在赵文华滚蛋,胡宗宪又升任浙直总督之后,他很少再吃闭门羹了,就在昨天从绍兴返回杭州的途中,他又遇上一个主动自荐的名士,沈明臣。

“听说过。”徐渭点点头,“宁波府鄞县生员,自幼通经史,有诗才。”

历史上沈明臣被称为“布衣诗人”,是胡宗宪幕府中的重要角色,而且他还有个侄儿,就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沈一贯。

看了看徐渭,又看了看胡宗宪,王寅忍不住直接说:“以后这些公文就交给沈明臣……”

“什么?”徐渭一拍桌子,“是嫌弃徐某……”

“哎哎哎,急什么!”王寅又将徐渭摁下去,“都十二月了,你还真不去赴会试了?”

“诸大绶、陈有年都已经启程了,临行时候还在问你……”

徐渭脸色变了变,一扭头道:“寒冬腊月,奔波在外,徐某还想留条性命,不然日后何人照顾母亲?”

王寅龇牙咧嘴的和胡宗宪对视一眼,得,听听这话,明摆着还记着那事呢,话里话外……这是不想再见钱展才啊。

胡宗宪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多月前,陛下召见展才,当日陛下否廷推首位的曹邦辅,两日后钦点胡某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

徐渭的身子僵了下,天子召见钱渊?

“为此展才得罪了吏部天官李时言,又得罪了内阁次辅徐华亭……”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徐渭虽然脑袋还没转过来,但耳朵悄悄竖了起来,显然在侧耳细听。

“据说如今展才不得不投入严党麾下以自保……”

听到这,徐渭终于忍不住回头斥道:“绝不可能!”

“他最是贪生怕死,但直面倭寇从不畏缩!”

“他最是懒惰,但处事果决,能谋善断,兼有气节,绝不会投靠严党!”

“难说啊,毕竟李时言如今得势,华亭钱氏和徐华亭早有隔阂。”胡宗宪笑道:“如若真投入严党麾下,难道文长不想去当面斥责?”

王寅脱口而出,“你就是不敢去见钱展才!”

“谁说的!?”徐渭怒目而视,“那等小人……”

“小人?”王寅撇撇嘴,“虽然展才嘴巴毒了点,但不毒也气不活你不是?”

胡宗宪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只听说过气死人,还真没听过气活人……

徐渭舔舔嘴唇,脑子转了好几圈也没下定决心,虽然知道那厮的用意,但当着自己的面直言母亲倚门卖笑……是个人就忍不了啊。

王寅又添了把火,“你还不知道,一直没告诉你。”

“那日我送信,展才已经被锦衣卫送走,陛下亲召入京面圣。”

“展才是在镇江码头接到信的,立即裹挟锦衣卫南下……”

徐渭那张脸立时一阵青一阵白,裹挟锦衣卫……这算是惊世骇俗了,说的严重点这算是违抗圣命,砍了脑袋都不算过分。

片纸相召,钱渊不顾自身安危奔赴杭州,光是这情分就足以弥补那张毒死人,也能药活人的臭嘴了。

良久之后,徐渭终于决定立即启程奔赴京城。

胡宗宪吩咐王寅为其准备船只,安排人随行伺候,在心里琢磨或许以后能派的上用场。

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

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垂垂老矣眼看着就不中用了,一旦致仕或病故,严党立即就是分崩离析,严世蕃毕竟不历科场,侍郎已是极致,决计担不起重任。

所以,严嵩才会选中唐汝楫这颗和徐阶有旧的棋子,还企图将其塞给裕王。

所以,胡宗宪才会鼓动徐渭上京赶考,毕竟钱渊虽然人脉广,但总归将徐华亭得罪的死死的。

如果没有意外,徐阶必定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上任之后必定是要算算旧账的。

但徐渭是不同的,他不仅才名遍传天下,而且是王龙溪的嫡传弟子,和唐顺之、赵贞吉、何心隐等心学传人都有交情,是能和徐阶搭得上线的。

往大里说,胡宗宪不希望严党可能的倒台影响自己的抗倭大业。

往小里说,胡宗宪希望既能谋国,也能谋身。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三十六章 态度

当北地寒风呼啸的时候,人们都恨不得躲进有火盆的屋内取暖,特别是南人,恨不得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但是一旦没了风,日头正高,只要有闲暇,所有人都想沐浴在这给北地带来几丝难得暖意的阳光下。

这时候的钱渊相当有闲暇时间……呃,这应该是一种错觉。

一个多月前,钱渊初入京城就进西苑面圣,然后痛揍徐阶长子徐璠,没几日又和严世蕃打得火热……至少在有心人眼里,前面这段时间内,钱渊相当的忙碌。

不过已经是十二月份了,朝中虽然暗潮涌动,但没什么紧急大事,北方草原部落不会选在这时候入侵,南方的倭寇也安静下来了,朝中也有着难得的闲暇。

钱渊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本翻开的书本盖在脸上遮挡住因直射而有些刺目的阳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躺椅左边是高高的茶几,边上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丫鬟,正在持壶斟茶。

右边是一张小巧的桌案,上面摆着四盘干果,又有个丫鬟拿着小巧的锤子用力砸下去,小心翼翼的剥出山核桃仁放在小盘子里。

“少爷。”张三看门没关,径直走进来,敲敲门板,“少爷?”

两个丫鬟同时转头看过来,一模一样的身量,仿佛是模板里刻出来一样的脸庞,同时微微皱眉,似嗔似喜。

虽然见了也不是一两次了,张三还是忍不住一阵眼花,这对惹人怜爱的双胞胎姐妹花是唐汝楫那厮专门送来的,犯官之女,没入教坊司,通晓文墨,美其名曰为钱渊红袖添香。

正在剥山核桃的丫鬟是姐姐,走远几步小声道:“少爷还在午休。”

她幼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奴仆,主人还在歇息就冒冒失失闯进来。

张三脸色微微变了变,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往外走,但那边一声轻响,钱渊盖在脸上的书本掉在地上。

“呃……”钱渊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接过茶盏抿了口,侧头一看讶道:“剥了这么多……哎,张三,一起来吃。”

两个丫鬟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又是同时皱眉,还真是没规矩,说的不好听点,这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

张三却是心情放松下来,走过来大大咧咧抓了把山核桃仁塞进嘴,支支吾吾道:“味道不错。”

“哎,心里没数啊!”钱渊虚虚踹了脚,“一把抓了一大半,还真够不讲究的!”

“这不是少爷你让我吃嘛。”张三擦擦嘴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是二老爷的信,还有一封是王先生。”

“王先生?”

“就是经常去食园蹭吃蹭喝的那位。”

“噢噢,王寅?”钱渊接过信拆开看了看,“嘿嘿,这是在威胁我呢?”

“怎的?”

“徐渭那厮要来找我算账。”钱渊撇撇嘴,“就是嘴硬,跟死鸭子似的。”

“啧啧,少爷,还真不好说。”张三嘿嘿笑道:“也就是运气好,不然徐先生被少爷你骂死……”

钱渊瞪了眼,手上又拆开第二封信,略略看了几眼喜道:“母亲和大嫂、小妹也要来京!”

“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到了!”

“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张三咳嗽一声,“年前怕是够呛,最多起几栋宅子。”

一个多月前,太仓王家就开始重新交付拖欠的分红,手上有银子的钱渊将事情交付给孙鑨,虽然孙鑨本人要备考,但府内有的是人手,拆迁推进的很顺利。

但毕竟已经入冬,一来人手不足,二来现在这季节,取水生火都难得很,水凝结成冰不说,光是炭火钱这一个月已经涨了六七成了。

钱渊想了想说:“先起正堂、后院,然后将其他地方用围墙围起来,等开春后再动工,新宅新年,总不能在这儿过年吧。”

“那行,回头让杨文去趟孙府。”

说曹操,曹操到,杨文拿着帖子走进来,惹得一旁的双胞胎丫鬟又是皱眉。

“孙文和?不去。”钱渊将帖子扔回去,“等会儿我亲笔信致歉。”

孙文和是孙升的次子,孙鑨的二弟孙铤,出孝期后入国子监备考明年的会试,他性子跳跃和钱渊很谈得来。

孙升一共四个儿子,三子四子年纪尚幼,长子孙鑨和钱渊来往最多,为人忠厚诚恳,次子孙鑨和钱渊关系最好,今日国子监休息立即送来帖子想聚聚。

但钱渊不愿意,余姚孙家在朝中是很特殊的,孙升的父亲孙燧当年惨死宁王刀下,三孝子之名遍传天下,即使是严嵩、徐阶也从不试图将他们拉到自己阵营中。

让孙鑨帮忙起园子已经是承了情,再和孙府来往过多……钱渊很清楚,虽然这一个月来自己老老实实很少出去,但仍然处于漩涡之中,实在不想将孙家拉进来。

第一次上门拜访,钱渊见过孙升一面,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孙府,也从来没有想过递帖子拜访这位吏部左侍郎。

钱渊可以肯定,孙铤送来这份帖子,必定没有告知孙升,不然后者有这份心思,出面的理应是其长子孙鑨。

人要有自知之明,也要适可而止,钱渊当年被王民应逼的去余姚拜祭,孙家颇为礼遇,后来钱渊在东南惹了那么多事,结下那么多人脉,毫无疑问,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钱渊身后影影绰绰出现的孙家的影子。

钱渊并没有发现,如今的他在人际交往中,很少再出现交换这一环节,或许说,对着孙家,他不想这么做。

重新躺回去,钱渊懒洋洋的准备再睡会儿,这段时间没了陆树声的棍子,他又成夜猫子了。

但杨文还没走,“少爷,还有份帖子呢。”

“谁?”

“咳咳,那边的。”

钱渊无语的睁开眼睛,特么跟牛皮糖似的没完没了!

自从第一天大输特输后,严世蕃用心钻研,刻苦研究,拉着一堆人天天鏖战,就连老爹都不管了……据说严嵩前几日因为青词比不过袁炜被嘉靖帝训了顿。

严世蕃几乎没隔五六天就递帖子邀钱渊再比划比划,但无奈钱渊实在不想去……直到赵文华亲自登门,说你不去,那严东楼要登门了,钱渊这才无奈去了三两次。

实话实说,麻将的威力太大,这几次完完全全是搓麻,什么其他的事一概都没提,但也要别人肯信啊!

于是,每次去搓麻后,钱渊只能再找些其他事做,见些其他人。

无所谓别人信不信,至少钱渊要表现出一个态度。

歪着头想了会儿,钱渊记得前些天张居正上门说起儿子这些天不肯好好吃饭,“给叔大兄下帖子吧。”

第两百三十七章 婚事

徐府。

凌晨的天还黑着,书房的蜡烛已经点燃,虽然嘉靖帝已经近十年不上朝,但徐阶依旧严谨的保持着习惯,他相信,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伏案写文的徐阶叹了口气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今年的外察已经全部结束,严党受损不小,而徐阶的党羽也好不了太多。

在曹邦辅、王诰被否,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后,礼部尚书李默不肯罢手,因十月末有小股倭寇侵入苏州烧毁部分漕粮,提议由应天巡抚曹邦辅兼总督漕运,以备倭寇。

其实原本应天巡抚是没有兵权的,一般是总理江南税粮,兼管漕运,直到屠大山在任期间才提督军务,专职剿贼,但之后屠大山兵败下狱,朝廷很快就设立了浙直总督一职,应天巡抚实际上成了浙直总督的下属。

从那之后,一直是南京户部兼管漕运,实际上之前南京户部就负责漕运,只不过主管的是应天巡抚而已,而如今总督漕运的正是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

徐阶当然不干了,再也忍不住在御前就和李默争执起来,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如严嵩、吕本等人都是在看笑话,一个月前当曹邦辅被嘉靖帝否了之后,李默重新推荐的是旧识王诰,现在又要从王诰手里夺权,真是不把徐阶当盘菜啊。

徐阶也是没办法,一来实在受不了李默的嚣张,这跋扈到严嵩都比不了,能和当年的夏言相提并论了,二来他也需要展现出态度,老子真的没和李默合流,这种态度至少要展现在严嵩面前。

徐阶还指望着和严嵩联手将李默弄下去呢。

真是多事之秋啊,徐阶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时候传来敲门声。

“进来。”

“兄长。”手里拿了张帖子的徐涉面露异色,“昨夜,叔大下帖邀我今日晚间登门。”

“张叔大……”徐阶笑着点点头,如今翰林院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张居正。

“叔大为人严谨端正,虽然一向交好,但这还是第一次邀约。”徐涉低声道:“他和钱展才关系极好。”

“嗯,展才初入京就是住在叔大家中。”徐阶心思急转,“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兄长,昨日小弟和顾从礼相会,谈起其子,今年十六岁,尚未结亲。”徐涉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是知道徐阶对钱渊有以姻亲笼络之意的。

徐阶沉默半响后道:“先等等。”

“是。”

徐涉行礼退步准备出门,后头又传来徐阶的话。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记得你和那一科的探花关系不错?”

“胡正蒙。”徐涉点头道:“他与人为善,和同僚、同年关系都不错,和张叔大也颇为亲近。”

徐阶微微颔首拿起毛笔,不再说话。

徐涉出了书房,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猜测兄长这是想将胡正蒙给拉进去,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胡正蒙就在一个多月前考满九年,入裕王府为讲官。

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嵩都盯着裕王府呢,不过一来嘉靖帝生性多疑,他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二来裕王府的高拱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所以他们往往采取的是以翰林官为讲官的名义。

不过谁都没得逞,严嵩没能将唐汝楫塞进裕王府,最多只是讲学而已,徐阶试图将张居正塞进去,但一个多月前嘉靖帝在名单上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的幕僚并不多,如今能正儿八经出面的也就其弟弟徐涉,虽然官位不高,但毕竟是二甲进士出身。

当然了,这也是时代的特色,严嵩身边的严世蕃,徐阶身边的徐涉、徐璠,戚继光身边都有戚继美。

“叔父。”

“叔父。”

终于养好了伤的徐璠和妹妹徐四小姐正巧路过。

“都已经腊月了,别到处乱跑。”徐涉点点侄儿,“留点神吧,回头再惹祸,谁都救不了你。”

徐璠一脸的忿忿,牢骚道:“钱渊那厮……暂时不招惹他,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

言下之意就是,等以后徐阶身登首辅再来收拾钱渊,到那时候,徐璠觉得都不用亲自上阵了,有的是人帮着将钱渊那王八蛋扒皮拆骨,大卸八块。

“哥哥!”清喝声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悦的盯着徐璠,“不过就是口角之争,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徐璠脸红脖子粗的吼道:“看看你哥哥的鼻子,谁揍的?喝了一个多月的药汁,谁害的?”

“说起来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只不过口角,苏州大街上拳脚相加,松江会馆门口就差刀刃相向了。”徐四小姐摇头道:“说出去哥哥也不占理。”

“不占理?”徐璠都被气笑了。

“就凭爹爹是内阁大学士,这便是不占理。”徐四小姐缓缓说:“钱展才可是简在帝心的。”

看徐璠还不服气要争辩,徐涉咳嗽两声打断,饶有兴致的看了看侄女,“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徐四小姐犹豫了下才说:“有的是,有的是和小七闲聊时……”

小七就是徐璠的长女,今年十四岁,出生时恰巧七斤七两,才得了小七的小名。

徐璠这下找到目标了,勉强向徐涉行礼,大步流星往内院走去,估摸着是去训斥女儿了,妹妹毕竟是同辈,训女儿总是有资格的。

徐涉也没阻拦,笑着说:“你和小七,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如若是男儿身,倒是真能有些作为。”

“小七文才也不错,都能作诗了。”

徐涉仔细打量着侄女,在心里叹息,已经十六岁了,到现在还没定亲,兄长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都是松江同乡,钱展才堪称英杰,但实在太能惹事,倒是顾从礼之子老老实实,本分的很,只不过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

在后世,婚姻很多时候也难免成为权贵编织关系网的工具,这个时代更是如此,徐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突然徐涉心里一动,如果今晚真的能在张居正家中遇上钱展才,那说明其对这门婚事还是上心的……想和徐府缓和关系,化敌为友,还有比这更好的方式吗?

闲聊几句后,徐涉出了门,徐四小姐急急奔回内院,家中晚辈里,她虽然和小七是两辈人,但年岁相近,关系最为要好。

徐涉照常在衙门了混了大半天,下午放了衙去翰林院约了胡正蒙一起去了张居正家里。

三个人围桌而坐品茶闲聊,一直喝得肚子都饱了,一旁的张义修已经饥肠辘辘了,还没等到钱渊上门。

没办法,麻将的威力太大,严世蕃打得兴起,又死拖硬拽着不放钱渊出门。

一直等到天都黑了,钱渊发了狠,熬了好几圈,终于弄了个自摸大四喜,把严世蕃气得直跳脚,这才终于脱了身。

“抱歉,抱歉。”钱渊一进门就连声道歉,来不及招呼先抱起张义修,“一休啊,今晚叔叔弄点好吃。”

杨文、张三带着几人鱼贯而入,偌大的铜制紫锅,中间有一个如烟囱一般的高耸出口,又将切好的猪羊牛肉、大白菜、粉条、木耳、虾仁、鱼肉装上盘。

嗯,今晚吃火锅。

第两百三十八章 和解(上)

前世钱渊就喜欢吃火锅,在刑警队和兄弟们一去吃,下海了搞团建和同僚们一起吃,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时一个人去解解馋。

北方太冷,冷的钱渊恨不得屋子里摆上十七八个火盆碳炉,如果能一边吃火锅,一边烤火,实在太完美了。

自从入冬之后,钱渊就专门让人去打造了紫铜火锅,又拜托孙鑨让本地人去找些调料,其他的没有,韭菜花总是有的吧。

昨儿钱渊就准备好了,锅碗瓢盆、炭块、食材什么都是齐备的,昨晚特地将牛羊肉挂在外面,一晚上就能冻结实了,杨文带着人今天练了一天刀法……

“来来来,自己弄调料。”钱渊一边自个儿动手,一边说:“酱油、醋、麻油、韭菜花、小葱……哎哎哎,这是辣椒,望湖公别客气啊。”

“自己来,自己来。”徐涉笑着说。

说话间,底汤已经沸腾了,钱渊利索的挑起两片羊肉放进去搅了搅,一变色就捞起来,蘸了蘸调料塞进嘴,啧啧,韭菜花配羊肉真是绝了。

四个人加上一个孩子一口气干掉八盘肉才略微停了停,和张居正一样,徐涉和胡正蒙也爱上了辣椒,没办法,只要在北京待过的,大都会爱上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火辣辣的辣椒。

“多吃点,外面冷的让人缩脖子,鹅毛大雪呢。”钱渊抿了口酒,“今儿真够倒霉的,死拖硬拽不让走!”

张居正笑着问:“严东楼就这性子嘛。”

徐涉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点意思,白日去严世蕃那,晚上就来张居正这,恰巧张居正还给自己下了帖子。

胡正蒙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徐涉,今儿一直稀里糊涂的,没想到后面绕了这么多弯。

“最后?最后输惨了呗。”钱渊大大咧咧的说:“一个大四喜,让那厮差点吐血!”

“哈哈哈,够狠的啊。”张居正笑着向徐涉和胡正蒙解释,“展才弄出来的牌戏,有点像马吊牌,但规则复杂的多,也好玩的多,这段日子严东楼忙的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噢噢噢,难怪那日青词……”徐涉恍然大悟,朝野上下都知道,严嵩的青词一直是严世蕃代笔的。

“每次去,展才都是大赢特赢,银子都要用马车装,严东楼死拖硬拽不让走。”张居正一边解释,一边问,“这牛肉挺新鲜的,又是让人去搜来的?”

“京城这么大,总有牛摔死嘛。”钱渊嘿嘿笑道:“张三那厮去弄来的,反正不是他偷得杀的。”

明朝也禁止杀牛取食,但没有唐宋时期严苛,只要不报上去,官府都不太管。

钱渊和张居正一句接着一句聊着,一旁的徐涉和胡正蒙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对方这是在解释,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第一次入严府别院待了七个时辰,每次去都至少是五六个时辰。

什么牌戏能让严世蕃痴迷到这个地步?

说实话,徐涉和胡正蒙都不太信,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点,至少钱渊是拿出了态度。

徐涉自然是要报给徐阶的,但胡正蒙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他入裕王府也就一个多月,立足未稳,高拱那老头又明说了这条线不用其他人插手。

钱渊今天真是饿得慌,他是夜猫子,早上还没起床严世蕃就让下人来催了,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就出门。

在严府别院一番鏖战,严世蕃居然不提供午饭,只让人送了些点心,钱渊早就饿坏了。

一顿狠吃后,钱渊捂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靠在椅子上,笑着问:“望湖公,世兄不会天天在家里骂我吧?”

“怎么会!”徐涉正色道:“这次兄长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想必会改过自新。”

钱渊一脸无趣的又问了句,“对了,伤养好了没?”

“咳咳。”

“咳咳!”

徐涉一脸无语,胡正蒙和张居正同时出声咳嗽,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徐涉放下身段,细细说:“无非是口角而已,两相争斗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看了看钱渊那张脸,张居正抢在前面说:“因口角而起……事情十成十是因展才而起……别不认,就你这张嘴!”

钱渊扁扁嘴,想了想起身作揖行礼,“当年口出无状,还请望湖公谅解。”

“哎,快起来。”徐涉起身扶起钱渊,“不说其他的,展才引田洲兵援松江,又力保华亭不失,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这下都说开了。”胡正蒙笑道:“前日文和出了国子监,还在问这事呢。”

在场的人都是强闻博记之人,对这些人名、脉络关系极为熟悉,立即知道这是在说吏部左侍郎的次子孙铤,三年前的北直隶乡试五魁首之一。

看了眼钱渊,胡正蒙补充道:“我虽也是北直隶乡试中举,但祖籍浙江余姚。”

“胡兄嘉靖二十六年会元、探花。”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一个多月前考满升翰林侍读,入裕王府为讲官。”

钱渊心思急转,张居正只给徐涉下了帖子,没想到却带来了个裕王府的讲官,这意味着什么?

胡正蒙难道是徐阶的人?

不对,这个人前世都没听说过,而且如果有胡正蒙,徐阶没有必要再推荐张居正入裕王府,这种推荐资源……即使是徐阶也是极其宝贵的。

钱渊的视线在徐涉、胡正蒙脸上快速扫过,其中关节他一时想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徐阶私下肯定对裕王府有所期盼,后来推荐张居正为讲官就是明证。

但如今,徐阶或许还期盼拉拢胡正蒙,毕竟名义上这是他的学生。

不过,徐阶可能没有想到,高拱的性子是如何的高傲,将手插入裕王府,这是高拱难以忍受的。

高拱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他寄希望裕王登基后,自己就能立即手掌大权,开始整肃朝纲,如何等得起,这也是后来两人斗得死去活来的原因。

一时想不通,钱渊也懒得再想了,转头问:“来一局?”

张居正板着脸,“赌戏非君子所为。”

“不算银子,拿绿豆做赌注。”

张居正立即起身就在一旁翻出了个盒子。

好吧,整整一天,钱渊全都和麻将为伍。

不过,当夜冒风顶雪回家的徐涉和胡正蒙都信了,真不怪严东楼那般痴迷,连青词都顾不上写了。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三十九章 和解(下)

打了一天的麻将,钱渊的脑子倒是没成浆糊,回家路上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脑子更是清醒了不少。

“少爷。”双胞胎姐妹花同时屈膝行礼。

姐姐心急,赶将上来取下钱渊身上的斗篷,又取来姜汤,递来汤婆子。

“少爷,先洗个澡吧。”妹妹心细,早就备好了热水。

钱渊回头看向杨文、张三,“今天出行的,每人都得喝姜汤,小心别得了伤寒。”

“少爷放心,我会安排的。”杨文的回话中规中矩。

而张三就不同了,“少爷,你先顾自己吧,好好享受享受……”

双胞胎姐妹花同时转头瞪着张三,后者一脸淫/笑。

钱渊还真没这心思,虽然这对姐妹花堪称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极品萝莉,非常符合他胃口,但送来第一天就问过了,今年虚岁十四……

再养养吧,反正逃不出手心。

这对姐妹花明显是被调教过的,钱渊只需要用双腿走进浴室,剩下的就是自个儿爬进浴桶享受了,解衣宽带、松开发髻、搓背洗发,什么都不用钱渊自个儿动手。

真是腐败的封建社会啊!

妹妹在后面搓着背,小心翼翼的问力道轻重,钱渊哼哼唧唧随口应付。

“少爷。”姐姐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而且这一个多月来她们也算摸清楚钱渊的脾性,这不是个严苛的主家。

“怎么了?”钱渊在心里回忆,琢磨能不能弄出香皂,这方子依稀记得,随口问:“嫌月钱少了?”

“不是不是。”姐姐从后面探出头,小声问:“少爷,老夫人和小姐要上京了,我们……”

“嗯嗯。”钱渊记得要草木灰,再加上炼出来的猪油,再用小火熬制,放入模具,不过这好像和这个时代的肥皂没太大区别,要不加点香精油,但那好像要蒸馏器的。

心里胡乱琢磨着,突然发现没声音了,钱渊半回头笑问:“到底怎么了?”

做妹妹的捏着钱渊的肩膀,小声说:“少爷还没给奴婢姐妹命名。”

钱渊这才恍然大悟,这时代新进的奴婢都是要重新起名的,他之前没有服侍的丫鬟一时忽略了。

对对对,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就是改名的,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珍珠,还有服侍林黛玉的丫鬟紫鹃,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鹦哥。

扭过头看了眼,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都带着希翼,对于她们来说,能就此从教坊司脱身,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

适才想起了红楼梦,钱渊想了想,“好吧,一个可卿,一个香菱……自己选吧,反正少爷我也分不出来。”

哎,有点不妥啊,虽然长得像,但一个是少奶奶,一个是妾室。

还不如用南直隶乡试解元王别情的玉玲玉珑来的好,呃,王别情还真是嘉靖年间呢。

算了吧,还是可卿、香菱好了,后面这两个可没一个叫玉无瑕的母亲。

得了新名,意味着得到了主家的认可,这对姐妹花服侍更是周到细心,就差把钱渊打个包直接塞进被窝了。

不过,钱渊没直接上床睡觉,而是去了书房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

特地让张居正给徐涉递了帖子邀其上门,钱渊自然是有目的的。

他今天去了严府别院一趟,回头接触接触徐涉,并不是求个无所谓的平衡。

钱渊并没有投入徐阶麾下的想法,但绝不希望与徐阶为敌,他太清楚这个短小精干的同乡前辈的心眼是如何的小。

说起来其实现在钱渊和徐阶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东南战局中徐阶举荐的三人,一个被弃市,两个还在蹲监狱,钱渊巧妙的使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对徐阶来说是无所谓的,在这方面,嘉靖帝已经不指望徐阶了。

钱渊的叔父钱铮和徐阶有旧怨,但这些年过去了,夏言门生早就散落无迹,聂豹已经致仕,当年松江的心学门人要么辞官,要么被赶到南京或者地方。

所以,钱铮和徐阶不再针锋相对……当然了,如今的徐阶也不用把钱铮放在眼里。

这样算算,顶多是钱渊和徐璠的私人恩怨而已,而且就像徐涉所说的,钱渊力保华亭,护卫乡梓,徐府也是要领情的,毕竟钱渊可没有从军,也没有入仕。

和徐阶和解是钱渊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因为愚蠢的徐璠而推迟了,不过徐璠是无法影响徐阶的。

钱渊相信,自己能够影响浙直总督的人选,证明了自己对嘉靖帝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这个前提下,徐阶不会容忍自己投入严嵩麾下,是非常愿意和自己和解的。

政治人物,考虑的总是利弊得失。

今晚搓麻将的时候,徐涉还貌似无意的提起徐府后院的麻烦事,眼看着徐阶徐涉的孙辈也大了,快要定亲了,无奈前面有个姑姑还挡在前面。

钱渊可没心思做徐璠的大舅子,虽然徐阶后面得势掌控朝政近十年,但之后也挺惨,给这一大家人擦屁股,钱渊得恶心死。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钱渊极其讨厌徐阶这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陶宅镇发生的一切,自己在雨中遥遥回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聂豹。

不过,今天意外出现的胡正蒙让钱渊有点稀里糊涂……其实他不知道,胡正蒙也糊涂着呢,现在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去和高拱解释解释,不然以后穿帮了……裕王可不会替自己说话。

裕王府是如今京城,乃至天下最敏感的地方,钱渊可不想贸贸然踏足进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了大霉。

不过如果有名正言顺的机会,钱渊也不想放弃,毕竟和严嵩、徐阶比起来,高拱至少是能做事,愿意做事,也有这个能力的。

穿越而来三年多了,钱渊的思维模式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埋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顽固的保留下来,但他的目的,或者目标发生了明显的偏移。

虽然知道明朝的灭亡是不可避免,任何一个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的封建朝代都不会长久的留存在世间。

但某些悲惨的时刻是不是可以避免,明朝灭亡,和满清占据中原,未必是矛盾的。

钱渊开始试图改变一些什么,无论历史的方向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少,不会更差。

香甜的睡了一觉,第二天钱渊起身推开窗,一夜的大雪让整座城市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毛毯。

“少爷。”杨文悄然出现的窗外,探头看屋内没人,才递来一块丝绸,“张翰林送来的。”

钱渊皱眉摸了摸那块丝绸,当发现丝绸的下端悬着一块玉佩,了然笑了笑。

所谓丝绸即帛,加上那块玉佩,就是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

这是徐阶递来的和解信号。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四十章 入京

寒冬腊月,往往是人迹罕见,奔波在外的人们都要回家过个团圆年,就算是维系这个朝代的运输大动脉南北运河也来往船只大幅度减少。

但每三年一次,运河上会出现奇怪的状态,少了很多吃水深的大船,多了很多小船。

原因很简单,那些大船背后大都是有背景的,就算扯出个南京尚书、北京侍郎级别的都不足为怪,除了死要钱的太监,钞关往往不会收税。

而小船就不同了,他们是钞关重点关注的目标,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家破人亡都不稀奇。

所以,三年一度的会试成为了这些小商贾的机会,只要搭上一个应试举人,就能平平安安,为此他们大都会支付给举人一笔银子。

也正是这个原因,不仅江南之地、福建、两广、江西,甚至云贵的举人都会选择南北运河进京。

钱铮微微掀开帘子,看着周围的乌篷船,笑道:“犹记得当年我进京赶考,坐的就是这等小船。”

陆氏愁眉紧缩,随口敷衍道:“夫君还赚了笔银子?”

“那倒没有。”钱铮摇摇头,“十月份就进京了,兄长拿了银子让我租了个小屋专心备考,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才发现,别说过了年,就是十一二月,京城租屋价一日三腾。”

顿了顿,钱铮笑道:“渊哥儿倒是好运气,八月份就进京了……放心吧,渊哥儿处事周到,定然早就安排好了。”

“这些妾身都不担心。”陆氏叹道:“入了京怎么和渊哥儿说啊。”

钱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兄长钱锐对他实在是没话说,原本也是读书求取功名,第一次上场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中了副榜。

但后来一家人和和族人闹翻被扫地出门,钱铮放弃举业转而经商,赚取银两供钱铮求学,等钱铮中了进士,又执意分家,以免重蹈覆辙,这等品行别说钱铮本人了,就是松江府上下也无不佩服,却不料一朝命丧倭寇之手。

钱铮用力拍了拍栏杆,以他的心思,其实不愿意入京做个无甚作为的通政司参议的,更愿意在东南任职。

正在琢磨着,船只缓缓一震放慢了速度,顾承志掀帘进来,“刚聲兄,嫂夫人,到通州了,我先下去租两辆马车。”

“一起去吧。”钱铮视顾承志为友,并不仅仅将其当做幕僚。

两人在船头站定,随着船只缓缓靠向码头。

一般来说,通州码头是运河船只北上的终点,这时候正是人头耸动,骡马来往穿梭,一派热闹景象。

“咦?”顾承志睁大眼睛细看,迟疑道:“那是渊哥儿?”

钱铮赶紧看过去,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索性回了船舱取出年初侄儿带来的那个望远镜,“还真是渊哥儿。”

“这么冷的天,都是一家人,有这个必要……”钱铮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转头看见妻子幽怨的目光。

从北京跑到通州来接长辈,这个是应该的,但现在正是备考会试的关键时刻,只派下人来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问题是之前信中说了谭氏、黄氏和钱小妹都来了,钱渊怎么可能不来接母亲呢?

“别下来!”看船只靠近,钱渊吼了声,边上护卫举起早就准备好的长长踏板搭在船舷上,小心翼翼的上了船只。

“叔父,叔母,顾师傅。”钱渊连连施礼,“不用下船,直接转通惠河。”

顾承志对规章制度极为熟悉,诧异道:“那是漕运船只才能通行的。”

本来钱渊是准备租马车来接人的,恰巧前日去看新宅的时候碰上了孙鑨,他和户部尚书方钝的幼子方逸是好友,才有这般便利。

方钝是正德十五年进士,和聂豹是同年好友,而且前后脚任华亭知县,两人相交甚深。

钱渊随口解释了几句,顾承志倒罢了,钱铮心里狐疑不已,他是认识方钝的,这是个性子执拗,在朝中都敢和夏言、严嵩对喷的刚直人物。

钱渊探着脖子往里看,“叔母,母亲、小妹呢?”

陆氏悄无声息的咽了口唾沫,招招手将钱渊带进船舱,“渊哥儿,你别急,你母亲和小妹都没事,临行前,你嫂子突然患病不起……”

“大嫂又生病了?”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感觉不妥,不过这几年大嫂黄氏很少操持家务,倒不是不想,而是常年患病在床,想想也是,丈夫没了,还没个一儿半女,三十岁还没到,后面的日子怎么熬啊。

“是啊,大夫说忌风吹,忌伤寒。”陆氏叹道:“都准备启程了,你母亲才决定留下,当时你叔父写信也来不及送了。”

钱渊低着头想了想,“叔母,不必讳言,母亲和小妹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当然没有,好着呢。”陆氏眼神坚定,连连保证。

钱渊更是狐疑,回头派人南下去看看才能放下心,要知道父亲、兄长惨遭不测后,母亲的心思全在钱渊一人身上,早在乡试时就说了一旦中举,就一起上京。

这几年钱渊接连上战场,特别是被倭寇掳走,谭氏几乎每时每刻都盯着,不让儿子离开自己视线,而且是临行前突然变卦……

沉默片刻后,钱渊才笑着说起京中都已经安排好了,家具都已经打好,拎包入住就行。

船只转入通惠河,一直抵达后世的什刹海、积水潭附近才下船,张三带着人早就雇好马车等着了,一行人很快抵达新宅。

一下马车钱铮就傻眼了,他可是做了好些年的京官的,很清楚西城这块儿是寸土寸金,当年他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没什么油水只能和同僚合租,最后还是兄长钱锐送来银子才找了个落脚地。

“只起了正门、正堂和后院,左右两侧的园子等开春后再动工。”钱渊在前头领路,“后院也空得很,只单独隔出了三个院子,叔父叔母一个,侄儿一个,顾师傅一个。”

“叔母带了婆子、丫鬟,后院就拜托叔母了,前面交给杨文、张三,护院都住在前头。”

这次陆氏是举家迁居,家中宅子都托付亲朋,光是丫鬟就带了十多个。

钱铮皱着眉头低声道:“也太豪奢了。”

“叔父,这算豪奢?”钱渊瞪大眼睛,“比起食园,至少差三个档次,也就大了点而已。”

“也就大了点而已?”顾承志在一旁笑着摇头,“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钱渊嘿嘿笑着不吭声,一行人进了后院,迎面过来两个丫鬟,退到路边屈膝行礼,声音娇柔,举止恭敬。

“一对双儿。”这次陆氏都忍不住回头打量侄儿了,嗯嗯,渊哥儿也长大了。

“服侍我的两个丫鬟,可卿、香菱。”钱渊随口提了句,问道:“里面都布置好了?”

“都布置妥当了,昨日粉刷也都已经晾干。”

钱渊领路走进院子,这是叔父叔母住的宅子,一间正堂,两边侧屋,后面是住所,两侧还有耳房,一共八九间屋子,足够住的了。

轮番转了转,陆氏是越看越喜欢,已经开始和丫鬟婆子商量如何布置了,香菱也凑进去,时不时补充几句,热热闹闹的。

而钱铮是越看头越大,太张扬了,怕是严世蕃都没这么张扬!

其实钱铮想错了,这么想只能证明他是个土包子,他幼年时一家就被扫地出门,虽然不至于衣食无着,但也算不上什么世家出身。

人家严世蕃在京城几处别院,除了地方没这儿大,其他处处都是天下顶尖的。

修这个园子钱渊没想那么多,也不是刻意张扬,拜托啊,我一个南方人在北京熬着,还不能住的好点,吃的好点?!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四十一章 待客

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大量应试举人涌进北京城,对于他们来说,最大也最需要先解决的问题是住宿。

虽然每个省都是有会馆的,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再说了,大家都是举人,谁不带几个随从、书童来。

十二月初各家会馆都已经人满为患,剩下的人要么去客栈,要么去租凭民房。

要知道多少客栈老板都盼着这一天呢,三年一度,早就磨好了刀蓄势待发,就连柴火间都腾出来了。

租凭民房是最划算的,三四个同乡举人合伙租凭,加上随从、书童,虽然有点挤,但性价比极高。

其次是高昂的消费,距离会试还有两个月呢,京城物价本来就高,到了年关时节涨了一波价,碰上会试年,又涨了一波。

不少举人捏着指头算了算,不得不琢磨着去哪儿打打零工,当然更多的是去找同乡官员借点钱花花。

如张居正已经在钱渊面前叫苦不迭了,领着妻子儿子直接上门蹭饭顺带着躲人。

不过入京的士子中,有一波人是特殊的,那就是东南士子,这一次,提前两个月入京的士子中,东南人是最多的。

钱渊曾经在和陈有年、诸大绶等人的聚会中问起这件事,得到的回答是……

南人畏寒,需要提前进京适应环境……这是扯淡,广东、海南人更怕冷。

实际上东南之地富庶,上京赶考的士子大都家境富裕,在京中往往盘根错节,早就安排下住宿。

陈有年的父亲是正德年间进士,叔叔是嘉靖十一年进士,诸大绶的父祖辈也都出仕,自然在京中找得到住处。

最关键的是,虽然年关将近,但他们都怕年后倭寇闹事,到时候堵着路甚至截断运河,那就麻烦大了。

“大股倭寇已经很少上岸了,都是小股倭寇流窜。”诸大绶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一股倭寇藏于太湖中,突袭常州,入长江窥镇江,险些截断运河。”

钱渊也很无奈,虽然大局在渐渐好转……当然,这种好转的背后是汪直和徐海正在海上打的如火如荼,但小股倭寇侵袭实在难以避免,各地文武官员也不可能将所有精力放在这上面。

“还好如今新任操江提督率兵进击一举破敌。”陈有年担忧道:“亮卿先生来信说,文长已经启程入京,说不定正好碰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钱渊笑道,“文长哪里是那么容易死的!”

众人都是含笑盯着钱渊,你怎么有脸说这话……几个月前差点就将徐渭给骂死了。

钱渊干笑几声,“再来点?”

“展才如今是大财主,不吃白不吃。”今天终于跑过来凑热闹的孙铤冲着一旁的杨文嚷嚷,“多来点牛肉片,再来点鸡蛋皮饺子。”

孙鑨无奈的笑了笑,嗔道:“也不怕撑着了。”

“不怕,不怕!”

前几日陈有年、诸大绶入京,在浙江会馆设宴邀绍兴同乡聚宴,也带上了从钱铮入京后就一直苦读百无聊赖的钱渊。

今日钱渊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个大火锅回请,除了陈有年、诸大绶外,还请来了孙鑨、孙铤两兄弟,席上众人都是应试举人,但都没有聊起八股,而是说起东南战局。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小股倭寇侵袭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避免,李默前几日因此上书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但昨日传来战报,胡宗宪于绍兴会稽大破倭寇,斩首五百,焚毁船只数十艘,嘉靖帝这才转嗔为喜。

“绍兴大捷,这倒是真的。”陈有年点点头说:“不过也险的很,要不是总督大人亲自率兵来援,又有典吏吴成器坚守城池,只怕会稽县要惨遭倭寇屠城。”

钱渊举杯示意,笑着说:“胡汝贞亲身犯险,幸得绍兴大捷,东南虽多遭倭寇侵袭,但局势正在渐渐好转,还望诸君一举高中,为乡梓出力。”

众人均举杯一饮而尽,但孙铤放下酒杯,摇头道:“身为六省总督,却亲身犯险,实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一出,众人都转头看向钱渊,他们都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难以和钱渊相提并论。

“亲身犯险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详细解释道:“虽有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名将,但东南卫所兵实在不堪大用,调来的客兵水土不服,甚至为了粮饷相互争斗,杨宜就是因此下狱。”

“田洲狼兵虽勇猛善战,但兵力不足,今年东南正式推行募兵制,但新兵不是马上就能上战场的,至少需要一年左右的训练。”

急性子的孙铤脱口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钱渊微垂眼帘,“那就要看胡汝贞手上有多少银子。”

众人哑然无语,他们也知道,募兵、练兵都是要银子的,不过如果徐渭在,定然能听出钱渊这句话的言下之意……看胡汝贞手上有多少银子,实际上是要看胡汝贞什么时候将提编法推行到各省。

钱渊不想再说这事,往深里说,不仅要说到提编法,还得说到税赋改革,敏感的地方太多,他笑着指指侧屋,“要不要再来一局?”

“正好五个人,四人上阵,谁输了谁下来。”

“还要备考呢。”

“兄长,苦读这些年,早就成竹在胸,临时抱佛脚有甚用?”

“这样吧,来四圈,就四圈,绝不多!”

众人哄然响应,个个摩拳擦掌,一向稳重的孙鑨正在教训弟弟,玩物丧志啊……所以哥哥先上,弟弟你等着。

钱渊有些后悔了,那天将麻将带到浙江会馆……说了打两圈就切磋时文,结果打了整整十圈,如今浙江会馆都快成了麻将馆了!

不过上了桌,钱渊就不管不顾了,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自摸,十三不靠!”

“展才,这种牌都能胡?”

“是啊,我这下家一直糊涂着呢,还在猜你到底胡哪门?”

一连串的抱怨声让钱渊没发现……叔父钱铮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处。

好一会儿后,直面门口的孙铤才猛地起身,干笑着踢了踢一旁的钱渊。

“叔父……”钱渊想笑笑,但又不敢笑,脸扭曲的不成样子。

钱铮倒是没在外人面前训斥侄儿,只拉着脸让开,一个年岁不大的太监走进屋子。

“陛下召见,立即入西苑。”

屋子里登时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孙鑨孙铤兄弟倒是没太意外,京中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简在帝心,而诸大绶、陈有年目瞪口呆的看着帽子上还沾染着雪迹的太监。

“钱公子,请吧。”年轻太监倒是态度不错,笑眯眯的看了看桌上,笑道:“这就是麻将吧,宫里都流传开了呢。”

这下子,钱铮的脸更黑了。

第两百四十二章 四毒俱全

吃着火锅烤着火,打着麻将聊着天,突然被叫出去顶风冒雪,钱渊可不像这个时代的士子一样将皇帝视为“君父”,虽然他上次面圣口口声声君父君父。

放在前世,除非是刑警队有任务,天王老子也不搭理,钱渊悻悻然要结束牌局……结果一帮损友都说你只管去,我们正好四人一桌,钱渊更不爽了。

一张臭脸一直挺到西苑门口,跟在年轻太监后面加快脚步,远远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在万寿殿门口来回盘桓,钱渊这才用力揉了揉脸。

“黄公公,别来无恙啊。”钱渊走进看见黄锦脸上的笑意,心先放回肚子里,笑着说:“来得太急,这次可是两手空空,黄公公可别见怪。”

“说哪里话。”黄锦那张胖脸有点扭曲,太监头目受贿那是天经地义的,嘉靖帝也不管不问,但摆在明面上说出口的……黄锦还从来没见过。

年轻太监恭敬的半弯腰站在一旁,眼角余光瞥见钱渊脸上那自来熟的笑意,啧啧,这一路上脸板的跟石头里刻出来似的。

等黄锦和钱渊进了殿,年轻太监才直起腰来,在心里感慨,其实内廷外朝都一样,只要简在帝心,必然飞黄腾达,外朝还不好说,得熬资历,内廷虽然也要熬,但相对来说时间要短得多。

能够在三十岁之前进司礼监内书房任随堂太监,他已经足够满足了,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首,其次秉笔太监,再次就是随堂太监。

年轻太监还在怔怔出神,黄锦快步从侧门走来。

只丢下一句“陛下召见”,黄锦匆匆往回走,年轻太监快速拍了拍身上的残雪,加快脚步跟上。

看着两人走来,钱渊嘴角动了动,转过头无辜的看向似笑非笑的嘉靖帝,有这个必要吗?

“你是冯……冯……”嘉靖帝瞥了眼黄锦。

“司礼监内书房随堂冯保。”黄锦走进轻声道:“皇爷还赞过他大字写的好。”

钱渊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一砖头下去拍倒三个里两个都是官儿,但对于穿越者来说更可怕,随随便便碰个太监都是名留青史的……

据说冯保善书,精于鉴赏,通晓音律,《清明上河图》上都有他的题跋,权倾一时。

对了,这是个小心眼的,高拱就是被他弄下去的,钱渊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这一路上好像有点不太客气。

“对对对,朕想起来了。”嘉靖帝点点头,“今日出宫,钱展才可有赠礼?”

“咳咳咳。”钱渊忍不住用力咳嗽,“陛下,学生不敢结交近侍。”

“嗯,满朝官员都不敢,但九成以上都想,五成以上都做了。”嘉靖帝笑骂道:“在西城圈了那么一大片地建园子,连这点小钱都不肯出,不怕以后有人给你使绊子?”

钱渊转头巴巴的看了眼忍笑的黄锦,冯保明显也有点懵,跪在那儿半垂着头。

“说说吧,今日你去召其入西苑,钱公子在做甚?”黄锦笑着提点冯保,“实话实说,反正你也没收他的好处。”

冯保眨眨眼,老老实实的说:“麻将。”

嘉靖帝点点头,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钱渊,“你不是说在专心备考,心无旁骛吗?”

“黄伴,这算欺君了吧?”

“欺君大罪!”黄锦嘿嘿笑道。

钱渊也是醉了,刚进来嘉靖帝随口问一句,自己随口答一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有必要较真吗?

不过钱渊也隐隐感觉到,今天嘉靖帝兴致挺高,心情挺好,苦着脸道:“都是那几个狐朋狗友非要搓麻……输了不少,不然路上塞点给冯公公……”

“狐朋狗友?”嘉靖帝努努嘴让黄锦将冯保带出去,嘴里问道:“严东楼跑你新宅去了?”

“那倒不是,是这一科的应试举人,都是绍兴士子。”钱渊当然不会说孙鑨孙铤其实是北直隶士子,“前几日在浙江会馆邀我赴宴,今日回请。”

“不共议时文备考,却聚众牌戏,真是不务正业。”嘉靖帝训斥了几句,“陆文孚还真没说错,你是吃喝嫖赌,四毒俱全。”

看钱渊不服气的表情,嘉靖帝乐了,从桌上找出一本折子丢过去,“自己看看吧,就这半个多月来,京中突多了个麻将的牌戏,多有官员、士子聚众,鸿胪寺有个官儿一夜输了千两银子,就差上吊自杀了!”

陆炳这厮也管得太宽了吧,钱渊在心里牢骚几句,舔着脸说:“当时要修园子,手上紧的很……”

“所以就从严世蕃那赢了大笔大笔银子?”嘉靖帝笑的前仰后合,“那厮可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货色。”

“愿赌服输嘛。”钱渊扁扁嘴,“不过陛下,这也算不上四毒俱全,可冤枉……”

“南直隶乡试。”嘉靖帝笑眯眯的看着钱渊哑口无言。

这就是上位者的好处,当嘉靖帝开始关注钱渊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资料,有钱渊和族人不合,有钱渊受教于陆树声,有钱渊和徐璠的新仇旧怨……南直隶乡试的那一幕自然被送上来了。

“钱展才,可真有你的,都把炉子带进考场了,还烧锅做饭,惹得考官哭笑不得。”嘉靖帝嘴角含笑,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士子明显比其他人更有趣,也更合他的胃口。

“一关就是三天,连着九天,天天冷食实在受不了。”钱渊一摊手,“学生手艺不错,不想委屈了自己。”

“手艺如何不知道,但朕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挑食的。”嘉靖帝笑骂道:“上次赐宴,怕是没吃饱吧?”

钱渊嘿嘿笑了笑,突然正色道:“但是……嫖,绝对没有!”

这是绝对的,这辈子就那次录遗去了趟秦淮河,但什么都没干,准确说起来,老子还是处男呢!

至于上辈子……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也不叫钱渊啊!

这时候黄锦慢吞吞的说:“前几日听人提起过,教坊司少了对调教好的姐妹。”

“呃……”

钱渊这下彻底无语了,总不能说我把人收进来了,但是要先养养……这时代十四岁已经够了,很多人就喜欢这种,如王翠翘姐妹二十出头就要退隐了。

“这下没话说了?”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你这厮如若生在成化年间,必定如鱼在水。”

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成化年间在士林中评价不高,明宪宗是个不管事的,朝中泥塑三阁老,纸糊六尚书,传奉官数不胜数,堪称群魔乱舞。

钱渊低下头暗暗撇嘴,您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嘉靖帝翻了翻榻边的折子,“十日前,倭寇袭绍兴,会稽县摇摇欲坠,胡汝贞率军相援大破倭寇,斩首五百,俘虏四百有余。”

钱渊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陛下慧眼。”

“胡汝贞确有军略之才,亦有胆气。”嘉靖帝诡笑着看向钱渊,“知不知道他是如何取胜的?”

这个钱渊还真不知道,绍兴大捷只是王寅在信里提了一句,其他的都是前几日在浙江会馆听绍兴士子说的。

钱渊接过黄锦递来的折子,低头一目十行,“又是下了药?”

嘉靖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也算他胡汝贞的半师了!”

真是无语了,钱渊这个锅算是背的死死的了,从临平山到太平府,他两次下药,倭寇或被俘或被杀……

钱渊暗咬银牙,拜托啊,临平山真的是胡宗宪提出下药的……在历史上,胡宗宪真的做过这种事。

第两百四十三章 想得太简单了

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起去年临平山一战的细节,听得津津有味,钱渊随口讲述,心里在琢磨胡宗宪也不会换个药,又是泻药……以后得个泻药总督的名号好听啊?

