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 - xp1024.com
《老马的末段人生》


1 楔子

过了六十以后,我常爱构想自己的葬礼:在哪里操办谁来主事、哪些人定要请哪些人不能来、谁写挽联挽联写什么、吃的什么荤菜喝多贵的酒、埋在哪里坟头用什么瓷砖、棺材花多少钱棺材里放什么物件……

从我记事起便开始接触人的离世——街坊的、宗亲的、陌生人的,平均一年一场,等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对死亡的认识仅停留在一顿丰盛酒席的层面上。中年以后,老父母及重要亲戚的去世,成了一件与我相关且须大办酒席的事儿,那时候死亡于我而言意味着承办酒席而非吃酒席了。后来,我过完中年步入晚年,一路不停地送走各种各样与我相关或无关的人,以至于我对死亡和葬礼早就麻木了,觉得这是一件实际上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必然事件,毕竟,我比同龄人既健康、能干还乐观、富有。

今年我已经过了七十了,直到最疼爱的人突然离世,我个老汉才真正开始琢磨死亡这件事。人对死亡的看法本质上决定了他的人生高度,触手死神越早的人开悟得也越早,可方圆上千年流传的神话与信仰、乡野传承的习俗与观念淡化并麻痹了乡里人对死亡的认知,狭隘和愚昧趁势煽风点火,由此更束缚了乡里人对生死和生命的理解与超脱。

于我而言,叩问生死,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我想摆脱过去的那个自己,重新雕琢一个宽容慈爱的老父亲或者老外公,七十岁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正月的天空灰蒙蒙的,老马靠在水泥台子上,遥望夕阳在心里说出这些话来。

2 赴大都半村欢送 抽水烟高铁重罚

鹏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温未来,湿气未退。

晚上八点多,马桂英刚下班,停好车以后坐电梯到12楼,出了电梯打开家门,一推门只觉屋里闷闷的,她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没人应。

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放好钥匙,挂好皮包,然后穿过玄关,绕过餐厅和客厅,大步走向小女儿漾漾的房间。桂英轻轻推开门,一看灯关了,不知女儿睡着没,她小声在门缝里压着嗓子细声轻喊:“何一漾,睡着没?妈妈回来啦!”见女儿不答,她缓缓关上门,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质量最好的物种。

桂英转身奔后面的房间去了,那是儿子何一鸣的房间。房门半开,里面灯光明亮,儿子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机痴笑,桂英推开门问:“看什么呢?笑成那样!”

“没什么!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公司没什么大事。”

“哦……”仔仔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桂英接着走向对面的卧室,看见她的老公何致远带着耳机在书桌前打字,他的背影从不伟岸,却英俊而迷人,特别是工作时,儒雅之态尽显无遗。桂英悄悄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谁想致远忽地回头先开口:“哎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回来早!我在路上酝酿着出去转转呢,你看漾漾又睡着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没午休,放学后又在玩,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眼睛睡着了嘴巴在吃饭……可逗了!”说着,两人坐在床上来。

“有点累!没业务,浑身没劲!”

“那今天早点睡呗!”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定的提纲是六十章,现在写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说着倒入致远怀里打哈欠。儿女双全,再加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致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时嘴角也是弯着的。致远靠在床头抱着桂英,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爱人对他的依赖。

电话响了,桂英掏出手机一看,是二哥马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没?”

“刚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给我寄什么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说得对,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现在……”兴盛蹲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左手捂着一脸愁容,他压低嗓门,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桂英忙问。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犹豫了一个多月,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兴盛焦躁。

“怎么这么说?”桂英本来躺在致远怀里接电话,听到这儿坐直了身子。

“咱大脚伤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被人掀倒了——崴了脚!这不是刚刚给他买了几盒进口药寄过去了嘛!”

“前段时间收麦子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上次打电话你说的呀!”

“哎,他是脚骨折了!这段时间我又是收麦子又是务果园,根本没时间做饭,我自己随便吃两口对付对付,他不行!非要吃这个吃那个!我但凡没给他好好做饭他就发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骂了我两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收麦子,他非得让我给他把饭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这……啧!”电话那头的马兴盛胡乱地挠着头发,语气间全是无奈。

“不是村里有饭店吗?”

“刚开始他走不了路,我给他买过七八次饭。后来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麦子的光景人家扬子家里也忙,他嫌弃人家上饭慢,说人家做的扯面太软了、饺子馅是过夜的、凉皮不劲道……两三回没事,你老嘟囔!后来人家扬子知道他中午来,一到中午人就闪了——去干活了,不卖饭了!你说说这事儿!”

“啧,这老头……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阳台的落地窗前,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挠着耳根。

“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开什么口?”桂英惊讶得脸上的肉凝成了花卷。

“让大……让大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在蛐蛐的欢闹中,兴盛终于说出了这句积攒已久的话来。

“你要让他来深圳!”桂英瞬间换成了在老家巷子里吼叫的大嗓门来,坐在床边的何致远也惊出了白眼仁。

“嗯!”兴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气你知道的,我跟他处不来,哪次回家不大吵?你知道的呀!不可能!他也绝对不可能来我这儿……”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来,你请他来呀,让他来深圳玩一趟啊!哥实在没办法了,眼底下杏子要采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还有核桃、葡萄要弄……家里十来亩果园只我一个劳力,说实话花钱请人且忙不过来,别说还要伺候他听他挑刺受他训斥!那晚我回来八点多,一到家没停脚赶紧做饭,他不吱声我以为他没事,结果把饭做好了端到他跟前,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他没说话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给狗了!然后说九点了还吃什么饭呀!我……我累了大半天最后没吃上一口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先给他做饭,还在骂我!英英,哥真的撑不住了……你帮帮哥嘛!”兴盛在那边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你这……”桂英扶着墙,长叹一声。

“住一段时间就好,等他脚好了送他回来,顶多三个月,你二十多年没跟大生活也是缺憾对不?尝试一下好不好?英英,你帮哥一下呗!现在就你可指望了……”兴盛急得唾沫星子乱飞。

“哎!”桂英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我让他来,他不一定来啊!”

“你说话太冲了,你让致远提。致远请他,他肯定来!实在不行让仔仔打电话,仔仔说话他兴许听得进去!再不济别说了,直接过来接人吧!”

“咳哼!”桂英尴尬地笑了出来:“那行,那我跟致远商量一下!”致远听到这里,也侧脸坐直了身体。

“商量什么呀!今天——现在马上买票,让致远明天过来接大!”

“呃呀……”桂英的嗓子发出了一声柔弱女人才有的哀叹。

举着电话的兄妹两沉默了很久。

“行不行?给个话!”兴盛催促。

“行!我先挂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挂吧!”

挂了电话,桂英转身对致远说:“马家屯的伟人要过来!来深圳!来你家!”说完一股脑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天呢!啧啧……哎呀……”

“没事的,别大惊小怪。”致远安抚。

仔仔闻声跑过来问:“爸,我妈又怎么了?”

“你外公要来咱家了!”

“来就来嘛!以前奶奶也来过啊!”

桂英听到仔仔如此无知,骤然坐起身来:“来就来?天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来就来!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聊一下!”

“还开会?”仔仔不屑地和致远相视一笑。

“你妈有点焦虑!”

“我替你们焦虑好不好?”

“有那么恐怖吗?”

“不恐怖,不过就是你外公来了和你住一个屋子!”桂英顽皮地调侃着儿子。

“为什么!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这样我爸也不用每晚哄她睡觉了,多省事啊!我先声明哈,他绝对不能住我屋!”

“二哥点名说让你去接马村长!”桂英故作无辜又略微庆幸地对致远说。

“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你去吗?我和……我和爸不熟啊,一点不熟啊!你知道他对我……他一直看不上我!”致远结巴。

“你看,一个个焦虑了吧?呵呵!我说了要开会的,现在就开会。漾漾睡觉弃权了,我们三个开!”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开会说什么?”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烟袋立马大喊大骂,可吓人了!我不管,还有一个半月我要期末考试了,别影响我学习!”

“现在二舅家里的果园特别忙,老头脚伤了你二舅照顾不了,我已经答应了让他来咱们家,这个没办法推脱了。开会的第一项,是谁去接他。”

“当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发言,伸出的食指对准了马桂英。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来深圳!”

“那还不好,皆大欢喜!普天同庆!”仔仔摊开两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声,转头看着爸爸。

致远没说话。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来了反而给二哥添麻烦!二哥现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收成全在这一刻。”

“对嘛!二哥也是这意思!”桂英点点头双手合掌一击,娇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远垂下发硬的脑门。

“好了,这是开会的第一项!ok了。第二个是他来了住哪里?这个不具备可商议性,今天开会是通知你——何一鸣!以后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报复性”地指向了坐在床边的儿子。

仔仔嗖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么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厅沙发,屋子让给他,满意了吗?”

“我的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仔仔将青春洋溢的脸蛋扭成了一脸褶子,接着说:“我明天自己花钱换锁——谁也别想进我屋!你们自己开会吧!拜拜!”

说完转身走了,然后使劲地关上自己的房门。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天呢,别惊醒漾漾!”致远马上走去女儿的房门口偷听了几分钟。没有动静,转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瘫在床上,继续长吁短叹。

“没事!你看你把这搞得跟谁来了似的!爸是家里人,何况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有生活过——多奇怪!这是一个契机,你应该珍惜才对!”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难的表情演绎出这两字。

“我去买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买机票还是高铁票?”

“高铁票吧,大荔站刚好到县城。飞机场在咸阳,我对咸阳人不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还是高铁方便。”

“好吧。”

致远回到电脑桌上,很快买定了后天的高铁票。

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马家屯生活的画面。她怀念马家屯,连做梦也在怀念。回忆连同那一晚回忆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画面一旦擦边马村长,那回忆连同正在回忆的自己全变味了,酸涩的、艰难的、怨恨的情绪涌上心头。桂英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了与马建国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

第二天仔仔去上学,桂英去上班,致远送漾漾进幼儿园,一切如旧,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致远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学,然后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点半到了西安,住在预定的酒店里。第二天坐高铁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满身黝黑的人,那便是二哥马兴盛。兴盛在站口早等了半晌。致远挥挥手叫二哥,兴盛也挥挥手,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直立起来,只见一米七八的身高,敦实微胖的体型,格子衫、大短裤,一双运动鞋、一个旧草帽。

好久不见,两个腼腆的男人一见面不握手不拥抱,只羞涩地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里人全是乐呵呵的,唯独一提起老马,不是沉重、严肃就是有点儿尬。

在关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黄土地独特风土味儿的护送下,很快他们从大荔县到了段家镇,又从段家镇往马家屯走。这是致远第一次在非春节的时候回陕西丈人家,他打量一路风景,美不胜收,心花怒放。

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绿草夹持,两边的果园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远瞪大眼睛观赏挂在树上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苹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还有地里正在生长的花生、红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关中平原果然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种,什么都长得不赖!要不是桂英阻拦,他真想一年多回几次岳丈家,赏一赏春夏秋冬的乡野风流。自然之美果真无与伦比。特别是在半机械化的当代,人们把田地规制得齐齐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当当,美的同时又收获了硕果。致远忍不住地啧啧称叹,特想停下车先去别人的果园里摸一摸、闻一闻。

很快,车停了,到家了。红漆大门两边敞开,四条黄狗在门口一溜趴着,见兴盛走来全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它们显然认识致远,所以见了面不叫唤也不亲近。

“老黄,过来!”一个粗狂雄壮的男性嗓音从门里传来,四条狗一溜烟全掉头奔进去了。

进了门是车库,左边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地溜子,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手推车。

往里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一方小院,院子西边种着美人蕉、葡萄树、指甲草和烧汤花,院子东边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机和晾衣服的长绳。

再往里有个左右拉伸开合的玻璃大门,进了门是家里的正厅——几十平米的超大客厅。略有格调的瓷片地、瓷片墙,南、西、北三面墙上依次挂着祖国山河、华山迎客松、领袖***三幅巨图,那领袖像里的领袖比真人还高大。客厅的西墙下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棉沙发,对面是一套组合的实木沙发,两套沙发中间是个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摆满了东西却丝毫不乱,茶几南边是尺寸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开着。领袖图下有一张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在马家屯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率领并见证马家屯从贫困村变成全县最富的小村。此人人称老村长,姓马名建国。

一米八、白背心、大裤衩,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握着遥控器,右脚右腿打上了白石膏。整个人滋润地躺着,两眼斜睨四条黄狗。致远一看,赶紧弯下腰叫了一声:“爸!”

“嗯!”老马看着四条狗低声回应。

“大,致远来了!”兴盛笑着指着致远说。

“爸!”致远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你咋来了!”老马一双鹰眼,嘴角朝地,转头快速地瞟了致远一眼。

“英英她工作很忙,请不来假,我就来了。”

“你来干什么?”

“啧!这不是说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时间,现在果子采摘我忙不过来!你刚好趁着这功夫去深圳转一转,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树……还有仔仔呢!你不是给仔仔打了佛像吗?”兴盛站在旁边急忙接话。

老马坐在椅上没动弹,正前方三米是电视,右边两米是风扇,左边一米是四条狗。他抬了抬头,懒得说话。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倒从没去过,更别说生活了。前段兴盛老嚷嚷着让他去英英家住一住养养脚伤,他嘴上不乐意,心里却痒痒,谁想马桂英从不开口提这一岔子。

“快十二点了,呐先吃饭吧!致远你把行李放那儿,陪大坐会,我马上炒好菜、下个面条就开饭。”兴盛说完转身朝厨房走了。

“爸,你脚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脚,继续看电视。

致远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好个煎熬。隔了会他站起身子说:“爸,我去帮二哥做饭!”说完立马走了。老马瞅了一眼致远的背影,回头摸了摸几条狗,叹了口气。

马家屯位于大·荔县和蒲·城县的交接处,地广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对檐房现在是楼板房,从进门到后院起码有三十多米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除了客厅、三五个房子、厨房和茅厕,还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停车、养猪、放柴火、挂农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个房子,一个大土炕是冬天老马和兴盛取暖用的,兴盛的房子在东边,另外有两个房子是给桂英和大哥马兴邦准备的,可惜成了常年放杂货的空房。厨房在后头,致远穿过一溜屋子才找到二哥。

很快饭好了,一尺高的大茶几上,摆上了两大盘凉菜,三碗绿豆汤和三碗臊子面,三个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下午休息,老马在躺椅上打呼噜,兴邦在房间轻鼾,四条狗在凉棚下的水翁边蹭凉。致远很累却睡不着,于是开始选返程的路线和车票。票定在了大后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较方便。心里盘算后天得先到西安,恐怕要让家里人送一送,还好家里人有小轿车。

晚上兴盛带着致远去走亲戚。二叔过世很早二婶还在,看二婶的时候见了兴才和兴波两个堂弟。三叔前几年走了,三婶身体还可以,见三婶的时候兴成在家里摆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篮杏子、一盘李子、一碗剥好的隔年核桃、一盆大荔冬枣、七八个煮熟的早熟玉米,还有三婶提前烙好的椒盐摊饼和老五媳妇刚蒸熟的热乎乎的韭菜粉条滋卷。兴才、兴波、兴成、兴盛和致远——五个男人围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边聊边吃。一味的陕西话致远偶有听不懂的也不问,见满桌子好吃的馋得很,每样儿吃了很多。

他们聊兴邦、聊桂英,聊家里的洗澡间、净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聊下一辈的孩子们……致远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样的豪爽、实诚、幽默和善良,其实何致远挺喜欢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联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过年,亲戚们之间清汤寡水地淡得很,丝毫没有眼前这些人有意思有热情,特别是他成家立业、母亲改嫁以后,湖南那边的很多亲戚他已经不走动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闹,晚上满院的蛐蛐登台献唱。九点过后,村里的猪羊鸡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温,到了夜晚凉了些许。老马睡在客厅东边的竹床上,他的额头和肚腩常挡住了门口南来北往的晚风。兴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铺个凉席在地上,借着地凉睡着了。致远主动要求睡炕——后屋里老马的那张水泥大炕,铺着凉席、开着风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样,稀奇得很。在被巨大无边的漆黑和安宁包裹的乡野小村里,致远很快睡着了,还睡得特甜特踏实。对他来说,那一晚是他婚后回桂英家里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兴盛一早起来去果园干活了,致远也想去果园观光观光,兴盛硬是不让他下地,最后买菜做饭、喂猪羊鸡狗、接水洗衣这些事儿全落在了他身上。致远没在乡村生活过,对马家屯几乎不了解,还不是老马指哪儿他去哪儿,老马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心心念念的家里的果园没去成,村里的商店、医疗站、卖菜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和村委会他倒是走了个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得去西安了。中午吃过饭,致远和兴盛开始给老马收拾东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满了一大箱子。兴才他们也来了,说好下午四点只让兴波开车送两人去西安,结果六十多岁的两位婶婶和家里的弟媳妇、小孩子全来了,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老马坐在人堆中不怎么吭声,但几乎所有人说完话无意识地会扫一扫他脸上那阴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点全家老小十几口去兴才家里吃饭,二婶和两个弟媳妇特意备了一桌小席面。四点钟大伙儿又一股脑过来送行。临行前邻舍的人听到消息也纷纷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看热闹的人摘着菜、抽着烟在各家门口等着车过。

临走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前后巷的老头和村里的领导也专程来家里送老马,老马坐在躺椅上轻描淡写、宠辱不惊地招呼着众人——果然一身领袖范儿,致远暗暗钦佩岳丈。动身时兴波和兴成搀着老马上车,兴盛和致远搬东西,婶婶和弟媳们竟插不上手。

车子启动后车窗开着,兴波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在副驾驶的位置,两边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过了这条巷拐过弯还有很多村里人在等着打招呼。致远晓得他的岳丈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场面这面隆重,总听桂英说老头这不好那不好,今天见了这架势,致远对岳丈的评价一改往常,他反倒认为是桂英对父亲有些偏见!

离开村口时村口还站着十来个人在摆手送别。四条狗更舍不到,老马骂了一里路才停下脚。致远坐在后面环顾窗外的风景,也恋恋不舍。倒是老马没什么感觉,毕竟脚好了他就回来了,村里还有很多事离不开他呢。

下午六点多到了西安预定的那家宾馆,停好车后,兴波扶着大伯,致远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点多才到宾馆。致远觉得明天进高铁他一个人搞不定,于是留兴波帮忙送到高铁站,兴波也很乐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点钟三人动身了,一路上不方便但还顺利,九点钟,致远和老马总算踏进了去特区深圳的高铁上。

一路上翁婿两人话不多,偶尔聊几句。中午饭后,老马烟瘾犯了撑不住了,要去抽烟。高铁上明文写着禁止吸烟,他忍了三个小时,实在没法子,从包里掏出水烟袋,摇了摇仓水,填上烟丝,要去卫生间吸。

“爸,高铁上不让吸的,会罚款的。”致远凑过身子小声提醒老马。

“哎呀!没事!”老马摆摆手缓慢地说,遂起身,致远赶忙上去搀扶。

“罚款很重的!”致远小声又劝。

“我在厕所抽鬼知道呢?”老马白了致远一眼。

致远不说了,扶他到了卫生间,然后在门外守着。

老马从老板裤的大裤兜里掏出水烟袋,用打火机点着,靠在窗上开始吸烟。审视窗外飞驰而过的关中绿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心里美滋滋的。烟气缓缓而出,为窗外的锦绣故乡添上了一层朦胧,煞是美丽!老马陶醉不已,见一锅烟快抽完了,放慢了节奏,慢慢吸,顺便站会儿舒展舒展膝盖。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贝的铃声老马脑门上传来,老头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啊呀!”致远一惊,反应过来是烟雾警报响了,暗想这下不好了。

“爸,出来吧!让烟雾散开就没事了!”致远轻敲卫生间的小门。

高铁卫生间的门开了,老马缓缓挪出身子,先朝两边车厢望了望,两边车厢的几十人亦将脑袋垂在过道上回望老马。老马面无表情,此时两边的过道上分别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

“对不起!对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烟!不好意思!”致远向两边的列车员频频致歉。

其中一个年轻的列车员从老马和致远中间挤过来,去查看卫生间,退出来后用手掌拨弄着眼前的烟雾,说:“这么大的烟雾!要罚款的!”

“是是是!”致远点头哈腰地回应。

“同志,我抽了两口烟,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马竖着两指在空中晃动。

“两口烟能引发烟雾警报吗?”另一个年长的男性列车员瞅了老马一眼,继而拿出小本子和笔——写罚款单。

“没事没事,我们接受罚款!”致远担心老马的脾气上来引起争执的话罚得更多。

“大爷,您这东西还冒着烟呢?”年轻的列车员指着老马手里的水烟袋。

众人齐刷刷地低头看水烟袋,老马举起水烟袋用拇指压着烟仓高声说:“小伙子,这不是啥东西,记住,这叫水烟袋——老祖宗用的!”

小伙子捂着嘴笑了。

年长的列车员撕下罚款单交给致远,致远问:“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

“呃……我得凑一下,稍等哈。”致远大步走到了座位上,从上面放包的搁架上取出背包,从背包里取出钱包,一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钱……

“你去吧!”开罚单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罚款,他扭头先走了。老马跟着那小伙子往座位走。

现金不够,致远很尴尬,问左右的乘客借现金,问了三个人,均没有。

“差多少?”老马有点烦躁。

“两百多!”

“罚了多少?”

“500!”

老马听到五百时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惊讶,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黑牛皮的小钱包,拿出五张给穿制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于是离开了。

“你连五百也没有?”落座后老马微怒。

“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这不给婶婶和小孩红包了嘛?英英说不带东西直接给红包!”

“英英说英英说英英说……欸!”老马长叹一声。

翁婿两人又沉默了,致远无奈掏出手机随意浏览。

过道那边的年轻人瞧了许久的热闹,终于忍不住,指着老马小桌上的水烟袋说:“大爷,您这是个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这怎么抽呀?好抽吗?”

“就这样呗!”

“铜的吧?”

“红铜的、纯的!抽了几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烟袋来回端详。

“边上还有雕花呀!”

“不是花!这边是弥勒佛,这边是山水画,我专门请老师傅刻的呢!”

“嗯!是个好东西!您这水烟劲大吗?”

“噗……自己买的上好的烟叶,劲儿肯定大!”

“烟气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先笑了。

“你这个小伙子!”老马用食指点了点那人,也笑了。

3 母子私议怪老头 家人尬见蛮横主

“妈你是不是发呆了?”仔仔走到漾漾门口问妈妈。

今天是周六,小孩不上学,桂英也不上班。母子三人宅在家里,只等着去接人。午饭后桂英陪漾漾在小房间里玩,忽地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仔仔房子,转念觉得丝毫没必要,又不是长住。深知老头难伺候,她愁了起来。

“妈妈……你发呆啦……”漾漾学着仔仔的话重复一遍,惹得三人笑了。

“焦虑呀!你外公……很难伺候的!”

“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他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只记得他骂我那段!”

“嘿嘿……”漾漾指着仔仔乐得一笑。

“妈你看她!什么听不懂啊!”

“懂什么呀?那么小!哎呀……”桂英靠着床叹气。

“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他一老头……能怎么地呀?”

“你外公这人,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做什么但凡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是错的、反的、可笑的!关键在于他是错的你还辩不过他!万一侥幸你说得他没话可对了,他发脾气!吵嚷着你要造反,给你扣各种大帽子……最后还是说不过他!不讲理的人很难沟通的!”

“杠精吗?”

桂英一听杠精两字,哈哈大笑,漾漾不明所以也笑得手舞足蹈。

“天呢,杠精这两字太太太精准了!还不够!他应该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百毒不侵的那种,你想想什么人当村长一当当个二十年?”

“我们班有一个杠精,我给你说过的!”

“呵!跟咱这村长比那算什么呀?”桂英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单纯的老杠精,我还勉强能对付,你外公可不是一般杠精!他这人很自恋、极端自恋却不自知,还有,飞机上谈琵琶——高调,你要不拽着他,他一脚登到泰山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女娲,补天的工作铁定归你外公了!我一点没夸张,他完完全全这么想的!”

“哈哈哈……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优点,人前说话那功夫绝对一流,我在外面这些年认识的人没几个有他那能耐。”

“什么功夫来着?”

“他跟人聊天,可以摆各种架子——花架子、空架子、官架子、臭架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八卦阵、鸿门宴、迷魂阵……什么都会!能得很!天呢,他要是把你们洗脑了,最后你们全站他那边我岂不是被孤立了!咝……妈头疼!头晕恶心!”

“妈你放心,我先表忠心:永远跟你一队!”仔仔说完坐在了桂英旁边。

“记得哦,以后我们开战了你要帮衬我!妈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

“我去!”仔仔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两个舅舅很怕他,你怕不怕?”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彻底不怕了!我早看透彻了:你两舅加你爸在他面前全是怂包,怂得很,真瞧不上他们!没办法,只能我这个女将登场了!”

“你以前很怕他,是不是……他会打你?”

“打!谁没被他打过!连你二外公、三外公家里的孩子全被他打过!哎呀我早数不清被打了多少回了?习惯了竟然!呵呵呵!”

“呐……他会不会打我跟漾漾呀?”仔仔皱着眉问,此时正画画的漾漾听提她的名字也机灵地转头来,愣着望向桂英和仔仔,想从他们脸上打探点什么。看来连四岁的漾漾也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他敢!有你妈这个女将在,他不会的。我主要担心他欺负你爸,你爸那性格……真是秀才遇到大兵啊!”桂英转脸换了语调极其温柔地对女儿说:“宝贝,画什么呢?”

“树……还有鸽子!”

“赶紧画,画好了让妈妈看!”漾漾接着画她的画。

“我和你爸对你们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七八岁吧,你外公在村旁边上干活忘了带铁锨,他吩咐我去取掀,我太小了哪知道用铁锨还是木掀,家里又没人可问,最后我拿了木掀,他一看怒了,提起木掀便打我,一下把我拍到了坡上!哎呦现在想想也疼!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二胡琴弦弄断了,他使全劲踢我,一脚把我踢飞了!踢飞了一米多远!你说可怕不?”

“啊?”仔仔听到这儿脸色瞬间变了。

“天呢,我的天敌来了!大仗在即,我要养精蓄锐。下午五点多你带着妹妹吃饭,我……合计合计、谋划谋划!今晚开战,下午我得大睡一觉!”

“好吧!那今天接他我跟漾漾不用去了吧?”

“啧!你看你怂得!平时跟我干架那气势去哪了?”

“你说的我害怕了!怪你怪你嘛!”

“晚上都去,他第一次来咱家,不表示下欢迎那我可先败了一阵!”

“好吧!”仔仔耷拉着脸,脑子里全是桂英被打的各种动作联想。

下午五点多,致远和老马在车上吃了些泡面和面包。吃完饭老马开了口:“听说你们生了二胎?”

“啊!哈哈哈哈!是,生了四年啦!”致远忍俊不禁。

“啥名字?”

“叫何一漾,我们叫漾漾。”

“村里男娃取名才用羊羊、羊娃的!”

“啊嘿嘿……不是那个羊,是漾,荡漾的漾!”

“咝荡漾的漾……这个字不好写,你这不为难人家小孩子嘛!”

“是有点难写!嗯……爸你要不要看漾漾照片?”

“算了,待会见活人、真人!”

“那好吧。”

晚上九点他们到了深圳北,一出站致远便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掐着时间刚停好车。出了高铁老马拄着拐杖自个走自个的,致远背着大背包还得搬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箱子,每一小段路要来回三趟,跟老马出了站台后两人皆满身大汗。

一出站,桂英眼尖先瞧见了,伸出手大声呼喊,继而抱着漾漾往前走。一路上瞧见老马穿着长衫长裤,衬衫别进裤子里,露出崭新的腰带。桂英暗笑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和气势。隔着一米远她冲着老马说:“你看你穿的,认识的知道你是从马家屯来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你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出来的!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热不热呀!”致远和仔仔一听,低着头别过脸偷偷抿嘴,见老马皱起了眉头,致远赶紧示意仔仔:“仔仔叫外公!”

“外公好!”

“嗯。”老马应答仔仔时还冲着桂英瞪眼。

“漾漾,叫外公!”

“外公!”漾漾用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没听见?”老马和颜悦色地弯着腰问。

“外公!”漾漾被老马的大嗓门吓到了,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很不情愿地又叫了一声。

“好好好!”老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得有些生硬,想伸手摸一摸漾漾的头,没想到漾漾预感到了,抢先一步别过脸抱着桂英的腿藏了起来。

“你订好了晚饭没?”致远问桂英。

“早定好了,赶紧走吧!”

“怎么搬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多!”

“行李箱是爸的。那个小一点的纸箱子是二哥摘的杏子,那个大纸箱子是二婶给的,里面是昨天摘的李子、桃子和青苹果,我这个背包里放的是三婶送的花椒面、干黄花菜和风干的茵陈!”

“这么多啊!那你跟仔仔搬箱子呗!”

“我估计他搬不动!杏子那箱四十来斤呢,二婶的起码有五十多斤!”

“杏子那个你搬得动吗?”桂英问仔仔。

“不好拿!十几米可以,搬到车上我弄不了!我推行李箱!”

“我这衣服是新的,弄坏了可不行?你这么大了还搬不动一个箱子!”桂英想让仔仔搬。

“我……”

“几点了?两箱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老马看着他们这一家三口磨来磨去的,忍不住催促。

“行行行,我搬!待会回头接你们!妹妹交给你!”桂英和仔仔用各种表情相互埋怨。

“仔仔,看好妹妹哈!”致远叮咛仔仔。

说完桂英和致远抱着箱子大步先走了,留下这爷孙三人一路慢慢移动。仔仔两手推着大行李箱,漾漾右手紧抓仔仔的衣角,兄妹两走在前面,老马跟在后面。老头时不时地瞅瞅这兄妹两。仔仔四肢纤瘦,腰腹也瘦脸蛋也瘦,五官无一出众,不很完美地嵌在如致远一般褐黑的皮肤上,老马失望于他的长相,惶恐于他的成长。上一次见他只是一口稚嫩之音的六岁童子,现在连声音带模样如同生人,老马在心底还不能立刻接受这个外孙子的存在。

仔仔旁边的小姑娘——那头发微黄小辫乱窜、穿着小碎花吊带裙、手里握着小兔子的小人儿——没错,那是自己的外孙女!她走几步一回头,盯着老马看几眼,在一老一小闪电一般的对视中,老马看到了她的小脸蛋,白呼呼肉嘟嘟的脸颊,红唇小嘴,特别是她的眼珠子,如晨光下的渭水河一样清澈闪亮。她跨出的每一步只有老马的一掌那么小,晃晃悠悠的小身板像极了刚出生的牛崽子和小羊羔,她的幼小几乎征服了老马对她本应有的偏见、忽略和蔑视。

永远走在老马一米前的兄妹两,也时不时地回头打探这老头子。他那魔鬼一般的行走姿势、灰黑古老的鸭舌帽、反时代的诡异穿着、永远阴森可怖的表情……老马那高大宽阔的身板首先偏离了他们两的小世界,其次他那一双深陷而深邃的眼睛让兄妹两很难不生些猜想或胆怯,一口雄壮、浓重且陌生奇怪的音腔加深了兄妹两对这位天外飞来的至亲的排斥,还有这一身被北方烈日炙烤了七十年的乌黑,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割线。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了百米多,致远和桂英来了。

“我推箱子抱漾漾,你扶着爸好走得快!”致远抱起略微犯困的漾漾说。

“还是我抱孩子推箱子,你扶着老汉吧!我没劲儿扶不动!”桂英用眼神强烈地示意致远,毕竟她和老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对她来说,搀扶着受脚伤的父亲,并不是走上前、抓着胳膊、给他借力这么简单的一串动作——前者和后者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她何曾不想跨越,奈何她抬不起脚。

“我……仔仔扶着外公,我和你妈一人一个!”致远刻意忽略老马那张阴着的黑脸,抱着孩子安排仔仔。

“我这么瘦!不是……你们两的事儿怎么扯到我身上!”仔仔大声嚷嚷,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一个白眼足足瞪了致远一分钟,心里暗暗赞同妈妈说他在外公面前是个怂包的结论。

“你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嚷嚷啥呀!”桂英为避免尴尬故意训斥仔仔。

“咝……啧!我能走!还没老!你们一个个的这样儿!”老马见没一个人愿意扶他,气得用拐杖敲打地面,说完话自己先走了。致远抱着漾漾,桂英推着行李箱,仔仔走在最后,大家各走各的,连打迷糊眼的漾漾也看出了大人们的尴尬。

快到停车的地方时桂英推着行李快速走在前面。

“妈,开锁!”仔仔示意桂英开锁,开锁后他机智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桂英开车,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和致远坐在后面。

“爸,你再坚持下,十分钟到饭店。”

“嗯。”老马坐好后,盯着致远腿上的漾漾看,漾漾将小脑袋靠在致远胸前,缓慢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老马。

“你几岁了?”老马凑到漾漾跟前问。

漾漾没说话,伸出三根小手指。

“不对,是四岁,四个指头的!”致远提醒漾漾。

漾漾于是重新在空中竖起四根指头,老马想握握丫头的手,刚伸出去自己的手漾漾机警地收回胳膊转过头抱着致远的脖子。

“她胆小!没见过你,有点害怕!”致远向老马解释。

“哪里胆小,在幼儿园玩得很好的!是她不喜欢你!你的气质让漾漾害怕!”桂英透过后视镜补充,故意调侃老马。

“开你的车吧,话多的很!”老马变了个脸在训桂英。

“你看你看!我说今晚开战,没错吧?”桂英咧着嘴对仔仔说,仔仔也咧着嘴,母子两个人开始用表情交流。

到了饭店,菜很快上好了,四个大人在吃,漾漾躺在桂英怀了瞄着四个大人。老马吃完饭擦了嘴,开腔了:“你俩听着哦,以后不许叫外公,叫爷爷!改口叫爷爷,你听见没?”他用食指指着仔仔。

“听见了。”仔仔愣住了,然后满脸问号地望着桂英和致远。致远不说话,只管吃。

“你听见没,以后叫爷爷,现在就叫,叫爷爷!”

“爷爷。”漾漾许是吓傻了,许是迷糊了,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

“为什么呀?不应该叫姥爷吗?我有爷爷啊——湖南爷爷!”仔仔率先提问。

“老家习惯称呼外爷就叫外爷,干嘛叫爷爷?叫你爷爷那人家爷爷怎么办?”桂英问。

“我不爱人叫我外爷,不好听,叫爷爷好听!我管我外爷也叫爷爷,怎么没人说道我?”老马问桂英。

“湖南爷爷早不在了,叫爷爷没什么问题!爸怎么高兴怎么来!一个称呼而已嘛!”致远从中调和,可他说完后再没人说话了。

吃完饭赶紧往家里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来,爸,我给你介绍下。”致远进门后换了鞋,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先指着客厅说:“东边是客厅,西边是餐厅,餐厅往西是厨房,餐厅和厨房对面是漾漾的房间,漾漾的房间后面是仔仔的房间。我们两口的房间在客厅后面,跟仔仔和漾漾的房子是对门!”

老马顺着致远的手指认真张望她女儿在特区深圳的家。接着致远搀着老马去仔仔的房间:“爸,您跟仔仔住一屋吧!”

“一个床怎么住?”老马问。

“您睡这张床,家里有个备用的折叠床,叠起来是沙发躺椅,拆开是个单人小床,仔仔睡那个,待会我搬过来!”

“行。”老马于是进了屋,在床上坐了下来擦汗。

漾漾早趴在桂英肩上睡着了,一进屋桂英先把她放到房间,给她盖好,然后轻轻关上门。仔仔看见老马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无奈地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致远把床铺好后,叫仔仔进屋,仔仔很不情愿地进去了。

晚上关灯后,老马觉得床太软了,也短点儿,房子里虽有空调但闷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仔仔睡的那个折叠床太窄了,翻个身跟在云中翻跟斗似的,哪个姿势也不能全身着地。两人相互影响,到了一两点才勉强各自睡着。

“啊呃……!”凌晨三点,仔仔大叫一声。

“咋啦!”老马被吵醒,不知怎么回事。

“嗯……啊……”仔仔一个劲地叫疼。

“英英!英英!马桂英!英英!马桂英!”老马不知房间灯的开关在哪,坐起身来,用一口浓重的家乡话喊桂英。桂英起先以为做梦,后听得确实是老马叫她,习惯性地摇醒致远,致远起来开灯。

“哇哇哇哇……”漾漾哭了!老马没叫醒大人,先吵醒了小孩。

好了,半夜三点,一家人全闹醒了。

致远打开过道的灯,先去老马房间开灯,桂英碎步跑到漾漾房间抱孩子。开灯一看,原来仔仔摔下了床,头磕在了桌腿上,脚也撞到了桌腿,一手捂一处只呜呜乱叫。致远扶他坐在床上,查看伤口,头上眉骨那儿撞得有点严重,流血了,仔仔见血吓得不轻!致远赶紧取来药箱,处理伤口。桂英抱着孩子也来问情况。

“我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老马质问桂英。

“我……你叫我小名!我以为做梦呢!在家致远喊我叫亲爱的,其他人喊我都叫妈!”桂英自觉委屈,她早遗忘了家人在她睡着时用家乡话喊她小名的反应和感觉。

“妈,我不想在这睡了!”仔仔流着泪噘着嘴。

“你去漾漾屋,漾漾去我们屋,明天买床,行不?”

“嗯!”

“多大事?男孩子坚强一点,半夜哭得跟姑娘似的!吓我一跳!”老马瞅着仔仔抱怨。

“肿成这样!流血了好不好!”仔仔伸出一张脸指着伤口让老马看。

“没大事,外公说得对,男孩子坚强一点!你多大了还哭!”致远端详着仔仔的脚伤说。

“是爷爷!”老马大声提醒致远。

“啊呦!天呢!”桂英一边摇着怀里熟睡的漾漾,一边咧着嘴说:“凌晨三点半你纠正这个!不先看小孩伤口竟先……真是逗得很!”

“我现在就过去,这里没办法睡了!”仔仔抱起枕头要走,致远收好药箱,扶他去漾漾屋。

“睡吧睡吧!我抱漾漾先走了。”桂英说给老马听。

致远等仔仔睡下,关了房门,过来望老马。

“爸,大灯开关在这儿!桌子上有台灯,你不用动弹在床上按下那个红疙瘩就能开灯了!你试一试!”

“嗯。”老马顺着致远的手势找台灯按钮。

“那你休息吧,我关灯了?”

“嗯,关吧!”

桂英心里有气,回屋后一边轻拍漾漾一边嘟囔。致远累了,转过身起了呼噜。这一晚恐怕除了致远和漾漾,其他三人全憋着气入睡。

4 小外孙跪收金佛 白头翁挑剔生活

了解一个地方,先从这个地方的清晨开始;恋上一个地方,却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黄昏。

早上六点钟,老马醒了,拄着拐杖出了小房子,瞧见客厅的阳台上有晨光,他一步一步往阳台挪地儿。没想到此后,客厅阳台,成了第一个他在深圳待得最舒服的地方。

楼下小区迷你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闹,好个悦耳;新鲜清凉的空气从窗缝钻进来,好个爽利!加之远方的彩霞和近处的安宁,老马此时心底欢喜。他掏出水烟袋,点起一锅烟,似早起刚到自家果园里点燃的一锅——惬意、喜悦、提劲儿!回头穿过烟雾看桂英家里,他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马家屯来到了大深圳。

抽完一锅又一锅,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家里没一丝动静。老马的肚子和水烟袋里的仓水一样——咕噜咕噜地一直在叫,怎么办。他打开手机,记得村里的铁锁昨天下午给他发了个信息问给村民批划新庄子的事情,于是他拨通电话,用一口纯正且洪亮的陕西话跟铁锁聊了起来。果然,十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爸,你起这么早!”

“嚯还早!马家屯的人在地里两轮活早干完了!你三婶家的公鸡已经准备明天的更了!还早!”老马侍弄着水烟袋的烟嘴,侧脸讽刺。

“我马上去买早点,你要吃什么?”

“包子!”

“好。”

致远穿好衣服出门了。隔了会桂英醒来了,挠着一头乱发,走到餐桌上,一边倒水一边问老马:“老村长,您喝水吗?”老马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咕咚咕咚先喝起来了,喝完后去看两个孩子。仔仔也起床了,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抱怨昨晚如何如何没睡好。桂英洗漱完后,致远也回来了,招呼大家吃早点,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六个鸡蛋、六根油条、八个包子、五杯豆浆!爸,这个是肉馅的、这几个是素的!”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桂英惊诧。

“大家吃呀,万一爸吃不饱怎么办?”

“这个难吃死了!肉馅才一口,包子的面……甜的!这怎么吃?”老马咬了两口,实在受不了了。

“爸,你不想吃放那儿,换个馅的!”

“这是南方包子,清一色全这样的。村长啊,我觉得您来南方了得开始尝一尝南方的东西,你看这是标准的南方包子!两孩子从小吃到大的。”桂英边吃边捧着包子让老马看。

“啧,这个也不行,白菜难吃死啦!面也是甜的!”老马吃了一口,又把包子扔在了桌子上。

“没事,您吃这个韭菜鸡蛋的!”致远挑了一个北方味儿的。

“这个还行!”心里暗忖:他们三个人吃这么一丁点儿能饱吗。

“韭菜鸡蛋就那一个了,要不您多吃两个鸡蛋!”

“嗯。”包子小得跟芝麻似的!吃没吃一样。吃完两个鸡蛋喝了杯豆浆,肚子依然没个垫底儿。桌子上还有东西,他不好意思了!这么点东西跟孩子们抢,比姑娘要婆家还让人难受!隔了会,桌子上只剩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没人动了,该是留给漾漾的。老马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顿早点吃得太委屈了!

“下次换家包子多买点!这家包子我吃不了。”老马埋怨致远。

“好的爸!明天我去找一家北方早点。”

桂英瞅了一眼没说话。

“妈,你昨晚不是说买床吗?什么时候买?”

“今天!别催,昨天带来的水果还没从车里搬回来呢!”

“待会我去,仔仔也去!”

“那什么时候买床,上午还是下午?”仔仔猴急地问。

“致远,我睡的那床不行啊!短得跟家里做饭的案板似的!头和脚挤着床杆,叵烦得很!还有,软的我睡不惯!”老马伸出领导的手势在吩咐致远。

“咝……”桂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这样嘛!仔仔睡他自己的床,咱给爸买一个床不行啦?”

“那你要什么样的床?”

“我在家睡的那个竹床可以,致远你照着那个买!”

“您要多宽的,一米五还是?”

“一米五仔仔房间哪里放得下呀?”桂英两眼瞪了个圆。

“一米二也行,宽窄无所谓,关键要长、要硬,有竹木的买竹木的,没竹木的买铁的!”

“行,我记住了,待会去家具城买。”

“呐……今天晚上我们约一下晓星晓棠她们,一块吃个饭,欢迎下马村长!”桂英拿着手机说。

“哪个晓星?”

“啊?你不知道晓星?我跟晓星在深圳一块发展十几年了,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不知道?提个醒——青萍姨家的!”

“哪个?”老马想不起来,伸在空中的五官定住了。

“他公公叫钟能!钟家湾的,人家认识你你不认识人家?”

“钟能!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呃……他媳妇和你妈是一个外公外婆对不?我们两家沾点亲,但你跟……那个……”

“包晓星!”桂英提示老马。

“对,包晓星,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天呢!”桂英无奈地看着致远。

“我妈和她是闺蜜,一起上学,她们两是好朋友!后来一块来深圳发展!爷爷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难怪我妈对你有意见!我的每个朋友、老师我妈全记得清清楚楚!”仔仔插嘴道。

“哦!你们在深圳怎么走到一块了!”

“走到一块?还不知道!”桂英苦笑着说:“她先来深圳,跟她老公钟理两口子一块来这里打拼,我来深圳是投奔她来的!给村长大人科普一下!”

“我只听说钟理在深圳给他儿子带孩子,我哪知道你们联系着!”

“我们一直联系着,大哥都见过晓星一家子!这些年过年过节两家一块过,两家的孩子是朋友,有时候谁有事了帮忙带个孩子啥的……还有她妹妹包晓棠,我们三个女的一直走得很近!”

“她妹妹?”

“算了不说了!反正你过段时间走,我的朋友圈你知道也无益!今天晚上约好一块吃饭,你跟钟能叔好好聊一聊!”

“好嘛!”老马看着桌子上的包子点点头。

“亲爱的,你跟仔仔搬果子,我给他们打电话,好不好?”

“行,弄完去买床吧!今天估计要忙一整天!”致远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垃圾。

“呐……仔仔今天负责午饭,我和你爸去买床,速战速决!”

“好吧!”

“仔仔会做饭?”老马的嘴巴张了个大。

“用手机点餐!他会做个屁,泡面都泡不好!”夫妻两笑着看仔仔。

老马回到阳台旁休息,致远和仔仔干活去了,桂英拨通了晓星的电话。

“哈喽,亲爱的,起床没?”桂英笑着走进自己屋。

“起来了,怎么了?”

“我家里来了个人,晚上两家聚一聚呗!希望你们没什么安排?”

“谁呀?还两家人聚会,动静这么大?”

“你猜!”

“你大哥?”

“可惜呀,不是!”

“你二哥来深圳玩了?”

“啧啧啧,更可惜,再猜!”

“哈哈哈哈……啊……预感不好!”

“那快靠近了!”

“不会吧!”包晓星提高了分贝。

“是的!猜对啦!”

“啊!真的?你……你爸来啦!”

“呃……是!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同志来啦!”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不是说你们老吵架嘛!”

“他脚骨折了,我二哥家里果园现在超忙,照顾不来,所以……”

“恭喜你呀,也来体会一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

“哎!我已经预料到了我的中年人生不太顺当!”

“你这么有本事,还搞不定一个老头?”

“啧啧啧,包晓星,你命太好了!没遇上个能征善战的老年杠精!”

“呵呵呵……你是年富力强的中年杠精你怕啥呀!”

“哎不说了!今天晚上,还是那家老川菜,怎么样?”

“好呀!咱们两家很久没有全家老少一起聚会了!”

“嗯。大概晚上六点,早吃早回,明天要上班上课!”

“我懂!”

“我大概六点出门,然后在那里等你!”

“好,那我挂啦!”

“嗯!”

包晓星挂了电话,转头对店铺门口坐着的公公钟能说:“大,桂英她爸来深圳了!”

“谁?”钟能摇着扇子回头问。

“马桂英她大!”包晓星大声回答。

“哦呦喂!这可是咱镇里的能人呀!”钟能大喜,说:“马建国那人我熟,啧咝!以后有的热闹看了!”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以前听桂英说过一点她和她大的事,稀奇!今晚上他们请咱们家一块吃饭!”

“热闹喽!桂英那性子跟他爸像,七八分像!”钟能躺在椅子上,在空中用右手作出一个数字七的手势。

“哈哈,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她大,领导样儿,强势得很!”

“是啊,你说两个脾性一模一样还都强势的人一起生活,矛对矛、盾对盾!有意思不?”

“呵呵呵……”

桂英挂了电话从屋里出来,她瞧老马的时候老马正瞧着她,刚说完坏话有点心虚。

“你今天买床的时候,给我再买个风扇,屋里闷,我受不了!”

“有中央空调啊!”

“我没说冷热,我说的是闷!”老马伸手在空中一指,强调那个“闷”字。

“啊!家里有风扇,厨房那儿!”

“我知道,你再买一个,我一个人用的!整天挪来挪去的,叵烦!”

“呃,好!”桂英心有不快,先买床后买风扇,不知道以后会提什么要求买什么东西。她撅了噘嘴摇了摇头,担心往后的家庭开支。赚钱容易,买东西容易,能把买的东西好好使用至寿命殆尽,这可从来不容易,绝大多数钱正是这样浪费掉的。

忽地想起没通知包晓棠,桂英掏出手机聊了几分钟。聊完了依稀感觉一个小人在背后静静地看她。漾漾醒了。她双目无神,扣着鼻孔,仰视着桂英的脸庞。

“哈喽,宝宝你醒啦!饿不饿?”桂英蹲到漾漾面前。她也只在漾漾面前永远如此温柔。

“饿!”说完伸开双臂要桂英抱。

“吃饭饭,好不?”

漾漾点点头。

桂英将她抱到餐桌上,看着她吃饭。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吃了三十分钟还没完,正吃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手机铃声传来,漾漾望去,才得知原来家里竟另有一个人!这个人她似曾相识。

“喂!嗯。昨天晚上到的!没有……可以……没事,嗯……行!”

老马打完电话回头瞧漾漾,漾漾正盯着他。小孩纵观老马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发愣,张开的嘴巴许久没合住。

桂英转头问老马:“兴波打的吗?”

“是!问到了没,昨晚打电话我没接着。”老马站起来,从阳台的大椅子挪到客厅沙发上。

“那是爷爷,记得不?”

漾漾不回答,仿佛在寻找前世的记忆。

“宝宝,赶紧吃饭!别看了!以后有的看的!”

此时致远和仔仔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买菜小拉车满载而回,爷俩一鼓作气,把水果按状况分好类,硬的收冰箱,软的放餐桌上。餐桌一下子摆满了各色瓜果,漾漾看见粉红的桃子叫唤着要吃,致远给洗了一个。

已经九点半了,该出发了。桂英安顿好漾漾,致远招呼好老马,两口子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出门走了。老小三口留在家里,老马在沙发上,看看手机、缕缕银发、发发呆、琢磨些事儿;仔仔在自己屋写作业,笔下好个匆忙;漾漾在自己屋玩玩具,自娱自乐。

中午点的餐到了以后,仔仔把盒饭放在餐桌上,叫爷爷和妹妹吃饭。三个人各坐餐桌一面,各吃各的不说话。老马饿得只顾自己吃,不留神漾漾用小勺把饭菜拨得满桌皆是,仔仔吃完饭擦完嘴先溜了,饭盒堆在桌上也不处理。跟老猪吃槽子似的,吃完饭舔舔嘴——完事啦!这孩子得调教调教,老马暗忖。

自己也吃完了,本想去阳台那儿抽锅烟,见漾漾吃饭的时候总是晃荡,担心她从桌子上摔下去磕了,于是一直顾着她。本以为一会吃完,谁想这姑娘一会拈桌上的饭菜、一会发呆傻笑、一会自言自语……半个小时过去了,饭菜只下去一丁点,吃个饭跟书生赶牛似的,急死个人!老马看得困了!索性拍拍屁股走了,去沙发上睡午觉。漾漾一个人又吃了很久,吃完饭自己溜下椅子回屋了。

下午三点,致远和桂英买好床回来了,一推门家里没动静,老小三口全在睡觉。搬家公司送的床已经搬上了十二楼,三个工人在客厅里拆包装,声响大得连漾漾也起来了。老马挪步至床那儿,检查新床是不是合自己的意思,压了压、坐了坐、躺了躺——还不错,点头了。于是几个人涌入仔仔房间,桂英借着工人在,想把仔仔房间顺便调整一下。倒腾了一会,总算摆好了。

老马的单人实木小床靠南墙放西边,仔仔的床靠北墙摆东边,书桌放北边,杂物堆床下,新买的风扇对准老马的床。巡视自己的床前光秃秃的,老马硬从桂英屋要了两个床前柜放自己的物件,这才满意。

收拾好房子,全家人坐在客厅休息。这时候,老马把提前装进自己衣兜的两个红色首饰盒掏了出来,摆在茶几上,咳了几声引来众人眼光,这才缓缓开腔:“爷爷给你们两个娃娃弄了两件小玩意,来!磕了头就给!”

仔仔忽地提起一口气,噘嘴蹙眉瞪着桂英和致远,想说话又没出声。

“你给爷爷磕头你还亏了!”

“我这么大了……这是封建糟粕!妈你管不管?”

“哎呀,急什么!先瞧瞧什么东西?”桂英高兴地伸手拿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赶紧,磕头,没毛病!”

致远好奇凑过去看:“哇!金的佛像!这么大个儿!爸,你太……你太阔绰了!”

“仔仔的我七八年前早打好了!你们这些年回来从没带着他,我一直放着,放到现在!”老马从桂英手里拿过盒子,将佛像从礼盒里抠出来捧在手心,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正佛——释迦牟尼,一两三重!他好好留着,保他以后学业事业顺当!”

“嗯嗯嗯……”致远连连称赞,桂英哑口无言。

见众人全靠上来,老马趁兴打开另一个盒子给他们看。

“这个是什么?”仔仔没看清。

“是金锁!”致远一脸稀奇。

老马把金锁摘出来,拎在空中,连漾漾也一动不动地瞪圆小眼瞻仰。老马用右手食指指着说:“这个是长命锁,二两!连锁带链,整整二两!”老马努着嘴、点着头强调。

“这面是长命百岁,爸那面是什么?”

“吉祥富贵!”

“哎呀,我命苦,啥金的也没有!你看你这么小一点点就混到个大金锁!”桂英嫉妒地用食指刮了下漾漾的小鼻头。

“我本来想给她弄个玉观音,玉石我研究了研究,不靠谱,不如金的实诚!来乖乖!给爷爷磕个头,这个就是你的啦!”老马拎着长命锁笑呵呵地对漾漾说。

漾漾看着桂英和致远,完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

“来来来,赶紧跪下!”桂英拉着漾漾的两只小手,用下巴示意她曲腿跪下。

“漾漾,这样!”致远在旁边教着作揖的动作。

“一个不够,爷爷要三个头!”老马把金锁小心翼翼地带在漾漾脖子上说。

“头放地上!”桂英拍着地板砖。

漾漾在众人的示意下,磕了一个头,抬起来只见大伙儿哈哈大笑,自己也嘻嘻笑;然后又按照众人的意思磕了两个,老马高兴地咧开了一嘴黄牙,摸摸漾漾的头发,扶她起来。

“仔仔该你了!”桂英指着仔仔说。

“我……我……”金佛和尊严在仔仔脑海里激烈地较量着。

“给爷爷磕头是大吉大利,你这么大还没给爷爷磕过头呢?”致远笑着劝说。

“我……我这……”仔仔用右手的拳头击打左手的掌心,那一脸扭曲的肉精准地诠释了什么是纠结。

“你什么你!还不跪下!”桂英站起来直接用脚踢了下仔仔双膝后的腘窝,仔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致远顺势伸出手将仔仔的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哈……”老小一家笑成了一片。

“再来一下!”桂英指挥,致远又一次将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一旁的漾漾拍着手跳着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叮当响的大金锁。

“再来一次!”

“哈哈哈……”老马顺势把金佛套在了仔仔脑袋上。

“你们……你们这些大人……”仔仔一边摸着金佛,一边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抱怨。

“其实我也有一个金佛!”老马从自己的脖子里掏出来一个略微小的、用绳子系着的大肚弥勒佛。

“我这个有点意思!嘿嘿嘿……咝它这个肚子里不是金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空的?”致远问。

“不是!”老马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提示他们:“是我身上的东西。”

“白头发?”仔仔抢答。

“不对!”

“你的牙?”桂英指着老马的嘴说。

“嘿嘿对了!是我的牙!右上面的老牙——智齿——它坏了,人家给我撬掉了,问我要不要,我寻思扔了也不好,带回来了!给仔仔打佛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弄一个,太大了贵、太小了不好看,我跟师傅说我刚好有个牙用得上,因为是老牙,它又方又大!巧了!我正爱弥勒佛,最后打了个大肚弥勒佛!你们看我这水烟袋上是不是弥勒佛”

“有意思!有意思!”致远连连称赞自己岳丈的智慧和深意。

“我打算以后这个留给你二哥,只他不嫌我的老牙!嘿嘿……”老马羞涩地笑了,然后将弥勒佛从衣领那塞进衣服里。

桂英没想到老马有这一举动,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只沉默不语。

“别戴了!待会出去吃饭,弄丢了可不行!你们俩给我摘下来!”桂英将两只礼盒移到自己跟前,伸出手讨要两小孩身上的金吊坠,仔仔细细地放好,沉甸甸地走进屋里,收进家里的保险箱。

“快六点了,我们出发吧!”

“我开车带爸和漾漾,你和仔仔先去对面商场里排队等号吧!顺便在那里接晓星他们。”致远对桂英说。

“好,行。那仔仔去换衣服吧!村长啊,你这长裤长袖的,需要换衣服吗?”桂英打量老马还是一身老干部的穿着,心里暗暗发笑。

“我不用!”

各自收拾好以后出发了。

5上 两家聚会拌嘴舌 小儿懵懂引是非

等致远搀扶着老马一步一步地走至餐厅,桂英已经找好位子了,是个包间、大圆桌、十个座,包晓星钟理两口子、钟能叔和钟雪梅、钟学成两孩子,加包晓棠,还有他们一家五口人,差不多。等老马和致远到了以后,两口子商量着先点几样饭前小菜,客人来了再点大菜。

六点半,包晓棠先来了。桂英和晓棠闲聊的时候,晓星一家也来了。

“马叔!”晓星进门先找老马,桂英两口子上前招呼大家。

“哎呀哎呀,您来了!老村长呀,还记得我不?”

“你这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咧!”

“你看我给你带的什么——西凤酒!”

“诶呀!谢谢!谢谢!”老马双手接过西凤酒,示意致远开酒。

老马伸出右手和钟能握手,左手指着钟能笑言:“你钟能怎么不知道!桂英她外婆去世……你不来了吗?你老丈人去世我们也见了面呀!咱两个比她们两个要亲,往上数咱两都是人家老田家的外孙女婿!对不对?”

“对对对!以前理过的!呃……到了我们两这一辈,是第三代外亲了,远啦!不走动了!晓星婆婆和桂英妈,人家关系很近的,姨表姐妹呐!”钟能说话的时候,老马打量着他,身体不长圆得很,那肚子好似怀胎六月一般鼓鼓的,一头银发稀疏,一脸褶子耷拉,声音依然有力,可惜膀子驼了!与当年老马见到的满身劲头的中年钟能全然不一样了——时光不饶人。待在马家屯的老马也许从来不知自己有何变化,可这一刻老马从钟能身上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

“按理说……到桂英这辈远了、该断了,你看看,这两孩子有缘分!”老马指着桂英和晓星说,钟能不住地点点头。

“当年修黄干渠的时候,两村子交界处一块修,咱两个天天碰面,你还让我吃你家西瓜呢!”钟能指着老马笑说。

“哈哈哈哈!嗯,有这回事!桂英说晓星我不知道,她一说你我立马弄清楚了!”

“老村长、老大哥,这些年你身体好吗?”

“好!好着呢!二月份脚骨折了,这才来的深圳,没啥大事,不严重!你呢?”

“哎我胃不好,其它还行,不敢随便吃!”

“钟能!你坐这儿!”老马把钟能引到他身边的座椅来。

“马叔,你还记得我不?”晓星笑盈盈地问老马。

“晓星是吧?桂英跟我说过,我真是忘了。”

“我可见过你!初一的时候,我和桂英一个班,我去过你们家!”

“真没印象了!我老啦,老啦!”老马摆摆手。

“梅梅、学成,来来来,见马爷爷!”钟能叫来两小孩打招呼。

“马爷爷!”十七岁的雪梅一米六七,着一身青绿色长裙,十分礼貌地问候老马。

“马爷爷好!”九岁的学成穿着短袖短裤打招呼。

“哎哎哎!好好好,这么大了!”

“欸钟理没来吗?”致远一边给两老人倒酒,一边问晓星。

“呃他……他今天晚上有约,跟他朋友吃饭呢!”

“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他吃他的。”钟能在饭桌上侧头摆手,一副不想提及的态度。

“欸!你们两个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亲戚的?”老马一直没弄懂,冲着晓星问。

“当时在镇上上学,我们两前后桌,玩得特别好。周末放学了路过我们村,桂英去过我家好几次呢!后来我跟钟理结婚后到深圳打工,桂英也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婆婆和桂英她妈是表亲,钟理也不知道。直到我有了梅梅,我婆婆过来伺候月子,经常见桂英来家里,一来二去熟了,才知道桂英是是我秀慧姨的孩子!我婆婆说作姑娘的时候她和秀慧姨经常一块玩,你来我家我来你家的,这不后来各自嫁出去了嘛,联络少了,所以钟理和桂英完全不认识彼此。当时知道这层关系的时候,秀慧姨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婆婆……也不在了!啊反正,就是闺蜜嫁给了自家亲戚……哈哈哈!”

“其实关系往上数是很近的,桂英她外婆和钟理的外婆是亲姐妹。”致远在一旁附和。

“是是是,搁在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恐怕得行门户呢!”钟能说。

“我们先点餐吧,边吃边聊!”桂英把菜单递给钟能,钟能又把菜单递给老马。

两个老人坐一堆儿,三个女人坐一堆儿,三个大孩子是一堆儿,致远坐漾漾和老马中间,照顾两边。点完餐以后,三堆人各聊各的,包厢里好不热闹。

“你——往后是要待在深圳?”钟能问老马。

“哪里哪里!我脚好了走了,深圳地方小,憋得难受!”

“你要长待的话,我带你见几个人。”

“谁?”

“你们村的马行侠、马天民,我们村的钟家和,东郭村的樊伟成……还有高家庄的高屯……”

“行侠叔?哦!我在深圳见过的!小时候我们两家前巷后巷的离得很近!我跟他儿子小时候玩过呢!”桂英插嘴道。

“行侠不说了,马天民是那个歪嘴天民吧!樊伟成我熟,年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贩过菜,呃高家庄那个……好像听过,没见过人。”老马在脑海里翻着这些旧面孔。

“我也不全熟。钟家和——我们一个村的,他跟着他儿子住在深圳机场那边,我们见个面跟到咱市里差不多路——远得很!这些年只见过两次!你们村的马行侠我熟得很,隔三差五喝茶、吃酒、下棋,他住在龙岗坂田那儿,离你们家更近点儿,三十分钟不到!”

“改天一定得聚一聚!歪嘴天民和我一个生产队的,以前去地里经常经常见面,聊聊天抽个烟。马行侠从小玩到大的,我……我怕是十来年没见了!樊伟成——也好多年没见了!改天一定得聚聚!哎呀!在这边有个老大哥我一直惦记着。他是我姑奶的孙子,比我大两岁,早年不认识,我当上村长以后才知道我们沾点儿亲。他是镇上的领导,帮过我很多,我知道他现在也在深圳跟着儿子过,听说他身体不好!这两天得紧着去见一见!咝……快了!”说完最后两字,老马努着嘴垂了一下头,轻拍了两下钟能的手背。

“哎!咱们这一辈呀,有一少半——没喽!埋到黄土地下喽!现在剩着的联系也少,以前在村里好点,村里不碰头地里碰头,村里地里不碰头红白喜事总得碰头!现在到了城里,老村长你不知道啊,见个面困难得很!人家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里两老人伤感人事天命,对面的三个孩子不知年月,为了一盘菜闹得你你我我、一会大笑一会争吵。

“哎!”老马神情失落。

“咱两这点亲戚倒没什么,关键是人家两孩子合得来,几十年来相处融洽——多少亲兄弟亲姐妹都处不好别说一般人了!难能可贵啊老大哥!”钟能放下筷子,轻拍着老马的胳膊说。

“来来来,干杯!”

“干杯干杯!”

两老人的唉声叹气,淹没在了少年们聒噪又蓬勃的青春中。

桂英的电话响了,孩子们太闹腾,她走出包厢接电话。

“喂!哥!你怎么打来了!”

“你二哥说大去你那了是不是?”

“是,我昨天晚上本来要跟你说的,结果……从他两脚进门到现在,我根本没闲下来!”

“大的脚伤怎么样?”

“没大事,精力旺盛得很!现在跟晓星她公公喝酒呢!我们两家今天晚上一块吃饭!”

“呐!我明天过来!”

“可以啊!但是……”桂英支支吾吾。

“怎么了?”

“我怕他……怕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批斗你!我想着下周五给你打电话,你下周末过来,他要数落你有我在呢!”

“哎,没事,我明天过来!呃致远在家是吧?”

“嗯,要不你下午过来,晚上待一晚!”

“我后天要去惠州,没时间!只能明天啦!”

“呣……那好吧!我让致远明天在家等着你!”

“行。那你们吃饭吧,我挂了!”

桂英叹了一口,挂了电话,进了包厢。

“明天我大哥过来!”说完话眼光落在老马脸上,老马没有任何表情。

“大舅舅过来,太好了!妈明天我们吃火锅好不好!”仔仔问桂英。

“好啊好啊!但是明天周一,你不上晚自习吗?”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漾漾,大舅舅来了,还记得不!”

“大舅舅!大舅舅!”漾漾点点头,高兴地拍着手。

“你大儿子现在做什么?”钟能问老马。

“哼!胡窜呢?谁知道呢!整天东南西北地瞎跑!哎……”老马吃着菜,言语间有失望、有否定、有不屑。

桂英一听急了:“胡窜?什么叫胡窜?我大哥在东莞开工厂,已经开了六年了!人家有厂房、有仓库、有办公室、有员工,什么叫瞎跑?什么叫胡窜!”桂英激动地冲着老马大声嚷嚷,忽然间三堆人全愣住了,包厢里鸦雀无声。

小辈们偷瞄老马,老马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夹着菜、舀着汤吃饭呢。桂英这一拳好比打在了棉絮上——没动静。致远欲提金吊坠的事儿打破尴尬,还未开口刹那间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晓星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桂英跟你马叔像得很!桂英说话这架势,跟你马叔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你马叔现在不一样了,有领导范儿啦——沉着镇静、遇事不乱!哈哈哈……这两人像得很!”钟能在饭桌上伸出手,指指桂英又指指老马。

“桂英你看漾漾!眼睛瞪了个圆、嘴巴张得合不拢、愣在那儿不动弹——被你吓傻喽!她还以为她妈妈是两面人呢——一会是个老母亲,一会是个女土匪!”

两家老小听得乐了、看得也乐了,争着去逗漾漾玩。一场风波未起先消。

“仔仔,你妈跟你外公说话你听得懂吗?”晓棠问仔仔。

“以前听不懂,后来听你们说话听多了才懂了!”

“我们三个完全可以用陕西话交流好不好!陕西话是我们的第二语言!”雪梅指着仔仔和学成说。

“家乡话被你们排在第二位还得意呢!”晓星轻责雪梅。

“这个……多大了?”老马放下筷子指着雪梅问钟能。

“梅梅呀,十七岁,刚刚高考完,现在等成绩呢!”

“哦是嘛?女秀才呀——了不得了不得!”老马夸赞雪梅。

“现在还不确定,成绩出来才看怎么样呢!”晓星道。

忽地老马电话响了,聊了几句挂了。

“家里有事吗?”

“嗯,我二弟家的碎女子生了一对龙凤胎,明天办百日宴,我那老二来电话说明天去走走门户!”

“哎呀!恭喜啊,龙凤胎可稀罕着呢!”

“是是是!”

老马一高兴,又和钟能多喝了几杯酒。转眼饭桌上的饭菜下去了一大半,桂英一看表对晓星小声说:“亲爱的,八点半了!”

“行吧,那散吧!”

晓星转头对公公说:“大,八点半了,差不多了,准备回吧!”

“钟叔吃好了没?”致远笑问钟能。

“好了好了!”钟能来回抚摸着肚子,抬头又问两孙:“学成、梅梅,你们两吃饱了没!”

“饱了!”

“吃饱了,我们三个早放下筷子啦!”雪梅指着三个人眼前的碗筷道。

“那好!”钟能点点头,然后对老马说:“老村长啊,孩子明天要上学,今天暂到这吧!”

“好好好!”

“呐……你改天有空了,去我那儿喝酒,我那儿是批发市场——桂英知道的——应有尽有!到时候我叫上行侠、天民他们,咱们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子也聚一聚!”钟能拍着老马的胳膊肘,说完便起身离座儿。

老马和致远送钟能出包厢,桂英陪同他们出了商场,看着晓棠上了晓星的车全家一起离开,她才转身回来。

致远催着漾漾多吃几口,桂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致远说:“亲爱的,我去开车,待会在商场门口等着你们!”

“好,你去吧!”致远说完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爸,我吃多了,我走回去!在家等你们哈!”仔仔打完招呼先走了。

“吃了两个小时还没吃饱?”微醉的老马笑呵呵地问漾漾。

嘴里嚼着饭灵魂早飞往三界之外的漾漾,似乎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停下嘴,缓缓地抬起头,听不懂老马说了什么,只仰头嘻嘻憨笑,笑完目视前方,继续神游。

“哎呀!老牛拉破车,急死人啦!”老马指着漾漾取笑,然后从兜里拿出水烟袋,意欲抽一锅醒醒神。

“爸,我们走吧,漾漾吃得差不多了!咱回家里抽烟吧!”致远怕错过了漾漾睡觉的时间,也顾虑包厢里烟气太大影响下一桌吃饭的客人。

“好。”

致远扶着老马牵着漾漾,一摇一摆地出了商场。

回家后老马坐在餐桌上抽烟,致远给岳丈和桂英各冲了一杯蜂蜜水放餐桌上,然后去照看漾漾睡觉。

“村长啊,刚才饭桌上你说谁生了双胞胎?”

“兴华!”

“哦!是吗?”桂英探头噘嘴,十分惊奇,“兴华命这么好!龙凤胎啊,马家屯没几对吧!”

“咱们村……”老马吐着烟气琢磨了会儿:“没有!”

“我十多年没见兴华了!有点记不得她什么样子了。”

“就那样呗!”老马把烟嘴从嘴里挪出来,说:“年初通知我们办满月,紧接着说两个小孩生病了身子不太好,算了,后来没消息了给……”

“欸,那我二哥给送的什么?”

“送什么?馒头、麻花、红糖、鸡蛋?”

“不会吧?”桂英将信将疑。

“呵呵呵!农村早变啦!你以为三十年前!现在直接给现金,顺带送点小玩意!你二婶做了两双老虎鞋,给我们一对!”

“现在村里行门户给多少钱?”

“我在的话,怎么着也得五百!你二哥去两三百差不多了!他刚才打电话专程说这个事儿呢!”老马用牙签戳了戳水烟袋里的烟末。

“这烟袋是我小时候见的那个吗?”桂英一边喝蜂蜜水,一边指着问。

“不然呢?”

“不就是个水烟袋嘛!整天爱不释手的!”桂英不屑。

老马不答。

隔了会,老马问:“那个晓棠多大了?”

“虚岁三十三?”

“没对象?”

“没呢!”

“我看那姑娘长得挺俊的,身材好、五官好,长发长裙高跟鞋,怎么这么大了没嫁出去?”

“一言难尽!”桂英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餐桌的水果上。

“今天桌上的人,我略微瞧了瞧。晓棠不说了,好看!晓星那一身黄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上,啧有气质!她闺女雪梅,也看着端庄!人家天生好看、会穿衣服,还化着脸蛋,再看看你!”老马侧着脸、挤挤眼,空气里全是嫌弃。

“我怎么啦?”桂英坐直身体高声问。

“咦!怎么啦?先不说你说话那聒噪样儿,你穿的这叫什么?出门吃饭穿一双红红的拖鞋——噗踏噗踏的,你是怕没人看见你那双跟你大哥二哥一样的大脚吗?灰不灰黑不黑的短裤子,跟我去地里打药锄草穿的短裤有啥区别?穿的衣服——哎!也不挑一挑!勒得一肚子肉!还有你这头发,四十多岁的人啦,不往年轻的打扮,跟咱村里老太婆烫的那卷儿一样一样的!哎你跟你妈一样——邋遢得很!没一点女人味儿!”对桂英的穿着扮相,老马忍了两天,忍不住了。

桂英压抑着满腔怒火,听他一句一句说完,于是开口反驳:“我……我三十九!”说完三十九顿时不知道往下接什么,只得气呼呼地磨着牙。一分钟后,她双手抱胸回了自己屋里。桂英走后,老马哼了一声,装上新的烟末,继续咕嘟咕嘟吸着水烟。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丈夫嫌弃自己邋遢她尚可辩解,被自己的父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数落自己没有女人味,她竟无一句可辩。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无父母帮衬独立抚养儿女、赚钱养家,能有眼下这光景已实属不易了,作为自己的父亲,没有一句认可的话,却……想到这里,桂英发现自己脸上的每一块肉无一不是僵硬的。

女人,最无法接受的事实便是容颜已老青春不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将这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真相恶狠狠地扔到她面前。桂英坐在床上,一个人品着自己泪中的咸涩。

晚上九点半,仔仔在屋里补作业,致远哄漾漾睡觉,老马还在餐桌上抽烟。抽第一锅烟的时候,只觉腹内恶心,以为吃得油腻,喝了蜂蜜水还是不见好,他也不当回事。不想此刻腹内翻江倒海——不好了!他赶紧拿起拐杖、捂着肚子噔噔噔噔地往卫生间赶。推开门一看,呵!一坨金黄的便便映入眼球!还有那臭味,催得老马更恶心想吐。

“谁拉的大便!马上给我过来冲厕所!”老马这么一声狮吼,连家里墙角缝的蟑螂、阳台上的蚊子恐怕也哆嗦了!

致远大步跑来,仔仔后脚跟着,桂英闭着眼、抿着嘴沉了一口大气。

“哦!漾漾刚才拉的,她还不太会冲厕所呢?”致远按了坐便器的开关立马冲了,然后打开排气扇。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碰到不下二十次啦!习惯了都。”仔仔看着老马的怒容暗笑他如此大动干戈,然后扭着身子回自己屋,还没到屋碰到了同样一脸怒容的桂英——大事不妙。仔仔回房后先关好房门,然后戴上耳机,赶写自己的作业。

“可以啦,没味了,爸你用吧!”致远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的岳丈和双手抱胸的桂英。

“哪一个人生下来会冲厕所?”桂英仰着头语气平静地问老马。

“她多大了!你们不教吗?”老马微抬侧脸,亦压着怒火。

“教!教!这不今天太晚了嘛?她犯迷糊忘了冲了!”致远感受到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高温火热的平静。

“教有一个过程,小孩子学东西怎么可能一次就会!她现在话都说不利索呢!”

“你现在不好好抓着这个当儿跟她说,你跟我顶嘴有什么用?她在幼儿园不冲厕所被老师训了你跟人家老师打嘴仗?”老马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考验。

“幼儿园老师会训孩子吗?幼儿园老师的任务是帮助孩子成长!哼!人家美国总统对待自己的孙子且要蹲下来好好说话,你一个村长大吼大叫的!还说我聒噪!”

“英英,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让爸用厕所!爸不舒服!”致远看老马神情不对,拉着桂英走,桂英依然双手抱胸,一动不动。

“事多得很!谁没冲厕所就过来冲厕所!她是孩子也得讲规矩!”老马说到“她”字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漾漾。

“哇哇哇……爸爸……哇哇哇……”听得大人吵架的漾漾早偷偷滑下床,两手抓着门框伸出脑袋在那儿看起了热闹,听着听着像跟自己有关系,她迷迷糊糊地总结出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往后缩了半个脸以为大人发现不了。谁想被老马这么一指再加大吼,漾漾彷如被就地正法的小妖怪瞬间现出原型——那哗啦啦啦毫不掩饰的哭声便是不打自招了。

“不要她她她的,她是你外孙女!她没冲你不会冲吗?”桂英揪着不放。

“别挡在这儿啦!我要上厕所!”老马用拐杖使劲敲打地面,说完摆摆手自己先进去了。

“自己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训跑了,现在还要训跑我的孩子吗?”桂英冲着卫生间里嘟囔。

“你别在这儿站着啦!你让爸赶紧上厕所!”致远一手抱着漾漾,一手硬拽着桂英回了房。这一晚,桂英恐怕做梦也是在鼓鼓的气垫上。

关灯后桂英辗转反侧睡不着,回想刚才致远拽她时的眼神,猛然困惑于一个问题:为何自己在老马面前如此激动,没有理智。

5下 何致远频频听唤 马兴邦悻悻而回

第三天一早,老马照例六点钟起床,移步阳台边,抽着烟看早霞,这是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他这一锅烟还没抽完,听得有人起来了——是致远。致远跟他打声招呼去厨房了。

第一锅烟还没完,又有一个人起来了——是仔仔。仔仔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收拾东西。此时致远端来一杯牛奶燕麦粥,仔仔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致远打完招呼背起书包就走。老马看他走到门口一愣,忽地转身冲着自己喊:“爷爷,我上学去了!”

“好好,去吧!”老马喜不自禁,吸着烟的嘴都漏气了。

致远又端出一茶碗大的牛奶燕麦粥,放在餐桌上。他转身去了漾漾屋里,使劲法子叫漾漾起床。老马抽第二锅烟的时候,漾漾才从屋里出来。起床后致远抱着她洗脸刷牙,这又是一番功夫。完事后他用小勺喂漾漾喝粥,喝完粥把漾漾放在客厅沙发上,他去收拾漾漾的书包顺带自己也换身衣服。漾漾坐在沙发上看着老马发呆,老马却从烟雾里看到了一位呆仙——永远发呆发愣的小仙女,想到这儿老马自个嘿嘿笑了。致远拿着书包拎着鞋给漾漾换鞋。

“爸,我先送漾漾上学,待会给你把早点带回来!你先休息,饿了餐桌上有水果!”

“嗯,你去吧。”

“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再见!”那声音小得还不如只蚊子叫呢!老马只见了个嘴型,啥也没听到。

“好!再见!”老马配合着漾漾再见的手势也摆了摆手。

致远换好鞋,一把抱走了漾漾。这呆仙从头到尾跟梦游似的,不知道到学校以后能不能醒过来。老马也纳闷,现在才七点十分,怎么这么小点儿的娃娃要这么早上学,她在幼儿园能学个什么啥玩意呢。

此时桂英出来了,她早已在自己屋的卫生间收拾好了,在客厅喝了杯水,背了包,换了鞋,出了门。大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连声招呼也没打,老马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扭过身子继续欣赏早霞。

“这个不好吃!包个包子放这么多酱油!”老马指着致远买回来的白菜包子说。

“啧……这个粉条不行!黏得很!”老马撂下只咬了一口的粉条肉包子。

“爸你尝尝这个,这个是另外一家早餐店的!猪肉馅的!”致远递过一个小点儿的包子。

老马接过致远给的,咬了一口没说话,吃到第二口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味儿……有点怪儿!勉强能吃!”

“我一样买了一个,这个豆腐馅的您再尝尝!”

“这个还行……豆腐跟白菜一块包!稀罕!”

忽地想起仔仔,便问致远:“仔儿那么早上学不用人送吗?”

“学校很近,骑车十几分钟到!本来要住校的,这不看着离家特近才放弃住校的!”

“哦!”老马最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却指着桌上一堆被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问:“还有什么?”

“油条、豆浆和鸡蛋!”

“我还是吃鸡蛋吧!全天下的鸡蛋起码是一个味儿!”他一边剥鸡蛋,一边假装无意地快速提问:“仔仔现在是初中还是高中?中考过了没?”

“他去年中考,成绩不错才进了现在的高中。现在是高一!”

“哦高一啊!我还以为他初中呢!那个……漾漾的幼儿园为什么那么早上学?”

“他们要在学校吃早点!小孩子吃饭本来磨蹭,漾漾吃饭更是磨叽,还老走神,有时候空口干嚼呵呵呵……我老担心她吃不饱,所以早上先给她灌点牛奶燕麦粥!”

“这娃儿吃饭……嘿嘿嘿……跟牛似的!”说话间老马吃了三个鸡蛋、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八成饱健身,十成饱伤身,老马如此安慰自己。

“下次可以买些大饼、煎饺啥的,南方的包子……我放弃了!”老马离开餐桌时指着一桌的残羹说。

“好,我明天买些别的!”致远边吃边回。

饭后致远给老马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绿茶,之后回自己屋里,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致远,你过来下!”

“哦,好!”致远在屋里应声。

“家里的指甲刀你给我找找,我剪个指甲!”

致远找来指甲刀递给老马,心想等他剪完后顺带收了。老马每剪完一个,将剪掉的指甲盖放在床前柜上,等最后一块扔。

“我这儿……也没个垃圾桶,不方便!”

“呃!仔仔那头有,我给你拿过来!”

“拿吧!”

致远把垃圾桶递到老马面前。

“你这指甲刀不行哦!钝得……还不如我家里的镰刀!剪个大拇指我还得拉一拉、扭一扭、拽一拽!”老马现场表演。

“哈哈哈……是是是!改天换个锋利的!”致远被老爷子那一串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

完事后他又坐在自己桌前打字。老马觉得屋里闷,去阳台那儿坐着。才坐下半个钟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致远,你过来一下!”

“哦,来了!”在键盘上飞舞的十指突然被打断,致远快步走到老马跟前。

“怎么啦?”

“你看着哦!现在家里只有咱两人,你开着大空调是不是特别浪费?我家里的空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开的——那家伙费电!家里现在有两个风扇,你把餐厅的风扇挪你屋里你专门用,我屋里那风扇挪来挪去的耽搁功夫,你……今明两天有空的话,给我弄把扇子,蒲扇你知道吧?那风大得很!我坐在阳台这儿摇着扇子,凉快还省电!”

“哦!我听懂了,你是要扇子对吧?”

“嗯!”老马点了下头。

“我今天接漾漾放学的时候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寻下那儿有没有蒲扇!”

“要是蒲扇更好!也不一定非得蒲扇,我估摸蒲扇在特区这儿不好找!只要是扇子——大点儿的、好用的就行!”

“行!那我去忙了!”

“欸,你忙什么呀?”

“我自己的事儿,电脑上的!”

“行,你去吧!”

致远刚坐在自己桌上,顿想起自己有一把扇子。有问题越快解决越好,不占功夫。于是,他找来他以前的学生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把题着诗又画着画的大折扇。

致远握着折扇走到老马跟前说:“爸,你瞧这个扇子怎么样?”

老马正在用抹布擦洗自己的龙头拐杖,见致远走来,非常细致地放好拐杖,然后伸手接过致远给的扇子。

“哎呦,这是把好扇子!”老马打开折扇一看,只闻一股他倾慕半生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他拿着扇子左手扇一扇右手转一转,啧啧称叹。

“怎么样爸?风大不大?”

“大!大!很大!”老马陶醉不已,彷如三魂七魄已被折扇里的文雅之风先扇去了一魂一魄。

“呐……我还用买大蒲扇吗?”致远见老马欣喜过望,顺嘴一问。

“哈哈哈!啊不用了不用了!”老马爱不释手,合了又打开,打开又合住,一脸笑颜。

“你这扇子——哪来的?”

“我学生送我的!”

“哦,对对对!”老马这才想起来,他的女婿原是个教书先生。

“爸,你这拐杖不错呀!”致远见老马对自己的拐杖十分爱惜,忍不住笑着打探。

“欸!我这拐杖可是好东西!”老马一折一折地合好扇子,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边的拐杖说:“这是你……呃是桂英他小爷爷……马建民——桂英她堂叔、我堂弟你知道不?”

“我知道他!桂英早先说过,小爷爷家里的老二对不对?”

“是,我叔家的老二,马建民比我小几岁,他在市里开厂子呢。我二叔前年过九十大寿,他一个客户给他送的这拐杖,值钱着呢!可惜这两年我二叔身子不好了——太老喽!现在出来用轮椅,拐杖用不上了!年初我不崴脚了嘛,建民知道后专门回来看我,顺带把这个拐杖送给我了!哎呀雪中送炭我刚好用得上!嘿嘿……”老马得意地摸着那拐杖的龙头说。

“哦,我懂了!可在老家没见你用啊!”

“呼!村里……狗多!弄坏了那可不行!”

“哈哈哈是!我在高铁上见你用这个,打眼一看是个好东西!”

“那可不!红木的,结实着呢!你瞧这龙头——檀木的!这龙眼雕得很简单但是有神采,你瞧瞧?”

“呵呵!是!行,爸那你歇着,有事再叫我!”

“啊——你这扇子你还用吗?”

“呃,我从来不用,送给您啦!”

“好好好!谢谢你!”老马摆摆手冲着致远的背影笑呵呵地说!说完他轻轻放好拐杖,重拿起扇子,用食指临摹临摹那画,用陕西话诵读诵读那诗,一个人眉欢眼笑地消磨了好些功夫。

中午饭后,致远在洗碗,老马困了,去屋里歇息。忽地兴邦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了,三点多到。致远于是一直等着兴邦过来。老马睡醒后,致远告诉他兴邦三点到,老马只哼了一声。

兴邦到了后,致远去楼下接他。进屋后致远请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爸,我哥过来了。”

“来了就来了嘛!”老马坐在阳台边的大椅子上,头也不回地扇着扇子。

“大,你脚怎么样了!”兴邦走到老马跟前,蹲下来看他打了石膏的右脚。

“爸这两天也没喊疼,我看不是很严重。”致远见老马不答话,索性替答。

“欸,这只脚的无名趾怎么发黑了?”兴邦蹲在地上看了许久,忽指着老马的脚趾说。

“嗯?”致远蹲下来看,老马也低头看,果然脚趾乌黑了,小脚趾也有点发黑。

“黑得有点严重呀!明显肿着呢!”兴邦反复左右查看。

“爸,你脚趾疼不疼?”

“咝……不疼啊,就是肿!一点不疼!”老马抬起脚也左右打量。

“要去医院看一看,血不活会坏死的!”

“今天来不及了!待会我预约骨科医生,明天带爸去医院!”致远站起来看手机。

“嗯!不能再等了!这黑得有点严重!”

“是。大哥你放心吧,明天去医院!”

老马一听严重两字,心里急了,脸上却绷着。

“哥,你刚开车很久,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爸你过来不?”老马摇摇头,致远于是只把兴邦往沙发上拉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致远一边倒水一边问。

“就那样呗!勉强维持着。”兴邦擦了擦汗道。

“你等会,我把空调打开。”致远转身走了。

兴邦望着老马,想说什么又没说。老马侧脸瞅着他,也沉默着,只掏出水烟袋来要抽烟。

“你厂子里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大环境这样子,我也没办法。我对门的两间工厂上个月关门了,巷子后面一家做塑料的,前几天也关门了。”

“深圳也很明显,现在吃早点的人少了很多呢!我们这个村的早餐铺最近两三家关门啦!”

“我……底下几个工人也辞退了,没活干,白养着也不成!哎……”兴邦一边擦汗,一边叹气。

“哼!”老马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对话突然中止,显然三个人全听到了。兴邦低下头别过脸,担心父亲又要指着他骂,先沉默了。

“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昨天仔仔一听你来了要吃火锅呢?呵呵呵……这孩子爱吃!”

“随便找家餐厅呗!”

“我先问下英英,看她想去哪里。”

“嗯。”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告知大哥来了,谁想桂英很忙,说是晚上经理层要开会,估计不能回来吃饭了,让致远好好招待大哥,话没说完先挂了。

“她今天晚上要开会,仔仔晚饭在学校吃,吃完还有晚自习呢!晚饭只我们三儿,加个漾漾!”

“英英不回来?”兴邦问。

“忙,要开会呢!”

“好吧。”兴邦挠了挠头发。

“哥你想吃川菜还是广东菜?”

“哪儿近去哪儿,这不……大腿不方便嘛!”兴邦指了指老马。

“去外面吃什么?致远下点面条不行了?”老马头也没回地大声说。

“呃……”致远有些纠结地回老马:“大哥好不容易来一回,就别吃面条了!”

“我想吃面条!去!你去弄点油泼面!”老马吐出水烟袋的烟嘴,扭头命令致远。

“我……”

“面条就面条!自己人随便吃点!出去也不方便!”兴邦挤着两眼对致远说。

“油泼面太简单了吧!我再弄点凉菜吧!”

“你看着弄点,别太麻烦!”兴邦盯着茶几上的水杯。

两人随便聊着,致远看看表,已经三点五十了。在家做面得去买面条,还要去接漾漾,恐怕要花点时间,赶早不赶晚。于是他跟兴邦商量:“哥,那这样,漾漾四点放学,现在快四点了,我先去接她,然后去买面条,要不……你在家里跟爸……你照看着爸!”

“行行行,你弄你的。”

“爸,那我先去接漾漾——她这个点放学,然后我去菜市场,你看你要我带点什么么?”

“带什么?”老马一愣,仰头对站在他身边的致远说:“不用带啥,你去接孩子吧!”

“那行,那你跟哥好好聊一聊!”

“你去你的吧!”老马专门腾出嘴巴,瞧着致远脚下的地板砖,说出这句话。

致远匆匆收拾出了门,先奔幼儿园的方向走了。他之所以这么匆匆,也是想给这对父子留些单独说话的空儿。

致远走后,兴邦端个椅子,坐在了老马身边。

“大你到深圳习惯不?”

“才两天,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马说着合了折扇。他望着阳台外面,兴邦也望着他望的地方。

“你说你把什么辞退了?”片刻后老马问儿子。

“厂子里的工人。”

“为啥?”

“没生意!”兴邦低声说。

“你厂子不行了?”

“不是我厂子不行,是……客户没了——倒闭了!大环境不好,大家都……”

“都什么都?还不是你亏本了?你看你建民叔办厂子几十年没辞退过工人,你这一天天的做啥亏啥!”

“谁没个高高低低,我叔厂子亏了人家会跟你说吗?”

“你亏了就是亏了!现在趁着亏得不大,赶紧关门,到时候我让你叔给你找个好工作,你多大了?还要东奔西跑到什么时候?”

“啧!哎呀!”兴邦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从身体里挤出一大口气。

“你让我叔给我找什么工作?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他能给我什么工作?”

“这个你别问,反正我开口了他不敢推辞!”

“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问一问吗?”

“你快五十了还挑什么挑?有份营生能赚钱——不错啦!”

“我五十了就没资格挑吗?”兴邦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不需要你操心!这辈子都不需要!厂子亏不亏是我的事儿,我好着呢!”兴邦激动地指着胸膛说。

“好着呢!哼!你开了几个厂子,哪个不赔?你去了几个城市,在哪里赚过钱?整天瞎胡混,五十岁了你还当你是年轻人!到现在要媳妇儿没媳妇儿没要孩子没孩子,说出去我都嫌丢人!”老马说到最后一句,拍了拍自己的右脸。

兴邦咽了一口气,没说话。片刻后,他拍拍大腿离开了椅子,躺在了沙发上。

多年以来,父子两几乎没有一场对话是顺畅的。兴邦以为这次在妹妹家里会和自己的老父亲好好聊几句,他一路上在车里兴致昂扬地幻想着各种谈笑风生的父子画面。他嘴也笨人也笨,永远不想和老头吵却总是会吵。四十多岁的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愧疚自己的蠢笨,也悲哀自己的无能。

一小时后,致远提着菜拉着漾漾回来了,一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他望向客厅,一个朝西躺着看手机,一个面东坐着扇扇子。

“我们回来啦!”致远大喊一声打破宁静。

“漾漾,看看谁来了?”致远把漾漾领到兴邦面前。

“大舅舅!”

“哎!你还认识舅舅呀!”兴邦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伸手去摸漾漾的头。

“嗯!”漾漾点点头。

“幼儿园的饭好吃吗?”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好吃不好吃?”

“嘻嘻,我也不知道?”

“哈哈!呐……你有没有想舅舅?”

“嘿嘿嘿……我没有!”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哈哈哈,跟你妈一样,真实诚!”兴邦摸着漾漾的小辫子说。

“嘿嘿,我妈妈叫马桂英!”

“我知道你妈妈叫马桂英,那你舅舅叫什么?”

“大舅舅叫马兴邦,二舅舅叫马兴盛!”

“那我叫什么?”

“嘻嘻……你叫马兴邦。”漾漾指着兴邦,羞涩笑答。

“欸!不能随便叫舅舅的名字!”致远提醒漾漾。回头看老马,只见他在那儿又倒腾自己的水烟袋。

“漾漾,你跟舅舅在这玩,爸爸去做饭了,好不好!”

“好的!”

“致远,不用忙活了,我马上走!”

“为什么?”致远惊问。

“我……那个有事情!开车回去还得一个半小时呢!”

“呃……菜都买好了,很快的!”致远望望老马又瞧瞧兴邦,猜想刚才父子两定是聊得不好。

“不用了,我先走了!”兴邦直接站起来往门口挪脚。匆忙是他掩饰内心黯然的唯一武器。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这一个武器。

“爸,我哥走了,我去送送!”致远大声对老马说,然后低头叮咛女儿:“漾漾,去找爷爷玩!爸爸去送大舅舅,马上回来!你跟爷爷在家待着!”说完两个人出了门。

老马偷摸地扫了下门口两人的背影,又快速地转过头,仰了仰身子,没说话。

漾漾偷瞄阳台上那叹气的老人,只见他放下手里的所有玩物,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双手抱胸,望着远方,久久不动。她困惑于老人喋喋不休的叹息,于是一步半步地慢慢挪到老人身后,从老人背后胳肢窝那儿找到了一根指甲折断了的手指头,突然一下用自己的粉色小发卡夹住了那根手指。

“咯咯咯咯……夹到你啦!”她笑着跳到老人面前。

“哼!”老人哼笑一声,掏出那根手指,仔细端详。

“你疼不疼?”

老人笑着摇摇头,眼里闪着如晨曦一般的光泽。

漾漾见老人不言不语,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膝盖,不知老马作何反应,她先跳着笑着退后一米。

老马不言,只微微笑。

漾漾又蹑手蹑脚地上前,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胳膊,然后跳着笑着又退后一米看老马作何反应。

老马不言亦不动,依然微笑。

漾漾再上前,踮起脚伸出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老马的脸颊,点完后赶紧缩回手又退后一米笑着看老马。

老马依旧不动,只笑着看她。

此时,门开了,致远回来了。听一老一小在玩,不想打搅,于是直奔厨房去做饭了。三人吃了饭,漾漾回房在自己的小桌上写作业,致远收拾厨房,老马依然在阳台那发呆。

洗完碗致远预约了明天下午的骨科医生,告诉了老马时间和地点。天黑了,待在阳台没趣,老马回了房间,放拐杖的时候没放好,拐杖溜了,他心疼地啧了一声。

“致远,过来一下!”

“来了!”刚打开电脑的致远,闻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爸?”

“啧咝……刚才不小心把拐杖给摔了一下!还好没事!你这样,你去找个东西,专门用来放拐杖!比如挂钩、底盘重的小桶啥的!”

“行。”

致远在家里转了几圈,忽地想起有个快用完的羽毛球球桶,用个绳子将球桶固定在床边,便可以放拐杖了。最后忙活了半小时,老马才点头了事。

到了十点,老马困了,刚迷糊了会,仔仔回来了。一进自己屋只闻一股臭味,闻了好几下,似有似无。仔仔去餐桌吃水果的时候,桂英回来了。小三口聚在餐桌上,边吃边聊。

“漾漾睡了?”

“刚睡了。呣……大哥今天走得有点早,没吃饭!”

“我知道了。我打电话问了!”桂英凝视着手里的毛杏,一脸的冷漠,冷漠的底色是怒。

“妈,我房间好像有股味道!”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先找找源头再说!好像?”

“哎!”仔仔见桂英不高兴,不说话了,只顾着吃硬桃。

“你中午午休没?午休对下午课很重要!”致远问仔仔。

“睡了,睡得不错!”

“吃完果子赶紧休息,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嗯,我知道!”

“亲爱的,今天辛苦你了!”桂英一脸严肃地看着致远说。

“怎么说这个?”

“我太了解他了!肯定给你添了不少活儿吧!”

“哎,没什么!老人嘛!”致远拍了下桂英的手背,略略害羞地小声说:“你也辛苦了,今天回来这么晚!”

“你们两在干什么?互相表白吗?”仔仔停止咀嚼,呈现出一脸的嫌弃。

两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的合法父母,你说我们干什么了?”桂英抓起致远的手故意在仔仔面前摸来摸去。

“噗!好恶心呀!”仔仔咧着嘴囧着脸,转身便回房了。

桂英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得意地笑了。

6上 老村长异地办公 大医院激进治疗

早上六点,老马自然醒了。

昨晚十一点他才睡着。梦里听到有人在骂他,猛然醒来起身一看,原来是仔仔指着手机骂人呢,他示意仔仔小声点。仔仔翻了个身,他也睡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他又被吵醒,这一回仔仔捧着手机咯咯咯地傻笑,老马起来说道了几句,仔仔才睡下。这一晚搅闹得没睡好,老马盘腿坐在床上,犹豫起床还是再睡一会。

叮叮叮……仔仔的闹钟响了,只见他关了闹钟接着又睡。五分钟后闹钟又响了。致远过来叫仔仔起床,老马也穿好长裤短袖出来了。

跟昨天的流程一样,致远来来回回地忙活,仔仔收拾好了先出门,接着致远牵着漾漾出门,最后是桂英,跟个贵妇一般不紧不慢地走了。老马一看表,碎娃娃出门是七点十分,她妈出门竟是八点十分。

叮叮叮……手机响了,老马抬起胳膊解开腰里皮带上的小皮包,掏出他那个诺基亚的老式手机。

“喂?”

“老村长啊,起来没?”

“红生啊!早起来了!你怎么打来了?”

“哎,有点事,我本来不想打搅你——我知道你现在在深圳呢,这不事儿大了!”

“啥事大了?”

“金飞和涛子,他们两家在戎田那儿的水地挨着,这不最近村里浇地嘛,两家的地梁子被水冲了,争执起来了……”老马听那头叽叽呱呱地一通长说,自个只顾着摇扇子。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深圳,马家屯还是离不开他,想到这儿心里美滋滋的。

“唉呀红生啊,我人在深圳呢,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回去!不有书记嘛,你去找他得了!”

“找啦,打起来以后他们根本不听书记的,书记也没办法,这才让我找你呢!”老马只等着他说这句话,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吓得刚进门的致远一愣。

“我知道了,你这样,你先挂吧,待会我给他们两当家人说!”

“那行,那村长我先挂了。”

“挂吧挂吧!”老马挂完电话,长哼一声,眉眼手足之间全是成就感。

“爸,聊完啦?”致远摆好早点,只在餐桌上等老马一块吃。

“哎,马家屯的那摊破事!你看我两脚都踏进祖国特区了,他们还来找我!”老马拄着拐杖故作生气地往餐桌走。

“哦,您这不……在马家屯根基深厚嘛!村里人离不开你!”致远顺道恭维。

“哈哈哈!两家打个架,书记搞不定他找我!明知道我不在村里!你看麻烦人不?”

“书记搞不定,那您在这边怎么处理?”

“要么让他们自行解决,要么让他们打官司,要么中间人调解!问两边选哪样?”

“哦!”致远点头佩服。

“本来书记能管这事,这不两边不服嘛!咱村现在的书记太年轻了!我待会找个让两边不得不服气的中间人!”

“是是!”致远把早点摊开,让老马先选。

“哎呦,这是水饺包啊!”

“嗯,这个卖得很好,昨天去晚了没啦!”

“嗯,不错,这个好吃,明天可以再买点!”老马两口吃完了个水煎包。

“这家店远,所以今天回来有点晚!你瞧瞧这个,手抓饼!”

“哦,这个还行,不赖!”老马嚼着手抓饼。

隔了会他放下那饼挤着眼睛说:“咝……哎呀不行,我牙不好,这饼冷了太硬……劲儿劲儿的,我怕把我这门牙给我拽走了……啊不敢吃了!不敢吃了!”老马揉了揉嘴巴,接着说:“前年出去吃大席,贪吃人家的牛肉,结果把一颗牙吃没了,你看!”老马指着自己门牙边上的一个黑洞说。

“呵呵呵看到了!那您吃个鸡蛋,今天我买了三个鸡蛋!”致远把手里剥好的鸡蛋递给老马。

“嗯……”老马双眉紧蹙地咀嚼着,忽说:“这鸡蛋不行!一股腥味!”

“您不是说全天下的鸡蛋一个味儿吗?”

“啧甜味还有浓淡呢!这鸡蛋这么腥你闻不到?”老马捏着剩下的鸡蛋给致远闻。

“没有啊!”

“哼,你吃腥鸡蛋吃多了!闻不出来了!”

“真没味儿啊!”

“你这鼻子差点火候!咱家里养着鸡,我们吃的是自家的鸡蛋,从来没啥腥味!好鸡蛋吃惯了,一闻坏鸡蛋立马知道!你们城里的鸡蛋,差点事儿呀!”

“前两天的鸡蛋有腥味吗?”

“那个没有!”

“那我以后在那两家买鸡蛋!难怪……有时候漾漾不吃鸡蛋!她平时很爱吃的!”

“碎崽娃鼻子尖!”老马吃着油条说。

“碎崽娃……哈哈哈是!”致远轻笑不止。

电话响了,又是老马的。还以为是村里着急打来的,原来不是。拉果子的商人小陈问候他,顺带问问今年马家屯的桃子和李子怎么样。老马挂了电话对致远说:“我有点事要忙活,你弄完餐桌过来帮我。”说完先回屋了。

“爸,什么事呀?”致远后脚跟来。

“来,你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打开!”

“你要什么东西?”致远打开行李箱问。

“盖上的网兜有个本子,你拿出来!”

“嗯。”致远把一个厚厚的旧皮子递给老马。

“衣服给我拿两件,那土色的!”

“嗯。”致远把老马要的衣服放在床边,问:“爸,你没带短裤子?”

“没有!”

“今天去医院检查腿脚,穿长裤怕是不方便!”

“没事,撩起来!”

“要不你今天先穿着我的短裤!裤子老撩着不方便。”

“那穿你的呗。”

“还要什么?”

“网兜底下的笔盒!还有箱子底下有老花镜!”

“给!”

“现在你把箱子收了,把桌子挪过来,我要用桌子!”

“好。”

“哎呀,镜子破了,啧……哎呀!”老马打开破旧的眼镜盒一看,自己的老花镜碎了一个,心疼不已。

“没事,过两天给您配一副新镜子!”

“啧可惜啦,我这个镜子用了五六年了!当时花了好几百呢!”

“桌子挪这儿可以吗?”

“再往我这边挪点!行,行了!你把风扇开开,然后忙你的吧!”

“好。”

老马把桌子上仔仔的东西用胳膊一推,推出半张空桌子来。虽比不上家里自己的那张办公桌,也勉强可用。接着把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摆上去,开始忙活。一会给这个那个打长途电话,一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被人需要、被人惦记,虽忙碌也乐乎。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准备做午饭,先去问老马要吃什么。老马不在屋里,在卫生间洗自己的擦汗毛巾。

“爸,家里有洗衣机,你放着吧!”

“不行,这擦汗的毛巾一天一洗,我天天得用!”

“那我帮您洗吧!”

“不用,我自己洗了六十多年了,习惯了!”

“中午饭吃什么?”

“你做什么?”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馒头、芹菜、西红柿、土豆,还有一个包菜!”

“自己发挥吧,反正你做的菜不是陕西口味的!”

“嘿嘿,那好吧!”

“等等,你切蒜的时候切成蒜末,别切成蒜片,咱那儿的酒席上出现个大蒜片还不笑死人了!”

“呵呵呵……桂英从来没说过这个!”

“她比男人还糙她知道个啥?”

“好。”

“哦,还有,你给我找个挂钩啥的,我要挂我的帽子。今天出去我要戴帽子,刚想起来这回事!那帽子不好洗、不好放,得挂起来才行。”

“行,我现在给您找个挂钩,放在门后。”

“嗯!”

两人吃完饭,稍微休息片刻。预约的医生在下午两点,一点钟他们动身了。今天桂英专门把车留给他们用,两人一上车直奔二院骨科。

到了医院,取号、排队、见医生、缴费、拍片子、等报告、拿着报告排队见医生,紧赶慢赶,医生拿到片子时已经快四点了,此时致远心里还惦记着漾漾。那医生端详着几张片子,用笔在上面点来点去,好几分钟以后才坐下来。

“你在哪个医院打的石膏?”

“在老家,陕西。”致远回答。

“咝……你这个要做手术呀!”医生疑惑地望着致远说。

“啊?”老马惊得只瞪眼,致远上前忙问:“为什么?”

“你看,他这个裂缝已经有……一厘米长了,还很宽!这要做手术的,马上要做的!”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十分认真地说。

“可他这个石膏已经有段时间了!”

“多久了?”

“十七八天!”老马坐在小床上略微算了算告诉医生。

“恢复得很不好,跖骨基地的裂隙有点大!得做手术!”

“在老家医生说不用做手术!”老马用陕西话说。

“我爸说,在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石膏固定就可以了。”

“在我们医院是要马上做的,要给裂隙打个钉进去,这样以后完全不会影响他走路什么的。”

“那打的石膏怎么办?”致远问。

“拆了呀,赶紧住院,今天晚上就能做!”听到这,翁婿两人一脸懵。

许久致远又问:“呃,医生,那脚趾的瘀黑呢?”

“哦那个!那个不要紧!应该是没有活动!把脚抬起来,放到心脏的高度就没事了!”

“哦!”致远长吁。

“行,呐……医生,我们家里人先商量一下。”致远对医生说。

“好好好,你们商量。”

致远搀扶着老马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在等候区坐了下来。

“我不做手术!”老马一出办公室皱着眉头对致远小声说。

“为什么?”

“你看他穿得啥样子——光着腿一双拖鞋!好点的医生会这么穿么?”

“咝嘿嘿嘿……”致远笑了,这个理由他竟无可反驳。

“啊爸,我现在预约北大医院的骨科,让那边的医生也看一看,多方会诊。如果深圳的医生统一认为要做手术,那我们得做好这个准备。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一会就完,估计两天出院!如果还有医生认为没必要做,那更好。”

“好好!”老马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休息。

怎么医生和医生之间的诊断差这么远!老马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为何医院的大门和厕所之间的距离比马家屯的主干道还长,还有,从拍片子的地方到医生的办公室,远得跟马家屯到钟家湾似的。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摘了帽子擦着头上的汗,转头一看,致远的体恤胸前背后也湿了。

6下 两天辗转三医院 翁婿纠结两疗法

在小门小户、小村小镇里住惯了,忽到大城市,老马心里略微发怵。在这人来人往、个个脚步匆忙的大医院里,他迷糊得有些气虚、心悸,眼前只有这么个毛脚女婿可依靠。毛脚女婿……十多年前,桂英把他领回家里,老马万万个不同意,怎么也看不上何致远,又黑又矮又瘦,人前不怎么说话,说个话也畏畏缩缩,没个男人样儿,看着实在别扭,当时家里人个个不中意他,老马气得十多年也不松口不认可,连他的名字都懒得提。

可这几天通过相处细细观察,发现致远勤恳、细致又性子极好,不矫情、不抱怨、不磨蹭,真有点文武兼修的意思。不说长相,单说为人处世,比桂英那一身莽是绰绰有余了。老话说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老马这可好,没怎么挑竟落得个好女婿。再说自己的闺女桂英,这几年变得要模样没模样要性格没性格,一开口跟个女版李逵似的,真是个拿不出手的丑媳妇,亏了人家婆家,老马只恨当初没好好教育她。

片刻之后,致远放下手机对老马说:“爸,没有今天的号了!我查了七八家的医院骨科,全没号了!实在不行走急诊!走急诊什么时候都可以,咝……嗯……”致远抖着汗湿的衣服,话说半截儿停了。

老马见他侧脸皱眉,双眼闪烁,便催:“说呀你!”

“您先等会儿。我给英英打个电话。”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喂?”

“怎么啦?亲爱的。”坐在办公位的桂英此刻闲来无事。

“今天不是去医院嘛,二院的骨科医生看了片子说要做手术,越快越好!”

“啊?怎么这样?”

“哎,每个人的治法不一样,加上爸最近有点折腾恢复得也不好,呃……我准备带爸去北大见见北大的骨科医生。”

“可以啊,那要我做什么?”

“现在四点二十了,漾漾还在幼儿园呢!”致远满脸焦急。

老马一听深深地点点头,腹内自言“对对对”,原来致远担心这个!好家伙!自己一着急把这个小孙女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现在不忙的话去接漾漾呗,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幼儿园……啧她胆小!”

“我知道了,我先给老师打招呼,随后马上溜出来!”

“那你工作怎么办?”

“没事,今天不忙!你好好照顾他,今天辛苦你了!”

“没什么,那我带爸去北大了!你不用等我们吃饭,我们两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我知道!那我挂了!”桂英挂了电话,先给老师发了微信,溜出公司后急火火地去打车。

致远扶着老马出了二院直奔北大医院。先进急诊排号、分号,然后去骨科大楼里排队。到骨科已经六点了。得知医生在做手术,他们要等一个多小时,致远趁空赶紧出去买晚饭。晚上八点,骨科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护士于是安排他们去办公室见医生。

致远递上片子说:“医生你好!我爸在老家骨折了,老家的医院给打了石膏固定,昨天发现脚趾发黑,今天去二院检查,拍了片子之后,二院的医生说需要手术,马上手术!但是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有点疑惑……”

致远在边上告诉医生前后详情,那年轻医生拿着片子在嵌着灯管的墙上细细端详。

“跖骨基地骨折,你这个多久了?”

“十七八天。”致远回答。

“那恢复得不太好啊!骨头上的缝隙很大!”医生指着片子给两人看。

“我们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要立即做手术。”

“这个是这样的,老家的医生直接打石膏,是保守治疗,让身体自然恢复;二院的医生说动手术打个钉子,这个完全没问题,为什么呢?保守治疗恢复很慢,而且将来不一定会完全愈合——就是脚不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裂隙会弥合但不能完全消失,最后脚可能变大变宽了!但是……一般手术是在受伤两周内进行,现在已经过了两周了!只能说你这个恢复得不好!”医生一边看片子一边解释。

“一定要做手术吗?”

“那倒不一定!做了手术打了钉子会更好,你走路跑步绝对不受影响!”

“我七十都!还跑!”老马在边上插嘴。

“对对对,老家的医生觉得老年人年龄大了,慢慢养着就行了,所以选择保守治疗。”

“那医生您倾向于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我建议手术!我们这里也可以手术的!他这个小伤口,就是打个钉子进去,手术很快的!”

“那费用呢?因为我岳父他没有深圳的医保,所以……”

“呃,住院的话最多两万,当然也看你用什么钉子!国产的六千,进口的一万多!”

“哦,我明白了!那他这个淤青呢?”

“淤青不严重,老人应该是脚一直垂着,血液不流通,回去后要把脚抬高。待会开点抹的药或者消炎药也可以!”

“行,行。那您先开药吧!手术的事我们回家合计合计!”

“如果决定做手术,不要拖,越快越好!”

“好的,谢谢医生。”致远拿着单子搀着老马出去了。

缴完费,取了药,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桂英在餐桌上吃水果,漾漾在她旁边写作业。致远和老马坐下来喝水休息。

“怎么样啊?”桂英给老马腾出最近的位子。

“医生之间的诊断不一致,今天见的这两个医生倾向于做手术!爸,你怎么想的?”

“做啥手术呢!我感觉快好了,还做手术!”

“医生说恢复得不好。”

“那是这段时间来回奔波累得!坐高铁那天我脚疼了一天!”

“那你怎么不说呢?”桂英急问。

“有啥好说的?哪个人脚崴了不疼?”老马问桂英。

“你恢复不好纯属是自己憋得。”桂英送了个白眼。

“医生说要抬脚,现在就抬!”致远说着起身把老马的右腿放在空椅子上。

“我刚才查了查,港大的治疗风格跟其他医院有些不一样,明天去港大看看!”桂英指着手机里的信息给致远看。

“不去了不去了!我这本来不严重,一来回医院跑得我……今天明显感觉脚肿得难受!”老马摆摆手激烈拒绝。

“爸,明天去港大看一看,确定一下!港大有轮椅可以租用,以前英英生病时用过。就出门进门走点路,其他的不用走路!”致远看着老马的眼睛,一脸诚恳。

“哎,不用手术了!一开刀没病也有病了!现在只是内伤,开了刀内伤外伤全有了!”老马不想做手术。

“村长,你莫不是害怕开刀做手术?呵呵……”桂英取笑老马。

“嗯!”老马很不高兴地瞅了桂英一眼。

“你瞅我干嘛,难不成我说中了!哈哈哈哎呀,原来村长怕这个呀!”

“爸,明天要去的!最后一次,确定一下!”致远伸出胳膊,五指敲着桌面。

“哎……”老马用小拇指扣着水烟袋里的烟渣子,很不情愿地说:“听你的吧。”

“那明天上午去,早去早排队,不用等太久!”

“行。”

“亲爱的,明天你送漾漾?”致远转头对桂英说。

一边写作业一边偷看大人的漾漾,一听爸爸提及自己,瞬间机灵了几分。

“行啊,我送。”

三人闲聊着,仔仔回来了。打完招呼,他回屋放书包,又在屋里闻到了那股臭味。

“妈,我屋里有臭味!还有,我的书桌是怎么回事?”仔仔在屋里大喊,喊声里全是抱怨和气愤。

夫妻两一听,先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你的书桌今天爷爷用了,这还嘟囔什么?你周一到周五很少用书桌,让爷爷用一下怎么了!”致远问仔仔。

“没怎么!但是周末我要用!”仔仔也坐在了餐桌上。

“周末给你!”老马抬眼安慰仔仔。

“村长,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澡了?”桂英十分平静地问。

“我脚这样怎么洗?”

“哦,我给忘了你脚的事儿!那你可以让致远帮你啊,把脚绑起来!”

“怎么绑?”老马瞪圆眼睛大声问桂英。

“就……”桂英脑子里一片白。

“我哪天晚上不擦身体?比你小时候干净多了!你小时候土得胳膊上能刮下黑泥条来!”老马指着桂英的胳膊说。

“哈哈哈!”仔仔和致远不怀好意地嘲笑桂英。

“欸,爷爷你可以倒立啊!倒立着洗澡!网上有个老头倒立炫技的……网红呢!”

“呵呵呵……”致远颤着身子笑。

“嘻嘻嘻倒立!”漾漾在旁憨笑学舌。

“我给你们讲个老头,他是练武术的,整天在公园里炫耀自己的拳脚。有一天一帮年轻人路过,见了老头的肌肉各种夸耀,老头一听机会来了,大练拳脚!一脚踢到了树杈上,树杈太高——下不来喽,整个人给挂给在了树上!那帮年轻人一看,哇神功啊,夸了好久好久才走,老头只气得怎么还不走!”

“哈哈哈……”

“嘿嘿嘿……”

“咯咯咯……”

大家听完桂英的笑话,无一不前仰后合、拍桌捂肚。

“你这小糊涂仙……你笑什么?”老马指着漾漾用笑得沙哑的嗓音问。

“我在笑你呀!”漾漾指着老马用一口稚嫩的童音答。

这一天着实折腾得不轻,老马一沾床便呼呼大睡。任仔仔攥着手机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干什么,他只管打呼噜。第二天六点照常醒了,老马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抽烟。阳台外的楼群、街道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密得丝毫不如马家屯周边的田地敞亮、顺气儿。昨天在特区奔走了大半天,走了不少路,透过车窗老马看了好些景象。一路上除了楼房还是楼房,顶多路边的花草算些愉悦双眼的调剂物,除此之外没什么好看的。他困惑为何现在的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城里奔。他自个琢磨了许久,想不通。

一早仔仔先出了门,桂英喂着漾漾吃粥,致远已经准备好了,搀着老马也出了门。这一出去又是大半天。

港大的骨科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他看了片子,听了致远的一大番话,最后给出了他们保守治疗的意见。老马坐在轮椅上,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回来后在小区楼下吃了午饭,到家已经一点多了。致远累得喘气,午睡睡了两个多钟头。后半天老马抬高脚坐着,只觉将军肚里窝火得很,不如躺在床上。躺在床上一翻身,这一天又过完了。

7上 老马喧宾夺主 桂英怒揪往事

一年四季活在乡野田间,基本上是背着二十四个节气一个一个地踏过来,如今老头不在田间不知节气,不知节气岂知岁月?

早上六点,老马在阳台上抽着烟欣赏早霞。昨晚睡得不错,早上心情也好。看他们一个一个出了门,耳根清净了不少。他来深圳已经好多天了,细细回顾,除了看病这些天他什么也没做。日子过得无知无觉,老马骤起三分虚慌。

老马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个日历,由此他才能掌控时间,掌控自己。

“喂?”等不及致远买早点回来,他先拨通了致远的电话。

“喂,爸!怎么啦?”

“你现在在哪里?”

“在买早点!”

“那你回来给我捎个日历,那种每天撕掉一张的日历!赶紧,燃眉之急呀!”

“哦哦哦,那我回来会晚一点!”

“晚多久也没事!今天得买回来!”说完老马挂了电话,在家坐等日历。

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没有多少岁月可供他蹉跎了!致远也许不懂一个老人对于无法掌控时间的惶恐有多激烈——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被动的迷城里。

叮叮叮……电话响了。老马从腰带的小包里取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谁呀?”

“建国哥,是我呀!”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呀?”

“我是马行侠!你没听出来?”

“哎呀是你啊!我听成另一个人了!”

“钟能说你来深圳了,我要了你的号码,咱们好多年没见了!”

“是,好多年没见了!稀罕稀罕!”老马一脸笑颜。

“我听说你脚伤了,严重不严重?”

“我……昨天前天去医院跑了两天,累得我拄拐杖的手有点抖!脚恢复得不好,现在不敢动弹!”

“老哥啊,我今天去你家里看看你怎么样啊?咱们哥俩好好聊一聊!”

“今天早上我女婿说有高温警报,三十六度高温,这么晒你要来吗?”

“我只有中午有空,早上下午要接送孩子,没办法!”

“没事儿!不着急过来!今天太热了,你个小老头大中午的出来中暑了怎么办?过两天我脚好点,叫上钟能,咱们一块聚聚!”

“那更好嘛!”

“嗯,到时候选个不热的天!”

“行,你是家里的号吗?”

“是!”

“那我那给你打电话算长途呀!你让你女婿给你弄个微信号,微信通话不花钱的,人跟人还能看着脸聊天!我们在深圳的还有微信群呢,你也赶紧弄个微信,大家联络方便!”

“微信啊!我知道了。”

“呐……建国哥我就先挂了,我存你号码了,你把我号码也存下来。”

“好好好!”挂了电话,老马随即把行侠的电话存了起来。

上一次见他,依稀是十年前了——瘦削的身子皮包骨头,喜欢骑着自行车去地里,常叼着烟咧嘴笑,老端着泡着茉莉花茶的大缸子,也爱听秦腔爱唱秦腔,爱凑热闹爱八卦,常被老婆指着脑门大骂……那时候他五十多岁吧!

老马和行侠他们两一出生就是前巷后巷,小时候行侠常跟着自己放羊放牛,像个跟班小弟似的天天玩在一起;后来各自成家立业,你家有事我帮忙,我家有事你出力,谈不上亲如兄弟,却也是和谐街坊;后来步入晚年,一个进了城帮衬儿女,一个守着村子直到现在。缘分呐,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哥俩又碰头了!

回首行侠在村里的光景,又过了好些时间。

回忆是一件特别消磨光阴的事情,对所有的耄耋老人来说,回忆几乎占到了他们晚年生活的一半之多。没错,他们的日子一半在现在,一半在过去。追忆过去,对老马来说,是从他来到他女儿家才有的新事项。也许,他早该有的。

九点半的时候,致远才回来。老马饿得不行,大步挪到餐桌去吃早餐。

“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种日历?”

“嗯,差不多!你待会把这个挂在阳台上,撕掉今天以前的,以后我每天早上起来去那里撕一张。”

“好的!”

“今天的早餐怎么样?”致远问老马。

“还行,凑合!”三分钟老马竟吃了七分饱。

“致远,什么是微信?”

“一个聊天的软件,在智能手机上,我二哥也有,他不太用!”

“刚才,在深圳的行侠给我打电话,让你给我弄个微信!”

“那个需要智能手机,您那个老式手机用不了!”

“怎的?还得换手机?”

“要换,必须是我们现在用的这种智能手机才能用微信!”

“咝……我见很多人在用苹果、小米啥的,可我不会用那种手机!完全不会!”老马摆摆手。

“可以学呀!我可以教你,仔仔也可以教你!”

“嗨!我奔八十的人了,学啥学!算了算了,不用了!”老马放下那个数字八的手势,也放下了用微信的念头。过去,他曾是村里第一个开手扶四轮车、第一个买犁地机、第一个用收割机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买传呼机、第一个装电话的人,如今不得不服老,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较为顽皮且热衷新玩意的老头子。

饭后坐在阳台边晒得没意思,屋里又憋得慌,老马只得去客厅待着。他点起一锅烟,在烟雾中欣赏着他在深圳最豪华的落脚点——桂英家的大客厅。客厅里有一套特别大的沙发,与其说是沙发,不如说是东、南、西各摆着一张大床。城里人的沙发太占地了,他很不中意。三面沙发围着个长条茶几,茶几靠北一米半远是个两米高三米长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书、小玩意。老马忽地纳闷:怎么他们家没电视机?难怪他近来闷闷不乐、度日如年。没电视机意味着看不了新闻,看不了新闻如何度日?这是个大问题。

客厅那边的餐厅,总共十来平米,桌椅板凳、柜子架子全占满了,他吃个饭跟过山洞似的,得左扭右扭地钻进去,这对一个高龄且略微肥胖的老年人来说——不公平!

还有仔仔屋里,篮球、足球、吉他、滑板、球拍、好几个包包、一摞一摞的书、一堆一堆的衣服,从小到大的玩具……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个满,老马转个身还得看地面上有没有东西,对一个性格急躁、大脑灵敏但行动迟缓的老人来说——不安全!

再有,阳台边的大椅子靠背太陡,他一抬脚窝得慌;坐沙发上不窝火,可沙发全是棉的,棉沙发上虽铺着层薄凉席,可哪能禁得住老马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床上有凉席也不窝火,可他还没瘸到需要整日卧床的地步!他需要一个和马家屯自己家一模一样的竹躺椅——这也是个问题,并且解决这个问题对于现在他的伤口恢复十分迫切。

短短半锅烟的功夫,他竟发现了这么多不合理的存在,且各个问题无不针对着他。无奈,只能叫来致远了。

“致远,你来一下!”老马轻喊一声。

“来了!”致远收回刚刚放在键盘上的两只手,转身出屋。

“来来来,你先坐,有几个问题我得跟你反应一下。”

“您说!”致远犹疑地坐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心里苦笑。

“第一个问题,是白天我坐哪里?”

“呃……”致远在沙发上东张西望,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你瞅一瞅哈:现在阳台那儿太热了坐不了;我坐沙发上可以,但我这人汗多,你这凉席两三天就会生出白画和汗臭了;你家里的椅子我全看了,背陡——抬脚坐着窝气!不适合我这样的老年人!”

“呣……爸,你是不是……要买个椅子?”致远跟猜谜语似的,有点费解。

“哎呀你这人聪明!反应快!呵呵呵……我正要买个椅子!”老马用烟嘴指着致远夸赞,接着说:“老家的躺椅你记得不?我只要那种!”

“这个可以,周末我和英英去买!还有什么?”

“事有点多,你先去拿个本子和笔,得记着!”

“呵呵!”致远噗嗤笑了,转身去拿笔。

“第一个是买躺椅,第二个咧?”致远边记边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们家怎么没电视?我这几天老觉着不对劲,又不知道哪不对劲,今天坐这儿一看——原来你们家没电视!”

“以前有的,后来坏了,赶上仔仔中考所以没买!现在家里每人一个ipad,三个大人还每人一个手机,漾漾自己有一个电话手表,我和英英各有一台电脑——东西太多了,没必要买电视了!”

“哎!呐……你们不买电视,给我买个收音机吧!我要听戏!没得听没得看,你说我整天坐家里发呆,那跟老年痴呆有什么区别?”

“嘿嘿嘿!我懂了我懂了!”致远笑着应承:“收音机可以买,没问题,但是……得有人卖呀,这东西早退出市场了!爸你看这样行不,周末我出去专门找一找,有的话给你买一个!”

“那没有的话呢……”老马掏出烟嘴张着嘴问。

“没有的话给您买个智能手机,手机有收音机的功能,还能用微信!”

“哎,我用不惯那个!贵得很呐!那是你们年轻人用的!”老马对智能手机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那我把收音机记下来,先找找看,这是第二个。第三个是什么?”

“我想想……哦对!这客厅的摆设,得挪一挪!为什么呢?你每次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是不是得扭一下腰?”

“咝……是!”

“因为茶几和沙发挨得太紧了,谁过来都要扭一下,那你们扭一下搁我身上就是转一圈,我脚底下得倒腾好几步才能坐下来!对不对?”

“爸你想说什么?”

“把沙发一字摆开,把这个茶几挪到阳台上去,这样客厅多敞亮,来了就坐!”

“这个……客厅是英英摆的!她设计了很久才决定这样摆的!”

“甭管谁摆的,待会你只负责挪!”

“呃好吧!这是第三个,第四个嘞?”

“第四个是餐厅,地方太紧张了,我每次去那儿绕来绕去的——难受啊!你把餐厅的那个木架子搁其他地方,餐桌别东西放,你南北放!这样多方便!”

“啊……行。第五个呢?”

“第五个是仔仔房间,他床边放着的、靠着的、挂着的东西太多了,我早上下床落地先得瞧地上有没有东西,平时进个门、转个身还得防着摔了!你说安全不?待会你把他的东西全部收一收,规制规制!别搞得跟野草土疙瘩似的遍地都是!实在不行拿个箱子塞进去!”

“啊,我知道了!还有吗?”

“别的没了!就这些,你去弄吧,待会我检查!”

“呵呵呵!”致远尬笑不止,收了笔,心想今天不知要惹火几个人!意欲反驳老马,又觉他说的不无道理。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他们家的摆设确实有些不周。桂英当初设计、装修时,从未考虑家里有一天会来一位古稀老人。

致远开始行动了,先从客厅开始。老马坐在客厅中央,时不时提起拐杖指点指点。半个小时后,沙发靠南墙一字摆开,客厅果然腾出了一块二三十多平米大的空地来。接着致远又去挪腾餐厅和仔仔屋,忙完已过了中午的饭点,他赶紧打电话定外卖。等外卖的时候致远在屋里来回走动,发现家里果然大了很多,直来直去也方便。

转眼到了晚上,老马坐在阳台边,不是玩弄拐杖折扇,即是发呆发愣。无聊两字已经无法形容老马的心情了。他站起来挪到阳台栏杆上,趴着栏杆俯视远方。

城市的车声代替了风声,霓虹遮住了星月,施工队彻底赶走了夜的宁静……听着刺耳的机械声,望着朝九晚五的人流,老马沉思,人们为什么涌入这里生活,为什么乡野大地给人的一切抵不上城里的那份薪水。他看不懂城市的美,只晓得在大城市生活得越久越难离开。村里的大好青年起初只是去城里赚钱,可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马家屯的繁荣时期已经过去了,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了。老马曾经憎恨过城市,因为城市消解了他对马家屯的贡献和牺牲,可此刻他站在中国最繁荣的城市里,没有憎恨,只是忧惧。许是累了,许是思乡。

“天呢!我的妈呀!何致远!何致远!”晚上八点半,桂英一进门大喊大叫。

“怎么了?”致远从屋里出来,老马也回过头凑热闹。

“家里怎么了?餐厅的桌子为什么这样摆?”桂英边走边指。

“爸……说家里不方便……”致远支支吾吾地。

“哪里不方便?”桂英伸出的胳膊像机关枪一样,一会指这儿一会指那儿。

“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大呼小叫的!”老马走进客厅来。

“天呢!我花重金买的红木茶几你们放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

老马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把腿翘起来,打开折扇摇起来,看她撒泼。

“连仔仔屋都动了!好歹尊重一下孩子吧!”

“小声点!漾漾在写作业呢!”致远跟在桂英后面提醒她。

“你说家里不方便,哪不方便?”桂英走到老马跟前质问。

“啧!你看你进门后走来走去利索不?要没挪开你现在还没转完呢?”老马冲着桂英的脚云淡风轻地说。

“我花了几十万装修,人家专家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图纸你说挪就挪?”

“他设计图纸的时候知道我脚骨折吗?”老马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问。

“你在你家里,世界是围着你转的,现在这是我家里,我家里!”

“我脚伤了在你家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

“怎么啦?你这辈子只知道你自己,你想没想过这家里还有其他人,你想没想过人家仔仔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动!”

“英英,没多大事,别吵了!”致远在一旁拉扯桂英。

“这不是事大事小的问题,是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问题!还有你,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爸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挪了个位置而已!”

“是,今天挪了个位置,明天呢!他的世界永远是以他为中心,从来不会考虑别人!”致远被顶得没话说。

“哼!”老马管她如何说,只扇扇子。

“你喜欢当领导去马家屯当,这里是深圳,这是人家致远家、是我的家,你要改家里的布局先问问当家人!”

“致远同意的!”

“致远同意!你就会捡软柿子捏!在家欺负我二哥,到这欺负致远!”

“谁欺负他了!这几天我跟他说过什么难听话了?你别在这没事找事!”老马心火顿起,合上扇子直指桂英。

“哇哇哇……”一旁偷偷观战的漾漾,顿时被老马那一声张飞吼吓坏了,哗啦啦地哭了起来。致远转身去哄孩子。

“我没事找事?哼!你抽起烟来一锅接一锅,家里天天乌烟瘴气得跟火烧了似的,你知道这家里有孩子吗?你嫌衣服脏,大冬天的晚上十点让我妈给你洗衣服,你知道我妈当时手上有伤疤吗?家里除了你其他人都爱吃白萝卜,你自己不喜欢吃白萝卜饭桌上就不能有白萝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爱的吃的菜是白萝卜!你什么时候替别人想过?哦!今天你觉着不方便你要挪,你想过别人乐意不乐意?”桂英指着老马一股脑说出这些话来。

老马有几句没听懂,愣在那没答话,像是在脑海里翻旧事,忽皱着眉用右手的扇子拍打左手的掌心道:“我挪个沙发桌椅,你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干什么?我告诉你,这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二十多年了,我在你家总共住这几天,你跟我吵几回了?你不想让我住明说,掰掰掰掰地烦不烦人!”老马冲着桂英竖起两根手指。

致远见丈人火气十足,大步出来对桂英喊:“英英,爸已经七十了,你别在这没完没了地吵!爸身体气坏了怎么办?”又对老马低声说:“爸,英英脾气臭,您别理她!你这一吼小孩子害怕!”

桂英气得无话可说,干站了数秒,咽下一口气,平静且略带讽刺地对老马说:“马村长,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点没变!”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屋。

回屋后,桂英躺在床上,往事涌来,泪流不止。

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使劲回忆洗衣服的事情,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印象。至于白萝卜,确有其事——他讨厌饭桌上看见白萝卜。今天得知桂英最爱吃白萝卜,老马心里五味杂陈,追忆过去英英在家的十多年,好像家里几乎没买过几根白萝卜,他当初以为家里人跟他一样全不爱吃白萝卜的。

致远哄好漾漾又去宽慰老马,见老马脸色好了几分,赶紧溜进自己屋安慰妻子。桂英还在床上啜泣。十来年了,除了仔仔偶尔不听话鲜少见她动过这么大的气,致远躺在床上轻拍肩膀替她擦泪。

“亲爱的别哭了!”他抚摸着桂英的头发。

“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委屈,那早是以前的事情了,别揪着不放。现在爸过来住一段时间,一小段时间,你忍一忍不行吗?”

“你从来不替我说话,我们一吵你老是替他说。”桂英边哭边说。

“哦!你们父女两吵架我站在你背后不分青红皂白替你骂战,那还不如我直接把他打一顿赶回马家屯得了!”致远摆出一副滑稽动作,故意逗桂英:“这传出去你让人家怎么说呢?况且家里还有孩子——看着呢,你怎么对老人他将来怎么对你!”

“光会说大道理,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先给我说一声?”

“挪个家具还要跟你汇报——请示你,你让爸怎么看我呢?况且他本来也看不上我!”

“除了他自己,他看上过谁呀!”

“亲爱的,仔仔爷爷五十三岁得病走了,最后几年患病的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人各个让着他宠着他,独独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咱爸已经七十岁了!身子骨再好也老了,经不得动气,你噎得他一口气要真上不来怎么办……”

“我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嘛!”桂英噘着嘴。

“你不是忍不住,你是替以前的不平喊冤呐!”

桂英无话可说,靠在致远怀里,夫妻两拥抱着。谁想这边刚刚熄火,那边风波又起。

仔仔回来了,一进门见家里不一样了,一脸惊喜!去客厅参观了一圈,去餐厅溜达了一番,等到回自己屋一看,大变了样!顿时一身火星子乱窜。

“谁动了我的东西?”他咣当一声甩开房门大喊。

“亲爱的你去看漾漾,我去跟他说。”致远亲了一下桂英的额头,立马起身。

“你们谁动了我的东西?”仔仔用拳头狠狠地敲着房门,敲完刻意巡视了老马一番。老马也张望着他,不动声色,只躺在那儿琢磨白萝卜的事。

“你东西摆得一地,万一把爷爷绊倒了怎么办?”

“什么叫‘一地’?要真一地他这几天怎么进来出来的?飞的还是蹦的?”

“你把滑板篮球放床边,离爷爷床头一米远,万一他踩到了怎么办?”

“滑板的问题你挪滑板,为什么把我其他的东西全倒腾了一遍?”

“家里地方小,你的各种球啊、包包啊、衣服啊、书啊收一收,腾点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我屋里?你们屋和漾漾屋怎么不倒腾一遍?”

“尊老爱幼,尊敬老年人,以老年人的需求为先!”

“你只说尊老你干嘛不说爱幼,为什么不是他让着我?”

“你还幼!你马上成年了还幼!”致远瞪着仔仔问。

仔仔见桂英走来忙问:“妈,这事你管不管?”

“我管得了吗?”桂英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便往漾漾屋走,进屋前故意提示一句:“谁能管你找谁!别找我和你爸。”

“哼!”仔仔气得无处发火,只握着拳头干瞪了老马几眼。

老马躺在沙发上,虽跟桂英的气消了七八成,此刻又来仔仔咆哮,聒噪得很!他早到了睡觉的点,人困马乏,只打开折扇遮着光在沙发上迷瞪迷瞪。任他狗儿怎样叫,不误老马走大道。

仔仔回屋后在床上坐了几秒,蹭地一下起来,开始重新收拾屋子。最后按照原来的样子摆了回去,弄完已经十点多了,然后冲着客厅说了一句:“以后我的东西谁也别动,谁动跟谁急!”

生气费心神,吵架耗体力,老马累得迷糊,见没动静了便回屋睡觉。任仔仔大小声响、各种腔调地暗示不满,他只当听不见。一棵小豆芽,能拿他这棵老槐树怎的。

这一晚他又睡得不怎么好。

7下 文章标题无法显示……

7下、近视眼上瘾夜玩----母狮子搅乱全家

周五早上六点钟,老马兴高采烈地奔到阳台去撕日历本。今天是阳历六月二十八号,农历五月二十六——庚午月丙申日,今日宜嫁娶、采纳、出行、求医、治病,忌破土、动土……老马对着日历凝视,想起什么又忘了!无奈坐下,搭起右脚,点着水烟,遥望朝霞。回首空旷的客厅,像自家空阔的小院子、自留地一样,敞亮得很!人在敞亮的地方,心也敞亮。

听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出了门,老马的心和这屋子一样,沉静了下来。想起仔仔晚睡的事,夜夜搅得他不安生,老马心里忽地提着鼓劲儿——这毛病得治治!

早饭后,村委的会计打电话,来问档案的事情。早先告诉他两遍了他不记,现在到了深圳又专程问,老马暗暗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做事不踏实不虔诚,跟他那个年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了。他那个年代,村里交代一点事儿,哪个不当成大事看?那时上面有什么指示,下面积极响应,不像现在的人,踢三脚动一下,一番好意成了啰嗦。

十点的时候,二队的芬芬打电话说要给老马寄一箱桃子,老马直接拒绝了。前几天收果子的商人问村里的果子行情,老马本来想把收果子的电话发给各队队长,后来一想万一这些人有猫腻怎么办?于是他把电话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芬芬她老公,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兴盛,这两人在村里已经憨厚到缺心眼的地步了,恰好一个在村北一个在村南,大家要电话跟收果子的通通气、问问价方便得很。

说到果子,老马这才离开几天,就感觉自己的果园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知道那两亩苹果地里的草兴盛有没有顾着,南头的核桃今年有没有发黑的,自己那四条爱犬,兴盛去地里的时候带没带着、吃得怎样,还有自己的小轿车……老马早拨通了兴盛的电话。

他蓦地挂断了。他跟兴盛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没分开过,如今兴盛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还能照看他几年呢?老马沉了一口气,不如放手让他试一试,看他把果园务得怎么样、能赚多少钱。迟早要放手,恰就今年吧。

人晃光阴,光阴晃人。一眨眼到了晚上,老马有点累,可没到睡觉的点,不如躺在靠东墙的沙发上,和阳台外溜进来的清风多交流交流。

桂英八点多回来了,坐在餐桌上休息。致远和漾漾出来陪她,小三口在餐桌那一块吃水果。和小孩亲热了一会之后,致远提起给老马买躺椅的事来。

“亲爱的,爸想要个躺椅,说他出汗多怕弄脏沙发,坐在阳台那个木椅子上抬着脚窝得很!”致远略略压低声音说。

“这不现在躺得挺销魂的嘛?”桂英用下巴指着老马给致远看。

“但是爸出汗确实很多,你要不担心沙发清洗的事,那可以不买!”

“哎!买!你这不掐中了我的要害还说啥呀!你直接买不得了,还跟我商量?”

“你看你看,昨天没商量你什么反应?今天商量了你又什么反应?”致远摊开手一脸无辜。

“咯咯咯……你又什么反应?”漾漾在一旁啃着硬桃学舌。

“嘿嘿嘿……买买买!下一个话题!”桂英早料到老村长不是个省钱的主。

“还是买!”

“还买什么?”

“他要个收音机!”

“我去!怎么不要个大哥大呢?”桂英噗嗤一笑,漾漾也跟着噗嗤一笑。

“我说给他买个手机,爸还不要智能的!”

“事多得很!”桂英小声嘟囔,接着说:“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商量了,我弃权了!”

“真的?”

“真的!”桂英耸了耸肩膀,以示诚意。

“那好,我下星期顺便给爸买几身背心和短裤!他没带短的!这天气……他热得不行!”

“呵!”桂英叹口气,无话可说,只向着老马的方向轻轻摆头。

“躺椅——明天周六咱两一块去买吧!”

桂英摇头叹气,不答话!

“亲爱的,亲,亲……”见她不答,致远抚弄着桂英的两手,一个劲地恳求。

“好,我成全你这个好女婿!”

九点多的时候,老马困得不行,进屋先睡了。漾漾也睡了,致远两口子洗漱完毕也回屋睡了。

快十点的时候仔仔才回来,打完招呼亦回屋休息。致远见家里人睡了,上好大门,关了客厅的灯,暗忖今晚大家睡得挺早。

有动静!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一阵咯咯傻笑!坐起来一看,果然,仔仔在玩手机!一看手表,好家伙——凌晨一点半!时不我待,就在此时!

“马桂英!马桂英!马桂英……”老马用丹田之气一连喊了七八声。

仔仔惊得发愣,习惯性地躺下去,藏好手机盖好床单。

“大半夜地又干什么?”桂英激起一腔火,打开灯瞪着老马。致远后脚跟来。

“你问仔仔干什么?凌晨一点半,他在那里看手机!叽叽咕咕地笑,这几天哪天晚上不是这个样子?我每天晚上被他弄得不安生!一个觉还得分几回睡!”老马指着手表说。

“我没有看手机啊!”仔仔摊开两手给大家看,然后揉着眼睛说:“妈你看我眼睛,我已经睡着了!”

“哼!你手机在被窝里!”老马一指。

“何一鸣,我给你一次机会,是不是关了灯在屋里看手机看到现在?”

“我没有!是他没事找事,嫌我昨天晚上吵他!”仔仔指着老马。

桂英两步走上前,哗啦一下揭开他身上的床单,左右一瞅没有手机。

“我说我没玩手机你不相信?”仔仔故作镇静。

“那你手机呢?”

“在外面充电呢?”

“去取!”桂英发火的架势老马看得也惊了。

仔仔慌张地愣在那儿不动惮。

“你给我起来!”桂英使出牛劲一把掀开仔仔,仔仔没站稳撞得书桌斜了大半尺远,他自个也躲在了墙角。

还是没见手机,桂英揭起床单和垫子,只听咣当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手机,不知道密码也没有指纹——打不开,于是把手机伸到仔仔面前说:“打开!”仔仔被桂英那一脸怒气唬傻了,让干什么便干什么!

桂英打开一看,果然是正在播放的视频!桂英指着小视频问仔仔:“之前咱们说好了,如果你晚上再看手机会怎么样?”

“砸了。”仔仔小声说。

“好!”桂英拿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厨房拿菜刀,然后当着仔仔的面,在地上把他最爱的苹果手机用刀柄砸了个稀巴烂。仔仔傻了,两膀子耸得下不来。

致远双手抱胸一脸怒容,站在门口不说话。

烧杀抢砸的、几十年拉锯战的、一层层打官司的……二十年来,老马在马家屯什么阵仗没见过?多少血淋淋的场面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的,如今第一次见自家人大发脾气,稀奇归稀奇,心里倒有一分惊。惊自己那虎头虎脑的小闺女一转眼竟大了,成了别人的威严母亲;惊自己一转身给老了,在家里忽然坐在了无关紧要的观众席上。

桂英鼓着一大肚子的气,压制着自己的暴怒,对仔仔说:“你爷爷来了之后,我对你用手机放得宽松了,没想到才几天你立马原形毕露。从今天到高考,不会给你买手机了,以前那个诺基亚的你接着用,清楚了没?”

“清楚了!”仔仔缩在那儿不敢抬头看他妈。

桂英说完,双手抱胸,脚步悠然地走了。

“她不用砸了呀!”老马一脸问号地仰望致远。

“爸你不知道,他是高度近视,左眼八百五,右眼一千度,已经很严重了!这个没办法治的!”

“哦!”老马点点头,又说:“那也不用砸了呀,他不用给我用呀!一个苹果手机好几千块呢!”

“爸你不懂,英英是想给他个教训!他的眼睛就是晚上关灯看手机看坏的!”

“哦!”老马转头瞧瞧仔仔,只见他耸着肩喘着大气,两股泪水悄默默地往下流,双手却握成了拳。

“爸你睡吧!”

“为了你的眼睛一趟一趟地往眼科医院跑,年年控制年年涨,你妈为你愁死了你却在这儿糟蹋你的眼睛!仔儿,今天你妈不砸你手机我也会砸。啧,真想扇你一耳光子!”致远指了指仔仔,说完也双手抱胸地走了。

老马捡起松软掉渣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着,心里暗暗算着一笔账:这一个手机就是一辆好三轮车,这一个手机等于一个洗衣机加一个好空调,这一个手机比得上他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他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最后无奈将手机扔到了垃圾桶。没想到自己的黄毛闺女竟然火气这么大,真赶上李逵了!

“都怪你!都怪你!”靠在墙角的仔仔突然爆发,泪流不止,气喘吁吁。方才见老马扔了他的手机,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老马便吼,边吼边用拳头使劲捶打北墙。

“哼,你不敢怪你妈你怪我!又不是我砸了!”老马着实无辜。

“就是怪你!”仔仔又吼又捶,吼得嗓子忽地沙哑了,胸前的衣服上全是泪。

“哇哇哇哇……”好了,靠北墙正熟睡的漾漾被惊醒,在黑暗中被吓得哇哇乱叫。

桂英致远赶紧跑去看孩子,桂英红着眼睛哄着孩子,牙齿磨得发响,想骂仔仔又怕吓到漾漾。

“何一鸣,你在这儿敲什么敲?你不知道妹妹胆小吗?”致远在门口指着仔仔又骂。

“你让人操了多少心!现在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懂事!”致远说话声不大,但句句说得龇牙咧嘴。

桂英抱着大哭的漾漾,走到仔仔屋门口,狠狠得瞪了一眼仔仔,仔仔立马屏住呼吸消停了。

夫妻两走后,仔仔跑到客厅睡。致远过来看老马:“爸,睡吧!”

“咝……你们家这老二是有啥病吗?怎么老被吓哭!”

“没病!以前她一岁多的时候,楼上装修,被吓到了!吓得不轻!一听咣咣咣、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哭得撕心裂肺的!你跟她怎么解释装修她也不懂,只是喊怕怕怕的……这几年我们不太敢大声说话,一到晚上悄悄的,特怕她以后留下心理阴影!哎……”致远眉目间全是心疼。

“哦,这样啊!我说嘛怎么胆子一丁点小!行行行,你们去睡吧!”

老马躺下后,想起两孩子的毛病,久久难眠。马家屯有个翠翠,遗传的高度近视,以前老马问过她看见的东西是啥样,她说隔两米看人,看得见身子看不见脸,看得见衣服颜色看不清拉链还是纽扣,这人要穿的是碎花或格子,那她看见的只是雾蒙蒙一团,至于地里的庄稼,不戴眼镜根本干不了!柿子树上的柿子在手边边上她摸不准!可翠翠才八百度,这仔仔小小年纪竟上千了!早先看他戴着眼镜没啥异常,原来是个睁眼瞎呢!

还有漾漾,动不动就吓哭了,老马在村里、巷子里、大门口吼了几十年,从没见哪个孩子是被他这一声吼给吓哭的!这得多小的胆呀!万一有一天真被吓傻了怎么办?

老马发愁:怎么城里的孩子这么娇嫩,好吃好喝的还落一身毛病。想到兴邦三兄妹小的时候,没怎么照看个个长得瓷实,乡里的孩子笨归笨可夯实呀,不似城里的这般脆弱。

这一晚,没人睡得舒坦。

8上 老友去世独伤感 小儿稚言拨心弦

早上九点,致远提着一大袋早点回来了。

“仔仔,怎么还不起床?”致远看到客厅沙发上用单子将自己卷成个蚕蛹的人问。

“嗯!”仔仔哼了一声,没动弹。

桂英正坐在餐桌上喂漾漾吃苹果,仔仔不好意思见桂英,只窝在沙发上,时不时地偷瞄桂英。老马坐在阳台上,早知他醒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仔仔演戏。

“何一鸣,你起不起?”桂英朝客厅一声吼。

果然仔仔起来了,一脸怒容一身羞态地瞅来瞅去,像个受惊的小狗一样。

“爸,吃饭吧!”致远拿来筷子,摆好早点,叫老马吃饭。

仔仔在洗漱,这四个人先吃了起来。

“今天没水煎包?”老马问致远。

“去晚了,没啦!”

“老村长,随便吃吃得了,还当吃席呢!”桂英冲老马说。

“随便吃吃也得有的吃呀!”老马挑来挑去。

“十来斤东西还没你吃的!领导呀,降降您的标准,你权当自己流放到我家来了,过一过苦日子体验体验人生!”

“呵呵呵,爸这个豆腐包子你尝尝!”致远笑着递给老马一个包子。

四个人边吃边聊,仔仔过来了,扭捏地坐在老马边上。

“哎,这周末得去一下眼科医院,查一查视力,看看有没有涨!”桂英一边喂漾漾一边低沉地对致远说。

“啊,那我赶紧看看有没有号!”致远马上放下包子,打开手机。几分钟以后他冲桂英说:“只有今天下午这一个号,两点半的!其它时间段的没啦!明天的一个也没有!”

“那赶紧约呀!”桂英也急得放下筷子。

“约了约了!”致远在手机上两手急忙操作。

“好了,约上了!呐……今天买不买躺椅?”致远看看桂英又瞅瞅老马。

“买躺椅要花时间,得挑!明天吧!一天干一件事。”桂英边喝豆浆边说。

“都成!”老马在空中摆摆手。

“呐……今天要带漾漾吗?”桂英看着致远,那复杂的眼神补上了她没出口的话。

“呃,两点半看病,两点十五得到医院,那一点二十动身……算了吧,天气这么热,关键她还要睡午觉呢!别折腾她啦。”

“那怎么办?”桂英扑闪着一双大眼。

“要不……”致远吞吞吐吐,斜眼悄悄看了一眼老马,然后试探性地问:“爸,你下午帮忙看半天漾漾怎么样?”

“没问题呀!只要她不哭不用喂奶就行!”老马嚼着油条说。

桂英无奈地瞪了一眼老马。

吃完早餐桂英整理屋子,致远去洗漱。兄妹两还在餐桌上,嚼着包子。老马坐在他们对面,吃着老家带来的桃子。

“这个你吃吗?”仔仔拿起最后一根油条问漾漾。

漾漾捧着包子,摇摇头。

“你不吃我吃了!”仔仔说完啃起了油条。

只剩最后一指长的时候,只听漾漾伸出手带着哭腔喊:“嗯……我也要吃!我也要吃那个!”

“你不是说你不吃嘛!”仔仔举着油条生气地问。

“我现在要吃!”漾漾伸手要油条,双眼不时冲着老马求助。

老马不作声,捏着桃核只管吃桃。

“只剩最后一根了,你吃了我吃什么?”仔仔吼漾漾。

“嗯……嗯……我要吃那个!我要吃那个!”漾漾在旁呻吟。

“完了!没了!”仔仔见势一口吃完剩下的油条,摊开手说。

“哇……”漾漾拍着桌子,哭了起来。

一听哭老马烦了,小孩事儿真多,他暗忖。

“怎么了?哭什么?”桂英过来问。

“我要吃那个,哥哥吃了!”

“是我先问她吃不吃,她不吃我才吃的!”

“你不能让着她吗?”

“我吃完了她要!我给她吐出来吗?”仔仔一副吐舌作呕的表情。

“不是的……还有的……”漾漾在那解释。

“你不能先给她留一点吗?”桂英指责仔仔。

“怎么?我在这个家连吃根油条的资格都没有吗?为什么是我要给她留一点?你也吃油条了,你怎么不给她留一点?”

“瞧你这样!一根油条激动什么?”桂英皱着眉。

“这是一根油条的事吗?为什么她要我的东西我都得让着她?”

“行了行了,吃完赶紧写作业去!”

“哼!”仔仔踢开椅子,气呼呼地回屋了。

桂英说仔仔的时候,老马看着漾漾。从头到尾,她哭得哗啦竟无一滴泪流出来——干打雷不下雨!老马乐了,没想到这针尖大的小娃娃戏真多!小小年纪竟会表演。

“哥哥问你吃不吃,你说不吃了,为什么又要吃?你的包子没有吃完为什么又要吃其他的东西?”桂英严肃地低头问漾漾。

漾漾不说话。

桂英又回屋忙活了,老马坐在漾漾对面,笑着指着漾漾说:“你这个小不点,还敢欺负你哥哥!哎!跟你妈一样,猴精猴精的!”说完撂下桃核,奔阳台走了。想起桂英三兄妹幼时的诸多光景,老马心里美滋滋的,如春天的渭水河一样粼粼泛光,谁成想这光景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是带刺的蔷薇。

叮咚……叮咚……有人在敲门。桂英大步去开门。

“欸,周周妈妈来了!周周,早上好啊!”

“阿姨好!”周周跟桂英打招呼。

老马回身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妈妈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孩走进屋里来,那妈妈一身红裙化着淡妆,那小孩短衣短裤黄发窄脸。

“你们吃了早餐没?”

“刚吃完!剩她了!一个包子吃了半个小时还没吃完!”桂英指着漾漾说。

“漾漾,睡醒来没?”周周妈问漾漾。

“我刚才……就是八点醒了!”漾漾回答。

“哦!哈哈哈……欸!这位是……”周周妈指着老马问。

“这是漾漾外公,上周刚来!”

“哦,难怪上周六晚周周来玩你们家没人!”

“宝宝别吃了!去和周周玩吧!”桂英替漾漾擦完嘴,将她牵到客厅来和周周一块玩。

“你们家这样摆显得好敞亮呀!”周周妈一边打量客厅,一边对桂英说。

“是吗?周周拿的是什么呀?”

“一个恐龙!”比漾漾略高的男孩子举着小恐龙对桂英说。

桂英和周周妈聊了一会,见两孩子玩得投入,周周妈便走了。

“这哪来的娃?”老马指着塌鼻眯眼的周周问桂英。

“楼上的,十七楼的,跟漾漾从小一块玩,不对不对!人家两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桂英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叮叮叮……老马的电话响了。

老马叽里呱啦地用陕西话聊了起来,客厅里的两小孩听得稀奇古怪,争着去模仿。

“咋咧……哈哈哈……”

“咋咧!嘻嘻嘻……”

“有点颡疼!咯咯咯……”

“咦?颡疼……哈哈哈……”

老马挂了电话,两娃娃指着他只管咯咯咯嬉笑,老马却陷入了沉思。村里管自来水的开江打电话问他要那个老段的联系方式,老马暗忖这还要问他吗?村里好几个人都有呀——猪娃、志民、和盛……转头一想,猪娃去年已不在了,志民老得前多年不管事了,和盛去了新疆他儿子那里生活。可不,村里能联系到的老人如今数他最资深了。

老马问开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老段的电话,前几天浇地为什么前几天不要,开江说老段早没了——三月份得癌走了!他要电话是要向老段儿子要马家屯浇地用水的旧账本!老马一听老段没了,大吃一惊。心里一个劲儿地嗔怪:怎么没人告诉他这个事呢!

老段叫段峰,是镇上专管引水灌溉的,干了五十来年了,各个村子地跑。每年轮到马家屯浇地,他必来老马家坐一坐喝杯茶、通一通镇上的各色小道消息。老马和老段这一段不深不浅的友谊维持了三十多年。当初第一次见他时,正是在黄干渠上,矮矮的一身中山装、鸭舌帽下叼着根卷烟、一双胶鞋上全是泥土、大梁自行车后的蛇皮袋子里永远有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鞋,他永远扛着他那把铁锨……在段家镇上,五十年来沾黄河泥最多的人,非他无人。顶替他的人早上任了,可怀念他的人在哪里呢?

老马和老段,他们都爱吃羊肉泡馍,都总戴着个鸭舌帽,都习惯用大缸子泡茶喝,都只抽自己买的烟叶,都爱听秦腔唱秦腔,都懂点二胡,都有两儿一女,都吃了大半辈子的公家粮……曾经他们惊喜、开怀、珍重于彼此有太多的共同之处,如今这太多的共同之处带给老马的,唯有悲伤。他借着老段在悲伤自己。活得短浅的人临走时看到的全是人世热闹,像他这样活得深长的临了时听到看到的净是末段苍凉。老马早以为自己习惯了,看来他只是习惯于那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离世。

开江一个问联系方式的电话,无情地将老马拖进人世伤感的深渊,久久出不来。

十一点的时候,周周妈接走了周周。致远两口子做好饭以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午饭。午饭后致远哄漾漾午休,仔仔在屋里躺着看ipad,夫妻两也回屋稍作休息。老马依然在阳台,沉浸于往事里出不来。

一点多的时候小三口收拾收拾出门了。家里顿时的静寂加深了老马的哀容。快三点的时候漾漾醒来了,一看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见了,无奈挪到客厅里投奔她的老年新朋友。

老马面东躺在中间的沙发上迷瞪着,漾漾来了他竟不知。漾漾拿着一个塑料的玩具小狗,悄悄地趴在最东边的沙发上推着小狗玩。见老马腿脚上的石膏好奇,于是将那石膏当成了小狗的跑道,来来回回地推着小狗玩。老马闻声睁眼,见漾漾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她像个小月亮一样,照得他一脸皎洁,一张枯黑的脸庞沐浴着源源不尽的恬静月光,真是美好!

漾漾见老马醒了,于是推着小狗一路经过沙发到了老马的左手上,顺着那坑坑洼洼、皱皱巴巴的皮肤一路而上,将小狗遛到了老马肩上。老马斜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生壳大小的黑白色卡通小狗,那小狗的四条腿是四个小滑轮。一老一小时不时地四目相对,互不言语。漾漾只将老马的胳膊当成山路,遛着小狗走了好几个来回。

“你为什么来我家里?”玩得没意思了,漾漾站在老马的额头边试探性地小声问话。

“嗯……因为我老了。”配合着漾漾的小腔调,老马小声说,那声音小得如同是他们祖孙之间的悄悄话。

“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家?”

“我有啊!”老马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你老了要住在我家里?”

“因为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的家人!”

“不对,你不是我妈妈的爸爸,你是我爸爸的爸爸!”漾漾噘嘴板着小脸蛋。

“你咋知道的?”老马抬眼问她。

“因为我妈妈没有把你叫爸爸,但是我爸爸却老叫你爸爸、爸爸……”

老马沉默许久,忽笑着对漾漾说:“你个小糊涂仙儿挺会说的,我还当你是个憨货、闷蛋呢!跟你二舅一样!”

“我不是憨货!你才是憨货!”漾漾用小指头戳了一下老马的耳朵。

“嘿嘿嘿……好好好,我是憨货!”被指憨货的老马憨笑连连。

“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老马问。

“嗯……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漾漾低头推着小狗问。

“哈哈哈……哎呀憨货!什么是憨货!咝……你可把爷爷给问住了!”老马十指相扣地搭在肚子上,不得其解。隔了会自言自语:“捡了憨福的就是憨货!”

8下 龙头拐杖龙头碎 老人生气老人屈

忽有人敲门,老马拄着拐杖去开门。原来又是上午那个周周妈,简单地打完招呼,周周妈直接将周周带到了客厅的空地上,和老马尬聊几句后,见两小儿很投入地一块看画册,周周妈跟老马招呼一声便走了。

“这是白慈鸟,我妈妈说的!”

“嘿嘿,这个兔子上树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这个是绵羊妈妈和绵羊宝宝!”

“这个虫子有六只脚,我才两只脚!”

“这个小鸟好漂亮啊!”

“这是鹦鹉,它可以说人话的!”

“白云!”

“这个是白云!这个是大海!”

“鸭子在水里唱歌呢!”

“小蛇在河里游泳!”

“所有的鸟儿都会盖房子!就这种圆圆的房子!”

“我喜欢这个小鱼儿……因为它会吐泡泡,但是我不会!”

“我也喜欢小鱼儿,我也不会吐泡泡!”

“森林里的刺猬……”

“这个刺猬好可爱呀……”

在一片童声中,老马的思绪进入了一幅梦幻般的长画里,他在长画里一直走一直走,蓦地他回到了马家屯——六十年前的马家屯。遍地摇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莺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静走,身体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沉淀。他在无阻无碍的天地间放牧三魂,取悦七魄……昨夜没睡好、中午没午休的老马很快打起了雷声一般的呼噜。

两小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轻笑,他们放下手里的画册,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马跟前,围观他这一觉。漾漾轻戳了一下老马的脚趾,见老马没有动弹,冲着周周只点头憨笑。周周在那头轻轻提起老马的一缕白发,笑着指给漾漾看。两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马竟完全没有反应。漾漾拿出她的小狗,又开始在老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来老马的龙头拐杖,细细琢磨起来。

猛然间,只听咣当一声——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龙头摔得没了下巴。周周张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拢!只看着漾漾发愣,漾漾也吓坏了,盯着老马。

老马一听咣当一声,睁开眼睛,先见漾漾一脸的惊讶之状!再转身看周周和他脚下掉了下巴的龙头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吗?”老马坐起来指着拐杖问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后一脸痴呆地点点头。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么样子?你个怂娃真是欠打!”老马一边捡拐杖,一边狮子吼。周周喘着大气,早已将呼吸调到了暴哭的节奏。

“去叫你家长来,好好说道说道!”老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龙下巴,气呼呼地冲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妈妈!我要找我妈妈去!”周周抹着眼泪朝大门走去。

“哼!东西摔坏了人走了!”老马冲着门口的周周说。

周周自己开了门,关了门,然后走了。

老马见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屏住呼吸、噘着嘴、不敢说话——全然一副胆小鬼的模样。老马怕吓到漾漾,立马换了一张脸,压着怒气喜笑晏晏地对漾漾说:“周周走了,怎么办?你和爷爷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老马挪到漾漾跟前,低头问她。

“因为你是大灰狼,是坏蛋!”漾漾的两眼泛着泪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妈妈是什么?”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妈妈是母鸡!”

“你妈怕不是个黑乌鸦吧,整天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愤,老马的心情雷过天晴。

“不是!我妈妈是母鸡,母鸡保护小鸡!”漾漾收了泪,跟老马正儿八经地辩论。

“那你是小鸡仔咯!”老马笑问。

“嗯!”

“我看你是个兔子吧,胆小得能吓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小鸡!”漾漾一脸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小山羊!”

“为什么你爸爸是小山羊?”老马不解。

“因为小山羊待在屋子里从来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么?”

“嗯……他是大猩猩。”

“为啥嘞?”老马成了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因为大猩猩喜欢伸出手去抓东西——我哥哥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漾漾学着大猩猩的姿势伸出两手在空中抓来抓去。

“哈哈哈!对对对,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呐……周周是什么?”

“是小猪!”

“为啥?”

“因为他笑的时候跟小猪一样!”

“其实爷爷不是大灰狼!”老马在漾漾面前摇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辩解。

“那你是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你想让爷爷变成什么?”

“嗯……变成蜘蛛。”

“为啥嘞?”

“因为蜘蛛妈妈她永远背着蜘蛛宝宝,他们是好朋友,她还会织网,织的网捉住坏虫当早餐吃,蜘蛛妈妈总是把早餐给蜘蛛宝宝吃的!”

“哦!那爷爷变成蜘蛛了,你是喜欢跟爷爷玩还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马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我们长大了可以永远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这小人儿想得还挺长远的!”

“什么是长远?”漾漾仰着小脑袋问。

“长远……长远……什么是长远……”老马陷入了困境,许久后才想出答案:“长远就是你长高以后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独自个看起了画册。

老马看着被摔坏的拐杖,心疼地长吁一声,然后坐在那儿用一颗老木匠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复原的办法。

致远三人去了眼科医院先挂号等号,然后检查视力、察看眼底,万幸眼底没有问题、视力没有变化,夫妻两吁了口气,取了药便开车回来。正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电话——是周周妈打来的,那人带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责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训走周周,桂英听了无言可对,只一个劲地赔笑脸。挂了电话跟致远一讲,致远啧声摇着头,桂英抱胸鼓着气,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进门,桂英冲着老马呵道:“你为什么训人家小孩子?”致远见势不对,赶紧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坏了我还不能训他两句?”老马摊开手里的龙下颌。

“小孩哭着要回去,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家?”

“两步路的事儿,我送他干嘛!”

“你送他干嘛?你想没想过小孩丢了怎么办?”桂英龇牙咧嘴来势汹汹,跟烧开的油锅似的,只等着老马喷点水进去。

“楼上楼下的怎么会丢?”

“这楼里每天送外卖的、装修的、送货的来来往往,要有拐子掺进去把小孩掳走怎么办?”

“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么办?”

桂英呼出一口冷气,说:“你七十岁的人了,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人家周周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哭带骂,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还把人家小孩训走了!”

“他做错了事情不该训吗?他妈几十岁有小孩关我屁事!”老马心里奇怪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能摊到自己头上。

“今天周周要是丢了,我把全家卖了也不够赔人家一个孩子!亏你是个当爷爷的人了!”桂英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屋。屋里两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气得悄悄抹泪。

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了,楼上楼下还会丢了!难道这楼里、这小区、这街道没人管吗?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沟里也丢不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村里的孩子串个门会被拐走!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这一天天的受了小气又受大气——叵烦得很!

致远见老马皱着眉,坐在老马身边来。

“爸,你没在城里生活过,今天这事……你没错,但是……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夏天的。这小区里一个小孩,天天跟她奶奶在楼下的院子里玩。楼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没多久大家混熟了脸。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大概五十多岁,天天跟孩子玩,孩子们都认识,很多家长也认识。然后有一天这小孩她奶奶去家里取东西,把小孩放下面玩,这个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对小孩说我带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小孩领出了小区院子,出小区门的时候,另一个老阿姨认识这个孩子,她不认识那老婆子,她问小孩你出去干嘛,小孩说找奶奶,老阿姨说你奶奶在家里呀你怎么出来了,小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对劲儿赶紧大步走开了,以后再也没来这个小区,你说可怕不!”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咱们小区对面的商场,就前年丢了一个孩子!你说商场里到处是监控的摄像头,还不是让人贩子抱走了!最后报了警也没找到!爸,你不知道现在城里这人有多歹毒,小区里丢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寻人的网站天天有寻人的新帖子发出来!小孩子也拐,老年痴呆的也拐!城里和乡里的环境不一样,乡里大家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可城里门对门的从来不碰面没见过的多得是!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个老乡家走动走动,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咱们对门、楼上楼下的街坊真的一个不认识!”

“我哪知道这些事呀!村里的孩子串个门玩一玩,哪怕两三岁的也丢不了啊!”老马语气软和了很多,此时他才意识到严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在城里,不一样!英英嘴巴快您别生气,主要是漾漾从小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周周从小一块玩的,一个是妙妙幼儿园新交的,除了这两个她再没朋友了!关键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来,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胆小,碰到稍微强势一点的小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强势,但他喜欢保护漾漾,两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马摆摆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呐你这拐杖还能用吗?用不了的话我马上给你买一个新的!也是带龙头的!”

“没事,掉了个下巴,不影响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马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此时老马的心情跟十月莺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样——乱七八糟。真没想到,这么好的大城市会丢孩子!险些犯了大错,老马唏嘘不已。如此对比还是马家屯好,几十年来安宁得很,大夏天的村里人睡在打麦场上安然无恙,平日里敞开门也不会丢东西,猪牛羊圈养在屋外丝毫不担心有人会偷。方圆上常传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在马家屯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少。许是渭水河的滋润使得家家丰满,人们不必通过作奸犯科来糊口度日。

坏年代有,坏人也有,遭际不好罢了!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里不好好营生去拐孩子,老马一万个想不通。既然城里混不下去,这些没出身、没文化、没头脑的穷汉拐子何必作恶,不如回乡!想到这里老马又心绪抑郁,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人的故乡都叫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养。二十年前往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队,谁不是冲着马家屯的好水土来的?时代变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势了。老马心里揶揄:连拐子都放弃农村了何况普通人!

致远去屋里安慰了几句桂英,然后两人备了好些水果礼物,赶紧去楼上给人家周周家赔礼道歉,这一去又是好大一会。仔仔回屋写作业,漾漾一个人无聊,又来客厅找她的新朋友。

“爷爷,你是大象吗?”

“不是。”老马俯视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样又粗又硬。”

“你还见过大象的腿?”老马撑起眼皮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师告诉我的。”

“大人竟骗小孩子!那个……不是爷爷的腿,那是石膏。”老马抖着右腿告诉漾漾。

“爷爷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为你走路的样子和那天路上的小狗一样,爸爸说那个小狗有一条腿受伤了!”

“哈哈哈……好吧!爷爷不是腿伤了,是脚伤了。”老马心头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话抽走了几分。

“老师说胆小的动物不会受伤,只有胆大的动物才受伤。”

“为啥嘞?”

“因为胆小的动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喽!所以它从来不受伤。”

“那不是逃避吗?”

“什么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头,继续在沙发上“遛狗”,老马见她不说话,遂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顺顺气儿。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马的肩膀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谁说的?”老马挤出白眼仁惊问。

“那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训我妈妈?”漾漾扑闪着大睫毛。

“爷爷没训你妈妈!是她狗咬雷公惹天祸!是她主动找爷爷吵架的!”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说。

“不对!你说谎!”

“哎呀!好吧我说谎了!”老马继续躺在扶手上,他这棵华山老松跟个春生小草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妈妈吵架?”

“哎……是你妈妈她非要和我吵!”老马有气无力地纠正。

“不对,你说谎!”

“好吧,是我说谎!是我和你妈妈吵架!是爷爷训你妈妈!是爷爷欺负你妈妈了!怎地?你要替你妈妈出气还是怎地?”老马转头看着漾漾问。

“是的!”

“呵呵……你怎么替你妈出气呢?”老马露出了一副弥勒佛的笑颜。

“拔你的头发!”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几根!”老马侧着头给漾漾拔。

“爷爷,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缕头发好奇地打量。

“呃……因为冬天来了!”

“为什么冬天来了头发会变白?”

“咝……嗯因为……冬天会下雪。”

“什么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没见过雪花吗?”老马瞪着眼问。

“我没见过!”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什么是雪花……雪花,是老天的眼泪。”

“那我妈妈的眼睛刚才下雪花了!”

老马沉默不语。

9上 尊文化入神听秦腔 奉民俗出力打纸钱

周末早上九点,一家人聚在餐厅吃早餐。致远见父女两人还生着些隔夜仇,于是开口调和:“咱们这里有一个人下周五要参加期末考试!”

“欸!是她!”仔仔指着漾漾,漾漾一脸地懵,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神思还在梦里呢。

“她会写字吗?”老马问。

“会,会写三个字!”

“哈哈哈那三个字是何一漾?对不对?”仔仔指着漾漾大笑。

“我还会写兔子呐!”漾漾轻轻地插进来一句话。

“会写个屁!你那是画兔子不是写!”仔仔边吃边说!

“好好说话!妹妹是笨了点,哪有你聪明呀——幼儿园就把整个新华字典背了个滚瓜烂熟!”桂英狠狠地噎了仔仔一嘴。

“你……你怎么老针对我呀!”仔仔冲着桂英噘嘴。

“我是伸张正义!什么叫针对你!妹妹这么点你不保护她,见她不识字不会斗嘴你愣是嘲笑她!”

“不会写字……那考试考什么?”老马不解。

“呵呵……考字母,画画、打勾、连线啥的!”致远笑答。

“她会吗?”老马边吃边指着漾漾问。

“她?哼哈……会啥呀!幼儿园小班学不了什么的!从明天——周一开始,我每天晚上给她补习补习,临阵磨刀!别垫底就好!”

“漾漾,爸爸要给你补课啦!开不开心?”桂英一脸慈爱地问漾漾。

“开心!”漾漾只顺着大人的话说,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她压根不清楚。

“是不是傻?补课还开心!”仔仔嘟囔。

“辛苦你了亲爱的,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最磨人啦!当初我碰上一个傻的,一加一、二加二整整学了大半年!我被逼得差点精神失常了!”桂英讽刺仔仔。

“爸!你看我妈老是怼我!爷爷你不管管你女儿——子之过父之惰!”

“哎呦!你妈就是个母狮子,天天冲着我吼,我哪敢管呀!”老马用那张黑脸作出一副受惊受怕的表情,逗得家人全笑了。

“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去买躺椅,你在家照顾妹妹和爷爷!”

“我能照顾他们两吗?他们谁听我的呀?一个凶的一个愣的!”

“让你照顾他们,不是让你命令、领导他们!何一鸣你是不是想多了?”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我不管,我要写作业,昨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一让你做事你就拿作业当挡箭牌,上次你舅来你声张着要吃火锅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作业呢?”

“你们全部人针对我?有意思吗?”

“我可没针对你呀!你这猢狲戏多得很!”老马说完大伙儿又笑了。

“我的收音机你啥时候给我买?我闲得跟那开盐店的老板似的!”老马转头问致远。

“你有事可干啊?”仔仔憋着坏。

“啥事?”老马问。

“跟我妈吵架呀!你们两干架多刺激呀,老狮子对母狮子——活生生地耍狮子!噼里啪啦多热闹!我们三个还能免费看戏呢!”仔仔乐得站起来演绎了几下,然后笑哈哈地回了屋。

“何一鸣你欠收拾啊!”桂英冲着仔仔的背影大喊。

“爸,收音机的事今天帮你去看看!你买收音机是收老家的台吗?”

“是啊!”

“你是要听戏还是干嘛?”

“就是专门听戏嘛!”

“你平时听什么戏?”致远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折子戏呀!我不挑,啥都听!”

“你说一个,我看我手机上有没有!”

“《红灯记》、《五典坡》、《春秋笔》!你先找找这三个。”

“爸你听这个怎么样?”致远打开了一段《红灯记》让老马听。桂英回屋收拾去了,漾漾留在桌上一边吃包子,一边跟着听戏。

“这谁唱的?”

“这个是王二妮唱的,您想听谁唱的?我在手机上搜搜看!”

“你搜马友仙!”

“有!她唱的《五典坡》、《断桥》、《洪湖赤卫队》、《窦娥冤》啥的全有!”致远点开了马友仙唱的《洪湖赤卫队》给老马听。

“哎呦!手机还能听这个啊!稀奇哟!”七十岁的老头子一脸憨笑。

“爸,要不我给您买个手机吧,你想听什么点什么!收音机现在真没有人卖了!这玩意是老古董——绝种了!”

“成成成!”老马点点头。

致远教他怎么搜怎么点下一曲,老马演练了几次以后,便摆手支走了致远,一个人在沙发上选好了马友仙的《五典坡》听了起来,一股气听了三个小时。听到欢喜激荡的地方,他一脸的笑眯眯如庙里的观音一般;听到入迷处他跟着人家打打拍子、摆头哼唱;听到纠结、紧张的桥段,他直挺挺地坐着将手机拿到耳边屏住呼吸逐字听……直到整个戏听完,他才一身轻捷从容地从宝钏与平贵的故事里游历回来。午饭后他又听起了马友仙的《断桥》,听戏时的老马跟脱壳游历的神仙一般,一身飘逸。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漾漾还没睡醒,仔仔刚起来写作业,老马躺在沙发上听戏,夫妻两出了门,去家门口最近的家具城。

“亲爱的,你有没有发现爸跟个小孩一样!”致远一边开车一边对桂英说。

“什么意思?”

“那天我给他一个折扇,他那大半天一直在玩扇子!一个人在扇子上戳戳点点、念念叨叨——很入迷!今天给他找好戏,他一股脑从早餐后听到现在——还在听!午饭的时候我看他吃得很快没怎么说话,吃完又去听戏!这跟小孩有了新玩具的反应一模一样!”致远笑了。

“哎!有点儿!怪我爷爷奶奶没教育好,社会化没完成,最后给我们三兄妹留了个半大的老小孩——难伺候!”

“今天给爸买个手机,他老用我的手机听戏也不行啊!”

“啊?你的手机还在家呢!”

“可不?他听得很认真,手机放在耳朵边,有时还捧着手机听,我怎么好意思要?”

“行吧,买个老年机吧——声大字大的!他确实爱听戏,还唱得不错呢!说实话他一放秦腔我瞬间感觉跟回到了小时候!”

“今天回来再给他去优衣库挑几件短袖短裤,这几天他老穿着我那条短裤!嘴上从来不说热,裤子穿了好几天硬是不脱……哈哈哈!”致远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他这人嘴硬得很!”桂英听到裤子的事也忍不住乐了。

三点半的时候,漾漾起来了,坐在客厅的地上,学着ipad里的视频在那儿捏橡皮泥。祖孙两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十分和谐。忽然《断桥》听完了——手机没声了!老马猛地坐起来,打开手机还想听戏,他倒退了几步以后,搜索框里没了马友仙三个字,他不会用拼音打字,弄了好一会儿越弄越糟,无奈喊来仔仔。

仔仔帮他弄好后,刚回屋坐好提起笔,老马又喊:“仔儿,给爷爷把水烟袋拿来!”

“不能一次性说完吗?还分章回地叫人!”仔仔嘟囔着给他找水烟袋,找完后又回屋写作业。

老马填好烟末,发现没有打火机,十分尴尬:“仔儿,你没拿打火机呀!”

“你没说让我拿打火机呀!”仔仔在屋里一脸苦笑。

“我现在让你拿打火机!”

仔仔不情不愿地去找打火机。

“你给我拿烟不拿打火机!这跟上厕所不带纸、上集会不带钱有啥区别?”老马摊开手说。

“我又不抽烟我怎么知道!”

“这点常识都没有你怎么长这么大?”

“我都给你拿打火机了,你还反训我没常识!”仔仔摆出一副仇家脸,手里的打火机正要递给老马,又火速地收回来了。

“没训没训,这不掰理呢!”老马见他不给打火机先示弱。等他拿到打火机以后一改口气:“我不是在训你,我是在教育你呢!”老马淘气地伸出食指冲着仔仔指指点点。

“老奸巨猾!原来我妈身上的坏毛病是遗传你的!”

“那你身上的懒毛病呢?”

“我给你跑了三趟——还说我懒!”

“啧这三趟算一趟的!是你自己笨得硬把它分成了三趟跑我能拿你怎地!”

“哼!你在家就是这样使唤我爸吧?我妈说我两舅舅加我爸在你面前是怂包,我告诉你:我不是怂包!”仔仔站在客厅中间用手指着自己义正辞严地大喊。

“哈哈哈哈……”老马一听了不得了,笑得躺不住了,翻身起来:“对对对,你说得对!你不是怂包!你不是怂包!你放心我知道了,你不是怂包……”老马笑得卡住了,连连咳嗽。

“你不是个怂包!你不是个怂包……”漾漾也依样画葫芦地指着仔仔取笑。

“哼!你们两!”仔仔见被取笑,气得转身回屋,顺带狠狠地关上门。

几十分钟以后,老马抽完两锅烟,清醒了几分,忽觉口渴,又喊仔仔。

“仔儿!仔儿!仔儿……”老马在客厅喊。

“又什么事?烦不烦呀!”仔仔在屋里喊。

“给爷爷倒杯水去!”

“刚才为什么不说?”

“刚才不渴啊!”

“你自己可以去啊!”

“我脚疼!”

“你能跑到餐桌吃饭,怎么倒不了个水?我在算题呢!求求你别再打扰我啦!”仔仔说完后,先塞上隔音耳塞,再戴上耳机放开音乐,任外面雷打地震他也听不到。

“仔儿,仔儿……快点快点,给爷爷倒杯水!”老马喊了许久,见没有回应,于是对着地上玩泥巴的小丫头说:“漾漾,你给爷爷倒杯水去!”

“什么?”漾漾一脸问号。

“倒杯水!”老马用两手在空中做着倒水的动作。

“爷爷你是不是要喝水?”

“哎呀对对对!”

漾漾起身去客厅里找杯子。

“爷爷是这个吗?”她指着一个空杯子轻喊。

“对!再找水壶!”

“是这个吗?”漾漾指着水壶问。

“对!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

桌子太高了,漾漾爬上椅子,站在椅子上倒水。水壶里水很多,她使着劲儿端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因为没有经验一倒倒多了,桌子地上全湿乎乎的!

“哎呀!”漾漾看到满地的水小声喊。

水倒好了,她溜下椅子,从比自己高的餐桌上双手夹住一个满满是水的柱状透明玻璃杯,开始小碎步地朝向老马的方向运水。一路摇摇晃晃如蹚水过桥,还没到沙发那大半杯水先颠没了——她身后的地面跟下了雨似的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路。老马扭头看得心焦,说:“宝啊,慢慢来!”

“哼?”漾漾听到“宝啊”两字,不知他在叫谁,只一惊一愣停了脚,杯中晃荡的水忽地飞出一大口来,落在了漾漾深红色的灯笼裤和凉鞋上。

“啊呀……”漾漾娇嗔地叫了一声,叫得时候顺便把杯子给扔了!咣当一声——玻璃杯碎在了地上。

“啧又不是热水,你咋把杯子给扔了呢?”老马叵烦得不行。

“我……我裤子湿了……”漾漾扎着小马步、抖着她的灯笼裤给老马瞧。

老马拄着拐杖走过来,把玻璃渣踢到了一堆,又急又气又可惜,直嘟囔:“一天天的瓜得很!两口子咋教的呀,教出这么个娃儿——楞怂楞怂的……”抱怨完了,他伸出左手食指假装严肃地批评漾漾:“这么大了端不了个水,迷迷糊糊的——真是个糊涂蛋子!”

漾漾见爷爷在批评她,委屈地噘着小嘴闪着泪花。老马见她委屈停了嘴不说了,谁想他刚住嘴,那小丫头哇哇地哭了出来,坐在地上摊开两手尽情地嚎哭,时不时地伸手喊着她爸她妈。好好的一个糊涂仙,被他训成了雷公雨女。老马站在那儿很无助,柔和慈爱的话他不会说,那几句难得的安慰话跟批评的话又同是一个腔调,小孩越哭越厉害。

“来来来,爷爷给你一个玩具!”老马连哄带拽把大哭的漾漾拉到了他屋里。

“怎么我写个作业老是被打断!”仔仔见门开了一腔怒火,听漾漾在哭忙问老马:“她为什么哭了?”

“杯子打了被批评啦!来来来,你给我把这箱子打开,我给她拿个玩具!”

仔仔没好气地推箱子,打开后按照老马的指示取了一个指南针出来。

“她才不喜欢这个。”

“那可不一定。”

漾漾拿到指南针,雨还在下,雷声止住了。老马带她出来玩,漾漾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看指南针指示的方向,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老马见她破涕为笑,心也安了,只暗忖这孩子怎么这么好对付!

安静了半个小时,忽然老马想起了一茬事来,慌得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阳台挂历的方向走——果然如此!原来今天是桂英妈的祭日!他心里一沉,前两天已隐约预感到了,结果给忘了!这是个大事,他走进屋里问仔仔:“你知道哪里有卖黄纸的?给人烧的黄纸、纸钱?”

“我不知道!”仔仔摘下耳机故作淡定地说,心里早恼火得如同群魔乱舞一般。

“今天是你外婆的祭日,你去找找这里有没有卖黄纸的?”

“什么黄纸呀——没有!方圆三公里的店铺哪个我没去过?我说没有了,那就是没有!”

“行行行,硬币有没有?”

“有!存钱罐里!”

“存钱罐在哪?”

“外面的架子上——一只红猪!”

“家里有没有白纸,草纸也行!”

“你要多少?”

“几十张吧!”

“给!”仔仔把手底下的a4草稿纸抽了一沓递给老马,然后一字一字地说:“别再叫我了!我快疯掉了!”

“成,你写你作业吧!”老马转身关门走了。找到硬币后,他拿着纸一拐一拐地去了厨房。老马放好拐杖,将那沓纸铺在厨房的瓷片上,硬币放在白纸的右上角,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将硬币固定住,右手用刀柄砸硬币,砸了十下,看这沓纸的最后一张没有打上硬币的印子,又敲了十下,见纸上全有印子了,便将硬币往下挪了一格,继续打!

漾漾好奇,跑来厨房看动静。仔仔一听声心想又作怪,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怒问。

“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我给你奶奶打钱呢?”老马擦擦汗接着打。

“是外婆吧?”

“对,是你外婆!”

“打这个有什么用?”

“今天是她的祭日,搁在老家要烧纸的!这里没有黄纸也没纸钱,我只能给她打硬币了!这一张纸能打……一百多个硬币吧!那一张纸是一百块钱,这一沓纸下来是……几千块钱!哎呀你外婆在那边可要发财了!”老马顿时甜笑起来。

“你要打多久?”仔仔只觉眼前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

“一个打十五下,一百个你数数……你不是在算题吗?”

“我要写作业,你这么吵我怎么写啊?”仔仔一脸苦情。

“那你先别写,休息会,要不你帮爷爷打?”老马侧着身将菜刀递到仔仔跟前。

“我不!”仔仔怒了。

“哼,这是你妈该做的事,现在我做,我且不抱怨你抱怨个啥?”

“天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我写个作业跟取经似的!这……这也太离谱了吧!”仔仔哭丧着脸回了屋,然后拿着作业去了桂英屋里致远的那张桌子上——那是家里离厨房最远的书桌。他做好了一切隔音工作,可心里还是有一条俯首的狂犬。

老马一个人在密不通风的厨房里大汗淋漓地敲打着,才打了十几个印子整个衬衫全湿了!没办法,他给桂英妈烧纸烧了好多年了,今年如何能落下?他用背上的毛巾抹了下脸上额上的汗珠,继续打。漾漾嫌吵,回客厅里玩指南针,客厅空荡荡的,她独自个无趣,去找哥哥哥哥不开门,无奈她溜进了老马那屋,对着老马床前柜上的各种小玩意起了玩心,一个人静静地玩得好个沉溺。

9下 喜滋滋拿钱下跪 恶狠狠责老骂小

夫妻两挑好躺椅,又去买手机,买手机的时候致远见时间不早了,打电话嘱咐仔仔让他点餐给爷爷和妹妹先吃,他们两回来要晚些。仔仔点的餐到了后已经六点半了,老马还在那里打纸钱。祖孙三人吃完饭天已黑了,每张纸上打了八十四个印子,够了,剩下的空白老马没力气打了。

饭后抽完一锅烟,老马攒了些精神头,一看表晚上七点半——昼夜交界——正是烧纸的好时机。他去厨房翻出个小铁盆来,然后捧着盆、纸钱和打火机,拄着拐杖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窝着身子点火烧纸——难受。他叫仔仔帮忙,叫了十来声仔仔不应,最后只得把漾漾叫过来。

“漾儿,过来!帮爷爷烧纸好不好!”

“好!”漾漾屁颠屁颠地跑来。

“你先跪下,朝北边!”老马指着北边用拐杖轻敲漾漾的膝盖,示意她跪下。

“嗯?”漾漾站在那儿困惑不解。

“爷爷给你的大黄金锁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

“为什么?”

“太重啦!”

“哈哈哈……太重了——这个理由不错!那天爷爷给你金锁时你是不是给爷爷磕头了?”

漾漾翻着光溜溜的脑仁,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怎么磕头吗?”

漾漾又点点头。

“你先跪下!”

“干什么呀?”老马越是拉扯漾漾,漾漾越是机警地往后退!

“哎,怎么这么费劲!”见漾漾离自己一米远,老马双手放在大腿上,无助地抿嘴叹气。忽灵光一闪,说:“过来!爷爷给你五块钱!”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抖给漾漾看。漾漾伸手去抓钱。

“那你先跪下!”

漾漾笑嘻嘻地跪下,跪下后还在伸手捞钱。

“真是个小财迷!”老马一改焦急之态,笑了起来。他费劲地弯下腰,在小铁盆里点燃几张打了印子的纸钱,顿时小铁盆起了火。

“哦呦!烧着了!”漾漾跪着退后半尺,指着盆里的火说。

“来,你磕一个头爷爷给你五块钱!”

漾漾磕了一个头,老马给了五块钱。

“先别起来,待会还给呢!”老马笑眯眯地对漾漾说,漾漾笑眯眯地点点头。老马用拐杖搅了搅火,又朝小盆里放了五六张纸。“英英妈呀,今个儿给你烧纸了!你在那边好好的,你需要啥尽管给我托梦,我一溜给你寄过去……”老马小声嘟囔了好几分钟,漾漾捂着嘴只指着老马嘻嘻笑。

致远的办公桌面朝阳台,客厅阳台和屋里的阳台仅一墙之隔,仔仔突然闻到有烧糊的味道,蹭地一下出门来,在阳台上看到了这神乎其神的一幕——何一鸣惊得好像自己的世界倏忽间被人踢翻了一般!赶紧回屋拿ipad拍照,连漾漾磕头、老马付钱的画面也拍到了,一股脑发给了他妈。

两口子买完手机又去挑衣服,桂英付完账打开微信一看,倏忽间面目发青。她顶着舌头咬着牙,一路无话,只催致远赶紧往回赶。致远见色不对,问了两次,桂英不答,致远以为她心里想着工作的事,也不在意。

烧完纸祖孙两人来到客厅里有说有笑。四岁的漾漾藏不住兜里有钱的狂喜,跟猪圈里吃饱饭的猪仔一样在客厅里到处乱窜。老马烧了纸了一心事,又见漾漾跟喝醉了似的发癫发狂,看得不时捧腹大笑。仔仔等火彻底灭了,悄悄往盆里浇了些水,瞅着客厅里这一老一小两憨子,他异常平静地摇摇头,回屋继续写作业。一场史诗级大台风即将来临,仔仔在那屋里咧着嘴、晃着脑安心等待。

八点的时候,致远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桂英走在前面,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双手抱胸直奔阳台。她去阳台一看,果然地上是烧过纸的痕迹,她把小铁盆往客厅里端,到客厅正中间的时候先将铁盆举过头,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铁盆砸在老马脚下。咣叽一声——铁盆着了地,水和水里的灰末洒了一地,被砸折的铁盆咣叽咣叽在地上滚圈圈。仔仔大步跑出来,致远僵在原地,老马的白眼仁瞪得比漾漾还多。

“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指着老马大吼。

“你是不是疯了?你冲着我摔什么盆子?”老马也指着桂英大吼。父女两的反应和动作如此一致,不知道还以为演戏呢。

“我问你: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的声音突然沙哑。

“今天是你妈的祭日,烧个纸怎么了?”老马中气十足,语速飞快。

致远反应过来了,大步绕过战场抱走漾漾。漾漾进了屋才回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致远叫来仔仔询问怎么回事,仔仔边说边点击图片给致远看。

“你要烧你自己烧,为什么让孩子下跪磕头?”

“她给她奶奶烧个纸再正常不过了!你在这儿发什么疯?这本来是你的事,我在替你做呢!”

“谁稀罕你替!我对我妈尽了孝烧不烧纸我问心无愧!我妈活着你不把她当人看,现在死了你在我家装什么装?”

“谁装了?我怎么不把她当人看?马桂英你把话说清楚!”老马气得站起来用拐杖指着桂英问。

“地里的所有活儿你跟我妈一人一半,回到家我妈还得做饭洗衣服喂猪喂牛!你要把她当人看你替她分担过吗?你嫌我妈做的馒头不好吃,把刚蒸熟的一笼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这是你把她当人看?家里来了个什么破朋友你要喝酒吃菜,大冬天的我妈晚上九点半一家一家地敲门给你借菜吃,借完菜回来赶紧做,做完十一点把菜端到你跟前,你怎么说的?你骂我妈的时候你把她当人看了吗?你在外人面前永远把我妈当个奴才使得使唤来使唤去,今天你有脸在这儿给她烧纸吗?”桂英说着说着嗓子哽咽、言语颤抖,泪如雨下。

“农村妇女哪个不这样?前后巷、左右邻的,哪家妇女不这样?别说她了,就是你奶奶、你外婆也是这样!”老马扭着脸瞪着桂英的鞋子说。

“都这样就对吗?以前妇女都裹脚、裹脚就对吗?谁说家家这样?隔壁的金叔对芳婶、权叔对麦婶,人家好着呢!你在村里就是个大笑话还得意洋洋?”

“我对你妈怎么样是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掰扯吗?”老马心中的不屑撑宽了他那黑黑的大鼻孔,他接着扭头看着桂英说:“你妈临终时叫你回来,叫了几趟你不回来,你这叫尽孝?”

“公司不批是我的问题吗?最后我还不是把工作辞了陪我妈?我对我妈问心无愧,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抽烟我妈给你拿烟叶,你要吃饭我妈把菜端你跟前,你懒得连鞋垫都是我妈给你放好的!我妈早饭做好了、我已经放学了你还没起床,一遍一遍地叫你!好意思吗马村长?”

“那是冬天!”老马皱着眉纠正。

“为什么冬天你能休息我妈不能?你嫌家里的柿子醋不好吃,你连一整坛子给倒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坛醋我妈花了多少功夫?以后富了是你有点能耐,以前穷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是靠我妈撑着的,你还不把她当人看嫌她这嫌她那的!你不过是个破村长,还把自己当皇帝了!”

老马忽地没话可说,只侧着身子对着桂英。

“你让漾漾磕头没问题,只要她愿意!她不愿意你为什么强迫她?还给她钱!可笑不可笑,这事儿传到中国哪儿哪儿都是笑话!你强迫我妈、我们三兄妹没问题,你为什么要强迫我的孩子?”桂英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心脏戳得咚咚响,说完后她捏着鼻涕抹着泪泣不成声地回屋了。

老马僵在原地。

回屋后,她冲漾漾大吼:“何一漾:以后不许和那个老头玩,听到了吗?”漾漾一听妈妈在骂自己,只抱着致远撕心裂肺地哭。

“你干什么吼孩子呀?”致远低声怒问。

满脸泪的桂英憋着气,面墙站着不说话。致远把漾漾抱到漾漾屋,不停地哄劝。被最爱她的妈妈骂过的孩子是最难哄的。

桂英不过是吼给老马看的,却吼得自己和女儿一样撕心裂肺。仔仔走到桂英后面,时不时地拉一拉桂英的衣袖。

致远心疼桂英,见漾漾不哭了,叫来仔仔看顾,他去瞧妻子。进屋后他轻轻关上门,走到桂英身后,抱着她的肩膀轻拍。憋了许久的桂英终于忍不住了,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个小时后呼吸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致远见她差不多平静了,拉她到床上躺着,把漾漾和仔仔也招呼来,娘三个待在一块,让仔仔给母女两讲笑话听。

老马先听到桂英在训漾漾,有点心疼不。他脚疼,站着撑不住,坐在了沙发上,双手紧握拐杖的龙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致远明白:越是心高气傲的人越容易被气倒。他担心岳父被桂英的那一番话伤到身体,哄好妻女后,赶紧奔客厅看老人。他在老马边上坐了下来,往下搓着老马的后背替他顺气:“爸,别生气了。”

“啧哎呀!”老马一抬胳膊,甩开致远的手。他讨厌别人安慰他。

致远不知如何开口,但非常确定一旦老马开口,怒火定先消几分。

“爸,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还需要烧纸吗?”

“隔村里得烧!你给你二哥打电话,你看他今天烧没烧!”老马语气愤愤。

“你烧这个……我妈不一定能收到!有点形式主义吧!”

“农村讲究这个!”老马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既然农村讲究这个,那你让漾漾给我妈烧纸,你不怕咱孩子沾上点阴气、脏东西啥的?”

“小孩是纯阳之体!那人家家里老人去世让长子长孙顶盆的,哪怕他是两三岁也得顶!这是几千年的传统了!”

“小孩子是纯阳之体,没错!但是漾漾是个早产儿,她不到九个月生了下来!先在婴儿保温箱里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不停地生病,六个月的时候得了百日咳——又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为了这个孩子我把高中老师的工作辞了,英英生产后搞得一身是病,仔仔那段时间住在晓星家一住住了几个月!漾漾现在身子还是弱得很,四岁多的体重不如人家两岁多的,吃饭吃不好,睡觉动不动惊醒,一年四季不停地感冒,即便现在是大夏天我也得时刻防着她感冒咳嗽;还有她胆气弱反应慢,交朋友险些是个障碍……你让这样的孩子去给过世的人烧纸,爸,您这不是折她吗?”致远双眼泛着泪光。

“哎呀烧个纸,意思意思,搞得跟多吓人似的!不过沿袭传统,你们弄得比我还迷信!”

“爸,既然是‘意思意思’,那您何必非得要漾漾来、还让她下跪呢!”

“啧哎!”老马挠着稀疏的白发,无言可对。起初他的确是意思意思而已,让小孩跪着确有三分玩笑之意,本意是一如既往地悼念妻子,如今弄得场面难堪。

“爸,我不是要怪您!我只是想告诉你英英她为什么今天发这么大的火!这个孩子从怀孕到一岁多不停地出问题,好多次我两以为她要活不下来了!真没想到有今天!我们对这个孩子的以后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要她健康!为了她我们很多次冷落了老大,仔仔对我们很有意见,我们两真是宠她都宠不来,您还让她跪着给烧纸……你说英英她火不火!”

“我哪知道这档子事啊!”老马无辜又愧疚。

“我这不正告诉您嘛!英英生气——它那是一个妈妈的正常反应,您可别再为这个置气了!我担心她话重了气到您!”

“我没事!”老马语气和缓地摆摆手。

“还有仔仔外婆的事,她总是揪着以前不放——谁家没点陈年旧怨呢?爸您别在意!她这人特别较真,我七八年前说的气话她现在吵架时还拿来当素材和证据呢!”

“没事没事!你去看她吧!”

“行,那我给您倒杯水待会端屋里喝!今天早点进屋睡吧。”

“嗯!去吧。”老马听致远这么一解释,心里松软了很多。

见漾漾恢复了笑颜,桂英心情也平复了,可依然不解气,她忍不住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向闺蜜抱怨了起来。从第一晚仔仔半夜摔下床到漾漾没冲厕所被训、大哥兴邦惺惺而回、家里家具被挪腾、医院连跑了两天、半夜砸仔仔手机、买床买手机买躺椅到刚才的雇漾漾下跪烧纸……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那头的晓星听得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会翻鼻孔一会咧开嘴——真是难以想象、岂有此理!后来两姐妹在微信里商议好:明天晚上下班后叫上晓棠一块,出去喝喝酒替桂英解解闷。

漾漾见妈妈忙着打电话,哥哥回自己屋写作业,一个人无聊又犯困,于是决定回自己屋。一出门看到了老马——独自回屋的漾漾碰到了独自回屋的老马,祖孙两皆委屈地看了一眼对方,又不好意思地快速收回了自己那多情的眼神。漾漾的眼睛里是一个小鸡仔的愤怒和委屈,老马的眼睛里是一只老狐狸的歉意和失落。老马故意走得缓慢让着漾漾,漾漾挤着墙踩着缝儿从老马面前快步走过——虽隔着两米远,却彷如隔着深不见底的太平洋一般。就这样他们各自低着头回了自己屋。这两个孤独者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没想到被马桂英一下子掰断了。

老马躺在床上才知有些气短,他不禁反复思索着桂英说的桩桩件件,整个人静得好似穿越到了旧日岁月里一般。致远把躺椅搬回来后,又急忙打扫地上的玻璃渣和水渍,来回从门外几次经过,见老马的表情始终忧伤而深沉,于是提着新买的衣服走进屋里来。

“爸,这是英英今天给你买的短裤短袖,你试试呗!”致远把衣服从袋子里掏出来给老马看。

老马十分配合,穿上一试,那衣服、那裤子轻薄、透风、透汗但不透光不露肉——动弹动弹跟穿着纱巾一般,十分轻便爽利。

“爷爷穿的裤子怎么和我的裤子一样的呀?”仔仔不平。

“这不打折吗?你爷爷也缺短裤。”

“老年人应该穿老年人的衣服,这是运动装,我们年轻人穿的!”仔仔摸着自己腿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短裤说。

“什么是老年人应该穿的衣服?这就是老年人穿的衣服呀。”致远拎着手里的衣服说。

“怎么……这裤子你穿得、我穿不得?”老马问仔仔。

“哪有老年人穿这种贴身透气的网格运动裤?这是跑步运动专门穿的!”

“爷爷穿着挺好的呀!”

“怎么人家卖衣服只准卖给你呀!八张纸上画人头——你好大的脸哪!”老马说完三人笑了。桂英听到笑声传来,心也轻了几分。

10上 写报告回首半生情 听戏曲感伤空心村

老马一早起来,见阳台上摆着个大躺椅,惊喜地打量一番,然后放下拐杖,坐了上去。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特适合老马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比老家那个躺着还滋润。躺椅对古稀以后的老马而言,好比羽扇之于诸葛孔明、筋斗云金箍棒之于孙行者,是神仙法宝一级的高端配置。老马躺在上面摇起折扇,逍遥无比,顿觉人生从此不同。

仔仔今早起晚了,背着书包从屋里跑出了门,连燕麦粥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桂英起得早,还绷着劲儿呢,临走时只当没看见老马。冲着这把百分躺椅,什么样的隔夜仇老马皆可不计较。致远火急火燎地把漾漾抱到沙发上坐下,转身给她拿书包顺带换鞋子。往常这时漾漾会和老马聊几句,今天彼此无话。致远察出异常,把漾漾抱到老马跟前说:“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漾漾慢动作地别过头,噘着嘴儿。

“昨天妈妈是跟你开玩笑呐——不算数的!来!跟爷爷握握手,重新交个好朋友!”致远拽出漾漾肉肉的小手腕。老马见势也伸出他那如枯枝一般的大手,作出领导见面握手的气派来。

“来,和爷爷握手!”致远把漾漾的小手递到老马的手心里。老马握着漾漾的小手,标准地晃了三下,一脸慈爱地看着漾漾。

“握了手是好朋友啦!跟爷爷说再见!你说我要上学去了!”

“我……我要上学去啦!”睁眼打瞌睡的漾漾望着老马如是说。说完致远抱起她直奔幼儿园。匆忙的一周如此拉开了帷幕。

八点半兴盛打来电话,说村里的老光棍方圆请人跟村里的新寡妇婷婶说媒,结果被人家儿子打了一顿;说最近天有点旱果子长得慢,今年的杏子村里人卖得很一般,没几家上价的;说玉石他媳妇以前是护士,现在生了孩子在家没事,便在村里开了药店;还说上面让选新村长,村长的位子从他受伤后一直是二队队长替代的,现在要开始重新选了……父子两聊了好久。老马忽想起北坡自留地里种的菜,他吩咐兴盛把那些青菜收个三分之一送两个婶婶家,他一个人吃不完,再不割老了,结种子留几溜儿足矣。两人挂了电话,致远早在餐厅那儿等着老马一起吃早餐。

“爸,是我二哥打的吗?”

“嗯,说了好些村里的事,我现在在这儿又管不来,他们要重新选村长了!”

“爸,您也该退了,七十了!还想当!”

“我早不想当了。”老马耷拉着眼皮,言不由衷。

“昨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2019年已经过了一半啦!”致远感叹光阴。

“阳历的七月初一……今天可不是當的birthday!”老马放下手里的羊肉水煎包,想起大事来。

“嗯,是!怎么啦!”致远见老马神情肃穆。

“我琢磨着得写一篇报告!这怎么发呢?”老马嘟囔。

“爸,你是當员吗?”致远大声问。

老马点点头,若有所思。

“欸!怎么没听桂英说过呢?”致远诧异。

“她知道个锤子!我入的时间比她年龄还大呢?”

“爸你多少年了?”致远激动地问。

“她八二年出生,我八一年入的,桂英她小爷和当时的村长推荐的。”

“了不得呀爸,咱家竟然有这么一个资深的老當员!”致远挺直腰,兴高采烈地对老马一通吹捧。

“马家屯好几个老當员呢……啊不对不对,现在比我當龄深的只剩一个了,前两年还给瘫了!”

“了不起呀爸!您要写报告吗?我给你发!”

“那成嘛!我写完你誊在电脑上发过去!”

“不用,直接拍照片发过去,您手写的多有意义!电脑打的没意思!欸爸,您这汇报写到七十岁还要写呀?”

“我这岁数……没硬性规定,这不自愿的嘛!做了一辈子當员,最重要的日子肯定要汇报汇报反思反思!吃完饭我去写,你下午发过去,我一会把联络方式给你!”

“行行,您好好写,写完我拜读拜读!”

“你那个……待会泡杯清茶给我!”

“好!”

老马吃完饭先去阳台撕日历,仔细一瞧果然今天是!他回到房子里,取出信纸和钢笔,将仔仔的桌子挪到自己床前,伸出胳膊朝左这么一推一拨,把仔仔那一摊玩意全挤到了桌边,如此方才腾出三分之二的空白桌面来。他一溜整齐地放上自己的东西——折扇、笔、手机、大本子、老花镜……桌面备好后,开始酝酿才思。片刻后致远端上茶进来了,他手上还拎着个白色的盒子。

“爸,这是英英昨天给你买的手机,要我现在教你怎么用吗?”

“不用,先放这儿。你去忙吧。”老马用手点了点桌面,然后闭着眼睛摆了摆头,示意致远离开——那一副十足的官气儿和官样儿逗乐了致远。致远笑着离开,也安心去自己屋忙自己的事情了。自从岳丈到家以后,他从没有过如今天上午这般的安静和专注。

老马抽抽烟、写一写,写一写、打开折扇扇一扇,扇一扇又接着提起钢笔写!那一手又刚又硬的楷体着实漂亮!经他斟酌之后的文字,没有错字没有涂抹,页面十分整洁!加之钢笔字的古朴和黄信纸的陈腐,这报告看上去如文物一般。从九点半写到十二点才完,洋洋洒洒三张信纸五六千字,老马收了钢笔、放下掉渣的老花镜,让字迹未干的信纸再晾一会。他出来意欲在躺椅上舒坦舒坦腰背,谁想致远已经做好了两盘菜。

“你有钢笔水没?”老马冲着端碗筷的致远问。

“这个倒没有!现在全用签字笔。”

“我刚才看了看我的钢笔,墨水快完了!”

“哼哈,这个能买得到,但有点难!今天急用吗?”

“也不!已经写完了,下次写估计就没蓝水了!”

“那没事,这事我记着呢,还有你配老花镜的事儿,放心吧爸!先吃饭吧!”

“成。”

两人吃完饭后各自午休,下午两点,致远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小说。三点的时候老马从躺椅上神游归来,惦记着发报告的事情,于是叫来致远。致远拿起报告,略略诵读一遍。

开篇是:“思我當建當建锅之艰辛,谋求peace之曲折,促进发展之不易,值當成立98周年之际,首先对此表示热烈祝贺,其次预祝建锅七十周年国顺民泰!作为一名入當四十周年的old當员,今天本人在深圳特发来一份诚挚的汇报。”致远接着读第二段:“2019年,我从马家屯来到中国的一线城市深圳,见街市流动之豪壮,人市来往之蓬勃,甚为欢喜……”

下一段是:“时随境迁,近在深圳,觉民众之精神散乱游弋,年轻人之举止自我任性,与建當建锅之初、revolutionarywarera以及经济发展初期的国人精神相差甚远,特别是吾女、吾孙,其浅薄跋扈,其脆弱骄奢,已被资本主义严重腐蚀,对此本人深感失望。”致远读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桂英和仔仔看见了这几个字作何感想。

他接着往下看:“念當员之于群众的思想带动及榜样影响之任务极其艰巨。时代之发展离不开群众的艰苦奋斗,而后代因教育缺失导致的人格不全及精神建设的失败,小之于家是破败,大之于国是退步。由此感慨:當的建设及inner-partysolidarity固然重要,educatethemass、引导群众于时于世亦不容忽略……”

致远跳了一段,读道:“在种种special的年代背景之下,人们天然地具备家国意识和patriotism情怀,但反观当下的年轻人,其patriotism之淡薄,令老一辈人瞠目结舌甚至无奈伤感。无论是何种历史条件,patriotism毋庸置疑地应被贯彻至青年一辈的无意识当中。加深青年一辈的patriotism教育,刻不容缓……”

致远翻到最后一段,这样写道:“在年轻一辈人主宰并建设的当下社会,老年人如何自处,老當员如何恪守一个當员精神世界的纯粹,这是本人思考的第三个问题。老當员首要的觉悟是,在任何场合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资格老,保持精神世界及老年独处的安宁,需要的是正确和理性,而非资格老!在这一点上,本人需要反思和自我批评——反思自己的主观主义,批评自己的倚老卖老。另外,保持纯粹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学习并持续学习leader思想,诵读他在重要会议上的各个讲话,品味他对****的方向方法的分析,研究他对****引导和建设的策略。保持精神的纯粹,是一场protractedwar,吾辈应活到老战到老,为自己的精神之质朴、信仰之自信、世界观之正确、當员身份之高尚而不懈奋斗!”致远读完连连点头、啧啧称叹。

“爸,英英不是说你是初中毕业吗?我看你这文字像旧时候的秀才、举人写得一样?”

“呃……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初中,是学塾,一个先生教,教了七八年完了——我自己把它等同于初中水平。大概是……五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真认了不少字,也背了不少书,至于算术啥的先生没交我也不会,但我会用算盘!现在哦……算盘村里能找三五个也是稀奇事啦!我们以前玩算盘,你们现在玩电脑!呵呵呵……你看时代跑得快不快!”老马像孩子一样憨笑起来。

“我们这一辈勉强还能接上你们老一辈的历史,到了仔仔这一辈,历史全断了,全成教科书里的故事啦!”

“是啊,现在在村里还勉强保留着一星半点八十年的影子,到了城里——什么历史也没有喽!光溜溜的全是人和房子!”

“是啊!不过爸,您这报告写得真不亚于大学生呀!”

“我这全是后来学的!我们十来岁的时候,队上一会让背这个一会让学那个,我背得比别人多,没成想后来用的也比别人多!当时要没背,现在也不会写呢!”

“嗯。”致远捧着信纸如同捧着经书一般神圣,他长吁一口气说:“那我现在发过去。爸你这个底稿不用的话给我吧!”

“成!你爱留留着!你弄完了给我把马友仙的戏找好。”

“嗯。”

致远把老马的手机卡放进了新手机,顺便帮他下载了微信,然后用老马的微信把图片发了过去。弄完后快四点了,他准备出门去接漾漾。

老马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听着马友仙的《游西湖》,整个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知现在如此快活,恐怕他早撂下村长的挑子来深圳了!老马想到这里,一脸乐不思蜀的样子。回味七十年来在马家屯的一生操劳,老马转瞬又觉无趣无味。他眼见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又目睹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离开了、飞走了;他曾经见证了一对又一对的新人在马家屯里开花结果,他也亲自目送过一对又一对的老人为度晚年弃家丢田、投奔城里的儿女……年轻人走了,老年人也走了!他哀悼马家屯上埋葬的过往逝者,也怀念那些转身离开的无数老面孔。老马的这一生好似星空一般是散碎的,所有与老马相交的人,他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老马。可惜他们他们跟筛子里的泥鳅一样走的走、溜的溜。那些拍拍屁股干净爽利地离开马家屯的人,他们的离开也残酷地带走了曾经寄放在他们身上的、或多或少的老马的人生。

乡村正在被城市瓦解,像一颗老槐树一样,花朵折了、树枝断了,任它是百年老树也经不住如此抽剥。此时此刻,老马分不清他在为马家屯哀伤,还是为自己哀伤。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认为马家屯是他的,他也是马家屯的。

清脆稚嫩的儿歌打断了老马的伤逝——漾漾回来了。致远在忙,老马听起了《祭灵》,借着刘备恸哭亡弟关羽、张飞的泪,他哀悼着自己的过去。漾漾独自个在客厅玩了一会,见爷爷全然不理她,自觉无趣,遂溜进老马屋里找老马的那些古董把玩。这次她翻到的是老马笔袋里的另一只好笔。那笔黑筒金棱、崭新发亮、光滑流畅,关键笔帽上还有一个红绿黄的小小卡通画——漾漾正是被那指甲盖大小的卡通小人脸给魅惑了。这支笔是当时的县长赠送给老马的礼物。那年他获得了县上的劳模,县长颁完奖以后因他对马家屯多年来的卓越贡献,专门私下送给他那支笔作为纪念和鼓励,老马一直保留至今,有十五六年了。因为笔芯是一次性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躺椅上的马村长既在怜痛失两弟的刘备,也在怜痛失年岁的自己,他悲悯地不可自拔,最爱的笔丢了竟丝毫不知。晚饭做好以后,致远把漾漾从仔仔屋里叫出来吃饭,漾漾出门时顺走了那支笔,然后偷偷将笔塞进了自己书包里。三人吃了晚饭,饭后致远在餐桌上辅道漾漾学拼音,老马又在那张躺椅上听戏,这一次他听的是《三堂会审》。

以前用收音机听、用电视机看,听的看的皆是半拉子东西,爱秦腔爱了一辈子没听过几段完整的——他这一生仅有的几次完整的大戏还是在镇上搞社火时听的。方圆上每逢社火必搭台唱戏,可一场戏台下黑压压的上千人看,吆喝零嘴的、哭爹找娘的、打情骂俏的……除了望见几个人影在台上蹦跶,啥也听不清、啥也看不清,再大的喇叭也是叽叽呱呱的,看个秦腔叵烦得很。

现在好了,有了手机!想听什么戳什么,想点谁的点谁的,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开始,想在哪暂停就在哪暂停,一句戏反复重听也不是问题。老马雄心万丈,只想着要把以前爱听的各类戏文全重听一遍,过去听的碎片片、一知半解的故事也全串起来,什么马超反西凉、孟女哭长城、三娘教子、赵氏孤儿、周仁回府……一气儿听个滚瓜熟。

10下 包晓棠戴名牌表 马桂英剖赌婚女

致远抻着耐心在辅道漾漾,漾漾听一听写一写,时不时溜溜神、发发呆,或者嚷嚷着要喝水吃糖上厕所。知今天桂英她们几个闺蜜聚会要喝酒,致远辅导孩子时一得空了便去熬粥。

桂英六点下班了,先去找晓星。姐妹两稍稍垫了肚子,然后直奔晓星家附近的那家狐狸屋酒吧等晓棠——那是她们三姐妹聚会的老地方。桂英长晓星四个月,是三姐妹里的大姐大。大姐大和二姐晓星两人到酒吧后找好位子点好酒,聊了起来。以前三姐妹聚会,不是晓星埋怨钟理便是晓棠诉苦没对象,桂英多是扮演倾听、出点子或鼓励的角色,顶多发几句仔仔不听话、工作压力大的牢骚,今天反过来了,桂英一来口吐火星子、狂倒苦水,晓星竟没插嘴的罅隙。

七点半的时候晓棠来了。粉色的高跟鞋,粉色的包包,一身粉色公主裙,长发大卷、浓妆艳抹,一进酒吧格外引人。“棠儿,这儿!”晓星冲着晓棠招手。

“我这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你还这样打扮!衬得我里里外外的憋屈!你知道咱们三儿今天碰头的主题吗?”桂英见晓棠走来一路招摇,故意不平地说。

“知道呀——专题开会嘲笑你呀!”晓棠红唇白齿笑着说。

“你这小妮子!”桂英噘嘴。

“哎呀我姐说了,什么砸手机、没冲厕所、让你家漾漾下跪烧纸……是很奇葩!但是上次吃饭见马叔时,我觉得他很……很儒雅啊!完全不是普通老农民、各种刁钻怪的那种气质。”

“呦!还儒雅!我的天呢!那是表象!”桂英翻着大白眼。

“欸!你今天这一身不错呀!”晓星摸着晓棠身上的裙子和包包说。

“哎一般般!”晓棠扭了扭身子,甩开她姐的手。

“是啊气色不错!是不是找到男人啦?”

“没有没有!哪那么快!”

“你这个手表……”桂英拉来晓棠的左胳膊,细致地端详她手腕上的那支手表。

“没什么好看的!”晓棠抽走了她的胳膊,晓星的眼神里忽起了女人特有的机警。

“啧!欸我见过这个表!去年我们家孩他爸生日,我想给他买一块新表,后来想不如买个情侣表……欸!就是这个!是这个表!我记得女款的样子!”桂英惊诧地指着晓棠的左手腕说。

“这个贵不贵?”晓星三分严肃地低声问桂英。

桂英噘了半分钟的嘴,口中缓缓输出一个字:“贵!”说完频频点头!

“多少钱?”晓星先挑起眉毛,然后咽了口气平缓地问。

“啧咝……得好几……”桂英还没说完被晓棠打断了。

“告诉你们吧,这表不是真的,高仿的!没多少钱!你看我姐那样儿,好像我怎么啦!”晓星喝着酒,不言不语却充满了威严,那威严让晓棠慌乱。

“不像高仿的吧!”桂英不信,拉过晓棠的手腕又要看,晓棠再次甩开了胳膊。

“大姐!你喝多了!看得准吗?”晓棠转了转手腕的表冲桂英说。

“那你干嘛买个情侣的?”桂英不解地问。

“啧!哎呀……”晓棠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会是交朋友了吧?看你今天这一身打扮,平时哪这么夸张呀!”桂英五分醉意地撩着晓棠的头发。

“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这表好看我喜欢所以买了,我哪知道它原型是情侣表!”

“你上班穿成这样干吗?”晓星问。

“你们两今天怎么啦,怎么老围攻我呀!今天不是批判你们家老头吗?”

“你这一身太反常啦!酒吧里好几个男的正从四面八方瞄着你呢!再说……你平时上班不是温婉知性风格吗?你要说你为了咱三聚会穿成这样——鬼信呀!”桂英拉长语音强调着。

“有对象很正常呀!我们两巴不得你赶紧谈恋爱呢!”晓星摇着手里的杯中酒。

“好吧好吧,算有吧!”晓棠经不起磨,憋着笑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叫算有?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算有呀?”晓星望着晓棠,眼里充满了母亲的严厉。

“我们两是恋爱了,但人家没说那句‘你做我女朋友吧!’,这怎么界定呀?”晓棠皱着眉反问她姐。

“这不是谈了嘛!来来来,干一大杯,庆祝我们家小妹脱单了!”桂英举起酒杯自己先喝了。

“那你这一身打扮、红包红鞋的,是为他咯?”晓星故作轻松地审问。

“女为悦己者容太正常啦!哪个人谈恋爱不这样?星啊,你这口气是在审犯人吗?小妹好不容易谈个恋爱,祝福她还来不及呢!”

“就是嘛!英英姐,你看她那张脸!”晓棠指着晓星那张冷峻的脸嗔怪着。

“我不是不祝福她,我是太了解她了!你看她穿的鞋子、裙子还有包包、一看全不是便宜货!你工资多少、你这一身多少——你当我眼瞎吗?”晓星用极其和缓的语气说出这一句极其不好听的话来。

“还能不能好好聚会啦?”晓棠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一脸冷色地朝桂英坐着。

“啧雪梅妈!作为大姐大我得批评你了!人恋爱的时候脑子有几个正常?我谈恋爱的时候当时花了两个月的工资给致远买了身西装——你不是不知道呀,还骂了我很久!不管是棠儿自己买还是别人送,没什么的!你这样说她她以后怎么恋爱呀!”

“就是,你听听英英姐说的!”晓棠一脸委屈。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晓星用一大口红酒堵住了自己的嘴。

“来来来,我跟棠儿现场讲一讲我们家这一周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讲完后你姐再怎么骂你,咱三个儿里绝对是我最惨的!先从第一天给你讲……”桂英这一开口,再也没停。

“致远,你过来看看我手机,怎么老响呀!”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老马听个戏磕磕绊绊的。原来下载微信后,好多人排着队加老马为好友呢,他竟浑然不知。

“哎呦,这么多红点点!”致远打开手机一看,是微信的提示音。

“爸,好多人加你为微信好友!”

“谁呀?啥好友?”

“村里好多人用微信,人家要加你为好友呢!我二哥,几个堂弟,还有好多村里人……这些名字不认识!我先帮你加上我认识的人!爸我去餐桌那边操作了,阳台这没灯光!”

“嗯,去吧。”致远前脚走,老马后脚跟来。

“后福谁呀?”

“村里的!以前三队的队长!”

“天鸿呢?”

“一个远亲,以前帮过他……”

致远和老马忙活了一会微信里的事儿,忽手机响了,原来是桂英聚完会要回来了。

话说三姐妹坐一桌,桂英七七八八地数落着老马的各种细节,到最后嘴累了也九点了,姐妹们合计合计散了。于是喝醉的桂英先给致远打电话,然后打车往回走。致远去楼下搀她,扶她进门坐到餐桌前,忙给她端了碗小米清粥换换胃。

“来深圳几年呀,咋成了个酒鬼?”坐在桂英对面的老马闻到一股子浓浓的酒味,耷拉着眉目,冲着完全陌生的女儿说。

“还不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后,哪天不吵架?哪天是太平的!我们一家四口好多年安安静静和和美美的,感谢你呀马村长,跟个炮仗似的把我家给炸了!”桂英喝醉了,话多动作也多!虽说的是气话,听来倒像是笑话。

“亲爱的,赶紧喝粥吧!你胃不好还不少喝点酒!”

“熏死人了!”老马扇了扇空中的酒味,点燃烟,意图用烟味熏走酒味。

“哎呀,你好意思说呀村长,以前小时候,我们兄妹三哪一个不是被你的烟味和酒味熏大的!只准你熏别人,不准别人熏你呀?自恋得很!”桂英笑得一脸夸张。

“别喊了,漾漾刚睡下!赶紧喝粥,待会再喝点牛奶,明天还要上班呢!”致远舀了一勺粥端到桂英嘴边,只想堵住她的嘴。

“哎呀,没喝多少,意识清醒着呢!哎,我今天见晓棠,她的气质突然变了!华丽丽很妖艳的一身,还戴着个名牌表。那表是一对情侣表,去年你生日我想给咱两买来着,后来觉得太女性化了不适合见客户——给放弃了。亲,你猜那对情侣表多少钱?”桂英一边喝粥一边对致远说。

“多少呀?”致远被套进去了。

“四万多!晓棠说是高仿,我看着不像!”桂英咧嘴摇头。

“你想说什么呢?”

“晓棠有对象啦!还是个有钱人!她今天那包包、那鞋子——以我这么多年的眼光来判断——不便宜!”

“她长得不赖,找个有钱人很正常啊!”致远一副直男表情。

“哎嫉妒呀!我命不好,长得跟咱家的村长一样——国字头、肉饼脸还低矮挫,连客户也把我当男的看!”桂英酒后扭捏的脸更丑了。

“那姑娘确实中!怎么她三十多了还没嫁人呢?”老马不解。

“挑呗!你问致远,光我给晓棠介绍的对象不下五个,各个条件可以——反正我觉得人家不错。到了晓棠眼里没一个她能看上!早几年致远上班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二婚的老师——高三班主任,她嫌人家有点秃!人家那工资、学识、能力、人品……哎呀她挑得很!弄得好像我介绍的人跟地上的烂白菜没人要了一样!我也尴尬!其实很想帮她的!”

“大城市里这么多男男女女,难道没一个她能相中的?也没人追她吗?”

“村长啊,我告诉你,真没有人追她!真没有!这七八年正儿八经追她的好像只一个……是不是亲爱的?”

“嗯!我知道的正儿八经的……就那一个!”致远点点头。

“哎呀说来话长!村长,我先给你用经济学的理论分析分析!家境好是一个筹码,才华和能力是一个筹码,性格算一个筹码,这三样是越好筹码越多,往上加、没上限!长相呢,在这个社会也是筹码,但它不是个长久的稳定筹码,算半个筹码吧!估计时间长了还给丢了!没脑子的人找对象咱不说了,只说说有钱人和聪明人吧。为什么?因为包晓棠要找的正是这两种人,她靠着自己手里那半个会丢的筹码去找手里筹码更多的人,这样她才会后半生无忧!为什么她这么晚还没对象,很简单,她拿着她的小半个筹码在赌,赌什么?赌她的后半生!”桂英口渴,大口喝下几口粥,接着说。

“那些本来因为有钱或聪明自身先握有好筹码的人,这些人找对象,你说他会找一个像包晓棠这样只有半个筹码的人吗?有钱人和她结合的第一步是先给她贴筹码——这不是亏本吗?那些富二代蠢但人家父母不蠢呀,人家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奋斗出来的结果打个半折!比方说一对农村人好不容易在大城市买了个房,结果儿子找了个农村媳妇,老两口辛苦赚的钱最后还得补贴儿媳农村的父母养老——你说亏不亏!再说聪明人,他们聪明在哪儿呢?他们聪明在能看透表象抓住本质,他们能看透一个农村漂亮姑娘有没有修养、学识和能力,因为这关乎他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所以他们会怎么选呢?首选有才华和能力的,其次选性格好的,跟这些人结合他们的筹码两边都增大了——这不就是强强联合嘛!所以为什么晓棠那么漂亮一直找不到对象,因为她想找的人、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她看不上人家,所以她一直等,等那个有点傻的富二代或富n代出现!她如果想着像我们一样踏踏实实自己慢慢奋斗,那她早嫁人生娃了!”

老马得其深味,频频点头。

桂英说完顿了数秒,致远仰头笑看桂英说:“看来你真没喝醉!”

“哎,这些年我也一直纳闷呢!你说我长成这样、晓星资质也一般怎么我们这么早结婚生子,晓棠那么好看追她的人很少很少!超级反常呀!我原先不懂,这些年做业务跑得多了见得多了,也明白了!除非有人是真爱她,要不然她这个赌局结果会很狼狈的。”

“隔村里兴许能找个好的,村里知根知底的,人的要求也不太高,女的大几岁婆家还稀罕呢!”老马开口。

“嗯!兴许吧!反正这么多年经我观察,各类女客户呀、大龄单身女同事呀、不远不近的女性朋友呀……我总结出这么几条:年龄大没谈过的女人,不是性格怪癖便是自视过高——说白了自己耽搁自己嘛!那些长得漂亮年龄很大还没嫁人的——多半出身农村!她们各个在赌呢!这社会现实得很,除非自己有本事,要不然这些农村貂蝉、穷苦西施、赌富贵的大乔小乔们,很难逃出红颜薄命的诅咒。”

桂英说完,三人无语。

老马抽完烟,放下水烟袋,将手机拿到半米开外,瞄着微信里的小字儿。

“爸,我接着帮你弄吧!这个……百灵要加你加不加?”

“加呀,那是英英她姑家的孩子!”

“飞扬给你发信息呢,问候问候你,回不回?还有一个彩霞要加你!”

“加,加!那个飞扬的先别回,我有空了看一看自己回,这会没带老花镜看不见。”

“你们在干什么?”桂英放下小米粥问两人。

“我给爸弄了微信,好多人加爸呢!”

“人家是红人儿、领导哦,懂吗?”桂英探头瞪眼地大声说出“懂吗”两字。

“哈哈哈……她喝多了,一喝多说话爱拉音!”致远指着桂英跟老马解释。

“呵呵呵……”老马也被桂英那强调逗笑了。

“我姑家百灵现在做什么?”

“种地、打工、供孩子,还能做什么?”

“健健、志强要加你……”

“加吧加吧!”

“欸!哪个志强?”桂英问。

“咱后巷的马志强你不知道?真是喝多了糊涂了,跟漾漾一样!”老马提到漾漾不知觉地喜笑颜开。

“他现在干什么?”

“在西安工作,人家在市里买房了,把你佛叔和婶婶也接走了!混得好着呢!”

“怀民呢?”

“加!”

“哦差点忘了大事!亲爱的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公司展会后不是要组织出去旅游嘛?今天时间定了,本周四出发周末回来,去四川玩一趟!”桂英掏出手机给致远看公司的邮件。

“好哇!你也出去放松放松!”

“那我娃的毕业考试呢!”桂英撒娇。

“你什么时候开始围着漾漾转了?”

“那你生日呢?”

“哎呀爸在这呢,我个小辈过什么生日呀!”

“我要是个普通员工可以不去,主要是现在我管销售部,不去不行!”

“没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去呢?何况你从来没去过四川!”

说话间仔仔回来了,一进门闻到一股酒味。

“我妈是不是又喝酒了?”仔仔进屋时路过餐厅撂下一句。

“你妈跟你两个姨聚一聚,喝喝酒很正常呀!”

“一个妇道人家喝成酒鬼了还正常?你听孩子一进门怎么说的——‘他妈又喝酒了’!”老马略带生气地看着这两口子。

“我喝酒还不是被你气得!”

“怎么又绕回来了!爸气你了你也气爸了——你们父女两扯平了。”

“又动了我的房间!一股臭味不说,还把我桌子挪走了!为什么我的笔和玩具掉地上了?”仔仔一看屋里场景,一通大喊大叫!

三个大人皆没回应,继续聊天。

“你们公司出去玩几天?”老马问桂英。

“四天!”

“那为啥不去!”老马问。

“我老公生日呀!”桂英说这话时又开始拉音,说完她温柔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致远特不好意思地推开她。

“别冲我说话,难闻死了!”老马在空中摆摆手散酒味。

“你们在说什么?”仔仔一路瞅着老马过来。

“你妈他们公司组织去四川玩几天。”

“为什么不是暑假呢?”仔仔不平。

“我们公司又不是办学校的,怎么我们组织出去玩还要请示你们放不放假!”

“我也好久没出去玩了!我这么大还没见过熊猫呢!”

“哼!就这么定吧,这周我们出去玩,下周末咱们一家出去吃个大餐,一来给孩他爸过生日,二来庆祝漾漾放暑假了!”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仔仔挑着话头。

“跟你没关系,吃饭你不用来——现在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桂英挤着五官冲仔仔说。

“我说话难听?我一回来我屋里被人动了!我东西掉地上我还不能生气吗?我在那儿喊你们,没一个人替我说话!那天他把客厅挪了你是怎么发火来着——再表演一遍!”

“你找茬是不是?”桂英动了肝气。

“爷爷做错了你敢对他大吼大叫,怎么你做错了我就不能对你说道说道?”仔仔伸手在空中指来指去。

“我什么时候做错了?”老马指着仔仔问。

见众人不说话,老马憋着笑说:“咝我怎么听着……你在利用我钳制你妈呢?你是要找你妈对付我还是找我对付你妈?你到底跟谁一国呀?”

“我……”见桂英动了气,仔仔秒怂,出口的话硬生生没了声——跟得了哑症似的。他尴尬地坐在老马边上,拿起果篮里的青苹果啃了一口,低声说:“老师说,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说完瞟了一眼桂英。

桂英懒得理,去厨房又舀了一碗小米粥。

“看你这怂样,你妈吼了一句你吓成这样!”老马不屑地用肩膀挤了挤仔仔。

“爸,全给你弄好了,我设置了声音,再有人加你找你的话没嘀嘀嘀的声音了,这样你听戏不会被打断!”

“嗯,好好好。”老马接过手机。

“欸?我爷爷在用微信吗?”仔仔问致远。

“是啊!你爷爷圈子比你大多了,今天刚下载了微信,三四十个人排着队加你爷爷呢,厉害吧!”

“原来村长在村里这么火爆!咦?现在农村人也流行用微信呀!”

“哈哈哈……”一家人皆笑了。

聊了聊,各自回屋睡。老马一进屋见自己的鸭舌帽躺在屋门口的地上,那不规整的样子应是被踩了一脚。“仔仔,你是不是踩我帽子了?”老马十分不悦地问。

“我刚才进屋的时候它已经掉了,我不防备踩了一脚。”

“那你怎么不捡起来?”

“你把我桌上的东西推下去那么多,也没见你帮我捡一个!难不成你仗着你是老年人、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哼!这间屋子——目前姓何不姓马。”仔仔挺着脸说完先进了屋。

老马一脸阴森,冲着仔仔的背影在空中指了一指,暗忖:老鼠戏猫,好大个胆!他可从来不是寺里吃斋念佛的老和尚,总有一天要让这毛头小儿见识见识他老姜的辣。

如此,一晚无话。

11上 小财迷偷德国笔 老烟鬼冤少年郎

昨天一天阴阴的,今天一早起来,天空又是灰蒙蒙的。老马照例去撕日历,今天是七月二日,农历五月三十,庚午月庚子日,诸事不宜,诸事不宜……吃完早餐,闲来无事,老马戴上老花镜看他的微信,一个一个地用语音回别人消息,如此忙活了一上午。

下午漾漾回来还没落脚,她奶奶的视频电话先来了。祖孙两人聊了好大半天。从幼儿园聊到周周,从周周聊到猜谜语,从猜谜语聊到小蘑菇的大帽子,从小蘑菇的大帽子聊到乌鸦睡觉,从乌鸦睡觉聊到蜘蛛有几条腿……一老一少聊得有说有笑的,老马在旁偷听了好久。当初两人结婚时没办酒席,两家父母没见面,后来听说致远父亲走了,老马很想去送一送,硬是没人请他,白惦记一场。后来又听说他母亲改嫁,改嫁的老头条件好但儿女多,见面也不方便了。即便如此,这些年老马依然期望着跟这个从未见面的亲家好好聊一聊。他原想着漾漾怎么着也会提到爷爷,由此亲家婆和他能打个照面,想到这儿他已在腹内准备一个漂亮的开场白了!可惜,漾漾讲画册、讲动画片、讲幼儿园,独独没有提到他!致远忙活晚饭也没想到这茬子!天不随人愿,白费了老爷子一场好心机。

吃晚饭的时候,致远拿来一小瓶钢笔水说:“爸,我今天找了好久才在一家文具店里找到这个!”

“这么稀罕!贵不贵?”

“五块钱一小瓶!主要是没人买很多店也不卖了!我刚拿回来的时候,瓶子上一层厚厚的土灰!擦了好几遍呢!”

“哎呀,恐怕过两年我也跟它一样,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老马拎着那一小口钢笔水在灯下晃荡。

吃完饭老马把钢笔水带回房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放好。三十年前五毛钱一大缸子的东西,如今五块钱只一丢丢——竟成了宝贝!老马一边感叹一边规制抽屉,他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小笔袋一看!“啊呀!我的笔呢!”老马急了,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果然他保藏了十几年的那支荣耀之笔丢了!老马暗忖:怎么桂英的孩子有这个毛病呢?他心绪难平。这一晚听戏、玩微信的心思全没了,老马只等着仔仔放学回来,新账旧账一起算。

晚上仔仔先回来了,一进门去吃东西,吃完东西跟致远聊了几句才回房。老马早在床上握着拐杖坐得笔直等他进屋。

“你是不是把我那支笔拿走了?”老马一脸威严。

“嗯?什么笔?”仔仔呼噜呼噜地吸着酸奶说。

“黑色的签字笔!”

“什么笔呀?我没见过!”

“我就放在这儿!这屋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老马用下巴指了下床头柜。

“到底什么笔呀?你什么意思?”仔仔发觉不对劲儿。

“纯铜的黑色签字笔,除了你用谁用?”

“你的意思是我偷你笔了!你有证据吗?”仔仔一脸无辜。

“还狡辩!拿了就拿了,你给我,我只当没发生!”

“什么叫只当没发生!根本没发生好不好!”仔仔环视屋里。

“我早翻遍了!你赶紧拿出来!”

“谁见你那破东西了!我有的是钱,我想用什么笔用得着偷吗?”仔仔气得面目狰狞。

“你不承认没关系!致远,致远,你过来一下!”老马坦然自若地喊来女婿。

“怎么了爸?”

“他说我偷他东西?什么笔?逗不逗呀!”仔仔先指着老马说。

“我这儿有一支笔,十多年前县长送的,我特稀罕,来了后放在这床头柜的抽屉里!刚才放钢笔水的时候一看没啦!当时的镇长说过,那是德国进口的笔,值钱着呢,不是他该用的!他拿了就拿了,不承认!还要证据!”老马一板一眼地说完这些。

“你到底拿没拿?”致远一脸乌黑。

“哎啊!我没拿!我的妈呀……”仔仔大喊一声,气得使劲跺脚,左扭右摆地拍桌子!

致远沉思片刻后说:“爸,你等一下,我先看看什么笔?”说着他打开手机里的软件,在购物网站上搜德国进口的笔。

“怎么了这气氛?一个个站在这儿!跟车祸现场似的。”刚下班回来的桂英,进门一看各个站着,先笑了,正欲回屋躺着被仔仔拦住了。

“妈你等等!大事!他说我偷他的笔——什么德国进口的笔!”仔仔从屋里出来,拉住桂英的衣袖,一腔不平。

“他是谁呀?”桂英一听话头不对,斜着脸面有不悦。

“马桂英啊马桂英,你教的好孩子!”老马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几点。

“还诬陷我!谁偷你那破笔啦?谁稀罕呀!一天天的事多得很!自从你来我家里这日子过得跟演电影似的!难怪你还没来我妈先焦虑了!”仔仔伸手冲着老马也指指点点,一嘴无礼。

“仔仔你怎么对爷爷说话呢!”致远将仔仔伸在空中的手打了下去。

老马只当没听见,嘴巴裂长、双眼深沉地看着桂英。桂英没说话,看了看老父亲眼里的失望和漠视,又瞅了瞅儿子身上的轻狂和愚蠢。只望着仔仔故作不知地轻声一问:“他是谁呀?”

“哼!冤枉我、占我房子的那个人……”仔仔又指指老马。

啪地一声——桂英厚实有力的右掌落在了仔仔右脸上!

致远惊得张开五官、往后一闪。老马轻哼一声,看着地面。

“你为什么打我!”仔仔双眼瞪圆捂着脸怒问。

啪地一声——左掌更为响亮地落在了仔仔左脸上!

仔仔吓得两手捂着脸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致远朝仔仔那儿挪近一步,老马依然手握龙头看着地面,眼中的深邃减了三分。

“他是谁呀?他是我父亲!何一鸣,你什么时候觉得你可以冲着我的父亲指指点点大声嚷嚷?”桂英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地问。

仔仔没说话。

“什么叫占你的房子?这房子是我和你爸辛苦赚钱买来的,房本上写的名字也是我们两,你凭什么认为这件屋子是你的?你上了十来年的学,学费没少交,什么时候你觉得你有资格可以冲着一位老人像混子一样一嘴轻狂地嚷嚷?”

“他说我偷他的笔……”仔仔捂着脸哽咽。

“因为他说你偷了他的笔,所以你可以理所当然地冲着老人大吼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长了嘴没长脑吗?不会分析解释吗?不会帮他一块找吗?”桂英听到仔仔反驳,声音大了些许。

“行了行了,先把事弄清楚吧!家里从没有老人常住过,仔仔也不知道如何跟老人近距离相处,以后他肯定知道了。你下班累了先回屋休息吧,我来处理这件事。”致远掀了桂英几下,桂英回了屋。仔仔哭得泪流不止,见他妈走了一个人荒凉地走到客厅,抱着抱枕在沙发上蜷着。

“爸,是这种笔吗?”致远指着网上的一款德国签字笔问老马。

“不是这个,黑色的,带点金黄。”

“这个吗?”两人一块翻着网站里的图片。

“呃……跟这个有点像!我那个粗一点!有个小人脸的花儿……”

“小人脸,在哪里?”

“笔帽下面!”

“是不是这个?”

“对对对!是这个!一模一样!是这个!”

“果然是支好笔!不错!”致远一看那支笔的价格是八百八十八,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老马所谓的好笔顶多八九十、一两百。

“光溜溜的,就是这个!笔芯也是金属的!”老马指着那支笔的图片十分肯定。

“爸,这笔呢,如果仔仔说不是他拿的,那肯定不是他拿了——您得相信咱孩子!笔是在屋里丢了,有可能是漾漾好奇当玩具给拿走了!我这两天老见她在你屋里的柜子边玩耍!”

“他那么小咋知道这个笔呢?她不是用铅笔吗?”

“小孩子拿到什么玩什么,她以前经常翻仔仔的东西,我们教育了很久才停下来!”

“哎呀,兴许是那天我给她那个指南针的时候,她瞄上我这里了!”

“爸你那指南针不错呀,给她干什么?她弄丢了怎么办?”

“她那天哭了我咋哄?给她玩吧,现在不用那玩意了!”

“那这样,明天早上我问问她笔的事,咝哎……一般她早上不太清醒,下午放学她灵醒了我再问一问好吧?今晚要不先睡吧!实在找不着,我在网上给你买一个新的。”

“哎呀,那笔是当时的县长专程赠给我的,我当成是纪念物呢!你们买的有啥意义呀!我又舍不得用!”

说完致远替老马关了灯,自己回屋了。回屋后他和桂英商量此事,桂英一听一支笔八九百——啧啧惊叹!真是意外马村长竟有这种高级私藏!这一晚,想到自己狠狠地打了儿子,狠得打完两小时后自己的手掌还在发烫发红,桂英心里五味杂陈。她只得往好的方面想,仔仔如此不知礼,现在被她惩罚总比进了社会被别人惩罚要好得多。

第二天早上六点,老马去阳台撕日历,见仔仔窝在沙发上,被冤枉加被打了——着实有点倒霉!老马想为他盖个单子,可转念思忖:男儿若经不得丝毫委屈,那跟一摔便断的干木棍有何区别!

不一会儿仔仔醒了,洗漱完后没吃致远端来的粥,也没跟老马吱声悄默默气呼呼地走了。致远送漾漾走之前,把漾漾抱到老马躺椅边,一番别有用心地捏脸、亲吻、逗乐之后,他问漾漾:“漾漾,醒了没?”

漾漾笑着点点头。

“现在爸爸在这儿,爷爷也在这儿,你告诉我们两你有没有拿爷爷的笔?”致远以漾漾最能接受的语气在质问她。

漾漾不言,只见她五官僵在空气中,像受惊的猫咪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

“你拿了给爷爷,爷爷不会生气的!”

漾漾不说话,咬着自己的四根手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笔在哪里呢?是不是在你书包里?”

漾漾先摇摇头,然后冲致远的大脚说了三个字:“不是的!”

“那笔去哪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漾漾彻底不说话了。致远连问了三遍,漾漾只管咬手指头。致远和老马四眼相对——皆会意了。

“爸!那我先送她上学了,下午再问一问!”

“哎呀你个小糊涂仙儿!”老马微笑着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漾漾的脑门,接着对致远说:“去吧。”

致远给漾漾背包的时候悄悄告诉老马:“我看了看书包,笔不在里面!”老马叹了一口气,只当是丢了。致远拉着漾漾出了门,老马在屋里哀悼他的笔。一想到小不点儿那可怜劲儿,老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心情跟窗外的天气一样——灰不溜秋的。

下午漾漾回来了,致远给漾漾削好一小盘水果,自己过来和老马聊。

“爸,我今天回来带她专门去吃好吃的,见她放松了然后把整件事儿问了个清楚,你猜笔去哪了?”

“哪?”

“漾漾说小文老师要了!就专门管他们这一班的那个女老师!”致远蹲在老马身边,两眼圆睁。

“那你没要吗?”老马问。

“怎么要啊!人家万一不承认说小孩弄丢了怎么办?或者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你怎么办?那笔明显一看不是一般的笔呀!”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开不了口让英英去!哼!她不是能征善战威风凛凛的扈三娘吗?”

“哈哈哈……是!可我跟英英在微信上早沟通了,是她说算了,我才算了的!英英已经在网上给您新买了一个!”

“这不是再买个敷衍敷衍我就完事的事儿!她不是女霸王吗?怎么弄得这么窝囊!”

“哎呀爸,你不懂!即便咱调监控录像把这个笔硬要回来,那你说这小文老师以后怎么对咱漾漾?漾漾要能说会道还好,她生性胆小还反应慢,老师训她几句她除了哭还能怎么办?要是这老师天天给咱娃穿小鞋,万一以后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怎么办?你怕老师拐弯抹角地给漾漾各种颜色看,可以转学——转学没问题!但孩子要重新适应环境重新交朋友,这个过程不容易——特别是对漾漾来说!咱为了八百元的一支笔换个幼儿园动静这么大——划算不划算?再说了,现在老师之所以敢这么霸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小孩上学困难!公立幼儿园很少的,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英英为了让漾漾进这个学校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间花的钱是按万元来算的,为个笔重新换个幼儿园那花得更多!深圳的幼儿园特别紧张,这家还是我提前大半年开始谈的,没少花心思!”

“哼!你说的我懂!这事要搁在乡下你试试,人家父母不找到学校戳你鼻子——管它私立公里的,无论如何你老师不能欺负孩子呀!”老马怒气满腔。

“是是是,您说的对,这不城里和乡下情况不一样嘛!”

“难怪昨天的日历上写着诸事不宜!白白吃了个哑巴亏!”老马挤着大小眼。

“没办法,为了孩子真是没办法!”致远一脸无奈。

“你让英英今天早点回来,我问问她!我不相信她能当个哑巴白挨这场打!”老马放不下心中的正义。

11下 为女甘吃哑巴亏 教子要做明白人

翁婿两肚里填饱了气,晚饭也没吃多少。漾漾一个人从头到尾吃得悄然,似乎早明白了这场风浪是因她而起。三个人刚吃完饭,桂英回来了。

“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桂英望着餐桌上的残羹说。

“老人小孩饿了!难不成让他们等你呀?我厨房给你留着呢!”致远说完去端菜盛饭。

“哇,排骨汤、蒜薹炒牛肉!你们三偷偷在家吃好吃的!”桂英说着端起碗来大口吃饭。

“致远,你把她抱走先……”老马用下巴指了指漾漾。

“那笔的事儿——算啦?”等漾漾走了,老马问桂英。

“哎马村长没眼色哦!我这一家之主三口饭没吃完你跟我聊这个!”桂英快速吃了几嘴,抬起眼问老马:“你说说,不算了怎么着?”

“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这么个事儿你解决不了吗?”

“你的笔已经给你买了,两三天到!”桂英略有不悦。

“我说的不是笔的事!”老马敲了敲桌子。

“那你什么意思?”桂英咽完米饭问。

“爸是想不伤和气地把笔要回来!”

“怎么可能呢!她要是个良心人她会把漾漾的笔要走吗?除非她送回来,要不然没戏,你觉得她会送回来吗?”桂英问致远,致远无言。

“哎,窝囊得很!”老马翻着白眼说桂英。

“我为了我孩子受点窝囊没什么!难不成按照你的意思让我去打去骂去讨要吗?去惩奸除恶伸张正义吗?对不起马村长!我没这时间,我得养家糊口跑客户赚钱呢!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的事儿——我真没时间干!如果你以为这只是某个老师的个人问题,那我只能说马村长你很单纯!大环境如此,我何必以卵击石!这个小文老师只要不伤害我孩子、只要她好好上课,无论何时我见了人家都得双手作揖感恩戴德!她要的只是一支笔——这个我马桂英给得起!如果一个老师朝一个孩子索取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其它更珍贵的东西呢?那我给不起了,没关系——我转学!可那些身心受伤的孩子怎么办?除了多赚点钱给孩子买更好的学习环境之外,我再做什么也都没有意义!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选明哲保身呢!如果你觉得你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不伤害孩子、不得罪老师还能把笔要回来,那村长你去!你要真解决了我五体投地地佩服你!”桂英说这些话的时候,激动地喷出了饭粒。

老马吐着烟气,无言以对。

“肯定会有好的办法的,只是我们……”致远欲替老马宽心。

“怎么没有?有啊!我要是个什么长什么头儿用得着要吗?她怕不是得恭敬哈腰地送过来吧!顺带还要给我送大礼呢!我要开个跑车带个名表去找她,她也怕吧!可惜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人家敢这样做掐准了你是个没背景的软柿子!哎!老村长啊,你所谓的正义躲在书里呢!宋江啊、曹操啊,要么自举杏黄旗要么攻城夺地打他一仗!那是秦腔折子戏!现实生活永远是现实生活!我没资格指点别人我只能约束自己做个好人,万一我这个老好人被欺负了,那我只能赶紧躲开以及时止损!我们两作为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家长,除了多赚钱还能做什么?致远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大(爸)你看!连他——一个曾经的高中老师都在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桂英拥挤的眉目里闪着水花。

“哎!赶紧吃完收拾收拾早点睡吧!”老马大叹一口气,说完自己转身回屋了。

“刚吃完让我休息会!待会咱们两去接仔仔吧?”致远会意,点点头将碗盘端进厨房里。

老马回了房,躺在床上,肚里火辣滚烫。这世上的事儿老马经了七十年——不是不懂。只是大人的狡猾和阴暗如此早地沾染孩子,他有点义愤难平。他不能要回笔,也不能打骂那老师,只能在心里咀嚼怒火,嚼碎了以后咽下去。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们三个大人胆小愚蠢想不到而已。自古便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要果有法子数千年来人们早学会了,老马摇摇头,惆怅不已。他的两眼观望了七十年,这社会的模样看是旧的,又不是旧的;恍似新的,也不算新的。

还不到八点半,离仔仔下晚自习还有一会。两口子回房,桂英躺在致远怀里静静休息。致远温柔安定的怀抱,总是给她力量,像充电宝一样。她喜欢被他紧紧抱着,想到这一点,她觉得生活竟如此厚待于她。这些年在外面跑客户,咽了多少窝囊吞了多少泪水,纵然她把自己从里到外修炼成个强大的男人,可只要一睹这世界的真相,她立刻脆弱得夜半心慌。桂英只能用臣服来包裹自己,用强悍来伪装自己。幸好她有致远的爱和两孩子的笑,作为一个女人,她不亏,也不弱。

“他们九点四十下自习,现在九点了,我们走到他们学校门口的话差不多得出发了!早点在门口等着他,让他嘚瑟一下!”致远在桂英耳边说。

“嗯……累呀!”桂英累得起不来。

“要不我去接他吧,我跟他聊一聊!仔仔又不是不懂事听不进去。”致远心疼妻子,亲着她的额头如是说。

“不行,我打了得我去!你当护花使者吧!”

“哈哈好吧!我珍贵无暇的花儿!起来吧!”

“哈哈……”桂英笑得清醒了。

致远先起身去看漾漾,她还在那写作业,巴掌大的纸她写了一个小时还没写完,致远苦笑不止。

“爸,漾漾快到睡觉的点了,我把她抱你这儿写作业,她要写困了您让她在仔仔床上先睡!”老马坐起来点点头应承下,致远两口子换好鞋便出门了。

漾漾耷拉着眼皮在抄作业,一边抄一边看老马,看一分钟老马又低头抄几秒作业,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了十分钟。老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惊得漾漾抖了个大机灵。

“嘻嘻嘻……你笑什么呀?”漾漾酝酿了很久,问老马。

“你看我干什么?瞌睡虫!”老马也问她。

“不干什么!什么是瞌睡虫呀?”

“老是睡觉的虫子叫瞌睡虫!”

“嘿嘿嘿……那我好像真是个瞌睡虫!”漾漾笑了,接着背靠后一闪,缓慢地打了个大哈欠。

“爷爷问你个问题好不好?”老马靠漾漾身边挪了一点。

“什么问题?”

“小文老师是怎么要你的笔的?她是怎么说的嘞?”老马演出一副如来佛的笑颜。

“小文老师说她很喜欢那个笔,她问我那个笔能不能送给她?”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小文老师把那个笔从你手里拿走的?”

“不是从我手里,她是从我桌子上拿走了!”漾漾闪着大眼,那干净的脸庞如天使一般。

“没事没事!那个笔不好,爷爷有很多更好的笔呢!你要不要?”老马抬起糙得硌手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漾漾的黄发。

“我不要!”

“为什么?”

“那笔太重了……我拿不起来!”

“嘿嘿嘿……”老马笑了。

祖孙之间的对话停住了,漾漾继续抄作业、看老马。几分钟以后,漾漾一脸忧伤地问老马:“爷爷,我是不是犯错了?”

老马一听,凝视片刻,无语可答,只觉鼻子灼刺,然后他大幅度地摇摇头说:“你个瞌睡虫、糊涂虫能犯啥错呢!你不跟爷爷玩才是犯错呢!”

漾漾一听憨笑不言。

“爷爷再给你一个玩意好不好?”老马从仔仔的书桌上抽出一张纸,用那张纸折了一只飞镖,然后扔出房外,那飞镖飞了好久才落地。漾漾站在房门口捂着下巴,像看流星坠落一般欢快。她跑去追飞镖,然后也学着扔飞镖。老马见她不会扔,一拐一拐地出来教她。

漾漾像只小狗一样在屋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她举着双臂如追风筝一样去追飞镖,那飘在空中的欢笑萦绕着老马。回想同样的场景,对老马来说,竟是四十年多前教兴邦扔飞镖的时候了。他的孩子一直在他眼前,也一直离他很远。他像扔飞镖一样把孩子狠心地扔着飞出去,然后用余生等着他们飞回来,结果他们从未回来——兴邦如此,桂英亦如此。

桂英两口子站在校门口外打探一个一个出来的中学生,一直没见仔仔。做完最后一道题,仔仔看到致远发的信息,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出了校门,见了父母忽又无话可说。

“累不累?晚自习怎么样?”三个人并肩,仔仔推着自行车,致远走中间先开口。

“今天上午有点累,晚上还好!你们怎么来接我呀,这学期还是第一次两个人来接!”桂英听了最后一句,禁不住泛起忧伤。仔仔是她一手带大的,当年致远在上班,她专门看孩子。可从她进了这家公司之后,她们母子的人生好像分了叉一样。

“你这么大了还让人接呀!羞不羞!我们把你当宝宝你老嫌我们管得多!实际上我们巴不得你是个宝宝呢,像小时候多好!”致远笑言。

“你们有新宝宝了哪顾得上我呀!”桂英听了这一句更是不少受。她忽略了老大,更忽略老二,看着漾漾一天天长大,她时常端详她如陌生人一般。

“她是我们的新宝宝,也是你的妹宝宝呀!将来我们两不再了,你想我们了还能去找妹妹!”致远苦口婆心。

“知道知道,说了一万遍了!”

“对了,你外公的笔虽不是你拿的,确实不见了,漾漾好奇拿了,结果被老师要走了!”

“啥意思?”

“哎,跟你小学时你们班那个熊文斌的拍立得差不错吧!”

“哼!原来如此!那我爷爷怎么说?”仔仔一边说话一边偷瞄桂英。桂英一路无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怎么说!你爷爷现在在家里看漾漾呢!估计漾漾此时此刻睡着了!”三个人忽然无言。

“还生你妈气呢?”致远笑问儿子。

“没有,哪敢呀!”仔仔看着滚动的前轮说。

“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父女关系;你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祖孙关系;这是两码事,你不能凭借他们的父女关系好坏如何来权衡你们的祖孙关系是好是差!你懂不懂?”致远看了一眼仔仔。桂英听完这句话,松了口气,紧紧地握着致远的手。

“嗯。”仔仔点头。

“你要崇拜一个人或敌视一个人,应该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去选择,而不是依据别人的态度或做法。如果大家说什么你也说什么那不是没脑子吗?大众的评价有可能真有可能假,跟追星一样,如果这个明星刻意营造一个好形象,那大众可能会被骗;如果大众像你这样听别人的嘴去评判一个人,那大众全是盲从的无知者,一群无知者作出的评价有参考价值吗?”致远说完瞅了瞅儿子,见他点头认可。

“你将来上了大学要进社会工作,避免不了要和别人一块生活、共处,那时候如果你要批判或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全面了解和接触以后对这个人作出的判断!将来对某一现象、某种观点、某个职业、某一类人的态度或立场,也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第一手接触和深刻分析之后作出反对它或支持它的决定!我们不要你大富大贵,但要你知人、明理。你已经长大了,用你的心去感受,让你快乐的觉得合理的去靠近他,让你不舒服的认为反常的那远离他。”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已经具备人之为人的基本智力和情商了,至于如何对待你爷爷,我们希望你好好花些时间,亲自去认识这个人。他有毛病必然有优点,你也一样,有优点必然有缺点,人无完人,如果爷爷的哪一个毛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反对他这个毛病,但你不能因为这个毛病反对他整个人——这个你要弄清楚!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如何,这是他们父女的事情,和你何一鸣无关,你不要插手,也不要被影响。昨天你那样冲爷爷吼,如果将来你的孩子冲我这样指指吼吼,你觉得爸爸的心情会怎么样?所以你妈打你是合情合理的,我站她这队。”

桂英听到这里释怀了,她笑着双手搀紧老公的胳膊。

“怎么,还生你妈的气呀?”桂英终于开口了。

“哼!打得比继母还狠!我的脸到现在还是肿着呢!”仔仔摸着脸蛋委屈地说。

“呵呵……”夫妻两忍不住笑了。

“将来进社会了,你面临的最大上级、投资人、教授、领导恐怕无一不是中老年人!你很难摸清被你冲撞的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记一条:对任何比你大的中老人要彬彬有礼!今天挨这一掌记牢了!”致远说。

“知道了!我又不傻!”

“你爷爷这人牛着呢!以后多观察观察他,你要能学个几成功夫,以后混社会绝对吃不了亏。”桂英弯着腰穿过致远对仔仔说。

“懂!人家是村长嘛!别不把村长当干部是吧!”仔仔开起玩笑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开玩笑、拌嘴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主要沟通方式。

“别开玩笑,爸跟你正经说呢!那天去接你爷爷来深圳的时候,我们坐着小车离开村里,哇!小车所到之处真是夹道欢送呀!一点不夸张!那天来家里送你爷爷的人——村里的干部、相好的朋友还有亲戚邻里大几十人挤满了一屋子!不管是马家屯还是在哪里,一个人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重和认可,这是了不起的!更何况你爷爷是离开还不是上任!你现在跟他住一屋多幸运啊,真得多学习学习!”

“嗯。”仔仔点头。

“待会回家先给你爷爷道个歉!一个人过了花甲以后,有尊严和被尊重——恐怕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了!”致远拍了下仔仔的肩膀。

“知道啦!”

如此走着,小三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回了家。漾漾早在沙发上睡着了,老马怕她掉下去,坐在边上用拐杖护着她。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致远拉仔仔到老马跟前,说:“麻利地,给爷爷道个歉!”

“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吼你!”仔仔面目羞涩地低头说。

“哼!”老马哼笑一声,道歉来得太快,他完全没准备好。

“态度真诚点!”致远在边上起哄。

“刚才那是最真诚的!要不怎么招——下跪道歉哈!”仔仔说着一脸笑颜地单腿下跪,跪在老马面前。

“啧跪什么呀!”老马拿拐杖戳地。

“我刚才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我爸说的真诚是浮夸吧!那不是表演道歉吗?”仔仔站起来笑看两边的父母。

“行行行,别演了!”桂英说完去抱漾漾。

“早点睡吧爸!”致远说完亦转身离开。

仔仔扶着老马进了屋里,一夜无话。

12上 老马心系村中事 致远细听奋斗经

周四一早老马起来在阳台抽烟,仔仔打完招呼出了门。桂英六点也起了,收拾出去旅游的东西。七点多桂英拉着箱子往门口走,致远在后送她,临走时两口子在门里边又搂又抱还亲嘴儿!老马本等着桂英跟他打招呼,结果瞥见了这一幕!他忙拿扇子遮住脸,心里跟点着炮仗似的扑通乱跳!他自己羞得跟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可这两口子倒无所谓,桂英走后致远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往常一样忙活。老马虚惊一场,他不太能理解城里人的这档子事儿。

八点的时候他想听戏,不会用拼音打字搜戏名,只得摇着扇子干等女婿回来。闲得发慌,他取来老花镜打开了微信,看微信里的消息。忽瞧见袁建成发给他的留言——这是老大哥袁铁生的独子。老马直接拨通了建成的电话。

挂了电话他唏嘘不已,老大哥如今在医院,这周末出院,他们约好了周六去看看。建成说他爸年前那段时间险些没抢救过来,心脏搭了桥依旧不行,有气无力的,隔三差五地住院。老婆子早走了,儿子要工作养家,身边竟是一个儿媳妇在伺候!可想病床前光景如何。老马只恨自己的腿脚不便利,要不然他还能伺候他几天。

想到自己的临终,虽说不上自信,也还靠谱吧!在老家的话靠着老二没问题,在深圳的话老三女婿比老三还体贴!老马点点头,顿生一种优越感来。转念又忍不住叹气,他来深圳只待几个月便走,他想长住老三未必会留!再说,当下好的往后不一定好。

村里的老凤儿,年轻时是个好媳妇、好母亲,老了是个好婆婆、好奶奶,结果呢?被几个儿女圈在以前的牛棚里给口饭度日!村西的雀儿他妈,活着的时候为了儿子做这做那,死的时候儿子连办丧事的钱也舍不得花!老马回想自己对这三个孩子,谈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天知道将来临终时自己有多凄凉呢!他忐忑不安。

致远回来后两人一起吃早餐,见岳丈一副愁容,致远问明后,定好周六一早去看老大哥。这边愁丝未断,那边风波又起。

村里的马锐锋给老马打电话,要送一箱冬枣一箱苹果到深圳,老马不解,他支支吾吾只说问候问候,老马拒绝,可他从兴盛那儿要来地址已经发货了。隔了一个小时后,三队的马红超也打来电话,要给老马寄几瓶西凤酒和亲戚家酿的柿子醋,老马问原因,他不明白讲,匆匆挂了电话。

马锐锋、马红超——两人在村里跟老马走得并不熟络,怎么他到了深圳竟有这一出!闪烁其词——定有猫腻。老马拨通了大侄子兴才的电话,他一项消息灵通,一问才知,果然村里要大选了,定在七月十二号。参选的人有三个,马锐锋、马红超,还有一个马保山。老马反复琢磨这三个人,一会摇头一会叹气。

马锐锋四十来岁,当过两届队长,有经验可能力不足,一遇大事不是躲躲闪闪便是推卸责任。目下他供着两个学生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经济压力大,这几年自家地里的事儿他尚且弄不明白还当村长!许是去年儿子考上了本科大学,他一下子变成了喜鹊——一见人尾巴高高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马苦笑。

马红超,日子过得不错,老了点——五十八岁,当然跟自己比还很年轻!他先前在城里给人修车,从自行车修到摩托车,从摩托车修到汽车,有钱有能力但老奸巨猾!他开店时偷换零件、坐地起价的事没少干,得亏他有个实诚的儿子家业才没倒。早年在村里混,自个虚荣自大还爱和稀泥,和谁交往谁厌烦。现在有钱了回村要当村长,弃商从政,在马家屯重开一片他的疆土!他当是开汽修连锁店呢——想开便开。

马保山是个精明人,以前也当过队长,嫌鸡毛蒜皮的事太多没到任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定是瞄上了村长这位子上的油水。他农闲时在外包工,农忙时回家务农,是村里最有钱的一拨人,他那钱怎么挣的,老马至今没看懂。年轻时仗着有些潘安之色,浮得跟水上的葫芦一样,后来娶了个有钱的媳妇,如今中年了稳重了,漂亮话说起来溜溜的,可漂亮事没干几件。他有能力有资本,可惜心眼小得似针屁股似的,做事之前定算计一番,看人更是势利眼。

马保山虽没有马红超有钱,但这人比红超鸡贼得多。无论如何,这三个人哪个当了村长,老马都死不瞑目!只可惜他如今躺在昆仑山的摇椅上——离人间太远。为了马家屯他这一生操碎了心,若选不出个好的村长出来,马家屯的后计怕是要没落了。老马这一天愁得乌云满面。人也不燥热了、秦腔戏也不听了,一人躺在那儿,从上午躺到中午,从中午躺到晚上。

明天早上漾漾要考试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晚饭后致远费劲地给漾漾辅导,一个敲桌子、拍拍手,鼓着劲又喊又笑的,另一个张着嘴、瞪圆小眼,跟听不懂人话的猪仔一样。到晚上九点了,致远依然在教,老马隔空听得恼烦,挪步到餐桌上凑热闹。

漾漾这娃儿,不教还算个活泛的机灵鬼,一教真教成了个大傻子。老马往那一坐,她那两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老马,致远掰也掰不回来。

“算了算了,考成个啥是啥吧!你看她那样,井里丢石头、蛤蟆跳上鼓——只听不懂!呵呵呵……”老马劝致远。

“哎!我也一肚子火!她愣是听不进去!我纳闷呢,以前仔仔很好教的!”致远苦着一张脸。

“有些孩子开窍早,有些孩子开窍晚,跟那花儿一样,有些春天开,有些秋天开。种地还分春播秋播呢,你非得秋播的给它春播,那哪成呀!你难受它更难受!”老马摇着扇子道。

“只这么十来个字母,前后教了不下三十遍,还不太会!哎呀我现在觉着教小孩子要比教大孩子困难得多!”致远唉声叹气地合上书,收了纸和笔。

“欸,你们都在呀!正好!”仔仔开门进来。

“你今天提前放学?”致远站起来问,然后转身将漾漾的东西放回屋里。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专门提前一节自习回来的!当当——生日蛋糕!”仔仔说着把一个七八寸长的小蛋糕放在桌上。

“我要吃那个,我要吃……”漾漾像雨后的麦苗一样猛地活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买的?”致远惊措。

“早上订的,晚上去取!我拆开了哈!”仔仔说着拆开了包装,分发小盘子和塑料叉子。

“这上面写着什么?”老马问。

“生日快乐,老爹!”仔仔回。

“老爹?你爸年轻得很!他要是老爹那我是什么?”老马取笑。

“你是老马?老村长?老小孩?老狮子?老佛爷?老妖怪……哈哈哈……”仔仔戏言。

“我也不年轻了!”致远尴尬地低声说。

“哦原来这个是生日蛋糕呀!”老马见了小小的彩色蛋糕禁不住赞美。

“爸你没吃过生日蛋糕?”致远诧异地问。

“又没人给我买!你二哥每年给我做桌好饭,六十的时候自家屋里人吃了顿小席,这几年都是去村里的饭店自家人吃两桌!”

“今年给您大办!七十大寿,含糊不得!”致远有些愧疚。

“办不办的,没啥意思!”老马羞涩地一摆手,口是心非。

“生日歌唱吗?我一个人唱没意思!要不爸你直接许愿吧!”仔仔插好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对致远说。

“许啥愿呢!你爷爷在这个呢!哪有让长辈给小辈过生日的?”致远将蜡烛抽走一口吹灭。

“不行,我好不容易弄好的!这样吧,我和漾漾给你唱生日歌!”

“唱什么唱,直接吃吧!”致远一脸扭捏。

“他要唱让他唱,我也听听!看他唱啥呢?”老马笑道。

仔仔开了个头,兄妹两拍着手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坐在兄妹两对面听儿女唱歌的致远,心里万般煎熬,他掩饰着脸上的落寞,裂出一脸难看的笑颜——他不想让老人和孩子看出他的异样。一个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走到他这个处境,恐怕最难捱的正是岁月流失。当初他辞职不全是因为漾漾,还有他自身的原因。当那方讲堂、那块黑板与他渐渐陌生时,他需要的不是忽略自己的分裂、容忍自己的二心,而是斩断犹豫。他做到了!

他以为他一两年便能找到人生的新航向,他尝试了也努力了。如今漾漾已经四岁了,他蛰伏了五年!可结果呢,在人生唯一的拐弯处他迷路了——失去了方向。当初他沉浸于文学里的热忱、他选择教书的激情如今全消退了!眼下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缓解他步入中年的巨大焦虑。他隐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靠着做饭洗碗、照顾孩子来打发他那苍白惶恐的中年人生。

歌声停了,漾漾举着小盘子和小叉子超兴奋,老马被她逗乐了。

“来来来,吃蛋糕!”致远先给老马切了一大块,双手呈过去。

老小四人吃起了甜甜的蛋糕。虽是给致远过生日,此刻最快乐的人却是老马和漾漾,两人目不转睛地吃着蛋糕,丝毫不掩饰那源于丰美食物的快感。他们的快乐多多少少填补了致远中年迷途里的坑洼。

仔仔很懂事地时不时替妹妹擦嘴、给爷爷切蛋糕,儿子的长大曾经给致远带来过慌乱和焦虑,他不再能充当他的人生导师,他也不再那么需要或仰仗他这个父亲了!他像一个种子一样从自己身上剥离,然后自然地入土生根、抽芽长叶,作为一个父亲,他惊慌甚至嫉妒儿子将来比他更茂盛、更茁壮。

“致远你今年多大了?”

“我属兔的,过了生日四十五了!”致远低着头对那块又甜又苦的蛋糕轻声说。

“哎你比兴盛大呀!他属龙的!”老马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

“是,我比他大一岁,大八个月吧,比大哥小两岁。”

“哎呀,那你比桂英大好几岁呢!”老马掐指一算。

“我爸找了小妹妹谈恋爱!嘿嘿嘿……”仔仔插嘴。

“爸,你聊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让这两孩子也了解了解你!”

“哎呀你这么大的时候——四十多岁……”老马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顿了片刻,好似在银河中打捞他那逝去的人生。

仔仔低头吃蛋糕,致远等着老马开讲,漾漾仰起头看老马看的方向。年岁浅薄的黄发小儿不知道对面的老头子僵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在干什么。

“哎呀,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对对对……那时候农民手里刚有了地——家家种地呗,日子过得滋润没压力,但是穷——着实穷!那时候我养着三个孩子,英英她爷爷快不行了,我种地一年一收靠卖麦子怎么活?她爷爷看病的钱又不能拖到麦子收了给人家!没办法,那年我把牛给卖了!哎心疼呐……那时候农民没牛活不了呀!没办法,我只能绞尽脑汁地赚钱,那年冬天我种了两亩红萝卜,大冬天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一村一村地叫卖,谁想换了不少麦子——赚啦!哈哈哈……第二年我种了五亩的红萝卜和白萝卜,又赚了!我又直接买了辆手扶车——当时我可是村里第一个买手扶车的人呐!”老马皱着下巴点点头,彷如被回忆里的自己惊艳了一般,等着众人的赞美!

“了不起呀爸!”

“呵呵呵……”仔仔哼笑。

“第三年我种大葱,三亩大葱还有两亩萝卜!陕西人过年、吃饭、下面条啥的,可以没有菜但不能没有葱!哎!那年真是……倒了大霉了!”老马说到这里摇着头拍了下桌子。

“我这三亩大葱是秋天种的,十月初长得特别好,谁想着有一天半夜被人偷了——偷了我一亩半的!地里有车印,开着车大晚上来偷的!冬天大葱能放,放到过年能拿去贩卖,他偷了一半还给我糟蹋了不少!啧咝……哎呀心疼地滴血呀!桂英她妈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好几天瘫在床上起不来!我们不像人家那样种的是麦子油菜,全家只靠着这几亩葱和萝卜过活!啧哎……他要给我用镰刀割了还好,他是拔的——连根拔,没根了啥也没啦!”老马说得一脸愁容,好像自己回到了那一年的光景。

“那后来怎么办?”致远问。

“能怎么办?当时十月中时间还早,我想着让大葱长得壮实一点,晚一点收它不重一点——上称嘛!害怕再有人偷,我天天晚上推着车带着铺盖去地里看葱,还从村里借了一条狗——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养狗的!现在老黄的上一代的上一代……啊再上一代,正是当时地里那条狗生的。当时冷得呀,狗都打哆嗦!你想想北方深秋那天气!没法子,我在地里专门搭了个茅棚!其实那时候我也怕,所以每天晚上带着家伙呢——一米多长的擀面杖、铁锨、镰刀、手电筒啥的。哎你说,那年天气也怪——旱得没水,地里的葱叶子黄了,我心疼呀!最后每天晚上去地里拉两桶水,一瓢一瓢地浇葱,怕水浪费了我用个小铁锨把水挡住——只让水渗进葱根里,这样天天浇、天天浇,一直浇到收割的那天!幸好当时没有下雪,要真有一场大雪那我这葱也完蛋了!”

“最后卖得怎么样?”致远问。

“哈哈哈……卖得不错!我那葱又粗又大,美得很!一根顶人家两根呢——聊咋咧!”此时的老马沐浴着当年的兴奋:“我和你妈开着车,一天只去一个村卖,换了不少麦子收了不少钱,哎呀……净赚了好几百呢!”

“爷爷,那偷的人后来抓住没?”

“呵呵抓啥呀!报了案派出所的一看走了,没后文了!你说说这怎么查呀?后来腊月底我听村里的范娃说的,那年蒲·城县跟我们挨着的镇上年前有大集会,那里面有个卖大葱的,他那葱很细很小,范娃说看着像!我和你小爷爷两个人骑车专门去看,那人是隔壁村的,他见了我赶紧躲闪——这一躲我认定是他了!往后几十年路上碰见了,他岂有脸见我!可憎又可怜!其实后来这些事大家谁不知道呀?他为这个弄得一直抬不起头!仔儿你说划得来不?”

“嗯。”仔仔点点头。

老马接着说:“反正后来不停地种这种那,自己种了自己卖,谈不上有多富,那比别家只种油菜麦子可好太多!我当时也是村里第一个有果园的,种了三亩苹果,哎呀我的老天爷呀!累死了!天天看果园,务果园的日子我睡地里比睡家里还多!幸亏有几条狗帮忙!后来我第一个批量养猪——养了十头猪,猪生崽子后赚了大几千元呢!再后来当了村长,开始领着大家一块务果园、养猪养鸡啥的,这一忙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村里一片一片的葡萄、冬枣、苹果、梨子……还不是规划好的大家商量着一块儿种,只有一家种村里人他不敢,怕人偷怕人惦记!整个村全种了,好了大家全放心了!”

老马见致远和仔仔听得认真,又说:“现在马家屯的平均家庭年收入要比周边几个村子好太多了,他们学也学不来的!县农林部的那几个专家我熟得很,果子有什么毛病我不懂的,马上给他们打电话!在农村待了一辈子,我告诉你们:这人呐,你要把务农当混日子,傻子也会种地,那他种一辈子穷一辈子,种三代穷三代;但你要把农业当成正儿八经的工作来看,那可不是谁能做就做得好的!你说一亩葡萄,怎么人家卖了三万元你家只能卖八千呢!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地这事儿,且磨人着呢!我看做啥事差不太错,你不好好过日子日子肯定折腾你!人家越是好好过日子的这生活也越好!”

12下 四岁女名列探花 古稀汉把玩微信

老马边吃边说,桌上的小蛋糕一大半被他吃了。漾漾迷糊了,致远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除了大葱的故事有意思后面的仔仔听不进去了,没有高质量的听众,老马不想再讲了。

“吃完了那我收拾了!”仔仔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垃圾。

“别收拾了,仔仔你去取相机,我们几个拍张合照吧!你们两和爷爷没有一张合照呢?”致远站起来提议,顺便拍拍手惊醒漾漾。

“要拍照呀,那我得去换衣服!”

“爸,不用换,自己看的!”

“那不行!这短裤不适当!”

老马进屋换上了他刚来深圳时的那一身长袖长裤新腰带新皮鞋,致远给漾漾换了一身红色的小唐装,顺便理了下头发,仔仔脱了校服穿上一身靓丽的运动装,四个人前后脚到了客厅。他们以沙发和书架为背景,一会致远拍一会仔仔拍一会漾漾拍,老马扇扇子的、睡躺椅的、拄拐杖的逍遥姿势照了不少,站着、坐着、抱孩子的合照也拍了不少,老马高兴地了不得,憋笑的脸从头撑到尾。

晚上十点,漾漾睡了,仔仔在玩手机,老马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翻来覆去地摸,他像是在用这固定的可触摸的图像,来弥补过去在亲情上的疏忽和漏洞。这一晚拍的合照圆了他很多的心愿,至于究竟是什么心愿,他自个也说不清,只觉圆满。

“爷爷,相机看太费眼,这相片可以拷到手机上,你在手机上放,图片大好看。”仔仔见老马一双老花眼瞧得难受,如是说。

“哦是吗?你会弄吗?”老马递过相机问。

“当然会啦!太简单了!”仔仔三分钟弄好了。

老马躺在床上笑着翻看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一会指指点点一会点头微笑,他在细细打量那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女的小女娃,也在认真观察这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子的小伙子,他在抚摸他们的青春和丰满,在欣赏他们身上遗传的一丝一毫的自己的痕迹。

“爷爷你要不要发微信?我给你发几张好看的,这样你手机丢了相片不见了也不怕,微信里的照片永远丢不了!”仔仔不太能理解老人为何那般稀罕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合照。

“好好好,你弄!”老马又把手机递给仔仔。

仔仔从那些相片里找了九张最好看的,发在了老马的朋友圈上。发完各自睡了。

致远想着岳丈四十多岁的人生经历,无不充满着风险和挑战,反观自己这多年来的安逸,他有愧有悔。四十不惑他有惑,五十知天命他不知,他的人生从当下来讲是不及格的。若将自己放在岳丈四十五岁的那个年代之下,恐怕他更是失败得一塌糊涂。如此混下去,一晃又是五年,那时他便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生理年龄已然五十岁的何致远!难眠。

自己的父亲一生软弱,被母亲像皮影一样拿捏了一辈子,致远骨子里遗传的柔和让他惶恐,他怕自己将来会重蹈父亲的悲剧人生——特别是在桂英的收入越来越高的这几年。妻子朝着她人生的高峰在火速前进,而自己停在这漩涡里克制不住地往下沉。他得走出这个困境,他需要像老丈人在葱地里守夜一样守着自己的希望,更需要像老丈人浇葱根一样有力地、精准地浇灌自己的希望,可他的希望在哪呢?中年跌落的致远,虽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他的身体似乎有了力量——来自榜样的力量,或者说,来自父亲的力量。

半睡半醒的老马忽惦起一桩事来,他唤醒刚睡着的仔仔:“仔儿,你知道你妈的生日是哪天吗?”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仔仔说完翻个身接着睡,而后又大喊:“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太奇葩了吧!你孩子哪天生的你自己不知道?哪有父母不知道孩子生日的!”

“我孩子多记差了!我只记得她冬天生的!”

“冬天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你记得好准呀!我觉得你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仔仔抱怨完自己睡了,老马被怨得不顺气儿,只一个劲儿地默默重复十一月二十四这个日子。惭愧!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这个小女儿过过一次生日,自己老了英英倒从没错过他的一次生日,每年掐着点寄东西回来——什么手机、鞋子、泡脚桶、按摩椅、羽绒服……大到家具小到袜子鞋垫,周到得很!

多年来,老马沿袭着他爷爷、他父亲的那一套,他总以为自己重男轻女薄待女儿是人之常情,也总以为英英给她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对女儿如何,那些父亲应该的事情他有没有做到!同样是父亲对女儿,这些天从致远对漾漾的细腻中,他并没有反思到什么,只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致远做得好。

仔仔批评得对!他似乎亏欠了自己的小女儿——很多……很多!怎么他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个事呢?老马被这个事实惊得有些揪心。

周五一早仔仔先走了。致远给漾漾收拾好以后,带着漾漾来到老马跟前。

“漾漾给爷爷作个揖!”致远在旁边教漾漾。

“干啥呀?”老马坐起来问。

“今天考试,你说爷爷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试考个第一名!”

“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第一名!”漾漾一边作揖,一边跟着致远学这句话。

“好,爷爷祝你像咱地里的入伏高粱一样——天天向上!不成不成!这样说,今天爷爷祝你考个女状元回来,好不好!”老马将合住的扇子在漾漾脑门上轻拍了三下,致远拉着漾漾便上学了。

吃完早点,村里又打来几个电话,老马不耐烦,能赶快挂的赶快挂了。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觉得他才是马家屯村长的不二人选。这人叫马承恩,四十来岁,专科毕业,在外面混过很多年,父母走后他把家里的地组织起来,全部种成果树,很能干也勤快,脑子活泛人也朴实,这几年承恩还从他老丈人那村里承包了二十亩地种五谷杂粮,每年赚不少钱。此刻老马特别看好承认,人不是非也不势利,只务实不务虚,且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谈领导力是差了点点,可说到对村民的带动或榜样影响,那承恩绝对不差……想到这儿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

聊了半个小时,先是一通夸,然后问他村长选举的看法,接着老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把村长的便利之处给他列出来……承恩没拒绝也没应承,只说考虑考虑,老马急得敲拐杖,他倒风轻云淡的。

挂了电话,手机提示没话费了,老马给致远打电话,果然打不通了。不知道这里的移动营业厅在哪儿,正用手机的时候没费了。他喊来致远,谁知致远站在那儿不到三分钟的功夫,便给他手机充了两百元话费。老马啧啧称奇,把充话费的过程问了三遍才勉强听懂是怎么回事。

科技社会已经发展到了老马无法理解的程度了,他那一辈人的所有优势随着年龄的加深在渐渐消散。任何一代人的老去无不透着冰凉和绝望。他兴许真是老了吧,年轻时他热衷于挑战一切未知的东西,中年后但凡他不懂的也会较着劲儿去弄,六十岁后他不懂的直接撂给下一辈人处理,如今他连他为何不懂也搞不懂了。

午饭后,致远带着雨具去幼儿园参加漾漾的毕业典礼。因为下雨的原因,户外表演无法进行,最后每个小班的毕业演出定在了室内,老师觉得家长如若坐着小孩表演不方便,于是狭小的屋子里家长们肩挨着肩、身贴着墙站成一圈。先是小朋友们表演节目,花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幼儿园园长讲话,用了半个小时;然后是公布期末成绩和颁奖,又是一个小时;最后是小文老师讲话,一个一个地认真评价小朋友,一来二去又是一个小时!

四点半,致远从那屋子里拉着漾漾出来,膝盖僵硬,两脚也不灵便!还好漾漾的表现不错,成绩位列小班第三名,致远十分欣慰。出了幼儿园,他先给漾漾穿好粉色的小雨衣和粉色的小雨鞋,然后打着伞牵着她的手往菜市场走。

“漾漾,恭喜你呀,放暑假了!”

“什么是暑假呀?”

“不用上学专门休息的大长假就是暑假。”

“是不是跟……铃兰花冬天不开花专门睡觉一样?”

“对对对!所有的花花草草均有假期,冬天的叫寒假,夏天的叫暑假!”

“爷爷昨天晚上说他家的杏子树摘完果子要睡觉了,杏子树睡觉是不是也是放暑假呀?”

“是的!爷爷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杏子树睡了,宝儿也要睡了,说星星睡了,宝儿也要睡了……”

“宝儿是谁呢?”

“就是我呀!”漾漾指着自己笑着大叫。

“暑假你和爷爷待在家一块玩好不好?”

“好呀,可是……他喜欢吵架,我不喜欢。”

“嗯,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要……”

“我想让爷爷笑,不想让他吵架!”

“那你可以告诉爷爷呀!”

“嗯。”

“今天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炒鸡蛋!”

“好,爸爸给你做炒鸡蛋!”

父女两买完菜回家后,漾漾第一时间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奖状,去老马跟前邀功。

“爷爷,你喜欢我的奖状吗?”漾漾举着奖状让老马看。

“喜欢喜欢!”上面什么名次也没有,老马不解。

“你得了啥奖?”

“甜笑宝贝奖!”漾漾神气十足。

“甜笑宝贝?哈哈哈……是憨笑吧!老师应该给你颁个憨笑憨福奖!”

“什么是憨福?”

“哎呀啥是憨福……甜笑就是憨福吧!那你们考试你考了第几名!”

“爸爸说我是第三名!”

“哎呦喂!探花呀!不错不错!以后爷爷叫你小探花好不好!”

“呃呃……好吧。爷爷你喜欢的我的粉红色小雨衣吗?”漾漾穿着她的卡通雨衣在老马面前转圈圈。

“喜欢喜欢,宝儿,外面在下雨吗?”

“是的,爷爷那你喜欢下雨吗?”漾漾问老马。

“嗯爷爷不喜欢,你喜欢下雨吗?”

“我喜欢。”

“为啥嘞?”

“因为下雨的时候很安静,就是……街上的拖拉机和车全是静悄悄的!”

“什么拖拉机?”

“修马路的拖拉机!爸爸说城市里每天都有修马路的,还有盖楼房的,它们特别吵,可是一下雨它们立马安静了……你听听!”

“哦!”老马点点头,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因为他们害怕下雨,也害怕打雷……”

“哦!你是说那开拖拉机的人吗?”

“嗯!爷爷你知道鸟最怕什么吗?”

“打雷?下雨?”

“不是的!鸟儿最怕吃不到虫子!”

“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吗?”

“我怕啥呀?”老马指着自己十分好奇地问。

“爸爸说你最怕抽不到烟,他说你跟小鸟一样,没有烟可不行!”

“哈哈哈……你爸爸说的没毛病!”

“可是我特别特别想要养一只小鸟,爸爸妈妈说不行……”

“为啥呀?”

“他们说我太小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鸟!”

“人家小鸟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你干嘛要圈养它?”

“因为到了冬天,没有虫子它会死的!我不想让它死!”漾漾侧着头一脸担忧。

“哎呀,外面的鸟多得跟蚂蚁似的,你屋里放不下!”

“可是我很担心它饿死呀!”漾漾噘着嘴不高兴。

“哎呀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有追求的人呀!是这样宝儿,你别担心鸟的事了,你还是担心爷爷吧!”

“担心你什么?”漾漾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爷爷没烟抽了也会死的!你赶紧救救爷爷吧!”

“怎么救呀?”漾漾着急地问。

“你给爷爷拿烟抽呀!”

“我不是知道你的烟在哪里?”

“在餐桌呢,跑过去取吧!”

“爷爷你等着我哦,我给你去取!”漾漾转身后飞一般地冲向餐桌,像个美丽的小嫦娥一样轻盈,老马瞅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傻笑。想到以后可以像如来佛逗孙悟空那般逗这小娃子,老马很实诚地笑了。古稀之后,有子在畔是幸,有伴在畔是幸,有幼孙在畔更是幸!老马后知后觉,原来含饴弄孙这般快活,无怪乎中国的老年人如此喜欢带孩子!

晚上仔仔回来了,爷三个在餐桌聊天。

“仔仔,你昨天给你爷爷发朋友圈了?”

“嗯。”仔仔喝着酸奶点点头。

“那你待会收拾这个残局!”致远不怀好意地一笑。

“什么残局?”

“你看看你爷爷朋友圈多少人点赞!我看了惊呆了!我反正没时间弄,待会你帮爷爷操作一下!”

“啥圈来着?”老马问。

“微信里的朋友圈——你不懂!现在我帮你弄!”仔仔打开老马的手机一看,无数的红点点。

“爷爷,难不成你是村里的网红?那天我爸说几十个人送你我还以为吹牛呢,看来是真的诶!”仔仔把给老马点赞的人全念了一遍,老马像太上皇一样只管点头。

“好多人在图片下留言!还有钟爷爷和舅舅,还有我妈呐!好逗呀!我先给我妈用她老父亲的口吻回个话!”

“你自己弄吧!”老马看不清那微信上的小字,起身回房了。

仔仔后脚跟来,坐在老马床边,一个一个地问谁是谁、怎么回复……老马授意,仔仔编辑,爷孙两合伙弄到十一点方才睡下。

13上 奔医院看望铁生 唱儿歌笑溢病房

周六早上六点起来,老马见仔仔还在睡,家里也没动静,时机正好。他悄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来,拆开格子布,原来是一双老布鞋——那是桂英妈生前给他做的,他一直留着。掏出布鞋后,掰开鞋帮子,从鞋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来。

老马左手拿着这沓钱,右手的大拇指舔了口唾沫,然后数起来。数了三十下,他沉思片刻,不够,接着数;他停顿了,沉思了五六分钟,接着数;又停了,摇摇头叹了几口气,用左手的中指夹着那沓钱的分界线,用右手的无名指摸了摸眼角的泪,再接着数……数好了后抽出来,将剩下的钱塞进鞋帮里,再用格子布把鞋包好,放在行李箱底部,合上箱子。

这是他给老大哥带的钱,这么光溜溜地拿着不好看,得个信封。致远起来后他要来信封,将钱齐整地塞进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放在床前柜的抽屉里。七点半的时候,老马出来洗漱,刷牙时见胡子长了,准备刮胡子。他给脸上摸了些香皂的泡沫,取来自己的剃须刀准备刮胡子。

“爷爷你在干什么呢?”漾漾抱着个布娃娃仰头问老马。

“我要刮胡子。”老马举着剃须刀示意。

“为什么要刮胡子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老马弯下腰面对漾漾说:“来,你摸摸!”

“咝……啊!好扎扎呀!”

“对呀!因为它扎手所以要刮掉它!”

“那它不疼吗?”

“它老了,不知道疼了!”

“为什么老了……就不知道疼了?”

“呃……因为……最疼的疼就是麻木了!哎呀我估摸你听不懂,你去给爷爷拿水烟袋吧!”

“好的,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哦!我要看你刮胡子!”

“你没见过人刮胡子?”老马转过身吃惊地俯视漾漾。

“没有呀!我妈妈没有,我爸爸没有,我哥哥也没有!”

“哎呦这么可怜!你们这个家呀……不完整!爷爷现在给你刮,你仔细瞧着!”老马弯腰面对漾漾,右手拎着剃须刀在刮胡子,左手捧着一张纸接着。

“你现在摸摸!”

“嘻嘻嘻……光溜溜的,还是软软的,跟面包一样!”

“嘿嘿嘿……面包!爷爷不是面包,是冬天风干的红薯片——干巴巴的没肉喽!”老马刮完胡子洗了脸,好奇的漾漾一直在旁观看。

洗完脸他去换衣服——又是那身长袖长裤新腰带。长衬衫塞进腰带里,衬衫袖十分规整地卷到胳膊肘的位置。打了石膏的右腿也用宽松的老板裤遮着,左脚穿上崭新的黑色袜子,袜子外套上崭新的黑皮鞋。

接着老马取出信封装进右裤兜里,牛皮钱包装进左裤兜里,理了理自己的白头发,戴上他那块老表,拿着手机、鸭舌帽、拐杖和水烟袋出来了。他坐在摇椅上,等致远收拾完了,一道儿出发去医院。

“哎爸,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啧呀你别管我!”老马摆摆手,他几十年来见重要的人从来是穿这一身,当初他分明是按照城里的扮相要求自己的,怎么到了城里还反被嫌弃呢。

“嘿嘿好吧!我们去医院带什么?一个果篮够不够?”

“呃……再买点其他东西吧!”

“那待会下去在楼下的超市挑吧!”

“成!”

致远转身去洗漱换衣,完事后叫醒仔仔。

“仔仔,今天你在家照顾妹妹行不?我和爷爷去医院看另一个爷爷。”

“我要期末考试了!她不听话我又不能训,啧……你带她走呗!我真的……作业特别多!考前就靠着这个周末突击一把呢!”仔仔在床上囧着脸不情愿。

“啊……行,你休息吧,待会我们直接走了,中午饭你自己吃。”致远关上门从仔仔屋出来,对老马说:“爸,今天带上漾漾行吗?仔仔照顾不来!到医院了你去和叔聊,我和漾漾在外面!”

“成,带上我的小探花!嘿嘿……”老马摇着扇子,扭头瞅了瞅坐在客厅地上玩玩具的漾漾。

致远给漾漾换了身好看的红色公主裙,漾漾主动地戴上她的粉色遮阳帽,老马戴上他的复古鸭舌帽,三个人如此出发了。先去楼下吃早点,然后去超市买果篮和营养品。老马随口问问致远买的果篮多少钱,致远回四百多。

“多少钱?”老马疑似听错了。

“四百三十七块钱!”

“这么点香蕉、苹果、李子——这么贵!”老马提高嗓门大喊。

“营养品还有果篮,这果篮好几十斤呢!现在物价就这样!”

“我不相信!你在哪家超市买的?脚好了我专门去看一看!”

“咱楼下的呀,物价不算贵的!”

“我不相信!”老马仿佛被城市的高物价雷劈了一般、电击了一样,两双眼亮出白眼仁,额头上现出几条横沟来。一路上始终拒绝接受乡下几十块钱的果子在城里竟卖几百元的事实。

到医院后已经九点多了,从医院门口到病房还有一大段路,老马走一走歇一歇,没到病房已一身大汗了。致远背着营养品,一手提着果篮一手给老马扇扇子,漾漾玩着玩具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在医院花坛边休息的间隙,老马让致远把自己手机关机了,他不想有人打搅他和老大哥的谈话。九点四十的时候,老马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老大哥的病房前。

狭小的病房里一共六个病人,致远搀着老马挨个看,只见中间的床位上,有一人面色昏暗、头发凌乱、盖个薄被子,薄被子透出一副瘦得皮包骨头的身架儿,老马看着像又不像,站在床边瞄了几眼,走到那人跟前叫了声:“铁生哥、铁生哥!”

那人一听有人用家乡话叫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惊,然后抬起胳膊冲着老马晃荡:“建国,你来了!”袁铁生想坐起来又没力气,致远赶忙上前搭了把手,转身搀扶老马坐在床边,问候完老人,放下果篮和营养品,拉着漾漾去病房外的楼道等着。

“袁大哥好呀!”老马见了他的老大哥,激动地许久未开口。

“好好!你腿脚怎么了!”七十六岁的袁铁生指着老马的脚轻声问。

“哎摔了,要不是这个我早来看你喽!”老马拍了拍袁铁生瘦得如仔仔一般粗细的胳膊。九年前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挺着个将军肚,一头浓发往后梳,红光面满,精神矍铄,一双圆眼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洪亮有力……如今瘦得不成样子,自己两手能轻轻松松把他抱起来,老马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是你女婿?”铁生指了指窗外的致远。

“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

“还是生女儿好!”铁生拍着老马的大腿说。谁成想这句话被老马身后走来的一个女人听见了,那人哼了一声,转头走了!临走前从上到下将老马打量一番,那眼神里透着股子阴冷。

老马惊问:“那是……”

“建成他媳妇……”

两人沉默少顷。

“建成每天晚上来陪你吗?”

“陪什么呀……他忙啊!周末白天待一两天,平时不来,他们加班啥的……晚上九点才回家呢!”老人一脸的忧郁,还在想法子遮掩忧郁。

“这媳妇不错了,能给我送个饭、端个水已经不错了!”铁生补充道。

老马点点头。

“好多年不见了,你还跟以前一样,有劲儿!”铁生微笑。

老马也轻轻笑了,然后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我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这些年住院、手术啥的,花了不少钱,病还没好!我跟你说啊……我早活够了……”铁生灰心地拍了拍老马的手背,那语气微弱得只有他两人能听见。

老马会他意,点点头。此时此刻的马建国沉重地连叹气也叹不出来。

铁生接着说:“建国呀,我命没你命好呀……你有个好女婿!那孩子一看——是个善良人呐!”

“是是是!”老马望着致远点头。

“你在深圳待几天?”

“脚好了就走了!”

“别在这儿养老,城里没有乡下好!我死都想回去……儿子不让回呀,在这里生不如死地等着走……没意思,没意思!”铁生摆摆手,眼角的泪花流到了医院白色的枕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建成他是孝顺你呢!”老马安慰铁生,铁生摇摇头,咧着嘴不说话。

“你命好!你有儿有女的,你儿子也孝顺!”

“孝不孝顺的都得走!谁知道临了是什么光景呀,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还能住在这儿,儿子还愿意给你花钱……不错了,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想回家,他们不让……”铁生小声说,说完又流了许久的泪。

数分钟后铁生开口:“我想埋在老家,他们要把我火葬……”说到这里,老头再也绷不住了,朝着老马侧身呜咽起来。老马拍着铁生的肩膀,鼻孔里的气息粗细不均。整个大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铁生啜泣的声音。

致远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手机,不防备漾漾早溜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小人儿瞪圆小眼、捂着下巴在旁仰望。半晌之后,两老人皆平静了。铁生擦干泪指着漾漾说:“这是你外孙女?”

“是!宝儿过来,叫爷爷好!”老马用左手从漾漾颈椎那儿把她推到铁生面前。

“爷爷好!”漾漾小声说。她一定是被人之衰老的模样吓到了,克制不住地微微往后靠,老马使了劲地将她往前推。孩子——是衰老的敌人、死亡的解药,他知道漾漾的甜笑能给临终的老大哥带来些许快乐。

“你好呀!”铁生躺在床上笑着冲漾漾招手。

“你告诉这个爷爷你多大了?”老马依然推着漾漾,漾漾和铁生只隔着半米远。两个说话轻微的人不应该离得太远。

“我今年四岁半了!”漾漾凝视铁生深陷的眼睛和嘴巴,有些不解,又有些迷人。

“你昨天是不是在幼儿园表演节目了?”老马见漾漾从昨天放学到今天一直唱毕业演出的那首歌。

“是的,我跳了一个舞蹈!”

“那你今天给这个爷爷再跳一遍好不好?”

“呃……这个不好吧……”漾漾望着老马,一副不乐意又害怕的表情。

“你赶紧跳,跳完了爷爷给你钱!跟上次一样!”老马在漾漾耳边如是说,谁知这悄悄话被临床的老头听到了,铁生张开乌黑的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呃,那好吧!那我在哪里跳呢?”漾漾环视狭窄的过道说。

“在这里呀!这两个床之间!”

“好吧,那我开始了!”

说完,漾漾边唱边跳:“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啦,我就把门开……”

小儿无知,一会跪在地上做动作,一会在病床边转圈圈……稚嫩的童音像一般盘桓在病房里,红色飘逸的小纱裙如温暖的夕阳瞬间吸引了所有干枯的心灵。这一支舞跳完后,整个病床里响起了热烈却单薄的掌声。祖孙两扭头一看,原来其他病人也坐起来看她跳舞。致远听声也来病房门口看热闹。

“来宝儿,你在这儿给这些爷爷们唱个儿歌!”老马将漾漾推到病房的中央。

漾漾扭捏了一会,走过来悄悄问老马:“爷爷,那这个给钱吗?”

老马一听哈哈大笑,只点点头说:“给给给!给给给!”

漾漾一听给钱笑了,走到病房中间的空地上,一板一眼地唱起了学校教的儿歌:“一位爷爷他姓顾,上街打醋又买布。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飞了鹰,跑了兔,打翻醋,醋湿布。”喜庆的童声打破了病房长久以来的干涸,犹如开笼的包子一样,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人间热气腾腾的喜乐之象。

漾漾唱完了,停住了。病床上六七十岁的老头们拍着手喝彩,小姑娘受宠若惊。

“再唱一个!”老马用拐杖指了指她。

“唱什么?”漾漾脑仁空白。

“唱那个‘今天天气好’……”致远在一旁递话。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小朋友一左一右地摆着小脑袋,红裙子加上西瓜帽——美上加美,老人们看得痴醉。

“来一个‘春天来电话啦’……”致远提示。

“春天来电话啦:春雷轰隆隆,叫醒小兔来吃草,叫醒青蛙来游泳,侥幸公鸡来捉虫!春天发信息啦:草地变绿啦,柳树发芽啦,迎春花开啦,燕子飞来啦!”漾漾一边唱一边条件反射地做着老师教来的动作——煞是可爱,老人们像欣赏晨曦一般欣赏着儿童的天真烂漫。

“还有没有?”对面一个满脸老年斑、满头无发的老人问。

漾漾回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呆在那儿如木鸡一般。

“宝儿,唱你昨天的那个‘雨儿雨儿下’!”老马昨天被漾漾的这首歌几乎洗脑了。

漾漾转过头继续看着老马,唱:“雨儿雨儿下,雨儿雨儿下,庄稼笑哈哈,麦子长大啦,麦粒拳头大,磨成面、用车拉,烙个油饼车轱辘大!”

唱完众人鼓掌,漾漾乐得提着裙摆转圈圈,老人们笑呵呵地欣赏着那肉嘟嘟的新生命。

“再给爷爷们唱个‘扁担长板凳宽’……”致远故意提出这首。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凳长,扁凳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担绑在板担上,板凳不让扁凳绑在板板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扁担上!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凳……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扁凳……嗯?”

众人听得漾漾背得一塌糊涂——嘴里囫囵一团,忍不住笑成一片,那一双双枯竭的黑眼睛忽然笑出了光泽。漾漾听众人在笑她,连爸爸也捂着嘴笑,不知何故,以为自己出丑了或做错了,羞愧难当。

“我不想背了……”漾漾似乎看出了那是嘲笑,她低着头,左手指捏着右手指,红着脸蛋儿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不背了不背了!”老马怕漾漾在病房哭闹,往门外一指,漾漾便走到了致远跟前。她躲在致远的大腿后面偷看众人,众人也恋恋不舍地笑着看她——那彷如红日一般的烂漫花儿。

13下 袁铁生哭身后事 老戏迷虐两外孙

老马见铁生轻松了些许,心里宽慰,便问:“铁生哥,你孙子现在多大了?”

“刚高考完,等成绩呢!”

“让建生叫他过来多陪陪你,有孙子在边上热闹!”

“他不爱进医院……哎……随便他了!”铁生摆了摆细细的胳膊,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个女娃有福相!”