呃,如果自己中了进士,翰林院是不想了,如果去都察院……泻药御史也不太好听。

算算倭寇已经吃了三次亏了,呃,也未必是坏事,以后倭寇上岸得自个儿备上厨师,不然说不准就得掉坑里。

良久之后,钱渊停下了讲述,榻上的嘉靖帝又一次翻开折子,“胡汝贞是带着田洲兵援绍兴,如今瓦氏土司已经两次出兵,共计五千余人了。”

“田洲兵勇猛善战,瓦老夫人忠心报国,但兵力太少,只能四处奔波。”钱渊在心里猜测嘉靖帝此次相召到底是为什么。

但实际上嘉靖帝真心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年关将近,有绍兴大捷,陆炳进宫说起麻将和钱渊乡试趣事,这才把钱渊召来说说笑……说得不好听点,也就是钱渊还没入仕,不然铁铁一个幸臣的帽子扣在头上。

“胡汝贞倒是没有继续召集湖广、山东、江北各地的客兵。”嘉靖帝就着黄锦的手抿了口热茶,“但兵力不足,彻底剿灭倭寇要等到什么时候。”

钱渊舔了舔嘴唇,他是知道胡宗宪的计划的,事实上这是他去年末在食园、巡抚衙门内和胡宗宪几番商讨过的。

“有什么话说就是。”嘉靖帝笑道:“小小举人,就算背责也背不起。”

钱渊摸了摸鼻子,正色道:“田洲兵少,各地客兵或水土不服,或糜烂不堪用,或求索粮饷以至私斗甚至劫掠地方,唯一的希望是募兵,募浙江本地兵,训练新军。

浙江沿海虽然卫所兵不堪战,但倭寇侵袭地方,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万民哀嚎,惨不忍睹,以此类百姓为军,何人不能战,何人不敢战?”

嘉靖帝也是饱读诗书,遍览史册的,想了想喃喃道:“倒是有点像东晋北府兵。”

北府兵就是淝水之战击破前秦苻坚一统天下美梦的强军,中前期几乎一手被陈郡谢氏掌控,淝水之战中率领北府兵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谢玄,在一战功成后,他的叔叔谢安装13是历史上的名场面。

淝水之战前,在前秦、北燕的压迫下,大量滞留在北地的汉人逃亡南方,谢玄就是从这些备受欺凌的汉人中挑选勇士组建北府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后来被建立刘宋的刘寄奴视为依仗。

其实在不久的将来,明朝也有一支类似的军队,袁崇焕力主“以辽人守辽土”,在失去土地的辽人流民中挑选勇士,组建了一支数量不多但战力强悍的骑兵,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

戚继光的戚家军也有这么点意思,当然,其中是有很大区别的,戚家军的战无不胜更多来源于战阵、兵器的巧妙配合设置,长时间的刻苦训练,以及丰厚的首级赏银。

不过钱渊并不打算戳穿这一点,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胡汝贞在任杭州知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募兵练军,如今俞大猷、卢镗之子卢斌、浙江游击将军戚继光等人都在严州府、金华府等地练兵,不过要等他们派上用场,至少也要等明年开春之后。”

“这也是胡宗宪为什么要大力推行提编法的主要原因,募兵不比卫所兵,所需的军械、粮饷、赏银都是独立的,这是一大笔银子,而且是常年累月。”

“所以,倭寇什么时候能被彻底剿灭,就要看新军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钱渊最后一摊手,“学生说的更简单点,有银子,就能快点,没银子,只能慢点。”

嘉靖帝哼了声,“别看了,朕也是个穷光蛋,那么想要银子,去找严世蕃吧,他库房里的银子只怕不比内承运库的少。”

钱渊干笑两声,“学生头没那么铁……”

虽然是个新词,但嘉靖帝立即听懂了,似笑非笑道:“不敢从严家库房里抢银子,倒是有胆子鼓动朕掏银子?”

“不敢,不敢……”

“别指望户部了,他们更没银子……”嘉靖帝长叹一声,特么这个皇帝咋就做的这么憋屈呢,这些年几乎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东南倭乱,已经没墙拆了。

想到这,嘉靖帝突然对胡宗宪有些赏识,这是个勇于任事的家伙,他知道胡宗宪自上任浙直总督之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率兵四处围剿倭寇,二是大力在湖广、福建、山东、江北推行提编法,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钱渊咬咬牙发狠道:“沿海那么多富豪,总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撑腰的吧,抄一批家,估摸着一脸的军费都够了!”

“胡扯!”嘉靖帝哭笑不得的一瞪眼,别说胡宗宪不敢,就是自己这个皇帝都不敢。

“凭什么啊!”钱渊还不服气,挺着脖子嚷嚷,“那帮海商赚了那么多钱,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还敢不掏钱?

再说了,陛下您是不知道,海贸多赚钱……一来一回,三倍利那都是少的,钱滚钱,利滚利,金山银海呐!”

“馊主意,馊主意!”嘉靖帝不以为意的挥挥手,突然顿了顿转头看来,“你提议开海禁通商?”

终于说到正题了,钱渊以极快的速度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确定不会惹祸上身,这才道:“这是朝中大事,学生如何敢妄议……不过海贸得利倒是真的,不敢瞒陛下,学生先父先兄也掺和了一脚。”

嘉靖帝释然点点头,这方面的信息陆炳早就递交上来了,钱渊父兄去舟山沥港通商,死在倭寇手中,这也是钱渊屡屡击倭的一大原因。

“海岸线延绵几千里,哪里可能真的完全禁海,片板就能出海,现在朝中没银子,什么都做不了。”钱渊无精打采的说:“就连陛下……看看这殿里,真是委屈陛下了。”

嘉靖帝叹了口气,手撑着床榻起身,踱了几步才说:“南宋延百多年国运,财赋多赖海贸,谁不知道海贸获利颇丰,但开海禁通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其实从明朝开国之后,太祖朱元璋五次下令禁海,之后虽有郑和七下西洋,随行官兵都获利颇丰,南洋小国屡屡来华,但实际上明朝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真正开放过官方贸易渠道。

民间海贸从明初就一直盛行,官方渠道只是各国来华,皇帝赏赐,同时允许短时间贸易,市舶司其实并不担任类似海关的角色。

长达百多年的规矩扣在头上,即使是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也对开海禁通商颇多忌讳。

钱渊听嘉靖帝娓娓道来,不禁连连点头,“是学生想的简单了。”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四十四章 机会

想得太简单了,钱渊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没有想到,明朝实际上到如今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官方海贸渠道,也难怪走私如此旺盛,倭寇如此猖獗。

“是啊,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朝中缺银子,东南缺银子,朕也缺银子……”嘉靖帝苦笑道:“就算开海禁通商,重设市舶司……你钱展才说不定前途尽毁,万人所指。”

嘉靖帝转身指了指黄锦,“反过来,说不定黄伴都要在朕面前说你的小话,弄不好都要扎你小人。”

黄锦慌忙摇手,“皇爷,老奴可不敢。”

“就算你不敢,刚才那个冯……冯保肯定是敢的。”

这下黄锦嘿嘿笑着没说话,钱渊虽然心里明了但茫然眨眨眼。

看嘉靖帝给了个眼色,黄锦为难的略微解释了几句,和钱渊猜测的大差不离。

市舶司这个机构唐朝初设,当时就是宦官专任,之后宋时隶属于转运司,明朝恢复旧制,一直掌握在宦官手里。

自成化年间开始,税赋收入渐渐萎缩,明朝的财政就渐渐支撑不住,在这种情况下,文官也没打过市舶司的主意。

成化、弘治、正德三朝,文官和宦官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或利用,或接纳,或针锋相对,但市舶司一直牢牢把控在宦官手中。

直到嘉靖帝登基,这位仁兄生性多疑,又好权术,聪明绝顶,宦权的势力大幅度退缩,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市舶司太监赖恩处事不当,夏言上书提议罢市舶。

所以除了祖制等等客观因素之外,最大的问题在于,市舶司究竟由谁掌控?

一旦开放海禁,允许通商,必定客船云集,海贸大兴,如果市舶司还是由宦官掌控,朝中文官是不干的……至少浙江、福建、广东是不干的。

而如果是钱渊在陛下面前提议导致重设市舶司,那毫无疑问,他在文官体系中的名声将会臭不可闻,幸进小人都算是便宜他的。

但如果市舶司由户部负责,不说嘉靖帝不满意,宦官体系将视钱渊为眼中钉肉中刺……更惨,文官还有宽宏大度的,太监就没听说过心眼大的。

即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黄锦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虽然他得嘉靖帝宠信,但也不是没有对头的。

所以说,开放海禁通商还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决定的。

“现在想明白了?”嘉靖帝饶有兴致的看着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苦思的钱渊,“还嫩着呢,拍拍脑袋想一出是一出,以后入仕有的是你苦头吃。”

钱渊嘟着嘴点头,“是学生想的简单了,这事儿……可不敢让黄公公说我小话,也不敢日后走夜路被人敲一棍。”

黄锦嗔怪的瞪了眼,笑道:“其实都是虚的,现在倭乱延绵,重设市舶司不过是镜中水月而已。”

“这倒是真的,除了倭寇,都没什么商贾敢出海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突然笑道:“其实等倭乱平息之后,倒是能做的。”

“市舶司归属户部,另外设立船队让黄公公带队航行海上经商,反正皇店北直隶到处都是,绝对不缺人手,走一趟就是十倍利,比收那点税强多了。”

黄锦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这把年龄了还去海上……是真不怕这把老骨头死在外面,这么说,我还真要在皇爷面前说你小话了。”

“哎,黄公公还没个干儿子,干孙子的?”钱渊摆摆手,“啧啧,不过得有军船护航才行,不然万一被海盗抢了……三宝太监当年都差点被抢了呢。”

嘉靖帝依在榻上含笑看着,虽然是想一出是一出,但至少有这份心,比朝中那些心思深沉只顾着党争捞银子的货色要顺眼。

天可怜见,钱渊在东南就是以捞银子起家的,虽然因为战功赫赫为人所知,但熟悉一点的文武官员对其的评价无不有心思深沉之语。

钱渊和黄锦你一句我一句斗咳嗽,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这主意倒不是个馊主意,市舶司给户部,皇室另外筹建船队经商。

想到这,嘉靖帝噗嗤笑出声,看不出来,这厮还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啧啧,是个当大学士的料子呢。

不夸张的说,在绝大部分时候,内阁大学士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稀泥,不会和稀泥的大学士不是好阁老。

嗯嗯,这也是严嵩为什么被大量文官唾弃的主要原因,这厮从来不和稀泥,只知道一意逢迎嘉靖帝。

嘉靖帝的念头越飘越远,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几年来修道炼丹没什么进展,总要为后来者考虑留几个能用的。

不过非翰林不得入阁,至少也得是个庶吉士出身,新科进士被选为庶吉士,三年学习后散馆,就算没有留馆入翰林院,但因为在翰林院学习过,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每三年一度的殿试,嘉靖帝都是朱笔钦点前三甲,在时文一道上说不上多有造诣,但眼光也不低,在他看来,钱渊……一甲进士怕是无望,二甲进士都难,庶吉士……也希望渺茫的很。

看嘉靖帝正出神,钱渊冲黄锦使了个眼色……我该走了吧?

黄锦微微点头,轻步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阵天动地摇,钱渊像是踩在皮球上一般,重心不稳的挪了几步,一个踉跄扶住一旁的桌案,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

钱渊转头看去,床榻和地面摩擦发出杂声,坐在上面的嘉靖帝身子摇摇晃晃,黄锦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惊恐。

来不及想更多,钱渊猛地扑上去,将还在发愣的嘉靖帝一把抱起来,发足向殿外狂奔而去。

“陛下……陛下!”

黄锦也反应过来了,高声喊着跟在后面。

殿外把守的侍卫、太监也感觉到了天动地摇,正疑惑间,一道人影突然窜出来,众人定睛看去,那人背上居然是身穿道袍的嘉靖帝。

还好西苑够大,建筑也不多,钱渊跑出万寿殿可能倒塌的危险区域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嘉靖帝扶住,“陛下,可能是地龙翻身。”

“啪!”嘉靖帝一脚踹了过去,“慌什么!”

侍卫、太监都围了上来,气喘吁吁的黄锦喝骂着赶将过来,“还好还好,没事,没事。”

“当然没事。”嘉靖帝瞪了讪讪然的钱渊一眼,“路上摔一跤,你八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钱渊干笑几声,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几座宫殿,“陛下,还是小心点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是天下之主。”

前世多次参加预防地震演习的钱渊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应该是地震,但应该不是在北京附近,没什么危险。

但钱渊立即发现,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让自己变得更加重要,至少分量更重的好机会。

一阵慌乱后,黄锦汇总消息才来禀报,“皇爷,不知是哪里地龙翻身,应该挺远,人人都有摇晃之感,但无房屋倒塌,无人员伤亡,兵部已经急派人手四处探查。”

坐在花园石凳上的嘉靖帝点点头,心里又是一阵烦躁,特么真要弄点钱来了,地龙翻身意味着后面要花费大批大批的钱粮,国库里怕是都能饿死老鼠了!

抬头看见还在一旁的钱渊,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虽然莽撞,但一片忠君之心确凿无疑。

嘉靖帝想了想,还有两个月就要会试了,现在赏赐什么钱渊也未必愿意。

“回去吧,别再和狐朋狗友嬉闹,专心备考吧。”

第两百四十五章 能不配位

虽然北京城内很多人都感觉到了“震感”……虽然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个词,有的年长者猜得到应该是某处有地龙翻身,但城内依旧风平浪静,毕竟这对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影响。

直到两日后,先是兵部最先得到消息,秦晋之交有地龙翻身,死伤无数,声震如雷。

再过两日,地方官员和巡按陕西的御史先后递交奏折,大致确定地震发生在华县、渭南、华阴及朝邑、蒲州等地。

钱府。

后院正堂,桌上摆着的菜肴已经热了一遍,陆氏和钱渊还没动筷子,环绕在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垂手肃立,只偶尔传来女婴的啼哭声,这是钱铮去年纳的小妾产下的女儿,小名“窕窕”。

“叔母,让窕窕先吃吧。”钱渊劝了句看陆氏没有反对,冲着一旁堂妹的乳母使了个眼色,后者将孩子带入后堂。

又等了会儿,钱渊虽然有点不耐烦,但也无可奈何,叔父下午让随从回府,吩咐钱渊晚上来这边用饭。

平日里钱渊对饮食的态度……能亲手下厨就亲手下厨,能拉上好友一起最好,实在找不到人把杨文、张三拉上桌,陆氏为此私下牢骚了好几句,管束外院的马管事还和张三闹过一场。

原本钱渊是计划让叔母管理后院,外面交给杨文、张三,但无奈这两个家伙没什么经验,最终还是让叔母老宅马管事负责,杨文等人只顾着护卫、随从工作。

瞄了眼桌上没什么热气的菜肴,钱渊琢磨待会儿回去得吃点夜宵,这时候钱铮终于回来了。

陆氏迎上去指挥两个丫鬟拍掉衣服上的雪花,又换了个外衣,喝了杯姜汤,又两个丫鬟带着婆子将菜肴又端下去热了热,钱铮去简单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坐下。

都热了两遍了,再好的菜钱渊也没胃口,不过似乎钱铮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面色凝重道:“此次地龙翻身,死伤极为惨重,遍观史册,闻所未闻。”

钱渊顺势也放下筷子,“叔父,据说是陕西?”

“陕西、山西交界处,死伤最重的是潼关、蒲州,今日山西巡按递来的折子,两地死伤约莫十之七八,华县、渭南也过半。”

钱渊对此并不意外,这种天灾,后世都没什么好办法,这个时代几乎只能等死。

钱铮长叹一声,“道路改观,树木倒置,阡陌更反。五岳动摇,或岗阜陷入平地,或平地突起山阜,涌者成泉,裂者成涧,地裂纵横如画,裂之大者水火并出。井泉涸废,新泉涌流,喷高丈余。山移河徙四五里,涌沙、陷没亘数千里。”

这是今日折子里对地震的描写,钱铮如今在通政司任职,此类折子都能先一步看到。

钱铮是这个时代最正统的那种士大夫,刚正清廉,忧国忧民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但事实上,这种人天下并不少见,但朝中五品官以上的,钱铮堪称大熊猫级别的保护动物。

对于此次地龙翻身的反应,京城中有好几种,其中主流意见是,嘉靖帝应该下罪己诏,检讨自己,革新吏治……毕竟天子天子,地龙翻身那是你嘉靖帝的锅,这个黑锅除了你谁都背不起,也没资格背!

而钱铮看到的是,地震之后铺天盖地的流民,山西、陕西都不是产粮重地,黄土高坡嘛,再往后必定是千里无人烟,路边皆尸骸。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好像前两年关中都是大旱,岁荒粮歉……这次户部有的忙了。”

“难啊,户部即使能抽调粮食、银两,只怕也是杯水车薪。”钱铮又是一声长叹,饮了口酒后正色问道:“渊儿,你到底和兵部左侍郎王民应是何等关系?”

钱渊一愣,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最早在杭州借王忬之力为父兄复仇,但也为王忬送上一份大礼,之后和太仓王家合作开糖铺,获益颇丰,但说起关系远近……基本只存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仔细听侄儿大约描述了一遍,钱铮紧锁眉头,手捋长须,给陆氏使了个眼色将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才轻声说:“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民应,其中提到其驱使士子为幸进……”

钱渊两眼瞪圆,这什么鬼?

我被王民应驱使?

还是幸进小人?

钱渊直截了当的问:“御史?谁的人?”

“此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籍贯山西。”钱铮缓缓道:“还有一人上书弹劾王民应三年前任浙江巡抚时剿倭不利,倭寇至今不息,此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也是籍贯山西。”

“山西?”钱渊眯着眼低声道:“蒲州杨惟约?”

杨惟约就是历史上被严世蕃赞为天下三杰的山西蒲州人杨博,如今任兵部尚书。

钱铮对侄儿如此快寻找到目标的行为并不惊诧,点头道:“应该是他,只是不知为何。”

“奏折中应该没有点出名字吧?”

“没有。”钱铮皱眉道:“但明眼人都知道指谁,你五日前还入西苑,三个时辰才出来,要知道陛下大学士、六部尚书等大九卿,余者一年也未必能觐见天颜。”

“应该无甚用处,侄儿尚未入仕,所谓幸进只是虚词。”钱渊摇摇头,“杨惟约针对的只是王民应而已。”

说到这,钱渊顿了顿,脑中灵光一闪,“叔父,地龙翻身便是在蒲州吧?”

“是,蒲州受损最重,据说人口锐减七成。”钱铮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

钱渊笑道:“应该没错了,杨惟约八成是要回乡守孝。”

钱铮迟疑片刻后轻轻点头,如果杨博真的家里死了人要回乡守孝,按顺序应该是兵部左侍郎王忬上位大司马,杨博这是不想让王忬上位。

但钱铮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为私为公?”

“王民应此人好名,贪恋权位,但其目光短浅,也不善军略一道。”钱渊大力摇头道:“不管为公为私,都能不配位。”

“能不配位……”钱铮念叨了几句,脸上露出笑意。

能不配位……这算是钱渊发明的新词了,一般来说在这个时代,只有德不配位这一说。

但对于那些有志于挽狂澜于既倒的官员来说,能不配位,才是选择的标准,这样的官员如高拱,如张居正,也如钱铮。

“反正这事儿咱么不管,任他们狗咬……争去。”

钱渊才不信杨博莫名其妙的来找自己的麻烦,就算是,幸进幸进……有嘉靖帝顶在上面呢,自己明年也未必能登皇榜,而且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之后,自己的分量明显没有一个多月前那么重了。

下了这个结论后,挑挑拣拣几筷子,钱渊扒了半碗饭应付一下,准备回头找杨文吃个夜宵……烧烤架子昨天刚刚打好,食材倒是没多少,但至少羊肉管够,挑好的鸡翅、鸡腿也不少,足够吃饱了。

但下一刻,杨文突然出现门外。

“少爷,王府有递贴送来。”

“进来。”钱渊招招手,“王元美一个多月前……就差和我割席断交了,都不让其弟少美来往……嗯嗯,应该送来的是王少美的帖子。”

杨文点点头,的确是王世懋的帖子。

回头看了眼,叔父微垂眼帘一言不发。

钱渊笑了笑,挥手道:“就说……地龙翻身,我夙夜难安,忧心忡忡,以至于患上伤寒,难以起身。”

看着杨文出去,钱铮摇摇头,“你就不怕铺子那边?”

钱渊毫不客气的点评道:“王民应此人有点像袁本初,出身世家,相貌堂堂,却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就算他想学曹孟德……到时候我把秘方送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看他怎么办!”

钱铮深深的感觉到,侄儿虽然学识不深,文才略差,但混迹官场,可能比自己,比祖父鹤滩公要强,而且要强很多很多。

第两百四十六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上)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京城里的普通百姓还没这感觉,但官员们大都有这样的觉悟,最多只是在家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户部官员,现在户部那帮家伙先是被上面撵得鸡飞狗跳,然后又被无数同僚喷一脸口水。

原因很简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户部尚书方钝在嘉靖帝面前直接脱冠请辞,户部实在拿不出多少粮食赈灾了,而嘉靖帝这个葛朗台最后是咬着牙下令内承运库借了一批银两和粮食出去。

就这样也不够啊,于是方钝这老头一跳脚一咬牙,将官员俸禄全都扣下来了……啧啧,没有年终奖,还要扣工资,放到后世员工都能上手抽老板了,摆明是散伙的架势啊。

面对来讨个说法的官员,方钝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直截了当的说了,想要银子没门,想要宝钞倒是可以!

这时候的宝钞……擦屁股都嫌硬,纸张质量太差。

于是,第二天,张居正就上门了,还带来了妻儿,美其名曰来拜会钱铮夫妇。

其实,这丫的带了一家人就是来蹭饭的,而且还带了个尾巴来。

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山西蒲城张四维,杨博的外甥。

这是兵部尚书杨博给出的信号,他只针对王忬,并不是针对钱渊。

虽然钱渊只是个应试举人,但明显简在帝心,在地龙翻身的时候,钱渊将嘉靖帝抢出万寿殿,此举在高官重臣中早就传遍了。

虽然目前杨博还没有丁忧返乡,但只要看张四维的脸色,钱渊就知道之前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还没喝一杯茶的工夫,说了几句当年杭州张四维重名的趣事,刚说起张四维另一个舅舅王崇古……外头就有人来了。

张四维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哭,接过随从递来的麻衣穿上,勉强回身对张居正、钱渊施礼,快步出府。

钱渊摸了摸脑袋,杨博的父母死了……张四维感情挺充沛的啊。

其实,事实是,杨博的父亲死了,同时张四维的母亲也死了。

“哎,多事之秋啊。”张居正长叹一声,“一次地龙翻身,至少十余万流民,朝廷哪来那么多钱粮赈灾,东南倭乱至今难平,开春之后,蒙古必定南下劫掠。”

钱渊自然不会贸贸然说起海贸事,只懒洋洋的躺在靠椅上,“熬着呗,熬到你当了内阁首辅,就能施展手段,一展抱负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现在还真没有这种奢望。

之前几任皇帝在位都不久,正德十六年,弘治十八年,成化二十三年,而嘉靖帝登基已有三十四年了。

虽然景王至今滞留在京,各方面都和裕王比肩,但其实是有差别的,因为景王府的讲官最高位也只是个翰林院编修,而裕王府讲官大都是翰林侍读,为首的高拱甚至已经是翰林侍讲学士。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裕王继位是理所应当的,几方势力都试图在裕王府下注,而高拱日后必是内阁首辅的当然之选。

张居正只比高拱小七岁,这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严嵩比徐阶大了二十三岁!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居正,或许这就是后来张居正伙同冯保背后一记黑枪干掉高拱的原因。

不过,现在的张居正还没有彻底黑化,只略微想了想,就沮丧的摇摇头,这得熬多少年啊!

“这几日就在这扎下营了。”张居正也找了个躺椅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劳贤弟费心,得用心招待啊。”

“喵喵。”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一个纵身跳到张居正身上,瞄了眼看看不对,又隔空跳到一旁的钱渊肚子上。

“想得倒是美!”钱渊撸了把小黑,随口说:“半个月早就还清了!”

“反正赖在这不走了,谁让户部不发俸禄!”

“那你应该裹了铺盖睡到大司农府上去。”

“没那胆子啊。”张居正侧过身看了眼钱渊,“真不知道?”

“什么?”

“嗨,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私下串联呢。”张居正咧咧嘴。

“串联?”钱渊眨眨眼,抬手抱着小黑放到胸前,冷不丁小黑伸出脚摁在他鼻子上。

“阿嚏!”

小黑被一个喷嚏吓得一个骨碌摔下去,爬起来就往外窜,恰巧香菱进屋,这厮一个纵身窜进小丫鬟的怀里。

自从可卿、香菱入府之后,小黑就和钱渊不太亲了……

“喂喂喂!”张居正不满的嚷嚷。

“噢噢,叔大兄你继续。”钱渊发狠招招手,香菱迟疑着抱着小黑不肯过来。

“原本也觉得无所谓,地龙翻身,士子上书,实在是常事。”张居正唠唠叨叨的说:“但要知道明日就放衙了,通政司不收折子,但串联的士子越来越多……”

钱渊毕竟是个穿越者,对这些朝廷规章制度不甚熟悉,用力撸着小黑问:“那又怎么了?”

张居正猛地从躺椅上弹起来,瞪着漫不经心的钱渊,“到正月开朝之前,还有一次上书的机会!”

钱渊的手停下了,从记忆里翻出一件旧事,嘉靖三十三年大年初一,六科给事中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帝大怒令廷杖四十,并尽数贬谪出京。

“大年初一的贺表。”钱渊嘴角动了动,那帮家伙真够头铁的啊,嘉靖帝真心算不上什么刻薄寡恩的皇帝,但其冷酷无情不比朱棣差多少。

当年百官哭门,嘉靖帝将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杖死十六人!

张居正将躺椅往这边靠了靠,躺下轻声说:“今日午后,翰林院有人言……应下罪己诏。”

串联的这帮人不仅仅是头铁,而且还是石乐志!

嘉靖帝这种货色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地龙翻身就想逼他下罪己诏,真是白日做梦!

钱渊咳嗽两声,狠狠撸了两把才把委屈的小黑丢给香菱,看着小丫鬟抱着小黑出了门,才轻声说:“所以,叔大兄才会躲到这儿来。”

“是啊,真怕被他们赶鸭子上架。”张居正抿抿嘴,他虽然佩服杨继盛,但从来不赞成杨继盛的毅然上书弹劾之举。

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钱渊摇摇头,这件事应该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印记,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前世没注意到,但应该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倒是张居正这厮,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溜之大吉。

钱渊让下人叫来杨文,仔细嘱咐了一遍,一直到大年初二,谁来投帖拜门都不让进,钱家一家人都患了伤寒,他真怕有谁把钱铮给诓了去……

但是,还没等到杨文出去,那边马管事过来了,绍兴士子陈有年、诸大绶、吴兑来了。

钱渊脸色一变,特么吴兑如今在国子监,不会是来怂恿钱铮上书的吧?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四十七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下)

这个年是真的过不好了。

严嵩、徐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严嵩倒是皮厚不怕弹劾,但现在的问题是,下面人很可能将矛头直指嘉靖帝。

开国皇帝朱元璋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诛杀胡惟庸,并废除宰相之位,从此定下了明朝执政的基本盘,轻中枢而重六部。

这一举影响了整个明朝,以至于出现历史上最独特的内阁首辅的选拔制度,中进士、入翰林熬资历,詹事府、国子监,再直升侍郎甚至尚书,最终入阁为宰辅。

唐宋的宰相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而明朝恰恰相反,一旦出京,入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所以,内阁虽然是明朝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并不直接操持政务,实际处理事务的还是六部。

内阁首辅更多的存在感在于调和阴阳,换句话说就是和稀泥。

因为内阁首辅站在权力的最高峰,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文官系统。

而内阁首辅是文官系统中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他需要在文官系统和皇权之间打太极,尽量让双方都满意,或者都让步。

但严嵩真心不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因为他从来都一意逢迎嘉靖帝,从来不管不顾文官系统发出的呐喊声。

这才是无数文官都唾弃严嵩的真正原因。

现在严嵩也急了,恨不得跳出来指着自己鼻子,你们弹劾老夫我啊,干嘛去惹陛下?!

纵使严嵩被无数人称为权奸,号称权倾天下,但实际上科道言官中头铁的年轻官员多得是,就连都察院的都御史也掌控不住。

一旦贺表中出现大量要求嘉靖帝自查反省,下罪己诏……严嵩几乎可以肯定,嘉靖帝必然大怒,但问题是地龙翻身是实打实的。

这口黑锅很可能会砸在严嵩背上,你是内阁首辅,掌控不住局面……嘉靖帝心中的怒气可能就会发泄在严嵩身上。

即使不会出现这种极端场面,严嵩也不想看到嘉靖帝再廷杖百官,毕竟嘉靖帝年岁不小了,自己也年岁不小了,没有人会将怨恨挂在裕王身上,但肯定会有人将怨恨丢在严嵩后人身上。

“砰!”

关的死死的门被一脚踹开,严世蕃阴笑着走进来,不大的屋子里挤着的十几人怒目而视。

“贺表都写好了?”严世蕃嘿嘿笑着指着其中一人,“你是工部都给事中,好像姓贺,嗯嗯,记得去年被贬谪出京的张思静是你姻亲。”

张思静就是去年大年初一贺表没有失抬“万寿”二字的为首者,廷杖四十重伤,贬谪出京去了云南。

一群严府下人有次序的鱼贯而入,将桌上写好的贺表一一翻开放在严世蕃面前。

十几份贺表中,光是罪己诏的字眼就有七八个,严世蕃看的眼皮都在跳,暗骂自己这段时间被钱展才害了,天天搓麻搓的……

严世蕃努努嘴让人将贺表放回去,又将大部分下人赶出屋子,撸起袖子……

“啪!”

“啪!”

“啪!”

一人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十几个人都是一副狼狈样却也一声不吭,严世蕃嗤笑着径直出去。

“有用吗?”白启常小声问:“万一他们还要在贺表里胡说八道?”

“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在贺表里弹劾父亲或严某人。”严世蕃撇撇嘴,“要么忍一时之气,继续……展才当时怎么说来的……作死,对,就是作死,陛下也看得到我严府做过什么。”

这是做给陛下看的,白启常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下一个……吏部都给事中孙吉,这厮分量不小呢。”

“那就走吧。”严世蕃钻进马车,立即有侍女拿着热毛巾敷在他手上,今晚严世蕃手疼得很。

突然,严世蕃掀开帘子,将白启常召到近处,低声问:“华亭那边如何了?”

“据说徐涉正一家一家拜访,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白启常撇撇嘴,“这种事总不能只让严府出力吧。”

……

万寿宫。

嘉靖帝阴冷的笑声在后殿响起,“好啊,好得很啊,科道言官……忘性倒是大。”

显然,嘉靖帝所看到的不是因为地龙翻身,官员要闹事;而是去年以张思静为首的六科给事中被廷杖四十,现在有人要来翻案。

理由是摆在这的,串联者为首的几人,工部都给事中、吏部都给事中,国子监两位讲师,翰林院三个编修,都是去年张思静那帮人的同年、同乡甚至姻亲。

低头又看了眼那写满名字的纸,嘉靖帝翻了一页,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陆炳这才说道:“严阁老、徐阁老都在尽量消弭此举,只不过所用之法不同……”

“那是当然。”嘉靖帝笑了笑。

严世蕃以势压迫,徐阶以情相劝,从实际效果来看,很可能前者更有效果。

这么做,无非是在嘉靖帝分忧,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因为惧怕、愤恨等等原因,将矛头指向徐阶、严嵩。

虽然此举用意浅薄,会被人一眼看穿,但效果却肯定是有的,而严嵩、徐阶此举更多是做给嘉靖帝看的。

“等着吧。”嘉靖帝将两张纸丢在桌上,“把眼睛都给朕瞪大了,一个都不能漏掉。”

陆炳和黄锦同时躬身应是。

出了西苑,陆炳上马沿着街往前,视线落在远处的一栋宅子的大门上,犹豫片刻后才调转马头离开,这种事老师李默实在不宜沾惹,毕竟严嵩、徐阶是内阁首辅、次辅,而李默还没有入阁。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名锦衣卫疾驰而来,“指挥使,应试举人那边也有人煽动怂恿,要不要……”

陆炳翻身下马,皱着眉头低声问:“为首者何人?”

“原本应试举人安静的很,也就国子监几个家伙在闹腾,但几个时辰前,浙江会馆有人……”锦衣卫小校凑近两步,低声道:“是浙江新科乡试解元徐渭。”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陆炳来回踱了几步,挥手道:“找个人把他诓出来抓了。”

“关起来?”锦衣卫小校有点不安。

“关起来?”陆炳哼了声,“这是个马蜂窝,关起来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别说你,就连我都得染了一身腥。”

“那……”

陆炳笑着摇摇手里马鞭,“有个好地方,他肯定愿意去。”

呃,陆炳这个想法有点离谱……当然了,这是他不知道传说中钱渊南下给重病将死的徐渭带去的到底是什么药。

……

“知道了。”钱渊点点头,对来人道:“回禀你家主上,放心就是,另钱某人领这份情。”

那边徐渭还在闹腾,身子被两个护卫往里拽着,两只脚在空中乱踢,都差点蹬中杨文的脸了。

“聒噪!”钱渊挥手喝道:“把他嘴巴给堵上!”

下一刻,徐渭安静下来了。

杨文冲钱渊竖起大拇指,少爷,还是你有能耐,将这厮压的死死的。

第两百四十八章 一半一半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夜了,京城内的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在严世蕃大闹一场,徐涉亲自拜访,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轮番巡街之后,大部分官员都很老实的待在家里,串联渐渐平息下来,但也有些脑子进水的还在呼朋唤友……

在某些人看来,曾经两次为夏言、聂豹秉公直言的钱铮是个不错的目标。

但很可惜,钱府如今当家的可不是钱铮。

“我家老爷患了风寒,实在抱歉。”马管事笑容可掬。

“少爷也患了风寒。”杨文面无表情的将帖子递回去,“拜年帖子等大年初一,现在还早着呢。”

来人不满的嘀咕几声,悻悻然离开。

片刻后,堆的满满的马车驶来,坐在车头的张三作势擦汗,挥挥马鞭吼道:“好家伙,今天这都是第四趟了,总算完了。”

“再来一趟。”杨文撇撇嘴,“刚才又进去一波,看那架势,八成也是不走的。”

马管事咂咂嘴也不说什么了,他三年前和钱渊一齐赴杭,早就被管教的服服帖帖,如今虽然掌管外院事,但实际上只负责迎来送往,诸般杂事,银钱、库房、护卫都插不上手。

刚开始马管事还想争一争,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爷只有两女,以后家里八成是要靠这位渊少爷的,自己还是别自讨没趣的好。

不过也太大方了点,什么人都往里面领,留了客不仅供吃供住,就连年货都要备一份。

马管事苦中做客的如此想,也不完全是坏事,里面大都是浙江士子,以后也是有好处的。

但和马管事想的不一样,内院正剑拔弩张呢。

昨夜徐渭被锦衣卫直接送到钱府,钱渊二话不说就接了手,安排在偏房住下,并让护卫死死盯住。

今天一早,陈有年、诸大绶就领着几个绍兴士子来问个究竟,不仅没放走徐渭,而且将这四五个绍兴士子都留了下来,孙鑨带着孙铤、吴兑两个国子监的监生也跑来……国子监的两个讲师今日突然失踪不见。

徐渭是当众跳着脚大骂钱渊进了京就被吓破了胆,现在胆气全无,只知道逢迎媚上。

钱渊哪里会客气,阴阳怪气的怼回去,气得徐渭直跳脚。

呃,主要是钱渊的心理太阴暗了,说的话太毒了……

在钱渊的描述中,徐渭这厮是怂恿鼓动旁人在贺表中写些不中听甚至犯忌讳的……要知道举人是没办法上贺表的,而那些串联的官员大都是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

嗯,这两个职位是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庶吉士之外的最好选择,你徐文长现在精神抖擞,又没人给你两棍子,只怕是考不中一甲进士,也考不上庶吉士的,你这是想让人提前给你腾出位置来?

几个绍兴士子都是苦苦忍笑拼命拉着,不然徐渭真要扑上去给钱渊两拳……一来这是诬蔑徐渭品行,二来这是嘲讽徐渭不生病就考不好。

钱渊这个院子是自己设计的,以回字形为主,中间留有大片的空地,有点呆板,完全没有江南园林的秀气华美,但好处是方便,而且屋子足够多。

看看日头不错,钱渊让人把躺椅搬出来,悠悠然躺上去,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劝慰的徐渭,这厮一场重病后倒是瘦了不少,虽然不至于像根油条,但也没之前那般肥胖。

“放心啦,必然不会出事。”钱渊瞥了眼身边满脸忧色的吴兑,“君泽兄,反正也是孤身一人,这几日就住在这儿,专心备考吧。”

吴兑今年已经三十有一,举业不畅,捐资入国子监,明年参加会试。

钱渊知道这个人,历史上的吴兑虽然最后做到兵部尚书,但名声不算很响,钱渊记得是因为吴兑和三娘子交情不错,徐渭晚年北上就是从吴兑这儿见识了三娘子的风采。

陈有年踱步过来,笑道:“展才,修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怕人眼红?”

“嗨,放在江南,怕是你都懒得看一眼。”钱渊笑吟吟道:“诸位放心,这几日让你们见识见识钱某的手艺,日后拿出去也是能夸口的!”

好吃好新鲜的孙铤恨不得都住在这儿了,嚷嚷道:“展才,让人把桌子抬出来,一边晒太阳一边搓两把!”

“胡说什么,就算年关将近,也不能误了展才备考。”孙鑨习惯性的训斥弟弟几句,

“看看展才那样,早就胸有成竹了。”

钱渊手一撑站起来,笑骂道:“上榜心中茫然,名落孙山倒是胸有成竹……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修个宅子了?”

“震川公三年跑一趟,钱某人受不得那般苦楚,索性就住下来,慢慢磨着呗,来个十次八次,就不信考不中!”

诸大绶大笑指指钱渊,“又拿震川公说事,日后小心被他当面骂一顿。”

“不怕不怕,震川公的连襟和文长兄是同僚,这份情面自然是要给的。”钱渊的视线落在徐渭脸上,扬扬下巴道:“现在明白了?”

徐渭终于安静下来了,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最终闭上了嘴巴。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钱渊说的是郑若曾。

“你徐文长是天下名士,是新科浙江乡试解元,但还有另一个身份,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汝贞的幕僚。”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天下皆知胡中丞对你的重视,至少东南士子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你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可能会被视为另有深意。”

“这扯得上吗?”孙铤在后面小声嘀咕,“时间也赶不上吧,消息从北京到杭州,再从杭州到北京,怕是都初七初八了。”

钱渊霍然转身,冷然道:“就算扯不上关系,难道不应该慎言慎行,又有谁知道日后不会出现类似的事呢?”

“胡汝贞一手掌控东南大局,四处出击,推行提编法,筹银编练新军,不夸张的说,他如今是东南支柱。”

“就算文长这一科高中,甚至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他身上胡汝贞幕僚的标签也不可能就此抹去。”

钱渊又转身看向徐渭,“如今朝中局势诡秘多变,如若不想乡梓之地再遭大难,你就要老老实实,少说话少做事,更不能有什么特立独行之举。”

徐渭紧紧抿着嘴,盯着钱渊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有年摊摊手,“这下好了,文长终于没话说了。”

“早就知道文长说不过展才。”诸大绶叹道:“每每见展才口若悬河,方知何为三寸不烂之舌。”

“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展才这张嘴,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夹杂着孙铤的高呼声,“快点,快点……三缺一,谁来?!”

“展才你下来,你一上大家都得输!”

“就是,这次上京就带了那么点银子,还想全拿走?”

“哎哎哎,文长来了,文长这几日在会馆可也是大杀四方的!”

徐渭一屁股坐定,看着钱渊的眼神里带着杀气,后者倒是泰然自若,不是智商高麻将水平就高的。

杨文、张三带着人搬了几张桌子,十几个凳子,又扛来几只收拾好的小羊羔,还有串好的豆腐片、年糕。

偌大的空地上,左边是两张麻将桌,时不时传来“碰”、“吃”、“胡”的高呼声,右边则架起烤炉,刺鼻诱人的辣椒味传来,惹的旁观麻将的众人忍不住垂诞。

钱铮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好久好久都没人发现,最后只能黯然离去……还说什么聚众切磋学问,钻研制艺!

一半是赌场,一半是饭馆。

第两百四十九章 食园诸事

食园在杭州城里是很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的另眼相看,更来自于去年的临平山一战。

钱渊三年前在杭州为父兄复仇的传奇事迹早早就被改编成话本,之后崇德大捷、临平山大捷,以及被倭寇掳走,种种事迹都传遍这座城市。

不过在钱渊北上之后,食园最特殊的地方在门房。

书香世家、高门大户、官宦人家乃至于地方豪绅,门房都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就算不长得堂堂正正至少不能是歪瓜裂枣。

而食园的门房全都是残疾,两个少了胳膊,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右手的手指全被削断而腿也瘸了,不过来往行人投来的都是尊敬的目光。

“老周,放心吧,老夫人真没事儿。”

“如若有事,我们几个兄弟豁出命也要护住老夫人和小姐。”

“真的真的,是少奶奶……不,大少奶奶患病。”

护卫向来都称钱渊“少爷”,但实际上应该称“二少爷”,虽然钱渊兄长横死,但妻子尚在。

周泽二十四五岁年纪,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虽然身手算不上多好,但心思灵敏,被钱渊挑中南下查探家中详情。

“没什么古怪的。”瘸了脚的门房一屁股坐下,“老夫人和小姐都好得很,我婆娘天天都在后院伺候着,还能不知道?”

“老齐你倒是好运气。”另一个少了条胳膊的笑骂道:“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居然赏给你了。”

老齐得意笑笑,冲着周泽努努嘴,“不过也挺古怪,大少奶奶据说病的都起不了声,也没见几次大夫。”

周泽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里面有人出来唤他进去。

跪下磕了个头,将信递上去,周泽恭敬道:“少爷担心的很,令小人南下探看,另送来年礼。”

谭氏让周泽起身,仔仔细细盘问儿子在京中诸事,一旁抱着孩子的王氏时不时插上几句。

好一会儿后,谭氏才把周泽打发出去,回头看向女儿。

谭氏不通文墨,王氏不好越俎代庖,信件自然是钱小妹来看。

“哥哥在京中好着呢,就盼着咱们去,之前叔父信里说咱们一起入京,结果临时嫂嫂病了,哥哥派了护卫回来看看。”小妹啃了下手指,“三份年礼,一份姐姐,还有一份是陆家的。”

“应该的,应该的。”谭氏连连点头,儿子摆在陆树声门下学制艺,顺利的连考连中,说不定明年就能一举登榜。

王氏却有些惭然,自己在食园一住就是一年多,要不是钱家相助,不说怀里的儿子能不能出生,只怕自己都未必能挣得一条命,现在眼看着要离开了,还要带着一车年礼……

没等王氏推辞,钱小妹就叽叽喳喳吩咐下来,食园外院负责的是王义,挑选几个人带着年礼,顺便送王氏去和戚继光团聚。

现在的戚继光不在义乌。

十二月十六日,兵部调浙江指挥使司游击将军戚继光为宁绍台参将,历史又一次回到了正轨上,这正是戚继光历史上南下抗倭的官职。

虽然新军的训练还不尽如人意,虽然军械还没有全数到位,虽然新军至今只有一千余人,但戚继光第一时间率军赶往台州。

王氏虽然是这个时代难得有独立精神的女人,但也难免思夫心切,决定去台州和丈夫聚首。

谭氏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逗,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去了台州,少了什么就让人带信回来,这边再捎过去。”

“渊儿的小舅是台州知府,同知荆川公和渊儿相熟……”

“哥哥在京中也知道这事儿。”钱小妹紧紧拉着王氏的手不肯放开,“说是已经写了信给小舅、荆川公。”

王氏满心感激,却一时说不出口,这一年多来,自己先是在崇德被钱渊所救,之后姐弟相称,入住食园,丈夫也颇得助力。

戚继光能够以游击将军的身份被允许自行募兵,除了田洲狼兵、俞大猷外,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对其的补给是最多的,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钱渊的推荐。

即使戚继光在义乌招兵,其间也有钱渊的影子,王义带着数十护卫为其亲兵,也将戚继光军事理念中最重要的狼牙筅带到军中。

而且其实募兵一开始很不顺利,当时还在徽州府的钱渊写了信,浙江巡按吴百朋亲自去了趟义乌,他就是义乌人。

虽然还没准备好,但经过两年的打磨,戚继光这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即将现世,这比历史上戚家军的成军大概要早三年。

连声劝慰,依依惜别,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王氏眼中也不禁泪光闪烁,她转头看了眼内院,迟疑道:“要不要去探看下黄妹子?”

王氏这一年多来为了求子多去寺庙上香,每一次黄氏都陪着去,两人交情甚好,只是前段时间据说黄氏患病,不可见光,不可见风,王氏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了。

谭氏和小妹脸色都是一变。

“不用了,不用了……”

小妹尖锐的语调让王氏莫名诧异,但身后的脚步声让她放弃了仔细询问,毕竟是人家内宅事。

两个年轻人一文一武并肩而来,一个欣喜,一个悻悻。

陆树德今年出了孝期顺利考中秀才,但没有去赴乡试而是继续读书。

戚继美如今已是军中把总,随兄长移驻台州,这次是专门来接嫂嫂去和兄长团聚的。

“嫂嫂。”戚继美有些难受,原来小妹身边还有嫂嫂守着……

陆树德还是习惯性的行礼并不开口,但脸上满是笑意,总算把这位熬走了……

王氏无语的看着戚继美那委屈的眼神,她也知道小叔的心思,但难度太大,毕竟钱家书香门第,钱铮、钱渊都有功名而且名扬天下,文武殊途啊。

谭氏虽然性子柔弱,而且也没什么城府,但碰到儿女婚事,自然是千番思虑,万般准备……陆树德哪儿哪儿都好,长的俊,性子好,年龄也合适,据渊儿说日后一个进士是十拿九稳的,但就是这个辈分……

虽然钱锐钱铮早就分了家,但毕竟是兄弟,陆树德是谭氏妯娌陆氏的叔叔……

虽然不是一族,也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实际的辈分,但谭氏实在难以接受……如果成婚了,自己日后见到陆氏怎么称呼?

将王氏一直送出府们,谭氏和小妹这才回了后院,脚步匆匆显得急迫的很。

“这边尽可放心,内院……至少没出什么事,老齐的媳妇去看过大少奶奶。”王义坐在门房中,笑道:“来来来,先把少爷在京中事说说,估摸少爷应该惹了事……不,是肯定惹了事!”

门房里传来一阵哄笑声,他们都跟着钱渊好些日子,知道自家这位少爷最能惹事上身……据少爷自己说,这叫金手指?

啧啧,两次被陛下召见,还把内阁次辅徐华亭的长子狠狠揍了顿。

噢噢,还和内阁首辅的儿子严世蕃相谈甚欢……至少少爷是占了便宜的,据说赢回来的银子都得用马车拉。

“明儿就是除夕了,这么急着走?”

周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摇头,“少爷就是不放心家里才派我南下探看,早一日回去,少爷早一日安心。”

王义点点头,“那就不留你了,日后聚首再好好喝一场。”

看着周泽快步而去,王义抿抿嘴心情颇为复杂,大半年前他在义乌练兵……那段日子让他记得了很多往事,让他无法忘却的往事。

钱渊让周泽带了口信,戚继光调任宁绍台参将,如果王义有意,许其投军。

但王义第一时间拒绝了,少爷将护卫家小的重任交付,自己如何能撒手离开?

最重要的是,王义虽然不畏死,却怕死的太早,怕看不到曾公昭雪的那日。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五十章 脑子进水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自北宋王安石写下这首诗,贴春联渐渐成为老百姓过年时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春联这习俗起源于宋,盛行于明清,就算家里再穷,也要备上纸张,弄包点心,去请私塾的老夫子写一副春联。

但贴春联的时间就不一定了,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比如北方是腊月二十八或腊月二十九贴,而南方有的地方是除夕夜或者大年初一才贴。

当然了,至少在钱府,从上到下基本全都是南人,一直到除夕那天早上,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写了几十副春联贴的到处都是。

这是比较少见,应该说很罕见的情况,一般来说,除夕是家家团聚的重要节日,窜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今年却是个例外,一来因为怕倭寇截断运河,所以不少家里有钱的东南士子都提前上京,二来因为前两日的串联,加上锦衣卫将徐渭塞过来,十几个绍兴士子被钱渊留客,连随从、书童都跟过来了。

钱铮站在院子门口,仰着头看着圆形拱门上石刻的两个大字。

“随园”。

哎,有这样的侄子,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昨天钱铮夫妇两人实在是忍不住训斥了钱渊几句,其中有句话是“太随便了”,然后钱渊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就叫随园吧。”

袁枚得哭死……

不过随园还挺配的,至少挺配钱渊那两个丫鬟可卿、香菱的,因为历史中的随园是江宁织造曹寅所建,后来才归属袁枚,正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原型。

恩,随园在历史上留下名声主要是因为《随园食谱》,说不定这一世的《随园食谱》要提前问世,而且更胜一筹。

往里面走几步,远远看见空地上摆着七八张长桌,众人正挽着衣袖挥毫泼墨,时不时传来叫好声……呃,也夹杂着个别的嘲讽话语,徐渭就这德行。

“这幅写得好。”钱渊赞道:“得挂到大门处……看什么,你写的太干太瘦,不喜庆!”

徐渭被气得都没话说了,评价书法还有“喜庆”这个标准?

“刚聲兄。”张居正放下笔,拱手笑道:“见笑了。”

钱渊那笔字只能说中规中矩,毫无灵气,但钱铮类其祖鹤滩公,诗文、书法都颇有名声。

“叔大。”钱铮点点头,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春联,“今儿倒是没再玩牌戏了。”

还没等张居正和钱渊答话,屋里有人喊了声,“展才,今晚记得备好夜宵,挑灯夜战彻夜通宵……”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那人正走出门,楞神间一脚踏空,连滚带爬的摔下来。

钱渊只能仰头看天,这厮是绍兴会稽人冼烔,字博茂,今年才十六岁,可能是这一科最年轻的应试举人,天赋极高,但却是个爱玩的。

张居正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两月就是会试,诸人也知轻重,年后专心备考,刚聲兄放心就是。”

钱铮老脸僵硬,无言以对……这几日来随园,也不是一两次看到张居正这厮搓麻了,还大呼小叫,全无在翰林院中沉稳有度的模样。

“渊儿,你过来一趟。”钱铮交代了句,转头离去,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回头勉强笑道:“诸位继续,无需拘束。”

看着这叔侄俩离去的背影,陈有年喃喃道:“如果展才这一科没中,不会怪到我们头上吧?”