老马抿嘴一笑,点点认可,然后指着漾漾说:“碎娃娃嘛——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现在是最好玩的时候,再大点就不听话了!你管不住了!他哥哥上高一呢,天天跟我抬杠,指着我大声嚷嚷,气得我不行……”

“我孙子小时候我是看着长大的,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不亲了!不乐意跟我说话,我这次住院,他一次也没来……”铁生侧着头,十分难过。

“他考得怎么样呀?”沉默一会后,老马问。

“他学习不行,能考个专科不错了!他不如他爸!”铁生闭着眼摇着头。

“子孙自有子孙福,你管他呢!”老马抚慰他。

隔了会,铁生继续说:“考得好又怎样?他爸是985院校,也就这样!混得不高不低,工资少工作忙,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要没我那点积蓄,恐怕现在我连医院也没钱住……哎建成不行啊!”生命到了这步田地,儿子这般待他,铁生竟还在为儿子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分钟后,铁生又开口:“我最近老梦见我弟——福生,还有我老婆子,建成他爷爷奶奶,还有你姑奶……天天梦到,他们跟我说话呀啥的……他们最近这大半年老在我梦里……”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惊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铁生咽了口唾沫,接着他问了老马一个问题:“我总梦见这些走了的人,怕不是我也快了?”他说到这里握紧老马的手,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疑惑又肯定、复杂又单纯、绝望而瘆人。

“想多啦!老大哥!我经常梦见我妈还有英英她妈,梦见好多年,我这不活得好好的?”老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里铁生那只又轻又瘦的手。

他握紧他的手时,心里只咯噔一跳,面上虽刻意控制,但慌张无法抑制。他不敢摸他的手——老马怕了!也不敢松开,只绷着五脏六腑继续握着。

“我知道我快了!”铁生点点头,继续躺在病床的枕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老马——笃定又无神。

老马不敢看他,低头瞧自己的膝盖,两人如此沉默了十来分钟。

“你家里的房子、地呢?”老马问铁生。

“早卖啦!”铁生喘口气,说:“后悔呀!当时奔着儿子来了,没想到他在深圳混得不成。早知道我不卖了——在老家养老,让我侄子给我口饭,也比在这医院里等死要好……”

喘了几口气,攒够劲儿又说:“前几天,这个屋里刚走了一个人!医院阴气重,老人待着不自在!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老马的眼睛跟着铁生的食指在这病房里绕了一圈,只觉瘆得发慌。

“没人死之前想待这里的!你看看这些人……看看这病房,一天到头除了跟鬼嚎一样喊疼,没啥动静——跟坟场……差不了多少!”铁生补充道。

老马两眼瞪了个圆,不怎么敢喘大气。

“你老家有儿子,以后养老千万别在城里!农村人死在这儿——跟孤魂野鬼一样……”铁生说着又流下泪来。

老马握着他的手抖了几抖,他不知如何劝慰他。

断断续续地两人聊了将近两个钟头——年轻人十分钟的话,老人却需要这么久。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袁铁生的儿媳妇也进来了,跟老马打完招呼后,打开铁生病床上的饭桌,将那清汤寡水、不温不凉、看着如残羹一般的饭端到了铁生面前。

“铁生哥,那你吃饭吧,吃完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老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铁生躺在那里,依然握着老马的手:“我怕……再见不到你喽……”说完泣不成声。

老马拍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安慰:“你想多了,我过几天就来!”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吃饭冷了对胃不好。”那儿媳妇将饭菜搅了一搅,冲老头说。

“走吧,爸!”致远也过来催,顺势扶起老马。

老马从裤兜里掏出信封,放在铁生手里:“铁生哥,你拿着!”

铁生点点头,流着泪,嘴唇在动却无话可说。

致远看到略微厚实的信封,有点意外,然后他搀起老马,转头对病床上的老人说:“袁叔,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爸脚好了能走了,我再带他过来看您,您好好养病哈!

铁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马,老马招招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在门口、在窗外,哥俩难舍难分地冲着对方招手点头,彷如生离死别一般。

致远扶着老马一路出医院,走一走歇一歇。老马一路无言,时不时擦擦汗,擦汗的时候顺道拐个弯擦擦眼角。漾漾看不懂往日呱呱叫的爷爷怎么了,只一路仰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他。

上车后,三人往回赶。老马看着窗外,回忆着老大哥袁铁生年轻时候的风采,当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里工作,后因父母老了他申请调到镇上。那时候老马去镇上办事,多半住在铁生家里,当时他特别羡慕他的工作还有他那二层小洋楼!袁铁生在镇上是老人了,每一届的镇长无不夸赞他、想带走他,他自己不愿意挪腾,一辈子守着自己的故乡。老马那些年在镇上顺风顺水的,没少借袁铁生的和气和面子。铁生在一个岗位上奉献了一辈子,兢兢业业官清似水,如今临了临了竟这般心酸……

马建国会再次看望他的老大哥吗?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他自己也不清楚。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繁华,丝毫不能解救老马内心的枯槁和压抑,终于,他忍不住靠着车窗捂着脸沙哑地呜咽起来。听到急促的喘气声,漾漾懵了,致远也懵了。片刻后他扔给漾漾一小包纸,示意给老人擦泪,老马摆手拒绝。只见他从衬衫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个灰白格子的方巾来,用方巾捂着脸又无声啜泣了许久。

“爷爷,你在哭还是在笑呀?”漾漾没看见一滴泪,完全听不出老人沙哑地喘粗气是哭还是笑。致远意欲制止漾漾,又觉孩子可转移老人的悲伤,索性不打扰他们,自己专心开车。

“呵呵呵……”老马苦笑不言。数分钟后,他擦干泪,叠好方巾,又放回衣兜里。

“爷爷你哭了!”漾漾看到泪湿的方巾作出判断来。

“呵呵……”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了?”

“啥来着?”老马不解。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啦……所以你才哭的?”漾漾用她的逻辑在解释哭的形成。

“不是那个爷爷,是生活!是生活训了爷爷!”老马指着自己。

“什么是生活!”

“哎……为人便是生活啊!”老马估摸小儿听不懂,还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漾漾果然没听懂,也不问了,自个玩着手里的塑料青蛙。小车走了几公里后,漾漾挺直腰抬起头凝视老马,小脑子在复杂地回忆着什么、算计着什么,算好了以后她尴尬地问老人:“爷爷,你还没给我钱呢?”

沉浸于往事的老人听到这里,怔住了,继而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最后老马履行承诺,掏出钱包给了漾漾十块钱。漾漾高兴地欢呼雀跃,一路上叽叽喳喳,话多得跟只蛐蛐似的。

下午快递到了,一个是桂英买的新笔,一个是马锐锋寄来的两箱果子。老马没心思看这些,老大哥的回忆带着沉重和悲伤,他一个古稀老人似乎有些承受不来,于是让致远帮他打开秦腔戏,他独自个儿坐在摇椅上听戏。七情六欲到浓处皆伤身体,加之中午没有午休,此时略微困顿,三点多的时候他放着戏竟睡着了。

恰好此时周周来找漾漾玩,拿了个自动放屁吹泡泡的小玩意下来。两小人在客厅里玩玩具,那蜡笔小新的屁股上不停地吹出泡泡来,两人一见屁股还能吹泡泡,乐得哈哈大笑……老马被吵醒了,意欲等他们笑完了接着眯瞪会儿,谁成想两小儿一直笑一直笑,笑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极端的死寂他受不了,极端的热闹他更受不了。老马起初听得乐呵,后来越听越烦,他又不爱在白天睡仔仔那憋屈的小屋,实在是受不了了,冲着小娃娃吼了一句!周周以为吼他呢,噘着嘴对漾漾说他奶奶找他,他要回家了,漾漾通知致远,致远送周周回家。

周周回去后,漾漾没弄懂发生了什么,挪到老马跟前来。

“爷爷,你为什么训周周?”

“我没训他,我在训你呢!”

“啊呀!”漾漾一愣,原来是搞错了,可周周已经走了,她看不到放屁泡泡机了——真是天大的遗憾。漾漾噘着嘴好几分钟不说话。

“你们笑什么呢?笑了那么长时间!”

“我们笑……那个会放屁,还会吹泡泡的蜡笔小新……”漾漾蹲在老马脚边玩自己的小青蛙。

“爷爷,你为什么老是发火呀?”片刻之后,漾漾问。

“因为我是大人呀。”

“我爸爸也是大人,可是我爸爸从来不发火……”

老马听了无言可对。在这一点上,他佩服致远。可他也清楚,自古除了圣贤真人能不被情绪所左右,凡夫俗子谁摆脱得了情绪,或者说情感。情绪的底色是情感,是动了的心。

老马又想起那双干枯的手来——手上一片一片的老年斑,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骨头和凹陷,手心里干裂的黑缝子一道又一道,五指时不时地轻微颤抖,泛白无血的指甲盖和指甲缝里那黑乎乎的陈年污垢……那手的黑影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害怕,他烦躁,他拒绝回想袁铁生那浑浊到即将腐烂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马赶紧拿起手机换了个喜剧戏——唐朝女官谢瑶环的故事,他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且把声音调到最大,如此才勉强听得进去一星半点。

听到谢瑶环奉旨巡视江南的时候,忽有人影在他跟前晃荡,他睁眼一看,是仔仔。

“爷爷,声音开小点行吗?我在写作业呢!”

“我耳朵不好,小了听不见!”老马摆过头不理仔仔,其实他是害怕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只手和那双眼。

“马建国不是个好父亲!”仔仔低声说。

“你说啥!”老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吹吹吹!还说耳朵不好!我说了你一句坏话,这么小点声你都听见了!”仔仔拆穿了老马。

“嘿嘿嘿……我没听见!”老马被这小子逗乐了。这一乐,老马的恐惧消散了不少,加之漾漾在畔,他不怕了,继续听女官谢瑶环的故事。

晚上睡前老马去卫生间刷牙,仔仔正在里面洗澡。他刷牙的时候,发现仔仔一直开着水龙头的水,一直开着——没停!老马心里算计一番,这小伙子是有多脏!他洗一个澡顶得上自己在老家一周的饮用水——心疼,无比心疼!老马在外面提示仔仔省点水,仔仔方才关了水龙头。

回屋后他脱袜子的时候,低头瞥见了床尾垃圾桶里的白纸——那纸张硬硬的很光滑,老马把那十来张纸捡起来翻了翻,没怎么用怎么给扔了呢?他把那a4纸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让仔仔接着用。谁成想仔仔洗完澡看见他扔掉的废纸又跑到他桌上来,随手再一扔。老马看了又是心疼。

“你这纸没用完怎么扔了?”

“用完了!”

“哪用完了?”

“呶!”仔仔把纸捡起来,一张一张让老马看那纸上稀疏的字迹。

“这空白地方可以写呀!背面也可以写呀!”老马指着说。

“写什么?我这是算题的草稿纸!”仔仔撩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问。

“不管写什么,这纸可以再用啊!”

“要不给你用吧,反正我不用了!”

“拿来!”

老马压着气儿接过纸,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如此,一晚无话。

14上 醉父打幼子 提琴斗二胡

周日一早,精明的马保山打来电话。起初他让老马支持他参选并给他意见,后来他跟绕螺丝帽一样问东问西——无非拐着弯地打探镇上几个领导的消息,老马没好气地敷衍几句,挂了。马红超寄的西凤酒和柿子醋来了,致远去取快递的时候,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他费劲脑汁地一番劝说,承恩这才勉强答应投个候选的名字。

早餐后,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问他目下马家屯的事态。原来马锐锋、马红超、马保山已经开始在村里疯狂走动了。马锐锋只跟他的邻舍和族亲通通气,红超给村南村西的人挨家送米面油和洗衣粉,保山是一家一家地聊,顺便每家送一条烟。

老马听了这些唏嘘不已。他自始至终相信他的村民,也无时不刻地质疑人性。在此时动荡的马家屯,人心皆是动荡的,人性无不闪烁如风中的蜡烛一般。他该如何帮助马承恩?或者说他该如何帮助马家屯跟他自己?为什么偏偏这时自己不在马家屯?真是隔着条沟看牛吃谷子——又急又气又沮丧。

回想二十多年前自己参选村长,当时农民手里刚刚有了田地,那一年选举只有两个人参加——马和盛跟他。他赢了,往后的几届选举中,候选人只他一个。前两届当村长时,那一丁点的工资不够买两袋化肥,无怪乎马家屯没人肯当村长!无数次风里来雨里去的,村里啥鸡零狗碎的事儿全指着他,心没少操、苦没少受,人也没少得罪!

人性追逐利益,他当然懂。这几年国家对农村的扶持很多——修马路、修池塘、装路灯、维护公共卫生、重修祠堂和观音庙……上面拨的款子、村里合伙出的钱——谁不惦记?老马这些年没有任何家庭负担,光靠着果园和养猪的收入,足够他过得小康滋润,说实话他也不稀罕那不干净的票子。他做得正直,所以没给人留把柄戳他脊梁骨。现在村里发展好了,家家有钱了,村委会也有权了,大家于是乎争着去当村长。

没油水的时候他来当村长他乐意,大家和和睦睦地精准务农他开心,村民因他的带动和组织而富有了他自豪,马家屯气象变好了他有成就感……这些足矣弥补他二十年年来的付出和不平。如今变了,一说选举马家屯如此晃荡——如暴雨前的蚂蚁窝一样,人人打转。马家屯的动荡,也彻底搅乱老马的心。整个一天他魂不守舍的,戏放得老大声,可什么也没听进去。

下午三点,致远带着漾漾开车去接桂英。接到桂英后,她提议先去晓星家和晓棠宿舍,给她们姐两送些四川的特产和一点小玩意。快到的时候,桂英给晓棠打了电话,她不在家,晚上也不回来。桂英听得乐了,晓棠如今说话的语气也是笑声连连如春风扑面,她打心眼里替她开心,觉得晓棠好事将近。晓棠的这份礼物没送出去,于是他们直奔晓星家去。

老马从一大早就放着秦腔,仔仔午睡前吵得睡不着,睡着后又被吵得早醒了,没睡饱影响写作业的状态,所以他气不太顺。三点他抄写语文倒没什么,四点的时候他要算数学题。每当他思考解题思路时,耳朵里灌满了老马放的秦腔。仔仔的书桌和老马的躺椅直线距离不到五米,他关上门也没用,戴耳机也没用。

“爷爷你听戏的声音小一点,成吗?”仔仔气急败坏地说。

老马抬眼一瞧,眼前的少年跟蒸笼上的癞蛤蟆一样,气鼓鼓的、脸色难看,他从容地问:“你要多小!”老马说完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小——没音了!

“这样就行,我去写作业了!”仔仔没好气地转身走了。刚回屋,老马又把声音调到最大。

“爷爷你是不是故意的?”仔仔大步走出来,挤着脸蛋指着老马的鼻子质问。

“不是我的原因,是你自己心不静!你考试的话外面放秦腔戏怎么办?撂挑子不考了?”老马压根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们考试时周围是要静音的!”

“外面施工呢?你管不住别人的!你要做的是平静你的心!怎么你爸从来不嫌我吵呢?”老马十分淡定。

“他是他、我是我!如果现在外面施工,我马上打110报警——噪音扰民!”仔仔指着窗外,气势汹汹。

“那飞机路过呢!”老马指着天花板问。

“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老杠精!”仔仔指着老马狠狠地说。

小伙子气得不得了,又拿倔老头没办法,只转身走了,咣地一声关上门,很不情愿地先戴上隔音耳塞后戴上耳机!可真的隔音以后,他蓦地没有做题的心情了。他躺在床上气得翻来覆去嘴里念念有词,只要一想听到秦腔戏那哀嚎哭丧之音,他整个人跟电击了似的——忍无可忍!他推开门,夺过老马的手机,将那个听戏的软件直接删了。

没有戏听的老马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老马指着仔仔的背影说:“怎么我听个戏还得看你脸色!”真是林冲看守草料场——英雄没落!如此也罢了,这般田地还被小人欺负!老马气得直拽鼻毛。仔仔爽了,心里乐得开了花,重新打开数学试题,开始做里面最难的那道大题。

忽地门开了,老马进来了,他阴着脸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把二胡来,拉好箱子,冲仔仔轻哼一声,然后得意洋洋地去阳台上。仔仔预感不对,只长吁一口气,作业也不写了,静听老马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老马坐在躺椅上,摆好二胡,开始调音——嘎……咕……咯……嘎……

一阵刺耳的声波击穿了仔仔的大脑——何一鸣炸了!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盒子,掏出自己的小提琴,也开始调音——哆……唆……咪……拉……

敌方的声音激发了老马的斗志,他先开始了,拉起了最熟悉的那曲《三娘教子》。那东路秦腔的曲调僵硬又悲号,加之老马许久未拉技艺生疏,嘎吱嘎吱地跟轴承生锈的木门一般。拉得顺滑了如国葬现场,拉得卡住了似野鸭乱叫——又悲恸又刺耳。

仔仔受不了如此扭曲的垃圾之音入耳,他戴上耳塞,拉起了他以前学过的《栀子花开》,那声音青春欢快,可惜没有伴唱只有弹奏,老马听得稀汤寡水的——难受。

仔仔故意拉得很快,老马拉一下,仔仔拉三下,二胡间隙的功夫听到的全是小提琴叽叽喳喳的声音。老马受不了了,冲进屋去。

见门突然开了,仔仔停下拉奏坐直身体,见老马面色不对,胆怯地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老马一手抓住琴头揪出琴来,仔仔不防备,小提琴从自己怀里被老马抽走了。老马将那琴举过头顶,啪嚓一声——琴被砸到了桌棱上,四根琴弦断了俩!仔仔捂着双耳吓坏了。

老马扔了琴,指着仔仔说:“小时候你妈他们三兄妹写作业,我什么时候还得顺着他们呀!怎么我在你家听个戏还听不了了!”老马说完扭身走了。

仔仔依然双手捂着耳朵不敢吱声,见老马走了,他缓缓地放下双手,心跳得慌乱。

一分钟后,他气喘吁吁,走到房门口,冲着老马大喊:“你永远只会让别人顺从你迁就你,从来不会顾虑别人、尊重别人!我妈说得对,你就是个自私自恋的人!你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爷爷!”说完心虚,赶紧砰地一声关上门,真是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老马听了这句话,有些诧异,他躺在椅子上竟细细琢磨起来。仔仔在屋里看着自己断弦的琴,心痛不已,跺脚捶墙地流了几滴泪,怒气依然不解,于是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坐在车上的桂英,一五一十听完整个事情的过程,安抚了儿子几句,然后喘了口气,靠着车窗沉默。

到了农批市场,桂英牵着漾漾走在前头,致远提着东西走在后头。找到了晓星家的档口,只见五谷杂粮摆了个满,干菜、调料堆成小山,可惜没生意,整条批发市场的小巷子几乎没什么人。

“怎么没人呀?”桂英隔着几米问晓星。

“哎,年后房租集体涨了,我跟你说过的!”晓星出来迎接。

“那也不至于这么荒凉呀!”桂英环视其他店铺。

“哼!现在这边普遍的价格跟超市差不错,买的人又不傻!”晓星摸着漾漾的头。

“那这么多店没生意怎么活呀?”

“你没见我们前头有几家已经撤了吗?”晓星指着东边说。

“我没注意呀!”

“现在……能撑撑着!撑不住的关门呗!”晓星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

“嗯,这个面膜给你的,这箱小吃给钟叔和孩子!”桂英从致远手里拿过礼物,给了晓星。

“谢谢呀!”晓星接过东西,微微一笑。

“学成怎么了,哭成那样!”桂英一进门就看到晓星的儿子了,八九岁的钟学成坐在椅子上自个发呆,那眼神似是空洞无神、似是老成忧郁,复杂得有些难以形容。

“他爸打了呗!”晓星话里搀着抱怨。

“为啥呀!我看打得不轻!”桂英小声说,而后心疼地看着孩子,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两手抱着两膝,见了人也不吱声,连看也不看。

“一个喝醉了,一个急火火地绊倒了,就这样!不说这个了!”晓星红了眼别过脸,两手在眼前的五谷杂粮里挑挑拣拣。

“你怎么了?你眼泡子也肿得厉害!”桂英严肃地问。

“没事,我心疼孩子呗!你出去玩得怎么样?”晓星岔开话题。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心里明了了,接着她说:“一大群人玩,好也不好,倒是累得够呛!”说完她低下头跟漾漾说:“去跟哥哥说说话!”

漾漾松开桂英的手,走到学成面前,见哥哥伤心,她只靠着他低头不语。学成终于动了,他低下头,看着漾漾。

“这个送给你!”漾漾举起手里的玩具——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塑料挖掘机,挖掘机的铲子可以上下晃动。漾漾给学成示范如何玩那挖掘机。

学成摊开手掌,漾漾把挖掘机放在他掌心上。学成拿过挖掘机,按照漾漾示范的去调动挖掘机的铲子。

“小妹的东西我放你这儿还是我自己给她?”桂英看学成在玩,心松了一分,然后转头问晓星。

“你自己给吧,最近她老不在,从上次吃饭到现在她一次没来过我这儿!”晓星有些失落。

“刚才仔仔给我打电话,你猜怎么着?老头子把他的小提琴给砸了!哎我现在真是拿他没办法——脾气大得很!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我人没到家事先来了!”桂英双手抱胸。

“那你赶紧回去吧,孩子等着你呢!”

“你真没事吗?”桂英摸着晓星的肩膀。

“没事,你赶紧走吧!”晓星低下头。

桂英见学成玩了几下玩具,脸上有了神色,于是对晓星说:“那行吧,我坐高铁也累了!漾漾,跟姨姨说再见!”

“姨姨再见!”漾漾回到致远身边,学成见状,忽又一脸忧伤——任何玩具也不能拯救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痛。

“哎英英你等下!”三口正要走,晓星叫住了,她用塑料袋子给桂英装了两大把红薯粉条,桂英推辞不要,奈何晓星十分坚持。最后致远提着粉条,三人回去了。

“这个钟理现在真的是……呵呵了!”桂英在副驾驶座上摇着头一脸不屑。

“人谁没有低谷?他这几年……可能没拐过来!”

“哦,因为你在低谷,所以你就可以打孩子吗?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桂英摊开手,一脸愤怒。

“打人的确不对,喝酒也不对!”

“我告诉你,学成这两年的性格明显没那么开朗了,两三岁、四五岁的时候不这样的!”桂英脑海里还是学成黯然发呆的画面。

“前几年我跟他还能聊一聊,现在钟理根本不和我聊!”

“不是不和你聊,跟所有人都不聊!他这人——自高自大还故步自封,脾气一上来直接冲着钟叔和晓星发火!这要是我……啧!”桂英摇摇头。

“要是你怎么办?”致远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可又表现得很不屑。

“早离婚了!要你干什么呀?赚不了钱还要一家子人看你脸色,看脸色也罢了还打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也就这几年这样吧,以前不是好好的!以前那领导范儿你不是没见过!”桂英在聊钟能,致远却在说自己。

“早年是领导又怎地!这人生经历了挫折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我前几年没工作带孩子不也焦虑、不也抑郁吗?我怎么不想着耍脾气打人呢!”此时风光的桂英哪能感受得到丈夫那些敏感的心思。

往往,在上位的说话潇洒,处下位的字字计较,明明与己无关的事儿,却听得个面红耳赤。多少矛盾,始于无心却终于多心。

14下 笨老头乌龙起干戈 外游女貔貅闹笑话

两口子大包小包地回家了。桂英到家一看,这边是在阳台边忧郁静躺的老头,那边是屋里气愤不平的儿子,她忽地感觉心累了。

桂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台边上,右手拄着右脸语气低沉地问老马:“大,你为什么把孩子的琴给砸了!”

“没砸,轻轻摔了下,吓唬吓唬他!要真砸了那琴早碎得掉木屑了!”老马冲桂英抬了抬下巴。

“那你为啥要吓唬他呢?”桂英苦笑。

“我在你家听个戏他都不让听,前后嘟囔了好几次了!我右耳失聪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说这手机音量最大能有多大?还不如我先前用的那个手机大呢!”老马指着手机委屈地说。

“他要写作业!孩子的教育是家里的大事,跟我上班赚钱那是同一级别的大事!他但凡说要写作业我和致远是什么也不让他干的!小孩教育我们永远摆在第一位!”

“不是我不让他写,是他自己心不静。上午漾漾和那个娃儿两人嘎嘎嘎地笑了半个钟头他怎么不说?怎地?我一听戏他出来叨叨!他对秦腔有敌意,那我又离不了秦腔,你说咋办吧?”

“他周末只在家待两天,何况他马上期末考试了!”

“我哪知道他啥时候期末考试?你们家连个电视也没有,我好不容易听上秦腔了,他一下又给我删了!那你说说我在你家以后怎么办?难不成天天在这躺尸?我告诉你,老年人没个消遣走得很快的!”老马指着自己说。

“哎我知道!那个软件删了可以再下呀!他明天上学去了你让致远再给下呀!”

“删了怎么下?”老马委实不解。

“啧哎!天呢!那个软件可以无限次下载的,一天下一百次都没问题!”桂英看着老头着实不知的样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老头以为那听戏的软件删了便永远没有了——好大一个乌龙。桂英想嘲笑他,却丝毫笑不起来,她凝视着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倔强的老头子似乎早已跟不上他们了。

“我咋知道这个呀?我以为跟短信、相片一样删了就没啦——啥也没了!”老马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给你下载!”桂英抢过老马手里的手机,直接给老马下好了那个听戏的软件。

“下了又不让听,有啥意思呢?”老马面朝阳台外的天空,一脸灰心。

“他上学了你可以听呀!”

“那我周末这两天咋过呀?你自己看看你周末能跟我说几句话?致远到了星期天更忙——从早忙到晚的,你儿子要写作业,怎么着?让我跟你那四岁娃一块玩呀!我真是在你家待不住了!脚好了我马上回马家屯!”老马冲桂英摆着胳膊。

桂英想怪他、想怼他,可嗓子跟堵住了似的,双眼险些涌出泪花。

“好了!你看看,马友仙是吧,你听!”她点了一首马友仙的戏放给老马听。老马闭着眼噘着嘴朝阳台那边,桂英心里如吃了辣椒一般难受。她不想打扰老头,于是端着椅子走了。

放好椅子她去了仔仔屋,关上了门,坐在儿子的床边。好久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以前这个位子只属于她,可惜后来她自己丢了这个位子。如今重新坐在这里,感慨万千。

“干嘛?”仔仔见他妈妈坐在他身边许久不开口,遂先问。

“没干嘛,看看你!”桂英的眼眶湿润了,不是为儿子,而是为父亲。

“演苦情戏呀?打感情牌呀?”仔仔不吃这一套,坐起来竟仔细端详母亲流泪。

“哈哈哈……”桂英被儿子的鬼脸逗笑了,说:“你把爷爷的软件删了,他以为删了等于永远没有了,他不知道智能手机的软件可以删了再下、下了再删!他用那个手机的唯一目的是听秦腔戏,你删了他的戏,所以他很生气!”

“你编的理由吧!他那么精明一个人!”仔仔无法相信这个说辞。

“是啊,他那么精明,不会玩微信,还让你教!”桂英怼得仔仔无话可对。

“你爷爷摔你琴是他不对,妈替他给你道歉!”桂英说着又流下了长长的泪。

“你怎么了?受刺激了!”仔仔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此刻他完全看不懂往日跋扈的母亲为何这般娇柔。

桂英无言,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哭得这么悲伤。为老头吧不至于,为儿子吧没必要。

“我错了你打我,他错了你替他道歉,你这个中间人作得公平公正啊!”仔仔言语缓和,虽不生气了但要讨个说法。

“你也有错呀!怎么妹妹和周周在家大吵大闹的你无所谓,爷爷一听秦腔戏你咋炸了呢?”

“我在做数学题,我解题的时候脑子里听到这破戏——你要是我你怎么做题!”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听秦腔戏长大,那天我还跟你爸说,我说他在家里一放秦腔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很亲切!我要听着秦腔戏做题,那我还不乐死了!”桂英笑言。

“你是不是抬杠!”仔仔不相信他妈听了那咋咋呼呼、哭哭啼啼的戏会开心。

“我没抬杠,真的!陕西人谁没有听过秦腔戏?你二舅下地干活都在听呢!你不相信现在打电话问,看你两个舅舅怎么回!”

“那我自己接受不了怎么办?”仔仔如实说。

“是啊,关键问题在于你自己接受不了秦腔这个调调——这不是爷爷的错呀!我们大家都可以接受呀,漾漾可以,你爸一个湖南人可以,怎么你不行?今天这件事是你自己先对秦腔起了敌意,才针对你爷爷的!你爷爷没错呀!他不能根据你的喜好去决定他要听什么!那如果有一天你讨厌听到动画片的声音,是不是你也要把漾漾的动画片全删了!你做作业不能听剁肉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也别做饭了?这家是大家的,也是你爷爷的,你不想听戏把戏删了——你爷爷当然不高兴!他反过来摔你的小提琴跟你删他的戏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是做销售的,谁有你这么能说会道呀!我爸是当老师的,谁比他更会谆谆教诲呀?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两——无敌杠精!现在加上村长,一不高兴动手——暴力杠精!”仔仔语气和软,桂英知道他听进去了。

“行了,他给你弄坏了我给你修!别置气了,白白耽搁时间,你马上要期末考了!”

“哎呀我知道!我比谁都急!”仔仔握着拳头。

“你待会出去跟他好好说话!”桂英搂住仔仔的肩膀说。

“我又没错,反正我不会主动开口,他要态度端正我马上给他台阶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桂英抽出胳膊,伸出食指指着儿子说:“我重申一遍,今天他错了,但是!但是!你删了他的听戏软件,对他来说那不是删了一个软件的事儿!在老头眼里,删软件跟砸了他的手机、二胡差不多!明白吗?另外,你爷爷的右耳早年失聪,手机声小了他真的听不清!”

“他怎么啥都不懂呀!这么笨还耳朵不好!白白牺牲了我的琴!”仔仔半笑半怒地嘟囔。

桂英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又怒又痛。她这一生一直在赶超自己的父亲,可儿子一出生便走在了父亲的前头。是啊,他老得什么也不懂了,桂英被这个事实惊得很伤感,为她曾经尊为对手的老头伤感,为如今失去强敌的自己伤感,也为不知岁月摧残的儿子伤感。

“来来来,抢礼物啦!”桂英出了仔仔屋,招着手在客厅大喊。

她把箱子从门口挪到客厅中央,取里面的礼物——峨眉毛峰茶、青城雀舌茶、四川红茶,半斤贝母、涪陵榨菜、夹江豆腐乳、灯影牛肉丝、张飞牛肉干,小猪木偶、特色钥匙扣、青花瓷花瓶、瓷胎竹编的茶具,一对蜀绣枕套、一个丝绸小唐装,一双竹底大凉鞋、一柄德阳潮扇……这一箱子全是给家人的礼物,堆在客厅好大一片花花绿绿。

“赶紧的,来晚了没啦!今天的礼物不是送的,你们谁抢到了是谁的!”桂英大喊大叫。

仔仔漾漾出屋了,致远从厨房出来,老马也过来凑热闹,安静空荡的大客厅立马热闹起来。

“一人四样,不能多拿!记住一人四样,不能多拿!”一家人围在一堆儿跟抢折扣货似的。老马蹲不下去,只能弯腰拿拐杖拨茶叶。漾漾和仔仔趴在人堆里互相抢,妹妹不知道要什么,哥哥拿什么她便抢什么。桂英蹲在那儿,把那双凉鞋还有那个长颈花瓶悄悄递给漾漾身后的致远,然后她坐在沙发上,从裤兜掏出一个李子大小的石雕貔貅——那是她开箱后取出来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贵的礼物,害怕被老马眼尖挑走了于是她先拿了。桂英用左脚碰了碰致远的右脚,憋着笑把那个礼物放在致远掌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对面眼尖的仔仔看到了这一幕,指着夫妻两大喊。“我的好母亲呀,你竟然私藏礼物!”仔仔走过来一把抢过致远手里的貔貅。

“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爸的,你多什么事儿!”桂英大步走过去,又把貔貅抢过放致远手里,致远拿着貔貅给老马看。

“我不能看看嘛!”

“你可以看,但你别拿过去呀!这个贵着呢,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偏心!还说一人四样!”仔仔冲桂英翻着白眼。

“这不是你该要的!你再说我把你手里的也收回来!”桂英指着仔仔挑中的东西说。

“你老是这样!”仔仔噘嘴嘟囔,见斗不过桂英,只得靠近致远和老马,爷三儿个一块欣赏那只石雕貔貅。漾漾个子矮看不见,仰头提溜着眼珠子,伸出五指哼哼着也要那貔貅,桂英把那个木偶玩具挑出来给了漾漾,方才罢手。

分完礼物桂英打开手机,一边给家人看她在九寨沟拍的各色美照,一边分享着路上的趣闻。一家人欣赏着礼物和故事,其乐融融。

吃完晚饭八点多,漾漾在玩、致远在忙、仔仔写作业,只剩桂英和老马闲着,父女两干脆凑到一块聊了起来。

“昨天你去看那个袁叔了?”

“这你也知道!致远咋啥都说呀!”

“他看见你给袁叔钱了,他的意思是你要钱我们给,不用你自己出!”桂英替丈夫解释。

“我有钱呢!”老马轻轻佻地抬了抬眼皮。

“听说……你……哭了?”桂英啃着马锐锋寄来的果子,调侃老马。

“啧,致远这嘴……”老马佯装发怒。

桂英一听老马怪罪丈夫急忙辩解:“你看看你这人……跟咱地里的向日葵一样——心眼真多!人家致远是什么人?文化人呐!有修养着呢!是我打电话一直在问!现在家里唯一不安定的因素是你,我还不远程把控把控!万一我不在家里乱了怎么办?”

“哎!你袁叔……我送走过很多人,这些年村里老人临走前……我会送一送,送多了就看得出这人是去是留、是死是活的眉目来!昨天我瞅他那样——不长久啊!”老马放下水烟袋,一直在摇头。

“你们感情有那么深吗?我妈走也没见你哭呀!”

“啧!你妈走我多大呀!这一样吗?人越老靠近黄土地越近——离死越近!以前我哪有这……啧现在不一样了——老了!老了!”老马十指相扣,无奈地只摇头。

桂英低头无言,她暗暗吃惊父亲的变化。

“不聊这个!不聊这个了!”老马深邃的眼睛像大海一般泛着光波。

“哎呦!马村长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啦!”桂英瞧见了父亲的异样。

老马摆摆手,不言语。

“你最近老给村里打电话是怎么回事,村里有急事吗?”

“村里马上要大选了!”

“你都退了,还操啥心呀!”

“哎呀,隔着黄河赶牛,你当我乐意呀?电话一个一个打进来我得接呀!东西早送到咱家了,你现在吃的果子可不是人家马锐锋快递过来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现在有谁参选呀!”

“村长这位子呀,没油水时大家都打哈哈,有油水时各个在放黑枪……”一说起村里的事儿,老马的嘴跟打开闸门的水一样——挡不住了!从村里的选举聊到村里的旧人旧事,父女两拉家常一般聊得很投机。

二十分钟后,老马依然讲得有板有眼,桂英却听得频频走神。忽然桂英打断老马,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村里的老面孔有些我记得,很多我早忘了!上一次和致远回家,我在巷子里闲逛,除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我认识一些,往下的年轻媳妇儿、孩子竟一个也不认识!我回我自己村里跟个外人似的!好伤感啊!那些小媳妇抱着孩子看着我那眼神——就差问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你嫁出去了可不是个外人嘛?你回马家屯准确地讲是回娘家——回娘家的性质是走亲戚。况且你十几岁出去以后再没回马家屯,谁认识你呀!跟你一朋的红红,人家回村跟巷子里这些媳妇们玩得好着呢!”老马看得出桂英的失落。

“我只是伤感:马家屯往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马家屯了!”

“从你十几岁离开家往大城市走的时候,马家屯已经不属于你了!不仅仅是你,村里所有奔大城市的人,一旦离开了,差不多跟马家屯也分道扬镳了!”

“那你呢?你不也奔大城市来了嘛?”桂英在问老马,也是在问自己。

“我脚好了走啦,谁稀罕在你这儿待着!”老马一半实话实说,一半言不由衷。

这个答案是桂英想要的,也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她以看漾漾为由退出了这场谈话。她想做个孝顺的人,这个想法目前还不太稳定。

九点四十老马进屋了,仔仔正整理书包。老马累得无力开口,可仔仔一直等着他说软话呢——下午摔琴的事显然他心里没彻底过去——他已经原谅了老马,可是他的原谅需要一个仪式——偏偏老马没给他。

老马正在脱衫子——老人并未按照少年心里的剧本往下走,少年急了!原谅爷爷的心如无的之矢一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恰恰射中了拉弓的自己——何一鸣怒了。老马脱袜子的时候,他故意朝老马床边的垃圾桶扔了一沓草稿纸。老马低头一瞧,又抬头一看。

“你用完了吗就扔?”老马问。

“我用完了,所以才扔!”仔仔强调。

老马捡起垃圾桶里的草稿纸,翻了一遍,没有一张是密密麻麻的。

“这还能用!”老马指着纸厉声说。

“我做数学,用不了!”仔仔摇摇头,便去洗澡了。

老马气得把那叠纸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而后,他穿着短裤短袖刻意去刷牙,意在查看仔仔洗澡时是不是一直开着水龙头——果不其然。是这孩子过分浪费?还是自己成了隔年核桃——过时人?老马有些摸不懂。

桂英今天累了,明天要上班,老马不想生事,收拾完睡了。

15上 见钱眼开抽票子 做三被打扣夜门

照例,早上六点起来,老马去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八日星期一,农历的六月初六——辛未月丙午日,今日宜祭祀、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忌开市、入宅、嫁娶、开光、造屋。老马撕完日历,摇着扇子等晨曦。

致远起来,送走仔仔和桂英,出去买早点了。翁婿两吃早点的时候,老马的电话响了——定是选举的事儿。老马这一聊,一个小时过去了。

心里惦记马承恩,外因强烈内因缺失,推承恩当村长这个事儿——有些麻烦。硬着头皮,老马打通了承恩的电话,承恩今天在地里收果子,本身确实忙得没空隙,见老马一番好意,他口口应承,挂了电话又忙自己果园的事儿。老马像出祁山的诸葛丞相一样,管得了军前管不了朝堂,他这个“太上皇”当得索然无味。

九点半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个人——原来桂英昨晚在网上买了个大电视,今早便送到了!老马惊得不可思议,光是大电视从哪来的、怎么来的就问了致远好几遍。那两人在家里有条不紊地安装,致远耐心地给老马解释网上购物的各种细节。听到家里乱哄哄的,漾漾光着脚穿着小睡衣出来了。

安装好以后,他们在调试。漾漾一看家里有电视了,乐得跟鸟儿看到食一样叽叽喳喳。那两人走后,致远拿着遥控器教老马,老马一看跟自己家的差不多,于是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漾漾在旁边围观,一见有动画片便去老马手里抢遥控器,老马不给,爷孙两玩闹起来。老马逗娃儿逗得正嗨,谁想漾漾气得坐地上大哭起来。老马无奈只能给她找动画片看。

“宝儿,赶紧的,你要看这个娃娃的还是那个老鼠的?”老马按着频道问漾漾。

“我要看老鼠的!”漾漾选了《汤姆和杰瑞》的动画片。

老马见她确实要看,先关了电视,漾漾回头瞪着老马正要大哭,老马紧忙插话:“先止住!把泪收了!爷爷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漾漾憋着泪水问。

“现在是十点,你看看对不对?”老马指着家里的大钟表问漾漾。

漾漾根本不会看表,可也认真地点头。

“十点到十二点,你看电视,看动画片!下午!你午睡起来以后,爷爷看电视,好不好?咱们两个轮流看电视,成不成?”老马低头耐心地跟漾漾讲规矩。

“成!”漾漾点头。

“上午你看,下午爷爷看!听懂了吗?”老马再次确认,他怕小儿反悔。

“听懂了!”

“那好,给你遥控器!”

老马把遥控器给了漾漾,自己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打开秦腔戏听了起来。爷孙两互不干涉、各自消遣。

老马这一上午不停地被漾漾的笑声打断,时不时瞅一瞅电视,不外乎老鼠逗猫、猫捉老鼠,怎么漾漾嘻嘻哈哈得笑个不停,一只老鼠和一只猫溜来溜去的,小娃娃如此着迷,老马不解。漾漾光脚坐在地上,一坐两小时过去了,中午吃饭时致远硬是把她从电视前抱过去了。

饭后漾漾困了,老马见机会来了,午觉也没睡,直接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找台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竟有半个月没看电视了。没找到秦腔,也没有陕西和中央的新闻,后来找到个《三国演义》。目下演的是皇叔败走投袁绍这一集,老马心里琢磨了一阵子,马上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了,正是好看的时候,他往沙发一躺声音放大,这一看好几个钟头已然过去。

漾漾三点睡起来,去客厅看电视,她靠着老马的肩膀磨蹭,时不时地去抢遥控器,老马硬不给她。最后哼哼唧唧地要哭,老马坐起来指着漾漾大声说:

“宝儿,咱两早上是不是说好了——上午你看下午我看?”

漾漾听到这句话,似有印象又不确信,只盯着遥控器不说话。

“爷爷是不是指着那个大钟表让你看,十点到十二点你看老鼠跑,下午是爷爷看电视,对不对!”

漾漾不说话,噘着嘴。

“你在我这儿——哭是没用的!你爸爸你妈妈说话也没用!咱得讲规矩!明天早上你看好不好?”

漾漾不甘心,只把小脸蛋扭来扭去的。

“去,你去房间玩你的游戏吧,爷爷让着你,晚上给你看动画片!”老马又凶又宠。

漾漾不知如何作答,如黄昏时离开老羊的小羊羔子一样,三步一回头地回了自己屋。老马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继续看《三国演义》。

漾漾回屋以后,觉得屋子里的所有玩具全没意思,她捡起木偶扔了兔子,捡起小球扔了木偶,捡起画笔扔了小球……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上百件大大小小的玩具无一可取悦她,这间屋子她似已生无可恋。忽灵光一闪,漾漾趴在门框上偷偷张望老马,见老头看得入神,于是小人儿靠着墙,轻手轻脚地溜进老马屋里。

进屋后高高低低地摸了一圈,没啥好玩意。到角落处见立着一个大黑箱子,十分好奇,她从箱子侧面找到拉链,一路靠下把箱子拉成上分下合的两半儿。漾漾在里面翻找——那人儿小得如钻进箱子里消失一般。忽眼前映入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她使着劲儿拉出来,放在地上。先一圈一圈地拆开布,然后看到了一双老布鞋,一只鞋用绳子绑着,绳子里面还有一层格子布,另一只鞋光溜溜的,漾漾拿起来一看,喜笑颜开——鞋子里全是红灿灿的红票子!

她大惊大喜,蹲在地上朝门外听了听——没声儿!肉乎乎的小手儿从那一沓红票子里抽出一张来,喜滋滋地折了七八折,左顾右盼地塞进自己牛仔裤的小兜里。然后把鞋子放进布里,把布放进箱子里。她去拉行李箱拉链的时候,怎么也拉不住了!小人儿急得面红耳赤!没关系,机智如小老鼠的她将箱子开口的那一侧朝墙角,自己退后几步,憋着笑自查现场——完美无瑕!于是扭着小屁股、捂着嘴里的大笑出屋了。

回到自己屋里后,她拿着钱正面反面地仔细看,闻一闻、舔一舔,乍然心生一计。她将钱塞进兜里,去找爸爸,说她要和周周玩。致远给周周奶奶打完电话后,送漾漾去周周家。周周奶奶忙着做家务,根本无暇估计两小儿。在周周空荡荡的屋子里,漾漾先掏出红票子来,接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全程在耳边说着神仙也听不懂的悄悄话儿。密谋好以后,周周撒娇要奶奶带他们去楼下玩。

老人被小孩纠缠不过,脱下围裙穿好鞋,带着两娃下楼溜达。当周周奶奶和院里的其他老太太热聊时,两娃见机溜进了楼下的便利店,三分钟不到的功夫各自选好了最中意的零食和玩具,付了票子、收了找零,蹑手蹑脚地回到老人身边——整个过程圆满地如白日里进瓜地又抱着瓜出来一般!两人酣畅地玩了起来,周周奶奶只当是漾漾爸爸给的钱,并不在意。

快六点的时候致远接漾漾回来,见漾漾手捧新玩具他随口一问,漾漾说是周周给的。晚饭后漾漾忽觉察裤兜里鼓鼓的——原来是找的零钱。这大把的钱没地方放,怕被大人发现,她悄悄将钱扔到了床底下,由此无人知晓了。老马晚上还在纳闷,怎么他的小探花吃完饭不跟他抢电视了,悄默默地回屋里,有点反常。

仔仔回来后没和老马打招呼,还在置摔琴的气呢!老马多少觉知一些,无心理睬罢了。临睡前老马去查仔仔洗澡,还是那么浪费,从头到尾半个钟头不关水龙头!老马听得心在滴血,面上只不言语。

回屋后仔仔见老头面色古怪,故意把白天在学校用完的草稿纸带回家,为了当老马的面把它扔掉——这是仔仔能想到的最高级别的对抗方式。老马捡起纸,不说话,将纸又放进自己抽屉里。

十点半了,致远见老的小的各自没动静了,于是把大大小小的灯全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致远问桂英。

“好像是!我听的又像是楼上的!”

“这么晚了谁会……”致远疑似听错了。

咚咚咚……咚咚咚……

“英英,致远,有人在敲门呢!”老马在屋里大喊。

致远赶紧起来,开灯,去大门口,从猫眼一看,原来是包晓棠!致远低头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然后开门。

“晓棠啊!来来来,进来!”致远赶忙把包晓棠请进来。

“我去找漾漾妈,你坐在这,别客气!”致远打眼一看包晓棠那神色,特别不对劲,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屋里找桂英。

“赶紧起来,包晓棠来了,不太对劲!”致远急火火地在桂英耳边小声说。

“谁呀?”老马在屋里大喊。

“自己人,大你赶紧睡吧!”桂英穿着宽松的睡衣从屋里出来。

“晓棠啊,我昨天还找你来着!”桂英走进客厅来,一边走一边打量包晓棠的样子。她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着下巴,头低得看不见脸,头发乱得一团糟,只见石榴花红的连衣裙左边袖子那儿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里露出了白花花的臂膀开。

“你怎么了?”桂英知道出事了。

晓棠缩着身子,不敢抬头,也不说话,只上下微微抖着,那模样好像天塌在她身上一般。

“是不是出事了?姐看你这样子不对呀!”桂英坐在晓棠身边,把手放在晓棠的肩上,只见晓棠激烈地轻闪了一下。桂英没有放弃,直接将晓棠轻轻搂住,抱了她一会儿。

“英英姐,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许久后,晓棠开口,一开口哭了起来。

“可以啊!可以啊!你又不是没住过!原来仔仔小的时候你不是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嘛!”

包晓棠始终没有抬头,捂着脸哭了几分钟,方才缓缓停下。桂英拍着她的背,知道她一定是受伤了,又不敢跟姐姐包晓星谈,这么大的城市,也只能找她了。

“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整床。”桂英说完去了漾漾屋,先把漾漾抱到他们那屋里,然后把漾漾屋里收了收拾,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最后走到客厅。

“屋子整好了,你去睡吧!不管是啥事,睡起来了就过去了。”桂英帮晓棠整理头发。忽瞧见了她的脸,一片红肿,桂英吓得身子一颤,然后使劲掰过晓棠的脸,将两边的头发别过去,晓棠呜咽着阻拦,桂英全然不顾,直到她看见包晓棠那张完整的脸。右眼红肿得只剩一条缝隙,嘴角、鼻子全伤了,额边还流着血,桂英用右手五指只轻轻地理了几下,指缝里竟挂上了一撮一撮的长发。桂英见被拔掉的那些头发,揪心得不行。

“晓棠你到底怎么了?”桂英拿来一盒纸,一边给她擦泪擦血,一边流着泪问她。

“被人打了!”晓棠挺着脸任由桂英擦弄,只淌着泪啜泣。

“谁打的?”

“公司副总的老婆!”

“怎么打的?”桂英咬着牙问。

“她今天一早来公司,一来就冲着我打!当着所有人的面……”晓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又低下头捂着脸哭了许久。

当初晓星跟钟理先来深圳,在农批市场做文员,后来桂英投奔晓星,姐妹两住在一块,直到她和钟理结婚。没几年小她们好多岁的包晓棠也来深圳了,桂英便与她合住,直到自己二十三岁和致远结婚。那时候晓棠才十几岁,母亲去世了,种地的父亲认为女娃上学没用,小学毕业后让女儿帮衬着务农,晓棠不愿意,于是千里迢迢跑来跟姐姐混。晓星见她年纪小,先送她去学手艺,七七八八学得很杂,好歹后来学会了记账的本事。如此一步一步地,她从小店的收银员做到了大公司的会计,对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她哭得声息了,桂英递过一张纸,问她:“你是不是给人家做小三了?”

晓棠不语,只点点头,刚晴的天又阴雨连连。

是她自己迷糊了?还是这座城逼得人打转儿晕圈?桂英自个儿说不清楚。卢梭说得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人生之路,弯即是直,直即是弯。包晓棠至今依然不习惯自己那条磕磕绊绊的泥路,也不习惯注定弯弯曲曲的人生。在拐弯抹角的人生路上,她选了一段捷径,往往一段捷径后面是更长更硌脚的弯路。

15下 女人有心叹孽缘 女孩无意比麻雀

两小孩睡得死死的,任打雷下雨也搅不动他们的梦。致远听得哭声,睡不着亦不出来,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等着桂英一块睡。老马憋不住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被女人稀稀拉拉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睡不着觉,他开了台灯,穿好背心短裤,拄着拐杖出来了。七十年来,什么也挡不住老马那颗好奇又多事儿的心。

“谁呀?”老马问桂英。

“大你别管了,去睡吧!”桂英朝老马摆摆手。

老马站立了片刻,料定有事,好奇驱走了睡意,无奈一人挪步至阳台,点燃了一锅水烟,在烟雾里消磨消磨夜色、偷听偷听八卦。桂英最了解老头了,见他不走,没法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桂英问晓棠。

“今年三月,我得了优秀员工奖,他跟我在一桌吃饭。”

“他主动还是你主动?”

“他。他主动加我微信的。”

“你知道她有老婆吗?”

“知道,也猜到了。”

桂英长叹一口气:“孽缘呀。”

少顿,接着问:“他多大了?”

“四十五。”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五月中。”

“你姐知道吗?”

晓棠摇摇头,一阵抽噎。

桂英站起来去取药箱,而后给晓棠脸上的伤口消毒、包扎。

“呐……你明天上班吗?”桂英见她情绪稳定了方问。

“不知道。”

“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呀?在家休息吧!那份工作算了!”

晓棠垂泪不语。

桂英把嘴唇的伤疤包好后,继续劝:“你有会计这本领,在哪不一样地工作?何必在这家公司呢!听姐的,直接离职吧!”

晓棠如十月霜后的秋花一般,寂静不语。

“你为什么不早来呢?我工作你清楚的,可以随时出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去接你!你说你这一整天在哪里待着呀?要出个什么事怎么办?让你姐怎么办?”桂英嗔怪她不早来,不知她蓬头垢面、一身是伤地在哪里藏了大半天。

想到自己在公司的顶楼躲了一天不敢出来,被桂英问也不敢说,包晓棠又低下头,涕泪一番。

桂英见她平缓后问:“那个……今天他在公司吗?”

“在。”

“呐……他老婆打你的时候他出来帮你没?”

晓棠愣住了,继而梨花带雨地又是一波。

“被打成这样,公司也没人帮你吗?你平时那些要好的女同事呢?”

桂英不问还好,一问晓棠哭得更喘了。

老马在远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腹内嘟囔,虽不清楚事实,也大致猜到了八九分。想参与又不能参与,急性子的他如同被夹住尾巴的蝎子一样,手脚动个不停,心里一通干着急。

“那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听我的吧,从那家公司离职,跟那个人断了!你办不了离职手续我替你办!”桂英帮晓星包好伤口,取来冰块为右眼消肿。

那只右眼看不见白眼仁看不见黑眼仁,只有滚烫的泪不住地往外涌。父母不在了,姐姐成家了,像晓棠这样的女子,在外无依无靠的,为营生辗转多年,为感情守候多年,如今怎是这么个结果呢?桂英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当初,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观望眼前的包晓棠,她十分了解她,许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人生一绊,桂英不住地叹气同情。女人到了她这岁数,喜缘也好孽缘也罢,但凡有人疼爱,便把那人当天一般看待。桂英懂她,更可怜她。

一番安慰之后,桂英照看晓棠睡下,顺便拿了几身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头,弄完了回屋睡了,老马也睡了。

第二天六点,老马起来。老年人的生物钟简直比日月还准,到点了怎么也睡不着,即便前一晚是凌晨一点多才睡下的。

早饭后他打开超大高清的电视在找台,实际上是等漾漾过来和他争电视。谁想漾漾起床后似乎忘了家里有电视这回事,吃完饭直接回屋了。老马无奈,找不到昨天的《三国演义》,孤家寡人地看起了新闻。漾漾见爷爷十分专注,于是再次偷偷溜进老马屋里,又从箱子里、格子布、鞋帮里抽钱,这次她抽了两张红票子,然后假装没事人一样去找周周玩。

两孩子把昨天的行程成功地再实施了一遍,临近午饭,周周奶奶送漾漾回来,小儿抱着个更大的飞机,美滋滋、傲娇娇地回来了。致远问飞机从哪里来,狡猾的漾漾说是周周的,还添油加醋地刻意补充周周只让她玩几天就送回去,致远信以为真。

老话说跟着裁缝学不成铁匠,跟着屠夫学不成皮匠,老马身上那些许民间流传的小道行,悄无声息地染着了漾漾,以前温柔敦厚的小姑娘,自从老马来了以后悄然精怪起来!曾经虽迷迷糊糊的,但小人儿静如处子一般;如今性如脱兔野猪,到处撒欢。

身揣赃物的漾漾不知如何善后,她偷偷打开自己的屋门,只见自己床上蜷着一个庞大的人。她屏住呼吸东边看看西边瞧瞧,认出是晓棠阿姨。她悄悄扔下玩具,然后将裤兜里大把厚重的零钱扔到床底下,硬币、一块、五块、十块里还夹着一张没用过的红票子。漾漾不管,只用脚把碎钱踢到床里面。

“漾漾,赶紧出来!”致远怕小孩打搅晓棠休息,在门外悄悄说。

漾漾提溜着黑黑的眼珠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关上门以后人立马变了,跟吃了唐僧肉的小妖精一样,东西南北地奔走欢呼,就差举个大旗上面写着“我有钱”了。致远当她放假了兴奋,老马以为小儿天性如此。

午饭后,漾漾本应睡午觉的光景,还在客厅里亢奋地学各种动物叫,老马看电视的兴趣也没了,只管睥睨小儿在那儿耍各种把戏、作幺蛾子。致远好不容易劝她午睡,世界才得以清净。老马也安闲地在躺椅上睡了个午觉,补上了昨夜看热闹缺的觉。

午睡起来,漾漾见爸爸在工作,自个跑到客厅里,又开始和爷爷争电视。老马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乐淘淘地赢了,接着看昨天的《三国演义》。漾漾无奈,再次溜进老马屋里,没想到刚溜进去还没作案,被出来上厕所的致远训了出来。无聊至极的小娃娃,极其忧伤地回自己屋里了。

晓棠早醒了,躺着不愿起来。漾漾爬在床边上,不停地呼唤晓棠阿姨。昏暗的房间里,两个美丽的姑娘聊了起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还不起床?我都吃了午饭啦!”

“是吗?”晓棠的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悲伤。

“你的脸怎么了?”漾漾趴在晓棠的脸边,伸出小手指问。

“阿姨摔了一跤……”

“我也摔过,这里,还有这里……”漾漾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戳了戳自己的膝盖。

“那你摔得疼不疼?”晓棠侧躺着面对漾漾,轻声问她。

“嘻嘻嘻嘻……我给忘了!”漾漾喜洋洋地说。

“那你真幸运!”

“晓棠阿姨,你饿不饿?爸爸说如果你饿了让我给你……给你端饭吃……饭在厨房里呢!”

“阿姨不饿。”

“那你的眼睛会不会瞎呢?这只眼睛……”漾漾指着伤得很重的右眼问晓棠。

“已经瞎了!”晓棠脸上泛起复杂的神情。

“那怎么办?以前周周家里的……一只猫,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然后……它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东西!还撞到过我呢!咯咯咯……可笨了它!”漾漾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自个笑得趴在床上扭起了屁股。

“是啊,阿姨也很笨,也撞到了东西上。”晓棠的眼皮一睁一眨之间,已泪花闪闪。

“晓棠阿姨,我有一只苍蝇,特别好玩!你要不要一块玩!”漾漾从地上捡起一只蚕豆大小的塑料苍蝇,然后捏在自己手里把玩。

“你的苍蝇真好看!”

“它现在不会飞了,它断了一只翅膀!我妈妈一脚给踩坏了……她是个大胖子!”漾漾伤感着苍蝇的残缺。

“你从哪儿买的苍蝇?”

“一个大花花上,带着一只苍蝇……”

“花花上为什么会带着苍蝇?”

“买的时候有的呀!我想要苍蝇不想要花,可是爸爸说买了花才能有苍蝇……”

“那花儿呢?”

“你等着,我给你!”漾漾屋里的北墙下全是她的玩具,她从中取来一束塑料杆的大红布花,那是扶桑花。晓棠靠在枕头上,双手捏着这束红艳艳的大红花,眼睛却盯着花心里的小苍蝇。为什么红花不是吸引小王子,而是招惹苍蝇呢。她恍惚间走了神。

“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儿呢?”晓棠问漾漾。

“因为它太红了!”漾漾坐在地上,头也没抬地回答。

晓棠听得若有所思。

“晓棠阿姨,你听过鱼儿唱歌吗?”漾漾从地上铺的软垫子的缝隙中,抠出来一只彩色的塑料小鱼,小手捏着一寸长的鱼儿在地上来回游走。

“没有!你听过吗?”晓棠有气无力。

“我听过!我爸爸说我睡觉了的时候……会听到!”

“那鱼儿唱的是什么歌?”

“呃……这个!我都忘啦!嘿嘿嘿……我爸爸说一般人只能听到鸟儿唱歌,但是只有我可以听到鱼儿唱歌!”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把鱼儿给吓跑了,所以他们听不到鱼儿唱歌,只能听到……听到那个鸟儿唱歌。”

“那鱼儿唱歌好听吗?”

“嗯……不太好听!跟我爸爸唱的有点儿像……呵呵!”漾漾抬起头冲着晓棠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喜欢你爸爸唱的歌吗?”

“当然啦!我妈妈喜欢,我哥哥喜欢,我也喜欢!”

“他唱得不好听为什么还喜欢?”

“欸……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喜欢我爸爸……唱的歌呀。”

“鸟儿唱的歌不好听吗?”

“呃……好听,可是……我爸爸说鸟儿唱的歌是给别人唱,鱼儿唱的歌是给自己唱,所以不好听!”

“为什么唱给自己的歌不好听?”

“因为鱼儿在海底很孤独,它看不见阳光……还有花花、小草、小朋友!它很可怜的!”

晓棠咀嚼着这番话,想自己跟那鸟儿一般,只会装点自己给别人唱歌——更是可怜。不觉中她流下泪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流泪呀?你不开心吗?”漾漾放下鱼儿,趴在床棱边观赏女人流泪。

“嗯。”晓棠点点头,腹内彷如吃了黄连籽一般——苦不能提。

“你把你的眼泪当成小星星,你脸上就有彩虹和月亮了……”漾漾转身去取自己的粉色小熊镜子,然后在晓棠面前举着镜子。

“晓棠阿姨,你看到你脸上的小星星……嗯还有彩虹和月亮了吗?”漾漾兴致高昂地问。

晓棠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漾漾以为她上当了,笑嘻嘻地放下镜子对晓棠说:“他们说只要一拿镜子让我看小星星和月亮,我立马不哭了……呵呵呵……是不是好神奇呀?”漾漾见晓棠不哭了,又扭起了屁股。

“他们是谁呀?”晓棠拿起镜子,望着里面空洞、可怜又可憎的影子,似要望穿一般。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我哭的时候他们说我脸上有好多好多的小星星,还拿镜子给我看!”

“那你脸上有星星和月亮吗?”

“嘿嘿嘿……”漾漾捂着嘴笑了,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们是骗我的,我刚才也在骗你呀……”漾漾拉着尾调,指着晓棠憨笑。笑完了见晓棠阿姨面无表情,漾漾自觉没趣,低头坐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晓棠看着继续在地上玩乐的漾漾,独自伤神。

“晓棠阿姨,你知道你是一只什么鸟吗?”

“什么鸟?”

“你是一只麻雀!”

“为什么?”

“因为爸爸早上说……以后你要在我家住……”

“为什么住在你家里我就是一只麻雀?”

“因为麻雀不喜欢……它也……也懒得自己盖屋子,它就借住别人的屋子。老师说麻雀把家安在了雕的大巢里,然后过着舒服的日子,谁也不用怕了……就。”

“嗯。”晓棠点点头。

“因为大伙儿都害怕大雕!所以没人敢欺负麻雀了。”漾漾悄悄说出这一句补充的话来。

“你是麻雀吗?”

“我才不是呢!”漾漾噘嘴仰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住别人的鸟巢,我也不喜欢用棍棍盖房子,我喜欢我自己的屋子,将来我长大了……我……我自己给自己盖一个大屋子,粉色的大屋子……有鱼儿和星星的大屋子……”漾漾比划着自己脑海中的理想居所。

晓棠听得轻轻呜咽起来。

忽然漾漾的电话手表响了,原来是致远出来时听到屋里有对话,估摸晓棠也饿了。

“漾漾,你在哪里呀?”

“我在屋子里!”

“晓棠阿姨醒来没?”

“她醒了,她在哭呢!”

“你过来把饭菜给小阿姨端过去,然后好好哄一哄小阿姨,好不好?”

“好的!”漾漾收到命令,蹭地起身出屋,麻利地去厨房端饭菜。

晓棠这一顿吃得特别踏实。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又偷了两张红票子,本想着出去找周周,结果致远不同意。最后小人儿将钱又扔到床底下。晓棠睡睡醒醒,漾漾自觉孤单,小身板这里窜一窜那里蹭一蹭,最后靠在沙发边儿老马手里的遥控器那儿,站一会儿趴一会儿,中间偷按了几下遥控按键,被老马调回来,见得不来甜头——碎崽娃生气了。挺着身板,双手抱胸,像只鸭子一样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只小眼气呼呼地瞅着老马。

“这电视机——是你妈给我买的,不是给你买的!”老马冲着发怒的漾漾强调这一事实。

“哼!”水桶里洗澡的小不点儿,生起气来倒挺逼真生动,老马被逗乐了。

平生最烦女人哭,老马怕小娃儿转怒为悲,索性退一步,给她调到老鼠和猫的那个频道上,爷孙两一块看。一会大猫追撵老鼠,一会老鼠挑逗大猫,漾漾坐在地上,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奇音怪调地笑个不停。她在看电视,老马在看她。老鼠往左跑她头往左转,猫朝右追她脸朝右摆,如此来来回回地小嘴儿张了两个小时没合住,一气儿追到九点才罢手。

致远这两天有些忙,一有空躲进自己屋里。桂英回来后先去安慰晓棠,姐两长聊一番,眼见晓棠睡下她才出来。十点钟仔仔回来,老马不动声色地继续收集他的稿纸并监控他的洗澡用水。

自己的大红票子被人偷了三回不知不晓,只一个劲儿地惦记别人扔了多少纸、费了多少水。说来这老老小小着实可爱,各打各的算盘,各念各的经,各施各的法。

16上 小妖精破天五偷 严慈父狠心痛打

16上小妖精破天五偷----严慈父狠心痛打

周三一早起来,老马在阳台边儿抽完两锅水烟,习惯性地打开自己的微信查查动静。不管别人发来什么,他统一回复语音,这两天跟村里人通话也开始用微信语音沟通,他自己还跟马承恩打过一次不花钱的视频通话呢。不觉不知中,七十岁的老头儿已成了新时代的人——离不开微信了。

现在村里的局势渐渐明朗,老马明白,承恩也明白,可老头愣是不愿放弃,希望承恩在村长竞选上再努力努力。二十年前自己初当村长时,左右不情愿,可这一当当了二十年。他希望是承恩接过他的马家屯,他甚至要求家里的亲戚给马承恩投票。后天是选举日,他急得没办法,又拨了承恩的号码。

老马嗓门大,酣睡的漾漾在梦中听到了爷爷的北腔秦调,似是收到了某种独特的信号,双眼一睁一个机灵——醒了。她溜下床,头发蓬松、光着脚、扣着鼻子出来了。致远出去买早点了,漾漾见屋里剩下两个人,那个人还在指指点点地打电话。她着魔了似的,一路面朝老马溜进仔仔屋里。

熟门熟路熟地方,她直奔箱子而去。前两天自己裹的鞋一下儿拉开了,掏出布鞋,扣鞋底里崭新的红票子,这次她拿了三张,然后卷卷卷地塞进裤兜里。听老人还在外面打电话,她不动声响地踮着脚摸索仔仔书桌上的东西。

“哎呦,你在这儿干什么?”老马挂了电话,进屋来取电话本,一眼望见漾漾翻仔仔的书桌。

漾漾如惊弓之鸟一般僵住了,乍一瞧如洋娃娃似的。

老马只当她来玩,从自己的床前柜里取了电话本以后,抬头问她:“小探花,你啥时候起来的?”

“就是……就是……刚刚……”漾漾吓得退后一步紧靠北墙,慌得在墙上磨来磨去。

“你今天咋起这么早呢?”老马翻着电话本问。

“不咋……不早……”漾漾双手背后,捏着墙上的画。

“哦……”老马在纸上抄电话号。

漾漾丢了魂一般,两脚不知如何动弹,两手不停地拽墙上的海报,结果噗通一下,一平米大的明星海报掉了——那是仔仔从网上买的他偶像的签名照!漾漾见画掉了,吓得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马,害怕他过来,害怕他发现箱子开了。

老马以为小孩没彻底醒呢,抄完电话放好本子自个又出去了,接着打电话。末了还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买早餐的时候顺带捎一幅领袖图、伟人像回来。

老马走后,漾漾用自己的小脑袋在加紧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认定自己安全后,她迅速出离了是非之地。这次干了一大票,又惊又险又刺激,劫后逃脱的漾漾此刻神气十足,跟大公鸡一样在老马周边骄傲地溜达,时不时做做鬼脸、学学猪叫、装装洋相。

吃早饭的时候,她一反往日的木讷,如出笼鸟一般活脱,致远和老马只笑看小儿疯癫,全不在意。

“爸,这画儿的大小行吗?”致远指着自己买来的主席高瞻远瞩的画问岳丈。

“我刚看了看,不错,这挂在墙上气派得很!”老一辈人就喜欢这类型的画。

“您挂在哪面墙上呢?”

“仔仔屋北墙!”

“有地方吗?”

“有!这不刚才宝儿给我腾出来一块地嘛!她把她哥的画蹭掉了给,那画我老早瞧不上!男不男女不女的,跟鬼似的!”老马回想那偶像肤白唇红细腰寸发的模样——脸上写满否定。

致远心里叫苦——晚上仔仔回来又得拌嘴舌了。

“爸爸,我要和周周一块玩!”漾漾啃着包子说。

“那吃完饭爸爸跟周周奶奶打个电话,让周周下来玩!”

“嗯!”漾漾用扬声发出嗯的一声——撒娇拒绝了,然后表明自己的立场:“我要去周周家!”

“周周来咱家,跟你去周周家,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要去周周家玩!”

“哎呀,南来的燕子北去的鸟——早晚要飞走的!”老马取笑。

“呐……吃完饭爸爸送你去周周家!”致远有些诧异,接着问:“你最近怎么老出去玩呀?咱家有了大电视你不看,以前不老说人家周周家有大电视吗?”

漾漾眨巴着眼睛,只管吃,不回答。

“那你先去换衣服吧,爷爷吃完了爸爸把这里收拾了,送你上去。”

漾漾一听得她意,撂下包子马上去换衣服了。

“怎么又穿这条裤子?穿了好几天了!你不是喜欢穿那个红纱裙吗?”

“我……就穿这个……”漾漾胡乱指着,心慌了,只有那条裤子的裤兜能装下大把的钱。

“这娃儿最近有点……怪!”致远笑着摇摇头。

漾漾走后,老马一人守着大客厅对着大电视,心里不得意,跟喝了干萝卜熬的汤一样——没滋没味没劲头。他在思念他的小探花,回想这几日漾漾的举动和刚才致远的话,还有今早在屋里撞见漾漾的情景……老马一拍大腿,揽起拐杖直奔屋里。

箱子早被翻开了,他直接抽出老布鞋,把里面的现金数了数,不是整数——要么多出一百元要么少了九百元!老马左手拿着鞋一个人憨笑许久——人不可貌相!真是人不可貌相!冷静之后他又暗想这娃娃得教育教育,要不然以后要犯大错。他把鞋复扔进去,保持现场原封不动,拄着拐杖回了客厅,坐等一出包拯破案的折子戏。

果不其然,午饭前漾漾回来又抱着个大玩具。送她回来的是周周奶奶,开门的老马,回家后的漾漾见爸爸在厨房做饭没人审问,更自在了。她气昂昂地回自己屋,晓棠在床上看手机,她放下玩具,在床尾处磨叽,趁大人不备将裤兜里硬邦邦的一卷钱取出来,一边监视晓棠一边把钱踢进去——这过程游刃有余、不惊不乱。

在屋里和晓棠聊了几嘴,小朋友抱着玩具雄赳赳地出来了。老马关了电视,故意躺在沙发上等她。漾漾也不搭话,自个玩得嗨起来了,又笑又叫的,老马一瞥那篮球大小的玩具,是个机器的,一闪一闪地发光发声,肯定不便宜——心疼。漾漾跟喝醉了的蛤蟆一样,推着玩具蹲在地上玩,跟扫地机器人一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沉浸于自我的小世界里不亦可乐。

“你这玩具从哪里来的?”老马指着问。

“周周的……”漾漾噘着嘴,显然早已想好了台词。

“让爷爷玩一玩?”

“给!”

漾漾抱过来,老马一掂,有点分量,更心疼了!他自己左右摸索,漾漾揪着老马的头发,居高临下地指点老马,老马心里正斜眼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漾漾没吃多少,致远意外归意外也没盘问。定是在外面买零食吃饱了,老马怪致远粗心大意,那么大的玩具摆在客厅里他视而不见!吃完饭致远让漾漾给晓棠端去一份,而后各自午休,下午起来老马预备守株待兔。

四点的时候,主角终于上场了,老马这一天等得苦闷。小不点儿先从致远屋里出来,如出洞的老鼠一般——提溜着圆眼珠子东张西望,她背靠墙、面朝老马,一步一步往那屋里挪脚。老马面朝电视机,可全身的力气皆用在了偷看漾漾的那一抹余光中。漾漾走两步蹲下来,抠一抠脚、唱一唱歌——打马虎眼哩;老马为了配合她的表演,拿扇子指着电视,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有骂、有赞。

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总共五米,小人儿小心翼翼地磨了五分钟。她那双眼全在老马身上,此刻见老马看着电视有说有笑的,认定他毫无知觉,于是呲溜一转身进了仔仔屋,直奔箱子、取鞋、抽钱……爱钱的小鬼儿恨不得钻进钱箱里天天抱着钱。这次胆大包天的漾漾连数也没数,直接抽出薄薄的一叠儿!

要抓抓现行,老马料想时机已到,怕打草惊蛇拐杖拿着也不拄,左摆右闪、龙行虎步地进了屋。

“你在干什么?”老马用拐杖指着小探花。

“啊……”正在卷钱的漾漾见大人来了,吓傻了,卷钱的两手赶紧放在背后。

“你在干什么?”老马走到漾漾跟前大声问。

“你是不是在这里偷钱?”老马伸出手要钱,漾漾许是愣了许是不给。

“钱拿出来?”老马大声一呵,漾漾老老实实地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放好拐杖,自己沾了点唾沫数了一数,好家伙——六百元整!

“你个碎崽娃,偷了六百元!要造反呀你!”老马用食指戳着漾漾,漾漾扭头噘嘴——大雨将至。

“还想哭!你一共偷了几次?”

“你说不说?不说我打你了!”一米八的老马将拐杖举至两米五高,演出一脸威严吓唬漾漾。

漾漾仰望如戳天一般的灾难,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老马见哭了,放下拐杖,没法子了。

“怎么了爸?”致远出来问。

“你问她怎么回事?”老马坐在床上,指着漾漾,把六百元拍在桌上给致远看。

“不要哭,怎么回事?”致远走到漾漾跟前,拉起漾漾问。

“不准哭!马上止住!”致远厉声厉色。

漾漾吓得憋住声气和泪水。

“你是不是拿爷爷钱了?”

漾漾点点头。

“你问她偷了几次?”

“何一漾,不要哭,爸爸问你,你偷了几次?”

漾漾伸出右手五指,先弯下去一个拇指,又竖起来一个拇指。

“到底几次?”

“五次……”漾漾拉着音回话。

“你偷了五次钱!”致远难以置信。

漾漾点点头。

“偷了多少?”

漾漾摇摇头。

“不准哭,到底偷了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漾漾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幼小班的她着实数不明白究竟偷了多少。

“光这一回——六百!你看吓人不吓人!”老马指着桌上的钱。

致远挺直身体,双手叉腰,气得咬着嘴唇。

“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了……”漾漾颤颤巍巍地说。

“先给爷爷道歉!”致远指着老马。

“我……错了……爷爷……”老马一听这个,心软得跟八月底的熟柿子一般。

“知道了也要惩罚。”

致远说完一把抱起漾漾,大步走到阳台上。从阳台上找到个塑料的晾衣架,把漾漾搬倒在他膝盖上,左手按着身体,右手拿着晾衣架直接在屁股上打起来。

老马紧忙撅着屁股猫着身子出来看,哎呦,动真格了!打得啪啪啪地响,一股脑儿打了七八下。老马想去制止可脚没动、嘴也没动。只听漾漾哭得跟杀猪似的刺耳,上下三层楼的邻居皆听得到。晓棠穿好衣服赶快出来。打完了致远把漾漾扶着站好,漾漾两手摸着屁股号啕大哭。

“以后还偷爷爷钱吗?”

“我不啦……不啦……”漾漾屏住呼吸呜咽着说,说完仰天大哭,那一脸的泪水如河一般。

“现在去你自己屋里反思反思,听清楚没?”

“我……听清楚了……”漾漾抱着屁股一边咳一边说。

“去,去你屋里。”

晓棠见她抱着屁股头朝天,哭得不看路怕她摔倒了,于是将漾漾抱进屋里。一路眼泪从额头流下来,哗啦啦地跟下雨似的,老马心疼。回屋后晓棠要抱要哄再也不让,只趴在地上抱着屁股哭着叫妈妈。

致远长吁短叹,在阳台站里片刻,然后走过来问老马:“爸,她偷了你多少钱?”

“怎地?你还给我还钱呀!啧哎!这不是钱的事,我是怕她偷上瘾烙下毛病喽!”

“嗯,我知道。”致远低头抿嘴,而后转身回屋了。

回屋后他一人双手叉腰站在屋里的阳台上,远眺窗外,心乱如麻。不打她不知错,打了她他心疼。毫无疑问,致远爱这个孩子胜过爱他自己。他一生严苛要求自己,为何如今自己养出来个偷钱的小孩。他有无数的理由可将此事化小化无看轻一些,许是他自己不冷静,他希望他的孩子是完美的、正义的、善良的。

一股气堵在嗓子眼,致远在阳台上喘了几十分钟的大气,才平静下来。平静以后的致远,依然不能继续写作。他读了太多的书,看了太多的人生,他知道一切万物诸流最后的结局,那结局让他悲观。何致远鼓起勇气选择了一个有力的方向来冲抵自己人生悲观的结局,他在努力、在计划、在冲刺。

可是,他总是被打断、被扰乱,总是在他兴致昂扬的时候生活泼给他各种怪味的臭水,他在心里无数次砸了书桌、毁了电脑、放弃自己,可绝望携手希望日夜尾随着他,他拖着自己沉重的中年肉身无奈继续前行,可笑每前行一步他便被生活往后拖拽三步。何致远做梦也幻想一个不被打扰、能自由写作的地方,哪怕这地方只容得下他和他的电脑就够了。

漾漾一直大哭,晓棠看她哭得惨痛,只让她趴在那儿自个哭。十来分钟后,等她哭得没力气声音小了,她才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漾漾在哭灼痛的屁股和无情的爸爸,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似是哭出了晓棠的悲惨,她抱着她也在垂泪。两个女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她们的泪全流到了漾漾胸前的衣服上,一会那件小衣湿透了。

三十二岁的包晓棠在哀伤什么?得来不易又即将失去的工作、虚妄而不甘的感情、日渐耷拉枯败的容颜、注定游历于底层的人生、焦虑而无望的未来……女人的中年危机在三十岁,而她们的人生危机遍布一生。她们生来是花儿,无论如何逃不出被人指点、被人采摘的命运,要想活得平等被人敬仰,除非花朵儿天生具有强劲的药性或苦练一身被世人认可的功夫,要不然等到花朵儿败了,人生也彻底谢幕了。

包晓棠在哀伤漾漾哭声之外的迷惘,哀伤屋里那被人踩踏的玩具,哀伤昏暗中舔舐伤口的自己。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坐在客厅的老马听漾漾还在呜呜咽咽。起初听得心疼,后来看电视给忘了,忽又听到略略心烦。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老马年轻时一见他们兄妹三人哭闹便凶,一凶世界立刻太平了。如今他又不能凶桂英的孩子,忍又忍不了,坐也坐不住,看也看不进,老马走到致远房门口,门开着,他敲了三下。

“怎么了爸?”

“这里有没有能走一走的地方,我……转一转、静一静!”

“呃,楼下小区……”

“比较安静的地方。”

“要不……你去顶楼,楼上是晾被子的地方,那里没人!”

“直接坐电梯上去吗?”

“嗯。”

老马说完,转身回自己屋换了身长衣长裤。来深圳以后哪儿也没去,想转的地方一个没转,医院倒是跑得路熟门清。这是老马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他理好头发、戴上鸭舌帽、放好手机和水烟袋、戴正手表,换好鞋后拄着拐杖出门了。快六点的光景,云彩正是迷人的时候。

顶楼此刻晒着不少衣服床单,老马一路弯腰绕道,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三十三层的楼顶上,清风南来北往,老马环视四周,无人无声,他面朝北,仰望苍穹,心情顿时开阔起来。人不被俗世所累束,是喜悦的、清雅的。他望着被风送往北方的白云,嗅着马家屯被风吹到南国的乡土味儿。

老马点起一锅水烟,他每吸一口烟,便朝天吐出白白的烟气,愿那烟气能随着白云一道儿,绕山渡水奔向北方,穿过秦岭来到渭河边的马家屯那儿;愿那一缕缕烟气替他问候远方的马家屯,问候他逝去的家人,问候他不能时刻捧起来的黄色故土。

16下 贪嗔痴慢疑 各有各的愁

每当老马心烦意乱时,他会站在马家屯的莺歌谷崖边儿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莺歌谷的崖边儿上,听谷中的黄莺为他唱几首欢欣的小调。

老马也怀念他的四条狗。二三十年了,他无论去哪儿,身边始终有一群忠诚的跟随者。他们勇猛、可爱、顽劣、聪明,他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皆可领会,他们是老马的朋友,也是老马的儿女,更是老马的精神伴侣——或者说人生之战友。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忧伤的孤独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战友能消解那种孤独。

孩子,老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他讨厌孩子?为什么他厌烦听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龇牙咧嘴的哭瞬间给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马以为这个小姑娘能成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侣或人生之战友,可惜他认错了!

如今老马像条老蟒蛇一样,钻进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盘不开身子,窝气得很,还要日日忍受小儿哭闹。他怀念他的十来亩果子,怀念他从爷爷的爷爷那儿承过来的老院子,怀念这一生一世永远属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远依然没有状态写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烧的书卷气息早被浓重油腻的生活气息压住了。他该怎么办?这个点是他买菜做饭的时间了。他依然坐在书桌前,观察着自己在这间屋里每天进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挥霍在了什么样的事情上?

他看见自己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给两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学、给老人买早餐;他俯视自己每天中午花一个半小时去做饭、洗碗;他看着自己每天黄昏花三个小时去接孩子放学、买菜、回来做饭、饭后洗碗;他观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照看老二洗脸刷牙、等妻子等儿子回家;他注视到自己周末几乎全天在为家人做这做那……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岁了,人生过了稳稳的一多半,他还在挣扎着为自己那一缕书卷气息腾些空间。那缕气息存放着他自以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缕气息包裹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终秘密。人生听来简单、说来复杂。他还未定义自己,他还在寻找一个更完整、更强大、更有说服力的何致远。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任何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都应该具备的空间和安静。他在生活和梦想之间辛苦奔波,他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激烈博弈,他与苦闷的人生还在较量斗争。如果说人生有意义,那撑起自己意义或价值的最高点,是他人还是自我?是爱还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脑门光亮的何致远长叹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他离开书桌,操控着臃肿累赘的肚腩和不灵光的膝盖骨,准备出去买菜。

老马今天在顶楼观了一场圆满的落日,那落日和马家屯莺歌谷边的落日一般无二,又截然不同。莺歌谷边的落日是清爽的、宽广的,这里的落日是被遮挡的、封闭的、不顺畅的。莺歌谷边的落日伴着蝉鸣牛哞、花合草香、人归畜安,这里的落日伴着车声——连绵无尽的车声。好歹,橙红温和的夕阳圆润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罢了,诸事罢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致远哭,见了老马气。多亏了晓棠,给她喂饭洗脸换衣裳。

晚上仔仔回来,进屋一看——自己的墙上好诡异的一张人物画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换了!他勃然大怒。

“爷爷,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报给换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马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撇关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从网上买来的签名海报!你知不知道多难搞!”仔仔拍着裤兜跺着脚。

“我贴领袖图的时候,墙上没啥海报!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才让你爸给买了张画的!”老马耸耸肩。

“那我墙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经花了两年的压岁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为他付出种种,在家里只挂着张海报当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换了。

“我不知道,你别赖我!”

仔仔无语,转身问他爸。致远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问妹妹。这可好,睡着的小仙女又哭得惊天动地,彷如人间的委屈全积压在她一人身上。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呀?”仔仔耸肩摊手嘟囔,傻站在门口一脸不解。晓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细数一番。

“你这个小偷!偷这么多钱,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灾乐祸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见被哥哥骂了一顿,复一场嚎哭。老马一听怎又哭了,叵烦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没多久桂英回来了,今天跟一个客户吃饭聊得尽兴,回来晚了。仔仔一听大门响了,跨着步子出来了。

“妈,你猜今天发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飞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换鞋。

“你可爱美丽又单纯的女儿偷我爷爷的钱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张开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吗?马村长!”桂英向老马确认。

“那可不?啧啧啧!你们两口啊,一个老师一个经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马躺在沙发上抬了抬头,抛出这句话。

致远在房间听得这句,面红耳赤,桂英亦无言可对。

“你钱在哪里放着?”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钱引诱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着老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摊在我头上呀?她偷了我的钱我没吱声没怪罪,你还数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马真没想到大晚上来了这么一股邪恶之气。

房门开着,致远听到吵架,只双手插兜地躲到阳台上去。他也有一团火,却不能释放。

“而且,我爸还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红呢!”仔仔点火扇风。

“是吗?”桂英说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随其后。

漾漾还在哭,一见妈妈回来了,哭得更凄惨了,一口一个妈妈,张开双臂只要妈妈抱。桂英抱着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几道红印子,顿时火上心头、泪出眼眶。

“你偷爷爷的钱还有没有?”桂英悄悄问。

漾漾哭着点点头。

“在哪里?告诉妈妈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妈呀,全是人民币!”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场面惊人。

“把钱拨出来!”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捞钱——十块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会子地上一大摊钱,连晓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个塑料袋把钱装起来!”桂英指挥儿子。

仔仔装好以后,桂英提着塑料袋将那钱扔到老马身边说:“以后把你的钱看好,别再让孩子惦记!”

“你怎么说话的?”老马怒了。

“我们从来不用现金,家里只你一个人用现金,还不是你没看好钱!她拿了四回你没发现吗?你早发现早处理能拿这么多钱吗?”

“她上次拿我的笔你处理了吗?上次处理了就没这回的事啦!”

老马怼得桂英理屈词穷。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远,埋怨他为何出手这么重。致远除了叹气,无话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发泄,他看着阳台外的混浊,皱着眉,压着气。

老马在整理袋子里的钱,五毛十块的,一张一张整,整了七八分钟,心焦得不行。

“仔儿,把你爸妈叫出来!”老马冲仔仔吼。

仔仔把致远和桂英叫来后,几个人坐在餐桌上,老马让把孩子给晓棠哄着。

“咱们只当开个会,专门说说这事儿!”一家四口坐齐了,老马先开口。

“爷爷,你当这是村委会吗?还开会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于千禧年以后的仔仔忍不住嘲讽。

“没你说话的份儿!”老马白了一个眼,仔仔马上收了笑。

“今天这事儿都说一说,说完之后以后不要再提了!致远,从你开始!”老马想着致远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个头儿。

“啧哎,漾漾以前没这个毛病。家里这几年根本不用现金,除了存钱罐的钱基本没什么现金了。爸,其实这跟你有关联,你好几次用钱来诱导孩子做这做那,小孩自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心里惦记上了。”致远无可讳言,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我拿钱诱导她——这个是我的问题。那她如果不是从我这里知道钱是好东西,肯定也会从别人那知道钱是好东西,早知道早处理总归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钱诱导她了。还有什么,马桂英你说!”

“仔仔漾漾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管,永远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诉我和致远就行了,我们会处理的!”桂英刻意强调“永远”两字。

“今天我也没管呀!这事本来完了,你自己回来后闹腾一番,怪谁?”老马就事论事。

见众人无话,老马接着说:“致远,漾漾这几天天天回来抱着新玩具,你没仔细问问?她吃饭少是因为她先前吃零食早吃饱了,你没发现?客厅里现在放着个那么大的机器玩具你没看见?还有你,事情已经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家伙!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为什么你这个当妈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说你到现在且蒙在鼓里呐!还有你,仔儿,妹妹已经被你爸爸惩罚了,你在你妈跟前煽风点火的干什么?”

“我哪里煽风点火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刚才喜滋滋的那样儿,你当我们是瞎子嘛!你两个舅舅对你妈这个妹妹多好!怎么你这个哥哥到处看妹妹笑话!”

“我两个舅舅对我妈好,那是因为你对我妈不好!他们可怜我妈!现在全家人对她比对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说什么了吗?”仔仔红了眼眶。

“你嚷嚷什么?”老马轻拍桌子。

“他们两宠着她,你才来几天也宠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笔你们没一个人教育她,这才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么多钱我说一说还不能说了吗?我在家里地位就这么卑微吗?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占、我做作业被吵、我的偶像被换了,难道我不能抱怨几句吗?我就问你们,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仔仔激动地一气喊完,踢开椅子转身走了。

桌上的三个大人低头无言。

许久后老马长叹一声,开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问题也揪出来了,这件事儿到头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完自己去阳台的躺椅上,掰开塑料袋,继续在那儿整钱。这屋里的人哪知道老马的钱是如何来之不易,那是地里一个果子一个果子换来的,一锄头一耙子挖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尊重这一块五毛的钱,尊重钱背后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时间。

餐桌上只剩夫妻两了,桂英望着致远,忽发现他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远的手,致远却抽走手,一个人回屋了。

回屋后的仔仔满脸泪水。虽模样长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个孩子。曾被父母专宠的那份独一无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连自己几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爷爷瓜分。近段时间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已经被老师在班里点名了,眼下他正面临的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试,这也被家里人彻底忽视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试之前,爸爸用心辅道、妈妈端汤送茶点,现在别说父母的关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仔仔埋怨这些日子里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为何总是那个被众人忽略的人。

“你怎么了?”桂英回屋后,坐在床上,望着阳台上双手抱胸的丈夫。

“没什么。”

“你情绪不对呀!”桂英一脸担忧。

“哪有?没什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什么事说开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当朋友一般敞开心扉。

“没什么事儿,十点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没,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远,致远望着窗外,两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经在晓棠怀里睡着了,桂英悄悄关上门,在餐桌上独自发呆。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一个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责父亲,她习惯性地偏向女儿——即便她很爱儿子。她每天回来很晚,晚得错过了和女儿说甜言蜜语的时间,晚得拉不住女儿成长的步调。桂英从餐厅架子上打开了一瓶红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为儿女和父亲愁,而是为丈夫。

致远今晚的神情让她有些陌生。在这世界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阂——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尽力避免的事情。他有文化,是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动不动信口拈来一句什么诗词,动不动便是哪个典故什么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么用到现在也不会!致远津津乐道的诗词她连假装听也听不懂,她只能当个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张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东西她依然不知。

晓棠抚摸着漾漾的头发,难以入睡。多年以来,她如此羡慕桂英的生活,没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鸡飞狗跳。蓦地她觉得自己单身的干净状态也未尝不可,什么也不沾染——没有孩子、没有老人、没有纠纷也没有伤心,纯净地如白云过高山一般。多年近观她姐姐包晓星的婚姻,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尚是一笔难算的账。

晓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没几个如意的。红梅四十多岁了忧愁没有孩子,十来年包养着一个天天打麻将的丈夫;海月嫁进了一个广东家庭里,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光华;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为买房背负巨债,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怀孕生子;画雪嫁给了一个小富二代,结婚才两年老公已和两个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无优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后虚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残缺,婚姻亦难有圆满。想到这里,晓棠释然些许。

这一晚,致远亦难眠。今天是他参加小说比赛的最终截稿日,他没有按时发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给这糟糕抹上一层灰黑的忧郁。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凌晨两点半,何致远站在阳台上,仰望头上深邃的黑暗,一个人为星空伤感,替万物哀叹。

17上 大选终落定 失意人失意

周四一早,致远出去买早餐时,漾漾奶奶打来电话,原来是想见见孩子,让致远把漾漾送到湖南待几天,致远应承了。漾漾奶奶又给桂英打电话,桂英也答应了。

致远拎着早餐回家后,老马、晓棠和致远三人一块吃早点。漾漾跟夜猫子怕见光一样不敢见致远,怎么劝也不出屋。致远吃完饭去书房了,晓棠才把漾漾抱出来,在餐桌上照料孩子吃早点。老马点着烟,观赏他的小探花吃早点。小鬼头时不时地冲老马撅噘嘴、哼一声、飞个白眼儿——隔夜的旧仇仍在心头。老马不言,乐呵呵地似如来佛一般俯视小猴儿耍戏。

“你的伤怎么样了?”老马忽问晓棠。

“好了很多。”晓棠望着漾漾才有片刻欢欣,谁知老马一把把她拉回了悲伤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马用牙签搅着烟末,来此一句。

晓棠一惊,心下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马叔,我知道的。”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老马在烟雾中斜睨贼头贼脑的漾漾。

“嗯。”晓棠深深地点点头。

“咱们方圆上有个人,很出名——乔家垣的事儿。两口子是农民,这女人聪明,会点儿做饭的手艺,两个人在会上开了个卖凉皮的摊子。那女人爱笑能来事儿会做生意,没几年攒了些小钱,养着两个孩子。谁知后来那女的和隔壁卖羊肉汤的老宋对上眼了,两人一来二去的,没多久被人发现了。那男人爱她,要留她,她跟那姓宋的爱得死去活来,完全不管她老汉,反正把男的心伤透了。这老公性子软,婆婆性子硬,容不下她,赶出去了。”

老马吐了一大口烟气,继续讲:“这女人一走十来年,她在外面做生意,一点一点做,成女大老板了,后来有本事把那姓宋的也踹了,自个过活,她在西安市里好几套别墅呢!光她那餐馆开了几十家呢!论能耐那女人着实有本事,这个没话说的!后来她老了,心里放不下孩子,回来要认亲。她仗着她有钱开着豪车回来了,村里人根本不招识她,男人冷眼待她,两孩子也不认她……啧!报应啊!”

老马收回纵游窗外天空的眼神,转头冲晓棠说:“你说你现在受伤了可怜,那你寻思人家老婆受的伤呢?坏——坏在这男人上,拈花惹草,这男人日后自有报应,孩子拎得清理儿,可在你这里人家孩子老婆无辜呀,你伤害人家妻儿也是要遭报应的!”

晓棠听到这里,铺洒着泪——脸上红彤彤火辣辣的。

“金榜提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建功立业、生老病死……人生啊,兜兜转转的就这么些事儿!可是呢,能圆满的古往今来没几个人,总有些遗憾——这里那里的,没办法啊!别揪着不放,耽搁了整个一生!划不来!”

漾漾啃着包子,一会瞻仰爷爷一会注视晓棠阿姨,只见此刻晓棠憋着气地闷声流泪,小毛孩浑然不解成人世界的苦楚。

“别灰心!那戏文上不是讲嘛,唐朝有个女官,年轻时犯了错被家里赶出去、被地方上处置,后来她潜心学习重新做人,一步一步地,最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还当了大官。武皇说她功大于过,专门赏一块牌匾以鼓励犯了错的人改邪归正。晓棠你才三十来岁,撇开结婚生子,单从人生这年岁来说,你还年轻着呢!你到我这岁数得再活四十年呢,别犯愁!你听叔的,好日子在前头呢!”

晓棠抹着泪频频点头,漾漾嚼着油条踢着两脚儿也频频点头。

“你个瓜娃子,你点啥头嘞?”老马用烟嘴指了指漾漾的脑门,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拄着拐杖朝阳台走了。

“瓜娃子……你个瓜娃子……呵呵呵……瓜娃子……”漾漾学着老马的腔调,不停地重复那三个从未听过的字,惹得晓棠忽然笑了,乌青的脸上漾着一丝明媚。

晚上仔仔放学回来,老马如侦探一般又去收集他用过的稿纸。这一晚,他专门戴着表去卫生间计算仔仔洗澡的时间,水龙头开到大连开半个钟头——老马算了算,下来得半吨水呢!这孩子洗一个澡得半吨水!老人家吓得拉长嘴、摇摇头,见仔仔要出来,赶忙回房。

周五一早马承恩打来电话,足足说了四十分钟,核心意思是他要退选,认为自己机会不大也无心竞选,继续参选没必要了。老马长吁短叹,阴着脸无话可说,万分失望地挂了电话。

村里的选举定在这一天的上午十一点,所有人去村委会投票,中午计票,下午公布结果。除了三个参选的人,最紧张的人还有一个老马。他唉声叹气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希望有奇迹,想到奇迹又十分悲观。他摇着扇子满身大汗地在屋里踱步。

马家屯东北角的东郭村是个大村,一到选举必要打架,跑到公社调停的、弄到法院打官司的有的是,为了一个村长几帮人频频动手,闹腾了二十多年也没见他们村有什么像样的农产品出来。隔壁乔家垣的村长,也是一当当了好多年,半村的财富集中在他手里,贫富两极化严重到方圆四十公里找不到第二个村子,村里人不满意的早搬到城里了,只他自封为王享受着一村的资源。村长的能力和德行决定着一个村子的走向和未来,老马辗转难安,替马家屯捏了一大把汗。

已经下午三点了,快出结果了。老马急得心慌,好几次差点拨通了兴盛、兴才这些人的电话,可最后愣是吞下了唾沫撂下了手机。命定八尺,难求一丈;命里给你三升,千万别求一斗。马家屯未来如何,自有其定数,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自己与马家屯的缘分,兴许尽了。他煎熬得不行,五点不到便去了阳台上散心。

巡视蓝天嫌它死寂,仰望白云好个磨叽。顶楼的风景依旧,只是老马没了赏景的心思。马锐锋胜算的可能性很小,人微财少,服不了众。马红超有钱,可差了些头脑和远见,就算给村民的东西再多,也比不过马保山那张伶牙俐齿的嘴,他以利引诱人、征服人,纵是老马自己在马家屯,怕也挡不住他那般鹦鹉舌、八哥嘴。

老马仰天长叹,八成是马保山了。

当初为了让村里的果子卖上价,他骑着车到处找果商价比三方;为了给村西修条大路方便进出村子,他镇上、县里没少跑路费口舌;为了在镇上县里给马家屯争个头衔,他挨家挨户地没少做工作……如今得名得利了,他的江山要拱手送人——老马愤愤不平。若真是马保山当了村长,自己以后在马家屯如何混呢?老马纠结又气愤。自己最不支持的人是马保山,自己意欲扶持马承恩的事儿,恐怕保山早有耳闻。

百人百条心,百心成圣亦成魔。老马太了解他的村民了,他左邻的、右邻的、后巷的、要好的……村里人是聪明的,也是愚昧的;是善良的,也是邪恶的;是温和的,也是偏激的;是眼光长远的,也是极其短视的。人们总是被人群中那些能说会道、财大气粗的人所左右,被富有见解或人格魅力强的人所劫持利用,明明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收成负全责,可他们还是愚昧地从众、盲信,自食苦果也不知苦。别人种什么他们种什么,别人买什么肥料种子他们也买什么,他们从不独立分析自己的土地、人力、优势与劣势,也不会根据自己的现实需求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去选择正确的村长或领头人。越贫越愚,越愚越贫。人间充满了反例,人生处处是暗示,他们却如此视而不见。

马家屯不是没有聪明人,鲜少!最聪明的人早离开了,他们不会停留在农村这个落后而复杂的大漩涡里耗费生命,他们为自己开拓了更开阔、更舒适的一番天地。次一等的聪明人没本事出去只能留在村里,他们不需要被说服,他们喜欢相互合作,马保山要做的是以利益拉拢这些人便可。至于那些迟钝的、盲从的人,他们喜欢被尊重、被认同、被赏识、被赞美、被认为重要……马保山多聪明滑利!一张嘴搞定所有。那些年老马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取得这些保守愚民的信任,可马保山仅凭一张嘴便可轻易抹掉所有。老马真想回马家屯奔走呼吁,可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世界,离开马家屯的。人得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没有谁能帮得了谁。

说曹操曹操到,马保山的电话来了——当然,他当选了!老马遥望北方的天空,暗想栽刺不如种花,于是一开口便是恭喜恭喜;保山油嘴呱哒舌,一口一个多多指教。保山空前地放低姿态渴求老马支持他帮衬他,老马也六分谦和地承诺会帮助他、在镇领导面前多提拔他。保山不过是垂涎老马手里的资源罢了,而老马呢,却在为他视如儿女一般的马家屯强颜欢笑。一番寒暄过后,老马心里的巨石着地了。

一根木头支不了天,罢了!罢了!庆幸,自己还有十来亩果园和七八亩自留地够自己晚年消遣;庆幸,他除了是个过期村长,还是个永远在职的、善于琢磨且异常勤奋的老农民。

百年聚合,终有一别。一个华章要终结,任谁也留不住其中的神采和绚烂。老马平望渐渐下沉的红日,像是在欣赏渐渐消失的自己。的确,曾经,他把自己当成是马家屯的红日,他把马家屯当作他的大地。如今曲终人散,昼尽夜来,也应是一番值得把玩的迷人夜景,他该换换心绪,静听夜的温润祥和。

日落后,老马摇摆着失落的影子回去了。正是晚饭的光景,饥饿俘虏了他的大脑,美食冲淡了他的伤感。刚吃完饭,好几个人又打来电话,汇报选举情况的、指责马保山耍滑搞鬼的、不服气选举结果的、打听老马意思的、状告村里拉帮结派的……老马躺在摇椅上,用他们需要的口吻安抚他们,然后平缓中和地说出了他们各自最想听的话来。顺从他们是打发他们最快的捷径,他不想掺和这些破事了。

遽然之间,老马觉得自己老了,无力扭转也无心扭转任何局面了。他尽他最后的力气,保持着马家屯的一团和气。保山懂老马的意思,晚上九点又打来电话感谢,说要给老马寄些东西来。这一晚几人失意几人欢喜,任有多激荡汹涌,终会被夜色捂得无声无息。

心烦意乱了一天,晚上累得了不得,老头子九点回房休息了。仔仔上完晚自习,快十点到家,一看家里没动静,准备换衣服去洗澡。老马迷糊中看见仔仔脱衣服,知他要洗澡,身子似被申公豹操控一般,拄着拐杖也去卫生间。他先假装刷牙,刷了七八分钟,仔仔的水龙头一直开着。

刷完牙,老马积压一天的怨气忽如爆发一般冲仔仔嚷嚷:“仔儿,你省点水!”

“我……我洗澡怎么省水呀?”仔仔光着身子正在洗头。

“你打肥皂的时候把水关了不得了嘛!”老马在玻璃门外喊。

“不是……爷爷我洗澡也你管呀?你管得太宽了吧!”仔仔哭笑不得。

“你洗一次澡得半吨水,这在马家屯村里人家得用一星期呢!”

“爷爷,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我爸我妈都不管这事儿!”仔仔撒娇。

“你把水关了,我听到水哗啦啦地流——心疼!”

“个人管好个人的事儿,我顾着您老人家的面子,从没说过你的问题!你能不能让我洗完澡再聊呀!”仔仔哀求。

“你说你说,我有什么问题?”老马得理不饶人。

“爷爷你多少天没洗澡了?你那石膏里面的脚洗不了擦一擦行不行?你自己近距离闻一闻——闻闻能不能熏死人!我暗示你好多次了,房间味道那么刺鼻你闻不到吗?”仔仔挤着大小眼。

“我的问题我处理,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你把水关了,我心烦得很!”老马用拐杖敲打着浴室的玻璃门。

“我洗个澡开开关关的——麻烦不麻烦?你不怕把水龙头弄坏了浪费吗?”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在外急吼。

“我不关!”仔仔捂着私处朝仰天大喊。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双眉紧促。

“我就不关!”仔仔一动不动,抻着股初生牛犊的劲儿。

谁知仔仔没有锁卫生间的玻璃门,老马扶着墙推门进来,弯着身子把水龙头关了。

“你洗头发明明不用水为什么还开着?”老马指着问。

“我在洗澡呐!天呢,你知不知道个人隐私呀!”仔仔背过身子扭捏着捂这儿捂那儿的。

“你身上那两零件谁没有呀!”老马一脸不稀罕。

仔仔转急为怒,打开水龙头,质问老马:“我在我家用个水还不能用了吗?”

老马怒视仔仔,点了几下头,又甩手关了水龙头。

仔仔也不遮掩身子了,站稳两脚面对老马,再次打开水龙头。

老马现出一副李逵的恶脸,啪地一下——关了。

仔仔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马,又打开开关。

老马缩着五官也目不转睛地怒视仔仔,啪地一下——又关了。

仔仔再次开了。

老马再次关了。

小伙子气得裸着身体出来了,去厕所便池取来个通厕所的搋子,直接用搋子把手的铁棍,把喷头开关的把手撬断了,然后扔了搋子摊开两手瞪着老马。老马淋了一身水,出来了,直接去找致远。

原来桂英家的公用卫生间在厨房对面,进卫生间一道门,进浴室又是一道玻璃门,致远关上门在屋里忙自己的事情,丝毫听不见卫生间里发生的一切,晓棠也不知动静。老马湿着身子敲响致远房门。

“怎么了爸?”致远开门问。

“你们家水闸在哪里?”

“怎么问这个呀?在大门口呢!”致远一指。

“那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关下闸门。”

“哪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弄吧!”致远意欲出来。

“不不不!你别管!你进去,进去!我来弄!”老马故作无事,将致远推进去,然后关上致远的屋门,自个龙行虎步地直奔大门口,关了水闸。

老马这一生在村里处理的奇葩事数不胜数,脑子里的办法跟火车下的铁轨一般——道道多着呢。关了水闸,他心里暗忖:“你个野猴子,还治不了你!”继而面色悠然、甩着胳膊坐在了沙发上。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好似一天的不快已消解一般。

浴室里的仔仔正搓澡呢,水停了!好大一惊!气得不行,火速擦干,换好衣服,背起书包,直奔大门口。路过客厅时,祖孙四目相对,火花擦着火花,仇恨电着仇恨!

17下 爷孙开武斗 女父算旧账

仔仔出了屋门,刚走到楼道,桂英回来了!母子两面面相觑。

“你干嘛去?”桂英瞥见仔仔脸色青黑。

“这个家我没办法待了!”仔仔一脸委屈,说完挤进了桂英出来的那趟电梯里。

“何一鸣,你去哪里呀?”桂英没反应过来,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仔仔没有回话。

桂英回到家,只见村长一人坐在客厅里——脚伤了还翘着二郎腿!两眼长在额头上,斜眼藐视桂英。

“你把他怎么了?”桂英换好鞋问。

“你没看他好好的?”老马抬了抬下巴。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这你得问他了!”老头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桂英见他倔得不行,大步走进自己屋问致远。致远不知详情,只说水闸的事。两口子出来一看,水闸关了,又去卫生间看了看,浴室喷头下的水龙头坏了——显然是砸断的。

桂英双手抱胸大步走到客厅里,站在老马对面问:“你为什么砸水龙头?”

“不是我砸的,你儿子砸的!”

“他为什么砸?”桂英冷言冷语。

“他洗一个澡得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从来不关水龙头,我观察好几天啦!昨天我掐着表算过,你儿子洗一个澡至少得用半吨水——至少!可怕不可怕!”老马努着嘴在空中指指点点。

“所以,你把他怎么了?”

“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他怎么地?我让他关水龙头他不关,我关了他把水龙头砸了!那我就把水闸关了!”

“呐……你把水闸关了他怎么洗澡呀?”致远在旁问。

“我管他怎么洗澡!”老马在空中挥了挥手。

桂英气得五官大张:“我昨天跟你说了,孩子有什么问题跟我们两个说——你跟我们两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轮不到你教育!我昨天说得明明白白:你永远不要管孩子!今天你为什么要插手管这事儿?为什么?”桂英气得一脚踢飞老马的龙头拐杖。

咣当一声,拐杖在三米外落地。

晓棠听得动静,帮漾漾盖好被单,自个出来探情况。

“马桂英你干什么?”老马蹭地站起来问,见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再次被摔,心疼得在滴血。

“我干什么?你来我家做了些什么?两孩子为了你哭了多少回了!”

“仔仔半夜看手机怪我?漾漾偷钱怪我?你自己教育不当,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呢!”老马咧嘴龇牙。

“谁让你收拾?你在我的家耀武扬威地干什么?这个家你是主人吗?”桂英怒指老马。

“他那么浪费水还有理了!他不懂事就算了,你不懂事我就得教育教育你!”老马挑着关羽的眉、瞪着张飞的眼——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情。

“你想干嘛?还想跟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扇一巴掌、踢我一脚吗?”桂英走前一步伸出脸来。

“爸肯定不会打人!”致远从中调和。

“不高兴就骂,没犯错也打——小时候我被他打得还少吗?”桂英泪眼问致远。

“我们家乐意出这个水钱——怎么地?你爱抽烟你想没想过抽烟费钱、污染空气还伤害别人?怎么你抽烟有理他洗澡用水就不行呢?为什么所有人要顺从你的意思!你让省水就省水,你让别人改这个别人就改——你是谁呀?你是法院院长还是一省高官?你不就是个老农民嘛!你自己难道没有要改的地方吗?”父不慈子不敬,桂英气得早撇开了所谓孝道。

“你别东扯西扯的,现在说水的事儿!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吗?你小时候喝水多困难你忘了吗?你是来城里了——忘本啦!你儿子浪费了十几年的水我指出来你还跟疯狗一样咬我!”老马面目狰狞。

“城里街道的花花草草不停地浇不浪费水吗?街上的美化绿植隔段时间一茬茬不浪费钱吗?马路三年一重铺不浪费国家资源吗?你嫌浪费,那就别在这儿待着!”桂英指着双脚,忽然声音沙哑。

“不不不,爸,桂英不是那意思,她是说现代人用水普遍……”致远意欲劝和。

“我就是那意思!”桂英恶狠狠地补充。

“谁稀罕在你家待,还得看你冷眼,我活够了受你这窝囊气!”老马气得跺脚。

“英英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赶紧给马叔道歉!”晓棠将桂英推到老马跟前,桂英一转身已泪流满面。

“以前没钱的时候你不乐意给我们买衣服穿、买菜吃也要自己抽烟,你说怎样就怎样,家里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上学没有课本你都不亏待自己抽烟喝酒的钱!种地怎么种你说了算,我妈顶多是个帮手,我二哥也是帮手,你有没有问过我妈她自己想种点什么吃点什么?我大哥开厂子要开在你身边,怎么用水怎么用电还得看你的脸色呀!你想没想过我大哥为什么绝不回陕西发展,我告诉你,他就是不想看你在那自以为是地瞎指挥!马村长呀,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个人有个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们三个的命运得按照你的意思来?你永远对吗?你那么有能耐怎么才是个小村长不是县长高官呀?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烦人?要不是致远跟我大哥劝我回家,我永远不想回你那个家!”桂英哭着说出这些话。

老马侧身面对桂英,下巴微抬,一脸倔强,心却在静听桂英说的那些事儿。

“你用这么好的拐杖不浪费吗?村头的树干折一根就能当拐杖用!你吃肉喝酒不浪费吗?你买这么好的衬衫不觉得糟蹋吗?我儿子不是不讲道理,你跟他好好说他能理解的。你不要用对付我们三个的办法来对付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受不了你那种奇葩的教育方式——从小不是打便是骂,你的意志等同圣旨!我们跟孩子是平等的,只要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他乐意或不乐意的我们绝不强迫孩子!”

桂英擦了擦泪,红着两眼哽咽着继续说:“别再拿自己当皇帝了,马家屯离了你照样转,我二哥离了你活得更好!家里的事你别再管了行不行?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和和气气、有商有量地跟着我们过不行吗?”桂英说完擦着泪捂着脸回房了。

回房后嚎啕大哭,客厅里到处盘旋着她的委屈和悲伤。晓棠正要去安慰桂英,谁想那边漾漾被惊醒,在黑漆漆地屋子里喊着爸爸妈妈,晓棠于是赶过去安慰孩子。

农村的父母对孩子不都那样吗——老马不懂桂英为什么对他积攒了那么多的怨念。好些事情他早记不起来了她却揪着不放,好些事情确有其事可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一嘴。老马弯下腰,惆怅地回忆过去的旧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好些事,他低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半生。

“爸,孩子浪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仔仔说,他肯定能听进去。”致远见老马满脸狐疑不解,过来坐在他身边。

“哎我急了。”老马叹口气,瞅着自己的右脚。

“爸,如果城里的每个人都这样用水,那您要怎么应付?我跟您说实话吧,这楼上楼下、整个小区连同深圳所有买房的人,一个月水电费平均是四百——至少!我们家的水电费一个月五百多,楼上周周家每个月八百多。这是这个年代、这个社会城市家庭用水电的基本实情。”

老马侧身对致远,不言语却在听。

“这人可以约束自己,但不要用自己那套伦理来约束别人!约束别人、试图影响别人等于是在居高临下地否定别人、强迫别人、奴役别人,这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时间久了会酿出大事的。城里和农村不一样,您不能再用您那套农村的观念来约束城市人的生活了。”

“怎么着?我让他节俭还是我的错了吗?”老马转过脸,双眼圆睁。

“爸,您没有错,只是时代变了!以前人一件衣服穿十年八年的,现在不一样了,大家一天一换,他有职业和审美的需求;吃饭是这样,用水也是这样。你说咱孩子大夏天的一整天在教室里学习,从早上六点离家到晚上十点回家,时间长压力大而且考试竞争特别激烈,他可能晚上洗个半小时的澡一直让水冲着很享受很舒服——精神放松,那跟村里人在澡堂里泡澡或者吃顿牛羊肉泡馍的好饭是一样的!您能理解吗?”

“我不是不懂,但怎么着………水始终是珍贵资源呐!你们省点水,时间长了省下很多水,这不也省钱嘛!还有,你儿子不只是用水浪费,他五天用了七十二张草稿纸——七十二张!没有一张是用完的!张张纸空白的地方多于写字的地方!我们年轻时连巴掌大的黄草纸都用不上,现在他能用上好纸,那也不能这么糟践呀!”

“爸,您说得对!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了,我会慢慢跟孩子沟通,让他有节约的意识。但爸,您得清楚,仔仔永远达不到您那么节俭的要求。他出生在城市,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周围的朋友全是这样,他没有为了什么东西受过苦的经历,他不知道水和纸的珍贵,你跟他说他只是觉得对,但不会怎么当回事儿!节约——对现代的孩子来说,需要一个过程,您千万不要着急,别想着一下子他改变了——那不可能!再者,除了仔仔,需要改变的人还有您!社会变了,建国七十年了,改革四十年了,如今的社会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情景了!您得接受现在城市人普遍用水量很大的实情!不能再用农村那套、二三十年前的那套来说理了!这对孩子来说不现实、不公平也不可思议!”

时间是走到了公元两千年以后,科技发展快得有些不可描述,可地球不是平的,地区与地区的发展并不同步。老马出生在建国那一年,他经过灾、受过苦,深知白米好吃田难种、鱼汤鲜美网难抬。如今虽日子好了,可对他来说生活似乎永远停在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时光格子里,往后的各种政策扶持、科技发展不过是给那个年代锦上添花罢了。

老马的个人经历和生活环境让他的眼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代,如今忽然来到2019年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里,恍如时空穿越一般,他一下子跨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阴,农业与土地给他的一世珍贵经验,到了城里被百般挑衅和否定。

老马抬头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无法接受社会的巨大变迁,因为这种变迁证明了自己的衰老和边缘化,否定了农业的地位,也贬低了农人的价值。

致远跟老马聊完,马上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已经到了好朋友胡汉典家,那是他小学六年里最要好的同学。致远挂了电话放心了,准备去安慰妻子。晓棠此时也出来了,漾漾已熟睡,她见客厅里只剩老马一人,于是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马叔,还生气呢?”

“没有。”老马苦着脸摆摆手。

“马叔,咱家里的苹果一块一斤,这里的苹果十块一斤;咱家里的葡萄三块一斤,这里的葡萄十几二十一斤,咱家里的梨子几毛钱一斤,到了这里就是五六块一斤……城里和乡下不一样,所有来城里的农村人必要经历这么一个适应过程。有些人一两年适应了,有些人七八年也适应不了,最后只能赚了钱回村里盖房子娶媳妇。”

老马叹了一口气,望着阳台那边狭隘的天空发呆。

“城里人何止是费水呀,什么都费。衣服每一季要有新款式,一个夏天没几身好裙子可换的你都觉得自己在公司抬不起头;化妆品一买好几千,女孩子各个化妆你不化妆怎么行?买了裙子化了妆,还要买香水和包包,这一个包包成百上千的,大家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你的包包一百几十的,尴尬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人谁不爱看笑话呢?乡里人攀比,那是小攀比,城里人虚荣,那才是大虚荣。可是你要想到这城里的学校好、医院好、房子好、工作好、生活环境好,你就得忍受这些,还得学着适应、接受。弱势的人,永远跟着强势的人走。”晓棠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话,见老马迟迟没有反应,也回屋睡觉了。

多么沮丧的一天啊,老马失去了他的马家屯,难道还要失去他作为农人一年四季的种种坚守吗?城吃镇,镇吃乡,乡人吃到老荒庄。城市抢了乡人的好饭好菜,难道还要剥夺乡人的自由、玩弄乡人的尊严、定义乡人的人格吗?老马不住地摇摇头,他拒绝接受这些狗屁逻辑。

真是磨人的一天,到了晚上十一点,老马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特别是桂英强调的那句“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他一直在规避自己的年龄,规避年龄以让他忘却自己衰老的事实,他害怕有人揭穿他。衰老是他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伤疤一天天变大,直到最后吞噬他。

凌晨一点,老头面朝黑暗的角落,独自个黯然伤心:儿女大了,管不住了;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是了。

18上 三代人论俭 两口子劝容

周六一早起来,致远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先去阳台找岳丈,拿起他的拐杖左右检查起来。

“爸你的拐杖没问题吧?坏了的话今天赶紧买一个!”致远自己拄着试了试。

“哎算了,能用!”老马眉眼哀伤。

“你放心,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更好更贵的!”

“呵呵!那行嘛!你可记着哦!”老马吐着烟气微微一笑,忽沉下脸说:“英英的脾气要有你三分平和就好了!”

“这不跟您很像吗?您一激动关水闸,她一激动踹拐杖,现在连仔仔也遗传了你们马家的做派——一激动砸水龙头!我看最近漾漾脾气也变大了,这两孩子全跟着您的基因跑了!”致远出言爽朗,哄着岳丈。

“哈哈哈……”老马一听乐了,笑得竟呛住了。这一笑,昨夜的不快跟烟仓里的烟末一样,转眼全成烟云了。

八点多时候,夫妻两出去买早点,而后一家四口加晓棠一块吃早餐。

“待会我们两去接仔仔,老住人家家里也不是办法!”致远开口。

晓棠见老马和桂英没吭声,于是在中间调节起来:“漾漾昨晚睡着了放了个屁,吓我一跳!哈哈……”

“没尿床吧?”桂英问。

“没尿床!”

“爸,这个是你最爱吃的羊肉水煎包!”致远给老马夹过去一个金黄的水煎包。

“嗯。”老马点头。

“英英姐,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桂英抬眼问。

“我下午打算去找房子,在这周边。我想一个人住一段儿,静一静,之后重新找工作。”

“可以啊,下午我陪你,这周边我熟。”

“嗯。”

“那你以前屋里的东西呢?”

“如果今天下午能找到房子,那我晚上搬东西,我东西不多!”

“行,晚上我们开车帮你搬,三个人干活麻利!”

“行,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这么客气!我当年有孩子照顾不来还不是硬拉着你!”

“呐……我今天买高铁票,后天——下周一把漾漾送到湖南妈那边!”致远开口。

“嗯!你也多待几天,妈肯定想你了!”

众人俯视漾漾,小探花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让漾漾待个十天,我就不待了,啧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老马抬眼问。

“那个……我妈她嫁的叔叔……他跟他儿子儿媳还有孩子一块住,媳妇不上班,我住那里不方便!”致远低声说。

“哎呀儿子看看妈,住两三天没啥的!”老马说。

“是,但他家里地方紧张,跟永州老家不一样,我顶多住一晚!”致远眉尾耷拉。

“没事,你把漾漾送过去就行了,妈想你了看看漾漾!”桂英安慰老公。

“嗯。”致远伤感地点点头。

“那漾漾这么小她一个人在那边待得惯吗?”晓棠问。

“她每年过年跟奶奶住几天,今年大了,应该可以的!我婆婆很好相处的,孩子们很喜欢她的!”桂英说完两眼扫了扫老马。

吃完早餐各自休息。致远和桂英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开着车去接仔仔。

老马躺在躺椅上,想起昨晚仔仔说他脚臭。他这么大岁数了五体僵硬,加上身体长大、右脚还打着石膏,怎么掰脚也掰不到鼻子跟前来!自己压根闻不到呀!

“宝儿!宝儿!漾漾!过来一下。”老马知漾漾在屋子里玩。

“什么事?”漾漾跑出来问。

“你过来!到爷爷这儿来!”老马言语轻佻。

“干什么?”漾漾左手捏着右手,机警地站在老马一米开外的位置。偷钱被打的事儿小人儿记着呢,被老人当场发现且拎高拐杖扬言打她的画面也记着呢。

“你过来呀?”老马笑眯眯地勾着左手,知她被打后安分了两天,和自己也疏远了两天。

“哼!我不!”漾漾甩手拒绝。

“你看爷爷这个石膏里有没有啥玩具?”老马诓她,伸出右脚给漾漾看。

漾漾在一米外弯着腰、扭着头仔细探寻石膏里面。

“你站在那儿看不到哇!”老马欲擒故纵,放下脚,不让小鬼头看了。

“什么玩具呀?”小娃儿好奇,走前半步。

“小兔子……很小的小兔子,藏在石膏里!”老马拍着石膏。

漾漾又靠前半步,站在老马脚边,弓着身子从上往下看。此时老马故意抬高腿脚,让她从脚趾缝那儿看。

漾漾上当了!隔着一尺远凝视老马的脚趾缝。老马见时机已到,蹭一下将脚挪到了漾漾鼻子前面。好家伙!那个臭呀——刺得五官尽闭,熏得脏腑翻腾,呛得神经失常!

四岁的娃儿抖了抖脑门,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吸气,朝右边干呕了两下,继而往后挪腾了一米,大口喘着气。

一分钟后,小探花清了清神智,这才回魂了!刚回神儿又恶心地冲老马干呕两下!此刻漾漾愣在天地间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总结出自己先是被骗了,而后被欺负、被侮辱!小人儿圆眼怒睁,气得又往后挪了几下屁股。

老马惊得哑口无言,没想到自己的脚趾缝这么臭!他坐看漾漾,双眼充满了小孩看不懂的愧疚、心疼和嘲笑。

谁想漾漾捂着鼻子和小嘴,拄着地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打量老马,然后转身黯然离开,一路上三步一回头地凝视老马,眼里全是怒气和委屈——这一对老小算是结下梁子了!

这边夫妻两到了胡汉典家的楼下,仔仔收拾好东西,跟汉典父母打完招呼下楼了。小三口上了车,致远驾驶着往回赶。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桂英问儿子。

“我下周六期末考试,求你们让他别再打搅我了!我这段时间模拟考成绩不好,压力很大!”仔仔低头搓着两手。

“这个你放心,你爷爷不是不讲道理,爸会跟他说的。”致远转头瞟了一眼仔仔,继续开车。

“仔儿,妈给你个东西!”桂英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老马给仔仔金佛像的小盒子,桂英把盒子递到仔仔手里说:“这是爷爷给你的,你长大了,自己保留吧。”

“你想收买我?”仔仔捧着盒子,不知该要不该要。

“谁想收买你呀?昨天你走之后,为了你我和他大吵一架,你不信问你爸!”

仔仔在后视镜里望了望致远,致远深深地点点头。

“呐……你们吵出结果没?”

“呵呵呵……”桂英喘着大气苦笑道:“吵架要是能出结果,还要谈话和商量干什么呀?”

“那你给我这佛像,是几个意思?”仔仔掂了掂手上的盒子。

“我昨晚哭了大半晚上,一直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啊!你爷爷冲你发火是不对,但你有没有思考他发火的目的是什么?”

桂英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嘴唇说:“我昨晚睡不着,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难受得很!小时候我们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分两种——一种是打井里的水,一种是去村西南的河里打水。井水很少还混浊,河水离村又很远,条件很苦,我有时候做梦还梦见我提着桶晃晃悠悠地打水呢!你外婆也辛苦,一个女人挑着扁担打两大桶水!你爷爷也辛苦,推着个杆子一打打五六桶水!家里每逢下雨赶紧用桶啊盆啊去接水!妈那时每年只过年洗一次澡,洗衣服更艰难了,喝水的水翁里一到夏天好多红色的小虫子,很恐怖,但那真是我们吃的水!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段家镇地势高,方圆上百十个村子家家这样!”

“那是你小时候不是我小时候!深圳又不缺水!再说,他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在我洗澡的时候直接冲进浴室来!完全不管个人隐私!”

“哈哈哈哈……”桂英冲着致远大笑许久,“隐私!你爷爷懂个屁隐私!你是男孩怕什么!我们最穷的时候家里只两张炕,我们兄妹三跟我奶奶挤一张炕,在老一辈人眼里,孩子哪里有隐私!这不是你爷爷的问题,那个年代的所有人统一这样想!你看不惯的并不是你爷爷,而是你爷爷的那个年代和年代文化!在冲进浴室这件事上,我不会让你爷爷跟你道歉,我只指望着你宽容他,宽容他那个年代的陋习和文化!他来咱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还带着他成长的环境、习惯、观念和习俗——你年轻,仔儿你得包容他!不要指望着让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改变了去包容你!不可能!这对一个老头来说太残忍了!”

桂英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继续说:“你爷爷给你的金佛怎么着也值两万吧,你知道这两万元从哪里来的?喜欢或者想买的东西没用的话尽量省着别买,家里的水电能省一毛省一毛,吃饭穿衣能省一块省一块,地里的果子能多卖十块努力多卖十块!这个金佛像就这么一毛一块地凑起来的,他一个农民哪来的钱?要不是疼爱你们两个他舍得这么多钱去打两个大金佛吗?”

“那你可以补偿他呀?别让他吃亏!”仔仔噘嘴。

“啧你不懂!我补偿他的钱,可能是我几十天的工资而已,但他为了这金佛得努力好多好多年呐!我的十块钱和他的十块钱是不对等的!你可能不明白,比方说,将来你本科毕业了,找份四千元的工作,一个月吃穿住刨掉三千,那一年攒一万元,你要买这个金佛你得攒两年钱!老头要买这个金佛,他得攒七八年!富人的一万元和穷人的一万元不是一个概念,懂吗?”

“那你别给我啦!我可承受不起!”仔仔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意欲还给桂英。

桂英凝视仔仔,郑重其事地说:“仔儿,这就是妈今天为什么要给你金佛的原因!你活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中,从来没有受过苦,不知道苦滋味,以为所有人活得跟你差不多——绝对不是的!绝对不是!将来你进入社会,肯定有很多参差不齐的人成为你的竞争者或朋友,其中出身低微的人他们动力很强大,为了一个月工资甚至一顿饭他们会拼命,也许你不认同或瞧不起,但这些人会成为你的同事、朋友乃至职业对手!我给你这个佛是什么意思呢?是让你明白人和人不一样,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平面化的!你戴着这个佛,现在就戴!”桂英流着泪打开盒子,取出金佛,为儿子戴在脖子上。

戴好金佛后,桂英哭着握着儿子的手腕说:“同样一个金佛,你不花钱有人送到你手上,而别人却要在地里苦干七八年才有这么一个金佛!你用水很浪费,但在中国的很多边缘地方大把的人喝不上水;你爸说你用纸也浪费,草稿纸咱买得起但有人买不起!你以后时刻记着,你身边会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可是人家却跟你爷爷一样处处在拼命。妈从小地方来,你能有今天,是你爸和我拼命换来的。你往后能省点水省点,能节省点东西节省点,你没养家不知养家苦,不知道我和你爸为了你们两在外面有多拼!”

“我知道啦!你不用哭得这么惨吧!你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大哭!就是从我爷爷来了之后,妈你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仔仔抽出桂英握着的手,从兜里掏出面巾纸给她擦泪。

“别胡说八道,你妈年轻着呢!你妈的成长环境和你的成长环境那是天壤之别,你爷爷来了后,她老想起过去的事儿才情绪不稳定——她在哭以前的她呢!多理解理解你爷爷,你才能理解你妈!”致远侧脸解释。

“好复杂呀!”

“不就是让你有节俭的意识、慢慢养成节俭的习惯嘛!有什么复杂的?你妈在外面多辛苦你不知道?每天回来比你还晚!咱们节省点家里开支小了,时间长了也能省下很多钱对不对!”致远怒斥儿子。

“我知道了!可咱们也不缺这点钱呀!节省能省多少钱?”仔仔摊开两手实话实说。

“你怎么还是不理解呢?你爷爷的金佛可不就一点一滴省下来的!你洗一次澡省一块钱,一年三百,十年呢?五十年呢?你洗澡省一省,穿衣、吃饭各个地方都省一省,你算算你这辈子得省多少万!何况,你自己有了节俭的意识,将来才能约束你的子孙同样节俭!你爸爸从小没受过任何苦,一直不太节俭,这不这么多年来才养成你这种挥霍的习惯!”

“你妈说的对!爸爸也要改——得感谢你爷爷,也给爸上了一课!节省和缺不缺钱是两码事!你只当节俭是为了给我们两老了以后存钱吧!”致远反思自己。

桂英收了泪接着讲:“昨晚跟你爷爷吵完后,妈又气又悔,半晚上睡不着觉!哎妈一面对他心里就不平静。待会……待会儿你跟你爷爷服个软,当是替妈给爷爷道歉了,好不好?”桂英拉着儿子的手泪眼祈求。

“什么逻辑呀!你们搞得好复杂!”仔仔抽出手十分不解,可见自己的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瞬间心软了:“算了算了,看在你哭着求我的份上,你放心,我会当你们父女两的中间人——你相信我!”仔仔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昨晚我也和你爷爷聊了,你爷爷是有智慧的人,他会慢慢改变的。咱们各自调整,为了这个家的和谐,好不好?”致远回头望着仔仔,仔仔点点头。

“亲爱的,还有你呢!钟叔说得对,你跟咱爸的脾气很像!都特激动!你得控制控制你的情绪!”

“我知道了!你昨晚说了我一晚上!”桂英摆摆手,擦干泪。

一家三口弥合了嫌隙,乐乐呵呵地往家里赶。

把孩子熏得都得罪人了!也就一个月没洗脚,里面没伤口没腐烂,而且他老马每天拿扇子扇——给脚通气!自己的脚真有那么臭吗?

老马暗忖得想想法子!晓棠昨天提到香水,老马不知桂英有没有香水,于是喊来晓棠。两人一块去桂英屋里的化妆台上找到一瓶香水,然后各自回屋。

老马不会用香水,在床上喷了很久,只见味儿不见水迹——老马忖度怎么跟花露水不一样呢?他不清楚到底喷上去了没有。于是拧开香水的盖子,直接把香水往床上、鞋上、石膏上、裤腿上、地面上滴洒。两分钟后,半瓶香水没了。

“好闻倒是好闻!这味儿挺冲的!”老头自言自语,捂住自己的鼻子,拧好盖子,关上房门出来了。心想跟喷农药差不太多,捂一捂房间的臭味自然消了,这样等仔仔回来便没味了——还香喷喷的。放好香水后,老马自个摇着扇子,继续在客厅里看《三国演义》。

18中 桂英悼香水 晓棠疑有孕

十点半的时候,这小三口回家了。

“好香呀!”桂英放下钥匙转身环视家里。

仔仔换好鞋子,去屋里放书包,一推门,呵!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天呢!我的屋子怎么啦?”他撂下书包,晃着胳膊捏着鼻子跑出来了。

“怎么这么香?”桂英双眉紧蹙。

“刚才马叔要找你的香水呢!”晓棠出来解释。

“是我喷的,仔仔不是说屋里臭吗?”老马朝空中随意一指。

“你喷了多少?”桂英捂着鼻子,大步奔向自己屋里找香水。

“把门关上!快快快!”致远指挥儿子。

“哎等等,我进去把风扇和窗户开开——散散味儿!”致远开门进去,又弓着身子捂着鼻子出来。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香水!我的法国香水……”桂英提着香水瓶走到老马跟前问:“你怎么喷了那么多!我这瓶香水一千六呢!你给我糟蹋了七八百!”桂英哭丧着脸在家里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探着身子、瞪着两眼、张着嘴。

“我喷了一点点!两口水都不到!”老马站起来,用拐杖指了指天,理直气壮地辩解。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香水呀……老天爷呐!我的法国香水呀!”桂英拎着香水瓶子给众人挨个看。致远、晓棠和仔仔、漾漾杵在那儿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报复我呀!我踢了你一脚拐杖,你喷了我半瓶香水!半瓶香水!七八百呢!”桂英气得牙在打颤、心在滴血。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只当跟花露水、风油精差不多呢!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脑子有问题吧你!有钱了!大款呀!”老马阴着脸冲桂英指指点点。

“啊呀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气得真想撞墙!”桂英也隔空指了指,捧着香水长吁短叹地回房了,躺在床上心疼不已,不停地捶打着床垫。仔仔、漾漾和晓棠前后脚进屋里看热闹。

“没事爸,你休息吧!英英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致远安慰老马。

“几口水至于嘛!大喊大叫的跟哭丧似的!”老马生气地坐下来,扇着扇子。

“呵呵……对对!对!”致远憋着笑点点头,心里哈了一大口气。

隔了会儿,老马抬头问:“她那香水真那么贵吗?”

“没有没有!一百六多一点,桂英吓唬您呢!”致远用力搓着沙发的扶手,咧着嘴安慰老人。

“她没事找事吧!一百多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几十岁的人啦,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老马摇摇头,七十年积攒的鄙视全晾在脸上。

致远抿着嘴顾盼空旷的客厅,想着一千六的香水一下子一半没了,他牙齿缝里也走着凉风。

“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你疯了吧你!”仔仔学着老马的口气指责桂英。

“哈哈……”晓棠和漾漾笑得乐呵呵。

“那……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点!”仔仔在屋里悄悄模仿老马的动作和神情。

“上天派来一个冤家——冤家呀!我这香水是托客户在国外买的!纯正的法国香水,而且是特价的时候买的!原价三千呢!”桂英趴在床上带着哭腔。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以为跟花露水差不多……”仔仔又学,晓棠笑得捂着嘴不敢放声。

“哎呀妈呀……我五月份刚买的,这才两个月!我还说要用好几年呢!见一般的客户我都舍不得用!天杀的!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桂英左手抱着漾漾右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我爷爷真不是一般人呐!”仔仔竖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又赞又讽。

“简直是天煞星、地魔星、活阎罗、哈迪斯!哎呦喂心疼呀,我的香水!欸,我要不要用卫生纸把屋里的香水擦一擦,然后放包里或者衣兜里,还能二次使用!”桂英问晓棠。

“咯咯咯……我说妈你也太矬了吧!”仔仔噗嗤笑了。

“算了吧,你这办法有点……损,还有点怂!”晓棠瘪嘴摇摇头。

“那怎么办?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桂英哭丧着脸哀求。

“没办法!洒出去了还能怎地?”晓棠歪着脑袋,束手无策。

“妈你可以拿你那些名牌衣服擦地呀,这样香水不就附在你衣服上了嘛!”

“去你的!你个孽畜,敢取笑你妈!”桂英踹了一脚仔仔的屁股,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晓棠和漾漾见此状况大笑起来。

“哎,我刚从门缝听来的,你猜我爷爷怎么说你?”

“怎么说?”

“我爷爷刚才说你‘成何体统’!说你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哈哈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嘿嘿……”晓棠捂着嘴笑。

“你们瞧瞧这人——犯了错比我还理直气壮!真是打着散粉高光进棺材——死要面子!”桂英摊开两手,后用右手背拍了拍左掌心。

十一点半的时候,致远也钻进屋里来,只见四个人全赖在床上。

“中午饭怎么吃?”致远问妻子。

“出去吃,我不是说给你补过生日吗?还有庆祝一下我闺女放的第一个暑假,晓棠要找房子了,漾漾也要去湖南了,这么多理由还不够出去吃个饭?”桂英用下巴摩擦着漾漾的头发说。

“在家吃可以的,我可以帮着做饭呀!”晓棠说。

“屋里香味太重啦!这间屋子关了门还这么刺鼻!怎么吃呀?”仔仔耸肩。

“行吧,出去吃!那我去订饭了!常去的那家餐厅是吗?”致远问桂英。

“嗯!”

“行。那我跟爸说说,我们两先慢慢走,你们几个一伙后出发!爸那腿……得走二十多分钟呢!”

“行。”

说完两拨人先后来到餐厅里。三样素菜、三样荤菜加上排骨汤、鸡蛋羹、椰子汁,一大桌菜上齐以后,大家挑起筷子吃了起来。忽然桂英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眉飞色舞地对致远说:“亲爱的,给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呀?你不是刚送我个石雕貔貅吗?”致远莫名惊喜,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文艺古典风格的金属书签,文雅而别致。

“什么呀?啥东西?”众人凑过来问。

致远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挨个儿传了一遍,各个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上下打量。

“哎呀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几十块钱的书签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又没书,呵呵白看热闹!”桂英取笑众人,而后她敲着茶碗说:“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虽然过期了,但补个团圆饭意思意思!那让仔仔爸——何致远同志说两句。”

众人识趣地放下碗筷,连漾漾吧嗒吧嗒的小嘴也合住不动了。

何致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坐直身体,开腔讲话:“那个……我不许愿了,许愿专属于年轻人!呃借着这顿饭,首先呢,我祝咱爸长寿、健康,其次呢,祝愿咱们晓棠有一个新的开始、好的结局,然后是仔儿,高一的期末考试再努努力冲刺一把,还有漾漾,希望她在奶奶家待得开心,呃嘿嘿……多余的不说了,最后英英——老婆你工作辛苦了!呐……我们大家碰一杯吧!”致远羞涩地率先举起茶碗。

“来来来,干杯!”桂英伸出胳膊端着杯子豪放地说。

一家老小高高低低、果汁茶水地碰了一下,然后个个喜滋滋地喝了口。

吃完饭致远忽来灵感,于是提议:“那个我倒有个事儿,我看爸客厅的山水画、伟人像下面贴着一长排的照片,独独没有英英和咱孩子的,要不,咱们吃完饭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吧,怎么样?”

“好呀好呀!但是我要换衣服!”仔仔舀着米饭说。

“我也要换衣服!”老马低头甩甩自己的衣角。

“那吃完饭大伙儿先回家换衣服,然后去楼下的照相馆拍照,中午晓棠休息,下午我和晓棠出去找房子,好吧?”

“行!”众人点头、应声。

一家三代五口换好衣服后,到了楼下的照相馆里,拍了十来套简单的全家福。致远加急当场洗了两套给老马。老马捏着照片洋洋得意地回来了。回来后躺在床上又一张一张反复端量,看一看摸一摸,微微一笑或者自觉圆满地点点头,到下午两点才睡下。

下午三点半,两个女人顶着大太阳打着遮阳伞出来找房子。转了两个村子走了四五公里,农民房的租楼处、广告牌挨个地问。最后在老白石龙村里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环境一般,配置八成新的家具,房租每月一千六,房东要求押二付一,晓棠直接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许久不出门,晓棠在回来的路上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嘴里还老嚷嚷着头晕恶心,时不时地干呕几下。桂英起初没当回事儿,以为身心受伤加嗜睡导致身子虚,突然超量运动定是太累了,猛然间她绷了根神,心里咯噔一下。

“棠啊,你……你……你会不会怀上了?”两人在巷道里正走,桂英忽拉住晓棠的手腕。

“嗯?什么?”

“你最近老是睡觉,你说你瞌睡一睡大半天,晚上还能接着睡!刚才你干呕了好几回……我说你……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怀上了?”桂英言语支吾。

晓棠乍然一怔,身子挺得笔直,睁大双眼说不出话,鼻子仿佛也不出气了。

“你别紧张!兴许太累了,这不一般受了情伤人都很累嘛!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你这表情吓到我了!”桂英又拍着晓棠的腰背帮她顺顺气儿,安抚安抚。

桂英转身意欲继续走,晓棠静止不动。她生理期好像好久没来了,自己忙得累得早忘了这茬事。包晓棠惊得额头上汗流不止,皱着的眉、张开的嘴僵在空气中。

“你那个……不会……你感觉到了?”见她这副模样,桂英回头摸着胸口问晓棠。

晓棠懵了,呆呆地点点头,说不出话,出不来气。

“别担心,我现在预约妇科医生,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说不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经期推迟的!年纪大了经期延后是常有的事!”桂英抚摸着晓棠的肩膀,然后收了伞在手机上找医院、约号。

“英英姐,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说……别跟我姐说!”晓棠一开口满脸泪。

“你放心,这我知道!你还不信我吗?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些事的,压力别太大,啥事有我和你姐帮衬你呢!”桂英一脸焦虑。

桂英约好了诊号说:“我约在了明天下午三点钟——二院妇科的。呃……今天要不先别搬了,你住在我家热闹一点!心情也好一点!”

晓棠摇了摇脸上的泪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真的怀了,我要思考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好,呣……那我们回去吧,你收收泪,别让小孩看见。晚上我们两帮你搬家,不会太累的。”

晓棠点点头,桂英搀着晓棠一路苦心安抚,到家时晓棠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吃完晚饭致远开着车,夫妻两帮晓棠搬原来屋里的日用东西,一来一回又是两个多小时,两口子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漾漾还没睡,没人管自个儿在屋里玩过家家,老马一人看电视,仔仔在致远的书桌上写作业。整个屋里的香水味依然很重,仔仔那屋根本没法喘气——晚上怎么睡呢,桂英有点发愁。

“村长,要不你今晚睡沙发吧?”桂英走过来跟老马搭话。

“睡啥沙发呀,这地上睡得多舒坦!你给我铺个单子或凉席,再拿个护肚子的单子不行了?”老马指着客厅偌大的空白地儿说。

“这倒是个办法!”桂英点头认可。她取来家里去草地用的防潮垫子,还有自己的瑜伽垫,铺好后自己往上面一趟——硬硬的、凉凉的,七月天睡这地上,真是舒坦,桂英笑望沙发上的致远,说:“亲爱的,要不然今晚我们全家睡地铺吧!”

“可以啊!让两孩子体验体验通铺睡的感觉!”致远一脸新奇。

“哎呀,这睡着很像小时候的打麦场,是不是啊村长?”

“嗯!”老马点点头。

“我再抱个大凉席来,今晚咱们全家睡地铺!”几分钟后,桂英铺好了十来平米大的地方,叫来漾漾和仔仔,一家人坐在地上聊了起来。

“你们大人真会玩!”仔仔扑腾一下躺在地上。

“呵呵,我们小时候到了夏天都这样睡!卷个蛇皮袋子或拉个凉席去打麦场上——风吹着身子,满天繁星,四周寂静,睡得特别滋润!”桂英双手抱头躺着。

“仔仔,去把大灯关了!爸,你跟仔仔脚朝东睡,我们三脚朝西睡,咱们头对头——好聊天!”致远取来五个枕头指挥着。

“那时候没有空调,随处可席地而睡——院子、门口、车厢里……我哪都睡过!真怀念以前的老院子呀!哎呦我二十多年没在乡下过过夏天了!小时候到了夏天村里人全出来睡的,和发小一块睡,跟你外婆一块睡,想咋睡咋睡,舒坦得很!”桂英脑海里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来。

“我们小时候没这么睡过!永州那边清一色的小阁楼,一家一套房子,憋得很!”

“哎呦你们是城里人呐!我们是乡下人!仔仔小的时候我跟他讲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银河,他当是故事呢!小时候往打麦场一躺,经常会有银河啊、月晕啊、启明星呐、北斗七星啥的,可美了。”桂英陶醉在童年的故乡中,转头一看,漾漾早睡熟了。

“乡下的月亮很明亮!跟灯泡似的!”老马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在黑暗中微微笑着。

“灯泡?我很少见哦!好古老的东西啊!”仔仔惊言。

“三十年前全中国在用灯泡呢,还古老!六十年前我们用的煤油灯、走马灯呢!灯泡还古老……这小子真逗!”老马在颤笑。

“冬天的夜空最美,又静又亮,跟坐在飞船上看宇宙一样!”桂英伸手在空中描绘。

“有那么夸张吗?”仔仔质疑。

“这两娃真可怜!我告诉你们,农村的环境真的很美,夏夜里到处的蛐蛐叫得欢腾,一群人躺在打麦场上,赏明月、数星星、吹吹风、听鬼故事——又美妙又热闹,睡着以后,那种纯粹的寂静是城市永远也没有的!”

“对!嗯。”中老年人表示赞同。

“欸我记得小时候咱后院有一丛烧汤花,在西墙根下,那丛烧汤花夜里绽放,我每天晚上拉个凉席睡在花丛边,蘸着花香品尝夜色,哎呀何一鸣我告诉你,只有生在乡村、热爱乡村的人才懂这滋味。”

“你说的神乎其神的!”仔仔不信。

“春天的莺歌谷最美了!绿色弥漫,野花盛开,到处是花草的香味!到了秋天莺歌谷有很多野果子——酸枣啊、野柿子、野葡萄,还有很多野菜,啧啧!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些野菜的名字了,更别说滋味了!小时候你外婆经常做各种野菜吃!美得很呐!”

“你想吃让你二哥给你寄点——去莺歌谷拔把草的事儿,用最快的快递,今天寄了后天收到!”

“不一样!不一样的!”桂英在心里伤感。

故乡野草、野花、野菜的味道一直深藏在桂英的身体里,那味道可以驱散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可惜她如今已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她已无法再从自己体内掏出来自故乡的救命药——去医治被城市同化的自己。

18下 阖家人笑谈村野 睡地铺梦回故乡

“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每年一到暑假总惦记她家的葡萄!那时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没熟我馋得直接吃葡萄叶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没人管,后来你表弟盖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极,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姑说,一颗葡萄是一滴泪,泪水结的果实,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深,一直到现在。”

“欸,是乡村诗吗?”仔仔无头无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树上的豪华鸟窝还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个鸟窝一平米大——好几十年了,已经长在树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来——几乎全村的孩子都打过!仔仔肯定没见过!老公你也没见过吧!”

“那棵树十年前早挖了——卖了!你前两次回家没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谁记得看那个呀!我三婶家的大枣树还在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枣!现在卖的大荔冬枣远远赶不上三婶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圆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个在!下次给你寄几箱,让两娃儿也尝尝味儿!”

“爸,马家屯现在还有养牛的吗?仔儿,你妈可是个纯正的放牛娃——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放牛!”致远说。

“早没了!呃……兴许有一两家在养呢!”

“什么牛?奶牛吗?”仔仔纳闷。

“秦川黄牛!呵呵……那边哪有奶牛呀!人养牛是为了种地不是为了吃奶!”老马被小儿的无知逗乐了。

“哎村长啊,西沟里几十年前的土窑还在吗?土窑里的土炕还有没有?”

“有!谁没事去捣鼓那个!那土窑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边上有一尊土佛像,没人敢动!”

“爸,现在农村的那种手推车还有没有?”致远问。

“少了,全地溜子!车身小,开着方便,果园里也能车进车出的!”

“爷爷,你们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苹果、秦冠苹果、糖心苹果,还有大荔冬枣、红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着呢!咱坡上的酸枣好吃得很,你要是来爷爷给你打几兜,你妈小时候馋那个酸枣!”

“还有猕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们那儿都能种。”桂英补充。

“关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爷爷家那儿的小吃也特丰富!仔仔有空了去爷爷家住一段时间!带上妹妹,去你几个舅舅家的果园转一转,好玩着呢!这次回去我本来有机会逛的,错过了!可惜呀!”致远遗憾。

“欸,钟家湾小学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墙拆了没!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来回踩过几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点瞭望台或长城的意思!”

“那个呀——快没了!这儿挖一点那儿挖一点,现在只剩个土疙瘩!我小时候才壮观呢,几十米长嘞!”

“什么是土城墙?”

“古时候打仗的防御墙?”致远猜测。

“嗯,那土城墙是明朝修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老马补充。

“南头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还有没有?”

“有!年年开,没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时瞧得见,一大片红红的!”

“妈,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颗种子开出一座花山!我学前的时候经常在那花丛里躲来躲去!还在里面睡过觉呢!”

“浪漫呀!”致远羡慕。

“那边还种芝麻吗?以前那里年年种芝麻,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

“现在不了!现在南头坡种毛杏,杏花开的时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飞,满地落英。”致远起兴,拽起诗来。

“我几岁的时候,记得好像经常……经常跟我奶奶去南头坡地上采马齿菜,那地里马齿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已经迷糊了!”

“你忘啦?小时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带着你,去的时候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背着菜!这你也忘了!”

“你一说我有一点点印象,我现在丝毫丝毫记不起我奶奶的模样!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别说你记不起,我也快记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妈妈的奶奶吗?就是爷爷你的妈妈吗?”

“嗯,对!”老马点头。

“我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呐!针线功夫一流!织布纺纱一流!捏花馒头一流!剪窗花鞋样儿一流!做菜做饭一流!村里没几个妇女能赶上她那境界!欸这么一说,大,我觉着你像我奶多一点,是不是?”桂英忽然发现。

“还织布纺纱——哪个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年代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亲属。

“嗯!你奶奶会做人、心善良、会说话还聪明!你爷爷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马补充。

“怎么没听你说过奶奶的事儿!”致远问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时候听我姑和婶婶们说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呐!你妈、你两婶再加你姑,这四个女人赶不上你奶奶一个人——我这是公正地评价!到你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劲得很!做饭做得不成样,针线活没几个会!为人处世、性子长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呗!我爷一辈是农民,我爹妈一辈也是农民,我可没我奶那富贵小姐的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时代变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这样长得丑又懒脾气又大的女子,搁在旧时候谁要你呀!我都没脸跟人家说亲!你这一辈里兴华长得好看一点,可头脑差点!”

“哈哈哈哈……”致远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鸣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没资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脑门。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个没人要的!”

“哈哈……”老马也笑了。

“你妈持家是一把手,你将来娶的媳妇指不定还不如你妈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还越不行了!”老马扭转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众人却笑成一片。

“村里现在还有人摸古牌吗?以前我奶奶经常玩这个。”桂英问。

“嗯,现在没了,我好多年没见人玩这个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问。

“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欸!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文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欸,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19上 苦凄凄未婚先孕 甜蜜蜜祖孙互虐

周日早晨六点钟,天微微亮,老马醒来。轻咳了两声,然后离开客厅里的地铺,去阳台边的摇椅上抽水烟。他面朝东遥望天际的微红,心里涌出浓浓的喜悦,彷如回到了莺歌谷中一般。忽听有动静,他转身一看,原来有个小人儿也醒来了,正坐在凉席上抠鼻子。那小人儿在微光中仰望老马的高大,老马俯视她的幼小。

老人勾了勾手,小人儿两手拄地两脚一蹬,撅个屁股便起身来,绕过酣睡的大人,光着脚走到了老马身边。老马俯视她那模样——胖乎乎的身子只着个裤衩和背心,嘴边留着昨夜的口水印儿,眼角的晶体泛着光,头发冲天倒竖,眼神如庙里的佛像一般,右手的食指钻进鼻孔里始终没出来……难看又好看,可爱又讨厌!老马摇摇头,看不下去。

“你跟那雷震子一样!”老马绕过烟雾,低头悄悄对漾漾说。

“谁?”漾漾的眼皮半开半合。

“你!”老马用烟嘴轻轻戳了下漾漾的脑门,小孩的感官注意力于是全放在了老马水烟袋的烟嘴上。

老马见她两只小眼盯着烟嘴不放,遂把烟嘴伸到她跟前,表情诡异地问:“你要抽两嘴吗?”

“我不抽那个!”漾漾抠着鼻屎淡定而言。

“你把鼻屎往哪里抹?”老马好奇。

漾漾被问住了,凝视着手里的鼻屎,沉思许久,然后将那鼻屎抹在了老马的背心上。

“恶心死了!”老马似跳舞一般激烈地用手背擦掉,抬头做着鬼脸吓唬她:“你再弄我打你喽!”

“哈哈……”漾漾一声尬笑,又接着抠鼻屎。

“你抹在这儿!”老马用扇子指着她的背心,漾漾听话地将鼻屎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老马嫌弃小儿不雅,扭过头继续欣赏晨曦。

“爷爷……我饿了!”漾漾两手握着摇椅的扶手,从肠胃里唤出一声。

小儿天然地依赖大人,大人还有些不习惯。老马听得这句,一怔,缓缓转过头,用扇子赶走了她脏脏的小手,然后说:“呃……爷爷给你洗个苹果吧。”

老人轻手轻脚地奔向餐厅,后面跟着个小不点。洗了个青苹果,漾漾啃着吃。而后一老一小又摇摇摆摆地回到阳台边,老马望着天空,脚下坐着个同样望着天空的小孩。小儿两脚摊成汉语八字,嘴里小口啃着硬苹果,老马看这画面,十分满意,像是自己干了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

十来分钟后,漾漾猛地仰视老马,蹭地一下又站起来,脸上扭捏着五官,捂着肚子对老人说:“爷爷,我我肚子疼……我要拉便便……”

“你……你要拉你自个去呀!我又不能代你拉!”老马坐直身子,指着厕所的方向说。漾漾见大人不帮她,二话不说,将大半个苹果扔在老马折扇的诗词上,一路小跑跑到了卫生间。

扇子的古诗词上出现了一块水印,老马十分生气,如同受到侮辱一般。他咬着牙捏着苹果把儿把苹果放在扶手上,心疼地翻看自己的折扇。

几分钟后,卫生间里出现了不可言说的画面。原来漾漾昨夜睡地上受凉,加上一早啃生苹果——一来二去肚子坏了!老马猜到了,放心不下,走向卫生间。

“哎呦喂!你这么大了不会拉屎吗?”老马开了门又火速关上门,在外面轻声吼出这句话。老人捂着鼻子在门外站了一分钟,漾漾在坐便器边上那一脸委屈、尴尬又羞愧的神情,弄得老马无底线地妥协了。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孩子拽到空地上,然后用盆子接水冲地面。

“啊呀!”漾漾见水到了她脚上,仙女一般呻吟一声。

“哼!屎都粘身上了还怕水!”老马嫌弃地冲洗地上的脏污。

“怎么了爸?”致远听声赶来。

“哎呀老天爷呀你来了!她拉肚子了!把这里搞得跟茅坑似的!裤子上的屎你看看,你赶紧弄吧!恶心死我了!待会把她那衣服赶紧扔了!”老马扔下盆子急忙离开,出来后大吸一口救命气,如释重负一般朝阳台走。

老马坐在摇椅上回想,怎么把屎把尿这种事儿搁自己身上像第一回似的。望着沉睡的桂英,老马细细回想她们兄妹几个刚出生的情景,似是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那时候有妻子和母亲的帮助,他这个父亲当得真成甩手掌柜了。他想要弥补女儿,可见桂英虎背熊腰地跟男人一般摊开四肢睡在那儿鼾声如牛,怜爱的心一翻脸一丝丝也没了,满心满眼全是厌嫌。

不到十分钟,致远娴熟地处理完这一切,又去给漾漾热水果燕麦粥。刚才那个抠鼻屎的“雷震子”一转身穿着公主裙出来了,小疯子变成了小仙女,老马笑迎仙女走来,漾漾在老马的笑里放下了刚刚的尴尬。

新的一天开始了。

即便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依然挡不住晓棠的美。纤细瘦弱的身体、白嫩的皮肤、一头大卷发、精致的五官、娇小的双手……圆圆的小脸、高高的鹰钩鼻、柳叶细眉、樱桃小嘴,闭月羞花一般的容颜,任青春不在也挡不住她的漂亮和别致。早上七点的包晓棠,睁眼蜷缩在陌生的出租屋里。

胆小的她昨夜一夜开着灯,一夜不敢睡。她摸着小腹,惶恐地无法合眼。她在想李志权——孩子的父亲、她爱的人。包晓棠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画李志权的模样——身材匀称、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白牙……那也将是她腹中孩子未来的模样,她悲伤地在墙角里微笑。

没错,包晓棠还对那个人抱有幻想——极大的幻想。这几天她几乎隔五分钟查一次手机——电话、短信、微信、qq甚至邮件,挨个翻看一遍,她多渴望他能给她一星半点的消息——一个让她重生的消息。可已经一周了,整整一周了!李志权一字一句也没有给她。

起初李志权含糊自己的婚姻状态,当包晓棠不再追问以后,他倒不问自招了。他说那个女人如何粗俗邋遢、没有修养,如何野蛮暴力、不讲道理,他说若不是为了孩子他早离婚了……

热恋的日子里,李志权给晓棠买各种裙子包包,带她看电影、去周边旅游,她贫血他为她买各种补品,她爱吃甜食他每天买不一样的甜点……他夸她温柔漂亮、优雅得体,他说如果自己是她的妻子可真是人生圆满了,他叹息说为何他们没有早一点遇到彼此,他还自说自话地承诺将来一定会娶她……晓棠哭一哭停一停,才过十天的情话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

要去楼下的便利店买验孕棒吗?清凉又安静的夜里,包晓棠六七次站起来,意图去楼下买验孕棒,最后她躺下了!她似乎明确地感觉到了体内的生命。她欣喜地流泪,她绝望地憧憬,她想着李总待她的种种好,即便自己身沉海底,想到心心念念的李总她也在微笑、在期许。她卑微的生命只剩下这点希望和生机了,她要抓住它!

包晓棠潜意识里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要夺回李志权!她在陌生而破旧的屋子里一次次哀伤呐喊,一回回自我宣誓。她要用孩子夺回她的男人!她感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她咬着牙发笑,她握着拳、品着泪迎来又一个清晨!

马桂英早上起来一睁开眼便想起了晓棠的事情。天大的秘密塞在心里——胸闷又气短!不能跟致远说,不能跟晓星说——直肠的女人好个难受!

桂英叫醒仔仔,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儿。她是女人也是母亲,她太懂一个女人生孩子、养孩子的辛苦了,她不知道晓棠的决定,她在揣度晓棠的决定,蓦地她打一冷颤,她怕她猜对了!

马桂英一边沉思一边收拾地铺,然后去仔仔屋里闻味道——香味散了些许,但还有味儿。桂英换上一套旧衣服,开始擦洗老马的床铺和屋子地面,擦洗完房间,想起老马的脚臭,桂英端来一盆水放在老马跟前,准备给他用棉签擦擦脚趾。

桂英把老马的右脚放在她左膝盖上,正要用棉签擦洗。漾漾好奇走来,捂着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喊“臭、臭、臭、臭!”老马努嘴不言,桂英不知何意,于是凑着鼻子上前一闻!天呢!那味道臭过老家的鸡屎,胜过十年的咸鱼,桂英伸长脖子,靠后一个屁股蹲——和漾漾一般无二地仰天干呕,伸出舌头呕了五下!漾漾看得又跳又笑,老马也抬着腿脚颤着身子失声连笑。

“怎么这么臭!”桂英肠胃痉挛泛着酸水。

“打了石膏一个月洗不了脚,你说搁谁身上谁不臭!”老马理直气壮。

“难怪仔仔说熏臭、熏臭……你怎么不早说?”桂英坐在地上,恶心地眉目收缩。

“我闻不到啊!”老马一脸无辜。

看来这是个大工程!桂英取来垃圾桶、一副手套、两副口罩和一个旧围裙,武装好以后,她搬来个高凳子,将老马的脚放在凳子上,自己隔着半米远蹲在地上用棉签、湿巾擦洗。擦完后她带着口罩去扔垃圾,连手套和口罩一同扔了。回来后洗凳子、拖地又是一番功夫,最后临了还给地上、拖把和凳子上洒了些香水。真的太臭了,马桂英被熏得气血不畅,在仔仔床上熏陶了半个小时的香味才回过神来。

下午两点,桂英开车去接晓棠,两人直奔第二人民医院。见晓棠神色极差面目黯然,桂英一路上没敢多话,只开开玩笑、安慰几句。到医院后挂号、排队、见医生、开单子、做检查、等结果……拿到结果已经四点半了。

叫号叫到晓棠后,女医生坐在办公桌上,捧着单子微笑着说:“恭喜你呀,要做妈妈了!是第一次怀孕吗?”

“呃……是。”晓棠全身紧绷。

“感觉怎么样?”

“还不太习惯,在适应呢!”晓棠愣着说不出话,站在旁边的桂英赶忙搭话。

女医生瞧见单子上的个人信息写的是未婚,猜出了眉目,象征性地告知预产期并简单询问相关病史,这过程全是桂英在答话,坐在凳子上的晓棠早哭成泪人了。

“年纪大了能怀上是好事,很多女孩到了你这个年纪卵巢早衰、压力大内分泌失调、多囊卵巢综合症啊什么的,很难怀上的,要珍惜这个机会!”医生低头看着单子,谨慎地提醒。

“对对对,我们知道了!知道了!那医生您先忙!”桂英见晓棠不在状态,怕她克制不住大哭起来,只得结束这场谈话。

“好,下一个!”医生旁边的护士朝门外排队的卷发女人喊了一声,桂英于是扶着晓棠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晓棠捂着脸呜咽,桂英心疼无比,扶她先去一处人少的休息区坐着冷静冷静。

晓棠一直在哭,桂英根本劝不住,于是严肃地说:“你怀孕是大事,现在你还没嫁人,你姐就是你的家人!我给她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晓棠一听她姐要来,哭得更悲惨了。桂英走到一处安静的走廊,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把晓棠从被打到如今查出怀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晓星,手叉腰、皱着眉,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挂了电话她撇下手里的活计给女儿雪梅,脱了围裙大步走向停车场,开着车一路快行直奔医院。桂英抱着晓棠等着晓星,想着今日三人一块把这桩大事敲定了。

致远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快递的——马保山寄的东西到了,致远下去收快递。仔仔在屋里写作业,老马在客厅里收看陕西渭南台的新闻,漾漾坐在客厅的空地上和周周一块玩玩具。老马想起漾漾明天要被送往湖南了,心里有一点舍不得小丫头。

“宝儿,过来!”

“嗯?”漾漾一愣,缓缓地转过头仰望老马。

“过来嘛!爷爷有话跟你说!”

“你明天要去湖南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漾漾低头捏着玩具。

“哈哈……真是个糊涂仙儿!”老马忍不住笑了,接着说:“你爸爸明天要把你送到湖南你奶奶家!”

“咦?”漾漾似乎听进去了,脖子往后一抻。

“你爸你妈不要你喽!以后你的屋子归爷爷住啦!”老马用扇子拍打着掌心,点头哈腰地笑看漾漾的反应。

“你骗人!”漾漾摇摇头,现出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她身后的周周也被这个消息吓得高耸小肩!

“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你去问你哥哥?现在就去!”老马伸手一指。

漾漾一听,扭了屁股直奔仔仔屋里,神情复杂地站在仔仔书桌旁,小身板刚好高出桌子一双眼。

“干什么?”仔仔边写边问。

“爸爸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送到……送到那个……送到那个……”漾漾看着天花板喘着大气在组织语言。

“明天爸爸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嘛!你喝醉了还是失忆了?”仔仔头也不转,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漾漾眼含热泪、憋着委屈问哥哥。

“哈哈哈!是!早不想要你啦!我也不要你了!赶紧出去吧!没看见我在写作业呢!”仔仔晃着腿说完,坏坏地看了一眼漾漾。

漾漾听了这话——人间噩耗啊!她仰头朝天,一个啊字在空中喊了半天才喊完!

“要哭别在我这儿哭!我听你哭听了整整四年——四年半!烦不烦!”仔仔边说边把漾漾拽出了屋子,然后咣叽一声关上门、戴上耳机,继续写作业。

“啊……哇……”漾漾出了门,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仰天大哭。周周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又哭了!哎呀……”老马一听这哭声来势汹汹,赶紧起身去哄。

“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啊哇……妈妈……”漾漾指着老马哭着大喊。

“爷爷哄你呢!逗你玩呢!”老马蹲不下来,只能弯着腰把漾漾拉起来。谁想漾漾跟一滩软泥似的,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冲着空气嚎天嚎地,比医院里的包晓棠还惨不忍睹。

“你这么大了,会吃会穿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爷爷骗你呢,那是玩笑话!”老马拉着漾漾胳膊。

“啊呀……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我要我妈妈……爸爸……”漾漾一边哭一边使劲捶打老马的左腿。

“你把爷爷这条腿再打坏了,那爷爷以后只能睡你那屋里了!这样你爸妈更不要你了!”老马双手拄着拐杖,冲天花板说。

“啊呀呀……”漾漾边哭边打老马。

“别哭啦!这世上除了你,谁敢当面说我坏话!还打我!啧咝……哎呀,都说一物降一物,我怕不是要栽在你手里了!真是个难缠的小妖精!别哭啦……”老马被哭烦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挤眉弄眼地说出这些小儿听不懂的话来。

“别哭啦!何一漾你烦不烦!我下周考试,整天哭哭哭哭哭,我中考没考好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哭!真丧人!”仔仔突然开门出来,指着漾漾大声呵斥。

“喊什么喊?娃儿哭两声怎么啦?哪个娃儿不哭!你对你妹妹温柔点,一出门跟个二溜子一样!”老马指着仔仔嚷嚷。

“我在写作业,她在门口哭!你让我怎么写?我马上考试啦!期末大考!”仔仔委屈地拍大腿。

“去你爸那屋写,那屋安静!”老马用鼻孔一指。

“呵!真是个爱哭鬼!”仔仔长吁一口气,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转身去搬作业书本。

漾漾被仔仔这一呵斥,哭得更凄凉了,眼角的泪跟瓦檐上的雨一样,嘀嗒嘀嗒地从脸上落下来,老马观得又怜又爱。

“别哭别哭,你哥哥再训你,爷爷打他!”老马低头安慰漾漾。

“哇哇哇……”漾漾一直在呐喊哀嚎,哀嚎她眼前的悲惨世界。

老马无助,只等她哭累了再哄哄。

周周可好,见漾漾哭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自个去客厅里玩玩具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老马冲周周鬼魅一笑,周周更得意了,仿佛老马也是他爷爷一般。

十分钟后,老人站在那儿单脚撑地,又累又烦,逃也逃不了。

“哎呀,你哭你的,讹上我干什么呢?哎呀……欸,爷爷给你唱个戏吧,当是赔罪了!唱什么呢?呐……唱段儿《孟姜女哭长城》,你好好哭,爷爷好好唱。”

老马自顾自地说完,朝空中咳了两声,然后学着女腔抿了抿嘴,用拐杖敲打地面作为节拍,自个小声唱了起来:“三月里来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家家坟头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四月里来养蚕忙,姑嫂俩人去采桑,桑篮挂在桑树上,抹把眼泪采把桑。五月里来是黄梅,黄梅发水泪满脸,家家田内稻秧插,孟姜女田中是草堆……”

漾漾一听不对劲儿,哭声停了,仰望老马,老马低头看她时,她又想起来继续哭。周周听得奇腔怪调好奇,走过来站在漾漾身后捂嘴偷笑。仔仔也听到了,开门来瞧,见此场景撂下一句“一对活宝儿”,又关上门了。

老马一听漾漾哭声小了,小得没有悲哀只剩表演了,于是不唱了,结果他一停小儿又嚎哭。老马无奈,继续打着拍子哼唱,跟和尚念经似的。他一唱漾漾哭得动静立马小了。

致远以为一小箱东西,没准备便下楼了,谁想马保山寄了四大箱东西,箱箱大几十斤重,他在楼下跑了几家超市,最后借了个手推车才把那些东西拉上楼来。

“怎么啦?为什么哭了?”致远一进门,见女儿抱着老马的左小腿坐在地上哭,忙问。

“哎呀,逗她玩呢,当真啦!”老马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解释。

致远放下箱子问:“玩什么哭成这样?”

“我说你要送她去湖南,是不要她了,她一听急了,怎么安慰也听不进去!”

“呵呵……爸你不能那样说!以前有个老阿姨跟一家的老大说,你爸爸妈妈有了老二不要你了,那孩子才七八岁,当真了给,直接把老二从楼上扔下去了!你说可怕不?”

“哎呀,我在跟前呢她能咋地?你说的那孩子定是从小没人跟他说难听话宠得过火了才这样,要天天在他耳边说难听话,他早适应了,至于当真吗?是父母太宠他了才有这悲剧。再说啦,孩子进入社会以后,老师、老板、大领导、路上遇到的司机或吃饭时的餐厅老板……人家随便抛出一句难听话你怎么地?杀人还是自杀?你小时候给她打点预防针,长大了不至于受一点委屈要死要活的!”

“嗯您说得对,这不漾漾才四岁嘛,有时候大人的玩笑她听不懂!”

“怪我多嘴!你看她一直打我呢,那小手劲大着呢!差点把我的小腿给打断喽!”老马故作委屈。

“哈哈哈!胆子肥了!走你们马家的暴力路线了!”

“呵呵……哭了好一会了,你赶紧哄哄!”

“爸,你哄吧,你哄比较好!”

“我哪会哄孩子!她哭这一会把我早哭累了,也烦了!”老马拨了拨稀疏的白发。

“好吧!漾漾别哭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你不是还打了爷爷嘛,扯平了啊!”致远抱着漾漾安慰。

“什么东西这么多?”老马走进餐厅指着四个箱子问。

“哦!村里寄给你的,我二哥写着我手机号。”

老马拆开一看,一箱冬枣,一箱嫩核桃,一箱西凤酒,一箱陕西食品,见保山如此实诚和阔绰,老马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

“爸,还是你来哄孩子吧,我去送人家推车了!半个小时内租金五块,超过半个小时是十块了!”致远将漾漾抱到老马跟前。

“我怎么哄?我不会抱啊!”老马站在箱子旁边,举着拐杖说。

“咱孩子很乖的,你坐她旁边就好了!”致远把漾漾放在餐桌的大椅子上,老马坐在旁边。致远淘洗了一大碗枣子给孩子,出门匆匆走了,两孩子忍不住伸手过来拿枣吃。

漾漾早不哭了,红着眼、肿着脸、哼着气,瞪老马。老马无奈,忍受着小人儿的闷气。

“哼,坏爷爷!”漾漾轻锤老马的大腿。

“好好好,我是坏爷爷!”老马点头。

“我爸爸妈妈将来……也不要你啦!”漾漾吃着冬枣,威胁老马。

“哎,你倒说了个大实话!”老马伤感。

“拔你的毛!”漾漾右手捧着枣子,左手拔老马小腿上的长毛。

“长了七十年了!你拔它干什么呀?”老马微微闪过小腿。

谁想漾漾揪着不放,继续拔毛,周周也过来了。老马微疼,又不能发火,干忍着疼,两腿躲来躲去。

“拔你头发!”漾漾见腿躲到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不好抓,于是伸手要拔老马的头发。周周听漾漾一说,也来拔头发。两小孩跪在老马两边的椅子上抢着揪头发。老马扔下拐杖两手挡着两边,两小孩不放过他,老马无奈大喊:“哎呀爷爷怂了!怂了怂了!不要拔了!不要拔了!再拔就光了!光了!脑门啥也没啦!”老马抱着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脸上作出各种害怕的表情,逗得两小儿哈哈大笑。

“打他!打他!”漾漾在指挥,两人不拔头发了,开始左右夹击用小拳头轻轻捶打老马两肩。老马捂着身子,怕小儿弄乱了他的衣装,脸上演着苦情哀求:“爷爷认输了!挂白旗了!挂白旗了!我认输了你们就不能再打了!”两小儿一听老头子认输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罢手。

老马见毛孩子们住手了,这才正经端坐,撩了撩头发,舒坦口气。再看两小儿——没那么讨厌了。三个人坐在餐桌上,你瞅瞅我、我瞄瞄你,每逢两两相视,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着情人一般的温暖,老马这颗腊冬的心几乎快被他们两新春的暖阳给融化了。

19下 两姐妹翻脸大吵 三代人笑颜利诱

晓星快五点时赶到医院,她一路左右打望,七八分钟后找着妇科,最后在一处空旷的休息区里看到两个她熟悉的背影。

“欸,医院是不是要下班了?”晓星问。

“没有,周日人少罢了。”桂英听声知是晓星,忙站起来回答。

“孕检报告呢?我看看。”晓星伸手索要晓棠手里的报告。

晓棠挺着红肿的脸递过报告。

“呃……包晓棠,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呀?”晓星看了一会,最后览至报告结果,有些不能接受。她气得将那几张纸狠狠地摔到了晓棠身上,而后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背对晓棠。

晓棠又哭了。

“现在商量商量怎么办?她已经哭了好几天了!再哭身子哭坏了!晓棠,你克制克制!”桂英从中调解。

“哭什么?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晓星回头厉声说,隔了会又接着:“多大的人啦!给你介绍了多少对象,哪个条件比你差?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行,你把自己当西施了!瞧你干的这事儿——丢不丢人!对象找不着,给人家去做三儿!”晓星说到这里,狠狠地用拳头捶打走廊的柱子。

“没人追又不是我的问题!你们介绍的哪一个能看?”晓棠悲中带怒。

“姓赵的经理怎么不能看?人家跟你一般高你嫌人家矮!英英姐给你介绍的那个条件多好,你说人家太老实!仔仔爸给你介绍的老师工作好德行好,你嫌人家是二婚!你呢,你是公主还是仙女?不好好照照自己姓啥叫啥,整天飘得不着地儿!现在做了人家三儿,没怎么着肚子先大了!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脸面——你现在有脸吗?我真替你丢人!”

“嫌丢人你别来呀?我叫你来了吗?”晓棠蹭地站起来说指着晓星说。

“哎呀咱们商量怀孕后怎么办,这肚子眼见着大了,说正事,先别吵!”桂英两边小声劝。

“你干的好事!还有理冲我嚷嚷!”晓星指着晓棠发狠。

“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过,你要觉得我丢人那以后别来往!”晓棠甩了甩手,面朝北站着。

“你再说一遍!”

“住嘴住嘴都!晓星啊,她先是被打了现在又怀孕了——她疯了,早神志不清了,你别嚷嚷她!激怒了她对身子不好!晓棠你也管住嘴,别挑衅你姐!”

“说话那么难听,那是亲姐吗?你们给我介绍的人再好,是你们觉得好,我没看上,我没感觉没看上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相处?我有那么不堪吗?不堪到随便拉个人就能跟我结婚吗?这么大年龄没结婚没对象的多着呢!你自己整天躲在农批市场里,接触全是大姐阿姨,你知道这外面社会什么样子吗?大龄单身女多得是!别因为你结婚了就有资格冲着我指手画脚!”晓棠侧脸说。

“人家大龄没结婚起码经历过几段感情,你七八年了谈过吗?没有一个男娃敢追你,你没反思反思自己有啥毛病?你以为我爱管你呀!要不是爸妈不在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谁稀罕要你管?我吃你的还是喝你的?欠你的早还完了!这些年整天听你叨叨叨地说各种难听话,我早忍够了!麻烦你以后别管我了,离我越远我越感激你!可笑死了!自己的日子过成笑话了还管我!”

“我有婚姻有孩子,我正常家庭怎么是笑话?”

“哦!你有婚姻有孩子你就有资格高人一等啊!我宁愿单身一辈子也不要梅梅爸那种烂货!你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别人全是瞎子吗?你觉得英英姐致远哥看不出来吗?自欺欺人!”晓棠言语犀利。

“我的生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指点点了?你个小妮子反了你是不是?”晓星指着晓棠的鼻子上前一步。

“呵呵呵……”晓棠冷笑,紧接着说:“英英姐,你听她说的这话,逗不逗!不就是个姐嘛,还把自己当上帝了!在村里仇恨最深的,不是婆媳就是兄弟姐妹!这些年要不是我忍着你,你这个姐姐谁受得起啊?你除了对我说三道四、吆五喝六地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你还敢干嘛呀?雪梅早恋耽搁了高考你怎么不发火呀?学成被打得自闭抑郁了怎么不见你嚷嚷呀?你老公天天喝酒发脾气耍脸色还动手,怎么不见你讲正义啊、摆道理啊!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好人呀?英英姐,你说她可笑不可笑……”

啪——晓棠还没说完,晓星的巴掌已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桂英伸手在两人中间比划。

“呵呵呵……”晓棠又是一阵发疯似的颤笑,继而开口:“英英姐你看,她这人——容不得别人揭她伤疤,自己天天揭我伤疤!你天天否定我、评判我、不给我好脸色你开心吗?你除了敢取笑我你还敢说谁呀?我敬你以前帮过我我忍着你,可你早把我这些年的退让和容忍耗尽了!你还你是你吗——包晓星?我就问问你还是我以前那个姐姐吗?你这个姐姐很糟糕很糟糕!说实话我早都想跟你撇清关系了!”晓棠说得自己泪流不止。

啪——又一巴掌落在了晓棠的右脸上。

“晓棠你别说了,你怎么老是激你姐呢!”桂英一边斥晓棠一边抱着她,怕晓星又要打。

“你是不是欠打?”晓星流着泪瞪着眼问。

“我欠谁打,也不欠你!”晓棠的眼里充满了仇恨,桂英瞧得竟有些瘆。

“我十五年前能管得了你,我今天也能收拾得了你!”

“收拾……哈哈哈……收拾……英英姐你听听她说的话。”晓棠流着泪在走廊里大笑。

“你当妈的没权威没主见,当老婆的被忽视被呵斥,自己赚的辛苦钱全拿去给人喝酒吃饭……你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狗似的被人打被人骂,连两孩子也看不起你,你跑我身上来出气!包晓星你变得又可怜又可憎!我真是瞧不起你!”晓棠双手插兜,肆无忌惮地说。

包晓星又要伸手打,这一次被桂英拦住了!

“都别说了!晓棠,你姐二话不说过来帮你,你还在这说你姐!”

“她是来帮我吗?开口闭口不是说我丢人就是嫌我拖累,这叫帮?这些年她这个姐姐对我还不如个一般朋友呢!”晓棠说出了自己心底的委屈。

“你姐不只是你姐,她还有孩子有家庭,雪梅今年高考你不是不知道呀!你姐有她的难处,你没结婚不知道婚姻里的煎熬!别在这说风凉话了!走吧走吧,咱们回去说吧!别在医院让人看笑话。”桂英拉着两姐妹。

“回什么回?现在挂号!把孩子打了!”晓星甩了桂英的手。

“我的孩子要不要我决定!”晓棠大喊一声,愤怒的回声在三人耳边回荡。

“你留着孩子难不成对那个人还抱着幻想吗?”

“你管得着吗?轮得到你做主吗?”晓棠指着晓星又大喊,两边楼道外好多人听声赶来。

“你没结婚怎么带孩子?婚检怎么做?孩子的出生证明怎么写?孩子上学了没有父亲你让别的孩子怎么看他?”晓星沉痛质问。

“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说完,晓棠提着包,自个走了。

“我跟着她!晓星你放心,我先走了!”桂英见晓棠大步走了,自己也赶忙跟上去。

世界瞬间安静了,包晓星坐下来,在空荡荡的休息区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性如绵羊一般的妹妹今天这般模样!她以为她婚姻里的瑕疵没有人发现,她以为她千辛万苦包裹火的那张纸是完好的。晓星双手抱胸,泪水哗啦啦地流着。

当初也是幸福的,他们恋爱、结婚、有了梅梅、有了学成,一切水到渠成地好,只这几年时运不佳。谁的婚姻没点瑕疵,有几个人的婚姻是童话般圆满?她已经没了父母,梅梅早已独立,不再依赖她了,转眼要上大学,学成今年也要进中学了……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人生剧本在前进,唯独她停在原地。

她孤独。异常孤独也异常惶恐!她不是没想过离婚,无数次凌晨一两点,她想着自己离婚后的场景。作为一个女人,她早已年老色衰,到处松弛的皮肤、时时脱落的头发、总是无精打采的精神……从内至外,她的肉身连同灵魂,已然衰老。谁会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晓星舔了舔唇角的泪,冲着走廊的窗户轻轻笑了。

很多人为了孩子隐忍,她从不。梅梅转眼大了,要进入社会了,她对原生家庭的依赖在骤减。学成是小,可离不离婚对他没有多大的影响,晓星了解内敛但坚韧的学成。孩子有孩子们的未来和人生,她却没有。与其破碎,不如勉强维持,明年的花儿不见得比今年的香。农批市场里的婚姻她见的多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婚姻,即便不是命中注定,也是性格、出身和能力合伙促成的。她不是一个具有魅力的人,她从始至终非常清楚这一点。

秋季的烧汤花动弹不得,动了根基,不是死便是重伤。她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离开这个家,她将一无所有。维持着这间破旧的瓦房,哪怕走风漏雨,那也还有一处栖身之处。纵然钟理不济事,他也是她的屋梁子。别人懂不懂无所谓,她懂便好了。

晓星望着窗外的黄昏,迷茫模糊,不白不黑,这正是人间大地的真实状态。人间历史,有多少壮举不是积累成的?有多少幸福不是磨出来的?有多少圆满不是苦等来的?一出来便光华万丈的,注定要冰凉地缓缓退场。相比开端,她更看重结局。一场圆润而美好的日落,是她始终向往的。她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知便好。晓棠能否理解,她不计较。

桂英和晓棠上车后,两人往回赶。桂英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晓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晓棠那一番话,全然不像她往常温婉可爱那样子能说得出来的,桂英听得且受不了,更何况是晓星呢。

“别生气了,别大动肝火!伤身子!”桂英劝慰。

“她这几年魔怔了,说话难听得很!”晓棠摇头皱眉。

“哎,我给你举个例子!幼儿园的小朋友,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到处跑不听话、吃饭弄了一身,我不会生气我会笑的,小孩哪个不这样?但如果是漾漾这样,我会焦虑、会担心、会发火,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无组织无纪律很不懂事!这就是你姐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发火!关心则乱!你懂吗?”

“我不是孩子,大家成年人有必要说话那么难听嘛?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别人嘻嘻哈哈的对我跟仇人一样,一年两年我能忍,这些年一直这样谁受得了呀?”晓棠蹙眉擦泪。

“这还叫难听,那你没见我们家老头对我说话,骂我是疯子呢!动不动扬言教训我!不过我冲他说话也难听!中国的亲情关系确实很复杂,刚才你说话也有点……过了!你姐不知道现在哭成啥样呢!”

“我让她清醒清醒,她的婚姻真是个笑话!”晓棠使劲强调笑话两字。

“别那样说,婚姻不易!婚姻不是恋爱说散就能散的!你看看你,说话跟她嘴巴一样毒!还说你姐说话难听!”

“哎……”晓棠擦泪。

“平静平静,待会咱姐两个去吃好吃的!你想吃火锅还是点菜?”

“你定吧。”

桂英给致远打了电话,让他们自己在家吃。姐两个吃完饭,心情好了很多,桂英送晓棠回了出租屋,看着她躺下桂英才回来。到家后一家人正在吃饭,桂英坐在餐厅边上,这一天的事儿想说又累得说不出,于是只拄着脑袋顾盼一双儿女吃饭。

“亲爱的,你跟她说没说明天去湖南的事?”桂英用鼻尖指了指漾漾。

“呵呵,下午爸说了,说完哭了很久。我没开口,等着你说呢!”致远假装无意地悄悄说。

“村长你说什么了?”桂英挺着脸问。

“就……开个玩笑嘛!”老马见漾漾在场,不好再说一遍。

“我爷爷说你们不要她了,所以把她送到湖南!”仔仔在桂英耳边嘀咕。

“神人!这个阶段很敏感的,小心她跟你记仇!”

“记就记,我怕她?”老马夹着菜眼皮也没抬。

“我爷爷还给她唱戏了!你都没见有多滑稽——我在里面写作业,他两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周周看热闹!我当时以为地球上只剩我一个正常人了!”仔仔边吃边说。

“是吗?爸你还唱戏了!”致远好奇。

“被哭烦了!又不能打!我哼了一段那个孟姜女哭长城,只当她是孟姜女!”

“哈哈哈……”众人齐笑。

“今天你们猜我看见啥了?我回家时见两个小孩趴在爸身上打他,咱爸在那里喊饶命啊……饶命啊……我输了……我输了……”致远学着老马当时的腔调和动作,众人看得稀罕。

“是吗?据我所知马村长这辈子只会训人,我还没见过他跟孩子玩呢!”桂英重新打量了一番老马,眼中略含喜悦。

老马害臊地低下头,看着漾漾笑了笑。漾漾许是听懂了会意了,也侧望老马眯眯笑。

“哎!你们看他两——还偷偷看呢!真是一对奇葩!”仔仔抓着证据不放。

众人憨笑一团。

“哎,那明天去妈那边,怎么开口?”桂英犯愁。

“实话实说呗!你们不说我说啦!”仔仔插嘴。

“吃你的饭,多嘴!”桂英斜眼一瞅。

“我先试试吧!”致远朝众人挤了挤眼睛,然后面朝漾漾说:“漾漾,你吃饱了没?”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这一下,众人笑成一团。

“爸爸明天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嗯。”小朋友嚼着米饭,点了一下头。

“奶奶家在另外一个地方,有点远!爸爸把你送到奶奶家以后,你一个人在那里住几天,陪一陪奶奶可不可以?”致远以一种春风般的柔和之音跟漾漾说。

“有点远——吗?”仔仔在旁打诨。

“咦?”漾漾忽然间神情不对,静止不动,像是想起了老马前番说的话来。

“你去陪奶奶住十天可以吗?”桂英两手食指交叉成汉语十字。

“那个……我不想去!”漾漾嘴里的饭菜也不嚼了,嘴巴裂得老长,明眸也混浊起来。

“但是奶奶很想你呀!想让你陪陪她!湖南奶奶,你记得吗?给你买裙子、送你书包、给你压岁钱的湖南奶奶。”

“我不想去……”漾漾说完脸上便飘起了泪花。

“来来来,我说!”桂英站起来,走到漾漾的椅子边儿,把孩子抱在腿上,边擦泪边问:“别哭了!今天爷爷是不是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所以才要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

漾漾指着老马,委屈地点点头。

“都说了是玩笑、假话,吓唬你的,怎么又绕回来了!”老马嘟囔。

“您老别说啦!这事本来很简单,被你那么一说反而不好弄了!”桂英朝老马撒气。

“妈妈和爸爸爱你吗?”桂英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妈妈每天上班走了,是不是不要你了?”

漾漾认真地思考后,摇摇头。

“妈妈上班、哥哥上学那是有事情、有工作,去了就回来了!对不对?”

正在被洗脑的孩子跟着节奏点点头。

“你去湖南陪奶奶待几天,然后回来!爸爸带你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你从奶奶家接回来,奶奶家有各种玩具、裙子、零食……这还不好?”

漾漾低头不答,像是在旧玩具和新玩具之间徘徊了一个世纪之久。

“你们小时候也这样骗我的吧?”仔仔插嘴。

“什么叫骗?你别在这儿煽风点火帮倒忙!”致远用胳膊撞了撞儿子。

“以前哥哥每年暑假都回奶奶家呢,你看爸爸妈妈是不要哥哥了吗?你问问哥哥?”桂英指着仔仔,漾漾也望着仔仔,想问又不会说。

“我以前每年暑假、寒假去湖南看奶奶,最短的待了三天,最长的待了一个暑假——四十天!”仔仔认真地对漾漾说完,转头注视三个大人:“我说这个她听得懂吗?她那么笨!”

“啧!你这哥哥当得——差点事儿呀!”老马用眼神训斥仔仔。

“以前咱们每年去见湖南奶奶呀!那是你爸爸的妈妈!周周每天和他奶奶待在一块,那周周奶奶想念周周了,周周应不应该去陪他奶奶?”桂英亲着额头俯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你以后乐意不乐意去爷爷家玩?”老马心痒痒,也插嘴问。

漾漾噘着嘴果断而厌恶地摇摇头,老马脸大挂不住面子,气得指了指漾漾,众人笑了。

“爷爷那儿好玩的多着呢,你不去你亏了!你吃的冬枣那是爷爷家的!”老马指着餐桌旁的大箱子说。

“你别怕,有爸爸呢!爸爸送你去,再接你回来,这还不好吗?”致远问。

“我每年去,奶奶每回都给我钱!你去了奶奶也会给钱的——很多很多钱——这样你就不用偷了!哈哈哈……拿了钱还不用挨打!多好啊!”仔仔说完众人哈哈大笑。漾漾听出了好歹,扭捏着别过脸。

“你看爷爷是不是来在咱家住了?他到我们家里也不是不要他原来的家了!你离开咱家去奶奶家,到时候你再回来,咱家还是你的呀!爸爸妈妈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桂英拉着漾漾的小手说。

“奶奶会给你做荷包蛋、鸡蛋饼,奶奶家有大电视能看老鼠跟猫,你还不用跟爷爷抢电视,奶奶会给你买裙子、玩具、布娃娃……你想爸爸妈妈了我们给你打视频电话,每天打……”致远想尽办法利诱。

漾漾渐渐听进去了,虽无欣喜,也无反抗。那神情似是听懂了,似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儿。众人见小孩不再哭闹,放松了很多。

晚上老马去刷牙,“偶遇”仔仔在洗澡。老马在外面“无意”听得仔仔开一会儿水又关一会儿水,知他懂了,心下高兴,挺着肚子仰着头,如大象一般悠然出了卫生间,满怀成就感地回屋了,彷如领导视察完工作十分满意一般。

20上 何一漾泪别深圳 钟雪梅喜被录取

周日早上,致远第一个起来,瞧见自己的老丈人睡在客厅的地上,铺个凉席盖个被单,睡得很沉。他不想打扰,轻脚地忙活。

老马从地上醒来,一看手表竟六点半了。昨夜睡了个好觉,他伸了伸懒腰。话说昨晚各自睡下后,屋里还有香味,仔仔抱着枕头去漾漾屋里的垫子上睡了,老马觉得闷热憋屈,来客厅里睡。地上凉快又踏实,一觉起来添了不少精神头。老马决定以后直接在地上睡。

今天九点的高铁要去湖南,致远得做好些准备,一早上忙得见首不见尾。仔仔上学后桂英才起来,蓬头散发地不成样子。桂英自个忙活自个的,致远急着照料漾漾起床。三口子收拾好以后,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孩的卡通行李箱准备出发,今天桂英开车送他们父女。

“跟爷爷说再见!”致远把神志不清的漾漾拉到老马跟前。

“爷爷再见!”漾漾摇着小手。

“你知道你去哪里吗?”老马俯首。

“哪里?”漾漾声音小得只剩口型,小糊涂仙儿八成以为自己去幼儿园呢。

“你去你奶奶家!你去湖南!你回魂了没有?”老马用折扇敲打小儿的脑门。

“赶紧走吧!”桂英催促。

“等下,抱一下爷爷!十几天见不了了!”致远蹲下来跟漾漾说。

漾漾如机器人一般听从指令,机械性地走到老马怀里,伸手欲抱老马的腰身。老人没经过这场面,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闪,漾漾尴尬地转头望着爸爸,不知进退。

“抱你一下怎么了!看你这反应!”桂英讥笑。

“没事,爷爷害羞呢!你去抱抱爷爷!”致远示意。

漾漾于是趴在老马身上,抱了几秒钟,老马的两手似投降一般在空中也僵了数秒。漾漾抱完起身,离开了老马的怀抱,老头子这才浑身舒坦了。跟爷爷说完再见,三口子出门去了。

这一个拥抱整整温暖了老马好几天,这日上午他翻来覆去地回放孩子伸手抱他的瞬间,心里暖得嘴角一直是弯的。怎么小探花给去了湖南呢?老马舍不得。

老马从没抱过仔仔,印象里四十多年前只抱过几次兴邦,至于谁抱过他,除了母亲他想不起其他人来。乡人的淳朴夹杂着沉重的羞涩,在村里两人牵个手比被警察铐上手铐还羞惭。老马从他清朝出身的祖父母和民国出身的父母那里学来的肢体零度亲昵、情感无限羞涩,也妥妥地遗传到了他的下一代——起码兴邦、兴盛是这样。

很明显,桂英和致远在打破这一切。他们两口子开口闭口亲爱的,老夫老妻了还经常拉手,远行小别时不时地亲吻拥抱,和孩子更是搂搂抱抱、亲吻黏腻个没完没了。老马起初看得膈眼睛,后来渐渐习惯了——至少习惯了他们两口和漾漾的亲密接触。可这种亲密接触发生在自己身上,如同在捣毁他七十年来的某种底线和正统。不可否认,在漾漾拥抱老马的那一瞬间,他全身僵硬得汗毛倒竖。

保山的电话打乱了老马的思绪。马保山第一次以马家屯村长的身份去镇上开会,他不自信,想从老马这里获取些支持,老马说了他该说的,如此,老年人的半小时又用完了。

夫妻两八点多到了深圳北站高铁站,八点半进站台,桂英在检票口抱着漾漾亲个没完没了。在人头攒动的站台里,漾漾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满脸是妈妈的口水,难受得小孩不停地擦脸。检票后,夫妻两拥抱分别,然后致远拉着箱子和漾漾进高铁了。

在人海中看不见妈妈的漾漾,此时依稀觉察到了某种变化。她含着泪回头找妈妈,等她彻底找不到了,忽然间崩溃大哭。致远无奈放好东西在高铁外哄孩子。九点的高铁要开动了,父女两回到车里,漾漾在致远怀里伸手蹬脚地喊妈妈——这一片刻的漾漾似乎相信了老马的谎言,所以才哭得如此躁动。

半个小时后,车厢里安静了,桂英也到公司了。想着女儿第一次离她而去,虽然只有十天,心里一半是轻松释然,一半是揪心不舍。

老马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冰箱里致远给他准备的早点,有点可怜,也有点孤独。像是散场的宴席一般,昨日吵闹,今日荒凉。无论是哪一者,极端的状态老年人受不了。

上午十点的时候,包晓星按照桂英给的地址,开着车到了晓棠楼下。她带着自己一大早做好的饺子和煲的排骨汤到了晓棠的房门口。晓棠开门后,两姐妹冷冰冰地坐在屋子南北两头。晓星猜到了晓棠没吃早点,于是把盒饭打开看着她吃。

晓棠又哭了一夜,脸上肿得泛起红光,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整,毫无精神——十天之间,包晓棠的面目可见地老了七八岁。二十多个饺子吃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里她不停地叹气,仿佛叹气是她吞咽的一部分。晓星见自己的亲妹妹如此光景,忍不住自个先吸着鼻涕抹起泪来。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晓星哽咽着问。

“你说呢?”晓棠有气无力。

“孩子的事儿,你怎么想的?”晓星等她吃完饭,才开口问。

“不知道。”晓棠擦着嘴角的菜叶。

“今天不说我,只说你。我的问题我会解决,你放心。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昨晚上一晚没睡……我……昨天……”晓星难受地捂着两眼抹泪。

“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带孩子的辛苦。你老是笑话我穿的衣服要样子没样子要颜色没颜色,那是因为我把买好衣服的钱给了这两孩子。雪梅从小到大的舞蹈班,每个暑假七八千,学成的奥数班,才小学水平一学期五千元,他两这些年光报的班不下二十个,还别说其他花费。”

“啊……”晓棠长叹一口气,复又躺在了床上。

“你做会计,你的工资上限是看得到的,不似其他职业可以不停地往上升工资,你在这一行混了十来年,你比我清楚这一点。你有了孩子我可以帮你,但你这个亲妈总不能永远靠着我,先不说以后孩子生病、开家长会啥的,单说说眼下!你生了以后,前三年里,你要工作还是要带孩子?没有兼顾,只能选其一。”晓星小声说着这些她昨夜重复了几十遍的东西,怕妹妹发火,她不停地压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

晓棠又吐了一口气,似没骨头一般全身靠在墙上。

“别人有父母或公婆帮助的,尚且因为一个孩子弄得焦头烂额,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加上我两个人能照顾得来吗?你放心,只要你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姐用姐的行动证明姐对你孩子的态度。但是首先,你作为母亲要替这个孩子想一想,他从小没有父亲,或者他知道他父亲有别的家庭,你让这孩子怎么面对这个事实,怎么在没有父亲、妈妈没有结婚的情况下被其他的孩子接纳认可?梅梅和学成小时候老是会排斥一些小孩子,他们和他们同学排斥的那些小孩是有原因的,小朋友的观念受到大人的严重影响……”

“我会结婚的。”晓棠搓着两手,双眼无神。

“行,不说以后,那说说眼下。你马上显怀了,你要继续工作还是准备怀孕?你的存款够你和孩子用多久?生下来小孩子的户口怎么上?且不说上户口,你怀孕了要孕检,生产要有出生证明,你自己好好查一查未婚女性怎么给自己的孩子拿到一张出生证明。你知道未婚生子生出来的孩子是社会意义上的私生子吗?”晓星重言轻问。

晓棠沉默无言,整个人静得如深山里的石头一般。

“你想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后果,如果你能接受这个孩子往后十年、二十年对你生活的种种影响,那你就生,姐支持你。你……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地生下来,最后大半辈子在后悔、埋怨,这对你、对孩子都不公平。你要清楚,真生下来了,往后你恋爱结婚什么的,更困难。”

晓棠默默流着泪,哀伤得只剩下喘息。

晓星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别想那个男人啦!人家只是玩一玩,人家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有社会职位,他不会为了你改变他既有的任何利益,但凡是个有责任的人,是不会婚内出轨的。他要有良心,早来找你了。我问了桂英,她说那男的没找过你。你要生孩子,先去找他,他是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你也要找他谈一谈。”

“呃……”晓棠胸闷气短,内心的委屈郁积成一团。她坐直身体,怎么叹气那口气也出不来,蓦地,美人儿倒在了姐姐的大腿上,大哭起来。

晓星抱着妹妹,自己的泪水哗啦啦地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姐妹两哭成一团,和二十年前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往往,使亲情牢不可摧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人们需要灾难,就像他们需要彼此一样。人们追求幸福,在自我幸福最大化的时候,亲情早摧枯拉朽一般地坍塌了,无论是兄弟姐妹的手足情还是稍逊一等的堂表亲情。

幸福是自私的,是最易遭人嫉妒的,它常常和财富捆绑在一起,如此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误解和扭曲。那些成全别人幸福的亲人,往往是看到了别人的幸福他已然遥不可及,所以他的成全和支持变成了嫉妒的另外一面——祝福。这是一种黑心的祝福,伪善的祝福之华衣下包藏的,是从对方那儿搜刮油水的动机和攀附名利的野心。

中午一点钟,老马饿得在屋子里打转转。最后无奈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训斥她无脑无心地把自个给忘了,并且细数她不如致远的七个点、八个条……桂英听烦了,没听完就挂了电话,紧忙给老头子定外卖。职场上的女强人不想受老马无止境的怨气,定好外卖她给老马一句话回了个电话,回完电话后秒挂。

南方的湿热老马受不了,三十四度的高湿状态比马家屯四十度的高温还难捱。摇椅、折扇、秦腔戏、电视机……一切给他带来舒适感或归属感的东西此刻全没用了。越急越热,越热越急。空旷的屋子里,老马湿了一条又一条的背心。老头想开空调,可一个人用整个屋子的空调太浪费了,无奈只得急火火地扇扇子。

晚上老马又是一个人吃饭,没有漾漾他无法开心,没有致远他无法生活。在城市留守的老人,比在农村要可怜万分,光溜溜的屋子里到处是老马的不满意。他开始期盼,盼仔仔提前放学,盼桂英早点下班,盼致远赶紧回来,盼十天转眼过去然后她的小探花如雷震子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晚上八点的时候,鹰派的老革命撑不住了,先给桂英打电话,星期一的桂英格外忙,要九点才能下班。然后,他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小声重复了七八遍“上自习”,自个挂了。老马烦躁得觉得地球上快容不下他了,最后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马行侠,哥俩聊了四十分钟,老头的心才静下来。两乡党决定明天会面,在桂英家里,这成了目下老马生活里的头等大事——也是唯一的事情。

黄昏的时候,钟雪梅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邮政打来的。十七岁的雪梅扎着个马尾辫,一身清秀地去接快递,她以为是普通的包裹。到农批市场的大门口一打电话,电话那头不是送货的快递,那人朝雪梅招招手,雪梅走近后,好奇地接过快递员手里的文件袋,文件袋上赫然写着“西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

“恭喜啊!”快递员说。

雪梅惊得瞪圆双眼,一时无语,激动又小心翼翼地拆开,果然是录取通知书。大姑娘晃着马尾辫一个转身,一路高喊地奔回去找晓星。母女两人看着写满字、盖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得又哭又笑。虽考的是西南政法大学的应用法学院——是个三本,但这个好消息足够让常年不见光的杂粮铺子熠熠生辉。

没有考上钟雪梅梦寐以求的那所学校最好的学院,但调剂的那所学院也不差,靠近梦想的感觉比实现梦想有时候更振奋人心!杂粮铺里的十七岁女孩,迎来了她的人生春季。

母子分离、姐妹悲伤,老人孤独、少年提名……人生事啊,酸甜苦辣,样样有滋有味,桩桩迷离触心。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早上六点,老马从客厅里醒来。半个小时后仔仔上学去了,一个小时后桂英起来。将近八点半了,马桂英才收拾好准备上班。

“哎你站住!”老马忽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喝一声。

“怎么了?”桂英吓了一跳,回头忙问。

“怎么了!你不想想我早上吃什么?”老马委屈。

“这……冰箱快溢出来还没你吃的!”桂英理直气壮。

“我不吃那面包,甜的吃不下去!”陕西人口味偏咸,地域性地冷落甜食。

“你可以弄点鸡蛋呀!”桂英耸肩。

“我哪会开火!”

“你七十岁了不会开燃气灶!”桂英走到客厅里,一脸不可思议。

“在家全是你哥弄!我没弄过!把你这房子烧起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老马质问。

“呃……啧!真是幸福的大老爷!连开灶火都不会!”桂英扔下包,先去冰箱里取鸡蛋,然后直奔厨房开火煮鸡蛋。

“你吃多少?”桂英在厨房门口大声询问。

“有点饿!昨天晚上那盒饭没吃饱!”老马朝厨房走,探头一看锅里的情景,两眼发直,伸手指着锅说:“你煮五个鸡蛋干什么?去去去,你现在给我买一车的鸡蛋在锅里煮,再买一车的母鸡给我煮了!”

“你什么意思?”桂英往后一缩脖子。

“世上有哪个人一大早起来吃五个鸡蛋?”老马瞪圆眼睛,抖着空中的五个手指。

“噗……你可以分三顿吃啊!”桂英噗嗤一声笑了,做了个小鬼脸。

“你见谁一天早、中、晚顿顿吃鸡蛋?”老马伸出食指再问。

“是你自己这不吃那不吃,又说你很饿,那我只能多煮几个鸡蛋咯!”桂英嘟囔。

“鸡蛋不能多吃!你吃五个鸡蛋试试——看好受不好受!”

“哎呀!那你到底想吃什么?”桂英烦躁。

“你赶紧给我买二十个水煎包——羊肉大葱的。”老马语气缓和。

“二十个!你七十岁了不怕吃出毛病来!油腻腻的还羊肉馅的!”桂英惊诧老头的饭量。

“我吃三顿!一顿七个!”

“我没时间!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九点半的!大老板出席,几十人呢,我不能迟到!村长啊你将就将就——只这一顿!”桂英祈求。

“那鸡蛋没味儿!怎么将就?”老马无辜。

“给!给!给!”桂英从调料区拿出老抽、生抽和盐巴说:“蘸着酱油撒点盐,有味了吧!”说完她抽身从厨房出来。

“你脑子缺根弦吧!你自己吃这个吗?”老马指着酱油气问。

“今天特殊!今天特殊!你不是吃过树皮草根吗?五个鸡蛋已经是豪华套餐了还叨叨叨叨的!冰箱里那么多菜、面条、酱料、面包……你不吃怪谁?”桂英回身指着冰箱。

“我不会做饭!我也不吃甜食!”老马跟在桂英身后,重申他的立场。

“吹吧你!致远生日的蛋糕谁吃的?三分之二你一人吃的,还扬言说你没吃过蛋糕!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吵架?”桂英直戳老马的鼻尖。

“那是奶油——软得跟稀饭似的,和家里的玉米滓粥一样一样的,就差拿勺子舀着吃了!”老马见被揪住特例,换了副和缓的颜色。

“那这几箱东西呢——冬枣、核桃、老家的食品?”

“水果能当饭吃吗?那食品又甜又干——干得跟吃土疙瘩一样!我来你家后肠胃都不好了!”

“不是你来我家你肠胃不好!是从你来我家后全家人肠胃都不好啦!”桂英心急火燎地去客厅拿包准备走,老马紧跟其后。

“让你弄顿早点买个包子,你事儿事儿的!”没得吃的,老马怒了。

“你不要太挑剔了!这家里冰箱冻的、厨房的干菜、餐厅的水果、两孩子屋里的零食……上百斤的东西不够你垫个早点!你是不是成心的呀!”桂英急得跺脚,说完又急又气地朝门口走去。

“你好歹弄点热乎的、软和的给我吃,我七十了胃不好!你四十的人啦把日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农村妇女呢!”

“那你回你村里去吃吧!我都不知道致远整天在家里是怎么被你折磨的!我今天真的有事!这个业务会议很重要!”桂英在大门口语气刚硬。

“你说话有点女人的样子吗?跟吃了炮仗似的,早上一开口冲我嚷嚷!镇上的镇长对我说话且尊尊敬敬、和和气气的!”

“你要说我吃了炮仗,那你就是吃了原子弹!这里是深圳!深圳深圳深圳!别叨叨马家屯那点破事!别说镇长了,你们县县长来了我也照样吼!再说,咱两谁先冲谁吼的?你好好回忆回忆,别仗着你老了就胡来!”父女两站在门口你伸一手、我伸一指地高声喊。

“那个……致远什么时候回来?”老马见她要走,抢着问最重要的问题。

“今天下午或晚上,你要找他自己给他打电话!”

“你等等!”老马走到桂英跟前指着她说:“今天几十人开会、大老板出席,你穿成这样?”

“啥样啊?我这是套装!你懂不懂啊!”

“我管它啥套装!你肚子快赶上我了,你勒那么紧干什么?一点点也不雅观——丑死了!”老马指着桂英的肚子。那地方确实有些不堪直视。

“我这是名牌衣服,怎么不雅观?你没见过胖子吗?”桂英摊开手低头观察自己。下身是浅蓝色的职业包裙,上身是个白衬衫,衬衫外是同样蓝色的超薄西装短袖。衬衫掖在裤子里,着实显肚子。

“你自个肚子大,这腰身跟母猪似的,就不要穿勒肚子的衣服,那样只会显得更大!我看着且难受,更何况是其他人!”

“哎呀你今天是不是……我没时间啦!”桂英口中啧啧,瞅了老马一眼,咣叽一声关上了门。

她一路小跑到电梯,小跑到车库。上车后脑子里盘旋着老马的话,她不停地照镜子、摸肚子,果真不自信起来,越看自己越别扭。

生长在小村里的桂英,审美有些堪忧。这身职业套装着实不适合水桶腰的她,前后左右怎么看都洋溢着肥肥的肚腩。她心烦意乱,想换衣服来不及了,只能挺着将军肚上场了。幸好公司的领导、同事从来不把她当一般女人看待,所以他们不会用闺中女人的条框去框一个“孙二娘”——他们早看惯了马桂英各种自爆身材短板的女妖风格。

忽老马的电话来了,原来是老头儿不会关燃气灶!桂英压着十分的火气,教了三五遍才会,父女两各自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可怜的老马,一个一个地剥鸡蛋。左边盘子是鸡蛋壳,右边盘子是鸡蛋仁,中间的小盘子是酱油!挡不住饿呀,白花花的五个鸡蛋,蘸着酱油硬生生吃完了。吃完后胃里顶得不好受,只得喝些冷水,如此方才结束了自己的早餐。老马看着餐桌上的狼藉和寒碜,心里念着女婿的千般万般好。

明明生的是女儿,怎么长成了个汉子——老马拄着下巴,皱眉发愁。

这日一大早,晓星激动得不行,哼着歌忙活着做了好些饭菜,一些菜做给雪梅庆祝她考上大学,一些菜做给妹妹晓棠让她补补身体。十点多才忙完,自觉苦尽甘来的女人按捺不住,在姐妹三的微信群里发了个消息,专门告知桂英和晓棠雪梅考上大学了,她还扬言要请客,晚上三个人带上雪梅一块去狐狸酒吧喝喝小酒、庆祝庆祝!因为晓棠事件长久寂静的微信群一下子被这个好消息冲爆了,桂英上午一有空便和晓星聊着雪梅上大学的事情。

中午十一点半,晓星带着饭菜和雪梅一块去看妹妹。雪梅提着自己的衣服铺盖来了,晓星吩咐女儿多陪她小姨几天,两人住在一块,聊聊天解解闷。晓星离开后,懂事的雪梅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先给她小姨打扫,把晓棠搬来的日用东西摆设了一些,取出锅碗,给包晓棠热饭。

望着雪梅在狭小昏暗的出租屋里来去忙活的身影,晓棠心里十分安慰,不枉她这个小姨曾在梅梅婴幼儿时疼爱她、照顾她一场。雪梅昂扬喜乐的青春气息,给晓棠黯然失意的屋子带来了些生机。

包晓星让雪梅搬去和晓棠一块住,其实另有深意。她很想让女儿钟雪梅看一看、悟一悟:一个女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在共处的社会上,应该做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晓棠的小三之行、未婚先孕是值得反思的。人在成为人之前便是群体动物,群体意志和规则永远凌驾于个人自由与意志之上。晓星希望自己的女儿不一定是优秀的、成功的,但一定是少犯错的、少走弯路的。

再有,雪梅高二时和一个男孩子恋爱了。那男孩晓星见过好多次——谦恭有礼、勤恳上进,作为梅梅的母亲她不讨厌,但也不喜欢。她担心女儿一着不慎大学未上完先怀孕了——那对她纯洁美好的大学生涯和扑朔幽暗的人生前途毫无疑问是场打击。偏巧雪梅这姑娘富有主见且性格刚强,当面言说她软硬不吃,无奈,晓星只能拿自己的妹妹给自己的女儿做个反面教材了。

在湖南母亲家的何致远此时正在收拾东西,待会他得先坐车去长沙,然后乘坐下午一点的动车三个半小时后才能回深圳。虽千般万般地舍不得母亲和孩子,但该走了。任凭漾漾如何哭闹,致远咬咬牙,提着行李箱离开了母亲的那个家。

早饭后老马便开始思考自己的午饭。桂英今天忙,他的午饭八成没着落,等她忙完了想起来了,早不知到下午几点了。他和马行侠本来约好是下午碰头,老马孤独得等不及了,直接拨了行侠的电话,将没饭可吃的状况诉说一遍。

中午十二点,马行侠按照老村长的要求,带着三样凉菜、水煎包和一大袋饺子来了。两乡党多年不见,欢喜得了不得,一见面就是关中的大嗓门。

“建国哥!哈哈!”老马一开门,行侠便指着老马笑。

“来来来!赶紧进来!”老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老头——格子衫、运动裤、休闲鞋,比十年前胖了好几圈,脸色没以前在村里那么黑了,两眼闪闪发光,嘴里嘻嘻憨笑,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生务农的历史,全然是个城里小市民的模样。

“建国哥,你完全没变啊!身材模样没啥变化!只脸上稍稍老了一点点!”马行侠也忍不住地左右打量自己的老村长、老伙计、老街坊和那个儿时的小哥哥。

“哎呀,你能找到我家来也不容易啊!”老马轻拍行侠的背膀。

“在城里待惯了,习惯了城里的方位。这里跟咱屯里不一样,你说东西南北——没用!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迷得很呐——前后左右到处是路,跟迷宫似的,迷了好几年才记了点路!”

“我这脚不利索,想出门也出不了!我来深圳除了去医院哪也没去过,楼下都没转过!憋死我了!”老马拉着行侠的胳膊。

“你腿脚怎么样了?”

“就那样,年纪大了恢复慢!”

“吃的东西放哪里?”行侠手里提着一大堆塑料袋,全是带给老马的午饭。

“放这儿!我去取盘子,咱两在客厅吃吧!”老马拄着拐杖去厨房。

“建国哥,你女儿家挺大的呀!比我儿子家大很多呀!”行侠在家里稍稍溜了一圈。

“凑活吧!我自己待不惯,你看客厅里的凉席——我现在睡地铺!地铺凉快,客厅比屋子敞亮!”

“那是因为你家是女婿,我家里是儿媳妇,我睡地上不方便的!”

“对对对!来来来坐吧!我跟你说今天气得我呀……我这个女子不像女人,粗得很!早上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应付我!我女婿天天给我买水煎包、油条、豆浆啥的,只今天女婿不在,她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差点没噎死我!你说说,这是一个正常婆娘能干出来的事吗?”老马哭笑不得。

“英英的性子从小就野!她跟你像!兴盛像他妈。”

“哼哼!她妈邋遢,英英比她妈更邋遢!穿衣服那品味……啧啧!还不如咱村里那些小媳妇!今天早上那一身还名牌——奇丑无比!”老马激烈地摇头摆手,像是某些画面污染了他的大脑一样。

“你两个孙子?”

“嗯,老大高一老二幼儿园,今早我女婿送老二到她奶奶家了——在湖南呢!你呢?”

“先前一个孙子,上初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孙子!”

“哎呦,那恭喜你呀!两个大孙子!”

“别提了,家里整天为了两孩子闹事,烦得很!不说了不说了!”

“你儿子不是在华为嘛,那里工资高哇!”

“是倒是,可你想想,我儿子一个人养活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加我们老两口,他岳父岳母时不时地还要他扶持——一年打好些钱呢!家里的担子全在我儿子一人身上!哎也不容易!天天加班,经常夜里十一二点回来!”行侠低下头,心疼自个儿子。

两老头坐在餐厅里,餐桌上摆好了五六样,十分丰盛。

“来来来,吃吧!我看你饿了!”

“等等!你猜猜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老马拄着拐杖去箱子里取了一瓶西凤酒,然后举至耳畔,喜滋滋地在行侠面前炫耀。

“哎呦好东西啊!你还有这个!这在深圳稀罕得很呐!”

“那可不!这是村里给我寄来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拎一瓶,你没事了嘬两口解解闷儿!”老马打开西凤酒,用玻璃杯给行侠斟了一点。

“在这里很难找到这玩意,之前我儿子去陕西出差,给我捎来两瓶,不是逢年过节我可舍不得喝!”

“待会先吃饺子——垫垫肚子,今个家里没人,咱两老头子豁出去喝一回!”老马得意地坐直身体。

西凤酒的香味在空中飘散,两老头脸上现出神一般的微笑。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下半部分。)

“行行行,建国哥,那咱吃吧!”行侠伸手请老马先提筷。

“你来我家还让你带吃的!嘿嘿……”老马嘴里不好意思,两手实诚地先挑起了筷子夹饺子吃。

“这是家渭南夫妻店的饺子——咱那边的口味!”

“嗯!好吃好吃!我女婿做的饭……时好时坏,总体上偏南方口味,顿顿米饭,偶尔做个面条,还做得不咋地!”

“你女婿不上班呀?”行侠好奇。

“他不上班,以前没人给他们老二伺候月子,他把工作辞了给!”

“那后来呢?”

“现在在家里忙。”

“忙什么?”

“忙什么……哎呦,我没问过——真从来没问过!每天看他忙得很,我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我看他在电脑上打字……做淘宝吧!”老马挠头揣测。来家快一个月了,浑然不知女婿每天在屋子里忙什么。

“老哥你差点事儿啊,你女婿做什么你说不清楚!”

“英英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每天忙着上下班!”老马摇摇头,这也是一件事儿,回头得细细问问。

“村里怎么样?我好多年没回去了!”行侠边吃边问。

“可不!你十年没在村里待了!最近重新选举,一波人瞎折腾呢!”

“你终于退了,当到七十多了,该退了!”

“退是退了,现在我家里还有十几亩果园呢,一年怎么着也卖个十万八万的!前年卖了十四万呢!我脚好了马上回去照顾果园!”老马提起他的果园总是惦念。

“别呀!你好不容易来了,多住一段时间,你腿好了我带你到各处转一转!深圳好玩着呢!建国哥你老啦,把果园给老二,你在深圳养老,南方养老好呀!”

“我倒是想,人家得乐意呀!早上为个早点冲我大喊大叫,往后住在这里还不三天两头地拌嘴舌!我上八十的人啦受这窝囊气?死也不住这儿,脚好了立马走人——不稀罕!”老马嚼着凉菜,不屑的情绪淹没了整个银河系。

“怕什么呀!你们父女吵又不是跟女婿吵!自家人拌嘴很正常,跟外人吵才伤心伤脑呢!我儿媳妇和我老婆子快把家里掀翻了,我跟我儿子怎么做都有人指着骂!这段时间知你来了,我高兴得恨不得天天溜出来跟你混,家里没法子待了!欸,你女婿性子好不好?”

“哎呀我跟你说,我女婿真是了不得!人家以前是老师,那脾性跟我们家人、跟咱村里人完全不一样,文质彬彬的,勤快、温和、好说话,我们家烧高香了!英英别提了,邋遢粗俗,又懒脾气又大,还暴力,有时真跟泼皮似的,我不知道这女子在外面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他两这性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奇了怪了!”老马一番喜一番忧,得意翻脸成埋怨。

“来来来,喝酒!”行侠举杯,两老头碰了一下。

饺子、凉皮、卤猪蹄吃完了,两伙计也八分饱了,聊着聊着渐渐放下了筷子。

“咱哥俩划两拳怎么样?”老马酒意正盛。

“行啊,不过我得回忆回忆——十多年没划过拳了!”行侠笑着低头沉思。

“这你也忘!真是忘本的人!”

“你不懂,在这里吃的喝的走人家南方的口味,刚开始不习惯,后来还给适应了!”

“好了没你?”老马催问。

“走!”

“好!”

“三星高照——八仙过海!”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手上乱七八糟地伸着手指。

“四季发财——六六大顺!”

“五魁首啊——哥两好啊!”

“欸我赢了!”行侠张嘴笑看老马。

老马二话不说,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行侠来添酒。

“来来来!四季发财——四季发财!”

“六六大顺——八仙过海!”

“哎……又是我!”老马笑着又喝了一杯。

“走一个!”

“一回手啊——七巧枚!”

“这回是我!”行侠豪迈地喝下小半杯。

“继续!”

“三星高照——六六大顺!”

……

大半个钟头过去了,一瓶西凤酒见底了,两老头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嗓门又大语速又慢,跟在马家屯里前后巷喊话似的。

“不行啦不行啦!哥我真不行了!”行侠推开椅子,摆手拒绝老马斟上的酒。

“你原来酒量就不成!”老马指着行侠。

“是是是!我再喝今晚上回不去了!”行侠摇头的时候身子也在摇摆。

“回不去就睡我这儿呗!”

“不成不成,我晚上得买菜呢!”

“中中中!”

“那咱两去沙发躺一躺,醒醒酒!”老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行侠扶着老马,老马也扶着他,好像儿时的小哥俩一般。

老马拉来自己的躺椅,平行放在凉席边给行侠,自己直接躺在了凉席上,两老头面朝东,遥望阳台之外。

“哎呀,你好多年没回咱村了!”

“那可不!原先说老大大了回来,现在又有了老二,老二这才八个月,闹腾得很!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折腾人呐!今年我老婆子明显累得身体不行了!儿媳妇的身体也不行!”喝醉的行侠提起家里的事儿依然犯愁。

“你家老二身体不好吗?为啥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老二早产两个月,一出生就开始生病,百日咳、感冒、发烧,一生病急死大人了!不到一岁花了七万多!光半夜去医院去了八回!儿子累媳妇累,我老两口也累得不行!现在家里分工了,我管大孙子,负责采购、洗碗啥的;我老婆和媳妇管老二,她两个轮流做饭。哎这个老二真磨人!”行侠酒后大倒苦水。

“为啥早产呢?”

“哎,我这个儿媳妇身子不好,加上高龄生产,根子在她那呢!两个女人为了老二天天吵天天吵……不聊了不聊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清静清静!”行侠摆摆手,一提家事只觉糟心无力。

“哎你热不?怎么这几天我热得衣服湿了一身一身的!我去把空调开开!”老马晃荡着不受控制的身子去开空调。

“台风要来了——星期四!预报说十几级台风!”

“我还没见过台风呢!”

“台风就是风嘛!到了南方每年有几场,有时候台风路过深圳,有时候专程冲深圳来——那大风大雨的公交地铁停运、学生不上课、大人不上班!好家伙你想想那股风多大!”

“稀罕稀罕!到了周四,我专门看看!哎你走的时候,咱村还没多少人种果子呢!现在到处是果园,美得很!可惜你没赶上。”

“多亏了你呀——老村长!带着咱村致富了!我走的时候大家清一色种豆子、棉花啥的,小麦油菜还是主力!现在我听我侄子说他们不种小麦了——嫌麻烦!你说变化大不大!咱那时候的梦想是家里堆满了麦子——几年都吃不完的麦子,恨不得牙缝大的地里也种麦子!现在好了,人家压根不种了!”

“你走的时候村里还有牛,现在基本是车,家家好几种车!”

“刚过年的时候,我听天民说咱村的兴启死了?是不是?”

“嗯!去年年底走的——车祸!那人开摩托车一直很冒!”

“天民说我还不相信呢!原先好多年我们两个很要好——好得很!他死了我想给他儿子打电话,可我孙子那样,自己也回不去,打电话也没意思!哎……以前他身体特别好!”

“他过世的时候我去了,我知道你两以前要好,当时也想起了你!”老马侧头,言语低沉。

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讲:“你不在村里这些年,好多人没了!你家斜对门的敏敏她婆,摔了一跤身体不行了,瘫了五个月走了!建军叔——快八十的人啦,开三轮车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没受罪也没拖累儿女,走得痛快!红英她奶奶肺不好,咳嗽咳了十来年,靠药维持,最后肺癌走的!你巷子的耀辉他妈,脑溢血发作一下子人没了,那老婆子跟你年龄差不多!”

“哎,不在村里也好,听不见这些事儿!”行侠无限感伤,不停地叹气。

“话说过来,死在农村没啥怕的,祖祖孙孙几十辈人埋在那儿——踏实!再说人死了不得办丧事、请亲戚,头七烧纸、周年祭奠——这也是个纪念、仪式!咱村里人死在城里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在城里办过丧事!这也没意思,你说是不?”老马的食指在空中一抖。

“嗯!这几年老围着孩子转,脱离了村子,在城市身边很少有我这年纪的朋友,说实话没想过这些事儿!”

“我也不想想,不由得我不想!以前小时候我是大家庭里偏小的,后来慢慢结婚了、中年了、五十了、当爷爷了,身体渐渐不行了,周围一朋一辈儿的,走得没过几年剩我最大了!我几乎成了咱村里最老的那一辈人啦!现在比我大的没多少!君君他妈九十多,那是我堂嫂;佛佛他爹快九十了;南头金山他妈八十六……这些是八十往上的。我们七十往上的顶多二十个!哎……咱村子也小!”老马的脸上流淌着忧伤。

“我这几年身体明显不好了!你比我大,我看你身体还硬朗!照顾孩子太累了,操心劳力!前年我儿子给我们老两口做了个大体检,一身是病啊!”行侠悲岁月、哀自己。

“做啥体检!没检查活得好好的,一检查先吓个半死!人上了六十岁谁没几样大病!”老马一如既往地倔强且自信。

“我老婆子胃不好,什么也不敢吃,今年进了好几次大医院,挺严重的!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没了……啧!”行侠眼角泛泪。

“你要宽心!英英她妈不早走了?个人有个人的命啊。你还记得以前咱两合伙捉麻雀吗?”老马转移了话题,知行侠忧愁且焦虑。

“呵呵呵……记得,咱两个合伙,是村里捉的最多的!我一直好奇你结婚结得那么早,十几岁是不是?”行侠问。

“哎说来话长!英英她奶奶原先家境很好,后来没落了给我爹做童养媳。我爹走得早,家里没钱,英英妈家里也穷,她还比我大两岁,我妈这人传统,也想按照她那套给我弄个媳妇,所以十七岁结婚了!”

“英英他爷爷是走得早!”

“是啊!家里穷,我爷也老了,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又是那个年代,没个男人撑场面你想想那日子!何况我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呢!那我只能赶紧结婚担事了。哎,婚也结得寒酸,我自己做了两个石灰柜子两个木箱子,三桌四盘菜——就这样把英英妈取来了!幸亏她妈没嫌弃我。”

“你能干,我嫂子也享福了!”

“哎,享啥福了?英英到现在还记恨我对他妈不好!”老马眼角耷拉。

“那时候女人地位普遍低,村里家家这样!时间是新中国的,但咱那里的风俗还是古时候的,我大伯不娶了两个女人嘛,那两个女人最后还不是合葬在一处?咱们和咱们往上两代人,是新时期和旧时期的过渡带——这是我儿子说的。”

“有道理!咱们这一辈人命不好,打仗啊、生产啊,啥年代全赶上了……”

“是啊,以前苦啊!”

……

两老农民躺在深圳八万一平米的大房子里聊着过去的清苦。随着他们漫聊曲折的年代、相同的过往,这一天似乎也变得漫长起来。

五点的时候,行侠的老婆子给他打电话,催他买菜去。幸好行侠喝的比老马少很多,他叫了个出租车赶回去了。老马一人躺在凉凉的地上,身子犹如穿越到五十年前一般,很快不由自己了。

晚上六点,致远拉着箱子打开家门,只闻一股浓烈的酒味冲鼻而来!他摆摆手,诧异地走进屋,只见老马两手捂着肚子打着吹号一般的呼噜。致远笑着摇摇头,悄悄收拾餐桌上的残羹,然后在厨房准备翁婿两人的晚饭。

七点钟,晓星开车去接晓棠和雪梅,她们三个提前到了狐狸酒吧。晓星给妹妹点了一杯果汁,给雪梅点了一杯低度数的甜酒,三人轻聊着雪梅的未来。晓星好似搭上了某趟晚班车似的,兴高采烈地畅想着自己前半生从不敢奢望的事情。

八点半的时候桂英赴约而来,一来直接点了一杯高度数的烈酒,开口便是早起五个鸡蛋的事。

21上 小说家错过赛期 老红人备受惦念

这一天过得辗转南北、历经分别,吃完晚饭的何致远照看半醉的岳丈进屋休息,而后他一人瘫坐在餐桌前。凝视桌上的碗盘,他累得无力喘息。

生活像泥潭一般,他一脚一脚地往前挪,走了一段回身一看,身后依然是泥潭,前方的漫漫无止境让他心慌犹疑,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脚休息休息。

对于写小说,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以至于如今路断了,他整个人仿佛堕落于无底的黑洞一般,心沉得捞不起来。他精心揣摩的词句、他用心构架的剧情、他付诸心神和情感的细腻描写……最后成了一摊废纸无人问津。几十万字的东西,没有一个人看,好不容易参加了比赛以为会有转机,如今连入围也入不了……

何致远心沉地出不了气,感觉整个身体在垮掉,一口气分成七段才能勉强出来。

晚上九点半,桂英和晓棠、雪梅一道回来。晓棠一回家便上床睡了,许是有孕易累,她面朝墙角连胡思乱想的劲儿也使不出来。第一次被许可喝酒的雪梅,微醉后更欢快,一个人哼着歌在晓棠的屋子里打扫收拾。三十平米大的小地方,好似分成了两个时空一样。

雪梅的好兴致衬得晓棠更沉寂。她会生下这个孩子吗?这孩子将来会有雪梅那般懂事上进吗?她如何能把一团巴掌大的东西抚养成雪梅这般俊秀的女儿郎或男儿郎?晓棠流着泪,摸着肚子,天大的惶恐压在心头。

曾经,无数个夜里,她为自己嫁不出去而哭,为自己老得生不出孩子而哭,为了窝曲的人生而哭,如今,生命的进程一下子快进了,她似天塌了一般煎熬,任何好消息在她眼里无不是冷笑话。包晓棠的生活坍塌了。

回家后的桂英看见致远一人在餐桌上发呆,神情难测,有些异常。她走上前和丈夫聊起来,为了拉开话题,她向致远抱怨着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亲爱的,今天我们的业务会开得特别……难受!”

“怎么了?”

“不汇总总结一下,真不知道结果如何。我感觉还可以,但一算总账,今年上半场这个展会是历年来最差的,收支持平——大老板几乎没赚钱!我手里的客户有几家不满意的,总体还可以,你猜其他业务员怎么样?”

“怎么样?”致远提神配合着妻子的兴致。

“隆石生是大客户最多的,他流失了四个大客户——四个超大的!只这四个够他个人收入损失二十万不止!花海洋是小客户最多的,这次展会过后,他很多小客户都表示不会再参展了,光他倒闭的客户我知道就有七八个!能力最强的赵彬彬走了四五个,损失也挺大的!”

“你不是说五月份的展会反响很不错吗?”致远回想桂英前两个月的斗志。

“展会本身是不错,看展的闲人很多,可是产业上下游的专业观众很少!你想想,人家一个企业铺这么大摊子、花这么多钱来参展,结果它的客户没来!那有什么意义呢?”桂英摊手。

“为什么没来?”

“大环境不好呗!这两年艰难,业务量今天一算少了很多,大老板在会上唉声叹气的,不知道下半年的这场展会怎么开!”

“那你呢?你的客户流失多少?”

“哎,现在还不清楚!我本来资源少,要不是顶着个业务经理的头衔估计更没多少!深圳两家大客户没说下半年不参展,只说上半年效果不好,最大的客户他们张经理直接说‘没效果’,还有三家小客户——一家关厂了、两家不来了!等到十一月,不知道还会流失多少客户呢!”桂英叹气。

“没事,不是你一个人损失,大家都损失了嘛!”致远安慰桂英。

“哎,你今天怎么在这里发呆呀?没写小说?”桂英话锋一转,一探究竟。

“哎……这两天休息!”致远低下头,满脸不想提的神情。

“不是要截稿了吗?你前段时间不是紧赶慢赶的吗?”桂英犀利追问。

“早截稿了!”致远朝空瞥了一眼。

“怎么样?你觉得比赛会有结果吗?”桂英伸着脖子。

“网文市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何况……何况我没写完,算是弃赛了!”致远搓着手里的筷子。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快收尾了吗?”桂英坐直身体,音腔震动激烈。

“这不……最近……”致远皱着眉,咽下了他要说的话。

桂英拄着脑袋双眼有力地注视致远,沉思片刻后,她明白了。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丈夫。

“你放心,他脚好了我送他走!”桂英又想起早起的事情。

“啧,不是这个原因,你怎么胡乱揣测呢!你这样让爸、让家里的亲戚们怎么想我和你?”致远忽然怒目。

“他就不是一般人!”桂英将错过赛期的原因归罪于父亲。

“他是不是一般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孩子外公,是咱家人!你这样……啧!”致远啧啧支吾,像连环反应一般,一个问题引发另一个问题,这并不是他想面对的。

桂英无言,心底愤愤。

“是我自己的状态不好,我最近这两年心不定,你不要胡说八道,别随意推责任,让爸听到了这话他多伤心!我会调整的,你给我时间,别管我就行!”致远言辞笃定。

桂英收回眼神,咬着嘴唇,双眼有些刺胀。

“行吧,早点睡吧。”桂英找着话头结束这场谈话,说完她起身去洗漱了。

还不到晚上十点,桂英思念漾漾,不知她睡了没,犹豫再三,最后趴在床上拨通了她婆婆的微信电话。幸亏漾漾还没睡——在玩呢。今天致远走后,老太太买了个五百多的粉色三轮踏板车,如获至宝的孩子大晚上还在客厅里溜车呢!桂英这头从电话里也听到了漾漾清脆爽朗的笑声。

开车回来时一路幻想着女儿如何如何在她面前哭喊着叫妈妈的悲惨场景,结果小孩玩得嘻嘻哈哈,根本叫不到电话跟前来。桂英这个妈妈十分失落地挂了视频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快叠加着失落,她更郁闷了。

进屋后的老马到了晚上十点依然没有睡着。兴许是下午睡多了,晚上酒意还在,头脑胀得受不了,怎么也睡不着。酒精麻醉了他的身体却麻醉不了他的意志,下午他和行侠说了很多旧事,那些旧事是说给离乡多年、好奇乡情的行侠听的,也是说给远离过去的自己听的。

果子苦涩的苦楝树,花如六瓣雪的柿子树,树茎直溜溜的白杨树……这些树木覆盖的地方正是马家屯的小巷子。院墙下层层包裹的莲花白菜,自留地里又圆又重的红苕,南头坡上奇异而好吃的雨后地软……这些天赐之物润养的正是马家屯里的人。雨后的村中小道是深黄色的,晴朗的田地浮土是浅黄色的,那深浅不一的黄色房屋仿佛是大地上的一部分,它们像蘑菇一样嵌生在关中平原上。

老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几十米高的通天水塔,引流灌溉的黄干渠,通往各家的自来水……那些属于历史的奇迹,也是老马这一辈人平凡的一生。马家屯和老马——老马和马家屯,像是一个共生共存体,只有分别了才可意识到彼此的地位。过去他讨厌过它、埋怨过它、仇视过它,如今老马满心全是马家屯的好。

喝醉的老马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迷迷糊糊地分不出是睡是醒。过去的人和事儿像放电影一样涌出来——英英妈、英英爷爷、英英奶奶、自己的爷爷、邻舍、好友……这些人好像不在了,也好像从未离开过,他们时不时地出现在老马的生活里,构成了老马的过去和过去的老马。但凡重现过去的某些言行或情景,他都会想起这些过往人来。

人到七十,头脑一半沉在过去,一半活在当下;身体一半在死,一半在生。

话说漾漾得到了可以抵抗其他一切玩具的踏板车以后,人生仿佛进入了新境界一般。晚上玩得累了,一沾床便睡着,哪管身边人是谁,哪管自己身处何地。致远母亲睡前把踏板车放在漾漾床头,漾漾早上醒来一睁眼先看见了踏板车,一切不快都好计较,只要她的世界有一辆高档的粉色的无所不能的踏板车便好。

一辆踏板车完全满足了何一漾对人生的所有美好期许,周三上午刚到办公室的桂英却在妒忌,自己在女儿眼里还不如一个踏板车重要。

事业能带给人归属感和成就感,喜欢的事业更能让人感觉到价值和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事业比孩子、爱情更能冲抵生命的虚无。想着丈夫花费心血的小说石沉大海,桂英更是伤感,因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从结婚那天起,他们夫妻成了一个共生体,她把致远的失意看得比自己的失意还重。攀附的爱让她把对方的失意归咎于自己,自小的怨又促她把这错误或失败转嫁于自己的父亲——老马。

老马一早起来迷迷糊糊的,昨天的酒醉未彻底退去,直到电话响了他才清醒——马保山来电话问村里的事情。保山向来精明,怎么好些琐碎之事竟要问老马,老马心中不屑,三五句说完便挂了。

挂了电话去撕日历。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己亥年辛未月乙卯日,宜祭祀、祈福、斋醮、出行、纳采,忌嫁娶、开市、栽种、合寿木。撕完日历他躺在摇椅上摇着扇子听秦腔戏。听戏的老马只觉闷热,肩膀上的毛巾一会全湿了,于是老头拎着毛巾去卫生间过水。

九点致远回来了,翁婿两人面对面一块吃早餐。

“热得很!”老马打开热豆浆又合住了,热得不想喝。

“明天台风来!台风来之前一般闷热、燥热,还好这次台风行走的路径擦深圳过去!”

“嗯!不知道漾漾在湖南怎么样?”老马偶然想到了他的小糊涂仙儿。

“昨天我走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下午我妈给她买了个踏板车,玩得可嗨了,晚上英英给她打电话人家爱理不理的!哈哈……”

“小孩忘得快!”

“欸爸,我妈给您带了点东西!昨晚你睡得早我没取出来。”致远放下鸡蛋,去箱子里翻找,然后提着一纸袋东西搁到老马跟前说:“这是两盒灵芝孢子粉,我叔叔的儿子出差买的,顺便给您带一点。长白山的,纯天然,提高免疫力!”

“哦!这很贵吧!”

“还行,你老人家补补身体嘛!”

“谢谢你妈妈,真有心!”老马放下礼物,郑重其事地看着致远说:“你知道我昨天早上吃的什么?我跟你说你脑子猜破了也猜不出来……”老马将昨日五个鸡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致远学了一遍,致远听得连连摇头。

上午十点钟,兴盛打来电话。原来是今天上午九点多垣上下冰雹,下得最严重的是村子东北方的青年组的地——那是马家屯种葡萄的地方。担心这次葡萄受大伤,村里人纷纷开着车去地里瞧动静,兴盛的电话也是从地里打来的。极端天气老马能怎地,宽慰几句罢了,可惜了一番辛苦,只盼着果子少损失些。

再有是村里老医生的孙子结婚了,兴盛不知道该行多少门户,老马给了个数,爷俩便挂了电话。

挂电话后,兴盛戴着个大斗笠,斗笠下面戴着个塑料安全帽,中年汉扛着冰雹在地里巡察。马兴盛从地南走到地北,又从地北走到地南,地上被砸下来不少葡萄珠子,他心疼地竟不忍心去踩踏那绿绿的小葡萄,三亩葡萄地里全是他的叹息和疼惜。

家里孤零零地只老马和致远两人,除了吃饭致远一直躲在屋子里,老马也不知他捣鼓什么。空调许是年纪大得跟老马一样——干发声不使劲,开着跟没开一样,阳台这边烤得人难受。老头热得直冒汗,喝一口水出一口汗,喝半杯水出半杯汗,摇扇子的那个手腕早摇酸了。老马将空调开开关关,开着嫌它有味儿且闷还费电,不开又嫌屋子热。

中午热得睡不着,下午三点,身体终于疲惫了,瘫在摇椅上打迷糊。没有漾漾在身边,彷如天上没太阳一般——老马吃惊于他才来几天就被小仙女给迷住魂窍了。老人孤独得思念漾漾,思念家里的四条大黄狗,还有家里的平原风、黄土味、果子香、夏日光、渭河水……

忽然电话响了,似睡未睡的老头一瞄是个陌生号。

“喂?”老马带着睡腔。

“喂!建国哥,是我呀,天民!”老马一听是马天民,瞪出了白眼仁。

“哎呦,稀罕稀罕!”

“昨天行侠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他把你号码就给我了!听说你能用微信?呵呵呵……是吗?”天民不太相信老马会用微信。

“我孙子教我呢,不会打字,只会喊话!”老马略略羞涩。

“你腿脚能走吗现在?”

“能走是能走,走得慢点!不能大走!”

“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是专程跟你说个事儿,下周五我六十五了,我儿子给我过寿,没其他外人,我念叨咱们哥几个聚一聚怎么样?”天民询问老马。

“成啊!我好多年没见你了!”

“我真想你呀——老村长!本来我不想办酒席,吃顿家常饭得了——六十五又不是七十!我昨晚一听行侠说你来了,马上跟我儿子改了口,专程让咱们几个在外面的老头子聚一聚碰碰头!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上,你怎么过来?不方便的话我让我儿子司机接你去!”

“不用,我女婿在家,他到时候开车送我!”

“那行,我给咱弄个大包间,咱们垣上的几个老乡党好好聊一聊!行侠说昨天你们两个喝酒划拳,我一听心痒痒——怎么不叫上我呢?后来我一想,你腿脚不好,那我来组织大伙儿,趁着现在我还能动弹、还有点劲!欸!你那个远亲钟能我待会也给他打电话,你们到时候可以一块过来!你走路不便利他能扶扶你!”天民为了迎来老马花了好些心思。

“成成成!呐……到时候见!你多保重啊!”老马知他身体向来不好,不愿多说。老人家开心、呼喊都费心劲。

“好那建国哥,我先挂了,你好好养脚伤!”天民说完挂了。

老马高兴,随后在微信上和钟能用语音聊了起来,老哥俩约好到时候一块去吃酒席。

21下 以为死灰复燃 谁想无情无义

老马一直等着台风来,终于到了星期四——台风过境的日子。这一天一早开始下雨,一直下一直下,风吹雨、雨打风,整个一天疑云密布的,地上的水流跟小溪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水道流。

此刻老马趴在窗口,似久未呼吸的鱼儿一般,将窗子开到最大,他伸脸到窗外,接触外面的风雨。里外冷热交换,窗口凉风习习,又舒服又清醒神。老马细看远方的裙楼、街道和山峦,时常忍不住如孩子一般伸手去接雨兜风。

城市里是楼荒,乡村里是地荒,在高处俯视巨型的城市,对老马来说还是头一回。楼房如果园一般一块一块的,密密压压地聚合在一处,在大雨白花花翻滚的空中,城市和乡下好似失去了界限,一亩挨着一亩、一顷连着一顷,绵延至天际。

老马很清楚,城乡之间早已失去了界限,乡村独有的魅力正在被这场城市的大雨慢慢清洗——连根清洗。他该是幸福的。他是属于旧时代的人,他还有乡可回。

老马困惑,在这人如山海的地方、风雨如晦的城里,这里的灵魂它们信仰什么?也和自个儿一样相信大地敬畏老天、沿袭旧一套崇拜天地人三才的旧思想吗?老马噘着嘴摇摇头。这里的人远比乡下人要忙要累,这里的人也比乡下人要穷要苦,如此还不如回家务弄十几亩果园或者承包十几亩地种五谷呢!

这里是繁华本身,人们为富贵而来,一切崇拜外者的信仰无法进驻这座城市,无法进驻这里的人心。在这里人们只信仰自己,信仰自己可以创造财富并能够慢慢往金字塔顶端攀爬。

大多数人只想着为何生,很少有人琢磨为何而死!到了老马这样的年纪,这个问题是如何也回避不了了。他俯视这座城,敬畏这里也嘲笑这里,怜悯这里也批判这里。

人只有一次生命,可以在这里享受荣华;可论起死亡,消失在这里还不如埋葬在故乡!乡野的安宁、无疆足矣慰藉所有人死后的灵魂。

此刻,钟雪梅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刷视频,晓棠一觉起来探头一看,屋外依然风雨激荡,屋内的她一人静躺。透过爬满污垢的小窗,晓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白茫茫一片横风斜雨。她坐起来,靠着床栏,两手抱着膝盖,欣赏大雨中的寂静。她迷糊得不知时日,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四,此时是下午四点。

晓棠一打开手机,便习惯性地查看李志权的消息。一如既往——杳无音信。她使劲捏着手机,像是在掐李志权一般。姐姐说她应该跟他聊一聊——关于孩子,可她一直在等他主动和自己聊,他不是爱自己吗?为什么忽然间没消息了?包晓棠从始至终不相信自己被玩弄的事实。

她对他又恨又爱,恨源于爱,爱凝成恨。她心里跌宕不平,直接用手机拍了张孕检报告的照片,发给了李志权。

发完后,她又开始忐忑起来,怕他生气,怕他发狠,怕他露出她不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一面。她害怕,她裹着被单子习惯性地蜷缩在角落里,两手抱着两腿,像受伤的千足虫一样,自己抱着自己,一圈一圈地抱着。

脸上伤彻底恢复以后的包晓棠,是那么迷人。她这般美丽,却如此凄惨。她又一个人忍不住啜泣起来。钟雪梅听见动静过来瞧她,女孩坐在小姨身边,轻拍着小姨藏在被单里的臂膀。为何感情这般伤人?雪梅对比自己的恋爱,想不通小姨的痛。

李志权看到信息后,惊得毛发倒竖,他不知真假,不知如何应对。中年多情的男人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他躺在高档小区的豪华客厅里,望着刚参加完中考的女儿和给女儿切水果的妻子,他神情错愕。他和一般传统的男人一样渴望有一个儿子,可是如果要舍掉眼前的一切去换,他宁愿不要。人到中年忌动荡,于他最怕重头再来。

半个小时后,他在卫生间里打通了晓棠的电话,说要去看她。晓棠通过微信发了一张自己所在位置的地图,然后等着心爱的人过来。

猛然间包晓棠一翻身从床上下来,她不能让高傲的李总看到她这副颓废模样,她紧忙去洗漱,然后梳理头发、涂脂抹粉、画唇点眉,换上一身靓丽的长裙,穿上李总最爱的那双高跟鞋……雪梅看不懂小姨的这一系列操作,只在慌忙之下嗅到一种卑微。她暗地里提醒自己,往后的余生自己绝不为男人这么作践自己。十七岁的倔强姑娘,许是对社会一无所知,许在心底坚守一方浪漫纯真。

包晓棠早下楼了,她打着伞顶着大雨踮着脚尖在路口等那辆黑色的宝马车——那辆曾经充满了她笑语的小车,那辆曾经寄存她美好期许的小车。雪梅站在晓棠身后五六米开外的商铺屋檐下躲雨,小姑娘一双眼睛紧盯着本来十分虚弱还要硬撑美丽、强颜欢笑的小姨。

天昏地暗人忧郁,大雨大风天无情。晓棠的裙子、小腿和鞋子早湿了,自己浑然不知,只顾着朝南北张望。雪梅走上前来,将自己的伞遮住小姨的半个身体,为了让她少淋些雨,小姑娘很快半边身子湿了。

这不是一般的男人,这男人拿捏着晓棠的后半生,叫她如何淡定从容?三十多岁的晓棠不是看不出雪梅脸上的不解和气愤,她只是无法说服一个高傲且自信的心灵——就像她曾经不能说服自己一样。十年后,雪梅自会理解今天她的慌张。可她内心的脆弱和不堪、性格的极强和极弱、还有身体即将发生剧变所带给她的惶恐谁能理解呢?晓棠分不清自己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她欢欣地等待心爱的人过来,舌头却抿着咸涩的泪,身体不停地颤抖。

她希望风大一点雨大一点,她希望风雨中的自己能惊艳或感动李志权,她希望老天为她当一回媒人,为她的孩子甩一甩佛尘、通一通便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心脏在剧烈扑腾、牙齿在上下哆嗦、雨伞在雨中晃荡……这一刻,几乎用尽了她三十年的紧张。雪梅看不下去了,空着的左手揽住了小姨的身体。不是给她温暖,而是给她力量——青春无恙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宝马缓缓停下来,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晓棠连蹦带跳地收了伞走上前。车窗里伸出一副面目严峻的黑脸来,雪梅一瞧满脸恶心,晓棠却流着泪弯着腰哈哈傻笑。

“进来吧!”李志权开了车门。晓棠从车前绕了半圈,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雪梅在外面气呼呼地跺脚、哼气、腹诽。

车窗关上了,车内只他两人,这是一个密闭的小世界,曾经只属于她们两个人,晓棠还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多年高冷的姑娘许是久未欢喜,她曾经无数次把那个小车内的小世界当成自己最真实的一部分,如今再走进这小世界里,她觉察发生在车里的一切无不虚幻,如梦一般。

晓棠坐好后,李志权俯视方向盘,沉默不言。

“你怎么不联系我?”晓棠低头,声音沙哑。她等着她的男人问她伤势如何,他却没有开口问,好似忘了一般。

“我……她管得紧,手机和车都要查!”中年男人脸上现出扭捏做作的委屈。

“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我说……公司的玻璃被台风吹坏了,大老板——吴总不在,我去看看……”

两人又无言许久,各自想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开口。

“那孕检报告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别骗我!”李志权面朝晓棠认真地问。

“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晓棠苦笑,两行冷泪垂下来。

“你……你怎么想的?”男人言辞闪烁无力。

“我今天正要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晓棠泪眼问爱人。

“还用想吗?”李志权转过身体,双手重新搭在方向盘上。

“你什么意思?”晓棠惊问。

“露水情缘,你说呢!”李志权咬牙吐出这几个字。

包晓棠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婚外恋人,他无颜细数自己有几段婚外情,他冷漠强势且一次又一次出轨的基础是因为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此类事情。

“呵呵……”晓棠颤笑着摇摇头,不敢相信那四个字。

许久后,晓棠努力调整好情绪,理性而镇静地说出这些话来:“早先医生说我卵巢早衰——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我肯定要留下来——医生也这样建议!怎么抚养小孩是我的事情,我有亲人可以帮忙,你不用管,你不用出钱,也不用负责,我的孩子跟你无关!”

李志权一听这话,坐直的身体弯了下来,他愣得不想回头,中年男人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没有一个女人作出这样糊涂的决定!他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小三要上位,还是真碰到了一个感情执拗的,职场上自如自信的李总此刻身子紧绷。

“将来孩子上户口……”李志权说出了往常人的担忧。

“这你不用管,怎么弄到出生证明、怎么入户我早查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就是交点钱吗?”晓棠打断话头,一副理直气壮。

“如果……如果你生了……这个孩子,我老婆……她那边坚决不会让你……”李志权吞吞吐吐。

“我说了这孩子跟你没关系!”晓棠言辞激烈。

“她父亲是当官的,她自己又跋扈,她要让你在深圳找不到工作那你……”

“你老婆能管到我们村里吗?我回村过日子不行吗?”晓棠转眼又是一脸泪。

“你不是说你老家没人了吗?”

“我可以嫁人呀!农村条件好的单身汉多得是,我这长相不难嫁人吧!我怀了孕无非找个条件一般的老实人,或者二婚也行,这些我老早想好了!如果我以后再生不了了,这个孩子恐怕是我这辈子的依靠!为了孩子我委屈点没什么!”晓棠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

“行,那你生吧!”李志权仇视车外的斜雨,冷言冷语。

车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两个成年人面临着成年后最难做的抉择。隔了一会儿,李志权换了一副颜色,和气而温柔地问:“你现在身体反应大吗?”

“没什么反应,主要是累,时常恶心!”晓棠见他柔和,自己也不强势了。

“你身体缺铁又缺钙、还缺维生素b族,现在做全面体检已经来不及了,你自己好好养身体,别因为这些导致孩子没长好。先天性的残缺生出来以后很难修正的,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那个朋友的孩子!”李志权面朝晓棠,那柔和是叮咛也是敲打。

“我知道,你不用管!”晓棠失落。

“生孩子很危险的,别看现在医疗发达了,因为各种原因生下来有缺陷的或者没有顺利生下来的,多得是!你要准备好,各方面都要准备好!你懂我意思吗?我一朋友他女儿先天性心脏不好,不到一岁去武汉做心脏手术,现在还没三岁前后花了二十多万!”李志权绞尽脑汁地绕弯子。

“我说了——你不用管!”晓棠愤怒。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发展到这儿,没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生了孩子不一样了。你要生孩子先得确保孩子顺利生下来,所以孕期一定要身心平和,你去网上查一查——去各种孕妈妈的帖子里查一查,脐带绕颈、双胞胎全没了的真不少……”

“你别说了!”晓棠锤拳大喊,继而哭诉:“刚开始怎么不见你提这些?现在怀上了你怕了?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记得吗?我从来没说要跟你怎样怎样,是你自己一口一个她不好,一口一个要娶我……你忘了吗?还是你一直在骗我!”晓棠凝视着她爱的人,希望能得到答案,但也很清楚她得不到。

“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当不得事……你不会当真了吧!”李志权一脸卑鄙的怯相。

“我是当真了!”晓棠如实说。

“我已经有女儿了,你也知道她今年初三,要出国的!这时候怎么可能跟她离了呢?”李志权嘴脸龌龊。

“是啊,你女儿比这个孩子重要!”

“棠棠求你了,打掉孩子吧!这个孩子他不能……咱两这种关系他不能生下来!”李志权两手拉着晓棠的左手腕,一脸苦情。

晓棠没有回应,她要的正是让他怕、让他求。

“棠棠求你了,打掉吧!早打掉早解脱,这样对你也好!你还年轻!”李志权上前伸手想要抱住包晓棠,晓棠朝右裂着身子,并抽出了李志权手里的手。

拥抱已经不能解决她眼下的困境了,怀抱也不再是她想从这个男人身上索取的东西了。

车里的两人一左一右,好像隔着流沙河一般。

片刻后晓棠开口:“好聚好散吧!等孩子生下来了我要不要通知你一声!”晓棠是在震慑对方,自己心里却无比忐忑。

“棠棠,你别任性!这个孩子注定不幸福!从你今天的神情里就能看出来!你别让这个孩子耽误了你一生,也让你自己耽误了这个孩子一生!生儿育女从来不是儿戏!你生性柔弱又没主见,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大,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好?”李志权话语里有求有怒。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事情!”晓棠说完准备开车门要走。

“那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我不会负责任的!”李志权在车里喊话。

晓棠泪流满面地出来,雪梅打着伞上前去接她小姨。三五米的路程,身子全被大雨淋湿了,心也被大雨淋湿了。晓棠哭哭啼啼回了屋里,到屋里后又裹着床单抱头痛哭。年轻的雪梅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小姨。悲伤的美人,总是让人又怜又爱。

一场谈话,崩了。

单纯的女人先前还幻想着自己爱的人如何心疼她受的伤、如何支持她生下这孩子、如何与她共进婚姻殿堂、如何携手她们母子走完这一生……可笑的单纯!她想要的温柔呵护他丝毫不给,她想要的表面和气他也未给。

天壤之隔的开始和结局,包晓棠此刻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22上老马迂曲闲打听 少年无忌责古稀

下午五点半,仔仔回来了。今日有台风,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提前给走读生放学了。往常致远六点多才做饭,今天考虑到仔仔晚上要复习,他一见仔仔回来了赶忙奔去厨房做饭,一到厨房发现停电了!台风天时常停电,做不了饭倒不意外!关键是仔仔周五、周六两天要期末考试,今晚无论如何得读书复习。

致远让仔仔歇息会儿,自己下楼去买蜡烛和饭菜。屋内昏暗,爷孙两只能待在阳台边观赏风雨、取笑漾漾。

今天工作并不忙,桂英可以一下班便回家的,可当下外面大风大雨的,开车不好开,桂英暗想:不如等一等,等雨小了再回去。

之前致远的冷漠神情桂英还没有忘记,有些抵触有些隔阂。致远错过截稿日与老头儿的打搅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桂英忍不住地将此事归因于老马。昨天一天致远没有给她发任何消息,她发给致远的消息致远也没有回复。要说这两口子有矛盾,可明明没有起干戈;要说什么也没发生,那显然在自欺欺人。

桂英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梳理着感情上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她似乎永远是那个最先道歉的、最先服软的人,就因为她比他小几岁、他比她有文化吗?他们之间明明有巨大的分歧,可这分歧好像全被桂英吞咽了一般。她觉有便有,她让它无它便消失。她不想作婚姻中那个总是主动求和的人。

一天的狂风暴雨,儿子从早上到此时发来的消息快溢屏了,老公的一条没有。桂英多么希望致远能给她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

中年女人失落而无聊地在办公室里玩弄着手机,忽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市政府。信息内容显示因台风天的原因,深南大道已经封锁,不能通车。桂英心里咯噔一下,深南大道封锁了,她怎么回家呢?开不了车,只能坐地铁了。桂英给儿子发了个信息,说她乘坐地铁回来,让家里人先吃饭。仔仔收到母亲信息的当口,致远刚好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爸,咱们吃饭吧,吃完饭让仔仔好好复习!我给他买了三根蜡烛,再加上家里的充电台灯,勉强撑过这一晚。”致远把买来的饭菜放在餐桌上。

“爸,我妈说路不通,她不能开车回来了,说她坐地铁回来,让我们先吃!”仔仔给致远看消息内容。

“哦是吗?他们公司离地铁口很远的!现在又大风大雨的,啧……”致远天然地担心妻子桂英,他站在老马身后摩拳擦掌,犹疑数秒,然后说:“算了,你们两吃吧,我去英英公司接她去!呃……我先给她打个电话!”

致远说完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只说让她待在公司别动,他现在立马过去接她。桂英一听,激动地满脸开花,嘴巴裹不住牙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傻乐。

“那么大人了,还要人接!”老马不懂。

“爷爷你不知道,台风过境雨大风大、闪电打雷的,路上的广告牌、树枝啥的掉下来砸了人怎么办?我爸要是不去我就去接我妈!”父亲对女儿的爱与儿子对母亲的爱——迥然不同。

“你瘦得跟芝麻杆似的!要真有东西砸下来,你妈身坯子宽敞她没事,好家伙——你被砸个稀巴烂!你说说你是去省麻烦还是去添麻烦!”老马戏言。

“爸那你们吃,我先走了。”致远换好衣服鞋子,转身拿了两把大伞出门了。

何致远走后,老马和仔仔一人捂着一盒饭,挑着筷子吃面条。

“这面条都成面疙瘩啦——真难吃!爷爷我吃不下怎么办?”仔仔口吐真言。原来致远着急,随便在楼下打了点热干面和一点小菜就上来了,可巧仔仔饿了,大小伙子吃得很不得劲。

“是有点粘了!南方的面条细得跟头发丝一样,没嚼劲儿!还不带味儿!”老马搅着面条也吃不下,许是不饿,许是嫌弃。

“欸,我爸不在,爷爷要不咱两下去吃吧,我特别饿,这个真的很难吃!”仔仔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提议。

“不是停电了吗?咱楼上的停了楼下没停吗?”老马以为跟村里一样,一停电整个地球都是黑乎乎的。

“没有,楼底下走的电路跟小区的不一样,我回来时那家烧烤店还好多人在吃呢!”仔仔最爱吃烧烤,他惦念的那家烧烤店今日刚好店庆打折。

“成嘛!”老马言辞无力。

“那爷爷……你能走吗?你走不了我给你带回来!”仔仔指着老马的脚。

“饭馆子离咱家远不远!我除了去医院还没下过楼呢!”老马也想动弹动弹,踩一踩大地。整天飘在高楼上,心不踏实。

“啊?不会吧!你这么折磨自己!”仔仔不信爷爷到家后除了医院没下过楼。

“呵呵……真没下过楼!”老马被逗乐了,说:“一里路可以去,多了去不了。”

“那够了,咱家上楼下楼是电梯,电梯是小区供电不会断电的,爷爷你只要走——两三百米即可!”仔仔对着天花板算数。

“那走!明天你考试,爷爷今晚带你吃顿好的!替你壮壮信心、开开好运!”老马一挥手,站起来又说:“走!咱爷俩搓一顿!我也换换口味,你爸做的饭我实实是吃够了!”

祖孙两动身换鞋带伞,仔仔一路扶着爷爷,进了电梯,出了电梯。老马对南方的饭馆不了解,本想吃几口饺子,仔仔一人前后跑了好几家没找到开门的饺子馆。小孩自己又想吃烧烤,这烧烤老马不是没吃过——他在镇上吃过,油腻腻的不好吃,实在不愿意,可下雨天又怕滑倒——老人没辙了,最后只能跟着仔仔一块去吃烧烤了。

老小两进了烧烤店,店里人挺多的。坐定后仔仔开始点自己爱吃的,老马捧着菜单瞪出了李逵的白眼仁——菜单上的价格贵得要死,比在镇上吃酒席还贵!老马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觉得自己只适合吃个土豆,其它的不敢点。

仔仔瞄出了老马的顾虑,对站在他们身边的服务员慷慨地说:“大虾一把、麻辣烤鱼一个、鱿鱼四串、香菇三串、白菜三串、茄子两个、猪肉串五个、牛肉串五个、羊肉串五个、猪腰子五串儿、鸡腿四个、烤鸡蛋两个吧、烤馒头要十个、面包片五个、馄饨两碗……”

仔仔跟念经似的一口气点完了,过程中他一边点餐一边偷看爷爷,他点哪个老马找哪个价格,他以为爷爷会打断他、制止他,没想到从头到尾老马绷着脸一声不吭。仔仔心里发笑嘴上不言。老马一手使劲捏着菜单,一手使劲握着拐杖。终于,老头忍不住了。

“你点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菜不管饱,不是还有你吃嘛爷爷!”

“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能!烧烤很开胃的,我和我同学两个人吃,点的比这还多呢!”

“待会吃不完怎么办?能退吗?”老马脸朝前小声问。

“爷爷你真逗!”仔仔指着老马傻笑。

过了会儿,老马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问:“欸仔儿,你爸你妈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不?那天村里的行侠爷爷来咱家里,人家问我,咝……我竟然不知道!”

“爷爷,你女儿女婿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天呀,你在家这么久没问过?我大舅从没跟你说过吗?”十来岁的何一鸣不敢相信霸道老村长极端迟钝的另一面。

“哎呀那人家赚钱我……我不好意思问呀!”老马低头瞧着桌面。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你这个长辈当得太失职了!我每年的期末成绩我妈我爸记得清清楚楚!我自己忘了他们还记着呢!爷爷要是你是我监护人多爽呀!十几年全程放养!爽死了!”仔仔玩笑一般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说重点——他两的工作!”老马嗔怪。

“我妈是做展会的——展会销售。我妈公司原先是杂志社,后来才办展会的。市政府有一大块场地叫会展中心,他们公司承包了几天办展,邀请他们那个行业上的各大企业来参展。一个展位大概十平米那么大,大公司一下子会买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展位,小公司可能一两个展位,我妈的工作就是卖展位。他们公司有杂志,我妈也卖杂志上的广告位,就是广告销售嘛!”

“哦,原来你妈是搞推销的呀!”听完仔仔的介绍,老马瞬间清醒,好像在脑海中翻到了可以相匹配的画面。

“哎呀跟推销不一样!一般做展会企业会主动找我妈,我妈也会自己主动开辟新客户。他们公司是行业内老大,我妈又是他们公司的业务经理,我妈的工作跟你想象的那种发广告的推销员是不一样的。”仔仔点拨老马脸上那股迷离的情绪。

“哦,那你妈工资怎么算!”

“总体上按提成算。杂志有杂志提成,展会是按展位算提成。他们公司一年办两次展会——五月份一次,十一月份一次。有一年,我好想听我妈嘚瑟说她那次展会净赚七八十万,这两年好像一般般,没那么多了。”仔仔晃着腿,用筷子敲打着左手掌心。

“哦呦!就是一次展会这一个月赚了七八十万!”老马惊得不相信自己女儿这么有本事,原本的国字脸惊成了又圆又大的肉饼脸。

“嗯,第一年刚开始,我妈好像只赚了一二十万,从她当了销售经理以后,一下子赚了很多很多——这几年明显感觉你女儿说话也财大气粗了!”仔仔做着小鬼脸,右手指了指老马的鼻尖。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城里的钱这么好赚!”老马摇着头。

“哪里好赚!很辛苦的,每次展会前一两个月,我妈忙得根本见不着人!还经常陪客户喝酒,好几次客户不满意说我妈,把我妈训哭了都……我觉得我妈超辛苦,这几年!反正一到展会前你基本看不见她人,现在是展会过了所以清闲。”仔仔低下头,右手拇指揉搓左手的四指指腹。

“那你妈有啥能耐能当经理呀?”老马着实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有何异能。

“我妈说他们部门原先分两派,两派的头头是男的,特别强势,还经常为了抢客户动手,每次展会都闹矛盾,最后大老板一看没辙,让我妈一个女的、能力一般、业务一般的人当经理。那两边太强了,让谁当经理另一方都不服气。我妈说他们两派人手里的客户太多了,大老板害怕他们走了,所以谁也不想得罪,呶——我妈就这样上位了!是不是有点讽刺?”仔仔耸着肩问。

“哎呀,你妈真是生得运气好呀!”老马挺直腰版,儿女的什么成就他都能天然地归因于自己。

老头顿了顿,自豪了片刻,接着问:“那你爸整天做什么呀?我天天瞧他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我爸在写小说!”仔仔挺着脸,眼皮半遮半掩地俯视双手。

“什么?写什么?”老马伸着脖子问。

“写小说!作家!懂不懂?”仔仔也伸头大喊。

“你爸做这个!我以为他钻在电脑里弄淘宝呢!”老马若有所思。

“我无语了!我爸怎么可能做淘宝?我妈是武将,我爸是文人,他辞职后先照顾漾漾,然后我中考他全程辅导,去年下半年他才写小说的。”仔仔认真解释。

“呐……写那个赚钱吗?”老马侧头咧嘴问。

“这我可不好意思问了!爷爷你要问吗?我帮你打探打探。”仔仔抬了抬眼皮。

“哎别别别,我这不不知道嘛!随便问问,那等于你们家的开支全在你妈身上对不?”老马总结。

“嗯,这几年是。”小儿郎实诚地点头。

“那你们家房子是怎么买的?”老马一口气把他们家的家政要务全问了。

“房子是我奶奶和我大舅掏的首付,他们出了多少我不知道,嗯……我爸妈手里也有存款,所以一口气买了个大的,装修钱是我爸妈出的。”仔仔实诚,老人问什么他答什么,毫不掩饰。

“那现在房贷谁还?”

“我爸工作的时候我爸还,现在我妈工作……但据我所知,房贷已经还完了。我妈这几年展会赚的钱全还房贷了,听他们说已经还完了——好像去年年底还完的。所以这两年过得比较宽松,现在我每个月生活费是初中的两倍,以前可少了,吃零食还得额外申请呢!你女儿以前可太抠门了,我买一支五块钱的笔她也要看小票呢!”仔仔借势抱怨。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马点头发呆。

“爷爷,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呢?我家里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连我奶奶嫁的那个张爷爷他也知道我们家的事呀!”仔仔歪着脑袋,眉心褶皱。

“那是因为你妈从来不告诉我!她不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卦的!”老马摊开手,一脸无辜。

“为什么我妈从来不跟她爸爸说自己最重要的事情——爷爷你自己得反思呀!我只要是大事儿肯定告诉我爸妈的,我们家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大舅也知道呀,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不是我批评你呀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不太及格!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那种诈尸父亲、缺席父亲?反正我觉得你有点过分失职啦!”仔仔右手直指老马的鼻尖,脸上现出一副不通过、不批准、你不行的神情。

老马打量小儿佯装大人的模样,又好笑又伤心。兴邦和兴盛的大小事情,他大多记得起来,唯独这个女儿,像失联了好多年一般,失联的那几年他们父女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的记忆。老马叹口气,以前着实忽略了自己的英英。

如果今天是兴邦或兴盛用这副腔调跟老马说话,恐怕话还没说完老马的巴掌先到了,可老头听外孙子以一种平等的、玩笑的口吻跟他聊,反不觉有什么冒犯,甚至于听得很用心。仔仔说得不无道理,他虽年轻,但已不是无知的孩子了,他胸中早有了评判是非对错的标准和框架,虽然这框架还是个模子,还不稳当坚固。

老马斜睨外孙子三分稚嫩、七分懂事的神情,心里莫名地自豪起来。

很快菜上来了,桌上一下子摆满了各种大小的盘子,盘子上全是烤好的菜。仔仔大口吃了起来,老马蜻蜓点水一般抻着,他想先让仔仔吃饱了,然后自己再吃。菜越上越多,且各个辣得入不了嘴,特别是烤鱼,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辣椒。老马心颤,想吃又不敢吃,年纪大了,他肠胃也不好。

“仔儿,这个鱼你少吃点,家里饭和学校饭没那么辣吧!你突然吃这么辣要闹肚子的!”老马担忧。

“没事,我爱吃辣!我是半个湖南人呐!”仔仔拿筷子的右手从没停过。

老马尝了一口鱼肉,辣得不停地喝水吸气,老人指着烤鱼说:“仔儿,这个真得少吃点,肯定会拉肚子的!你明天要考试呢!别搞坏了肚子!”老马吸着大气说。

“没事没事,我有魔幻法子!待会回去后多喝些水和酸奶就ok了!爷爷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仔仔也吸着大气,可筷子停不下来。

大男孩一筷子油油的菜一筷子辣辣的肉,来回交替不停手,老马心下担忧又制止不住,只能任由他吃。

见仔仔吃得差不错了,老马在桌子底下掏出钱包,悄悄数红票子,他仰头一算,前后约莫得一两百,他抽出了三张红票子,然后举至桌上来叫服务员:“来,结账!”

“爷爷你干什么?”仔仔停住嘴,惊问。

“付账啊!”

“我早付啦!人家这儿是先付账后吃饭的!”仔仔指着店铺墙上的公告说。

“你什么时候付的账?”老马错愕。

“刚刚啊!”

“我没看见你给钱呀!”

“我去!什么时代了,现在哪里用人民币呀!清一色手机支付,你没看见我刚才在扫桌角的二维码吗?我妈给我零花钱早不用现金啦!现在过年发红包人家全用手机!”仔仔指着二维码,既在解释一项新技术,又在斥责一个过时人。

“哦!”老马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地频频点头。他似是明白了,实际上根本不懂。“咝……那你付了多少钱?”老马侧着脸悄悄问。

“一百六十七!”仔仔说得轻巧无意,听的人两耳大张两眼圆瞪,眉毛也飞到了天上。老马不敢相信,一串肉只有一口,那烤鱼小得比巴掌大一点点,怎么下来花了那么多钱。不可思议,老人家不停地摇头,拒绝接受这里的高物价和高物价的这里。

仔仔扶着老马往回走,一路上老人屈得长吁短叹。这一顿饭吃得老马既提心吊胆,又难受窝囊。老马不想让仔仔多吃,怕他吃坏肚子;又嫌贵自己不敢多吃,净想着让孩子吃饱。最后仔仔吃不完剩下了不少,老头儿怕辣又吃不了,先前吃的羊肉串现在还在肚子里发火呢。

“爷爷,你是不是觉得很贵?”仔仔看破了老人脸上的复杂。

“这还不贵?搁在镇上是一大桌菜了——酒席菜、硬菜知道不?”老马咬字有力。

“那是乡下!再说了,我随随便便吃碗面也得二三十呀?”

“什么面得二三十?”老马正视仔仔。

“你们陕西的油泼面一碗十五,你们陕西的臊子面一碗十七还不好吃;我常吃的老北京杂酱面一碗二十;还有我常吃的牛肉面小份二十五、大份三十五;牛肉店里随随便便一份炒面平均是二十五块钱;东北的韭菜鸡蛋饺子大份十八,三鲜饺子大份二十三,羊肉饺子大份三十……我说的是你能接受的比较便宜的,我最爱吃的几样面均价在二十七八。爷爷你是不是还没在深圳吃过店里的饭?”仔仔仰望老马。

“你说呢?我跟老牛似的天天被人圈在牛圈里,我哪知道这里的价格!下次你吃完了也把小票给我,我要看一眼才信!”两人说着进了电梯。

“我们家是牛圈吗?”

“是啊,圈里养着两头小牛!”

“爷爷你骂人!”仔仔戳了下老马的脑门。

“嘿嘿嘿……”被孙子戳了一下,老马害羞地笑了。

“原来我妈要小票是遗传的!她抠门也是遗传你的吧?”仔仔笑着质问。

“我是我她是她,你妈要遗传我三成功力早当大老板了,还用得着给人家打工吗?”老马将头一仰。

“爷爷,原来你是这么自恋的人呀!我妈以前说你自恋我还不相信呢!”

“现在不行了,老了,出个门都出不了!”老马叹气。

一老一小祖孙两摇摇摆摆、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22下 台风天夫妻弥合 饕餮徒夜半入院

致远坐地铁到桂英公司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穿着凉鞋踩着水到了桂英公司大门口。桂英下楼来,两口子见了面羞涩地相视一笑。这一笑,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两口吵架不用劝,摆上桌子就吃饭——果真如老话所言。致远给桂英也带了凉鞋,桂英脱下高跟鞋换上凉拖鞋,夫妻两相互搂着腰,顶着台风、踩着流水到了地铁站。

多年的夫妻早有默契,化解隔阂的武器,除了笑别无其他。桂英坐在地铁上,头靠着丈夫的肩膀,嘴角弯弯的,手拽着致远的衣角。致远挺直身子让妻子安心靠着,想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定是累了。两人不言不语,各自在心里甜甜地傻笑。

到了小区,知家里的一老一小已吃了饭,夫妻两在楼下的小店里吃面条。吃完饭到家已九点了,回家后家里早来电了,致远去看仔仔,发现仔仔房门紧锁。他敲门叫喊,仔仔不回应。桂英好奇也来敲门,仔仔只说他忙着写作业,硬是不开门。

“仔仔在里面干什么?”桂英走来问老马。

“写作业吧?明天不考试吗?刚刚下去吃完饭上来了,他在屋里忙,我在看电视。”

“爸,你们下去吃饭了?”致远问。

“嗯!你买的那面条……真不好吃,我们俩下去吃大餐去了。”老马随手一指。

“吃的什么?”致远紧追。

“烧烤,一大桌烧烤。”老马两手比划。

“仔仔是不是点烤鱼了?”桂英瞪着眼两手抱胸。

“嗯,那个辣呀,我都没吃!”

桂英转身狂喊仔仔屋门,仔仔无奈,捂着肚子开门了。夫妻两一瞧,儿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捂着肚子的手险些把肚子给捂穿了。

原来仔仔吃完烧烤后,回家喝了水也喝了酸奶,可肚子越来越疼,他怕爷爷说他,于是关起门在床上深呼吸、揉肚子,心想隔一会兴许会好点。中途拉了两次肚子,还是疼得打滚。何一鸣虽是半个湖南人,可根本吃不了辣,每回一吃烧烤必坏肚子,回回如此。

“怎么办?”致远皱着眉抬头问桂英。

“怎么办!送医院呗!走急诊还能怎么样!明天考试决定着高二分班,今天前半夜治好了还有希望!赶紧收拾东西吧!”桂英气得嘴里使劲、双眼发红,想打想骂又心疼儿子。

“整天干这种挫事!”桂英出了仔仔屋,把薄外套往沙发上狠狠一扔。

“又怎么啦?你扔什么扔?”老马见桂英一身火药味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没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考试吗?你让他吃烧烤干什么!”桂英双手叉腰。

“是我让他吃的吗?我要吃饺子饺子店关门了,没得可吃了,这才吃烧烤的!”

“他一吃烧烤就拉肚子!”

“那我怎么知道!我是神仙呀啥都知道!”

“你总是这么无辜,你坏了事儿还这么有道理!”桂英捏了捏眼角的泪。

“你是疯婆子吗?天天撵着我吵架!”老马气得转过身体背对桂英。

“当年我成绩那么好,你但凡稍稍供我一下,我肯定是个本科大学生,两千年的大学生那能一样吗?我们三个的人生全被你害了!当时我那个初中同学比我差远了,人家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女市长呢!”桂英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那时候村里读书的女娃娃有几个?马家屯里掰着手指头能数过来吧!就算读了大学又怎样?你看看致远——还研究生呢!不照样被你拿捏着!”老马实话实说。

“你说致远干什么!但凡有个人给我伺候月子致远能辞职吗?你以为他好好的高中老师的工作他自己乐意放弃吗?你这样说他公平吗?你天天在家里怎么使唤他、折磨他你不清楚吗?”

“我怎么折磨他了?”老马忽然转身,质问桂英。

“致远写的小说临近比赛,你老是使唤他叫他做这做那,你耽搁了他的比赛你知道吗?”桂英流着泪。

“这……这跟我……”老马指着桂英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没太明白怎么回事。

“英英你说这干什么呀!”致远一听说到这里,赶紧从仔仔房里出来冲桂英喊:“别和爸吵了,咱赶紧送仔仔进医院吧!”致远把桂英往屋里拉。

桂英岿然不动,扭头又冲致远喊:“我就是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别整天搞得自己有多伟大多重要!把别人的人生大事搅黄了自己还理直气壮的!”

“那你干嘛不早说!你早开口我让你小婶过来帮衬你——给你伺候月子!”老马低头冲着地面嚷嚷。

“天呢谁敢跟你开口啊!我跟我大哥就算在外面饿死也不会跟你开口的!我妈过世,作为亲生女儿我说两句话发表发表意见你都不允许,当着几十个亲戚的面毫不留情地数落我!我亲生母亲的事情我作为女儿不能说一句话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说你生孩子的事!”

“家里事哪个能一码归一码地说清楚!反正我不想欠你人情,一丝一毫的人情也不想欠!我怀孕的事很简单,我的人生大事但凡能远离你尽量远离你!”桂英指着老头。

老头听到这话惊得瞠目结舌,整个人僵在那里无话可说。

“别这么跟爸说话!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咱是普通家庭,有点矛盾很正常,别上纲上线的,爸年纪大了,经不得!”致远见岳丈神色不对,赶紧训斥桂英,拉回桂英伸在空中直指老马的胳膊。

“你自己要当村长,为了配合你我妈和我们三个大气儿也不敢出,全围着你转。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的前途考虑过?你有没有问过我哥他想要做什么吗?你有尊重过他的意愿吗?你有问过我想要做什么吗?你作为父亲只想成全自己的人生,从来不会替别人的人生深思熟虑!”桂英早忘了这场架是因何而起,她跌落于过去的伤痛里出不来。

“妈……赶紧去医院吧……妈……我疼死了!”仔仔听到爷爷和妈妈为了自己大吵起来,孩子咬着牙冒着汗从床上起来去劝架。

“你自己一个人压制着我妈不说,还耽搁我们三个,你二十多年前耽搁了我现在又耽搁仔仔!毁人前途你真是了不起!你知道这次考试对他高二分科选班有多重要吗?小孩子能吃那么辣的东西吗?你七十岁的人一点常识没有吗?”桂英一见仔仔心疼得又抹泪。

“你儿子能听我的?你把我想成神了吧!”老马有气无力。

“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作为长辈不清楚吗?他要杀人你也把刀给他递过去吗?你不知道孩子需要大人陪护监督吗?”

“他十五岁了还是孩子?”

“他不能把自己照顾好——那就是个孩子!”男人和女人对孩子的界定确实不一样。

“妈……赶紧走,你别和爷爷吵了!”仔仔捂着肚子往大门口拉桂英。

“赶紧走吧!拖得越晚回来越晚!咱去早了晚上能让孩子多睡一会!”致远收拾好东西背好包拿好伞走上前来,他一手搀扶仔仔,另一只拿伞的手勾着桂英的胳膊拉她赶紧走。

“爸,仔仔应该是急性肠胃炎,现在社区医院关门了,我们送他去大医院看急诊,您到时间了先睡吧!别担心了,有我们两呢。”致远出门前叮咛老马。

九点半的时候,小三口上了车,致远开车,桂英在后排抱着仔仔,仔仔捂着肚子哼哼。桂英气得直流泪,在心里一句骂儿子一句怪老头。

十点十分到了最近的大医院,进了急诊,分号、排队。来看急诊的哪个不着急?看病没花多长时间,光排队花了一个半小时。十一点见到了医生,果然是急性肠胃炎,医生开了药,七八片药服下去后仔仔躺在医院的床上,半昏半醒。

这头的老马坐在沙发上,委屈又难受,委屈是因为外孙子,难受是因为女儿。他真是个糊涂的父亲,女儿对他藏着这么大的怨念,二十多年来他竟一无所知。恨的人恨得痒痒,被恨的人却不得而知。因为不得而知,女儿对他的恨又加深了一层。

他承认自己忽略了女儿,他承认自己重男轻女,但也不至于在桂英面前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刚才吵架时,但凡桂英一说过去的事情,老马皆心痛得无话可说。

大晚上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心不住地下沉。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桂英还是个女娃娃,脸上土土的、黑黑的,穿着言行跟男孩子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她经常哭。

有一次拍全家福,桂英要穿红色的碎花外套,老马觉着太土了,强令她穿那件她不喜欢的绿色军装,小姑娘为这个抹了不少眼泪,最后相片出来后,脸上红红的——肿着。

还有一次,她肝火太旺生病了,老马听人说吃啥补啥,于是专门给她弄来几两猪肝。英英不喜欢吃,老马喝令她吃下去,最后桂英用指甲盖扣一块儿咽一块儿,那肉根本没过牙齿和舌头……后来每每跟人提及此事都委屈流泪,这还是前几年老马听兴盛说的。

还有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他没当村长地里也没啥收入——家里穷。英英年前去会上看上了一件红色的外套,那外套要八块钱,老马手里的钱有限,最后给兴邦和兴盛一人买了一件二十块钱的厚夹克外套,没给姑娘买。姑娘为此大年三十躲在厕所里哭。女儿终归要出嫁的,出嫁前在身上贴太多东西划不来,那时候的村里人谁不这么想?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老马思忖:也许自己当年应该对女儿温和一些、公平一些。他除了吵架时让着她、往后少给她添麻烦,作为七十岁的老父亲,他没有能力再更多地补偿这个女儿了。

再说眼下的事情,他来深圳后,确实……确实经常使唤女婿,跟在家里使唤老二一模一样,他习惯了,习惯到丝毫察觉不出自己在使唤别人、打搅别人。还有仔仔,明天要考试,孩子为这个准备了很久,老马看在眼里的,今晚着实不应该让他吃那么辣的东西……想着想着,老头很快在客厅里睡着了,梦里也在为这些事儿揪心。

消炎药许是有安眠的成分,仔仔没一会儿迷瞪了,夫妻两见儿子不再捂着肚子喊疼了,致远便背着瘦弱的仔仔出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致远将仔仔背到床上,老马坐起来眼见三口子开门回家、进了房间,他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干巴巴地坐在客厅里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夫妻两为仔仔脱了鞋盖好被子,桂英回屋休息了,致远见老马没睡,专程走了过来。

“爸,没事啦,就是闹肚子,没大事,怕影响考试才专门去大医院的!”致远坐在老马身边。

“嗯,没事就好。”

“那个……英英说我写小说的事情,跟您丝毫没有关系,我都跟她说了跟您没关系,她非得往您身上扯,我也没辙。但我的事情跟您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致远亦纠结于此,他摆着手努力地解释,不想给老人造成心理负担。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不早了。”老马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一般无助。

“您今天要不去屋里睡吧,地上睡……着凉!”致远指着老马地上的凉席说。

“没事,你别管。”

“爸,那个……英英说话就那样……她特别较真,对自己较真,对过去也较真,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去睡吧!”老马摇着头,示意致远回房。

虽是几句宽慰的话,老头子心里听得很舒服。

这一晚失眠的人,还有一个——李志权。晓棠笃定要生下来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完全当没看见、丝毫不负责任?他做不到,他再坏也是个好父亲。可对这个非婚生的孩子来说,作为父亲,他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晓棠是个不错的姑娘,起码比他太太要好,可是……包晓棠不能给他眼前的荣华——他妻子却给得了。他扬言要和包晓棠结婚,那些情话并不全是谎话。

他的确受够了妻子的跋扈和粗俗,但反观身边的同龄人,那些和小三再婚的人,十有八九是不幸福的,话说这世间的小三有几个不是冲着男人的财产来的?即便没和小三再婚,两边表面和平的,底下的矛盾也是暗涌——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两边孩子之间的天生对立、财产之间的激烈争夺……

畸形的开端,带来的必然是畸形的结果。

何况李志权怕麻烦,怕最后人财两空。其实,男人谁不怕麻烦呢?他们所怕的麻烦归根结底是财产上的麻烦。为爱情大幅度缩水财产,没人会这么做的。

可是,如若晓棠真要生下这个孩子,他今年四十五岁了,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四十六,孩子十岁的时候他五十六,孩子二十岁上大学的时候他六十六岁……要是个男孩他还有些兴致和期望,万一再是个女儿呢!一个女孩子从小被人骂野孩子、私生子,她的人生该多么凄惨!李志权不太敢再往下想了。

小三的孩子不该生下来,坚决不该生——李志权在黑夜里重复这个结论。他不能让他的小错误扩大成下一代的大祸患。

第二天早上六点,致远夫妻两全起来了。致远悄悄给仔仔收拾书包,桂英做早餐,为了让仔仔多睡几分钟,两口子蹑手蹑脚得不起一点点动静。到了七点钟,致远大声叫醒仔仔,怕安眠药还有药效,早餐后致远特意让仔仔喝了几口茶,给他水杯里也兑了半杯绿茶,上考场无论如何得打起精神来,迷迷糊糊地可不行。

周五一早没有下雨,夫妻两开着车送仔仔到学校。虽然只是普通的期末考试,可校门外依然聚集了三四十位家长陪考送饭的。上午十点钟,第一场语文考完后,下考场的仔仔出来找父母,他站在校门里面,两口子在校门外面。

“怎么样?”桂英焦虑。

“还挺顺利的!”仔仔清爽地笑言。

“你肚子有没有疼!”

“没……一点点!几乎不影响考试。”

“爸给你弄了点小米粥,你要不要吃两口,小米粥对肠胃好。”致远捧着一碗打开盖子、放好小勺的小米粥问仔仔。

“嗯!”仔仔其实不饿,但不想让千辛万苦买来这一份粥的父亲失望,于是三五口喝了一小份粥。

哨声响了,上午的第二门开考了。仔仔打完招呼,转身跑进考场里。这一场考数学,男儿郎笔下专注、手中有力,在试卷上沙沙地填写答案。

桂英见儿子状态不错,她等不到第二场考完了,自个开车上班去了。致远惦记老马没吃早餐,在学校周边买了些早餐紧忙给岳丈送回去,然后又精心买来润肠胃的几样午饭,等着仔仔中午考完吃。

仔仔的精神状态确实不错,致远见吃午饭的儿子狼吞虎咽的,丝毫没有病态,午饭后他从学校回来了,给自己和老马随便做了些面条。

下午考英语和政治,这两门考完后,仔仔自个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致远今天四点出去买菜,五点开始做饭,又是煮粥又是做菜,为了让儿子吃得好点,他在厨房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晚上爷三个吃了晚饭,仔仔回屋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四门考试。

23上 何一鸣欢迎暑假 机灵鬼巧合隙罅

第二天——星期六依然忙碌,早起夫妻两给仔仔准备早餐,送儿子去考场。做好全方位防晒工作的桂英,趁着清晨的微凉和爽气,拉着致远的手围着学校散了几圈步。学校外的绿道上树荫浓重,花坛里花团锦簇,他们走过一排排浓绿的青竹,穿过一树树高大的菩提,绿道上的夫妻俩,一开口左一个漾漾右一个仔仔,煞是幸福。

在湖南的漾漾如何呢?先前有了一辆神奇的踏板车,小姑娘爱不释手——白天吃饭抱着晚上睡觉摸着。后来,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张业浩——致远继父的小孙子也考完试放暑假了,七岁的小哥哥带着小妹妹,这里玩玩那里逛逛,漾漾于是沉浸在被小哥哥全心呵护的童话世界里。

地上起了燥热以后,夫妻两开车从学校回来了。中午两口子给仔仔送午饭,晚上五点半,去接大考完毕的儿子。好歹八门课终于考完了。下午六点,从化学考试的考场里走出来的少年郎如释重负、英姿焕发,出校门的脚步不觉中飘飞起来。小三口手挽着手往回走,仔仔走在中间,致远帮儿子背书包,桂英替儿子拿考试用的文笔带和水杯。

此时天气阴凉,地上湿漉,三个人散步一般有说有笑。仔仔愧疚前晚台风夜进急诊的事情,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妈,我想跟你说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什么事?”桂英敷衍。

“前晚上我肚子吃坏了的事……”

“怎么了?”

“其实跟爷爷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天爷爷下楼想吃饺子,饺子馆开着,我不想吃,当时我很饿又不想等他吃完了我再去吃……所以我哄他说饺子馆没开门,于是带他去吃烧烤。当时我爷爷脸上是不情愿的,但那家烧烤搞周年庆,全场七折,何况我……我半年没有吃烧烤了!”精明的小儿时刻不忘卖惨。

“你不知道你吃了烧烤拉肚子吗?何况你要考试呢……”桂英火苗上窜。

“我知道我知道!”

致远双手插兜听得认真,他脸朝前冲桂英说:“你先让孩子把事儿说完嘛!猴急猴急的!”

仔仔瞅了一眼桂英接着说:“当时吃烧烤的时候,我爷爷前后……哎反正他前后好多次提醒我别吃那个烤鱼了,说会拉肚子,他也劝我别吃那些辣的菜,是我自己真真忍不住了,又累又饿,食欲大增,非得吃那些辣的,所以才……拉肚子的。这件事从头到尾,爷爷是很无辜的。但是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就跟你越吃饭量越大控制不住你自己一样!”仔仔狡猾地拉着桂英垫背。

桂英松开手停住脚,指着仔仔嚷嚷:“怎么你当时不解释呢?”

“你那脾气跟火星子碰上汽油一样!再说我……我肚子疼!当时快疼死了!肠胃痉挛!你当时脾气那么大谁敢说话!你要冲我发火的话那……那我第二天怎么考试呀!何况我不是没说,我让你别和爷爷吵赶紧走!你自己不听,非得在那放狠话!这怪我?”仔仔也站着不动,盯着桂英的脚说。

“这不怪你怪谁呀?你个兔崽子!”桂英气得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仔仔的屁股,接着骂:“你自己惹的祸踢给别人还不第一时间解释,搞得我这两天没给你爷爷一个好脸色!你这不逼着我做坏人吗?你现在解释晚了还委屈什么?”桂英双手握拳。

“我替我爷爷委屈!这两天他都……不太和我说话!”仔仔捂着屁股弓着身子。

“行了行了,往回走吧,待会我跟爸解释!仔仔你也给你爷爷宽宽心——你肚子坏了爷爷肯定自责呢!”致远说着先走了,母子两跟在后面。

“但……我就纳闷了:为什么你总是冲爷爷发火呢?三句不合就大喊大叫、还翻旧事!你们吵架时我偷偷听呢,爷爷当时自己也解释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扯来扯去扯什么生漾漾的事……爸,你说我妈是不是有点是非——最近有点火爆?”仔仔怕打,故意走在三人最后面喊出这些话来,说完全身缩着,随时做好被打的准备。

“你不懂别乱说你妈!”致远回头皱着眉撂下一句。

桂英走在中间,双手抱胸,神情凝重,连儿子也发现她不理智了。她想起那天说的那么多狠话有点自责。她循环着自己说给老父亲的难听话,每走一步自责便加重一倍。七步之后,敦厚的女人长吁短叹,抹起了眼泪。

“爸!我妈哭了,赶紧安慰你老婆!”仔仔在后面悄悄观察。

致远转过身,伸手搂着桂英的肩膀说:“你待会主动跟爸搭话呗,爸是男人家,不会计较这些的。”

“妈你别哭了!吵架的时候全世界你最狠,现在做错了又哭哭哭的——博同情吗?你这样我没办法理性看你了,跟漾漾一样!软的硬的全让你占了,有理没理了!”仔仔走在后面信口乱说,他不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哭出来。在少年幸福的世界里,很少发生值得哭泣的事情。

“别胡说八道的!如果有一天你儿子做错了事情你冲着我们两大吵大骂,你好受?”致远回头冲儿子说。

“首先,我不会冲着你们二老大吵,我是文明人;其次,我儿子做错了,我会惩罚他,不会拿他的错误惩罚别人;再次,我不一定会生儿子!”大考结束、暑假来临的仔仔心底无事、四肢撒欢、嘴上轻薄,整个人兴奋得丝毫不加掩饰。

“呵呵……”桂英听到最后一句破涕为笑,然后转身挥着拳头打仔仔的肩膀:“好啊,你做错了那我惩罚你!”说着两母子在人行道上追打起来,仔仔不敢还手,一路上被桂英狠狠地锤了几拳,当给母亲泄气了。

“行行行,别闹了别闹了,路上有车!”致远在中间伸手调停。

“你放心!我离间了你们父女,我会重新替你们缝合的!你等我行动吧!不会让你再自责的!”仔仔隔着五六米冲桂英笑着大喊。

“这还像句人话!”桂英憋着笑。

三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本来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绿道上没少洒下泪和笑。六点半到家了,三口子嘻嘻哈哈地进了家门,浓烈的和气和喜气冲散了老马这两日的冷清。致远回屋放东西,桂英和老马各自互瞥了一眼没搭话。

敏锐的仔仔看见了这一幕,大步跨到老马的摇椅边,席地而坐,两手搭在爷爷的膝盖上,一嘴一个考完喽、放假啦、真爽呀,脸上得意身上欢腾,老人的孤寂被少年瞬间驱散了。

致远今天没有买菜,他提议出去吃饭。桂英收拾好东西,夫妻两跟老小打完招呼先去餐厅占位了。仔仔扶着老马随后出门,出了电梯他正经八百地当起了消除家人隔阂的“大媒人”。

“爷爷,刚才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跟我妈说那天的事儿,我妈哭了,还打了我!”仔仔察言观色。

“啥事?”

“就台风那天我进急诊的事情!你说要吃饺子,其实外面的饺子馆开着呢,我不想吃,所以骗你说饺子店关门了,然后把你带到烧烤店,当时你劝我别吃,我没当回事……反正我把最真实的情况跟我妈说了。”

“哦!”

“爷爷,你知道我妈为啥哭了?”

“啥?”老马故意不问,但又憋不住不问。

“我问她你为什么老冲爷爷发火,我问完她答不上来,然后给哭了!还哭得挺凄惨!”仔仔添油加醋,以为老头子心软了事过去了——隔阂也消除了。

“凄惨!凄惨个屁!你妈就不是那种人!”老马翻着鼻孔。

“哈哈哈哈……爷爷你怎么没按我的剧本走呢?天呢!你太聪明了爷爷哈哈哈……我们是一家人——原来是有道理的,原来有原因的!”仔仔在老马身边跟牛崽子一样蹦蹦跳跳。

“哈哈哈……”老马笑身边的憨娃子。

“我跟你说真话——现场复原,不夸张的版本:我妈当时在沉思,然后哭了,但只抹了四五点泪,就这么多!爷爷你在我妈心里只值这么点眼泪了!我说凄惨那是骗你的,关键是爷爷——你竟然有反侦察能力!不愧是村长呀!不愧是马家屯的网红人物呀!”仔仔像哥们一样拍着老马的肩膀。

老马被这孙猴子挑逗得一路颤笑。

两人笑完了,老马缓缓开口:“哎,你妈对我有怨言呀!”

“为什么呢?”仔仔屏住呼吸。

“没有为什么,穷呗!哎……”老马摇摇头,欲言又止。

仔仔见爷爷神情肃穆,便不问了。

四个人五盘菜一份汤,二十分钟后大家吃饱喝足,仔仔见爷爷和妈妈还是眼神躲躲闪闪的,又正义而必要地发言了:“妈,我刚才跟我爷爷说你哭得很凄惨,我爷爷也哭了!”仔仔说完,缩着脖子瞧着两人傻笑。

“啊?”桂英张大嘴巴。

致远不明所以,脸不动,一双眼悄悄左右瞄。

“瞎掰扯这娃子!”老马打了一下仔仔的胳膊。

“马桂英同志,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训错了人,你得道歉!如果你不好意思道歉,那得给马村长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吧!”仔仔以一副领导人或中间人的腔调在桌上缓缓点头,且在空中用右手拇指搓着右手的四指指腹。

“表示什么?”桂英舀着碗里的汤,笑问。

“你说呢!态度放端正,给我爷爷发个红包,或者亲我爷爷抱我爷爷一下!现在!马上!嘿嘿嘿……”仔仔一翻脸真跟猴子似的捂嘴大笑。

“呵呵呵……”致远一听爽朗大笑。

桂英刚喝进去的汤噗嗤一口喷了出来。

老马别过脸害羞得如高老庄的猪八戒一样。

“我爷爷害羞了!我爷爷害羞了!”仔仔指着老马大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

“村里人哪个不害羞!你别调戏你爷爷!小孩子没大没小的!”致远轻拍仔仔的脑门。

“这不很正常吗?我亲我妈亲你,漾漾亲你们两多正常呀!我觉得村里人得改一改,人家国外——比如说法国、美国、意大利,儿子女儿五六十岁了,见了父母照样亲亲抱抱的!”仔仔说得没错。

“那是国外!你在哪呢?这改革开放还没多久呢,你就狂成这样了!”老马抬了抬鼻子、敲了敲桌子。

“那待会给你爷爷买……买一双运动鞋吧!作为赔罪礼物!行不?”桂英望着儿子偷窥父亲。

“我不要运动鞋!白花钱!”老马摇头。

“爷爷,这就是你的不对啦!我妈买鞋是其次,道歉是根本,你不接受鞋等于不接受道歉!”仔仔两手在桌子上比划。

“爸运动鞋舒服,您只有一双皮鞋没个换洗的也不行,过两月脚好了您出去转,深圳时不时地有雨,穿皮鞋踩雨对鞋不好,再说了运动鞋鞋底厚耐穿着呢!”致远劝解。

“我七十了还穿运动鞋,那是娃娃们穿的!”原来老头儿真没穿过运动鞋。

“爷爷,穿皮鞋很土的!现在城里的老人人家个个穿运动鞋,你待会去商场逛逛,你找一找哪个老年人穿皮鞋!”

“北方人一般穿得正式,南方人上班且穿着运动鞋呢!”致远说。

桂英一边吃菜喝汤,一边听父子两劝说老头。

见老马无话,致远忙问:“爸我估摸你的脚是四十四码的吧!”

“哪有那么大!我四十三的!”

“行吧,那待会去买鞋吧!四十三的!”桂英的筷子还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等等!等等!我承诺给你做中间人调解,我做到了对吧?”仔仔盯着桂英说。

“你要干嘛?”桂英机警。

“有人靠脑子赚钱,有人靠体力赚钱,还有人靠嘴赚钱——比如主持人和法官!你得奖励得弥补我呀,我前后说那么多话不费劲儿嘛!”仔仔瞪圆无辜的小眼。

“哎!”桂英继续吃菜,懒得理。致远和老马倒笑了。

“哎呀你看我妈,人家把事给你办了,你不给点money意思意思!你要这样以后怎么合作?那以后你跟我爷爷再怎么大吵我不管了!你们把家吵翻了也跟我没关系!”仔仔双手抱胸,斜瞅桂英。

“呃……一件衣服或一件裤子,只一件!”桂英边吃边说。

“你明知我看上的一套运动套装,我念叨两个月了!你只买一件什么意思?”仔仔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你又不是姑娘打扮那么漂亮干什么?再说谁知道你买的是一身?你说的废话那么多我要句句记得我早累死了!何况你微信里有的是钱——多得是!我早知道了——还截图留证了!”桂英笑眯眯地夹着菜。

“你什么时候看的?”仔仔挺直身子激动地问。

“在急诊里,你喝了药迷糊了!我只看你微信里还有多少钱!好家伙!吓死人了,我都不敢说——说出来吓死你爸和你爷爷!平时抠抠搜搜的,想法设法从我身上搜刮油水,还各种卖惨,鸡零狗碎的三五块钱还朝我伸手要!没想到你才是大款!”

“你知不知道隐私!你翻看我手机是犯法的!”仔仔全身的仇恨集中在那两双小眼上。

“犯个屁!在中国,哪有什么隐私!有本事你去告我,你要上法院告我了说不准还能促进促进中国隐私法条例的发展!”

老马、致远面对面,欣赏着这一对母子斗嘴。

“你偷看我手机你还有道理了!”

“你再犟嘴我一件衣服也不买!你那么多钱还让我给你买!你再惹我我报数了——让你爸和你爷爷也听听你到底有多少钱!”桂英佯装愤怒。

“你有意思没?”仔仔指着桂英,脸上的肉拧成一团。

“行了行了,你们两别吵了。你要考得好我也奖励奖励你!”致远转着茶杯说。

“怎么奖励?”

“总分……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致远挑着眉毛。

“那他上次考得……得是多差呀!还能进步二十多名!”老马惊叹。

“你这奖金设置得……太寒酸太诡异了吧!呐我要是进步了十五名呢?”

“折中——三百五!将奖金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

“为什么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老马问完这一句,致远捂嘴笑,桂英瞅着仔仔笑,仔仔扭着脖子笑。

“爸,你问问他们班多少人?他上次考试多少名?”致远传话。

“说呀!”老马冲仔仔抬了抬下巴。

“我们班五十名同学!我期中考试名次排在第二十五名!我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我是中等生——最标准的、数学上的中等生!”仔仔在空中使劲捏着兰花指。

“你这考得——有点神乎!”老马也笑了,然后在空中抖着两指说:“是这样,那爷爷也表表态,我跟你爸的奖金一样。你要真能考第一名,爷爷也将你两千元!”