“不会,钱刚聲不是那等人。”张居正对钱铮还算知之甚深,毕竟麻将是钱渊倒腾出来的嘛。

“反正就这几日,玩个痛快再说。”这是最爱嬉戏的冼烔。

徐渭冷笑道:“就他那时文,中了那是运气好,不中才是……”

“呸呸呸!”孙铤一把捂着徐渭的嘴巴,“这等话可不能随随便便说!”

“这……”徐渭拼命挣扎开,支支吾吾道:“这不是……随园吗?”

陈有年无语的看着徐渭,“文长你也是乌鸦看不到自个儿身上黑,要不要入场前给你两棍子?”

哄笑声登时响彻随园。

远远还能听见笑声,钱铮回头看了眼,低声问:“都妥当了?”

钱渊愣了愣才笑道:“叔父放心,不是第一次了,自然妥妥当当。”

“不是第一次?”

“当然不是。”钱渊眨眨眼,“前年就是侄儿,去年在杭州食园也是……”

“在徽州侄儿也做过,叔父也尝过啊。”

“不过北京城实在东西不好找,尽是猪羊肉,豆腐白菜,最多也就木耳,干果都不多,怕是不合叔母胃口……”

看钱铮脸色有些发黑,钱渊拍着胸膛说:“不过侄儿让人从南边运了些冬笋来,木箱中装上湿润泥土,埋入冬笋,快船送入京,虽然大半要坏,但至少能尝个鲜。”

钱铮再也保持不住泰然自若的表情,用力拉着侄儿疾走几步,咬牙切齿的问道:“问的是串联的事!”

中午吃火锅的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隔,问的不是年夜饭啊?

钱铮冷着脸径直去了书房,挂着尴尬脸的钱渊一路尾随。

“叔父放心,徐渭那厮被看得死死的,其他人可没这份心思。”

“张叔大?他都逃到随园不肯出去了。”

“孙家?侄儿和孙铤长兄说过这事,应无大碍。”

钱渊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刚刚写就的贺表,刚开始还说的流畅的很,但渐渐的,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

到最后,钱渊忍不住一连串的“咳咳咳咳咳咳……”

“叔父,您这是劝陛下弃西苑,回皇宫?”钱渊都无语了。

“只是劝陛下励精图治,自夏贵溪之后,陛下已有七八年未上朝了。”钱铮迟疑问道:“不妥当?”

这不叫不妥当!

这叫作死!

钱渊长叹一声,“上朝那就是做戏而已,几百官员只有几人言语,前面高呼,后面都听不见,而且还最多只能说五件事,而且还是事先陛下和内阁、六部商议好的……有意思吗?”

“当然了,明君就得上朝,如孝宗就是明君。”钱渊咽了口唾沫,“但要上朝就必须回宫,对不对?”

钱铮想了想才点头。

“嘉靖二十一年故事,叔父忘了吗?”

在幽幽叹息中,钱铮浑身上下冒出一层汗,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

嘉靖二十一年,一伙宫女居然胆大包天想刺杀嘉靖帝,而且还差点得逞,要不是傻到打了个死结,嘉靖帝就此一命呜呼。

呃,如果真这么死了,在后世论坛上,怕是能和晋景公相提并论。

就从那一年开始,嘉靖帝就搬出了皇宫,很少回去,到嘉靖二十六年皇后方氏死于大火,嘉靖帝除了重要节日之外,只住在西苑了。

钱渊仰着头看了眼还在出神的钱铮,这位叔父大人,可不仅仅只是头铁啊,说不定脑子都进水了!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五十一章 兼祧

不得不说,钱铮的政治敏感度很低,在他侄儿看来,和张经有点像。

都是性情刚毅,处理政事或指挥作战颇有能力,但同时因为在朝争中几乎是随波逐流,很难稳固自己的权位。

私下的串联其实已经起不到什么效果了,钱铮也不是那种仅仅因为发生地龙翻身这种天灾,就要将黑锅扣到嘉靖帝头上的那种人,于是,他选择了清流士子最常用的方式。

劝皇帝励精图治,劝皇帝上朝理政……这道理谁都指不出错来。

但钱铮想的太少,完全没站在嘉靖帝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这个时代,皇帝出行可不是简单事,虽然西苑就在皇宫边上,但也需要仪仗齐全,很费工夫。

而上朝理政是每天都有的,如果真要上朝,嘉靖帝必须住在皇宫内,这就犯了大忌讳。

钱渊好奇的问:“叔父,外面据说都在贺表里弹劾严分宜、徐华亭?”

地龙翻身,贺表中写的都是拍马屁的好话,这是自弃于士林。

在这种情况下,弹劾严嵩、徐阶属于政治正确,不管是嘉靖帝还是严嵩、徐阶本人,对此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钱渊是在问,为什么不跟大流去弹劾严嵩、徐阶呢?

钱铮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坐下准备重新写贺表,钱渊也没有继续问,拿起一块徽墨慢慢研墨。

前面套话写完,钱铮手一顿,边上钱渊适时轻声道:“可劝陛下节约开支,勿要奢靡。”

“除了修道炼丹,陛下并不大动土木,兴建楼阁……”

“叔父,正是因为陛下并不奢靡,所以才要这么写啊。”

钱铮无奈的摇摇头,挽袖继续写下去。

略微晾了晾,装好放在桌上,钱铮转回头笑道:“虽然早已分家,实则还是一家,但如今,这个家应该你来当了。”

“叔父说哪里话。”钱渊连连摆手。

“哼,不是你让人对外声称,钱刚聲身患风寒之症,病的都无法起身了?”

钱渊干笑几声,搓搓手不说话。

“好了,不用装模作样。”钱铮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贺表上,“要不是你,这次只怕……”

稍稍沉默后,钱铮轻声道:“前几日去随园,听到你和叔大在说杨淑山?”

钱渊眨眨眼,“叔父的意思是?”

“杨淑山病死狱中,传闻是严党下的手。”钱铮叹息道:“虽是风骨可敬,可名留青史,但却是无谓牺牲。”

“日后拨乱反正,朝中少了个重臣能吏,杨淑山理政颇有手段。”钱铮看了眼侄儿,“你和叔大也是这么看的吧。”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少说一句话,少做一件事,少上一封弹劾奏折,或许就能为日后留下一份元气。”

又是长久的叹息声。

钱渊抬头看了眼,叔父正愣愣出神,双眼茫然的看着窗外。

钱渊正想追问几句,这时候突有人推门进来。

“除夕夜,叔侄俩在书房里皱眉苦脸做甚?”陆氏诧异道:“别担心,今日见了刘家妹妹,渊哥儿,你母亲、小妹都好着呢,放心吧。”

刘家妹妹?

钱渊转头看向钱铮。

“是元朗之妻。”钱铮笑着问:“元朗上京了?”

元朗是何良俊的字,钱渊和他熟悉的很。

“是啊,住在余姚孙家。”陆氏笑吟吟道:“元朗先生入京前路过杭州,特意拜访了食园,放心吧。”

何良俊和孙升是至交好友,早在几年前何良俊在京中就是住在孙家的,后来他为了钱渊婚事奔波,也有孙升面子的部分原因。

钱渊长长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元朗先生这次来的正好,渊哥儿也不小了”陆氏兴致勃勃的说:“说起来明年就要会试……现在可不是北宋还有榜下捉婿一说,如今进士尚未成家者少之又少,到时候再挑挑拣拣可来不及。”

钱铮连连点头,兄长横死,侄儿的婚事自然是他来负责。

“孙家虽是祖籍余姚,但却久居京城,人脉极广。”钱铮想了想,“孙季泉之妻好像是其表姐杨氏,当年杨太夫人可是得陛下夸赞的。”

这杨太夫人指的是孙升的母亲杨氏,名门之后,其丈夫就是死在宁王刀下的孙燧,后她精心教子,三个儿子合称“三贤”,孙辈更是人才迭出,光是尚书就有三个。

“对对对,杨家姐姐认识的名门闺秀多的很。”陆氏想了想,“这样吧,大年初二,渊哥儿去拜拜门……哎哎,别走啊!”

一说到何良俊,钱渊就琢磨着拔脚走人,都说到让自己先给中介人相看……钱渊实在忍不住了,前世那么多次相亲显然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创伤。

“回来!”钱铮板着脸喝了声,“你和余姚孙家本就相熟,季泉公长子次子几乎天天在随园,元朗又是你长辈,不该去拜访?”

“侄儿也快满二十,又得双江公赐字,去后院……不合适吧?”

“还未成亲呢。”钱铮端详着钱渊,“说起来这几年风吹日晒,倒是看起来小的很……”

陆氏在一旁细看,还真是,连皮肤都白皙的很,也没了之前在南京那股让人不敢近身的寒意。

“渊儿啊。”钱铮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你说说,何为大不孝?”

钱渊如今也算是懂些这时代士子说话的套路了,叹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就是了,而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实际你是兼祧两房,也不论什么嫡子庶子,总归是要过继一个的……不愿意?”钱铮在去年得一女后,已经死了生儿子的心,只盼着侄子这边了。

“侄儿……侄儿还小吧?”

“还小?”钱铮哼了声,“那去秦淮河作甚?”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自己就去了秦淮河一次,哪个王八蛋漏出去的?!

“不小了,都快年满二十。”陆氏笑吟吟道:“不然也不会收了可卿、香菱两个丫头,还把人塞到这边来。”

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随园里到处都是男人,钱渊一早就把两个丫头打发到叔母这边了。

可卿做事麻利,香菱细心,很是得陆氏的欢喜。

最终,钱渊被逼着答应兼祧两房……其实他不懂这个,还琢磨着是不是能娶两个老婆呢。

“时辰不早,快要开宴了,侄儿先去安排安排。”钱渊实在坐不住了……叔父趁着陆氏不注意,塞了两本春宫画本过来,这是想孙子想疯了吧。

看着落荒而逃的侄儿,钱铮笑着问:“你问过了?”

“问过了,都没收房。”陆氏叹了口气,“渊哥儿说了,等她们年满十八再收房……算算还有四年呢!”

“这是渊儿守得住,要知道嫡庶不可乱。”钱铮轻拍桌案,“年后让他多跑跑,十九岁的举人,就算这一科不中,也有足够资格挑个好的。”

“那得快点,二月春闱,如果一月能定下来,差不多四五月份就能成亲。”陆氏满心欢喜,她可是看的仔仔细细,可卿香菱都是北人,看那模样就是好生养的。

第两百五十二章 除夕

夜幕降临了,但北京城里这一夜灯火辉煌,特别是西城这块儿是达官贵人住所,更是热闹非凡。

钱府上上下下点着百来只灯笼,穿着新衣的丫鬟、仆人个个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喜气洋洋。

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随园,正堂上三张桌子,除了孙鑨孙铤今晚过不来,其他人都在,张居正是一步都不出院子,徐渭是一步都不准出院子。

“叔大兄,这杯无论如何都得喝。”钱渊诚恳的举杯道:“三年前,你我于杭州相识,此后书信来往不断,小弟受益良多,叔大兄实是良师益友……”

今天张居正是坐在主位的,已经被灌了不少,听钱渊如此说,登时一仰脖子,又是一杯下去。

“端甫兄家学渊源,又才高八斗,妙笔生花。”钱渊恭维道:“只要文长兄这次不生病,这一科八成日后就是诸大绶进士榜了。”

当面说人名是非常不礼貌的,但这是特殊情况,所谓诸大绶进士榜,言下之意就是诸大绶会中状元。

虽然知道钱渊是在挖苦徐渭……这几天徐渭在麻将桌上是和钱渊分庭抗礼的,但诸大绶还是忍不住乐开怀,干脆的一杯饮尽。

“登之兄锐气逼人,又沉稳有度,日后必为朝中栋梁之才。”钱渊右手持酒杯,左手持酒壶……但实际上这一杯酒都已经敬到第三个人了。

逃酒的技巧……前世就是练熟了的。

陈有年笑吟吟举杯,“如何能和华亭钱展才相比。”

钱渊眼角余光瞥着孤零零坐着喝酒的徐渭,“至少登之兄见事颇明……”

“好了,好了。”陈有年赶紧干了一杯,在浙江会馆就是他劝徐渭不要串联闹事,后来徐渭被关进随园,也是他带着同乡赶来问个究竟,决定就此落脚。

“哎哎,博茂,别喝那么多,晚上还要搓麻呢。”钱渊扶着踉踉跄跄的冼烔,“多吃点菜……好好好,喝一杯,喝一杯。”

将冼烔扶到椅子上坐下,钱渊团团作揖道:“诸位还请尽兴,小弟还要去后院陪叔父叔母守岁。”

“展才自去便是。”诸大绶先起身回礼,众人都放下酒杯齐齐起身,唯独徐渭还坐在那。

“一群傻子。”徐渭哼了声。

在场的大都是绍兴人,都知道徐渭性子古怪别扭,就连张居正也见识了好几次,个个都没吭声。

徐渭举起酒杯,无趣的说:“屋内除了徐某和他钱展才,还有十人,连同开席一共十一杯酒……他钱展才一共只喝了两杯。”

屋内登时安静下来了,冼烔第一个跳脚,“展才兄,难怪你一丁点儿醉意都没有!”

“一杯酒敬了十个人,展才你……”

“没凭没据的……”钱渊咳嗽两声还没说完就被徐渭打断了。

“第一杯酒是开席酒,喝完后你将酒盏倒置以示人。”徐渭冷笑道:“后面十杯酒……”

“没有,没有倒置。”

“我也没有。”

“都没有!”

钱渊真是不喝酒也醉了,你徐渭眼睛绝不会那么尖,怕是一直盯着吧?

结果是,逃去后院的钱渊先被强灌了五杯酒,虽然是黄酒,但在路上被夜风一吹,也不禁有些醉意。

前年的除夕,还在华亭的钱渊是一个人动手,去年的除夕,食园还没如今那么多的仆人、侍女,基本也是钱渊亲手,顶多叫了几个护卫来洗菜打杂。

今年的除夕宴,钱渊成功上位厨师长,手下光是烧菜的婆子、妇人就七八个。

“总算来了。”陆氏嗔道:“看看,菜都凉了。”

“文长太贼,没能逃了酒。”钱渊苦笑不已,让巴巴等了好久的香菱倒上酒,“叔父,叔母,侄儿别无他念,唯愿两位长辈长命百岁。”

“好好好,抿一口就行。”陆氏笑着催促可卿给钱渊夹菜,又让婆子将冷了的菜去热热。

现在钱府已经不大烧柴火了,基本用的都是蜂窝煤炉,火力强、耐用、方便,烧起来一夜都不熄。

“窕窕,要不要也抿抿?”钱渊拿着筷子沾了点酒在堂妹面前晃来晃去,惹得陆氏训斥了几句。

“好了,今儿是除夕,叔母少说几句吧。”钱渊拿起筷子给陆氏夹了块笋子,“这可是侄儿让人专门快船送上京的,叔母尝尝可比往年差?”

陆氏笑着咬了口,“还挺新鲜呢,嫩的很,是哪儿的笋?”

“是严州府淳安县的,运到杭州,再沿运河北上,路上以湿土覆盖以保鲜。”钱渊拍着胸脯说:“大半都在这儿了,随园那边就给他们留了几个。”

“还有脸让我弹劾奢靡。”钱铮忍不住吐槽道:“看看你,西城圈了这么大的园子,吃个菜都要从浙江快船运来,宫内御膳房都没这么讲究!”

“哎哎,这是渊哥儿一片心意嘛。”陆氏瞪着丈夫,“又没贪一文钱,又没仗势欺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好?”

“就是,叔父你想啊,光说这个园子,东西两头都还没盖,就正堂和后宅……”钱渊细细说:“侄儿花了钱,工匠花了力气得了银钱,说不定今夜能多割两斤肉,给女儿扯两块花布,有什么不好?”

钱铮觉得不太对劲,但又没话反驳,干脆沉着脸不吭声了。

在现代人看来,花不出去的钱没有实际意义,银钱流通起来才能展现价值,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特别是如张居正、钱铮这样对财赋非常关注的官员也有类似的感触,只是不明所以。

毕竟只有三个人,晚宴很快就结束了,钱渊琢磨随园那边可能还没结束,这时候回去八成还得被灌酒,舔着脸不肯走。

“来书房。”钱铮甩甩衣袖起身。

钱渊吩咐可卿、香菱沏了两杯茶,自个儿端了进去。

“这是去年的明前龙井,用的是玉泉山的玉泉水。”钱渊笑道:“水质越轻,越适泡茶,据说玉泉水是天下最轻,比珍珠泉、虎跑泉、惠山泉都轻。”

“这事儿倒是没听说过。”钱铮丢下书册,“这两年看的书倒是挺杂的,哪本书上如此写?”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想,登时一个激灵,貌似是前世唯一一次来北京旅游时候导游说的,好像……好像这说法是来自……是乾隆还是康熙来的?

好在钱铮也是随口一问,他今晚要说的是正事。

“你下午问,为什么不在贺表里弹劾严分宜、徐华亭。”钱铮低沉的声音让微醉的钱渊回过神来,“严分宜冤杀夏贵溪,徐华亭更是狡诈阴狠,我却不愿意弹劾他们……”

“叔父……”钱渊压低了声音,转身出门绕了一圈,将守在门外的香菱打发走,才回来低声道:“叔父自有原因。”

“不错,是有原因。”钱铮看着灯花怔怔出了会儿神,“如今东南倭乱,北边俺答年年南下,西南土司也有不稳之像……”

“自张永嘉上位以来,朝中年年政争,腥风血雨,阁老重臣人人只顾着逢迎媚上,固守权位……”

钱渊知道这是说大礼仪之争中被嘉靖帝简拔的张璁,他是浙江温州永嘉人。

后面还没完呢,从张璁、夏言到严嵩、徐阶,后面还有高拱、张居正……

“渊儿,无论是严分宜,还是徐华亭,叔父都既恨且厌,此不为私,而为公……”

“渊儿,匡扶大明是我毕生之志……”

“所以,需要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钱渊茫然的看着原本以为资质庸碌的叔父,虽然不够聪明,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敏感度,但他却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没有弹劾严分宜、徐华亭,这是怕惹祸上身,钱铮并不畏惧自己遭到报复……有夏贵溪的背景在,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和其他官员在背景上是有区别的。

而钱铮最终选择没有弹劾严嵩、徐阶,自然有特殊的原因。

钱渊相信,叔父选择的是裕王。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五十三章 原来如此

裕王,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而且是脑子还算好使的人都看得到的金光大道。

钱铮属于脑子还算好使的那种,又是那种传统的将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的士大夫,自然能看到这条金光大道。

但看得到,不意味着能走。

严嵩、徐阶都看得到,但他们都走不了,只能隐晦的通过种种方式将自己选中的人试图塞进去,比如唐汝楫,比如张居正。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成功,唐汝楫为裕王讲课,但并没有入裕王府,张居正从目前看起来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或许这是嘉靖帝有意为之。

裕王府如今六位讲官,今年九月其中一位讲官因父丧归乡守孝,嘉靖帝令翰林院推选继任者,唐汝楫、张居正都名列其中,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抿了口茶,钱渊无奈的看向一本正经的叔父,“就算明年中一甲进士直接入翰林院,也要九年考满才有可能升迁入裕王府为讲官……”

九年……钱渊不太记得嘉靖一朝有多少年,在心里算了算,可能正好是嘉靖帝死前死后那两年。

“太久了。”钱铮正色道:“而且……你决计考不中一甲进士!”

钱渊嘴角动了动,好吧,这是事实。

“裕王府如今是京城最为敏感之处。”钱渊仔细分析道:“如无意外,日后裕王当承大宝,严分宜、徐华亭都对此心知肚明,绝不会不施展手段……”

“唐汝楫为裕王讲课,但关系并不深,此人和严世蕃交好,过世的父亲唐龙又曾数次越级提拔徐华亭。”

“裕王府那边,侄儿只接触过胡正蒙,此人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两个月前入裕王府为讲官,曾经在叔大家见过一面,但之后再无联系。”

钱渊迟疑了下,接着说:“而且裕王府最资深的将官,也最得裕王信任的是河南高肃卿,此人倨傲异常,很难相处。”

不是钱铮一个人看到这条金光大道,但大家都走不了,因为路上有块挡路石,而且是块又臭又硬的挡路石。

从嘉靖三十一年到现在将近四年了,高拱守着裕王……几乎都是金屋藏娇了,巴巴盼着嘉靖帝升仙,哪里肯看到到嘴的鸭子飞了。

如果只是普通官员倒也无所谓,高拱也需要积蓄人脉,扩充势力,但如唐汝楫、张居正、胡正蒙、陈以勤这种典型翰林储相,都被高拱视为敌手。

而裕王对高拱的信任……不仅是明朝,在大一统时代几乎是个个例,这一点其他人未必知道,但穿越者钱渊太清楚了,同为裕王府讲官的殷士儋、陈以勤都是被高拱赶走的。

其中殷士儋被气得在内阁居然和高拱干架……这是记录在明史上的,从这点来看,高拱的性子实在太过刚硬。

而且钱渊记得,好像高拱还是出了名的廉洁。

“高肃卿虽倨傲,却有大才,勇于任事。”钱铮平静道:“今年三月,徽州府以人丁丝绢税为突破口,推行提编法,高肃卿写了封信给我。”

钱渊的嘴巴都歪了,看不出来啊,叔父大人您还挺能藏的,这么大的秘密居然瞒到现在!

刹那间,钱渊想到了很多,历史中高拱上位,广西韦银豹率部叛乱,高拱推荐殷正茂为总督平叛。

史书中记下了高拱这样的一段话,“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乾没者半,然事可立办。”

这意味着,在高拱的认知中,能干事才是第一位的,德行是排在第二位的。

而钱铮有干事的能力,同时又品行高洁,不畏权贵,又和严分宜、徐华亭皆有旧怨,虽是庶吉士出身,但这次回京调任通政司左参议,走的不是翰林储相的路子,自然是高拱最天然的盟友。

钱铮细细打量面前发愣的侄儿,只听见低不可闻的“原来如此”……

之前钱渊一直想不通,今年是外察之年,李默对自己这个搅了他好事的……肯定是一肚子怨气,偏偏却将叔父提拔入京,虽然品级变化不大,但一个是地方官,一个是京官,这是有显著的差别的。

八成是高拱在里面掺和了一脚!

钱渊皱着眉想了很久,才抬起头问:“叔父和高肃卿有旧?”

这种关系不可能随随便便搭上,总是其间有些缘由的,钱铮是嘉靖十四年进士,而高拱是嘉靖二十年进士。

想到这,钱渊又追问道:“是陆家那边?”

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二,是高拱的同年。

“岳父和高肃卿不熟。”钱铮脸上挂上了几丝笑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高肃卿此人倒是有些眼光,他看中了你。”

“我?”钱渊先是愣了下,然后哭笑不得的无言以对。

穿越者就这么能招惹人吗?

张居正还在一心念念让自己做他日后的助手呢,高拱居然也掺和进来了……

“东南战局中,你分量不轻,文官武将大都和你交好,不说胡宗宪,如吴百朋、曹邦辅、董邦政、王崇古、俞大猷、卢镗……”钱铮细细分析道:“日后裕王正位大统,这些人必是朝中栋梁之才……对了,还有台州谭纶和荆川公。”

钱渊暗暗点头,的确如此,其他人不知道,俞大猷、卢镗还有戚继光都是隆庆、万历前期的重要将领,谭纶、王崇古先后出任蓟辽总督、宣大总督,前者还做过兵部尚书。

说到这,钱渊也听懂了,高拱这是试图通过钱渊这条线笼络人才,不需要钱渊做什么,说什么,日后裕王登基,钱渊的影响力必然能体现出来。

“不过之后,高肃卿也被吓了一跳。”钱铮忍不住笑了,“入京后连番惹了这么多事,两次觐见陛下,简在帝心。”

钱渊也配合的笑了笑,心里却还在猜测,叔父和高拱到底是什么关系?

下一刻,钱铮自己说出了谜底。

“高肃卿之父高尚贤,正德十二年进士,其长子高捷,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四年进士。”

“原来如此。”钱渊这下终于明白过来了,他还真不知道高拱有个长兄高捷也是进士,而且还是叔父的同年。

……

除夕夜,不是所有人都能阖家欢聚的,比如裕王就是,即使是过年,他也不得嘉靖帝召见,每年也只有大年初一才能见一面。

为此,裕王和景王都恨死陶仲文这厮了,说什么“二龙不得相见”,弄得父子一年只能见一次。

不过陶仲文极得嘉靖帝信重,甚至被封为“恭诚伯”,每年俸禄二千石。

又打了个哈欠,裕王睡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高拱,勉强道:“高师傅的意思是,钱展才这就算是归在孤门下了?”

“不错。”高拱仔细解释道:“吾兄高捷和钱展才叔父钱铮是同年,关系甚好,这些年一直有书信来往。

高拱表情平静,嘴角却微微上翘,之前他否了陈以勤、胡正蒙、殷士儋联络钱渊的提议,声称自有主意,正是因为这层渊源。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虽戴罪立功,但也被平调,接任操江提督的正是吾兄高捷,钱铮北上归京,两人在镇江有过长谈。”

“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高师傅办得了。”裕王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孤知晓了,后面都交给高师傅办就是。”

高拱恭恭敬敬的起身行礼,“必不负殿下所托。”

“高师傅快起。”裕王扶起高拱,“都说了多少次了,私下高师傅无须多礼。”

“礼不可废。”高拱笑道:“殿下,快进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入宫觐见陛下。”

裕王哈欠连天的往回走,突然顿了顿回头道:“高师傅,回头让那钱展才弄几个铺子,王府实在是吃紧的很。”

高拱也是无语,看不到钱展才的施政手段,看不到那赫赫军功,也看不到他身上丰厚的人脉资源,只看得到他会赚钱……

第两百五十四章 台州(上)

从钱铮、钱渊叔侄,高拱开始正式扩充实力,跃跃欲试,严嵩、徐阶已老,高拱知道,只要裕王登基,自己很可能一跃而上。

被钱铮一手带进坑里的钱渊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至少知道,从长久来看,结果不会更坏。

这一年的除夕夜发生了很多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历史正是从此处走上了另一条路。

文武双全这个形容在这个时代是比较常见的,但得到公认却是很难的,这其中一大原因是文武殊途。

钱渊这个举人能得到文武双全的赞誉,但能和文人吟诗作赋的俞大猷、戚继光却不能,虽然他们的诗文水平比钱渊更高……当然了,这是在钱渊不作弊的前提下。

原因是明摆着的,钱渊是属于文官系统的,俞大猷、戚继光是属于武将系统。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年东南战局很出现了几个文武双全的人杰,除了钱渊之外,曹邦辅、董邦政、王崇古都是佼佼者。

但有一个人必定排在他们身前,虽然他的官阶未必有他们高,这个人就是台州知府谭纶。

从嘉靖三十年开始,台州就一直是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地区,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谭纶调任台州知府。

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第二年就任南京礼部主事,四年后调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嘉靖三十二年接手台州这个烂摊子。

到目前为止三年了,从倭寇来去自如,到如今倭寇不调集兵力不敢上岸,谭伦居功甚伟,这种威慑力是他用赤裸上身拖刀冲阵换来的。

最让士林赞赏的是,谭伦练出了一支人数不多,战力非凡,而且纪律严明的军队。

倭寇在对阵作战的时候,往往会将钱银、美女扔在地上,引得官兵哄抢,然后一句破敌。

但这招,在台州没用。

而且谭伦还曾经在一次战斗中将计就计,官兵哄抢财务,自己率亲兵绕过倭寇,焚毁船只三十艘,最终将八百倭寇击溃,斩首三百,这是去年仅次于绍兴大捷的胜战。

如今倭寇中都流传这句话,“松江钱,台州谭,蛇儿口,尾后针。”

让人意外的是,谭纶在上阵时候杀气腾腾,持刀拿枪,身先士卒,曾身披六创不下城头,但在其他时候,却是文质彬彬,谈诗论文,酷爱戏曲,甚至还亲自填词。

戏台上响着咿咿呀呀的调子,谭纶大喝一声,“好!”

周围随即哄然喝彩,除夕夜,谭纶亲自请来浙江最有名的戏班,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边上的唐顺之面有不虞之色,他知道这位同僚不管什么事都很入迷,上阵杀敌、亲自练兵如此,看戏也是如此。

谭纶还亲自低低唱了两句,笑道:“浙江海盐腔颇有腔调,和赣地弋阳腔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顺之脸色更难看了,要不是说了今夜有要事详谈,真想一走了之。

事实上,后来谭纶将海盐腔带回江西老家宜黄,和弋阳腔融合后形成一种新的唱腔,后世称为“宜黄腔”。

“嗯?”唐顺之瞥见外围有人骑马而来,低声道:“戚元敬来了。”

回应唐顺之的是一声暴喝,“好!”

被用力扯了扯衣袖的谭伦终于醒悟过来,干笑着往外走,时不时和周围人打个招呼,一路走进府衙,还忍不住在门口回头遥望戏台。

“已经送进后院。”戚继光低低说了句就要退下。

谭纶却一把拉着戚继光,“此事不必避讳,日后来往传递消息还需元敬。”

“是啊,前日去军营,元敬练的一手好兵。”唐顺之偏头看了眼谭纶,“比台州兵强。”

虽然到任只有半个多月,但戚继光率千余义乌兵连续绞杀两支小股倭寇,全歼敌军,自身无一伤亡,此事已经遍传台州府。

“这难道不是好事?”谭纶哈哈一笑领头走入书房,斟了四杯茶,“元敬,将人带来吧。”

看着戚继光离开的背影,唐顺之抿了口茶,若无其事的说:“说起来这几年,台州、绍兴、严州、金华各府都募新军,但元敬练就的义乌兵确是一等一的强兵,也就钱家护卫可堪比拟。”

谭纶哼了声没说话。

“也难怪。”唐顺之继续说:“听元敬说过,去年他和展才在杭州食园共度除夕,展才将护卫首领和数十护卫借出去,又给浙江巡按吴惟锡写了信,元敬才能在义乌练就如此强兵。”

看谭纶还是不吭声,唐顺之忍笑道:“说起来展才这眼光真是一等一,元敬当日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无甚战功,却一力推荐他去义乌募兵练军。”

谭纶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倭寇袭杭州,戚元敬俘虏四百……”

说到一半谭纶就住了嘴,去年那次临平山大战,首功是力主出击的胡宗宪,其次是率兵将领戚继光,但实际浙江人都知道到底是谁的功劳。

顿了顿,谭纶又开口说:“台州强军也不止义乌兵,游击将军卢斌所率处州兵也算强军。”

“的确如此。”唐顺之点点头,“卢斌和展才是生死之交,嘉定、崇德两战皆并肩作战,展才主持大局,卢斌冲锋陷阵……对了,卢斌在处州练兵,也向展才借了人的。”

谭纶现在只想掀桌子!

你能借给戚继光,能借给卢斌,怎么就没想到你舅舅?

他们还都是在后方练兵,你舅舅我是在前线浴血奋战啊!

对这个只是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外甥,谭纶心里……挺复杂的。

自己刚刚上任台州知府,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本就是倭寇侵袭重灾区的台州简直像个在寒风中一丝不挂的小姑娘,瑟瑟发抖!

还指望巡抚衙门调兵来援,结果卢镗、俞大猷率兵北上……当时传闻是外甥出的主意后,谭纶真想拎着刀找钱渊好好叙叙旧。

妹妹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玩意!

三年眨眼而过,钱渊名声鹊起,谭纶稍有安慰将往事抛之脑后,但很快他发现,钱渊这个名字是自己绕不过去的。

看看周围吧,唐顺之、戚继光、卢斌,再远一点的俞大猷、卢镗,还有十多天之前来台州巡视的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一个月前来台州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每一个都是外甥的至交好友,每一个都对外甥赞誉有加。

书房里沉默下来,谭纶板着脸不吭声,刚才看戏的好心情全无踪影,唐顺之嘴角带笑,慢慢品茶。

敲门声击碎了平静,戚继光当先走入,让出了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此人头戴蓑笠,身披黑衣,行走间有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沉稳气势。

“好久不见了。”来人摘下蓑笠,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

谭纶紧走几步,两手拱了拱,却忍不住一把搂住来人,“二哥……”

一旁的唐顺之和戚继光都有点傻眼,前者只知道今晚密谈的大概,却不知道来人是谭纶的二哥。

后者是亲自去海边接应,严密监视,他很轻易的从肤色等细节上判断出来人很可能是个倭寇,至少是个海商,却没想到居然是谭纶的兄长。

第两百五十五章 台州(下)

宜黄谭氏是书香门第,自明初至今,光是进士就有五人之多,要知道王世贞的太仓王家,至今也不过四个进士而已。

原本在嘉靖一朝,宜黄谭氏是有机会大放光芒的,但很可惜,嘉靖帝上位后的大礼议事件中,谭家受到重挫。

谭纶的伯父谭鹏,弘治年间进士,钱渊的嫡亲外公,在百官哭门发生的时候,时任都察院御史,遭廷杖重伤,延绵数月后撒手人寰。

谭鹏的妻子在处理完丧事后不久也一病不起就此病逝,已经中了举人的长子削发入了空门,颇有才名的次子从此对仕途有极强的厌恶心理。

宜黄谭氏就此衰落,直到嘉靖二十三年谭纶中进士才有复起之相,但其实在谭纶之前,谭鹏的那位此子谭维是有机会先行一步的。

嘉靖十八年,谭维一举拿下小三元名扬江西,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他惹下大祸。

谭维洋洋洒洒写下了一片令所有考官击节赞叹的八股,但在其中有这样的字眼,“太宗皇帝”。

考官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说唐太宗李世民……于是,谭维乡试落榜,有私交的考官还私下通知了谭家。

从那之后,谭维就再也没参加过乡试了,别说他不想去,就算想去,族人也决不允许。

原因很简单,嘉靖十八年,持续了整整十八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帝的全面胜利告终,这位固执的皇帝为了让自己生父入太庙,将朱棣这位“太宗”改为了“世祖”。

所以,谭维乡试中那句“太宗皇帝”太犯忌讳了,再考虑其父的死因……哪个考官敢点这种炮仗门生?

玩了这么个小花招后,谭维彻底解放了,以独行侠的形象走南闯北,看过茫茫草原,见过大漠无垠,之后对大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俞大猷、卢镗率兵攻沥港,谭维当时就在场,逃得一命后被彻底卷入了倭寇之中,行迹遍布松江、嘉兴、苏州,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脱身。

三个月前台州大捷,谭维终于找到机会和谭纶联系上,才有了除夕夜一番密谈。

“不走。”谭维虽然厌恶仕途,却天生有着极强的正义感,“放心吧,探听消息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传递消息。”

“喝口茶。”唐顺之又斟了杯茶推过去,“自徐海三四月份侵袭嘉兴、宁波之后,再无大举进军,据说正在和汪直开战?”

谭维点点头,“五月之后,徐海积蓄实力,或拉拢,或打压,聚集起一支庞大的船队,在六月中旬正式向汪直宣战,我就是六月初被徐海招揽的。”

“虽是开战,但一直不温不火,徐海连战连胜,但汪直底子厚,直到大半个月前,徐海突袭萨摩洲之松津浦……这是汪直的大本营。”

“先遣死士行刺,汪直据说受创三处,大怒率兵出击,徐海连退三次,损兵折将,但最终……”

“诱敌深入?”

“不错,当时大雾弥漫海面,徐海返身回击,冲锋在前,汪直仅以身免,十三名义子战死五人,最负盛名的毛海峰丢了左臂。”谭维叹道:“虽然汪直号徽王,实力依旧压过徐海,但很难说能撑多久。”

“当日在崇德城中,展才曾言,徐海此僚虽然不读书,却精通兵法,狡诈异常。”唐顺之叹道:“遣死士行刺,汪直因怒兴兵已犯兵法大忌,徐海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不读书……”谭维苦笑道:“徐海虽然不读书,但身边却有个谋主,此人姓方,据说是浙江人,极得徐海信任,此番谋划……八成是此人的手笔。”

书房内安静下来,谭纶皱眉苦思,海上倭寇势力的变化会给东南战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唐顺之小声向谭维询问倭寇中的势力划分,活动范围,以及兵器、船只种种细节。

因为倭寇上岸劫掠,不管是胜还是败,往往都是扬帆远去,所以明军对倭寇内部了解非常少,这也是谭维这枚棋子目前最主要的用途。

“别人都称其‘方先生’,也有人叫军师,没见过,不太露面,神秘的很。”

“徐海如今猖獗的很,前几日大摆筵席……沐猴而冠而已,不过那日见到他身边有两个女人,很得宠爱。”

“海岛位置?大约距离舟山两日航程,地图已经画了,但……”

唐顺之摇摇头,“从年初开始,子理就开始募兵造船,但出海还早得很,南京倒是交付了一批船只,但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扛风浪。”

“苏州崇明岛那边倒是有海船。”谭纶插嘴道:“应该是归属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

“挑选精兵突袭?”唐顺之试探问:“展才和董邦政有交情,让他去一封信,应该不难。”

“不可能。”谭维立即摇头,“徐海此僚颇为警觉,数十里海面都有船只巡视,一旦遇袭,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唐顺之烦躁的晃晃脑袋,“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现状是摆在面前的,明军缺海军,很难对徐海、汪直之争起到任何影响。

谭维失望的说:“总不能只指望他们自相残杀,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是最好,但可能性不大。”戚继光今晚第一次开口,“但绝不能让徐海击败汪直,一统倭寇。”

“为何?”

“汪直是个商人,心心念的都是开放海禁通商。”戚继光冷静的分析道:“但徐海是海盗,早在沥港被灭之前就以劫掠为生,甚至劫掠过汪直的船队,一旦徐海势大,全面侵入东南沿海,倭寇不可制。”

“徐海劫掠过汪直的船队?”谭维诧异问道:“哪来的消息?”

戚继光顿了顿,咳嗽一声才说:“去年末展才说起过,此事应该不假。”

谭纶叹了口气,“但汪直徐海之争,我们插不上手……”

唐顺之犹豫半响,吞吞吐吐问:“要不去封信问问展才?”

谭纶哼了声,“没这个必要!”

“子理……”

“荆川公,不可。”戚继光低声说:“虽然展才和总督交情甚笃,但绕过总督……”

唐顺之这下也没话说了,反倒是谭纶气道:“最好中了进士,然后外放来台州!”

“那就好了。”唐顺之笑道:“展才如今在倭寇口中可是比你谭子理更有名……”

“这倒是。”谭维附和道:“就是名声不太好听。”

这下连戚继光都笑了,钱渊在海上有扫帚星转世的绰号,松江已经好几个月没遭倭寇侵袭了。

谭维是谭氏的嫡亲兄长,细细问起钱渊诸事,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投身大海之前,还特地去了华亭,也就那次见过钱渊一面。

“还是牙尖嘴利,张半洲都被他顶的下不来台。”谭纶吐槽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的看着旁边两人,戚继光还好只是板着脸,唐顺之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对着地图,四人商谈了半夜,谭纶最后说:“至少不能让徐海彻底击溃汪直取而代之,二哥如有机会可以便宜行事,但不宜冒险。”

“晓得了。”谭维又喝了杯茶,苦笑道:“如今走私仍在,但货物不多,在海上实在喝不到什么好茶。”

唐顺之皱眉低声道:“如有机会,可以接触接触那姓方的军师。”

“好,如今我在徐海麾下也带着两百来人,应该不难。”

趁着天还没亮,谭维和戚继光从后门出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海岸边。

谭维拱手道:“相关消息传递还要拜托元敬。”

戚继光回礼道:“义不容辞。”

看着船只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戚继光舔了舔嘴唇,琢磨回头要不要向谭纶建议将此事告知钱渊。

戚继光很早就发现了,似乎钱渊对倭寇非常的了解,各种人名、信息信手沾来却很少出现错误。

很多事不是审问俘虏,道听途说能了解的,戚继光在心里有着隐隐的猜测,钱渊有没有可能在倭寇里埋了钉子。

呃,戚继光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至少以后被戳穿,钱渊不用摆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五十六章 相看

东南的大幕已经缓缓拉开一个角,可以窥探到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但现在北京城气氛却异常的轻松欢快。

原因很简单,不管是什么理由,大年初一送上去的贺表中没有任何让皇帝陛下不喜的。

强悍一点的弹劾严嵩、徐阶,不过这两位是无所谓的,就是去年实力大增,来势汹汹的李默心里憋屈,他也被带了一把,没办法,谁让他去年外察时太过严苛呢。

如钱铮这般随大流的最多,贺表中劝谏陛下勿要奢靡,节省开支,甚至不要脸的还大赞陛下从内承运库掏钱掏粮赈灾难民。

年前那场地龙翻身,随后的清流串联,让京中气氛压抑,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只是干雷,一滴雨都没下,这让年后京中的气氛如何不轻松起来呢?

但钱渊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欢快的气氛。

前世的他感觉每年的春节都是年关,年关年关,这是关隘,不是节日。

最多两天,久别重逢的父母会开始老生常谈,谈什么?当然是催婚。

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还好,不会有客上门,但从大年初二开始,七大姑八大姨来窜门总会提起……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噢噢,还没女朋友啊,要抓紧啊。

出门去和老同学聚会,人家都是带着老婆,抱着孩子……就算翻翻朋友圈,里面全是晒娃狂魔。

记得穿越而来之前的那个春节,钱渊被逼的大年初三只能一个人在外面闲逛……

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催婚……还真不是后世的专利。

“穿的亮一点好,来来来,再换一件试试。”陆氏皱着眉头吆喝着:“香菱,就那件宝蓝色的。”

“这也太亮了……”

“少爷,总不能老穿青色的吧,再说了,就算穿青色的,眼色也要亮一点。”

钱渊苦着脸张开双臂让可卿、香菱给自己换衣,也不错,至少不用自己动手,就当是做模特的了。

不对,呸!

以前过年被逼着相亲最多找个茶馆、饭店,现在是被逼着上门给别人相看……而且还见不到正主,最多只能看见正主的老娘!

最后钱渊不得不以时间不够为由,这才脱开身。

“少爷,顾先生,到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陪钱渊一同来的是顾承志,目的地是孙府。

选择孙升是叔母陆氏的主意,不过也正好合了钱渊的心意,孙升虽然是吏部左侍郎,位高权重,但不涉党争,素来只做事,不说话,又和钱家有些渊源,放在第一个正合适。

“展才。”迎出来的是客居孙府的何良俊,“噢噢,顾兄也来了,这是不放心?”

“元朗兄。”顾承志行了一礼,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有元朗兄在,万事无碍。”

何家和顾家都是华亭望族,两人年岁相仿,自幼就熟悉。

“自小便有才名,东南击倭,战功赫赫,又乡试告捷,相貌堂堂,必是万事无碍。”何良俊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何良俊话说得好听,但似乎孙府的主人并不这么看……至少孙升的态度就有点冷淡。

从表面来看,孙升颇为热情,对钱渊赞不绝口,当然,事实上孙升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他还对钱渊的八股做了点评,给出不少真知灼见。

但钱渊这种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八遍的人,早就发现了不对,连中饭都没吃就起身告辞。

原因很简单,孙升的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钱渊的好友,又是平辈人,在今天这种场合,至少应该出现一个。

钱渊也隐隐猜到了孙升怎么想,出了府上了马车就低声问:“孙家有适龄女吧?”

顾承志咳嗽两声,“有,一个是季泉公二兄孙墀的幼女,另一个是季泉公岳家杨家女。”

果然如此,钱渊撇撇嘴,对此并不意外。

顾承志也有点挠头,陆氏选择第一个拜访陆家,瞄中的就是这两位,没想到对方似乎并不感冒。

陆氏当然不会贸贸然让侄儿上门去被相看,事实上她和孙升妻子杨氏已经相互拜访好几次了,言语间颇有默契,选择拒绝的是孙升。

“另外挑几个大家闺秀应付应付就是。”孙升手持书卷转头看着很不爽利的妻子,“的确,此子年纪轻轻就是举人,又因气节无双、屡有战功而名扬天下,但绝非良配。”

杨氏皱着眉追问:“品行不端?”

孙升立即摇头,顿了顿才解释道:“钱展才虽年轻,却心机深沉,颇通权谋,手段了得,又广有人脉,虽入京仅仅数月,但实则数年前就已经涉入朝政。”

“如今朝中党争酷烈,钱展才在多方势力间辗转腾挪,就算简在帝心,日后也难说的很……”

“我孙家不求久驻朝堂,不求富贵人间,不求权势滔天,但求独守自身。”孙升叹道:“此子绝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显然,父亲孙燧惨死对孙升三兄弟有着极强的警示作用,虽然三兄弟都陆续出仕,但从来不肯轻易得罪人,就算得罪也是只对事,不对人。

从张璁、夏言到严嵩、徐阶,孙家一直屹立不倒,之后孙升四子有三个做了尚书,但总的来说,孙家在朝堂上始终保持沉默。

这是孙家的选择,也是否决钱渊的原因。

话说到这地步,杨氏也没什么话说了,只可惜两个侄女没这福分,“陆家姐姐多次拜托,那也只能选些适龄的让她再挑了。”

大年初二,京城基本没饭馆开门,钱渊不得不让护卫回去拿些点心充饥,因为今天要拜访的可不是一两家。

接下来拜访的大都是松江同乡,有顾承志在前面顶着,钱渊只需要摆个腼腆的表情任由他人相看,听到别人的夸赞声努力脸红……

一天下来直到天黑才回府,有顾承志去汇报详情,钱渊累的洗个热水澡都睡着了……几个月前跋涉千里都不觉得累,今天被相看了一天就累成这样。

“不是说你,洗个澡也能睡着。”陆氏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可卿、香菱,“你们在哪儿呢?”

“叔母,叔母,小事而已,要不是香菱叫醒,还真要受了风寒。”钱渊给这对姐妹花一个眼色将她们赶出去,笑道:“一天下来也没什么收获,明儿能休息一天……”

陆氏还在那生闷气,絮絮叨叨的说:“孙家那就算了,以后离的远点……”

“是是是。”钱渊随口应下,但心里没当一回事,人家不想被拉下水也是可以理解的。

“同乡好是好,但没什么人配得上你。”陆氏哼了声,“顾家、张家、陆家的嫡系都没适龄女,总不能找个暴发户吧!”

钱渊低着头有点打瞌睡,这是在说徐阶呢。

这时候钱铮回来了,脸色阴沉的很。

“叔父回来了,那侄儿就回去……”

“别急。”钱铮冷哼一声,“今日门房接到帖子,严府下了帖子邀你明日赴宴。”

“严府?”钱渊一咧嘴,他从来没去过严府,只去过严府别院。

“怎么说?”

“去呗。”钱渊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嘀咕几声,还想着休息几天呢,这下全泡汤了!

去见了严嵩,那就必须去见徐阶……至少要去一趟徐府。

第两百五十七章 严府(上)

自从夏言死,徐阶在几次试探后缩起脑袋,吕本唯唯诺诺,严嵩真的算得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真算不上,这是明朝以小制大的官制体系决定的。

去年李默一度咄咄逼人,但在钱渊入京之后,严嵩借助胡宗宪这颗棋子再次夺回主动权。

虽然严嵩已老,刚刚还在官员贺表中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来严府拜会的官员仍然数不胜数,甚至隔壁两条街停满了轿子,随从遍布各处,眼巴巴的看着门房。

钱渊就是在如此多目光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到严府大门外,还没等他递还帖子,侧门等候多时的白启常已经笑呵呵的迎出来了。

“哎,老白,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人都来了,钱渊也没必要刻意表现出距离感,虽然知道严党名声太臭,但实在挺合得来的。

“别提了,输的眼睛都绿了。”白启常吐槽道:“东楼公现在技艺精进,横扫千军……”

“不会是故意送银子吧?”

“怎么可能?”白启常脸都白了,“东楼公一眼就看穿了。”

两个人笑谈着入府,外面等着的那帮随从个个都瞪着眼张大嘴,自家老爷天没亮就来等了,几个时辰……就算是坐在轿子里,屁股也得麻啊。

今天的架势还不小,除了严世蕃、白启常、唐汝楫、赵文华几个熟人之外,还有刑部尚书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后者是史上著名的严党。

欧阳必进虽然是严嵩的小舅子,但名声并不差,他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欧阳必进是俞大猷的举主,钱渊和俞大猷是至交,两人聊了几句正在绍兴练兵的俞大猷,之后欧阳径直去了后院,这下子留在前面的都是熟人了。

“听说昨日展才到处拜访?”严世蕃诡笑着说。

钱渊两手一摊,“跑了一天,中饭、晚饭都没捞到。”

“哈哈哈。”唐汝楫大笑道:“可惜东楼兄长女已经定了亲,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这话儿在座的也就敢说,严世蕃也颇为惋惜,说真的,钱渊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婿,关键是非常合自己胃口。

严世蕃唯一的女儿已经定亲,男方是山东曲阜孔府第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还是嘉靖帝做得大媒。

钱渊耸耸肩没说话,这些信息他昨天已经搜集到了,不然今天还真不敢登门。

“对了,元质兄嫡孙女倒是合适。”鄢懋卿突然如此说,此人相貌堂堂,说话尖锐的很,钱渊忍不住微微蹙眉。

赵文华倒是有这个心思,笑吟吟的看向钱渊。

“对了,还要多谢思济兄。”钱渊先向唐汝楫致谢,又转头看向严世蕃,“东楼兄,小弟倒是不看姻亲人脉,家世背景,唯求貌美。”

严世蕃噗嗤一口喷出茶来,指着钱渊笑骂道:“人家堂堂工部尚书,大九卿之一,你还嫌弃?”

“难怪要谢我……那对姐妹花想必得展才宠爱。”唐汝楫忍笑看向赵文华。

赵文华长的还真不怎么样……鼻子有点塌,眼睛有点小,眉毛短粗。

钱渊还继续发牢骚道:“别提了,昨儿跑了一天到处送上门给人相看……特么也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

“钱某人又不求高官厚禄,挑个自个儿看着舒心的还不行?”

“怎么着也是过一辈子的人!”