“你们这……有意思没!说了跟没说一样,下次能不能考前先提奖金的事儿!”仔仔噘着嘴。

“哎呀!你少吃点!你的肚子大得布料子都裹不住了,三个男人早吃饱了你没吃饱?”老马冲着桂英一脸厌嫌。

“我饿呀!”桂英的筷子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继续夹菜还是退回来。

“我们三个停筷子都十来分钟了,你一直吃一直吃,你比我们多吃的没有一斤也有八两吧!你那身坯子有多重你自己不清楚?这些菜各个油腻腻的大半是肉,你已经圆得不行了还不克制?你瞧瞧致远多重你多重!”老马用鼻子指来指去。

“我……”桂英噘着嘴动不了,彷如呛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咽了一口大气,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肠胃越吃越大,她懂,这两年她确实克制不住。

致远和仔仔坐看桂英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哇!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比我妈更牛的人存在!”仔仔说完两手抱起了老马的臂膀,头也靠在老马的肩膀上:“我有靠山啦!我要巴结我爷爷!原来我爷爷才是家里皇权中心的最高点!”仔仔抱大腿的滑稽样又逗乐了一众人。

“行了走吧!七点多了,去买鞋吧,顺便消消食!”致远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在这商场里买吧!”桂英站了起来,耸着大膀圆腰。

“我走不了,你们去买吧!”老马摆手。

“爸,我陪着你,让他们娘两去逛街吧!我带你在商场里转一转。”致远说完弯下腰搀扶老马。

放了暑假的仔仔如初春的野兔一般,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一样的青春气息。

23下 牛扶桑主动谈判 马桂英酒后应承

桂英和仔仔开启了逛街模式,两眼八方扫货,两脚马不停蹄,这个店摸一摸那个店转一转,母子两乐在其中。

致远搀着老马在商场里几处可观景的地方浏览。商场里来来往往人群熙攘,老马像水中的石狮子一样,观望两边的人流如水一般从身边擦过。一对对的年轻人、溜孩子的中年夫妇、采购日用的老年人……他们的脸上,或悠闲、或享受、或焦虑、或虚浮,老马欣赏着城里人的众生相,心里沉重。

他所见的无不是华丽、闪烁、聒噪,而乡村的品质与华丽、闪烁和聒噪相去甚远,那里朴实而宁静,那里真实到安逸、朴素到皈依,那里的人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那里的人晚上与神佛同在。

乡人脸上特有的亲近、和蔼、虔诚、独立、肃穆、信任、自律、节制……在这里,老马很难从某个人身上看到其中某一两种。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孙子和孙女,他们身上也少有这些造物主赐予乡人的品德。

为什么人们要挤着往城里来?密密麻麻地跟会上一样的商场有何吸引力!动不动这个五七百那个好几千,生活不是为炫耀而开始的,一切虚荣的动机注定会迎来一个妖魔且惨烈的结局。

城市里的灵魂是喧嚣的,人心是功利的,城市浮在大地之上,如空中楼阁一样玄幻而不真实。老马近观自己女儿的生活,与这浮华的城市相比,还有几分踏实。他很欣慰。

“致远你说说,人为啥要往城里涌啊?”老马转脸问女婿。

“呃……咝……”致远低下头,抿了抿嘴,说:“啊,爸我给你说个事儿。我以前一个同事,他妈妈在小县城里生活,有一天他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先去了他们县上最好的医院,看诊的是那个科室的老大,那人诊断是食物中毒,开的是食物中毒的药。他妈妈回去后疼得死去活来,他爸发觉不对劲,打120直奔省城医院。省城医院一看很严重,当即要做手术,手术中还大出血,省城医生说要再送来晚点命就没了!爸你说可怕不!这只是医疗方面的,说实话,现在别说小县城,就咱们地级市,那里的教育水平、医疗水平和平均工资已经有差距了!韩城市里最好的中学能跟深圳一流二流的中学比吗?他们一百个学生能考上几个名牌大学?”

老马听得十分认真。

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现在深圳的一个三甲医院的好医生一个月多少钱,爸你再想想咱们小县城里一个好医生一月多少钱?这不是一个等级的。那我要是医生,我有一身好本事,我肯定不在小县城混日子呀,我去大医院直接一年几十万,老了还能当专家到处坐诊。那些修炼成专家的医生,他们一个挂号费五百上千呢!上午往那一坐二三十个人挂号,你说赚多少?如果他在小县城,你觉得他能赚多少?”

“嗯!”老马神情沉重地点点头。

“现在中国的资源是单向的,所有强势资源——各个方面的,全往大城市流动。这里有好的社会环境,人当然往这里来!这里的小孩子四五岁学编程、学奥数、学英语,咱村里的孩子四五岁见了大人还不会开口叫呢!这里的孩子十来岁已成个小人精了,他们已经具有了为人处世的基本判断力,但农村的很多孩子因为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缺乏,他们到了二十多好多还是愣头青呢!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拎不清,人前说个话办个事也没个谱儿!这些农村小伙子进入社会后大多是底层,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买不了房子娶不来好姑娘。这是社会实情,没办法的。”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心下沉重,不想听了,他忽抬头对致远说:“你给我配个老花镜吧,在这里没意思!”老年人不适合在年轻或时尚、拜物的人流中穿梭。致远于是带着老马去了商场外的眼镜店,配了一副结实耐用的老花镜。

两拨人各自回家后,桂英一到家便拿出她精挑细选的运动鞋给老马看。老马捧着那新鞋左右翻看:红底黑帮,分量挺重的,鞋底厚而精致,鞋带拽了拽——果然结实,老马在左脚上穿着试了试,得意的神情无可言表。

“这些多少钱?”老马抬头问。

“五八……”仔仔正欲脱口。

“打五八折,原价五百多,打完折两百刚出头。”桂英打断仔仔。母子两相识一笑,原来那双鞋原价八百多,打折后花了五百八十,怕老头受不了,只能撒谎了。

“贵是贵了点,穿着还行!不过还是贵!”老马穿着新鞋笑嘻嘻地在地上试探。

“爸,这鞋结实,能穿好多年呢!”

“哎呀,爷爷你真爽——被训一顿就有一双新鞋。我也要被训——被打也行!我希望有人天天训我打我,然后天天给我买东西!”仔仔躺在沙发上伸懒腰撒着娇。

“仔仔,你暑假怎么过?”致远坐在沙发上问。

“不知道,先让我睡三天玩三天再说嘛!今天才放假你就问!”仔仔把头钻进沙发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亲爱的,我在网上看到市政府有各种培训,专门针对青少年的体育、书画、戏曲……有七八类培训,免费的,要不要给他两报名?”致远问桂英。

“可以啊!顺便把雪梅和学成也带上!孩子们一块比较好!”桂英躺在沙发上手拄着头。

“需要用小孩的身份证报名,他们的得他们自己报名!实在不行咱给孩子报名了让仔仔过去直接帮学成报!得赶紧的,很多人在报名呢!”

“那你明天去姨姨家!”桂英望着仔仔。

“我明天没空,我和我同学约好了出去玩,后天吧!后天去姨姨家!”

“那后天早上或晚上咱给两孩子选课程——人家有篮球课、兵乓球课、高尔夫课……十来样子呢!”致远拿着手机上的信息给众人看。

“嗯,行。欸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我有一个酒会要参加。一个客户,他们公司周年庆搞宴请——宴请上下游的客户,咝……我在想我穿什么衣服呢?”

“让仔仔帮你看!仔仔眼光比你好太多了!你明天要参加人家酒会晚上还吃这么多!”老马嘟嘴。

“那总得让人吃饱吧!”

“妈,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们三个男人帮你参谋参谋!”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着实无聊。

“欸!可以呀!九点半还来得及!”桂英一闪机灵,蹭地一下跑去房间换衣服。

第一身黄灿灿的有点波西米亚风,桂英自豪地穿着提裙摆、转圈圈、撩头发。

“算了吧,太花了!不庄重!”致远说。

“不太正式。”老马点头。

“重新换一身吧妈!”仔仔也皱眉了。

第二身是黑底白点的束腰长裙,桂英手叉腰,摆出职业女性的范儿来。

“啧!都说了你腰粗还硬要露腰!人家遮丑你露丑!”老马不满意。

“不太优雅!爷爷说得对,确实显腰粗!妈你得减肥了!”

桂英看着致远,致远结舌,愣了数秒,也实诚地点点头。

第三身是一身黑,从上到下丝毫不显腰身的,像批了一条黑被套一样,桂英自豪地左摆一下右晃一下,将自己想象成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般。

“这个!像黑社会老大的袍子!”仔仔笑言。

“哎穿着跟女巫婆一样!不好看!五十岁再穿吧!”老马一指。

“嗯,有一点点显老!太沉重了!”致远慎言。

桂英一转身又回屋里去换。荷叶袖、鱼尾摆、露肩衣、连衣裙、职业套装、高跟鞋……换了一身又一身,爱美的女人像换装秀上的模特一样,在各种各样漂亮的裙子里充满了生机和青春。

爷三个共同为牛高马大的女人出谋划策,从白色到黑色,从腰身到裙摆,从发型到高跟鞋,老小无意间的交谈给了桂英很多穿着的灵感和启迪,在穿衣打扮上木讷的女人好像通了一窍似的。

将近十身衣服换完了,换得人兴致勃勃看得人倒说累了。老马和仔仔的眼光比较相近,两人统一认为其中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较为大气优雅、自然宽容,还有一套不显肚子的职业套装也合适。在此方面乏善可陈的致远,只在沙发上负责认认真真地叠衣服——一大堆衣服。

这一晚是老马最开心的一晚。老头睡下来还在回忆穿着各样花花裙子的女儿,他不敢相信或者说他正在勉强接受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女儿的存在。他在适应她,在尝试以另一种眼光认识她、欣赏她。

这一晚的桂英也是高兴的,她高兴儿子渐渐成了她们父女间的一剂特效药,这药丸能治疗她不能疏解的疼痛。那疼痛曾经及现在困扰着她的人生。桂英希望自己能走出以前的魔障,能以更公正、更有爱的眼光去看待父亲。她希望自己更包容一些。

周末,暑假第一天的仔仔直接睡到了十一点,老马等着和外孙吹牛皮等得早乏了。仔仔午饭后直接和同学玩出去野了,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致远见此情形,心下不安,于是在网上开始搜集各种高中补习班的信息。

下午四点,桂英穿着红裙子、高跟鞋,弄了个老马勉强看得过去的发型出门了。其实,客户公司的宴会可以带家属的,很多男性业务员常带着女朋友或妻子出席,既让另一半能长长见识也能加强甲乙双方的关系。可是,致远……桂英想过带致远参加,以前好多次想过。目下致远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这在资产即尊严的现实社会里,很难被接受。

何况,这对致远也不公平。致远心气高,远看不上这些酒肉俗事,让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在客户面前受辱,桂英做不到——心疼。

桂英也常庆幸,是她对致远的爱让她保持着清醒——在珠光宝气、觥筹交错、利益至上的商业社会里保持某种清醒。如果她的另一半不是何致远,那混迹酒桌的马桂英便不再是今日的马桂英了。

她该感谢丈夫,感谢致远像拉着风筝线一样拉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离开地面,不至于彻底在大城市里迷失自我,不至于找不到曾经那个来自马家屯的朴实女子。

周末一早,自觉天塌了的李志权撑不住了。

这两天他在脑海里写写画画、左右权衡。如果包晓棠的孩子真生下来了,老婆牛扶桑指不定如何闹腾呢?万一她不要他了怎么办?这是他最不敢想象的画面。他如今的副总从哪来的——别人不清楚他心知肚明——那是他的岳丈牛恒盛给这家公司投了五千万,才给他换来了这一把副总的好交椅。

李志权借口朋友请客出门了,然后自己躲在一个咖啡馆里,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编辑成消息,通过微信发给了妻子牛扶桑,顺路把自己的无奈、无辜和茫然也一并发给了妻子。娶了一个强势又有钱的女人,除了服软、装怂、卖无辜、表真情,他想不到更实用有效的方法了。

发完讯息的李志权怕老婆打电话,自个先关了手机,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听着音乐喝着咖啡。忽对面走来一位清纯靓丽的女孩,他的眼光再也挪不开了。李志权用了十几遍的故技再次重施,新的一段婚外恋又开始了。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用在李志权身上,毫厘不差。

牛扶桑的身体看上去老了些,但脸上依旧貌美如花。四十三岁的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女儿弹钢琴,大学失恋后再也没找到合适异性的扶桑,直到二十五岁遇到比自己小三岁的师弟李志权,她才感觉自己拥有了所有女性都渴望的一切东西——她生来是独生女,父母财产丰厚,自己学业有成,嫁的男人虽无子建之才却有潘安之貌。

生活看起来很美满,可从女儿三岁开始,她发现老公开始出轨。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强力维持着自己的婚姻,可总感觉这里那里走风漏雨的不舒服。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志权出轨的事实,她惧怕父亲的权威——扶桑舍不得李志权,可自己又不完全能镇得住她。

牛扶桑的婚姻好像一艘风雨中的大船一样,时刻会倾覆、瞬间又平稳。她在这种颠覆和安逸中异常疲惫。谁想时间久了,自己竟也习惯了这艘风雨中的小船。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丈夫发来的信息,哭笑不得。一个胖乎乎的美丽女人捧着手机许久许久,左手在抹泪捏鼻涕,嘴巴却在呵呵憨笑。原生家庭将她养得单纯无知,婚姻生活却将她打磨得精明锐利。

周末的晚上,扶桑从丈夫那里要来包晓棠的手机号和微信号,她主动加了她,然后给包晓棠发了一个讯息:“我是李志权的妻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你放心,我已平静了,不会动手。明天我去找你,地点你定。”

消息是九点半发的,晚上十点包晓棠才看到。她惊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为原配又要来收拾她,她吓得捂着肚子不敢呼吸……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做着各种诡异的动作和神情。

正准备睡觉的雪梅发觉小姨神情不对,赶紧给妈妈发了个信息。晓星于是紧忙给晓棠打电话,晓棠这才把事情原委哭诉了一遍。

晓星一听,心下慌张。农村姑娘多是胆小的,晓星无奈,大晚上拨通了桂英的电话。桂英喝多了,致远开车送她回来。

酩酊大醉的的马桂英一听这事儿来精神了,各种包揽、承诺,满嘴酒气地跑火车,各种不靠谱。包晓棠得知桂英出面和李志权妻子谈判,这才放心了。

致远在车里听得迷糊,不知所以,桂英挂了电话他才问发生了什么。见桂英如此莽撞大胆,致远有些生气。可桂英早喝醉了,他想制止她,她也听不进去了。

24(1)无意间心不由己 电话里兄妹传情

周一六点,一抹晨曦飘来,老马从客厅的地上醒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来,朝阳台外窥望片刻,耳听屋内寂静,老人叠好被单,将枕头和单子放在沙发一角。老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水烟袋、折扇和拐杖,拄着拐杖去了阳台边。

老马拉开帘子,先请朝霞与清明进屋;打开窗户,再邀晨风与飒爽做客。而后他转身,撕掉一张老黄历上的软纸,新纸上写着农历己亥年六月二十——辛未月庚申日,宜移徙、入宅、治病、会亲友、祭祀;忌开市、斋醮、安床、出行、经络。今天也是阳历的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老马掐指一算,再差一周他就在女儿家待了整整一月了。

老头回到阳台边的摇椅上,慢动作坐下来,在摇摆旋转的世界中,他点燃渭北烟草的细烟末,赏轻烟袅袅、细雾缭绕。一锅烟罢了,再点燃一锅。老话说白发故人稀,故人少便少罢,新人却常添。如今待在女儿家里,心情也焕然一新。

刚来家时不习惯,渐渐地诸事顺遂起来。漾漾开心他开心,漾漾走了他不舍,仔仔急诊他担心,仔仔放假他乐呵……不知不觉间,白头翁的心不由自己,开始跟着这个小家的喜怒哀乐在转。老马叹了一口气,担心过两月自己离开时,舍不得这两个小娃娃。

两锅烟罢,来了神采。老马用自己的汗巾擦着自己的拐杖,龙头上的纹路细细擦拭。擦完了拐杖老头从抽屉里找来棉签,沾了水弓着腰擦自己的右脚脚趾缝——他怕熏到家里人。擦完脚趾缝老头打开手机,点开了听戏的小图标,将手机放在胸前小声听马友仙唱戏。

快八点了,老头朝屋里打望,没一个人醒来。也是,小女子去湖南了,大小子放暑假了,致远不用早起了,那英英呢?昨晚喝醉了,今天不上班吗?老头担心桂英起晚了错过上班点,于是故意将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最大那格!顿时整个家里游荡着东路秦腔的粗狂和奔放。

果然,几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英英不上班吗?”老马隔着半米瞄手表——差五分钟八点。

“她今天……有事!昨晚到家前跟公司领导打过招呼了!”致远挠着头发。

“哦!”

城里人过得轻松也费劲儿,整天忙这忙那的,身体不累脑子累。老马赶紧低头又把手机声调小了,不想打搅女儿和外孙休息。

致远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出去买菜买早餐了。老马正听秦腔,电话来了——马保山的。保山问村里新农合的事情,老马把谁能弄、怎么弄、往年经验全告诉他了,让他和村委会一块商量着办。这一个电话花了二十分钟。

快九点的时候致远回来了,提着好多菜和早餐。收好菜以后,翁婿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上边聊边等——等那娘两起床。说话间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昨晚上兴华打电话要来深圳。

“一个陕西还不够她待吗?她来深圳做什么?”老马对着电话大吼。

“说是……什么活动,我也不太清楚,兴华托我跟英英说一声。英英呢?”

“还没起来呢!”

“不是这两天来,估计得段儿时间才来呢!哦还有一件事,兴才腰椎间盘突出,有点严重,这几天下不了床呢!”

“怎么这么严重?”老马担忧二弟的长子。

“哎,这么多年做泥水匠累得呗!这次发病有点严重,上周三一口气花了四千元!这几天他果园里的事情是我和兴波在帮忙,哎呀忙得很!”兴盛挠着头发抱怨。

“嗯。你多帮着他。上次冰雹严重不?”

“有点严重!地上打落了一地葡萄!再往北更严重,咱家……还行!估计少卖很多钱!”兴盛搓着胡子,神情失落。

“哎对了!你三婶家的青枣我估摸熟了!你给英英寄个两大箱来——她说她爱吃这个!然后你再从地里采三五样野菜,一块寄过来!你忙不过来让你二婶去弄野菜——她懂!英英说她馋这个!”老马一口一个英英,吩咐的事情全是为英英的。

床上的马桂英早被父亲幼时亲昵的称呼惊醒了,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了。

“这没问题!我这两天弄!”

“不着急,兴才的事要紧!”老马强调。

“哦还有一件事,西头先前卖挂面的老婆子不行了——两天没进饭了!家里已经在准备白事了!不是说跟我妈沾点亲嘛,我该行多少门户?”兴盛问父亲。

“咝……我想想,她是你妈……表舅的女儿!呃……给一百吧!东西带多点,比村里人多点就行了!这关系远了——亲也亲、不亲也不亲,看你妈面上行这么多吧!”老马低头,食指在餐桌上滑来滑去。

桂英悄悄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听老头谈村里的事情,听到电话里提“你妈”两个字的时候,桂英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像被台风夜的大雨淋湿了一般沉甸甸的。

“行,我知道了……”兴盛说完话,准备打招呼挂电话。

“欸英英起了!你和你妹子聊不?”老马问兴盛。

“行,那你把电话给英英。”

“喂?哥!”桂英接过电话,一开口叫哥,整个人全变了——变成了二哥面前的小妹妹。

“你不上班?”兴盛问。

“今个有事儿,请假了!”

“嗯,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就那样,还行!你地里忙不忙?”中年女人瞬间成了个五六岁跟在二哥屁股后面的女娃娃,桂英不好意思在老头面前撒娇,穿过客厅,一路高兴地舔着嘴唇、扭着肩膀到了阳台上。

“地里……最近有点忙!娃娃放暑假没?”

“放了放了,漾漾前几天放了,仔仔昨天……前天放咧!”桂英咧嘴大笑,眼角却泛着泪花。

“兴华说她要过来!可能要去你那儿住几天!”

“欸?她不是刚生了双胞胎么?”

“生了好几个月了!她两口子没营生,好像要去南方工作,嘴上又不确定!你别管,她来之前我会细细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两口子这两年有点怪!”

“呃……好吧!那个……你……你别太辛苦了!果子卖多少是多少!心劲别太大了,身体要紧!”桂英靠着阳台的墙,细声细气地叮咛二哥。

“嗯,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我知道,但是你一个人要忙地里又要忙屋里,吃饭要吃好!”桂英抿嘴吞泪。

“哎呀你放心,这两天哥在二婶家屋里吃饭哩!二婶饭做得好!我肚子都大了,和你一样!”

“呵呵呵……”桂英哽咽着笑出了鼻泡。

“哥好着哩,甭担心!”兴盛柔和地安慰妹妹。

“欸……我妈怎么了?那个样子!我受不了了!”原来仔仔也被吵醒了,一开门见桂英扭扭捏捏的捂着耳朵,他走到客厅问爸爸和爷爷。

“跟你二舅打电话呢。”致远轻声说。

“我过两天给你寄几身衣服,还有木耳香菇啥的干菜,再买点香肠、腊肉啥的,这样你没时间做饭了馒头夹着腊肉吃。人家致远那边湖南人爱这样吃!”桂英不停地吸鼻涕。

“哎哥衣服多着呢,穿不完!你不用买咧,糟蹋钱!”兴盛佯装生气,他心疼妹妹赚钱辛苦。

“哎呀,你甭管了,你收快递就行啦!话这么多!”桂英哭着也怒了。

“大在你那儿住得惯不?”

“惯着呢,吃得多睡得好,天天跟我们干架,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你都不知道,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哎!我已经习惯了!”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别跟爸吵,他年龄大了!你看他说话嗓门高、劲儿大,那是表象,他早老了!”兴盛最了解老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知道知道知道!”

“你没跟爸处过,他要犯脾气了你让着他点儿!”兴盛嘱咐。

“知道知道知道!”桂英不耐烦。

“你要嫌他……嫌他烦人,过两天带他在深圳转一圈,他想去看伟人像,想看海,你带他看完了再把他送回来!”善良木讷的兴盛处处替自己的妹子着想。

“没事没事!他在深圳待得好着呢!致远天天伺候他——不少他吃、不少他穿,你不用管!你好好忙地里的事,地里活儿重,这段时间我照看着她。哥你放心吧,不用管了!”趴在阳台栏杆上的中年女人,不知多少泪洒到了空中。

“哭成这样!至于嘛?”仔仔悄默默过来偷听电话,没想到妈妈的泪珠子跟下雨似的,温柔的少年跳着转身去找抽纸。

“嗯。”兄妹两蓦地没话说了。

“给!”仔仔轻触桂英肩膀,把卫生纸递过去。

“仔仔来了!来来来,让仔仔跟你聊几句。”桂英哽咽得聊不下去了,赶紧把电话甩给儿子。自个如释重负一般去墙角抹泪。

“喂舅舅!你起床没?”仔仔大嗓门喊起来。

“嘿嘿……你这娃!几点了还没起床?你八成刚起来吧!”兴盛最爱和妹妹的孩子聊天了。

“我刚考完试,刚刚放暑假!马家屯现在热吗?”

……

“还吃不吃早点啊?九点半了都!”致远在玩手机,老马饿得撑不住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桂英一听老头在叫喊,擦干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穿过客厅到了餐厅。

“吃吃吃,马上吃!平常不是你饿了你先吃嘛!什么时候学会等别人了!”桂英没好气地说完,想起二哥的话又悔了,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致远在分拨早点,老马饿得大口吃起来,仔仔在那边和二舅开心地聊着。

吃饭的时候,老马瞥见了桂英双眼哭过的痕迹。早知他们兄妹之间关系要好——打小就好,今日一见,果真是好。老马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了妹妹作姑娘时自己待妹妹的种种好。老头儿心底哀叹,自己对女儿还不如对妹妹的三分好。幸好幸好,两儿子多少替他弥补了这个女儿,待自己百年以后,儿女们相互间也更亲近一些。

24(2)钟学成被打仇父 何一鸣惊心触目

仔仔挂了二舅马兴盛的电话,过来吃早点。三个大人望着孩子胡吃海塞,脸上现出一样的慈爱和欢喜。致远见桂英望着发呆,于是引出了他最担心的事情。

“那今天的事……你怎么处理?”致远凝视桂英。

“什么事儿?”桂英和仔仔异口同声,然后母子两相视一笑。

“这么大事!你忘了!”致远皱眉。

“咝!是不是晓棠?”桂英迷糊,小声向致远确定,然后挠着蓬乱的头发说:“哎呀,昨晚上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不是那个谁要找晓棠算账?”

“啥事?”老马好奇。

“包晓棠不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昨晚上给晓棠发信息要见面谈,晓棠害怕找晓星,晓星没主意找英英!爸,你猜英英昨天在车里怎么给人家应承的——放心放心、我跟她谈、我出马必搞定、小菜一碟……她喝醉了,胡说八道!跟你没半毛钱的事儿你胡乱应承!这要打起来怎么办?”书生谨慎,致远生气。

“我妈这么生猛啊!现代版穆桂英!你要跟渣男打还是跟渣男老婆打?打不过塌在他身上塌死他!”仔仔起哄似的用身体滑稽地表演,惹得爷爷和妈妈全笑了。

“啧!”致远脸一黑,仔仔倏地消停了。

桂英耷拉着眼皮发呆,老马见此情景,摇着扇子安抚:“哎呀,光天化日,她杀人不成!她要说去那儿谈你别去,自己重新定个地方或者重新改个时间,找个公共的地方,一个女人她能怎地?”老马倒是镇静。

“爸,这事跟咱一毛钱关系没有,咱蹚什么浑水呀?谈崩了对方那边把你也当仇人看,你谈得不对晓棠心意,这边晓棠反过来还会怪你!英,赶紧打电话,说你工作上有急事,这种事以后少掺和!”致远面朝岳父,却在说妻子,那言语间的气愤压得桂英沉重。

仔仔趴在桌上,双眼滴溜溜地仰观大人,嘴里不出声地嚼着包子。

“晓棠是自家妹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以前还帮咱带过孩子……再说,她姐两确实胆小,人家给我打电话了你让我怎么回绝?你不能自己有事了想着别人,别人有事了你闭门不见!”桂英盯着仔仔手里的包子说。

“这种事本来该人家当事人对当事人,你起什么哄呢?你算是人家父母还是人家亲姐姐?要谈判也应该是晓星去呀!包晓星这个亲姐姐都没去!你去?你这性子要真谈不好动手了,怎么办?”致远气呼呼地双手抱胸。

老马细观桂英,见她脸上丝毫没有胆怯,只在沉思。于是老头给桂英提气:“你应承了再退了——伤和气!船帮水、水帮船,在城里有两交心朋友——这不容易!再说英英她也不是一般人!那架势往那一站,没准怕的人是那个女人呢!有几个女人长成她这样,性子还暴烈!”

“老村长,你在搞事情!”仔仔伸出食指坏笑着对准爷爷。

“爸,呐……咱不得防着自己受伤吗?”致远不赞同岳父的立场。

“哎呀奇了怪了,她也是人,能怎么胡来?闹大了进警局吗?”致远在拔高严重性,老马索性降低。仔仔且不怕不怕他怕——老头心里暗叹眼前的这个鼠胆女婿。

“地点是由我们来定的!”桂英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那放心啦!估计那个女的也是想把话说清楚!”老马摇着扇子,心里有谱。

“亲爱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怎么应对!”桂英淡定地将手放在了致远的拳头上。

“仔儿,你妈自小有主意!胆子大!要这么点事应付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在外面混!人在社会上,你不找事事会找你!硬的不行来软的,横的不行来怂的,总有法子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老头端着水烟袋拄着拐杖走了!

老马这话似是说给仔仔听——其实不是。桂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仰头靠着椅背假装伸个懒腰,两眼十分谨慎地打量致远的神色。致远静止不动,他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自己是谨慎还是胆小,他坚定又疑惑。他希望今天的结果证明他的正确。

仔仔观望着这一场好戏,少年也许说不明白,但感受是清晰的。往往,旁观者对当局的感受基本趋同,甚至趋同到精准一致。爷爷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带给了何一鸣震撼,在男人与女人的模板上,他多了一个可参照的对象,并且他有些欣赏这个男性的模板。仔仔望着爷爷的背影,心里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力量。

桂英起身离开餐桌,拿出职场的范儿,给晓棠和晓星分别打电话。明白晓棠的意思,是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换好衣服后,桂英出门了,去了晓棠的出租屋,专程等着晓星过来商议此事。

早上十点,致远和仔仔在餐桌上研究暑期要参加的政府组织的青少年免费培训。父子两给妹妹选了美术班和手工班,仔仔的课程要和学成选成一样的,这样两家接送方便,小哥两还能一块聚一聚、玩一玩。

漾漾出生前后的大半年里,仔仔一直和学成住在一块。那时候,四五岁的学成特别黏仔仔这个十岁的小哥哥,每天跟在仔仔后面屁颠屁颠地追跑。仔仔也很自豪,领着他的小跟班放学后在农批市场里南来北往地追风。而后所有的寒暑假里,两兄弟常常往来,你来我家住一周,我去你家住五天——这场纯真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仔仔初二结束。

“那你今天去不去姨姨家?”致远问儿子。

“我刚才听我妈说姨姨要来,我也不知道去不去。”

“你给你妈打电话问问她要不要专门过去。”

仔仔打完电话对爸爸说:“我妈说……今天晓星阿姨应该顾不上这事了,让我自己去找学成,然后还让我帮学成报名。”

“那我教你怎么报名,你学会了再去给学成和你自己一块选课、报名,好不好?”

“嗯,好。”

“学成没有电话,你直接给钟爷爷打电话,说你要过来找学成,出发前先给大人打个招呼。”

“知道知道!”

聪明的仔仔学会报名后,背着包出发了。两地相隔六个地铁站,出了地铁站,仔仔很快到了农批市场,然后往学成家的铺子走去。

一周前,钟学成他们小学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昨天下午学成班主任在微信群里通知家长和学生今日去取成绩单。上午八点,钟能带着孙子去学校取成绩单,刚到家学成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小朋友激动得眉飞色舞。

此时钟理刚刚起床,见儿子如此高兴,以为成绩不错。他叫来学成要看成绩单,钟理拿着细细长长的成绩单凝视片刻——语文83,数学70,英语66,总分排名班级第四十四名。曾经在职场叱咤风云的钟理捧着成绩单,瞥着儿子无知地在铺子里蹦蹦跳跳,心下火大。自己上学时从来没有出过十名之外,如今生的儿子又蠢又笨,他摇着头嘴里啧啧。

八岁多的学成兴致昂扬地盼着哥哥来,哪注意到父亲的厉色。钟理左脚踩在椅子上,左手扔掉手里的烟,温和地叫来学成。待学成站稳后,他拿着成绩单狠狠地训斥儿子。这一幕恰好被仔仔看见了,仔仔不知进退,站在那里跟个傻子似的,不敢动弹。

钟理见学成木讷呆滞,言语训得不奏效,身子往前一倾,上去就是两巴掌。学成捂着脸,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钟理,不说话也不哭,钟理见儿子怒目冲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站起来一脚踢倒学成。倒在地上的学成捂着脸抱着头依然不哭,八岁孩子的眼中灌满了仇恨。钟理见学成倔得不像个孩子,他心里微微发怵,继续用脚踢屁股——狠狠地踢了七八脚,卸了火气,才转身去了楼上的卧室里。

钟理转身的刹那,与仔仔四目相识——山崩地陷一般,仔仔浑身抖了一抖!在温室长大的何一鸣看见此景,吓得呼吸暂停、双肩高耸、全身紧绷,还好钟理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上了二楼。

仔仔不敢喘气,站那里愣了许久,然后大步走到铺子里,扶起地上的学成。双眼红红的学成一见哥哥来了,激动得失声痛哭。仔仔蹲在地上,两手扶着学成的两胳膊,红着眼睛咬着嘴唇。

学成越哭越喘,上气不接下气的。买菜回来的钟能见此场景,早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将学成抱在怀里,学成靠着爷爷的肩膀,哭得开始像个孩子了。

“仔儿,你今个不上学是放暑假了吗?”

“嗯。”仔仔木讷地说不出话,蹲在地上,右手握着学成的左手。

“那等会你把学成带你家里,让娃在你家里住几天好不好?”钟能问学成。

“嗯,没问题。呃……我需要他的身份证,有免费的培训,我妈说给学成一块报名。”

“等会我给你取。”

“呃……钟爷爷……为什么呀?”仔仔用忧伤的眼神指着学成。

“哼!谁知道呢!”钟能低下头,两眼混浊。

等学成哭得喘息慢了些,钟能将学成放在椅子上坐着。自己去找学成的身份证,仔仔给身份证拍了照片以后,还了身份证。钟能收拾好学成的衣袜、玩具、牙刷、水杯这些日用东西,然后装了一大包交给仔仔。老头将两孩子送到地铁口,眼见仔仔拉着学成的手进了地铁。

地铁上,小哥俩不言不语,学成时不时地抹眼泪,仔仔不停地递卫生纸。那红红的小脸蛋毫无孩子的稚嫩和童真,仔仔俯视弟弟,即将成年的少年,心底忧伤而迷惑。

以前,他住在农批市场的时候,钟叔叔每天早上西装革履地出门上班,晚上开着车温文尔雅地回来。仔仔那段时间与钟家人相处,谈不上亲如一家,但也是温馨和谐的,爷爷、姨姨和姐姐待他视如亲人,他也待学成视如弟弟。

那时候钟叔叔对他不关心但也不厌烦,不亲近但也不疏远,偶尔还会开开玩笑打趣打趣,那时候的钟叔叔还是有笑脸的。可今天的场景——何一鸣怕是要终身难忘了!此刻他脑海中还心慌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钟理狠心下脚的画面。回忆自己平日里如何对父母说话,何一鸣觉自己要比眼前的学成幸福好多好多。

这世间果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的。何一鸣回忆,就在学成家的市场里,有一个和仔仔同龄的男孩叫张途胜,那时候仔仔经常见他的父母当街骂他打他,从来不顾那个张途胜的尊严;他们班上的艾美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说是母亲跟人跑了不要她了;初中同学白实秋从来没见过父亲,同学们私底下传他是私生子;还有小学同学戴奥鑫,四年级的时候听说被他爸爸打得住院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何一鸣深吸一口气,抚摸着弟弟的肩膀,像是瞬间长大了很多似的。

钟能送走了孩子,自个坐在地铁站口的台子上,心里伤感。

儿子钟理早年那般心高气傲,那时候因为儿子自己在钟家湾的地位比村长还高。自从儿子丢了工作后,他一步一步地换了人,如今这副模样,钟能哪受得了。老人说也不敢说,家里儿子最狠,得亏儿媳妇宽厚,没起离婚的念头。如今梅梅大了,要去远处上学了,偏偏只苦了学成,从他生下来到现在,钟理几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钟能无奈,给老马打了个电话,告知老马孩子去英英家了,让老马多照顾照顾学成,并将学成被打的事情前后提了几句。在这人来人往的蓬勃之地,老马几乎成了钟能唯一可信任的人了!

打完电话,钟能拖着忧伤的身子,回家做饭了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他觉得总有一天钟理会起来的,会有原来那般的心劲儿。日子会好的——老头一路上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24(3)三个女人三面相 一对兄妹一种情

不见水来,先垒大坝。此时三个女人加一个姑娘聚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商议着如何应对原配的事情。

大战在即,主角抱着腿只顾哭。晓星一开口不带喘地描述了十来种情形,种种吓人。桂英听烦了,安定众人,可一到晓棠身上劝说也好询问也罢,晓棠压根不吭声。雪梅坐在墙角,冷静地观望三个大人一人一副面孔。

急脾气的桂英在屋子里双手插兜走来走去,钟雪梅的眼珠子也跟着桂英转来转去。

“现在究竟让我跟人家怎么说!我不是当事人又不能随便说话!”桂英忍不住大吼。

忽然,健壮的女人一屁股坐在晓棠的床上,面对晓棠,强势开腔:“小妹啊,你控制一下自己行不行?事已然发生了,面对现实好不好!咱三聚在一块专门为你解决问题,四十分钟过去了,你除了不说话就是哼哼唧唧哭!你这样姐没办法帮你了!你什么都不说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谈?实在不行别谈了,我去上班了!”桂英怒了。

“你别着急嘛!”晓星摸着桂英的肩膀安抚。

“小姨,别哭了。”雪梅罕见地小声插话。

“人家那边在等!你是不是先得给人家回个信息什么的,你不想谈了也给人家回个信息,你只尽情哭,那这事儿怎么办?你给个话,我替你急死了。”桂英两手拄着两腿,像爷们一般。

“回什么信息?”晓棠见桂英真怒了,才开口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行不?”桂英皱眉伸手。

“那你问吧……”晓棠红肿着眼睛。

“你今天是需要我跟她谈,还是……算了,没什么好谈的!”

“要。”

“那你给对方发个信息——现在发!你不发我发!我告诉她几点在哪里集合。”

“嗯!”晓棠把手机给了桂英。

桂英把时间定在了下午三点,在他们家对面商场的星巴客里。发完消息,桂英抬头继续问:“对方如果让我传达……打掉孩子……那我怎么回答?”

“你想好了再说!”晓星双手叉腰。

“不,坚决不!”晓棠双眼无神,口中有力。

“行。如果我是原配我会花点钱打发小三——你别嫌姐说话难听,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场允许的话,你要不要我提赔偿,如果提的话提多少?还是说你不确定我来决定这件事。”

桂英说完,屋内安静。

“不需要,不稀罕。”晓棠神情冷漠。

“哼!”晓星摇了摇头,无奈地转过身子。

“好。下一个问题:你需要我跟她谈是强硬一点,还是平和,还是柔和?如果强硬有可能会谈崩;如果柔和人家会很强势,也会崩了。我现在没见过人家,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物什么意思?我需要明白你的立场,我才知道我怎么做。”

“强硬一点。”

“好。下一个问题:我能代表你吗?如果她问了一些问题,我不懂你态度,我不可能人家问一个我打个电话问你一句,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把我问住了,我尽量站在你的角度回答问题,如果偏离了你的意思——你得接受。”

“我明白,英英姐你自己决定,我信你。”晓棠看了一眼桂英,又低头看了下手机说:“她回了一个字——好。”

“行吧,那就这样吧,吃中午饭吧。吃完饭我准备准备怎么应付,然后和她见面,你就在家等消息吧。星,你去我家不?”桂英问晓星。

“你回去吧,我和梅梅给她做点饭,我们两就不去你那边吃饭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我想给她炖点鸡汤补一补身体。”

“英英姐,你小心一点,万一她带人动手了或者搞些不光彩的事情,你要做好准备!”

“是啊,一会我开车带着你去!”晓星说。

“行,别太担心了,我是第三方,她不会拿我怎样的。那你们做饭吧,我走了。”桂英说完,转身出门了。

仔仔学成与桂英前后脚回来了,致远的午饭也做好了,五个人各怀心思地坐下来吃饭。仔仔顾虑学成伤心——他不想让家里人一遍又一遍地当面问一个八岁小孩如何被父亲踢打的过程,于是早在地铁上把学成被打的事情给爷爷、爸爸和妈妈各发了条消息,专程提醒他们不要当面问。

可餐桌上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肿、脸蛋儿有多红,大人看着窝心又没法子。桂英一边吃饭一边把学成来家里小住的事跟晓星在微信群里说了,晓星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呢!

“那个培训的事情,我想选象棋和高尔夫球,我选的学成也可以学。”仔仔一边给学成夹菜,一边跟大人们说。

“你让弟弟自己选嘛!看学成喜欢什么,让他先选。”致远配合着仔仔。

“嗯,我知道,待会我们吃完饭了就开始选!”仔仔说。

“你们刚才讨论出什么眉目没?”老马问桂英。

“哎呀,晓棠一直哭,最后反正……我代表她去就行了。工作上的事我倒信心百倍,这种事儿——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桂英苦笑。

“待会我陪着你,我坐在车里,有什么事儿我马上冲出来!”致远严肃地说。

“妈,我也去!我必须去!”

“哈哈哈哈……”老马顾不来嘴里的饭,哈哈大笑:“打群架吗?靠你们俩?”

“没事,有你晓星姨姨陪着呢!你在家陪学成吧!学成刚来你就去?”

“不就半个小时嘛,我一定去!爷爷你照顾学成可以吗?”

“行啊,我刚好有点事儿让学成帮帮我!你们去吧,权当看热闹!哼哼……”

“时间定在下午三点,还早着呢,吃完饭休息休息!”桂英笑着说,说完给学成夹了好些肉。

饭后大人们各忙各的,小哥俩在房子里对着手机屏幕选课程。仔仔耐心地给学成一个一个解释每一门培训大致是做什么,学成听得认真,听得好笑的地方小孩子嘻嘻一笑,仔仔于是不停地故意逗学成。学成最后选的和仔仔一样,也是象棋和高尔夫球。

下午两点半到了,桂英换好衣服准备出发。致远和仔仔跟在身后,学成不知道一伙人去干什么,也想跟着哥哥去,大人们不让,于是学成和陌生的老头留在了家里。老马自个躺在沙发的大扶手上,叫来学成,让学成给他捶肩膀。一边捶一边笑呵呵地给孩子讲他爷爷钟能年轻时候的趣事。

捶了一会,小孩手上没劲儿了,老马给他洗了一个苹果拿着吃。一老一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马专门放的是动画片。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老马忍不住了,转头问学成。

学成垂目看苹果,没回应。

“每个娃娃小时候都会挨打的,没事的!你看马爷爷这里的伤疤……”老马扶起裤腿子让学成看他膝盖上的伤疤——那是桂英爷爷小时候拿鞭子抽的。

老头把膝盖伸到学成眼前说:“你摸一摸!”

学成摸了摸那坑坑洼洼的一条疤,然后抬起头,十分同情、十分崇拜地望着老马。

“是不是比你的严重?”

学成点点头。

“这是我爹打的,我爹就是我爸爸!家里的谷子搁在打麦场上晾晒,我……爸爸让我看着,结果我给睡着了,谷子被一大群麻雀吃了!我爸爸生气了,使劲打我——拿鞭子抽,就打出了伤疤!”老马指着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那神情和口吻像是描述也像是吓唬,像是吹牛又像是教育。

学成将下巴放在苹果上,不知如何反应。

“每个小孩子犯了错都会被打的!你考试没考好,那肯定要打呀!男娃娃被爸爸打几下踢几脚没事的!别跟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老马不想让孩子心中滋生仇恨,仇恨会伤害到这个孩子。

“你哥哥——仔仔——他不听话爷爷也打!我的孩子不听话我也打,知道不?”老马费劲地跟孩子表演。

“你要好好学习,考好了你爸爸才不会打你!记住没?以后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学生才不会挨打!你说对不对?你们老师是不是也喜欢好学生?”老马在脑海里编出一句说一句,他不知道跟一个八岁的小孩如何正儿八经地讲道理。

“是。”学成点点头。

“你看动画片里,孩子犯错了父母是不是都会惩罚孩子?”

“嗯。”学成点点头。

“你……比方说啊,漾漾吃饭老把菜掉衣服上,这是不是不好呀?爷爷就打她,打一下屁屁,然后她哭了,可是下次吃饭时她不敢把菜再掉在衣服上了——她要再掉了爷爷就打她,她害怕所以夹菜的时候很小心,你看现在漾漾夹菜已经不掉菜了——那这是不是进步了?”四岁的漾漾哪会用筷子?老头胡编乱造,两手在空中夸张地演绎,脑子总感觉不够用。

学成张着嘴,点点头。

“那你要犯错了、没考好,你爸爸不说你也不打你,你下次还是不进步考不好、还是个差学生对不?”

学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说爷爷打漾漾是不爱漾漾吗?”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爷爷当然爱漾漾了!但是为了不让娃娃再掉菜,爷爷得假装很凶很凶地打她、吼她!其实爷爷很爱漾漾!你明白没?你爸爸那是爱你,所以对你很严厉,明白不?”跟一个不太熟、受过伤又语言不通的孩子聊天,老马气虚心累。

“你只有好好学习,你爸爸才会对你好!记住了没?”老马总结强调——或者说转移仇恨。

学成虔诚地点点头。

老马不知道这个孩子能否听懂、记住,他只能尽他所能地去帮他疏解,说话这些话老头扇着扇子擦着汗,苦于一腔热情没法正常发挥,怪只怪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人的仇恨最浓稠的时候莫过于孩提。如果这个孩子自小仇父,那对他自己对这个家庭来说将埋下不幸的祸根。可如果正确有力地疏导,给这个孩子一个发泄并转移意志的渠道,那么仇恨会凝成一股超人的爆发式的力量,极大地成就一个人。

马家屯的兴盛早上一听要给妹妹寄东西,等不及了,上午从地里回来,先去三婶家摘青枣,然后下午和二婶一道儿去莺歌谷里采野菜。不到三点便准备齐全,他开着摩托车带着东西去镇上的快递站包装邮寄,赶在人家五点多下班前把这件事行云流水一般办完了。然后一个人乐淘淘地开着车回村了。

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的马兴盛,一直把父亲、哥哥和妹妹当作他最重要的人,即便妹妹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即便哥哥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即便他不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的人,如此也不会影响兴盛对他们的爱。

兴盛那种社会意义上的“蠢笨”,某种程度上使得他幸福快乐。聪明的人总是根据自己在他人心里的地位来决定自己对他人付出,像马兴盛这种“笨人”则不然,他们根据自己的心意来决定自己对他人的付出,至于他人对自己的付出是否对等,他们没那么在乎。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意愿、喜乐而非别人的回馈;他们总是在付出中得到满满的幸福感、成就感、价值感以及人生的升华。

桂英是个里外粗大的女人,他常常会忘了他还有个二哥,常常几个月想不起来要给二哥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她和大哥经常联系,她碰到的所有职场问题大哥兴邦都能替她出谋划策,可二哥不同。二哥连县城的模样也说不清楚,他被困住了——他的眼界连同他的情感、言行都被困住了。他的命运诠释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若说对老头子,桂英的感情没那么深厚!他们的父女感情里充满了无数的瑕疵和裂隙。想起马家屯的那个家,桂英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二哥,二哥代表着她的家——二哥就是她的家。二哥遗传了奶奶和母亲身上的很多品质,这些品质是桂英骨子里稀缺的、崇尚的、无比珍视的,她对二哥的感情里也掺杂了很多对奶奶对母亲的那般柔和、不舍和心疼。无论何时,桂英想起她的二哥,心里总是暖的——那种泪流满面的暖。

24(4)“战”前风声鹤唳 “战”后落花流水

三口子下楼后,包晓星已开着车在他们小区门口等着了。四个人几分钟后到了商场,桂英奔向咖啡店,另外三人在咖啡店隔壁的面包店里等着。

为了壮气势,桂英今天穿了一身很大气的裙子,再加上高跟鞋、名牌包、名牌表,她把见这个人当成了攻克最难的客户。她很淡定,淡定中掺杂着一分忐忑和好奇。

到了咖啡店,她先找了一圈,在靠近玻璃大窗的小桌上,她看见了一个雄壮宽阔的背影。她没见过,根据描述有三分相近,不确定是不是,于是按照晓棠给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果然是。桂英缓缓走到了那人对面,挂了电话,然后开口:“哎呀,你好,你是那个——牛……对吗?”

“是,我是牛扶桑,李志权的妻子。”牛扶桑十分沉静地仰望马桂英,然后疑惑:“你是?你不是包晓棠吧?”

“我是包晓棠的姐姐,她今天来不了了,我能坐吗?”桂英指着椅子问。

“坐吧!”扶桑伸出手请坐。原来牛扶桑中午十二点就坐在了这里,胖胖的女人,一坐坐了好几个小时,竟不知道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桂英坐下来,放好包包,翘起二郎腿,期间假装无意地瞟了一眼扶桑的正面。这女人虽身材有些宽敞,但脸上的气质和韵味丝毫不输晓棠。

“今天我代表包晓棠过来,你想跟她谈什么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述给她。”桂英和气开口。

“她不来更好,我此生最不想见的就是小三。”牛扶桑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桌面,见不是小三来,她那个用心准备的对付小三的面具瞬间烟消云散。

桂英听到小三,没吭声。

“我跟你或跟她,没有什么好聊的。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让她打掉孩子!”少顷,扶桑从红色的包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我来之前,她表明了她的意思——不会打掉孩子,要生养。”桂英平心静气地说。

“这张卡你给她吧,她生不生是我的一点意思!生下来或者打了——对女人来说都不容易!”扶桑有气无力。

“这个……我不能替她收。但我会转告她,如果她想要收下,她会联系你,或者我会替她联系你,我有你联系方式。”

“外面那个……是你儿子吧?”扶桑指着窗外走来走去、假装无意却不停偷瞥自己的少年说。

“桂英回头一看,果然是仔仔!”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赶紧冲仔仔摆手让他赶紧走开。

仔仔见被发现了,无趣地离开了。真是个傻孩子,被上午钟理的拳脚吓坏了,此刻只怕自己妈妈也遭到同样的对待。

“哈哈!不好意思!”桂英极其尴尬。

“没事,你儿子……看起来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小!”扶桑远望少年羞惭地搔首弄耳,面上冷峻,心却被这个半路来的程咬金逗笑了,忽然间她身子轻松了很多。

“那是我儿子!对不起,先前你对晓棠那个……所以……不好意思,他担心你会对我怎么着!”桂英气呼呼地边说边冲儿子摆手。

“不只是你担心,我也担心我自己会!”

“我理解,如果我老公有了小三,可能……我的第一反应比你还狠!”桂英看着桌上的咖啡。

“李志权能有今天,是因为我父亲。没有我他分文不是。他是什么德行,这世界上我最了解了,包小姐的这个孩子生……还是不生,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扶桑本来准备了很多既厉害又有说服力的言辞,可惜来的不是正主。她的气像扎了针的气球一样,一下子给散了。冲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该说什么呢。许是沉默太久了,她只需要一双耳朵而已。

桂英半低头,不知道如何应答,空气静止了似的。桂英忽抬头问:“那你老公这种……这种样子,你何必……还……在这件事上,客观地说,晓棠做错了,因为过错她也受伤了,这是她应得的;你老公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他有不可宽恕的地方,可他是个好父亲,关键我女儿也很爱她父亲。”扶桑叹了一口气,挪了挪身子接着说:“他能回家就行了!有没有他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我只是习惯了安逸。我这个样子,换个家不见得会有多么幸福圆满,何况我得考虑我女儿,她还小——才十四岁,性格很单纯,很依赖很崇拜她爸爸。”扶桑仿佛把桂英当成了自己女儿的同学母亲。

“我理解。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不会给钱。”

“我不缺钱。包小姐因为他怀孕了,因为我受伤了,我给她钱是为了给我和他赎罪。”

两人又沉默了。

“呵!你儿子还在那边!”扶桑指着远方笑了,两眼却闪着泪花。

十五岁的少年滑稽地躲在一棵椰子树后面,假装看手机,其实是用手机摄像头对着牛扶桑。

原来,仔仔隔着玻璃见胖女人指着自己,又指着母亲,以为事态因他严重了,他不能坐视不理,他在思考各种冲上前去保护母亲的动作。桂英一看儿子,气得赶紧打电话让他走。

当她回头时,恰好瞥见了牛扶桑眉目间的失落。

“这张卡你拿着吧!麻烦你交给她!”牛扶桑指着卡说。

“这我真的不能收!请你理解。”桂英语气强硬。

“这是给包小姐的。”扶桑从包包里掏出一封信,那信没有封口。

桂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收。

“这不是钱,请你转交给她。”

“好。”桂英收了信,然后把卡捡起来,说:“这个给你!”

桂英伸出的胳膊挺了好一会,牛扶桑才收下银行卡,放好卡后魁梧的女人站了起来,整理衣服,转头对桂英说:“我女儿爱她爸多过爱我!你真幸福!你儿子特别在乎你!”

“孩子大了会明白的!”桂英见她要走急忙安慰。

牛扶桑走了,没打招呼就走了。桂英有些茫然,不清楚她们刚才究竟谈了些什么大话题,还没回过神来。桂英看着扶桑远去的背影,心惶惶的。比起包晓棠,这个牛扶桑更令她同情。

话说牛扶桑走后,桂英拿着信封,口是开着的,不知道该不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的女人从信口那朝里瞄了瞄,原来是十来张照片。她信口朝下将照片倒了出来,然后捧在手里看。每一张照片标注了明确的时间,第一张照片是2007年5月14日的,照片里一个男人搂着一个长发美女在逛街;第二张照片是2008年1月30日的,同样的男人搂着另一个长发高挑的美女;第三张照片是2008年8月18日,同样的男人和一个长发红裙的女人手拉着手在电影院门口……

桂英一张一张地翻看,最后一张,是那个男人和包晓棠的。包晓棠喜笑颜颜地搂着那男人的腰,那男人抚摸着包晓棠的头发,两人在并肩坐在咖啡店里,旁若无人地亲昵互看。桂英仔细看最后这张照片,看着看着全身发麻。

仔仔见“敌人”走了,两步并作一步跑进咖啡店里,路过面包店时示意爸爸和姨姨,三个人合伙进了咖啡店。四个“自己人”围坐一桌,七嘴八舌地问桂英战况如何。桂英把照片给了晓星,晓星看完给了致远,致远看完仔仔也伸手要看。看完后,四个人皆沉默无语。

桂英收了照片说:“走吧!回去吧!我跟晓星去看晓棠,你和仔仔回家吧!”

“嗯。”致远点头。

“你今天丢死人了!”桂英戳了戳仔仔的脑门,笑着说:“我要是没有应对办法我会来吗?跟个特务似的,这么大了还这么蠢!”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仔仔噘嘴嘟囔,致远也不好意思。

说完致远和仔仔回家了,晓星和桂英去找晓棠。晓棠半日焦灼,见桂英完好地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桂英把咖啡店里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晓棠黯然。当她拿到信封看到里面从旧到新的一沓照片时,整个人彻底静下来,心似坍塌一般地死寂。晓星和桂英想劝她打掉孩子,见她脸上那不死不活的神情,两人沉默了。

一伙女人为了个男人躁动不安,那这个故事的唯一主角——李志权呢?

话说那日李志权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躲清静,把小三怀孕的事甩手扔给了老婆后,自己关了机。此时一位长发飘飘的美女迎面走来,坐在李志权身边的另一桌,女孩玩着手机,老男人怀着鬼胎。而后,他假装手机没电了无法付账,厚着脸皮假装一本正经地请那姑娘帮忙,如此要到了姑娘的微信号。

晚上回去加了微信,故意等到第二天还钱,还不停地道歉说记不起姑娘是谁所以还钱晚了,为了道歉又发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红包。那姑娘叫付彩云,着实漂亮,身边不乏追求者,她将李志权也作为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至于红包礼物什么的,付彩云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两人的微信上出现了不尴不尬的笑话、不深不浅的情话。

此时的李志权坐在李副总的办公室,正两手抓着手机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勾引女孩的段子呢。玩弄情感的人,终将被情感所玩弄。世间情爱,多是唏嘘。

晓星吩咐雪梅好好照顾小姨,然后和桂英来家里看学成。晓星麻烦仔仔没事给学成补补课,说他没考好才被训的。包晓星许是习惯了钟理动不动便教训孩子的事实,其他人心疼得不得了,她却心宽得如家常便饭一般。她摸着学成的脸,叮咛了几句要好好待着别惹祸之类的话,和老马寒暄了几句便回农批市场了。

回家后的包晓星看见屋里只剩三个大人,气愤沉甸甸的,她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唾沫。她习惯了容忍这样的场合。钟能老了困得早,晚饭后一个人回自己屋里先睡了,晓星觉得压抑,今晚回家睡。原来,晓星两口子早年在深圳买了一套小产权房,虽有些老旧,装修后也温馨,只是买的房子和铺子隔得远,平常很少回家住。

农批市场他们租的是两层,一楼卖货,二楼是个两室一厅,夫妻两一屋,钟能和学成一屋,还有个小阳台隔成了小房子给雪梅住。农批市场里生活方便,在市中心,离两孩子的学校很近,家里人都喜欢睡在铺子二楼狭小的空间里,不折腾。

晓星以前只是吵架以后才回家里住,后来经常吵架,她渐渐习惯了常常回家一个人住着。家里没有钟理在,晓星便觉精神放松,她每一天忙得身心疲惫,晚上的睡眠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中年夫妻不同床的多得是,晓星时间久了,也习惯了。

白天的她也许不是她,但晚上一个人拖着身子回到家的她——依然是她。家里安静舒服,家里有两个孩子刚出生时的哭和笑,家里有她刚结婚时的点滴幸福……她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全藏在那间狭小的小产权房里,那里的气息带给她安定和力量。

钟理今晚照旧,九点出门喝酒去了。

晚饭后,致远去洗碗,两孩子进屋玩去了,桂英无事,坐在饭桌上有模有样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跟老马讲了一遍,老头听得呵呵大笑。这种事儿老马在村里经手不少,可像桂英这样拉着一车人去、谈得没结果、被少年搅场子的局面还真没见过。原来城里人也闹笑话,老头此后看仔仔,真没办法再把他当大人看了。

还不到晚上八点,桂英闲来无事,想起早上二哥的电话,心下一热,独自个奔到对面的商场,给马兴盛买了几身结实的夏季衣服,还挑了一双耐穿耐脏的运动鞋,而后直奔超市去买干菜。晚上回来后没进家门,直接在小区楼下的快递摊那打包好,一股脑给二哥寄回了马家屯。

回家后桂英安排学成睡在老马的床上,铺好床以后,桂英和学成聊了一会便睡了。关灯后两孩子一直在屋里说着悄悄话。

这几天最难受、最难堪的人,恐怕只有包晓棠了。今天这一出闹腾,连仔仔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尚且看清了本质,三十二岁的包晓棠竟活活看不懂。一个人自怜自艾又怨天尤人——真是作茧自缚。

她那不见光的身份,哪有脸去见人家原配,她不是怕再被她打,她是怕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永远抬不起头,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有愧于她。恩情过大便是仇人;一切伟光正的人,都令她感到虚伪、做作甚至厌恶、鄙视。

华丽丽地虚惊一场,惨兮兮地结束了。包晓棠手里攥着照片,一张一张翻着,一遍又一遍细瞧。那照片里不一样的女孩子,和她有着一样的长发,一样的美颜,一样的长裙,一样的纤瘦……她是她们,她们也是她。露水夫妻不长久,晓棠似乎明白了一点。

她伤心于残酷的事实,却不耻于自己的卑微。丑事谁家没有?事已如此,她还在乎脸面吗?晓棠摸着肚子,这是她与那些女孩子们唯一的不同了。她手持利器,该有番作为。她打开李志权的微信,给他发了个消息,说自己明天去医院堕胎,想让他陪着自己。

那李志权又是如何回复的呢?

25(1)小童子懵懂人之死 老古董惊疑新世界

周二一大早,桂英起来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了,老马在家里等着。两孩子还在睡觉,老头一看表快九点了,于是走向房间喊孩子们起床。

八岁的学成早起了,老马到房门口的时候学成正叠单子。老马拄着拐杖不吭声,见他叠完单子叠自己的小衣服,然后归位枕头、抱枕和鞋子,还替仔仔收拾地上的衣服和书本……再瞧瞧仔仔,两脚分开伸到床外,两手蜷在身下,身子斜趴着睡——好大一只皮白细长的癞蛤蟆!

老马喊了几声,仔仔一动不动,老头走到床前拿拐杖敲打仔仔的脚丫子,仔仔疼得蹭一下起来看人,一见是爷爷没好气地哼唧几声,翻过脸又睡。老马和学成面面相觑,相视一笑。老头叫学成出来,带着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而后两人回餐厅,老马洗了个硬桃子给学成垫肚子。

扇着扇子俯望学成吃桃子,老马的大脑瞬间通气了、清醒了几分。对不同的孩子应用不同的态度,他瞧着学成,从他身上无意瞟到了兴邦、兴盛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对强用弱,对弱用强,对硬用软,对软用硬,他们兄妹三一人一个性子,老马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候自己似乎用错了情和意。

九点多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老马、致远和学成三人一块在餐桌上吃早点。

“我去叫仔仔吧!”致远给学成剥完鸡蛋正准备起身。

“别去了别去了,拐杖打都打不醒!让他睡吧!”老马抬起下巴制止致远。

“爸,我昨晚跟英英说了还没跟你说,今天下午我去湖南,明天把漾漾接回来!”

“好呀!漾漾回家可热闹了,打开门一看——咦?多了一个小哥哥!”老马朝着学成点了一下头,慈眉善目地笑了。

学成也浅浅一笑。

“咝……我要不要给漾漾奶奶带点东西!”老马低头边吃边琢磨。

“不用了爸!不用那么麻烦!”

“哎不不不!我寻思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妈……哦还有你那个叔!”老马撩着花白又稀疏的头发,若有所思。

“学成你起得比我还早啊!”仔仔出来了,一到餐厅先揉搓学成的头。

“人家孩子早起了,你睡得跟个憨猪似的!”老马不悦。

“赶紧吃吧,快凉了!”致远把包子提到仔仔眼前。

“你那个叔他抽烟吗?”老马问致远。

“抽,也抽!烟瘾也大!”

“那太好了!我的烟叶给他带一点。这是我专门淘来的,可不是一般的烟叶,劲儿大、干净、味纯正——先前的镇长抽的也是这个!贵着呢,带这个不掉价!你那个叔要是懂烟他肯定能抽得出来!再有……你待会儿出去买点好茶给他——说是我带的!”老马吩咐。

“这不是作弊嘛!”仔仔插话。

“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老马瞅了仔仔一眼。

老马吃完早点擦了擦嘴说:“我那个西凤酒……就别带了,度数有点大!我估摸他喝不了——南方人也喝不惯这个味儿!”

“你是舍不得!藏着掖着的还找理由!我妈说你最爱喝西凤酒了!”仔仔一语中的。

“去去去,你懂什么呀!高铁上不让带酒!”老马见被人戳中要害,恼羞成怒。

“仔仔,今天下午爸去湖南接你妹妹,明天才回来。晚饭你带着爷爷和弟弟出去吃——别再乱吃了听见没?晚上你妈没回来你照顾好爷爷和弟弟,还有明天的早点,你负责出去买!知道不!”

“哼!知道!”仔仔应承得浑身无力。

“啊是这样,致远你把漾漾她奶奶家地址给我,我让你二哥给仔儿他奶奶寄几瓶蜂蜜过去,咱村里自己人养的蜂蜜——枣花的、菜花的、槐花的,给老太太养养身体。我吃完了,你赶紧把地址给我,麻利地、别墨迹!我现在打电话,三五天就到湖南了!”老马说完,拄着拐杖回屋里找村里养蜂人——结巴子江娃的电话去了。

“嗯,马上。”

“仔仔,补习班的事情我已经挑好了,在咱家附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八个小时,六天休一天,学费昨晚我们已经交了。这周末——七月二十八号试听,七月二十九号——周一正式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九号,八门课都补习,你准备准备。”致远是在告知,也是在嘱咐。

“呐……那个免费的政府的培训呢?”

“那个多在周末,到时候调时间!”

“啊……”仔仔朝空出了一口气,没说话了,连身边的学成也感觉到了哥哥的压力。

“这几天你休息,没事教教爷爷怎么用电脑——你之前承诺的;再有帮弟弟补习。”“哎!”仔仔盯着包子,又叹出一声无可奈何、生无可恋的哀愁。

“你要觉着孤独,找找你们班同学——你问问汉典、飞飞和萧然看有没有跟你一块补课的,这样有个伴儿也轻松一点。”作为高中老师,致远最懂高中生的压力,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仔仔喝着豆浆,依然没说话。美好的暑假还没正式开始,先沦陷在了补课班里。

学成早吃完了,把自己桌上的垃圾收拾好了,还替哥哥收拾垃圾。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蜂蜜的事情搞定以后,致远下楼去茶叶店挑茶叶去了。仔仔在屋里给学成辅导暑假作业。说是辅导,跟玩一样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抱着电脑出来了,扬言要教老马学电脑。正在看电视的老头猝不及防,瞧见电脑先是心里慌了一下。

“把电视关了,我爸让我教你学电脑!”仔仔说完,从老马手里抢过遥控器先关了电视机。

“就这个?”老马指着一个又薄又小跟个簸箕似的东西问。

“就这个!这是我的苹果电脑,我先教你怎么开关机吧!”说完仔仔坐在老马身边,把电脑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那你好好教,弄坏了你电脑我不负责!”老头狡猾。

“放心吧,这电脑已经用了快三年了,我巴不得你弄坏呢,你弄坏了你女儿马上给我买个新的,我还用不着哭着求她呢,一举两得——多好啊!”

“你听听你这话,再瞅瞅你这样子,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还不如学成呢!”

“我怎么不如他?”仔仔转头大声质问。

“我来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见你叠过被子、整过衣服、收过餐桌垃圾?房间朝你那段儿跟猪圈似的!我没嫌你乱你还嫌我臭!早上八点多人家学成把床上整得顺顺贴贴的,还帮你整地上的衣服!”

“那是在别人家,我在他家我也我……我也很整齐的。”仔仔有些结巴。

“哼,你别忘了,他才八岁!你八岁有这觉悟——你可拉到吧!”老马翻了个白眼仁。

仔仔在脑海中复杂地定位自己的八岁,忽然间僵着说不出话——不知是定位不到还是被八岁的自己傻得吓懵了。

“将来你进入社会了,绝对会遇到学成这种性格的人,但凡遇见这种人,爷爷告诉你,这类人——不是特别有修养、家境特别好的,就是家里特别苦的、个性特别早熟的。不管是哪一种,你跟这两种人交朋友保准没错!这些人身上的自觉、自律、顽强——就你这两下子,学也学不来!”老马将头靠近自己孙子,轻声提点。

仔仔两眼发直,说不出话,听得认真。

“你别看学成年纪小,这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样,比你在某些方面还成熟!人家股子里憋着一股劲儿,你没有!你一开口啥气都泄了!以后在社会上遇到这类人要格外注意,你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成不了他们的对手!人家比你强,心劲比你狠,意志比你坚!你也磨练磨练你的性格,眼见着要高考了、成年了、上大学了!一眨眼的功夫——快得很呐!”爷孙两头对头说着悄悄话。

“学成这性格——不抱怨、行动派、没废话——爷爷很欣赏!他就像地里的麦子,能过冬,你是高粱,入了秋就不行喽,长得高高大大不经抗!你没听人说‘爱叫的猫捉不到老鼠,好吹的人办不成大事’?”

“没……”

“‘聋子爱打岔傻子爱说话’这你总听过吧?老话的道理硬得很,你胆小话多,性子轻薄,学成的性子却厚实,某些地方跟你妈很像。”

“是啊,他们都有一个人见人恨的坏爸爸!爱骂人、爱动手、爱喝酒!”仔仔见被对比、被批评心里不舒服,故意拿话噎老马,说完憋着笑赶紧裂开身子。

“啧!你这娃娃……怎么听不进好理呢!”老马举起大掌准备拍打仔仔的脑袋。

仔仔一步跨出来站在一米开外指着老马批判:“你看你看,一言不合就动手!跟那个谁很像!”

“对牛弹琴,牛不入耳!”老马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爷爷,你的意思我懂!你今天说的我听进去了!我就问你你现在学不学电脑?”仔仔正儿八经地说。

“你爱教不教?”老马一脸不稀罕。

“我是奉命呢!你以为我乐意教你!”仔仔坐下来,拿来电脑,自顾自地教了起来:“看着看着,这是开关键!按一下亮了就是开了,没亮就是关着……”

“嗯!”

老马看着电脑,时不时斜睨小儿,心下欢喜。眼观自己的儿子、侄子,没一个有仔仔这般聪明——一点便通。买进天下物难买子孙贤,老马想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地飞上了天。

试了四五遍,算是会开关了。

而后仔仔向老头展示淘宝,老马不信淘宝上什么都有,于是喊出了很多东西——化肥、种子、绿豆、烧饼、被套、袜子、毛线、鞋帮、油漆、沙发、风油精、二胡、唢呐……凡老马叫出名堂的东西,仔仔一一找到了物件和价格。仔仔为了向老头展示了他最近从网上下单买到的习题、课外书、玩具和运动器材,还有他爸爸在另一些网站上买到的洗衣粉、鞋子、衣服、零食等日用所需之物。

老马惊叹不已,不知道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能理解邮寄、快递——毕竟这个行业古代就有了,可网上购物他还是第一次见,什么走马灯、蜡烛、木匠用的推子那些犄角旮旯、隔年皇历的东西网上竟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什么机器人、扫地机、无人机这些走在时代前面的、高价冒险的东西网上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

电脑彷如为老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春天有余粮的年头、第一次进县城看高楼的光景、第一次用bb机收到消息的情景来。老头取来老花镜,拿了纸和笔,主动要求仔仔教他如何登录淘宝,并认认真真地记录如何操作。因为不懂汉子拼字,仔仔直接教他使用手写输入,老马试了十来次,才勉强学会了在淘宝上搜索绿豆、苹果、订书针这项本领。仅仅教搜索已经教到十二点半了,仔仔口干舌燥,不停地抱怨老人比孩子难教百倍。

老马老了,他扶着老花镜用老一派的习惯在本子上认真记录如何上网,光这一个多小时学得东西,他记了整整两页大纸,估摸得好几天消化才能记住。学完后老头合上蓝水钢笔的笔帽,卸下老花镜,叹了一口气。老马惊得迟迟不愿相信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步,更不愿意接受曾经走在时代前列如今再怎么追也赶不上时代尾巴的自己。

今天致远的午饭晚了些,仔仔喝完水叫学成出来看电视。学成饿得早在屋里自个玩了起来,听哥哥在叫,走出来一块和哥哥、爷爷看电视。

老马见着学成甚是喜爱,有心点拨点拨,便问学成:“你奶奶去哪里了?”

“我奶奶不在了。”学成抬头闪烁着大眼睛。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老马揪着问。

学成的小脑袋似在慌忙地计算,最后小声回答:“不在了……就是死了!”

“哦你奶奶死了!那你……知道人会死这件事吗?”

“知道!呃……不知道……”学成扑闪着大睫毛。

“人死了就是消失不见了!知道吧?”

学成点点头。

“那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爷爷、你父母也会死的,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了——跟你奶奶一样!一个人死了,意味着他永远消失了!”

学成张开小嘴瞪圆小眼,仰头使劲儿盯着老马看。

“蚂蚁会死,小鸟会死,鱼儿会死……马爷爷会死,你爷爷会死,你也会死——每个人、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东西都会死的。比方说,假如你爸爸不在了,那他就和你奶奶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见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学成如风中的木头一般,静静地望着老马,眼神却涣散了。

“爷爷你讲这个干什么?你看他没啥反应,你说这个他能听懂吗?”仔仔问。

“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反应不上了!反应不上来恰恰说明他听进去了!反应快的八成没听懂!你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仔仔不说话了,转头凝视电视机。

许久,学成沉沉地低下头,沙发上湿了酸枣大的圆圆的一块地儿。

老马见此情景,笑了。他点燃水烟,吸了一大口烟气,然后喷在学成脸上,学成像小牛一般摇摇头躲开烟,小儿郎摇头摆脑的滑稽样儿逗乐了老马。

“学成,你听懂了吗?”仔仔追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学成看着大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灿烂的双眸里却闪着一丝泪花。八岁的孩子,困惑得如同只身一人在云雾中一般。

老马抽着烟,朝空中吐着烟气。人活着是烟叶,浑身是劲儿,死了如烟末——黑灰一堆。生命是什么?不过是这空中飞舞的烟气罢了。

倘若一个人早点接触死亡,他便早些成熟。人在前半生见证的死亡越多,他后半生的格局越大、世界也越大。

25(2)美人儿困于情感 三少年惆怅未来

黑漆漆的屋子里,忽然墙上有个人脸和自己说话,那张人脸对包晓棠十分了解,了解到包晓棠以为那个人也是自己——是自己的另外一面。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聊累了,包晓棠昏沉沉地睡下了。

蓦地,上百万只蝴蝶黑压压地咣当一声朝自己扑来,晓棠吓得缩着身子抱紧了头,那群蝴蝶在小房子的落地窗上到处扑闪,很多已爬到了她身上,咬断她的头发,吞噬她的血肉,入侵她的脏腑……包晓棠疼得捂着头呜呜大哭。

待一切安静之后,晓棠听人说刚才的撞击是陨石坠落,并不是蝴蝶破窗而入,她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可她明明看到的是一大群蝴蝶,为什么砸在地上的是巨石?

凌晨三点钟,包晓棠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近来她常做噩梦,不是两三点醒来睡不着了,就是到了两三点还未入睡。

昏暗的屋子里,她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和后背。从昨晚给李志权发了那条消息之后,她几乎没踏实睡着。一直等着对方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复。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睡着了,忽又噩梦惊醒。

晓棠纠结又紧张,冷漠又狠毒。她在恨和屈中流着泪,渐渐地又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躺在了一间手术室里,一群人在给自己做手术。晓棠回忆起来了,原来是有几个人用药物迷倒自己,而后开腔取走自己的器官——连同肚子里的宝宝。他们取走宝宝以后,晓棠还能感受到孩子心脏的跳动,自己大脑的意识也随着宝宝,像分身一样,她和她的宝宝共享一颗心脏一颗大脑。忽众人抱走了自己的孩子,躺在床上的包晓棠见此情景,吓得不会说话亦动弹不得,只两股泪哗啦啦地往外涌……

六点钟,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晓棠坐起来,靠着墙,一个人发呆。

感觉到小姨没在睡觉,七点多雪梅醒了,见小姨一个人坐在床角,脸上呈现出一种她完全看不透的复杂,眼中释放着一股让未经事的雪梅感觉莫测的恐惧。人若起了歹念,眼神也会变的,怕只怕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雪梅下床取了条毛巾给晓棠擦汗,而后洗脸刷牙,出去买早餐。

话说昨晚收到包晓棠短信的李志权,心里大快,巴不得包晓棠眼下立刻便打掉孩子。为此,他心里暗暗钦佩老婆牛扶桑的本领,一出马一分钱不花轻松搞定小三。李志权眼下的心思全在更加年轻貌美的付彩云身上,包晓棠早成了过去式。

一个从不付诸感情只享受年轻身体的男人会对婚外情中前任和前前任抱有多深的情感?可怜了包晓棠,还沉浸在李志权的泡沫里出不来。

早上到了办公室以后,人事的同事过来问李志权关于包晓棠离职手续怎么处理的事,李志权犹豫了,竟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子事儿跟自己有关——他们两的事情在公司早透明了。思虑再三,他先发给晓棠五万元的红包,然后编了条短信说:棠棠,你好好养身体,最近公司事儿多,她也管得紧,我不能陪你去医院了,你用这钱买点补品。什么时间你空了过来办一下离职手续,人事的在催。

刚吃完早餐的包晓棠收到这短信,心如冰窖一般——又寒又重,喘不开气。她不甘心,她委屈又愤怒,为了他未婚先孕,连日来担惊受怕没睡过一个好觉,至此时此刻依然还对他抱有幻想!哪怕看到他和其他女人的照片,哪怕被她老婆打了一顿,哪怕他半个月没联系自己……可一早的这条短信着实让包晓棠绝望了。

她算计着李志权起码会陪她去医院堕胎,在堕胎的途中兴许他心软了会留下这孩子,兴许李志权看在自己为他流掉一个孩子的份上能对她另眼相待,没想到,他五万元就打发了自己,连一句人话也没有!

老天何以独独对她如此绝情?晓棠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一场大哭。多年的委屈积压在了今日,可怜的中年女人一无所有竟还要被如此虐待!晓棠怨天尤人,哭得不成样子,吓坏了一旁的钟雪梅。

两个小时后,包晓棠以午饭想吃饺子为由,支开了雪梅。哭累了的女人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这几年的自己。

刚来到深圳时她才十几岁,在农批市场里辗转多年,学了些会计的技术,好不容易走了出去,努力通过会计方面的职业考试,去大公司面试、工作、积攒履历,多年以后,她才有了一些职业上的信心。

工作步入新阶段以后,生活有了着落,她才敢奢望爱情。可那时候的自己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从多年以来别人对她的眼光中,她得知自己略略有些姿色,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她梦想的白马王子来追她。

二十五岁的那年冬天,有一个小伙子闯入了她的生活。他们是同乡人,青涩又现实的恋爱谈了两年,那两年说不上有多么浪漫,但也是快乐的。结局是男孩的父母看不上自己的出身,连那男孩也渐渐地瞧不上自己了。心高气傲的晓棠主动提出了分手,最后分得好个干脆利落!谁成想,此后好多年,她一直怀念他的好。

直到这家大公司,直到今年遇见李志权,包晓棠以为老天格外开恩要眷顾她了,那段岁月是那么美满,美满得令她隐隐中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车、那么好的梦。现实很快拆穿了她——她果然不配。

这是一段阴暗又刺激的经历,包晓棠到现在依然迷茫不清。她希望人生可以快进,不管快进多少年,不管快进以后的人生是苦是甜,她只想看看自己是如何趟过这段泥潭的。

致远的午饭好了,一家人吃完午饭各自休息。下午两点多,何致远收拾好东西,跟老马打了声招呼,拉着行李箱去高铁站了。许久不见,致远也十分想念漾漾。

下午三点,老马在客厅看电视,两孩子在屋里睡午觉。忽然门响了,老马去开门,一看是钟能家的孙女来了,笑嘻嘻地迎进门来。原来晓棠想一个人待着,又把雪梅支出来了。

雪梅进屋后打完招呼去找学成,学成和仔仔睡在屋里,空调开着,风扇吹着,鼾声起伏,口水乱流。雪梅拿地上仔仔衣服的衣袖去挠学成的脚丫子,这才把两人唤了起来。

起来后三个人光着脚来到客厅里,他们围成一团各自坐在地上,三张嘴你开我合、你笑我闹,寂静的客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老马如卧佛一般躺在沙发上听孩子们说话。

“梅梅姐,高考难吗?”仔仔坐在篮球上问。

“哼,你说呢?”雪梅翻着眼皮。

“那你九月是不是要走了?”

“是呀!肯定的!”

“去哪里?”学成挺直身子惊问。

“他不知道?”仔仔指着学成望着雪梅。

“不知道,他上学呢!”

“你去哪里?”学成再问。

“哈哈哈……去上大学!幼儿园读完读小学,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雪梅并未回答。

对话突然中止。雪梅在地上翻看学成的暑假作业,仔仔手里转着篮球,学成在两腿之间推着小汽车呜呜呜地跑。

“你为什么选择去重庆?广东也有很多好大学!”仔仔轻问。

“离家远呗!我不喜欢待在离家近的地方,每个月还要回来,烦得很!”

“那你为什么选法学?感觉很高深。”

“我讨厌人吵架。”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雪梅话一出口,掷地有声。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孩子们会聊到这里,且聊得很真、很深。

“你的学费准备好没?”

“呵……我哪知道?”雪梅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全然不像个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学成认认真真却听得迷糊,忍不住开口问。

“说梅梅姐姐上大学的事情。”

“你过年回来吗?”

“不想回来,想在学校打工!”

“为什么?”

“我想替我妈分担点,她太辛苦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学成焦虑地追问,可哥哥姐姐并没有理睬。

“你走之前会请客吃饭吗?”

“不知道。”

“我要给你准备一个大礼物。”仔仔脸上泛着神秘。

“呵呵……见到礼物再谢谢你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学成撂下汽车大声问。

“姐姐要上大学我给她送礼物,你上小学时我没给你送礼物吗!你上中学时哥哥再给你个礼物——听到没?我们在谈礼物的事情。”仔仔哄骗。

“我高考的书你要吗?很多参考书。”

“要啊!肯定要!我改天去搬。”

说完这句,两个大孩子各自低下头,捣鼓自己手里的玩物。

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不舍,连百毒不侵的老马也沾染了不少。

“今天没人管,幸福死了,我们下午出去玩呗!”仔仔提议。

“马爷爷不是人?”雪梅小声说完笑指仔仔。

“我爷爷是自己人,对不对?”仔仔冲老马使了个眼色。

“哼哼!”老马从鼻孔里应和一声。

“去溜冰好不好?”学成询问仔仔。

“溜冰场太远了。”

“仔仔哥,你带我去动物园看猫头鹰好不好!”学成央求。

“这个……有点困难,梅梅姐你说呢!”

“动物园太远了还危险,要大人带着才能去!关键门票也很贵!”大姑娘盖章否决了。

“少年宫怎么样?”仔仔问。

“五点关门!现在三点多!”雪梅又否决了。

“仔仔哥,我们可不可以去科技馆?”

“科技馆也是五点关门!”仔仔失落。

“你有钱吗?”雪梅问仔仔。

“怎么了,有……一点点,你要干什么?”仔仔谨慎,回头还不忘偷偷瞥一眼老马。

老马心里一笑。

“去小吃街吃好吃的呗,我没带钱,学成没有,就看你的啦!”

“我有钱,但我不能带你们去,我那天吃烧烤吃坏了肚子,被二老大骂,还半夜进急诊!今天去小吃街……就算了吧!”

“呐……咱们三个大活人能去哪儿呢?”雪梅抱怨。

“我们去逛商场,商场里有小火车!”学成兴致昂扬。

“噗……那是小孩子玩的!”仔仔不屑。

“我是小孩子呀!”学成反驳。

“那是漾漾玩的!你玩?有意思吗?”

“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有一个新电影《阿拉丁》上映了!”雪梅灵机一动。

“看电影可以啊!我有票!七八张赠票呢!剩下的票送给你们。”仔仔炫耀。

“那我们怎么吃饭——晚上?”雪梅问仔仔。

“你不管晓棠阿姨了?”

“她让我晚上在你家吃。”

“在外面吃呗,学成你想吃什么,哥请你吃!”仔仔拍着胸脯。

“我想吃烤鸡腿、薯条!”学成一脸灿烂。

“那爷爷呢?”雪梅指着老马问。

“爷爷一块去!爷爷,晚上我们一块出去吃,你去不?”仔仔问老马。

“远不远?”

“不远,对面商场,你去过好几次的。”

“成啊。”老马答完,继续听孩子们掰扯。

“呐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去看电影,呃……爷爷,我们三个吃完饭去看电影,你去看嘛?”仔仔问老马。

“啥是电影呢?”老马故意问。

三人一听,面面相觑,捂嘴嘲笑。

“电影就是……比电视大很多的超级电视!”仔仔胡诌。

“马爷爷,晚上吃完饭我们一块去看电影行吗?我爷爷也看过电影的!”雪梅转身问老马。

“好吧,爷爷听你们指挥吧!你们说干啥就干啥!不过你们得考虑到爷爷不能多走路!最多两公里半,多了不成!”老马右手拄着头,左手在空中挥舞。

“那够了!”仔仔拍手。

“看完电影干什么?”学成问哥哥姐姐。

“看完就回来了!我妈——你阿姨下班了,你还想干什么?”仔仔瞪眼。

一提到家长,孩子们的对话再次中断。

“你暑假干什么?”许久后雪梅问仔仔。

“我爸把补习班早选好了,我马上就上课。”仔仔沮丧。

“哪个高中生不这样?”雪梅安慰。

“还是学成幸福,可以在家玩——整个暑假地玩。”

“嗯?”学成见在聊自己,抬起头笑看哥哥和姐姐。

“我倒希望他也去补课,只要别在家待着就好!”

说完这句,三人再次沉默了。

雪梅抚摸着学成的头发,玩玩具的孩子最是可爱迷人。仔仔打量姐姐和弟弟,哀叹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完美的青春。老马眼观电视,心却系在三个孩子这里。

“学成,你将来想干什么?”仔仔问。

“我想……我想建一个小木屋——只自己住!”学成从天上摘来一朵灵感。

“跟漾漾一样糊涂!我不是问你这个!你看,姐姐学法学,将来做律师;我呢,将来上大学,出来要做……自己开店做生意或者进大公司当职业经理。我是问你:你将来要做什么工作?”仔仔大声解释。

学成思考许久,回答:“我要做面包、做菜!”

“嘻嘻……”两个大孩子相识一笑,雪梅解释:“他从小爱吃!做个大厨师也不错,五星级厨师、厨师长工资超高的!”莫说小孩不知愁。学成所愁的未来,也许不是多年以后,而是脚跟前的明天。

“仔仔,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报什么专业。”仔仔迷惘。

“我高一的时候跟你一样。”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法学的?”仔仔请教。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讨厌大人吵架,能用法律解决的,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梅梅微怒。

仔仔懂姐姐的意思,便换了软话:“其实,我喜欢音乐,但我发现音乐对我来说只是个爱好,我不能为它献身,还没爱它爱到要以此为生的地步。我喜欢体育,体育对我来说也停留在爱好或者习惯的层面,我要以此为生……恐怕我这辈子会混得很悲惨。实在不行,我进我妈公司,或者像我爸那样写小说!再不济再不济,我像我二舅那样,回老家种地去!总有一种活法的,这个年代哪有饿死的?”

对于未来,少年绝望。老马听到仔仔要回家种地,心里瞬间涌出一千公斤的鄙视,念他年小,只能宽容。可观仔仔脸上的绝望,老马倒是欣喜,起码对于未来,他慎重思考过。

这在农村的青少年身上,十分少见。农村孩子对于未来,多持一种无知的欢喜或苍白的憧憬,基于此,他们进入社会后,往往需要多年才能揣摩清自己的斤两和社会的规则,而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甚至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回家种地?你要气死你妈呀!”梅梅取笑。

“欸!选一个周末我让我妈组织让咱两家一块出去玩怎么样?像小时候那样,去海边下水或者去水库走绿道?”仔仔想在姐姐上大学之前再多聚一聚。

“我不去了,我有事!不过你可以带着学成去!以后你没事多带带他。”雪梅低言。

“你有什么事?”仔仔好奇。

“我小姨的事情完了以后,我要去打工了!我同学在星巴克,我早想去了,我妈非让我过来照顾小姨的!要不然我上上周就去打工了!”雪梅面上故作轻松地翻着纸张。

“可你从来没打过工呀?”仔仔担忧。

“谁没有第一次?你也会有第一次的,你不能永远靠着你爸爸妈妈呀!桂英阿姨迟早会老的。”雪梅说完,仔仔低下头,心里波涛汹涌。

老马俯望钟能的孙子孙女,心里暗暗赞叹,这一辈的勉勉强强,下一辈的竟如此有志。老头心生妒忌,庆幸自己的两孙子还幼,尚可调教调教。

“现在四点了,我们选择吃什么好不好?”仔仔强颜欢笑,掏出手机问姐姐和弟弟:“陕西菜还是四川菜?湖南菜还是广东菜?”于是三人肩挨着肩在手机里选餐厅。

老马斜眼瞧着孩子们又一次欢腾起来,心里反倒沉重了。他们是一群正在觉醒的孩子,是一群比自己还要优秀的孩子。白发老头嘴角微翘,那是对希望的折服和寄托,也是对下一代的敬意和祝福。

城里孩子大多娇嫩,可独立的自我意识却普遍早有。这一点农村孩子特别缺乏,他们对社会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对未来更是一无所知。无论是梅梅的有方向还是仔仔的无方向,对于个人的未来,城里的孩子大多是渴望的迫切的,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是有精准期待的。

城市这个大熔炉给城里的孩子提供了种种参考,他们也许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不适合或者不愿意做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25(3)老农民进电影院 不经意成表情包

见三个孩子在选餐厅,老马也起身准备出门吃晚饭。

他先去卫生间洗脸、捋头发,然后认认真真地刮了个胡子。将自己脖子上的旧毛巾清洗几遍后,擦了擦身上的汗渍,而后用擦汗毛巾擦洗拐杖,擦完拐杖又把毛巾清洗了几遍,晾在杆子上。最后,老马用刷子清理右脚石膏上的脏东西,处理完后回房换衣服。

回屋后老马脱了短裤背心,换上宽松的的确良料子的老板裤,系上腰带,腰带上别好钥匙链和手机盒。找来一条贴身的白色背心,背心外穿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扣好扣子将衬衫平整地塞进腰带里。衬衫胸兜里放好叠得四四方方的干净小方巾——那是出门时专用来擦汗的。左脚上套上干净的黑色袜子,而后穿上桂英新买的黑色运动鞋。取来门后挂钩上的帽子,戴正厚厚的鸭舌帽,老马出了屋门。

一出屋门,孩子们瞧老头这一身奇奇怪怪的装扮,各个捂嘴偷笑。

“爷爷,你这一身跟运动鞋超级不搭!”仔仔指指点点。

“你管我搭不搭。”老马拍了拍裤兜。

“你用智能手机了还带那个手机盒干什么?土死了!”仔仔嫌弃,雪梅低头抿嘴偷笑。

“哎呀习惯了,戴了十来年了。仔儿,去拿个塑料袋啥的,爷爷装水烟和扇子!”

“商场不让抽烟,抽烟会罚钱的!”

“吃完饭不抽烟会死人的!你甭管,让你找袋子你就去找!”老马瞪了仔仔一眼,而后拄着拐杖到了沙发上,坐着那儿等孩子们一道儿出去吃饭。

“我爷爷真臭美!每回出去都认真打扮,你看——刚还刮了胡子呢!长裤子还戴帽子,我只想问问七月天他是有多冷?”仔仔小声嘀咕。

雪梅和学成不答话,各自低下头咬着嘴唇憋着笑。

到五点了,三个孩子收拾好以后,老小一块出门了。仔仔和学成走在前面,雪梅扶着老马,四人一路摇摇摆摆、有说有笑地到了商场的餐厅。孩子们选了一家杭州菜,吃完饭七点多,还不到播电影的时间,孩子们带着老马到了商场的游戏厅里,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地进去了,各自选各自擅长的玩了起来。

老马坐在游戏厅门口,看着里面乌压压的一排排机器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音乐、厅里的机器上满是红红绿绿的彩灯在闪烁、打游戏的人们蹦蹦跳跳叽叽呱呱地在叫唤……老马看不懂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七十岁的老头穿着四十年的服饰,在游戏厅门口双手紧握拐杖,似风干的石灰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游戏厅里面,双眼满是疑惑,看到的彷如是山洞里的一群小妖怪。这是老马有生以来头一回来游戏厅。

老头顾盼来来往往的属于新世界的人们,人们也打量着格格不入的古老的他。像是两个时代的交叉口,差异巨大却彼此安宁地相互浏览——如城市人游览革命老区,如乡下人瞻仰第一高楼。

电影——老马不是没看过。村里常有放电影的,他自己还专门组织过几次。看过《鬼子来了》、《小兵张嘎》之类的,放的最多的当然是秦腔戏。电影他不陌生,可电影院……老马着实没听过,也没见过。

七点五十的时候,四个人到了电影院里。老马左右张望,电影院连门也没有,一进去墙上地上到处是画——很大的画,大到没有边界。往里是电影院的休息区、展示区——老马如此理解。里面的墙上依然到处是画,旋转的彩灯时不时打到老头脸上,映出一副电影里才有的老人模样。孩子们到处瞎转,他坐下来休息。

城市的地面光溜溜的不着尘沙,老马不太习惯这种太过干净的环境,那种干净让他感到不真实。仔仔买来三桶爆米花,如此精致的盒子竟装的是爆米花,老马摇头,心里认为不妥。一问爆米花的价格,老头吓得身子往后一倒,一把玉米粒三毛钱不到,搁在城里竟能卖二十块钱。老头的五脏六腑拧巴了很久,依然接受不了玉米翻身成贵族爆米花的事实。

八点整电影要开场了,四个人前后脚进了观影室。老马只当是什么地方,原来电影院跟县里开会的大会议室差不太多——一块幕布、十来排椅子,不过幕布大了点、椅子软了点、室内黑了点而已。他们按照电影票上的号码入座以后,等着电影播放。

电影播放前幕布上放的是广告和音乐,声大画亮,老马的混耳浊眼有些吃不消。电影开始后,三个孩子边吃边看,看得很得劲儿。瞅着那幕布太亮了,他用了七十年的那双眼受不了那光,老马只能侧头斜眼眯着瞟。音响里的声音时不时噗通一下,吓得老头心慌心悸。

前后左右的人们个个挺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朝一个方向看,老马不行,他看不懂。他们笑时老头笑不起来,他们叫时老头不知道旁人在叫什么。又黑又闷、又吵闹又刺眼的屋子里,仿佛只剩老马一人在剧烈地喘息。

一个小时后,老头放弃了适应、厌嫌和挣扎,他两眼盯着膝盖,两手扶着扶手,两耳关闭听觉,只等着电影放完了好出去透透气。此时此刻,老头格外怀念在村里放电影的情景。那时候一放电影,半村人出动,孩子们在前边席地而坐,妇女老人在后面端着板凳,男人们两边站着。抽烟的抽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夏日的晚风徐徐吹着,劳作后的人们格外安静,幕布前的神情也十分虔敬。蚊子与蒲扇博弈,蛐蛐与麻雀互道晚安,黄牛与老羊躲在远处偷窥电影……露天电影,爽利自然。

时代变了,孩子也变了,他们的言行、心性属于这个时代;他们的喜乐与消遣、竞争与努力皆顺应这个时代。回想桂英小的时候,那时孩子们放了学大多在麦场上玩。五六岁的一拨——拍画片、玩泥人、看动画片;八九岁的一拨——学骑自行车、下沟放羊、打扑克牌;十来岁的一拨——逮蝎子、玩垒球、打雪仗……男孩子们一拨,摔炮、斗鸡、踢球、滚铁环,女孩子们一拨,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马记得清楚,那时兴才滚铁环滚得最好,南头几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敌手,一口气可以滚几十分钟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儿她哥打弹球打得最溜了,听说那孩子赢了一抽屉的五彩弹球,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个锁锁着,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即便这样还是防不住他弟弟。兴波的弹弓做得最牛气,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问他讨一个好弹弓,好弹弓加上好手艺,一打一个准儿,花不了多少功夫打个七八只,三五个人在麦场上搭砖、和泥、烧火,围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兴华最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会弄到皮肤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红,吃饭时两手不敢上桌面。兴华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种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捡种子,紫茉莉的种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枪的子弹比原装的还好用。桂英她同学——红红特别会编花环,南瓜蔓、狗尾草、红薯叶,在地里放羊时随手拈来,又结实又好看,挂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婶也会编,只不过她只用狗尾草或麦秆来编,手链、花环、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乡村的小孩子与天地博弈、与万物玩乐;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动的小伙伴和流动的培训班。乡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红、夏绿、秋硕、冬白,一年又一年,过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楼群连着楼群,人影攒着人影,年复一年,过的是惶惶无分别、碌碌无四季的生活。

乡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几平米的小客厅;乡村的孩子有打麦场,城市的孩子只有商业广场;乡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着各种大树、果树,城市的孩子对树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说到底,老天还是公平的。

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这样的童年似乎还在昨天。选武器是苍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坠折红薯蔓、洗头发泡芝麻叶、打口哨用榆钱树皮、吃零食选洋槐花……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这是属于乡村孩子的潇洒童年。

乡村的孩子一出门是山坡、沟谷、农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门是街道、广场、地铁;乡村的孩子很多时间是在芝麻地、红薯地、小麦地里度过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学校、培训班、球场、商场可去;乡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虫家畜、庄稼蔬果、山河沟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无非工业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触工业制品,一开窍被熏染的是工业文明,他们是工业时代的新主人,他们符合并胜任所有工业时代的需求和使命,为了在工业时代更好地生存,他们的性格与工业时代的特质也是吻合的。工业时代的核心特质是什么?城市化、细分化、同质化、智能化、资本化……还有,追逐高效和竞争。

老马心下惋惜,时代的导向变了。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乡村岂能不变?一切格局的底层或尾端,往往是摆动最激荡的、变化最彻底的。

一个童年风趣的时代渐渐地离人们远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城市连同乡镇的孩子渐渐过起了美国式的童年,即便是在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无法再享受过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片沙漠;对大人来说,是一个个蚂蚁窝。

老马正走在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蚂蚁窝里。

电影结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赶。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游乐场、碰碰车、滑板、乐高、动漫……老马无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可怜的,他们的一切快乐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们缺乏通过他物来探究自我的体验,他们迷失于城市和物质的九宫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风的楼群,终日不停的噪音,过分耀眼的灯光;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购物商场,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华精致天桥;笑容可掬的脸面,新奇靓丽的服饰,东南西北的方言,节奏一致的步伐……奢华、广告、拜物、消费,老马的精简朴素几乎盛不住这眼前的繁华。

第一次细细欣赏这城里人的风光,老头发现处处藏着惊奇。养狗的很多,老迈的很少;忧郁的很多,独行者很少;开车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婴儿很多,陈旧与古朴很少,甚至无存。这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年轻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处是人头和脚丫子,老马的五官应接不暇,车来车往更催得他心绪惶惶、恶心头晕。老头驻足喘气,自觉承认自己老了。

城市社会即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即拜物社会,拜物社会即虚浮社会……老头的脑子无法承受脚下的浮夸,他有些头晕,无奈走一走歇一歇,三个孩子因此聚在一团聊着天等他。

时代变了,人必然会变。在这里,孩子们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岁便会使用智能手机和ipad,学成八岁会用电脑、会打游戏还懂些英语,仔仔十五六岁竟可以一个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们生来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华,他们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业时代,终将陨落于工业时代。

老马在农业社会积攒了七十年的经验在这里毫无价值。在城市,生于农业时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于工业时代的孩子们带着走。

城市的孩子属于城市,他们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适应城市。老马不得不虔诚地向孩子们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点餐吃饭。反观乡村的孩子,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憨憨地傻笑,八岁了浑然不知何为学、为何学,十五六岁了挤不进高考的大门只能走中专升大专的路子……老马不知道他是该怜悯城市孩子的无趣或孤独,还是该嘲笑乡村孩子的落后与短视。

跟着孩子们过天桥时,老头俯望马路上红红的几排车尾灯——无头无尾,十分壮观。不畅快是城市与生俱来的特质。老马的年龄束缚了他的脚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儿,他自觉应更包容一些,包容不畅快,包容黑漆漆的电影院,包容脚下的浮华。

天桥上的大风吹掉了老马的帽子,老头转身去捞。学成机敏,跑过去帮马爷爷捡帽子,接过帽子的老马弹掉了帽檐上的灰尘,正欲戴帽子时老头意识到大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他迎着风,严肃认真地捋着自己的白发——一溜一溜地捋,自觉顺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顶十多年前他花了八块钱在集市上买来的高档鸭舌帽。

带鸭舌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天桥上走台阶缓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园里的孔子像一般飘逸诡谲。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偷拍爷爷,记录了老马的各种表情和动作,一路上加紧编辑各种图片,并在老马种种不雅正的滑稽画面里添上文字:爷爷好沧桑、有什么了不起、风中的大爷、我是拒绝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悦、我爷无语、面瘫王、看不惯、大爷无奈……

瞬时,几十张照片流进了两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现出各种大笑的表情。致远在湖南端着手机给母亲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办公室里放大图片捧腹大笑,钟能和晓星各自对着手机笑看老马,连近来忧心的包晓棠看到这表情图也条件反射地憨笑起来……老马一下子成了红人。

仔仔屏蔽了爷爷,专门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九宫格,内容全是老马鄙视众生、否定尘世的神情,三个孩子在路上各自对着屏幕弯腰大笑,一时间仔仔的朋友圈里几十人点赞留言。

26上 一夜枯败美人泪 一箱豪华小人骄

吃完饭看完电影,一行人回家后九点半了。钟雪梅安顿好弟弟学成,自己回小姨的出租屋去了。学成跟着仔仔钻进房里说说笑笑。老马累了,神思困顿,右脚微微肿痛,他一进屋先坐在离家门最近的餐桌旁喘气。

脚旁的纸箱里堆放着他最珍视的西凤酒。老马沉思数秒,弯腰取来一瓶,拧开盖子,朝瓶盖里倒了半口,仰头抿嘴喝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七个瓶盖。这才觉知身体里有了气,头脑上有了神,身子虽微微晃荡,可胳膊腿有了些劲儿。真是不得不服老,出门走了三公里不到,还吃了一顿大餐,中途不停地走走停停,没想到进小区大门时竟有些瘫软了。

农批市场里的钟能刚吃完晚饭,想起老马的表情图,笑劲儿还在胸前。他忍不住挑了七八张最搞笑的表情图发了给老马。老马听手机叮咚一声响了,打开智能手机点开微信,当看到一生严正的自己被孩子们恶搞时,老马先是愤怒,后被一股如邪气一般强而有力的情绪镇压并解散了愤怒,一阵大笑过后,老马也开始欣赏自己种种惨不忍睹的表情。

沉重的一天在笑话里划了过去——也是好的。一切欢喜的结局都是好的。人生卑微而苦涩,人间荒谬而沧桑,能有一个欢喜结局终是好的。老马乐得仰头再喝了三五个瓶盖的西凤酒,顿觉体内的气血略略活跃了些许。

微醉的老头打开扇子,扇着面红耳赤的自己。越老了越贪杯,在村里隔三差五地想喝些小酒,特别是冬天,几乎天天睡前要抿几嘴。到了深圳一个月了老头儿也没喝几次。想到这里,老马搁下扇子,又灌下去五七口浓浓的西凤酒。

酒意正酣,老头晕晕地摇头晃脑,嘴角微翘。忽念好几天没听秦腔了,他打开手机点了一首《单刀赴会》,听着关羽携周仓一人单刀赴东吴,一手持刀一手紧握鲁肃,老马眉飞色舞,兴致昂扬,好似自己也魂入江东亲临当场一般。人生有酒有戏,耳畔小儿撒欢,老马足矣。

开了一天的会,桂英早累了。晚上本想早点回家,谁成想业务部的孟庆成在同事们离开后,专程过来找桂英这个业务经理提交辞呈。桂英看了辞职信十分失望,而后花了两个小时和庆成长聊,聊工资奖金、聊公司业务、聊行业环境……最后,桂英依然没能留住孟庆成。

大环境不好,公司业务严重萎缩,业务员提成大幅度减少,孟庆成的女儿今年正要上小学,各种花费桂英怎能不懂呢。可惜了一个业务能手,进公司三年,刚刚上手捞了些油水,还没赶上行业红利又速速退出了。近来走了李嘉民、旺涵,如今庆成也要走了,业务部人心动荡,桂英这个业务经理当得也十分忐忑。

开车回家的马桂英一路上惋惜不已,市场在萎缩,虽自己的职位和收入没受多少影响,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焦虑总笼罩着她,一到公司她便觉压抑。

回家后一开门,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酒味扑鼻而来,打开桂英童年开关的秦腔戏在屋里回荡,中年女人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小院子里。老头儿躺在躺椅上,不知在哼唱还是在打呼噜,桂英不想打扰,转身去看孩子们。两孩子正在电脑前看视频,桂英和学成闲聊几句后回房了。回房后桂英关上门,拨通了致远的视频电话,夫妻两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包晓棠到了凌晨两点依然睡不着。眼见到八月了,肚子会越来越大。过了今年的秋冬,这孩子便要出生了。春天是个好季节,小时候常听人说春天出生的孩子很聪明。如果是个女娃娃,取名包春梅、包雪心、包雪儿……跟着大姐姐雪梅的名字;如果是男娃娃,取名叫包大成、包学坤、包学远……跟着小哥哥学成的名字。幻想二十年后自己将有一个如雪梅这般懂事又英俊的孩子,包晓棠在黑夜里忍不住笑了。

最近晓棠总是梦见母亲,在梦里母亲知道她怀孕了,她向母亲诉说自己的不易,母亲也温婉慈爱地宽慰她、支持她、抱着她哭,可惜回回哭醒了。她依稀记得母亲在梦里说会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洗碗,帮她洗衣扫地……美人儿流着泪,她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晓棠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多年以后记不清自己的模样。

这孩子生在三月——惊蛰以后,春分之前。要是个男孩还好,将来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生了个男子自己的晚年也算有靠头了;若生了个女儿呢?将来嫁了人,自己替女儿带孩子——也不错!只可惜是个私生女,想要嫁个稍有门楣的怕是不行了……无限心事,压在晓棠胸前,不值钱也不顶事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晓棠用衣服擦了擦鼻涕和泪水,望着窗外昏暗的灯光,想象自己的孩子将跟着自己将在这样破旧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上学……周末的时候她们母子一块清理小屋里的污垢一块做家务,发工资的时候她们母女穿得漂漂亮亮的去逛街,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她们母子二人合伙包饺子、吃火锅……晓棠捂着脸又一阵呜咽,竟吵醒了旁边的钟雪梅。

待雪梅睡熟以后,晓棠继续畅想,时喜时忧,时笑时哭,哪里睡得着?婀娜又可怜的女人,岂是今夜如此?自怀孕以后,晓棠夜夜辗转难眠。

有个孩子陪她度过余生也不错,她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孩子负责好好上学考个名牌大学,考不上名牌考个重本也行,考不上重本像梅梅这样考个三本也可以。到年龄了她照看孩子嫁人或结婚,然后替他们一心一意带孩子,即便嫁人嫁得不正、娶妻娶得不贤,她在有生之年还能搭点劲儿帮帮自己的孩子。可若……她像她的母亲、父亲一样早早去世,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包晓棠想到这里,揪心得忍不得,她慢慢挪下床,去了卫生间,关起门来,一个人凌晨三点喘着大哭。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这世间撇下孩子早早归西的人还少吗?父母一方仙逝留下一方,孩子的天还塌不了;可她的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她孩子的天,如果哪天她脆弱了、倒下了、不在了……即便上天垂怜她有幸带着孩子嫁了,非亲生的终究隔层纱——古来向如此。

晓棠头靠墙哭得不成人样,她打开手机,摇着头捂着嘴,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预约妇科的app,而后晃荡着手预约了明天下午的医生。预约完后,她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肚子哭得肺腑阵痛。她用拳头狠狠地砸墙,用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用牙齿狠狠地咬嘴唇,她急得跺脚撞头,她哭着喊用陕西话喊妈妈……她在用惩罚自己来赎罪,她在制造身体的疼,为的是转移心里的痛。

早上七点半,钟雪梅醒了。起床后没见小姨,她好奇地在屋里找。最后打开卫生间的门时,小姑娘几乎吓傻了——她小姨蜷缩在卫生间一平米大的地上,两眼发直,一身凌乱,身上几处是血,嘴里轻轻啜泣。小姑娘哭着赶紧去抱小姨,最后把小姨搀扶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被单,擦了擦头发的水、脸上的泪和身上的血。

到了床上的包晓棠,依然在哭,时而激烈时而平缓,泪竟没断过。她一个无倚靠的单薄女子,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来识别好男人和坏男人,如何处置那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李志权,如何把一个只会哭的婴孩拉扯成一个懂事有志的大人……世间女人,终归苦多甜少。

周三一早起来,村里的电话来了。村里人大多知道老马早起的习惯,电话也多打在早上。一个三五分钟的电话,瞬间把老马的思绪拉到了马家屯里。沟谷中的狗尾草该抽穗子了吧,他的老阿黄是不是老得和他一样不便利了,英英妈坟上的蒿草没人管是否长得更高挑了……

老马吐出了一口浓稠的烟气,他放下水烟袋,起身去撕日历。他撕掉的是农历六月二十一的,那是六月的最后一个节气——大暑,下一个节气是立秋了。时光在城市里走得很快,快得寻不见影子。在乡野,一切皆是时光的代言,从大地到日月,从树枝到野草,从果子到种子,从小鸟到虫子……

每年秋收时,北方农家家家堆满了丰收的成果,院子被占得无处下脚。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花生、新掰的玉米、草房里堆着的红苕蔓……柴火堆边塑料纸下,盖着的是白芝麻和黄豆,厨房屋子的空地上,分拨放着青辣椒、棉花、绿豆、高粱……就怕一场秋雨淋坏了,家里能放的地方都放着。

农人少有清闲,摘花生、搓玉米、剥棉花、碾高粱籽……哪一年的秋收不是一团凌乱?丰收的凌乱是大地的浪漫诗歌,无限欢欣和感动攒在农人心头。今年的秋收,老马兴许赶不上了。老头扔了手里撕掉的日历纸,抖掉掩烟仓里的烟灰,重新填满一锅好烟末。过去的七十个秋收,他从没错过一个。

桂英早上班去了,家里只老马和两个娃娃。九点了,仔仔和学成还在睡,老马饿得肚子叫唤,直接放大手机声听秦腔戏。十来分钟后,学成先醒了,自个去洗漱。

老马的电话又响了,致远打来的。原来是兴盛的快递到了,全是桂英爱吃的东西,致远人不在深圳,仔仔电话关机了,只能打给老马。老马挂了电话,阴着一张关公脸,直接进屋用拐杖咣咣咣地敲打仔仔的床腿,这才把一个瞌睡虫叫醒来。

小哥俩提着拉杆车,迷迷糊糊地下楼了。快十点的时候,两孩子提着早点和两大箱东西回来了。老马饿得一点好脸色、半句好话也没劲儿给了。类似怠慢他的事儿若搁在马家屯,老马早隔着三条巷子骂人了,不骂到满村轰动他停不下嘴。如今硬生生骂不起来,孩子上学考试着实累,自己只能生生闷气。

在湖南的致远早上七点从母亲家的小客房里醒来了。继父张叔叔的儿子张明远七点半打了招呼开车去公司了,致远母亲和明远妻子为全家人准备早餐。漾漾起先两晚睡在客房里,后来跟明远的儿子——七岁的豆豆混熟了,两孩子一道睡在豆豆的房间里。

老张头六点半早起了,此时正在两孩子床边挠着小娃娃的脚丫子——叫他们起床呢。昨晚得知要分别的两孩子难分难舍,不知今日又要如何道别。致远母亲专门给漾漾买来一个大一点的粉色卡通行李箱,比先前漾漾的那个小行李箱大一倍还多,专门用来放漾漾在湖南收到的各种礼物。

“用袋子提着就行了,妈你还专门买了一个箱子!”致远摸着价格不菲的箱子说。

“我早掂量了,提不完的!给她买个箱子她往后还能用,还能记得是我买的。”漾漾奶奶董惠芳说完这一句,鼻头酸了。

董惠芳转身从抽屉里取来一个粉色的小猫咪模样的牛皮小钱包——那是她昨天上午花了两个小时给宝贝孙女挑选的。她捧着钱包,拉开拉链对儿子说:“远啊,这是给漾漾的红包,你叔叔给了八千,豆豆爸妈给了两千,这里面五十、二十的是亲戚们给的,我全给她塞进钱包里,将来她报班学画画、跳舞啥的,你给用着。”董惠芳说完以后,用深绿色的披肩擦了擦眼泪。

“妈,这钱给你留着吧。我这次来也给你带钱了。”致远接过钱包,把钱全取出来了,递到母亲面前。

“不不不,这是给娃娃的,她从出生到现在……在我身边还没待过……还没待过二十天呢。”董惠芳哽咽着说:“你给她!让她知道,让她买买玩具买买零食,这样她才能记住奶奶,明年叫她来她才乐意来。”老人把钱重新放进漾漾的钱包里,拉好拉链,再次郑重地交给儿子。

致远无声抹着泪接过钱包,而后从自己包里拿了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是她和桂英准备的孝敬母亲的,他拿出信封对母亲说:“妈你拿着,这是英英给你的。”

“我不用这个,你叔退休金一个月大几千呢,明远赚得多,人家家底厚着呢,你没工作你留着,我不缺钱!”董惠芳硬不收,致远也不让,母子两脸上流着泪,手上使着劲儿。当家人老张头早料到有此一幕,于是先一步躲在豆豆房间里,让他们母子好好聊一聊道个别。毕竟路远不常来,分别一次少一次。

致远坚持,最后董惠芳哭着收下了信封。论实际情况,董惠芳确实一点也不缺钱,可她常常收下儿子的钱,一来为儿子将来攒着,二来让张家人也看看自己儿子的孝顺。组合家庭的和谐需要面面俱到,面面平衡。

母子两红着眼睛一道给漾漾收拾箱子。一个小钱包、一对银镯子、一辆踏板车、两个西瓜帽、三四本画册、五六只布偶、七八条裙子、八九袋零食……两个儿童行李箱、一个成人行李包、一个卡通书包,竟放不下董惠芳买给孩子的所有礼物。母子两笑中带哭、哭中带笑地收拾地上的一大摊红红绿绿的玩具。

早饭后,豆豆妈妈开车,全家去送漾漾。小姑娘背着新买的布偶书包,书包里全是心爱的玩具,蜷在奶奶怀里的小人儿将奶奶当成了金主一般,叽叽喳喳地好话说个不停。虽是离别,四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忧伤,一路从下车、到进站、到分别、到进高铁全程笑眯眯地又蹦又跳,跟奶奶告别时还小大人一般拍拍奶奶的肩膀安慰奶奶别哭了,跟豆豆告别时也是一身豪爽洒脱。

坐在高铁上的致远,听着漾漾兴高采烈、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里描述她的新玩具,小人儿傲骄得如同自己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一般,两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听的中年人两眼却默默垂泪。

送走孩子后,豆豆妈开着车带着二老和豆豆往回走,一直压抑的董惠芳忽然间绷不住了,在车里呜咽起来。张老头抱着董惠芳,拍着肩膀,无言宽慰。豆豆妈见婆婆伤心,一路上不停地讲笑话劝解。

虽说是后来的婆婆,但董惠芳性情温和、通情达理、勤劳贤惠,豆豆母亲对这个后婆婆喜欢得要多过前婆婆,何况董惠芳待豆豆从来一心一意,如自己亲孙子一般劳心劳力从不抱怨,张家人看在眼里,一家人对董惠芳也是敬爱。这个组合的家庭,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大体上是和谐友好的、衣食无忧的。

话说今日又是仔仔当家做主。早点吃到了十点,买的包子难吃得要命,老马扔了包子馅吃了四个包子的包子皮,才过了一个小时,北方的老汉又饿了。两孩子馋得一直在吃马兴盛寄来的青枣,老马阴着脸懒得搭理。

仔仔一早觉察爷爷不悦,也知他吃不惯南方包子,于是十一点下了单点了午饭,而且给老马点了两份他常爱吃的。一顿饱饱的午饭过后,老马审视诸物瞬觉顺眼圆满了很多,腹内饱满,神情淡然,情绪也和悦起来。

下午两点半,仔仔抱着笔记本说是教老头学上网,实是想试探试探爷爷是否还在生气。见爷爷不计前嫌还兴致盎然,仔仔教得也起劲。知爷爷对卧佛感兴趣,仔仔在老马跟前搜淘宝上定做卧佛的店家。找到店家后,少年打了个电话,老马旁听到师傅可以去指定地点制作,还自带材料,十分高兴,最后一听价格要收几十万,惊得摆摆手赶紧合上了电脑就此作罢了。

26下 婀娜女割舍腹中子 苦命人掐断虚幻情

闹钟响了,下午两点。包晓棠睁开眼,心中如空瓶晃荡,起床后她奔去卫生间洗澡洗头,而后换衣服梳妆,不施粉黛的包晓棠依然靓丽动人。她今天预约的妇科在下午四点,三点半要取号。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叫上雪梅,姨侄两出发了。

“小姨,我们去哪里呀?”雪梅在路上问。

“去……去散散心。”晓棠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后,雪梅辨出出租车开进了市区内,司机放慢车速选地方停车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医院的正门口。钟雪梅慌了,忙问:“小姨,你是不是想……想那个……想那个……”雪梅急得话出不了口,晓棠却已两行长泪了。

钟雪梅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儿,小姑娘心慌地砰砰乱跳,赶紧给妈妈发信息。挂完号以后包晓棠去妇科的候诊区等待,那神情冷静到死寂。雪梅跟在小姨后面,一路上疯狂地给妈妈发信息,竟没有一条回复。

到候诊区后,雪梅轻轻走出来,在室外给母亲打电话,连打了三个无人接听,女孩急得跺脚扭肩,眼中涌泪。原来是店里此时有散客,包晓星正忙着卖货呢。手机放在铺子里的桌子上,她听到了,没空接听,任由铃声轻轻地播放音乐。过久顺坦的中年人,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跑过去立刻接电话的。

五个电话以后,雪梅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候诊区外转圈圈。包晓棠脸上的冷寂和身上的杀气着实吓到了雪梅。她无助地拨通了阿姨马桂英的电话,桂英正在用座机跟客户聊天,想着待会给雪梅回过去,于是左手挂了雪梅的电话。雪梅又打来,桂英知道是有事情了,于是温柔地对电话那头的客户说:“哎姜总,稍等几秒哈!”说完捂住了座机的听话筒。

“梅梅赶紧说,我在忙呢,什么事儿!”桂英接通了雪梅的电话。

“我小姨……我小姨现在在医院要那个……要把孩子……”雪梅连哭带喘地说不下去了。

“你小姨是不是要流掉孩子?”桂英语速飞快。

“嗯是。”雪梅哭答。

“听姨姨的,你先止住哭,大学生了遇事要冷静,你陪着你小姨,看好她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让你妈赶紧过去。”桂英快言快语,语中有力。

“我妈电话打不通……”

“没人陪,那就你陪着!姨姨待会赶过去,把地址发给我,我先挂了。”桂英一番厉语,既是训斥也是鼓气。冷静的女人再坚强也湿润了眼角。

“哎姜总不好意思哈,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部门里忙,刚签了份文件,您接着讲你们公司产品的参数呗,我听着呐!”桂英一转身一脸笑颜,她一边擦拭眼角的半滴泪,一边言语柔和而轻缓地继续跟客户聊天。

四点了,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取了手术的单子以后,包晓棠去排队交费。交完费她又排队等待手术。

此时包晓星才看到电话和微信信息,她撂下手里的活计,扔下空荡荡的铺子一个人去车库取车,按照雪梅给的地址一路狂奔。她一直是最坚决的主张妹妹流掉孩子的那个人,可真到这一天来了,她竟有些接受不了。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年纪也大了,如若这次流掉了身子亏损严重,谁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怀上呢,晓星忧伤。

今天做终止妊娠手术的人并不多,签了文件以后,晓棠随着护士进了手术室做准备工作。十来分钟后,她躺在了冰凉的小床上,干净明亮又空寂的手术室里,四个护士一个医生准备好工具朝自己围来,两腿被固定好,灯光打在了局部,冰凉的工具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包晓棠此刻竟无泪可流,大脑一片空白。她怀念男人温热的怀抱,她仇恨男人残忍的绝情。

赶到妇产科找到女儿的包晓星,没见妹妹的人影儿,知她已进了手术室,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留养也是苦,舍弃也是苦,毕竟是一个孩子。柔弱的女人怨天尤人,雪梅抱着妈妈,也在啜泣。

女人此刻的无助,起于男人,终于自己。

待晓棠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出体外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以为解脱了。猝不及防,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女人霎时间哀嚎起来。

“放轻松放轻松,现在不能哭,肚子不能绷着!”护士在旁提醒。

“包女士,你要看一看吗?”一名护士职业性地在晓棠耳边询问,眼睛和鼻孔朝着晓棠两腿间的一滩血肉。

晓棠在手术台上摇了摇头,抑制不住的悲伤满地流淌。

不知多久以后,手术结束了,医生走了,护士们清理现场,收拾工具。待下体的血止住以后,一名护士搀扶晓棠下了手术台。脸色苍白、头脑空荡的女人扶着墙从手术室里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此时此刻,苍白虚弱的包晓棠也是美的,彷如从北欧极地中走出来的冰雪美人一般,彷如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忧伤天使一样,美得令这污浊狂躁的世界有些配不上她。

包晓星听手术室门开了,站起来去寻妹妹。见晓棠脸色惨白、身体虚弱得不成人样,晓星对着墙捂着脸又是一通哭。护士走后雪梅上去搀扶她小姨,晓棠下体不适、精神脆弱,见姐姐在痛哭,悲从中来,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

忽然,一股浓稠鲜红的血液从裙子中间顺着大腿内侧快速流下来,哗啦啦地流到了晓棠的小船鞋里,流到了医院光亮干净的地面上。晓棠木讷地盯着地上红红的一摊血,眼见着越来越大,她低下头呆望,使着劲儿分开腿,而后仰头颤哭,哭得久久出不来声息。

“妈,我小姨在流血!”雪梅大叫,继而火速喊护士。

晓星跑上前来一撩裙子见满腿是血,浑身一惊,手术室门没有关,她赶紧搀妹妹进里面躺着。

包晓棠被人搀扶着,她恍惚中忍不住回头看地上的血,好长一道子,再瞧被血湿的沉重的恐怖的裙摆,失血过多的女人受了惊,仰面倒了下去——昏了。也许是真的晕了过去,也许是她想要晕死过去。

母女俩使劲扶着,护士来了以后,四个人将晓棠抬上小床。止住血以后,护士拿来一条薄被给晓棠盖着。母女两个守在晓棠身边,吞着声气,悄悄抹泪。

五点多致远带着漾漾回家了。到家后抱着玩具的漾漾笑嘻嘻地冲进自己家里,见客厅空荡荡的,她先去哥哥屋里看,竟看到了两个哥哥。

“哎,你回来了!给我带礼物没?没带礼物别跟我说话!”仔仔傲慢。

漾漾愣住了,没长熟的小脑袋着实没装给哥哥带礼物这件事儿。

“漾漾!我也住你家呢!”学成走上前和漾漾温柔搭话。

“学成哥哥,我有那个……我有那个踏板车……你要不要玩?”漾漾斜着小脑袋。

“什么踏板车?”仔仔机敏又好奇,站起来问。

漾漾骄傲地领着两个大哥哥去找爸爸。致远和老马在阳台那儿聊天,见漾漾来了,提示她说:“漾漾,还记得爷爷吗?”

“呃……我不记得了……”说完这一句,众人皆笑了,老马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

“爸爸,我的箱子呢?我的踏板车呢?我要给学成哥哥看我的踏板车。”漾漾使劲儿拉扯致远的衣角,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炫耀自己箱子里的“金银财宝”。致远于是去沙发旁边打开漾漾的行李箱取踏板车。

“哇,买了个新箱子!”仔仔用脚踢了一下新箱子,脸上全是妒忌。

“这么多玩具啊!”学成蹲在箱子旁边,由衷地羡慕。

“学成,你挑两件,问问妹妹给不给你?”致远提示学成。

“都是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恶心死了!欸,这是什么?”仔仔眼尖,一下子在箱子里看到了漾漾的新钱包。一弯腰捞了起来,一转身一跨步,小伙子站在箱子两米外拉开钱包翻看。

“我的天呢!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天呢!”仔仔掏出一大叠红票子,两脚如牛蹄一般来回踩跺。“啊!为什么我奶奶给她这么多!凭什么?我才是大孙子!以前只给我这一半也没有!”仔仔一张一张数钱。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漾漾见钱被人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仰天大哭,泪如雨下。

“啧!”致远怒了,走过去一把抢过钱和钱包说:“什么叫你奶奶?这也是漾漾奶奶!奶奶给孩子红包怎么了?”

“我就没有那么多!”仔仔论理儿。

“以前都少!我以前红包才一两块钱呐!你自己算算,这些年给你的还少吗?你妹妹这是第一次单独去湖南奶奶家!”致远重咬“第一次”和“单独”几字。

“我过年回去,张爷爷和奶奶才给我两千,她这一下儿赚了这么多!不公平!”仔仔委屈到愤怒。

老马在摇椅上斜脸瞧热闹,学成蹲在漾漾旁边拍着漾漾的脊背安慰她。

“你奶奶一生没女儿,到你了是个男娃,张爷爷家的豆豆也是男娃,这不好不容易有个女娃,老人家疼爱才给这么多的!再说,你小时候奶奶带过你很长时间,漾漾四岁了奶奶带过她吗?四年来几乎没跟漾漾处过!不公平什么?”致远伸手论公平。

“她这一下下就顶我两年的?”仔仔指着钱说。

“漾漾这么小她会花钱?还不是给她报班了!这么点钱够报三个班吗?你报班的钱一口气花了五千多——少吗?”致远说完把钱塞进了钱包里,拉好钱包,还给了漾漾。漾漾这才止住泪。

“哼!还给她买这么多东西!”仔仔嘟囔。

“你奶奶怕孩子下次不来了,专门买礼物让她记着,怕她忘了。”

“这不是收买吗?”

“没错!是收买!你奶奶没收买过你?老人不在身边又想孩子,你说怎么办?以后别乱动你妹妹的东西!”致远撂下狠话,气呼呼地大步走去了厨房。

“学成哥哥,这是我的车!”漾漾破涕为笑,踩着踏板车在客厅里溜了起来。学成跟在其后,拍手赞叹。

“学成,你也被她收买了吗?”仔仔生气地回房了。

学成见哥哥这么说,吓了一跳,然后恋恋不舍地跟仔仔进屋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漾漾和老马。没了观众,漾漾十分失落,转头视那一箱“金银财宝”如废铜烂铁一般。

老马从漾漾一进屋就乐得合不拢嘴,可一直在孩子们中间插不上话,此刻见机会来了,他欢喜地朝娃娃勾了勾手,漾漾溜车过来了。站在老马一米外的地方,小人儿爱答不理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哈哈哈……”老马被小儿的有板有眼逗乐了,他笑问:“你奶奶家好玩吗?”

“当然好玩!”一口童音脆亮。

“你奶奶好……还是爷爷好?”老马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哼,我奶奶比你好!”小儿咧嘴大喊。

“小财迷!一箱东西就把你买了!”老马笑着戳了下漾漾的鼻头。

“为什么你还住在我家呢?”漾漾侧脸,严肃质问。

“呃……”老马被问住了,而后想到了一个最有征服力的答案:“这也是我的家呀!”

“不对!这是我的家!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和我的家!”漾漾利落反驳。

“哈哈哈……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啦!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现在去问!”老马伸手一指从厨房走出来的致远。

漾漾立马调转车头,踩着车飞到致远跟前问:“爸爸,爷爷说……我们家也是他的家,是不是?”漾漾左手握车头,右手轻蔑地指着远处的老头。

“是呀!咱家就是爷爷家呀!爷爷是妈妈的爸爸,妈妈家当然是爷爷家了!那以后你的家是爸爸的家吗?你有家了你的家让爸爸住吗?”致远灵魂反问。

“呃……让!”漾漾点点头,而后有些失落地回头遥望老马。

致远听到答案一脸满意,转身去厨房接着忙活晚饭了。十几米长的过道上,一头是漾漾,一头是老马。两人深深凝视,一个点头得意,一个噘嘴仇视。

六点钟桂英急火火地赶到了医院的妇产科。

晓棠的血已止住,此时人也平静很多了,护士说可以走了,桂英于是撂下包包,背着晓棠上了车。上车后晓棠迷迷糊糊的,眼角时不时滴着冷泪。车刚出医院,晓星开口:“英啊,你把棠棠送到我那里——富春小区那里。”

“啊?那她东西?”打着方向盘的桂英惊讶。

“梅梅,你待会和姨姨回去,把你小姨的东西规制规制,晚上妈去接你。”

“嗯。”雪梅点头应承。

四十分钟后,桂英的车进了富春小区。三个女人把晓棠搀扶到了晓星家里。晓星把妹妹安排到了女儿的小床上,而后赶紧炖鸡汤、做热饭。

桂英带着雪梅开车回去了。到家后吃了晚饭,桂英吩咐仔仔和学成一块去帮姐姐雪梅收拾东西,而自己从一回家便抱着女儿。吃饭的时候搂着,上厕所的时候门外守着,孩子要玩踏板车她也不放人,还不停地委屈质问漾漾为什么不接她的视频电话……十天没见,仿佛隔了十年一般。家里陪漾漾最少的人是她,这才离开孩子十天,桂英恍觉孩子对她陌生了似的。欢喜的母亲不停地亲脸蛋、亲头发、摸小手、拍屁股,老马看得腻烦,一个人去阳台抽烟去了。

吃着二哥寄来的自己最爱的青枣和野菜,喝着老公精心为自己煮的红枣粥,儿女在身边健康又欢快地吵吵闹闹,老父亲在眼前还算安详矫健,人至中年的马桂英笑观在客厅里溜车的漾漾、玩玩具的学成,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只有怀过孩子的人才懂流掉一个孩子的伤,桂英惋惜晓棠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如漾漾这般可爱、如学成那般懂事的孩子。

27上 钟理酒醉睡大街 晓星自悲前半生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上半部分。)

晚上七点了,钟理回到铺子里,见铺里一个人也没有。两孩子不在,妻子晓星不在,父亲钟能也不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来了客人没主人、来了买家没店家,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钟理双手抱胸,心想今天一定要等着包晓星回来好质问几句。

钟能买菜去了,回来后见儿子在看店,他提着菜直奔厨房准备晚饭。吃晚饭的时候,钟理问父亲:“她人呢?”

“星吗?不知道呀!我下午溜达回来一看,店里没人,她没打招呼肯定是有急事!”钟能吃完饭擦了嘴。待儿子也吃完饭,钟能将碗筷端了进去,而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铺子里又没人了。哥们老陶穿着背心、挺着啤酒肚、吧嗒着蓝拖鞋过来叫钟理出去喝酒,往常他们一伙人晚上八点半去老地方喝酒吹牛皮,钟理、后巷卖干菜的老陶、a区卖茶叶的大强、d区批发香菇木耳的老雷,四个人几乎天天晚上凑在一起喝酒,偶有生鲜区卖菜的赵云和卖牛肉的老张加进来。

铺子里没人,钟理得守着——抽不开身!老陶很扫兴,悻悻而回,今晚的局算是散了。钟理扫兴又气愤,一直等着晓星回来,晓星一直没回来。一个电话也没有,去哪了也没说。中年男人的脾气和他的胡子一样又长又硬。晚上九点钟理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中年闲人更是火爆。

近来总为妹妹的事忙活,时常不在店里,也很少跟家人提起。晓星并非故意不说,只是丑事向来难开口,何况她妹妹还没嫁人!若早早说了,钟理酒桌上一个不小心弄得整个农批市场人人看笑话、传八卦、戳脊梁——多难堪!晓棠从小在农批市场里长大,认不得百十人也叫得出三四十,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追过晓棠的、给晓棠介绍对象的呢。人活脸树活皮,晓星如何开得了口?

这一头的包晓星既要照顾妹妹喝鸡汤,又要给妹妹搬家,哪有时间顾虑店里的事情。钟理打来的电话她没接到,看到未接电话的时候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晚上十点钟钟理没好气地又打了个电话,晓星正在和三个孩子给妹妹收拾家当,只说今晚不回店,然后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钟理一听心上火起,踢了几脚桌椅凳子。大晚上燥得想喝口凉水,家里一口水也没有。生意不好,晓星前年年底停了桶装水,家里人改喝凉白开。可后半天晓星不在,上午的凉白开早喝完了。七月份的大热天,一口水也没有,钟理在店里一个人坐了三个小时,舔着发干的嘴唇,心中愤愤。

孩子爷爷钟能忙活一天累了,已经睡下了。往常此时晓星会忙着整理铺子、收货、算账、安顿孩子睡觉。可今日此时,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剩钟理一人。梅梅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基本不着家门,去哪里也不跟他汇报,丝毫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学成又蠢又笨性子还古怪,跟自己完全不亲近。晓星连日来常常无来由地离开铺子,且不知道多久没在铺子二楼住了……诸多不满积压心头。

钟理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他挨个拨通了老陶、大强和老雷的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他请客,愿意来的人去杨邦烧烤店,他在那里等着他们。钟理通知完人,自个关了铺子,货也没收、灯也没关,先去了烧烤店。众人一听去杨邦烧烤店——那可是大餐,哪回去不上千?光喝酒都得五六百呢!老雷趁势还叫上了赵云和老张,六个人十点四十聚在了烧烤店里。

失去号召力、影响力又心怀号召他人、影响他人欲望的人,只剩下请客吃饭这一条方法可用了。何况,酒桌上的相互吹捧、相互安慰成了失业又失败的中年男人欣赏自尊、安抚人生的唯一渠道了。不一会儿烤鱼、羊肉串、牛肉串、猪腰子等十来盘菜已经备好,啤酒老板给了一箱子,六个人划着拳喝起酒来,场面好不热闹。在店里干坐着当守门人,还如不跟老伙计出来喝酒划拳享受人生。

晓星和女儿搬完东西,开车回到富春小区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太晚了,车上的家当又多又重,母女两累得哪有劲再往家搬,只能先放在汽车里明日另做打算。一进屋母女二人瘫在了沙发上,晓星安顿女儿睡下后,自己看了看妹妹,而后在沙发上独自发呆。

女人累得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了,可闭上眼后怎么也睡不着。中年以后,人经的事儿多了,常常越累越睡不着。开车带妹妹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她在车里很饿,可那时候哪顾得上自己吃饭。回家后只记得给妹妹熬鸡汤,妹妹吃了饭以后自己早饿过了点吃不下了。午夜十二点,包晓星躺在沙发上,又饿又累,动弹不得。

她忽想起了钟理的电话,十二点了——他肯定睡了,往常喝酒回来也是十二点前后,就算没睡也醉了。晓星有心回他一个电话,最后硬断了这个念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一个想法、一句话也要兜兜绕绕的。她累了。没有力气再绕了。

十二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喝得差不多了,老张和赵云酒足饭饱打完招呼先走了,大强和老雷半个小时候也挺着肚子摆着手走了。农批市场的批发交易多在每天上午,家家都有事忙活,生意人生意要紧,就算再美的酒、再好的肉,吃完了喝醉了第二天照常营业。老陶一看表,已凌晨一点二十了,钟理早醉得不成样子,老陶要走也走不了了。

第二天还得搬货呢,老陶媳妇身子弱干不了体力活,他要早上醒不来那这一天的生意九成没了。老陶虽醉了,脑袋清醒着呢。烧烤店离农批市场有两公里远,钟理人高马大的,他一个南方的矮汉子哪里背得动。就算背得动,背回去又得一个多小时,自己还累得够呛。没办法,老陶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

“喂?”包晓星听电话响了,一看是凌晨一点四十七。

“喂,晓星。梅梅她爸喝醉了,醉得不行!走不了!你开车过来接他呗!”老陶卖苦。

“你们在哪里呀?”

“杨邦烧烤,你来过的呀。”

“嗯,我知道。”

“行,那我等着你过来,帮你一块把他背到车上。”

“不用了,你走吧,待会我一个人处理。烧烤店几点关门?”

“两点关门,我跟老板商量了,今晚两点半关门,专门等你过来。”

“行,我马上过来。”晓星倒吸一口气,使着劲坐起来。

“那我等着你,顺带看着他!”

“不用不用!你别管了,赶紧回去睡吧。”晓星说完挂了电话。

包晓星披了个薄薄的披肩,带上手机和小包只身一人出门了。车里全是妹妹的东西——后备箱、后座、副驾驶座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日用零碎之物,自家的车是开不了了。晓星出小区去打出租,二十分钟后才上车。

凌晨两点半了,烧烤店的老板要关门了,老陶先付了账,而后和店老板一块把烂醉如泥的钟理抬到了烤肉店门口的瓷片地上。店家走了,老陶守着钟理,等着晓星过来。

出租车到烧烤店附近时快三点了,包晓星在主干道下了车付了钱,然后朝烤肉店的方向走。一路黯淡无光,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条小巷子,又走了十米多,在一处昏黑的地上,她找到了两个打呼噜的男人影子。走近细看,见一人敞开身体睡在地上,背心短裤、一只拖鞋、头发蓬乱、两手摊开、两脚撇开——包晓星再熟悉不过了,这人就是钟理。老陶也喝多了,靠着墙在打呼噜。

“老陶!老陶!”晓星轻拍老陶的肩膀。

“哎呀你来了!咝……我怎么也睡着了!”老陶搓了搓满是肉的陈皮脸。

“你赶紧回去吧!”

“我帮你抬上车,再送回农批的铺子里!”老陶扶墙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你明天要忙,你先回去吧!”

“那你怎么弄?”老陶指着地上的人问。

“你别管了!别管了!赶紧回去吧!”晓星催促。

老陶拍了拍屁股,整了整衣裤,打着长长的哈欠走了。

包晓星看着钟理,长叹一口气。

要送他回农批市场吗?烤肉店不在主干道上,要背着他到主干道起码得走几十米,她哪里背得动。找公公钟能?孩子爷爷老了,经不起看亲生儿子的这副模样。找出租车司机?车拐不进来,自己拉不出去……包晓星笑了,多好的机会呀,他们孤男寡女地在清凉的街上、寂静的夜里。

好个天造地设的良缘!

二十多年前,精干英俊的小伙子走进了她的生活,他像启明星一样给她人生的奋斗方向,给她一个家,给她一对儿女……曾经的小伙子一晃眼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无所事事、日日大醉。为何他给了自己完美又亲手粉碎完美?晓星忧伤。

包晓星深吸一口气,她站在钟理身边静静俯视,她看着他发呆。这些年,生活像巨大的轰隆隆的机器碾着她走,她早累得没有力气决策自己的人生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看他了,好久没有摸一摸他的脸,好久没有躺在他怀里聊一聊梅梅和学成、老家和深圳……凌晨三点的深圳,静得如故乡一般。

天呢,晓星怀念故乡,无比怀念。

长发在风中飘散,衣袖也轻轻摆动,包晓星远眺随风摇曳的树影,心笑了。

她能从柚子皮的香味里闻到芸香花的味,却无法从芸香花的味里嗅到柚子皮的香。黑漆漆无人烟的小巷子里,只剩她和南方的风。

今晚无月,城市无星。她仰头叹气,冷泪静流,任头发如棕榈叶一样在风中胡乱飘摆。

27上 钟理酒后睡大街 晓星夜半悲往昔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下半部分。)

包晓星俯视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团,和三十年前几乎差不多,可她抚摸自己的脖子、两腮,好些褶皱。她像一棵石斛兰一般,开了花、结了果,两拨花果以后,她迅速干瘪了。

她以前那么爱钟理,他咳嗽一声她便要忙活半天。如今他睡在大街上,她竟连扶他回家的意愿也没有了,谈何心疼、关爱?他不自爱,她又何须再爱。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他们两人各自悄悄放了手,各走各的人生路。究竟是谁先松了手,她冥思苦想好多年,后来放弃了。因为谁先谁后丝毫不重要了。

来了一阵不小的风,晓星张开身上的披肩,卖力地兜风,她渴望这风送她去天堂,或者是回故乡。她还爱他吗?连包晓星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了。她站在这里,只为确保孩子的父亲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

脚趾缝里流过一丝冰凉,如海边的细沙,如故乡的渭水。城市令她发蔫,她想要回家吃几口家乡菜,生活如眼前的黑巷子一样阻碍着她,如此简单的愿望二十年了竟迟迟达不成。包晓星累得无力抱怨,她把自己凝成一股绳,每天都紧紧绷着,连做梦和流泪时那绳子也使劲绷着。

农批市场的那个巴掌大的杂粮铺子,不是她的人生——从来也不是!可正是那间杂粮铺子活活地捆住了自己,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生之于她,如此扭捏,以至于她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开始思索死生之事。

死亡,让她反觉美好——生的美好。死得美好等同于生得美好,生得龌龊等同于死得龌龊。如若地上的人现在就这样死了,他的儿子连同他的孙子也会不耻于他。

造物主待女人不公,它要她生殖,还要她生存;它给她容颜,却令她早衰。如果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具有一般五十岁男人在性资源上的魅力和价值,那也许女人不会这么悲惨。她才四十,已看到了自己这朵女人花的凋零。她惊恐,在农批市场里,她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掩盖着惊恐。

明明从一开始就讨厌那个地方,还要活活地在那里度过一生。如果五十岁了还在农批市场里,那自己宁愿去死。包晓星连死的方法都研究透了,只等着五十岁的时候结束一切。反正那时候女儿嫁人了、儿子成年了。她无所挂念,她只是怜悯自己的命运。如她手中的红红绿绿的豆子一样,采摘出来被运到市场上,然后被人采购回去,最后在火中烹煮。农批市场正是她的那口大锅。

晓星踢了踢钟能的大腿,呼噜声停止了片刻。不知他喝了多少,她使劲儿踢也踢不醒。晓星放下披肩,两手垂着,开始在街上散步。十来米长的小巷子里,她来来回回地踱步。这些年农批市场里的叫卖声操控了她,她应该早些寻找此刻的安静——这样的安静有利于她揣摩自己的命运。生活逼着她一步步走向麻痹和虚伪、懦弱和逐流,她很少激动了,很少为了一朵花儿开心好几天。城市里的金钱味儿熏坏了她的身子,甚至,险些浸透了她的意志。

她想要回到故乡,在那里,巨大的宁静是权威的、不可被改变的、人力无法挑衅的,那里是她的根。包晓星迷失久矣。

这几年包晓星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希望。希望不过是奇迹的替换词,而奇迹多停留在他人的故事里。一代又一代的发展,不过是重复而已。凉凉的夜风袭来,包晓星拎起裙摆乘风扭动,她在寻找童年的自己,她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凌晨四点,街上有几家早餐铺里起了灯光。他们是不易的,四点钟开店门,兴许两点已经开始准备了,待四点钟的清洁工从店里买了包子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咀嚼时,他们已经劳作了好几个小时了。待天亮时人们走在光亮干净的地面上快步上班时,清洁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小时了。人生不易,晓星流着泪微笑,在微笑中享受泪的柔软。

包晓星欣赏着自己头发的飘逸、影子的优雅、鞋跟着地的轻快,她的身体像是倒流了三十年的光阴一般,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盈。她两手背后,坍塌在城市无声的背景乐中,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踩高踩低,哪怕绊倒摔伤也是欣然。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应该拖垮自己的整个人生。她的人生还该有夜风和裙摆、渭水河和蒲公英、明月和自由、宁静和灵魂。

风从地涌,满城树笑。五点钟了,踱步的中年女人累了。她停下脚来,回到了钟理身边,坐在他睡的台阶上。她累了,昨天为了妹妹哭了许久,今早为了钟理又一夜未眠,她的肉身在萎缩、瘫软。地上的人依然在打呼噜,那呼噜声丑陋、恶心,她听了几十年,竟然听习惯了。她哀叹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女人终要为自己的卑微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她喜欢披肩的妩媚和飘逸,可是一条好披肩总卖得很贵很贵。她向往儿时十指缝里的黑色泥土,可她染了色的指甲盖早容不下任何泥沙了。她喜欢吃咸咸的、带汤的、洒了虾米和香菜的豆腐脑,自从她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了。她才四十岁,便用起了老花镜——只这一个事实,足令包晓星抛离她现有的人生。

二十多年了,她再也没吃过自己最爱的豆腐脑。她忘记了油菜花的叶子是什么棱角,也忘了她家院子里的泡桐花落地后是什么味道,她渴望她的手能像以前一样,一到春天就自然脱皮。失落的女人在微光中端详自己的两手,她的手已不再是她的手了。那手上特定部位的老茧子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生活。

街上渐渐有了人,夏日的晨曦来得早。过路的人望望她又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学着路人的模样,望望对方也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

等到日出的时候,包晓星叹了一口气。她关闭了夜里的那个自己,换成了另一个人。她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早上七点二十,听到电话响的桂英一看是晓星打的,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晓棠又出事了。

“喂,英啊,致远起来没?”

“啊?呃……起了……怎么了?”

“钟理喝醉了,睡在大街上,我根本抬不动,让致远过来帮帮忙。”晓星言语低沉。

“好,那我让他开车过去。星——你没事吧?”桂英听晓星口气无力。

“我没事。我把地址发给他,在这里等着他。你上班去吧,不是啥大事。”

“嗯……行。那你好好的,我让致远马上过去。”说完两女人挂了电话。

八点整,致远停好车,找到了包晓星。两人商议好以后致远背着、晓星扶着,就这么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钟理抬上了车。到农批市场后两人再将钟理合伙抬回了铺子。致远将钟理放在他们二楼的床上后,自己整了整衣服,松了一大口气,说:“哎呀好了,晓星,呐……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仔仔他外公等着吃早点呢,还有三个孩子。”

“行,你忙吧,学成没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学成最听话了,乖得很。那行,那我先走了哈!”致远摆摆手离开了。晓星也没送,一个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对望钟理。

致远回到自己的小区后,停好车,而后速速去买早餐,回来后已九点半了,老马早等不及了。

“你那么早出门干什么?”老马坐在餐厅里高声问。

“呃……”致远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见没声音,方才开口:“学成他爸喝多了,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早上我帮忙把他弄回去了!”

“谁?钟能他儿子?”老马大声问。

“嗯。”致远谨慎,小声回答。

“好家伙!钟能养了个好儿子!喝得比我还厉害!他睡在大街上不怕被人……被人碾了还是打了!”老马鄙视。

“没,晓星陪了一晚上,看着呢。”

“哎,不好好工作,天天喝酒!这叫什么样子!”老马说完抬头看了眼致远,谁知致远正傻傻地望着墙角伸出小脑袋的学成,老马回头一瞧,学成吓得缩了脖子转了身。

原来学成早醒了,听大人们提他家的事儿,小儿机警,过来偷听,结果被发现了。

两大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学成!过来!到马爷爷这里来!”老马勾着手大喊。

学成低着头,小碎步走了过来,那神情像犯了错似的。

“爷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老马问。

学成点点头。

“你爸爸昨晚喝多了,睡在大街上,这是错误的,出了事怎么办?这是要受批评的!”老马打开天窗说亮话。

“爸,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致远见学成小脑袋低得窝在身体里,看着怜人。

“马爷爷是想告诉你,喝酒是不对的,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天天喝酒!听见没?”

学成点点头,地上下了雨。致远忙上前搂着学成的肩膀安慰:“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学成很听话的,乖巧懂事……比咱漾漾听话,比仔仔……”这边还没说完,那么哭声已起。

“哇哇哇……叔叔,我要回家!我要回我家!”学成泣不成声。

仔仔一听哭声醒了,光着脚跑出来问状况。漾漾也醒了,溜下床出了屋像只小兔子似的仰着小脑袋悄悄看热闹。安静的早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别哭了,先吃饭,吃完饭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致远蹲在地上替学成擦眼泪。

老马叹着气,自个饿了自个先吃,顾不来别人了。吃完饭他跟钟能打了个电话,告知原委。那头准备早餐的钟能早已知晓,他朝向二楼儿子的房间默默望着,失落得无话可圆这破碎的场面。

27下 桂英泼骂李志权 晓棠嗔怪轻薄言

人事不省的钟理在床上打鼾,那鼾声从大街上打到了软床上。晓星环顾他们当时的婚房,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在这里过夜了。

床上的褥子单子扭曲,枕头上一股浓浓的汗臭,床头柜的烟头几十段,地上的臭袜子七八个,床角的脏衣服也三四条……房间的灯不知何时坏了,没有人换电棒,屋子和屋子里的生活一样朦胧、昏暗、陋旧。窗棱上一层土,大半年没抹了,地上的拖鞋、烟头、纸屑、衣服、瓜子皮、酒瓶子、死蟑螂……包晓星忽然笑了,笑得全身颤抖,笑得眼中涌泪。

恋爱初的两三年,收拾房间的事儿归钟理做;新婚后的三五年自己做,因为自己爱干净;生孩子后的十来年自己收拾,因为要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学成上小学以后的三四年还是自己在收拾,因为那时候她还爱着钟理;最近两年,包晓星几乎很少收拾这里,因为她找不到继续的理由了。

她受够了总是自己捡地上的脏袜子和烟头,受够了总是自己清理屋里的脏衣服和拖鞋,受够了总是自己在保持家庭的整洁和秩序。行为的动机、意愿和意义刹那间合伙消失以后,她好像解脱了一样,身心轻松了很多。这一两年,她已经可以容忍并习惯了这间屋子的肮脏。毕竟她已经不住这里了,肮脏与否,也与自己无关了。

不仅仅是这间屋子,钟理身上的一切毛病,连同他的堕落、无能和滑稽,她统统容忍,统统习惯了,习惯他做种种出格的事情,习惯他说种种出格的话。她任由钟理像落叶一般飘落,他如何生、如何死,包晓星眼下都能接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爱情的破产,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证据;婚姻的消亡,也不需要什么广而告之的理由。她就是不想再弯腰捡脏袜子和碎烟头了,就这么简单。

包晓星站了起来,抖了抖裙子上的灰尘,大大方方地走出了这间她最爱也最恨的屋子,她听到孩子爷爷回来了,她要准备吃早餐了。早餐后她将铺子托付给孩子爷爷,自己回富春小区照顾妹妹去了。

每一次离开农批市场时,晓星无不轻松惬意;每一次回到这里,她总是忧郁焦虑。她这辈子最讨厌最仇视的地方,只有农批市场。

富春小区里,钟雪梅此时已做好了早餐——煮了四个鸡蛋、两个玉米,冲了两大杯豆浆,备着几片面包。她将小姨的那份早餐端到小姨床前,然后还特意给小姨煮了碗生姜红糖米酒水。晓棠吃过早饭,有了些精神。她想起辞职的事情,于是给桂英打了个电话,托她有空帮自己去原来的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在办公室的马桂英应承下了这件事,准备今天下去去办。老男人如此不道义地折磨自家妹子,马桂英心里憋着劲儿,想着怎么整一整李志权那个负心汉。

早饭后学成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仔仔替他装包。致远从漾漾的箱子里取了两本画册和一个新玩具送给学成。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拉着学成的手,小哥俩出门坐地铁去了。学成自小害怕父亲甚至仇视父亲,懂事后鄙视父亲又惦念父亲,一路上小孩胡乱揣测,只想着赶紧看到父亲。

小孩儿天性善良,若不是为人父母者一次次伤透了孩子的心,没有哪个孩子可以开开心心地逆着伦常、背着骂名、揪着良心去做一个不孝子。父不慈子不孝,一切悲剧终有渊源。莫说人家是非种种,除非身临其境,才知家家果有一本难念的经。

太吵了老马烦,太静了老马也烦。漾漾在屋里玩新玩具,致远在房间忙工作。忽然间客厅没了人,一股空虚、落寞纠缠着老马。他把电视的声音故意调到最大,还专门选了一个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以引诱漾漾过来。果然,几分钟后,目标出现了。老马哑然一笑,等着目标靠近自己。

短短十米路程,小人儿竟搭乘五彩三轮车过来了——原来漾漾奶奶给孩子买的三轮踏板车还带着闪烁彩灯的功能——小仙女如乘着五彩云飞来一般。到跟前以后,她看着电视一动不动。老马隔了五六分钟,等小孩对动画片上了瘾,故意换台。换了台以后,漾漾果真如预料的一般开始哼哼——干哭。她哼哼着踩着车溜到老马跟前要遥控器,老马不给。漾漾又哭,老马又不给,故意调戏小儿。

漾漾怒了,踩着车回屋了,隔了会儿她捏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趾高气昂地伸到老马跟前,那脸蛋抬得快贴着天花板了。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人儿命令老头子。

“哈哈哈……”老马张嘴大笑,笑得咳了好些唾沫星子。

“你啥意思?”老马故意问。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熊!快点,要不然……要不然我不给你了!”小人儿威胁。

“你拿了我那么多钱还没还呢!你先还我钱,我再放动画片!”老马的食指在两人之间指来指去。

“哼!”漾漾甩了甩头上的那撮黄毛,骑着车捏着钱又回去了。隔了两分钟,小人儿再次风光登场,她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隔着半米远扔到了老马怀里,说:“给你!”

“不够,再去拿!”老马知她有钱,故作生气,挑逗小儿。

“哼!够啦!我没有啦!”漾漾摊开两手,表演撒谎的小眼睛顾盼左右。

“我知道你有钱,再给一张红票子,我给你放动画片!”老马认真谈判。

漾漾思考了数秒钟,溜车回去了。三分钟后小仙女又乘风归来,又扔了一张红纸球给老马。老马笑不可挡,把两百元叠好了放进胸兜里,方才开口:“行,扯平了!我给你放动画片。”

老人说完信守承诺,给漾漾放那个小熊的动画片。漾漾站在车上,看了会累了,坐在自己的小车踏板上,仰着头张着嘴正儿八经地看。时不时回头瞪一眼老马,逗得老村长噗嗤一笑。

下午四点,桂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去晓棠公司帮她办手续。按照手机里的联系人,她直接去了人事处,拿了离职报告和相关的文件、合同、工资单,见离职手续办完了,她心里有谱了。而后假装要走,走时找了一个走廊边的小姑娘,满脸堆笑地询问李志权李总的办公室在何处。知道地点后,她扭着屁股,故意噔噔蹬地使劲踩高跟鞋,一路招摇地走到了李志权的办公室门口。

“哎——李总你好呀!”桂英故意在门口大喊,以吸引公司同事的注意力。

“呃……你是?”李志权惊愕。

“我是……呵呵,我是包晓棠的姐姐!”桂英故意站在玻璃门口,拄着门口的桌子,跟李总隔了一米半远对话:“包晓棠……因为你怀了个孩子,昨天把孩子打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呀!”

“你到底是谁?”李志权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桂英脸朝外大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总您是谁呀?您已婚男人瞒着信息不说,到处招摇撞骗,专门骗没有经验的小姑娘!你婚后骗了几十个你自己数得过来吗?实诚的姑娘为了你怀了孩子,你一听有了孩子立马人间消失!姑娘说要堕胎你给了人家五万元!五万元!五万元呀李总!你给得太多了!”桂英故意放开嗓门,以让外面公共办公区的人都知道李志权的真面目。

“保安干什么吃的?”李志权阴着脸在找人,时不时给周边人使眼色。

桂英哪管这些,自顾自地大喊:“报警啊,随便报,这样更能让大家知道你李志权是个什么东西!堂堂李总——公司二把手、三把手,玩弄过十几个女孩子!你到底把多少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是不是每个人均给五万打发了?你的亲生骨肉才值五万元——一个包包啊——太贱了吧!把姑娘肚子搞大了自己搞不定,找老婆出马——有志气,李总真是有志气!哦对了,你这个李副总是你老丈人花了多少钱买的?哎呀我给忘了……三千万还是五千万……”桂英嗓门大得引来这家公司的很多中高层在隔着玻璃观望。

“哎女士,请你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们报警了!”两个保安在两边拉着桂英往外拽。

“报警啊!随便报!事情闹大了让你老丈人也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哎你老丈人还不知道你到处找小三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你这副总到底是老爷子花了多少钱买来的?别不好意思承认,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软饭男……软饭男还出去到处搞小三,这就不地道了吧……”桂英被拽到了电梯口还在卖力大喊。

公共办公区的上百人,齐刷刷地张望马桂英,又齐刷刷地斜瞟李志权,连人事的领导也出来撵桂英、维持秩序。

两个保安左右搀着马桂英一同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桂英一边整理衣服和装饰,一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个李总就是个垃圾、软饭男,到处偷腥还不敢离婚,自己没本事靠着老婆岳丈当了个副总,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副总了,行业内的人谁不知道他是个没本事的怂包,四五十岁了靠一张脸拈花惹草,净搞些低三下四、败坏风俗的事情……”

桂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保安送她离开了那栋大厦,她才停嘴。人谁不爱八卦?越是底层人越爱传递这些在其上者的小道消息,马桂英不遗余力,连保安也不放过。上车后桂英心里大快,一路上还哼着歌。

晚饭后各自休息,忽马天民的电话来了。怕老马忘了日子,天民专门周四晚上给老马打了电话。挂了电话以后,老马又给钟能去了一个电话,确定他明天是否也去。

去做客哪能不带礼?老马想起吃席送礼的事儿,愁了起来。最后无奈,只能把自己最爱的西凤酒和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好烟叶又分出一份。老头难割舍,先抓了一大把烟叶放在给天民的纸袋里,后又一撮一撮地往回抓,最后狠了心重新分拨,直到两拨都令自己满意为止。

桂英饭后一直黏着孩子,三米之内有漾漾必有桂英。和孩子看画册时,忽然电话响了,是晓棠打来的。

“喂?晓棠啊!我周末把离职信还有你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嗯。”晓棠没张嘴。

“你怎么样啊?”桂英关心。

“好了些……英英姐,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那样说他呢?”晓棠皱眉,语气低沉却凝重。原来这头桂英骂完李志权,那头李志权便打电话朝包晓棠出气。受伤的女人再次崩溃,待情绪稳定以后,她才给桂英打了这个电话。

“我就是看不惯,替你出口气!”桂英坐直身体,语音刚正。

“你何必说那么多呢!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因你这一吵,现在我又被人拿出来议论!”晓棠有气无力,平素的话语中充满了指责。

“被人议论的人不是你,是他!”

“有分别吗?丑事是我和他做出来的,我离开了,这事儿也就散了,现在你一张扬全公司谁不知道我堕胎了、他给了我五万元?”晓棠心中嗔怪,脸上流泪。

“我是恶心他呢!李志权这种人,必须受到惩罚,必须来硬的!”桂英嘴里卯着劲儿。

“那我呢!你恶心他不就是恶心我吗?”晓棠泪眼婆娑。

“棠儿,我是在帮你呢!”桂英觉对方话不好听。

“我不用你帮!我自作自受我活该,现在就让这件事平平静静地过去吧,行不行?”说完,晓棠挂了电话。

这头的桂英一脸懵,一番好心反被呵斥,前前后后又费心又出力,一句感谢没有反倒怪她!一腔委屈顿起,无处发泄的女人走到客厅里来,跟老马、跟致远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直到嘴皮子说累了才罢。

28上 赴宴途中车爆胎 女婿拙笨泰山怠

周五早上六点,老马照常从客厅的地上醒来了。两锅烟后,来了神采。思今天要赴宴,老头更来精神了。他先去卫生里洗漱,脖子、腋窝擦了个干净,鼻毛、乱发修了又修,拐杖、毛巾洗了再洗。回屋后老马换上他那身经典装扮——的确良长裤、浅色短衬衫、女儿买的新运动鞋、跟他多年的复古鸭舌帽……换好衣服后,老头拎着他的电话、水烟袋、扇子之类的零碎出来了。

八点钟,桂英打完招呼上班去了,老马在准备提礼物用的手提袋,致远换鞋出门买早餐。早上九点,老马、致远、仔仔和漾漾在餐厅里一块儿吃早餐。

“今天你马叔的生日宴定在十二点,地址在我手机里,吃完早餐十点钟吧,咱们收拾收拾出发,你钟叔跟咱一道儿。”老马吩咐。

“嗯,好。”致远点头,而后抬起头对儿子说:“仔仔,今天你在家看妹妹吧。”

“凭什么!”仔仔拉高尾音。

“我跟爷爷不在家,你不看谁看?”

仔仔放下手里的豆浆,扯开嗓门说:“从放了暑假我有过两天的独处吗?这周末要进补习班了,你给我两天独处的时间行不行?我同学约我三四回我全拒绝了,还不是因为学成在家!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了,你又让我带她!我是她父母还是她监护人?”

仔仔理直气壮地将食指指向了漾漾,漾漾扑闪着又黑又长的睫毛,双眼流露着委屈和伤心。致远也怒了,两眼使劲瞪着儿子。

“不愿意看就不愿意看,说那么多干什么?”老马缓缓脱口,镇压着饭桌上的焦灼。

“我说那么多是告诉你们,谁的事谁负责,别什么都扯我!”仔仔说完离开了餐桌。

“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还少吗?让你看一下妹妹怎么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被儿子顶撞的父亲冲着仔仔的背影喊了一句。

“你们在我身上付出的将来你们老了我加倍还到你们身上,为什么要扯上她?我说了我不愿意还强迫我!”仔仔回头表态。

“算了算了,带着孩子一块去吧。”老马安抚致远,心里却为这一对小兄妹纠结。

“这孩子现在越来越难管了!”致远皱眉埋怨。

“没事,放暑假了,让他耍两天吧。”老马说完离开了饭桌。

老中小三个人提着东西下楼后,致远去开车。车到小区门口时,他下车将漾漾的儿童座椅挪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以便今日两老人坐一块聊聊天。十点半的时候,三人到了农批市场,钟能早提着东西在市场门口等着了。上车后几句寒暄,车便驶往了陕西馆的方向。

马天民家里一早起来开始准备,全家人喜气洋洋换好衣服,老寿星穿上儿子特意买来的名牌新衣。全家人收拾好以后,提着好酒好烟到了陕西馆。天民儿子选了一处绝好的三桌大包间,而后定菜单、配席面、挑选寿桃、布置包间环境……此时的老寿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晚辈们忙碌,他只盼着他的客人快来。

农批市场里,钟能前脚走了片刻,晓星后脚才刚赶来。进市场时她远远看见自家铺子前围着好多人,晓星心里高兴,慢慢走近两步,笑眯眯地观望了一会,这才看见人群主的主角——学成。学成挥舞着大铁勺子,正在给一群大人挑选豆子。他沉稳而熟练地舀豆子、装袋、上称、计价、算总账……作为母亲,包晓星见此场景,肺腑沉淀。

钟学成——自己的儿子从小在这间铺子里长大,农批市场是他的家。铺子里每样豆子的功效、每种干菜的价格、所有买卖的流程、如何掐头去尾地讨好客户、如何解答客户的种种疑惑……他还没生下来怕是已听了上百遍了。买杂粮的大人们偏爱从小孩这里买,八岁小孩的纯真和娴熟反过来又招揽了很多客人,以至于钟能走后的大半个小时里,铺子外一直围着好些散客在排队买杂粮。

晓星心沉得如堕落于冰川一般,让她心沉的不是铺子里没有大人小儿挑担,而是学成脸上的笑容——那种生意好、卖了钱的得意笑容。晓星不耻于自己卖杂粮的一生,可看到儿子小小年纪为了一点生意竟这么乐,她心里着实难受。

四十多岁做父亲的在二楼呼呼大睡,八岁多当儿子的在楼下大揽生意,包晓星看到了某种悲哀和讽刺——对下一代的悲哀和对这一代的讽刺。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改变自己下一代的命运这两者中,让她更为激愤和冲动的是后者。她大步走过去,穿过人群,无言地夺过儿子手里的大铁勺子。她可以为了孩子委屈自己一生,但她的孩子不应为上一代的无能而窝囊他们的一生。

包晓星不相信贫穷的诅咒应验了她的上三代,还要继续祸害她的后三代。

“天民是哪里有病来着?我一直听人说,但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老马在车里问钟能。

“癌症——晚期了!”钟能拍了拍老马的大腿。

老马吃惊,而后问:“什么癌?”

“不是肠癌就是胃癌,反正听人说是肠胃上的。我上次见他时家里人说顿顿喝粥,吃饭得慢慢吃,冷了、热了、硬了、软了得讲究,哎得亏他儿子有钱,要不然搁我,早过去了!”钟能开着玩笑。

“我知道他儿子有本事,我不清楚他儿子是做什么的?”老马问。

“听说在大公司当领导,行侠跟我说天民他儿子一年几十万、上百万的年薪——这还是好几年前的工资。”

“他儿子小时候常见,后来出去了再也没见过,也算我们村的人才呀。”老马首肯。

陕西馆在市内,进入市内后有些堵车,行驶速度缓了下来。两老头正聊着,骤然间车停了。

原来,致远刚才不知碾过了一个石块还是什么,忽觉车身不太平衡,晃来晃去的,方向盘也不灵敏,不晓得是车胎问题还是机器问题,但可以肯定车出问题了。他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自个下车蹲下来查看,果然左后胎爆了,幸亏这一段路行驶缓慢,要不然还真有点危险。

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太热了,何致远打开车门,重新坐在车里,转身对后面的老人说:“爸,车胎爆了!可能是七月天太热了。”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呀,幸亏是堵在这儿,这要在高速路上指不定多吓人呢!”老马朝车窗外探头。

“那这怎么办?”钟能问。

“我……我打电话处理吧!”致远举了举手机示意,然后拨通了救援电话。

老马等致远打完电话后问:“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呃,一个小时,也可能……堵的话一个半小时吧。”致远揣测。

“呃……”钟理挪了挪身子,想说什么又没出口。

“你先把三脚架支出来!要不然后面的车哪知道你是堵车停在这儿,还是车坏了停在这儿!”老马伸出食指指挥。

“哦我忘了,马上弄。”致远下车忙去取警示三脚架,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车后五米处。

“你是咱方圆上最早开小车的,对不对?”钟能问老马。

“差不多吧,不过我那车……现在也老了,十来年了!”老马怀念自己的老宝贝——桑塔纳。

“闷呀有点儿!”钟理在车里找话茬子。

“我的老天爷呀,这得等到啥时候呀?”老马急得擦汗,一看手表已经到十一点了。

“人家十二点开席,咱到那下午两点!呵呵……”老马讽刺。

三分钟后,钟能接话:“没事,兴许救援的四十分钟就到,现在不是上下班的高峰点。”

十分钟过去了,致远弄完警示架上了车,三人加一个孩子在车里干巴巴地坐着,望着隔壁的车流急速行过,他们像坐在了滚烫的火星上一般,擦汗的擦汗,摇扇子的摇扇子,两老头时不时聊两句,致远和漾漾时不时对望一眼。

二十分钟后,车里的四个人皆无法优雅了,扭动的、叹气的、皱眉的、叫唤的……老马也不矜持了,摘了帽子、卷起袖子、解开两个纽扣,心里火得只冒气不吭声;漾漾更是聒噪,如山上的野鸦一般胡言乱语、大喊大叫;钟能无奈,时不时地叹叹气抱怨两声;只何致远静悄悄地坐在驾驶座上,大气也不喘。

“你这车多少年了?”老马忽问致远。

“六年了!”

“你这个车没有备胎是吧?”老马顾盼窗外。

“呃……有一个!那个……英英会弄,她换过一次,我不会换!”致远挠着头发。

“呵呵……我只当没备胎呢!”钟能忽然大笑起来。

老马一听有备胎,心里的油锅如滴了水星子一般,他忍不住地指着致远大吼:“你有备胎你不知一声!”只这一声,吓坏了漾漾,小不点儿憋着气一动不动。老头气得望向窗外,倘若桂英在这里他一定得很狠地骂几句这个榆木疙瘩。

“我……我这不是不会换嘛!”致远支吾。

“哎呀有备胎就好,车里有工具吗?”钟能故意大声笑问。

“工具有!英英以前买了一套,专门为路上备用的。”致远说完从后视镜里偷偷瞟了一眼老马。

“你什么都有你不说一声?只等着人家过来!花钱不说还花时间,这人家要两个小时过来咱就在这儿等两个小时吗?”老马阴着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厌弃。

“行,有工具就好!我去换吧,我去年在路上换过一次,致远你帮我搭把手,那轮胎重着呢!”钟能瞄了瞄窗外,准备开门下车,心想着赶紧支开这两人。

“不不不,钟能你别去!让他弄,我教他!换个车胎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英英都会你不会!明明有备胎有工具还打什么救援电话?笑死人了!”老马说完,半眯着眼睛开了车门下了车,致远也下了车。

留在车里的钟能和漾漾,两人面面相觑,老人尴尬,小儿不快。

下车后,老马拄着拐杖站在路边,致远去后备箱取备胎和工具。老马见致远抱轮胎那样跟个鸭子似的晃荡,骂人的话早不知在心里说了多少。致远瘦瘦弱弱得手上无力、身上没劲,知老丈人生气了,只低着头听吩咐。取来工具后,致远两眼瞄了瞄老马,等着指示。

老马吩咐致远先去支千斤顶,奈何这个高中语文老师、文学专业硕士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怎么支千斤顶——见也没见过。无奈老马手指着提示一句,致远费力地行动一下,那动作扭捏、呆板又蠢笨,连最最基本的几样工具都认不清。老马看这女婿笨得还不如老二马兴盛,站在路边的老头跟洋鬼子看戏一样傻了眼,气得无语。中年文人对大机械的恐惧和排斥全摆在了脸上,古稀岳丈对无能女婿的嫌弃和窝火也全摆在了脸上。足足二十分钟,致远这个文化人才把一个千斤顶支好了。

接着是卸轮胎,老马先让致远拧螺丝。致远一个斯文书生干起体力活来,怎么看怎么不开窍。老马挺着一张宋江的黑恶脸,五官挤在一块,凑成一个怒字。车里的漾漾看着爷爷冲爸爸发火,小人儿十分恼火,小脸蛋也皱成一团,怒目老马。

钟能在车里见何致远拧螺丝的样子,一点点干活该有的架势也没有,急得坐不住了,只敲着车窗要下来。下车后,钟能几番要工具打算自己上手,心怀大道的致远硬是不让。两老头各自擦着大汗顶着晌午的烈日,俯视文弱书生十来分钟了两个螺丝没卸下来。

“停停停!让你钟叔来吧!”老马拿拐杖敲了敲轮胎制止何致远。

致远这才抬起身来,只见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满脸的大汗往下流,他无奈地将工具递给钟能,自己闪过一旁。老马斜睨女婿那文绉绉的样子,心里一万声叹气汇成一声“哼”从鼻子里出来了。

钟能接过工具,朝两手吐了两口唾沫,弓着马步,三分钟不到把剩下的螺丝拧开了。而后钟能与致远两人合伙卸轮胎、换轮胎、上螺丝、收千斤顶、收轮胎、试行驶……

农人的手脚生来结实有力,农业现代化以后农人家家有车,无论是自用的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还是农用的手推车、三轮车、收割机,一旦使用中机器坏了,农民总是第一个修理师。自己上手摸一摸,时间久了,大多数当家人都会修一修摩托、理一理三轮。即便自己一窍不通,去维修店走个几回也懂个七八成了,换轮胎、修轮胎这种事儿在农村真是小菜一碟。

老马在农村七十年,除非大的、根子上的故障,没见谁手推车轮子坏了、三轮车有个毛病直接打电话叫救援的!文思才华、能说会道是能力,身上的力气、手上的技巧也是能力。兴许时代变了吧,如果这个时代的人们一遇到轮胎爆了便打救援电话,那老马恐怕连这个时代也要鄙视、轻慢。

时代不总是进步的,过往少年多少美好的、精致的、震撼的事物或技能,最后只能重现于书本上、尘封于历史中——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吗?一个时代的虚浮和功利、脆弱和暴力、狭隘和反常必有其根源——至深至上的根源。

漾漾在车内斜瞅爷爷,第一次隐约意识到了父母权力之外的一种更高层的权力。她不懂,更不怕,她只是发自内心的讨厌那个训她爸爸的人。

待一切完好以后,两老头上了车,一路上车内寂静无声。十二点半,众人赶到了陕西馆,进餐厅后服务员引他们去了二楼的包厢。

28下 马天民过寿做东 六乡党欢喜重逢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一部分。)

陕西馆里,王华成带着孙子先到了,的确良的老板裤,浅色的短袖衬衫,一头白发,一双老布鞋,他迈着外八步如大猩猩一般摇摇摆摆上了二楼,一见天民先大喊一声。

歪嘴马行侠十一点半到了陕西馆,瘦弱的老头儿提着东西两手背后,弓着身子左右观望,最后自己按照指示找到了包厢,见到寿星时他一拍两边的裤兜,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

中午十二点,樊伟成在陕西馆门口下了出租车,着一身运动休闲装的老头拄着拐杖缓缓进馆,身材宽大的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左胳膊前后甩得起劲儿,老樊低着头驼着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楼梯扶手,这才把自己拉上了二楼,看到马天民时他食指一指,嘴角微微一笑。

几个老人聚在一团喝喝茶、嗑嗑瓜子,一听说马村长要来,个个喜出望外。

致远的车到目的地以后,钟能脚快,先一步上台阶走了,而后去喊马天民。老马拄着拐杖要一台一台往上上,步履艰难,致远在后扶着,漾漾最后跟着。

“欸!找到了!天民!哎呦!”钟能按照标志站在一间包厢的门口指着里面大喊。

“来来来,进来,坐坐坐!”马天民站起来招呼,而后朝钟能身后一看,问道:“老村长呢?没见人呀?”天民神情惊诧。

“他在后面呢!”钟能望着众人说。

原来马天民请的客人总共五个,除了钟能和老马其他三人早到了。老马姗姗来迟,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包厢门口。众人一见老马来了,纷纷站起来迎接。马天民的儿子马俊杰扶着父亲站在人群中,等着跟老马打招呼。

“哎呀……老村长啊……建国哥……老村长呀……你好你好……”众人如瞻星一般凑在老马跟前。

“欸行侠你先到了!哎呀!樊伟成呀!你好你好!二十多年没见了!”老马笑呵呵地与樊伟成握手。

“老村长,你终于来了!”马天民缓缓凑到跟前,和老马握手、拍臂。

“天民呀,好些年没见你了!”老马端详着马天民,欣喜的脸上忽然神色凝重下来,心里不敢相信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马天民老得比自己还快还猛。

“建国伯你好!我是俊杰!”马俊杰上前和老马握手。一身中山装的马俊杰弓着身子、两手握着老马的右手。

“好好好!也好多年没见你了,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憨娃呢!”老马瞧着俊杰,身材魁梧、一身正气、言谈有力、神态怡然,全非小时穿着开裆裤、抠着鼻屎的农村娃了。老马几番打量,心中喜悦。

“这是芝麻湾的王华成,现在他儿子家和我儿子家小区挨着,这几年跟我走得很近!”天民介绍。

“马村长,你不认识我,我可听过你的——十多年前就听过你的事啦!咱段家镇上的红人呀!”一个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老头走到跟前和老马握手。

“没没没……”老马羞涩地和王华成握手拍肩,只见那人前额光亮、说话伶俐、脸上堆笑,老马虽不认识,但芝麻湾和马家屯只隔着一个莺歌谷,在大深圳算妥妥的乡党了。

而后马天民挨个向老马介绍了自己的家里人,老马一一见过。

“叔叔伯伯们,你们坐着聊吧!”俊杰示意众人落座,马天民指着排座。老人们坐好后,只见古朴的四方大木桌上,马天民和老马居正位,天民左边依次坐着王华成、樊伟成,老马右边依次坐着钟能、马行侠。

“哎,那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漾漾,过来叫爷爷!”老马朝漾漾勾手。一直在人后落寞的父女两,忽被老马推到人前。漾漾见爷爷让她叫人,小人儿两手抱胸,一口脆亮地回应:“我不叫!”

等着听叫爷爷的一众人见小娃娃如此唇口伶俐地拒绝,忽然间哈哈大笑。致远忙上前引导,漾漾这才朝四个老人各唤了一声爷爷好。马俊杰将六个老人安排在了一桌,孩子们和妇女们一桌,自己招呼何致远和家里的男性亲戚坐了一桌。

时代变了,老一派人的穿着打扮还是老一派。老马静观众人,他们身上保留的不仅是过去的那种风貌,还有过去的那个时代。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与在乡里时迥然不同,可见了面依然吞吐着浓浓的乡音乡气。只一点不同,那便是他们全老了,老得令老马沉重。

行侠前段时间刚刚见过,王华成老马先前没见,他那一头光亮亮的前额、白花花的眉毛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过去肚腩臃肿、身体矫健的马天民如今瘦得根本撑不起衣服,他们握手时老马被他那只枯皮包裹的轻飘飘瘦呼呼的手吓到了。最惊人的是樊伟成的满头白发,浓密却全白的头发——老马偷看了好几眼,真没一根黑头发,曾经那个干练的小伙子还在脑海中,老马有些恍惚,不知这个白发老头和曾经的小伙子还是不是一个人……

他们尚且老了,何况自己?老马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也许他该好好照照镜子,摸一摸自己肉身的残败。

“咱全陕西的,我让我儿子专门找的……这家陕西馆,这里面全是陕西菜——葫芦头、带把肘子、羊肉泡馍、滋卷、地软包子……啥稀奇的、野生的都有,今个儿,咱在外地好好吃一顿家里饭!”马天民一脸笑颜地冲众人说,那声气儿衰得老马不得不拎着耳朵全神听。

钟能眯着眼睛拍着桌子说:“南方饭我是吃得够够的!现在我自己做,全做的是咱家里的口味。”

“我老婆子这几年开始胡做了,做饭还撒点白糖啥的——学人家南方口味!”行侠大小眼自嘲。

“偶尔吃吃外地饭,换换口味还行,天天吃那可不成。”王华成摇头。

“人家吃饭用那种小茶碗——柿子大的小碗,我第一天吃火锅,吃了八个小茶碗!我觉着还没饱,英英笑话我吃得太多了,孩子也笑话我呢!”老马伸手比划,说完众人皆笑了。

“北方人饭量大得跟水桶似的,普遍吃得多,我刚来几年饭量大得老遭人白眼!哈哈哈……现在我饭量已经很小了!”樊伟成说。

“咱原先谁不是干体力活的?吃得少去地里没劲呀,你铲个粪、填个坑、割麦子——手上没劲咋成啊!”行侠在桌上摊开双手,老农民们一起笑了。

“南方人精致!吃的、喝的、用的样样精致!咱北方也不是不精致,就是大,大——可不衬得不精致?大院子、大灶房、大锅碗,大身坯子、大肠胃、大茅厕……”马天民说得细弱,众人听得认真,结果听完纷纷憨笑起来。

“人家那菜盘子多小哇!不像咱北方人,大盘子搁不下用洋瓷盆!咱们用的洋瓷碗在这边成做饭用的大盆了!现在我们家里用的东西也全换了,全换成小的了!要把咱那厨具拿过来,好家伙,你得给我个别墅才能放得下咱那大锅、大勺、大箅子!”行侠两手比划。

“人家买肉是论两的,咱买是论斤的,一买几十斤!人家南方人买菜一个土豆一个茄子地买,咱北方人买菜一车一车地买!我刚来深圳买菜时忍不住回回买多了!”钟能笑言。

“你还当你在深圳有红薯窖、菜窖呢!”行侠戏言,众人大笑。

“秦岭往南水土好,地里蔬菜水果生得多,不像咱北方,冬半年一点点菜只够下饭就馍的,人家吃菜比吃主食多,所以南方人皮肤啥的比北方人好!”樊伟成说。

“还有,人家南方人喝水喝茶也讲究,用小杯小碗的,不像咱们到处拎着大缸子——一公升的大缸子!今天活重直接拎着个水壶去——两公升的大水壶!咱过个红白喜事得几翁几窖的水……哈哈哈……”王华成自讽。

“我在这儿吃了几回饺子,哎呦喂,汤饺子的饺子汤——那叫汤吗?就一滩没味的煮面水,还好意思端出来!还不如咱集会上七块钱一碗的三鲜饺那汤呢!”老马憋屈。

“咱那里人谁不爱吃豆腐配粉条、羊肉煮白菜、大锅烩面片——人家南方不吃这个!见都没见过!你一端上来人家当是剩菜泔水呢!这南北方人的口味差异大着呢!”马行侠冲老马说。

“南方人吃的烧鹅、凤爪、腊肉还有海鲜啥的,我来深圳十来年一口没碰过!不知为啥他们爱吃那个!”钟能挤着两眼。

“叫法啥的也不一样,咱那边说饭是粥,到这边饭是米饭!叫法不一样,没少闹笑话!”樊伟成耸着肩。

“南方热呀!这段时间热得我不行,要不是空调我早待不住回村了!”老马打开自己的折扇扇了起来。

“在这边,夏天湿热得难受,冬天阴冷得不行。阴冷跟咱北方的干冷还不一样!我受不住!”天民声气不够,脸往前凑。

“南方的面条和北方的面条也不一样,还是老家的面条好吃,南方的面条黏糊糊的没劲儿,跟一团面疙瘩似的,味道也不成!”钟能抱怨。

“我最受不了的是房子!这边住房太紧张了!屋子里五米之内得拐好几个弯,隔壁阳台的蚂蚁蟑螂老往这边溜达,厨房、阳台、卫生间比鸡窝还小,我们老两口、他们小两口住的卧室还没村里的羊圈大!咱老家的院子多宽敞呀,堆柴火的、放织布机的、藏菜的、搁农具的地儿,哪个不是专门辟的?上个厕所还得开手电筒不是?别说人睡得舒坦,连猪牛羊鸡鸭狗睡得也很舒坦!算算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没老家圈里的黑母猪住得宽敞呢!”行侠说完,一群老头子仰头大笑。

“我最近在这吃饭,发现这城里的菜呀,西红柿没西红柿味儿,胡萝卜没胡萝卜味儿,黄瓜没一个自然熟的,鸡蛋一股子腥臭,鸡鸭鱼猪肉那更难吃了,连土豆也没咱家里的好吃……”老马一脸困惑。

“咱吃的是咱自己种的,外面这菜和肉……啧!不好说!外面卖的红薯拳头大的算上乘的,苹果的大小全一个号,豆腐囊囊的没劲道,五谷杂粮特爱生虫……你很难买到咱在家里吃的那种瓷实的、肥大、新鲜的东西,你说怪不怪?”行侠插话。

“的确是!”钟能点头。

“陕西凉皮里放芝麻酱、陕西炒面里放番茄酱、北方馒头里放白糖……胡闹不是?外省人胡闹,咱陕西自己人也胡闹!外面的陕西面馆,我敢说一百家只有三五家勉强算地道的!”王华成掰着手指头。

“你们还能吃,我现在啥也不敢吃!稍稍吃点好东西,动不动吐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年不沾酒了,医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活着不让吃——你说难受不难受?我要再把烟戒了那真是活得没意思了!”马天民两只纤弱的手在饭桌上拨弄。

“我是糖尿病、高血压,哎呀,也不敢随便乱吃!”王华成叹气。

“我腿不好,隔三差五地疼,一到冬天疼起来针扎似的,疼了好多年了!”樊伟成摸着膝盖说。

“我是没病,可我穷啊!咱这几个最穷的数我吧!而且我家里天天闹事吵架,哎!今天不提不提!”行侠皱着眉摆摆手。

听到这里,钟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咱这几个,最先走的是我!我这癌症医生都说……回家养着吧!”天民戳着自己的胸膛,一脸阴黑绝望。

老马一拍桌子,大声说:“那赶紧的!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趁着今天你过寿赶紧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亏待大伙在外面相聚一场!”

28下 寿宴上戏言生死 老古董好谈远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二部分。)

行侠转悲为喜:“欸!我哪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是人家樊伟成的多,人家家里是别墅,我家里只是个复式二层楼!人家一个拐杖八千多!”天民在空中抖动着一个数字八的手势,而后指着樊伟成椅子旁边的拐杖示意大伙看。

“哎……”樊伟成摆摆手,不好意思给大家看。

“我一进门就想跟伟成说几句,搭不上话!早些年咱两合作卖菜我没亏待你吧?”

“建国是个好人!诚信又大方,有公心,讲规矩,能吃苦!人品没得说!”樊伟成冲老马频频点头。

“怎么说也合作了一场,将来你两脚一蹬上西天了,把你那八千块拐杖留给我!我最用得着!你跟你儿子打个招呼,到时候我让我孙子按地址去取!”老马调侃樊伟成。

“去去去!咱两之间要走也是你先走!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呢!”樊伟成笑着冲老马竖着两根指头。

“这谁先走谁后走跟年龄有个屁关系?阎王爷让谁报到谁报到,人家还数你年纪不成?我实话实说,你那拐杖我一进门就瞧上了!不管咱两谁先死,今天说定了,先死的那个人把自己的拐杖留给另一个人,成不成?如果说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留给你,龙头的下巴被我孙子磕掉了,这不影响使用!我这也是个好拐杖!耐用着呢!”老马举着自己的拐杖在饭桌上炫耀。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呀!你要先死了把你那扇子留给我——我看你那扇子不错!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给你!这样行吧?”樊伟成指着老马的扇子说。

“成成成!我待会跟我女婿交代交代,你今天回去也跟你家里人交代交代!咱得说话算数!有见证人呢!”老马喜滋滋地,众人瞧着也有趣。

一番喧哗之后,菜上全了。马俊杰过来给老人们斟酒,并替父向各位乡党叔伯们敬酒。众人喝着寿酒吃着家乡菜好不快活。饭中,寿桃和寿面来了,众老头一起为马天民做寿。吃了寿桃和寿面以后,老人们已七八分饱了。

天民忽放下筷子说:“哎呀老村长呀,我告诉你,我这次过寿跟你有关系呀!”

“为啥嘞?”老马好奇。

“俊杰一直想办,我本来不想办的,六十五——不上不下的尴尬,我想着等我活到了七十再大办!但我老念叨着让咱几个聚一聚,你脚不好、我胃不好,其他人不是忙就是身体不好。老年人不比年轻人,聚一次见见面哪那么容易!索性,那不如我过生日硬请,我请老村长过来,你不能不给面子吧!我算好了,你实在不方便我让俊杰去接你,接你你再不来那可不成了!”马天民说一句话喘一口气,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各个张着耳朵。

“我主要是脚不好,年龄大了恢复得很慢!要不然我早组织大家见面了!”老马言。

“我还没说完呢!俊杰……一听我要请叔伯们,他就去预定酒店,结果让别人给知道了——他的朋友还有客户,有些人前两天已经把寿礼送来了!我儿子一琢磨,你过寿要么全别请、要么全得请,否则得罪人不是?这下好了,今天专门是咱这些老乡党喝喝酒、聊聊天,明天在这里摆大席面——百十号人呢。你看,还不是因为要引你上钩!我想着你来了人才齐全,有你给我庆寿那多热闹呀!”天民指着老马,笑得跟孩子一样。

“我主要是走不了路!等我脚好了咱几个老头专程凑一桌吃吃饭喝喝酒,去你家也成呀!”老马接话。

“等你脚好了……等你脚好了还不知道我在不在呢!哈哈哈……”天民笑指自己。

“哎呀哎呀!”众人劝慰。

“我告诉你天民,你且好好活吧!你福气大着呢!这些年在村里我送走了多少人!很多人病病殃殃的反倒活得长,那些突然死的生前健康利索得很!你根本想不到这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这哪天生、哪天死说不定的!你又不是阎王爷,别说丧气话了,等我脚好了我来组织大伙儿,明年你不利索我给你办个寿宴热闹热闹!”老马安抚天民。

“哎不敢不敢!你是领导!我是农民!在马家屯谁能大过你呀!”天民喜从中来,一笑驱散胸中阴沉。

“这里不是马家屯了,你看连我孙子都不给我台阶!”老马指了指漾漾,众人皆笑。

“二十年前,马村长的名声那是如雷贯耳呀!方圆上传说你单枪匹马跟省水利局的人谈判,最后硬是让黄干渠改道了……是不是有这回事?”王华成竖着大拇指,笑问老马。

“有!”马行侠放下茶杯,掷地有声。

“主角讲一讲!赶紧!”樊伟成笑言。

“哎呀!哪有那么夸张!这是什么事儿呢……当年刚修了黄干渠,不是可以引水灌溉了嘛!黄干渠在马家屯西南角有个拐弯的地方,那地方水流慢,水利局的人给马家屯引水灌溉打算从那里引,但是马家屯的地势他们不懂……”

往事袭来,天民起了兴致,颤颤巍巍地插话:“我们马家屯是东北略高、西南偏低。西南全是坡地,小块小块的自留地;东部北部大多是好地,但是干旱!村长他当时跟村里人商议,说引水要引在东北就好了!但这种事儿……你一个村长也决定不了是吧!”

老马接过话头说:“是啊,当时我头大呀!要从西南引了水,村里建水渠得建二十公里——这工程很大的!关键那时候是土渠——地头挖个坑那种,这黄河水一路上兜兜绕绕的难免有损耗对不?西南还全是沟沟壑壑的,浇地修渠特不方便,没人在那儿种小麦油菜啥的,那时候村里人在西南多种红薯、萝卜、豆子啥的……我思来想去,引水引在西南是百害无一利!”

“嗯!所以后来你去找省上水利局了?”王华成问。

“哎呀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呀!”老马摆摆手,而后指着桌子说:“我先去找镇上的领导,镇上领导说他们不管,管不了!然后去找县上管水利的,他们说方案和路线已经定了,他们无能为力了!我那时候天天去地里、干渠边查看——压根没开工呀!东跑西跑云里雾里的,最后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把那个管子买好了,退不了了,不想折腾再花钱,所以说晚了没办法了!”

“嗯,那时候那个引水的大管子——钢铁的,直径半米粗,大几寸的厚度,贵得很呐!那些人不想退,嫌开支大上面不批!”马行侠补充。

“对!可我当时着急呀!天天在外面跑——得亏当时刚开春,地里不太忙,要不然没这事儿了!后来我在干渠往西几十里地的雷家村那儿发现,他们村也要引水,但工程设计还没到他们那儿,我看雷家村跟马家屯地形差不太多,于是我去找县上水利局的人商量,建议把那些管子搭在雷家村——这样不就好了嘛!那些人起先不同意,后来我天天跑天天去,镇上也去、县上也去、工地也去,和那些人早混熟了!到了第三个月,县上的人才把方案改了,给马家屯把引水的口子建在了东边——皆大欢喜。”老年人好谈远事,老马想起当年一脸光辉。

“人家说你把一辆摩托车跑坏了,是真是假?”王华成好奇打听。

“是真的!”马行侠抢答:“他那辆大摩托那时候突然不开了,改成自行车了!村里人天天见他骑着个大梁自行车进村出村的!”

“哎!其实也没大坏,是在路上没油了再加上点小毛病!主要是我一算账,好家伙!一天出去两块钱的柴油钱!那还不如骑自行车,一来回三十公里也不远,我后来就天天骑自行车去县里找领导!估计人家见我可怜、被我缠烦了才改了方案的!”老马说完抽起了水烟。

“从东边浇地明显好呀——水大,还快!给村里人省钱了!建国哥真是个人物呀!”马行侠努嘴点头。

“他给马家屯干的事儿多着呢!数都数不过来!在村里几十年,问问其他村的亲戚,哪个村的村长不搜刮油水?像咱马家屯建国哥这样的,我见过的只这一个!所以我说我死前一定要见见你!不见见你我不闭眼!哈哈哈……见了你我觉着踏实,像见着咱村一样踏实!”天民拍着老马的肩膀一番戏言。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肯定震惊!”王华成瞄着众人。

“啥事?”众人问。

“我们村看病的老先生——志伟——前两天殁了!”王华成眨巴着眼睛。

“啊?哎呀……天呢……”众人各个惊讶。

“怎么走的?”老马惊问。

“老啦!听说是癌症。”华成答。

“可惜呀可惜……咱这边方圆上几十个村子,哪个没去他那里看过病?”天民伤感。

“是啊,一般是自家村里看不好了才去找他瞧一瞧!医术没的说!比大医院的医生本事还大!”钟能称赞。

“以前兴邦起疹子顽得很,我专门找他来看,那时候他精神很好哇!这才几年功夫?”老马感伤。

“了不起呀!志伟救过不少人,什么痨病、乙肝、风湿……很多疑难杂症大医院没法子他有办法!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樊伟成赞叹,众人点头。

“关键人家志伟不贪,心里还有谱儿!守着老母亲哪也不去,县上、市里的大医院三请五请的人家也不去!很多人没钱看病的他摆摆手算了——免了!有钱人送礼啥的人家也不稀罕!啧啧……有医德!这在咱镇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行侠补充。

“老头有多大了!我不知道他属啥!”天民问。

“八十不到,我猜测哈!”王华成答。

“志伟比我大整十岁,今年应该八十整!”老马补充。

“老头死得光荣啊,不像咱这些老农民,死了白死了!我大舅子他们村有个老汉,死了七八天才被人知道——可怜不可怜!来来来,咱为志伟老汉走一个!喝酒!”行侠举杯。

“哪有!人家马建国马村长可是方圆上的牛人!人家死的时候怎么着也比你风光!”樊伟成开玩笑。

“对对对!咱桌上也有个了不起的人!”天民冲老马竖起大拇指。

老马害羞地别过脸,而后失落地说:“我要死在村里了那场面还漂亮一点,兴许不少朋友啊、领导啊能过来给我走个门户送个行!我要死在这里了,跟你们有什么区别?除了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惦记着我……还能有谁?”

“哎,是是是,死在城里跟死在农村是不一样!”天民感伤。

众人碰完杯喝完酒,又沉默了。

28下 老乡党喜外乡逢 老一辈忧新一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三部分。)

“我早想好了,我脚好了就回马家屯!”老马打破饭桌上的沉默。

“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现在不是村长了,种地还能种几年!在你女儿家好好养老得了!跟我们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侠冲老马说。

“欸!那现在谁是咱村村长?”天民好奇。

“保山现在是主任——新村长!”老马回答。

“哎……怎么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摇头歪嘴。

“前段时间换届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户地送礼!”马行侠啧啧嘲讽。

“现在哪个村不这样?”钟能叹气。

饭桌上的老人刹那间齐刷刷地又沉默了。

“现在的人……哎!咱那时候人多淳朴多实诚呀,各个做事踏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去哪里去哪里,不像现在人!”樊伟成说罢叹气。

王华成愤愤开口:“我表哥家的孙子,前段时间来深圳说是要找工作,我前后没少忙活,结果人家呢,做快递说太辛苦了,当服务员说没前途,进工厂嫌领导老是骂他,做淘宝开店嫌没生意!自己没文化没技能,吃不了苦还嫌赚的少!这新一代的农村娃远远不如咱们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几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深圳这边的工地上干活。千里迢迢来深圳不说学点技术,单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资,你说现在不趁着年轻学点技术,等老了难不成还去工地?咱那时候是时代束缚了,其实我们比他们这一代要有远见,是不是?”钟能说完,众人微微点头。

“咱村东头那谁……他家的孙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个呢!去年他爸给她寄东西寄到了我家里——我们沾点儿远亲,我儿子送东西送到了她们那个会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儿子一看心里明白了!”马行侠悄悄说。

“你说谁孙女?”天民打听,老马好奇也凑着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侠在空中一指,马家屯的三个老头全懂了。

“永民哥他孙女你们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问老马和行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听说在外面有点骗婚的意思……现在准备第四次结婚了!”天民说完咧着嘴频频点头,众人结舌惊诧。

“小年娃你们知道不?”马行侠问。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马挪开烟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们是一朋的,顶多小一岔子,他早年出去赚了钱了,听说在外面包了两个女的!”马行侠咧嘴啧啧。

“现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咱那时候哪有离婚啊、出轨啊、乱搞啊这些事?结了婚组了家,谁敢轻易离婚!而且咱那时还不是婚前谈恋爱,就这也很少离婚!现在的社会……风向变了才导致年轻人敢胡来!”钟能道。

“我观察哈,咱们这一辈儿的儿女还算可以——大多数靠谱,再往下走一辈,差得很!没规矩、没志气、吃不了苦!结了婚的对家庭没啥责任心,吊儿郎当、不孝顺、不养孩子的多得是。在村里有几亩地种些果子还能度日,在城里可不沦为底层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面做混混的不下二十个!”马行侠晃荡着空中的手势。

“新一代年轻人普遍机灵、聪明,但是很少有定见。咱那时还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国……现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里好些娃娃二十多岁从外面回来的,天天端着个手机跟废人似的,不作为、自大自高还满肚子邪门道理!”老马补充。

“我看了看,现在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没第二条路子了!以前路子还多点,不上学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不行了,路子窄了,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樊伟成神情笃定。

“我观察现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实——越是村里的越不踏实。咱们儿女一代还能听进忠告,到了孙子一辈啥也听不进去!我姐家的大孙子说话做事——二十多岁了跟个大傻子似的飘飘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只这一根苗子,还养成这样!我发现咱们往下的农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华成总结。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连连点头。

“我看全是网络害的!网上天天各种笑话段子、这分析那分析、这电视那栏目的,还有广告天天吊着胃口,小孩子一开手机基本上两眼发直!本来十五六、二十前后正是一个人这辈子学本领的最佳年纪,结果个个在看手机!没人管!等到他灵醒的时候婚结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这样!你说可悲不可悲!”樊伟成分析。

“现在……城里娃娃读书是不是比农村娃娃读书更辛苦?”老马问众人。

“那肯定了!农村娃谁管呀!父母没文化也不懂,全程放养!城里父母多精明,人家一进城就知道学历有多重要,那还不从小使劲儿抓学习?所以我判断,往后城里娃和农村娃差距会越来越大!”马行侠言辞凿凿。

一群老农民听到这里忽又无言了。

他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农一代,无法不为眼下农三代的未来忧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爱,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虚度了,一晃而过人到中年时,拖家带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农四代,除非农三代先觉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没回我们钟家湾了!”钟能微笑着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是,马家屯啥样子,我且得回忆回忆!”行侠吸了一口冷气。

“我一来这儿再也没回去,呃……快十年了!”樊伟成言语低沉。

“我也是呀!做梦都想着回家呢,现在……我是彻底回不去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回不去了!”天民两眼模糊。

“咱村现在美得很!家家务果园,夏半年果子根本断不了,我来的时候杏子快熟了!现在桃子差不多要卖了!村里环境很好,路修了、灯装了,还修建了广场和水池……行侠你想回去买张票溜达几天,很简单啊!”老马开解。

“哎……家里天天有事儿,哪里走得开?要能走开早走开了!你问问钟能、华成,他们哪一天不忙?就算像伟成、天民这种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都老了!”行侠挨个指着众人。

饭桌上再一次安静了。

“咱们算好的啦——你们且知足吧!农村老人活不下去进城打工的多着呢!地里干活重、收入没保障,不如在城里找个活计,月月有收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月也三千多!”钟能忽然开口。

“超市里现在的服务员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压根看不见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我在一家超市见过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说说这事!”王华成甩着手掌。

“嗯!大城市里的清洁工、保姆、服务员、菜市场卖菜的……现在人说老龄化,城里的老龄化最严重了!咱们还有儿女,还不需要出来工作,这要是儿女没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们现在还在老家种地或者在这打工呢!”樊伟成挥舞着两手。

“咱们这一辈往上,老人老了哪还出门劳动呀!基本上坐在家里颐养天年,顶多看看家门、带带孩子、偶尔做顿饭!现在的家庭结构不一样了,我们那里街上收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几十个呢!”钟能两手抱胸。

“你说家庭结构变了——我不就是个例子?一早起来送孩子、干家务、买菜、接孩子、洗碗……我现在六十七岁了,每天的行程紧得比前半生在村里还忙!以前咱们父母那一辈人六十岁以后哪有这么忙!是不是?”行侠抱怨。

“我只当你们是来大城市享福的,你们说得我……哎!”老马低头喝酒。

“主要是因为咱们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里的同龄人!老年人在城里享清福的——确实少!”樊伟成道。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个地方,现在人待不住,全往城里涌!城里房价死贵死贵的农村人有几个能买得起?两口子供个房背着巨债,再能养个孩子或老人这已经算很不错的啦!那些买不了房也没钱的,自己温饱都不行还养老人?我们农批市场里没钱结婚找对象的多得是!儿女靠不上老人没法子,要么出来赚钱,要么在家饿死!”钟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们那时候结婚,收拾些柜子、箱子,有头牛、有个手推车,家里有地,这就能结婚了!现在哪成?没个几百万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谈恋爱!”天民瞪着眼睛。

“我有个亲戚在北京打工,小伙子年薪一万七愣是买不起房,三十五了没对象!在大城市混迹的姑娘,目标大、野心大、个个猴精,谁愿意嫁一个没房子的?咱那时候几袋小麦就能娶个媳妇了!”樊伟成摊手。

“现在三十五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孩子,搁古代三十五成爷爷了快!”老马笑言。

“幸亏咱们的儿女是在村里结婚的,先成家后到城市奋斗,这要赶上现在这风气,多半也穷得结不了了!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问题!我们往上几百年、几千年,谁不是先成家?现在人不一样了!”马行侠两手一拍,众人笑了。

“对很多姑娘来说,成家就是立业,人家把嫁人作为立业。”樊伟成说。

“古代也这样,关键现在不仅是女的这样,男的也这样!我这些年见得可不少呀!”天民摇头。

一群老乡党多年没见,忽然见了亲热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甚是欢快。三十年前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般重聚的场面。三十年前,他们在村里一起生活,从未想过会离开;三十后年早已离开的他们,很少再想到回去。这三十年中,和他们同行的伴侣、亲戚、朋友、邻舍、相识……不知道一路上离开了多少。若没有这场寿宴,若老马不来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见不到这几个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们曾经得到了一切,随着年龄的无情增长,他们得眼睁睁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无论是躯体的康健还是意志的自由。

下午两点多,众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马天民站起来给来客的小朋友发红包,漾漾得了个大红包,傲娇娇地藏不住喜。而后众老头移步去另一个包厢里喝茶,马俊杰给同乡叔伯们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茶点。

宴席无有不散的。快四点的时候,行侠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樊伟成儿子来电话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动起来,老马于是和钟能也告辞了。

马天民心满意足,和老伙计们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说的还多。待众乡党一走,老寿星赶紧喝下加倍的药片,而后蜷缩在包厢的小沙发上,盖上薄被子、抱着胸、喘着大气。家里人也不便动弹,在外面等着,让老头眯一会儿。

人老了,多说费气,过喜伤神。

躺下的马天民胃里作痛,心里无比开心。老朽逢老友,老乡党惺惺相惜,老寿星得偿所愿,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再起来时天也快黑了。近两年来,马天民每天睡得越来越多,风中的烛光随时要灭,他悲哀又释怀。

今天,也许是他许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他临走之前最开心的一天。

29上 老马三惹小不点 祖孙友谊遭翻船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一部分。)

寿宴结束,一行人回家,上车后两老头继续酣聊,忽然副驾驶旁伸出一个小脑袋来。

“钟爷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漾漾问。

“什么问题?”钟能好奇。

“为什么那个爷爷……他的嘴……是歪的呢?”漾漾掰弯自己的嘴唇模仿马天民的嘴型。

“你自己没爷爷吗?为什么问钟爷爷不问我?”老马吃醋。

“因为你总是在训人,我已经不和你说话啦!”漾漾朝老马飞了个大白眼。

“你得检讨检讨!”钟能嘲笑老马。

“为什么呢?”漾漾又问。

“因为那个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狼咬过!他在打麦场上玩,狼看到了他,就叼着他往沟谷里走,当时是叼着他的下巴那里!”钟能在自己脸上比划。

“是喜洋洋里的大灰狼吗?”

“哈哈哈……不是,是山沟里的大黑狼——吃小孩的大黑狼。”

“大黑狼为什么要吃小孩子?”

“呃……”钟能语塞。

“小孩子不听话、没礼貌,狼见了就吃了呗!你对爷爷没礼貌,晚上我叫狼吃了你!”老马抢答。

“哼,谁跟你说话啦?”漾漾拉长尾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后又张嘴:“你是最坏的坏蛋!比大灰狼还坏的坏蛋!我不理你啦!”漾漾冲老马一噘嘴,而后义无反顾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朝前看,果真一路上再也没理老马。

两老头在车后大笑。

何致远送钟能回农批市场以后,三人往家里赶。到家后快六点了,致远忙着做饭,漾漾时不时从屋里溜车出来瞪几眼老马,老头莫名其妙。老马回味今日,总而言之非常高兴——见的人高兴,吃的饭高兴,聊的天高兴,唯独那寿酒——没劲儿!老头忍不住掏出自己的西凤酒来,自斟自饮,放开秦腔,一个人在餐桌上摇头晃脑地嘬酒。

晚上桂英说要回来,致远等着她开饭。

今天对马桂英来说,真是苍凉的一天。早上一到办公室接到了她手里最大的客户——利捷公司——打来的电话,那边的客户经理说他们今年要缩减开支,下半年的展会他们公司不参加了。这头拿着电话的桂英迟迟不知如何回应,退展的原因桂英倒背如流——早在公司里听了几十遍了,可今天当别人冲着她说要退展时,她竟木讷了。职业友好地挂掉电话以后,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愁。

这家大客户每年预定的展位顶得上十多家小公司,它不仅是桂英自己的大客户,也是公司的大客户。她失落又焦虑地在公司徘徊了一个上午,她反思自己的工作是否出现了问题。下午,她详查了利捷公司最近几年的报表,最后将数据整理出来做成个文档去找公司主管业务的副总李玉冰李姐。

四十五岁的李玉冰看完报告红唇一笑,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她近来收到的第一家大客户退展的消息了。马桂英见李姐没有说什么,稍稍放了几分心,可整个下午依然恍恍惚惚的,与其待在公司唉声叹气地,不如早早回家。

致远掐好时间,饭刚上桌,桂英便回来了。圆乎乎的女人关了门、换好鞋,左扭右扭地走进客厅来。老马见她又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衣服,暗嫌其丑,明明长得又黑又壮,衣服的颜色还选得格外妖艳,老马忍不住了:“你这身丑死了!以后别穿勒肚子的衣服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老马说完挤着大小眼盯着桌上的饭菜。

“嚯!”桂英站在空地上定格了,她瞪圆眼睛凝视老马,而后缓缓开腔:“我忙了一天了你不问我累不累,反倒嫌弃我穿得难看!我穿得有多难看?”桂英说完摊开手凝视致远,急需得到丈夫的支持。

致远正在舀米饭,瞧了瞧妻子,又瞧了瞧岳父,艰难开口:“哎吃饭吃饭!漾漾早饿了!”

“漾漾,妈妈穿得难看吗?”见丈夫不顶事,桂英严肃地问女儿。

“不难看!我妈妈最漂亮啦!”漾漾睁眼说瞎话,且捡好听的瞎话说。

“呵呵……”桂英听到女儿纯真无邪的赞美,腼腆又豁达地笑了。

她走进餐桌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故意语气蔫酸:“穿得好看能赚钱呀!越是北方穷的人越好面子越要脸!我们老总天天穿着老布鞋在公司进进出出的,人家老头一个展会赚一个亿,也没见人家踩着筋斗云、穿着皮革靴走来走去的!”

“你老爱穿那紧身的——真是难看!你想想你妈穿你这身什么效果,你就是什么效果!”老马语气和软下来。

“公司业务不好,饭都吃不起了还谈什么穿衣服!我不像你——有钱人,天天想着怎么穿好看!”桂英酸了几句老马,自个端起米饭先吃。

“我是说……你穿得不适合,仔仔回来你让他评一评!”

“我老公都不挑剔你挑剔什么?难看就难看!我乐意!”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吃起饭来。

老马瞄着桂英吃饭那样儿,全桌只她一人在那儿呼噜呼噜地吃,跟村里几天没吃饭的光棍一样吧唧吧唧地,老人心里看不惯又管不住,只任由她。

桂英今天本身走了大客户心情极差,一回家又被人说丑!有几个女人被人严肃认真地直言难看时可以优雅淡定?可怜的女人,心情越不好,肚子里越饿。

寂静的饭桌上只剩漾漾的黑眼珠子在到处乱转,忽然间门开了——仔仔回来了。和同学玩了一天的少年汗流浃背地归来,一进门顾不得换衣服、洗手、打招呼,一坐下来也呼噜呼噜地吃起了饭菜。

几分钟后,老马在擦嘴,致远夫妇也吃饱了,两口子端走碗筷去厨房一块洗碗,餐桌上剩两小孩在吃。老马又想喝酒,于是拧开瓶盖自己喝了起来。俯视两孙儿一个囫囵吞饭一个干嚼嘴巴,闻见酒味儿的老马起了三分欢欣,左手执水烟袋,右手端杯中酒,一口烟一口酒,无比惬意。

“仔仔,妈这一身丑吗?”桂英扭扭捏捏地出来了。

“不丑啊!干嘛问我这个!”仔仔觉着奇怪。

“你爷爷非得说我丑!一天天的,闲得没事找事!”桂英指了指老马,怒气调换成玩笑。

“我爷爷胡说八道呢!你那不是丑,是难看!”仔仔正儿八经又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完后,自个吃自个的。谁想老马呛了一口烟,继而哈哈大笑。桂英气得快步走来拍打儿子,仔仔拿手臂一个劲地抵挡。

“你胆子肥了是不是……什么都敢说!让你造次!让你忤逆!让你嫌弃你老娘……”桂英笑着捶打仔仔。

“你长得不丑就是穿得难看!是你让我说的……又打我!我实话实说你又接受不了!你自己闲得没事非得臭美,还说我爷爷闲得没事找事!”仔仔蹲在椅子左一句右一句地回嘴,母子两人的胳膊和手如绳子打结一般扭成一团,老马大笑,漾漾举着勺子呼喊。

许久后,老马叫停:“行了行了,让娃赶紧把饭吃完!”桂英这才住手,去了厨房,仔仔继续吃饭喝汤。

“最后一碗汤,你要不要,不要我喝完了!”仔仔端着盆举着勺,问漾漾是否喝最后一碗青菜鸡蛋汤。

漾漾晃荡着小身子,举着自己的卡通小勺子思考数秒,而后淡定地摇了摇头。

仔仔见妹妹不喝了,也懒得倒进碗里,拿出汤勺,端起汤盆对着嘴直接喝完了剩下的菜汤。喝完后刚刚放下盆,漾漾指着盆乍然哼哼起来。

“我要喝汤!”

正在擦嘴的仔仔一愣,然后瞪着眼睛质问:“我刚才没问你吗?”

漾漾嚼着米饭指着汤盆依然在哼哼:“我要喝汤!我要喝汤!”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举起手掌吓唬妹妹。

“啧!手放下!”老马喝止。

“哇啊……我要喝汤!”漾漾嘴里嚼着米饭,脸上淌着两排泪——真哭了。

仔仔转身望着爷爷,祖孙两面面相觑,皆愣住了。

“哥哥刚才问你了,你不喝哥哥才喝完的!你现在哭什么?”老马指来指去地掰扯着人间正理。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盯着漾漾又一声大吼,漾漾从哼哼哭升级为嚎啕哭。

桂英出来了,先冲仔仔喊了一句:“你吼什么吼呀?”

“是她找事!”仔仔气愤地站起来使劲儿指着漾漾的脑门。

“她不喝汤,仔仔喝完了,她又哼哼,仔仔喝之前问了她,她摇头了……”老马一边扣烟末一边作为中间人在努力还原事发状态。

“哼!你是坏蛋!”新仇加旧恨,漾漾指着老马更生气了。

“你个小坏蛋,家里数你胆最肥了,欺负哥哥还欺负我!明明是你错了还赖别人!”老马调戏漾漾。

“那你……那你给她倒在碗里让她尝两口,她不喝了你再喝!今晚的菜汤她还没喝呢!”桂英站在漾漾身后抱怨仔仔。

“我是她保姆呀我还给她弄出来!爱喝不喝!最烦她哭了!”仔仔拍了下桌子,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

“她是小孩子你跟她讲什么道理?她懂道理吗?没事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桂英朝仔仔屋里喊。

“因为她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讲规矩吗?”仔仔隔空朝外面喊。

致远听见拍桌子,穿着围裙出来瞧动静。桂英抱着漾漾,左亲一下右哄一下,漾漾这才止住不哭了。

莫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漾漾这个小不点儿在哥哥面前从是有恃无恐,稍稍有点不满意便哼哼,一哼哼强大的救援便来了。老马在烟雾里看得明白,只不言语。

八点多了,漾漾还没吃完饭,桂英一边玩手机一边督促女儿吃饭,老马无事又在嘬酒。致远收拾完厨房,来餐厅休息。

“新台风要来了,往广东走!”桂英冲致远说。

“过不过深圳?”

“现在还不清楚,其中有一条预测路径擦边过!”

“要降温了,能凉快几天了!”致远端着漾漾的小碗,开始一口一口喂女儿吃。

“欸,那个免费的政府培训是不是这周末开始?”致远放下小碗,打开手机查询。

“果然是!我截图了,上面有时间。”桂英让致远看自己的手机。

“那明天……怎么安排?”致远凝视妻子。

“呃……还得问下晓星,我现在给她发微信。”

“对了,我明天带爸去拍片子,医生说一个月复查一次,我现在马上约号!”致远在手机里也操作起来。

“那你们明天去拍片子……我和两孩子只能坐晓星的车了!”桂英捧着手机说。

“亲,明天的象棋培训你让学成去吗?”桂英在微信里冲晓星喊话。

“去呀,怎么不去!”晓星在微信里回语音。

“那明天你开车送我们,我们家老头要去医院拍片子!”

“好呀好呀!几点出发?”

“上午十点开课!”致远喊话。

“好的!后天——周日是文博会你们去吗?”晓星在语音里问。

“啊……去去去!”桂英十分感兴趣,一脸笑颜地望着老公和孩子。

“那后天你开车带着学成行吗?我后天上午忙得走不开,下午给棠棠要搬家!”

“ok,那后天文博会我来带团!”桂英说。

“行,那我忙了,你们休息吧!”晓星说完,开始打扫铺子,准备九点收摊了。

“啊,那我们这周末有的忙了,周六去参加培训,周末去看文博会!”桂英开心。

“ok!我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明天上午十一点的,这样早上从容一点。”致远对桂英和老马说。

29上 老马三惹小妖精 漾漾绝交祖孙情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二部分。)

农批市场里,钟能在厨房收拾,晓星在铺子里收拾,中间坐着钟理,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此时,钟雪梅回来了,一进屋累得坐在椅子上和母亲闲聊,五分钟后坐不住了和母亲一块收五谷杂粮。晓星算账时,雪梅在扫地拖地;晓星照顾学成睡觉时,雪梅在帮弟弟收拾玩具和衣袜;晓星提着包去车库里找车时,雪梅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富春小区。

“梅梅……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一直在角落里默默抽烟的钟理忽抬起头问女儿。

“我和我妈睡,爸我走了!”雪梅快速说完,利索地一转身,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钟理的眼眶里。那一声“爸我走了”,不是商量,而是告知——用轻快掩饰冷漠的语气来告知。

钟理抖着手上的烟灰,深吸一口烟,而后食指和中指又抖了抖厚厚的烟灰,再深吸一口。烟雾弥漫在他眼前,他掐灭烟头,又点燃一根烟。如此循环往复,满满的烟灰缸里不久新添了七八根温热的烟头。

雪梅整个高三一年,钟理一直这样抽烟,一根连着一根,停不下来。女儿如何在屋里复习、每天几点起床、晚上何时回家他全不清楚。她两天高考、她放暑假了、她填报志愿、她被大学录取……关乎女儿的人生大事,钟理一直在被告知。

他习惯了,又极端不习惯。家里有两三个孩子的,父母大多偏爱小的,他却偏爱大的。小时候每晚给梅梅辅导作业的人是他,现在和女儿变成陌生人的也是他。

简陋、狭窄又闷热的小客厅里,钟理一直等着被老陶叫去喝酒,老陶一直没叫他,兴许是因为此刻正在下雨。钟理舔了舔嘴角的泪,继续抽烟。寂静又空虚的铺子里,只剩风扇在转——一圈一圈急速地旋转。没有酒的夜晚,他如何安睡?钟理穿上拖鞋,取来家里的白酒,自己跟自己喝。晓星临走时跟他连招呼也没打,这足矣够他喝一大杯;父亲和儿子睡觉了一声不吭,这也够他喝一杯;老陶不叫他也不说原因,又够他喝一杯!这世上能替他解恨的,只有白酒了。

钟理抽一口烟、喝一口酒,斜眼贱视地上那团棱角凌乱的影子,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

待十二点时他彻底醉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起来。他多想一睡不醒啊,憨死在轻柔的白云上,睡死在清爽的溪水中,累死在追日的人生途中……他最想醉死在梦里,无尽的梦里——完美的世界。

当一个人想死时,怎么活都显得日子过不下去。

在分毛计较的农批市场里苟且偷生,有何眷恋?他早经够了这龌龊而功利的世界。也许,先前的钟理早已死了,死在了大街上,死在了躯体中,死在了沉甸甸的鼾声里。

晚上十点钟,漾漾睡了,仔仔和致远在房间,桂英在客厅里和朋友语音聊天,老马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桂英聊完了,老马难得开口:“今天出去给你天民叔过寿,去的路上车胎坏了,致远连个车胎都不会换!”老马想起白日的事情,怨气仍在心头。

“呃……”桂英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老马在说什么。前年去湖南,一月份腊冬天,车在路上爆胎了,当时很危险,致远吓得像孩子一样,桂英至今仍记得当时致远脸上的神情和她心底的失落。人无完人,她不漂亮亦不窈窕,何须要他既儒雅又强大。

“哦,致远是不会换胎,现在很多人都不会换呀!”桂英故作风轻云淡,而后继续低头看手机。

“哼!”老马一脸唾弃地斜睨桂英说:“谁天生会换胎?还不是训练几次学一学手!怎么你会他不会?你一个女人不让男人干这事自己干!这叫什么事儿!”

“啧!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是非了?赶紧睡吧!别一天天闲得没事在这儿吵!”桂英故作生气地撂下这句话,大步走进卧房。

她留下的是霸气,带走的却是忧伤。那次换胎时她一个女人在寒风中的狼狈如何轻易忘得掉?古人且云:应笑书生心胆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她爱的人是书生、嫁的人是书生,何再挑剔!

既然自己已经想得如此透彻明白,为何还这般忧伤不平呢?午夜的马桂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告诉别人她嫁了个如何如何了不得的好人,可今天被老头挑了一根刺反驳自己时,她竟心虚了。那只是一根刺,一根刺哪抵得上何致远一身的诗书才情。

一个如漾漾般可爱的女孩子在屋子里咯咯嘻笑!她撅着屁股捂着嘴指着自己大笑!她去抱她,她却跑了,她越跑越小越跑越小……最后缩成了红薯大小的小婴儿,再回头那婴儿冲着自己大哭!

“你为什么哭了?”她蹲下来问孩子。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小孩哭得惨烈。

“我……”她惊恐无比——她哪里有孩子?她为何叫她妈妈。

见她不答,小孩哭得更惨烈了,忽晕倒了,瘫在地上。地上印出一摊红红的血,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朝着自己流,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她吓得一直躲一直躲。她挤在墙角浑身僵硬,眼见那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脚面、大腿、肚脐……她吓得呜呜大哭,她动不了、走不开,她哭着摆动想要逃离……

“小姨!小姨!”凌晨三点,雪梅醒来了,听小姨在呜呜大哭,不知为何,于是频频唤她,才知她在梦里。

“小姨?小姨!”雪梅从轻到重拍醒了包晓棠。

包晓棠大梦惊醒,一身是汗!

“啊!啊!啊……刚才做噩梦了!我醒了,梅梅你睡吧!”包晓棠喘着大气对钟雪梅说。钟雪梅于是转头继续睡。

包晓棠捂着胸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起刚才鲜血淋淋的画面,吓得直往墙上挤,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堵墙——没有情感的墙。她想自己梦中的孩子,想孩子娇小的脸蛋,她似乎看清了孩子的脸蛋,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她急得再次呜咽流泪。

近来,包晓棠经常做噩梦——很古怪很可怖的梦。她好多次梦见自己在梦中死去——至少她这样理解。她的肢体在沉睡,灵魂十分清醒,身体一动不动,神志无法操控肉体,她在梦中看到自己死了。嘴唇发干的包晓棠似已习惯了这两个月噩梦连连梦里恐惧缠身的状况。

连在梦里也是生不如死,她一定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她该受惩罚。

只有惩罚让她释怀。

凌晨四点的时候,晓棠终于平静了,不悲不惧。夜晚静得空旷,她望着外面,内心安宁而孤独,任凭大脑里的细胞随意折腾,怎么着都感觉很美。如果人生不必睡觉,觉中没有梦,那该多好。

周六一早起来,老马穿好衣服,备好东西,只等着今天去医院拍片子。一切就绪以后,老马品味着被夜雨过滤以后的新鲜空气。忽然间老人一看表,七点二十了,怎么还没人起床呢,不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忙活吗,老马纳闷,于是打开秦腔放大声音在屋里播放,自个儿来劲儿了还跟着哼唱: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肆赏罚擅生杀不向朕告,杀国舅弑贵妃凶焰日高,伏皇后秉忠心为国报效,叹寡人不能保她命一条,二皇儿年纪小正待管教,她死后靠何人行此劬劳,哭贤后不由人心如刀铰,哭贤后不由人血泪双抛,恨曹贼气的我牙关紧咬……”

万万没想到,最先起床的竟然是个小人儿!她顶着乱发挺着圆肚子,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出来了。漾漾站在自己屋门口,如二傻子看戏一般瞅着正在唱戏的老马,老马冲她点点头,而后自己唱自己的。小丫头站了片刻,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独自个默默地去了西头的卫生间。

“……眼看着千秋业江山难保,眼看着大厦倾风雨飘摇;忆往昔思将来忧心如捣,作天子反落无有下梢……”

小屁孩从卫生间出来后,溜到客厅里,盯着唱戏的老马发愣,一愣愣了十来分钟。老马心下欢喜,这辈子认真听他唱戏的,除了家里的四条黄狗,如今又多了一个人。

致远两口子起来后赶忙洗漱收拾,早点只有鸡蛋和面包,且各吃各的。吃完饭除了老马和漾漾,其余人如拉犁的老鼠一般乱了套,致远收拾包、准备孩子上培训班要带的东西,桂英在屋里换衣服、化妆,仔仔也忙得在家里大步流星地穿梭……

老马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后,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一推门两眼灼烫、仰头后倒,后退了三步老人才稳住心神。

“漾漾!过来!”老马大声喊叫。

“什么事儿?”漾漾捏着个鸡蛋温婉走来。

“你先把鸡蛋放下,放餐桌上!”老马关了卫生间的门,指挥漾漾。

漾漾放完鸡蛋,又高雅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你自己看!”老马推开门把漾漾的脑袋掀进卫生间里。

漾漾一看,吃了一惊,冷在那儿捂着嘴不说话。而后她退后一步,出了卫生间仰头对爷爷说:“那个粑粑……不是我的……”小人儿两眼扑朔,两手捂嘴。

“不是你才怪!你爸爸妈妈用他们屋里的卫生间,你哥哥早上没上大号!就剩你了!”

“不是我的!”漾漾靠着墙弯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赶紧去冲,爷爷要用卫生间!你不冲我找你爸妈了!”老马威胁。

不会撒谎的漾漾除了摇头,没有其他动作了。

“快点进去冲!”老马拉着漾漾的胳膊进了卫生间,然后用自己的手抓着漾漾的手放在冲厕所的按键上说:“按!”

“不是我的!”漾漾扭着胳膊,死不承认。

“不是你是鬼呀!”老马的手按着漾漾的手一使劲儿,漾漾的手按了下冲水开关,坐便器里开始自动冲洗。

冲完厕所,老马忽疑:“你……你擦屁股没?”

“我擦啦!”漾漾喊得歇斯底里。

“你没冲厕所……是不是也忘了擦普屁股?”老马一脸恶心。

漾漾感受到一种侮辱,她躬身大喊企图自证清白:“我擦屁股了!”说完转身气鼓鼓地走了,走出卫生间还冲老马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了!”

老马用完厕所,皱着眉出来了。他不确信漾漾是不是有擦屁股,他瞅了瞅漾漾吃饭时坐的那个椅子,想闻一闻又不好意思,只得叫来桂英让她去处理。

桂英原先教了很多次,她知道漾漾会。可如今这么被一问,耳根硬的女人也犹疑了,最后只得跑到房间趴下漾漾的裤子检查——果然擦了屁股。漾漾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小心灵受伤了,变本加厉地把火气撒在老马身上,小人儿一出屋冲着老马重复大喊:“我擦了屁股的!你不相信问我妈妈?”老马懒得理,漾漾更生气了,如点燃火星子的炮仗一般在身边跺脚蹦跶、指指喊喊。

一早上和这么个人物置气,无以言说地憋,老马走去阳台边的躺椅上躲清静。

没想到漾漾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叫:“那个粑粑不是我拉的!不是我的!你胡说八道!我要跟我妈妈……”小人儿一路上冲着老马伸胳膊、戳食指的。老头想发火,又怕引来一场哭哭啼啼的更烦人,于是他不耐烦地开口问:“厕所的大便到底是不是你拉的?”

漾漾咬着嘴唇,先摇摇头,而后开口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都说了——不是我!”小朋友激动得两手拍着两大腿。

“不是你拉的——你擦屁股干什么?”老马指着漾漾严肃地问。

漾漾一怔,忽反应过来了,见自己的糗事被人无情拆穿,她缓缓地耸起肩膀,瞪圆小眼,而后鼓着腮帮子喘大气,两拳头在肩旁上下挥舞——那模样似即将发疯的猴子一般。数秒后,理屈词穷的小儿脖子一伸,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以后永永远远也不跟你玩啦!哼!”说完朝老头脚跟前吐了一口唾沫,而后两手抱胸挺着巴掌大的小身板儿理直气壮地回屋了,临近屋门时还不忘回头朝老马抛一个仇恨眼。

“哈哈哈……”老马哈哈大笑,笑得喷出了口水。

笑完后老头望着地上那指甲盖大小的一口唾沫,烦恼瞬间消散,一种轻薄的欢喜弥漫心头。有这么个精怪的小玩意儿整天黏在身边,想要孤独终老恐怕是不行了。老马扇着扇子自言自语:“姜太公八十遇文王——交老运!”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29下 两家人度浮生日 老中小享凡俗福

平静后的老马坐在阳台上看家里人,今个早上起晚的一家人此刻如圈里的猪崽一般各自乱窜,仔仔在客厅卫生间和自家房里进进出出,两口子在屋里到处转圈圈,老马抖了抖烟灰,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还是老话说得好。

八点五十的时候,包晓星的车到了桂英家小区楼下,桂英给漾漾换了衣服,来不及洗脸只用湿巾擦了擦小脸蛋,母子三人便大包小包地出门了。九点二十到了少年宫,桂英带着漾漾下车了,按照地址去找画画的培训班。十点多的时候,晓星带着两个男孩子找到了象棋培训班,风风火火的幸好没迟到。

今天天气凉快,早起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润,空气清凉。致远和老马十点钟也出门了,到了医院以后取号、排队、见医生、拍片子……花费了好些时间。中午各堆人吃各堆的,下午各人忙各人的。

下午两点,三院骨科的医生捧着片子观察许久,只说裂隙还没有愈合,还需要静养,不过可以适当地运动运动,医生提醒运动量适量便好。出了医院,老马心里轻松了许多,医生说可以走动走动了,那他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来深圳一个月了,天天憋在家里,跟没出洞的知了猴似的。

下午三点多,致远开车到了农批市场,在那里等着桂英和孩子。进农批市场后,钟能请老马去铺子里喝茶,两老人坐在里面的茶几边,聊着铺子里的生意。钟理听到楼下有声音,睡不着了,起了床下楼来。原来钟能早起见儿子睡在地上,怕他受凉气,硬是叫醒来让他去床上睡,一睡到了下午此时。

老马第一次见钟能的儿子,只见一米八的个头,黑刷刷的胡子,头发蓬乱,光着膀子,裤子皱巴巴的,拖鞋脏兮兮的……五官隐郁,神情懒散,明明是个大汉子,弄得没点人样,还不如村里混日子的老汉妥帖点儿。老马无言,低头喝茶。

“这是你马叔!这是我子钟理!”钟能两边介绍。

“马叔好!”钟理招了招手,去捡沙发下背心。

“好好好!”老马抬了抬眼、点点头应承。

致远笑嘻嘻地靠近钟理,和钟理打招呼,钟理倒是冷傲,爱答不理的。两老人在小客厅里聊得热络,两中年人在铺子前端的柜台旁却气氛冷淡。致远问一句,钟理答一句,他不问了,钟理便不开口。聊完孩子致远也不知要说什么了,两个大男人干巴巴地坐在一处,背影煎熬。

致远受不了了,向钟理要来盆子和抹布,打算把车里清理清理。小车停在十几米远的巷子口那儿,何致远一转身便忙活起来。清洗完车座,开始收拾车里的垃圾、整理后备箱,中年人一言不发地转来转去,光换水跑了有七八回。

老马瞧见自家女婿在人家家里不做客去干活,干活就干活还手脚忙活得不行。老人心里总觉不当,脸色无意间阴暗下来,屡屡瞅着何致远。

钟理坐在柜台前刷着手机,一声不吭。店里有客来他等着客人先开口,没客来他跟老马也不说话。钟能见儿子无礼,心下不舒服。他趁着老马上卫生间的功夫,走过去跟钟理说:“你没事儿跟致远聊聊天,跟你马叔也聊一聊!”

“啧!你别管我!”钟理甩了个脸色。

“人家好不容易来这一回,你好好的!”钟能小声说,说完轻轻碰了下儿子的胳膊肘。

钟理激烈地收回胳膊,而后抬头说了句:“你烦不烦!”

钟能失落,无奈坐在了小客厅的竹沙发上,等着老马过来。

老马敏锐,听见了钟理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不便打扰,等父子两没声了他才出来。巧了,何致远在那头没听见说什么,却瞥见了钟理甩胳膊,他本要换盆水擦车上的几个镜子,怕撞见了尴尬,于是也等了片刻。

小小一间铺子,瞬间尴尬到燥热。老马坐不住了,对钟能说:“你带我在你们这儿转转呗!我还没见过大城市里的批发市场呢!”

“成嘛!你能走的话就走!”钟能站起来请老马先走,老马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铺子。

两老人在农批市场的主干道里走了一圈,见卖五谷杂粮的几条小街,卖干菜粮油的几条小街,卖面条面粉大米的几条小街,卖烟酒茶叶零食的几条小街,卖中药药材的几条小街……

钟能在干道尽头介绍:“这还只是杂粮和干菜区,另外,西边是生鲜肉区、蔬菜区,东边是水果区、花卉区,每一个区跟这干菜区一样大!”

老马转得好个吃惊,嘴里啧啧不已,这一个干菜市场比他们马家屯还大。老头从医院回来后有些疲乏,刚刚只瞧了瞧市场上杂粮干菜的价格和品种,就已目不暇接、晕头转向了。

两老头回来的时候,晓星和桂英带着孩子们也回铺子里了。漾漾喊着饿了要吃零食,仔仔和学成兴奋地聊着围棋,晓星和桂英喋喋不休地聊晓棠说雪梅……原本寂静干瘪的杂粮铺子一下子生机盎然。热闹片刻后,到了晚饭的时间,两家道别,致远开车带着全家人回来了。在外面吃完饭以后,一家人悠然地上楼回家。

到家后个人回到个人的地盘,忽然喧哗,转头寂静。老马觉得无趣,打开电视找电视剧看。

晚上八点半,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兴华下周要来深圳,准备在桂英家住一段时间。桂英不知真假,直接拨通了堂妹马兴华的电话,这才清楚他们夫妻已经买好了车票,下周三晚上到深圳。桂英心里一沉,家里又要热闹了。

九点钟,晓星准备收摊了。钟能带着学成去二楼洗漱,一老一小准备睡觉了。钟理坐在几平米大的小客厅里,脚踩在竹沙发上,右手夹着烟,左手捧着手机看。此时雪梅也回来了,朝钟理叫了一声“爸”,喝了半杯水,便来到晓星身边。

原来下午雪梅和三个同学一块儿去海底捞火锅店面试了,火锅店也通过了他们的面试。要不要去火锅店里打暑期工,钟雪梅很犹豫,一回来就想听听妈妈的意见。母女两个聊得很快活,边聊边干活,干涩的铺子因为这母女两常显得十分舒适自然。

收完摊,晓星整理自己的包包,雪梅朝钟理说了句“爸我回去了”,而后母女两谈笑甚欢地互搂着腰,离开了农批市场。

等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两人的声音以后,钟理坐起身来,掐断了手中的烟,放下了手里的手机,他端详着墙上的山水画,长叹一声。

许久以后,钟理两眼久久地瞅着门外,一直发呆,一直发呆,一直发呆到十点钟。忽然他拨通了老陶的电话,两人搭伴去市场北边的烧烤摊上喝酒吃肉,一直喝到到夜里十二点半。

“哎亲爱的,你今天和钟能有没有聊天?”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好奇打听。

“他以前很乐意跟我聊,现在……啧!问一句答一句!我后来直接洗车去了!明明很熟的两个人不说话,太尴尬了!”致远靠着床杆,搂着妻子。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绝对想不到!”桂英眉飞色舞。

“啥?”致远好奇。

“他们两已经有……接近两年没有同床睡了!晓星前段时间悄悄跟我说的,语气很……很……很平静!冷得吓人!而且她已经没有在铺子里睡的意思了……”桂英吞吐。

“其实我有点担心钟理!以前刚开始和他认识时,饭桌上永远是他主宰的,那架势、那口吻、那气派……那时候咱两家多好呀!我跟他多亲近呀!现在……今天我见他时有些吃惊,吃惊他眼里的眼神,说不上来……咝……”致远从回忆里揣摩。

“你担心他?我更担心晓星和学成呢!我没敢直接问,但我感觉晓星啧咝……好像死心了,多多少少有离婚的意愿了!”

“我也担心学成,今天学成和仔仔聊围棋,和仔仔说话时他很高兴,但时不时地会偷看他爸——他确实怕他,孩子偷看钟理的眼神跟老鼠一样,谨慎、机警哎……挺心疼的!”

“我心疼这小孩烙下阴影!”

“还好,在咱家我看学成还挺好的!”

夫妻两聊了许久,聊累了抱作一团睡下了。

周日一早六点钟,老马照例从客厅的凉席上醒来,收拾好铺盖以后,他习惯性直奔阳台上的躺椅去抽烟。此时此刻,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天空昏暗,空气清凉,时不时有细风卷入。

两锅烟后,有了精神,老头起来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二十八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六号——己亥猪年辛未月丙寅日,今日宜嫁娶、纳采、开市、出行、动土;忌祭祀、祈福。老马冲着日历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

七点半的时候,致远叫仔仔起床,收拾好了父子两先出门了。原来今天仔仔要进补习班,致远开车去送他。九点钟,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桂英正躺在漾漾床上叫漾漾起床呢。四个人吃早点时,晓星来了电话。

原来钟雪梅也想去看文博会,晓星担心孩子多桂英夫妇应付不来,于是让学成爷爷跟着去照看,两家约好时间地点后,两人各自挂了电话。

“今天文博会,钟叔去,你去不去?”桂英抬头问老马。

“你钟叔去,那我也去转转——见见世面!但我走不太多……”

“你知道什么是展会吗?”桂英姿态高雅地问老马。

“不就是你们公司搞的那个吗?”老马嚼着油条。

“呃……也对也对!”

“我待会去社科医院借一个轮椅,爸走累了坐轮椅比较方便。”

“行。”老马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一家人带着各自的包包出门了。十一点在深圳会展中心的正门口,两家人碰了头,而后一块买票,准备进展会观展。

从一踏进会展中心的门口广场,老马便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那横幅一条又一条,条条大得铺天盖地;红毯一溜又一溜,溜溜似村北直搓搓的水田;花坛一片又一片,片片如莺歌谷春秋的南面大坡……广场错落有致,顶得上十来个马家屯的打麦场。

老马眼花缭乱,村里来的老农民从没见过这阵仗,光那如游龙一般的队伍也够他惊叹了。在外买票时好几百人,排队进场时好几百人,进场安检时好几百人……入会场后先到了二楼,从上俯视一楼的主展馆,黑压压的全是人。

一众人到了主展馆,因为老马腿脚不好,桂英于是将大伙分成两拨,老马、钟能一波,致远夫妇、雪梅、学成和漾漾一波。老马拄着拐杖,钟能推着轮椅,两人在密密的人流中慢慢穿行。一路参观了铜制的十二兽首、孙中山先生蜡像、超大无人直升机、西洋黄铜大钟表、石雕的满汉全席、会聊天的机器人、百米长的山水画……

30上 文博会上险酿祸 业务锐减逢救星

出土的青铜宝剑、翡翠吊坠、四羊方尊,藏族的布画、藏香、器具,象牙雕的蛟龙、卧佛、千首观音,木雕的龙头、佛像、凤凰,铜雕的水浒一百零八将,紫檀的大椅、沙发、床榻,苏绣的精致旗袍、花王牡丹、昭君出塞,案桌上摆放的毛笔、砚台、印章,精装药材有人参、灵芝、虫草……两个农民走在主展馆的红地毯上,瞧着两边琳琅满目,惊得久久合不住下巴。

老马和钟能在人群中缓慢移动,巨大的主展馆中,人跟人脚挨着脚肩擦着肩往前挪,凡夫俗子无不被眼前的艺术作品震惊到,个个张嘴瞪眼、赞叹不绝。钟能是第三次观文博会,对眼前的繁华虽不觉新鲜但心底始终震撼,老马第一次见,整个人从开始观展到此时此刻,一路惊得说不出话。

那头带队的桂英和致远,亦是赞誉不绝。致远抱着漾漾,一路看过去见那不同材质雕琢而成的老子骑牛、童子吹笛、仙女祝寿、太公钓鱼、佛祖悟道、猴王坐观、桃园结义、李白饮酒、佳人抚琴、美人出浴、山海起伏、万花攒动……很多巨型雕著已达登峰造极之境,致远一路走来,眼越观心越沉,早有叹为观止的意念。

此刻,何致远已经无法再继续观赏了,他以买午饭为由,将漾漾交给桂英,一个人逆着人流出离展馆,才觉有几口氧气供他心肺所需。

这不是何致远第一次观赏文博会,当然也不是何致远第一次受此种刺激。他自诩读过不少千古名作,古代文人所具有的情怀、所崇尚的生活早已渗透在他的血液里,他渴望著述、渴望立言、渴望有所成,只可惜生不逢时。在商业社会里,文人连带他们的情怀、气节、理想、付出皆分文不值。

在三尺讲台上对着些年轻孩子,虽说远不及互通灵魂、直抒自我的飘逸境界,但时常可以沾一沾诗书、品一品佳作、聊一聊千古历史……某种程度上讲,作为老师的何致远还算徘徊在文人向往的世界边缘。辞职以后这四五年,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我。

何致远几乎能看懂每一样艺术作品引用的典故和传达的寓意,他能想得到每一件作品背后凝结的巨大心思和漫长时间,他能从每一件作品中获得作者要传递的力量、欢喜或豁达,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在超脱世俗的艺术作品面前他心底涌现出来的滚滚不息的卑微感。

这卑微感压迫着他,让他从理智上判断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理智对自己所作出的判断,所以他逃了出来。

桂英早看懂了致远脸上的严肃和沉重,她不敢问。关乎那些艺术作品的内容、目的她几乎一句也不敢问,她宁愿看作品说明、宁愿当个傻子或者是白看了惊鸿之作过目即忘的俗人笨蛋,也不愿意问何致远那个是什么、这个是什么。她怕分不出刺绣画和笔墨画的自己被丈夫在心底一竿子打死。

七八年前,曾傻傻分不出孔子像和老子像的笨女人在虔诚地请教她那有文化的丈夫时,反被丈夫鄙视。鄙视——笨女人倒能接受,但丈夫脸上那一刻涌现出来的冰冷和肃杀——笨女人接受不了。多年以后,关乎文化典故、诗词歌赋、历史名人之类但凡与文化相关的一切,她宁愿问别人、问网络也不愿问丈夫。

她怕自己的无知如利剑一般狠狠地刺伤自己的丈夫。

所以,桂英带着雪梅和学成一直走在致远前头。她不想让致远看到她脸上肤浅的表情,她观摩一路上其他人称赞或欣赏的神态,然后当丈夫走进她时,她把别人的表情、动作、言语复制到自己身上。

对马桂英而言,文博会和年货会并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她表现得欢喜又激动,无非是因为她清楚何致远对文博会的态度。

走了一个小时,老马累了,主动坐在了轮椅上,钟能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路上路过两米高的木雕关公、石雕孔子、根雕老子,路过二十米长黑色树雕的十八罗汉,路过了三四平米大的满是树林、龙凤、楼宇的玉雕群……

忽在前方七八米处、一个绘着梅花鹿的青花瓷花瓶旁,老马瞄见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黄头发、灯笼裤、运动鞋,那人儿撅着屁股在轻摸青花瓷上的梅花鹿。毫无疑问,那是漾漾。细口长颈的青花瓷花瓶有坛子大小——能装进去一斗麦子,那么大的花瓶……老马不敢想象得多少钱,恐怕娃娃不小心给推到了!

来不及细想的老马从轮椅上蹭地一下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前走——其速度之快惊吓了一众同行的身边人,也惊住了身后的钟能。钟能回过头来找老马时,老马已走了两米远了。老头顾不上了别的,拄着拐杖直奔漾漾,走到漾漾身后,他费劲儿地轻轻弯下腰,拦腰一揽,将漾漾推到花瓶一米开外,然后气愤地大喊:“这个能摸嘛!弄坏了怎么办?”

受到惊吓的漾漾马上绿了脸。

老马转身一瞧——没一个熟人,然后低头问漾漾:“你妈呢?”

漾漾朝左一指,老马并没看见。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在人群中用陕西话极速大喊。

此刻马桂英正在俯观一个两平米大的石砚台,雪梅在左学成在右。砚台周边卧着五七条龙,那砚台放在地上,一众人围成圈弯着腰低头观赏。

“马桂英!马桂英!”

桂英听到有人叫她,仿佛收到了来自远古的信号,先一愣,而后站直身体四处找寻,这才看到老马和漾漾站在她四五米远的干道上盯着她,两人脸色十分难看。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没找到桂英,依然在人群中大喊,引得身边人时不时回头看着老马。

“在在在!在这呢!”桂英大步走来,有点心虚。

“孩子丢了你都不知道!你个当妈的,孩子在这儿摸花瓶你在干什么?把人家花瓶推倒了你赔得起吗?漾漾一个人待着,被人拐了怎么办,你当妈的干什么吃的……”老马不顾众人围观,指着桂英的鼻子一顿大骂。

原来,致远去买午饭后桂英一直拉着漾漾的手,两人手心都出了汗,她便拉着漾漾的手腕,许是孩子不舒服挣脱了,她后来拉着漾漾的衣领。刚刚也拉着的,因漾漾蹲在她脚边太矮了够不着,她才放手,她放手后漾漾时不时抱着她的腿……至于漾漾何时离开的,马桂英完全不清楚。漾漾离开的整个一个过程,前后三分钟不到。

“看着呢!看着呢!这么多摄像头!这么多保安!这么多工作人员!怎么会丢?”桂英瞅着两边的众人,小声反驳。

从未想过自己会丢孩子,可事到了眼前桂英也有些后怕。

“你怎么看着的?我拉着孩子叫你七八声了也见不着你人!这叫你看着?”老马恶狠狠地不饶人,一点台阶也不给桂英。

桂英抱着孩子侧过身子,斜视地上的红毯。观展的人哪个不是拿着手机随时拍照,她不想和老头吵得被外人看了热闹拍了照最后传到网上去。

“行了行了,这……这么多人看着呢,孩子没丢、花瓶没碎——这不好好的吗?别训英英了,人多,不好看!”钟能使劲将老马拽到旁边人少的地方。

桂英被众人瞧得面红耳赤,她抱着漾漾也躲到了人少的地方。

漾漾皱着脸全程观察爷爷骂妈妈,又观妈妈脸上的神情,小朋友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妈妈也犯了错。学成和雪梅早过来了,雪梅推着没人管的轮椅去找爷爷,学成黏在桂英身边拉着桂英的衣角。站在一旁的老马气呼呼地擦着汗,时不时瞪几眼桂英,桂英不敢回头,只抱着漾漾背对老马。

何致远提着大袋小袋买好午饭重回展馆,进馆后他直接在人腿中找轮椅,很快找到了钟能,而后望见了这尴尬的一幕。他觉察气氛很不对劲儿,什么也没问,只提着袋子问老马:“爸,现在十二点半了,我们吃午饭吧。咱在展馆里面靠墙的地方吃,还是在展馆外面吃?”

“就里面……靠墙吧!”刚才走得着急,有几步路老马忘了拄拐杖,用了劲儿的右脚此刻痛得不行。

致远提着饭招呼众人靠边走,老马跟着致远,桂英抱着孩子走在最后。吃饭时两拨人各自不说话,钟能虽在开解,老马却气愤难消。饭后,致远一边收拾垃圾一边对众人说:“文博会有九个展馆,咱们现在逛的是主展馆——最大的一个,待会我们换一个展馆吧,要不闭馆前逛不完!”

“行嘛行嘛!我跟你老丈去木雕石雕的那个馆……”钟能翻看图纸,而后说:“我们两老头去九号馆,你们带孩子去少儿馆吧。”

一行人又兵分两路。到了少年馆以后,孩子们如出笼鸟一般各自玩了起来,夫妻两个站在一边看孩子们玩各种玩具。致远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桂英自觉无愧,详述了一番,还怨老头小题大做。致远沉默了许久,心下怪她粗心大意,嘴上什么也没说。

两老人逛完九号馆去了八号馆,一路上但见各类雕塑作品——龙凤、神像、瑞兽、花卉、群鱼、桌鼎……玉雕的有靛蓝的、墨绿的、白玉的、枣红的,木雕的有红木的、楠木的、紫檀的、樟木的,令见各色珍珠、玛瑙、珊瑚、琥珀、翡翠……两老头一路上扭着脖子左右观望,真是大饱眼福。

下午三点半,两拨人约好在三号馆里碰头,致远取来零食和矿泉水分发给众人,老中小坐在展区边上休息休息补充体能。忽有一中年男子盯着老马看了数秒,老马见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圆润、红肤笑脸、两眼发光,那人朝这边碎步走近,一路上打量着老小众人。

“桂英姐!好久不见呀!”那人笑嘻嘻地走到桂英跟前。

桂英蹲在地上抱着孩子看着手机,忽被人叫十分诧异。她放下孩子,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王福逸的胳膊说:“欸!是你呀——王福逸王经理!你也来看文博会?”

王福逸是桂英公司的前同事,在桂英担任业务经理以前的七八年里,公司的业务部一直是王福逸挑着担子。后因与朋友创业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岗位,临走之前他力保桂英担当新的业务经理,并用他在公司最后四个月的时间努力帮助马桂英。桂英现在手里的很多客户也是王福逸曾经转过来的。

“咱们做展会的不来文博会那可不行!虽说我辞职离开了,以前的习惯还在,一有大的展会我忍不住就过来了!哎,这是你家人?”王福逸一脸灿烂地指了指一众人,最后食指落在了老马身上。

“哦这是我父亲!”桂英指了指老马,脸上还有刚才生气后的余波。

“哎,叔叔你好!我是王福逸,桂英以前的同事!”王福逸伸出两手弯着腰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你好你好!”老马感受着小伙子大掌上的力气,两眼凝视这个面目宽大、眉目慈柔的中年人,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两人握完手,王福逸指着何致远笑问:“这位是?”

“嘻嘻,这是我老公!”

“听说你是高中老师!久仰久仰!”王福逸伸出双手弯着腰去和致远握手。

“哦!呃……谢谢谢谢!”致远十分生疏地跟王福逸握手。

“你全家出动呀!”握完手,王福逸站在桂英旁边和桂英聊天。

“是呀!好久没见你!你的工厂怎么样了?”桂英问福逸。

“刚开始生意很好,这两年不好做,但是还可以!你呢,经理当得怎么样?”福逸笑问。

“哎,没你好!这两年市场不景气,特别是今年,业务员手里走了不少客户,好几个老员工都辞职了!”桂英低头叹息,遮不住脸上的沮丧和忧愁。

“走客户很正常,不过你也要自己找些新客户,多跑一跑,我以前那些客户全是一家一家跑来的!”福逸目视前方,两手抱胸。

钟能坐在椅子上和孩子们围成一堆聊天,致远见桂英在聊工作自己靠在一边看手机,老马坐在轮椅上时不时地瞟几眼这个中年人,忍不住地伸长耳朵听他们聊什么。

“利捷公司……退展了,下半年的!”桂英说出了近来最沉重的事情。

“啊!为什么?”福逸震惊。

“说是市场不好缩减开支!”利捷是王福逸拉来的,却在自己手上丢了单,桂英低着头,面色难堪。

“利捷绝对不能退!桂英姐我告诉你,利捷一退,生生、庭乐、海华这几家都会退的!他们几家向来抱团,说是同行实际上是上下游的合作关系,利捷绝对不能退!”福逸面对桂英,神色焦虑。

“可他们已经退了呀!”桂英抬起头仰望福逸,双眼无助。

“你去争取呀!你现在是业务经理,你手上走了大客户你不努力留住让别人怎么看?他们缩减开支那展会面积也缩减呀!可以小但不能不来!今年不来了,往后再请那可就困难了!桂英姐你一定要争取!”

“嗯!我知道。”桂英低下头,若有所思。

“我给你支个招——你朝大老板卖苦。咱们老钱总和利捷的老总早年有交情,老钱总出面,利捷不会不给面子的!只要你保住了了利捷,那几个客户也妥妥的不会流失!一个拉一个,文博会就是这样做大的!”王福逸给桂英支招提气。

“谢谢你呀福逸!你一提醒我现在心里有底了!谢谢你!”桂英郑重感谢。

30下 二老因孙各悲欢 晓星为妹几辗转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一部分。)

老马一直在偷听。对话忽停了,老头探着身子忙问:“哎小伙子……你也和家里人一道来看文博会呀!”

“哎马叔叔,呃……我和我哥们来!他们在那边聊天!”福逸朝不远处一指。

“哦!你多大呀还管桂英叫姐?我看你比桂英大好多呢!”老马说话时专门演出一副不方便、没力气的样子,引得王福逸转到老马跟前,站在轮椅右边跟他近距离聊。

“我比桂英姐小三岁!”王福逸笑嘻嘻地说。说完他莫名地低下了头,抿着嘴。

“你没带老婆和孩子过来呀?没带孩子可惜了,今天好玩好看的多着呢!”老马朝远处的人流一指。

“你别随随便便打探人家隐私!”桂英找着机会指桑说槐。

“我问的是他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家存款!中国人见了面不是问吃饭了没就是问老婆孩子,要不我还能问什么?”老马朝左训着桂英,朝右故作委屈。

“呃……没事没事!马叔叔说话挺逗的!我……还没孩子呢,前几年刚离婚!”王福逸不好意思地说。

“啊!王福逸你离婚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吗?我还参加过你们婚礼呢!”桂英大惊。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面色窘迫的王福逸还没说完,老马先插嘴:“离婚很正常!不合适了分开——这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现在离婚的多着呢,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老马面朝桂英一脸不屑。此刻的老头言辞稳健而诚恳,全非刚才那副街边大叔的口吻。

“我父亲老爱胡说八道,你左耳进右耳出——别当回事哈!”桂英隔着老马冲王福逸说。

“不不不,马叔叔说得对!不合适就要及时中断!”

“那可不?人生还长着呢!急什么?”七十岁的老头端出了一百岁的派头。

“对对对!”王福逸冲老马点头。

“王福逸是我的前任领导,我这个经理全托他推上去的!人家性格温和、能力强悍,心理素质好着呢,谁稀罕要你开导呀!”桂英刚才被当众批评的气愤还没过去,此刻借着机怼老马。

“欸!那得谢谢你呀!桂英外表强势,有时候也是个怂包——差那么一点点头脑!以后她工作上有问题了,你多帮帮她,点拨点拨!”老马放低姿态。

“谁差了头脑啦?”桂英挤着大小眼提高嗓门。

“会的会的!我就怕打扰她。”王福逸回老马。

“不打扰不打扰,她一天天的闲得很!”

“我一天天忙死了还闲!”桂英被老马挤兑得扯开嗓门,如委屈的孩子一般叫喊,全不是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职场丽人的形象。

“猴急猴急的!你瞧瞧!”老马指着桂英笑看王福逸,王福逸也笑了。

“呃……那行,那桂英姐你们继续逛吧,我和我哥们先走了!马叔叔再见哈!”见众人停顿下来,王福逸彬彬有礼地告别。

“好好好!再见再见!”老马如领袖一般挥挥手。

“桂英姐再见哈!”王福逸现出一脸闪闪发光的笑颜。

打完招呼,王福逸一转身,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深圳会展中心五点钟闭馆,现在快四点了,还能参观一个小时。致远过来组织众人继续观展,却在雪梅的肩膀上发现了一个沉睡的小天使——漾漾睡着了。他要抱着孩子也可以,不过一路上转来转去、吵吵嚷嚷的,漾漾肯定睡不好。致远忽想到一个好点子,把熟睡的孩子放到老马的腿上,这样小孩睡得稳当,祖孙也能亲近亲近。

老马一听心下欢喜,脸上瞬间荡漾起幸福的红光。除了小时候抱过自己的妹妹,后来老马再也没抱过家里的姑娘了——不管是弟弟的女儿马兴兴马兴华、妹妹的女儿康百合还是自己的女儿马桂英。自古讲究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多是考虑到孩子性格的培养、精神的成熟和习惯的养成,所以老马对待自家的姑娘,打过的不少,抱过的没一个。已七十岁的老头自六十年前抱过妹妹以后今重新抱起另一个女娃娃,老马喜得如吃了蜜一般。

老头接过漾漾后两腿再也没动过,右手扶着漾漾的头,左手护着漾漾的腿怕踢到别人。女娃娃一路上睡得酣甜,喧哗的人群丝毫搅不动小童子的美梦。展馆内开着空调,漾漾头脚朝下加衣服又短,圆鼓鼓的肚脐眼朝天露着,老马怕孩子着凉,把自己的鸭舌帽盖在了漾漾的肚子上,这才心满意足。钟能推着他往六号艺术馆走,其他人去了九号馆。

一路上他端详漾漾的五官,忍不住从那里寻找英英的痕迹,寻找自己的痕迹。那一头黄发定是遗传了自己,致远和桂英是黑头发,而老马白头以前发色偏黄——肯定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对此老马津津乐道。她的双眼皮、耳廓、眉毛、嘴型……老马欢喜凝视,怀里的漾漾如曾经的妹妹一般娇小可爱,抱孩子的自己也好似回到了六十年前一样。

六号馆里全是画,各色的画。小到盘子大、大到十几米长,有铅笔画、墨水画、油漆画,画的有人物、风景、动物、卡通,画框有横着的、竖着的、圆圆的……两老人观了半个展馆,还是偏爱神佛图像、祖国山河之类的传统画。

在一幅《沉思的乌鸦》画前,二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家梅梅也在这儿!”老马回头对钟能说。

“嗯,我瞧见了。梅梅从小爱看画也爱画画,我来之前估摸她肯定要来看画的。”

“钟能呀钟能,你逢上了个好孙女呀!”老马笑看钟能。

“嘿嘿嘿……梅梅是不错,比我强,比她爸也强。最近娃儿到处忙着找工作呢,早出晚归的!”钟能言语间满是心疼。

“多有志气啊!我看仔仔和漾漾将来大了也赶不上你们家梅梅!”

“哎呀!漾漾才四岁你能看到她以后……哼!”

“人这眼神、走路的动作、怎么说话,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三岁看老你没听过?”

“嗯……梅梅小时候确实听话懂事,以前性子弱,后来性子有些刚,像她妈了!”

“女娃独立能干,将来吃不了亏,后福也大!”

“将来谁能知道呀,现在还小着呢!”

“还小!今年上大学离家了还小?”

“哎……”不知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将来大学毕业了、结婚生子了自己还在不在……钟能近来最怕听雪梅上大学的事儿,老马一提他眼眶立马红了。

老马听见气息不对,回头问钟能:“你咋咧?”

瞧见钟能在哭,老马无情嘲笑:“啧哎呀!你这么大人了还哭!哼哼!”

“你娃儿英英在外这么多年你老马管都不管、问也不问——你心是有多硬?我跟你不一样!”钟能擦了擦泪,反过来讽刺老马。

“去!我给她找了个乡里的好人家她不嫁,非得嫁个湖南人,非得离陕西来广东,我能管得住马桂英这匹野马吗?”

“哎,你英英性子强,我梅梅也是。她报志愿的时候我说你报个广东的,爷想你了还能看你去!她不!非得离开广东!”钟能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哎……娃大了你能咋地?家家都一样。”老马安慰。

“这三四年,我梅梅一回家不是写作业就是干活,最近她找工作一跑跑一天,回来也歇不住脚,她妈做什么她做什么。一干活停不下来,搬货的重活儿她也跟我抢!我娃才十七岁刚刚过……一点点也不像个娃娃!”钟能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还不是因为她……行了行了,你收收泪,娃儿过来了!”老马笑嘻嘻地冲雪梅打招呼,雪梅朝二老走来。

雪梅走过来直接蹲在地上,笑看老马腿上熟睡的漾漾,她戳了戳漾漾的脸蛋和小腿肚,又摸了摸漾漾的小手和小嘴,满脸嬉笑地逗妹妹。

“别逗人家娃儿!娃累了你让她睡嘛!”钟能阻止雪梅。

“嗯……好吧!”雪梅舍不得,还攥着漾漾的小手在摇摆。

“你咋一个人?”钟能问。

“今天逛不完了,我跟姨姨说我要自己看画,姨姨说可以,我就一个人过来了。”

“他们呢?”老马问。

“在八号馆呢!那里有很多卖小吃的,他们全在买吃的,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哦!”

“爷我走了,我要去三号馆看看图书!”雪梅捧着导航图对钟能说。

“行行行,你走吧,看好东西哦!”钟能提醒孙女。

“嗯!走了爷,再见马爷爷!”青春洋溢的钟雪梅向二老告别。

雪梅走后,两老人继续观展。

忽然漾漾醒了。她躺在老马怀里,稀里糊涂地望着四周,只发现空中有两张皱皱巴巴的老人脸,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姐姐哥哥在哪里呢,她自己在哪里呢……小人儿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只好继续躺在爷爷的胳膊上睁着眼环顾四处。

老马感觉胳膊上有异样,知漾漾醒了。他低头俯视漾漾,漾漾仰视着他,爷孙两个忽然间皆羞涩地笑了。漾漾羞得用手遮着脸摸来摸去,老马羞得不敢看孩子只望着远方,心却乐开了花。第一次抱自家姑娘,老马喜不自胜。

待老马再次偷瞥怀中的孩子时,那孩子左手摸着他的鸭舌帽,又手在抠鼻子,刚才的羞涩荡然无存。老马心下叹气,孩子果然是孩子。

老马顾虑漾漾把鼻屎抹在自己帽子上,赶紧夺过帽子戴在了头上。漾漾措手不及两手倏地空空,小孩儿失去了玩物条件反射地哼哼起来。老马任她哼哼,结果忍了不到一分钟缴械投降,自愿脱下帽子给了漾漾,任由小儿玩弄他头顶的庄严。

得到战利品的漾漾喜洋洋美滋滋地噘着脸瞅了下老马,心里蓦地判断出:这个老头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别人家的老头了,他和周周奶奶于对周周一样是自己家的老头。他不仅是自己家的老头,还是可以训爸爸妈妈比爸爸妈妈更强大的老头。漾漾自觉不怕这个老头,所以更得意了。

在老马腿上躺着不舒服,漾漾要下来。下地后她走在老马的轮椅旁边,将爷爷大大的鸭舌帽戴在自己脑袋上,被大鸭舌帽遮住视线的小娃娃似喝醉了一样,在红地毯上如八戒挑担一般扭来扭去,又如顶着锅盖的小丑东撞西撞,惹得一路同行和逆行的人个个捂嘴偷笑,老马和钟能更是捧腹大笑。

30下 多年奔波飘零 如今重回故地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二部分。)

下午两点,包晓星约了一家搬家公司专门给妹妹搬家。先前她找了好久才给妹妹找到一个最适合她的租处——农批市场里的农民房。早年包晓棠刚来深圳时住在这里,对这里非常熟悉,后来离开后再也没回这里住过。包晓星故意在农批市场找到这处安静又温馨的小房子,一来为自己方便照顾妹妹,二来想让妹妹在她最有归属感的地方养伤、重拾自我。

搬家公司把晓棠的东西从富春小区很快搬到了市场南头的农民房里后,包晓星撸起袖子开始一个人为妹妹收拾屋子。先是打扫卫生,从墙角到地缝、从厨房到卫生间,每一个污垢她都不漏过,两手没停地忙活,直到下午四点才弄完。卫生搞完后她开始整理妹妹的东西,铺床垫床单、衣服收进衣柜、厨具放进厨房、日用各归各位……这一忙一下到了五点四十。今天是钟理看店,孩子们快回来了,估计个个都饿了,包晓星一路连走带跑地回铺子里给全家人做饭。

中午睡到十二点的钟理起床后发现家里人不在,只晓星一人在看铺子。他懒得问,一个人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夫妻两吃午饭时一个在柜台上,一个在茶几上,与铺子无关的话彼此一句你不多问、我不多说。饭后晓星只说要给棠棠搬家便走了,再回来时已是下午六点了。钟理一个人在铺子里,他反复思索着那句没有歧义的话——这思索竟花费了他一两个小时。

以前晓星那么娇弱,十几斤的大米且得嚷嚷着要他帮忙,现在她要给妹妹搬家,那么重的活儿却问也不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忙。钟理失望地在铺子里抽烟,一根连着一根,没多久小屋里便烟气熏人,还熏走了几个散客。钟理懒得搭理,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他这一生花了太多的精力去讨好别人,到头来竟落得个失业被孤立、被嘲笑的境地。

回铺子的包晓星眼见客人进来了又出去了,她心里痛苦又怨愤。生意已然不好了,他还不珍惜一丁一点的油水;家里的账目早看不下去了,他还大肆喝酒大量抽烟;眼见人要老了家要散了,他不顾身体、不顾生意、不顾孩子……他既要破罐子破摔,那就破罐子破摔吧。包晓星提着菜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做饭去。

五点闭馆后,两拨人碰面,而后一同出馆,出馆后孩子们上厕所、买零食花了不少时间。外面大雨刚过,地面湿漉漉的淌着细水,和风细雨、满地落花,夏日雨后的街景清爽而宜人。桂英将钟能老小三个送到铺子里时已经六点半了,而后自己一家也打道回府。七点多在楼底下选了一家饺子店,四个人在饺子店里吃晚饭。

三个大人刚吃完饭,仔仔打来电话,说下课回来了。致远去社区医院归还轮椅,桂英在饺子店一边喂漾漾吃饭一边等着仔仔。老马坐在小区楼下的铁椅上抽着烟等众人开门回家。

快八点的晚上,小区里亮起了灯光,光溜溜的瓷片地上一转眼涌来好多老年妇女。音乐响了起来,领头的妇女跳起了舞,后面的十来人也跟着跳。早听人说城里的老年人爱跳广场舞,老马这还是头一次见。

跳舞的老年妇女越来越多,半个小时后队伍已扩展到三四十人了,其中还有三个老年男性。这群人个个膀大腰圆、衣着华丽、行动僵硬、动作难看,老头老太太了还个个跳得起劲又欢快!老马看不懂,明明是饱经风霜老茄子还硬要装嫩!其中有几个老得已经不敢大幅度扭动了,老马看得紧张,生怕她们不小心摔了或晕了,偏巧那几位上了岁数的愣是没问题——真是八十岁涂粉,老了也俏皮。

老马纳闷:这些老年妇女,她们不应该在家里洗碗打扫看孩子吗?他们大半辈子是否也是农民?人生已入暮年何以如此兴奋?与其这样费力地蹦蹦跳跳,还不如吃吃喝喝、抽抽烟嘬口酒会会老友来得滋润。老马眉目紧凑,着实看不懂她们。

两孩子吃完饭后一行人回家。在电梯里何致远、马桂英还有仔仔皆收到了仔仔班主任发来的短信,原来期末成绩出来了,老师通知家长和孩子明天上午八点去学校取成绩单。仔仔的成绩单向来是自己取,每年取了成绩单以后,致远和他一块研究每门课的分数、排名以及做错的题目,并把这些探讨结果记下来,待寒暑假或者来年新学期补上去。

八点半,瘫在沙发上的仔仔和桂英聊着胡汉典。原来胡汉典和仔仔一块去那家补习班补课,两人相互做个伴。因汉典是仔仔拉来的,仔仔的补课费免去了两百元,仔仔告知桂英那两百元自己收着。汉典妈妈的同事有个女儿和他们两同龄同级,明天也来补课,这样胡汉典也免了两百元。汉典提议和仔仔一起用这四百元请那个女孩吃饭,仔仔于是专程为这事儿请示桂英……绕了一大圈就为请姑娘吃饭的事儿!桂英听儿子认真掰扯着青春细事,只觉喜悦又好笑。

晚上和家人吃完饭,包晓星又打算去妹妹的出租屋,准备给晓棠把屋子装饰一下。她早先买好了桌布、帘子、布娃娃、盆栽之类的东西,饭后和女儿钟雪梅一道去装扮小屋子。雪梅吹了好些彩色的气球飘在屋子里,另折了一些千纸鹤、画了一些画,晓星把自己早年织的小毛线毯、绣的风景十字绣也拿了过来给小屋提色、上喜。快九点的时候母女两人回店里收摊,而后回富春小区的家里。

回家后钟雪梅忍不住告诉小姨她们如何如何装饰小屋,包晓棠忍不住嚷嚷着当晚要搬过去。晓星不同意,耐不住晓棠加上雪梅两人一块哀求,于是三个女人连夜前往新屋子。

从医院流掉孩子以后,这还是包晓棠第一次出来。下了车包晓星提着行李箱走在前头带路,雪梅搀扶着晓棠走在后面。身子还有些疼痛,不过许久来第一次吹温和细柔的夜风,晓棠心里莫名雀跃。穿过农批市场的主干道时,遥望两边还有十来家未打烊的铺子,晓棠又生出三分欢喜。

许久不来,像是离家久矣;今日重回,好似回家一样。包晓棠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她常常晚上十点钟出来吃夜宵——烧烤、麻辣串、饺子、馄饨……那时候每天晚上此时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灯火通明,营业的四五十家小吃摊几乎家家到黎明,吃夜宵的人每晚没有千人也有八百。此刻她们三人走在这条小吃街上,寂静漆黑中只有点点星光。包晓棠怀念曾经的小吃街,怀念这条街上遇到的她的初恋。

当初因为分手,晓棠果断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决意往后永不与他再相见。如今受了伤回到这里,一路上思念的竟是与他再见一面。两人对坐曾经的烧烤摊上,聊一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瞧一瞧多年以后的彼此,介绍介绍对方的伴侣或儿女……

湿漉漉的地面让她不舒服,黑漆漆的巷子让她很顾虑,狭窄的楼梯让她走得吃力……刹那间晓棠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因为这一路上她竟忘了李志权和孩子,脑海中凭空生出好些美好的画面和期许来。她欣然于此,她一如既往地喜欢住在这里,离开农批市场的她一直在飘。

终于,到了属于她的小屋里,包晓星放下行李,停留片刻便开车回家了。晓棠坐着休息,钟雪梅替她收拾带来的东西。

门口是摆着自己鞋子的小鞋架,一进屋是个小客厅,但见沙发、书桌、柜子一应俱全,全放着自己日用的东西,厨房里精简而整洁,卫生间明亮又清香,阳台上挂着姐姐为自己手洗的几件衣服……熟悉而陌生的屋子里充满了百合花的淡雅芳香。晓棠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欣赏客厅墙上姐姐的十字绣、甥女的创意画,抚摸沙发上裹着的她最爱的青绿色毯子,踩踏姐姐为她新买的青绿色厚底拖鞋。落地窗前堆着十来个五彩气球,阳台门口挂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风铃,架子上放着一盆生生不息的铜钱草……包晓棠笑了。

原来,姐姐就是她的家。

包晓棠累了,她缓缓走进卧室里,但见粉红色的卡通床单上叠放着自己夏季盖的被单,床上摆着一个超大的憨憨的大熊猫,衣钩上挂着自己红红绿绿的裙子和吊带,床前柜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丁香花……她躺在床上,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无比开心,甜笑的美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老马今日高兴,回想着在文博会上看到的桩桩件件,无不令他咂舌惊叹。老头心痒嘴也痒,忍不住拧开了酒瓶盖子,正在兴头的他独自喝了起来。漾漾在客厅里溜踏板车,从老马餐厅这头溜到桂英客厅那头,来来往往乐此不疲。微醉的老头沉浸于小仙女灵动又淘气的背影、五彩发亮的车轮和嘴里呜哩哇啦的童音……恍惚间似觉人生已美得升华至另一个境界了。

老马想起了王福逸,于是远远盯着马桂英,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家里和老马最亲近的人是桂英,可来这里这么久了,和他聊天聊得最少的也是桂英。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谈,多半还是狰狞的大吵。晕乎乎的老马忽然意识到,他开始需要女儿的关注和照顾了。可对着手机嘻嘻哈哈、跟朋友一直聊天的马桂英,从不知晓这一点,也无法感知到父亲需要沟通的诉求。

离他最近的人,却与他隔得最远。

老马长叹一口气,又大喝了一杯酒。而后他走到客厅来,意图借着酒意和她的英英有一场酣畅快活的长聊。老马撑着沉重的身体,一路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桂英咧着嘴,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而后给了老马一个脊背。

“你今天那个同事,你跟他熟不?”老马开腔。

“哪个?”

“就那个离婚的!”

“以前熟,后来他离开了也就一般般了。”

桂英说话时两眼盯着手机,眼皮也没抬,老马以为她还在为会展中心他大吼的事情不快呢。公众场合他不应该大吼,不应该丝毫不给她面子,老马此刻也有些后悔了。

“这个人面相很好,我觉着不错!”

“所以呢……你要给他介绍对象?”桂英扭着脸,浑然不解老头为何提一个他只见了一次面的人。

“哎呀……你这人怎么差点事儿呀!哎呀……啧,据我对他的观察,这个人将来福气很大!”老马从王福逸看马桂英的眼神里,早看出了眉目,奈何桂英迟钝又已婚,可惜了。

桂英一听话不好听不乐意了,她转头盯着老头儿,见他双眼微闭,一脸神秘古怪,十指相交,两根拇指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啧可惜了……哎呀可惜了……没福气呀……”桂英不解其意,只当老头喝醉了,而后拉着孩子回漾漾屋里了。

漾漾回房后以眼丈量,发现自己屋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根本无法承载她五彩高端三轮踏板车的急速和飘逸,她憋不住要出来溜车,于是小孩儿一个人出来了。她溜了几圈以后,溜到老马跟前,好奇地看着爷爷——明明五官在睡觉,两根拇指却在动。老马觉有人看他,忽然一睁眼,吓了漾漾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漾漾一手拄着沙发一手握着车头。

“我在念经呢。”老马戏言。

“是不是因为我妈妈不和你说话,所以你生气了?”漾漾抓住了老马刚才的失落。

“嗯。”

“那我告诉我妈妈去!”漾漾转身意欲飞车而去。

“哎哎……过来!”老马勾手。

“干什么?”

“你去干啥?”

“告诉我妈妈……”

“说啥嘞?”

“说你不和她……她不和你说话你就不高兴了!”

“那你不和你爸爸说话,你爸爸会不高兴吗?”

“嗯——”漾漾扑闪着睫毛,抬头仰望天花板,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的她一声嗯拉了很长,而后看着老头说:“不会的!”

“那你妈妈不和爷爷说话,爷爷会不高兴吗?”

“嗯……这我可不知道呀!”漾漾实诚。

“哼哈哈……”意图玩弄小儿的老马见没骗成功,自个露笑了。

“爷爷那你好好的,我走啦!”漾漾揣着一口稚气严肃告别。

“好好好!”

“呜……呜……呜……”小童子模仿着机车的声音,一路滑着车呼啸而回。

老马笑醒了三分。目送小娃娃离开他的视线后,极度疲乏的老人直接躺在了地上,三分钟后鼾声如雷。被单没盖、枕头没垫,整个人四肢摊开光秃秃地睡在了客厅的凉席上。平凡的一天即将结束,此刻仔仔在房里玩手机,桂英蜷在漾漾床上刷朋友圈,漾漾放下最爱的踏板车坐在玩具堆里打哈欠,每个人都在自己最舒适的地盘里待着。

何致远最舒适的地盘,永远是他的书桌。致远今天八点钟已进房了,他悄悄关了房门隔绝现实世界,打开台灯和电脑,翻开日记本和笔记本,提起笔、抿着茶,回想今日的种种刺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万千头绪只能付诸于笔端。

31上 致远重振开新书 老马病来如山倒

何致远回想,漾漾三岁以前,每一天都离不开他,可三岁以后,漾漾不再二十四小时地黏着他这个爸爸了。她开始喜欢跟周周玩,最多一次两人玩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何致远一直等着他的孩子唤他,可漾漾一直没叫。他在厨房、在房间、在客厅里不停地现身,漾漾硬是当没看见一样,那一日的绝望不亚于今天在文博会上受到的震撼。

作为男人他可以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但他有他的孩子,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他的漾漾要长大了。她在脱离他,一点一点地脱离他这个父亲。她开始时不时地黏着妈妈,偶尔跟哥哥待在一起也能待大半天,特别是上了幼儿园后,她每天有八个小时不在他身边。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何致远心如油煎。他以为他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样进幼儿园时也哭得死去活来舍不得他,万万没想到,漾漾背个小书包,一路上美滋滋地甩着小手走进了幼儿园。那一天的场景如同遭人报复一般万箭穿心,可何致远还得拉回理智忍住不舍跟漾漾笑着告别。

漾漾进幼儿园的第一个学期,也就是2018年的下半年,他开始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开始按照计划写小说、参加比赛,进入人生的第二场。他那么用心,在文字上字斟句酌,在情节上锱铢必较,在细节上反复推敲,可惜可惜,一场辛苦竟是徒劳——他的处女作还没有见光便先死了。

这一个月来,他的心情沉重到冰凉,又烦躁到火烧,时常感觉胸口有东西堵着。前半个月,他以为他只是错过了截稿期,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可当上一周他所参加的比赛公布获奖作品的时候,他一一翻看了所有获奖作品,心如针扎一般地困惑和愤怒。获奖作品毫无例外全是神话、仙侠、奇幻一类的题材,每部作品的完稿字数皆在百万字以上。那些作品中的瑕疵几乎一抓一大把,所有的获奖作品中没有一个能用对“的地得”三个字——这样的现实对于一个高中语文教师出身的写作者来说毫无疑问是残酷的。

他隐忍着嗓子口的怒火,他关闭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他用理智严密地看守自己。他不能冲着孩子发泄不满,不能冲着老人发火,更不能莫名其妙地将邪火、冷漠、难听话输送给每日比自己更辛苦的妻子。他吞咽着沉重的烦躁开始每一天、结束每一天。这半个月里,他被自己折磨得胸闷气短,连一口顺畅的叹气也叹不出来。

特别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在疯狂地掉头发。几乎每天醒来枕头上都有十来根一寸长的头发,他的前额早已光光亮亮,他只是很少照镜子去肯定这一点罢了。他不知何去何从,整个人焦虑窝火得日日愁眉苦脸、面色黯然。且不说养家糊口,单是后半生要做什么,何致远竟迟迟找不到一个答案。

前半生的教书先生,给过他荣耀,可那似乎并不是他理想的人生归属。何致远想要什么?他想要用时间在贝壳上雕著,想要用头脑在瓷器上作画,想要用毅力在丝绸上创作——他想要独一无二的作品、不可复制的作品。

他想要用一整年的时间只绣一幅百鸟朝凤或孔雀开屏,用五年的时间只雕琢一个没有副本的玉屏风,或用十年时间制作一个可流传数代的罗汉床……何致远企图用征服时间的东西来征服自己——征服自己的卑微、生命的虚妄和生活的无意义。

他的前半生,没有走错也没有走对,他的后半生朝哪里走、走多远,他茫然无知。前几年尚有漾漾给他希望和快乐,他看着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如同看着希望一天天靠近一样。从漾漾能够独立穿衣吃饭、写作业、玩玩具以后,他的生活寄托一下子凭空消失了,他的意志如星云一般忽然间坍塌粉碎,粉碎得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中年书生是否继续写小说?是否继续在低端且畸形的网文市场里付诸努力?是否用笔墨来决定他的后半生?何致远望着手中的签字笔,神情呆滞、腹乱如麻。

仔仔离高考还有一年半,漾漾如今已适应了幼儿园,妻子的工作目下收入稳当,如果继续写小说,那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午夜的何致远放下笔,转身侧望熟睡的妻子,他暗暗下决心,这一次他要努力,要重新开始。如何开始呢?何致远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计划,直到凌晨两点才睡下。

同样是凌晨,钟理喝完酒回到铺子里,一进铺子直接睡在了光溜溜白花花的瓷片地上。他可以爬上二楼,只是他不愿意。他在用一种滑稽可笑且非常低级的方式惩罚自己,也在惩罚别人。他架空了这个家,这个家也架空了他。绝望又好强的中年男人只有在酒后才敢偷偷抹眼泪。

星期一的早上,何致远六点钟起来了,他算好每天最佳的写作时间在清晨,六点到八点之间一直是他效率最高的时段。他自己垫了些早餐,准备开始构建提纲、设计细节,兴致勃勃的中年人在一夜的心理建设之后充满了力气,连喝茶时嘴角也自带欢喜。

往常此时自己的岳丈早醒了,今日老头依然睡在客厅的凉席上,致远只当老人昨天逛展会累了,没问也没打搅。为不搅扰妻子休息,何致远搬来电脑和稿纸开始在餐桌上工作。

老马听得家里有了动静,早已醒来的老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起不来身、睁不开眼,头晕得厉害,全身无力,神智不清。老马潜意识里觉自己病了,他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求助:“英英!英英……”

“马桂英!马桂英……”

老马一直在叫,声音如窗口的风一样又小又弱。致远乍然听到,赶紧过来瞧老头。只把自己的手往老头胳膊上一搭,心里咯噔一下——那胳膊火辣辣地发烫。

“爸!爸!”致远一边喊叫,一边摸了摸老马的额头,同样是火辣辣地发烫。

“嗯……嗯……我起不来……”老马睁不开眼,只是哼哼。致远一看老头的嘴唇,已经干得起了皮。一定是发烧了!何致远赶紧去叫桂英和仔仔,几个人出来后,先把老马抬在了沙发上,桂英去取温度计,仔仔去倒温水。测完温度三人一看——三十九度五,个个目瞪口呆。

“赶紧去社区医院吧!”桂英望着致远,嘴里喘着大气。

“社区医院八点开门,现在还不到七点!”仔仔说。

“没有轮椅,咱们把爷爷抬过去且得半个钟头、一个小时呢!”致远说。

“带爷爷去看急诊呗!”仔仔一脸着急。

“急诊……急诊花的时间更长,先从小区抬到车上、从车上抬到急诊室,急诊室里又开着冷空调……老人又不是孩子,经不起颠簸。”致远解释。

“先让老头睡一会,喝点热水通一通身体,亲爱的你弄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额头上。咱们就去楼下的社科医院,退烧要紧,老年人确实轻易动弹不得!”桂英说完,去洗脸、换衣服。

七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门。两口子左右搀着,仔仔在后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老马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着实难伺候,从门口到电梯仅仅十来步路,从不干体力活的两口子双双虚喘起来。进电梯以后,仔仔递过折叠椅,两人左右扶着。老马坐在折叠椅上靠着电梯墙——身体和灵魂好似分了轨,飘飘摇摇似羽化成仙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觉鼻孔嗓子里全是火。

出了电梯外面下着小雨,仔仔在后面打着伞,两口子左右用肩膀扶着,老马被架了起来,一路十步一停五步一歇,没一会儿小三口身上全湿了。得亏路上遇见了一个开三轮的快递小哥,小哥二话没说停下车调转车头,众人合力将老马搀扶到了三轮车上。

不到两分钟三轮车到了社区医院,老马坐在折叠椅上在医院门口等了几分钟,社区医院这才开门。而后医生护士赶忙把老马放到床上,医生查看眼球,护士量体温。五分钟后医生举着体温计惊出了一双白眼仁,只听口罩里传出一声:“哎呀!三十九度八呀!你们怎么照顾的,老人烧得有点厉害呀!”而后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各自匆忙起来,开药、取药、注射……打完针喝完药老马往床上一趟,喘着大粗气,不到三分钟又昏睡过去了。

桂英没经过老人发高烧的事儿,受惊受吓,一路上提心吊胆,如今被医生一句批评弄得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她一个人出了社康医院,在外面双手抱胸,狠踢台阶,嘴里喃喃自语:“怂老汉,倔得很,整天喝酒抽烟、抽烟喝酒,不病才怪!”致远坐在等候区,仔仔今早有事,过来找桂英。桂英见儿子来了,甩了下鼻涕,问道:“你出来干嘛?”

“老师通知今天取成绩单,我还要进补课班……”仔仔没再往下说。

桂英重又进了医院,对致远说:“亲爱的,你在这看着,我把漾漾接来,然后准备上班了。”

致远见妻子两眼通红泪痕犹在,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他今天要去取成绩单,也得回去一趟。”

“行。我在这呢,你别担心。”致远安慰妻子。

说完,桂英领着仔仔回去了。把漾漾接来以后,桂英迟迟不肯走,仔仔也没走。九点半的时候,体温退了一度,桂英松了一口气,这才开车去上班。仔仔把漾漾的东西和爷爷的东西放好以后,背着自己的书包去学校了。老马身边只剩满脸忧愁的致远和没睡醒的漾漾守着。

马桂英十点多到了办公室里,她花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才说服自己从老头高烧的愤怒和愧疚中走了出来。而后,她反复思索昨天王福逸的话,深觉有理。她准备做一个表格,将与利捷公司数年来深度合作的同行企业全部列了出来,并把这些企业的规模、参股关系、主营产品,连同这些企业近十年参展的位置、大小和反响一一找了出来附在表上,准备下午去找老钱总谈一谈。

等马桂英忙完这个表格,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老钱总还没来,也不知会不会来公司。桂英看着表格,翻来覆去地组织语言,不知老钱总会不会为了这一家客户专门跑一趟,毕竟今日的老钱总从各个角度而言都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31上 少年郎怦然心动 病老头玩笑生死

于何一鸣而言,今天是与众不同的一天。

九点钟离开社康医院以后,仔仔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九点半到了深圳十九中学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取了自己的成绩单,一看总成绩前进了十三名,班主任点头称赞,少年郎满心欢喜!

取了成绩单一路飞出学校又往补课中心赶,十点多赶到补课中心的何一鸣见物理老师正在授课,他没法子,不能从前门走,只能从小教室的后门溜进去。那小教室最多容纳四十人,此刻听讲的没有三十八也有三十五,从后瞧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何一鸣在后门瞄了很久才找到胡汉典。今天汉典来得早,占位占得很靠前,仔仔无奈,只能半蹲着身子抱着书包在过道里往前挪。

“这位同学,你大大方方进来大家还以为你是上厕所过来的,你半蹲着偷偷摸摸走进来——这不昭告天下你迟到了吗?”戴眼镜的物理老师忽然暂停讲课,指着仔仔说。

仔仔一听话头不对,不是上课的语气,又见同学们全盯着他笑。何一鸣不好意思地挺直身体,满脸通红地朝胡汉典走去。汉典向他招手,第二排左起的第三个空座是留给他的,何一鸣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中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而后掏出课本和文具。老师继续开讲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家补课中心很严格,不仅补课结束前会有小规模考试,而且每节课要点名,平时上课表现好加上考试成绩优异的,补课中心会奖励现金,班级里第一名奖八百元,第三名奖五百元——何一鸣瞅中了第三名五百元的“回扣”,所以打算认认真真地补一假期课。可没想到正式开课的第一天他就迟到了三节课!不知道会少多少钱,何一鸣心里憋屈。

“哎,何一鸣,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女儿,她叫顾舒语!”胡汉典捂着嘴在仔仔左耳边悄悄说。

何一鸣弯腰朝左一望,挨着墙的竟是一个美少女!他霎时间红了脸,赶紧轻声说了句:“你好你好!”说完立马闪回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胸中早已波涛汹涌。

“顾舒语,这是我哥们,我跟你提过的,她叫何一鸣!”胡汉典朝左冲着顾舒语小声介绍仔仔。

“哈喽,你好呀!”十五岁的顾舒语身子轻轻靠前一闪,朝右和何一鸣打招呼。

何一鸣尴尬地点点头,然后挺胸抬头地朝黑板看。待三人继续听讲以后,何一鸣缓缓地坐直身体,拘谨地靠着椅背,使劲儿把椅子往后挪,不想弄出声又恨不得把椅子挪到姑娘边上去。刚才太激动了,只看见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其余全没看清他就躲开了,何一鸣后悔得要命。他的脸正儿八经地朝向黑板,可那一双眼睛再也没捋直过,朝左斜着八十度偷瞄靠墙的小美人顾舒语。

但见那女生扎着个长长的马尾辫,余光中现出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窗外的光打在女孩脸上,是那么柔和美妙、优雅神圣,女孩认真抄笔记的姿势迷得何一鸣再也无心听课了。

从此以后,补课班的老师讲了什么,何一鸣几乎只字未进。一颗心再也无法安定,莫说什么第三名奖五百元,恐怕考个倒数第一,他也心甘情愿。想到晚上要请女孩吃饭,他紧张得不知道要干什么,低头审视自己今天的穿着,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汗臭味,感知自己有没有脸红……

少年第一次怦然心动,在十五岁的夏天。这个暑假,顾舒语的一起一坐、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何一鸣的心弦。

十二点,老马烧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三分。何致远又向社区医院借了轮椅,将老马推回了家。回家后致远熬了些清粥先给老小填肚子,喝完粥老马又昏睡了过去。

悲催的何致远,挤出九牛二虎的意志力想要重新开始,一开始就遇到了老人发高烧。下午两点,老马在昏睡,漾漾在午休致远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书桌前。他开着电脑,打开文档,却始终也提不起笔、两手无法落在键盘上。何致远累了,一早起来跑了一趟医院,中午先做粥后做菜,等照看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得了空子,他的心劲早消了,他累得哪有力气再创作呢?

家务活向来不重,可是磨人,如煎汤一般地磨人。

他要午休吗?四十五岁、岁月煎熬的何致远哪里睡得着。他靠在椅背上,无力写作,无心睡觉。在发呆中品尝绝望和脆弱——成了他近来做的最频繁的事情了。他在等待一个强有力的开头,只是那开头迟迟不来。

脆弱的感觉遍布每一个细胞,忧郁和焦虑轮番操控着他的大脑神经。这几年来,何致远时常有种大醉的感觉——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大脑迟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幽灵一般,轻飘飘地在屋子里无目的地游荡。

他的精神或生命一定是生病了。

何致远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屋子里孤独行走,又感觉那个灵魂像是某个其他人的——“那个人”很奇怪,他看到的世界跟何致远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在“那个人”眼里,世界是扁平的,每一栋楼房又长又矮,树木很宽很低,人变成了原来的一半高五倍宽……像是置身于一个哈哈镜的奇幻世界,又像是有人在“那个人”的眼睛上安装了哈哈镜——“那个人”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

朦胧中,何致远不知是世界病了,还是自己病了。

近来总是恐惧,他不敢随意地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努力地忽视“那个人”,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在街上漫步、在家里忙碌。

事实上,何致远憎恨自己为了扮演所谓的正常人、正常丈夫、正常家长而压抑到失去氧气,可惜每次抗争的结果无不如此。于是,他继续假装正常而积极地履行他的一切社会责任、演绎他的一切社会角色。

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随着自己离开社会及脱离社会交往的时间越久,他越感受到自己的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在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家长眼中、在菜市场大妈的口中感受到了这种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只愿抛开世俗去寻一处安静的场所,可以每天不被打搅地创作,可以不被外力压迫、不计世俗结果地自由创作。

何致远很清醒、很明白,这一年来因为严重的失眠和焦虑,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变得有些奇怪——封闭而抑郁、总是闷闷不乐、不太愿意说话。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想要决绝地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想要禁止自己的肢体触碰大地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脚底也要用一双鞋底来隔离。他不愿再与这个功利、媚俗、浅薄的世界有任何接触了。

他讨厌这里,就像这里讨厌他一样。

漾漾醒来了,她又踩着踏板车在屋里呼啸驰骋。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孩子清脆到聒噪的回音,何致远应该高兴,不应该皱眉;他应该宽容或忽视,不应该关起门来隔离漾漾的呼啸和呼啸的漾漾。

漾漾眼见着爸爸悄悄关了房门,她驻足少许,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点,大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四岁的何一漾一个人。她感到孤独,孤独的时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里最爱的踏板车。小姑娘无可奈何地推着车去了爷爷的房间。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大的空旷的屋子里,爷爷是何一漾赶走孤独的最后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头聊天,可是从上午到现在,那个爱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觉。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现在是下午喽……我妈妈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学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给你倒水……你是个大懒虫、老懒虫、又大又老的小懒虫……你怎么还不醒呀……”漾漾盯着老马呼吸的鼻孔,可怜地自言自语。

小孩子忍不住,将老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着扎扎的胡须,想瞧瞧爷爷有什么反应。只见那老头打呼噜的声音变大了,他张嘴喘气,他睁眼了!漾漾缩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老马——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漾漾问老马。

“呃……爷爷病了,不是在睡觉。”老马浑身无力,半睁着眼睛小声说。

“爷爷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马头边问。

“好!”老马顺着呼出的气发出这个字。他深吸几口气,想动动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将踏板车靠在床头,而后一心一意地去倒水。两分钟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杯里的一口水进来了。

“你的水来喽!”漾漾把水放在老马枕头边的凉席上。老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个杯底,他没劲起身,只想缓缓再喝。

“等会——等会爷爷再喝!”老马闭着眼睛说。

见爷爷不说话了,漾漾在老马耳边特意询问:“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

老马抬了抬眼皮,看穿了小孩双眸里的期盼,说:“要!”

“那我给你讲个小鸟的故事吧。”

“好!”

“秋天来了,叶子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到它们的鸟巢里,待了一会后,它们两个一起唱歌,唱得很伤心很伤心……爷爷,你知道为什么鸟爸爸和鸟妈妈唱得很伤心吗?”

“为啥?”老马闭着眼睛听,闭着眼睛问。

“因为他们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他们要飞走了,因为冬天要来啦!冬天来了,他们要离开他们的家——去南方,还要带着他们的小宝宝,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那爷爷……爷爷你知道吗……他们明年回来为什么还哭?”

“不知……”老马昏昏沉沉,动了动起皮的嘴唇。

“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明年回不来了,他们就死在了别的地方了,只有他们的小宝宝才能回来,所以他们很悲伤地唱歌!”

漾漾捋着老马耳边的一缕头发,捋了许久,两人双双沉默。

老马湿了眼角,叹了几口气,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忽地睁开眼睛问漾漾:“要是爷爷死了你家里,你会害怕吗?”

“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你要死了吗?”漾漾提溜着黑眼珠子机警地大声询问。

“是呀!爷爷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马抬起眼皮问漾漾。

“呃……你要是变成鬼了,那可有点儿……怕怕的!鬼会吃掉我的!爷爷……爷爷?你真的要死了吗?”漾漾虔诚询问。

“是啊!”老马点点头。

“我要告诉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预感到人之死是一件无比无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烟从地上站起来跑出了门,而后大声捶打何致远的房门。老马来不及阻止,轻拍了下床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颤音。

躺在床上的何致远刚打了个迷糊,恍惚中听人在喊,从梦中醒来。

“爸爸,爷爷要死啦!爷爷要死啦!”漾漾在门外大喊,一句话喊得又长又慢又沙哑,在屋里的何致远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见敲门声急促,赶紧去开门。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询问,只听漾漾端正身体、双手握拳、仰头大喊:“爸爸,爷爷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说完闪开去路,指着老马的房间。

何致远一瞪眼一耸肩,瞬间极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里。进门时见老马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心里大慌。走近了忽见老马睁开双眼无声地发笑,又是一惊,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弯腰趴到床前,略略结巴地问:“卜……爸,你喝水吗?”

“让我把孩子倒的这口水喝完!”老马费劲地起身,受惊的致远颤抖着搀扶。见老马喝完了水,致远疑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猜测一定是漾漾把人睡着错当人死了。而后端着杯子走到门口,指着漾漾严肃又歹毒地训了一句:“何一漾,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后一步闪过何致远神来的大手,小人儿吓傻了。

“没事没事,我跟娃儿开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马坐起身来大声解释。

何致远这才明白是个玩笑话,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后吁喘着大气,劫后余生一般出了房门。照料老马喝了两杯水又补充了几片药,致远重新回了房间。

这一场虚惊不小,何致远在房里拍着胸腔惊魂未定,他摇着头翻开了日记本,在百感交集地记录刚才那一刻时,创作灵感悄然袭来。

漾漾还在发愣,她站在爷爷的房门口,先是看着爸爸离开,而后迷茫地望着爷爷。

“过来过来!”老马朝她勾手。

委屈至极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床前,却站在老马的脚那边,离爷爷很远。老马拍了拍胳膊肘边的床单,示意孩子坐在他身边。漾漾犹豫了很久,才低着头爬上了床,坐好后她左手扣着右手,两腿垂在空中无意晃荡。

“爷爷错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老马用厚重宽阔的大手轻轻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赔礼认错了。而后老人问:“爷爷错了,让你被爸爸训,你会原谅爷爷吗?”

漾漾没说话,噘着嘴,斜着脑袋,很犹豫地点了点头。

祖孙两沉默了一分钟,老马开口:“前两天你为什么老跟爷爷生气?是不是爷爷做错了什么事情?”

漾漾凝视爷爷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爷爷做错了什么?”老马刚问完话,急喘了一口气。

“你训我爸爸了……”漾漾盯着自己的小手说。

“那天换轮胎吗?”老马猜测。

“嗯。”漾漾又点点头。

“你爸爸错做了,爷爷训他不行吗?”老马费劲地解释。

“不可以的!”漾漾摇着头,那眼神十分坚定,而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甲盖轻轻刮着格子床单。

“为啥嘞?”老马问。

“因为我爸爸是不会犯错哒!”小童子语出一条真理。

“不管是谁,都会犯错的。”老人纠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会犯错哒!”小儿信誓旦旦。

“那你妈妈的爸爸会犯错吗?”老马使坏。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说你呀!”漾漾戳着老马的额头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错,爷爷刚才骗你——那就是犯错。”老马说得气喘吁吁。

“呃……那好吧。”漾漾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隔了会,老马又问:“周周呢?”

“周周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远很远……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呢!”漾漾忧伤。

31下 漾漾袒露伤心事 桂英智请老钱总

“没人陪你玩,是不是?”老马一语戳破漾漾的心事。

漾漾扣着床单,缓缓地点点头。

“你爸爸在干什么?他不陪你玩吗?”

漾漾侧着脑袋,十分忧伤,沉默片刻以后,她替大人解释:“我爸爸很忙的!”

“他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就……”小人儿耷拉着小脑袋,欲言又止。

老马本想呼呼大睡,可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肚子里竟装满了忧伤。老头舍不得他的小糊涂仙儿委屈,于是一直追问。

“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有愁事?告诉爷爷,爷爷可以帮你!”老马有气无力地问。

“我没有愁事……什么是愁事呀?”

“就是伤心的、不开心的事情。”

“那我想让我妈妈每天早点回来陪我玩,可以吗?”

“可以!不过要花点时间。家里除了你妈妈陪你玩,还有谁?你哥哥陪你玩吗?”老马故意打探。

漾漾缓慢地甩了甩那一撮细细的蒜苗辫,而后抬头小声告诉老马:“哥哥不喜欢和我玩的……”

“哎……”老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问:“你喜欢哥哥吗?”

小孩子点了点头。

“你放心,爷爷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是第二个,爷爷记住了,还有吗?”

漾漾面朝老马,耷拉着眼皮,小手指在老马的肩膀上画着圈圈。

“是不是没有了?”老马见她不说话,遂问。

“还有一个……”纯真无邪的小脸蛋此刻垂得瞥不见了眉目。

“什么?”

“我想让我爸爸开心一点。他每天都不高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有时候他也不理我……”老马听到这里,吃了一惊,惊醒了三分。原来小孩子的观察和感受这么敏锐,敏锐到超过大人。老马待了这么久,竟丝毫没发现何致远是不开心的,也没有发现致远某种程度上在无意识地冷漠漾漾。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情爷爷也记住了,爷爷会帮你的。”老马抬起头,在漾漾耳边使着劲说。

“那好吧。”漾漾不情不愿的表情惹得老马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几分钟,漾漾缓缓地回答,老马慢慢地提问,越往后问老马心里越沉,外表阳光灿烂的孩子却藏着这么几件大心事,老马心疼不已。他暗下决心,在他离开深圳以前,在他的脚伤彻底恢复以前,他要帮助这个小不点儿铲除她的三桩愁事。

“以后妈妈晚上不能回来陪你玩,爷爷陪你玩成不成?”

“那你知道小猪佩奇吗?”

“哎呀……作孽呀!呵呵……”老马哭笑不得。

“嘻嘻嘻……你笑什么?”漾漾见老马枯败的脸上笑出了一朵沧桑的花,遂问爷爷。

“我笑你呀!”

“爷爷,你想玩采蘑菇吗?”漾漾虔诚提问。

“可以。”

漾漾呲溜一下滑下床,去取她采蘑菇的玩具。而后爷孙两安静又甜蜜地对弈起来。

晚上五点四十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了,胡汉典和何一鸣两个大男孩领着顾舒语从补课中心出来。何其煎熬的一天,一出来何一鸣先深吸几口气,缓解缓解脸上的火热,而后他挠着脸、捂着嘴生怕顾舒语瞥见自己红红的脸蛋。待汉典走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时,何一鸣才放下了遮掩羞红的手。

“仔仔,晚上我们吃什么?”胡汉典走在中间问何一鸣。

“吃火锅吧,昨天晚上我挑了很久,在这附近。我找的火锅店网上评价不错,价格也可以。”何一鸣压制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为了让自己在顾舒语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出色的,他说话走路的样子与平时也不一样了。

“嗯……顾舒语你觉得呢?”汉典问舒语。

“这边我不熟,听你们两的吧。”舒语细声细气,却不造作扭捏,何一鸣听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仔儿,那你带路呗!”汉典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对何一鸣说。

“好,先往前走,待会过红绿灯。”何一鸣手朝前指,眼睛却总是瞟着顾舒语。说好的他带路,结果三个人并排走,就数何一鸣走得最慢。他故意举着手机落后两人半步,只为瞧一瞧人家姑娘的背影。

但见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那一头马尾光滑柔顺,简单的体恤得体优雅,精致的短裙调皮可爱,脚上的帆布短靴飒爽时尚……端庄曼妙,寂静窈窕,好一个迷人的背影,好一个俊俏的佳人。

何一鸣如被蛊惑一般,一路上结结巴巴、言不由衷、辞不达意,本想留下个绝好的印象结果弄得事与愿违。胡汉典见他异样问他怎么了,一鸣只以外公发高烧他很担心为由,不仅巧妙地掩盖了他的尴尬,反还博来汉典和舒语的不少关怀。

到火锅店以后,三人选好座位坐了下来,两男孩坐一排,顾舒语坐对面。何一鸣一路上羞涩得、激动得多一眼也不敢瞧人家女孩,此刻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看几眼顾舒语的正面。

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一梁秀气小巧的鼻子,一对红红的粉色薄唇,两面现出苹果红的白嫩脸颊……热血如沸的何一鸣岂敢久看?万幸火锅里的热气遮掩了他的羞惭。吃火锅时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的补课老师,何一鸣每望一眼顾舒语便感全身一震,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身,只往油碟里疯狂地夹各色辣椒酱,企图用辣遮掩自己的窘。

饭后散伙之前,何一鸣在卫生间里耽搁了好久,捯饬自己的发型、整理自己的衣服、散自己身上的臭味……连袜子提高还是放低、鞋带绑长还是系短、运动裤的两根绳子露出来还是塞进去也费了他不少心思。出了火锅店,他领头带两人去地铁站,不舍到揪心的何一鸣从地铁口送上了电梯,从电梯送到检票口,直到眼睛彻彻底底看不见那姑娘了,他才浑身散了架一般地往家里走。

少年一路上擦着汗水、抖着体恤,彷如刚才扛了几十袋大米似的。一回家,顾不得放书包换鞋,顾不得喝水吃饭,顾不得看望爷爷,整个人如抱枕似的往沙发上一瘫,再也没动过,心心念念的全是顾舒语的笑和美。

捧着手机千等万等,算着时间等胡汉典和顾舒语各回各家,何一鸣忍不住火速要来顾舒语的微信,而后直条条躺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顾舒语的朋友圈,恨不得连人家姑娘朋友圈图片上的文字都一句一句背下来。

晚上八点,马桂英还在公司等老钱总。公司的人大多清楚,老钱总时常出差回来或者参加活动结束以后,晚上来公司处理事务。

晚饭后,桂英去公司南头的热水房打水,一路上路过几个领导的办公室,路过密集的公共办公区,路过公司的活动区、会议室、下午茶台和卫生间……马桂英所在的公司叫南方安全科技展会公司,业内人称安科展。目下安科展租了南山科技园鑫辉大楼的一整层楼,这层楼的南半面用来员工办公,北半面开辟了公司展区、会客厅、党员活动室、新闻播音室、产品鉴定室、行业协会等特殊用途的专用空间。

三十年前安科展只是个几十平米大的杂志社,因十分专业被政府重视,有机会挂靠在公安部相关科室之下。后来老钱总——出生于建国后五十年代的钱建平,一步一步将杂志社的小平台做成了行业内顶尖的大型权威展会,这也得益于千禧年后中国在安全科技领域市场需求的提升和产品技术的发展。

从2008年往后的十年,是中国安全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安科展从起初一两个展馆的小型展会迅速扩展到全覆盖深圳会展中心的大型展会,办展频率从两年一届、一年一届到后来的一年春秋两届,参展方覆盖数十个产业、数千家公司、数万种产品。安科展已成了深圳少数几个可与文博会相较量的大型展会,无数企业曾以能参加安科展为荣,无数业内人士也曾以观看安科展为荣。

2016年往前的四五年,安科展几乎每届展会的展位均不够用,桂英公司需要在展会外另租大量的地方供小企业在外围参展。2017年春季开始,安科展不再需要另租展会外的额外展位了。2018年上半年的安科展还在盈利,下半年算得上是收支平衡。2019年上半年的安科展出现小幅度亏损,下半年的安科展在今年的十一月份开幕,如今才阳历八月,退展的大小企业已经有五六十家了,其中不乏像利捷这样的大公司。

也许从总体来说,部分退展企业还不足以撼动整个安科展的权威和专业,怕只怕利捷这样的大公司退展后带来的坍塌效应。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马桂英越想越严重,只等着老钱总来公司应对这件事。

马桂英端着一杯低温水,走在回自己办公室的楼道上。谁想迎面走来脚底生风的老钱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桂英站住脚来不及打招呼只说了一句:“钱总,我找您有事!”