在场的其他人个个心里摇头,联姻可不是男女两人事,很多时候关系到全族,唯有严世蕃对此颇为赞许。

后世都说严世蕃荒(淫)无度,夜御十女,但实际上他身边除了正妻,只有四个侍妾,还没徐璠多呢。

十多年前严世蕃是亲自挑中同乡熊氏女,成婚后颇为恩爱,但十年前熊氏难产过世,严世蕃悲痛坠泪,亲自回乡料理后事,直到今年才续取安远侯之女,不可谓不深情。

说起这些事,严世蕃索性让儿子出来见礼。

“世叔。”

为首的严绍庆十二岁,后面的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都是七八岁,还有个摇摇晃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严绍应才三岁。

“子孙满堂啊。”钱渊笑着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玉佩一个个递过去,还摸摸严绍康的脑袋,“乖,真乖。”

“世叔。”

弯着腰的钱渊一愣,排在最后面的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胡子都比自己长了,脸红的又叫了声:“世叔。”

钱渊想起来了,好像是严世蕃的养子,他咧嘴笑了笑,又掏出两块玉佩塞过去,“乖。”

等一行人都退出去,唐汝楫才指着钱渊笑骂道:“真是个促狭鬼!”

严世蕃也白了钱渊一眼,起身道:“摆席吧。”

钱渊笑吟吟的跟在赵文华身后,随口聊了几句,虽然今天被取笑,但赵文华早就被钱渊收拾的服服帖帖,完全不以为意。

严世蕃侧耳细听,心里暗暗赞许,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沉稳定力和识趣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要知道昨日递贴是严府,代表的是严嵩而不是严世蕃,但钱渊并没有问严嵩为什么没露面……严世蕃可不觉得钱渊是不敢问出口。

诸人坐定,酒过三巡,严世蕃不禁问:“不合口味?”

钱渊虽然下筷,但进嘴的寥寥无几……呃,他这几年只要有条件都亲自下厨,就算没条件……也从护卫中挑了几个悉心培养。

“钱某准备写一本书。”钱渊放下筷子,正色道:“以随园命名。”

颇有诗才的唐汝楫好奇的问:“《随园诗集》?”

钱渊一本正经的说:“《随园食谱》。”

席上一阵哄然大笑,严世蕃抖的手上筷子都跌落了,“原来是嫌弃这菜……”

“元质倒是说过你因下厨博得孝名,没想到还钻进去了,都准备写书流传后世!”

“不开玩笑。”钱渊很认真的说:“无诗才,无文采,想青史留名只能另寻他法。”

赵文华不禁嘴角抽动了下,他可不会忘记在临平山下村落里那首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酒席之后,严世蕃非常熟练的领着众人去了偏厅,专门打造的麻将桌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

严世蕃今儿是准备报仇雪恨的,登时扫兴道:“展才,你先进去吧,待会儿出来再好好过招。”

钱渊笑着应是,脚步不缓不急跟在仆人身后,一路进了严嵩的书房。

第两百五十八章 严府(下)

七十六岁,这在后世算不上高寿,但在明朝,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靠在太师椅上严嵩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而来的钱渊,冬日的阳光给阴暗的书房带来一丝暖意,也让老人脸上的老人斑显露无疑。

严嵩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老迈,真的太老了,说一句行将就木绝不为过,钱渊难以想象这个老人还能压制徐阶好几年……印象中严嵩要等到四五年后才会罢官,而且又过了好几年才在凄惨中离世。

“华亭钱渊拜见元辅。”钱渊以挑不出理的方式行礼。

严嵩并不像中会张开双目,眼中透出精光……他只是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却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身材挺拔,声音清亮,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温和而安静的笑容中带着一股似乎万事都了然于心的信心。

微不可见的叹息声后,严嵩喃喃道:“长得真俊啊。”

钱渊都斯巴达了……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第一句话赞我长得帅?

这算是帅到中央了?

“近些。”严嵩招手让钱渊走近,轻笑道:“即使东楼当年中进士,最多也只能为九卿,决计入不了阁。”

钱渊嘴角扯了扯,您老这是骂自己儿子长得丑?

“但凡入阁者,无不相貌堂堂。”严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年能一举压倒众人被陛下简拔,可不仅仅只靠老夫谄媚逢迎。”

的确,虽然老迈,但看得出来,严嵩的长相比严世蕃强太多了。

钱渊没吭声,只在心里吐槽……您这不仅仅是骂儿子长得丑,还把媳妇也带上了!

“所以,长得俊就是好。”严嵩支撑着想起身,“就算是三甲进士,长得俊更容易入六科、都察院为科道言官。”

钱渊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辅指点。”

“谢老夫做甚……那是你的运气。”

严嵩缓步踱到窗边,伸手试图捕捉那穿过窗户的阳光,“东楼跋扈至此,老夫一去……”

严嵩微侧身,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展才,那时严府能有几人留存?”

“元辅多虑了。”钱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陛下待元辅亲厚,必然……”

“你知道老夫在说什么。”严嵩摇头打断。

钱渊的确知道严嵩在担心什么,严党的名声太臭,干的缺德事太多,赶走的官员太多……无论是谁上位,拿严嵩严世蕃开刀来换取名誉几乎是必然的。

清朝的和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干掉他,能赚银子,还能赚声望……这种事会有无数人抢着做。

不过钱渊也从短短几句话中分析出,严嵩对嘉靖帝还是很有信心的,他担忧的是裕王登基后的清算。

不得不说,这世上蠢人很多,但能爬到高位的绝没有蠢人,或许其他人被眼前烈火烹油所迷惑,但至少严嵩很清醒,类似的还有赵文华。

但严嵩还是算错了,他没有想到徐阶对其恨意如此深,独子被斩,诸孙流放,孤身一人寄食于墓舍,甚至无棺木下葬。

钱渊看向这个老人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严嵩是历史上能和秦桧相提并论的著名奸臣,史书中如此评价,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很难说,至少徐阶不比严嵩好到哪儿去。

夏言之死归根到底在于政治斗争,换成徐阶,结果也差不多。

收贿卖官可能性也不大,朝中有权柄的职位基本都是嘉靖帝一手掌控的,五品官以下都是吏部天官的权力范围,两度出任吏部尚书的李默是对抗严嵩的旗手。

钱渊很难判断严嵩是不是知人善用,但至少胡宗宪的上位是来源于严嵩的撑腰,仅仅这一点,严嵩并不是只有过而无功。

在钱渊看来,严嵩最大的罪责在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今大明已是内忧外患,很多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官员在待机而动,最典型的就是高拱、张居正,还有钱渊的叔父钱铮。

他们都迫切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大明千疮百孔的不堪,但无奈严嵩占着位置就是不挪窝,大批严党官员围绕着严嵩、严世蕃把控朝政。

久久得不到钱渊的回应,严嵩有些失望,他转身缓缓坐回到椅子上,迟疑片刻后轻声道:“庶吉士。”

除了考中一甲,庶吉士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进入翰林院的道路,严嵩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厚,不过这并不在钱渊的计划内。

钱渊眉毛一挑,“晚辈无此才略,但请元辅吩咐。”

严嵩晦暗的双目直视钱渊,良久才低声道:“东楼四子,总要留条血脉。”

“呵呵。”钱渊无奈苦笑,“元辅太过悲观,何至于此?”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事至此,元辅太看得起晚辈了……”

“元辅致仕之时,钱某都未必中进士了,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过微末之身。”

严嵩静静的听钱渊说完,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摆了摆,“展才也太小瞧自己了。”

钱渊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有这般能力。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严嵩低低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道:“展才今年刚满二十,对吧?”

“是,过了年,虚岁满二十。”钱渊心里有隐隐猜测。

“此事就此说定。”严嵩从桌案上拾起一块砚台递过去,口中道:“高肃卿此人勇于任事,才略无双,虽稍嫌量窄,但对展才必有容人之量。”

这句话很好理解,高拱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钱渊才刚刚满二十岁,高拱很难容忍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等人,却是容得下钱渊的。

钱渊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又有了另一个猜测,这是严嵩的判断,还是严嵩从嘉靖帝那得到的信息。

很快,钱渊下了结论,应该是嘉靖帝漏的口风,不然严嵩不会下这样的重注。

之前钱渊面圣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嘉靖帝两次用惋惜的口吻提到钱渊实在太过年轻……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很明显,自己是用不了,只能留给下一任皇帝了。

严嵩下注的原因有很多,嘉靖帝已经老了,而且最近几年服用丹药身体渐有不支之像,但同时自己也老了,未必能挺到嘉靖帝之后,而独子严世蕃太过猖獗,日后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罢官归乡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了,严嵩的选择也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在这一两年,除了党争之外,他最大的力气用在孙辈的婚事上。

恩养长孙孙严鸿的妻子是礼部尚书胡潆的曾孙女婿,恩养次孙严鸿娶成国公朱稀忠之女,孙女和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定亲。

嫡长孙严绍庆和定国公徐光祚的嫡孙女定亲,嫡次孙严绍庭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长女定亲。

不过,严嵩将最大的希望放在了钱渊身上。

原因很简单,钱渊是唯一能联系上裕王的那个。

为此,严嵩今天送的见面礼让钱渊咂舌不已。

淡绿色的小小砚台,温润凝莹,墨池上有闪闪银星,让人一见心喜。

“这是天砚。”钱铮也算得上博闻强记,“苏东坡的天砚。”

钱渊恍然大悟,立即记起历史上那大名鼎鼎多达六万字的《天水冰山录》,据说天砚就名列其中。

将天砚收入袖中,钱渊没看见钱铮羡慕到想抢的眼神,只在心里琢磨,严嵩这……算不是肉包子打狗呢?

虽然钱渊尽量在朝中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如果说日后徐阶要乱棍打落水狗的话,钱渊最大的可能是趁乱给自己捞些好处,顺便揍严党几棍子给自己涨涨声望或撇清关系。

不得不说,钱渊这两年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正面了,在这个时代,气节无双、孝子的名声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一个人的品行。

可惜,钱渊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他很清楚,如果想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让历史轨迹发生一些偏移,严嵩尽早滚蛋,是能起到正面推动作用的。

第两百五十九章 变本加厉

大年初三,前一天晚上很迟才睡觉的钱渊在可卿、香菱连续三次催促后才悻悻起床。

昨天去了严府,今天必须要去一次徐府,什么时候才能睡到自然醒?

“叔大,别急,先吃了早餐再走。”钱渊梳洗完毕懒洋洋的坐下,今天他名义上是拜访徐涉,为此特地请张居正作陪。

“不急。”张居正明显眼圈有点黑,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随园,夜夜鏖战……可惜就是打不过徐渭。

不得不说,徐渭这厮太聪明了,玩什么都能玩的精,麻将上手没几天就是老手了,而且手气还特别旺。

钱渊大年初一打了几圈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为此徐渭兴奋的很,还特地挥毫泼墨画了幅画来纪念。

“也不知道中午留不留饭……”钱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牢骚道:“就算留饭……反正昨儿在严府我是没吃饱。”

“那是,就算御膳房也没比不上你这儿。”张居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但速度一点都不比钱渊慢。

这倒是真的,光是早餐,钱渊就弄出十八般花样,不过这方面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厨子已经学了个全。

今天端上来的是豆腐脑、油条、煎蛋、糍粑、萝卜丝馅饼、梅片藕粥,甚至还有一碗热干面。

钱渊瞥了眼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在豆腐脑上加上辣椒、小葱、紫菜、榨菜,又滴了几滴香油。

张居正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又用力挖了勺洋糖,嘀咕了句,“自家就开糖铺,也太吝啬了!”

钱渊干脆半转身,尽量让那碗异端豆腐脑不进入自己视线之内。

今天顾承志是不会去了,只有张居正陪着钱渊去徐府,没办法,顾承志陪着自己去各处被相看……大都是同乡,徐府肯定是知道的。

要知道前年徐阶那厮是让岳家向陆树声探问钱渊婚事的,钱渊哪里肯给出这种错误的信号。

老老实实按规矩递了帖子,排着队入府,不过徐阶在面子工程上比严嵩做得好,严府外排了一排轿子,而徐府是尽量让来人都在前厅坐下,当然了,这也有拜访徐府的官员并不多的原因。

前厅不大不小,约莫十来人正在闲聊,用不着张居正介绍,钱渊已经凑上去了,大部分都是松江同乡,虽然都是徐阶门下,但华亭钱氏在松江一府盘根错节,香火情总是有的。

钱渊一进来,前厅就安静下来了,众人先是仔细打量钱渊,然后纷纷转头或用眼角余光去瞄陪客的徐璠。

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城大街上那一架就传的沸沸扬扬,两个月前那一架更是引人瞩目……已经有两个略微年轻的士子起身准备拉架了。

“展才来了。”坐在主位上的徐涉若无其事的起身相迎,“叔大,也不过半个月不见,吃的膘肥体壮,看来随园真是名不虚传。”

轻笑声在大厅里响起,都是同乡,钱渊在随园又时常邀请浙江、苏州、松江的应试举人赴宴,南直隶乡试的奇景更是广为流传,至少松江人都知道钱渊有一手好厨艺。

“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展才亲制月饼分送。”一位中年文士笑道:“口感极佳,令人垂诞,就连平泉公也念念不忘。”

“所以平泉公这才将展才收归门下嘛。”

又是一阵轻笑声,这笑声落在钱渊耳朵里,不由令他有些感慨,严嵩和徐阶其实并无差别,但严世蕃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今日之是轻笑,昨日却是狂笑。

说句良心话,钱渊还是更喜欢昨天的氛围……

徐涉又笑道:“昨日就有人为今日这顿午饭操劳,可惜了,可惜了……”

看有几人的视线转向了徐璠,钱渊笑着拍拍肚皮,“所以今早吃了个十成饱,望湖公放心,在下肚量大,容得下。”

自从钱渊入正厅成了焦点人物,徐璠就很是不爽,事实上在钱渊还没来的时候,他也是众人闲聊的话题。

徐璠非常不解,明明钱家和徐家有旧怨,明明钱渊这厮和自己有仇,而且还曾经拒绝联姻事宜,为什么众人却如此宽容?

又听得如此不阴不阳的话,徐璠心头火气,霍然起身指着钱渊的鼻子,“你……”

“住口!”徐涉一拍桌案。

对于徐璠来说,他对父亲徐阶是敬多于畏,但对自小管教自己的叔父徐涉,他是畏多于敬,一看徐涉发火立时住了嘴。

厅内登时安静下来了。

正尴尬间,有人踱步而入,一看到钱渊,长长作揖行礼,“这便是华亭英杰钱展才?”

“不敢当英杰二字。”钱渊不认识此人,避开还了一礼,“先生是?”

“哈哈,我来介绍。”徐涉走来笑道:“这位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兴平湖陆光祖,字与绳,去年末调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陆前辈。”钱渊重新施礼,他是知道这个陆光祖的,徐阶的死党,后来两度出任吏部天官,即使是在牛人辈出的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也算是出挑的。

而且在历史上,陆光祖和绍兴陈有年、孙鑨并称为“浙中三贤太宰”,交情极好……呃,另两个如今都是随园常客。

史书中对陆光祖的评价是:“私居无戏言,无遽色,平生怜才仕事,任嫌任怨,凛然有古大师风节焉。”

翻译一下,这是在说陆光祖即使不在公开场合也从不开玩笑,不在背后议论是非,脸上从来都带着笑容,肯做事,喜欢提携后辈。

陆光祖避开钱渊这一礼,又还了一礼,“去年倭寇自平湖乍浦登陆,侵袭嘉兴,家母、二弟、季弟携家人避入崇德县城。”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崇德一战是让钱渊名声开始遍传天下的起端,钱渊是受得起陆光祖这一礼的。

众人重新坐定,钱渊屁股刚落下,就有仆人进来通报,徐阶不可能每个人都见面,只是有选择性的接待。

仆人躬身向徐涉低语几句,后者露面诧异之色看向钱渊,迟疑片刻后才点点头,“璠儿,你带展才去一趟后院拜见你母亲。”

徐璠和钱渊都愣住了。

钱渊龇牙咧嘴的在心里想,徐阶这支老狐狸想干什么!?

徐璠倒是不敢不听,起身冷冷盯着钱渊,眼中全是鄙夷。

“呵呵,徐兄先请。”钱渊对徐璠可没那么客气,一边举步一边回头对徐涉说:“望湖公,晚辈拜在平泉公门下……”

众人齐齐转头看来。

“初次乡试告捷,实赖平泉公教导。”钱渊温和笑道:“平泉公家法是一根棍子。”

徐璠脚步一顿,立即加快速度逃了出去。

一直到两人都走出一大段,厅内还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在想,有些事还真是三岁看到老,钱渊虽然现在名扬天下,但牙尖嘴利、睚眦必报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而且是变本加厉。

在场的要么是松江人,要么是徐阶的门生死党,都知道两个月前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了藤条……

坐在最靠外面的张居正偏头远眺,还能隐隐看见钱渊的身影,他心里有点不再在。

自小便有才名,年纪轻轻中进士选翰林,说起来风光无限,但张居正发现,每次和钱渊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从来都无法站在中心位置。

第两百六十章 转折

严嵩虽然在士林中名声极差,但他在江西分宜老家名声是相当好的,修桥铺路、赈灾减租都是常事,而且严嵩管束族人,不得侵占乡土。

在这方面,徐阶就差劲多了,也不过最近十来年才冒出头的徐家在松江已经吞下了十余万亩良田。

说徐阶无法约束家人?

这个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钱渊跟着徐璠走到后院门口,又在仆妇的指引下走了好一会儿还没到地方,忍不住侧头四处探看,比严府要大得多。

钱渊不免在心里有阴暗的揣测,据说徐阶的祖父本是自耕农,遇到天灾无奈入赘黄氏,所以后人对土地都有着强烈的渴望。

侧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半开的窗户似乎有人影闪动,钱渊不禁脚步一顿,眼神闪烁不定。

明代这种后院小楼一般来说只有一种人居住,尚未出阁的女眷。

察觉到那人看过来,徐四小姐匆忙避开,忍不住拍了拍胸,稍微等了等这才又悄悄将窗户推开,小心的探头看去。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一身青衫的背影显得极为挺拔,步伐间有着普通士子没有的沉稳。

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徐四小姐才怔怔的收回视线,犹豫了会儿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在铺开的纸上写下两字。

“随园?”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禁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在纸上。

“小七!”徐四小姐恼火的回头瞪了眼,随手扯起纸张揉成一团,“你知道随园?”

“知道啊。”小七嬉笑着找了个圆凳坐下,这是她独有的权力,虽然才十四岁,却是徐家上上下下长得最高的。

“如今随园在京中名气不小呢,除了咱们松江的士子,杭州、绍兴、苏州士子纷纷拜访。”

“他们是要写诗吗?”小七翘起腿一抖一抖,“嗯,《随园诗集》?《随园诗话》?”

“才不是呢。”徐四小姐哼了声,“写些酸臭诗文有什么意思?”

“姑姑,你平常还常常写酸臭诗文呢。”

“脚放下来!”徐四小姐训斥了句,这才解释道:“咱们闺阁女子,打发时间也只能写诗作画,但他不同,少有才名,略大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气节无双力守嘉定,几度大胜倭寇,这才不负来世间走一回!”

小七不抖腿了,却盘腿坐在圆凳上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安分,随口问:“那是《随园兵法》?”

徐四小姐突然展颜一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为博寡母开颜,亲身下厨,孝名遍传大江南北,却不料练出一手好厨艺。”徐四小姐脸有点红,“听闻同乡士子还有浙江士子,都是去品尝美食的。”

“啊,姑姑好福气啊。”小七这下子是真羡慕了,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说:“难怪前些日子姑姑专门找了刘婆子学制糕点。”

“别乱说。”徐四小姐红着脸一跺脚。

“嘿嘿,北宋易安居士和其夫赏金石,罚清茶……哈哈,以后姑姑姑父……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徐四小姐实在脸皮没那么厚,扑上去一把捂住小七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腋下抓了两把,小七登时笑不可支的软成一滩泥。

两人闹腾好一会儿,徐四小姐才整理衣衫笑着说:“易安居士助其夫修成《金石录》名传后世,日后《随园食谱》说不定也能流传下去呢。”

“《随园食谱》?”

“是啊,昨日吴家婶婶来访,说起他声称要修《随园食谱》呢。”

“砰!”

盘腿坐在圆凳上的小七突然一个不稳摔了下去,但立即一跃而起,目光惊疑不定,随园倒是的确出了个名传后世的食谱,不会那么巧吧?

“怎么了?”

“呃……”小七哑巴了半响,猛地一跺脚,一把抓住徐四小姐的胳膊,“姑姑,我们去看看……就在屏风后面看看。”

“不行,如果让我们看,母亲会提前说的。”

“姑姑不去,那我一个人去。”

徐四小姐犹豫半响,想着刚才的偷看实在看不清楚,半推半就的被侄女一路拉下了楼。

轻手轻脚的从侧门进去绕到屏风后,徐四小姐察觉到仆妇、丫鬟的诧异,忍不住微垂眼帘加快脚步,却没发现身边的侄女脚步更快。

“嘘……”

两女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有男声在笑谈起年节被人占便宜的趣事。

“别提了,叔母将晚辈狠狠训斥了好几顿,那随园如今一半是饭馆,一半是赌场。”

钱渊苦着脸说:“昨日夜间,潘充庵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到现在还没走呢,那园子是实在修不下去了,家里现在是真没银子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氏笑吟吟道:“潘家有银子嘛。”

“嗨,真让他交银子,回头这厮肯定要到处宣扬败坏晚辈名声……”钱渊笑容苦涩,“充庵兄在乡试还抢了我好些吃的呢,老夫人应该知道,回头倒打一把他是做得出来的。”

钱渊进了正堂东扯一句,西拉一句,他是真心不想让这位张氏开口说起正事,还特地将潘允端给拉出来。

潘允端勉强算是钱渊友人,毕竟两人相交投契,年岁相近,又是同一科中举,但潘允端的父亲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潘恩和徐阶关系一直不佳,因为他是聂豹的门生。

在王江泾大战后,聂豹被逼辞官归乡,留下的门生弟子遭到徐阶的清洗,潘恩是第一个投向徐阶的。

所以钱渊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指向,但实际上有点皮里阳秋,张氏虽然还是笑吟吟,但笑容明显僵硬了很多。

见到这位张氏后,钱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对一个穿越者而言,联姻是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是没有必要的,他拥有太多的底牌了,只要不直面那些大佬,他有的是机会做手脚。

呃,主要是张氏的长相……非常符合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正妻的标准。

什么标准?

说得好听点是面若中秋之月,实际上就是大圆脸!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屏风后的徐四小姐和小七都有点莫名其妙,前者焦急担忧,后者暗暗窃喜。

但接下来,两女的心情来了个乾坤大挪移。

在张氏将话题扯开后,钱渊放松了心情,说起华亭如今的变化,毕竟张氏也将近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听得津津有味,还让两个儿子出来见面。

徐阶的次子十一岁的徐琨捧着誊写的字帖奔来,这是个贾宝玉似的家伙,围绕在张氏身边声声讨要夸赞。

“写的不错。”张氏偏头看了眼钱渊,“鹤滩公当年诗字皆冠于松江一府,展才来看看,此字可堪入目?”

一旁的徐璠忍不住冷笑两声,他是钱渊的同学,自然知道这厮是个专门学八股的,诗才也就勉强够格写写试帖诗,那笔字……用当年老师的话说就是,太过工整,毫无灵气。

钱渊也挺无语的,都是老乡,张氏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家是被强行分家扫地出门的,曾祖钱福的诗字怎么可能流传到自己手里。

“写的不错,写的不错。”钱渊敷衍几句后突然眼神呆滞的看着纸张的最下面,“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咳咳咳咳咳……”钱渊猛地大力咳嗽,好一阵儿后才用诡异的目光看向仰着头等待夸赞的徐琨。

“这是你写的诗?”

徐琨茫然摇摇头,又回头看向母亲张氏。

张氏笑着说:“这是璠儿妹子随手写就的,见笑见笑。”

钱渊是失魂落魄的走出后院的,心乱如麻是他心情最真实的写照,他不敢贸贸然做任何决定,他需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屏风后,徐四小姐又脸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钱渊,而是因为羞耻,不过她内心深处有着窃喜。

而她身边的侄女小七面无表情,只能心里MMP。

说一说吧

首先,成绩几乎看不下去,差到连续两个月没推荐,自己都觉得是应该的。

坚持了一段时间三更,每天大概七八千字,但成绩还是没什么起色。

不过还是要感谢每一位读者,每一个投票,每一个订阅,是你们让我有坚持写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所以不用担心我太监或者烂尾,这方面我想自己还是有点信誉度的。

其次,双穿是大纲就设定好的,之前就有读者看出来了,虽然有的读者可能不喜欢,但我还是选择跟着大纲走,有的转折以其他方式代替实在太过生硬。

历史文写起来实在很折磨人,查资料查的头昏脑涨,网络上的资料很多都是自相矛盾的,需要重新整理分析,还要有一些有新意的解读,我现在是一章存稿都没有的。

之前觉得自己的写作风格比较符合历史分类,但现在好好写历史文……除了大神之外,我这种扑街是很难看到前方的曙光的。

不过,我还是会坚持写下去……写的搞笑点,写的轻松点,或许装逼打脸流,我也不会啊……可悲!

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位读者,也请在可能的前提下尽量支持一下。

第两百六十一章 谁抢谁?

一直到出了后院,钱渊还是懵逼的,他是喜欢事先做详细计划表的人,计划表的内容也包括碰到各种各样意外情况的预备方案。

但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外……实在让钱渊不得不懵逼。

脑子里乱的很,钱渊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还好是个女人,还好这是明朝。

如果是穿越到大唐盛世,再碰上个女性穿越者,特么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然后钱渊想到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只是公老虎,一只是母老虎……

“汝由兄。”前面带路的徐璠脚步一顿,脸色有些不自然。

从侧面走来的是两人,为首的长者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面对徐璠稍稍弯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秀,行了一礼后就垂手肃立。

中年人看了眼徐璠过来的方向,笑着问:“刚才在前厅还在想怎么没见人呢。”

“呃,带人去拜见母亲。”徐璠简短的说了句,介绍道:“这位是中书舍人上海顾从礼,字汝由;这位是华亭钱渊。”

“噢噢,原来是钱展才。”顾从礼拱手道:“家父曾在信中提到,华亭钱展才有军略之才,气节无双。”

“护卫乡梓,应有之义。”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令尊是东川先生?”

东川先生就是顾定芳,三年前何良俊还想做媒将顾定芳的孙女讲给钱渊。

钱渊眼神有些古怪,他可记得顾定芳是个头铁的老头,而且对徐阶颇为不满,他的儿子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时候,钱渊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投来,他微微偏头看去,顾从礼身后的儿子抿紧嘴盯着自己,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角余光扫着钱渊身后的那条路……那儿是通向后院的路。

“咳咳。”顾从礼用力咳嗽两声,“九锡,还不来见礼?”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两眼都在冒火,硬着脖子不吭声,惹得一旁看戏的徐璠忍不住偷笑。

“也大不了几岁,各交各的好了。”钱渊倒是无所谓,在明朝与人交往是非常麻烦的,像钱渊这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更是麻烦。

钱渊和顾从礼、徐璠是平辈论交的,那顾九锡只能称一句世叔了……

一边寒暄一边走,很快众人回了前厅,之前的大部分人都进书房拜见过徐阶已经离开,只留下寥寥几人。

重新上了茶,钱渊心神不安的抿了口差点被烫掉舌头,边上张居正诧异低声问:“出事了?”

“嗯。”

“方便说吗?”

“嗯。”

张居正等了会儿,扭头看了眼,眯着眼轻声问:“丢了魂了?”

“嗯……嗯?”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进去过了?”

“嗯。”

“少湖公心情怎么样?”

“嗯。”

“叔大!”钱渊一瞪眼,“本来还准备晚上亲自下厨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除非你来随园小厨房下厨。”

现在钱府三个厨房,钱铮夫妇院子一个,随园一个,外院一个,在随园小厨房下厨,意味着要做十多人的饭菜,钱渊哪里有那闲情雅致。

钱渊一扭头懒得搭理这厮,又在心里反复盘算,斜刺里杀出了个同行……如果是寒门还好,却是徐阶的女儿,这将钱渊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在除夕夜知晓钱铮和裕王府弯弯绕绕的关联后,钱渊将自己的计划做了调整。

已经靠上裕王府了,那就意味着钱渊必须和严嵩、徐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是不可能以正规途径正式进入裕王府的,但他也不觉得如果自己和高拱保持联系,嘉靖帝会一无所知……

钱渊的计划很简单,中不了进士就以思念寡母为由南下杭州,等三年后再试,如果中了进士……呃,反正高名次是不想了,要知道一甲二甲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庶吉士那更是没影的事,三甲进士最大的可能性是外放,钱渊觉得台州就不错,一方面能够在抗倭中出把力,一方面日后海贸重启,还有机会插一手。

台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知府是小舅谭纶,同知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还有好友卢斌,对了,还有戚继光。

呃,远在台州的谭伦还真是这么想的!

一旦外放至少三年,连任就是六年,到那时候,朝中也分出胜负了,积累了资历,又广有人脉的的钱渊也有资格回朝。

但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渊一旦和徐府联姻,又靠上裕王府,不说嘉靖帝心里怎么想,至少严嵩会将钱渊视为眼中钉。

用脚后跟想想就清楚了,严嵩、徐阶到现在都没把党羽门生塞进裕王府,如果徐阶有一个靠上裕王府的女婿……

“展才?展才?”张居正胳膊肘撞撞钱渊,“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钱渊顺着视线看去,又是顾九锡,这次是恶狠狠的看过来,两手握拳,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厮是有毛病吧?

说话间,顾从礼带着儿子告辞离去,顾九锡临行前还在死死盯着钱渊。

钱渊懒得理会,在心里琢磨了下,其他的不说,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如何,这位徐四小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从小的方面来说,会影响到钱渊日后的布局和计划。

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可能会对钱渊产生致命的威胁。

但现在钱渊疑惑的是,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呢?

如果是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人……钱渊已经在东南抗倭中有不小的分量,战功赫赫,广有人脉,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出现在正史中,但文人笔记、地方志总是有记载的。

“展才?”徐涉送往最后一位客人,笑着看向钱渊,“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园子太大,目不暇视。”钱渊稳稳心神。

“是比你圈的园子要大,但也要看看地段,你那是城西最中央,这儿都快出了城西了。”徐涉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园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居正一个人留下喝茶,徐涉、徐璠和钱渊三人一起除了正厅,往徐阶书房方向踱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徐璠嗤笑道:“都琢磨着写《随园食谱》了,还有什么好名声!”

钱渊脚步微微一顿,“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行千里啊。”

这是一个可能给出信号的地方,如果那位对历史熟悉,不应该不知道袁枚,中学课本都是有的。

徐涉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将话题转开,但徐璠又开始习惯性的怼钱渊了……虽然钱渊刚开始没听出来。

“叔父,实话实说,九锡那笔字……日后未必比文衡山逊色,某些被评为无灵气的就更不用比了。”

“性子也好,温和的很,彬彬有礼。”

“对了,长的也俊,咱们松江一府都找不出比他还俊的少年郎了!”

从书法到性情,再到长相……钱渊立即明白过来了,我说那厮为何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呢!

看到我从后院出来,肯定以为我是上门被相看的!

八成……不,十成顾家是想和徐府联姻!

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试图平静一下跳动的心脏……但特么实在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钱渊也不会容忍同行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崽子想抢我老婆?!

顾九锡得哭晕在厕所里,谁抢谁老婆?

历史上,这位徐四小姐就是嫁给了顾九锡。

第两百六十二章 扯淡

一路上的喋喋不休让钱渊实在不耐烦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徐璠。

“展才?”徐涉有点紧张,两个月前他可是第一时间见识到侄儿被钱渊揍得有多惨的。

“钱某嘉靖三十一年秀才,松江府案首,嘉靖三十四年南直隶中举。”

钱渊的话虽然轻,但分量很重。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评价一个年轻士子,功名是最重要的标准。

而在挑选女婿的时候,有功名的士子,和只是长得帅,字写得好,性情温和的士子,分量差别太大太大。

钱渊很确定顾九锡没有功名在身,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第一次见面,总会把自己在科举上的履历报一报,顾从礼从头到尾没提到顾九锡,甚至都没提到自己。

这说明,顾从礼、顾九锡两个人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徐璠还想反驳几句,人家顾九锡也就十六岁,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来居上……但他抬头,看见了钱渊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也难怪你和顾家聊得来。”钱渊的轻笑慢语让徐璠脸色铁青。

顾家父子身上没有功名,你徐璠也一样,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璠都能猜得到这厮会说什么,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展才,何至于此。”徐涉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钱渊看徐璠转了个弯没了,这才小声说:“望湖公,顾家还真想攀附之心?”

“不太清楚。”徐涉眨眨眼,在心里猜测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厮两年前一力拒婚,现在却看起来有些紧张。

“据说徐四小姐颇有诗才?”

“不太清楚。”

“望湖公,没必要如此吝啬吧?”

徐涉停下脚步,冲着前面努努嘴,“进去吧。”

这是个单独的小院子,布置的风格类似江南园林,小巧玲珑,花草处处,虽是冬日但也颇有趣味,中间的小湖上堆着假山,以长廊相接。

在仆役的指引下,钱渊缓步走进书房,行礼道:“同乡后辈钱展才拜见少湖公。”

端坐在桌后太师椅上的徐阶放下笔,抬头看向钱渊,展颜笑道:“鹤滩公早逝,子孙却英杰迭出,比老夫强。”

徐阶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调子,他并不仅仅赞赏钱渊,也带上了昔日颇有间隙的钱铮。

“叔父继曾祖之文才刚强,晚辈却有待磨砺。”钱渊脸上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入京已有两月,本应早早拜会,还望少湖公恕罪。”

“说哪里话。”徐阶站起来指了指一旁待客的桌椅,“坐吧,上茶。”

仆役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钱渊心里发笑,但脸上一丝异样表情都没有。

徐阶虽然身居高位气势不凡,但个子很矮,坐在那和站在那差别不大,不过上茶的仆役……个子更矮。

“自嘉靖十八年后,已有十七载未归乡了。”徐阶叹道:“也不知如今华亭可还有旧观,犹记得西城门外有个小湖,幼年时常在岸边嬉戏。”

“小湖犹在,湖水犹清,荷花盛开,岸边多有游客,荷花败落,有小船穿梭,孩童采摘莲蓬。”

徐阶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华亭诸事,又问起致仕的孙承恩近状,问起幼年求学的学院。

钱渊耐心的一一作答,同时在心里将徐阶和严嵩一一比照。

昨日的严嵩老迈,除了最后的赠礼之外,对钱渊算不上客气,但言谈举止间有一个“真”字。

而今天的徐阶谈笑风生,又选择同乡为切入点,不可谓不平易近人,但却真真切切体现出一个“假”字。

钱渊抿了口茶,对了,还特地选了松萝茶,徽州府的松萝茶名声虽大,但一般销与东南,北方较为少见。

其实徐阶也很意外,在他印象中,这位小同乡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从不肯吃亏,而且心思深沉,滑不留手。

但今天的钱渊,意外的很和气,而且在言谈中并不避讳提起其叔父钱铮……徐阶绝不会认为,这是无意的。

徐阶多年隐忍,但并不是不动,至少在宫内,他的消息渠道绝不比严嵩少。

他知道钱渊是真的简在帝心,而且因为年纪的原因,很可能是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徐阶不在乎下一任皇帝怎么用钱渊,但很在乎钱渊靠上裕王后对自己的影响。

所以,今天徐阶只是想拉一拉关系,不时提起钱铮,以及选择的松萝茶,是他给出的暗示,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还没等徐阶提起,钱渊已经先发制人了,“说起来晚辈实在失礼,原本入京面圣后,应该第一时间拜见少湖公……”

钱渊摆出一副愧疚表情,“当时也是犯了糊涂,和徐世兄闹了一场,实在是没脸来拜见少湖公……”

“听说少湖公还以家法惩徐世兄,晚辈实在是……”

这番话听得……饶是徐阶宦海浮沉数十年,也忍不住牙发酸,你当时是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和巡城御史到了之后,还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的!

为什么我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藤条,你心里没点数?

徐阶觉得,如果这厮能入翰林院,一定能迅速脱颖而出,比当年的自己强太多了……看看这脸皮就知道,还徐世兄……

钱渊表情真挚,当然是徐世兄了……总不能现在叫大舅子吧,虽然对徐璠,甚至对徐阶,钱渊的态度到现在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细细打量了会儿钱渊,徐阶觉得自己的视线穿不透那么厚的脸皮,“璠儿年轻气盛……”

话刚说出口,徐阶就不得不停下,特么徐璠今年二十八了,比钱渊大八岁,有什么脸说年轻气盛……

顿了顿,徐阶继续说:“毕竟是同乡,以前还是同窗,日后长相往来。”

“少湖公说的是。”钱渊连连点头,“是晚辈不懂事,那日之后,晚辈每日三省吾身,愧疚在心。”

徐阶不想再听这厮扯淡了。

愧疚在心?

愧疚在心直到现在才上门,还是前一日去了严府,今天才不得不来了一趟应付应付。

还每日三省吾身?

记得除夕夜,徐涉和徐璠还在说随园现在都成了京城第一饭馆,第一赌坊了!

“专心备考吧,筠泉是儒学大家,文采非凡。”徐阶起身又坐到桌后,“带一包松萝茶回去吧。”

筠泉指的是去年末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吴山,嘉靖十四年进士,翰林出身,江西人,虽然是严嵩的同乡,但和严世蕃关系极差。

钱渊施了一礼,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着说:“今日晚辈有幸得老夫人召见,说起随园有松江糕点师傅,不知道明日可否送些以解老夫人乡愁?”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并不知道妻子张氏今日召钱渊去了后院,或许今天钱渊的奇怪与此有关。

看到徐阶微微颔首,钱渊又施了一礼退出书房。

第两百六十三章 鸟笼

小厨房门口,张居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里面乱哄哄的一片,感觉完全看不透这位相交已有三年的好友。

刚开始接触只是觉得投契,后来在宁波城被钱渊强留搭救,张居正才正式将其纳入视线之中。

之后这位好友巧使妙计,没两年就名声鹊起,其才略、口才还有睚眦必报的性情广为人知,即使是朝中也颇有议论。

说句不客气的话,遍数朝中文武百官,知道钱渊这个名字的绝对比知道张居正的多的多。

虽然知道钱渊不可能,也没心思去走储相那条路,但张居正心情还是不太好……直到今天被徐阶单独召见。

可能直到现在,张居正依然没有招揽党羽的念头,但他已经不自觉的尽量去接触那些有可能登上舞台的年轻士子,这也是他这些天日日夜夜泡在随园的原因之一。

徐渭、孙鑨、陈有年……都算得上是东南名士,但张居正能一眼看穿徐渭偌大才名下的苦楚,孙鑨的明哲保身,陈有年的刚强直率,但总是看不穿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这位好友。

气节无双是他,性情悖懒是他,神机妙算是他,牙尖嘴利是他,巧言善辩是他,入京后一手搅动风云,简在帝心。

但张居正实在看不懂钱渊的那些选择,为什么会如此坚定的支持胡宗宪,为什么会一出西苑就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为什么却在严嵩、徐阶之间来回摇摆?

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还满脸不乐意,进了徐府言语中几次对徐璠冷嘲热讽,出来的时候带了包松萝茶,回府后第一时间钻进小厨房,把所有灶台上的仆役、婆子全都召来,据说是研究什么新菜式?

今天又上门的孙铤往里面凑了几步,张居正跟在后面垫着脚往里看,里面铁匠、木匠正围绕在钱渊身边唯唯诺诺,几个婆子正在揉面团,忙的不亦乐乎。

最倒霉的是张三,手里拿了根勺子不停的在锅里搅拌,累的左右手不停换来换去,一旁的钱渊还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嘴里催促。

“锅里是什么?”

“牛乳。”孙铤小声嘀咕了声,鼻子抽了抽,“好香!”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钱渊才端了个大盘子走出厨房,招呼众人来尝尝鲜。

“没见过这般糕点,方方正正的,模子也太简陋了。”

“没见过,苏杭糕点店肯定没有,那白色的是什么?”

“牛乳吧,听说是展才让人去城外买来的,好香啊。”

钱渊操起一把匕首将糕点切开,用小盘子装上殷勤的一一递过去。

虽然设备简陋,但模仿的也有四五成像,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识过奶油,那种独特的馨香让众人纷纷动手。

“甜,好甜。”冼烔第一个嚷嚷,他是随园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年纪最小,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

张居正尝了口,那奶油如水一般入嘴即化,一股香甜味充斥口腔,令人回味无穷。

一旁的张三看着众人异口同辞的大赞,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记得三年前少爷刚刚弄出洗糖法的时候,就是让自己先尝尝……

……

天色渐暗,虽然还能看得清,但头顶的月亮已经高悬,小七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脸上熟练的堆上甜甜的笑容,径直向小楼方向走去。

“姑姑。”

徐四小姐一个激灵,努力支撑着转头笑道:“小七,这次……”

“祖母这是为了我好啊。”小七笑着又盘腿坐在椅上,“侄女那笔字和姑姑比起来……自个儿都看不过去。”

脸上笑着,心里却在咒骂,不过她并不是在咒骂祖母张氏,而是钱渊……要不是这家伙,自己好端端的能被罚抄佛经,到现在手腕都酸的动不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张氏是徐阶的续弦,而徐璠是原配所生,小七和徐四小姐虽然年纪相近来往密切,但在张氏心目中的分量却是有天壤之别的。

类似的事情在她身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前世她就经历过,论文的第一作者被老师抢走……她并非心里无怨,只是她很清楚,在没有能力的前提下,一切的反抗都没有实际意义。

而在这座后宅中,祖母张氏拥有最高的权力。

徐四小姐顿了顿,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亲手沏了杯茶端过来,“姑姑是说那首诗……”

“妙手偶得,侄女也用不着,姑姑用得上最好。”小七认真的说:“只可惜是两句残诗。”

徐四小姐细细看了几眼,才释然笑道:“纵使只是残诗,也足以流世。”

“咦,姑姑这是……”小七视线落在衣架上,那儿挂着十几件各式各样的衣裙,“嘿嘿,姑姑准备的够早的啊。”

“住嘴,只是翻出来看看而已。”

“不就是相看嘛,明天吗?”

“没有的事。”徐四小姐将衣裙胡乱塞进橱子里,头也不回的突然问:“小七,到时候和姑姑一起去,帮姑姑看看。”

“才不去呢。”小七放下腿,脚尖在空中一挑一挑,“姑姑没看过话本啊?”

“什么话本?”

“陪着闺蜜好友去相看,结果男方误中副车……”小七捂嘴笑道:“咱们还是姑侄呢。”

徐四小姐心里一松,暗想母亲担心太过了,不禁心有愧疚,想了想说:“前几日母亲赏了只金步摇,就给你吧,堵住你这张嘴!”

看着姑姑进了内室,小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看去,不远处的小树林正被北方吹的呼呼作响,鸟儿鸣叫着忽起忽落。

她前世性子要强的很,是个典型的都市独立女性,虽然工作很忙,但闲暇时随心所欲,能缩在床上看上几天几夜的泡沫剧,也会和朋友们约着出去逛街,更多是独自一人去外地旅游爬山。

如今却被锁在这小小院子里,哪儿都不能去,什么都坐不了,还不如外面林子里的鸟儿。

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她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移到另一个笼子,就算出家,也不过是笼子略微大了点。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有任何变化,却意外的寻找到一个同行,小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希翼。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虽然是千古名句,但在历史长河中并不算特别亮眼,她从屏风的缝隙中清晰的看见了钱渊脸上的惊愕,那绝不是看到佳句的反应。

再加上那座随园,还有据说要编写的《随园食谱》,她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

在这样的时代,不管那个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至少肯定能给予自己这个时代最大的空间,小七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钱展才之名在这座后宅中也颇有人议论,从各个方面来说,应该是个金龟婿。

“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徐四小姐手持金步摇走出来,“看,多漂亮。”

小七笑着走过去,她知道,这支金步摇虽然不错,但在姑姑的收藏中只能算是中档。

不过,她不准备收下这支金步摇……一旦收下,说不准第二天就又要去抄佛经了。

“啁啾,啁啾……”

有鸟叫声在耳边响起,小七脚步一顿,手指向了鸟笼。

提着鸟笼走出小楼,默默回了屋,随便吃了几块点心,靠在窗边,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拆开鸟笼,捧着那只画眉鸟放在窗边的桌子上。

“啁啾,啁啾!”

“飞吧,飞吧。”她趴在桌上,两只手垫在下巴上,嘀咕道:“都放了你,还不快快飞走。”

好一会儿之后,那只画眉鸟尖嘴在桌上啄了几下,扑哧这翅膀跳到窗台边,又努力扇着翅膀,居然钻回鸟笼。

“噗嗤,倒是聪明的紧。”小七笑着将鸟笼门关上。

外面的空间虽然宽广无垠,但画眉鸟如果真的飞走,说不定连明日的太阳都看不见。

和画眉鸟不同的是,她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能力,但首先,需要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那个男人能成为打开鸟笼的人吗?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六十四章 金龟婿

在大一统时代,明朝相对来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方方面面,比如政客和才子的合二为一在其他时代都经常出现,但在明朝很少很少。

如东汉末年写下《短歌行》的曹孟德,如盛唐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还有北宋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王安石。

即使抛却在政治上的成就,仅仅凭诗文,他们也能名留青史。

但在明朝,类似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从头数到尾,内阁的阁老在历史上留下著名诗篇文章的几乎没有。

当然了,这也有客观原因,汉唐两宋将能写的都写完了,后人实在是没办法,而且明朝是以八股取士,文彩好的未必能写得好八股。

所以,明朝的文人虽然也写诗,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比如李卓吾都要点评的话本,比如徐渭、汤显祖都颇有建树的戏曲。

不过,身居高位的官员不会跟大流,他们的选择有两个。

一个是明朝独有的心学。

另一个是评诗。

我写不出好诗,但我能评价一首诗是好是坏……其实这是一种很流氓的思维模式,但在明朝挺流行的。

王世贞实际上就是凭此把控文坛二十年,就他个人而言是没有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传世……这是假定他不是兰陵笑笑生。

而徐阶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所以当他看见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时候,很容易就判断出不可能是自己女儿写得出来的。

张氏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那钱家子当时就愣了,这是被镇住了,一个劲追问是谁写的……魂不守舍的,据说出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徐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桌上的纸上,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问:“到底是谁的诗?”

“璨丫头写的。”

“嗯?”

张氏不敢再嘴硬了,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是小七……据说是随手写的。”

从称呼上就能看得出两人的区别,徐四小姐取名璨,而小七至今没有正式名字,因为出生是七斤七两得了个小七的乳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止徐府一家,钱渊的妹妹都已经十三岁了也没起名,只有个小妹的称呼。

就连后来的万历皇帝一直到他父亲隆庆帝登基第二年,要立太子的时候才匆匆起了个朱翊钧的名字,那时候他都五岁了!

“嗯?”徐阶饶有兴致的抬头笑了笑,“记得去年她还仿放翁的卜算子填了新词,可惜只有半阙。”

这也是钱渊一力要抢人的原因之一,他真怕那两首放出去的诗词遍传天下,那不仅仅自己,赵文华和王翠翘都非抓狂不可!

不过到底是谁写的,这不是徐阶考虑的重点,他细细问起钱渊在后院的言谈、表情,皱眉苦思在心里不停盘算。

“老爷,转了年璨丫头已经十七了,不能再等了。”张氏忍不住提醒道。

徐阶今晚的心情明显很好,笑着问:“夫人看中的是顾家还是钱家?”

“顾家那位木讷的很,而且也没功名,据说去年连县试都没过,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堆草。”张氏精神一振,细细分析道:“不过好处是上头没婆婆,祖父祖母又都在松江老家,日子倒是能过得不错。”

徐阶还在心里不住盘算,随口问:“那钱展才呢?”

“长得俊,又是个举人,说不定今年就能中进士,但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只怕璨丫头以后受委屈。”张氏恨恨道:“两年前那事儿妾身可没忘!”

这是在说钱渊两年前拒婚的事,不过徐阶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不清楚,但他是知晓的,这也是他觉得钱渊滑不留手的原因。

“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徐阶摇着头笑吟吟道:“如若真的性情乖张,如何能广有人脉,随园如何会宾客盈门,他钱展才如何能名扬天下为人称颂。”

张氏听出了丈夫话中的倾向性,犹豫着说:“但是璠儿,今天被气得……直到现在还在跳脚呢。”

“和他无关。”徐阶可不在乎儿子怎么想,笑着说:“展才临走时候,还说过几日让人送些松江糕点来,让你一解乡愁。”

“那……那他是有意?”

徐阶沉吟无语,这时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爷,夫人。”一个婆子端着盘子走进来。

“怎么了?”

“钱府送了糕点来,几位少爷都喜欢吃,四小姐让老奴留了份送来让老爷夫人尝尝。”

婆子恭敬的放下盘子出了门,徐阶笑着看了眼张氏,后者无奈的摇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儿都不在家了。

特意让下人送了份来书房,自然是徐四小姐在暗示什么。

这对张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徐阶来说,这是钱渊给出的暗示。

张氏赌气不肯吃,徐阶倒是尝了口,软绵入口即化,甜香四溢,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般糕点。”徐阶将剩下最后一点点推给张氏,“松江有这种糕点?”

张氏尝了尝抿嘴道:“没见过……据说钱家子擅厨,三年前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名气不小。”

“这么快送来……”徐阶喃喃低语几声,算算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时辰,连第二天都等不及了。

看张氏两口将糕点吃完,擦擦嘴又要问,徐阶挥挥手道:“此事让为夫再想想……钱展才虽才双十,但心思深的很,之前的拒婚其实算不得无礼。”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在朝中分量不轻,联姻之举……不可轻举妄动。”

张氏想了想试探问:“老爷是怀疑,钱家子只是想靠上来?”

徐阶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难说的很,之前拒婚,又和璠儿闹了一场,突然态度大变……”

“妾身倒觉得老爷多虑了。”张氏笑道:“年少慕艾亦常事,刚进后院那钱家子虽然恭敬有礼,但言语间可硬气的很,还将潘家拿出来说事。”

“还是璨丫头那两句诗镇住了他,翻翻史书,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不过这次是男女颠倒。”张氏掩嘴笑道:“虽然那张嘴实在尖酸,但比起来,顾家那位实在逊色太多。”

徐阶想了想,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如今有心人谁都不敢将钱展才视作寻常人物,但毕竟他才二十岁。

张氏不动声色的收拾东西退出书房,径直去了小楼找女儿。

“放心吧,钉子都敲的死死的了。”张氏低声道:“日后谁都不敢拿这事说嘴,那丫头呢?”

“早回去了,那金步摇她没要,只讨走了只画眉。”徐四小姐扶着张氏坐下,“小七也说了不会跟着去……”

“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张氏笑着说:“你父亲还没定下来呢,如果是相看,应该就在正月,到时候别穿的太亮,雅致一点才好。”

“嗯嗯,都听母亲安排。”

“顾家那位到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钱家子已经是堂堂举人,两个月后可能就是两榜进士,你父亲也颇为看重他,长的又俊,还有一手好厨艺,当时良配。”

的确,才二十岁就名扬天下,广有人脉,简在帝心,又颇有手段的少年郎,钱渊算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金龟婿。

第两百六十五章 殷勤(二合一)

夜已经深了,徐府书房里的油灯还在闪烁,徐阶靠在椅背上沉默的想着,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

自从杨继盛被杀,沈炼被贬,又有屠大山、彭黯陆续在浙江巡抚任上大败下狱,徐阶安静了很多,不管是对老对手严嵩,还是新冒出来的李默,徐阶很少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身为内阁次辅,过年时候接待的来客,还是要精挑细选的,门生党羽,同乡同年,都可以不会避讳,但这些人大都年纪不小了。

从大年初二到今天大连初四,三天了,得徐阶召见的年轻人只有三个,张居正、顾九锡、钱渊。

其中钱渊是主动上门的,顾九锡是早早安排好的,张居正看起来是恰逢其会……但即使他不陪着钱渊来,徐阶也会在这两日召见。

其实关于唯一女儿的婚事,徐阶已经考虑了很久,实际上在今日见了这一面后,他已经选中了顾九锡,可惜还没来得及交代妻子,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这个可惜是针对倒霉的顾九锡的。

顾九锡除了也是松江人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闪光处,祖孙三代都找不出一个有功名的,为什么却能被内阁次辅徐阶挑中?

徐阶这种老狐狸自然是有充足理由的,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什么同乡之谊都是扯淡,就算顾定芳当年深受陛下宠信,但毕竟回乡三年多,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年夏言被弃市,朝中大震,群臣惊骇,唯有顾定芳不顾风险,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顾九锡就是顾从礼唯一的儿子。

虽然李默气势汹汹,虽然严嵩还占着茅坑就是不肯走,但徐阶已经开始为日后准备了,就如一个国手,走一看三那是只是起步。

不管嘉靖帝如何宠信严嵩,毕竟这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了,而嘉靖帝今年虽然才五十岁,但常年服用丹药……自古就没有服用丹药而长寿的帝王。

一旦严嵩离去,一旦嘉靖驾崩,当裕王登基的时候,徐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算旧账,而是为这些年遭贬谪甚至被冤杀的官员翻案。

和顾家联姻,徐阶就有充足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手为夏言翻案,这必定会给徐阶带来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这种政治声望必定将化为政治资源,而拨乱反正的徐阶也必定能为万人称颂。

徐阶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书架边,钱展才倒也有这个资格,他的叔父钱铮钱刚聲是夏言的门生,在嘉靖帝大怒之时还有胆子毅然上书,为此被贬谪出京。

徐阶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考虑考虑,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

这是今天张居正送来的几首诗,说是身无余财只能以此为年礼,实际上这些诗都是一个路子,干谒诗。

这是一个态度。

徐阶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挑中的人才。

原因很简单,裕王府。

三个月前,裕王府一位讲官因父丧回乡守孝,嘉靖帝下令翰林院挑选讲官。

按照常理,这种推荐权只应该存在翰林学士手中,其他人无权插手,但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影响这份名单。

最终被递送到嘉靖帝面前的名单一共有五个人,严嵩推荐的自然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是张居正……这件事张居正事先并不知情。

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本就准备这两日召见张居正以示安慰,但张居正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的亮光。

因为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裕王府中的讲官殷士儋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嘉靖帝,甚至高拱,都未必愿意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进入裕王府,在这个时代,同年很多时候是自动结党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对张居正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前面有高拱就不说了,但还有更资深的殷士儋、胡正蒙,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张居正有着雄心壮志,有着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但也知道,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自己才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所以,张居正主动陪着钱渊来徐府拜年,实际上是来正式投入徐阶门下的。

他很清楚,就算进了裕王府,背后有没有徐阶撑腰,这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两个月除了经常和钱渊混在一起厮混外,只做了一件事,通过种种渠道去打探一些人的消息。

裕王府中一共六位讲官,其中两人只是充数,剩下四人均是裕王心腹,分别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没有去查高拱,但查了其他三个人。

陈以勤、殷士儋是和高拱一起,第一批进入裕王府的,那是嘉靖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陛下从百余翰林中钦点出来的,这意味着陈以勤、殷士儋几乎不可能是谁放进去的棋子,而且那时候,景王气势嚣张。

而三个月前那次,徐阶推荐的是自己,严嵩推荐的是唐汝楫,胡正蒙是翰林院内部推荐的。

也就是说,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都没有什么背景。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剥茧抽丝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他相信,徐阶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吹的窗子都咯咯作响,徐阶将册子放回书架,回身又坐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钱渊。

长久的沉默后,书房响起长长的叹息声。

“还真的非常合适啊。”徐阶喃喃低语,“比任何人都更合适,如果选为庶吉士……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顾九锡被看中是因为夏言,张居正被选中是因为裕王,而钱渊能够二合一,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个。

和严嵩不同,徐阶曾经长期在吏部任职,有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灵通,他已经查实,徽州府通判钱铮调入京城任通政司左参议,期间并不是和钱家有渊源的吏部左侍郎孙升所为,而是高拱插了一手。

所以,严嵩还只是在猜测钱渊简在帝心有可能搭上裕王,而徐阶能肯定钱渊已经搭上了裕王。

如果能将钱渊笼络在门下,徐阶就能和裕王府搭建起一条通道,这如何不让徐阶动心?

但徐阶依旧犹豫不决,他迟疑于……自己能收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明显不安分的钱渊吗?

在徐阶的思维模式中,联姻有时候很可靠,如果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那顾家必定牢牢绑在徐府上。

但有时候联姻未必可靠……如果女儿嫁给钱渊,很难说钱渊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视为徐阶门下。

……

“啁啾,啁啾!”

从前世就保留的习惯让小七醒来,她的睡眠一直很浅,一有响动就会惊醒。

侧头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微微亮了,她半起身靠在床头上,沉默的看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的画眉鸟。

听到里面有响动,两个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服侍小七穿衣、净手,洗漱。

“听说昨日晚饭后,钱府有人送了糕点来。”一个丫鬟小声嘀咕道“人人都有,就没人想到这儿。”

“钱府送的糕点?”对着镜子的小七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也未必好吃。”

“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丫鬟忿忿道“刘婆子都被赏了块,带回去给她孙子。”

“还特别松软。”另一个丫鬟说“据说像雪花一样。”

小七沉默的坐在那,半响后歪歪头,“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丫鬟拿过斗篷披在小七肩膀上,“小姐,走吧。”

徐府起家至今最多也就两代,徐阶的父亲做过县丞,如果将范围放的大点,只能说徐阶这是第一代,但架子倒是不小,大户人家的规矩样样不缺,儿孙辈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下雪了。”小七招招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为一片湿润,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自家小姐时不时的古怪举动,沉默的站在一旁,只顾着打好伞。

在一株梅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缓步走入正院,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和祖母张氏身边的大丫鬟寒暄几句,好似没听见其他人说的糕点,只陆续向徐阶、张氏行礼问安,然后安静的站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徐阶一向是不说话的,张氏眼角余光瞄着小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孙女是个不安分的……张氏从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认知,虽然小七除了练武并没有其他古怪行径……所谓的练武,其实是锻炼身体而已。

张氏有这样的判断自然是有理由的,徐阶一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还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其中最小的孙女是徐璠嫡出。

每天的晨昏定省,小七总是第六个出现,从无例外,排在她前面的是父亲、两个嫡出的叔叔,一个嫡出的姑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

在昨天晚上,张氏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女儿家写下的诗句被姑姑抢了去,自己还被罚抄佛经,十四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肯定会愤怒,会反抗……但她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收下那支金步摇。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氏考虑找个人盯着她,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她捣鬼,坏了大事。

没一会儿,子孙辈都到齐了,张氏笑着说“今天就在这儿用早餐吧。”

众人诧异的看着仆妇、丫鬟从侧屋拎着食盒进来,将一盘盘形状各异的菜肴放在桌面上。

“那边送来的?”徐璠哼了声,“一门心思弄这些,我看两个月后八成得名落孙山!”

“好了,人家也不容易。”张氏嗔道“看看这么多,怕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

“这是寒具?”徐琨好奇的看着盘子里摆着的长长的金黄色面制物,“怎么这么大?”

“没见过,也不像寒具。”徐四小姐看了眼,“有点像撒子,但是大的多,形状有点像天罗筋。”

小七在心里默默说,这叫油条。

桌上摆着的十几道早点,还有豆腐脑、豆浆、肉粥等等,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徐府人没吃过的,呃,有的小七也没吃过,比如三鲜豆皮她前世就没吃过。

有的香甜可口,有的酥松嫩香,有的松脆有韧劲,就连徐阶都忍不住比往常多吃了几口。

人家钱府肯定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送过来还冒着热气,就算不是钱渊亲自动手……肯定不是,但总归是有心,张氏不时打量丈夫的脸色。

“老爷,年前地龙翻身,妾身琢磨着让人去弘慈广济寺上几炷香,添添香油,为家里祈福。”

徐阶夹着豆皮的手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年纪还小,只有徐璠看了眼妹妹,弘慈广济寺是京中最有名的求姻缘的寺庙,而且一向是京中高门大户相看的固定场所。

徐四小姐也脸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原本莫名其妙的小七立即听懂了,她微垂眼帘在心里暗暗盘算。

徐阶放下筷子,拿起丫鬟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徐阶不太合适,狐狸才对,他就像一只在冰面上的狐狸,竖着耳朵,紧张的盯着冰面,一旦听到什么异响,立即逃之夭夭。

钱渊莫名其妙的转变态度,如此殷勤,徐阶总有一种心悬在空中的感觉……太不符合逻辑了。

用完早餐,众人拜谢,除了徐琨、徐瑛之外,其他人都出了正院。

“还是别搭理的好。”徐璠在妹妹面前毫不掩饰对钱渊的憎恨,“钱家和咱家一向不对付,大伯早些年还和钱氏因为十几亩地撕破脸。”

“都是同乡,谁不知道钱氏族老处事不公。”徐四小姐低着头辩解道“再说了,钱氏如今敢和咱们徐家争地?”

低着头的小七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对历史算不上多了解,也知道被称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祖父致仕归家后的悲惨遭遇。

事实上,徐家在华亭以及周边圈地多达四十万亩,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那也不行,哥哥我看到他就来气!”徐璠指着自己鼻子,“太医都说了,以后一入冬,我这鼻子就酸疼难忍,都是他干的!”

在边上默默等待的小七在心里吐槽,骂不过,打不过,还不敢在父母面前告状,只能在妹妹面前发泄怒气,还真不能怪我看不起你……

穿越而来的小七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尊重,她的生母是徐璠第一个侍妾,因为徐璠喜新厌旧,在一年前郁郁寡欢病亡。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六十六章 打发

过了初六,随园里渐渐空了,陈有年等人要么回了浙江会馆,要么去了客栈,也有的在外面已经租好了宅子。

毕竟会试近在眼前,一旦不中就是三年,谁都耽搁不起,绍兴府在弘治年间就有这么个倒霉的,第一次会试不小心烧了考卷,第二次摔断了腿,第三次第四次父母连连过世……

不过每个人走的时候其他的不说,都拎了不少熟食走,有几个不要脸的还时不时让随从、书童回来打秋风,碰到有糕点、点心出炉,恨不得全卷走。

张居正也回去了,孙鑨、孙铤兄弟被关在家里,他们也要备考两个月后的会试,因为祖母过世,他们已经误了一科。

不过,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徐渭。

自从高中浙江乡试解元后,徐渭心中郁气散去,人开朗了不少,虽然本性不变,说话还是尖酸的很,但很少再出口伤人。

当然了,钱渊属于特殊情况。

“记得你以前对华亭很是不屑。”徐渭哼了声,“如此谄媚……难不成严分宜重病将死?”

钱渊也已经正式开始备考,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上午、下午、晚上各做一篇八股,其他时间专门去一位老翰林家里求教,偶尔才来厨房一趟,正好撞上嘴馋来找吃的徐渭。

“你徐文长若是早死,定是死在这张嘴上。”钱渊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你怕了?”

“有胆子的去严世蕃面前问。”

“你当我傻啊!”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斗嘴,碰了面不互相刺上几句,谁都不舒服……真是贱,也难怪陈有年郑重其事让徐渭留下,这厮没反对,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啊。

好一阵儿之后,新出炉的糕点出来,徐渭立即住了嘴,他那张嘴除了睡觉一般不停,要么吃喝要么找事。

“太烫,等等。”

徐渭悻悻收回手,随口道:“你钱展才现在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你自己,靠上徐华亭……想好了没有?”

“你是说我叔父?”

“明知故问。”徐渭翻了个白眼,“我徐某人曾经是胡汝贞的幕僚,而你钱展才也曾和胡汝贞相交,甚至东南战局走向都和你有莫大干系。”

“无妨,我简在帝心。”

“挺有自信的,不怕严世蕃来找你?”

“他找我干什么?”

“……”

钱渊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靠上了徐华亭?”

徐渭若有所思的歪着头想了会儿,“也是,你是个滑不留手的……如此局势,你必然不会下注。”

不,我已经下注了……呃,其实是叔父帮我下的。

钱渊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努努嘴,“尝尝吧。”

“你先吃。”

“我无所谓,大不了去门口叫杨文来尝尝。”

徐渭犹豫片刻拾了个糕点放进嘴,可能是之前钱渊制作的几种新奇点心都大受好评给了他信心。

“怎么样?”

徐渭抿抿嘴,“不错,挺甜的。”

钱渊沉默三秒,“好,看来配方有问题,回头再试试。”

“呸!”徐渭一口喷出来,恨恨骂道:“你这厮真是黏上毛比猴都精!”

“那是你太傻,这糕点是咸的,你能吃得出甜味?”

“那你吃口会死?”

钱渊冷笑正要乘胜追击,突然眼神一闪,一把抓了个糕点塞进嘴,“呃……的确够苦的……去吧,把外面那个打发了。”

徐渭愣了愣,回头看见厨房门口杨文领了个少年郎在那。

那是顾九锡,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才三四天已经是第二次来随园了,口口声声劝钱渊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怕日后徐家人知道一巴掌拍死他,就算钱渊是劣马,那我家女眷是草?

钱渊懒得理会,只顾着琢磨配方,油盐应该都适量,怎么会有苦味……难不成是这盐不够纯?

已经连续送了四天了,从早餐到中饭,从晚饭到夜宵,钱渊倒不是如徐渭那想的那样靠上徐阶,他只想给出一个暗示。

我知道你,出来谈谈吧。

所以钱渊送去的很多菜肴都是后世才有的,比如昨天晚上送去的水煮鱼……心疼,用了好多辣椒!

也不知道那位徐四小姐喜欢什么口味,有的女孩喜欢吃辣,但更多的女孩为了护肤不敢吃辣,要不做个泡芙……这个难度有点高啊。

钱渊正神游物外,突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叫骂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这是怎么了?

徐渭拍拍手走进来,一脸的若无其事,“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没什么,问问他是哪个省的应试举人。”徐渭傲然如此说……天可怜见,徐渭也有这么怼人的一天,要不是阴错阳差,这厮这辈子都考不中举人。

“就这样?”

“他说还没中举,我就接着问……不是秀才,连个县试都没过,童生都算不上。”徐渭随口说:“然后接着问他父辈、祖辈、曾祖辈……”

钱渊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和顾家还是有旧……他也想得到,徐渭说的轻描淡写,但话语肯定尖酸刻薄,不然顾九锡也不会哭着离去。

反正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自己肯定是要和顾家撕破脸的……这是横刀夺爱啊,钱渊也不在乎顾九锡是哭着走还是笑着走,他准备再试验一次,不成功就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一篇八股没写呢。

钱渊在这边忙活着,徐渭在边上瞎出主意,居然想在糕点配方里加点糖,加点辣椒……

“你个废物!”钱渊瞥了眼门口,“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亏我咽了块那么苦的点心!”

“快点打发走!”

顾九锡又出现在门口,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徐渭大怒,“这次非骂得他恨不得跳河自尽!”

徐渭还没走到门口,连串的绍兴土话已经喷薄而出,间或夹杂着几句对方听得懂的官话……这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顾九锡身旁的中年士子脸色有点难看,连续两次想打断都被徐渭堵了回来,最后不得不放声喊了句,“展才,钱展才!”

手上粘着面粉、油还有各类乱七八糟原料的钱渊出现在门口,还偏着头对徐渭说:“一天到晚吃点心,我看你就是块点心……废物点心!”

徐渭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中年士子,正准备来一波狠的,突然一只手猛地盖住了他的嘴。

“望湖公……”终于看见徐涉的钱渊一阵干笑,“杨文那厮呢,也不通报,真是不像样!”

“算了算了,我没递帖子。”

“噢噢,理解理解。”钱渊连连点头,毕竟连严世蕃都不太愿意来随园,徐涉上门不想大张旗鼓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同乡,何至于此。”徐涉皱眉看了眼身旁的顾九锡,这孩子两眼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的很。

“不管我的事。”钱渊第一时间甩锅。

“你……你……钱展才你不要脸……”

这句话并不是顾九锡骂的,而是徐渭,烤好的点心不管难吃还是好吃,总归是能入口的,而还没烤过的原料……真是谁吃谁知道,钱渊情急之下将那只沾了乱七八糟原料的手遮住了徐渭的嘴,这厮正在干呕。

钱渊一本正经的劝着顾九锡,“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哎哎哎,别……”

“别哭啊!”

“不是吧,还真哭啊!?”

徐涉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时间来。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六十七章 讨官

书房里。

钱渊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叔父,在他的印象中,钱铮是那种历史上很典型的清流,头铁,顽固,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在徽州府,钱铮曾经多次谈起,他非常佩服杨继盛。

当然了,钱铮和朝中其他清流也是有区别的,他能低头做事,也能做事,这是他被高拱看中的原因之一。

钱铮入京也有个把月了,来访的客人也很多,钱渊一般都会作陪,每次待客钱铮都是一本正经,几乎不聊任何私人话题,而且话非常少……少到钱渊都想传授一些交际常识了。

但是今天不同,钱铮从幼年旧事开始,说起华亭乡间趣味,说起如今书画被誉为文衡山之后第一人的孙克弘……简直就像个交际老手,反而是徐涉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钱渊打了个哈欠,他还真不知道,钱铮和徐阶那么不对付,但和徐涉关系还算不错……算算时间倒也是,聂豹下狱是嘉靖二十七年,那时候徐涉已经高中二甲进士,当时钱铮和徐阶还没为了聂豹之事闹翻,毕竟是同乡呢。

不过现在的徐涉可不是刚刚中进士出仕的模样了,虽然能力说不上多强,但因为和徐阶的关系,他是徐府除了徐阶之外唯一拿得到台面上的人物。

一边闲聊,钱铮一边打量着侄儿,他是知道钱渊这几日不停往徐府送东西的,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正巧徐涉撞上门来。

“叔父,望湖公,要不我先回去?”钱渊又打了个哈欠,“下午还有篇八股没写呢。”

“嗯,这是正事。”钱铮捋须点头。

徐涉这下急了,“以展才之能,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望湖公这是说哪里话?”钱渊正色道:“就算能中进士,二甲进士比三甲进士好,庶吉士比二甲进士好,一甲进士比庶吉士好……”

徐涉无奈的看向钱铮,“刚聲兄,让令侄多听听……总不是坏事吧?”

徐涉来之前,徐阶就交代过了……钱府,怕不是钱铮在主持。

钱铮似笑非笑的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钱渊朝徐涉挑挑眉毛……早点说正事不好吗?非要先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刚聲兄刚刚回朝……如今不比当年了。”徐涉长叹一声,“说一句道德沦丧绝不为过,再无弘治、正德年间群贤汇集之像。”

叔侄俩都面无表情的在低头喝茶。

徐涉的口才真心不怎么样,昨晚绞尽脑汁的想了一晚上,偏偏这事儿他还不能向府内清客、幕僚请教。

“以大义相激,几无人响应。”

“朝中往往是利益交换,长此以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口里说痛心疾首,但徐涉的表情和这个词完全没有一点联系,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钱渊。

钱渊有点莫名其妙,朝政说到底是利益交换,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如此,这有什么说头?

这个不能怪钱渊,他虽然心细如发,能见一叶而知秋,但关于这个时代这种隐喻还不是非常熟练。

当然了,钱铮是听出点什么了,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些吃食,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何至于此……展才他就是喜欢捣鼓这些。”

钱渊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直勾勾的盯着徐涉,拼命忍笑……忍着因为巨大荒谬感带来的狂笑。

徐涉有点狼狈,但尽量保持笑容,笑道:“毕竟是同乡,展才虽名扬天下,毕竟才入京不久,有什么事大可交代一句……”

徐涉去年末升任兵部车驾郎中,微末职位哪里敢打这种包票,这当然是在指内阁次辅徐阶。

不得不说,还没出仕的钱渊低估了朝中的复杂局势,也低估了如徐阶这种大佬的心理复杂程度。

对于徐阶来说,他对钱渊颇为垂诞,但并不会贸贸然将其收归门下,一旦联姻,不说严嵩会怎么想,就是嘉靖帝估摸也要心里打个问号。

再说了,徐阶已经能确定,钱家已经和高拱搭上线了。

所以,今天徐涉带来了徐阶的疑惑,你要什么?

钱渊能带徐阶带来的好处太多了,但反过来,徐阶并不能立即给钱渊或钱铮带来什么……

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中,你娶我女儿,你能给什么?

但在政客徐阶的思维模式中,女儿嫁给你,你要什么?

想通了全盘的钱渊无奈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啊!

“适才望湖公还真说的不太对。”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晚辈还真没什么把握能登科。”

徐涉嘴角动了动,“陛下已令礼部尚书吴山主持会试,其人性情刚直,虽是江西人,但和严分宜有隙。”

这是在说,吴山和徐府没什么勾搭,真没办法插手……不过,严府那边更没办法!

“倒是殿试……”徐涉苦笑道:“但列到陛下面前的只有前十份考卷……”

言下之意是,你钱渊要是过了会试,还能在殿试考进前十,徐阶倒是能把你弄进翰林院。

钱渊两眼一翻,真是无语了,要是能考的进前十,还用得到你徐阶……信不信嘉靖帝能把我塞进一甲!

还真不夸张,钱渊本来就简在帝心,年前地龙翻身,出色的表演让嘉靖帝印象深刻,最后如果能在前十份考卷看到钱渊的名字,状元不好说,一甲应该没跑。

顿了顿,徐涉又解释道:“倒是翰林院那边选庶吉士……一要考试,二要面试,这倒是有可能。”

钱渊还真不知道选庶吉士是要面试的……也是,庶吉士有很大几率为朝中重臣,甚至入阁,总不能挑些歪瓜裂枣吧,而且年纪也是一个考核标准。

钱渊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钱铮,“叔父大人有济世之愿,无奈仕途坎坷,通政司左参议……实在有点闲。”

徐涉琢磨了下,试探问:“刚聲兄是想入六部?”

钱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

“这倒不是。”钱渊看叔父的表情,不禁心里有点慌,强笑着解释道:“只是听闻詹事府有缺……”

这句话一出,徐涉立即明白了,虽然钱铮没入翰林,但却是庶吉士,因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所以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没能成功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可能入阁,但想进詹事府走储相这条路……徐涉回忆了下,以前好像还真没有先例。

“不过此事不急于一时。”钱渊觉得自己嘴巴张的有点大,赶紧往回圆,“待到拨乱反正之时也不迟。”

也就是说未必是为了进詹事府,但日后必须要给出一个有分量的位置……徐涉看了眼还是面无表情的钱铮,起身拱手告辞。

叔侄俩一路将徐涉送出府,临行时钱渊凑近小声说:“京中寺庙不少,正想着这两日去上上香呢。”

徐涉笑了笑微微点头。

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钱渊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只要把人诓出来,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

钱渊身子一僵,干笑着转过身看向一脸寒霜的叔父。

没必要摆这张臭脸吧?

这是为你讨官呢!

钱渊觉得理直气壮,不过钱铮不会这么认为……他心中怒气倒是不多,但却非常憋屈。

显然,钱渊和徐涉都知道隐藏在这番谈话下的东西,但他这个长辈却一无所知。

第两百六十八章 理由

正院侧屋,小小桌子上摆着七八盘菜肴,钱铮夫妇和钱渊三人围桌而坐,四五个丫鬟在一旁伺候。

“你们先下去吧。”

随便吃了几口菜,钱渊将丫鬟们赶出去,咳嗽两声,讨好的看了眼陆氏,毕竟母亲还远在杭州,想把人弄过来,还真少不了叔母。

“这怎么了?”陆氏诧异道看了眼一脸不渝的丈夫,“还没开印呢,就板着脸……给谁看的?”

钱铮哼了声,“说吧,今天就差没把钱家的脸丢尽了!”

“叔父,话可不能这么说。”钱渊辩解道:“您有济世之愿,亦有济世之能,但通政司左参议……那是什么玩意?”

“要我说,他也太吝啬了。”

“现在就如此吝啬,待到拨乱反正之日估摸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钱铮当然知道侄儿这是在说高拱呢,他瞪了眼低声呵斥道:“这时节……他拿的出个侍郎吗?”

“就算拿得出来,我敢坐上去吗?”

钱渊眨眨眼拿起筷子,“也是,不过侄儿也是想多一腿走路……总归是好事。”

“狗屁!”钱铮不顾妻子还在,骂道:“一山不容二虎,日后定然还要做一场!”

钱渊手一顿,忍不住笑道:“叔父大人您这眼光……”

“怎么?”

钱渊扁扁嘴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徐阶和高拱必定要做一场。

隆庆帝登基才三个月,徐阶和高拱就开始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两个月之后,自以为有隆庆帝撑腰的高拱就黯然离去,直到徐阶致仕才回朝。

今天的讨官如果日后成为事实,那就是个人情,这种人情是要还的……到时候钱铮站在哪一边,都会遭到质疑。

钱铮怒目而视,而钱渊却显得很轻松,笑着劝道:“叔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了,大不了辞官致仕,等他再上奏起复就是。”

钱铮都被气笑了,简直就是儿戏。

说笑了一阵后,钱渊才正色道:“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侄儿可以保证,叔父所忧之事,绝无可能发生。”

钱铮长久的盯着侄儿的双眼,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声,“据闻华亭有女。”

“呃……”钱渊不得不今晚第二次竖起大拇指,“叔父神算啊。”

钱铮哼了声,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陆氏,侄儿把丫鬟都赶出去,说起朝中政事却将陆氏留下,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然晚饭后去书房谈就是。

“徐阁老的那个女儿?”陆氏来了兴趣,“好像十六……不对,十七岁了,还没定亲?”

“据说颇有诗才,花容月貌……”

“噢噢,这几日送那么多吃的,是讨人欢心啊。”

“对了,渊儿初四去徐府拜年……噢噢,去了后院,难怪呢。”

“总要见一面……”陆氏喃喃道:“咱家和徐府拉不上关系,找谁引荐呢?”

“你母亲还在杭州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还好说,但成亲得你母亲在场,不然她还不埋怨我一辈子。”

“不知道性情如何,容不容得下可卿、香菱……”

钱渊的婚事早就是陆氏的心头病了,她就盼着侄儿早日成婚,第二个儿子是要过继到二房来的,可卿、香菱是她早就挑好了的。

钱铮也是无语了,和徐府联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事儿还没商量好呢,妻子都已经在想徐家小姐容不容得下通房丫鬟了。

“不对!”陆氏放下筷子,“三年前……渊儿你不是拒婚了吗?”

“拒婚?”这事钱铮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冷笑道:“那还真不好说了。”

“上次拒婚也是模模糊糊……张家也没正式问出口嘛。”钱渊尽量为自己开脱。

“这种事还用亲自问出口?”钱铮吐槽道:“难怪你刚入京,徐璠就来找麻烦,感情还有这一遭事。”

陆氏在心里琢磨了下,正色问道:“渊儿,你说实话,真的要娶徐家女?”

“当然。”钱渊的回答斩钉截铁。

“见过面?”

“没有。”

“没有?”陆氏实在难以理解,“那上次拒婚,现在上赶着……”

钱渊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夹起一块红烧肉闻闻,“好香。”

陆氏和钱铮都莫名其妙,那碗红烧肉都冷了,还能闻得到香味?

最终在钱渊的哀求下,陆氏勉强答应明日找个同乡姐妹引荐,上门去一探究竟。

“估摸着叔母要受点委屈……”

书房里,钱渊有点愧疚。

钱铮抿了口茶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委屈……之前拒婚,现在想联姻。”

“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无奈的摇摇头,“后面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你也知道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铮今天实在是不痛快,呵斥道:“徐府不答应还好,一旦应下……我怎么跟高肃卿交代!”

“叔父放心。”

说起朝中政事,钱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目前还未有头绪,但必然不会让高肃卿不悦。”

“说清楚。”

“说了……尚未理出头绪。”钱渊咧嘴一笑,总要见了面才好计划。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联姻是两姓之好,但在钱渊看来,自己只需要尽到女婿的责任……还真想让我把你徐阶供起来啊!

钱铮还是不肯罢休,追问道:“之前你说不会让我为难,到底何意?”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思虑再三,钱渊抿着嘴低声问:“叔父,以你看来,华亭,何等人?”

“隐忍坚韧,逢迎媚上,好权位,擅权谋。”钱铮顿了顿,看了眼侄儿,补充道:“无底线。”

钱渊笑了笑,这是个不错的回答。

“叔父,前年末双江公致仕归乡,可有书信往来?”

“当然有。”钱铮皱眉诧异侄儿话题的跳跃,“老师举荐张半洲任浙直总督……可惜了,东南何人不知半洲公之冤。”

低低咳嗽两声,钱渊起身在书房外绕了一圈,查看仔细后才回来,低声将聂豹、张经、徐阶那些破事细细讲述一遍。

钱铮脸色变幻莫测,暗咬银牙,双手捏拳,脖子上青筋毕露,“你确定?”

“确认无疑。”钱渊当然不会吐露赵文华的名字。

虽然侄儿没说出消息来源,但钱铮信得过,他愤怒的一砸书桌,砚台、茶盏被震得摔在地上,“为何不早说!”

“早说又能如何?”钱渊面无表情。

钱铮愣愣的站在那,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流下,对他来说,聂豹不仅仅只是他的座师、老师。

“犹记得那夜在陶宅镇,下着冬雨。”钱渊垂下头,“回首远眺,双江公还在门前台阶上……”

片刻后,钱渊抬起头,平静的说:“娶徐家女,侄儿实有不可说出口的理由。”

“但是,侄儿此生都不会和华亭合流。”

有的事情是可以妥协的,但有的事情……即使是从习惯妥协的后世而来的穿越者,也会坚守最后那道线。

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多了,钱渊见识了无数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他们有的以书画传世,有的以战功闻名,有的以清廉著称,有的遗臭万年。

其中,真正让钱渊全心全意佩服的,唯有聂豹一人。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六十九章 潭柘寺

在松江华亭,徐府是出了名的暴发户,什么人都敢收,什么钱都要搂。

当然了,徐阶的长兄、幼弟那两房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资格这么做,所以,京中的徐府从来是不缺钱的。

但这座闺房实在太寒酸了点,徐璨一进屋就忍不住蹙眉,她是家中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所用之物无不精美。

“好了,别起来。”徐璨快走几步摁住要起身的小七,“躺着就是。”

“礼不可废。”小七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挂着笑容,“祖母气消了吗?”

“你啊,太嘴馋。”徐璨伸指轻轻戳了戳侄女的额头,“平时乖巧的很,居然在桌上抢吃的!”

小七委屈的缩着脑袋,没办法,实在是没忍住,居然是水煮鱼片……天呐,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辣椒!

三天前,徐府送的菜肴中有水煮鱼片……红通通的谁都没敢下筷子,刚开始小七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眼中都泪光盈盈了。

但很快好新奇的小叔徐琨喜欢上了,可惜那时候鱼片都快被小七吃完了。

于是,才十一岁的徐琨嚎啕大哭。

于是,小七悲催的被以不敬长辈的理由被赶出去跪了两个时辰,罚抄佛经,禁足三日。

不过,小七心里明白,自己被罚并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是昨日钱府的陆夫人,钱渊的叔母过府拜会,祖母张氏绝不会让自己出现在正院。

“膝盖还疼吗?”徐璨隔着被子摸了摸,“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不用啦。”小七正要笑,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已经……咳咳……消肿了。”

“这是受了风寒。”徐璨脸色微变,身子微微动了动才坐稳。

“昨晚窗户没关紧漏了风,养两天就好。”小七笑着说:“还没恭喜姑姑呢。”

“恭喜什么?”

“哎,如果坏了事……姑姑哪有心情来看我……好好好,姑姑关心我,但绝没心情带着这支金步摇,记得上次还是祖母过寿时候戴过。”

“你个鬼机灵。”徐璨嗔怪的横了一眼,看看丫鬟都离得远,才小声说:“明日,潭柘寺。”

“真要恭喜姑姑了。”小七脸色愈发苍白,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姑姑回去吧……咳咳……别被我染了风寒。”

“好好好,你孝顺。”徐璨起身安慰道:“好好躺着,明日给你带好吃的。”

“有义气……咳咳咳。”小七忍住咳嗽,“姑姑,实在不想请医生上府……要不你把药香借我两日吧。”

徐璨身边丫鬟不少,有负责钱银的,有负责起居的,有负责衣物的,药香人如其名,懂些医术。

“好吧。”徐璨倒是无所谓,回头吩咐了几句,她也知道这个侄女在府内不得宠,只是如今徐府晚辈也就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他年级都还小。

“不过姑姑明日要去上香,让袭人去帮忙吧。”小七补充道:“不然祖母知道了……”

看徐璨点头应下带着袭人出了门,小七里面紧紧揪着被子的手才松开,舒了口气仰天躺下,在心里猜测自己的计划明日是否能如意。

小七很清楚,在这个时代,一场风寒就能轻松的夺走一条性命,但她实在找不到其他方法。

很明显,在祖母张氏看来,钱渊的主动来自于那两句残诗,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凑到钱渊面前。

但如果接下来……最糟糕的情况是,那个男人傻不拉几的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要是那样的话,小七真要尝试下,自杀能不能回家!

第二天是大年初十一,天还没亮,徐府后院就已经开始预备了。

小七老老实实的待在屋内,连床都不下,直勾勾的盯着挂在窗边的那只画眉鸟,等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外面闹腾了好一阵,直到天亮了才略略安静下来,晴雯不满的瞥了眼正在熬药的药香,心里暗叹自家小姐的命苦。

五辆马车缓缓驶出徐府,沿着街道一路往西,潭柘寺位于京城西侧,距离不算太近。

除了张氏、徐璨两位女眷外,徐璠也被指派跟着,他是对此事最不满的那人……为此,就算钱府送来的菜肴点心如何可口,他从来不吃。

隐隐听见前面有车夫的吆喝声,徐璠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勉强冲着走过来的钱渊拱拱手。

钱渊的拱手更是敷衍,连脚步都不停,在婆子的指引下去向张氏行礼问安。

略略停顿后,一行人启程继续驶向潭柘寺,钱府只有一辆马车,那是供陆氏和两个丫鬟做的,钱渊走到路旁翻身上马,动作利索。

本就身材挺拔,再加上高头大马,钱渊吆喝两声,趋马跟上车队,引得马车里的徐府丫鬟轻轻掀开帘子偷眼看来。

徐璠更是不满,他难以想象这厮成为自己妹夫……有把大舅子打成这样的妹夫吗?

钱渊对此无所谓,只要把人给拐走,连徐阶我都不鸟,还能对你客气……想什么呢!

再说了,特么老子要娶的是你妹妹,又不是你女儿!

钱渊前身是个文弱书生,但他穿越而来之后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当年清晨在华亭街头和护卫一起狂奔已经不是笑谈,而成为钱渊有志抗倭的证明。

甚至有人言此举类“陶侃运甓”,陶侃,东晋名将,贫寒出身,有恢复中原的大志,早晨将砖搬到屋外后,到晚上再搬回屋内,以此锻炼心志。

自从涉入战事后,钱渊开始有意识的向王义、杨文等人讨教武艺,其他的不说,至少刀剑这些冷兵器的使用他是非常陌生的,后来又向戚继美学骑术。

钱渊相信,这些总是用得上的……今天就用上了,他眼角余光瞥见,掀开车帘偷看的丫鬟眼睛都在放光。

不夸张的说,这一科的应试举人中,钱渊的学识是排不上号的,但论文武双全,绝对名列前茅。

大年初十,路上行人已经不少了,一行人出了内城,速度才略微放快,钱渊抖抖缰绳,他骑术算不上多好,但胯下这匹马性子温顺的很。

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潭柘寺。

钱渊翻身下马,细看不远处的寺庙。

“好景致啊。”一旁的杨文啧啧赞叹,“东南可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景致。”

钱渊也连连点头,远远眺望,潭柘寺坐北朝南,背靠高峰,规模宏大,周围有九座高峰呈马蹄状环护,气势不凡。

“那是你见识少。”徐璠哼了声,“不过一座寺庙而已。”

“潭柘寺始建于西晋年间,唐宋便名扬天下。”钱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本朝世祖年间,荣国公白日上朝,下朝后就回潭柘寺与禅师探讨佛理,世祖还曾亲至探望。”

看叔母和张氏都缓步而来,钱渊行礼后又继续说:“世祖迁都北京,以潭柘寺为模板重修北京,城内不少建筑布局都和潭柘寺有关。”

“比如太和殿就是仿照潭柘寺的大雄宝殿而建,重檐庑殿顶,井口天花绘金龙和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略放大而已。”

荣国公就是助朱棣靖难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陆氏和张氏都是第一次来潭柘寺,听得津津有味,徐璨和身边的丫鬟都投来佩服的目光。

众人都下了马车缓步登山,钱渊轻笑道:“徐世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徐璠真想不管不顾挥拳相向……要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钱渊。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七十章 长相思

潭柘寺不在内城,虽然名气大但距离稍微有点远,来上香的信徒不多,而且徐家、钱家来的又早,寺内基本没什么外人,只有徐府特地邀请的潘家。

内外有别,陆氏、张氏和潘家的当家女主人刘氏等女眷都去了后殿,钱渊等人在前殿闲聊用茶。

“别急,要等午后。”潘允端小声说:“展才好福气啊。”

“少扯淡。”钱渊两眼一翻,“就这点小事……而且还不是我拉你来的,居然还来敲竹杠。”

“谁不想会试吃热腾腾的饭菜,那炉子小巧好用,还没怪你乡试之前不送几个来呢。”潘允端也不客气,“不然乡试也不至于垫底……丢人现眼。”

他南直隶乡试中举,但名次恰巧是最后一名。

“还倒打一耙。”钱渊瞪了眼,他对潘恩观感不怎么样,但和潘允端关系很不错,各交各的也好。

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聂豹的门生,钱铮当年的好友,前年末聂豹被逼致仕后,潘恩是第一个正式倒向徐阶的……虽然在此之前,徐阶门下多有心学弟子,但华亭心学门人和他关系一直远的很。

之后潘恩先是被提拔为浙江布政司左参政,后入京升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先后弹劾徽王、伊王而名声大噪,去年十月回京入都察院升左都御史。

潘允端和钱渊是同窗,又是乡试同年,去年十二月初入京备考会试,时常去随园逛逛,和徐渭、陈有年等人都混得挺熟的。

两人随口聊天,一旁的徐璠面无表情。

没办法,实在插不进嘴,人家聊得是乡试和会试,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

徐璠现在也想明白了,自己嘴巴没那厮好使,自己拳头没那厮大,比学识,比学历……自己连身高都比不过人家。

虽然人家想娶自己妹妹,但看看那架势,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徐璠在心里长叹一声,如果真的成亲……这辈子估摸着是收拾不了这家伙了。

“喵喵。”

小黑不知道从哪儿溜了出来,旁若无人的踱到桌子边,一个纵身跳上去,在干果盘边闻了闻,黑白相间的尾巴在空中一晃一晃。

“小黑。”钱渊招招手,他有点手痒,这货现在一天到晚被可卿、香菱宠着,自己好久没撸过了。

没办法啊,人家每天要踩乃,钱渊没这条件。

“哎呦,还有名字呢。”

“它还有姓呢!”

“姓什么?”

“罗,罗小黑。”钱渊又招招手,“小黑,过来。”

这次小黑一点都不听话,黄橙橙的眼珠子瞪的圆溜溜的,不大的身子猛地弓起,背脊上的毛发唰一下根根竖起,尾巴笔直的垂下来直指地面,口里呜呜低吼,一副炸毛的模样。

刚开始还没注意的徐璠咧咧嘴往后缩了缩,他记起来了,那日就是这只猫引发的斗殴……后来他才知道,被打倒的那些仆役中,踹了这只猫的那家伙受伤最重。

“好了,小黑。”钱渊小心翼翼凑近,“这家伙不是东西,该揍,但今儿没理由揍他……换个时间,狠狠踹他两脚。”

“咳咳咳,咳咳咳。”后面的潘允端忍不住咳嗽几声,谁都知道你和徐璠不对付,但这种话是不是应该小声说……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安抚下小黑,用身体遮住它看向徐璠的视线,轻柔的顺顺毛撸了几把,想了想干脆抱着小黑出了殿门。

刚才知客僧还说,当年姚广孝在潭柘寺清修的静室还在,墙壁上还留有字迹,据说是姚广孝亲笔。

……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刘氏缓缓念出这首诗,点头赞道:“真是好诗,展才直追鹤滩公啊。”

刘氏也是华亭人,知道当年的钱福就是以诗才、书法名扬松江。

“只是补全而已。”陆氏笑吟吟看向徐璨道:“后两句他可写不出来。”

徐璨浅笑低头,在心里琢磨了下,补上的这两句还挺合适,看似暮气沉沉,有别离意味,但有一股洒脱之意。

张氏脸色不变,笑道:“璨丫头从小就喜欢读些诗词,稍大点开始动笔,也就这两年才跟着我学些整理家事……日后总不能只靠诗词过日子吧?”

“张家姐姐这话说的在理。”陆氏连连点头,“现在府里人也不少,上上下下加上渊儿的护卫,也有五六十人,我每日要照料老爷、女儿,腾不出手来料理,真盼着有人来帮一把。”

张氏那张大圆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钱渊的正妻过门是要接手家事的,陆氏不会插手。

也是,钱铮夫妇和钱渊虽然住在一起,但已经分家,而且钱铮无子,日后产业自然也是由钱渊继承。

虽然钱渊母亲还在,但听闻性情柔弱,不是个能担得起事的。

对于今天的相看,张氏昨晚细细叮嘱过女儿……虽然是以两句残诗起头,但后面不要牵扯到这一块。

没办法啊,徐璨虽然喜欢诗词,但真心写不出什么好诗句。

但陆氏也被钱渊细细叮嘱过了,什么相貌、人品都不用管,只需要做一件事。

“这首诗两人合作,日后也当传为佳话。”陆氏从香菱手中接过一副卷轴打开,“前年渊儿填了半阙长相思,可惜后半阙怎么都不合适……”

长相思是词牌名,以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为正体,多抒写离别相思之情。

徐璨脸颊微红,落落大方起身轻声念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前年渊儿赴嘉兴,被倭寇困于崇德,虽然华亭不远,却几个月都难见故土家人。”陆氏解释道:“所以才填下此词,只是后一半写了好些次都不满意。”

言下之意很清楚,钱渊补完了你的诗,你也应该补上钱渊这阙词。

钱渊试图塑造出才子才女的形象,这对他日后的计划是有助益的,绞尽脑汁才拿出这首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

拜托啊,这是中学课本里有的,不应该不知道的。

“婶婶,侄女回去细细思索,回头再让婶婶审阅。”徐璨心里打鼓,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神情倒是挺自信的。

陆氏微微蹙眉,这和钱渊预料的好像不太一样。

这时候,垂手肃立的丫鬟中,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猛地抬起头看来,神色惊疑不定。

这词好像听过,小姐曾经随手写下,说这不是闺中女子写得出来的,让晴雯拿去烧了。

袭人正犹豫要不要插嘴,徐府规矩严得很,但小姐对自己有大恩……

还没等她打定主意,那边张氏笑着起身说:“潭柘寺的素斋宴虽然名气不大,但刚才那知客僧可是拍着胸脯保证的,咱们尝尝,不知道和随园比起来,谁高谁低?”

“随园如今名气愈发大了,和杭州食园交相辉映。”刘氏冲着陆氏挤挤眼,“这可是好事儿。”

一行人闲聊着往侧屋走去,张氏走出几步后回头看了眼。

袭人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办,两个仆妇已经过来一把揪住她往外推。

“有其主就有其仆。”

“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身份,还想往前凑!”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不过别人也不傻啊,早就盯着你了。”

所谓七小姐并不是排行,而是府内对小七的嘲讽,连个名字都没有。

脸色灰败的袭人狼狈的被赶出去,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两百七十一章 试探

“你确定?”

“说要回去再细细思量。”香菱好奇的看着脸色不渝的钱渊,“少爷,怎么了?”

钱渊长叹一声,“学渣啊!”

记得穿越前几年,经典咏流传节目上唱过,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围棋国手唱的。

不过也难说,自己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其他人就未必了,早知道就换成太祖的《卜算子》了。

钱渊手上用力,抱住想窜进香菱怀中的小黑,“算了,回头再说吧。”

香菱眼巴巴的看着小黑,“少爷……”

“你进去吧,不信收拾不了它。”钱渊一把揪住小黑后颈,“当年并肩作战,现在看到美人就要……”

“少爷!”

“咳咳,怎么了?”钱渊右手拎着小黑走向偏殿,“你虽然小了点,但的确是美人嘛。”

“少爷!”香菱跺脚嗔道:“小黑是母猫!”

“啊!”钱渊脚步一顿,严肃的说:“以后看好它,别让它被欺负了,到时候生一窝小猫,随园该改成猫园了!”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拐了个弯,前面三四个婆子正在摆弄两个蜂窝煤炉,现在这玩意还没普及开,但在松江籍官员府里大都看得到,都是钱渊送的。

毕竟煤炉没什么太大技术含量,很容易仿造,靠这个赚钱难度太大。

“哎,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小姐身子丫鬟命呗,她还琢磨着跟着七小姐攀高枝呢!”

“个子这么高,谁肯要啊!”

“七小姐个子也高啊……”

“哈哈哈……”几个婆子笑得前仰后合,在这个时代,女人个子高还真不容易嫁出去。

蹲在地上点火的丫鬟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听到这些话,咳嗽声都带着哭腔。

在她看来,自家小姐什么都好,就应该配个好夫婿,却硬生生被姑姑抢了去,还被罚跪,被罚抄书,现在还躺在床上。

“别管闲事。”钱渊拉了把想上去帮忙的香菱,煤炉到现在还没点起来,那是因为里面塞得引火物太多太严实,而且底下的通风口堵得死死的,显然这群婆子在刁难人呢。

“都在这耍呢!”一个身穿墨绿色衣衫的丫鬟从侧殿奔出来,呵斥道:“都上菜了,炉子还没点着,难道让夫人小姐用灶台烧出来的水泡茶?!”

几个婆子忙不迭的将袭人赶到一边,手忙脚乱的掏出引火物,打开通风口,赶紧点着火,将煤饼放进去。

“袭人,你哭什么?!”那丫鬟看起来身份不凡,叉着腰喝道:“让你点火烧水,还委屈你了,也不看看你这张脸有多大!”

袭人……钱渊一个激灵,定睛看去,这女孩身量高,但长得只能说清秀,算不上美人,倒是挺符合红楼袭人的标准的。

不过,袭人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却被赶来点火烧水……

钱渊准备问个究竟,那丫鬟已经发现他和香菱了,笑着行礼道:“钱公子,刚才大少爷还在问呢,偏殿还在等着。”

这丫鬟倒是个美人,钱渊笑着问:“怎么称呼?”

大观园里的丫鬟花容月貌的也不少,如果是张氏身边的,说不定是鸳鸯,如果是徐四小姐身边的,说不定是抱琴。

“奴婢香蓉,在小姐身边服侍。”

钱渊神色僵了僵,自己前世也假假算半个文艺青年,红楼梦也看了不止一两次,有这个名字吗?

“钱公子请,您不到,可不敢上菜呢。”香蓉恭敬的行礼,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钱渊,如果小姐嫁过去,她肯定是陪嫁丫鬟,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有名分。

钱渊笑着点头,视线却落在不远处那个叫袭人的丫鬟身上,有点古怪,应该是身边大丫鬟的袭人被赶出来点火烧水,不知名的香蓉却在身边服侍,这位同行到底怎么想的?

香蓉在前面领路,钱渊随之而去,绕过拐角处回头看了眼,忍不住脚步一顿,瞳孔微缩。

两个婆子正将袭人架着往另一个方向去,其中一人还死死捂住袭人的嘴巴。

“少爷?”

钱渊转回头,笑道:“你叫我少爷?”

香蓉脸颊一片绯红,雪白的脖颈都像是染了色一般,一旁的香菱被气得横眉竖目,真不要脸!

一直到进了后殿偏厅,香菱还气呼呼的,心里大骂骚蹄子,自个儿姐妹到现在还没着没落的,居然还有人想抢!

香菱和可卿进了钱府也有两个月了,刚开始担心受怕,但没多久就知道少爷没什么架子,平常说笑随便的很。

但没多久随园进了好些男客,两个丫鬟被送到正院去了,有时候一天都见不少少爷一面。

两姐妹私下还商量呢,是不是少爷看不上,到现在都没什么心思。

“味道还不错。”张氏接过湿巾擦拭,笑道:“不过比起随园要差得多了。”

陆氏也放下筷子,“可不敢这么说,不管味道如何,总是一片心意。”

“说的是,说的是。”张氏看了眼红着脸的女儿,“璨丫头最喜欢那道……白色的……”

“蛋糕。”陆氏接上话茬,“渊儿啊,他喜欢弄些与众不同的菜式,比如几天前那道鱼片,红通通的都不敢下筷子。”

“哎,展才啊,可谓全才。”刘氏拍掌道:“制艺八股,未满二十就中举,二个月后八成就是两榜进士,东南抗倭屡有战功,诗词造诣颇为不凡,日常来往尽皆名士才子,连厨艺都如此精通。”

刘氏压低声音,“咱们女人家自个儿在后院说说,外头老爷都是做事的,能体贴下厨……说出去不好听,但自个儿心里舒坦不是?”