“桂英啊,还没走?你待会来我办公室谈吧!”老钱总脚也没停地说完话,只留下一个宽宽的背影。

“好的!马上过来!”桂英来不及端水,将水杯放在旁边同事的办公桌上,而后赶紧跑回去取报告。途中特意看了看李玉冰李姐的办公室,李姐已经走了。刚好,她能和老钱总敞开来讲一讲利捷的事情,真是个好机会。

胖乎乎的职场女人拿着报告,咚咚咚地往老钱总办公室里赶。敲门进去以后,马桂英见老钱总正在接水喝。

“是不是利捷退展的事情?”老钱总一语中的,这一问问得响亮。

“呃……是!”拿着报告的马经理有点傻眼了。

“桂英啊!来,坐坐坐!”一米六五的老钱总在宽阔大气、装饰古典的超大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桂英等老钱总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在了老钱总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

“这是我整理的关于利捷的一些数字,我觉得……”桂英正在组织语言,忽被打断。

“哎,利捷这几年确实有点……他们的股票也……”一脸黝黑的老钱总接过报告,翻看起来。

“如果利捷退了,那连带的好几家企业有可能也退展!”

“你是说庭乐、生生、海华这几家?”钱建平挺着一脸粗糙的黑橘皮说。

“嗯。”

“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几年悄默默地不知裁了多少人、关了多少生产线!”

“那万一这几家全退展了怎么办?”桂英担心,毕竟这几家全是自己的客户。

“利捷……是安科行业里最先没落的,我早料到啦!前四五年他们公司的报表已经不太好看了!”钱建平放下报告,靠着椅背和马桂英聊。

“但是,据一个最近从利捷离职的业务经理说,利捷在准备往无人机的方向走。”

“这个……哼哼!”背靠大椅、十指相交的钱建平,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下半年的展会,据业务员反馈到我手里的数据来看,已经有近五十家的中小客户明确不会参展了。”

“寒冬来了——早就来了!2015年是这场寒冬的导火索,是冬天的一场雪;2016、2017那两年是寒冬的前奏——暖冬,深圳周边的小厂子、夫妻店、门面铺子死了一大批,坐地铁公交上班的人也跟着少了很多,所以那两年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的!2018、2019这两年是凛冬,任你再保暖,你也得抖几抖吧!整个市场大冬天冷飕飕的,安科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老钱总两手抱胸,胸中坦然。

“我认识从安防展跳槽到咱们一家大客户的一个经理,他告诉我,今年下半年,利捷公司并没有从安防展退展,它只是从我们安科展退了。”

“哦?是吗?”钱建平略略惊讶却笑着问。

“玉华的业务副经理——原来是安防展的一个业务员,今天我跟他打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他从安防展那边打听到的。而且他还说今年的安防展不仅没有萎缩,还比去年规模大了很多!安防展去年年底是五个展馆,今年预定了七个展馆——均是大展馆!”马桂英如实反馈关于竞争对手的情报。

“呃……安科展、安防展,安防展、安科展,哈哈哈哈……咱两家斗了二十年了快!起先他们强我干掉了他们,现在他们又卷土重来!哈哈哈……这个老张也挺牛的,逆势崛起!”老钱总想起了对手安防展的创始人老张,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争取一下利捷,给利捷一些优惠或者说位置比较重要的展位,在设计活动的时候也多一些考量!”桂英谨慎提议。

“那这对其他业务员和其他客户不公平呀!你不能只为了你的客户着想!桂英啊,你现在是咱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你可不能有偏私!”钱建平弯腰指着马桂英的鼻头,笑着提醒。

“可如果利捷走了,连带的相关企业退出的展位,我合计了一下,相当于八号馆一半的位置,再加上其他业务员手里的小企业退出的位置,今年下半年,我们安科展恐怕达不到全展馆开展了!如果这个消息和后期的展位图被行业内知道了,恐怕退展的公司更多!”桂英翻到报告文件的第五页,给老钱总看她预先制定出来数字和展位图——那是在上半年展位图上直接进行的删减。

钱建平一格一格地看展位图,神色忽然暗了下来。

“你今晚来找我——什么意思?”钱建平盯着报告,温和地问。

“我有个提议,如果……如果钱总您哪天有空了,咱们带着杂志记者、业务员一块去利捷参观参观,给他们做个行业报告或者人物专访,再做一次尖锐产品的测评,而后您和利捷的老总……可以……聊一聊……”桂英凝视老钱总脸上僵硬的表情,越说越紧张。

“哈哈哈哈……马桂英啊马桂英!我选你当经理果然没错!难怪先前的王福逸那么看好你!哈哈哈……”钱建平忽然大笑起来。

“嘿嘿……”桂英见被老总当面竖着大拇指夸赞,特别不好意思。

“呃……那个……空出来的半个展馆你跟杂志编辑部合计合计,多搞几场活动,用活动的地盘占着!”钱建平把报告还给了马桂英。

“我知道,我和赵主任正在商量呢。”

“哦对了,我这里有几家新客户,是我上佛教课时遇到的几个老总——清一色科技公司,你甄别甄别,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产品可以参加安科展的,你没事出去跑一跑。”钱建平说完从抽屉里掏出十来张名片来。

“好,我会专门拜访的。那钱总,我跟利捷那边的老康总约好了时间再联系您!”

“好好好!没事回去陪孩子吧,不早喽!”老钱总催促着桂英赶紧回家。

“钱总再见!”桂英站起来礼貌告别。

31下 白酒服药惊煞人 百感交集一家人

马经理出了公司,一路沾沾自喜——这次不仅没跑了客户,还捞了几家潜在客户,又有钱赚了!桂英开着车哼起歌来。忽然想起王福逸的招数,果真是秒!桂英开心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一来道谢,二来卖喜。

农批市场里,此时钟家人正坐在一桌吃晚饭。钟能今天做了一大桌菜给自家孙女贺喜,老头吃饭时乐呵呵地一筷子又一筷子只给梅梅夹菜、夹肉。原来今天下午两点,钟雪梅和三个要好的同学一齐来到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客咖啡店里——她们是来面试星巴克的学生兼职咖啡师的。面试官一个一个面试完以后,店铺经理进行第二次面试,最后在四个人中选了两名,其中一人正是钟雪梅。

虽是学生兼职,可这毕竟是钟雪梅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她喜出望外,一出店欢呼雀跃,藏不住喜地给妈妈、爷爷和小姨发好消息。坐在铺子里的钟能看到消息,笑得露出几颗黑牙来,当即便去菜市场里挑好菜去了。晓星当时在晓棠的出租屋里,她炖好了鸡汤正看着妹妹喝第三碗,女人小产过后务必要好好补给身体。晓星捧着手机告知晓棠梅梅找到工作了,晓棠听了惊大于喜,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钟雪梅如今也自食其力了。

晚上吃完饭、收完摊,包晓星回富春小区里一个人休息,钟雪梅回出租屋里陪着包晓棠,钟能照看学成睡下以后,自己忙活一天累了也睡了。忽然欢喜的铺子转眼又冷清下来。钟理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厚厚的烟雾和沉重的冷清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雪梅回到晓棠的住处以后,整个人兴奋地给她小姨讲述她今天面试的全过程,晓棠望着梅梅想到了自己的青葱年岁,那时候她也如一缕阳光般灿烂夺目。反观现在的自己,包晓棠由不得地心灰意冷。

到下午四五点时老马的烧已经彻底退了,只身子虚弱不已、动弹不得,连上个厕所也要费一番大功夫。晚上致远和漾漾看着老马在床上吃完晚饭,照看他喝完药后老头继续睡,致远拉漾漾出了屋,不想让孩子打搅老人。老马这一睡,几个小时又过去了。晚上九点,干渴难熬的老头从梦中醒来,只喊着要喝水。

被爸爸明言禁止打搅爷爷休息的漾漾,听见爷爷在叫她,一股无缘由的价值感猛然窜了出来,小人儿跑过来问爷爷,一听爷爷要喝水,她手舞足蹈地去倒水。躺在沙发上的仔仔也听到了爷爷要喝水,他怕漾漾倒个水打了杯子或洒了水,自己直接提着水壶和杯子去了屋里,看着爷爷喝完水以后,仔仔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

漾漾见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活儿被哥哥抢了,她很不开心地来到爷爷屋里,端着半杯水凄惨地问爷爷:“爷爷你还喝水吗?爷爷你还喝水吗?”

“不喝了不喝了!”累到极端的老马转过头来回答漾漾。

漾漾无奈,靠在床边自己喝自己倒的水。她吸进去一口水,在嘴里东西南北地转三圈,再分三拨咽下去,如此反复,半杯水喝了几分钟还没喝完。老马浑身酸痛,起不来动不了,听到漾漾在他耳边玩水,也睡不着了,索性和小朋友聊一会,翻身时他发现自己左膝盖的神经在痛,头重得也很难转过来。

“宝儿,几点了……现在?”老马问漾漾。

“爷爷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告诉你!”知爸爸在屋里忙,漾漾只得跑到客厅里问哥哥。

“哥哥,几点了,爷爷问!”漾漾站在仔仔身边。

仔仔正放大十来倍顾舒语的照片凝视她的眼睛,忽被漾漾打断,他赶紧捂住手机大喊:“你手上没戴表吗?”

漾漾习惯了哥哥对她的这种态度,她看了看自己的儿童电话手表,而后细声细气地对哥哥说:“九点——三——三,对不对?”

“是!四岁了还不会看表!一到九的数字老师没教你吗?笨死了!”仔仔说话时依然捂着手机。

漾漾失落地转过身,一路小跑跑到老马跟前,兴奋地在老马耳边说:“爷爷,九点三三了!”

“哦!好!”老马睁开眼,冲漾漾轻轻地点点头。

“爷爷,你是不是很……疼呀?”漾漾揪着老马的耳垂问。

“没有,爷爷喝了药,不舒服!”

“哦!”漾漾继续掐捏老马的耳垂,不知要说什么了。

老马打破沉默问:“宝儿,你还没不睡呀!”

“我在等我妈妈,我妈妈还没下班呢!”漾漾失落地将两片嘴唇吞进嘴里,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情。

“哦!你妈快下班了!再十分钟就下班了!你看着表数时间!”老马声音微弱,只有站在他头边的漾漾才能听得到他说了什么。

“爷爷,十分钟,是多长呀?”漾漾配合着老马,也不出声地在老头耳边悄悄说。

“很短……你跟爷爷聊完天,你妈妈就回来了!”老马说完咽了一口气。

漾漾右手戳着左手手表上的分针,在数时间。

老马疼痛眩晕难忍,抿了抿嘴,对漾漾说:“宝儿,爷爷的酒你见过没有?”

“什么?”

“西凤酒,爷爷晚上喝的酒!”老马使劲发声。

“你要它吗?”

“嗯!”老马拉了声长音。

“重不重?”漾漾站直身体,准备接受一个光荣而艰巨的新任务。

“不重!”

“在哪里呀?”

“啊……饭桌下有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几瓶“水”,那个就是爷爷的酒,有一个是半瓶的,你给爷爷把那个半瓶的拿来!”老马一手指着门外。

“好的,爷爷你等着我哦!”漾漾清脆地说完,利落地跑出屋。而后钻在餐桌下面找,很快找到了一个半瓶“水”。取出来以后,小人儿放在地上,从桌子底下溜出来,拍了拍膝盖的脏东西,两手抱着半瓶酒,挺着将军肚,一路骄傲走来。

“爷爷是这个吗?”漾漾举着瓶子问。

老马转头一瞅,说:“是!”

老马接过酒以后,费劲地半靠在床头,而后给自己倒酒,昏昏的老人洒了不少,最后喝了四个瓶盖。拧上盖子后,他用身上盖的单子擦了擦酒瓶、手上、胳膊上洒的白酒。最后重把西凤酒交给漾漾,吩咐漾漾放回去。

漾漾刚放回去,桂英开门回来了。漾漾开心地扑倒桂英怀里,一张嘴便炫耀自己给爷爷端水、取酒的光辉事迹。

“你爷爷喝酒了?”桂英故作镇静地探问。

“嗯,桌子底下那个半瓶的!”

“呃……”桂英一听,忙放下怀里的漾漾,大步走到老马房间,一闻刺鼻的酒味,而后冲老马大喊:“你是不是喝酒了?”

“咋?”刚喝完酒躺下来准备呼呼大睡的老马沉沉地转过头来。

“白酒跟头孢的药一起喝了会死人的!”桂英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大喊。

仔仔和致远闻声大步赶来,漾漾站在妈妈旁边仰着脑袋皱着脸蛋,桂英在仔仔的书桌上翻着老马的药,一样一样看药名。发现没有头孢的药,她放了几分心,可还不敢松懈,她打开手机,一个一个查老马的药和白酒会不会引起中毒。

老马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仔仔站在门口不敢问,漾漾吓得左手捏着右手,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怎么了?”

“他喝酒!感冒药里的头孢跟白酒,会致死的!”桂英气呼呼地抹着眼泪。

致远面目铁青地也在翻药,而后轻声而谨慎地说:“医生没开头孢的药!”

“哎!”桂英撂下手机,双手叉腰,嘴里松了一口气。

“爸厕所都上不了,谁给的酒——漾漾吗?”致远小声问桂英。

“你说呢?”桂英大喊。

致远看着漾漾叹口气,训斥道:“以后爷爷生病了,不能给爷爷拿酒,听见没?何一漾!”

漾漾吓得疯狂点头,如大难临头的磕头虫一样。

何致远走过来对老马说:“爸,你那西凤酒度数很高,感冒期间不要喝了!”

“我在家里就是白酒兑药!村里人感冒了好多人都这样喝!”老马委屈又疑惑。

“呃……爸,有些药跟白酒确实会引起中毒,感冒期间您忍一忍,两三天就过去了!病好了再喝酒!”致远劝慰。

“啧哎呀,我今天一天身子酸痛,喝点酒才能睡得着啊!”老马生气,他只相信自己的经验。

“喝什么喝!我现在就把你那西凤酒全扔了!”桂英拍了一下桌子,而后大步走出房间,拎着箱子和箱子里的三瓶西凤酒,直接拿着钥匙下楼,亲自将酒扔进了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老马气得直哼哼,两手拍着肚子说:“我……我那是好酒……名牌酒……啧!这个死怂女子!”

“爸,没事没事,过后我给您买!”致远弯腰劝慰。

“我那酒贵着呢!那是名牌酒——好几百块唻!不知得卖多少杏子、多少葡萄才能换回来,这个怂女子……气死我咧!”老马侧弯着腰,拍着床板。

仔仔瞧爷爷无力又心疼、生气又无奈的样子有些滑稽,忍不住暗搓搓地捂嘴笑。

“没事爸!我给您买酒还不是花她的钱!病好了多给您买几瓶!”致远俯视虚弱到无力愤怒的老人,哭笑不得。

“爷爷,你病好了,我赞助你一瓶茅台!比西凤酒还贵!”仔仔在门口起哄。

“这死怂娃!一天天净作孽咧!气死我咧这怂女子!”老马咬着牙,现出乌黑的层层皱纹,指着门外骂桂英。

仔仔见他妈回来了,赶紧跑过去指着说:“怂女子!死怂娃!哈哈哈!我爷爷说你是怂女子!”

仔仔学着老马陕西话的腔调跟在他妈妈身后一直叫喊着“怂女子”,桂英一听,气极而笑,大笑不止,她怕被老头听见,捂着嘴快步走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哈哈大笑,笑出了不少泪花。致远安慰好老马以后,自己出屋瞧桂英的状态,走前安排漾漾陪着爷爷聊天。

一老一少互不说话,互看了好几次,最后,趴在老马耳边的漾漾以小大人的口吻对爷爷说:“感冒了,是不可以喝酒的!”

“哎!”老马将头转到床里面喘着气,心疼自己那两瓶半的好酒。

“刚才爸爸说……说以后不能再给你拿酒了!要是再拿酒……我爸爸就……要罚我站了!还要打我的!”漾漾委屈又害怕,以为是自己犯了错。

“算了算了,都怪你妈马桂英——孽障一个!跟你没关系,是爷爷叫你拿酒的!这个家里没人敢罚你!有爷爷在不怕的!”老马一眼温柔地安慰可怜巴巴的小娃娃。

这头的小屋里,一对苦难祖孙各自委屈又互相可怜、互相安慰。另一头屋子里,小三口捂着嘴围成圈笑作一团,既在大笑“怂女子”,也在苦笑一场虚惊。

“哎,你今天考试成绩怎么样?怎么不吭一声?”桂英想起来儿子今日出期末成绩的事来。

“我发在咱们群里了!是你没看还怪我!”仔仔翻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你妈我今天忙得连喝口水……”桂英看到成绩单以后有些惊讶:“欸!不错呀!”

“嗯,前进了很多!”致远点点头。

“所以呢……”仔仔在三人中间伸出右手,右手的拇指快速地搓着食指和中指。

“哈哈哈……”致远憨憨发笑。

“快点!说话算数!”仔仔继续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何致远。

“多少来着……我忘了!”何致远羞涩撒谎。

“切!你忘了没关系,我记着呢!你说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我算了算,我进了十二名——你就奖二百二十块钱吧!这样对咱两都公道!”

“呃!收红包吧你!”致远打开手机在发红包。

“马经理,你不意思意思点!”仔仔又朝桂英搓手指。

“我没承诺我为什么要给!你前十名都没进你好意思?你自己多少零花钱你不知道?别一天天贪得无厌!”桂英笑着翻白眼。

“你这人真没劲!不给就不给!说这么多干什么——拉仇恨?”仔仔斜脸咧嘴,瞪着他妈。

两间屋里两拨人各聊各的,无论欢喜还是忧伤,屋子里的空气皆是甜的。待漾漾困了、老马累了,这一家人才缓缓睡下。

晚上马桂英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早起老头发高烧进医院,晚上又白酒服药惊煞人,谢天谢地医生开的不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工作上先是阴云密布,后又柳暗花明,中年女人黑夜里将胳膊搭在额头上,叹中年不易!

何致远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同样是峰回路转。早起兴致昂扬准备调墨弄笔,刚起的头被一场高烧咔嚓砍断!下午两点他几乎忧郁成疾,谁想一个生死玩笑之后他顿来灵感,而后的几个小时里,任何风吹草动皆为笔下而来。

这一天于何一鸣而言,几乎是翻开了人生的新篇章。今天的何一鸣不再是原来的何一鸣了,他从男孩正在蜕变为男子,顾舒语成了他极速转变的导火索,也成了何一鸣此生不忘的第一个人。

同样是今天——2019年的七月二十九日,在经历了进出医院、照顾生病的爷爷、因爷爷开玩笑一次被责、因爷爷要喝酒再次被责的曲折之后,小不点儿何一漾将曾经列为家庭闯入者的爷爷,悄悄升级为她的新朋友,并把自己的伤心事袒露给这个新朋友。

这一天,也许老马并未决定要留下来在女儿家度过余生,但他非常肯定要在离开之前完成一个使命——解决漾漾的烦恼。就因为小娃娃的三桩心事,老马毫无征兆地改变了自己的晚年人生,可叹命运之神如此诡谲善变。

这一天也是近来一个命名“西红柿”的台风经过广东边境的最后一天,外面疾风骤雨,屋内阖家安详!如疯狂而热情的台风入境后渐渐消失于起伏又平坦的大地一般,争吵又好笑的一天悄悄流进了坎坷而平凡的生活。

32上 父子晨嗔苦中酸 爷孙同梦惧里悲

星期二的早上,第一个起床的是钟雪梅。她五点五十关了闹钟,起床后精心梳洗打扮,换衣服、整理包,而后坐公交去上班。七点半到了咖啡店以后,年轻的师傅带着钟雪梅先熟悉店铺环境,而后换工服,学习员工手册,最后和其他人一起打扫店铺。待九点钟开店后上了客人,雪梅跟着另一个同事一起负责餐桌清理。

虽是清理垃圾的活计,但于十七岁的钟雪梅而言,欣喜而新鲜。店里浓郁的咖啡味、高档别致的装修、友好有素的工作伴侣无不令她欢喜。十七岁的双眸,看一切无不是欣欣然。

何致远今早六点起来,吃了块面包便在餐桌上开始工作。沉浸于新小说构架的小说家,大脑陷入深沉而复杂的思考时,时常几十分钟一动不动。

七点钟的闹钟响了,何一鸣蹭地一下翻身起来,不似往日那般磨磨唧唧贪恋床被。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后,跟爸爸打了声招呼,一溜烟便出了家门。昨晚讨要的奖金今早刚好派上用场,他骑着自行车直奔离家最近的麦当劳去买三人份的早餐,排队等早餐时,他专程建了个微信群拉胡汉典、顾舒语进来,还特意提醒他们他已经买好了三个人的早餐。

补课中心八点半开课,八点还不到何一鸣早赶到了教室里,一个人守着三个座位和三份早餐,只等着顾舒语来。被爱情蛊惑的少年,辛苦多年攒的零钱开始如洪水泄闸般哗啦啦地往外流,甜蜜中的少年竟全没往日的计较。

七点半钟能醒了,他叠好单子整好床铺,给学成盖好肚子,而后下了楼。一下楼只见儿子又是四肢摊开睡在地上。他气得不行,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拍钟理醒来。钟理昨夜两点才睡着,到此时酒意已过睡意却浓,任老头如何拍打叫唤他只是起不来。

钟能无奈,望着地上一身酒气、邋里邋遢、不成体统的儿子,失望极了。如若这副模样被晓星看见了,不知她会怎么想;要是让学成和梅梅瞧见了,也不知孩子们会怎么想。不愿钟理在妻儿面前丢人现眼,钟能准备把人高马大的儿子背回房里睡。他连拖带拽,儿子根本起不来,几番拨弄倒是把人弄醒了。

“干什么?拉我干什么?别碰我!”钟理躺在地上嘴里发凶,人却似醒未醒。

钟能蹲在地上,见儿子如此说话,花生豆大的泪水蓦地哗啦啦落了下来。

“给我起来!起来!”钟能站起来弯着腰,把脖子上的擦汗毛巾抽了出来,朝着钟理的大腿使劲儿地抽打。打了五六下,钟理彻底醒了。见自己被打,中年汉子起身来一手拽住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条发黄的旧毛巾。父子两你一头拽着我一头抻着,谁也不松手,目光里全是怨恨。

“你想咋地?你还要打我不成?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个人吗?”钟能呜咽着轻喊。

“我爱睡地上就睡地上!叫你别管我,就别管我!”钟理扔了毛巾,朝父亲大喊。

“老天爷呀!我作了孽呀!”钟能也扔下毛巾,蹲在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膝盖。

“死了人吗你在这哭?”钟理拍了拍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嘎吱一声坐到了又小又窄的旧沙发上。

“你这样下去,星星迟早要跟你离婚的!你让娃娃看见你天天睡在地上,娃娃咋想嘛?”钟能捂着脸哭着说。

“爱咋地咋地!”钟理说完扭过脸去,眼中有恨也有悲。

“你别发脾气了,等会学成起来了看你这怂样——叫娃咋想!”钟能指了指钟理。

忽听爷爷提自己的名字,小孩子吓得吸了一口气,只听一声“哼!”原来听见动静的学成,穿着个裤头悄悄下了楼梯,站在楼梯上看到了刚才爷爷和爸爸之间的发生的一切。

钟理和钟能一听有声,抬头一看,双双看见了受惊的孩子。两人皆沉默了。学成害怕,光着脚默默转身回了房间,钟理气得点起烟抽了起来,钟能无奈,洗漱完以后做早餐,吃完早餐后开铺子。

亲眼看到爷爷和爸爸拉扯毛巾的小孩,还以为他们两个大人会打起来,那一刻的钟学成真得吓坏了。他一个人躲在楼上狭窄阴暗的小屋里,两手抱着两腿,听窗外进进出出卖货买货的人声起伏,学成担惊受怕又十分忧伤地发着呆。吃早餐时他不敢下楼,钟能送了上去,妈妈来到了店里后他也不敢下楼,假装在睡觉。只听爸爸的房门响了,知爸爸回房睡觉了,他才放下一颗心,下楼来找妈妈。

见到妈妈的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角,沉默地微笑——只是微笑。

天亮了,老马准备起来,可怎么也起不来。他不知道几点了,想抬起胳膊看一看表,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想翻身也翻不了,只从眼缝里瞅着窗外的微光干着急。忽然,有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迎着光,老马看不见是谁,起初以为是致远,见瘦瘦的又以为是仔仔。他想开口叫,奈何嘴里发不出声。

那人颤颤巍巍走了过来,扶着老马的床棱,坐在了老马的床边。老马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他的老大哥袁铁生。

“铁生哥,你咋来了?”老马张着大嘴惊问。

“我来看看你,我知你病了。”

“你嘞?你身体咋样呀?”老马意图坐起来,奈何身子如石般沉重,如何使劲儿也坐不起来,他只得躺着和老大哥聊。

“我要走了,走之前看看你。”铁生面目安详,拍了拍老马的手背。

“你去哪?”老马问。

“我去找建成他妈。”铁生笑着说。

“建成他妈……建成他妈不是走了吗?”老马惊魂一震。

“是啊!我也要走了。我走前有个事儿得托付你。建成要把我火化了,我不乐意,可我又没法子,过后事时建成会找你,到时候他会把我的手表留给你。你回咱乡里后,把我的手表埋到建成他妈坟头,成不?”

“嗯……”老马哼哼,心里却瘆得慌。

“建成没钱也没本事,回不去了,我没人可指望了,建国,你帮帮老哥成不?”铁生拄着床一脸悲哀地苦求老马。

“成成成!成成成!”老马点头,嘴里承诺。

“成什么?哎!马村长!你醒了还是没醒?”马桂英早起收拾好以后准备上班,上班前来到老马床头看他还烧不烧。打算摸他额头的时候听见老汉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醒了哼戏还是睡着做梦。于是桂英用力拍着老头的肩头唤他:“哎!马村长!马领导!怂老汉!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老马睁眼一看,竟是其女桂英,他盯着马桂英仔细再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哎呦,一睁眼先瞪我!你瞪我干啥?昨晚的仇恨还没消呀?我要上班了没时间跟你吵!”桂英取笑老马,顺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老马的额头。

老马被桂英一喊一摸,才知不是梦,是自己醒来了。

“烧退了!你头比我还凉!”桂英自言自语。

老马确定刚才是梦现在非梦,他嘴也没动地问桂英:“呃……几点了?”

“八点了,我要上班了!你想吃啥找致远!我走了!”说完,桂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噔地出门了,临走前习惯性地去漾漾屋里和女儿吻别。

老马惊魂未定,重新审视这屋子,跟刚才袁铁生进来时的光线一模一样,他吓得不敢在屋里睡了,老头拄着拐杖晃晃荡荡地出来了,将摇椅拉到阳台外有光的地方,躺在上面,这才放心了。

他躺在七月早起的骄阳之下,回想着刚才的梦,那梦境真得令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起了身鸡皮。

“袁大哥要走了!”老马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可从来没这么瘆人过,许是身边没人又生了病,身子弱胆气也弱。老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刚才的梦境,直到太阳照得他烤干了刚才的冷汗又蒸出了一身热汗,他才安心不去想了。

致远八点半出去买早餐,九点钟到家。回家后先去叫漾漾起床,漾漾起床后三人一起在阳台边吃早餐。致远给漾漾和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阴凉地里,老马躺在太阳坡里,小孩好奇,故问:“爷爷,你不热吗?”

“哼哼!”老马笑了两声,而后问致远:“上次咱三去见的那个袁叔,你记得不?”

“记得!”致远点头。

“今天早上我做梦,梦见他跟我打招呼说他要走了,还让我把他的手表埋在他老婆坟头,你说吓人不?”

“什么?”致远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知走了没,没走也剩不了几天了,哎!”老马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致远又惊异又莫名其妙,只当老头生病了喝了安眠药胡乱做梦,没当回事,只岔开话题问:“爸你今天感觉怎样?”

“哎……早上被吓了一跳,吓清醒了。仔仔闹钟响的时候我还有知觉,后来又睡着了。这会……浑身有点酸!待会抽锅烟就好了!”

“那我等你抽完烟再给你拿药,两样错开!”

“成嘛。”

三人吃完早餐,致远继续回房工作,漾漾在屋里玩滑板车,老马在摇椅上抽水烟。十几个来回以后,漾漾溜着车走到老马跟前,疑惑又严肃地说:“爷爷,我早上看见了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老马一听乍然大惊,他当然知道漾漾在说什么,只是忍不住憋着惊恐故意询问:“哪个爷爷?”

“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你上次唱儿歌的那个爷爷吗?”

“嗯!”漾漾踩在踏板车上,轻飘飘地点点头。

“你怎么看见他的?”老马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捂着冰凉的左胳膊问孩子。

“他来我屋里,看我,还笑我,他说你会给我买吃的!”小孩的言语里竟有一种期盼。

“后来呢?”人越大越胆小,老马压抑着天大的惊骇问漾漾。

“后来他不见了?我刚才还去屋里找——没找着?”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妈妈亲我的时候!”漾漾指着自己的小脸蛋。

“咝……是喽!是喽!啧……快喽!”老马重新躺在躺椅上唉声叹气。小孩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老马却知道。要不要给袁建成打个电话,老马犹疑了一个上午。直到感冒药催着他呼呼大睡,他才彻底忘了这茬事。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2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上午,正在开会的马经理忽然接到了二哥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挂了,等开完会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给二哥拨了回去。

“喂,哥?”桂英一开口叫哥,脸上霎时乐开了花。

“嗯!英英,你是不是在忙呀!”兴盛接了电话,愧疚自己刚才打搅了妹妹的工作。

“刚才忙点,现在彻底闲了。”

“我给你邮的马齿菜你咋弄的?”

“致远给我拌面蒸了,然后调好酱油、醋、蒜泥、葱花的料,最后用热油泼了上去,特别好吃!我带到办公室里吃了好几回!哎呀我现在又流口水了!你那一大袋野菜全这样吃的,我就爱这样吃!最后吃着吃着只剩我和咱大在吃,人家三个姓何的后来碰也没碰,吃得腻腻的!哈哈哈哈!”桂英笑着回忆前段时间吃野菜的幸福。

“你爱吃,那就好!大咋样?”兴盛问父亲。

“前两天发烧了,今天烧刚退!”桂英歉疚。

“为啥发高烧嘞?”

“他嫌屋子憋屈不睡床非得睡地上,前两天台风过境大风大雨的受了凉,再加上前几天出去玩受了累,这不……病了!”

“哦!那你带他看海了没?”

“看啥海?”桂英不解。

“他在家时老嚷嚷要去深圳看看海、瞅瞅伟人像啥的,你还没带他去?”

“啧忙啊!哪有时间?再说他也没跟我提呀?不符合他做派呀!”

“还不是怕耽搁你工作!倔得不开口呗!”兴盛解释。

“呃……好吧,我记住了,哥你放心吧。”桂英承诺。

“哦对了,我打电话是专门告诉你,兴华明天晚上九点多到火车站,你到时候接一下。”

“知道。”

“英英,哥跟你说,你别多留她!”兴盛挠着耳后,谨慎提醒。

“嗯?”

“你别管啥意思,你听哥的,别留他们两口子!不必我说到时候你一见就明白了!再有,你寻思个借口说手上没钱了,一定提前想个好借口,他们两口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干什么,到处借钱要钱……哎,反正你记着哥说的,听着没?”兴盛当电话那头的妹子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语气中满是笨拙的叮咛和嘱咐。

“嗯,我记住你说的了!”桂英皱着眉,点点头。

挂了电话以后,桂英叹了一口气,人情社会人情累。琢磨着她和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有通气了,桂英直接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电话通了以后兄妹两先是嘿嘿一笑,而后聊老头聊孩子,聊各自的工作,聊兴盛兴华和老家的那摊事儿……许久没聊倍加亲热的兄妹两,一个电话打了一个钟头。

下午,马桂英继续约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奈何对方闪闪烁烁的。这两天打了四个电话,正事还没聊全草草挂了,桂英着急。下午三点马经理去了她早上预约的一家公司参观,那是老钱总给的名片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不知能不能谈成业务,桂英撇下结果,先攒足精气神替自家公司宣传宣传,这一跑又是一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马和漾漾的忘年友谊又悄悄晋升了一个台阶,一老一小近来整日黏在一起,像铁哥们一样。老马尽情地使唤他的小哥们、小跟班——取药、倒水、取烟袋、给手机充电……每一样任务漾漾无不成功完成。漾漾玩耍时老马也时不时地观望一下、参与一番,老的陪小的玩耍,小的陪老的消遣。

今天最令漾漾高兴的是爷爷第一次去她的小屋里做客,这对小朋友来说意味着他们友谊的一种升华。老马进屋后但见小桌子、小椅子、小沙发、小衣柜……也就矮矮的大床适合老马坐一会。待爷爷坐定以后,漾漾端出小主人的架势给爷爷介绍自己的玩具,这一介绍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老马环顾屋里的玩具,小到枣核大的积木大到带板凳的儿童钢琴,软的有各种布偶硬的是各色塑料乃至钢铁玩具,还有带玩具的书包、可以穿的玩具衣服……十来平米大的一间房子,两面墙下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具。

老马手里攥着个漾漾给的小汽车,杏子大的小汽车上嵌着完整的车厢、轮子、车头灯还有车里的司机,老人举着小车觉十分新奇、好玩。回想自己的童年,大半个世纪以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那时候穷得整日吃不饱,哪有如此好看的小汽车可玩?孩子们大多玩的是斗蛐蛐、抓蝴蝶、打麻雀、粘蚂蚁、抽陀螺、捉螃蟹,偶尔打一打棉花球踢一踢竹球算是最高级的游戏了,可那么贫乏却那么有趣,有趣到丝毫不羡慕现在孩子一屋子玩具堆积出来的童年。

此刻漾漾趴在地上画画,画的正是老马。白纸旁边是一套齐全的彩色铅笔,乍一看有七八十根。对一个计较针头线尾的老人来说,眼下的这套画笔可谓蔚为壮观。画里的老马是金黄的头发、天蓝的眼睛、红红的脸颊、短短的腿、大大的头、黑黑的牙齿、红红的脚指甲……漾漾一边画一边仰望她的模特,见模特盯着小汽车走了神,漾漾忍不住要喊回来。

她惦记早起的糊涂事儿,于是问:“爷爷,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吃的?”

“嗯?”

“就是早上的那个爷爷说你会给我买吃的……你会给我买吗?”漾漾抬起头仰视老马,那眼眸中全是期盼。

“呃……你想吃啥?”

“我想吃……溜溜糖、巧克力还有薯片!”

“家里有吗?”

“我家里没有的……”

“那爷爷带你去买吧。”老马拍了拍膝盖。

“真的吗?”漾漾坐起来惊喜地问。

“真的,爷爷给你买。”老马笑嘻嘻地俯望漾漾。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买溜溜糖?还有巧克力……还有薯片……”漾漾撂下铅笔站起来问。

“现在!你知道在哪里买吗?”老马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豪迈地说。

“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漾漾拉着老马的衣边往门口拽。

“好,走走走!”老马站起来,果真要去买。

他带着漾漾先去找致远,两口子房间房门开着,房间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有,于是又去房间找。在夫妻两房间内卫生间的门口,老马和漾漾终于找到了人——何致远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桂英的内衣。老马一瞥是女人的内衣,羞得不敢多看,赶紧转过身侧对致远说:“我带着娃去买些糖。”

老马羞得不行,谁知致远倒十分坦然地双手捧着内衣没动,只提醒:“爸,你别多买!小孩不能吃太多糖!”

“嗯。”老马背过身要走。

“欸爸,你现在不晕了?”致远担心老头身体。

“不了。”

“你们还要在外面吃饭吗?我待会做饭,你们在外面吃的话告诉我一声!”

“不在外面吃!”老马说着出了房门,心里涌出一股无法精准形容的情绪。

“漾漾,去拿手环和爷爷带着,别走丢了。”致远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声。

“好哒!”漾漾一听要买零食了,乐得赶紧去屋里拿手环。待老马换鞋时,她将小孩专用的那种防走失的手环一头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戴在爷爷手腕上。两人之间拉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塑料弹绳,老马忍不住欣喜憨笑。漾漾在前牵着老马,如同童子放牛;老马在后拽着漾漾,如同老人耍猴。

第一次一块出门的爷孙俩,显然都有些激动。出了电梯以后,漾漾远程牵着老马,一路拐弯抹角地到了楼下熟悉的那家便利店里。进店后漾漾从店门口自觉地取了个小小的购物篮,不必老马久候,小人儿几分钟挑好了自己最爱吃的几样零食,而后喊着爷爷过来付账。

老马走到付款台,从兜里掏钱包,而后从钱包里摸钱。那边已经扫完二维码的服务员抬头对老马说:“一共一百三十六。”

“多少?”老马惊得变了脸色掉了下巴。

“一百三十六!”服务员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马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而后盯着篮子里的几袋零食,现出一脸复杂到不可描述的神情。

“要袋子吗?”

“袋子是不是要钱?”老马早听人说城里的塑料袋也收钱,所以特机警地提防着。

“三毛钱一个小的!”

“不要了不要了!”老马晃了晃头,而后和漾漾一人拿了三袋零食,出了便利店。总共六袋,有两袋薯片几乎没有重量,剩下的四袋零食四两重也没有,怎么这么贵,老马百思不得其解。

漾漾馋得自己拆开一包薯片先吃了起来,胳膊肘里夹着一袋零食,左手抓着一袋零食,左臂抱着一袋零食,喜洋洋地哼着歌,跟在爷爷身后吃薯片。老马偷看那薯片跟纸张似的,一路思忖着土豆片为何那么贵。进楼梯时漾漾又拆开了一袋巧克力,自个舔着巧克力吃得一嘴乌黑,老马不知什么东西,只愤恨一摊泥巴似的玩意为何这么贵。他暗想一定是商家骗娃娃的,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厂家的爹娘、算了几笔卖果子的账目。

虽心疼无比,见孩子吃的时候喜得迷离、乐得痴醉,心想罢了,千金难买娃娃乐意。毫无悬念,给漾漾买零食这件事将一老一小的友谊推向了高峰。到了家门口,老小皆没钥匙,漾漾敲门喊爸爸,致远过来开门。

“买了这么多!漾漾,一次不能吃太多!爸爸怎么跟你说的?”致远认真审查零食。

“吃多了牙齿长虫子!”漾漾很听话,乖乖地交出了零食。致远只给孩子分了一点在手里,漾漾捧着零食照样吃得很嗨。

老马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婿,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穿着红色的格子围裙,回想刚才洗女人内衣的场景,老头的脸色无法抑制地阴了下来。他不想说话,直奔阳台抽烟去了。晚饭后仔仔欢喜归来,见爷爷病好了,赶紧打起了讨要奖金的小算盘。

“爷爷,我考试进了十二名,你不是说要奖我钱吗?我爸昨晚已经奖了他那份的!”仔仔紧紧地挨着爷爷,让爷爷看他手机里拍的成绩单。

“你爸给你多少?”

“两百五!”少年诓骗老人。

“二百五多难听,爷爷给你三百吧!”老马掏出了牛皮钱包,准备给钱。

“现金啊!哎呀你能不能把钱给你女儿,让你女儿给我发微信红包?现在谁用现金呀!”仔仔噘嘴抱怨。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不给了!我今天已经超支了!”老马收回钱调戏仔仔。

“要要要!”仔仔一把夺过老马手里的三张红票子,立马起身去找爸爸,意图将现金换成微信红包。

刚刚跟自己亲近了不到两分钟又走了,老马看着外孙的背影顿觉失落,更凄凉的是自己的钱。在这里物价高昂,农民手里的钱简直算不得钱了!几包零食一百多,一个红包三百,老马从牙缝里吸着冷气摇了摇头。搁在老家,一百三十六能买一大草篓葡萄、一推车西瓜、几大盆大荔冬枣、几大袋面粉……三百元拿出去行门户,在村里算得上是不小的门户了,在这里只是孩子一点点的零花钱而已。

金钱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地域发生了改变,难怪人们涌进城里,城里的钱花得容易,必然赚得容易。

第一天下班的钟雪梅,一口气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却一点也不觉累。坐车回家后,到家时已经九点了。包晓星在收摊,雪梅黏在妈妈身后跟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第一天上班的场景。晓星只是脸上笑,嘴里不说话。爷爷钟能坐在边上忍不住不停地问这问那,雪梅手舞足蹈地一边干活一边和爷爷聊天。

边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楼梯口的钟学成,他抱着楼梯早生了锈的铁柱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望着姐姐笑。他没有上前围着姐姐吵嚷也没有像爷爷那样好奇,他像个大人一样在远处静静地微笑。另一个人是钟理,他坐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手机,不问女儿累不累、第一天上班如何,只是看手机。

晓星拖完地走了,雪梅也走了,钟能拉着学成去睡觉,光亮的铺子里又只剩钟理一个人了。待家人一一走后,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地仰望墙上不规则的蜘蛛网和落了一层层土的旧画。许久以后他开始抽烟,一根连着一根,直到老陶过来叫他喝酒,烟才止住。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九点半了,桂英还没回来。致远安顿漾漾先睡,而后自己回屋里整顿思绪。仔仔在床上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当然是看顾舒语的朋友圈。老马喝完药,犯了困又睡不着。困顿又安宁的晚上,骤然间屋里的电棒在闪。

“咦?”仔仔惊奇。

电棒闪了几下,彻底灭了。老马准备睡觉了,仔仔却不乐意,坐在床上大喊:“爸!爸!我房间的灯管坏啦!”

致远过来按了几下开关,对仔仔说:“这个灯管两年了,寿命也到了,呃……等你妈回来换吧!”

“那好吧!”仔仔继续躺下来,老马却听得浑身不对劲儿,他转头对致远说:“你买个新的扣上去不就行了吗?”

“呃……我不知道什么型号,英英知道!待会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在楼下买一个!爸你放心,马上就换。”

致远说完话听没有回应,站了几秒回房了。听得这一句“英英知道”,老马心里狐疑。“哼!‘英英知道’!”老头喃喃自语,嘴里反复咀嚼,本已起了睡意的老村长,此刻如何也睡不着了。

“仔儿,你们家电棒坏了谁换呀!”老马在屋里问仔仔。

“我妈换!怎么了?”

“你爸不会换?”

“他哪会呀!”仔仔嘴里流露着不浓不淡的轻慢。

“你爸不会换,你不会换吗?一个灯管等着婆娘家换,这叫什么事儿!”老马咬字太狠竟喷出了口水。

仔仔觉察气氛不对,不敢接话了,许久后他轻轻说:“小区里有物业,物业的维修师傅会过来换的,维修师傅晚上太忙了,一般到白天他们会上门来维修……”

“你妈是维修师傅吗?怎么你们家是你妈换?”老马在黑暗中皱着浓眉。

“我妈……她嫌……师傅换太贵了,所以她自己换灯管、修水管啥的……我从小就见她换……”仔仔说完胸中忐忑,赶紧用食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巴,提示自己不要再说话了。

“哼!”老马转过身窝着火。

桂英开车回来时,在路上接到了致远打来的电话。她回家后先去楼下的五金店买灯管,一进门关了电闸,提着椅子来换灯管。致远和仔仔打着手机灯,桂英伸直胳膊露着水桶腰在头顶换,一分钟后搞定了。

致远急火火地让桂英买灯管,桂英以为是老马着急,暗嫌被催促,换好灯管以后她先冲老马抱怨:“换个灯管这么着急?我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这下了班还没喝口水先给你换灯管!累得我……哎呀!”桂英瞪了一眼老马侧躺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大汗,然后又提着椅子出屋去喝水。致远也跟了出去,打开电闸以后过来试灯。

“爸,灯好了!”致远冲老头喊了一句。

“嗯!”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他气女婿又怜女儿,最后所有的情绪只指自家女儿,可又念她上班辛苦,火气愣是掐灭了自个吞了下去。

仔仔瞧了瞧身子剧烈起伏嘴里长吁短叹的爷爷,又望了望转身离开的父亲,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老马听他们走了,抿了抿嘴吞着闷气准备睡觉。桂英和致远在客厅里聊着马兴华的事情,明天几点接人、收拾哪间房子、安排在哪里吃饭……夫妻两聊了很久。

星期三一早起来,老马觉精神头好了很多,身体也不酸痛了。感冒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老马一方面得意于自己身体好恢复得快,另一方面又失落于不能再睡地上的凉席了。六点半的屋子里,他在这头抽烟,致远在那头敲键盘,咚咚咚敲打的声音弄得老马有些心烦,他背对致远,小声打开了秦腔。

倏忽间戏停了,电话响了。老马低头一看,是兴华的电话。

“喂?”

“喂?伯!”

“嗯。”老马冷哼一声。

“我今晚到英英家,跟你说一声。”兴华在那头喊话。

“你来这做啥?”老马不高兴地问。

“伯你看你!就行你能来我不能来?我俩到深圳转一转玩一玩不行吗?”兴华呛话。

“你俩不养娃嘞?娃才几个月你俩往外跑?”老马赤裸裸地训斥兴华。

“啧!伯你看你说得多难听!我迟迟不想给你打电话就是嫌你训!我到深圳待几天逛一逛马上回来,我两咋能不养自己娃呢?”

老马没吭声,鼻孔里出了两股大气。

“我和志高晚上八点四十到深圳北站,跟你说下时间!我刚刚已经给英英姐打电话了!你甭管,也甭气,我打电话就跟你说一声这事!”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伯你休息吧,我挂了哦!”马兴华说完自个挂了电话。

老马挂了电话,重又躺在躺椅上听戏,两眼却久久地眯成条缝。

兴华小时候古灵精怪地能说会道,比桂英不知聪明多少倍,没结婚的时候又乖又巧,在巷子里算数一数二机灵的。媒人说对象时老马不同意,觉宋志高那人除了长得体面没啥本事,谁知兴华她爸——马建济乐呵呵地同意了这门亲事,老马这个大伯只得挤挤眼摆摆手算了。

结婚后果不其然,今年在县里混明年在市里跑,前年回家种地去年又外出打工,七八年了东奔西跑的,钱没赚着日子过得不成人样。建济死后老马说了几回,劝她要么好好种地要么好好打工,让他们两口子待在一个地方别挪腾了。人家不爱听,还反过来笑话老马观念旧了头脑落后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不住老马也不稀罕管。这次来深圳,他们不敢跟老马说,拐弯抹角地跟她妈说,让他妈跟兴盛说,让兴盛跟桂英说……老马冲着自己的脚摇了摇头,吐了口浓浓的烟气。

马家的女儿,从老马这辈的独女马淑敏,到桂英这一辈的马桂英、马兴兴、马兴华,没一个嫁得好的。村里人说桂英有福气嫁得好,还称赞老马有眼光、有福报——“有个屁!”老马心里愤恨。回头瞥了瞥在餐桌上打字的何致远,又是一口长吁。换轮胎是婆娘换,换灯管也是婆娘换,这叫男人吗?

再说桂英,人家女子进门出门娇嗔得不行,自家女子一进门踩着个椅子露着一肚子肉先去换灯管,在外面像男人一样跑了一天不知道撒撒娇、哼几声回家好好躺着,一回家抖着衣服、甩着胳膊、扯着嗓门,女人的优雅和娇羞一丁一点、一丝一毫也没有。老马气不顺,抽不了烟了,他戳灭了烟末,两手十指相交,望着窗外默默地发火。

细细琢磨这些天何致远在家里的影子,不是切菜、炒菜、煮面条,就是出去买早餐或者提着个布袋子买菜,好多次见他一个爷们家在屋里叠衣服、擦桌子、给漾漾整理玩具,还有一次见他大半天穿着围裙拿着几条抹布擦洗冰箱、清理洗衣机的污垢……这不是女人家干的事吗?合着自己闺女找了个男保姆!

老马挪了挪身子,摸着光滑的躺椅,又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没有优点。自他来到这家以后,他的衣服、鞋子、雨伞、枕头、床、躺椅……他所需要的一切无不是何致远专门给他买来的。他要收音机何致远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他嫌没地方挂帽子致远立马给他买了个挂钩,他老花镜碎了致远一直惦记着直到给他配了新镜子。这些事要让英英去办,不知得催多少趟、磨多少嘴皮子。

人是没本事,心是好的。罢了罢了,孩子已然这么大了,往好的方面想吧,人谁没有缺点呢。老马拄着额头,提醒自己在人家家里不要多生事。

烦恼间电话又响了,是马保山打来的,他询问村里老年人的保险问题。老马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怎么回事、怎么处理、找谁谁谁。挂了电话以后,老马沉思,觉村里已经有好几天没给他打电话了。老头又失落又得意,得意于方才保山的电话让他感觉自己跟马家屯的太上皇一样,如此一想老头瞬间大乐起来。

桂英这一天到了公司后,继续给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打电话,依然是闭门羹。无奈的女人只能通过其他办法了。绞尽脑汁谋划了一个上午,她才定出另一条可行的计策来。得知利捷公司的王副总在本周五要参加一个行业内的茶话会,她决定作为行业内的专业观众也去参加,中午她打了七八个电话才搞到那个茶话会的一张入会票。

下午又出去跑客户,钱总给的客户宜早不宜晚,千万不能拖。偏偏今日约好的这家公司在市区很偏的地方,和业务经理约定的时间也很晚,这一去又是大半天。

上午何致远忙得湿了好几身背心。他先是收拾漾漾屋里的玩具,收完玩具换漾漾床上的床单被套。漾漾的床虽低矮,但也是标准的双人大床,兴华两口子来了住在漾漾屋里不算委屈,就是屋子小了点。待房间收拾好以后,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中年男人穿好围裙赶紧洗菜、炒菜、下面条……

对这个兼职小说家而言,每一天早起两个半小时、午休后两个小时、晚饭后两个小时是他最佳的创作时间,可往往当孩子们上学时,他早上的黄金时间被占用了;当仔仔或妻子晚上早早回家时,他晚上的创作时间又被打搅了。生活不易,在焦灼的生活中为了自己那一星半点与生活无关的黎明之光匍匐苦撑,更是不易。

下午五点整,何致远提着两个大布袋去买菜。五点四十回来后他急火火地赶去厨房做菜,忙了两个多钟头做了四样菜一样汤。照顾老小吃完饭以后,已经晚上八点二十了。饭后何致远打车去火车站接兴华两口子,一路小跑赶到车站里面,快九点时到了站台外的检票处,中年人在那里才稍稍喘口气休息片刻。

十来分钟后电话响了,电话上显示的号码地域是桂英老家陕西渭南的,何致远知是兴华打来的。从未见过兴华夫妇的何致远右手捧着电话左手冲着出站的人群茫然招手,直到人群中一男一女看着他朝他走来。

白呼呼的一个胖女人,披着及肩的棕黄头发,描眉点唇的三分红妆,荷叶袖的碎花短衫,到小腿的牛仔短裤,黑色的高跟鞋,红色的大行李箱,和桂英有三分相像,想必那就是马兴华了,致远挂了电话朝她招手。她身边跟着个男人,那人高高的个头,一头寸发,中等身材,黝黑褶皱的脸庞,憨厚安静的五官。男人拉着个大黑箱子,致远猜测那是马兴华的丈夫——宋志高。

果然没错,三个人打完招呼以后,致远帮兴华推着箱子,带着他们出站打车。九点半,一行人才到了家吃饭洗漱。

33上 三句话不离价钱 一开口便是投资

“爸,兴华他们来了!”何致远放好行李箱,领着两人过来跟长辈打招呼。

“伯,你住这儿呀!挤不挤呀!”兴华进了仔仔屋,进屋后上下左右旁若无人地打量一番。

“哼哼!”

老马晚饭后喝了感冒药,此时有些神色迷瞪。听是兴华的声音,老马费劲地起身,起来后只哼哼了两声。

“仔仔,叫兴华姨!”

“兴华姨你好!叔叔你好!”仔仔从床上下来,站起来跟兴华打招呼。

“哎呦!桌子不错!床太小了!这屋子太小了,跟咱家的炕差不多大!”兴华踢了踢仔仔的篮球、踩了踩仔仔的滑板。宋志高站在门口,随着他老婆的眼光也在打量仔仔的卧室。

“出去说吧!挤在这干什么?”老马指着外面,示意众人出去。

致远本想引着两人赶紧吃饭,谁想兴华出了仔仔屋并没有立即吃饭的意思,她直接走到客厅里,这里捏一捏那里戳一戳,致远只得跟在其后向他们介绍:“这是客厅,客厅外是个大阳台……”

“哎姐夫,你们房子挺大的呀!多少平米?”兴华在客厅里一一巡视,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均不放过。

“一百多平,刚够我们四口人住,爸来了还有点紧张!哦,那边是餐厅,我带你们转转!”致远神情局促。

“这是餐厅呀!挺大的!哎姐夫,你们的房子多少一平?”

“呃……买的时候不到一万!”

“你们家椅子不错呀!冰箱里东西还挺多的!对了姐夫,你们的房子我听说是贷款买的,现在一个月月供多少?”兴华翻着冰箱里的菜和果子。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呀?”

“几千元吧,你英英姐知道,她每个月还款呢。”致远挠着脖子。

老马拄着拐杖出了屋,见兴华两口子像贼一样翻来翻去,心里的火气早窜了出来。他慢慢往餐厅挪步,想着先抽锅烟解一解药劲儿,灵醒灵醒头脑。

“这间屋子……”兴华走到了漾漾的房间,自个打开灯参观。

“哦!这是我今天给你们收拾的房子,铺的盖的全换了,很干净的,就是屋子有点小!”

“是有点小!这么小娃娃怎么住呀!”兴华在漾漾屋里喧哗。

“呃……勉强能住!”致远吞吐。

“这是你们的房间吧!”兴华推开了致远夫妇那间房的房门,找到灯后打开灯直接冲了进去。

“对对……这是我们两口子的房间。”

“这个大呀!敞亮,还有阳台!这间不错,还有一半是书房!你这里书不少呀!姐夫是文化人!欸,这是你们家老二吗?我还没见过呢!”兴华说着坐在床边,捏着熟睡的小孩脸蛋。刚才突然开灯,漾漾先是吓了一下,后被使劲掐着脸蛋,小孩一睁眼见是生人,吓得浑身一震,愣了片刻,大哭起来。

“别逗人家娃了!”宋志高站在马兴华身后提醒。

“摸一摸有啥?我还没见过她家老二呢!”兴华嗔怪志高。

“娃胆小,怕生!别哭漾漾,姨姨来了!瞧瞧姨姨——是不是第一次见呀!”致远慌忙安慰漾漾。

“赶紧出来!在人家房里干什么!娃睡着了你逗娃干啥!”老马在餐厅里大吼。

“你看我伯这脾气!”兴华指着门外,一脸扫兴地冲致远说。

“是是是!”致远抱起漾漾轻轻哄着。

“赶紧出来!”老马又一声狮子吼。

“出来了出来了!”兴华掰掰咧咧地走了出来。

致远舍不得又无奈地放下漾漾,安抚几句后关灯关门让孩子一个人继续安睡,他赶紧出来给两口子端饭。“兴华,志高,你们过来吃饭吧!我晚上做的菜!汤一直煲在锅里——热着呢!”致远来回端菜,叫喊两人过来吃饭。

马桂英九点半已经回了小区停好了车,只等着兴华来,待仔仔发消息客人已到,桂英才缓缓下车上楼。一上楼见两口子在餐厅里吃饭,老头和致远陪在两边。

“哎呀呀!好几年没见了!兴华、志高,欢迎来深圳!”马桂英换好鞋边笑边喊。

“英英姐,你现在才下班?”

“我跟你说我很忙的,基本上天天这个时候下班,时早时晚!”桂英放好东西,也坐在了餐桌前。

见两口子吃得很欢,桂英笑着说:“恭喜呀兴华,生了一对龙凤胎!了不起呀!志高,你们老宋家得好好感谢我们马家女子给你们生了个龙凤胎!你没好好奖励奖励兴华?”

“奖啥呀!钱全归她管!”宋志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笑看桂英。

“你这……姐夫,这个牛肉炒得太老了,不好吃!”兴华翻着盘子里的牛肉,说完一下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嚼了起来。

桂英取笑兴华:“你咋跟你伯一样挑剔!”而后追问:“欸对了,你们来这了娃儿怎么办?”

“他妈照顾呢!”兴华指了指宋志高。

“他妈一个人能照顾一对双胞胎?不还有妙妙吗?妙妙今年也该小学四五年级了吧!”桂英盯着兴华问,致远回房去看漾漾,老马听到孩子冷哼了一声。

“妙妙今年四年级。”志高笑呵呵地插嘴。

“农村谁家不放养?一个娃是养,三个娃也是养!有啥区别?”兴华不屑地说。

“欸!你变漂亮了呀!大你看,是不是?”桂英指着兴华的脸蛋对老马说。

老马瞅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啧!漂亮了!你小时候比我漂亮,现在一打扮更漂亮了!”

“我这是敷面膜敷的,你要面膜吗?我给你点?”兴华边吃边问。

“哦不!我不要!我不做面膜!”桂英后悔提了这么一嘴。

“哎,没事,我给你拿去!”兴华放下筷子,两腿掀了下椅子,大步走到行李箱边,取了一袋大枣一袋核桃和一张面膜,而后递到桂英跟前说:“这两袋特产是给你带的!英英姐,这个面膜你试试,特别好用!用完绝对美白!”

“我不用,我不用这个!”桂英使劲拒绝,兴华硬要给,最后收了下来。两人回到餐桌后,兴华舀第三碗米饭,桌子上的菜也下去了一半。

“哎……我今天跑了一天客户,累死了!最近公司效益不好,我们这些业务员又累又不讨好!”桂英叹气。

“姐,那你要不要做微商,我带着你做!三个月保证让你赚到钱!”

“哦不不不!我就是抱怨一下,你赶紧吃,志高多吃点番茄鸡蛋,别客气哈!”

“你家家具买得不错!你这套餐桌多少钱呀?”兴华右手举着筷子左手拍着桌子问。

“呃……我忘了!你姐夫买的。”

“哦!那沙发呢?我刚才坐了下,你那沙发真舒服!我估摸得好几千元吧!”兴华指着客厅里的沙发。

“没没没,两千多!我们哪里有钱买太贵的!”

“才两千呀!那质量肯定不行!你俩绝对被骗了!英英姐,你下回买沙发告诉我,我给你介绍好的,保证十年不坏不烂,关键还特便宜!”兴华说得头头是道儿。

“好好好!”桂英频频点头,余光偷瞥老头的时候,只见老头朝边上轻轻叹气。

“呃……你这次来深圳是要在这儿打工吗?”桂英试探。

“打工多没意思呀!我打算自己做点生意啥的!创创业、搞搞投资、理理财!”兴华轻描淡写地一提。

“那你要长住的话,要不要姐替你寻房子?”桂英轻轻地说着,无意扫了眼兴华夫妻两的眼睛——一个精灵如猴子,一个木讷似羔羊。

“也不一定长住!我们两过两天先去香港一趟,公司有培训,我们去那里参加培训。”

“什么培训?”致远走了过来笑问兴华。

“就是……投资培训、管理培训……组织培训、财务培训啥的。”兴华机谨地将尴尬藏于无意间。

“你一个农民搞啥培训!”老马早厌烦了兴华嘴里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戳戳抛了个脸色——全是唾弃。致远夫妻两对了对眼,心照不宣。

“啧!”兴华啪得一声放下筷子,指着老马说:“伯你不懂!我们公司大着呢,几十万人呢!难道人家全是傻子只你聪明!你一个老农民懂啥?你对外面了解多少?我英英姐我姐夫人家混大城市的都懂,你不懂别乱说,这里是深圳,不是马家屯!”兴华说完白了一眼老马,而后站起来去盛汤。

老马沉沉地抬起双肩又缓缓地落下去,他望着远处的天花板,念起三弟马建济,老头悄默默地抿着嘴晃头。

“哈哈哈……你们马家人各个脾气大!我爸脾气大,你姐脾气大,兴华你脾气也大!你看动不动撂筷子!哈哈哈……”致远软绵绵地调节氛围。

“你们去香港待多久呀?港澳通行证有时间限制的!”桂英挠着腮帮子问兴华。

兴华大口大口地吃,志高回了桂英的话:“人家公司定的!公司不会搞错的!”

“哎姐,你们家盘子很好看呀!这一个盘子有十块钱吗?”兴华边吃边抬起眼前的印花盘子转来转去。

“呃……多少来着?我忘了!那个……你们明天有安排吗?有什么大事情需要赶紧办的吗?”桂英挠着头发。

“哦明天没有,明天休息。刚来让我们先休息一天!”兴华喝完汤继续挑盘子里的牛肉吃。

“我明天上班,这两天让你姐夫带你们在深圳转一转!你伯一直说要看海,明天带你们一块去看看海成不?然后……明天晚上咱一块吃个火锅啥的,欢迎欢迎你们!”桂英笑嘻嘻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夫妻两。

“吃火锅可以啊!明天别看海了,我累!先休息一天再说!姐,我姐夫不上班?”兴华明知故问。

“哦,我不上班。”致远回答。

“你姐夫比我忙,他得照顾孩子做饭啥的。我们又不是有钱人请得起保姆或是天天能在外面吃——外面饭多贵呀!何况我们老二还小,才上幼儿园小班,这不都得个人嘛!生老大的时候是我在家好几年没工作养着娃,到了老二我实实受够了,你姐夫可怜我,才把他的工作辞了!我不像你们,把孩子往家里一扔,有老人看着……”桂英说完,两口子又对了一眼。

“我伯过来了,让他看孩子嘛!姐夫这么能干,赶紧赚钱呀!”

“哦是!”致远点头。

“你伯会看孩子?哈哈哈……马兴华你脑子进水了还是缺根弦?他且得个人天天围着他转,还指望他看孩子!你伯怕只会打孩子吧!”桂英扔出一棵柠檬酸了两个人。

“啧!赶紧吃吧!吃完饭赶紧睡,大老远坐高铁跑到这儿——拌嘴来了?”老马催促。

“哎英英姐,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兴华问桂英。

“咝……业务员哪算工资呀?”兴华摊手。

“总得有个数吧!”

“这几个月没业务,每个月到手三五千……哎,我混得不行,没你们好!现在还房贷都是靠信用卡!”

“你吹牛吧!你这么贵的房子不值点钱?我来的时候查了,你们家这个小区现在一平米五万元呢!你们家是一百多平吧——折下来多少钱呀!我又不找你借钱你哭穷干啥!”

“房子是早年人家致远他妈给我们买的,我又不可能把房子卖了!它再值钱有什么意义?我这一家老小的不住了?”桂英窘迫到恼火。

“你把房子卖了租呀,或者买个小的,钱到手了再去投资,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能赚多少呢!我一个朋友一年投资一百万赚了一百万!你说多牛!”兴华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似女妖一般夸张。

“卖个屁!”桂英咧着嘴狠狠地说,说完众人皆安静了,她紧忙换了一副温和的皮面开腔:“你不知道买房是最好的投资吗?我这儿明年房价涨到了六万一平,那我的房子就涨了一百二十多万,我比你朋友赚得还多吧!让你朋友也赶紧买房吧!现在这世道,人家个个争着抢着买房子,你让我卖房!马兴华你存的什么心?”桂英一脸大笑地质问。

“啧!不买就不买,喊叫啥呀!我朋友靠炒股票、买基金赚了几千万的多得是!人家也不买房呀!”兴华噎着桂英。

“几千万跟你有啥关系!好好养你三个娃吧!”老马用水烟袋重重地敲了敲桌面,而后站起来气呼呼地回房了,一路上不停地咬牙摇头。

“呃……”桂英长叹一口气,压抑着怒火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姐累了!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我明天还得跑业务,得忙一天呢,没时间聊投资的事情!下个月房贷能不能还得上且是个问题呢。你们两口子赶紧投资,等你马兴华哪天赚了几百万几千万,帮姐度度眼前这几年的危机,借姐三五万就够了!”桂英说完,打着哈欠扭着腰佯装疲顿,而后也溜回了房。

餐桌上只剩何致远和马兴华两口子。两口子擦了擦嘴,要用卫生间洗澡,致远带他们去了卫生间。清理完餐桌后何致远去厨房洗碗,洗完碗回了房子,只见桂英气鼓鼓地双手抱胸脸上龇牙咧嘴,致远反觉好笑。

桂英见老公来了,满肚子上千斤重的抱怨统统朝致远倾倒,两人聊到了十二点才睡下。途中,为了应对“强敌”,桂英十一点还给儿子发了好几条消息,打了几管高剂量的预防针。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一部分。)

周四一早,老马和致远最先起来,兴华两口子七点起来,桂英七点半才起。桂英起床后习惯性先出屋喝水,一出门但见兴华脸上敷着一张面膜看着她。兴华见桂英起床了,马上撕开一张新的面膜,而后举着滴水的面膜跟随桂英来到餐厅。

“姐,敷张面膜吧!你试一试,保证你的脸马上白一个色号!”

不提防一早起被人拎着面膜跟着自己,桂英慢慢地倒水,缓缓地喝水。

“我要上班,没时间敷!”

“你敷一下嘛,十分钟,八分钟也行!你瞧瞧效果——绝对神奇!”兴华举着湿溜溜的面膜挡在桂英对面不让她走。

“呃……你给我!我试试!”桂英接过面膜,转身去仔仔屋里,兴华跟在其后。见仔仔睡觉时脸蛋挺得正平,桂英笑眯眯地小声对兴华说:“我是敏感皮肤,不敢随便乱敷!让他帮我试一试!”说完猛地一下将湿乎乎的面膜贴在了仔仔脸上。

正在睡觉的何一鸣哗啦一下起身来,以为被人泼了冷水,待面膜掉到胸前,才知是被敷了张面膜。他气鼓鼓地将面膜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继而大骂:“有毛病吧!一大早给我敷面膜!神经病啊!”

老马早起见兴华在桂英门口转来转去,知她憋着猫腻,此刻一听仔仔大骂,老头哼笑一声。

桂英最是清楚仔仔的起床气了。她噘着嘴、耸着肩对脸色难看的兴华说:“这孩子不懂事!脾气大,跟我很像!你别见怪哈!”说完匆匆回自己屋里梳洗换衣,换完衣服跟兴华两口子打了声招呼上班去了。

直肠的女人,一出家门长吁一口大气,如脱离了妖怪洞、魔鬼手一般轻松顺畅。桂英扭着腰臀得胜似的上班去了,心里暗暗可怜孩子他爸。

仔仔发完火继续睡,奈何怨气太重怎么也睡不着。他梳洗完以后,背着书包气呼呼地不打招呼出了门,一出门顿觉利落不少。昨晚收到妈妈发的信息还觉她无事作怪,今天一早起来闹这么一出!家里人一多,少年总觉这个家不像自己的家了。

仔仔骑着单车一路飞奔,去买今日份的三人早餐。一想到顾舒语,他的诸般激烈情绪皆纷纷平和下来。

致远料定这几天是没办法静心写作了,只好硬着头皮周旋,顾念妻子每日要应付客户、领导、同事等等复杂的工作关系,家里的糟心事也该由他来承受。七点半致远提着两个布袋子出去买早餐、买菜,八点半回家后先张罗客人吃早饭,催促漾漾起床,后在屋里各处打扫整理。

兴华一看家里剩的这三个人——小的太小、老的太凶、中年人太忙,夫妻两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在屋里角角落落又重新逛了一遍。老马瞅着像贼一样到处偷摸的马兴华,两眼如机关枪一样架着,只等着兴华往枪口上撞。

兴华好几次想和姐夫何致远聊聊天谈谈生意,苦于找不到契机,等十一点致远进了厨房开始摘菜、洗菜准备做饭时,兴华见机会来了,赶紧溜进厨房声称要帮忙。致远怎么推辞客气兴华硬是不走,于是两人一起做起饭来。

“姐夫,我姐一个月到底多少钱呀?别不跟我说,藏着掖着的多小家子气!”兴华一上来便站在道德高地。

“嗯……不是小气不说,问题是业务员哪有月工资这一说?你说的是底薪吧,他们业务部的底薪每个月统一是两千五!”

“哦,那我姐的提成最多能拿到多少?”兴华一边摘菜一边打听。

“2015年有个月最多,拿了两万……不到……一万八吧我记得!”

“哦!那你们家这日子也一般般呀!我姐工资这么低,你们怎么买的房子呀?”

“呃……早前孩子奶奶出的首付,后几年我们攒了些钱慢慢装修……”拿着刀切葱花的何致远无意中全身紧绷。

“哦,那你妈还挺有钱的。”

“就是退休工资,攒了几十年。”致远说完肚子里一起一伏。

“哎姐夫,你现在没工作可以搞搞投资、做做微商啥的。我有一个朋友人家在做,一年二三十万稳稳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不用到处跑,只在家里忙活,还不影响你看孩子!”兴华一脸热络。

“这个……主要是漾漾现在还小,我们老大也马上要高考了,我照顾两孩子忙不过来,何况现在还有孩子外公……”致远面露难色。

“哎呀孩子好养活!你看我们家三个不照样她奶奶一人看着吗?姐夫你考虑一下,你没工作也不行啊!说出去不好听是不?”

“呃……这得跟你姐商量,我们家你姐说了算……哈哈哈!我先炒菜了!”何致远的肺腑扭作一团,恨不得一盘菜炒到他们离开。

炒完两样素菜后,中年男人在案板上切肉,剥蒜的马兴华忽然间凑上来在致远耳边问:“姐夫,你知道我伯的存款有多少吗?”

“嗯?”致远惊得额头发麻。

“我听说我伯有十来万存款呢!他们家果子年年卖得好,每年净赚五六万不止呢!村里人传言有大几十万呢!你们家日子不是不行吗?找我伯要钱呀!”兴华挤眼咧嘴,自作聪明。

“呃……嗯……这个我不清楚。那是你伯他自己的钱,还有英英她二哥的钱,我们……这个……你还是跟你姐聊吧!哈哈哈……”致远说完赶紧切肉炒荤菜,只有炒菜时油水噼里啪啦的响声才能堵住马兴华的那张嘴。

午饭好了,四菜一汤,五人一桌。吃饭时照旧——马兴华东问西问,致远一边喂漾漾一边哼哼哈哈装傻充愣,老马不是闷不作声便是冷笑呵斥,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饭后老马躺在躺椅上休息,宋志高在客厅里看电视,马兴华回房休息,致远和漾漾去屋里午休。

下午两点半,致远以修电脑和订餐厅为由,背着电脑离了家,躲到小区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里只他一人,三个服务生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音乐柔和而清扬,一切都很美妙,可此刻的何致远双手放在键盘上,心绪如何也进不了状态。在家里烦乱浮躁,到了咖啡馆,心情走向了相对的极端——忧郁且沉重。

平凡的生活总是有种种意外——身体上的意外、社交上的意外、精神上的意外……每种意外来临时并不觉有多么恐怖或者说无法应对,可正是那不起眼的意外能易如反掌地把一颗中年沉重的心给彻底搅乱。

何致远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在空中转了一圈,刚才切菜时太着急切掉了大半个指甲盖。疼也不疼,包扎后并不碍多大事儿,还可以敲键盘,只是他此刻心境严重失衡。懆急至喘,焦灼生火,火灭了是悲冷,悲冷里掺着唏嘘。

人生太像他手中的咖啡了,又甜又苦。何致远在咖啡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只观到一团乌黑混浊。他拄着脸皱着眉,欣赏自己难得挤出来的一滴泪无声地掉进乌黑混浊之中,他一声长叹,掀动了杯中的波澜。他睁不大眼睛,因为他的脸被难过拉宽了。

这家咖啡厅的音乐细听起来有些别致,轻快又悲凉、高亢又凝重。走不出当下的情绪,心中却焦虑万分,中年男人静静地远眺窗外。

许久后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当手机里出现嘟嘟嘟的声音时,他忽然红了眼眶;待听到妻子甜美又铿锵有力的声音时,他流下了泪。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愿听妻子的声音,听她吐槽工作上的烦恼,听她劈头盖脸地抱怨兴华,听她好奇又不屑地打听家里的最新状况……好一长串可爱又精怪的话,瞬间驱散了何致远心头的雾霾。桂英叽里呱啦说完以后自己先挂了,何致远捧着手机看到通讯录里一长排的名字全是“爱人”,霎时间甜甜地颤笑起来。

笑过后,他咽了咽唾沫、通了通鼻子,一口喝完杯中咖啡,而后打开电脑点击文档,开始今天的工作。

那头的马桂英正在和业务员开会,听到电话响了——致远打来的——她谎称是客户赶紧离开了例会现场。她猜到了一定是致远心里不快——这么多年他从不会随便在她工作时打电话,于是桂英如演讲一般叽叽喳喳地逗乐丈夫以后匆匆挂了电话。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轻叹一声,而后继续和业务员们开会。

下午睡醒来以后,马兴华提了两袋漾漾的零食,端个小板凳去阳台和老马聊天。

“伯,我英英姐一个月多少钱呀?她说她三五千,怎么可能呢?”兴华拆开一袋零食,毫不客气地吃着。

“哼,我又不给她发工资,我咋知道她多少钱?”老马瞥了一眼那零食,正是自己昨天买的。

“你没问吗?”

“我哪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问她工资干啥!我又不要她钱!”

“我就说说嘛,闲聊嘛!你吼啥吼!”

“人家说了你不信,你打听这个有啥意思?”老马朝右转过头抽烟,不想理财兴华。

“伯,你说我要是借我姐的钱,她给不给?现在我两娃小,奶粉钱贵,妙妙又要上学,学费贵着呢……”

“你借她钱你跟我说什么?你要养娃回去养娃呀,大老远跑这来干什么?”老马一听兴华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不客气地回她一嘴。

许是老马声大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瞧屋里只爷爷一个熟人,她自然地走到了老马身边。小娃娃一手搭在爷爷膝盖上,一手塞进自己的嘴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陌生人手里的零食——那是爷爷专门买给她的。

兴华见小孩噘着嘴不高兴地看她手里的零食,她举着零食问漾漾:“咋地?你要吃?”

“那是人家娃娃的零食!你个大人吃什么溜溜糖!”老马叵烦得不行。

“你不让阿姨吃?小孩子要学会分享的!不能像你妈那么小气!”马兴华笑嘻嘻地对漾漾说,说完伸手要捏漾漾的小脸蛋。

漾漾身子一扭躲了一下,非常正经地拒绝不喜欢的大人捏她。而后小人儿躲在老马腰边,咧着嘴斜瞅马兴华,一脸可爱的仇恨。

“你们家大人小气,你个娃娃也小气!”兴华指着漾漾批评。

“哼!”漾漾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而后用小拳头捶打爷爷的老腰。

“哎伯,我姐夫咋还不上班呢?”兴华边吃边问。

“啧哎!昨天不是说了吗?你来来回回地问有意思吗?”老马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张脸朝阳台外望,恨不得背对着她。

见老头不理自己,兴华站起来去电视后面的架子上乱摸。什么奇异花瓶、四大名著、鎏金佛像、茶壶、奖杯、小石雕、铜人像、咖啡兰……兴华好奇,从没见过这些玩意,挨个翻腾,上下摸索,不里里外外捏一遍她且不停手。

漾漾站在老马身边,始终仇视着那个偷吃她零食的“女强盗”。

“别动人家的东西,弄坏了咋办?”老马忍了许久,嚷嚷了一句。

“啧伯你看你,我又没动你家东西,这是我英英姐家的,我参观参观还不行吗?小时候我家里的东西她也没少翻腾呀!”兴华左手端着佛像,没趣地对老马说。

老马心里捏着把汗,不知桂英架子上的东西贵不贵,两眼时不时地紧盯着,心里忐忑不安,唯怕她弄坏了场面不好看。

兴华翻完客厅架子上的东西,又去了桂英屋子里。

“不可以去我妈妈的房间!”漾漾一路指着兴华小跑着跟过去。

老马见兴华进人家房子里了,啧啧不悦。跟着她吧,像监督一样不妥当;不跟她吧,心里又不放心、不舒服。老头左扭右扭地坐不定,回头瞅了瞅宋志高,一脸乐呵呵地坐在沙发上看栏目,老人气得肠子都拧巴了。

这么多年跟兴华只是走走亲戚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小时候对兴华的印象向来很好,她一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怎么大了大了不成个体统。老马背对客厅,使劲地抽着水烟,回想过去。

“你妈妈的衣服还挺多的呀!”兴华打开桂英的衣柜,但见花花绿绿的全是好料子,她一个一个地摸了一遍,还挑出两件来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划。

“那是我妈妈的衣服!”漾漾伸出小手指着衣柜,行使她小主人的威严。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我和你妈身材差不错,刚好借两件!”兴华说着挑了两身衣服丢在床上。

“你不可以……不可以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的小脸皱成一团,小人儿急得跟在兴华身后如小狗一般窜来窜去。

“我穿好看吗?”兴华套上了一条裙子,照着镜子问漾漾。

“不——好——看!不许你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握拳细喊。

“小孩子要有礼貌!你这样子我要告诉你妈妈了,她会批评你的!”

“不——会!”

兴华说完又去了桂英的卫生间,一看桂英的化妆台上好些化妆品,其中不少大牌,还有些外文牌子她认不出来!只通过化妆品,她判断出桂英虽不怎么打扮,却有不少闲钱。

“你妈妈还用香水呀!还是名牌香水!嗯,挺好闻的!”兴华举着桂英的香水在自己身上喷了几下。

“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动别人的东西!”漾漾皱着眉头摇着小手提醒、抗议,见屡屡无果,她跑出来找爷爷。

“爷爷爷爷,那个阿姨她穿我妈妈的衣服……还用我妈妈的香水……”老马见小孩拉着他央求,准备起来瞧瞧。谁想兴华自个先一步出来了,一路不悦地嚷嚷:“怎么英英姐家的孩子这么小就会打报告呀!”

“别动人家的东西!”老马阴着脸提醒。

“我没衣服换了,跟我姐说了,她让我在衣柜里自己挑的,你不相信问她!”兴华一边斜视老小,一边抖着自己身上桂英的裙子。

老马见她出来了,又坐回了椅子上。谁成想兴华出来时带着桂英的香水,悄默默打开了自己的化妆袋,取了一个小小的空瓶进了外面的卫生间,而后将桂英的香水倒了一半进去。

下午六点,何致远在咖啡店定好火锅店的位子和时间以后才关了电脑。回来后见老马和漾漾待在阳台玩,宋志高在客厅看电视。刚化完妆的马兴华见姐夫回来了,一出屋门便大喊:“哎姐夫,你不上班明后哪天有空陪我去看看店铺呗!我想弄个美容院试一试,深圳你比较熟,刚好开着车带我转转呗。”

“呃……有……有空了行啊。那个爸,咱们收拾收拾准备去火锅店吧,桂英跟公司打了招呼,马上回来。”

“成。”老马点点头。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二部分。)

一行人六点半离家,七点到了火锅店。刚落座以后仔仔骑车赶过来了,桂英停好车也到了。七个人两边对坐,面南坐的是老马、致远、漾漾和仔仔,面北的是兴华夫妇,桂英来了坐在东侧。菜上完以后,众人涮了起来。

“这火锅锅底不好吃,还没咱县上东大街的那家火锅好呢!”兴华挑头。

“哦是是!”见无人应,致远接话。

“哎亲爱的,刚才兴华说让我带她去找铺子,她说她要开美容店看铺子!”致远对桂英说。

“你不用管,你专心照顾孩子和咱大!兴华,我请假陪你去,你说哪天提前告诉我,我经常开车,深圳我比你姐夫熟。”桂英对兴华说。

“啊,也不一定,深圳这地皮多贵呀!我哪租得起?我是说去广西或者东莞开个美容店啥的!我那边有朋友,大家合伙开个店,多好!”兴华囫囵吃着、信口说着。

“不管你去哪开店,我带你去!”桂英郑重地说。

“哎姐,你这件衣服不错,送给我得了!”兴华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

“嗯,这件不行,这是我前年为了见客户专门买的好衣服,其他可以,这件不行!”撇开这件长裙的质量、价格,单说它的款式——素雅而大气,每次穿出去见客户从不会有什么顾虑。关键穿着合适得体,是衣柜里仅有的几件值得她自豪的衣服,像桂英这种棒槌身材街面上很难找到这么适合的。桂英狠心,严词拒绝。

“你那么多衣服,还差这一件?”兴华没好气地瞅了眼桂英。

“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告诉你了这是专门见客户穿的,你还死乞白赖地要!你马兴华不至于混到要饭要衣服的地步吧!哈哈哈……以前的马兴华去哪里了?你刚结婚后不是还让家里人看你那件上千元的羽绒服嘛,怎么今天能瞧得上我的破衣服了?”

“谁稀罕你衣服!我这不……不够用嘛!这虾丸一般般,没嚼劲!”兴华夹着虾丸皱眉头。

“你放心,临走时我送你两身衣服!这虾丸谁点的?不好吃扔在旁边,别不好吃还吃了,多亏待了你!”桂英笑呵呵地说。

“虾丸是兴华阿姨点的!”仔仔低头插嘴。

“我点的!我点的!我爱吃虾丸!”宋志高憨笑着一个劲儿往自个碗里捞虾丸。

老马没心思吃朝边上扭着脸,致远忙着喂漾漾,时不时给老马夹些菜,桂英冷傲地看着锅里,那藐视的神情和兴华一模一样,仔仔偷看两姐妹,暗想大人幼稚起来比小孩更可笑。

“哎姐,我正想跟你商量呢,咱两一块合开个美容院怎么样?你投点钱我投点钱,将来赚了咱两分红怎么样?”兴华两眼放光地注视桂英。

“我哪有闲钱?”

“你拿不出多的拿少的,我出大头!你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可不便宜,光那些加起来也有大几千元吧——还装穷!你在深圳待了这么多年,几万元你拿不出来?打死我也不信!”

“哎,真没钱!我跟你说,仔仔暑假报班的培训费,还是他用自己这几年过年的红包交的!我说算了今年别报名了,他不行,我老大脾气大我管不住啊!”桂英说完戳了下仔仔的脑门。

“啧!你混得这么差,说回去让马家屯的人怎么看你!”

“我房贷靠信用卡,吃饭天天在家,两年没买衣服了,穷成这样了我还在乎脸面吗?”桂英拍着自己的脸说。

“那你总归有房有车呀!”兴华在空中扬起一手。

“房车天天在用呀!”桂英压制着心中的猛兽。

“吃饭吃饭,志高多吃点!锅里的都熟了!”致远伸出筷子张罗。

“我给你介绍个投资,你只要投资两万元,明年到手三万!”兴华现出一脸神乎其神的表情。

“啥投资?”

“我们公司有一个基金,叫万保基金,稳赚不赔,我早买了!当时我没那么多闲钱,前年投了五千赚了三千,去年投了两万赚了八千,今年我全投进去了!”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她的交易记录。

“哦!”桂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可是个大项目,我们公司人人投了!我可是悄悄告诉你,这是国家政策的一部分,新闻联播都播了!但是是秘密项目,你只要年年投,一年投五万,五年后赚一百万,十年后赚一千万,稳稳地赚!我都没敢跟别人说呢!”兴华在桂英耳边表情夸张地嘚瑟。

仔仔听到这里,茫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妈妈和全身心喂妹妹吃饭的爸爸,致远只冲着仔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给。仔仔抿了抿嘴,微微抬高头而后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嘴角却弯了。

“既然是秘密项目,那就算了,我不感兴趣!”桂英不停地吃东西,企图堵住自己的嘴。

“你不是没钱吗?一会说没钱一会说不感兴趣!英英姐你是不是装穷防着我呀?”兴华笑呵呵地撞了下桂英夹菜的右胳膊。

“哈哈哈……你说的对,我装穷防着你呐!”桂英笑看兴华。

“我给你发财路子你不要?我没跟家里人说只跟你说,你还不领情?”兴华一脸别人欠她的表情。

“不是我不领情,我真没钱!你以为我不想赚钱?我每天跑业务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能多赚点钱!”桂英拍着桌子。

“现在可以贷款啊,微信贷款、支付宝贷款、信用卡贷款……我们公司也可以贷款的,利息还低!”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他们公司的贷款软件。

“我贷款干啥?”桂英装糊涂。

“买我们公司的投资产品呀,刚才跟你说的!”

“兴华阿姨,我妈妈贷你们公司的钱,买你们公司的产品,然后赚了你们公司的钱,那你们公司岂不是稳稳地赔钱?”仔仔忍不住挑衅兴华的逻辑。

“这不是一个事业部的,你小孩子不懂的!阿姨给你举个例子,你们家房子买的时候假设是一百万,那你向银行贷款银行是不是得收利息,这样光利息得一百万,最后你一百万元的房子花了两百万,是不是亏了?很明显亏了!但为什么大家个个全争着抢着买房呢?阿姨告诉你,金融很复杂的,这是国家导向、宏观调控懂吗?”兴华摆出了教书先生的高姿态。

仔仔被绕进去了,现出一脸困惑。

“阿姨再给你讲,我们公司几十万人有好多个事业部。贷款的事业部它赚的是利息,基金投资的事业部它赚的不是利息,是投资所得!这个你懂吧?这就跟银行一样,不管是贷你钱还是存你钱,银行怎么可能亏!再比方说搞基金、股票的,它看准了这家公司要上市、那家公司要屯货,它赚的是这个钱!这跟房子是一个道理,知道房子必涨然后大家赶紧买房,一百万买了五年后就是六百万,钱真的会生钱的!你将来好好学习,也考个金融学博士!”兴华指着仔仔说。

“哦呵呵……好吧!”仔仔尴尬无比。

“英英姐我跟你说,买个一百万的产品两年后赚两百万你别不相信——房子不就这样嘛?今年三百万买的,三年后成了九百万,疯狂不?房子再赚也比不上投资基金,我一个朋友买了我们公司三百万的基金产品最后到手一千万,还有一个买了五万到手三十万!不管是房子、投资啥的,这都是金融产品。”

“房子能稳赚不赔,你们公司的基金产品能确保稳赚不赔吗?”桂英低头问。

“我告诉你英英姐,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本领了——我们有国家的内部消息!那些高层有钱的差不多都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国家害怕一下子买的人太多了崩溃了,说是把它搞成个秘密项目,自己人赚钱!跟房子的道理是一样,房子是公开的有钱人赚钱,我们公司的产品是秘密的内部人赚钱。我告诉你,国家内部的人是不亏损失自己的钱的!亏的全是老百姓!领导怎么可能赔钱呢,你说是不?”兴华的两只眼如狐狸一般闪烁又狡猾。

“是是是!”桂英看着火锅上的热气面目冷峻地说。

“你不用多拿,两万就行,现在出两万,你就坐等收钱吧!我是太穷了,本钱太少,你要有钱赶紧多出点,别错过机会!咱国家的多少地、多少珍贵资源全掌握在少数内部人手里,就算没有这些珍贵资源上头的人也能创造出特权或规则来赚钱,你现在有我、有我们公司这条内线,还不赶紧抓紧了!几十万人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呐,你以为那些人全是傻子?”

“是是是!”桂英边吃边点头。

“我不瞒你说,我们公司的领导人和主席握过手,专门谈这个项目,有视频的!我们老大和马云一块在人民大会堂里吃过饭呢!外面好多人说我们公司不可信,那你反过来想,我们公司要真是骗子,政府难道不抓吗?你以为国家不知道我们公司几十万的员工、几十万的客户、走的大额账目、租的大办公区?正是因为我们是内线,所以国家才暗中保护!人民网、新华网全暗示过我们公司的背景和实力,只是现在年轻人天天刷手机不注意罢了!我们内部人个个清楚!”兴华脸上眉飞色舞,嘴里唾沫星子乱飞。

“哦!原来是这样啊!”桂英装出傻白甜的神情敷衍。

“我跟你讲,现在民间财富不在民间在上面呢,咱们穷是有原因的!你看看城市建设多繁华,大城市里哪条街不是十几个指示标杆?哪个城市不是密密麻麻地建楼建路?这全是表象、门面,实际上全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在倒腾!一个项目竞标一百个亿,实际上得一千个亿,但用在门面上的只有十来个亿,那这么多钱去哪里了,还不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暗地里一个一个输送!但是给你多少,先得看你投了多少!怎么样英英姐,你准备投多少?”兴华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桂英。

“嗯?哎……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我怎么证明我没钱你才相信呀?”桂英一脸苦情。

“你可以先借朋友点钱,或者是贷我们公司的钱呀!”兴华说得轻巧干脆。

“哎呀呀,你先死了心吧,暑假过完了两孩子要开学,开学得一笔钱呢,我要贷款也是为这个贷!实在不行,你借我点我投资你看成吗?没有两三万一万也成!”桂英气得拍大腿。

“我的钱全投进去了,哪里有钱再借你!”兴华翻了个白眼仁。

“哎,现在我们看着是有房有车,实际上日子过得还不如你!你看看你们来深圳坐的是高铁,你姐夫前阵子去湖南看我婆婆,一来回坐的是动车,车票还在呢!就为了省点钱!你这些年在外面混,认识多少有钱人呀!这个赚了一千万那个赚了几百万,你去拉他们的投资,干嘛盯着我这个穷光蛋呀!”桂英摇头叹气地拍胸脯。

“哎英英姐,你那个香水不错!”兴华抬起头嚼着肉笑嘻嘻地对桂英说,仿佛没听见桂英刚才的那一番话。

“哦是吗?你翻我抽屉了?”

“是你女儿显摆,给我看的!”

仔仔瞪了一眼漾漾,漾漾看着妈妈一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眼一张脸傻乎乎地定住了。

桂英盯着漾漾说:“乖乖,妈妈和阿姨聊天呢,好好吃饭噢!mommyloveyou!loveyou!”

漾漾见妈妈捏了捏她的鼻头,特别开心,嘴里继续嚼肉吃。

“哦对了,你那个香水我倒了一半给我自己!你可别舍不得那半口香水!”兴华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侧的几个人齐刷刷地全僵住了!

老马夹着的菜停在空中,致远干巴巴空落落地望着桂英,仔仔吞吃海带片的嘴巴也停了。桂英搅着油碗顿了三秒,继续吃饭,致远和仔仔看桂英面无神色也提心吊胆地继续吃火锅。

“你早说我那瓶全给你了,要知道你喜欢香水我送你一瓶兰蔻的、香奈儿的都没问题,今天买明天就到。你看看你还倒了半瓶,香水倒来倒去的不好!”桂英紧咬着牙关子,狠狠又无意地说。

“我就要这一点点,意思意思就行!让你买一瓶新的多不好啊!”兴华拙劣地客套着。

“你知道那香水对我妈妈有多重要吗?”仔仔忍不住打抱不平。

“那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我送给你姐的。”致远插话。

“倒了都倒了,实在不行,那我待会再给你倒回去!”兴华摇着头一脸不满。

“没事没事!”桂英面色僵硬地摆摆手,老马此刻从桂英的神情中才知,原来那香水果真不凡。他咽了口气,望着远处默然无神。

忽然桂英放下筷子说:“手机响了,应该是客户有事儿!”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儿子的对话框,点进去以后给仔仔发了三条消息,发完消息以后继续看微信。

仔仔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翻起手机一看,是妈妈发来的,又扫了一眼身边的妈妈,只见她岿然不动地两手举着手机在打字。

仔仔看了消息以后,擦了擦泪,对何致远说:“爸,我同学找我有事,我得先走了,我们忙完了我马上回去写作业!”仔仔说完站起来要走。

“嗯,你去吧。”

“欸?你不跟阿姨叔叔打招呼?这么大了没点礼貌?”桂英挪开手机训斥儿子。

“哦,叔叔阿姨,我同学找我,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吃!爷爷我走了!”仔仔跟众人打完招呼,扭身消失了。

“这鹌鹑蛋没煮熟,里面没成型,还有点腥味!”兴华在油碗里拨弄着三颗鹌鹑蛋,抱怨完以后又一个一个吃了下去。

两分钟以后,桂英放下了手机,继续吃火锅。

“哎英英姐,我姐夫在家没事,让他跟我们一块干呗,多多少少能赚点钱!”

“谁告诉你他没事?早晚接送孩子、给你伯买早点、中午晚上两顿饭、洗衣打扫带孩子老人看病……是谁告诉你他没事?你姐夫闲了人家有事情忙呢,也在赚钱呢!你不知别胡说八道!搞得你姐夫好像整天在家里坐着看电视一样。家里要说有闲人——有哇!”桂英用下巴指了指老马。

“哼!”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

“行行行,不说姐夫了。那既然不投资,你跟我一块做微商呗!只要交三千八百元买一份化妆品,你就能拿到我们公司产品的一个代理权,还有一个公司认证的销售资格。如果你要发展下线的话,卖出一个产品你就有提成。下线发展到七个人,你就不用下苦了,躺着靠下线赚钱,不错吧!你可别认为这是传销呀,那种拉人头、把人圈在一个屋子里让父母亲朋交钱的违法事儿,我们公司可不干!我们是合法注册的合法公司!”兴华冲桂英指指点点。

“哎呀我明天得跑业务,哪有时间呀!”

“你没时间我姐夫可以啊,你们一块干嘛!”兴华指了指桂英又指了指致远。

“你现在发展到几个人了?”致远早觉桂英情绪不对,他接过话头问兴华。

“我……我早够了!我现在就是躺着赚钱呢!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兴华脸上的神情从自豪很快升华到干涩。

“哎呦!替你们高兴呀,每个月不动弹还有有固定收入!”何致远冲兴华竖大拇指,而后继续说:“你英英姐有没有兴趣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干!哈哈……没时间!”致远软软地拒绝。

“姐,这个比你做销售员赚钱容易多了!你要不会做,我们公司有培训,有人教你怎么做!好赚得很!”兴华拍了拍桂英的胳膊。

桂英抽出胳膊说:“啧!村里人瞧着我们在城里的好像过得有多好,实际上这日子过得如何只有自己清楚。去年我老大的择校费花了三万,老二上幼儿园花了一万,今年我婆婆生病我们只给了一万,还是你姐夫借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呀,你说的那个三千八周末再考虑吧,我今天真是累了!”桂英吃好了也气饱了,躺在椅子上冷着脸揉肚子。

“三千八你都没有!你怎么吝啬成这样?”兴华忽然翻脸,不高兴地瞅着桂英。

“是啊,我混得不行!我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大多是客户送的,好多过期了舍不得扔——充门面呢!我混得没你好,你看你现在到处搞投资、开店啥的,我这小日子过得紧张得很!”桂英万念俱灰。

“你这么穷,我伯还在家里吹嘘你混得多好多好!”

“吃饱了赶紧走!一个个别现眼啦!”老马挤着大小眼转过头去。

“哎农村人,谁没点虚荣心呢?我大前年跟我闺蜜借了五万元周转,到现在还没还完呢!家里开支太大了,先紧着孩子,我们自己吃穿差一点,无所谓啦!”桂英说完用右手拄着额头。

“是我没本事,让你姐受苦了!”致远低头叹气。

“欸兴华,你是不是拿了我两条裙子?”桂英指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问马兴华。

“嗯?”兴华大惊,看见照片以后刷地一下红了脸。

“你看看我儿子,他见你倒了我的香水穿着我的衣服不高兴,直接去翻你箱子!把那香水又倒回去了!哎!这孩子无法无天!还从你箱子里把我那两件衣服又拿回来!你看弄得这事儿,多不好看!说出去……这孩子现在……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哎呦……”桂英啧啧地指着手机骂。

“得得得!赶紧走吧!”老马蹭得一下站起来,提着他的东西要走。

“我还没吃完呢伯!”兴华指着桌上的牛肉、火腿、羊肉卷说。

“没事没事,你慢慢吃!我陪着你两!”桂英安抚兴华。

“你们慢慢吃,我陪你伯先回去了,瞧瞧家里怎么回事!”致远搀着老马拉着漾漾往外走。

桌子上只剩下桂英和兴华夫妇,桂英靠着椅背咬着牙,等着她又出什么馊点子。待老马出了火锅店以后,兴华迫不及待地向桂英打听老头的存款,而后唆使桂英早早把那些存款攥在手里。桂英一边应付一边喝酒,愣是用吹捧和卖惨熬过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老马一路上不停地摇头,时不时嘴里重复着“家门不幸”四个字,想着兴华的三个孩子,他替自己的弟弟建济难过不已。

九点半桂英和兴华两口到家了,兴华见自己的箱子被人翻腾了,她冲着仔仔骂了好些难听话,仔仔也不客气,句句回得狠毒犀利。桂英装模作样地打骂仔仔,致远躲在房里陪漾漾,宋志高坐在客厅里笑嘻嘻地看电视。好一个闹腾的晚上,老马望着窗外黯然发呆。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三部分。)

晚上桂英躺在床上,又累又醉。回想今天吃饭的每一番对谈,无不令她烦躁起火。她不知堂妹马兴华嫁出去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怜人可怜之前,必先变得面目可憎;可憎人可憎之前,必先受了不少难忍的委屈。

同样失落的还有老马,他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亦复如是。在马家屯的那股架势今天如何也端不出来,一想起三弟建济临终前的场景,他忍不住地吞气咽唾沫,喉咙如被堵了一样。按说这是马建济家的事情,于他马建国有何瓜葛?再者是嫁出去的女儿,亲疏上远了一层又一层,他本可视而不见,奈何于心不忍。

当年父亲把妹妹马淑敏嫁了出去,听说嫁的人家不错,老马舍不得妹子可只得全心祝福。眼见着淑敏为别家生儿育女,他只当妹子过得不错——谈不上幸福也是顺当的,直到婚后第七年淑敏被她老汉打得满脸淤青不成人样逃回了娘家,老马这才知妹妹是入了火坑,只是她从不吭声罢了。作为大哥他管过,可那个年代的风俗不同于今日,他管得越公道伤淑敏越深。这种事儿在当时的社会比比皆是,后半生老马如是安慰自己。

到了下一辈,第一个出嫁的是建济的大女儿马兴兴。嫁的是个裁缝,那裁缝后来跟其他女人好过,兴兴嫌丢人不敢跟娘家说,最后还是兴波从外人嘴里知道了,直到兴波、兴才他们弟兄四个开着车把那裁缝的铺子砸了、把妹夫打了一顿,那人才知原来马兴兴也是有娘家人撑腰的。

到了桂英身上,老马一直相信自己的女儿理所当然地会嫁得好,到了深圳以后才知不尽然也。当初镇上那个小伙儿,人家家里条件很好,奈何桂英不乐意。后来找了个老师,老马不乐意,村里人觉何致远品相不错,勉勉强强说得出口。因为婚事老马和桂英那些年一直僵持,听说她有孩子了、买房买车了,老马一直以为他的英英过得不错。十几年过去了,如今面对真枪实弹的日子,才知女儿嫁得好是不好。

马兴华嫁了个窝囊废且不提,关键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她两口还害了三个娃儿。老马忧伤又困惑:怎么马家的儿子过得还可以,为何马家的女子个个不行呢。

第二天周五,又是煎熬的一天。这一天桂英很想在家坐镇,奈何她今天要参加利捷副总出席的那个茶话会。无奈,强势女人在临走前强势安排了今天的家庭项目——带出去玩一天。宋志高兴高采烈,马兴华扭扭捏捏,还满心思想着投资赚钱的事情。致远上午带一众人去爬莲花山,中午参观深圳博物馆,下午去红树林看海。游玩途中兴华兴致高昂,拍了不少照片,发了七八次朋友圈。

周五下午一点钟,桂英到了北京宾馆的三楼大厅里,那里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十来平米的大屏幕上赫然写着“安科行业存储技术交流茶话会”。会场内的演讲席上盖着一排红布,观众席是六个圆桌。下午两点半入会,三点开始演讲,六点结束后主办方安排了晚宴。

桂英早记住了利捷公司王副总的长相,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会场,是为了能拿到主办方的会议纲要以仔细研究王副总今天要发表的观点和倡议。拿到会议纲要后她赶紧在网上查找与其观点相近或相对的言论及技术方向。午饭也来不及吃的马桂英,左手捧着手机,右手捏着笔在小本子上认认真真地摘抄。周密的计划和临阵的果敢助马经理多年来攻下了很多难缠的客户及管理上的难题,在职场上用久了,这两者无形中也成了桂英的行事习惯。

会议开始后,马桂英坐在最后头,一边听一边记笔记,特别是等到王副总演讲的时候,桂英全程瞪大眼睛拎着耳朵。五点半时会议进入交流环节,桂英铆足志勇举手提问,目标对象正是王副总。

问题并不难,只为了让王副总能记住她。交流环节结束以后,马桂英假装意犹未尽地挤到王副总跟前,继续跟他探讨固态存储在安科行业的未来趋势,直到王副总忍不住问她是哪家公司的,桂英这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安科展的杂志记者,想就存储专题写一篇行业内的深度报道。

专管利捷公司技术研发的王战王副总,听到行业内最顶尖杂志的记者要采访他,一口答应下来。桂英趁机提出去利捷实验室、工厂参观以及希望促成双方领导碰头的意愿,从不问公司业务的王副总措手不及,虽致力于安科行业潜心研发多年,可一听行业名人钱建平要来,他当即承诺愿意促成这场双方领导的会晤。

马桂英激动不已,宴席结束后还特意送了王副总几本行业内关于存储技术的研究报告和一份小礼物作留念。绕过业务经理直接找高层谈业务,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如果此举能成,也不枉她一番努力。和王副总告别以后,桂英先回了趟公司,整理下一步的计划。

晚上八点半,致远带着老小和客人吃完晚饭回家了。一路上兴华见缝插针地推销这个推荐那个,致远不是装忙就是装怂,将决策权全推给了桂英。仔仔下了课回家后,兴华稍稍安分了两分。桂英回来后,兴华又开始开口闭口投资啊、办会员啊、他们公司啊……桂英今天着实累了,任她天花乱坠地吹牛,她只哼哼——不同意也不反驳,由着兴华空穴来风地怼她、批判她、给她戴帽子、贴标签、挖陷阱……她很清楚,她在虚张声势。

到了周六,更是难熬。夫妻两商量好今天让致远清净一天,桂英带着众人出去玩。

上午去世界之窗,转移转移马兴华的发财梦、财富经;下午去欢乐谷,桂英全程陪着漾漾玩,耳不听为净;晚上去东门,人多嘈杂,堵住兴华的嘴。吃完晚饭回来时,桂英口口声声喊累了,回家后往床上一躺,再也不出屋了。致远待在仔仔屋里看仔仔的作业,兴华不敢进来,怕仔仔跟她吵架。于是,屋里只剩老马一个闲人了。

兴华搬了个凳子,坐在了老马旁边和老马聊天。先是聊兴才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接着说兴成的媳妇如何不懂事对她妈不好,后来抱怨兴波如何如何小气不借她钱,还说她姐马兴兴吝啬得要跟她撇清关系……老马当她只是抱怨抱怨,左耳进右耳出,直至扯到兴盛的果园,老马的气一下子上来了。

“伯,你给个实话嘛,兴盛的果园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钱?”兴华托着腮帮子使劲打听。

“你问他呗,现在打电话问!”老马低头用牙签戳烟灰。

“你最清楚了还问别人。”

“你说的没错,我最清楚了。兴华,你问这个干什么?”老马厉色凝视兴华。

“随便问问呗!别不好意思。”兴华笑怼老马。

老马叹了口气,继续问:“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我在信用社存了五十万。”

“啊,伯你这么有钱!我估摸你也就十来万——最多,怎么这么多钱?”

老马纹丝不动,说不出话。

“伯,你想没想过投资呀!你投在我这儿,我保证你两年赚一倍!”兴华拍着膝盖激动不已。

“你终于说实话了,你是要拿我的钱去投资,是不?”老马冷笑着问。

“是啊,有钱不投资,傻呀?”

“哼哼!”老马躺在摇椅上叹气。

“赶紧啊伯,你不投五十万投二十万也行呀!实在不行你买我们公司的保险,一个月只要八百元,十年后本金加利息还给你,这期间可以随用随取,我们公司的保险你看啥病都能报销!你这脚伤可以,感冒发烧也可以!咱小县城的小医院可以报销,北京深圳的大医院也可以报!你要不相信我们公司可以跟着我去我们公司参观啊!”

“啊!还参观!”老马失落至极地苦笑一声。

“是啊,开会、演讲、培训,业余了大家唱歌、讲笑话、表演节目啥的,我们公司可热闹了,每年年会都要上新闻的!伯你准备出多少?投资还是买保险?”兴华两手握着老马的胳膊,以为大客户要来了。

“我买你个头!我忍你两天了!”老马大声嚷嚷,直指兴华的眉间。众人一听老马大喊,知老头爆发了,各个安静无声。

“爱投不投,发什么火呀?你看看你这人!一点情绪管理的能力都没有……”兴华吓了一跳,赶紧挪开板凳站在边上指着老头抱怨。

“你拿了你妈一万五什么时候还?你妈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她一个老婆子十块二十地存起来的,你撒谎说你难产,马兴华你有皮有脸吗!”老马站起来指着兴华质问。

“我当时是难产呀,后来又好了!”兴华两手拍着大腿。

“你个可憎的骗子!你这两年骗了多少钱?兴才借了你一万,是不是?兴波借了你五千你说他小气,你哥兴成看在娃儿份上前后给了你两万!你找兴邦要就行了,你还要骗兴盛!你骗不来马桂英,你过来骗我!你吃了豹子胆啦!我这两天且给你留面子呢,你自己不要脸,跑到这丢人!你爸死了没人教训你是不是?”老马用拐杖指着兴华。

“我骗谁了?”兴华小声狡辩。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你?”老马伸出一指,面目狰狞。

兴华吓得不敢说话,远处的宋志高斜着身子耸着肩不敢喘气。

“不要脸的东西!你在家里坑坑自己人就算了,还跑到村里骗人——卖你的狗屁面膜!娃上学生病你不管不问扔给老太婆,前年妙妙发高烧,要不是你哥过去娃儿差点烧死了,你个当妈的还有良心吗?还有你宋志高——没用的东西,你自己没脑子吗?天天被婆娘拎着走!你的娃你的种才八个月撂下不管——跑出来投资开店,开个狗屁店!娃生了病一个老婆子能应付?妙妙被你俩养坏了,你还要糟蹋这两个娃儿吗!”老马指着远处宋志高。

顿了数秒,老马又指着兴华骂:“不好好务农,只想着花钱,整天这里跑那里跑的不踏实!你这几年在外面贷了多少款、欠了多少钱,你这么能成怎么还没赚钱?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么好挣吗?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不是坐牢就是发疯!咳咳……”老头气得大咳起来,边咳边用拐杖敲打地面。

“明天收拾东西,马上给我滚!你明天晚上再待在这儿,信不信我把你箱子扔了!听着没?”老马用拐杖指着马兴华说。

兴华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一旁观望的何致远见老马骂完了想去调节,站在门口的桂英拉了拉致远的手腕不让他去。老马骂完以后喘着大气回了屋里,桂英夫妇拉着漾漾也回了房。看完全程的仔仔回房后轻轻坐在床上偷望爷爷的背影,见他用毛巾擦汗的时候也在偷偷擦泪。少年对爷爷的感觉有些异样,无法用好或坏来判定,只觉那一刻自己心里复杂得难以形容。

周日一早,致远去买早餐,兴华见机偷偷溜进桂英房里,她坐在床前先是一通叹气流泪。

“欸?兴华你怎么了?”还在床上睡觉的桂英一醒来见这么一出,不知何故。

“英英姐,我也不在这儿叨扰你了,我今天就走。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好混……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呀!一万元就行,够我们两生活一段时间。”兴华边哭边说。

“我……你先别哭。”桂英吞吐。

“我两穷也就罢了,关键我娃有病,那两双胞胎不足月,奶粉钱也不够用……哼哼哼……”兴华抹着眼泪继续说:“英英姐,你看在娃儿可怜的份上,借我点钱吧。”

桂英低头盯着刚睁开眼睛揉眼挠耳的漾漾,忽然间沉默了。

“姐,你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你不可能没有这么点钱,你可怜可怜我三个娃儿……我日子不好过呀!但凡能有好营生,我俩也不会到处瞎跑啊!”兴华抹着眼泪。

桂英红着眼眶说:“我看在你娃儿的份上给你五千,你也别还了,把这钱踏踏实实用在娃娃身上。你两别乱跑了,听你伯的,回去好好照顾三个娃儿吧,妙妙这几年没怎么见你,娃也想你了。”

“嗯。待会让我姐夫开车送我俩吧,你别去了,我舍不得你也嫌在你面前丢人。我箱子重,姐夫顺便能搭把手,送我们到深圳火车站就行。”

“成。”桂英心里也不愿亲自去送。

“那你睡吧,我去收拾了。”

兴华两口子在屋里收拾行李,桂英下楼去给她两买路上吃的零食水果,待众人吃完早餐,致远开车去送。到了火车站,兴华临分别时弯着腰半跪在致远面前,擦着眼泪说孩子有病、奶粉钱不够,致远说他没钱两人不信,待何致远将手机里的微信零钱、支付宝账户、银行终端的存款一一给她们看了,马兴华才翻着白眼作罢,最后甩了个脸色离开了。

告别以后,何致远望着马兴华怏怏又扭捏的背影,心里大感妻子的明智。原来他买完早餐回家后,桂英迅速将他账户里的钱全转走了,微信零钱只剩下一百五十三块七毛二,当时致远揶揄桂英多心,没想到真是如此可悲。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上半部分。)

富春小区c栋六楼,包晓星七点半起床了,先去卫生间刷牙洗漱。照镜子的时候,细致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的皮肤昏暗、毛孔粗大,下巴还有十来个芝麻粒大的小疹子,她心里忧虑,不知身体又出了什么毛病。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农批市场时,她忽然心惊——自己的生理期已经好久没来了。

包晓星忘了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上次来之前,她买了四包卫生巾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敏感的女人赶紧去卫生间查看,架子上的卫生巾已经没有了,她打电话询问女儿梅梅,正在公交车上的钟雪梅坦言她用了三包。

包晓星挂了电话以后,查询她上次买卫生巾的记录,在支付记录了翻了许久,才查出上次购买卫生巾的时间是五月二十号。从五月二十到今天八月四号,她的生理期只来过一次!包晓星条件反射地五脏沉重、六腑下坠,她用深呼吸舒缓脑海里早得出来的结论:她的卵巢功能已彻底衰退——她绝经了。

惊慌失措的女人全身瘫软地陷进沙发上,回忆近来她时不时出虚汗、精神抑郁又焦躁、常常失眠……她以为是女儿考上大学了她为她学费的事焦虑,她以为是妹妹早产她为她大龄难嫁的事发愁,原来是自己更年期了。

真的更年期了吗?她才四十岁刚过。包晓星静静地擦着脸上的泪,她宁愿自己是生了大病也不想自己早早绝经。要去医院认证吗?晓星身子发软、动弹不得。

钟能早上起来没在铺子一楼瞧见儿子,去钟理房间找也是没人,老汉只当儿子昨夜没回来睡在老陶家还是谁家睡着,索性不操闲心了。待钟能打来铺子的大门一看,一条大汉横条条地躺在地上,钟能一看知是钟理。他俯视儿子魁梧的体魄躺在门口脏兮兮的地上,神情呆滞,悲从中来。

钟理昨夜喝到了两点,被老陶、大强和老雷三个人抬了回来。回到铺子门口后,老陶在钟理身上没找到钥匙,喝醉的钟理也嚷嚷着让他们别管。老陶不放心,后给包晓星打了两个电话,晓星早关机了。三个人无奈,就这样尴尬地把钟理放在铺子门口便各回各家了。农批市场里全是熟人、处处有监控,安全是绝对的,只是地上脏了些。半醉半醒的钟理倒无所谓,睡门口的地上和睡门里的地上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钟能挪不动儿子,踢了几脚也唤不醒,只把他往门里掀了两步路,随后老头干自己的活去了。他心想着等钟理媳妇过来了一块将他扶上床睡觉。

躺在沙发上冰冰凉凉的包晓星猛然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学成和仔仔一块参加高尔夫培训的日子。她一看时间到了八点半,先给桂英打电话,然后放下心中的惶恐,紧忙往铺子里赶。到农批市场以后,还没进门远远望见了睡在地上的钟理。她瞅了瞅已经开店的左右邻舍,估摸所有人早习惯了日日酒醉的钟理——活生生一个人睡在地上他们竟见怪不怪。

孩子爷爷刚将二十多种豆子全敞开来放好,此刻手里忙着填补昨天卖完的几个品种。钟能见晓星来了,指着钟理忙说:“星星,咱两把他搀上去吧!”

“不用了,让他睡吧!”晓星看了看地上衣衫邋遢、呼呼大睡的丈夫,咽了口难下咽的大气,脸上只有冰冷。

“等会来人了不好看!”

“不好看去别家买呗!”晓星说完眼角闪出了光亮,她没停脚直接去了二楼叫学成起床。

绝情的话从温柔轻细的嘴里出来——更绝情!钟能心里难过,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蹲下来自个叫儿子:“理儿!理儿!钟理!赶紧起来!你媳妇来了!理儿,赶紧起来!八点了,来人了难看,别在这儿睡了!钟理……”钟能使劲拍打钟理的肩膀,直到几分钟后钟理停了鼾声睁开眼睛才止。

“干什么?”钟理扭过脸,朝父亲甩了甩胳膊。

“赶紧起来,星星来了,娃也起来了,别丢人啦!对门左右的人看着呢!”

“别动我!起来啦!”钟理使劲坐起来,而后皱眉瞅着父亲。

晓星带学成下楼来洗漱,狭小的空间里,四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地互不说话。晓星从冰箱里取了块面包给学成,她帮孩子收拾书包时,啃着冷面包的学成偷偷瞄了眼爸爸——只见他眉头紧锁、神情紧绷,似在生气似没睡醒,浓密的头发东倒西歪,黑刷刷的半寸胡子从两耳蔓到了脖子,黑色褶皱的t恤背后是土灰胸前是汗渍,拖鞋鞋底有一只断成两半……

晓星收拾完书包对钟能说:“大!学成今个有培训课,我送他去,早上你看着店!”

“好好好!”钟能满口答应。

说完晓星拉着学成的手,看也没看钟理便离了铺子。钟理斜眼撇着老婆孩子的背影,心里怔怔。

桂英早起因为兴华的事儿也忘了两孩子的培训课,待晓星打来电话以后,她急忙收拾起来。九点半包晓星的车到了楼下,桂英跟老马打了个招呼抱着漾漾领着仔仔大包小包地走了。十点钟桂英和漾漾到了画画的培训地,而后晓星带着学成和仔仔去高尔夫课的培训地。

桂英为了给致远腾出一天清净日,她临走前特意说服老马去农批市场找钟叔聊聊天、散散心、逛逛街。因兴华一事深感不快的老马觉着出去走走、找老伙计聊聊也不错,于是收拾好东西等着女婿回来送他去农批市场。

还是放心不下兴华,坐在沙发上的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告知兴才若是兴华回家了让他知会一声,并嘱咐兴才以后甭理兴华两口,只盯着三个娃儿便好。老马和兴才聊完以后,又给兴盛打电话,让兴盛去黄河滩上的秦家垣村的老秦家给他买些烟叶寄过来。老秦家的烟叶老马抽了十来年了,早习惯到改不了口了。

致远回家后听丈人要去农批市场,心里欢喜,二话没说便搀着老头下楼去了。一路上在车里翁婿两人聊起兴华两口子,多是摇头唏嘘。

“你送他俩到车站了?”老马问致远。

“嗯,到检票口。”

“你看没看他们坐的火车是哪一趟的?”

“英英让我专门看,我看了他们的火车票,是去广西的。”

“哎,我只当他俩会回去,刚刚我还打电话让兴华她哥——兴才盯着呢!哎!”老马长叹一声,再也没开口,直到见了钟能。

周日上午十一点钟,本应看着学成上课、中午带着学成仔仔吃饭的包晓星忽又开车到了桂英这里。桂英一见她来便知必是有事。在挂满彩色气球和小旗帜的大厅里,桂英盯着晓星的脸色说:“你神情不太对!”

“你也发现了?”晓星笑得有形无神。

两人坐在培训班的家长等候区,包晓星一脸木讷地望着窗外,几分钟以后,她十分艰涩又满眼忧伤地对桂英说:“我更年期了!”

“什么?不可能!你才四十呀!”桂英双眉紧蹙、神情凝重地盯着晓星。

“我也不相信,今天早上在家里算了算,上次来是五月底……”晓星咬着下嘴唇,低头苦笑。

“是太累了吧!你去中医院的妇科看看,调一调!”桂英握着晓星的臂膀。

包晓星摇了摇头,长吁的时候右眼滚下了一珠泪。

“你肯定是因为棠棠的事儿心焦上火了!人碰到大事一上头,身子就不好了!”

晓星没说话,摇了摇头,左眼又滚下一颗泪珠。

“是舍不得梅梅吗?娃儿要上大学是好事呀!”桂英摇了摇晓星的身子。

晓星咬着牙又摇了摇头,裙子上湿了几片。

“铺子的生意不好,实在不行就关了!在外面打工也成,我帮你介绍工作!你要实在周转不开,星儿,我有钱!我借你!咱两这些年你帮我我帮你的,你千万别不张嘴!我看你现在这样——我难受啊!”桂英面对晓星,心里空落脸上局促。

晓星摇了摇头,流着泪笑着说:“上次借你的……还没还呢!”

桂英拍着大腿说:“没事啊!咱两交往也有……也有二十四年了吧……”说到这里,马桂英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包晓星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先抽出一张给桂英,再抽出一张自己擦泪、擤鼻涕,而后她开了口:“今早我去铺子里,九点了,他睡在大门口的地上……不是第一次了……”晓星说至此处,低头捂嘴,小声抽泣。

桂英拍着晓星的腰背,十来分钟以后,待她哭得顿住了,桂英才望着窗外缓缓开口:“当年啧哎……当年我也是看着你们一步一步走到结婚的……后来又有了梅梅和学成……我老早就想开口跟你说,可一想你们也过了二十年了……”桂英忽然喉咙卡得难受,发不出声地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晓星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又流着泪捏鼻涕,而后她轻轻地对桂英说:“离不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你知道我在农批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啧!舍不得!”

“换个地方照样能活,只看你想不想!”

“我知道。现在铺子……彻底不行了,我想等梅梅走了再说。铺子是她的家,她从小在铺子里,我不想……不想让她亲眼看着店关了……啧哎!”晓星歪着脑袋,待两行泪一波挤着一波流到下巴时,才缓缓地用湿透的纸团擦了下。

“梅梅的学费……”桂英还没说完就被晓星打断了。

“这个你别管!一点小钱!”晓星说完拍了拍桂英的大腿,桂英不再说话了。

两个中年女人靠着圆柱子,一个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一个两手放在腿间神情哀冷,两人双双望着窗外摇摆的棕榈叶,双双脸上淌着断断续续的泪。沉默,一直沉默。

人生并不是生得一个富有高贵的家庭、考上一所梦想中的大学、找到一份得体高薪的工作、娶到一个绝世佳人就可称之为圆满的。人生处处埋着伏笔留着坎坷,那些被世人铭记的某时某刻、那些被世人艳羡的所得所有,不过是某些人平凡无趣又滑稽可笑的漫漫长生中的一两个偶然罢了!

绝对的无意义和绝对的悲凉充斥着每个人的一生。往往,正是那些令世人垂涎的东西,最后成了拥有者此生最大的悲剧源泉。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下半部分。)

农批市场里,两老头坐在狭小的客厅里,几杯醇香润滑的红茶过后,老马先开了口:“前两天我三弟他碎女子过来了,哎!那娃不学好,成天想着赚大钱,三十五六了两口子这里跑那里跑,日子过得不像样子……”

“哎,你侄女还找你,我侄女早不联系我了!这人一进城,基本上跟农村的关系网就淡了!”

“我老三家的女子,近着呢!”老马认真辩解。

“近是近!我是说人一进城后过的是小日子,亲戚之间见一面且难,别说凑在一块拉家常了。虽说有微信能通话,但常年不在一个地方,关系慢慢就脱离了!你觉着近,我怕你英英不觉着近!”钟能说完笑看老马。

“是倒是!我是头疼这娃儿不学好,她两口子底下三个娃娃呢!今年才生了一对龙凤胎——这人得多大的福报才能得一对龙凤胎啊!啧……人家两口子不疼惜,非要跑出来胡折腾!”老马怒目不解。

“没法子!你开口闭口种果子——那是因为你村里地多!马家屯是高垣边沿,占了地理优势。像我们钟家湾好地差地加起来人均四五亩,种地有啥前途?不出来打工等着饿死么?”钟能冲老马翻了个白眼。

“是归是!我是觉着她两口子安安分分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一个窝里混,迟早能混出名堂。他两可好,今个北京明个深圳,东南西北地不停脚,这日子怎过?哎,跟我那老大一样!烦得很!”老马朝钟能抖着两个手掌。

“呵呵……我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有心思管别人!你今个替别人劳心,说明你老马过得好!哪天你犯愁了,别人的天就算塌了,你也看不见!”钟能苦笑着指了指老马。

“是是!”

“农村大家族那种日子,什么伯、叔、姑、姨、舅、侄子、甥女……只适合农村!咱过年拜年几乎要拜大半个村子,村里人要说关系往上数都是亲戚,但城里不一样啊!直系三代算家人,嫁出去的女儿也算外人啦!你老汉刚到城里还不习惯嘞!”钟能笑呵呵地说,眼里却淌着失落。

见老马无话,钟能接着说:“农村人在外面不好混,特别是北上广深这种一线城市。这农批市场里来来去去好几万人,清一水是农村人。一年到头下了不少苦力,房租一除、材料一刨——赚不了多少钱。那你没文化你能做什么?你一个三四十岁没资本积蓄、大专文凭也没有、还拖家带口的人,你出去能干什么?你说你侄女整天乱跑,还不是因为在一个地方赚不了钱,她但凡读点书、有点文化、有点头脑,能胡跑吗?哎呀命啊,都是个人的命!”钟能的神色里透着狠,狠中透着悲。

“英英不也没读书吗?”老马皱着眉问。

“她两老子不一样呗!哈哈哈……英英身上那两下子,一看就是受了你的影响——踏实、能干、豁得出去!关键人家英英出来早!和星星一样,早些年进城的对文化要求没那么高!你数一数,你们村有几个农村娃像英英这样没上学还能买得了大房子的?没几个吧!”

“是没几个!”老马点头。

“这人傻好骗、人夸夸聪明可穷得不行、人勤勤肯干结果混得不好……其中必有缘由。”

“哎,可怜!”老马频频摇头。

楼下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嘴地无意闲侃,楼上的中年人却听得入神。老马陌生又豪放的嗓音吵醒了楼上睡觉的钟理,他躺在床头,从头到尾听完了二老的整场对话。

果真是命吗?

钟理找不到答案。

为何平凡的、卑微的、底层的、廉价的生活也这么困难?

这几年自己无能,他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家里的欠账且越来越多,利息越来越高,除了喝酒、睡觉、把挑子撂给晓星,他找不到更漂亮、更有力的方法来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了。

索性,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生病,生病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压根不想看医生,不想那么快痊愈,不想白糟蹋家里的钱,于是他用酒来麻醉病体。他无非用病来掩盖——掩盖自己的无用和失败。他无非用喝醉之后每天十个小时的睡眠来抵挡——抵挡家里人对他的期望。毕竟睡着以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能睡着是幸福的,他早就睡不着了。若不是每晚靠酒麻醉,他如何睡得着?

他曾经连着五十一个小时没睡,谁能体会他那时候的焦虑和忧郁?人生不应该是越来越好吗?为何自己走着走着人生路越来越难、越来越窄呢?

他的工作早没了,农批市场卖豆子的活计他从来就看不上!他的婚姻飘飘忽忽的,他自己也琢磨不定;他连给女儿打电话问候的勇气也没有,他的孩子正在脱离他的羽翼;他的小产权房也许有一天政策一改突然就没了……工作、婚姻、孩子、房子——这构成社会人的四大柱子像四个泡沫一般在自己眼前飘着,一戳便碎!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人肯定的、可以引以自豪的?从十点醒来到十二点吃饭,钟理一直在床上发呆。他在思考他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价值,他的思考令他心灰绝望。

晚上六点钟,包晓星带着桂英和漾漾去接学成跟仔仔,回到农批市场以后,她放下学成接来老马,而后送桂英四口回家。雪梅忙着打工,姐姐又没来,六点半了,腹中饥饿的包晓棠在小屋里踱来踱去,不知今天的晚饭在哪里。

包晓星知道,姐姐如果不忙一定会来送饭的。她不想给姐姐打电话,近来总是麻烦她,况且她最清楚姐姐过得如何了。晓棠换了身长裙,戴好帽子,紧张又新奇地准备出去吃饭。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在外面吃。外出玩乐会上瘾,在家蛰居更会成瘾。

暖风习习,红日映面,晓棠将风吹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走下楼,来到农批市场南面的小吃街上,寻找多年以前她和初恋常去的那家麻辣烫,不知那家店还在不在。许久不出门,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寸玻璃似的——不那么真切。

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西侧的花卉小街、东边的菜市场她齐齐转了一圈,虽没找到那家麻辣烫,却碰到不少熟人。专卖碗碟砂锅的老王、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割羊肉的大胖、卖兰花的巧姐、专销食用油的李叔……好多年没见了,这些人竟还在。包晓棠欢喜,每次和多年以前的熟人打招呼无不令她欣然,在他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变化和未变的自己,也看到了变化的世界和未变的世界。

即便从来不知这些熟面孔的名字和家庭,简单的几句问候,足令她肺腑温暖。农批市场曾是包晓棠在深圳的家,这里见证了她从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变成了个二十多的大姑娘。重回这里,很好,真好。晓棠在风中兜着自己的长裙,在一条一条小巷子里找寻曾经在此用长裙兜风的小姑娘。

晚上八点,晓棠回来了,一进门竟发现雪梅也到家了。原来今天雪梅同学找她有事,小姑娘遂向咖啡店请了三个小时的假,晚上早早便回来了。晓棠坐在沙发上,看着温馨的小屋子,品味方才逛街的愉悦,心情特别好。

“小姨,你是在傻笑吗?”雪梅洗完澡穿着睡衣,用毛巾捂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晓棠。

“啊——是!刚才出去逛街,碰到了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和她聊了一会儿,宋大姐能说会道的,把我给逗乐了!”

“好久没见你笑了!”雪梅坐在晓棠身边继续擦头发。

“呵……得有可笑之事,人才会笑呀!”

“可笑之事不都是自己创造的嘛,哪有天上掉下来的!”

“啧!你说的也对!但是……像我这种性格内敛、倾向于b型人格的人,不知道怎么创造可笑的事啊!”晓棠一脸无知地笑看甥女。

“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可干呀!多得数不清呀!你竟然不知道!”雪梅瞪大眼睛。

晓棠眨巴眨巴睫毛,妩媚地看着甥女调皮地说:“给小姨推荐推荐呗!”

“呃……去旅游!我同学高考后跟她妈出国游,一个人八千元!”

“咦?啧!好主意!还有吗?”晓棠瞬间兴奋,双眼闪着光芒。

“我妈不是嫌你没对象吗,参加相亲大会呀!你身体不好,加那种每天一起运动的微信群或qq群,然后每天一起运动打卡!你……可以考驾照呀,我男朋友最近正在考!你也可以看书呀,做个漂亮的文艺女青年!还可以做美容呀,重新焕发魅力!也可以学甜点呀,漂亮的女人会做甜点很神奇的!呃……你也可以去学服装设计、报个班学插花、去地铁或景区当志愿者……我班同学高考后做的事儿那可是五花八门,没有你想不到的!欸对了!小姨你不是一直想考cpa——注册会计师吗?”

“呃……我以前看过题目,对我这种没上过专业课的人来说,很难的。不过……我听你这么一说,忽然感觉世界在闪闪发光!”晓棠搓着雪梅的头发说。

“不上班的话想干啥就干啥,你还这么发愁!”

“欸!我考不了cpa,我可以专升本呀!”晓棠双掌一击,站起来在客厅里激动得走来走去。

“是呀,等你再找工作时,你的资历就提升了。”雪梅为小姨贺喜。

“哼!我现在就找培训机构!立刻!马上!哎对了,你不是说加什么微信群、qq群吗?你帮小姨加吧!”晓棠把手机扔给雪梅,自己打开电脑去找专升本的培训机构。

“行!小姨你放心,绝对帮你找些帅哥多的群!”雪梅两腿盘坐,喜滋滋地帮晓棠加各种虚拟社交群。

“哎呀呀!梅梅!我忽然发现,你是我的小福星呀!有你这么一个可爱又上进的小榜样在身边,我感觉人生光辉灿烂、一往无前啊!哎呀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大活宝呀!”晓棠抱着电脑坐在雪梅身边,右手抓着甥女的后颈摇来摇去。

晚上八点半,桂英一家坐在客厅里吃水果。

“下周日大家都记着培训课的事儿,今早起来没一个人记着,要不是晓星打电话咱全给忘了!”桂英边切火龙果边说。

“我上了六天课,指着这一天多睡会呢!”仔仔抱怨。

“来,爸,你吃点百香果!”致远剥开一个百香果放在老马跟前。

“我吃了,不好吃!”老马把百香果推给了漾漾,漾漾抓过来张口就舔。

“这次兴华把我气得不轻,我今天跟你钟叔聊了聊,他说城里的这种人多的是,说他们农批市场里大几十个呐!”老马嚼着红提,望了望桂英和致远。

“哎做业务的大都这样!就算你是个实诚人,你要做业务先得学嘴皮子!”桂英傲慢。

“你钟叔说……越是农村来的娃越不踏实,是不?”老马严肃询问。

“我钟叔说的没错,只不过他说了一半的事实。农村娃出来后,往往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兴华那样的,一个是晓星那样的;一个夸夸其谈光扯嘴皮子,一个闷头苦干想着努力总有出头日!”桂英切了个哈密瓜,摆好盘后放在众人中央。

“那我看你马桂英、天民他子马俊杰、行侠他子马斌、你樊叔他子……这几个混得可以啊!”

致远先笑了,而后对老马说:“爸,你得反过来想。你之所以能跟那几个叔在深圳碰头见面,先是因为人家儿子混得有出息能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你这因果搞错了!其实咱村连咱镇上在深圳打工赚钱的不止这几个吧,我猜测没有一两百也有七八十,只不过那些人混得不好没办法把父母接过来罢了。”

“村长大人,你想没想过这几个人为什么混得好!我知的在深圳混得不错的,有咱村的俊杰、马斌,东郭村的郭凡、芝麻湾的张佳佳、镇上的廖国辉、王英俊……这些人,他们的工作讲出去个个体面,还都是有房有车且能把父母接过来一块住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上过大学!你说我过得好,我那是走了偏门做了业务,要不跟钟理晓星两口子差不太多。”

“咝!”老马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说:“上学是重要,没错!可我观察这十年方圆几个村里上大学的娃还没有前十年多!但是,这十年奔城里混的娃一茬接一茬——特别多!那你说没上大学的娃到了城里怎么混?”

“前两年网上有个帖子问现在农村的低学历青年有啥较好的出路,有一个回答十三万人点赞!大,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桂英刻意停顿,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老马。

“啥?”

“那个答案只有三个字:没出路!”

34下 老中青三代深谈 愤又怜农村青年

老马朝后靠了靠身子,没说话。

桂英见老头没反应,继续说:“为什么我偏偏关注那个帖子,因为倘是我晚出生十年,那么没出路——就是我的人生格局。大,你别不相信,现在没学历、没技术、没资本还没头脑的年轻人进城混,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一百倍!”桂英说道到一百倍时,两片嘴咧成了长方形。

何致远见老人神色凝重,遂开口说:“主要是年代变了!我跟英英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大学生并不多,还有大把的工作机会是留给专科生、高中生的,现在大学生多得连本科生、冷门专业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找不着工作,更别说是还没上过大学的高中生了!”

桂英见仔仔一脸疑问,对儿子说:“仔儿,我们三个大人聊的是社会实情,你别觉着吓唬你或者是跟你没关系。社会越发展越发达、阶层构架越稳固,想要往上走现在没有捷径了,只有读书一条路!”

“刚我爸不是说博士还找不到工作吗?”仔仔挑刺。

“是,但我说的是冷门专业!历史专业、考古专业毕业的,要么去一线考古、要么进高校当老师,也有其他路子,但总体很狭窄。我说的是类似考古这样冷僻的文科专业,还有一些特别滞后的理工专业。也许这些冷门专业的高学历人士可以进校当老师,但当老师门槛是很高的,你们班主任、各科老师什么学历你不清楚吗?”致远问儿子。

“我知道,全是北大清华的本硕,还有几个国外一流大学的研究生。”

“村长你看,仔仔他们一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全是一流大学的硕士、博士!年薪很高还有寒暑假!可你想想,一个农村娃他家里能供他读多少年书?我记得好像……博士毕业的平均年龄在三十三岁,硕士毕业平均在二十七岁。你寻思寻思咱村里哪个家庭能供娃读书读到二十七岁甚至三十三岁!所以呀,农村的高学历人才只会越来越少!城市人但凡不是底层的,几乎家家重视教育,不惜成本地培养人才!从幼儿园就开始培养!”桂英说完指了指打盹的何一漾——正闭着眼睛吃哈密瓜呢,那神色迷离、摇头晃脑的模样,逗得四人微微一笑。

仔仔不解,问桂英:“妈你为啥说‘但凡不是底层的’,底层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吗?”

桂英问仔仔:“你小时候在姨姨家市场里住过,你见农批市场里的哪个孩子是一放假就上培训课的?你小学加初中每年的课外培训均摊下来在一万二三,这还是你们同学里较低的!农批市场的娃儿天天跟着做生意、干活卖货家长还骂骂咧咧的,更别提花钱进培训班了!农村大量的青年涌进城里,绝大多数在底层,不是上班便是做小生意,除了经济上富了点、眼界上开阔些,有几个人的精神觉悟比在村里高?大多数没啥进步,人云亦云罢了。你觉得这些人进城后对他们小孩的教育有多重视、多慷慨?”

“你也是农村的,那你怎么不一样?”仔仔指着妈妈问。

“我?还不是因为你爸!咱家不富有也是底层,但有你爸这么一个读书人呀!文化人的觉悟比不读书的真是高!况且你妈我整天在外面接触各种公司、各大经理,见多了自然明白了!你好好读书吧,读书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成就你,但是不读书——百分之一百成不了事。”

“知道啦!我一直很努力好吧!”仔仔拖着腮帮子嘟嘴。

“农村娃不容易啊!咱村的笑笑结婚后存了七八年的钱准备买房子,她爸下地干活忽然脑溢血,钱全拿去看病了,一下子十九万元没啦!”老马说着点燃了一锅烟。

桂英拍着桌子抢话:“马村长你瞧瞧,这就是农村娃的悲剧!城里孩子父母千辛万苦地资助他上学、教导他为人处世,老了老了人家父母还有存款备着给自己养老!农村娃呢,在上的父母没有丝毫帮衬,反过来还要娃们养老,养老是理所当然,可现在的养老不同于三十年前了!往医院一送,出多少钱就看你有没有积蓄、有没有孝心了!治还是不治——都难!”

老马闷声抽烟,致远接过话头说:“其实,农村孩子就算考上大学了,也是难!按说上完大学就找工作,可从学生到社会人之间,需要很多隐性的投资——服装啊、培训啊、面试的交通费、过渡期的生活费……乡里人哪懂这么多,以为孩子毕业了完事了!还想着赶紧从孩子那儿讨些生活费呢!实不知小孩大学毕业的两三年里,也得很多投资。那些本科毕业后考司法考试的、考研究生的、考公务员的若没有持续的经济支持,他早工作糊口了,哪有心思深造!我遇到的同学、同事还有我教的学生里,有太多这类例子了!”

“哎,我以前有个客户,边工作边考研,考了三年没有成果,可怜又可惜!那姑娘心劲很大奈何没有钱,停了工作没有生活费,不停工作没有时间复习备考!在未来和当下、前途和活着两者之间一直徘徊。实现最最普通的梦想,也需要高昂的成本!努力肯定没有错,但没有计划、没有方向的努力到头来可能徒劳一场。这五七年房价飞涨颠覆了多少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呀!”桂英怀抱犯困的漾漾轻轻叹气。

“咋地?难道农村娃注定没出息啦?”老马气愤地问。

“不是说注定,而是说很困难。就像一个人长得丑一样,长得丑也能嫁,但是嫁得很困难;生得穷也能活,只是活得困难罢了。我刚才为啥说可怜?上一代没帮衬,这一代开化慢,到了第三代还是受穷落后,你说可悲不可悲!穷人走不出来,富人聪明还努力不甘沦落,那这社会的大骨架就是僵化的、不流动的!”桂英又叹了一声。

“如果农村家长注意教育那还有希望,可惜现在的很多家长溺爱得很,觉着独生子不能吃苦不能受穷,结果反倒害了孩子!我以前教书接收过很多像仔仔这么大的新生,只要是来自农村的,不是说全部,大多身上带着很多毛病,比城里孩子懂事得要晚几年!”致远看着仔仔说。

仔仔扣着指甲盖缓缓开口:“我们班这学期有几个新转来的,其中一个他家卖水果的。那个同学超级能说会道,我们感觉他有点虚!出去玩特大方还豪爽,但是班里最穷的恐怕就数他了,因为大多数同学家都买房子,他家没有。妈,你说为什么他家不富有但是他的零花钱却很多呢?特别多,我们同学算了算他一个月的零花钱有两三千呢!”仔仔不解地问妈妈。

“溺爱呗!面子呗!中国人的老毛病——越穷越好面子,觉得没面子会被人看不起,这是上一代的残留。但凡农村的孩子几乎必经这么一个不理智的阶段。你妈我也有过,一个月吃饭两三百,一件裙子六七百!你要理解他的不理智,但是不能看低他的不理智,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性格还没成型。如果一个人三十岁了还这样,一个月买东西花了五千、工资到手四千,那注定不长久!”

仔仔拿过一块瓜问:“那一个人的性格三十岁成型吗?”

致远回答:“不一定!城里孩子早一点,二十出头就非常理智了,乡里孩子晚一点,你妈说她二十四五才突然清醒。还有些乡里孩子因为父母不在或者父母无知导致他们三十岁以后才开化!大致来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性格基本成型了。”

“那你说农村娃上了大学也不见得好,那还上啥大学?”老马挪开烟嘴问致远。

致远回:“农村娃上大学是百分百地会提升、会成长,只是他们毕业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离开农村进入大学校园是第一个过渡期,毕业后衔接校园和真实社会之间的距离,是他们面临的第二个过渡期。城里孩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城市就是真实社会,他们熟得游刃有余!可农村娃离开大学以后还要多走这么一段路——少则一两年多则七八年,这是进入社会工作不可避免的‘社会化’,这社会化的过程还不是免费的。”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现在感觉乡里的孩子在城里上学真不容易啊!”仔仔一手拄着下巴一手端着哈密瓜。

“那当然啦!”桂英点点头,嚼完嘴里的瓜瓤以后,她冲着儿子说:“人这明面上的差距——好补,习惯、观念、头脑上的差距,很难弥补!城里娃大学毕业后,背后一群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铺路搭桥。农村娃呢?没人铺路也罢了,顶多赚钱少点,但身上这毛病且得消耗消耗他们!盲目攀比、心胸狭窄、抠门好面、自卑自负、自闭偏执、懒惰矫情……这些性格缺点在他们进入社会后处处给他们设限!能跨过去的修行成功;跨不过去的甭管蹦跶多高,总有一天会栽在自己手里!这些年在职场上见的各种正总副总、李总王总,打自己脸这事数不胜数!”

“那也不一定是农村人有这毛病,人谁没有毛病呢?”老马看了看桂英,抖了抖水烟袋。

致远抢话:“爸你说得对,但农村人身上有一些共性的观念或习惯束缚了他们的发展,这才导致农村人出来后,进入中产阶级或大富大贵的特别特别少——凤毛麟角!智慧和财富一样,是需要家族积累的!就我观察的学生来说,城里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大多数平和从容,心智健全。”

桂英接着说:“穷也罢了,最可怕的是愚昧偏执——譬如兴华这样的人!这类人没有人生的危机感,只有被攀比后的危机感;没有自我的价值探索,只有被洗脑的他人价值。关键这类人心气极高,无奈找不到路子,天天想着发财、出人头地,对生活没有长远的规划,可能一个市里的房子就是他们人生的巅峰了!”

老马吐着烟气说:“我们这一辈人还相信土地,觉着有几亩地心里踏实、日子有奔头,到你们这一辈已经没人指望靠土地糊口了,到了仔仔这一辈更别提了,个个往城里跑,能逃离土地就逃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出去跑一跑也正常!现在这个年代不出去跑一跑开开眼更不成。农村节奏慢,到了冬天天天晒太阳,时间跟停了一样!你让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天天跟村里的老汉老婆子待一块生活吗?他不赚钱结婚?他不送孩子上学?搁在以前,农村是农村、城里是城里,现在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大!我哥说农村一斤肉十几块,那跟城里有啥区别!可你说农村人的观念、习俗、精神状态,跟二十年前又没啥变化!”

“我看咱县上、市里的物价跟村里差不太多!”

“大,我现在经常后怕,你知道为啥?”桂英用手按着太阳穴。

老马抬了抬眼皮问:“为啥?”

“我特别幸运我是先结婚生子买房了,才懂得这社会对农村娃的不公平;如果事先知道了这社会对我一个农村娃这么不公平,那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么活?”桂英冲着老马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那现在每个人都能上网查询,如果像我这么大的农村娃知道了自己在外面混不出名堂,那你们说他怎么办?”仔仔天真地问三个大人。

致远将头一仰,用舌头舔了舔下唇。老马低下头,默默地用牙签戳着烟末。桂英一手搂着漾漾,一手捧着一块哈密瓜大口大口地吃。

仔仔又望了一圈三个大人的眼睛,企图寻求答案。

“咋办?你以为你兴华阿姨笨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传销、自己在骗钱吗?”桂英说完放下瓜皮抱着熟睡的漾漾回房了。致远站起来收拾桌子上的垃圾,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离桌了。

“啥意思呀?啥意思!”仔仔扭头追问,却无人回答。

贫穷和落后历来是一对孪生兄弟,就算进了城,这两者也分不开。农村人进了城就是城里人了吗?怕只怕依然是城里的“农村人”!以前的国家,农民是底层人;往后的国家,丧失农村土地依然靠劳力勉强营生的城市人是新型底层人。听说将来农村发展朝着机械化、集约化的方向走,到时恐怕连像自己这样家里有果园的老农民也没有营生了。

农村人生在农村的土地上,根便在农村,在城里混得好了那是断根,混得不好便成游荡氓民。老马躺在床上心情沉重,久久睡不着觉。老村长并非替自己愁,毕竟自己没多少年可活了,他在替马家屯的后生发愁,替往后的马家屯发愁。

35上 教外孙女念经 携外孙子奔丧

忙碌是一件好事情,忙碌时人会忘了忧伤。再大的愁事,一忙起来皆被降格。

包晓星看着镜子里的人儿——皮肤暗黄发黑、眼泡子肿大褶皱、眼角现出三丝条纹、颊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嘴角两边耷拉着肉棱、两侧的发际线上一片灰白……晓星摸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两条深长的褶皱。她蓦地将镜子倒扣在床上,不想再看了。

生活已然这样了,还能更糟糕吗?她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后半生除了赚钱糊口没什么大事可操心了。

可想起她的心头肉——学成和梅梅,中年女人忍不住地舔了舔嘴角的泪。起初,她以为只有那种豪门望族的生活充满了算计,原来最最平凡的哪怕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充满了博弈和矛盾。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不可两全的追求。比如说人不能同时拥有智慧和美貌,不能同时拥有财富和真爱,不能同时得到强悍和善良……每个人都在权衡,在两个欲望之间来回踱步。想要事业会失去家庭,想要未来却失去现在,贪图热闹便失去了独处的清净和清醒。

以前总觉得富春小区里的房子很小很挤不够用,此刻,这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死寂。她想要维持婚姻,可现在婚姻每一天都在伤害她的儿女;她想要解放自己,可又怕失去了婚姻和家庭。一个中年人能够失去的东西屈指可数,何况她最珍贵的东西数来数去不过五指。

午夜十二点的包晓星坐在床上,哀悼自己的衰老。衰老总是跟死亡紧紧地黏在一块,她不停地深呼吸,以舒缓自己的更年恐惧和中年危机。

这一晚,包晓棠忽然感觉自己的世界明媚起来。竟有好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她做,亦有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她愿意去做。凌晨一点,包晓棠兴奋得睡不着了,起来去客厅里规划她接下来的生活:选专升本的培训班并尽快报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出国游,考驾照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做美容当然迫不及待……

半夜两点,包晓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在电脑上寻找她即将要去的国家、她即将要做的美容项目。狭小的屋子里,一颗心复活了。

周一早上起来,老马有些迷糊,两锅烟过后,神清气爽。他起来去撕日历,见今天的日历本上印着:2019年8月6日星期二,农历七月初六,己亥年猪年辛未月乙亥日,宜入宅、移徙、安床、开光、祈福,忌嫁娶、破土、置产、栽种、安葬。老马将撕掉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放开秦腔小声哼唱起来,今早老头唱的是《葫芦峪·祭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把兵书和圣经尽都看完。怨师兄他不该将亮推荐,深感动刘皇爷三顾茅庵。”

“下山来吾凭的神枪火箭,直烧的夏候敦叫苦连天。曹孟德领大兵八十三万,他一心下江南虎灭孙权。孙仲谋听一言心惊胆颤,宣来了江南地文武两班。江南地文要降武将要战,降的降战的战议论不安。孙仲谋砍去了公案半片,那一家若言降头挂高杆。”

“有一个小周郎奇才能干,差鲁肃过江来曾将亮搬。过江去我也曾用过舌战,三两句问的他闭口不言。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上午桂英到了公司后,先给利捷科技的王副总发消息约时间,碰巧本周三后半天利捷科技的创始人关尚贤关总没有日程安排,桂英赶紧约了下来。而后又向老钱总秘书约钱总周三下午的时间,桂英不放心还直接跟老钱总打了声招呼。两边均约好以后,桂英心里紧绷,祈祷到时候千万别出岔子,一方不来晾着另一方,场面将非常尴尬。马经理提心吊胆,将二总碰面的计划和具体安排列为本周的头等大事。

按照公司的标准,桂英这天下午订好了双方碰面的餐厅,而后打听关总的口味偏好,确定菜单和包间,准备席间用的茶和酒,琢磨要送的礼物和当天需要的东西,光这些事儿桂英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整个上午,包晓棠一直在屋子里琢磨选哪家专升本的培训机构。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咨询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选定了一家可信又实惠的机构,专业选的是对口的财务管理。

十二点时晓棠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在外面吃了顿饭,吃完饭心情好美人儿顺带做了个美甲,然后坐车去那家培训机构交培训费,一出手八千元。回来后又按照相同的流程,寻找境外旅游和驾车培训的服务机构,这一晃一天又完了。

中午老马在摇椅上迷瞪了一会,起来后在屋里抽烟。实在无聊了他打开电视找老家地方台的新闻,谁想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又在屋子了乐此不疲地溜车,来来回回地溜。老马只见个小鬼跟苍蝇似的在电视机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心烦,忍无可忍。

“宝儿,过来!”老马坐在沙发上朝漾漾勾手。

“嗯?什么事儿?”漾漾停下车,站在一丈外回头笑问。

“你骑车骑了好一会啦,累了,来来,爷爷教你念经怎么样?”老马背靠沙发关了电视。

“你说什么?”漾漾滑车滑到老马跟前问。

“念经!爷爷教你念经!”

“爷爷你说眼睛吗?”漾漾指着自己的眼睛问。

“念书!爷爷教你念书!”老马笨拙地说了一句秦味极重的普通话。

“那好吧!”

“来!你坐这儿!别再晃荡了!”漾漾溜车过来,将爱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好。

待漾漾爬上了沙发坐了下来,老马说:“那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好不?”