陆氏和张氏都笑吟吟不说话。

下厨放在普通读书人身上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放在本就名扬天下的钱渊身上,只能说是锦上添花,更别说他早在两年多前就因为亲身下厨博得孝名。

这时候一个丫鬟捧着茶盘款款入内,微微屈膝行礼道:“少爷命奴婢送些茶水,是去年少爷北上带来的徽州婺源绿茶,用的玉泉山水。”

“咦?”刘氏看了眼这丫鬟,又转头去看香菱,“一对双棒儿!”

香菱今日一直服侍陆氏,可卿在外殿服侍钱渊,到现在才被发现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

“奴婢可卿,那是奴婢妹妹香菱。”可卿看似垂下眼帘,眼角余光却扫着徐璨。

陆氏笑道:“她们姐妹都在渊儿身边服侍,前些日子随园人杂,把她们塞到我这。”

徐璨脸色平静的很,在她看来,这是陆氏有意为之,钱渊身边的丫鬟很可能是得其宠爱的通房。

在这个朝代,善妒是评价女人品行的一大标准,所以,徐璨无动于衷。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七十二章 确认

“无动于衷?”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心思急转,他开始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不自觉的摸了下鼻子,这是钱渊紧张或者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如果说是学渣记不住那阙《长相思·山一程》还好说,但能给丫鬟取名袭人,却对香菱、可卿这两个名字无动于衷,这就有点奇怪了。

要知道在红楼中,秦可卿贵为宁国公府的宗妇,香菱只是个地位低下被拐卖的丫鬟,但两个人相貌极像,一对双胞胎取这两个名字……居然没什么反应。

难不成是个心机深沉的?

“少爷,该进去了。”可卿催促道:“男方要早到一步。”

钱渊点点头,低声吩咐道:“你和徐府的丫鬟多聊聊,嘴巴甜点,把她们名字都记下来。”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徐璠陪着钱渊进了偏殿,过了会儿,两个婆子打头,四个丫鬟众星捧月的围着一位女子入殿。

这女子并没有戴帷帽,个头不高,脸型倒不像张氏那么圆,而是一张鹅蛋脸,身穿一件五色月华裙,自腰以下全是素净银色,高高耸起的发髻上,一支华美的金步摇随着脚步一颤一颤。

早就被陆氏耳提面命的钱渊先是迅速瞥了眼,拱手行礼自我介绍,然后立即转了个方向,婆子和丫鬟上前拦在两人之间。

只简单瞥了眼,钱渊在心里打了个七十五分,不高不低。

特么真怀念前世的相亲……至少能看得清清楚楚!

还真挺不公平的,钱渊得转个方向不能直视,但徐璨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略微往边上移了两步,她从人缝中细细看去,不远处的青年身材挺拔,单手负在身后,相貌英俊,剑眉入鬓,有一股卓然不凡的气概。

呃,这么多赞词,那是因为有对比,徐璠就站在一旁呢。

这种相看程序都是事先设定好的,一问一答都有规矩,按部就班的结束后,钱渊突然开口问道:“那阙《长相思》,世妹可有思绪?”

徐璨心里一紧,缓缓道:“有些头绪,待回府后,再细加雕琢。”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两句残诗可留后世。”钱渊放声道:“愚兄也有一句残诗,雄关漫道真如铁。”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太祖填的《忆秦娥·娄山关》中最有名的两句。

但对面沉默下来,片刻后传来轻柔的回答,“还请钱世兄见谅,闺阁女子可做不来边塞诗。”

钱渊不再说话,眉头不由自主的蹙起。

第一,论知名度,这两句可比《长相思》广的多,只要不是00后,都应该知道。

第二,这不是诗,更不是边塞诗。

转过身,远远看着徐璨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琢磨,她明明之前已经漏了底,现在身边虽然有人,但相互之间用些暗语完全是行得通的。

看来,还真有问题。

脑子有点乱,钱渊径直出了殿,完全没去搭理后面的徐璠……后者本来还准备搭几句话,回府也好回话。

笑着和潘允端打了个招呼,钱渊将可卿拉到一边,低声细细问起。

好吧,这次问题大了。

可卿逐一念出十多个丫鬟的名字,没一个对得上号。

什么晴雯、司棋,侍书,紫鹃,平儿,鸳鸯,莺儿通通都没有,但偏偏有个袭人,而且应该是贴身大丫鬟的袭人还被赶出去做点火烧水的杂事。

难道是这个袭人?

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立即被他否决,一个穿越者就算身为奴仆,也不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吧,而且奴婢的名字一般是主人赐下的,如香菱、可卿。

但至少,钱渊很确定,袭人肯定是个突破点。

之前袭人被捂着嘴巴拉走的一幕,现在想想很是可疑。

略微休息后,一行人准备回城,钱府就一座马车,钱渊殷勤的凑到徐府马车边上帮忙,惹得丫鬟们纷纷娇笑。

“看清楚了?”

“嗯。”

“盯住她,尽快弄清楚。”钱渊脸上带着笑,口里低低嘱咐,“别舍不得花钱,但动作小点,别惹人注意。”

身后的周泽点头应下,他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是少数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当年查出王翠翘出身丹阳就是他的手笔,刚刚替钱渊南下探视食园。

马车驶进徐府,换了轿子入内院,张氏拉着女儿径直去了小楼,笑着问:“怎么样?”

徐璨捂着脸靠在张氏的肩膀上不说话。

“害羞什么!”张氏拍拍女儿后背,“各方面都没得挑,长的也俊,就是性子有些强势,但也未必是坏事。”

“不知道陆夫人……”

“钱家还有什么挑剔的?”张氏傲然道:“你嫁进钱家,那是他们的福气!”

“虽然钱渊名气不小,但二个月后能不能中进士也难说的很,你父亲是内阁次辅,他叔父不过是个五品闲职。”

“都说抬头取媳,低头嫁女,钱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日后前程在哪儿,哪里敢对你不敬。”

“今天那对双棒儿,你做得对,男人嘛,总是这样,你看看你哥哥,去年都第九个了……到时候母亲给你挑几个好的过去。”

说到这,张氏柳眉倒竖,哼了声道:“那丫头心思不正,居然还塞了个丫鬟过来,你也不提前说……差点误了大事。”

徐璨直起身,犹豫道:“不会吧,小七是真的生了病。”

“生了病才能把药香留下,把袭人塞给你,八成是要捣鬼。”张氏戳了戳女儿额头,“你这个没心眼的,我一直让人盯着呢。”

“那……”

“不打紧,我也不是个苛刻的,只要她不闹事,也由得她,毕竟隔了一层。”张氏笑吟吟道:“正式议事要等到会试之后,不过先要准备起来了。”

这边母女俩喜笑颜开,但小七那边是一片惨淡。

药香熬了两副药就早早离去,袭人一进屋子就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躺在床上的小七叹了口气,看来计划失败了。

“小姐,都是我不好……”

“在马车上就有人盯着我……”

“那诗词以前听小姐念过……”

最糟糕的事发生了,小七打起精神细细问了遍,在心里琢磨,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看来是个文艺青年。

这厮不会那[悠悠读书]么傻吧,相看时候没发现什么?

钱渊当然没那么傻,回府后在心里又整理了一遍,最终确认,那位徐四小姐应该不是同行,另有其人。

“少爷,那个香蓉真不要脸!”

“是是是,不要脸。”

“那以后可别让她近身服侍……”

“怎么?”钱渊回头捏捏香菱的下巴,“怕她爬少爷我的床?”

“少爷!”香菱一跺脚,娇柔的嗔声百转千回颇为勾人。

“少爷真是把你宠坏了。”可卿一巴掌拍在妹妹背上,“还不上去!”

香菱滋溜一下钻进被窝,这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权利,给少爷暖床。

第两百七十三章 快了,快了

“送,当然送,一直送。”

“反正不缺这点银子。”

一早上,钱渊就吩咐下去,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确认那人是在徐府,那一日三餐加夜宵就得一直送下去。

“这下心满意足了?”陆氏一边喝着豆浆,一边调笑道:“还是让元朗先生做个大媒吧?”

“不急,不急。”钱渊往豆腐脑里倒了一勺辣椒油,又放了点葱末,“这事儿侄儿还得想想。”

陆氏这下被气着了,瞪着眼喝道:“拒婚是你,上赶着贴上去也是你,现在都相看了,居然又要反悔?!”

“这就叫朝三暮四。”一旁的钱铮冷笑道:“夫人是不知道,渊儿之前在东南,就以滑不留手,左右逢源闻名。”

自从钱渊将聂豹致仕内情全盘托出后,钱铮就对侄儿的态度大变,时不时冷嘲热讽……这是在怪钱渊没早些说出实情。

钱渊有点狼狈,这事儿闹的……实在是没法说啊,总不能说那徐四小姐长的难看?

呃,这点钱铮也想到了,事实是何良俊那厮在一次过府喝酒时聊起,在崇德项家,钱渊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不知道女方相貌。

“挺不错的,文文静静,相貌好,性子好,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主母的派头。”陆氏嗔道:“渊儿,你也别太挑剔了。”

“真不是挑剔。”钱渊无奈的拱手求饶,“反正要等到会试之后,先拖着吧,这段日子菜肴、糕点继续送,但就说我专心备考,叔母也无暇分身……拖到会试之后再说吧。”

钱铮扔下勺子,接过湿巾擦擦嘴,“这事不是小事,不仅关系你婚姻大事,也关系到朝局,得谨慎应对。”

“侄儿知道,不会胡来的。”

陆氏诧异问道:“渊儿婚事和朝局有什么关系?”

钱铮闭口不言,钱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时候恰巧可卿进来,“少爷,外头周护卫说有事回禀。”

钱渊赶紧离桌,“侄儿先出去了,叔父解释吧。”

随园。

“这么快?”

周泽耸耸肩,“少爷不是说不怕花银子吗?”

“仔细说说。”钱渊看看左右无人,找了个圆凳坐下,今天徐渭那厮出去会文了。

“那丫鬟家里姓花,不是徐府的家生子……”

钱渊听了个开头就想笑,还真挺贴切的,红楼里的袭人也不是家生子,而且也姓花。

也是,徐阶今年才五十多岁,二十多才中进士,哪来的家生子。

“京城人氏,大概四五年前全家入徐府做工。”周泽嘴皮子利索的很,“老子在门房,老娘在灶台,家里有个祖父,还有个弟弟。”

“除了那丫鬟,家里其他人就住在徐府外那条街上,里面住的全都是徐府的下人家眷。”

“另外,这丫鬟不是徐四小姐身边的……”

钱渊眼睛亮了起来,果然不是,“是谁的丫鬟?”

周泽挤眉弄眼的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是徐璠长女身边服侍的……”

“什么?!”钱渊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咬牙切齿的问:“没弄错吧?!”

“绝对没有。”周泽忍笑往后退了两步,几个月前他也是跟着钱渊在松江会馆门口大打出手的。

钱渊来回疾走几步,脸色阴的可怕,突然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这下麻烦大了,从姑姑变成侄女,关键是徐璨是张氏生的,徐璠是徐阶病故的前妻生的,说起来都是徐家女,但身份差的远着呢,而且八成徐璠的长女是庶出。

“多大了?”

“不太清楚,约莫十来岁吧。”周泽摸摸脑袋,“少爷,还要继续打探?”

钱渊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琢磨……如果自己去找叔父叔母说,想娶的从姑姑变成侄女……十成十被骂成狗。

而且还是徐璠的长女,钱渊简直就是哔了狗,找个这样的老丈人,还不得呕死!

再说了,徐阶致仕之后,徐家人闹腾的那么大,光是田地就圈了四十万亩,难道到时候让自己去擦屁股?

好吧,说不定再不会有什么“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周泽好奇的看着少爷脸色难看的在屋内烦躁的来回走动,还时不时拍拍桌子,踹一脚墙壁……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少爷无论碰到什么事,就算身陷绝境,也从容淡定。

突然,钱渊停下了脚步,长长舒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喃喃自语,“还好,还好。”

的确还好,不是徐四小姐,但也不是什么其他人……说的再明白点,钱渊庆幸那位同行多少是个没出嫁的女孩,而不是出嫁的妇人,也不是男人……

不然,钱渊要开始琢磨杀夫夺妻,或者杀人灭口了。

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下,已经弄错一次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

这一次,徐璨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侄女,话里话外决口不提钱家,但随口说起的要么是今早送来的早餐,要么是晚间送来的糕点。

小七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种回到当年大学宿舍的感觉,记得当时班上一个男生追自己,下铺的“闺蜜”为此天天晚上抓着自己问这问那,就差没问有没有去过钟点房了。

张氏是再三提醒女儿,小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想抓紧这门姻缘就得小心这家伙。

但徐璨也很无奈,她是府内不多的几人知道这个侄女有“诗才”的,就算不喜欢,不愿意,但还得来这一趟。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七歪着头想了想,她还真不记得前两句是什么,那家伙应该不是瞎掰扯的,还真是文艺青年啊,而且挺适合穿越的,至少比自己合适。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靠在床头的小七作势沉吟,这阙词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是柯洁的粉丝,“姑姑,让我想想,这类的词以前没写过呢。”

“雄关漫道真如铁?”小七嘴巴都快歪了,那家伙也不傻,看来是起了疑心。

徐璨叹了口气将纸放在床头,转头看了眼,随口问:“咦,袭人呢?”

“她祖父又不好了,回去探探。”小七哼了声,“她那弟弟……就是烂赌鬼,连给祖父抓药的银子都敢去赌!”

“好了,谁家都有苦处。”徐璨摸摸侄女的额头,“你啊,就是心善,别管了,再吃几副药,睡一觉,明儿就能起床了。”

小七谢了又谢,徐璨才起身回去,刚推门出去就撞见袭人进来。

“大小姐。”袭人矮着身子行礼,脸上还带着泪痕。

看一行人出了门,影影绰绰走远了,袭人这才急急奔进屋子,“小姐。”

“怎么?银子不够?”小七丢开那张纸,随口道:“我有多少私房,你也知道,实在不行把那对银耳环拿去就是。”

“小姐说哪里话,那可是姨娘留给你的。”袭人坐在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折纸。

“嗯?”小七先是探头看看屋内,迟疑着接过折纸,心里怦怦直跳,“这是……”

“我见过那人,是钱家少爷身边的护卫。”袭人附在小七耳边小声说:“我什么都说了……”

“说什么了?”

“那两句是小姐写的,小姐才是真真正正的才女。”袭人得意的说:“然后那人就将这折纸让我带进来。”

饶是小七现在心里千头万绪,也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真真正正的才女!

“你也是傻了,万一被搜出来,那可是大事。”

“不会不会,我看过了,看不懂……”袭人嘻嘻笑着,“我去外面守着,小姐慢慢看。”

努力平息下有些急促的喘息,伸手摁了摁胸膛,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哆嗦着手慢慢打开折纸。

刚打开,小七就忍不住笑了,真是个鬼精灵,居然是英文,也不怕自己不会英语,用拼音不就行了!

也是,如果拼音,还得猜,用英文一目了然,而且能大致确认对方生存的时代。

这封信很短。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正在寻找的人,如果不是,你决计看不懂,就算找来外国人……要知道现代英语和这个时代的英语差别也是相当大的,如果是,请回信。”

“啁啾,啁啾!”

画眉鸟在笼中跳来跳去,清脆的鸣叫声响彻屋内。

小七披着衣服拿着那张纸在蜡烛上点了一个角,笑着说:“别急,别急,快了,快了。”

第两百七十四章 酒楼

自从年节前后大批浙江、苏州、杭州、松江士子前来拜访,聚众会文……当然,聚众更多是为了美食和搓麻。

反正这几个地方都是文人才子辈出之地,为此,随园在应试举人中的名气大涨。

陈有年那帮货过了年很快就回了浙江会馆,但没停几日,就天天带着人上门……还振振有词,随园到浙江会馆太远,送去的菜肴都冷了!

钱渊倒是不在乎这点银子,他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前世下了海,经常节假日弄团建……主要就是因为当时上海没什么朋友,找不到人聚聚。

“好了,你还真为他担心啊!”徐渭看着院子中央正在会文的众人,“他钱展才什么人,会做赔本的买卖?”

孙鑨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听出了味道,“展才这是在聚拢人脉?”

“扯淡!”徐渭嗤之以鼻,“三年一科,一科三百进士,富可敌国都不够他花的。”

“那……”

“他准备开个酒楼。”徐渭哼了声,“前面卖点心、糕点、熟食,后面专门的小院子隔开,那价位……啧啧,光靠俸禄,满朝官员没几个吃得起的。”

“噢噢,这样啊。”

徐渭看了眼孙鑨,笑道:“所以他来者不拒……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试吃者。”

虽然明朝没有“试吃者”这个词,但孙鑨也听得懂,不禁笑着摇头。

徐渭嘿嘿道:“倒是会弄银子。”

“徐先生此言太过。”两人身后传来反驳。

杨文向前两步,“少爷曾言,钱财是身外之物。”

“说的比唱的好听。”徐渭和杨文也算混得熟,当年从徽州府一路追击到太平府,主持大局的就是他们俩。

“前年在华亭,少爷曾言,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杨文傲然道:“钱家护卫向来无正面之敌,纵使真倭也要退避三舍。”

这四句话出自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后来被曾国藩大为赞赏,一说出口,徐渭和孙鑨就被镇住了,都在心里反复回味。

相对来说,徐渭和钱渊走的更近,回想钱渊所作所为,不禁点头在心里想,虽然展才未必有济世之愿,但将来的事又有谁猜得到呢。

两人的心底都对钱渊有一丝敬佩,但当他们进了小厨房,这种感觉登时一扫而空。

“辣椒就那么多了,别再上了,奶油也不多了,外面那帮人个个都是空着肚子来的,多备些茶水……灌饱他们!”

“那菜牌的价格太低了,翻一倍,反正肯来吃的都不缺钱。”

“少爷,今天就开始收钱?”

“当然不,等后日元宵节,到时候打出牌子,一律五折!”

“来吃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都把辣椒给我藏好了,漏出去剁了你们!”

“以后这就是我的印钞机!”

“印钞机是什么?”

钱渊转头看见好奇的孙鑨,干笑着说:“说笑说笑。”

徐渭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眼杨文,“我都说了,他就是想赚银子。”

“赚银子怎么了?”钱渊习惯性怼上去,“光明正大赚银子,也光明正大花银子!”

“就说这些炉子,那两个铁匠铺每日能卖七八个,一个一两半银子,给家里添置点物件,这就是功德!”

徐渭冷笑道:“是,每天卖七八个,一个一两半银子……但如果我没记错,那一两半银子还要交半两给你!”

“我弄出来,收点银子怎么了!”钱渊喷道:“不想办法弄银子,供得起你这饕餮?!”

“你特么!”

“别拉我,钱展才……”

“放开他。”钱渊哼了声,作势挥舞胳膊捏捏拳头。

孙鑨哭笑不得,这两人在一起从来没办法和和气气,唇枪舌剑都算是好的了,一个不好就要动手。

钱渊从来没有身为主人的客气,徐渭也从来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不过前者再骂也不会赶人,后者再骂也不会走人。

想办法赚钱那也是没辙啊,太仓王家那边送来的分红愈发少了,钱渊也没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眼看着开春后园子还要动工,娶徐家女肯定要花不少钱,钱渊琢磨自己前世下海是做外贸的……呃,现在没这条件,索性就开了个酒楼。

不夸张的说,钱渊训练出来的厨师,放倒御膳房那都是顶尖的,关键是有不少这个时代少见的调料。

辣椒是最重要的,还有专门为火锅调制出来的淡酱油、芝麻酱,甚至还有将虾皮晒干磨碎调出来的……呃,钱渊命名为味精。

场地也是现成的,就在园子左侧,圈了两亩地,距离正堂后院好一段距离,基本没什么影响,那附近都是达官贵人,想必是不缺钱而且好新鲜的。

那边杨文和孙鑨还在拉着徐渭,钱渊懒得搭理,回头看了眼,一个巴掌拍在张三后脑勺上,“又偷吃!”

“少爷现在变得小气了。”张三不满的缩缩脑袋往边上躲了躲,又抓了个点心塞进嘴。

“一帮混蛋!”钱渊虚虚一脚踹过去,吼道:“老周呢,死到哪儿去了?!”

周泽慌慌忙忙跑过来,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少爷,现在送过去?”

钱渊觉得心累,已经和小七通了两次信了,那位是个无辣不欢的主儿,但每次什么水煮鱼、辣椒鸡仔都吃不到。

没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做了些泡芙私下送过去,但上一封信人家说的很清楚,才十个,还不够一个人吃的呢……问题是上次送了二十个。

周泽这厮居然说肯定是被袭人那丫头偷吃的……钱渊都被气笑了,你以为谁家下人都跟你们似的?!

虽然只是两封信,但钱渊也看出了点什么,这是个迫切逃出樊笼的现代女孩,不知道什么学历,但应该不低,因为第一封信点出了钱渊那封英文信的两个单词错误,三个语法错误。

嗯,还是嘴馋的,第二封信写了一大串……但大部分真的做不出来,有的钱渊前世都没听说过!

可惜到现在还没见面,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不过那位姑姑打了七十五分,侄女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十四岁……也该长开了。

将三十个泡芙包好递给周泽,钱渊郑重其事道:“这次再偷吃,立马把你打发回杭州食园去当门房!”

“嗝!”周泽打了个饱隔,“少爷,我从来不偷吃。”

“杨文!”钱渊拉着脸说:“元宵节之后,恢复操练,城内不行,那就去城外。”

徐渭对这一幕倒是见多了,知道钱渊从不将护卫视为奴仆,嬉笑是常事。

但一旁的孙鑨有些吃惊,孙家也算是善待下人,但家中下人从不敢如此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钱渊是这个时代最能得下属死力的上位者。诸天大道图

第两百七十五章 元宵

元宵节在后世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重要节日了,除了超市多了些汤圆之外,对普通人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

没办法啊,大家都是要工作赚钱的,一般来说初七左右就要开工了,谁还顾着赏灯……再说了,想赏灯都没地儿去。

但在古代,元宵节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特别是在明朝。

朱元璋这厮是个工作狂,每年就放几天假,但后面的皇帝实在撑不住,到了嘉靖年间,年前三天就放衙,直到元宵节结束才恢复。

所以,元宵节算是明朝官员最长假期中最后的狂欢,从正月十五开始,连续十天的灯市,官员、百姓、女眷都会出门赏灯度节。

不过,今年的元宵节有些特殊。

年前地龙翻身,大年初一的贺表中,大量官员劝诫皇上要节省开支,勿要奢靡,他们倒是没胆子指责嘉靖帝修道炼丹,而将矛头指向了元宵节。

因为每年的元宵节,皇室都要制作庞大的鳌山灯,这玩意不是皇室才能做,但只有皇室才能做这么大的,其他人都不会抢这风头,要知道每一盏都耗费白银好几千两。

于是,今年嘉靖帝下令,灯市照常,但禁鳌山灯。

西苑万寿宫。

嘉靖帝懒散的躺在榻上,边上黄锦念念叨叨,“一盏鳌山灯就算耗银子,又不用户部的银子,真是吃多了撑着。”

“好了,少唠叨几句,下面的闭了嘴,你倒是话多了。”嘉靖帝看向陆炳,“今夜出门赏灯的比往年少了很多?”

“的确少了很多。”陆炳笑道:“但出门的也不仅仅是赏灯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看边上的黄锦捂嘴偷笑,嘉靖帝笑骂道:“别看黄伴在笑,小心回头给你小鞋穿!”

“皇爷,这话儿老奴可不敢担。”黄锦笑道:“还记得当年初至京城,第二年的元宵节,老奴陪皇爷出城赏灯,陆指挥使当时是锦衣卫舍人,也相伴左右。”

“记得,记得。”嘉靖帝陷入沉思,“还撞见好几对……记得还有人拉着朕不放手。”

陆炳笑道:“那是瞧中了陛下,想灯下捉婿呢。”

“哈哈哈哈……”嘉靖帝大笑点头,但笑声渐渐低了下来,“三十五年了,现在朕老了,你们也老了……”

陆炳和黄锦都不敢接话,半响后嘉靖帝笑着问:“可惜懒得出宫,不然可以去看看钱展才会不会被灯下捉婿。”

黄锦凑趣道:“要不老奴让人去问问?”

还没等嘉靖帝说话,陆炳就抢在前面苦笑道:“不用了。”

“今晚钱展才忙的很,怕是没工夫出去赏花灯。”陆炳咂咂嘴,“随园这两个月好大的名声,应试举人都在那扎堆了。”

“好大名声?”

“嗯,陛下,那钱展才在南直隶乡试……好一手厨艺!”陆炳哭笑不得的说:“年节之后更是,入京的士子多了,不少东南的士子天天往随园跑,好吃好喝,还打打麻将……”

陆炳顿了顿,咳嗽道:“据臣了解,已经有朝中御史准备弹劾通政司左参议钱铮了。”

“什么罪名?”

“聚众赌戏。”

“那麻将也是他捣鼓出来的。”黄锦噗嗤笑了,“这是孟尝君啊,他就任由士子来吃喝?”

“怎么可能!”嘉靖帝倒是对钱渊有些认知,“肯定后面还有手尾。”

“陛下英明。”陆炳笑着说:“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让人来试吃,然后调味修改菜肴配方……然后,然后弄了个酒楼,就在今晚开始营业。”

“臣来的路上挤进去看了看,鞋子差点都被踩下来……门庭若市,怕是门槛都被踏破了!”

嘉靖帝腮帮子鼓了鼓,想笑又忍住,骂道:“堂堂举人,还有一个半月就要会试了,居然操持酒楼,真是没出息!”

“不过真是生财有道。”陆炳苦笑道:“臣的俸禄全都拿出来,怕也吃不了几日……太贵了!”

嘉靖帝骂道:“你兜里的只有俸禄?”

陆炳干笑着不吭声了。

“多贵?”黄锦好奇问。

“出门的时候碰到钦天监的黄主薄,骂骂咧咧的……两个人四盘菜,收了五两银子。”陆炳啧啧道:“就这样还是打了五折的呢。”

黄锦目瞪口呆,“这生意比土匪抢银子还来的快啊!”

想想吧,四盘菜五两银子,这是相当夸张的数据,钦天监又是个清水衙门,不骂娘才怪呢。

“不过人家也认了,货真价实。”陆炳嘴动了动,“据说里面还有隔开的小院,但价格更是高昂。”

黄锦瞄了眼嘉靖帝,他知道那位华亭举人在嘉靖帝心目中是有不低的地位的,年前地龙翻身那次……不夸张的说,只要皇上还在位,钱渊就稳如泰山。

“皇爷,要不咱们去转转?”

嘉靖帝没说话,他已经很久没出过西苑了,上次出去还是前年的元宵节。

陆炳有点紧张,“陛下,外间鱼龙混杂……”

嘉靖帝放下手中的玉如意,笑着说:“记得钱展才第一次面圣,朕还特地赐宴,结果……”

黄锦掩口笑道:“不瞒皇爷,后来他偷偷说……还没吃三成饱,饿着肚子出去的。”

“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去尝尝!”

……

今天晚上想找钱渊的人不少,也不知道他忙不忙得过来。

徐府。

一大家子正在吃晚饭,徐阶老神在在的听着女儿在撒娇,元宵节嘛,本来就是合法的男女幽会的节日。

“好了,别闹了,人家都送了这么多菜过来了,还去做甚?”张氏皱眉道:“送菜的婆子也说了,今晚那酒楼人多的都没地方站。”

徐璨委屈的撇撇嘴,朝徐璠使了个眼色。

“别看我。”徐璠面无表情的说:“今晚我不出门。”

前几天徐璠对送菜的婆子说了句,那酸菜鱼不错……结果连续三天,这道菜再也没出现在徐府的饭桌上了。

张氏瞪了女儿一眼,眼角余光扫了扫小七,这几日倒是挺安分的,就是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在打鬼主意。

其实这时候是小七心里最紧张的一刻,食不甘味的数着米粒,已经好一会儿没夹菜了。

“做给谁看!”张氏呵斥了句,“好了,都回去吧。”

小七起身接过湿巾擦擦手,按照往日的习惯,行礼后排在第四位出了正院,径直回了自己院子,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

张氏独独留下女儿,笑着戳戳额头,“你啊,人家赚银子,你去干什么?”

“……”徐璨扁扁嘴不说话。

“想娶徐家女,可不是那么轻松的,钱家早年差点被扫地出门,家底不厚,这才起了酒楼赚银子。”张氏笑道:“你这时候凑上去,难不成想用嫁妆银子补贴人家?”

“母亲!”

母女俩在这说笑,徐阶回了书房,徐府渐渐安静下来,但两个身影悄悄的出现在侧门。

“沈妈妈。”袭人拉着婆子的手,“下午家里递了信进来,说爷爷身子不好,喘不过气来,我回去瞧瞧。”

婆子探头看了看袭人身后,“但是……”

“小姐心善,怕我没钱抓药。”袭人往婆子手里塞了点什么,“很快就回来。”

婆子笑呵呵的打开门,看着两人出去,心里叹息,这都好几次了,七小姐实在是心善,对下人客气,碰到有难的都想着帮一把,可惜命不好。

第两百七十六章 初见

这条巷子其实没什么正式名称,自二十年前徐府在此建宅,这儿渐渐成了徐府下人的聚集地。

徐府位于城西的最北侧,这条巷子横跨城东西,就有了诨名东西巷。

其实其他人是不走这条巷子的,因为巷子的北头是被封死的,这是条死胡同。

先去袭人家转了一圈,收了好多感谢,小七才悄然在袭人的带领下从后门出去,绕到不远处另一栋宅子里。

“咯吱。”

钱渊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只对视了一眼,他确定,就是她。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现代人再藏在古人中,服饰、发角、眼神各方面的细节总有些不符合时代的特质。

关上门,钱渊缓缓走近,隔着桌子坐下,犹豫了会儿说出,或者说是问出这段日子最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重要,直接关系到钱渊对其的态度。

“我是男人。”

小七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道:“放心,做不成你兄弟!”

钱渊笑着拍拍胸脯,干笑道:“这不是怕嘛……万一……还好,还好。”

要是碰得到个变形的……钱渊也只能把她当兄弟了,不然那感觉……总感觉是某一天将前世一个兄弟摁在身下啪啪啪,想死!

“你们男人,在关键时刻,总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小七哼了声,“我最多能待两刻钟,这宅子是谁的?安不安全?”

“安全,托了人转手租下的。”钱渊迅速回答了后面的问题,才说:“不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而是要调整下态度和心态。”

“就算是男人也无所谓,难道没看过《太子妃升职记》?”

哎呦,挺伶牙俐齿的嘛。

“华亭钱渊这两三年名声大噪,东南击倭名扬天下,历史上有这号人物吗?”

“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这名字。”

“说明你干的不错。”小七瞥了眼面前的青年,身材挺拔,背脊挺直,坐在那纹丝不动,“你是军人?”

“退役了。”钱渊反口问:“能指出英文信中的语法错误,你是英语老师?”

“不是,搞IT的,程序员。”

“女的搞IT,挺少见的。”

“来钱快。”

一问一答都非常迅速,显然,两人在来之前都做过准备。

“08年奥运会金牌最多的是哪个国家?”

随着小七这个提问,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认真的看了眼面前的女孩,瓜子脸,柳叶眉,桃花眼,放在后世也是能打九十分的美女,怎么就没脑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太子妃升职记》是2015年播出的。”

一直保持高冷的小七立即捂住了脸,丢人了!

“我知道,你很紧张,在这个时代,即使你如此特殊,也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钱渊轻声道:“我无法保证什么,但至少,在我这儿,你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小七松开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蛋,习惯性的吐槽道:“你的确保证不了什么。”

“我想逛街扫货,我想登高看景,我想出海旅游……”小七幽幽叹了口气,“嫁给你是必然的选择,但即使最低的要求……一夫一妻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一夫一妻!”

“别抓字眼,我知道可卿香菱,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在徐府都颇有名声了。”小七哼了声,“不过在前世,但凡成功男人……谁在外面没有小三小四。”

钱渊的话被堵了回去,半响后才咳嗽道:“我还是处男。”

“那也只是这一世。”小七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钱渊还真没想到那方面,赶紧举手投降,“没那方面的意思,只是解释……解释,可卿香菱只是丫鬟,不是通房。”

“迟早的事!”

钱渊心里倒是没什么怨气,对面这位被关在笼子了好些年,没疯已经不错了,心头郁气总要散发出来。

很明显,小七也能察觉到这一点,她努力集中注意力,低声问:“怎么打算?”

“这段时间你别轻举妄动,都交给我。”钱渊也压低声音,“会试之后,我会娶你过门,放心。”

“那我那位姑姑呢?”小七笑了笑,“也是个大美女呢。”

“敷衍就是。”钱渊看了眼小七,那双桃花眼的眼角微微上翘,显得诱惑力十足,“你敷衍就是,补上诗句……哈哈,袭人都说了,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才女,不比李清照差的才女!”

小七早知道这事儿会被嘲讽,不以为意的吐槽道:“连《长相思·山一程》都记得,居然这几年没流传出什么其他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总不会不记得吧?”

“这事儿正要和你说呢。”钱渊正色道:“真怕和你撞了车……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有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都已经放出去了。”

“还好不是公开场合,没什么人知道,不然真是……惨烈的车祸现场啊!”

“这也是我为什么挑《长相思·山一程》,还有雄关漫道真如铁。”钱渊解释道:“前一首和军旅有关,后一首豪气干云,都不是闺阁女子能写得出来的,你应该不会写出来惹人怀疑。”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想,才点头道:“想得周到,我现在公开的只是太祖的那阙《卜算子》。”

“唱和放翁的那首?”

“放翁?”

“就是陆游,IT女真是……”钱渊调笑了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就填了半阙,剩下的不太记得了。”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回头你让那位送过来,我填下半阙。”

“干什么?”

“让你这个才女名副其实啊。”钱渊笑道:“回头也有说词……我叔父叔母那也要解释解释。”

“那还不如让我抄人生若只如初见呢。”小七凑近仔细打量钱渊,“不是说那首知道的人很少吗?”

“嗯,只有一个人知道。”钱渊摇摇头,“不行不行,我替你想其他的。”

“只有一个人知道?”小七的语调古怪起来,“是女人吧?”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嫉妒?”

“八成是青楼名妓。”小七继续猜测。

钱渊干脆不说话了。

小七感觉从这厮进屋后,自己终于占到了上风,鼓着脸道:“还亏姑姑说,你从来洁身自好呢!”

钱渊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古怪,这个说法……是不是不太好?

小七正色道:“穿越到这个时代,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改变,一次有趣的体验,甚至是一场喜剧,但对我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悲剧。”

“在这个时代相遇,对我来说是悲剧后重生的起点。”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品行,有什么样的志向,甚至不知道你前世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至少,我觉得,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但是,前提是。”小七略带哀伤的慢慢说:“我们应该彼此信任对方。”

“我不要求你对我毫无保留,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们应该彼此真诚。”

第两百七十七章 等我

钱渊开始觉得对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需要变一变了,至少演技不错……特么前世不会是演员吧!?

“所以……”

“所以,我写了首诗词给青楼名妓,在你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难道还牵涉到军国大事?!”

不好意思,王翠翘还真关乎到军国大事呢!

钱渊笑了笑,突然换了个话题,“在徐府过的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父亲徐璠不太对付。”

“知道,鼻青脸肿的回来,鼻子都歪了,还被祖父用藤条抽了顿。”小七有些失望,“总的来说还好,至少有衣穿有饭吃,但祖母……”

“嗯,那不是个省油的灯,袭人在潭柘寺想和我搭话,结果被堵着嘴架走。”钱渊犹豫了下才追问道:“你和徐璠?”

“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不得不说,我很看不起他,文不成武不就就算了,但一点担当都没有。”小七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在府内,母亲是唯一真心对我的……只可惜却是个傻女人,她在徐璠侍妾中最为年长,早就失宠,熬到去年初过世……”

钱渊对自己的计划多了点信心,她对徐府没什么感情,日后受到的伤害就会小很多。

“你倒是运气不错,据说你叔父无子,所以待你如亲子。”小七长长吐出口气,“祖父徐阶我前世也听说过,名气不小,但似乎下场不怎么样?”

“徐阶斗倒严嵩上位,隆庆年间赶走高拱,但很快就致仕归乡,华亭徐家豪宅良田,光是田地就高达四十万亩,大名鼎鼎的海瑞一度将徐阶弄得挺惨,说的不客气点,他和严嵩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小七叹道:“徐府就是个笼子,笼子里养了好些画眉鸟,有的能多吃点,有的只能少吃点,但都饿不死。”

“养鸟人觉得只要饿不死就足够了,却不知道其中一只画眉鸟心心念着要挣破樊笼,展翅高飞……”

“有时候半夜梦醒,似乎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直到看见袭人、晴雯才知道,这不是梦,不是梦……”

低低的自语在屋内回响,钱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触,但也默默的耐心侧耳倾听。

“记得那天是在咖啡厅,被舅妈赶出来相亲……”

“那男的其实我之前就认识,但他不认识我……”

“其实我对他很有好感,但可惜他对我似乎没什么感觉,一边说话一边玩手机……”

“当时我正准备主动加他微信,想着晚上聊几句……”

“可惜一辆卡车突然冲进了咖啡厅……”

伤感的小七猛然醒悟过来,在钱渊面前说这些话,实在是没有必要,还不知道对方气量呢。

要知道自己是必定嫁给对面这位青年的,就算不是正妻,只怕也逃不出对方的手……而男人,在这方面一般都是没什么肚量的。

不过,今天是特殊情况。

钱渊温和的笑了笑,“被关在樊笼中这些年,有些怨气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小七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这几年被关的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但接下来,钱渊又开口了,口吻还是那般温和,“刚才你说,咱们之间应该有必要的信任,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应该彼此真诚,对吧?”

小七察觉到一点异样,在心里反复盘算了下,才迟疑着微微点头。

“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首,的确和军国大事有关,日后你会知晓,并且理解的。”

钱渊先解释了一句,才盯着小七,缓缓道:“来,来来,解释一下。”

“什么?”

“解释一下,一个IT女,是如何能混进上海三甲医院的,还能混个副主任医师。”

对面的小七目瞪口呆,“你……你……”

“我就说没那么巧嘛,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正巧碰上个同行!”钱渊摇着头叹息道:“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而且还暗恋我!”

“谁……谁暗恋你了!”小七又一次捂住脸。

“哎,是你自个儿说的。”钱渊啧啧道:“相亲相到几百年前来,咱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小七红着脸嘟囔,“你当时心不在焉的……”

“还真不是,我当时给老妈发微信,说她这次眼光不错。”钱渊恬不知耻的如此说。

反正现在她又不能打个电话去问问真假,难道还能知道我当时发的是“单身真的很爽”……

“不过以前还真不认识你,这样的美女……肯定是过目不忘。”钱渊捏着下巴回想。

“那是前世漂亮,还是现在漂亮?”

“都漂亮,前世更知性,这一世更精致。”

“有人说了,我长了张狐媚脸。”

“这叫网红脸好不好。”钱渊吐槽道:“你不会真觉得你那位姑姑长的漂亮吧?银盘大脸……回去路上我就和叔母说了,别急,别急!”

看了眼小七,钱渊补充道:“当然了,那时候我已经确认,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她。”

小七放下手,犹豫了下才慢慢说:“其实我们是老乡。”

“这个我知道。”

“介绍的中间人是我舅妈,他外甥被绑架……”

“噢噢,想起来了。”钱渊的声音低沉下去,“被撕票的那个……”

“嗯,你为此将案犯殴打至重伤,才被调离刑警队。”小七低声说。

“被发配到宣传科,后来索性下了海。”钱渊笑道:“没想到啊,倒是成就了咱们的姻缘,说起来,那次相亲还挺成功的。”

小七正要说话,突然有敲门声传来。

“进。”

走进来的是杨文,他看了眼小七,附在钱渊耳边。

“咳咳,说吧,不用瞒着。”

杨文又重新看了眼小七,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去了酒楼,要了个院子,正在找少爷您。”

“他去吃饭,找我作甚?”

“同行者还有两人。”杨文顿了下又继续说:“酒楼、院子内外都有好手。”

钱渊瞳孔微缩,不会吧,只是一个祖父,又不是一个爹生的,难不成是正德附体了?

“你先去,我的事回头再说。”

“好。”钱渊起身招手叫来周泽,指着两人道:“杨文、周泽,我身边护卫,都是信得过的。”

小七微微点头示意。

钱渊挥手让两人先出去,走近几步低声道:“不用担心,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还没跟你成亲,自然要小心谨慎,不然也枉费了那次成功的相亲。”钱渊笑了笑,又问:“袭人和晴雯都信得过?”

“信得过,我对她们都有大恩。”

“每五日,让她们中一人来此,我会送信来,如果有紧急情况,在门上画个圈,我会处理。”

出门前,钱渊轻轻将小七搂入怀中,“等我。”

“好,等你。”

第两百七十八章 商税

酒楼门口比起钱渊离开的时候更乱,原本还只是东南各地在京的官员、富商,都是钱渊让随园里那帮混吃混喝的去拉来的。

但毕竟今晚是元宵节,出门赏灯的人比起往年要少,但比起平时还是要多很多。

一路狂奔回来的钱渊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是,得在旁边弄个停车场!

门外到处都是轿子、马车,还有在等候的随从、仆役。

钱渊没走正门,绕了个弯从后面的侧门进去,没几步就被人拦下盘问,这人腰胯绣春刀,是个锦衣卫小校。

“钱公子,快点吧,等了好一会儿了。”出来接人的是冯保。

“哎,老冯,还真是那位来了?”钱渊面不改色的抢过杨文的水囊,手沾着水摸了摸额头发角。

“哎呦喂,你还有这心思呐!”

“急什么……别扯别扯,自个儿走。”钱渊把水囊丢过去,搭着冯保的肩膀,“老冯,上次的事儿还没谢你呢,等会儿让人弄点好吃的堵你嘴。”

“上次也是黄公公允的。”冯保笑道“不然咱家哪来的胆子把御马监的军马卖给你?”

北地的马相对来说比较高,性子也烈,钱渊那半吊子骑术还真不够,后来还是从御马监私下买了匹马,都是调教过的,性子温顺的很。

一进门,钱渊就愣住了,自个儿满头大汗,陆炳和黄锦也是满头大汗,不时拿起湿巾擦擦额头,倒是嘉靖帝没什么异样。

“学生拜见……”

“好了,好了,起来吧,又不是在西苑。”嘉靖帝指了指桌上调料盒,“那红色的,是什么?”

“陛下,那是辣椒。”钱渊小心翼翼答道“挺辣的。”

“辣?”

“算是一种香料吧,从海外传来。”

“陛下,还是别吃的好。”黄锦小口小口喘着气,“这哪里是香料,嘴里火燎火燎的……”

“但是挺过瘾。”陆炳嘀咕了句,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钱渊看的嘴角直抽抽,这仨是傻子吧?!

有这么吃火锅的?

放进去的菜肉烫熟了不吃,却把调料都快吃光了!

这还是辣椒油,能不辣吗?!

钱渊拿了个小碗,熟练的调味,来点葱花,来点芝麻酱,在点淡酱油,再来点辣椒,最后滴几滴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夹起一片羊羔肉放进沸腾的锅里,变色后夹进碗里沾了点调料,这才放进嘴里大嚼。

“噢噢,原来是这样吃。”黄锦恍然大悟。

陆炳面不改色的说“臣这是为陛下试吃,毕竟不在宫内。”

脸皮还挺厚!

钱渊一一介绍各种调料,又将锅内都煮老的菜捞出来,让人换了新菜。

“这是毛肚……七上八下……放下去数七个数,好了,好了,捞起来……这个必须得沾了辣才好吃。”

知道怎么吃后,嘉靖帝的表现不比陆炳、黄锦好多少,“冬日能吃点热菜,还真不容易。”

入京第一天就吃了御膳的钱渊连连点头,“菜肉都是新鲜的,锅里是鸡汤……陛下放心吃。”

“说起来还是那次得陛下赐宴,学生才起了这个主意。”钱渊捡了个木耳笑道“也就是在北方,如果是在东南,弄点湖鲜海味,那才绝呢。”

“哈,哈,哈……”黄锦吐着舌头问“展才这是跑哪儿去了,陆指挥使都找不到人。”

“嗨,今晚是元宵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哈哈哈……”其他三人同时放声大笑。

陆炳将之前那句话转送给钱渊,“展才,别看黄公公也在笑,回头小心他背后使坏。”

看钱渊一副委屈状,嘉靖帝笑骂道“你们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

放下筷子,嘉靖帝指指钱渊,“既然如此,可遇上良缘了?”

钱渊愣了愣,认真的说“陛下,学生选妻不看门第背景,如若……如若家里长辈……到时候还请陛下……”

“好,朕吃了你的饭,就给你做媒。”嘉靖帝随口道“听说你这酒楼定价高的离谱,虽然人人吃的时候都叫好,出了门就骂娘?”

“这还真不怪学生。”钱渊吐槽道“学生好在厨房打转,想着美食该让天下人同品,但家里就这么点人手,只好定价高点,免得忙不过来,那点银子……学生还真不在乎。”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陆炳叹道“这么说来,展才你这是在做善事?”

嘉靖哼了声,指指辣椒,“这辣椒……”

“陛下!”钱渊苦着脸,“这酒楼七八成都是靠这辣椒调味,一旦散播开……”

“一旦散播开,酒楼就赚不到银子了。”黄锦帮忙把话说完,惹得陆炳低头偷笑。

“真是掉钱眼里了!”

“陛下,学生可是堂堂正正赚银子的,三十税一,当月结清,绝不拖欠。”

陆炳和黄锦都吃了一惊,这厮是傻了的吧?

在这个时代,有个进士在背后撑着,基本上什么税赋都不用交,钱渊的叔父是进士,自己也是个举人,居然还念着要缴税。

钱渊倒是无所谓,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那关税高的让人吐血,三十税一,这和没交有什么区别。

就连嘉靖帝看过来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他突然联想到那次地龙翻身之前面圣,钱渊似乎就隐隐说起这个问题,还琢磨着重设市舶司……

嘉靖帝正要问个明白,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句,外面守着的侍卫、锦衣卫厉声喝止。

片刻后,冯保矮着身子进门,禀报道“有一举人从后门而入,说是来找钱举人的。”

“噢噢,陛下,后门那边通着随园,应该是学生的好友徐渭。”钱渊小心翼翼的看着嘉靖帝的脸色,“此人绍兴人士,去年浙江乡试解元。”

“臣知道这人。”陆炳在一旁接过话茬,“去年钱家护卫、狼土兵千里追击倭寇,便是徐渭主持。”

嘉靖帝看了眼钱渊,皱眉道“不是你那个护卫吗?”

“一文一武。”钱渊坦然道“徐文长此人以书画名扬天下,但通晓军略,后入胡汝贞幕中。”

嘉靖帝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钱渊有点不死心,这么巧的时机,总不会白白浪费了,他想了想又说“说起来学生实在惭愧,据闻三年前殿试,陛下加试青词。”

“学生才疏学浅试写几次都不满意,但徐文长颇精此道,就今儿午后,让他帮忙拟几道青词……”

“你倒是奸猾的很。”嘉靖帝哼了声,“那就见见吧。”

钱渊知道这位皇帝心思缜密,一眼看穿,只能干笑着出门。

但仅仅一炷香后,钱渊就有点不爽了。

喂喂喂,我只是想让你徐文长刷刷脸,你倒好,把风头全都抢了?!

第两百七十九章 诰命

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方方正正的那张桌子上,原本摆着的是火锅、调料、各式肉菜,现在全都一扫而空,重新布置了笔墨纸砚。

而原本坐在桌边的钱渊已经被赶得远远的了,不仅仅是他,就连黄锦和陆炳都坐不到桌边。

没办法,徐渭这厮还真带着写好的青词来的,嘉靖帝一看就大喜过望,如果徐渭现在已经进了翰林院,怕不是要连连提拔上位。

还真有这种可能,著名的“青词宰相”袁炜就是个例子,去年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翰林院侍讲,就因为去年末写的青词得了嘉靖帝的欢心,一下子就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仅次于翰林学士。

其实就在今年,袁炜因为青词被嘉靖帝提拔为礼部右侍郎,明年又加太子宾客兼翰林学士,赐一品服,再过两年就接任礼部尚书,三天后被召入内阁。

嘉靖帝就是这么任性!

历史上,嘉靖帝应该没有见过徐渭,但徐渭为胡宗宪撰写的《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极得嘉靖帝喜爱,甚至御笔钦点其中俪语奇丽处,令人专门录为一册。

钱渊一边喝茶一边留心嘉靖帝脸上的神情,啧啧,笑容就没从脸上下来过,这对于心机深沉、喜怒无常的皇帝来说,相当的难得。

原本钱渊还担心徐渭那古怪性子,没想到这厮察言观色顺着杆儿往上爬,往日的尖酸刻薄全无踪影,哄得嘉靖帝连连放声大笑。

“这下好了,写好的青词……我都用不上了。”钱渊悻悻道:“回头再让他多写点,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你还想着让他代笔?”

“多新鲜啊。”钱渊笑吟吟道:“那位不就让人代笔的。”

陆炳笑笑不说话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嘉靖帝也心知肚明,严嵩写的青词都出自儿子严世蕃之手。

黄锦好奇的看着徐渭,本来他应该在边上服侍,但磨墨的时候一不留神污了张纸,被嘉靖帝撵开了。

“哎,黄公公,陆指挥使?”钱渊等的无聊的很,小声说:“拉个人来,咱们开一桌麻将?”

陆炳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黄锦哭笑不得,“哎呦喂,你可真是……”

“小赌怡情嘛。”

“别别别……”黄锦连连摆手,起身小心翼翼走过去,“皇爷,时辰不早了,该回了吧?”

嘉靖帝丢下毛笔,看着徐渭的眼神中带着欣赏,笑道:“只可惜你还没中进士,现在赏……也没名分,那就等殿试之后再说吧。”

“不敢当陛下赏赐。”徐渭退后两步,“学生如若侥幸,只望能回东南为一小吏。”

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为他撰写青词的都是翰林出身的进士,而徐渭不愿意入翰林院。

更关键的是,嘉靖帝知道,徐渭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宁可辅佐胡宗宪,也不愿意为我撰写青词?

黄锦和陆炳都不敢说话,钱渊悄悄翻了个白眼,还以为徐渭这厮变了性子呢,还是这般不会说话。

“陛下,徐渭此言有深意。”钱渊轻声道:“他是绍兴山阴人,乡梓遭倭寇侵袭已有多年,有驱逐倭寇报国之志,此其一。”

嘉靖帝脸色稍缓,转头看向钱渊,“有其一就有其二。”

“其二,文臣立下军功,最能封妻荫子。”钱渊悄悄踢了踢徐渭的小腿,“文长倒是不想封妻荫子,但想为其生母博个诰命。”

听懂了的徐渭立即双膝跪下,“学生自幼丧父,生母无甚名分被驱逐在外,十四岁嫡母过世,学生迎生母归家……”

说到这,徐渭泪光盈盈,话语间颇有哽咽。

“文长兄不顾世俗偏见,奉养生母。”钱渊加了把火,“一心考取进士回东南为一小吏,就近照料生母,愿冒险杀倭立下战功为生母博个诰命,这难道不是孝道?”

这番话对其他人可能没什么太大影响,但对于嘉靖帝,却是能触动其心绪的。

当年的大礼议事件虽说实际是牵涉相权、皇权之争,但起源不正是因为嘉靖帝不愿意将生父生母成为叔父、叔母吗?

虽然有差异,但这番话能实实在在打动嘉靖帝。

陆炳悄悄看了眼嘉靖帝,又看了眼钱渊,要不是今晚是临时起意,真怀疑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套子。

“起来吧。”嘉靖帝脸上带着回忆神情,“博个诰命也未必要上阵杀敌,状元也能封赏父母。”

黄锦犹豫了下,小声提醒道:“皇爷,一般都是封赏其父,其嫡母。”

“那就考个状元,追赠嫡母,然后立下战功,再封赏生母?”钱渊在边上胡出主意。

回过神来的嘉靖帝瞪了钱渊一眼,这青词水平比去年的袁炜还要高,他哪里舍得放出去。

“陛下,别看他文文弱弱,可不是善茬。”钱渊笑着说:“在入胡汝贞幕中前,他先后将近十次参战,斩杀倭寇十余人;千里追击倭寇,他居中调配,几度败敌,南陵县城能保全,就是他领军恰巧赶到。”

嘉靖帝来了兴趣,“没想到除了钱展才,东南还有文武双全的俊杰。”

“不敢当陛下赞誉。”徐渭松了口气,“钱家护卫战力极强,整个东南唯其能正面抗衡真倭,学生不过随军参赞。”

“的确如此,虽然只将将百人,但钱家护卫在东南名气不小,几年下来,无论是守城还是野战,从无败绩。”陆炳笑道:“都说钱展才通晓军略,没想到精于练兵。”

“浙江副总兵卢镗,吴淞总兵俞大猷,还有如今的宁绍台参将戚继光,都从钱渊处习练兵之法。”徐渭心里充斥着对钱渊的感激,“戚继光甚至借了钱家护卫为军中教习……”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银子。”钱渊实在是无语了,徐渭这厮嘴巴就是不把门的。

“银子?”嘉靖帝偏头看向钱渊。

“器械要优,赏银要足,肉食不断,每日操练,赏罚分明。”钱渊耸耸肩,“这都是要银子的。”

“也不仅仅如此,展才曾言,身先足以率人。”徐渭补充道:“华亭城外一战,倭寇即将破阵,展才斩杀逃兵,反身冲阵,才稳住阵脚,大败倭寇。”

“东南……”钱渊叹道:“如若只是兵无战心还好,只需募兵编练新军,但如果是将无战心,一旦遇敌,率先逃窜,那也不用打了。”

其实钱渊这话儿是有指向的,去年绍兴大捷,新任浙江总兵刘远野战败北,率先逃窜,引得倭寇攻会稽,才有后来胡宗宪率兵来援。

“身先足以率人。”嘉靖帝久久沉吟不语。

陆炳对这两人都有着足够的了解,无论是徐渭还是钱渊,话里话外都隐隐有着回东南抗倭的企图。

明明前程似锦,却偏要走一条坎坷崎岖之路,虽然其中有他们是东南人氏的原因,但陆炳这位明朝历史上最独特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禁有一丝敬意。

嘉靖帝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叹了口气,看看钱渊,又看看徐渭,“两个月后殿试……不过展才未必能过会试那一关。”

“文长也未必能……”钱渊嘀咕了句,“这次他可没生病……”

知道内情的陆炳忍笑解释,嘉靖帝是大笑着走出屋门的。

第两百八十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是吃饱了撑着,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回东南当个小吏!”

“我不是圆回来了吗?”

“屁,那是我圆回来的!”钱渊想想就来气,“居然还有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要我教你?”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还不服气?”钱渊骂道:“都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你特么是胡宗宪的幕僚,当着陛下的面说要回东南……这么大的朝廷容不下你,就他胡宗宪才有资格笼络你?”

徐渭这下闭上嘴巴了。

钱渊还不罢休,接着骂道:“说的再不好听点,他胡宗宪想干什么,将一个浙江乡试解元召为幕僚,赠金送上京会试,这就叫培养党羽!”

“其他人可以培养党羽,但他胡宗宪领六省兵马,总督东南,在朝中培养党羽……你徐文长脑子进水了?!”

这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斗嘴,基本上胜负参半,不过今晚徐渭被骂得都回不了嘴。

“怎么回事?”正巧钱铮出来撞见,训斥道:“好好说话。”

“陛下去了酒楼。”徐渭平静的说:“正巧我拿写好的青词给展才,撞上了。”

“陛下去了酒楼?”钱铮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一入京就听说侄儿简在帝心,没几天陛下还召其入西苑,但亲临酒楼……实在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这可不是正德年间。

钱铮心里隐隐有这样的担忧……弄得不好,侄儿会被骂作幸臣。

对了,还有青词,严嵩就被称为“青词宰相”,如今徐阶、李默都隔几日就写青词呈上……

“青词?”钱铮仔细问了问后感觉脸有点发热,侄儿这是想找徐渭代笔,还要不要脸了?!

徐渭倒是挺平静的,还反过来劝道:“世叔,展才让我代笔,也未必存了媚上之意,朝中类似的代笔也不少,比如……”

说到这徐渭顿了顿,钱渊阴阳怪气的接过来,“比如严世蕃为其父代笔,你也能为我代笔嘛。”

徐渭有点想抽这厮一顿,但人家这话听起来挺恶毒的,但明面上还挑不出什么错处。

“对了,酒楼那边还要盘账,晚上还有一篇八股没写……”钱渊看这两人眼神都不太对劲,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这张嘴……”钱铮向徐渭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徐渭脸上笑着……

盘账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虽然钱铮夫妇也带了不少奴仆过来,外院是以马管事为主,但有钱家护卫在,很少有人敢做手脚。

特别是在账目上,就在前几天,钱铮从徽州带来的一个管事负责采买,张三偶尔察觉有些问题,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正好钱渊写完八股出来活动手脚,拿着账本连算盘都没用,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没一刻钟就查的清清楚楚,这管事直接被扫地出门。

“这么多?”钱渊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有点夸张啊,三个时辰不到,将近三千两银子的流水!

要知道开这酒楼的成本非常非常低,地皮是自个儿的,厨师是自家的,顶多是食材、餐具的成本,再加点雇佣小二的人工费。

“少爷,之前您让人送出去大约六百张半价劵……”杨文指了指一旁堆满纸张的盒子,“基本都在这儿了。”

张三咳嗽两声,“不过不少人出了门就骂娘,都是坐下来才知道定价……总不能厚着脸皮直接走吧。”

“另外蛋糕、泡芙那些甜点也卖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女眷喜欢。”

钱渊想了想,“这事儿从护卫里挑个出来负责,你们俩别管了,另外每个月第十天,第二十天,都是半价,先维持几个月再说。”

“少爷,护卫们还真没人愿意干这事。”张三苦着脸说:“要不从杭州食园拉个缺胳膊少腿的来?”

开这个酒楼,钱渊还真不是为了赚银子,作为穿越者,又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赚钱还真不难,所以酒楼在他心目中地位并不高。

随便交代了几句,钱渊径直回了随园。

一进门,望眼欲穿的香菱就赶上来替钱渊换了件家居服,“少爷累坏了吧,眉头皱的紧紧的。”

“少爷,先喝杯热茶,已经让人去烧热水了,待会儿就洗澡。”可卿蹲下来为钱渊换鞋。

封建社会的男人……真是爽啊!

放到后世,让这么一对双胞胎萝莉服侍自己……

钱渊舒舒服服的躺在垫好的藤椅上,在心里复盘今晚这两件事。

嘉靖帝驾临酒楼是意外,但不是什么坏事,徐渭被嘉靖帝看中更是意外之喜。

关键是如何利用这份“简在帝心”,钱渊对此有些计划,但也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嘉靖帝身上。

和小七的会面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徐府女眷要不要出门赏灯,钱渊都做了安排。

不意外的是,小七有着迫切逃离徐府的期盼,但意外的是,居然是旧识,而且是暗恋自己的旧识。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真有意思,有这份渊源,虽然还不能说彻底信任,但日后双方对彼此应该有很高的信任度。

在这个时代有这样一个有着同样身份的人,至少能说些真心话,钱渊笑着想起小七捂着脸的模样,实话实说,虽然还没彻底张开,但真的比前世要漂亮。

钱渊是笑着回想这次会面的,而躺在床上的小七是哭丧着脸在捶枕头。

对她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世刚刚碰到个动心的就悲剧了,穿越而来被关在笼子里三年多,简直不能再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线生机但也心里惴惴不安。

但没想到相亲相到了几百年前的嘉靖年间,而且又重新碰头,对方显然是个有担当的。

写成言情,肯定能大卖……但小七觉得,这次碰面,自己的表现比上次相亲更差劲。

“小姐,怎么了?”袭人听到响动赶过来。

“没事,没事。”小七抱着被子坐起来,“你们俩后面这段日子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跟往常一样。”

袭人担心的问:“小姐,但还一个半月就要会试,那边都开始准备嫁妆了。”

“放心就是。”小七对钱渊有着充足的信心,这份信任并不来源于钱渊如今的名气,而是来自于前世对那个刑警的认知。

晴雯凑近笑嘻嘻的问:“小姐,这次看她们怎么收场……咯咯,到时候……用小姐的话说,眼珠都掉一片。”

“晴雯,你这性子,以后过去了有你的好!”袭人教训了几句。

显然,钱渊的命名来自于可卿香菱的相貌,而小七的命名源自于两个丫鬟的性格。推荐阅读:《读档2013》

第两百八十一章 备考

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参加会试的举人齐聚京城,这使得京城的物价腾飞,有些从云南、海南来的举人只能住在城外,等会试前一日再进京。

钱渊这段时间老老实实专心备考,还是老一套的强化练习,每天三到四道八股,剩余的时间研究钱铮从翰林院请来的补考老师给的评语,还有陆树声专门让人捎来的八股点评。

偶尔下厨做几道菜解解馋,去看看专门给辣椒准备的田地,每隔五天去东西巷那处宅子转转,每次都有信,但只碰到小七一次……稍有进展,摸了摸小手。

这段时间来随园的士子也大都是来会文的,只谈八股,连诗词都不沾,麻将那就更不提了。

徐渭那厮估计是知道以自己的学识,考不考的中进士,完全是看老天爷……说起来和钱渊还有点相似,不过方向正好是相反的。

所以徐渭备考非常的不专心,还想拉着人打麻将,但这次无人响应……就连年纪最小最好玩的冼烔也只答应考完陪着打通宵麻将。

科考路上,多少考生拼命向前,多少考生由人变鬼,谁都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过今天随园人头耸动,却不是在会文。

滚滚烟雾中,传来惊慌的嚷嚷声,有人拿着扇子狂扇,有人在一旁偷笑,还有几个被烟雾呛的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傻了啊,这么小的火,就把煤饼放进去,肯定燃不起来啊!”

“下面风门没开,当然得灭!”

“风门全开,你想扛一箱子煤饼进考场?”

“什么叫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就是了,点个火都点不着,算了你别带了,到时候真怕你把考卷都烧了。”

钱渊一个个指点过去,拍拍今天过来窜门的项笃寿,“项世兄,你用不着,就别买了。”

一旁的冼烔叹了口气,“有一个跟我一样倒霉的,想必也是治《尚书》的。”

“项某的确是治《尚书》,但这炉子……”

冼烔解释道:“《尚书》今年分的是新号房,炉子肯定带不进去,其他的老号房还能带,展才兄早就去问过了。”

会试的号房是按照五经来分配的,就在昨天已经公布了座位号。

一科的考生几千人,每次最多也就取三百多人,落榜的考生一般都会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考个十多年的比比皆是,考场只能每隔几年就要扩建。

三年前那次会试后就扩建了考场,也不知道是银子被礼部贪了,还是因为朝廷没银子,新号房都是木制的,煤炉这玩意绝对不能带进去。

类似的事情几十年前发生过,弘治年间,木制号棚起火,居然烧死了六个举人……也是傻了吧唧的,宁可被烧死也不肯出号房!

“三两银子还嫌贵?”钱渊在那边吐槽道:“这样好了,煤炉免费送你,但煤饼一两银子一个。”

“你还真以为我掉进钱眼了,这银子又不是给我的,隔壁街铁匠铺子打的!”

“是是是,是涨价了,还有两天就进考场了,你现在出去买个鸡蛋也比以前贵不是?”

钱渊也是静极思动,专心备考了一个多月,佛脚也抱够了,再继续抱也效果不大,这时候关键是调节心理,正巧陈有年领着人过来,想把煤炉带进考场,吃口热菜,喝口热水,总是好的。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蜂窝煤炉使用课,无奈这些士子高谈阔论个个都是好手,平常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干起活来简直了……

“记得先抢水,不管是煮粽子,还是蒸菜,喝茶,都是要水的。”

钱渊开始传授经验,“铁锅不用带了,效果不大,但要多带点筷子碗勺,一直用干净的,省的洗,考场里水不多。”

“带什么大米,就带点煮好的稠米粥,再带几把面条,对了,多带几个煮好的鸡蛋,这玩意顶饿!”

钱渊弯腰把人来疯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的小黑捞起来,“辣椒?最好别带,吃了辣椒得喝水,水到时候真的不够用。”

“博茂,怎么了?”

“噢噢,治《尚书》……多带点糕点好了,项世兄,待会儿小弟让人送去。”

这时候杨文把给钱渊准备好的木箱子扛出来,看的众人都瞠目结舌,里面准备的太齐备了,想到的人家有,没想到的人家也有。

“展才,太吝啬了吧,自个儿准备的这么齐备,就给我们准备个炉子……”

“就是炉子还要三两银子呢!”

七嘴八舌的让钱渊都没话说,他感觉……自己把这帮人带偏了,徐渭就不说了,熟悉的陈有年、诸大绶、孙鑨、孙铤、吴兑,刚接触的时候都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大夫,一本正经,处处以君子严格要求自己,而现在……

还好这时候来了个救星,周泽在外面嚷嚷着招手,“少爷,少爷。”

钱渊拉着周泽进了屋,“没出事吧?”

“没有,刚和那个晴雯见了。”周泽咧嘴一笑,“挺正常的,就是那位有点担心少爷,还给少爷求了个平安符,说是……中不中得了进士无所谓,但别在考场熬坏了身子。”

钱渊也和小七通信一个多月了,撇着嘴心想,中不中得了进士无所谓,别熬坏了身子……这八成是小七说的,但平安符,怕是袭人和晴雯捣鼓出来的,这是在给自家小姐加分呢。

周泽转头看了眼窗外院子里的箱子,笑道:“熬坏身子……其他考生可能,少爷绝不可能!”

“好了,别卖嘴了。”钱渊随手拿起个木制的不求人敲敲这厮脑袋,“还有其他事?”

“噢噢,对了,说是今儿又是老一套。”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马管事的老婆张婆子拿着卷轴出现在门口。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钱渊哭笑不得,这厮还真来劲了,再不抓紧把人弄过来,肚子里的存货都快要被掏空了。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钱渊挥笔补上后半阙,“明早再送过去。

算算已经是第四次了,才女的人设大致已经成型,当然了,张氏认为这个才女是她女儿……

第两百八十二章 摇摆不定

孔老二说要“食不言寝不语”,但后世的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喜欢在饭桌上说事儿的民族,钱渊当年下海经商,刚开始就是靠好酒量抢下几个单子。

虽然这是在明朝中期,所有读书人都将孔老二尊为圣贤,但也没几个人遵守这条。

钱铮这种守旧的士大夫在饭桌上也滔滔不绝,当然了,平时他话不多,今天是在交代侄儿会试需要注意的地方。

“八月份的南京还不算冷,二月份的北京……基本上所有号房都是通风的,不多带点被褥进去,小心被抬出来,当年我隔壁号房的就有个被冻僵了……”

“进去之后先看看顶上漏不漏……油纸、油伞之类的都要准备好,当年第二场下了雨,还好我事先钉了油纸。”

钱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只知道连连点头。

“好了。”6氏在边上嗔道:“让渊儿好好吃饭……你也就参加了一次会试,还以为多有经验。”

钱铮被这句话堵的哭笑不得,总不能让震川公传授吧……他倒是有经验,但也不怕被染了一身霉气!

就在三天前,归有光来拜访钱铮,这是他第六次上京赶考了,历史上他还要等,九年后的嘉靖四十四年才侥幸中三甲进士,那时候他已经六十一岁了。

白发苍苍满腹经纶,理学大家之名遍传天下,但偏偏就是登科无望……

“别吃的太多,待会儿回去早点睡,半夜就要起来准备,到时候再吃点。”钱铮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但说的大都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钱渊偏头笑道:“叔父,别紧张,这一科不行,那就再等三年……对了,如果不中我还是回东南,估摸母亲和小妹不肯来京。”

“说什么丧气话!”6氏柳眉倒竖,“当年鹤滩公可是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会试一路连连过关斩将,一步都没停,外间都说你钱展才肖曾祖,可别丢了脸。”

这话一出,钱铮和钱渊都嘴角抽搐了下。

钱渊肖曾祖鹤滩公,这话早在七八年前就在华亭县流传了,一方面指的是钱渊少年才子的名声,另一方面指的是钱渊尖酸刻薄的口才。

如果说那时候别人如此说,还是毁誉参半,现在这么说……指的只有钱渊那张嘴了,虽然他还没入仕,但在功绩上已经远远超过曾祖。

钱铮不再说话了,换成6氏唠唠叨叨,“说起来殿试是三月十五,但会试是二月十五就结束,二月末放榜,徐家那边……渊儿你得给个准信!”

“前几天徐家派人来量随园尺寸,都在打造家具准备嫁妆了,渊儿你到底怎么打算?”

“咱们钱家,家底不厚,人家千里做官只为财,偏偏你叔父连常例都不肯收……”

钱渊嚼着一块肉,含糊不清的说:“叔父两袖清风,定能留名青史。”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钱铮捋着长须含笑颔首道:“怎敢和于少保相提并论。”

钱渊愣了下,两袖清风这成语来自于于谦?

“好了,老爷你能和于少保相提并论?”6氏一点都不客气,“于少保虽是文臣,却兼资文武,有经世之才,倒是渊儿以后说不定……”

钱铮都被气笑了,侄儿和太仓王家的应星糖铺遍布天下,开了不到两个月的酒楼日进斗金,哪里能和死无余赀的于谦相比。

这些6氏才不管,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叔父是两袖清风,还好我这儿还能凑点,再加上酒楼这些日子赚的……不过这聘礼也嫌薄了点……”

钱铮嗤之以鼻,哼了声道:“这聘礼只怕送不出去。”

“什么意思?”6氏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侄儿。

“徐家那位老夫人两次邀你上香,渊儿都找了由头让你推了。”钱铮眼角余光瞥着钱渊,嘴里继续说:“别看每天继续送这送那,但这段日子都是酒楼送去的,你看他下过厨?”

钱铮早就感觉不太对头了,从第一次上香相看之后,钱渊就对徐家不冷不热,每次想问个究竟,侄儿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

6氏迟疑的看看钱渊,“渊儿……”

钱渊冲着还在猜测自己猜的对不对的叔父一咧嘴,“等会试放榜再说吧。”

“对了,叔母,徐家要量随园尺寸,就让他们量吧。”

对此钱渊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徐家量了去,到头来也用得上。

在准备做一件事之前,钱渊总会做出各种计划,对于这么重要的事,他已经列出了至少五种计划。

但首先,进士的身份,是一个筹码,而且是一个分量不低的筹码。

只有中了进士,才能参与到权力角逐、利益分配的这场游戏中,只有中了进士,才能正式登上这个大舞台。

虽然对落榜也有预定计划,但钱渊还是希望能够两全其美。

因为钱渊这举棋不定的态度,钱铮夫妇实在是心里空荡荡的,但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个地方,所有当事人的心都是踏实的。

“中了进士最好,就算没中也就二十岁,等得起。”6氏在内室对女儿轻声说:“只等放榜日,如果没中,就第二天,如果中了,就等殿试放榜。”

“知道了。”徐璨点头笑道:“中没中进士,是二甲进士还是三甲进士,能不能选为庶吉士,那都是有区别的。”

“你啊,以后这种话要想清楚了再说,二甲进士,三甲进士……怎么不说一甲进士?”张氏戳戳女儿的额头。

徐璨抿嘴笑道:“女儿问过父亲了……说可惜不是唐宋。”

“嗯?”

“如若是唐宋年间,靠那几首诗词,说不定还真能博个状元郎呢。”徐璨小声说:“父亲有个幕僚,姓赵的那位……看过那些诗词,说即使放在唐宋年间,也是一时之选。”

当然是一时之选,那是后面几百年最好的几首诗词……

徐璨脸颊微红,接着说:“还说……是一时佳话。”

这些日子徐府送了半首诗,或者半阙词,钱渊妙笔补上,又送来残诗残词,徐府这边自然也是有人能妙笔补上的。

听了这话,张氏的眉头不由蹙起,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这是傻了啊,你还真当都是你自个儿写的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张氏低声问:“那丫头这些日子倒是安静,没去找过你?”

“来过啊,三两日来一次,喝喝茶,聊聊天。”徐璨想了想,“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没什么特别的。”

张氏心里提高了警惕,没什么特别的,才说明有问题。

不过张氏也不在乎,那丫头转年十四岁,自己不松口留个四五年都没问题,代笔个三年,女儿也能在钱家生儿育女站稳脚跟了。

第两百八十三章 入场

刚刚打过三更梆子,钱府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人头耸动,杨文、马管事忙着套车,张三将刚刚出炉的点心端出来装好,陆氏领着可卿又检查了一遍箱子,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唯独随园还安安静静,香菱小心的推门出去,气喘吁吁的跑出院子,“二老爷,少爷还在睡……还在打呼呢。”

“让他睡。”钱铮愣了下才摇头笑道:“不意有如此定力。”

钱铮也是一路考上来的,除了殿试之外,剩下的五关,每一次考前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其实是绝大部分考生的通病,所以他才赞钱渊有定力。

呃,还真不是。

或者说是被逼出来的。

前世在刑警队的时候经常要出任务,碰上大案没日没夜的,钱渊养成了这种习惯,只要有机会就能迅速入眠,即使是几个小时之后要持枪抓捕,他也能睡得着……不然到时候腿软那就大发了。

一直到四更天过了,钱铮才让香菱将钱渊叫起来梳洗。

“没睡好?”钱渊扫了眼桌上的,都是干食,别说豆浆豆腐脑,连碗粥都没有,只能捡了根油条,又让香菱剥了两个粽子。

隐隐一看像是戴了副黑框眼镜的徐渭有点无精打采,“你打呼声太响,吵得睡不着……”

这理由找的……随园面积不算小,钱渊住在正屋,徐渭住在客房,距离至少五十步。

“枣粽……不要,换个肉粽。”钱渊懒得理会徐渭,三两口吞了油条,干脆自个儿动手。

徐渭把枣粽拿过来,沾了点白糖,钱渊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想看……天下居然还有人吃甜粽子的!

“喵喵。”

今天香菱和可卿都忙得不可开交,被冷落了的小黑终于来宠幸钱渊了,一个纵身跳到凳子上,扒着钱渊的衣服又跳到桌子上,吓了徐渭一大跳。

“没事儿。”钱渊向可卿摇摇头,一手拿着筷子吃着肉粽,一手轻轻挠了挠小黑的下巴,“记得乡试前,也是小黑陪着我呢。”

“这是好兆头。”陆氏从昨天开始,吉祥话就一直挂在嘴边。

钱渊笑了笑,也不知道小黑是家猫还是野猫……但它总能带来好运气,记得第一次碰面,要不是小黑,说不定倭寇会被惊醒。

“少爷,浙江会馆的来了。”杨文疾步走过来,“糕点、粽子都装好了。”

钱渊丢下筷子,接过湿巾擦擦嘴,张开双臂,香菱、可卿忙着给他戴上平定巾,罩上一件大衣……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风衣,愈发显得身材挺拔。

大步走出随园,外院十几个拎着考篮,甚至背着箱子的考生正在等候,这大都是绍兴士子,几个月来时常混迹随园,早就约好一起进考场。

诸大绶拱手道:“展才,多谢了。”

“谢什么?”徐渭还是老一套,“他那酒楼日进斗金,给友人置办点糕点熟食,难道不应该?”

“文长兄这话差了。”陈有年和徐渭熟得很,反驳道:“展才慷慨是一回事,但想得这么周到又不吝分享,这是另一回事。”

“好了,好了。”钱渊笑骂道:“不能用煤炉的都多带点好炭,不够我这边还有预备的。”

“煤炉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别招了祝融。”

“油纸、蜡烛、水筒、油伞这些必需品,每个人都想想,自己带齐了没有。”

“起床没吃饱的就在这再吃点,不急,马车都套好了,赶得及。”

这些人中,钱渊只比冼烔年长,资历也算不上深,名闻天下有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都是官宦子弟,年长的如吴兑都三十一岁了。

但毫无疑问,钱渊拥有绝对的号召力,几句话一出,众人都重新检查一遍备考器具。

结果是,有两个没预备多余的蜡烛,还有个忘了带油纸,甚至还有个居然没带墨。

钱渊倒是不以为意,前世和交警队的兄弟聊天,他们每年高考都能碰到忘记带准考证的考生。

“犹记得大年初一,整日搓麻,一把都没胡,虞臣兄仍面不改色……”钱渊笑着将一块徽墨塞过去。

“奔马迎面大风摧树,犹安然若素,展才有此能,愚兄不及。”陶大临苦笑着接过徽墨,一触就知道这是块好墨,也没推辞,只拱了拱手。

陶大临给钱渊留下的印象很深,他前世不知道这个名字,但这个人是最早离开麻将桌的,大年初二就开始专心备考,那时候陈有年那些人还在没日没夜的搓麻呢。

其实会稽陶家是能和余姚孙家相提并论的,历史上陶大临本人是这一科的榜眼,他祖父陶谐是浙江解元,弘治年间进士,官至两广总督。

陶大临的父亲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兄长陶承学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侄儿陶望龄万历年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郎。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那边马管事领着仆役拎着几锅刚出炉的茶叶蛋过来,用小袋子装上一一分发下去,这是给他们等入考场之前吃的,如果运气不好,要一直等到中午才能入场。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一行人拜别送出府的钱铮,上了马车径直去了贡院。

每三年一次会试,京城在组织方面比地方上要强得多,这也是必然的,毕竟京城可以调动的资源要多得多。

这次钱渊运气不错,排在最前面的是山东考生,其次是陕西考生,再次就是南直隶。

南直隶的考生自然是最多的,毕竟十八府洲呢,而且半数以上都是文人辈出,其中钱渊自然是最显眼的,当然不是因为他是钱渊,而是因为他背着的那个大箱子,太惹人注意了。

一步一步往前挪着,钱渊冷不丁看见前面的潘允端,忍不住吐槽道:“特娘的,真是个牛人!”

潘允端这厮的箱子算不上大,但手上居然拎着一个锅……钱渊很熟悉,那是随园出产的紫铜锅,专门用来吃火锅的!

这厮居然想在贡院里吃火锅!?

搜检官明显也被镇住了,把紫铜锅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又从潘允端箱子里找出什么生白菜、豆腐、蛋饺、牛羊肉……距离不远的钱渊眼尖还看见有毛肚。

潘允端笑呵呵的解释,他是无所谓的,和父亲潘恩醉心仕途不同,他是个随遇而安,讲究享受的人,不然也不会早早致仕,花了二十多年修建留园了。

可能是有潘允端珠玉在前,钱渊基本上没受什么刁难就入了场,当然了,在此之前还要受士兵的贴身搜检。

三日前就知道了考场号,钱渊顺利的找到号房,点了根蜡烛仔仔细细查了遍。

啧啧,这次运气没乡试时候好,墙壁上有不下三道裂缝,地上灰尘都能踩出脚印了,蜘蛛网在屋顶密密麻麻,也不知道下雨会不会漏水。

钱渊叹了口气,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还好自己是治《春秋》,不是治《尚书》,至少分了个砖瓦房。

没办法,先去抢了水,打扫卫生,又用油纸将墙壁裂缝堵上,再将特制的油伞打起来撑着天花板,忙完之后考卷也下来了。

钱渊不忙着答卷,先将煤炉点上,烧了点热水暖暖身子,又把被褥垫在号板上,把箱子扛进来当桌子用。

经过乡试的锤炼,钱渊一系列的步骤有条不紊……外面的兵丁都在心里琢磨,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经验这么丰富?

今天整个北京城从半夜就开始苏醒,徐府也不例外,虽然徐家下一代,再下一代,别说举人,连个秀才都没有。

小七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晴雯、袭人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双手捧着点燃的香,口里还念念有词。

晴雯、袭人都是受了小七大恩的,对她们来说,小姐嫁个良人,自己才有好日子过,这也是她们肯为小七所信任的原因之一。

毕竟也是好心,小七也不说什么,按照习惯出去跑了一圈,这也是她在徐府被人冷眼相看的愿意之一,大家闺秀不在闺房里绣花,大早上出来跑步……

等她跑了一圈路过小楼的时候,看见徐璨也虔诚的跪在那,口里念念有词。

小七眨眨眼,这架势……前世去韩国读交换生时候倒是见过。

对于徐璨,小七没什么好感,来往中她经常能感觉到对方的高高在上,但也没什么恶感。

对于那桩婚事,小七只能说句抱歉,这和前世职场竞争一样,你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企图获益,那么失败了就应该接受。

第两百八十四章 会试

总的来说,会试的流程和乡试差不多,题目也差不多,批阅也差不多。

除非是第二场、第三场弄出什么忘记避讳、烧了考卷之类倒霉事,一般来说标准只是第一场的七道题。

钱渊瞄了眼周围的号房,基本上都是略略打扫了下卫生,就开始做题。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作息时间都差不多,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但钱渊在这方面依旧保持前世的习惯,夜猫子。

四更天大约三点多钟就起床了,早就上眼皮打下眼皮了,钱渊将箱子往里面挪了挪,号板放在地上铺上被褥,又拎起铜壶,灌了个两个汤婆子塞进被褥。

“还真够短的。”钱渊发了句牢骚,躺下去双脚肯定得在外面,不得不又拿出备用的被褥铺在门口。

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钱渊舒舒服服躺进去,几乎是转瞬间就梦周公去了。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吴山,副手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两人将手上事忙完后,一起下考场视察,到了黄字号考巷,一眼就看见门口的被褥。

吴山皱着眉头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打呼声,声音不小,还挺有节奏,隔壁号房的考生正在奋笔疾书,耳孔里塞着小布条……

李春芳饶有兴致的看着脚边的煤炉,关了三分之二的风门,几件衣衫叠起铺在铜壶上,昼寝就算了,居然还脱了衣服……

这时候打呼声突然停下,被窝里的考生翻了个身露出面孔,李春芳探头看了看,不禁笑着摇摇头,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在张居正的引见下见过钱渊一面。

出了黄字号考巷,吴山低声问:“子实识得此人?”

子实是李春芳的字,他是朝中出了名的滑不留手,谁都不得罪,谨慎的很,哪里肯承认,笑着摇头道:“只是看那炉子有趣,这一路巡视,见了好几处。”

“奇淫技巧。”吴山哼了声。

李春芳在后面不由得暗子撇嘴,这位礼部尚书说得好听点是眼睛不容沙子,说的难听那就是看谁都不顺眼,大骂严嵩,怼上徐阶,对李默也是不理不睬。

李春芳是历史上著名的“青词宰相”,名声不比袁炜好多少,他从一介翰林修撰最高升任内阁首辅,六次升迁没有经过一次庭推,全都是皇帝钦点,这种人自然是不入吴山眼中的。

一觉睡到自然醒,钱渊懒洋洋的坐起来,摸摸铺在铜壶上的衣服,恩,都是热的,换上衣服忙着将被褥叠起来,然后在门外监考兵丁古怪的眼神中……去洗脸刷牙。

“滋滋……”

油爆声在巷子里响起,惹得几个考生忍不住探头出来,只见钱渊右手中的锅铲挥舞如飞,左手中的小铁锅还时不时的颠一颠。

蛋炒饭这玩意一定要用隔夜米饭,不然口感太差,再加上一份葱爆羊肉,钱渊这边吃的眉飞色舞,对面号房的考生看的两眼发绿……好香啊!

吃完饭,把碗筷直接丢在门外,这次钱渊带了六七套碗筷进来,灌了个汤婆子,号板竖起来,把准备好的折叠小凳子掰开,泡上一杯茶,才打开考卷袋。

第一道四书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这是出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意思是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说的浅显点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范围放的大一点就是,国家任用你,你就以自己的主场去推行自己的设想,如果国家不任用你,你就要将自己的主张收起来

这道题钱渊是做过的,而且陆树声送来的范文中也有。

在心里权衡了下,钱渊拿起鹅毛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圣人行藏之谊,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写完第一道四书题,钱渊换成五经题,他治《春秋》,在五经中算是比较难的。

明朝的会试主要看第一场,而第一场中主要是看四书题和五经题的第一道题,虽然后一种说法未必准确,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打了两份草稿,钱渊才停下笔,起来活动活动,这时候已经入夜了,外面的监考兵丁还在坚持,号房外挂着灯笼,巷子里一片安静,考生们都睡了。

琢磨了下,这时候炒菜……可能会引起众怒的,钱渊想想还是算了,只翻出一个铁盒放在煤炉上,里面是煮好的八宝粥,丢两个剥了壳的茶叶蛋进去,最后再点几滴香油。

热腾腾的八宝粥下肚,钱渊精神愈发好了,打草稿一直打到凌晨大约四点多钟才睡下,缩在被窝里,带上耳塞,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

这时候正是其他考生吃中饭的时辰,绝大部分人都是啃着馒头,最多加点咸菜,也有人是从钱家酒楼里买了点心熟食,正儿八经生火做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钱渊,照例洗脸刷牙后,想了想没炒菜,而是翻出个盒子,大块的面条夹杂着菜丢到铁锅里,改成小火,加点水,盖上盖子。

另一个是也治《春秋》恰好也在黄字号考巷的潘允端,这厮……连钱渊去上厕所路上看见了都不禁瞠目结舌。

号房门口的煤炉上的紫铜火锅正在沸腾,潘允端坐在箱子上,一手持筷,一手持碗,地上林林总总摆着各式菜,冻豆腐,羊羔肉片,大白菜,蛋饺,黑木耳……荤素搭配还挺均匀的呢。

钱渊探长脖子看了看,碗里红黑绿杂陈,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葱花,黑的是随园才研制出来没多久的菌菇酱。

看到钱渊,潘允端还笑吟吟的左手招招,右手拿起漏勺在锅里捞出几个鹌鹑蛋来。

真该把这厮发配到臭号去!

不过钱渊很快就心平静气,就算二月份的北京温度够低,但考巷里到处都是炭盆,温度并不低,算算也就吃这一顿了,不然牛羊肉就得坏。

掀开盖子,把事先切好的蒜段丢下去,拿起筷子将面团抖散,钱渊坐在箱子上开始吃炒面,这炒面是钱铮从徽州带来的厨师做的。

徽州炒面和其他地方的炒面有很大的区别,先熬猪油,混入素油,盛起一半备用,剩下的另一半煸炒肉丝、香菇丁,再放入大白菜、豆芽、萝卜丝,将面条散在菜上,然后从锅沿加水,盖上铁盖。

两炷香后将面团翻面,等水干后,再将之前盛起的油加入盐、白糖洒在面上,最后再抖散面。

和其他地方的炒面不同,徽州炒面完全是蒸熟的,压根就不是炒的。

这种炒面因为油重,很摆得住,吃起来味道好,还顶饿,叔母给钱渊塞了三盒做好的炒面进来。

吃完炒面,把盒子一丢,钱渊洗洗手开始继续,昨晚已经打了四篇草稿了,还剩下三篇,没办法他没有一鼓作气的能力,只能先打好草稿,再慢慢的打磨。

睡到中午才起床,钱渊一直奋战到半夜三四点钟才睡觉,外面的兵丁已经双目无神……作息时间太乱了。

再起床又是中午,钱渊已经将三道四书,四道五经全都打好草稿,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修改,一边开始烧饭,昨天炒面油太重,有点腻了,今天换个菜。

事先做好的笋烧肉,再炒个萝卜片,不过还没等钱渊开始吃,外面下雨了,而且雨势越来越大,小小的屋檐完全无法遮挡。

巷子里一片惊慌,考生们忙着找东西堵住门,将考卷小心的收起来,但伴随着狂风,不少号房里已经是一片潮湿,钱渊看见一个考生凄惨的嚎叫着冲出门,过道里几张考卷被风吹的飘飘扬扬,但很快落在潮湿的地上。

监考的兵丁立即将考生拉回来塞进号房里,他们可不管这些举人老爷能不能考得上进士,只知道不允许这些人出门。推荐阅读:《读档2013》

第两百八十五章 龙门

这一场大雨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有准备和没有准备的区别的。

吴山和李春芳正撑着伞在各处巡视,冷不丁看见一个号房门口被遮挡的严严实实,一阵狂风挂过,屋檐下的灯笼被吹的呼呼作响,但遮挡着号房的门帘居然一动不动。

“掀开。”

监考兵丁立即掀开门帘,吴山探头看见一个坐在矮凳上的青年讶然转头看来,右手持笔,手边是砚台,左手边用一块木板隔开,那边还放着一杯清茶,显然,这是为了防止茶杯不慎倾倒污了考卷。

吴山没有说话,视线迅速在号房里转了一圈,上面是一把油伞顶着,墙壁上的裂缝都用油纸补上,两块号板竖在一边无甚用处。

吴山的视线落在号板边的煤炉上,“谨防煤毒。”

钱渊送去感谢的一瞥,但没有说话。

吴山松开门帘准备离开,身后的李春芳啧啧的试着推了推门帘,又看了眼门楣上那原本没有的木棍。

会试的时候下雨是非常可怕的,不说号房的天花板、墙壁都可能漏风漏雨,最关键的是号房太小,又没有门,一般考生都是面向门口方向而坐,一旦碰到恰好是这个方向的风雨,躲都没地方躲!

钱渊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是横向坐的,箱子上有一道凹处,可以插入一块木板,一方面是为了在另一边放茶杯,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防风雨。

下雨之后,钱渊第一时间将考卷塞进箱子里收好,找出一根木棍,一个小巧的铁锤,几根钉子,将木棍固定在门上,然后将一床被褥放上去像晒被子一样悬挂起来,正好将门遮挡的严严实实。

不过下雨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寒冷,二月初大约是阳历三月,北京温度本来就不高,一下雨,温度陡降。

你要用炭盆取暖,得小心中了碳毒,不用炭盆取暖,那就得小心被冻僵了。

每次碰到会试有大雨天气,考场总会抬几具尸体或者几个被冻得硬邦邦的考生出来。

蜂窝煤炉更容易中毒,钱渊已经将炉子熄了,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之前虽然提醒过,但鬼知道那帮人记不记得,看刚才那考官严肃的表情,钱渊真怕那帮人中有谁出了事。

定定心神,钱渊继续开始打磨工作,已经是最后一篇五经题了,其他考生在大呼小叫甚至哀嚎的时候,钱渊稳稳当当的坐在号房里专心致志,甚至因为厚厚的门帘,声音都不怎么能传进来。

将七张草稿纸从头到尾在核查了一遍,检查有没有什么忘记避讳之类的错误,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

一直到深夜,终于将七道题都誊写完毕,钱渊叹了口气,仅仅以八股水平来说,他真的只能算是中等偏下,能不能登科实在是很难说的。

最近两个月,随园里几乎每三四天就有一场会文,抛开徐渭的冷嘲热讽来说,最公允的评价应该来自陶大临,他是如此评价的……完全看运气!

钱渊掀开门帘,才发现头顶的月亮正洒下皎洁的月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巷子通道的地上不是青石板,只是黄土,已经是一片泥泞,还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水洼。

活动了下手脚,钱渊向门口监考兵丁笑了笑,“辛苦了。”

兵丁无言以对,自己已经干这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举人老爷,白天睡觉,晚上考试,其他的不说,累的自己站在这儿都打晃。

想了想,钱渊将煤炉拎出来生火,烧了一壶水,洗洗脸烫烫脚,又灌了两个汤婆子去烫被褥,因为已经有一床被褥当做门帘,今晚就有点难熬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其他考生还在忙着赶时间,钱渊慢悠悠的出来煎了两个肉粽,都是事先切好的薄片,用油一煎,香飘数里啊。

贡院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杨文领头带着护卫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昨日大雨,气温陡降,贡院里用吊篮送了四个举人出来,径直送到医馆去了,据说已经死了一个。

“出来了,出来了!”

几十个士子陆陆续续走出龙门,最后三四人远远冲着扎眼的杨文喊道:“帮忙啊!”

杨文带着人赶将上去,到了近处一看登时松了口气,不是少爷。

“博茂,博茂!”陈有年扶着冼烔,“快点,受了风寒,额头滚烫滚烫。”

杨文立即让人抬着冼烔上了马车去看郎中了,自个儿还是留在这,心里有点焦急。

呃,这时候钱渊还在潘允端羡慕的眼神中喝着粥,吃着煎粽子呢。

一直到过了正午,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钱渊才交卷,撑着伞丢下箱子,径直去龙门等候,反正第二场第三场都是这个座位。

龙门内已经有大批士子交卷准备出去了,有的人神情黯淡,有的人已经双目含泪,也有的人精神抖擞,不是每间号房都会遭风雨袭击的,考巷中是两排号房面对面,至少有一半不会遭风雨。

有些考生正在高谈阔论,洋洋洒洒的说起自己的文章,钱渊不愿搭理只站在外围,偏偏有人眼尖,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拱手笑道:“这是随园钱展才吧,不知那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如何破题?”

钱渊认得这人,兰州皋兰人,邹应龙,在去潭柘寺相看前,曾经在徐府见过一面。

钱渊前世就知道邹应龙,据说就是他一本弹劾参倒了严嵩,是徐阶的心腹门人,没想到早在会试之前就被徐阶收入门下了。

邹应龙去徐府拜访的次数不少,几乎每次都能听到钱渊这个名字,后来也曾经来随园拜访,但钱渊对其颇为冷淡。

“未出龙门,不敢肆意,以免有串通之嫌。”钱渊平静的堵了回去,这是最好的理由。

邹应龙嗤笑几声,“怕是这三日只吃饱喝足吧?”

关你屁事,钱渊面无表情的换了个方向,偏偏邹应龙还不罢休,横跨两步想直面钱渊,却冷不丁将旁边一人撞倒。

邹应龙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却松了口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属于那种没什么前途的。

一般来说,过了四十岁才中进士,在仕途上就很难能有所作为了,就算学问再了得,翰林院都不肯要,储相储相,重要的是相,但首先要储,四十多岁中进士,等到能一展抱负的时候,怕都要致仕了。

这也是明朝科举神童层出不穷的一个重要原因,李东阳在翰林院熬了二十五年才熬出头任左春坊左庶子,从此正式坐上直升飞机,但要知道他中进士的时候才十七岁啊,换个四十岁才中进士的……二十五年,只怕骨头都化了!

眼前这老头明显已经五六十岁了,年轻气盛又搭上徐阶这条线的邹应龙当然不在乎,只略微拱拱手就不再理会。

这时候,龙门开了,众人举着伞陆续出去,远远就看见杨文在招手。

钱渊扶住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咧嘴笑道:“伯鲁兄来信,要晚辈照料您呢。”

老头还没反应过来,钱渊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将邹应龙踹飞。

“震川公何等人物,你不慎将其撞倒也就罢了,连句道歉都不说,你还治《礼》,治个屁啊!”

“圣贤文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认识归有光的人不多,但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士子就不多了,提前交卷出来的士子不少都是来自南方,谁都知道归有光这个名字的分量,纷纷出口谴责。

众目睽睽之下,邹应龙只能在钱渊劈头盖脸的怒骂声中灰溜溜的滚蛋。

归有光有些无奈的举着伞站在那,他说不上气度宽宏,但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发怒,他也不觉得钱渊是那种正义感十足的人,踹这脚十有八九是有意为之,自己只是个借口而已。

第两百八十六章 看运气吧

事实证明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想要消息传得快,关键是要看事情闹得有多大。

三年一度的会试,而且还是最关键的第一场,贡院门口,钱渊怒斥并飞踹邹应龙的一幕经过口口相传,短时间内遍传京城。

归有光在东南名望极高,当天下午,苏州、杭州、常州、松江都有士子来随园拜访钱渊,徐渭、诸大绶都佩服归有光的文才,前者破口大骂邹应龙,就连快和钱渊绝交的王世贞都登门了。

好在大家都知道现在会试还没结束,在晚饭前就散了,不过诸大绶、陈有年、陶大临等人索性搬到随园来了,一来安静些,距离考场也近些,二来是大家担心受了伤寒的冼烔。

“你们还是回浙江会馆吧。”钱渊皱眉低声道:“都别进去,我已经派了丫鬟仆人照料,药都抓来了,正在熬制。”

会稽冼家是寒门,但冼烔才学过人被誉为神童,本来他是不准备参加这次会试的,毕竟年纪太小,还是陶大临、陈有年怂恿才一起上京赴考。

毕竟还没入仕途,良心还没被狗啃了,几个同乡都不肯走,留在随园等消息。

钱渊也没办法,只能安排客舍让他们住下,明天凌晨就要再进考场,回去也未必能休息好。

不过会试关键是第一场,后面两场纯粹是走过场,钱渊倒没有当年高考时候考完一门绝对不去对答案的心态,将自己写的七道题全都复述了一遍。

诸人中,论才学首推徐渭,这厮摇头晃脑说:“若我是考官,必是下下等。”

钱渊懒得搭理他,只看向诸大绶和陶大临,前者是公认的科场高手,文章火候老道,后者为人公正,会文时点评文章精到。

“这个……”诸大绶挠挠下巴,“挺好,找不出什么偏颇的……”

徐渭在边上冷言冷语,“听懂了吧?意思是没错处,也没什么眼前一亮的。”

“不至于,不至于。”陶大临笑吟吟道:“取中也在常理之中。”

“取不中也在常理之中……”

所有人都忍着笑看着徐渭和钱渊斗嘴,不过这次,钱渊明显落了下风。

不过钱渊看大家都累得不行,早早将众人赶去休息,至于冼烔要不要参加第二场,一来要看明天身体状况,二来要看他自己的意愿,这种事没有人会替他抉择。

钱渊刚回屋,周泽就跟了过来,“少爷,有信来。”

“恩。”钱渊打开看了几眼,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小七这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钱渊在考场过得好不好,受不受罪,完全没提到考得怎么样……太刻意了,估摸着这妮子前世没怎么谈过恋爱。

在铺床的香菱看着这一幕,皱着眉头嘀咕了几声,她早就发现了,每次周护卫带信来,少爷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会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吧。

一觉醒来,众人收拾东西再度出发,冼烔勉强起身非要去,大家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吧?”

“展才,干得漂亮。”

“那邹应龙好像是兰州人,谁知道他住在哪个会馆?”一个昆山举人撸着袖子喊了声。

有博闻强记的皱着眉头说:“兰州不设城镇,就一个兰州卫,肃王移藩兰县屯田,应该是划归陕西。”

北地、西南、西北的士子很难理解归有光在东南的名望有多高,但他们都看到了,华亭钱展才痛揍邹应龙,几乎所有东南士子都在叫好。

就连进龙门的时候,搜检官都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温文儒雅,没想到脾气这么爆,呃,身手也不错……据说那邹应龙被踹的连夜去请了郎中。

第二场是考五经题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还有一篇策问,对钱渊来说难度不大。

除了五经题,其他的都是需要大量的阅读量、阅历作为支撑的,而这些反而是钱渊的强处。

考生中几乎没有人能和钱渊的阅读量相提并论,而钱渊也徽州府也经常去府衙,钱铮对其也多有提点。

第三场更简单,五篇策问,因为这时代的士子少有在入仕前就有真知灼见的,所以考官甚至都不看。

这两场钱渊都是早早做完题目,然后悠哉悠哉的开始弄吃的,还学着潘允端把紫铜火锅带了进来。

和乡试一样,最后一场监考官都不怎么管了,监考兵丁也松懈的很,钱渊甚至和潘允端两个人就在过道处摆起火锅大快朵颐,惹得好些考生凑上来,就差开个篝火晚会了……直到主考官吴山将众人驱散。

二月十八号,嘉靖三十五年会试终于落下帷幕,三年一度又脱了层皮的考生们涌出龙门,剩下的都是考官们的活了。

“一般般,看运气吧。”

对着谁,钱渊都是这句话,就连对着叔母陆氏也是这句话,真的是事实,能登科那是运气好,不能登科也只能说情理之中。

“徐府那边打发人来问了,怎么答复?”陆氏小声问:“都考完了,总的给个准信吧?”

“一般般,看运气吧。”钱渊又是这句话,笑着继续说:“等放了榜,侄儿给叔父叔母一个交代。”

顿了顿,钱渊小声问:“对了,徐府过来量过随园尺寸了?”

“量过了。”

“没说用什么木料?”

“红木。”陆氏回忆了下,“说是正好有一批安南国过来的,现在红木料子可不好找呢。”

红木生长非常缓慢,作为家具流行主要是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就是这位三宝太监从东南亚带来了大批的红木料子,官宦世家没有一套红木家具都没脸见人。

不过红木料子这些年市面上越来越少,一套红木家具……铁铁的传家宝,徐阶还挺大方的嘛,钱渊表示很满意。

“展才兄,最后那道策问你怎么答的?”急匆匆跑来的冼烔连声问。

送叔母离开后,钱渊才回头想了会儿,“最后那道……问的是税赋吧?”

“对对对。”

“随便写写就是,只要别扯到海贸就行。”钱渊仔细打量了下,“病好了?”

第一场考完都是被抬回去的,第二场死撑着进去,第三场已经恢复正常了,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完了,我就扯到海贸了。”冼烔沮丧的垂着头。

钱渊呃了声,劝道:“没事儿,最后一场,估摸考官都不怎么看。”

“但万一看来呢?”

“那就陪我三年后再来嘛。”钱渊搂着这小子的肩膀进了随园。

好吧,随园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有的回浙江会馆了,有的已经去客舍睡了。”杨文轻手轻脚的走过来,“都交代了,好好睡一觉,然后……”

当天晚上,随园的灯彻夜不熄。

隐隐能听见里面传来各种嘈杂声,比如“胡”、“碰”之类的……推荐阅读:《读档2013》

第两百八十七章 麻将社

钱铮知道,人的情绪就如同弹簧,被压得越紧,时间越长,反弹的力度就越大……虽然他并不知道弹簧这玩意儿。

所以,钱铮很理解考生们在会试结束后的放纵恣意,不过他觉得自己落伍了。

会试结束后,绝大部分考生会干什么呢?

有静气的会默默等着放榜,知道自己没希望的会纵酒伶仃大醉,身上没钱的会啃着馒头翘首以望,但更多的考生会上青楼楚馆。

一方面是因为憋得久了,就算是北直隶的考生也要提前个把月来京城,如果是云贵、琼州的那就跟不用说了,带个随从、书童很正常,但总能带上妻妾来赶考吧。

另一方面,虽然明朝不比唐宋,但秦楼楚馆依旧是那些士子传唱诗词以博名的最重要渠道,就算是东南士子,也没几个能如钱渊这样能得到归有光、唐顺之、文衡山这等名人赞誉的。

但今年的会试结束之后……秦楼楚馆多少老鸨都在破口大骂,就指着三年一度的这时候赚笔大的,多少新推出的姑娘都在等着呢,结果上门的人寥寥。

呃,可能钱渊是被骂得最惨的,毕竟是他提前弄出了麻将,还有严世蕃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他在京中大力推广麻将,还有徐渭,就是他将麻将在各大会馆的士子中推行开的。

比起这个时代的其他牌戏,麻将毫无疑问能将对手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无论是趣味性、紧张刺激,麻将都比类似的叶子戏、马吊都强的太多,短时间内就风靡全京城。

呃,钱渊可能在几百年可能会被称为“麻将祖师”……

用力搓了搓脸,钱渊拾起筷子夹了个煎饺,“叔父,也就这几天,放榜了就好了。”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心里琢磨是不是应该写封信回去,让嫂嫂进京……算了吧,嫂嫂还能管得住这家伙,对了,岳父陆树声早就守孝期满了,理应起复,他是管得住的!

不能怪钱铮这么想啊,昨儿他在衙门都被人笑的没地儿躲了,这几天,随园就是个大赌坊。

赌坊也就算了,徐渭那厮拍着胸脯说麻将界随园称雄,于是各大会馆的考生们纷纷上门挑战……

现在随园里,至少摆了二十张麻将桌,钱铮昨天放衙去看了眼,向来沉稳安静的陶大临大喝一声“一色清”,对面的山东举人脸色惨白……

钱渊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撸了两把小黑后丢给可卿,又去了随园,刚进去就被人拉上了麻将桌,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日没夜的搓麻,已经冒出好些麻将高手,钱渊已经算不上人见人怕了。

让人意外的是,随园里公认最强的居然是陶大临,其次是吴兑,再次陈有年,之前的绝代双骄徐渭和钱渊都入不了三甲。

“展才,那块徽墨待会儿还你。”陶大临随手打出张,“五万。”

“等明天放榜再说。”钱渊笑眯眯推倒两张牌,“正好吃个,三四五万。”

“难道还有讲究?”

“当然了,如果都登科倒是无所谓,那螺徽墨就送给虞臣兄了。”钱渊耸耸肩,“虞臣兄登科是十拿九稳的,如果我落榜了,这块徽墨就留着三年后用,沾点文气。”

同桌的孙铤和冼烔都连连点头,以陶大临的水平,不敢说一甲,但一个二甲进士怕是跑不掉的。

“对了,据说那兰州的……邹应龙有点背景?”陶大临随口说:“礼部有个堂官公开言这一科士子肆意妄为,毫无体统。”

“这话让他跟震川公说去!”

“哎哎,震川公还真未必站在你这边呢。”

“就是,那日来随园,震川公脸色铁青……”

“那是他没上桌,回头把震川公拉上来搓两圈……”钱渊叹了口气,丢出张刚摸来的牌,“早知道都不用吃那张五万了,又摸了张。”

“那未必,你不吃就摸不到……”

“胡!”上家的陶大临一推牌,“一色清。”

钱渊脸都白了,这厮几乎每天都能弄好几把一色清,不会是作弊的吧。

“不对啊,刚才那张五万就是虞臣兄放出来的。”

冼烔还在糊里糊涂,钱渊是看明白了,陶大临这厮鬼精鬼精的,这是怕别人不放万字呢。

打起麻将来,堪称时光飞逝,白驹过隙,一天一夜眨眼间就没了。

第二天是三月一号,正是会试放榜日,一大早,所有人不管有没有通晓搓麻,都起床在等着。

“你们不回浙江会馆?”钱渊看看周围。

一般来说,报喜的都是直接去各大会馆的。

“无所谓。”陈有年脸皮绷得紧紧的,“会馆人都知道我们在随园。”

钱渊试图缓解下紧张的气氛,左顾右盼道:“那你们得准备好赏银,我是不出这份钱的。”

孙鑨笑道:“展才,酒楼日进斗金,还舍不得这点银子?”

“丁是丁卯是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钱渊两眼一翻,“你们中进士,还要我这个八成落榜的出银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八成?”徐渭习惯性怼了句,“展才你也太自满了。”

“文长兄,展才兄说的是八成落榜。”

“知道,没口误。”

哄笑声登时响起,钱渊反口刺了句,“不用笑话我,文长兄这次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大家都懂的。”

陈有年连连点头,“长江水浩浩荡荡,小小池塘如何容得下文长之才。”

“文长兄,如果这次落榜,三年后再赴京,小弟狠狠心给你后脑勺来一棍?”

徐渭自个儿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嘴巴硬的跟什么似的,声称如果这次落榜,那就再不赴京赶考……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心的冼烔一把捂住嘴,结果差点被憋死。

“来来来,现在都是自家人,随便坐吧。”徐渭推开还想取笑自己的几人,坐在麻将桌边,“谁敢来?!”

钱渊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徐渭,都是自家人,这句话意味深长。

这么多好友没有去会馆等消息,甚至孙鑨、孙铤、潘允端这些父亲就在京中任职的官宦子弟都在随园,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古怪的。

早在两个月前,随园中多有绍兴、杭州、松江应试士子来会文,当时就有人提议众人起个文社。

在东南,文社是非常流行的,少则两三人,多则十余人,一般来说都是志同道合,如徐渭、沈炼的越中十子,还有如钱渊曾祖钱福的华亭三杰。

但钱渊拒绝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不便,其他的不说,他现在都不知道日后会依附哪一方,如今朝局诡秘多变,实在不想友人也掺和进去。

不过,钱渊看轻了自己的分量。

华亭、杭州、绍兴都常年遭倭寇侵袭,这些士子对此最是痛心疾首,他们大都是世家子弟,都非常了解钱渊在东南战局中起到的作用。

特别是在去年绍兴大捷,立下大功的田洲狼兵头脑瓦老夫人声称,如果不是钱展才费心筹谋,田洲兵早就归乡。

田洲兵如今在东南名望极高,原本驻扎华亭、嘉兴,去年下半年移居杭州、绍兴一带,多有斩获,这段日子也在随园的吴兑上京赴考前还特地写下一首长诗。

而瓦老夫人这番话将钱渊的名望推至巅峰。

在他们看来,华亭钱渊钱展才,虽年幼,却有才,虽未出仕,却有济世之心,兼军略之才,气节无双,更重情重义,为徐渭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探望就是明证。

虽然钱渊拒绝,但徐渭另寻他途,在会试之后起了个麻将社,众人好笑之余纷纷加入。

在徐渭有意无意的暗示或明示下,经常出入随园的绍兴、华亭等地的士子已经围绕在钱渊的身边。

钱渊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前世就知道,有的他这一世也久闻大名,还有的之前从无印象却一见如故……

陈有年的刚毅锐气,陶大临的沉稳大度,诸大绶的老道持重,已经和历史完全不一样的徐渭,还有冼烔、吴兑、潘允端、孙鑨、孙铤、杨铨、陆一鹏、夏时、周诗……

第两百八十八章 自是嫦娥爱少年

明朝虽然是历史上以特务统治著称的朝代,却偏偏保密性非常差,皇帝老儿早上宫里说的笑话,晚上都能在街头巷尾流传,几十年后,努尔哈赤起兵,他能轻松的知晓明朝对他采取的任何军事措施。

但是,科举考试可能是明朝唯一具有极高保密性的组织活动,从主考官、同考官、誊录书生、受卷官,到搜检官、监考兵丁,每个环节都极为严密。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弄出科举舞弊案,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实历史上,只有清朝才有所谓的科举舞弊案,明朝仅有闹出事的两次,洪武年间的南北榜案,弘治年间的唐寅案,都实际上是政治风波。

但只要环节是人不是机器,总是有些犄角旮旯不被阳光覆盖的,半夜时分,贡院里正在拆卷填名,但名字已经流出去了,这成为那些小吏的灰色收入。

所以,在明朝,基本上皇榜未出,大部分考生都已经知晓了,至少知道自己有没有考中。

松江会馆,无数人正在翘首以盼,突然一阵锣鼓声响起,堂内众人纷纷涌出门外。

报录人正快马疾驰而来,手中锣鼓不停,从松江会馆门口越过,停在了不远处的浙江会馆门口。

“捷报浙江绍兴冼讳烔,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十六岁的进士,比西涯公登科还小一岁。”有认识冼烔的松江士子低声说:“绍兴抢了个好彩头。”

这一科的应试举人中,绍兴士子是最出色的,也是名气最大的,浙江乡试五魁首,绍兴士子占了三席,这三个人是解元徐渭,以及陶大临、诸大绶,都是随园常客,这也是随园在京中名声大噪的原因之一。

被母亲、妹妹赶出来的徐璠哼了声却没说话,人家虽然是最后一名,但他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要不是三叔徐涉一起,要不是家中幕僚清客说钱渊登科希望不大,徐璠真不想走这一趟。

锣鼓声还在浙江会馆门口响个不停,但没人出来,最后还是会馆的主事人出来给了赏银……那点碎银子,报录人脸色阴的都想骂娘了。

“随园,随园!”一个绍兴士子喊了声,“在随园呢!”

报录人犹豫了下,回头看看又有同行敲锣打鼓来了,两腿一夹往西边去了,没办法,就这点银子,回去估摸着自己要赔本啊!

“捷报浙江绍兴冼讳烔,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手上搓着麻将但耳朵竖的高高的的众人都是一愣,冼烔喜出望外的一下蹦高,却将麻将桌撞了个底朝天。

顾不上膝盖疼,冼烔三步并作两步窜出去,右手举的高高的,报录人堆砌着笑容凑上来作揖恭喜,一箩筐的好话喷涌而出。

冼烔是寒门出身,家境普通,往前数三代都没个有功名的,第一场考完患病被抬出去,自以为无望登科,大喜之下一时怔住了,只知道眼泪滚滚而下。

钱渊无奈之下只能使了个眼色,马管事摸出个装了两个银元宝的袋子丢了过去,报录人大喜又是一连串的好话,多跑这点路真是值了!

“博茂?展才已经替你给过银子了。”

“恭喜了,十六岁登科,比石斋公、西涯公还要年少。”

石斋公就是杨廷和,十九岁中进士,西涯公是李东阳,十七岁中进士,都是出了名的神童。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徐渭感慨了句,转头看向钱渊。

特么看老子干毛……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开头。

钱渊早就盘算过了,将近三百个名额,一甲二甲占了大概一百个名额,如果到一百五十名还没……估摸着九成九就要落榜了。

就在这时候,锣鼓声大作,有快马疾驰而来,报录人远远高声报道:““捷报松江府华亭县钱讳渊,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门内门外片刻间寂静无声,然后轰的一声,门内众人齐声恭贺,门外鞭炮声大作,隐隐听见钱渊带着古怪腔调的话,“多谢文长兄,这正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难得请假的钱铮满脸欣喜的站在台阶上,陆氏也不避讳的来到前院,恭贺声连绵不绝。

冼烔和马管事抢着给赏银,香菱笑着掏出荷包,这是她和姐姐可卿凑出来的。

“恭喜恭喜,一鼓作气连破六关登科,展才有鹤滩公遗风!”

“登科就好,名次不急,还有殿试呢。”

“说起来展才今年也才年满二十,也算得上少年才子了。”

最后这句话听得众人都脸色古怪,钱渊这两三年闹出多少动静,闹到最后都被陛下召见,在朝在野都名声远扬,但也不过刚年满二十。

随园这边漫天的贺喜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放出来的两个进士居然全都是随园的,这是个好征兆,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一定心里都痛快。

比如实在忍不住离开松江会馆回家的徐璠正在心里暗骂,哪个同考官眼睛瞎了居然点了钱渊,主考官礼部尚书吴山也是个眼神不好使的……

走进家门,一股悲伤涌上徐璠的心头。

后面的日子不好过了啊,这座徐府,父亲徐阶是探花出身,叔父徐涉是二甲进士出身,两个弟弟才刚刚开始启蒙……未来的妹婿,前半生的死对头居然也中了进士,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徐璠是以回去报喜的名义离开松江会馆的,但实际上用不着他,后院已经知道消息了。

张氏大手一挥给府内下人都发了赏银,名义是同乡晚辈高中进士……毕竟现在钱家还没正式提亲呢。

“等等吧,等殿试放榜之后再说。”张氏笑吟吟的拍拍女儿的手背,“千挑万选,千挑万选,二十岁登科,万里无一啊。”

顿了顿,张氏又低声补充道:“倒数第二名,二甲进士十有八九无望,三甲进士……日后还需你父亲携带,你日子才能过的好。”

整个徐府后院都是喜洋洋一片,小七这边自然也是。

晴雯满脸喜色的奔进来,“小姐,中了,中了!”

向来稳重的袭人说话声音都在发颤,“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老夫人都在发赏银了!”

两个丫鬟喜滋滋的看过去,同时愣住了,小七脸色有点古怪。

一个刑警,后来下海经商,就算小时候喜欢文学读了些诗词,穿越而来居然能考中进士……小七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不会是作弊的吧?

“小姐?”

“没事……额,赏,也赏。”小七挥挥手,“反正就你们俩,自己看着赏自己吧。”

“说什么呢。”袭人嗔道:“就那么点……以后都是要压箱底的。”

“就是!”晴雯凑上去小声问:“小姐,以后还让我们俩管着?”

小七笑嘻嘻的应承下来,眼里却有些犹豫。

“小姐,奴婢俩早就想过了。”袭人斟了一杯茶端过来,“以后就在小姐身边,婚配后也留在小姐身边做个管事娘子。”

晴雯是个直性子,大大咧咧的说:“做个管事娘子才自在呢,给别人做侍妾,做通房,都不知道能活几年……”

“晴雯!”袭人嗔怪的瞪了眼,小姐的生母就是早早离世的。

“小姐,过去之后要小心那对双棒儿。”晴雯歪着头低声说:“据说挺受宠的。”

小七没吭声,在心里琢磨,第一次会面说还是处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推荐阅读:《读档2013》

第两百八十九章 超高录取率

老郭干这行已经好些年了,事实上,报录人这行一般都是家传的,父传子,子传孙。

除了有门路,知道分润之外,还必须有一手好骑术,敲得一手好锣鼓,声音洪亮,笑容可掬,啧啧,条件还不低呢。

不过几乎每一次,老郭都是同行里得的赏银最多的,没辙啊,这厮脑子好使。

这一次也是。

他是第一个去了随园的,得了大笔赏银后,没有第一时间回贡院,而是找了个门路问个仔细。

于是,接下来他不停出现在随园的门口,甚至有确定的名字后干脆不去浙江会馆,径直去了随园。

除去已经登科的钱渊、冼烔外,随园里还有十二名应试士子。

先是杭州钱塘县士子周诗取中第两百二十三名,后有松江府华亭县士子夏时取中第一百八十二名,再有绍兴府余姚县士子陆一鹏取中第一百七十五名。

之后,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诸大绶、诸大绶都安之若素,但如孙铤、陈有年就有点坐不住了。

“别急啊,连展才都能取中,诸位更不在话下了。”徐渭安慰大家顺带着怼了句钱渊,坐下将麻将牌推倒,“再来两圈?”

最先坐下来的是潘允端,他笑着说:“取不取得中,在下是真的无所谓的,取得中省的父亲再唠叨,取不中就回华亭,也不用听父亲唠叨……”

难怪后来花二十年修个留园,潘允端对仕途是真心没什么兴趣,他和孙克弘是好友,性子差不多。

兴奋过后的冼烔也坐下来,看看众人的脸色,为难的又看了眼钱渊,最后说:“文长兄……说得对。”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二十两银子,回头还我!”

“别理他,谁让他充大方……”徐渭开始哗啦啦洗牌了,钱渊索性也坐下来准备开始码长城,这时候外面锣鼓声大作,众人一起拔脚往外走,报信报到这儿来的,肯定都是他们中的一人。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孙讳铤,高中庚辰会试第九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恭喜。”

孙铤咧着嘴一一回礼,安慰兄长孙鑨道:“大哥四年前北直隶乡试解元,估摸着还要等呢。”

话音刚落,又有报录人赶来,而且还是连续两拨。

先是松江府华亭杨铨取中第八十八名,接着是绍兴府山阴县吴兑取中第八十四名。

锣鼓声中,钱铮看向侄儿的眼神有点古怪,随园一共十四个应试士子,现在已经取中八个了,而且剩下来的大都是才名在外的,很可能是高名次进士。

钱铮不禁在心里感慨,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侄儿交的这些友人……一起搓麻为赌友,一起登科做同年!

呃,其实还真不是,钱渊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主要还是因为去年南下探望徐渭之举,裹挟锦衣卫……这让绍兴士子心惊胆战之余对钱渊大为赞誉。

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众人都有点腿酸了,今天已经来了四次的老郭终于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匹马,看来又是两个。

已经登科的几个人都往后退了退,将剩下的六个人露出来并排站在门内。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孙讳鑨,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后面赶上的报录人喊道:“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徐讳渭,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娘的,哪个考官眼睛瞎了!”钱渊毫不留情的吐槽道:“文长明明没生病,这样都能取中?”

孙铤也挺惋惜的,本来还以为三年后有机会敲徐渭一棍子……他前年在余姚和徐渭吵过一架。

四人往边上一让,露出了孙鑨和徐渭,前者还好,北直隶解元,性情平和沉稳,嘴角带笑的让人给赏银,不过浙江乡试解元就有点不对劲了,身子都在摇摇晃晃……

最先发现不对劲窜上去的是钱渊,用力掐了下徐渭的人中,嘴里却在说:“别装傻,给赏银,不会让我垫着吧?!”

这就叫好心做事不说好话,边上众人听了都是哭笑不得,这两人估摸着这辈子都是这么相处。

但徐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两行清泪留下,突然猛地嚎啕大哭起来。

对徐渭来说,登科可能是改变他一生的转折点,在此之前,他虽然名扬天下,但实际上因为少年时期的诸般不顺,以及后来科举路上的屡屡受挫,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至于愤世嫉俗。

对历史来说,徐渭中进士可能会让后世的齐白石为之惋惜,但以徐渭的能力来说,或许明朝会多一位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能吏。

这边还乱哄哄的,又有报录人快马赶来,绍兴余姚陈有年取中第十八名。

潘允端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了,也不沮丧,笑着说:“来来来,谁下注,是端甫兄高中会元,还是虞臣兄高中!”

被众人注视的诸大绶和陶大临都笑着不说话,只看着钱渊、孙铤、冼烔几人在那下注。

这两人都是去年浙江乡试的五魁首,才学都是一等一的,而且都是家学渊源,前者治《礼》,后者治《易》,都有希望高中会元。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几个报录人知道回去也抢不到了,索性就留在随园门口等着,说不定还能得个红包。

陆氏招招手将侄儿叫到角落处,叮嘱道:“让人下杭州报信,然后也要写封信回华亭,族老那儿也要交代一声,至少要祭祖的。”

“好的。”钱渊点点头,迟疑了下才说:“叔母,让马管事派个人去杭州?”

陆氏有点诧异,侄儿手下那么多护卫,大都精明能干,甚至好些这几年都在学文认字。

钱渊嘴角翘了翘,“还是马管事派人吧,妥当点。”

如今,刘洪带着一拨人还在宁国府,王义带着一拨人守在杭州食园,钱渊目前手下护卫也就三十多人,偏偏接下来要用人,实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徐府那边?”陆氏答应下来又追问道:“待会儿肯定要送贺礼来的。”

“收下就是。”钱渊满不在乎的答道:“事情往后推,推到殿试结束……呃,推到庶吉士考试之后。”

陆氏想了想低声问:“说起来,和徐府联姻,二甲进士,庶吉士都是有可能的。”

钱渊哼了声,他还真不在乎,对这个时代的官员来说,身居高位才能一展抱负……如张居正、高拱都是这么想的。

但对于穿越者来说,钱渊很清楚,即使将来不能身居高位,但只要能撬动资源,一样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甚至会更加方便快捷。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捏着指头算了算,好像今天到日子了,上次小七出不来,再上次也出不来,再再上次自己忘了,再再再上次还在考场……说起来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就在这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钱渊的思绪,他转头看去,两匹快马在门口同时停下,两个报录人手持锣鼓同时下马。

诸大绶和陶大临对视一眼展颜一笑,并肩走向门外。

“捷报浙江绍兴山阴诸讳大绶,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顿了顿,在锣鼓声、鞭炮声中,七八个报录人齐声那喊道:“捷报浙江绍兴会稽陶讳大临,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时候,围在门外的已经不仅仅是看热闹的百姓,不少应试士子甚至刚刚登科的进士都围拢过来,他们都是慕名而来的。

两个绍兴府士子一举夺下会员和第二名,这是少见的稀罕事。

但更少见,更稀罕的是,这座随园十四个考生,居然取了十三个人!

要知道这一科,别说云贵了,就是山西、陕西、山东三省的进士都没十三人之多。

第两百九十章 负责

春闱榜出,贡院外的考生并不多,大都是知道自己已经登科过来看看自己名字的,也有少数不死心的睁大眼睛寻来寻去,最终或黯然离去,或洒泪大哭。

随园中非要闹着去看个究竟的只有年幼的冼烔,他拉着性情跳脱的孙铤出门,剩下的人在狂喜之后有些不知所措。

送信归乡?这个是用不着的,礼部会将中榜名单送到各省,各省再下发各府,敲锣打鼓一路送到家中。

预备殿试?但明朝的殿试是不写八股文的,只有策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在策问上有所长进,对这些并没有太多阅历的士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陈有年高谈阔论说起心中的理想,比起进翰林院,他更愿意进都察院为一御史惩恶扬善。

杭州钱塘的周诗人如其名,正在挥毫作诗,以记随园今日盛况。

诸大绶和孙鑨性情稳重,在商量着什么时候拜见房师,他们俩都是治《礼》,房师是同一人。

力摘会元的陶大临正在前院,不少浙江士子正蜂拥而来拜访。

徐渭里面在呼朋唤友……用他的话说,殿试用不着准备,入仕后公务繁忙,这是最后聚众搓麻的机会了。

而随园的主人却消失了。

“这种喜事自然是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分享。”钱渊手上微微用力把那小手握的紧紧的,“母亲、小妹还在杭州,叔父、叔母毕竟分家了,还有谁比你对我更重要?”

小七手腕微微用力但还是挣脱不开,“放手!”

这栋宅子虽然小,但也分前后两进,前面有周泽和晴雯守着呢,钱渊肆无忌惮的借着烛光细细看着小七晶莹泛红的耳朵,“啧啧,还害羞呢?”

这话一出,钱渊就感觉不对味,弄得跟个高衙内似的……

“噗嗤!”小七都乐出声了,抽出手锤了两下钱渊,“你当还是以前啊……不对,就算以前,也不能随随便便摸女孩子的手吧!”

“相亲对象,彼此都有好感,两个月内通信九次,见面三次……拜托,现在没微信,这个频率已经高到天花板了。”钱渊苦着脸说:“这样的关系,摸摸小手……怎么能说是随随便便呢?”

“别扯开话题。”小七歪着脑袋摸出一张纸,“一个姓刘的,一个姓方的,一个姓张的……”

刚开始钱渊还莫名其妙,听着听着脸色有点不对了,舔着脸笑道:“没看出来啊,你对我是预谋已久!”

“高中就四个女朋友了。”小七哼了声,“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打听,姓张的那位后来结婚,丈夫是我高中同学。”

钱渊两眼一翻,举手投降道:“就这四个,之后我保证,再也没谈过女朋友。”

“真的?”

“真的。”钱渊眼神真挚,刑警队太慢没时间,下海后……那些真的不能被称为“女朋友”。

“算了,无所谓。”小七转过头,慢慢说:“算这种旧账实在没意思……我也不想你烦我。”

“怎么会?”

“我只是想说,毕竟来到这个时代,总要尽量贴近这个时代,即使是两人相处的时候,有些前世的习惯、口吻也不要……”小七顿了顿,“虽然徐府对我算不上多好,但怎么着我也是大家闺秀……和一个未婚男子私会,害羞难道不是正常反应?”

小七鼓鼓嘴,“就算是前世,也应该害羞吧?”

“你以前没去过……”

钱渊随口说出的话戛然而止。

“酒吧?”小七挑挑眉毛,“看来你是常客。”

“应酬而已,我向来洁身自好。”

小七细细看着钱渊,发现这厮脸一点都不红。

钱渊想了想,笑着问:“看来你改变了不少?”

“不改变……简直活不下去。”小七伤感的叹了口气,“记得刚过来的时候,胳膊细,身子弱,走路摇摇晃晃……”

“那时候母亲还想让我裹脚……”

“我拼命反抗,被裹上就拿着剪刀剪开,天天去跑步锻炼身体,还对祖父说要学武……”

看了眼钱渊,小七低声解释道:“这个时代……至少高门大户的女眷,我计算过……平均年龄一般不超过四十岁。”

钱渊眨眨眼没吭声,自己几个熟悉的,张居正、徐阶、徐渭都是中年丧妻后续娶的。

“但总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小七垂下头,但很快又抬起,笑道:“你这些年名声大噪,和历史相符吗?”

“嘉定、崇德、华亭、杭州四战,后来又被倭寇掳走……据说东南各地都有你的话本呢。”

“历史的惯性,有时候即使是穿越者也无法抵挡。”钱渊叹了口气,“原本我有机会提前杀了徐海,可惜被他逃了。”

“之后几场战估摸历史上是没有的,现在东南战局和历史上已是大相径庭,戚继光提前入浙,也提前去义乌招兵,所谓的戚家军正在渐渐成型。”

“胡宗宪、俞大猷、卢镗、戚继光、谭纶、曹邦辅、王崇古……这些都是历史的抗倭名人,噢噢,还要加上一个浙江巡按吴百朋,这个人前世没听说过,却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钱渊一边说一边将小七的手抓来,五指交叉感受着那股细腻的触感。

“最关键的是徐海,在王江泾大战后,虽然不能说销声匿迹,但很少再侵袭东南沿海,据说反过来和汪直开战,这和历史是完全相悖的。”

“倒是我被倭寇掳走那一段……”钱渊摇摇头,手突然停下了,“正史中没有……不过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大量文人笔记、书籍都记载了这一段,七十二寇千里袭南京。”

小七主动反过来握住钱渊的手,低声问:“那次……”

“细节就不说了,这是刑警队的规矩,无关保密条例,尽量不向家人透露行动细节……免得你们担心。”钱渊咧嘴一笑,“但历史已经改变。”

“那股倭寇在太平府被全歼,并没能攻南京。”

“你做了很多……”

“不多,但也不少。”钱渊洒然笑道:“或许以后,能做更多。”

小七看着面前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喃喃道:“我想的……是不被这个时代彻底改变,而你想的,是改变这个时代……”

“现在有我,以后有你,在幸福生活的前提下,或许我们能改变更多。”钱渊突然顿了顿,低声问:“对了,上次信里问你是什么科室的……”

“我答了啊。”

“那英语词看不懂,医学专用词汇?”

“呃,算是吧。”小七眼神游移不定,抽出手往边上坐了坐。

钱渊感觉不太对劲,他几次在东南参战,战后受伤的士兵挺不过去的太多太多,所以在知道小七是医生后大喜过望,琢磨以后能弄过野战医院什么的……

“到底什么专业?”钱渊也往那边坐了坐,身子微微前倾,“女的……应该不是骨科,眼科?口腔?皮肤?”

小七身子后仰,咽了口唾沫,“影像科……”

钱渊有点蒙了,“影像科……就是……用机器,看片子的?”

“这个理解有点偏差。”小七竖起食指摇了摇,“实际上……好吧,就是看片子的。”

钱渊沉默了会儿后笑道:“无所谓,至少你是学医的,一些基本的常识应该都知道……实在不行,就帮忙管管账目。”

“账目……以前我工资都是留一部分,剩下的让妈妈管。”小七弱弱的说:“刚刚晋级副主任,也没管人的经验。”

“账目总是要人管的,现在我手下产业进的多,出的也多,叔母为了避嫌不肯接手。”钱渊咳嗽两声,“前世下海经商,这方面我懂,大不了教你就是了。”

小七有点头痛,“那让袭人晴雯负责?”

“那你负责什么?”

小七手托下巴,“我负责貌美如花啊。”

第两百九十一章 殿试

猛地出现在一个全新的,甚至和自己三观有些地方不太符合的环境里,几乎所有人都不会适应,区别是有的人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而有的人试图用自己的能力来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

小七是前者,钱渊是后者。

三年多前穿越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刚开始只将其当做一次有趣的人生旅程,但随着父兄横死,倭寇侵袭,他的心态渐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开始试图伸出螳臂,让历史车轮的滚动方向发生一点点偏移。

但钱渊想,小七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自己没必要在任何时期,任何地点都要表现出与众不同……那种穿越者和土著之间明显的差异。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破灭了……就在十五天后。

三月十五日。

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没了,要拜会房师,要拜会同年,还要接待无数慕名而来,或登科,或未登科的……比如这次又失望而归的归有光。

此外钱渊还得忙着组织某些活动,比如随园麻将社的活动,比如每五日去谈恋爱……忙的是不可开交。

还好从成化年间殿试就改成三月十五了,以前都是二月底放榜,三月一号殿试。

三更天,两百九十六位新科贡士云集在左门外,几乎每个人都神情激昂,每个人都精神抖擞,甚至有的人两条腿都在发颤……几乎,只有钱渊在打哈欠。

他也想融入这种气氛中,他拼命回想当年高考……呃,高考一塌糊涂,答题卡都填错了……钱渊转头看了眼平时沉稳的陶大临、孙鑨,这两人看似平静,但明显心神不宁。

实在没办法感同身受……对无数读书人来说,进士是他们的登天之路,但对于钱渊来说,这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这样的钱渊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在众人排列之后,他站在倒数第二个位置的时候。

冼烔两手握拳,头昂的高高的,钱渊两手互插在袖里保暖,头低低的,还时不时打个哈欠。

时间到了,天微微泛亮,宫门大开,有礼部官员用庄严而悠长的调子高呼道:“宣嘉靖丙辰科贡生入!”

这次是钱渊穿越而来最轻松的一次赴试,没有差额,全都能点进士,而且还包吃……每个人领了一包宫饼,最关键的是不用扛箱子,殿试就一天。

沿着御街往前,钱渊用不着想太多,只需要跟着队伍走就行,他前世只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还有一次是来旅游的,但也只去了不多的几个地方,但故宫还是来过的。

贡士一行笔直往前,越过金水桥入承天门,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钱渊步调轻松随意,强打精神左顾右盼,但前面那厮……步子都乱了,要不是钱渊不忍心伸了把手,估计都要跪下了。

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眼里,这叫皇权之威。

太和殿的最前方,一人老迈不堪的坐在圆凳上,十几个官员众星捧月的将其围在中间,这位当然就是当朝首辅严分宜。

当然了,也有几人不屑的走的远远地,比如礼部尚书吴山,比如吏部天官李默。

也有几人不偏不倚的站在中间,比如刚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许论,比如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

“严阁老,徐阁老,新科进士来了。”说话的是阁老吕本,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他是绍兴余姚人,会试第一第二都是绍兴人,与有荣焉啊。

事实上,这一科进士,绍兴府人多达十九人。

科举路上六道关,殿试是最特殊的,因为名义上是天子门生,所以殿试是没有主考官,只有读卷官,他们在批阅之后将最出色的十份,或二十份考卷递到皇帝面前,御笔钦点。

读卷官也是有标准的,就一个标准,大九卿以及掌翰林事的翰林学士,以及内阁,其实这也是廷推的标准。

太和殿两侧摆满了小桌子,这是鸿胪寺准备好的考场,钱渊偏头看了眼不禁皱眉,这也太矮了……像他这种将近一米八身高的还真不多。

严嵩在干儿子赵文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起身,准备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皇帝宝座拜下,然后宣布殿试正式开始。

但就在这时候,侧面一阵旗帜摇晃,领头疾步而来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一众重臣纷纷愕然,就连严嵩徐阶都大为意外,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嘉靖帝移居西苑,二十三年、二十六年两次殿试都是在西苑举行的,毕竟天子门生,天子得到场啊。

但即使是在西苑举行,嘉靖帝一样不露面,所以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殿试考场又重新回到紫禁城的太和殿。

没想到,都好些年没回紫禁城的嘉靖帝居然回来了,而且还来参加这次殿试。

虽然是一身道服,但毕竟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嘉靖帝坐上宝座有君临天下之势,在严嵩、徐阶两位媚上的青词宰相的带领下,官员、贡士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礼部尚书吴山高呼殿试开始,考生们纷纷落座,不少视线都集中在了队列最后方的那人身上。

原因很简单,就在昨天下午,浙江送来最新战报,宁绍台参将戚继光率军在宁波大破倭寇,斩杀四百有余,俘虏二十艘战船,并不损一人,嘉靖帝大喜。

兵部的官员如果格尽职守,肯定能想起这条战报最后的“不损一人”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戚继光升任宁绍台参将后,出战三次,都是野战,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不损一人击溃倭寇。

如果兵部有聂豹的旧部门生,会想起在两年前的华亭,也有这么一场号称不损一人的胜战。

徐阶、李默、吕本还没什么感觉,但和钱渊接触较多的严嵩、赵文华都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关联,戚继光似乎和钱渊相交颇深。

甚至赵文华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拜访食园,钱渊就提过戚继光,临平山一战,钱渊力保戚继光率军出城,后来赴徽州备考之前,还几度推荐。

如果不是钱渊的力荐,无战功在手的戚继光是没有资格被允许募兵编练新军的,要知道如今只有四个人被允许编练新军,那三人分别是谭纶、俞大猷、卢斌。

要知道,训练一支新军,不仅仅意味着将领本人被上司看好,更意味着要消耗大量资源,东南战局缺的就是资源,说白了就是缺银子,编练新军比卫所兵要耗费的银子多得多。

而嘉靖帝清晰的记得,在两个月前的元宵节,徐渭、钱渊不止一两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戚继光,甚至钱渊还借给戚继光不少护卫作为军中教习。

不多几个知道内情的官员都认为,是昨天的战报让嘉靖帝大喜,甚至爱屋及乌。

严嵩已经在考虑自己反正是没脸的,干脆不要脸把钱渊点为状元……

但很可惜,这次他们猜错了。

用嘉靖帝自己的话说,是今夜道心不稳,忽起意来一观新科进士。

用黄锦的话说是,皇爷今夜失眠睡不着。

事实是,年后不管是严嵩、徐阶,还是翰林院的李春芳、郭朴、袁炜,写的青词都不能让嘉靖帝满意。

所以,他今天是特地来看徐渭的。

因为,今天的殿试是嘉靖朝的老规矩,一道策问,一道青词。

第两百九十二章 新的踏脚石

如果将乡试、会试的时间从九天缩短到一天,钱渊就算狗屎运也决计过不了关。

因为钱渊写作方式都是先打草稿,然后慢慢磨,慢慢改,他的底子别说和随园的好友比,就是和其他同年比也大为逊色。

不过钱渊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三甲进士已经到手了。

但钱渊今天还是很为难,因为题目。

“税赋为国之根基,试论东南提编法。”

钱渊很确定,这绝不是历史上嘉靖三十五年殿试的题目,嘉靖帝应该是受到去年倭寇横行千里袭南京逼胡宗宪去职的影响。

即使不将那股倭寇计算在内,胡宗宪一力推行的提编法在东南惹出的乱子也挺大的了,据说有的地方提编已经提到嘉靖四十多年了。

没办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理论上是一甲一年,但实际上在东南战局需要大量银两的情况下,一甲不足是常态,两三甲不足都正常。

已经过了很久了,钱渊面前的考卷上还是一片空白,对于这篇策问,他有很多话说,问题是往哪个方向?

嘉靖帝远远坐在宝座上,显然昨晚睡得不好,正在打瞌睡;严嵩太老了,坐在圆凳上,只有徐阶、吕本、吴山、赵文华、李默等人在殿内巡视。

钱渊会试排名倒数第二,位置几乎都要到殿门口了,但每个人都来转了一圈,看到那空白的考卷,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

徐阶面无表情,吕本洒笑摇头,赵文华有点焦急,而李默一脸的不屑。

朝中重臣中,唯有李默最恨钱渊。

想想也是,李默试图搬倒胡宗宪,将战火引到赵文华身上,最终去找老对头严嵩的麻烦。

但钱渊一进京就入西苑,嘉靖帝立即斥曹邦辅难当大任,之后李默又推举王诰,而徐阶虽然没反对,但无论公私几乎都不和李默交流,嘉靖帝御笔钦点胡宗宪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大权在握,严嵩的权位也就此巩固。

一直到中午,钱渊还没有动笔,去弄了点茶水就着宫饼填饱肚子,在心里琢磨,提编法明显是对东南战局有利的,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对于明朝的税赋制度却是一种冲击,因为除了粮食之外,东南战局只需要银子,不需要实物。

这对于东南的百姓来说自然是很惨的,大部分百姓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的,就算一甲不足提下一甲,拿不出的还是拿不出。

倒是胡宗宪专门将富商编甲专供银差有点说头,但这是极大触犯既得利益者的,不说那些海商,也有大量浙闽富商的背后有文官势力若隐若现。

胡宗宪这种手法来自于正统年间名臣夏时在江西推行的鼠尾册法,但正因为这种税法,夏时在江西民间的名声很臭。

这就是钱渊难以抉择的地方,他不像其他人对提编法只是半懂不懂,正因为他懂,才难以抉择啊。

说好话,肯定会得罪人,而且得罪的是大量浙江、福建的文官。

说坏话……其他的不说,光是嘉靖帝这关就过不去……你小子在我面前说胡宗宪的好话,半年还没过就转了个调?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考生交卷离去了,文思敏捷如徐渭几乎是挥笔立就,上面的嘉靖帝才不管那些破规矩,直接让黄锦将徐渭的考卷拿来,点进士哪有青词重要!

殿内陆陆续续已经走了六七成了,剩下的考生稀稀落落,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钱渊终于开始磨墨提笔。

这是钱渊第一次在考场上只打腹稿,不打草稿,他奋笔疾书,毫不停留,洋洋洒洒一直写了将近三千字,考卷被写的满满当当。

赵文华有点担心,还有首青词呢,这才是难度最大的,正准备让人送根蜡烛过去……但下一刻,钱渊几乎是不假思索挥笔写完,然后就交卷了。

先是徐渭,之后是会元陶大临,嘉靖帝当场看了两份考卷,第三次选了钱渊,这让李默颇为不爽,随园的名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随园人。

“还行……嗯?”

“不错,不错。”嘉靖帝笑着颔首,“真不错,就是字丑了点。”

旁边伺候的黄锦手掩着嘴俯身小声说:“皇爷,不会真是他写的吧?”

“当然不是!”嘉靖帝嘴唇微动。

黄锦笑了笑,如果没有元宵节那次会面,说不定钱渊还真能凭一首青词入一甲呢。

嘉靖帝将青词放到一边,拿起钱渊的策问看了几眼,咦了一声,皱着眉头细细看去,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犹豫片刻才示意一旁的太监送去给读卷官批阅,殿试第二天就要放榜,现在读卷官正在文华殿批阅。

走出太和殿,钱渊伸了个懒腰,那么矮的桌,真是委屈自己这么长的身子了……钱渊对现在这幅身体挺满意的,虽然是东南人,但个子高,而且胸以下全是腿。

呃,说起来也奇怪,两个人穿越而来,女的更美,男的更帅!

沿着御街往外走,还没出承天门,钱渊不得不停下脚步,后面有人一路追着在喊呢。

“哎呦,老冯啊。”钱渊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还没谢你的字呢,啧啧,徐文长都在问到底是谁写的。”

来人是冯保,史书上记载其精于琴艺、书法,在会试放榜后,冯保特地专门写了副字送来恭贺,当然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冯保的弟弟冯佑从太仓王家弄了不少洋糖。

冯保脸有点发白,这位大爷胆子大到没边了,在皇宫里大大咧咧这么说……这就叫结交近侍。

“怎么了?”钱渊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没想到后来权倾朝野的冯保胆子这么小,“陛下明见万里,咱们公开结交谁说的出什么,暗地里勾搭那才叫祸事。”

冯保哭笑不得,勾搭……这词用得!

“好了,好了,展才你这张嘴……”冯保摆摆手,“陛下召见,不过是在西苑。”

钱渊点点头脸色冷下来,拉了把冯保让开,这段日子很是难熬的邹应龙狠狠盯着钱渊慢慢走过。

现在嘉靖帝还在太和殿,时间充裕的很,钱渊和冯保一边闲聊一边逛了逛才出了承天门。

金水桥上,几个贡生正在高谈阔论。

钱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徐文长才名遍传天下,又是浙江乡试解元,陶大临是浙江乡试五魁首,又是会元,他钱渊凭什么?!”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考生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早就听说他逢迎媚上,简直就是个幸臣!”

“说不定这科是钱渊科呢,如若那样,在下要向礼部请辞,进士榜上除了我邹应龙之名,羞与其为伍!”

真是个找抽的!

钱渊毫不犹豫挽起衣衫下摆,疾步冲过去,一脚狠狠踹过去,将正在大放厥词的邹应龙踹飞撞在栏杆上,好险摔进金水河。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位……这位是钱展才?”

“救人,救人啊!”

钱渊还不罢休,挣开几个同年,又是一脚踹过去,“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动的这是脚!”

“你邹应龙有胆子在背后出口伤人,那就要有被人在背后踹的觉悟!”

“还羞与我为伍……有本事现在就回老家,同年里怎么就有你这种不要脸的!”

闹到宫内侍卫甚至锦衣卫过来,钱渊都没住嘴,拎着邹应龙的脖颈破口大骂……呃,徐璠这么好的踏脚石以后不能用了,正好来了个邹应龙!

第两百九十三章 写的太好?

西苑,万寿宫。

内阁严嵩、徐阶、吕本眼观鼻,鼻观心。

兵部尚书许论、工部尚书赵文华等人个个低着头,只有吏部尚书李默怒视钱渊。

“陛下御笔钦点,怎能让新科进士在侧?”李默义正言辞,“这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钱渊一脸的委屈,又不是我要来,也不是我想走就走得了的!

“陛下,钱渊此人先后在贡院、皇宫门口大打出手,斯文扫地……”

“陛下,那邹应龙殴打东南大儒,又背后恶语伤人,非说学生被陛下钦点状元……”

“好了。”嘉靖帝不耐烦的打断,他现在有点烦李默,这家伙当年就是性子太刚,现在一点都没变。

“惟中,前二十份卷中可有钱渊?”

严嵩笑吟吟道:“陛下,钱渊名列第十九。”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严嵩怎么可能让钱渊的考卷落到二十名开外,为此他和李默在文华殿怼了一场。

“胡闹!”让人意外的呵斥,嘉靖帝冷声道:“新科进士,对朝廷税赋大计胡乱揣测,不革进士功名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名列前二十!”

几乎所有人都偏过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钱渊,感情是被叫来骂了顿?

问题是殿试这道策问,问的就是朝廷税赋大计,这些人都是看过那份考卷的。

内阁三位都不敢吭声了,李默也没话说了,倒是一向秉公直言的礼部尚书吴山出列道:“陛下,虽其言简陋,但其心为公,此举未必不可行,以文采论,前二十名不符实,以经世论,当进前十。”

嘉靖帝似笑非笑的瞥了眼钱渊,后者学着徐阶眼观鼻,鼻观心。

钱渊这份考卷没有去谈提编法的优劣,也没有去谈提编法对朝廷,对东南战局,对百姓的各种影响,而是立足于提编法提出,除了部分粮食征收外,其余税赋差役一律折色,也就是折为色银,这是后来张居正改革中效果最好的一条。

当然了,钱渊不头铁,没有提出张居正改革中最重要的一条……清丈土地、统一赋役。

嘉靖帝倒是没骂钱渊,只是直言其太过理想化,干这种事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大的魄力的。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都不会,也不敢干这种事,嘉靖帝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浓,钱渊太年轻,自己是用不了了。

修了十多年的道,吃了十多年的丹,嘉靖帝内心感性那一面让他期盼着得道长生,但理性的那一部分让他为后来者寻找良臣。

嘉靖帝看了眼送上来的考卷,被排在第一位的是绍兴会稽陶大临,第二位的是江西浮梁金达,第三位的是绍兴山阴诸大绶。

再往后翻,徐渭排在第六,孙鑨排在第十一,嘉靖帝哼了声,一般来说,会试前三名都是会放在最前面的,而自己亲自查看徐渭的考卷,理应也放在前面。

但偏偏会试的会元是绍兴人,第二名也是绍兴人,官僚的敏感性让他们将徐渭放在前三之外。

看嘉靖帝提起笔,钱渊这个“幸臣”抢在黄锦之前磨墨,细细看了会儿,不禁心里感叹,十年之后,满朝皆言吴语。

“好了,你先出去。”嘉靖帝头也不抬。

钱渊无奈的放下墨,拜别而出,黄锦跟在后面亲自送出去,这一幕让严嵩、徐阶都瞳孔微缩,这样的待遇是他们都难以享受的。

这是当然的,嘉靖帝还真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皇帝,虽然经常性翻脸不认人。

黄锦跟着他从兴王府来到北京城,侍候了几十年,总要落点香火情的,嘉靖帝是明朝对宦权监管力度最大的皇帝,但也免不了私人感情。

“钱……”黄锦吐了个姓住了口,迟疑如何称呼,钱渊现在中了进士,但还没得官职。

“黄公公还是唤我展才好了。”钱渊笑吟吟道:“那事儿就让黄千户来酒楼寻我就是,放心吧。”

黄锦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他的弟弟黄锈如今是锦衣卫千户,但只不过是个虚职,他自己身为内相都不敢肆意妄为,弟弟更是小心谨慎。

前些日子黄锈看中了钱渊的蜂窝煤炉生意,拖黄锦来说,钱渊自然是一口答应。

说起来钱渊很是感慨啊,虽然这个时代没什么专利法,但商家都守规矩,想做这门生意的都拐弯抹角的找上门来,虽然也有不讲规矩直接仿制的,但至少到现在两个月了,蜂窝煤炉也没在北京城普及。

出了西苑,钱渊径直回了家,一进随园就愣住了,十几个家伙都在正厅等着呢。

“展才,没事吧?”陈有年沉声道:“适才华亭长子来过。”

会试结束之后钱渊也探查清楚了,邹应龙是顺着徐璠这条线攀上徐府的,看来是来给邹应龙站台的,钱渊随口问:“然后呢?”

十几道视线同时转向了徐渭,这厮得意洋洋,看这模样是想邀功!

钱渊觉得有点头痛,等过些日子事情被捅传了……虽然自己和小七都看那家伙不爽,但毕竟是小七的父亲。

想想吧,徐渭那张嘴平常是能和钱渊平分秋色的,徐璠说不定都被喷的吐血三升了。

“这时候才回来……”孙铤笑嘻嘻的问:“展才,名单出来了吗?”

“出来了。”钱渊板着脸看向徐渭,“让你帮忙写首青词,能不能尽尽心?”

“一眼就被看穿是抄袭的,好吧,被大骂了一顿……会试倒数第二,殿试居然还是倒数第二,你说说怎么办?!”

这句话隐藏的有点多,其他人可是不知道徐渭曾经在酒楼觐见嘉靖帝的。

徐渭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周诗幽幽道:“可能是……写的太好了?”

“哈哈哈……”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周诗这厮在杭州就曾经去过食园和钱渊认识,来了京城常住随园,平时话不多,但一旦出口,要么引人深思,要么哄然大笑。

“说得好?”钱渊鼻子都被气歪了,盯着起哄最起劲的冼烔,“别得意,你也是三甲同进士。”

这话一出,厅内安静下来了,冼烔倒是无所谓三甲进士,反正会试是最后一名,“一甲呢?展才,状元是谁?”

钱渊慢条斯理的坐下,“今儿晚饭都没吃……陛下居然说上次赐宴我没吃饱,干脆这次就空着肚子回去吃……哎哎,都进来半响了,热茶都没一杯?”

陈有年嗤笑道:“无非是虞臣兄,端甫相争。”

陶大临是会元,诸大绶会试第二,他们俩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吴兑补充道:“文长兄也有可能,还有文中兄,北直隶解元。”

徐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孙鑨倒是有点紧张。

“文中兄是二甲传胪。”钱渊歉然一笑,“今年这一榜必定流传后世,绍兴文气盖压天下。”

刚才还无所谓的徐渭……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钱渊这句话说的够明白了,如若不是一甲三人都是绍兴人,如何称得上文气盖压天下?

众人的视线在陶大临、诸大绶、徐渭身上来回盘旋,到底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呢?

偏偏钱渊伸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了……小弟先去睡了,你们……要不开个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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