“好哒!”漾漾调整身姿以跟爷爷保持一致。

老马十指相交,闭着眼睛念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漾漾飙着口清脆的童子之音学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

一老一小大声地在屋子里念经,正在书桌前沉思的何致远,一听家里回荡着不一样的另类声音,十分好奇。他假装喝水出来看动静,只见老的瘫直身体闭着眼睛念一句,小的晃着两脚瘫睡在沙发上也闭着眼睛念一句;老得声音洪亮厚重,小的声音俏皮轻灵。这场景如春风一般温馨悦目,关键是他们嘴里的内容引起了致远的极大兴趣。

“爸,你还懂《道德经》呀!”致远端着两杯纯净水走过来,将水递到老小跟前。

“我小时在学堂学了几段,先生教的,我哪知道这是《道德经》!”老马说完把喝完水的空杯子递给了致远。

“是!是《道德经》的最后一章。”致远的笑里露着敬佩。

“她一直在这儿溜车,溜了上百趟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叵烦得快疯了!想着把她拉过来教她念经,让我这两眼两耳也歇会儿!”老马说完又瘫在了沙发上。

“漾漾,跟爷爷好好学,听见没!”

“嗯!”漾漾说完,把水杯也递给了爸爸。

致远放下杯子去了趟卫生间,待回屋后坐下来静了心,又听得一段儿:

……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

下午五点多,漾漾念经念烦了,悄默默溜回了自己屋玩玩具。老马觉屋里闷,想去顶楼看看夕阳、透透气,遂跟致远过来打招呼。见他屋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人,老马又奔桂英屋里走,到了他们屋大床边时听到有洗东西的声音,老马闪着身子一瞅,只见何致远坐在几寸高的小板凳上洗东西。老马敏感,仔细一看,是女人的内裤!老头五官受刺心中不悦。

“欸爸!你找我?”致远一回头见老马在。

“呃对,我上去一趟,抽锅烟,跟你说一声。”

“呃……我马上要买菜了,要不你带孩子一块上去。”

“那她跟我去吗?”老马指了指门外。

“我跟她说!漾漾!漾漾!”致远在卫生间里大喊,老马站在卫生间外无措。

“嗯!我来啦!”漾漾一路大跑跑到致远跟前,小身板哗啦一下扑到了致远背上,两手抱着致远的脖子说:“爸爸你找我什么事情?”

致远双手握着条玫红色的内裤,毫不避讳地跟孩子说:“爷爷要去楼上,你跟爷爷一块去好不好?”

“为什么?”漾漾撒娇。

“爸爸待会出去买菜,你想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去楼上骑踏板车!”

“嗯……那我还是去楼上骑车吧!”小儿实诚。

“那你跟爷爷一块去吧!爷爷现在要走了!”

“好吧。”

漾漾一转身疾步出屋去找她的三轮踏板车,老马拄着拐杖也跟了出去。

老人换了件衣服,带好自己的打火机、水烟袋、扇子、手机等随用东西出门了,漾漾骑车跟在其后。到了顶楼以后,漾漾似放飞的小鸟一样,在畅通无阻又宽阔敞亮的地方使劲儿地滑车,一步能滑两米多。小人儿在车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快感。坐在水泥台子上的老马眼望南天白云层层块块,耳畔吹着清风轻盈无迹,心里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爷们给婆娘家洗内裤——成何体统!体统何在?

此时此刻,咖啡店里的钟雪梅,穿着好看的工作服,动作利索地在店里忙活。虽是初次工作,但十七岁的姑娘勤快又聪慧、上手快且用心学,才几天功夫就从适应工作步入到享受劳作的阶段。

此时此刻,十五岁的何一鸣坐在狭小的教室里,西瞧一眼黑板上的白字,东瞥一下身边的顾舒语,从未有过的赏心悦目!少年郎只觉整个世界洋溢着浪漫又喜庆的声光,宇宙中处处飘荡着甜美又清香的风味。

此时此刻,昏暗的小屋里,一盏柔和的台灯开着,八岁的钟学成坐在姐姐的小书桌上,认认真真地算数学题。二十三乘以七十二等于……二三得六、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三年级的暑假作业对他来说依然有点难。

晚上七点半,老马在客厅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饭,仔仔在屋里休息。四岁半的何一漾坐在客厅的地上,自个人翻着一本画册,自己跟自己聊天:毛毛虫偷吃了花瓣,所以变成了花蝴蝶,花蝴蝶嘲笑秋天……所以她又变成了落叶,落叶不喜欢冬天,所以它藏在雪花下面——睡大觉……

桂英今天绷了一天的心,早累了,一下班就开车回来了,八点到家时刚赶上家里的晚饭。待众人吃完了走开了,老马压着嗓子皱着眉头对看手机的桂英说:“你这么大人了,检点点!”

桂英一听那话刺耳,十分困惑,她放下手机严肃地问:“我怎么不检点了?”

“你的裤衩子咋让他洗?你个婆娘家不洗让汉子洗?丢人不丢人!”老马用食指敲着桌面。

桂英仰头张嘴吸了一口气,又抿着嘴将气从鼻孔中送出来,而后缓缓地说:“我这一天天有多忙你看不见吗?我老公给我洗内裤——这自己家里的事儿,别人怎么能知道?我自己合法合理地赚钱过日子,怎么丢人啦?怎么不检点?”

“你个婆娘家不干你该干的事儿,你让男的……”老马急促地拍着桌子,忽然间电话响了。老头蹙着一脸的皮肉停了嘴咽了口气,从裤兜里掏手机。

桂英插空冲老马一字一字地说:“天天闲得!莫名其妙!”说完这句蹭地一下踢开椅子,拿过手机甩着胳膊回屋了。

“喂?谁呀?”老马叹着大气打开手机问。

“建国叔,我是铁生他子袁建成。你忙不……现在?”

“哦!建成啊,不忙不忙!你大咋样啦!”

“建国叔,我正跟你说呢,我大走了!昨天下午六点的事儿!”建成声音沙哑低沉。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啧咝……哎呀!”老马放声哀叹,摇着头拍桌子。

致远以为父女两吵起来了,他赶紧捧着洗碗抹布出来看,只见老头神色迥异。

“叔,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在殡仪馆摆了灵堂,明天送我大火化,就问问你来不来?”

“来!哎呀来!肯定来!呃……”老马拉着长音问:“我前段时间见你大,不是好好的吗?”

“是,突然恶化了,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最后……不行了给。”

“哎,我明天去,早早过去!棺材、寿衣啥的你咋弄嘞?你现在需要啥帮忙的直接跟叔说!”老马擦着汗撩着白发问。

何致远一听老马提“棺材”、“寿衣”,想是大事了,他站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神色庄重。

“不用!殡仪馆啥都有!你过来就行,我大临走前也说过让你过来送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两天梦到你大找我了!那你……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早过去。”老马浓眉紧皱。

“好,呐……叔我挂了。”

“好好好!”

袁建成挂了电话,老马也挂了。挂完电话后老头摇头叹气,一口一个老天爷,心中惊悸,皮肤发凉。

35中 袁铁生灵堂寒酸 老大哥此生不凡

“爸,怎么了?”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

“上次咱去医院看的那个老袁——我那老大哥,殁了!哎我的天爷呀!”老马左手轻轻拍打着餐桌。

“怎么了爷爷?”仔仔从屋里出来去卫生间,见爷爷面色不对劲。

“你……你爷爷的一个朋友不在了!”见老人沉默,致远跟儿子解释。

“啊?死人了吗?”仔仔往后跳了一下,嘴里大喊。

桂英一听儿子叫唤知必有事,她双手插兜鼓着气靠在门框上看热闹。漾漾听到哥哥大喊,也撂下积木爬起来出屋瞧动静。

“别一惊一乍的!”致远轻声指责儿子。

“怎么了?”桂英看老头拄着额头不言不语,大声问众人。

“怎——么——啦?”漾漾也走至人堆中询问情况。

仔仔大步跨到妈妈身边说:“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啦!”

“啊?”桂英一听愣了,而后走向餐厅,拉椅子坐在了老马对面。那两个小的也尾随过来各自坐在了椅子上。

“谁走了?”桂英问。

“上次去医院探望的那个。”致远回。

“这个丧事……在城里怎么办?”

“有殡仪馆全权负责!”致远站在漾漾身后说。

“哦!在城里办丧事,这个我还不知道呢!”桂英说。

老马叹了口气,点燃一锅烟,侧对众人抽起烟来。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妈死了你也没这么悲伤啊?”桂英挑头冲老马说。

“啧!”老马摔了个脸色,而后说:“我这刚来,他就走了!太突然了!”

“爸,我明天陪你去吧!”

“爸爸,我也要去!”漾漾胡乱插话,惹得仔仔瞪了一眼。漾漾害怕哥哥躲到了妈妈怀里。

“那我们穿什么衣服呀?”致远问老马。

“这是个问题呀!搁村里清一色的白丧服,城里不兴这个吧!”桂英挠头。

“平常的衣服,正式一点、素一点就行了。”老马侧脸说。

“好吓人呀!第一次听说死人了。”仔仔趴在餐桌上咧着嘴,一脸不可思议。

“你湖南爷爷死了你没见过?”老马挪开烟嘴,严肃地问仔仔。

“没让他回去!他年龄小,当时快期末考试了,再说我们当时哪顾得上他!”桂英解释。

“那正好,你跟我去吧!”老马用烟嘴指了指仔仔。

“啊?我不去!我害怕!妈——”仔仔先是坐直了身体拒绝,而后朝桂英撒娇求助。

“呃……”致远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你十六了!没见过是丧事?哼!”老马抖着下巴。

“妈,殡仪馆是不是太平间呀?哎呀我不去!”仔仔握拳跺脚。

“看你这怂样!十六了跟个碎娃似的!我像你这么大,早有人给我说亲事了!”老马指了指仔仔,一脸失望。

一直发愣沉默的桂英,咽了一口气,抬头对儿子说:“仔儿,你爷爷说得也对——你身板子长大了心里还是个娃娃!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打工挣钱了!这跟成人礼一样,是你这辈子非常难得的经历,你也该长长见识了!跟你爷爷去吧!”

“我不去太平间!”仔仔扭着瘦瘦的身子。

“殡仪馆是殡仪馆,太平间是太平间——两码事。”致远双手抱胸,站在桂英身后说。

“我们老钱总不到十四岁父母双亡,你晓棠阿姨她妈走的时候她才十一二,你小学同学赵瑞四岁时没爸了……这世上缺爹少妈的孩子多得是!你以为你爸和我能长命百岁吗?倘一天你爸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这家里谁来操办我们的后事?靠漾漾还是靠半死不活的另一个人?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也该长大了!听吗的,跟你爷爷去吧!”桂英搓着水杯的把手,双眼深沉。

“殡仪馆里每天人多得很,你怕啥?”致远望着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儿子。

“看看别家的丧事,将来等你奶奶或者我殁了,你还能帮帮你爸你妈。人不经死长得慢,也长得蠢、轻飘!”老马说完吐了口烟气。

见仔仔低着头不拒绝了,桂英问:“那他穿什么衣服呀?校服?”

“校服蓝白的怎么行?穿个黑色t恤吧!他的黑t恤多得是!呐爸,明天要不要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我跟娃打车去!”

“我还要补课呢!”仔仔插嘴。

“还补啥课!一天天瓜得很!”老马摇头苦笑。

“明天几点去?”桂英问。

“我也不知道,建成也没说。我俩早早去,搁村里头得早去,八点出发吧!”老马看着手表说。

“去得带什么东西?”桂英问。

“礼金带足就够了!”

“手上得提点东西吧!我明早去买些葬礼上用的花!”致远说。

“明早要早起……”

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明天要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漾漾在桂英的怀里打盹儿,仔仔托着下巴听大人聊人死之后的后事。少年并没那么害怕,只是瘦瘦的胳膊上时不时起些鸡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老马六点多在厨房里用老法子打纸钱了,桂英准备葬礼上用的礼金,致远下楼去买果品和新鲜的百合菊花,仔仔一身一身地换衣服直到妈妈觉得最后一件可以了才了事。七点四十桂英上班去了,八点钟老小慌忙吃完早餐,致远叫了一个滴滴快车,仔仔提着东西老马拄着拐杖缓缓地下了楼,致远将两人送上车看着车走了,才感慨而回。

九点半,爷孙两到了市殡仪馆。一下车便看到了殡仪馆醒目的牌子,进了大门以后是一块空旷的四方院子,那院子十几米宽二三十米长。老马拄着拐杖走在前头,仔仔提着东西紧跟在爷爷边上。穿过院子进了殡仪馆以后,只觉里面冷飕飕的,仔仔瞬间毛发倒竖,胳膊肘禁不住抖了起来。

进馆后是一间大礼堂,昏黄的灯光、光亮的地面。这间大礼堂也是大灵堂,但见二三十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站在灵堂各处哭哭啼啼。灵堂中间是逝者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几圈花花草草。老马透过闹哄哄凄惨惨的人群,见灵堂最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两三平米大的遗像,遗像前摆着无数花草、花圈和花篮。老马定睛细看,遗像里的人宽宽的脸、方方的额,显然不是袁铁生,他猜测今天殡仪馆里大概有好几场丧礼。

老马见大门内两边各有一个敞开的小门,他朝右边那间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一点的灵堂。灵堂中间也是棺材,四五个人围着棺材在啜泣。老马隔着七八米远看了看灵堂上一平米大的遗像,也不是袁铁生。

老头带着孙子又朝馆内左侧的小门进去了,这间灵堂更小,四五米宽、七八米长,尽头的北墙上挂着个一尺高的小遗像,老马走进一瞅,正是他的老大哥。灵堂里只有一副挽联一张遗像,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老马皱眉,左右找人,奈何没人。他指使仔仔把东西放在遗像下面,仔仔扭捏皱眉死活不去,老头只得夹着拐杖自己弯腰去摆放果子、鲜花、纸钱。摆完东西后老马从仔仔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倒了三杯祭给老大哥,而后将酒杯倒扣在酒瓶上,酒瓶摆在灵堂前。

空空无人,好个奇怪。老马在灵堂前干巴巴地立了十来分钟,出去找主事人迟迟没见到。殡仪馆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站了一会老马左腿发软,他出了灵堂,见殡仪馆外有花坛,老头坐在了花坛边的砖台瓷片上休息。着实没经过人死的何一鸣,从下了出租车到此刻,跟爷爷的身体距离没大过一尺。胆小的少年郎东张西望,两手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哎,咋不见人呢?”老马自言自语。

“爷爷,没人的话,咱两放完了东西走呗!”何一鸣紧挨着爷爷的身体取暖。

“主人家没见着,怎么走?”老马瞅了一下孙子,心里暗嘲其胆小如鼠。

老马只知袁建成的电话号码,至于他长什么样子,有二十年没见了,老马早忘了,于是盯着进出殡仪馆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一老一小坐在殡仪馆主灵堂的门口边,见来来往往的人各个不是悲伤就是哀嚎,少年胆颤、老人狐疑。

“你这个爷爷,以前可是个能人呀!”半个小时以后,老马指着灵堂的方向,脸侧着对仔仔说。

“有你能吗?”仔仔怼老马。

“比我能多了!人家是大学生!”

“哇,好老的大学生呀!”

“是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当生产队的队长,领着大家到处干活!他们村子那时候在镇上很出名!后来公社领导见他干得好、表现好、人聪明,提名他当村长,村里人一选举,数他票最高了!二十岁成了一个村的村长!你说能干不?”

“呃……好吧!跟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有点像。”

“那时候……年成不好!其他村饿·死的人多着呢,他们那儿没死太多人!得亏了你这个爷爷,早早地让村里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种红薯和洋芋,呵呵……也是个有远见的人!后来开放了,恢复高考了,你猜你这个爷爷干了个啥事儿?”

“参加高考?爷爷你这悬念铺得一点水准也没有!”仔仔一脸嫌弃。

“哼哼!那你知道当时你这个爷爷高考时多大了?三十六岁!孩子都老大了!当时他要高考,公社上还不放人——舍不得让他走!他没法把村长给辞了,读书去了!那个时候,人家去西安大城市里读书,上大学!了不起吧!”老马讲得眉飞色舞。

“那他孩子谁照顾?”

“他爹妈和他老婆。你袁爷爷上大学时也穷得不行,他跟我说他妈给他带的玉米馒头发霉了,那毛毛长了半寸长,他照吃不误!没法子,那时候刚开放,村里穷得很!你这爷爷又廉,当村长的时候不贪一分一毫的,啥没落着!好人呐!”老马朝空竖着大拇指。

“那你和这个爷爷不是一个村的,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是亲戚,我爷是他婆——就是他奶奶的亲哥!我和我这个老哥的关系,就像……你跟你兴华姨家孩子的关系一样!”

“好远!远到拉萨了都!”

“是远,搁村里也不远!主要是我爷和他婆早走了,我们上一辈还联络呢,到了我们这辈不联络了!我跟你这个袁爷爷是先认识的,而后才知我俩是亲戚!哈哈哈……你说巧不巧?”老马几声憨笑过后,接着说:“我俩认识的时候,我都四十多了,才当了村长,啥也不会弄!多亏了你这个爷爷帮我,指导我、点拨我,要不是他马家屯还没现在这么好呢!”

“哦!”仔仔点点头。

“镇上、乡上有啥动静,他马上告诉爷爷,然后我在村里努力使劲,给马家屯挣了荣誉、拿了不少政策优惠!爷爷家刚开始种果园,那时候种果子的人很少很少,农民胆小谨慎不敢种!怕卖不出去赔了本还把地给耽搁了,你袁爷爷当时鼓励我,让我先种,给大家带带头!刚种的前几年爷爷卖果子的时候,他给爷爷联系了不少果贩子,这才一点一点把路子走通了!后来马家屯种果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啥果子都敢种了!”

“哦!原来他给你放消息呀!”不知何时起,仔仔的胳膊大腿已经不起鸡皮疙瘩了。

“不仅是我,你袁爷爷帮过很多人,人家关系网非常宽!爷爷后来在镇上、乡上联络的那些人,各个受过他的恩!镇上的好些惠民政策、惠民工程就是你这个袁爷爷牵头的!那年要不是他妈病重了,你袁爷爷早成我们镇的镇长了!当时提名了都,已经开始准备操作了!啧!哎……人这运势,确实有好有坏!那些年认识你袁爷爷的人一提起他,各个竖起大拇指,人品、能力、头脑没得话说!”

“那他为什么现在成这样啊?”仔仔指了指灵堂。

“哎……老了呗!他六十多到了深圳,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哼哼!能活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老马笑着摇头,伤感衰老。

“爷爷,你是不是很伤心?怎么没见你哭呢?”

“呵呵!人老了泪少!再说我也不伤心!你这个爷爷活到七十六了才死,我还不知道自个能不能活过他呢!我要活不过他,我才伤心呢!”老马开着玩笑。

“我觉得你很健康呀,怎么着也能活到九十岁!”仔仔安慰爷爷。

“这几十年爷爷送走的人数也数不清,爷告诉你:这人活多长跟他健不健康没半毛钱关系!生死道上无老少,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人这命长命短得看阎王爷的意思!”老马指了指脚下的地。

“那这个袁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很牛,葬礼却没人来呢?”

“哎,记着他的人没死也快死了!他这辈子只这一个儿子,不跟这儿子过怎么活?”老马双手拄着拐杖,连连摇头。

“呐……这葬礼也太寒酸了吧,爷爷你看中间的和隔壁的,人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人也很多!这个袁爷爷好可怜呀!快十一点了他孩子还没来!”仔仔歪着脑袋着急。

少年一语戳中了老马的伤心筋,老头神色呆滞,沉默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仔仔小声催促:“爷爷你打个电话呗!”

“啧!指不定主人家现在忙大事呢!甭给人家添麻烦!”

在细碎的哭声中,老小又等了半个小时。忽见一中年男人往殡仪馆正厅走来,那人瘦瘦的,额前发亮,眉目间和袁铁成有几分相像,老马坐直身体,正想问一问。

“欸!这不是你那个叔吗?”旁边的女人指着老马说。

“哦!对对!是你!”老马忆起了铁生的儿媳妇,站了起来。

“建国叔,我是建成!”那中年人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好好好!”老马点头,握完手指着仔仔说:“这是我孙子,我腿脚不便利,带着孙子过来了。”

“哦!那叔我们进去吧!”袁建成领着老马往那间最小的灵堂里走。

“你爸的棺材呢?”老马问。

“在后面呢,他们等我们过来了才挪!我现在去让他们挪。”建成说完去找工作人员挪棺材。

“灵堂咋布置?”老马转身问建成媳妇。

“这不……这不是有挽联、遗像吗?”建成媳妇指了指北墙,而后挤着眼睛说:“叔你不知,这里东西贵得要死!一身寿衣要三千!一个骨灰盒要两千!我们这前前后后进医院花了不知多少钱了!”

老马点点头,又重重地低下头,沉默。仔仔斜瞅着爷爷忧伤的脸,心中的恐惧被忧伤驱散了两分。

建成和工作人员推着棺材进来了,放好棺材以后,建成去帖讣告。贴完讣告,建成走到老马跟前说:“叔你看还有啥准备的?”

“你……你亲戚呢?”老马擦着汗问。

“亲戚我通知了十三个,只有两个来。幸亏是我大还没咽气的时候我就通知了,要不这两个还赶不来呢!”建成搓着两手说。

“哦!那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我本来想好好操办一场,主要城里没人,亲戚总共两个,我要好的朋友离开深圳回老家了,所以没什么人,就这么……简单办吧!”

“呃……就咱这几个人是吧?你大不是说你娃高考完了吗?他没来?”老马尴尬地两眼左右闪烁。

“那怂娃不愿意来!咋叫都不来!我也没办法!”建成摊开两手,一脸无奈。

“哦,成成成!那这么着吧!我等到晚上火化了再走。”

“呃……好吧。哎叔,这是我爸给你的东西!”建成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袋子里掏出一团被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老马接过来,看也没看便交给仔仔,谁知仔仔死活不接,老马只得一手握着。

“这是给你大的!”老马从裤兜里取出一打行门户的礼金,交给了袁建成。

“谢谢叔!那……建国叔,你是一定要等到火化之后是吧?”

“是,我送你大一下!”老马轻微的声息里透着不可抗拒的肯定。

“行,那我给你找个凳子去!”建成一转身出去了。

中午,袁建成陪着老马聊天,将他父亲这些年在城里的生活状态、身体状态、临终前的住院生活一一讲了一番,老马只叹气摇头。下午两点,建成去火车站接亲戚去了。袁铁生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尚在,姐弟年岁大了,底下的六个外甥、甥女、侄子、侄女只来了两个代表的。

35下 城乡丧事云泥别 老马意冷欲回村

袁建成走了后,她媳妇也出去了。老马见灵堂里没人了,遂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棺材跟前,想挪开棺材盖瞧瞧老大哥最后一面,奈何如何也打不开。仔仔贴在老马身后不停地戳一戳腰背拉一拉衣服阻止爷爷,老马听见仔仔两排牙哒哒哒地哆嗦,也放手作罢。他转身指使仔仔去端凳子,仔仔噘着嘴不去。老马见仔仔脸色发青全身紧绷——还是娃娃家的心性,无奈自己端来凳子,坐在棺材旁边,想着为老大哥守一会灵。

“你害怕的话,出去待着呗!”老马对仔仔说。

“我不敢!爷爷你送我出去行不?”仔仔的脚尖挪来挪去,脸始终不敢对着棺木。

“啧!你怎么这么胆小?”老马仰起头望着少年,双眼小觑。

“我……我……我不认识他!又没见过!”仔仔气得跺脚,连生气时也压着嗓子轻轻发火。老马想让他练练胆,于是坐在棺木旁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拐杖龙头。

十分钟后,仔仔瘆得不行,大步走出了灵堂,跑到院子里,用八月晌午三十多度的阳光来保护自己。殡仪馆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少年两手抱着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远处有个风吹草动竟能惊得他一身冷汗。十分钟以后,仔仔无聊又恐怖,没法子,他轻轻跑进灵堂又黏在老马身边。

“你这衣服上咋有花花呢?”老马指着仔仔黑t恤背后的图案问。

“不是花!是英文字母!”仔仔靠着爷爷背对棺木小声说。

“写着啥字?”

“areyouok。”

“啥意思?”

“你好吗。”

“啊哈哈哈哈……”老马忽然大笑,笑得咳了起来。

咳完后问:“你咋穿这个?这字不合适。”

“我妈挑的!”仔仔拍着大腿,一脸无辜。

“你这字……哎!”

“我妈说这个……袁爷爷……他看不懂英文,她说没关系!”仔仔说话时指了指棺木。

“哈哈哈……”

老马颤笑不止,扶着棺材出了灵堂,坐在花坛边的瓷片上醒神抽烟。

那两个亲戚下午五点到了殡仪馆,一进灵堂见了遗像扶着棺材先哀嚎一通。哭完了建成安排火化,众人将老袁的棺材推到了殡仪馆后头的火化区,老马爷孙两、那两个亲戚和建成媳妇先出来了,几人在灵堂里无事闲聊,等着火化结束。晚上七点建成也出来了,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老马至此,难过不已,右眼默然淌下一滴泪——只一滴泪。

骨灰盒寄存好以后,建成领着亲戚邀请老马一块去吃饭。老马婉言拒绝,和建成告别后领着仔仔回来了。八点半回到家里,桂英、致远和漾漾早坐在餐桌旁等着爷孙两开动。换完衣服洗了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饭来。

“今天怎么样?”桂英问爷孙两。

“跟我想象中的差别好大呀!天壤之别!”仔仔饿得腮帮子里鼓鼓的全是饭菜。

“有啥差别?”致远问。

“啧!他们的灵堂跟人家的灵堂根本没办法比,啥也没有,就棺材和遗像——没啦!也没啥人!而且……我跟我爷爷穿着黑色的鞋、背着黑色的包,但是那个爷爷的儿媳妇拿着蓝色的遮阳伞、穿着红色的皮鞋!”

“你没吓得尿裤子吧?”桂英调侃。

“怎么可能!我在殡仪馆待了一天呢!要是参加另两家的葬礼我一点也不怕,但是他们家的……有点瘆!上午我和爷爷早到了,他们快十二点才到!下午又不见人,晚上来了两个亲戚,哭得很惨没流眼泪,火化完了他们就在那儿商量吃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葬礼!好讽刺呀!”仔仔现出一脸瞧不上、不乐意、很无奈的神情。

“哎!”老马靠后仰了仰身子,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妈,你知道为啥他家葬礼这么简单吗?因为人家殡仪馆规定尸体免费存放三天,多了要掏钱的,他们不乐意出钱!还抱怨那里的东西这个贵、那个贵……”仔仔在饭桌上大段大段地吐槽葬礼上的种种奇事,老马一直在沉默。第一个吃完饭的老头擦完嘴离开了餐桌,去阳台那儿抽烟。

前两天发高烧,老马烧得人事不省。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老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抑或下了地狱。大脑被药物一点一点地麻痹,意志薄弱得只能服从药物时,他真得以为自己死了。在那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间,他在回忆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他凝视自己死后的躯体,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

人老一时,麦老一晌。人生百岁,总是一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老马想喝酒奈何无酒,只能一锅连着一锅嘴不停空地抽烟。老大哥死了,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葬礼。他生气袁建成,却气得绝望。老马忍不住得啧声摇头。

那葬礼太寒酸了!寒酸得伤人!

在城市里,人怎么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那般寂静地离开,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老马吐着咽气,接受不了城市对人尊严的无视,接受不了城市对人之死的不正视、不重视和不优雅。

关于葬礼,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传统。亲朋在病重时的探望,是对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别;擦净身体、穿上寿衣,以最纯净的肉身别生赴死;认识的人们纷纷赶来哭丧,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舍离去的魂灵;于是人们设置了灵堂以作为他灵魂告别人世的专用场所——与亲人道别、与村庄道别、与人间道别、与自己的肉身道别;庄严浩荡的出殡、下葬、宴席是为了庆祝这个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一道轮回;最后在守孝时有人长久地哀悼他、念叨他,倘好多年以后还有人为他烧纸、扫墓,那真是可乐可喜,至少亡人还有机会出现在亲朋的梦里解一解烦、聊一聊天、说一说生前诸事。

中国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它让死亡成为一种仪式——轮回的仪式,甚至如初生一样是喜事般的仪式。

之所以在乡村人们不那么惧怕死亡,是因为所有乡人从小开始接触死亡。穿着开裆裤时在邻家的葬礼上偷吃糖果,五七岁时跟着大人去亲戚家哭丧、出殡、吃酒席,懂事后探望即将去世的亲人,成年后穿着丧服走在某位曾疼过自己的亲人的送葬队伍里……

城市删除了这些流程,让隆重的仪式失去了举办的场所或土壤,让一个人优雅地死去变得不再可能。老马惧怕的也许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独、没有价值,如同秋叶一般。

一个人若连死亡也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该多悲惨呀!就这一点来说,老马此时此刻便想一脚奔回他的马家屯。能死在自己待了七十年的屯子里,不哗然也是幸福的。

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腐败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

36(1)秦腔戏中避七情 千金挥霍迎新生

忽传来消息,日本人又打来了!老马刚从深圳回到屯里,只见村里的好几百人因害怕鬼子来了决定集体搬走。执拗的老马并不想搬离马家屯,他悄悄默默地决定留在村里。第三天,日本人进镇了,眼瞧着马上到马家屯!其他家留下的人告诉老马朝南走两天两夜,可以投靠在就近的村子里逃命——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并不十足的安全。

生死之际,老马不知该怎么办,他将希望寄托在兴邦身上,他希望兴邦能替他做生死抉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一厢情愿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最了解兴邦的人非他莫属。饥饿、孤独和铺天盖地的惶恐几乎拖垮了他,没人能救他。

日本人终于来了,老马躲在红薯窖里听着日本人打砸抢杀的声音胆战心惊、全身发抖。正在此时,有一个女人在窖口轻轻喊他,那声音像是桂英的,脸庞又像桂英奶奶,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桂英她妈!

老马很高兴,他正欲和她说话,又想起来桂英她妈不是早走了吗?

他确信,他想起来了,桂英她妈早就走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手表上显示五点五十,老马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梦见旧人——怕是不长久了吧!老马想起老大哥、村里的老人,他们生前临走时无一不梦到已故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若真是这样,他得赶紧回去,咽气也要咽在村里,咽在他那张霸气的水泥大炕上。死在这大城市被烧成末还不如暴尸荒野被莺歌谷的猫头鹰、蝙蝠、田鼠吃了呢!

老马端详熟睡的外孙子,从头发到手指甲,从鼻梁到脚掌,长相虽是何家人,性格却像他妈妈,可惜怂了点,要跟着他生活几年,保准胆子大一茬!老马失落地叹息,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更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舍不得走了。他得赶紧回村,顾看着他的果园,还有他的四条黄狗,还有他身边的兴盛。兴盛从小跟他到大,从没一个人待过呢。

老马知仔仔睡得沉,他趁兴开始收拾自己东西。老头弯腰摊开行李箱,将自己床头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将自己近三天不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将床头褥子下的一叠新照片放进去……老马忍不住又翻看近来拍的照片,摸那里面的小人像,从桂英到漾漾,从仔仔到致远,从自己到他的英英……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老头,如陷进去一般。

“诶?爷爷你干嘛?”仔仔被声响吵了起来。

“我收拾箱子呢!”老马把那一沓照片放进塑料袋里,将塑料袋放进了行李箱的衣服里。

“收拾箱子干什么?”仔仔一口睡腔。

“爷爷准备回屯了。”老马瞟了一眼仔仔。

“嗯?”仔仔缓缓坐起来,一腿盘着,一手撩着蓬乱的头发,灵魂似在六合八荒之外。

观察片刻后,见爷爷果真在收拾箱子,仔仔皱着眉揉眼睛,而后钻着太阳穴说:“爷爷你要走是吗?”

“不跟你说了嘛!你看你,睡得跟个憨子似的醒不来!呵呵!”老马说完收拾床头柜里的东西。

仔仔纳闷,两手抱着膝盖,隔了会儿问:“为什么呀?”

“待够了呗!”

仔仔看着老头收拾,蓦地无话可说了。

老马收拾完后,拉好箱子,去阳台抽烟。只见今早昏天暗地、大风大雨。桂英说有特大台风,他还当桂英骗他呢。老马借着大风大雨的微凉,反复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桂英她妈、她奶奶爷爷还有自己年轻时的好些事情。人老了,一旦掉进回忆里,如跌入老鼠精的无底洞一般。

越不想回忆,回忆越浓烈。都说人死前有种种预兆,不知今早的梦算不算自己的预兆。老马想到这里只想尽快回马家屯,他得挑块好地给自己,那地儿得跟桂英爷爷奶奶和她妈的挨着但是风水要好,他要请张家寨的老张过来给自己看看坟地风水、阴宅穴位,他还得在自己的坟前准备些树木花草……

一转眼九点多了,仔仔桂英何时走的他浑然不知,待致远提着早餐在餐桌上叫他,他才知时间过去了大半晌。

致远知老马要走,临走前想让老头多尝尝各地小吃,他用小盘子将附近最好的肠粉店买来的肠粉放好,推到老马跟前说:“爸,你尝尝这个——肠粉,这是广东的早餐,咱老家很少见,你将就吃一吃,尝尝味儿!”

“嗯!外面雨大吗?”老马见致远的衣服湿了一半。

“一阵一阵的,赶上的时候打伞也没用!历史上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台风要来了!”致远将漾漾抱在椅子上,自己坐下以后接着说:“那台风从海上过来,经过东南亚好几个国家,损失不小,前两天从日本擦边,现在往广东走。国家气象中心预报为超强台风,广东省政府这两天一直在准备应对台风的事情!”

“哦!这么大的风,咱那边可没这个!”

“香港澳门那边也高度警戒!昨天深圳发了预警短信,今天台风的警戒已经升级为黄色预警!仔仔他们补习班明天通知停课了!我估计明天桂英他们也不会上班了!”

“这么严重啊!”老马惊诧又困惑。

“这次的台风真不一样!爸,你看!这是台风路线!”致远打开台风实时路径给老马看。

老头盯着手机里那移动的小旋风,稀罕又好奇,见那地图能放大放小、挪来挪去,仔细看了十来分钟。

早饭后,致远收拾餐桌,漾漾在屋里玩。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忽然风雨交加,南方的天气着实令人摸不透。阳台飘着雨星透着冷风,老马只得待在客厅躺在沙发上听戏。此刻他听得依旧是《葫芦峪》:

“有山人行人马神鬼难猜,把六甲和六丁任亮安排。”

“在西城曾弄险将亮吓坏,又多亏老赵云统兵前来。”

“恨马谡失街亭一仗打败,又多亏赵子龙单枪夺来。”

“天水关收姜维亮心可爱,我弟子姜伯约文武全才。”

“曹丕王听一言他心不爱,下战表他要夺那幼主龙台。”

“小幼主当殿上挂亮为帅,我两家五丈原对扎营来。”

“命天保下战书他家营寨,却怎么日过午未见回来。”

“袖儿里筒八卦暗掐暗揣,司马昭那冤家必然前来。”

……

听到深处,老马不觉知地哼唱起来:“谁不知诸孔明善筒八卦,算人间生和死一些不差。有山人行人马如同戏耍,将山人比明月照儿心下。你休说儿的父谋略皆大,我把他大司马当就娃娃……”

老马许是浑不自知,只有更宏大的故事、更跌宕的历史、更曲折的伟人之生平,才能镇压得住他对死亡的恐惧。无论悲欢离合,在浩瀚的秦腔戏曲中,他总是空心了自己。只有空心了,一个人才不会为自己而忧思。

手中有钱如旗下有军——人心自安然。包晓棠在二手网站上很快卖掉了李志权买给她的几样名牌东西,手里又多了几万元。知台风要来,她一早起来便去旅行社报名,在那里选定了欧洲三国游的一条路线,浪漫的异国七日游即将实现,晓棠十分欢喜,只心疼卡上少了一万元。昨天她在市内跑了三家驾照培训的机构,最终确定了一家风评较好的,如此六千元又没了。

从旅行社出来时快十二点了,晓棠买了两份午餐,提着午餐去雪梅所在的那家咖啡厅。一路上美人儿轻松无比,想着即将而来的奢华又灿烂的生活,她内心激动不已,连走路脚步的也是欢腾的、背影也是轻盈的。

倘若一个人不负载仇恨、能抛下过往且可逃脱现实的残酷,那他的生活无疑是快乐的、值得的;如此度过一生,那他的一生也是欢畅的、幸福的。只可惜,人活在一张正面光鲜亮丽背面血淋淋的蜘蛛网里。因为必然的痛苦,人们才万分地向往快乐。晓棠自知她脚下轻盈的光影只是暂时的,所以她倍加珍惜。

补课班里的何一鸣第一次放下了顾舒语,反倒为一个老头而烦恼。早起他悄悄告诉妈妈爷爷要走了,妈妈一脸冷漠没有回应;他告诉爸爸,爸爸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为什么他们的反应如此理智——理智到冷淡,而自己竟有一些依依不舍呢。这些天,在和汉典、舒语的相处中,多情少年唯一能毫无悬念地引起他两高度注意的话题就是他爷爷,爷爷身上的很多细节离奇又好笑,说明白以后平凡又感人。

最关键的是,顾舒语多次表示想亲眼见见老头!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再找个理由能让顾舒语去他家呢?恐怕这理由比补天还难吧!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以后该怎么逗笑顾舒语呢?只怕网上借来的笑话低级又尴尬,衬得他愚蠢又粗俗。

少年拖着腮帮子,一边抬头静观英语老师,一边俯首在草稿纸上画爷爷每晚放在他书桌上的水烟袋。

36(2)因孩子夫妻动手 留老马全家合谋

“你今来必是那后主差遣,为的是五丈原本帅不安。外事儿托付给马岱掌管,内事儿姜伯约执掌兵权。”

“我死后灵发回与主见面,幌灵儿埋在了五丈原前。我造下假诸葛端坐车撵,贼若来把车撵推到阵前。贼一见他必然闻风丧胆,死诸葛要吓退曹兵万千。”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从第一场的《山人出祁山》到第十场的《五丈原托印》,手机视听软件里的《葫芦峪》早播放完了,老马意犹未尽,心里总重复着最后唱的那几句,嘴唇无声翕动。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合住电脑,准备去做饭。出屋后见老马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致远无心打搅。他走到漾漾屋里,见漾漾正在看动画片,大人关掉动画片后对漾漾说:“你能帮爸爸一个忙吗?”

“嗯?”漾漾倚床坐在房间的地上,一脸迷糊。

“爷爷要回家了——回他家了!你舍得不?”

“呃……那我可不知道。”漾漾摇了摇头,致远却笑了。

“你帮爸爸好不好,去跟爷爷玩,别在这里看动画片了,把你的玩具搬到爷爷那里,和爷爷一块玩!好不好!”

“我可以搬玩具吗?”漾漾撩了撩额头的乱发。

“这几天可以,但是!你只能把玩具放在爷爷身边,其他地方不可以!”致远讲明规则。

“嗯……我可以拿那个啄木鸟捉虫的玩具吗?”

“可以。”

“那我可以拿ipad看动画片吗?”

“呃……可以,但是爸爸希望你待在爷爷身边看。”

“那好吧!”漾漾两脚一蹬撅起屁股站了起来,双手抱着ipad去了客厅,她坐在老马脚那头,点看刚才的动画片,继续观看。

老马见身边来了个小人,怕熏到小孩,他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祖孙两挤在一条沙发上,平静地相视一眼,而后各执所念。原本忧伤的老头此刻被漾漾搅散了他头顶的乌云。老人的神思总不自觉地想起漾漾,后来直接盯着漾漾的小脸蛋看。漾漾察爷爷在看她,丝毫不介意,还现出一脸宠辱不惊的表情,小人儿一手抠脚一手挖鼻子,旁若无人地看着动画片。

老马不得不直面内心:眼前的这个小探花,除了少数时候的多余和聒噪,大多数时候是可爱的、灿烂的、安静的。若是往后,大限之前,小探花能一直陪在他身边,那该多好。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知小探花和马家屯不可兼得。

快到午饭了,包晓星做好了两样菜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钟能在厨房盛饭,钟理坐在门口的柜台上刷手机,学成在茶几旁玩玩具。忽然核桃大的小机器人掉到了茶几边上,学成跪在地上左手拄着茶几的玻璃右手伸直去奔玩具。谁想茶几上有水,小孩一不小心左手滑了,玩具没够着倒把一盘菜推到了地上。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木讷又呆滞地瞅着边上的爸爸。钟理听声后放下手机,穿上拖鞋走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碎掉的盘子和满地的青菜汤水问:“你在干什么?”

钟学成仰头望着爸爸,脸上全是惊慌。

“你干什么?”钟理又指了指地上的菜,瞪着眼睛大声问。

学成吓得不敢说话。

钟理见小孩蠢笨,气得一掌打到学成脸上,学成倒向一边趴在地上捂着脸,两眼偷偷斜瞅着爸爸。钟理走到学成跟前脱了鞋正要打,谁想钟能出来了。他端着两碗米饭小跑到学成跟前,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孩子说:“你动手干什么?”

“你让开!这娃儿不打不成事!”钟理一胳膊掀开父亲,而后拧着学成的耳朵将学成拉起来,拉到柜台那儿的椅子边。自个坐了下来,脱了学成的裤子准备狠打。

老人慌忙碎步跑进厨房叫唤正在炒菜的晓星,晓星来不及放东西直接举着炒菜的铲子出来了。见地上的菜和钟理正在打孩子,她知是怎么回事了。包晓星大步走过去掰开学成背后压制着的那条胳膊,而后一把拉过学成,用铲子指着钟理说:“为了一盘菜你要把他打成啥样子?他重要还是菜重要?”

“我教育孩子你插什么嘴?”钟理指着晓星面目狰狞。

“你是教育孩子还是拿孩子泄愤?”晓星大喊,学成躲在妈妈身后,不哭不闹,过分地安静。

“好好地吃饭打娃儿干什么?对门邻居的瞧着听着呢!别闹了别闹了!”钟能拍着钟理的胳臂说。

“啧!你别管!”钟理甩开父亲的手。

“哼!你打吧,随便打吧!你现在怎么对你老子,将来你儿子就怎么对你!你总有老的一天!”晓星把学成推到跟前,两眼微闭,下巴皱成一团。

“那我现在就把他打死!养个蠢货还不如不养!”钟理拉过学成举起拖鞋又要狠打。

晓星钟能忙去拉,三个人扭作一团拉扯着孩子。

晓星见无用,站直了身体,俯望狠打的大人和沉默的孩子,心中滴血的母亲冷冷地说:“你再打一下试试!”

钟理当没听见似的高高地抬起手举着鞋,然后狠狠地将鞋底落在孩子的背上。远处的钟能在抹泪,趴着的学成耸肩大喘,吓得不敢出声。晓星心里难过,咬着嘴唇,右手钻了又钻炒菜的铲子,待钟理举起手时她使劲拎着铲子去打钟理的右手。只听啪地一声,铲和把柄分了家,用到变形的小铁铲咣当咣当地在地上翻滚。

钟理疼得握了握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而后他站起来朝着包晓星上去扇了一巴掌,伸手去抵抗的晓星不防备钟理的左手又扇来一巴掌,晓星被打得朝左踉跄了好几步,撞到墙才停了下来。靠着墙的包晓星瞬觉右脸麻木了,右侧头皮也失去了知觉,她看了看捂着脸的右手,竟有一口血从掌心流到了手腕。包晓星看着血吓得哆嗦,而后又冷望钟理。

钟理身体僵直地盯着嘴里流血的妻子,两眼微张,两唇微开。

“哎呀呀,理儿哇,你作孽呀!”钟能哭着过来扶身子晃荡的晓星,对门铺子里早听见动静的张姐两口子也跑过来劝架。张姐老公人高马大地站在铺子中间,说着种种软和又好听的话,张姐扶着晓星拉来孩子,轻轻地数落着钟理的不是。

晓星待能稳住身体了,她擦净脸上的血,拉起学成的小手,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又温柔地离开了铺子,好像送孩子上学一般地自然。待到了车里,晓星喘了几口气,拍打着方向盘长吁短叹,而后抱着她的学成,娘两个哭作一团。半个小时后,晓星觉头没那么晕了,可以开车了,她安抚好孩子,开车离开了农批市场。

到富春小区后,她带着学成先去吃饭,而后拉着孩子回了家。这一路上母子两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钟学成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八岁的孩子早麻木冷漠到哭不出来了。晓星不知她说出什么样的话能够安慰儿子,索性不开口。

整个一上午,马桂英一直在忙利捷科技和安科展双方老总碰头的事儿,每个环节她都重新敲定了一遍。到了下午三点,她放心不下,专程开车去酒店查看包间和菜单。进了包间以后,坐席、菜单、灯光、摆设……一切皆好,独独包厢内的空气不太好,开着空调也散不开那一股陈旧味儿。

两个老总皆是见多识广的人,不知驰骋商场的几十年里吃过多少好菜、进过多少好宾馆,这样的包间打眼一看不错,可一闻味道定会不爽,待久了更不自在。桂英皱了皱眉,询问酒店经理酒店内有没有熏香加湿器,知酒店没有,她提着包紧忙去附近的商场购买。外面大风大雨的,马经理进进出出、急急火火的,沾了不少雨星。

下午五点,致远打着雨伞提着拉杆车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明日将是超强台风,指不定会停电停水,家里人口多,无论如何也得屯够三天的吃喝。大桶饮用水、面包、零食、电池、胶带……采购回来后,他又忙着去清理家里的阳台和窗户,还给大大小小的水桶、水盆里接满了水。

辅导中心五点四十下课了,明日台风培训中心通知不上课。昨日去殡仪馆仔仔脑海里所思所想的不是鬼就是顾舒语,明天一整天又要见不到心上人了。仔仔舍不得,趟着水、打着伞将顾舒语和胡汉典送到了地铁里。回来后,致远三人也收拾好了,正等着他一块出去吃饭。

“诶爸!停水了吗?为什么去外面吃晚饭?”仔仔放下书包后问爸爸。

“你爷爷来家后还没怎么吃好吃的呢,我打算带你爷爷去楼下的牛肉火锅店里吃顿火锅,尝一尝人家潮汕风味的火锅!”致远给漾漾穿上了雨衣。

“外面雨很大!”仔仔指着自己湿得发皱的脚丫子说。

“没事,火锅店离着两步路,近得很!爸,我们走吧!”致远拿着三把大伞在门口喊老丈人。

第一次吃牛肉火锅的老马,一开口舌苔就被广东的火锅给征服了!看着清汤寡水的没什么色儿,味道却十足得鲜美,比老家的牛羊肉烩菜吃着有味有料,比出名的川渝火锅尝着味道清淡新鲜。明明是清水涮肉,汤与肉却鲜香无比,牛肉不老不嫩,特别入味;师傅切得也精道,不厚不薄刚刚好。那牛肉从锅里涮完后在油碗里过过料,丝毫不油腻,关键是那盘牛肉丸——特别劲道,弹性十足,味道爽嫩。老马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火锅,这一顿他一人吃的比另外三个人加起来吃的还多。致远见老头吃得来劲儿,心里也乐呵。

饭后雨停了,云重雾浓,七点多的天空蒙蒙亮、蒙蒙黑。四个人两两一波往回走,致远拉着漾漾,仔仔搀着老马。拐弯的时候,老马听到了有人在拉二胡,他忍不住多走了几步去找那拉二胡的。拐过一家店铺,在一处楼梯后面,老马看到了一个人,灯光下但见他身子骨瘦瘦的,蜷在一张小板凳上,胡子遮住了下巴,头发挡住了脖子,黑色的短袖脏兮兮的,脚上的军旅色帆布鞋也烂了帮子。他脚边有个圆圆的铁盒子,铁盒子里放着些碎钱。

“这是卖艺的!”仔仔扶着爷爷说。

“嗯。”老马点点头,着实是第一次在城里见到卖艺的,还是用他最熟悉的二胡来表演。

那人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拉着,此刻拉的曲子是《流波曲》。曲调缓慢又哀伤,深沉而细腻,老马听得入迷,站了那人几米之外逗留许久。原来二胡也可以拿来卖艺,只可惜自己没人家这般的才华。那二胡拉得顺畅柔和,这般技艺却在此流浪卖艺。老马忍不住哀叹,为何城市听不到这声音的美。

待这首《流波曲》拉完以后,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仔仔,示意仔仔将钱放在那生了锈的铁盒子里。仔仔接过钱以后想再添点,于是在自己兜里掏钱,掏了几下才知自己早不用现金了。

“他都没有二维码!听众怎么给钱呀?难怪他赚得少!”仔仔拍了拍裤兜冲爷爷抱怨,老马却并未听懂。

仔仔灵光一现,一脸狡黠地对爷爷说:“我知道谁有钱了!爷爷你等等我,我再凑点!”仔仔转身跑到五六米之外远观他们的爸爸身边,而后蹲下来毛躁地直接从漾漾的裤兜里掏钱。

“嗯……”漾漾踢脚甩手,全身防御地哼哼,而后用眼眸求助爸爸。

“你干什么呢?说清楚不行吗?”致远训斥儿子。

“我爷爷要给那个拉二胡的打赏,我想再凑点,但我没现金,那人也没二维码,她肯定有现金!”仔仔指着漾漾不怀好意。

“你好好说,妹妹肯定给的!”

“爷爷要钱,你给不给?”仔仔伸出手掌问漾漾。

“嗯……我没有钱!”漾漾捂紧裤兜后退一步。

“撒谎都不会撒!赶紧的,我回去按银行利息补给你!”仔仔上前一步紧逼。

“爸爸……你看他!”漾漾一手搂着致远的膝盖一手捂紧裤兜哭诉。

“你给哥哥点钱,哥哥是给爷爷用,爷爷给那个伯伯用的!待会爸爸会还给你!”致远蹲下来劝说。最后,漾漾掏出了裤兜里的全部存款,卷卷的绉绉的一团。仔仔夺过钱三五步跑到那人跟前,将钱放到盒子里,而后悄悄退了出来,站在老马身边。那人抬起头冲老马点点头微微一笑,老马也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相视,老马方才瞧清那人的脸——脸上并不苍老却十分忧伤,眉目间透着五分慈善、五分悲凉。老头心下叹气,致远在后催促,于是转头走了。那悠扬柔和又十分简单的二胡曲,盘桓在老头耳中久久不散。

晚上六点,马桂英准备好酒水和礼物,找了部门里的一个小伙子帮她搬东西,待同事将这些东西搬到了自己车上之后,马经理向老板秘书再三交代今晚宴请的时间和地点。快七点的时候,桂英带着业务员小陈先到了宾馆的包间里,简单地布置包厢后,她在那里专程等着两位老总来。

约的时间在七点半,到了七点半她两边询问,说好都来结果还没来。桂英绷着神经在圆桌边走来走去,快八点时两个老总竟一起到了宾馆。原来途中老钱总主动给利捷科技的关总打电话,两人路上先碰面了,而后一起坐老钱总的车到了宾馆。

进包厢后,两位老总开口闭口讲的全是三十年前的彼此、三十年前的深圳和三十年前的大中国……桂英招呼着上菜倒酒,时不时和王副总聊着菜色、品着茶酒。见两位老总迟迟不提业务的事儿,反倒从三十年前聊到二十年前,从各自当兵聊到现在的军队环境,从时事新闻聊到国家政策……马经理急得团团转,眼看九点过了,她不停地吹捧、敬酒以期打断二老的对话,将话题引到行业、展会上来,奈何次次被老钱总又绕回去了。马经理不明所以一头细汗,只好不停地跟王副总还有对方的几位客人敬酒添茶。

九点半时,两位老总聊得非常投机,依依不舍奈何台风将至,老钱总果断地终止酒席意欲送关总上车。关总早年曾与钱总有过几面相交,印象颇好,一路上为老钱总撑着伞,一口一个“老钱总”、“钱大哥”。老钱总意犹未尽地送走关总后,桂英为他打着伞,途中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钱总,那展会的事儿……”

“你别管啦,他们会找你的!今晚台风过境,你安排同事早早回去吧!”老钱总说完上了自己的越野车,桂英目送老总离去。

打车回来的路上,桂英仔细琢磨老钱总在席间的话题,除了赤裸裸地夸赞关总,剩下的不是拐弯抹角地表示欣赏、千方百计地寻求共识就是畅谈国家大略、城市新政,桂英猜测展位的事儿应该是两位老总一碰面就解决了的,兴许是关总主动提议的呢。反正展会的事儿算是搞定了,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回家后桂英醉醺醺的一身酒味,到了餐厅先去找酸奶缓解酒醉。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致远刚哄完漾漾从漾漾屋里蹑手蹑脚地出来了。仔仔见妈妈回来了,也来餐厅闲聊,三人吐槽着微博上关于超强台风的各种话题和段子。

“诶!我爷爷要走了,你们怎么不留呢?才住了几天呀!”仔仔无意间话锋一转。

夫妻两的神情却凝重起来。

36(3)全城应急迎战飓风 漾漾倾囊挽留外公

“咱去跟爸聊聊,他今天躺了一天,几乎没说话!”致远望着客厅里的老人对桂英说。

“哎!今天我留住了一个大客户,今年的收入没少太多。仔仔,你要能把他留下来,我奖你这么多!”桂英朝儿子伸出五指。

“好!一言为定!咱三一块去,你两可别帮倒忙!”仔仔噘着嘴抖了抖刘海,而后从果盘上拿着个苹果,脚尖着地颠着身子走向了客厅,夫妻两跟在其后。到了客厅以后,见老头眯着眼听戏,不知睡没睡着,仔仔跳起来又扑通一下栽到沙发上。沙发剧烈地反弹震动,惊得老马哎呦一声。

“你是野猪呀!”老马抱怨。

“你闺女醉醺醺地回来了,通知你一声。”仔仔指了指在另一条沙发上刚落座的女主人说。

老马瞟了一眼桂英,对仔仔说:“啧!颠颠儿的一天天!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呢!”

“爷爷,你不是收拾箱子要走吗?我问你个问题行不?”

“啥?”

“漾漾要过生日了你给她过吗?”

“啥时候的事儿?”老马坐了起来严肃地问。

“明年三月!哈哈哈……”仔仔说完指着老马拍腿大笑,隔壁沙发的夫妻两也笑了。

“啧!”老马啧了一声,挪了挪屁股正经地说:“明年三月——太远了!我等不了。”

“那我过生日呢?”仔仔啃着苹果试探爷爷。

“不留不留!我说走就走!台风过了就走!”老马翘起二郎腿,撩着头发,十分果决。

“我下周四过生日,你也不留吗?”仔仔冲老马摆手。

“你嘴里哪句是真话呀?”老马扭过头,表示不相信。

“哼!你不相信!”仔仔哗地一下跑到自个房间里,很快又冲了出来,他捏着自己的身份证让老头看出生日期。老马不相信,拿过他的身份证隔着大半米远认真一瞧,果真是八月十五日生的!

“留不留?”仔仔夺过身份证问爷爷。

“啧……看情况吧!这还得等七天呢!”老马犹豫了。

“爸我想了想,这几天我带你先吃点好吃的,附近出名的馆子你都尝一尝,不白来一趟!这周六周日咱们一家出去玩两天,下周六等你的通行证办好了,咱们全家人去香港澳门玩一圈怎么样!这样你还能顺带给孩子过个生日!”致远从旁助力。

“爷爷,我这么大了你还没给我过过生日呢!”仔仔撇开两腿啃着苹果说。

“娃娃家过什么?过一回百日宴就够了!”老马挤了挤眼皮。

“我湖南奶奶给我过过好几次呢!我大舅舅也给我过过两次!这家里人就只你没给我过过!我们家也没给你过过!我妈一直念叨着给你过大寿呢!”仔仔说着朝妈妈挤了挤眼睛。

桂英低下头,尴尬中掺着愧疚。她舔了下嘴唇冲老马大声说:“你等中秋过了再走吧!”

“好家伙!等到中秋!那我还得受多少罪呢!”老马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南边大门扭着脸,一脸不悦。

“你来了还不是你是老大!这家里谁敢让你受罪?”桂英见话难听忍不住顶嘴,说完后亦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东边阳台扭着脸,也一脸不悦。

“哎你们父女两别吵了!现在说的是什么?是我爷爷什么时候回去的事儿!别扩大矛盾或转移矛盾,更别牵扯历史话题!咱得就事论事。”仔仔站起来伸出两胳膊在中间调停。

“中秋节在下个月!到时候您的脚也快好了!中间还能抽空去大医院拍个片子复查复查。”致远插嘴。

“爷爷你想回去是不是得买票?你买票是不是得让我妈或者我爸给你买?是不是?”

见老头无话,仔仔接着说:“那我妈我爸买票是不是得用您身份证!猜猜你身份证现在在哪儿呢?”仔仔从裤兜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张旧身份证来,然后在老马跟前跳着晃荡。

“啧!”老马见是自己的身份证,伸手去捞。

“诶诶诶!没捞着!哈哈哈……”仔仔在客厅里滑稽地蹦来蹦去扭着屁股,惹得夫妻两也笑了。

“你别给我弄丢了!弄丢了看我不收拾你!”老马指了指仔仔。

“你放心!我把你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起,藏在家里!”仔仔弯着腰将两张身份证放在一处后,接着说:“就这样定了,给我过完生日、来个全家港澳游,您老人家再回您的马家屯!到了香港澳门我带您去买些纪念品,再给您多拍些美照,然后洗出来,这样你回去了让村里人瞧瞧——多牛呀!多爽呀!是不是爷爷?”仔仔指手画脚在老马跟前憧憬。

“哼哼……”老马被外孙逗乐了,无声地喘着气憨笑。

“爷爷,你等我生日后走了,我再送您几瓶酒,你最爱的西——凤——酒!我和我爸合伙给你买一箱寄回去,这样你一回家又有酒喝了!吃喝玩乐全有了,还能免费检查脚!您说说美不美?爽不爽?”仔仔在客厅中间响亮地用右手背拍着左手心。

“呵呵!”老马摇头窃笑。

“行!那听我的,就这样定了!两周后再说回家的事儿!你两瞧瞧我这谈判技巧,马村长不反对了是不?马经理呀马经理,你有待提升呀!对付老人家要温柔!要智取!要吹捧!”仔仔又冲着桂英指指点点,逗乐了众人。

“赶紧的!说好了五百!我给你把人留了两周多,够意思了吧!”仔仔忽然一变脸,伸手向桂英要钱。桂英有些恼,拍了拍仔仔要钱的手掌说:“两周只能给一半!”

“哼哼!”老马见仔仔留他是为了钱,实在是哭笑不得。老人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咧着嘴竟丝毫掩不住笑颜。路过仔仔时用食指点了点那狂放不羁的少年。

“赶紧给钱,最少三百!”

“不行,最多两百!”桂英双手抱胸,在那里和儿子谈判,那神情尬得如同鞋底粘上了狗皮膏药一般。

母子两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谈价钱,致远也笑着离开了。桂英佯装不乐,实际上心里早乐开了花儿,老头能多留两周——半个月,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再待一段时间也不错,老马本应高兴,想起自己的客厅、自家的果园和自家的村子,小屋里的老人刹那间又伤感起来。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马家屯的凉夜里鼾声正浓。西墙角的枣树,如今该是半红半绿吧。老马扇着扇子,在昏暗中怀念黄昏中的耕牛、沐浴果园里的凉风。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半尺。小屋昏暗,冷暖参半,那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东院墙下,齐齐整整,狗尾摇曳。四方土炕,尘埃饰墙,那里弥留着祖宗的味儿。

田间地头,露水剔透,大地清爽。三月菜花,黄金万里,满屯芬芳。

见了那么多地方,走了七十年的路,还是土炕上被蝎子蛰的地方最舒坦,还数小院里树影斑驳的时光最动人。

周四早上,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仔仔左手举着面包右手刷着手机问老马:“哇哇哇!爷爷你知道现在深圳的风速是多少级吗?”

“多少?”

“十二级!台风中心的风力是十五级!厉害不厉害?恐怖不恐怖?”仔仔抖着下巴。

“微博上说平安大厦都摆动了!六百米、一百多层的楼在摆动!”致远瞪着眼睛。

“天爷呀!这么大的风,不会死人吗?”老马吃着冷冰冰的葱油饼问。

“已经死了三十多个人了,大多在海边工作的!”桂英回答。

“好家伙!这风大得了不得了!”老马惊叹不已。

“咱这还好,只断水没断电!我昨天晚上给家里的充电宝全充饱了!还买了几块电池!结果没用上!”致远说。

“今天中午……是不是还是吃冷面包?”仔仔捏着面包一脸嫌弃。

“有的吃不错啦!好些地方的人还没得吃呢!”致远说。

“你没看微博上的图片吗?沿海的好几个村子全淹了,家里进的水一米多高!你没想想他们今早吃什么?”桂英伸手比划。

“啥是微博?”老马不经意地问,却问呆了另外三人。

“就是网上!大家在一个网站上,今天聊台风,明天聊吃的穿的,还发图片发视频啥的!爷爷你看,这就是微博上人家发的特大台风的图片!”仔仔走过来给爷爷看网上的图。

少年站在老人身边,一边刷手机一边解释:“这是警察救援的,你看地上的水跟河一样,这个树断了,这条路封了,哎呀这个车成船了,这是别人视频里拍的风和雨,你看这个屋顶被掀翻了……”

老马捧着手机仔仔在滑图片,少年卖弄得得意,老人看得却触目惊心、哑口无言。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早饭后老马打着伞去阳台上望风雨,阳台上早漂了一地的水,致远用一圈脏衣服和抹布挡着不让水流进客厅。老马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阳台边上,见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的风声呼呼地,高空中翻滚着白茫茫的大雨,低空的垃圾树叶胡乱沸腾,地面上哗啦啦的水四处奔流。老马俯望远处的树木,七颠八倒地迅猛晃动,被风吹得令人心疼。老头站立了许久,裤腿全湿了,鞋子也湿了,于是转身回屋里。

二十年前,有一年屯上风也很大,把一棵一尺多粗的泡桐树给刮断了。当时人人觉着稀罕,纷纷跑到村东头那棵树下瞧新鲜——村里人实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没想到北方的风比起南方的风那算小巫见大巫了。现在的空难、车祸、轨道失事、药物及食品所致的伤亡,恐怕远逊于地震、海啸、飓风、旱涝灾害这等天灾天害,2008年的那场地震足以证明。

老马心中惶恐,人再能成,也抵不过天。一股风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人,等风停了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呢。像自己这般在七十年里避过种种天灾人祸的,也算侥幸中的侥幸!

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唯此时此刻,可当得真。可此时此刻,在哪里?有多长?

永远尚且留不住,况乎此时此刻,简直短到无法算计,而人们为了追求那瞬间的醉生梦死,不知挥霍了多少过去和现在。人之漫漫一生苦短如梦,何况是此时此刻。

过去的亿万斯年无始无边,未来的无界天地遥遥无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轨道里,现在的春花秋月不过是惊鸿一瞥、骐骥过隙,至于女人的十年秀色、男人的三代基业、小孩的骑竹马过家家、老人的四世同堂天伦之乐,勉强算是清尘栖弱草,可叹可惜。

时空真正的变化宏伟到人类看不见、漫长到人类等不来。一个人的一生对地球来说短暂到无法形容。人们只能见证地球的一个瞬间,仅此而已。岩石的花纹与大地的沟壑记录着地球的时光,这深邃的年月足够令人类卑微。

老头腹内惶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想起了老大哥的那只手和前天寒酸至极的后事。人既已如此卑微了,还在乎一场死后的葬礼吗?老马想不通自己为何这般偏执。刹那间老头悲从中来,抑制不住。他紧忙打开手机,企图用声音打断哀伤。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入灵位王把纸钱吊,那是二弟——荆州王。二弟英灵听根苗,只因你一世秉性傲……”

兴盛打来了电话,桂英拨通电话和二哥聊了起来,原来是问广东台风的事情。桂英挂了电话,又跟大哥兴邦聊,聊他在东莞那边的台风形势。十一点致远出来准备午饭,出屋时瞥见老头愁眉苦脸悒悒不乐。孝顺体贴的南方女婿又来使唤漾漾,安排她去找爷爷玩,逗逗老人开心。

漾漾举着个棒棒糖来到仔仔屋里,见爷爷和哥哥都在。她悄悄挪到爷爷身边,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舔着棒棒糖,时不时望望爷爷脸上深沉的忧伤。

“爷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漾漾坐在老马床前问。

“爷爷累了。”老马微微张开眼说。

漾漾头靠着仔仔的桌子,后脑勺摩擦着桌棱晃来晃去,嘴里吧唧吧唧地舔着糖果。几分钟以后,漾漾指着老马的手机说:“爷爷,这个不好听!没有我那个好听!”

“你哪个?”

“我的儿歌,还有动画片。”

“好吧。”老马关了手机里的秦腔。

“爷爷你要回家了吗?”漾漾趴在老马头边说。

“嗯。”

“回哪里呀?”小朋友晃着脑袋问。

“回马家屯,回爷爷自己家,回你妈以前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住了呢?”

“啧!嗯……待够了呗!咋地,你不想让爷爷走!舍不得爷爷?”

漾漾眨巴着睫毛点了点头,可爱又可怜。

“呵呵……”老马被漾漾的小模样逗笑了,而后噘着嘴问:“那怎么办呢?”

“这个!给你!”思考片刻以后,漾漾从衣兜里掏出一疙瘩钱,老马伸手要过来一看,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夹着几毛钱的硬币。老人笑呵呵地靠在床头,将那钱重新整好。

“才这么点钱,不够!怎么办呀?”老马抖着钱,冲漾漾摇摇头。

“那你等着!”漾漾一溜烟跑了回去,从自己屋的卡通衣柜里,取出一个粉色的小皮包,而后从皮包里取出三张一百元。小姑娘左手举着钱右手举着棒棒糖,一路小跑回到了老马身边。

“够不够?”漾漾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而后拉着脸缓缓开口:“还不够!没办法喽!”

“我没有钱啦!”漾漾摊开两手表示无辜无奈。

“啧啧啧!爷爷明天就回去喽,回去后再也不来了!哎……”老马一边叹气一边斜瞅着漾漾,只见她一脸木然、下巴下跌,红红的嘴唇险些流出了口水。

漾漾用后脑勺又摩擦着仔仔的书桌,脸上却呆滞——小脑袋显然忙着算计,只是没算得过来。老马也不说话,等着看她如何。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漾漾忽然又跑了出去,然后重举着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过来了。小人儿将钱摔在老马的胸口,高傲地问:“嗯!那你还走不走?”

老马心中大喜,脸上却抻着。他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继续佯装悲伤:“不够哇!算了算了,爷爷明天收拾箱子回去了!不想在这待了!”老头说完,把刚才所有的钱整好放在床边,朝漾漾推了推,示意不要了。

“那你等着!”漾漾再次飞奔而出,又欢喜而来。这次她又举着三张票子扔给了爷爷,大声问他:“那你还走吗?”

“爷爷说了不够!你别拿了!没用的!”老马假装万分悲伤地侧过身子,朝墙那边躺着。

漾漾愣住了,不知所以。她走出屋子,再来时直接拎着钱包,把钱包捧到老马跟前,童音清澈地说:“爷爷,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那你还走吗?”

老马好奇,翻过身子接过小小的钱包张开一看,里面只剩三四张了,他叹了一口气,而后咧着嘴点着头说:“那好吧,看在你这钱的份上,爷爷就留下来吧!”

“呵呵呵……”旁边的仔仔指着漾漾嬉笑不止:“傻不傻呀!”

漾漾两手捏着棒棒糖,脑袋侧着,不知哥哥在笑什么。

“你舍得你的钱吗?”老马将钱整好后,在漾漾面前抖了三抖。

漾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小人儿蒙了。老马哈哈大笑,仔仔也在笑。老马把钱装进钱包里,而后拎着钱包的带子对漾漾说:“给你!爷爷不走了,准备以后住你家了!”

36(4)何家兄妹甜中腻 钟家姐弟苦中甜

漾漾吐着舌头接过钱包,喜滋滋地斜挎好钱包,继续舔着棒棒糖靠着桌子左右激烈地摆着小身板。不到五下,只听咣当一声,哗啦啦地一摞书掉在了地上,书上的计算机也啪地一声摔了下来,盖子和机身一分为二。

原本窝在床上打游戏的仔仔两脚一翘,哗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指着地上的一摊书籍和碎掉的计算机对漾漾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漾漾吓得退后几步,靠在爷爷床边使劲摇头。

“前段时间撕了我的偶像画,现在又弄坏我的计算机,你摔过我眼镜、扔过我手机、偷过爷爷的钱和德国笔,还有什么事情你没干?何一漾你是不是找打?”仔仔指着妹妹大喊。

“啧,不就摔了个东西嘛!喊什么喊!”老马起先扭头看,见仔仔喊叫他坐了起来。

“哇……”憋着的漾漾此刻大爆发,嚎啕大哭。

“又来这套!烦不烦!看我不敢打你是吧?”仔仔说着飞来一脚,正中漾漾的屁股,用劲不大,只是气势大了些。

漾漾捂着屁股望着爷爷哀嚎大哭。

“啧你行了啊!娃儿又不是故意的!何况她本来胆小,你这么一吓再吓傻啦咋弄!”老马两腿下了地坐在床边,一只大掌护在漾漾身前。

仔仔本来火大,见两个当家的来了,只得掐灭火焰说:“我是告诉她,犯了错要承担后果的!每次哭哭哭,你把人周周家水壶弄打了不赔吗?你把我眼镜弄坏了不重新买吗?她不能永远不长脑子吧!这么一沓书放在后面晃荡——她不知道吗?”

“行了,收拾你东西吧!”致远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阴着脸说。

桂英起先站在致远身后,见漾漾哭得激烈,她进屋来抱起了孩子赶忙哄着。

“又没摔坏啥东西,你个当哥哥的咋就不知道护着妹妹呢?还有你个碎崽儿!你把哥哥东西撞坏了,你得道歉,不能只顾着哭哇!”老马一碗水端平,两边皆指责。

漾漾一听说她错了,无法面对,又放开声吼着哭。

“你们看到没!我说她蠢吧人家会哭!你看哭得多激烈,连我都不敢说她是在演戏!你说人家不蠢吧怎么老是弄坏东西犯这种贴钱的低级错误!我这个计算机起码得好几百吧!你们瞧瞧——打不开了!”

“看把你能的!你小时候没摔过东西?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落地风扇你硬是把它掀倒了,早年你爸给我买的金项链不是你拽断的?收拾你东西吧!多什么嘴!”桂英气呼呼地喊完抱着漾漾出去了。

“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你这么大不知道让着妹妹吗?她才四岁呀!”致远指了一指仔仔,转身也走了。

仔仔本来已经没事了,听他爸这么一说,气更大了。他撂下手里的书和计算机,一头栽倒在床上,两手抱着胸生闷气。

老马见状,等两口子走了才缓缓开口:“娃撞个东西你上纲上线的干什么?说两下得了!你看,本来你有理最后弄得你没理!再说,她又不是别家孩子,那是你妹妹嘛!小时候我把你妈骂了你两舅舅抱着你妈安慰,我把你两舅舅骂了你妈又去安慰,那才是好的循环。你得主动琢磨琢磨。漾漾还小,她哪懂这个道理?还不是得从你这个哥哥这儿先起个头!”老马说完,弯腰去给仔仔捡东西。

瞄见仔仔胸腔那儿一起一伏,老头接着说:“你这计算机也旧了!妹妹给你弄坏了让你妈给你买个新的——又不花你钱你气什么?其实,娃儿把你这东西撞倒了本身心里也怕,你要是抱抱她开开玩笑,那娃儿肯定念你好!”

“他两偏心不说,还不讲道理。”墙角传来一句带着愤怒的话。

“你爸你妈不是偏心她,那是害怕你——害怕你打她欺负她!娃儿打不了你又骂不过你,你跟她在一块铁定了你是老大!你看爷爷来这么久了,从没见你对漾漾说过一句软乎话,更别说抱抱她了!你没看你钟爷爷家那两姐弟,姐姐来咱家里替弟弟收拾东西、洗袜子,没事捏捏脸整整身上的衣服。我看那个梅梅比你大不了多少呀!反过来你怎么对漾漾的?爷爷都觉着你不疼她,更何况是你爸妈!”

老马捡完东西坐到了仔仔床边,继续说:“男娃娃对女娃娃不得温柔嘛,你对妹妹像个土匪似的——蛮得很!你对她好你妈肯定放心,漾漾也愿意依赖你!你跟她不亲近那娃儿肯定讨厌你害怕你呀!主动权在你手里呢!咝——爷爷看你平时挺明白挺聪明的呀,怎么不会做哥哥呢?”老马说完拍了拍仔仔的屁股。

仔仔扭了扭屁股,若有所思。

包晓棠近来加了很多qq社交群,其中一个群好多人在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超强台风的话题。晓棠一见跟自己相关,于是不停地拍些图片、小视频发到群里,让其他地区的人们也见识见识超强台风的“魅力”。晓棠此举吸引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qq名称为“雨中漫步”的网友也在发图片和视频,那人拍的东西也吸引了包晓棠。于是晓棠专门在群里艾特那人:“雨中漫步,你也是广东的吗?”

那人回应:“是呀,我在深圳。”

晓棠发文:“我也在深圳。”

那人艾特晓棠:“我这里已经有大树被吹断了!你那边呢?”

“我没下楼,不太清楚,但我屋里已经沦陷了。”

“哈哈哈……”

聊了许久台风的话题,两人在群中的对话忽中断了。过了一会,那人加了晓棠的qq号,两人私下里聊了起来,话题依然是台风。晓棠没有其他意思,只觉大雨大风天里有一人陪着自己聊天,生活没那么孤独了。

钟雪梅今天没上班,没在小姨这里也没在农批市场。昨晚下班回铺子里吃饭,见妈妈和弟弟不在,爸爸的右手受伤了,聪明的姑娘一下子猜到了怎么回事。雪梅担心妈妈和弟弟——担心到揪心。

钟雪梅一吃完晚饭就跟爷爷说风大雨大要赶紧回小姨那里,于是离开了铺子。出了铺子她给小姨发信息说她要回富春小区那里,而后大姑娘一个人顶着大风大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回了家。

到家后衣服早湿透了,她顾不来自己先去看妈妈和弟弟。悄悄开了妈妈房门,但见妈妈的右脸肿得好个吓人,右眼也挤成了一条缝。雪梅心中难过无比,她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跟妈妈假装无事地打完招呼,忙去看弟弟学成。学成蜷在沙发上,面无神色,见了姐姐也不知一声。小孩子只抬眼皮看了姐姐一眼,而后继续玩着手里的玩具。

雪梅坐在了学成身边,左手摸着弟弟的脚丫子,后握着学成的手腕,揉搓他的小手掌。姐弟两均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对方的手。几分钟后,雪梅一头栽了下来,将自己的脸埋在沙发靠背和学成的后背中间,她右手揽着弟弟的小身板,紧紧地搂着他,许久后大姑娘轻缓地啜泣。

听姐姐哭了十来分钟,学成这才落下一滴泪来。小朋友的脸上轻盈无恙却满是迟钝、默然和悲伤,两条眉毛永远朝两边耷拉着,好似生来就有一对愁眉。八岁的孩子见姐姐特别伤心,反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姐姐。

又过了十来分钟,雪梅止住了啜泣,她亮出脸来,红着眼睛对学成说:“你好好读书,将来姐赚钱了姐供你读书!姐给你买吃的玩的穿的!”

学成点点头,忽然明亮又憨直地笑了。

“呵呵呵……”雪梅见弟弟笑了,她紧紧地搂着弟弟的肚子,也浅浅地笑了。

“我们两比赛做算术题吧!”雪梅擦干泪坐起来对弟弟说。

“嗯。”学成点点头,弯弯的眼睛里流露着憨厚、纯真。

雪梅拿来草稿纸和两支笔,给弟弟出题目,然后自己也算,姐弟两比赛两位数乘三位数的数学题。

今天一大早,包晓星见女儿在家,迟迟没起床。她不想让姐弟两看见自己红肿发紫的右脸和满是血丝的右眼——她这个模样见不得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雪梅早上八点多起床后,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活——热饼、煎鸡蛋、切黄瓜、冲豆浆、洗水果……早饭备好后,她端了一份去妈妈屋里。钟雪梅早知妈妈醒了,也知妈妈在假装睡觉,她将早餐端进去后放在床头柜上,又悄悄关上门出来了。

雪梅和弟弟在厨房里吃早餐,吃完后她按照公司里做咖啡的模样简单地冲了一杯淡咖啡,让学成也沾沾咖啡的味儿。一杯糊弄到尴尬的咖啡,却逗乐了沉默又忧伤的弟弟。中午钟能打电话叫雪梅吃饭——他还以为雪梅住在农批市场后面那儿呢。雪梅拒绝了,只说雨太大了,晚饭亦复如是。

今日的农批市场显得格外清净,大雨天没客人,家家铺子里都在喝茶、睡觉、嗑瓜子、闲聊天,劳动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又极端的清闲。“钟家五谷杂粮”铺里,这一天是格外地安静。中午饭钟能做好以后,给钟理送到房间一份,自己在厨房坐在板凳上吃了一份。晚上的饭做好以后,给钟理端过去一份,自己在柜台上吃了一份。

儿子大了,自己管不住倒也无所谓,只他不把自己这个老父亲放在眼里,这一点着实让钟能伤心。他已是个入坟地的人了,身边只此一子,老家的地包出去了,老屋也长草了结网了,不靠着这逆子他如何过活?

其实,他可以回老家,地可以收回来,房子荒了也可以重新收拾,只是老头舍不得他的梅梅和学成。但凡他在一日,能让梅梅轻松点那就是好的,能让学成少挨些打骂那就是值得的。冲着这一点,什么冷脸、难听话他全忍了。何况还有儿媳妇,钟家能有这样的儿媳妇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钟能边吃边吸着气,将流出的涕泪又吸了回去。日子还得照过,明天还得看店做饭,学成九月开学了他得每天早上送他上学,梅梅上大学了他还得给梅梅赚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任务重着呢!且得多吃些饭菜养好身子为孩子们扛着、熬着。不能因为一个人伤了一家人,不能因为一个人垮了一家人,梅梅和学成还有大好的前程呢!钟能想到这里,呼噜噜地朝嘴里大口大口地拨饭。

“啧!这火锅难吃死了!甜不甜咸不咸的,怪里怪气的!”老马看着清水锅里白花花的鸡肉,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你不爱吃别说人家难吃!中国几千万人爱吃这个呢!你以为地球人全跟你一样爱吃咸咸的撒了几两辣椒面和花椒面的油泼面吗?”桂英朝老马翻着白眼。

“我觉得挺好吃的呀!”仔仔从锅里夹了几片椰子肉塞进嘴里说。

“没事,爸你吃菜吧!这几碟凉菜味道不错!”

老马摇了摇头,特别怀念昨天的牛肉火锅。下午五点,台风停了,天上出现了耀眼的金光,中午没怎么吃好的一家人早早出来吃椰子鸡。一路上致远、仔仔在给老马普及椰子鸡火锅有多么好吃、多么新鲜,老马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待众人吃完后,一行人出了火锅店。

“我去转转。”老马对女儿、女婿说。

“台风刚过,路上不好走!”桂英提醒。

“么事儿!我透透气。”

“那让仔仔陪着你吧!”致远看了看仔仔又望了望老马。

“成。”老马和仔仔相互点了点头,便朝南走了。

“爷爷,我们去梅龙大道吧,那条路风景超好!”仔仔跟上去对爷爷说。

“成嘛。”

于是夫妻两带着漾漾回家了,仔仔搀着老马去了家门口的梅龙大道。

36(5)一地凌乱台风过 哀乐参半是生活

“爷爷你看那边!”仔仔指着梅龙路行车道上的一棵拦腰折断的大树对老马说。

“好家伙!这么大的风!”老马驻足远望,十分惊人。那树比老马的腰还粗,就这样被风一刮咔嚓断了——拦腰断了。老马前后遥望,行车道上刮断的树可不止这一棵,每隔一段就有一棵大树断掉了躺在街中间,露出黄白的树芯子。

爷孙两到了梅龙路以后,地面上的雨水还在细细静流,红色的绿道被洗得一尘不染,独独铺满了落叶、残花和树杈。仔仔为了让爷爷好走,他在前方两三米处为老人开道。

雨早停了,时不时有大风刮来,十分爽快,老马踩着一地的树叶和树杈慢慢前行。越走越震撼,但见前方五六米处一个高高大大的路灯横在绿道上,仔仔垮了过去,回头等着爷爷。老马拄着拐杖也垮了过去。

“我妈明天怎么开车上班呀?”

“坐地铁呗,这么多断树,得些时间处理呢!”

“爷爷你看那边草地上的那排树!像被老天扇了耳光一样,齐刷刷往那边倒。”

“呵呵……是。”

“哎呀呀!这是啥?蜗牛吗?”走了十来米以后,老马用拐杖指着地上一个蜗牛惊问。

“是蜗牛!没错!”仔仔蹲下来折了根细树枝玩弄蜗牛。

“我刚才还当是老鼠呢!哎呀!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蜗牛!”老马又惊又怕。北方地里的蜗牛指甲盖大,南方的蜗牛竟然有杏子那么大!

爷孙两继续悠然地往前走。

“仔儿!躲开那棵树!”老马在后大喊。原来仔仔前方有一棵树斜得伸手能将树身拉下来,那树歪在半空中有些危险。

“嗯!知道啦!”仔仔一大步跨了过去,而后扶着树等爷爷。老马于是笑呵呵地从树干下弯腰穿过。

“爷爷,我感觉这几棵树树根全断了。”

“嗯!”老马看了看前后几棵同样歪着的树。

“今天网上又传出来死了十来个人。说是广告牌砸死了好几个,还有临时的建筑围墙倒了——拍死了几个人。”

“我的老天爷呀!这风大得骇人呐!”

“网上还有一个人是被高空玻璃砸死的!那是公司楼,楼上的窗户没关,然后被风吹碎了,掉下来的玻璃片把那个人给砸死了!”

“哎呦呦!”老马神情慌乱。

过了七八分钟,仔仔在绿道上逮到一条蚯蚓,用两根树枝夹着挑着走到老马跟前:“爷爷你看这蚯蚓大不大!”

“哎呦!”老马吓得身子一闪,没见过那么大的蚯蚓。原来老头怕摔了一路低头走,不防备仔仔悄默默地挪到他跟前挑着个蠕动的大玩意儿——老马打眼一看还当是小蛇呢。

“哈哈……这是蚯蚓,不咬人的!”

“我知道!咝……筷子那么长!粗得很,比爷手指还粗哇!哎呀爷七十了没见过这——么大的蚯蚓!咱屯里的蚯蚓才毛线粗细!这家伙大得快成精了!”老马裂着身子观察。

“哈哈……”少年一手夹着一手挑逗那蚯蚓。

“别逗了别逗了!放了吧!”老马摆摆手,不想看了。

“好吧!不知它几岁了!我估计它年龄不小!”仔仔将蚯蚓和细木棍一下全扔在了花池里。

“那蚯蚓要是个人,估计也活到了爷这岁数!”

“那蚯蚓要是个人——不成妖精了嘛!”

“哼呵呵……”老马和仔仔皆笑了。

“为啥这大城市的垃圾还没我们县上多!”老马问仔仔。

“有钱呗!每条街好几个人在清扫呢!扫不干净要扣钱的。爷爷你看那边的老太太!”仔仔指了指路中间的清洁工。

“哦!”老马细细打望,那些清理车道的清洁工年岁皆在四十以上,其中不乏六十多的。

“这……前面怎么走?”仔仔指着前方二十米处一棵横在路上的大树问爷爷。

老马远眺前方,只见个一尺半粗的大树倒在街上,把路边的铁栏杆也砸倒了,树冠横在行车道上,实实地挡住了路。那树跟自家门前的老桐树一样粗,估摸也长了一二十年甚至有三十年了。太可惜了,老马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眉头紧皱。兴许仔仔能跨过去,自己是翻不过去了,只能打道回府了。

周五一早,桂英坐地铁上班,致远送仔仔去上学。无风无雨两男人却打着伞,单怕天上掉下来个玻璃或者花盆啥的砸到孩子,致远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胆。早饭后老马又到阳台上望远,天气阴着有微光、凉爽有清风。远处的路上好些穿橙色衣服的人在清理街上的树干树杈,好几辆大卡车停在行车道上专门拉断枝。

钟雪梅早早地上班去了,包晓星八点起床后,迟迟没有出屋。她对着镜子,轻拭嘴角的伤口,漱了漱嘴里的血,擦了擦眼角风干的泪痕。待脸上修整得没那么显眼了,她才出了屋子去厨房做早餐。学成早醒了,在自己屋里写作业,早饭做好后母子两一块吃。好个安静的母子,从头到尾话少得很。

上午十点的时候,桂英接到了利捷科技业务经理打来的电话,对方确定参展了,但今年预定的展位只有去年的一半,原本欢喜的马经理忽然失落了。无奈,还得按照原先承诺的种种优惠去选最好的展位给他们。估计老钱总也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说利捷科技今年状态不太好吧。桂英很清楚,这两年安科行业内盈利的企业还没倒闭的企业多,看来她得做好不测的准备了,不知李玉冰李姐和老钱总如何看待今年年底的安科展。

上午十一点忙完了休息时,桂英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竟然在五花八门的圈子里看到了马兴华的动态。原来他们夫妻两果真去了香港,照片里全是兴华在香港著名景点拍的照片。她没有回老家,定也没有把那点钱给孩子用,桂英咧着嘴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滑动朋友圈。

中午包晓星下楼去买菜,怕被熟人发现她脸上的伤,中年女人戴了个大大的遮阳帽,几乎连脖子也遮住了。买完菜回来后做饭吃饭,饭后又是睡觉。包晓星自小常听人说“睡觉养精神”,中年以后才知老人不诓她。底层的中年人疗伤的方式恐怕只有睡觉了,只有睡着了一切烦恼才能彻底抛掉。

这不是钟理第一次朝她动手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也朝他动手了,但她丝毫不悔。人之天性有灵敏有迟钝、有老成有轻佻、有外发有内敛、有高深有肤浅、有自轻有自重……无论何种性情,只要好好引导,皆能成器。晓星从没觉得学成比其他孩子有什么差劲的,为什么钟理不喜欢他呢?芝麻绿豆大点问题便大吼大叫、不是骂就是打——这是一个正常的父亲对孩子该有的态度吗?

晓星侧身躺着,悄悄用卫生纸抹着泪。本来这几年日子就不好过,为何还要闲生是非,如此下去岂不是更可悲。她悲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债务压得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连给孩子买玩具都得犹豫再犹豫、算计再算计;她悲自己那两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堕落的父亲不知会给他们以后留下什么影响,只是堕落还好,成天被打被骂的孩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抚平这些伤痛……

憔悴皆因心绪乱,从来忧虑最伤神。包晓星越睡越累,越累越睡。好似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睡饱过一样。

中午吃饭时,致远一边看手机一边说着当天的新闻。原来昨天的台风又促成七八十人死了,致远说的时候摇头咧嘴、啧啧不停。午饭后何致远带着证件去龙华区政府办公区那里办港澳通行证。午后的家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两个人了,漾漾在睡觉,老马躺在躺椅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老马倏忽间又想起了致远刚才说的那陨落的七八十人。人至老迈,最怕听死。即便当时无情无绪,过后岂能置若罔闻?

这一辈子在屯里生活,老马听过并见过太过太过的死亡。

村里的发财得肺癌死的,比他小的建军开拖拉机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早年的春娟去地里割草失足掉到沟里摔死了,红琴她弟弟七八岁下河淹死了,国韵他大早些年给人盖楼板房时从二楼摔下来死了,新华三十多得了乙肝死的,后巷小凤她嫂子结婚后不知得了什么大病死了,春花跟其他村的人跑了结果被他男人打死了,敏敏她妈跟她大吵完架喝农药死了,兴启他大哥十年前骑摩托车出车祸死的,振涛他伯收麦子时在地里干活突然倒下来断气了,红霞她婆肺不好咳嗽咳死了,慧慧她大姐生老二的时候难产死了,耀强他妈脑溢血死的……

当村长时老马也订了好些报纸,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

常年酗酒而死的、工厂里跳楼自杀的、在路上触电电死的、学校食物中毒毒死的、办公室连着加班过劳死的、过量吸毒致死的、不顺气跟人群架意外死亡、被城管用警棍打死的、夜间司机强奸杀人的、感染艾滋病病死的、野外探险在深山里饿死的、去水库游玩下水溺死的、被景区毒蛇咬死的、泥石流滑坡塌死的、每年暴雨被淹死的、网吧里玩游戏猝死的、高温中暑而死的、工厂或农民房火灾烧死的、出租屋里被枪杀的、电梯坏了被夹死的……

一个人得看过多少次死亡,才能不那么怕死。老马早年从不怕死,到前些年略微有些怕身边人的死却不怕自己的死,为何自己到城里才一个月就变得这么胆小。

莫说什么身后扬名,身后即便扬名,也不如活着。凡夫俗子,在生一日,胜死千年。老马不由得又想起了老大哥的手和他那寒酸伤人的葬礼。

“哭罢了二弟忙把三弟叫,那是翼德张——阆中王,三弟英灵听根苗,虎牢关鞭坠紫金掉,霞盟关赤身夜战马超。夜过巴州生计巧,收来了严颜老英豪。一时严颜前开道,十八员大将马后捎。把曹操人马被你吓坏了,三声喝断当阳桥。”

“一世威名今丧了,闪坏了王的擎天柱两条。昭烈王只哭的如酒醉,是何人来解去王我心上的焦……”

古稀老人又在听戏,痴痴地听戏。那脸上的神情呆得如同静止一般,丝毫不知有个小人儿来到了他的身边,猫着身子偷看他的脸。漾漾不知爷爷睡没睡着,她走到爷爷身边,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胸前衣兜、胡须、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老马觉察,睁开了眼。爷孙两深情一望,嘿嘿一笑。

“爷爷你睡着了吗?”漾漾靠着老马的摇椅扶手问。

“呃……我也不知睡没睡着。”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低头撒娇。

“刚吃完饭你饿了?饭白吃了?”老马侧头凝视娃儿。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馋得两眼忽地散了光。

“成!爷爷给你取吧。”

老马走到客厅的架子上,在一排零食里找,结果品种太多老汉不认识,于是一包一包地拿到漾漾眼前问她。待拿到溜溜糖的时候漾漾点点头,自个掰开夹子摸出糖果吃了起来。老马见小儿安乐,自己也莫名地安乐起来。

“嗯,给你!”待老马重新坐在摇椅以后,漾漾手捧着三颗彩色的溜溜糖递到老马跟前。

“呵呵……”老马憨憨一笑,伸出粗糙黝黑的大掌接过来,而后一掌送进了嘴里。那糖丸甜甜的,腻润了老马的心。

“你跟爷爷回爷爷家住几天,砸样?”老马笑呵呵地俯视小儿。

“可是我没有去过,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爷爷家就是你妈妈家,小时候你妈妈在爷爷家长大的。”

“那好吧,那我跟你回你家吧。”漾漾边吃边说。

“哈哈哈……”老马一听答应了竟笑开了花,露出一口黑牙。四岁童子的承诺太过稚嫩轻薄,奈何老头竟抓住了攥在手心牢牢握着。

“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漾漾皱着一对小眉。

“有爷爷呢怕啥!”

“可是没有我爸爸和我妈妈呀!”

忽然间,两人双双哀伤。

出租屋里的包晓棠时不时嘻嘻笑出几声,昨晚和那个“雨中漫步”的qq好友聊到了十一点多,今天一醒来又接着聊。两人从超强台风聊到鹏城的四季气候,从各地美食聊到深圳早餐的窘,从最新电影、美剧聊到当前热播剧的傻白甜……下午三点,包晓棠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两手端着手机,嘴角弯弯翘起。

解决内战有效的办法是引发外部矛盾,当巨大的棘手的外部矛盾袭来时,内部自然而然会团结起来。对一个国家能够奏效,于一个家庭、一段情感皆能奏效。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短期内最高效、最有结果的办法。

往往,情感的伤痛不必刻意医治,时间会令它自愈。

37(1)舒语做客少年殷勤 驴友骗局老马上钩

下午四点多,老马和漾漾在家里下跳棋,忽然仔仔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同学。

原来补课班的英语老师住得很远,有段路只能坐公交,可今天的路面到处是树杈,公交车根本开不了。老师请假了,学生们于是早放了两节课。见机会来了,仔仔费了一番口舌将汉典和舒语请来家里做客。

一进门仔仔向老马简单介绍他同学,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另一个瘦瘦白白的穿着短裙扎着马尾——是个姑娘。老马好奇,多瞄了两眼。仔仔跟爷爷打完招呼后,领着两同学去了餐厅吃水果零食。在餐厅里何一鸣时不时指着爷爷朝顾舒语挤眉弄眼,顾舒语便眯着小眼在远处偷偷打量传说中的老马。

过了一会儿,仔仔将两个朋友领进了自己的房间,送了汉典一套玩具,送了顾舒语一本书,而后三人笑嘻嘻地在屋里闲聊。

“你现在跟你爷爷住一起呀!”汉典问。

“呃……只是暂时的,我爷爷过段时间脚好了就走啦!”仔仔一边说一边悄悄用脚踢着自己的脏袜子。

“你爷爷那边好整齐呀!你看你这边!”顾舒语笑眯眯地指着仔仔的床上床下。

“他以前更乱!”胡汉典拍着仔仔的肩膀调侃。

“哪有!没那么乱!再说啦,男生房间哪个不这样?”何一鸣尴尬得红了脖子。

“你爷爷好高大呀!”汉典小声说。

“他是我外公,非得让我们叫爷爷!杠不?”仔仔笑着看汉典,而后两眼又从舒语脸上瞟过。

“你房间那个偶像呢?”汉典惊问。

“被我妹妹拽掉了,哎……超级无语!”仔仔耸耸肩摊开手。

“你书桌好多书呀!”舒语四处打望。

“他爸爸以前是老师——高中老师!他爸爸房间的书更多!”汉典一边剥核桃一边说。

“你妹妹好可爱呀!刚才看我的时候歪着脑袋,超级可爱!”顾舒语笑着说。

“是吗?可烦人啦!这不刚刚把我的计算机给弄坏了,气死我了!”仔仔捧着散了架的计算机卖惨。

“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呀!弟弟也成!可惜我们两没有!”汉典看着舒语说。

“诶!我有两个计算机,你要吗?一个是我表哥的,他六月份高三毕业了送给了我,你要的话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可以啊!”仔仔乐不可支、两眼躲闪。

老马在外面听不清孩子们在聊什么,只见仔仔隔一会大步跑出来,去架子上取这个去冰箱里取那个,那脸红紧张的样子老马倒从未见过。漾漾要去偷看小姐姐,老马止住不让她去——不想小孩子打搅大孩子的好事。

十几分钟后,顾舒语担心她爸爸催促,提出要回去,仔仔于是去送,不仅送出了门,还送到了地铁上。回来后整个人高兴地走路时身子都飘着呢。老马是个明白人,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时不时哼笑几声。

下午五点致远提着菜回来了,老马一直在等他。不知今天的街道是什么模样,老头想出去转一转。

“致远,我跟漾漾出去走一走。”老马换好衣服过来跟致远打招呼。

“让仔仔陪着你吧,路上不好走!”致远在厨房说。

“我问了,他不去,我两个走走也好。”老马换衣服时,瞧见仔仔捧着手机跟捧着金子一样不撒手,说三句听不进一句,心思定全在那姑娘身上了。

看着爷两个带好东西出了门,致远才重回厨房去备菜、淘米准备晚饭。老马对周边环境并不熟悉,昨天仔仔带他去的那条门口大路,他记得清楚。对面楼房的玻璃反照在绿道上,穿红裙的小姑娘在金光中打着把碎花小伞,嘴里哼唱着俏皮的儿歌。老马跟在其后,仿佛年轻了六十岁一般。

今日街上的落叶碎枝少了很多,粗大的树枝并没怎么挪动,无数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四处清理。他们将落叶树杈扫成一堆一堆的,每隔五六米便有一堆。下水道里哗啦啦地流着细水,头顶的树叶待风来时滴下几颗水珠,横躺在路边的大树叶子依然光亮……老马见这一段路面不错,他将左手的踏板车放在地上,喊了喊前头唱歌玩伞的漾漾。

“宝儿,把伞收了,骑你的车吧!”

“好哒!”漾漾收了小花伞,将一尺长的小伞递给爷爷,而后两手抓着车头滑了起来。

“呜——呜——呜——”兜风的娃娃自带腔调。

地上的枝叶如此之多,空中弥漫着难得的草叶芳香,此刻老马仿佛走在自家的莺歌谷里一般。梅龙路对面的街上,十几个穿橙黄、荧光绿马甲的人们围在一棵大树旁边,老马抬头张望,直径两尺的树竟也被刮断了!那群人扫的扫、锯的锯、抬的抬有条不紊。老马才走了神几分钟,漾漾忽地不见了。老头加快步伐去找,只见漾漾站在一棵树前等着他。那树昨天只是歪的,今天竟连根拔起倒在路上。

待老马走近以后,漾漾从树上翻了过去,老马将踏板车举了过去,而后自己坐在树上扭个身子也过去了。爷孙两于是接着走,对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那人推着个婴儿车,老马从那人脸上扫到双手,从双手扫到车里,车里竟是条大狗不是孩子!老马惊得不敢多看,车厢里着实是条大狗!

待那妇女走了,老马回头再看,果然不似往常的婴儿车,那该是遛狗的小车了。奇了个怪,老马暗忖。养了半辈子的大黄狗,没见人这么养的,早年人连吃饭且吃不饱,饿死的数也数不清,如今为了条狗专门买个花花绿绿的三轮小车——还带着棚盖。老马无声发笑——这城里人真会玩!

过了天桥老马远望着漾漾踩在踏板车上不动,小脸蛋朝右扭着。老马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两个年轻人在桥底下站着。他们皆是三十岁左右的精壮小伙儿,穿一身花花绿绿的紧身短衣短裤,头戴头盔手戴手套,还背着出门专用的旅游背包,两人身后停靠着两辆崭新的单车,单车的前轮前方有一张从纸箱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

“我两骑车至此,赶上台风,没有积蓄,希望热心朋友给点钱管顿饭,方便我们继续上路。”

老马站着看了一会,又看了看漾漾,见漾漾也是迷惑不解。

“你两干啥的?”老马指着纸片问。

其中一个胖子开口说:“大爷,我们是骑车旅游的。我俩从北京出发,两个月才骑到深圳,刚到这遇到了台风,没地方住也没吃的!”

“哦!那你们可以去打工呀!打工一天赚个百十来块的!我看你们身胚子好着呢!”老妈上下打量那两人。

“我们主要没时间……”胖子还没说完,被高个子打断了:“我们两天没吃饭了,哪有力气干活呀!”

“哦……”老马双手拄着拐杖龙头,暗暗思忖:估摸一顿饭一个人得十五块钱——最少,于是想着给三十,可一寻思这周边吃顿十五块的饭可不好找。老马无奈,掏出钱包找四十块钱。找来找去,零钱不够四十,最后没办法,老人家依依不舍地给了五十块钱。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好人有好报!”两人接了钱不住地给老马作揖表示感谢。

“哼哼!”忽然,桥底下传来一声冷笑。

众人一看,竟有个乞丐用被单裹着自己坐在个垫子上,还用清洁工的扫帚、簸箕、椅子等一摊东西遮着自己。

那人见老马在看他,面色一改掏出个铝盆对老马说:“行行好!也给我点吧!”

老马和漾漾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老头心里猜想那人是借着乞丐来行骗,盯了那人许久,转头对漾漾说:“宝儿,走吧!”漾漾于是滑着踏板车过了天桥。那“乞丐”兴许可怜,只是老马不喜欢一个人没尊严地朝人讨钱要钱,何况他又不残疾。

兜里少了五十,老马在路上心疼。五十块钱搁在三十年前能买两三百斤麦子,现在只能管两个人的一顿饭!老马摇了摇头,时代着实变了。

过了一个路口又过了一座天桥,对面走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看着跟老马年岁相仿,她右肩膀上架着一根竹扁担,前面的塑料袋子里是各种饮料瓶、油桶、垃圾桶,扁担后面是一捆用尼龙绳串起来的东西——晾衣架、竹篮子、肥皂盒、小板凳、鞋架子、小水桶……东西多得那佝偻的身子差一点就撑不起了,时不时能听到有东西擦地的声响,再加上那老太婆瘦弱矮小,走过来时人和扁担连同东西全在晃荡。

老马不忍多看,低下与她擦身而过。再回头望时,见那老太太欧型腿、蓝布衣、窄脚裤、白发盘成发髻——一派老作风。老马心中敬她——这般年纪了依然自食其力;亦怜她——如此老迈了还要出来捡破烂。

兴邦常年不在家,他理解;兴盛没啥大本事,务弄家里的果园,给他端汤倒水、养老送终足是够了;桂英虽在深圳,但手里殷实,人也孝顺。无论如何,自己要比这老太婆幸福很多,该是高兴!该是高兴!

爷孙两翻过了昨天那棵横在街中、压倒栏杆的大树后,又过了一座天桥,到了另一个红绿灯路口。漾漾一个人不敢过街等着爷爷,老马见街对面的路上不仅障碍重重,且那边是工地,工地外侧的围墙远望着歪歪扭扭的不工整,他有些担心,只能喊着漾漾往回走了。

走来十来分钟,见一处野花金黄甚是好看,老马弯着腰、折着膝盖将那花儿采了一把,用花藤系好,而后喊漾漾过来:“宝儿!宝儿!”

“咦?”漾漾在五七米外停下车,回头问。

“爷爷给你采了把花,把花别在你车头上!”老小相逢后,老马将那束花塞进漾漾车头衣兜大点的塑料篮子里。

“咯咯咯……”漾漾笑得也开了花,而后小探花在风中溜着车、赏着花。

那溜车的童子,那微笑的老人,那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飓风……

晚上七点半,全家人去一家潮汕店吃潮汕菜。进店后老马左观右望,见其他桌上摆满了虫子一样菜,心里毛糙又诡异。虫子他不是没吃过,早年吃过兴邦捉的知了,三弟烤的麻雀,仅此而已。早听说南方人爱吃各种虫子,果然不假。

入座后夫妻两口子选菜,点的是甲子鱼丸、千层肉、牛肉炒芥蓝、猪腰汤、酸辣青蚝。菜上齐后,老马吃着味道还不错,特别是那盘带壳的东西——酱料不错,只尝不出肉的味道。孩子们倒爱吃贝壳,老马吃了一个不想吃了。

“哎,今天上午我们公司十点了才到了一半人!反正出了地铁一路跟翻山越岭似的!”桂英边吃边说。

“早上送仔仔的时候,我看路上没几辆公交车!”

“这风大得确实吓人!”老马咧嘴惊叹。

“你不是要回去吗?能得不行!”桂英朝老头翻了个白眼。

“诶,我问你们个事儿,路上砸那么多红红黄黄的车子呢?”老马边吃边问。

“爷爷你现在才发现呀!”

“你爷爷没怎么出过门!爸,那是共享单车,你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然后就可以骑了,半个小时收五毛一块好像!”

“哦!没人管吗?不怕偷了吗?”

“那么多怎么偷?你没去地铁口,深圳几乎每个地铁口好几百辆共享单车!深圳八条地铁线两百个地铁站合着七八万辆共享单车——他偷得来吗?”桂英耸肩一笑。

“哦!国家这么能啊!”老马点头称叹。

“还国家!呵呵……”仔仔和爸妈面面相觑,皆笑了。

老马吃完一碗米饭后又问:“今天我遇到个事儿,你们帮我分析分析。有两个年轻人路过的没钱了,我给了点钱,巧了!边上一个乞丐,那乞丐也朝我要钱,我寻思他是骗子,没给。早前听你们还是听谁说城里很多乞丐是骗子!他到底是不是骗子呀?”

“肯定是骗子!在咱家附近方圆三公里以内,哪里经常出没乞丐、他们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我早知道啦!爷爷你没给是对的!”仔仔满嘴流油地说。

“是不是?”老马瞪着眼看着仔仔。

“你说你遇到年轻人没钱了,这是咋回事?”桂英警惕地问。

“那两人是骑着自行车来深圳旅游的,他们从北京过来,赶上了台风,没地住没得吃!我看可怜……”

老马还没说完就被三人打断了。

“骗子!爷爷你遇到骗子了!”

“马村长呀马村长,那是大骗子!你上当了!”

“这骗子还扎堆呀!”致远笑了出来。

“不是不是,我看着不像!那两人穿的背的还有那车,不像是骗钱的!”老马皱着眉连连摆手摇头。

“爷爷你看!这叫‘驴友骗局’!”仔仔打开手机网页进去搜索,点击“驴友骗局”的图片搜索,刷出来好多类似的图片!

“不可能呀!不可能!”老马端着手机隔着半米远仔细看。一双老花眼看得好个吃力,恨不得马上有副老花镜帮帮他一辩真假。

“瞧瞧!被骗了还不相信!”桂英挖苦老马。

“我明天去看看,我就不相信啦!”老马还了手机依然频频摇头。

“人家早换地方啦!”桂英拉着尾音。

“爸,那确实是骗子,专门骗老年人的!”

“他们没朝我要钱,是我主动给的!人家没跟我主动搭话!”老马跟致远说。

“那你跟他们搭话以后,他们有没有说只要一顿饭钱、只要一二十块?”桂英对峙。

老马听到这句,身子一怔,两眼一瞪,不说话了。

“信了吧?那叫欲擒故纵!写个牌子专门吸引人,然后博得同情,等人问了他才开口!”桂英解释。

“为啥呀?那两人年纪轻轻的身子好好的——为啥呀?”老马一万个不理解,伸出下巴刨根问底。

“骗子行骗,你问我为啥?”桂英无语地瞧了瞧老公和儿子。

“好赚钱呗!往那一站就有人给钱,还不用下跪不用穿得很烂!不劳动!不丢脸!一天换几个地方轻轻松松能骗好几百甚至更多!”致远边吃边说。

老马皱着脸,两鼻孔大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众人各吃各的,看着老马的神情只觉好笑。

“所以……爷爷你给了多少钱?”仔仔笑嘻嘻地问。

“没多少……哎呀,这时代是咋了?城里不是满地工作吗?怎么青壮年人也出来行骗!”老马失望地轻拍桌子,想起自己的五十块钱,再也吃不下饭了。

大人吃完以后,桂英喂漾漾吃,致远和仔仔闲聊。失落的老马又想起一桩不解之事,于是开口:“哦还有!这城里明明不到一里路前后就有个十字路口,为啥这路上还得修桥呢?我这两天走了好几段儿,就你们这个梅龙路,三四百米一个红绿灯,三四百米以内一定有个桥!这不浪费吗?致远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为啥?”老马弹着桌子乞求解惑。

“呃……哈哈……这个……”致远和妻子儿子先互望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了。

见爸爸不答爷爷又等着,少年拍了拍桌子说:“爷爷我给你解释!修一个桥是不是得花钱?起码得几百万吧——我按一百万算吧!梅龙路一路下去假设修了二十座桥,那支出就是……两千万对不对?咱国家花的钱和赚的钱——所有的钱都要计入政府工作报告,这个你知道吗?”

老马实诚地点点头。

仔仔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政府报告上不就可以写惠民工程投资了多少多少亿,修桥雇的工人赚的钱能写进gdp,还有修桥买企业的材料也写进gdp……这样修桥、盖房、建公园啥的加起来,不就能促进gdp了嘛!”

见爸爸妈妈各自低头不说话,爷爷看着自己两眼圆圆的哑口无声,少年继续信口开河:“修几个桥这算什么呀,门口的路每两年重铺一次,这不浪费吗?栏杆、隧道、大桥、花园……哪个不浪费?浪费才能促进政府收入呀!爷爷,要照你那样一张a4纸反反复复用十遍!按你的意思一座桥一条路二三十年不修不换,那国家经济怎么发展呢?”

夫妻两环顾左右,三十年前曾扛着铁锨义务给村南修大路的老马却沉默了。

37(2)出外游老马惊喜 接孩子钟能心酸

周五下午四点多,雪梅正在上班,忽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她出了咖啡店来到了广场。

“喂?爸。”

“嗯!你……你在上班是吧!”钟理挠着后脑勺轻声问。

“是,在咖啡店。”

“嗯……方便吗这会儿?”

“方便,你说。”

“你晚上下班了把学成接回来,他在你妈那儿。”钟理右手举着电话,左手握着右胳膊肘。

“他想在哪边待就在哪边待,他又不是一两岁的娃娃。”雪梅绷着脸说得声大语快。

钟理吐了一口闷气,挂了电话。雪梅见爸爸挂了,知他生气了,姑娘也不怕事儿,咬了咬嘴唇,接着干活去了。

晚上钟能给孙女打电话,雪梅直言回她妈那儿吃饭,温柔地拒绝了爷爷。怕爷爷伤心她小大人一般宽慰爷爷,让爷爷不要担心她。晚上八点半下班以后,钟雪梅跟小姨打了个招呼,又回富春小区里陪妈妈和弟弟了。

这一晚包晓棠跟“雨中漫步”又聊到了晚上十点,他们的话题已经从台风上升到了个人兴趣爱好的地步。这才知那人是个做it的,年级比自己小两岁,因为单身急着谈婚论嫁,所以不停地在群里面寻觅,待看到晓棠动人的头像时,他果断地加了晓棠为好友。

越是聊到个人问题,晓棠越是半遮半掩的。她的过去并不光彩,她不知道自己得遮多少掩多少,忽然间和那人聊天的兴趣淡了七分,于是这一晚十点便找了个理由下线了。空荡的屋子里只她一人,临睡前洗脸刷牙时,她观察镜子里的自己,虽有些姿色,可毕竟老了些许。眼袋耷拉着,两腮的肉又厚又松,头顶左侧生了些白发,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水灵灵的,不再有神采,不再有魅力。

睡下后她辗转反侧,直到一个念头生出来,她才觉前方有路了。又是凌晨一点,包晓棠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在网上选深圳较可信的微整形医院。选好医院以后,凌晨两点填了个人信息选了要调整的项目,这才觉心里有了自信,能睡得着了。

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迟迟嫁不出去更没有人追,即便容颜再好心中也是枯萎的。但凡能令她红颜一笑、心神生发的东西,此刻看来无不是值得的。

周六一早起来,仔仔去了补习班,致远出去买早餐。马桂英知迟早留不住老头,于是想利用自己仅有的周末时间好好陪陪他。出去玩、看伟人像、给老头拍照留念的事儿总算排到了她的日程上。早餐时夫妻两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今日去哪里玩,考虑到台风后的路况、老人的腿脚、漾漾的黄金睡眠、出游的午餐等等要素,今日的行程十点钟才勉强定好。

定好以后,两口子马上行动起来。致远去社康医院借轮椅,桂英在家里换衣化妆、收拾包、备饮用水雨伞等东西。临近十一点,四个人出了门,直奔地铁站。第一次坐地铁的老马有些兴奋,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老头七十年来没坐过也没摸过。快到地铁站时,见那头顶的地铁轰隆隆地驰过,他暗暗思忖:这不跟火车一样嘛。

一路乘坐扶手电梯,人不用走那传送带送人上去了。老马不敢多动,老觉得自己太重了会压塌那传送带。到头时要不是致远提醒,他险些闪了身子。到站口以后,致远向老头演示了一次如何刷卡进站,待致远背着轮椅进去以后,老马举着一张卡,挪来挪去硬刷不上,后头排队的人虽未催促,老马自个觉着特不好意思。忽然间嘀地一声闸门开了,老头赶紧拄着拐杖进去了。待老马进去以后,桂英抱着漾漾也刷卡进站了。

进站后又走了一段路,四人大包大揽进了升降梯。升降梯——老马也是头一回见,七八个人挤进去以后,那光溜溜似镜子一般的门自个关住了!老马看得神奇,蓦地感觉身子下坠,知道自己升空了!老村长还没看够——门又开了,七八个人一溜烟出来了。出门后这才看见地铁的影子,但见两条地铁门对门,每条皆有二三十个铁门——个个是自动的,浑不用人操心!

桂英拉着漾漾催促老马进地铁,老马害怕门忽然关了把他夹住了,老人家站在门口外迟迟不敢进!待一阵嘀嘀嘀嘀的声音响了,老马心里发怵,又当是高铁抽烟的那个警报,吓得只站在门口皱着眉囧着脸。桂英见门快关了,一把手抓住老马的胳膊将老头拉了进来,进来不到三秒,那门果然自动关了!老马面色僵硬,默默地在心里祷告。

老头心神未定,让座的年轻人先起来了,冲着老马打招呼。老农民冒着冷汗频频点头微笑,而后在光溜溜一尘不染似玻璃一般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坐下后忙从衣兜里取出毛巾擦汗,擦了额头擦脖子,擦了脖子擦手心。头顶又厚又大的鸭舌帽早湿了一圈,脱也不是戴也不是,老头不时地扶一扶帽檐让里面湿漉漉的白发透透气!桂英早看得齐全,心里又疼又好笑。

致远扶着折叠轮椅,桂英拉着漾漾,漾漾抱着妈妈的腿,老马坐在人群中。左右一瞅,这一节车厢比绿皮火车宽敞多了,比高铁看着还阔气,站的、靠的、坐的一大片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多,跟二十年前村里放电影一样!老马坐在人群中规规矩矩地不敢动,刚坐舒坦了,身边传来一声:“大!一分钟后到站,准备准备!”

老马望了望桂英,放好擦汗毛巾,握好拐杖准备起身。

“爸先别起!等车停了再起来!我待会提醒你!”致远在人群中嘱咐老马。

老马若有所失地点点头。

车停了,果然猛地闪了一下,老头心悸不已,幸亏致远提醒,要不他那只脚用不上力——被车一闪不是摔倒了就是右脚用力后肿痛!这地铁停得还不如绿皮火车安稳些,老马心里抱怨。致远左肩背着轮椅右手搀着老马出了地铁,桂英抱着漾漾也顺着人流出来了。紧接着又是升降梯、扶手梯,老马在地铁冷空调里刚刚晾干的汗瞬间又冒出来一身。

老马此生坐过马车、高铁,骑过骡子和驴,开过手推车、手扶车、摩托车、四轮车、三轮车、小轿车,从来没怕过,第一次坐地铁竟有些发怵!肯定是人太多了,老马如是安慰自己,独独不愿承认自己老了。

这一天钟能早起了,到了九点见晓星迟迟没来铺子里,知她今天又不来了。他们两口总是这样,一闹事动手,动了手分居,没有什么和好不和好,为了生意为了日子晓星不得不过来。最严重的一次晓星七天没有进铺子,钟能好说歹说让儿子去接媳妇说些好听的话,奈何钟理听不进去。这可好,原先晓星吵架后只是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地回富春小区住一住,从那次将晓星打得摔倒了还攒在墙角踢了三脚以后,晓星在富春小区已经住了两年多了!

儿子暴躁,媳妇冷漠,这日子怎么过?要是离婚倘能让晓星好起来,钟能作为人家公公也乐意,他也不想让人家包家女儿在自家受苦受罪!奈何这么久了,晓星从没提离婚。既然当事人不离婚,那他这个孩子爷爷只能劝和不劝分。钟能撂下手里的抹布,拜托对门的张家媳妇给自己看着店,老头脱下背心穿上短衫出门了。

他先去了附近的沃尔玛,在那里买了好些零食——油炸蚕豆、烤蚕豆、紫薯片、麻辣薯片、芝麻饼干、花生饼干……那是学成最爱吃的。到了卖玩具的货架后,老头精挑细选,选了一套象棋、一套魔方。钟能又去了专售小孩衣服的货架,给学成挑了两件印着机器人和小狮子的t恤。扫完码柜台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三百二十六”,钟能惊得咋舌,为了孙子他咬咬牙付了款。

说来心酸思来不幸,这五六年来他每回给自己亲孙子买玩具零食,无一不是在孩子被打了之后。

十几年前刚来深圳时,钟理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他些,作为爷爷他给梅梅买东西时从不心软。后来境况越来越好,儿子当了大经理月薪一两万,儿媳妇一个月做生意也赚个一两万,最多的时候他三个月攒了三万多,铺子二楼给孩子们用的小床、衣柜、书桌都是他那时候买来的。从那年钟理失业以后,他兜里再也没有稳定的现金了,给他钱的人也成了儿媳妇包晓星。

前几年还好,铺子里有生意,晓星每个月给他几千元作为全家的伙食费和孩子们的早餐、零用。这两年给的越来越少,一个月还分两三拨地给,有一次只给了三百元,钟能都不忍心要。他也比先前当然更省更俭了,能不买的不买,能少买的少买,能买的打折的买打折的。城里的日子哪个地方不花钱?孩子的教育是最重要的最不能省的,在吃穿上他能给家里省点便省点。

所以梅梅说要出来工作时,他最心疼最不舍,却说不出口阻挡她。钟能知道,也看得到,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甚至早过不下了,只是儿媳妇在苦撑。

老头擦了擦汗,扫了一辆自行车,提着大包的东西,直奔富春小区。进了富春小区以后他直接去自己家,到了家门口老人敲了敲门,又在睡觉的包晓星完全没听到,倒是学成听到了,过来给他开门。

“成成!爷爷来看你了!”钟能笑嘻嘻地提着袋子到了客厅里。

学成没有说话,有点扭捏羞涩,又有点喜出望外。

“你看这是啥?你爱吃的糖!这个!爷爷给你买的棋——你不是说你同学有象棋很好玩吗?爷爷也给你买了!你看这是啥?魔方!那天你看电视里人家孩子玩这个,都看呆了是不是!你自己也倒腾倒腾,看看好玩不!”钟能一边说一边将袋子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学成趴在茶几上憨憨地拆玩具,钟能坐在沙发上给孩子拆零食。一个边玩边吃,一个万般怜爱地抚摸着娃娃的头发。

“诶大!你啥时候来的?”听到声的晓星换了身衣服整理好头发出来了。

“刚到!我来看看娃儿!”钟能抬眼看了下晓星,又低头看孩子。

晓星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两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凝视孩子。

“你……脸好了没?”钟能问。

“快好了。”晓星低下头。

沉默半晌后,晓星问:“现在谁在看铺子?”

“对门的,我托她看会儿!”

“这一周只周末这两天生意好点……”晓星吞吞吐吐。

“我知道知道!我看完孩子就走!”钟能连连点头。

“要不你陪着他,我去看店吧。”晓星着急生意,她还指望这两个月能为女儿的学费多凑点呢。

“要不都去吧!把娃也带走,他始终地回去呀!我待这儿晚上谁做饭?”钟能看着晓星,双眼在祈求。

晓星揉了揉鼻子,斜瞅着地板砖,许久后才开口:“学成,收拾东西跟爷爷走吧。”

“那我的玩具……”学成低沉着声息问妈妈。

“先拿一个,零食也留着,妈每天早上给你带一点,衣服可以带走,暑假作业也带走!”

晓星吩咐完了去提包换鞋,钟能在茶几上给学成收拾东西。十来分钟后,三个人出屋了,晓星开着车一会儿便到了铺子里。到了铺子里以后,钟能赶紧去准备午饭,晓星带着围裙在外面干活。

钟理昨夜又去喝酒了,下午一点多才醒来。见妻子回来了,他心中沉得竟无话可说。晓星见他起来了,不愿开口,也不必开口。这种场面两人不是第一次,没有七八年也有五六年了,早习惯了。晓星大汗淋漓地干她的活儿,钟理一身酒味地抽他的烟。学成躲在屋子里写一写暑假作业、玩一玩新玩具,不是吃饭的点儿他不敢轻易下来。

这样的氛围,在钟家杂粮铺子里,竟是年复一年的日常。

连新生一代具有反思能力的钟雪梅也习惯了。除过打架、吵架令她反感、愤怒,类似此刻的家庭氛围,雪梅的确觉得有些不舒服、太过寂静,可又没有改变的理由和动机,因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得习惯了。

老马出了地铁站以后,第一站要去的景点是市区的花鸟市场。进了市场但见普天盖地的全是花儿——正在绽放的时令花卉、几何之美的多肉、古风之美的盆景、多姿多彩的石雕、刻着诗词的花盆、奇异芬芳的洋兰、水中养鱼的水培花……老马哪见过这些稀奇玩意,真是大开眼界,惊得瞪大眼睛,走着走着便挪不动脚了。七八条小街全是花儿,花势峥嵘、花海汪洋!另三条小街是宠物——各色奇鸟、漂亮的鱼、讨喜的猫猫狗狗……没一会儿,老马走不动了,只得坐在轮椅上让致远推着走。

中午几个人去周边吃自助餐,虽是素食,但做得很好!交了钱可以无限量地吃——老马还是头一回见做这种生意的。城市之锦绣果真名不虚传,八月酷暑,这餐厅里什么素食全有:药材熬制的汤、花瓣做成的菜、水果凉拌蔬菜,还有那初春的白蒿芽儿、三月的洋槐花、秋天的生花生、冬天的带霜柿饼;还有那珍贵的人参汤、灵芝水,村里人吃的玉米粥、马齿苋,南方的糕点、北方的面点,中国的豆腐、外国的蛋糕……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老头也不客气,捡他爱吃的吃了五六盘,直到肚子撑不住了才停嘴。

在餐厅里休息了半个小时,漾漾在桂英怀里勉强睡了个午觉,吃饱修整好的四个人接着去游玩。下一站是参观深圳艺术馆“大潮起珠江”的主题展,下午天热在室内吹着空调看看展,最好不过了。

展馆内有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水彩……画中画着的有蛇口开山第一炮、一群女工在缝纫机上加班加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横幅、特区的开荒牛、三十年前的珠江新城、南沙港的建筑工人……老马看得惊心动魄,那真是一个奇异的年代,一个满街是大梁自行车的年代,一个人心淳朴却敢于扛着蛇皮袋南下打工的年代。

致远怕老马看不懂,不停地在边上解释,老马觉得最需要听解释的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外孙子,谁想仔仔今天补课没来,真是可惜了。

“太好了!太好了!改革开放真是了不起呀!”出了展馆老马坐在轮椅上连连称叹。

“你累了要不我推会儿!”桂英见致远一直推着老马,想让致远休息一会。

“现在这生活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天翻地覆啊!领导人了不起呀!”老马意犹未尽还在称叹,奈何没人接话——没有听众。

“没事,你看好漾漾就行了。”

“现在四点半,要爬山的话得加把劲了!”桂英对致远说。

“我知道,咱赶紧走吧!”

说完四个人去了莲花山。不到六点走大路到了山顶,桂英招呼着老头看伟人像。老马一见小平·像霎时间毛发尽竖,老人家赶紧站了起来,脱毛致意,站在远处久久地瞻仰。十来分钟后待桂英催促时老马才回过神来。桂英安排给老头拍照,拍完后给爷孙两拍,又请人给他们四口拍。拍完照致远抱着漾漾,一家四口站在高处俯视深圳的核心繁华区。

晚上七点半四个人依然在山顶广场,原来将有一场灯光秀表演,桂英想着让老头离开之前能多看一点便看一点。灯光秀还未开始但见山下人山人海、路上交通停滞,黑漆漆的茫茫一片中传来人声熙攘,待灯光秀开始以后,老马这才知原来山下的百栋大楼均覆盖着灯光,连绿化带也安装了彩灯!对一个在电费上扣扣搜搜连多花两块钱也要心疼半天的老农民来说,这一场智能的、炫彩的、弥天的灯光展,真是超乎想象。

37(3)晓棠整容欲重生 晓星流泪悼当年

当浮华席卷而来弥漫城市时,繁华沦落为人类唯一的表达方式。可谁又知,繁华本身是种伤害。

这如天宫仙境一般的灯光像明珠宝贝一样,伤害了真实的朴拙和朴拙的真实。老马默默地看完了整个灯光展,心中念想的全是马家屯的清澈夜色。

晚上回家后已经八点半了,饿慌了的众人等不及吃好饭了,在楼底下的烧鸭店里每人点了一份。小小的一盘饭端上来后十分精致,有菜有肉,饭热、菜鲜、肉香,简单而美味,老头吃得特别好。

简单既已如此美好,何须过分繁华呢?

周六晚上,晚饭快做好时,钟能给雪梅打电话问她何时回来吃,雪梅以下班晚在外面吃为由,告诉爷爷她不回铺子了直接去小姨那儿。钟能挂了电话望了望晓星,晓星冷面无言。钟家杂粮铺子里的晚饭开饭后,晓星朝饭里夹了些菜去柜台吃,学成朝碗里夹了些菜坐在茶几边上吃,钟理坐在沙发中间,钟能坐在他对面。一家四口各吃各的,钟能见过分冷淡,时不时和学成开开玩笑、给孩子加加菜。

对门的张大姐家此时也在吃晚饭,一家三口吃个饭吵吵嚷嚷的热闹极了,晓星是那般羡慕。

晚上八点,钟理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喂?”雪梅在电话那头问。

“梅梅,你今晚上回铺子不回?”

“我已经吃饭了,和咖啡店里的同事吃的。”钟雪梅站在店门口,绷着腮帮子。

“我问你今晚上回不回铺子?”钟理的语气里透着权威。

“不回。”钟雪梅在挑战权威。

父女两僵持了几秒钟,钟理挂了电话。雪梅深吸一口气,回了店里。八点半下班后,她回到了小姨那里。她知道妈妈已经回铺子吃饭了,她知道弟弟也回去了,她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地回去了。

钟能见儿子给梅梅打电话时脸色不好,怕儿子生梅梅气。老头背地里又给雪梅打了个电话,劝她明天一定要回来,劝她别跟她爸怄气,老人家好说歹说,那头的钟雪梅一声不吭。晚上准备收摊时,晓星收到了女儿的短信,说她今晚住在小姨那儿。晓星太了解她了,只任由她去。她是倔强的、有骨气的,好样的!她为她高兴,更为她忧愁。

雪梅九点多到了小姨的出租屋里,开门后只见沙发上躺着个无比妩媚妖娆的女人——碎花裙、大长卷、红指甲,还戴着个大墨镜!

“小姨你干啥呢?”雪梅放下包包和钥匙以后问。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戴着墨镜照了照小镜子说。

“呵呵……你大晚上戴墨镜干啥?”雪梅走到沙发边,上下打量着小姨的脸。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抬起头,一脸娇俏地说。

“神神颠颠的……”雪梅趁其不备,瞅准镜框抽出了包晓棠脸上的墨镜。

“啊——啊——”两个女人齐声大喊,雪梅地上的两只脚如鹿蹄一样急速地蹦跶着。

“你眼睛怎么啦!怎么啦?”小女人指着大喊。

“你看不出来吗?傻子吗?”大女人捂着眼睛大喊。

“你整容啦?”雪梅又喊。

“不是整容!是微调!微调微调微调!”晓棠张牙舞爪地大喊。

“我看看!”

“还有点肿!你别摸!你要乱摸我揍你!”原来晓棠昨晚报了名之后,今天下午按照预约时间到了整容医院,选了双眼皮、开眼角、纹眼线三个项目,付了三万元以后,很快她再次躺在了手术台上。好似那日一样,冰冷的手术台,穿着护士服的护士,着白色套装的医生……只是这一次,冰凉的手术刀落在了脸上。

原本手术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可因为挑筋拉眼皮的时候很难操作,手术延长了一个半小时。好几次包晓棠还以为自己在上一场手术台上呢,期间流了不少泪,给医生添了不少麻烦。美人儿吓得数次哆嗦,单怕手术失败了自己瞎了或废了。

蝴蝶破茧、小鸡破壳、人类产子……一切新的开始无不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包晓棠觉得是值得的。

“我要告诉我妈去!”雪梅弯腰观察完后,笑着指了指空中威胁。

“你敢!”晓棠坐直身体一脸正色。

“你不怕手术失误出现永久性创伤吗?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呀!”雪梅笑问。

“又没人管我!”晓棠举着镜子瞄来瞄去。

“我妈管呀!”

“你妈连她自己都管不了还管我!”晓棠冷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本惊喜的钟雪梅坐在沙发边上忽然沉默了。

“咋了你!不叫唤啦?”晓棠夺过墨镜,重新戴在脸上。

“没什么……”雪梅看着自己的脚。

“你爸你妈不会又吵架了吧?”晓棠问雪梅。

雪梅没说话。

“你从小就这样,一旦不高兴肯定是因为他两吵架了!动手了没?”晓棠放下镜子问。

雪梅歪着脑袋咬着下唇,又没说话。

晓棠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两手抱胸在客厅里气呼呼地走来走去。

“你爸就不是个东西!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还有你妈!搁我身上早离了一百次了,她从头到尾这么多年了从不离婚——让人家白打呀?我真是气死了!你妈以前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还能干、独立、有头脑,怎么现在变得……我真是无法容忍她!”晓棠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的泪。

“不知道打得严重不严重?你妈这人就是这样,受了窝囊气从不吱一声!我要是当她面骂你爸她还反过来骂我!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我快被她气死了!她拗着过这种日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图什么呀?”晓棠冲雪梅抖着两手。

晓棠擤了擤鼻涕,接着边哭边说:“你们家早不行啦!我每次问你妈欠了多少她从不开口!我就问问你爸是干什么吃的!不养家不还债就算了,天天喝酒还打女人!这是个人吗?这是正常的父亲吗?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我要是个男的肯定得教训教训你爸!”

“小姨你别说了!我去洗澡了。”雪梅淌着长长的泪去房间拿睡衣,而后去了卫生间里洗澡。

包晓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给姐姐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更怕自己说得难听伤了姐姐——毫无疑问她才是此时此刻最伤心的那个人。电话拨通以后,包晓棠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聊了几句雪梅的事情,便主动挂了电话。挂完电话以后,晓棠看着电话通讯录里那个唯一被她设置了星标的人,久久地不平、默默地心疼。

晓星挂了电话,一个人待在富春小区的房子里,手握手机,回想着妹妹刚才的问候。

期初刚来深圳时她们姐妹两无话不说,待她结了婚有了孩子、晓棠在工作上努力上进的那几年,她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对彼此的误解也滋生出来,幸亏梅梅在其中通气、调解。这几年的好多怨恨和生分,也多亏了梅梅不解自消。他们吵架动手的事情,很明显她知道了,这才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不捅破的窗户纸,场面不难看,心里竟难受极了。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晓星握着湿湿的卫生纸,不停地擦泪。

每个人新婚时,无不对对方抱着热忱和希望,无不对生活抱着热忱和希望,等现实如台风一般无情过境之后,人才能看清彼此的真面目。她不再是当年的她,钟理也不在是当年的钟理。奈何人如此经不起生活的磨折,奈何人如此多变狡诈。

期初她们生活得很自由、很快乐,她愿意为他洗衣做饭,他不让她干任何重活;她为他的端茶送水,他为她寒冬半夜出去买药;她在后勤俭节约,他在前开疆拓土;她是他的贤内助,他为她一心一意谋幸福……那时候她二十出头,他刚过第二个本命年。

一晃多年又过,他们有了孩子、接来父亲,开始享受大家庭的温暖和喜乐。三个大人每天皆是连轴转,钟理在外上班,晓星忙着铺子生意,孩子爷爷专程带着孩子,梅梅的无忧和欢笑如无形的奖杯一般让每个人感到付出是值得的、生活是自豪的。日子虽一日蹭着一日过得匆忙,但匆忙中不乏欢笑和感动、收获和感恩。两人稳定的收入促成他们很快有了房子和车子,一对来自农村的、文化程度一般的人能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扎下根来,着实不易。那时候的生活充满了奔头,每一天一睁眼便是幸福——再回首,那竟是十年前了。

至强至弱、至刚至柔。没有撕心裂肺爱过付出过的人,没有一意孤行到身心极限的人,没有顽强对抗过所谓命运的人,根本不会明白晓星此刻的感受。婚姻的悲哀固然令人沮丧,但旋涡底下的寂静、黎明前的安宁竟让她沉迷。

在维护家庭和追求自我之间,舍弃哪一者对包晓星来说均是劫难。在鱼和熊掌不能共存的目下,晓星根本不知如何取舍。命运的蛊惑与催促让她惶恐而懦弱,她只能逃避——用冷漠无声来逃避,而钟理的自暴自弃加速了她的逃避、熬尽了她生命的希望。

期初她看不懂他,她觉得他的自暴自弃等同于慢性自杀。不是所有的自杀都是激烈果决的、一次致命的。自暴自弃比一招致命更狠,因为它是有预谋的、有过程的、有自我监控的,自暴自弃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痛苦在加倍增长,他们在自己加倍的痛苦里体验着自己的失重和消亡,他们过度地使用自己的身体,刻意或无意地通过先杀死自己的某一项身体官能,接着阉割自己的器官,最后杀死承载器官的载体。

自暴自弃的人对自己越残忍也就越痛苦,越痛苦也就越残忍。反过来,他们对自己的残忍加倍投射在身边人身上,痛苦也加倍投射。倘若钟理身边只有她,她竟是羡慕他的。在沉沦中享受另一种生命色彩,也不枉此虚浮一生。可他的身边有老父亲、有小孩子——有着对其自暴自弃不可承受的家人。

他只是每天晚上喝完酒睡在地上而已,却总是有一个老人在心里哀伤流泪;他只是心中郁闷地说了几句难听话而已,却总有一个小孩子以为自己犯了大错。

包晓星在泪眼中怀念当初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她沉溺钟理的硬朗,依赖他的高大;她崇拜钟理的学识、机敏,看重他的勤奋、善良;她喜欢钟理在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博闻广见,喜欢他向自己卖弄职场上的惊心动魄与他的小胜一筹……

包晓星依然沉醉在钟理的独一无二里无法自拔。

他曾经带着自己看遍深圳的山山水水,只想让她爱上这座城市;他曾经陪着自己走遍深圳的大商场、小街市,只为让她买到她最爱的青色裙子;他曾经为了自己想要的披肩跑了一整天,不想让自己跟着他有丝毫委屈……

她更怀念那时候的包晓星。那时自己的每一顿饭无不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只为让钟理受尽宠爱;那时自己每年拉着钟理去寺庙膜拜,为的是让他学会祈祷和安心、放下恐惧和焦虑;那时自己跟钟理的每一次深谈无不语重心长、极尽柔情,只为让他看到自身的成长,还有自己作为妻子对他的支持与爱。

包晓星讨厌钟理的自暴自弃,如同她厌恨自己的冷漠一样——深重。

37(4)两男热吻惊坏老马 三女聚会劝回雪梅

“爸,深圳也叫鹏城,这个鹏城的‘鹏’就是从大鹏古城来的!”致远一边带着家人参观,一边给老人介绍当地的特色景点和背景文化。原来周日一早,全家人经过激烈讨论后才定出了今天的出游行程,那便是去大鹏古城玩一天——中午参观古城、逛特色小街,下午去海边看海,晚上吃海鲜烧烤。

老马走在明朝洪武年修建的古城上,虽高温燥热,却有千里清风常来常往。灰黑瓦、青石砖、小拱门、大门楼……一派古色古香,别有韵味。桂英在城上给一家老小拍了不少的美照。

逛完古城墙,在当地小街市吃了午饭,众人略略休息以后,午后两点乘车直奔海边。下午三点到海边时,但见沙滩上的人并不太多,许是来早了。致远将轮椅放在海边的细沙上,老马坐在轮椅上看着行李,一家四口换了泳衣去海滩北边踩着海水漫步。

大亚湾的海水时不时会拍到老马脚边,老马脱了鞋子,将赤裸的左脚放在热烫的沙子上,但见凉凉的水快速滚来又缓缓退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海——中国南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海面最是养眼舒心——安宁、温暖、宽广……像来自地球母亲的拥抱一般。平静的大海简单得如同一张蓝纸,偶尔会有微风吹动蓝纸,那蓝纸一会儿平摆着一会儿斜放着,斜放时老马会感到一种压迫,像是整个大海朝他倾轧而来——灌入他的身体,漫过他的眼睛。

老马遥望在海中远处游泳、开快艇的人们,如鱼儿一般起伏沉潜,如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生长在旱塬上的人们,最是向往大海,最是希冀水。光是在电视里瞧一瞧那海的模样西北的人便能被轻巧征服,如今面朝大海,竟被哗哗的海浪卷得痴痴呆呆。

许是到了午后休息的时刻,许是一路走得多了累了,老头深靠在轮椅上,头倒在椅背上,两眼眯成缝隙遥望天水衔接的地方。似是睡着了不能清醒,又不舍得在此呼呼大睡,迷糊中意志似醒似睡。

无休无止的风卷长水、海浪拍岸,这无疑是地球上悠远、最古老的声音了。这声音像宇宙飞船从老马头顶缓缓飞过,像巨大的行星从地球的云层中斜擦而过,像时光机器的车轮在人类的耳边无情碾压……数十亿年以来从未中断。只有闭上眼睛,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能通过耳朵真正见识到海的魅力。那声音缓慢、沉重、铿锵,忧伤、惆怅、长嘶,那最后一下的撞击彷如破茧而出的颠覆,如水漫城市,如陨星坠落,如宇宙坍塌……如此广大而深厚的震动,如此强烈而澎湃的声音,反反复复,亘古不休。

大海知道一个真相,宇宙中越智慧的声音越哀伤,越强大的声音越厚重。

闭上眼睛,关闭鼻舌,让大脑终止所有的肢体感触,告诫所有的神经细胞统统安静下来,仅凭着耳朵,人会感觉大海在主动向他靠近——似涓涓细流,如百米飞瀑,若众河归海,那撞击、翻滚越来越有力,那声音越来越宏大。

宇宙中住在海边常听海浪的生物是最幸福的。

此刻,老马在一个海滨宾馆的窗前!不,他在一片凉爽的沙滩上!不,他在一只深海的小船上!老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海上波动,脑电波、呼吸、心跳与海浪的涨落、拍击同频,它汹涌浩瀚它们亦汹涌浩瀚,它循环往复它们亦循环往复。

老马在此刻,也在远古;在轮椅上,也在海中;在躯体中,也在躯体外。

地球形成的最初,强大的声音只有区区几种,而今,老头听到了其中之一——那是陈旧生涩的鼓声,那是地球的心跳。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穿着一身毛毛虫图案的泳衣趴在老马身边叫唤。

“嗯?”老马一晃神,醒了。

“爸,我们要下海了,你去不?”致远脱了上衣对老马说。

“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马摆摆手,神还没醒。

“走喽!”致远和桂英拉起漾漾,一起奔入了海中。

老马在周边找外孙子,原来他早在海里游了起来。仔仔竟然会游泳,老马暗忖。自个像漾漾、仔仔这般大的时候,也下过水——波光粼粼的渭水,离马家屯很近,翻个沟再下个坡就到了。有一年的六七月常常去,脱了衣服直接下河,高温酷暑在河里淘洗淘洗污垢、去去暑气,最是滋润了。

老头正盯着仔仔看,仔仔游过来,上了岸,快到老马身边时仔仔两手搂起一抔水朝老马脸上扔来,老马笑呵呵地用胳膊挡住了,仔仔再扔了一次水,老马又挡住了。

“别弄我!别弄我!”老马挡着脸说。

“别挡了,不弄你啦!哈哈哈……”仔仔站在亮晶晶的水中说。

待爷爷放下了胳膊,仔仔哗啦一下两手朝老头拨水,老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湿了两道子。

“啧!你个怂娃!”老马阴着脸嗔怪。

仔仔却笑嘻嘻地说:“到了海边不沾点水可能吗?”

老马瞪了瞪眼睛,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方巾准备擦水。还没开始擦只听哗啦啦地又一大波水朝他飞来。老马气得站了起来,仔仔更是疯狂地撩水,撩完水见爷爷真气了,少年一转身扑通一声倒在水里游走了。

“爷爷,下海来打我呀!来打我呀!”仔仔在海里传来一声。

老马无奈又欢喜,抖了抖流水的衣服裤子,只得躺直了身子晒衣服。

一晃到了五点,海边霎时间多了好多人,老头将手放在双眉上打眼一望,这海边的人多得似蚂蚁窝边的蚂蚁一般。忽在前方六七米处,老头看见了两个男人,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般身材、相近的面貌。只见两人在水里玩乐,一会拉拉手一会抱一下,老头瞄了许久,完全看不懂!眉心上头的那块肉肿大得如同核桃仁一般。

忽然,两人嘴对嘴亲了起来!老马惊得亮出不小的白眼仁!七十岁的老头缩着脖子张着嘴一直在看又不敢多看,吓得那个心慌心悸两耳不闻!桂英致远拉着漾漾早到了跟前老头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桂英按照老头的眼光往那边一看,致远也看得好笑,得亏漾漾拿着玩具在玩水丝毫不知,要不致远早捂住了漾漾的眼睛!

“大!别看啦!”桂英合掌一拍提醒老头。

“哎呦呦!”老马被桂英这么一拍更吓得不轻,好似见了鬼怪妖魔一般,右手摸着胸口身子直往后倒。

“呵呵……”夫妻两相视一笑,而后带着漾漾在水边铲沙子、堆城堡。

老马真是吓得不轻,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心头依然慌慌的妥帖不下来,他深呼吸安抚自己,他默念《道德经》企图转移注意力,他还背起了《*******·语录》希望帮自己缓解心脏不适。谁想这些法子丝毫不管用。老头所接受的神话和知识,所信奉的信仰和生活,完全没有这一条!刚才那一窥,好似窥到了阴间无常一般,怎能不惊颤?

老马旁观桂英和致远,两人笑呵呵地跟漾漾在玩,老头晓得他两同样看见了,可咋跟没事人一样呢?老马心中好个惊怪。在城里好多年,他们定是见过了各种奇异之人、奇异之事,他们对这些人与事的包容来源于与己无关的见多不怪还是真正地从心里理解以后在行为上表现为宽容?老马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妖怪”之所以为“妖怪”,是因为远离人们的生活,因为远离,人们对于“妖怪”只有可怖、害怕和敬畏。当“妖怪”时不时地出现在人们周边时,人见多了,兴许不怕了;再见得频繁一些,比如隔三差五地碰头见面,恐怕人们忍不住地要指指点点;当曾经的“妖怪”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人性却习惯于说三道四,甚至批判、打压。

老马从小时候听人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吓得跟“妖怪”来了一模一样。到青年时听身边人说“文·-哥来了、文·/哥来了”,也吓得跟见了“妖怪”似的。到中年时又传“要改·革了、要改·革了”,那时竟没那么怕了,甚至主动看起了报纸里的各地改革,后来还在村里领导改革!这一生老头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样的心理过程与社会历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以为老了老了不会再有了,谁想如今又历了一遭。

原来社会的新旧更迭与内外开放,不是只有自上而下的这一种方式。

那两男人早不见了,老马重看大海,再也找不到大海在他心中的神圣了。老头心里嗔怪那两人毁了他的大海。

因为晚上晓星有约,加之沙滩上的人密密麻麻的越来越多,桂英决定五点四十去吃海鲜。到了沙滩后面的烧烤店以后,众人找了座位放好东西,点完餐以后等着。老马的心悸心慌犹在,从上菜到吃饭,老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任仔仔桂英如何挑话头老头只当没听见,脑海里全是两个男人的嘴,弄得老马看着五七盘海鲜竟有些厌恶。桂英只当他吃不惯,额外点了盘凉拌黄瓜放在他边上供他一个人吃。

八点多一行人乘坐快车到了市内,漾漾一听妈妈要去找梅梅姐姐,她也嚷嚷着要去找梅梅姐姐。桂英无奈,带着个麻烦精去赴约。打车到了雪梅所在的咖啡店以后,晓星和晓棠早找好位儿等着她了。

“英英姐,在这呢!诶?你怎么带漾漾来了?她不睡觉吗?”

“好久没见梅梅了,她嚷嚷着要找梅梅姐姐呢!”桂英抱着漾漾先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让姨姨看看!”晓星端正漾漾的身板,和漾漾玩。

“梅梅呢?我一进店就在找她!”

“下班了,在交接、换衣服呢!”晓棠说。

“诶?你眼睛怎么了?干嘛戴个眼镜?”桂英瞅着晓棠的眼睛有些奇怪。

“整了!弄了个双眼皮!”晓棠摘了眼镜让桂英看。

“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悄悄摸摸地把事办了!不地道啊棠儿!你要说了我还能帮你推荐推荐好医院呢!我好多客户做牙齿的、做眼睛的、做脸蛋的……多得是!其中有好几个弄坏了的,选好的医院非常非常重要!”桂英一边摸着晓棠的太阳穴观察一边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英英姐跟你的态度绝对不一样!”晓棠瞅着姐姐说。

“安全最重要!那你是没出事,要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晓星瞥了一眼妹妹。

“这不好好的嘛!你老爱说没有的事儿!”晓棠朝姐姐翻白眼。

“诶!棠儿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公司就有一个姑娘做坏了,现在成了大小眼,弄不过来了!只能靠化浓妆遮着!说实话根本遮不住!所以我说你以后再想动刀子跟我们商量商量,我帮你找正规医院!收费还低!出了任何意外有保险!”桂英拍着晓棠的手腕说。

“知道啦!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说说今天咱三儿聚会的目的!”晓棠转移视线。

“啥目的?你要相亲还是怎么地?”桂英问。

“不是她,是我!我……”晓星还没说出口,见雪梅来了。

“桂英阿姨!哎!你个小不点儿也来了!你是不是来看姐姐的?”雪梅蹲在漾漾身边捏着漾漾的小脸蛋问。

“嗯。”漾漾开心地点点头,有些羞涩地偷看着小姐姐。

“你等着哈,姐姐给你个礼物!”雪梅一转身又不见了。

“你想说什么?”桂英小声问晓星。

“前几天我们两吵架了……她和她爸生气呢,好几天没回铺子了,我说……你……”晓星的脸扭来扭去。

“你想让我帮你劝她?”桂英问晓星。

晓星点点头。

“干嘛不让棠儿劝呢?她两不是住一块嘛?”桂英望了望这两姐妹。

“我不劝!梅梅爱怎么做我都支持她!”晓棠嘴硬,说完朝左扭着脸。

晓星叹了一口气,朝右扭着脸。三个女人安静了下来。

“桂英阿姨,我给漾漾冲了一点淡咖啡,放了很多糖和奶,要不要让她尝一尝?这个浓度我们店里的其他小朋友喝过的。”雪梅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核桃大小的小纸杯走到漾漾跟前问桂英。

“呵呵……可以啊,让她尝尝味儿。”

钟雪梅将那一小杯咖啡递到漾漾跟前,漾漾接了过去,笑嘻嘻地伸舌头沾了一下,而后小人儿皱紧了眉说:“甜的……苦!”

众人被漾漾逗乐了。

“一口喝下去!很好喝的!”雪梅蹲在漾漾身旁坏笑。

漾漾看着小姐姐,果真一口喝了下去,而后的眉毛一会舒展高挑,一会紧皱不开,众人看得有趣儿。

“工作累不累?”许久,桂英问雪梅。

“还行,不太累!”雪梅坐下来笑着回应。

“别太辛苦了,你九月份还要上大学呢,到了学校更有你忙的呢!”桂英摸着雪梅的长发说。

“嗯。”雪梅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八月十一了,她九月份走,你什么时候请客呀?我红包早包好了,只等着你张罗一声!”桂英对晓星说。

“呃……现在还没考虑,到跟前再说。”晓星低头。

“这不就到跟前了嘛!饭店我帮你选,我那里好几家饭店的会员卡呢!到时候你一招呼,我把我们全家人拉过去给梅梅凑热闹!怎么样?”桂英笑看雪梅,雪梅笑看漾漾。

“我回去跟他爸……我回去跟她爷爷商量一下!”晓星挠了挠头顶。

“梅梅这辈子只这一次,你稍微重视一点行嘛?你不办我办也行,就咱娘们几个再加上仔仔学成,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玩他个一天一夜多爽呀!”晓棠一脸兴奋。

“我还要上班呢……”雪梅望着小姨哀求。

“我肯定办!这不想着还早嘛!”晓星在两腿间搓着两手。

“哦对了,我们老头马上要走了,你赶紧的,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家老村长吃一回雪梅的喜宴!”

“啊?马叔没待多久呀!”晓棠惊讶。

“人家要走我能咋地?人家是个有思想的人,咱凡夫俗子哪留得住!得亏仔仔过生日硬留了几天,要不今天早在他马家屯了!这几天致远带着他天天下馆子吃好的,昨天我们玩了一天,今天这不刚从大鹏那儿回来嘛!下周去香港玩,玩完了人家就走喽!”桂英失落地嘲讽。

“那你该高兴呀!前段儿不是烦得很吗?怎么我看你现在又舍不得了!”晓星言。

“哎呀!刚来老吵,待久了又顺了!我也想不通他为啥急着要走!”桂英连连摇头。

“不对,爷爷不回家啦!”漾漾挺直身板对妈妈说。

“是吗?他跟你说的?”桂英问。

“嗯。”漾漾庄严地点头,桂英却笑了。

稍稍停顿后,桂英对晓棠说:“你现在要准备找工作还是继续休息?你要找工作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在我朋友圈可以发一下,我朋友圈里好多经理呢!”

“嗯!知道!谢谢英英姐!”晓棠两手抱拳表示感谢,而后大嗓门说:“你看我这样怎么上班呀?我这眼睛消肿估计得段儿时间呢!刚好我也休息休息!哦对了,我马上要出国啦!哈哈哈!欧洲三国游——七天!牛不牛?”晓棠傲娇地看着众人。

“真的假的?棠儿现在越来越会玩了!我还没去欧洲呢!”桂英称羡。

“她是报团的!行程很快、不停拍照的那种!玩不了什么的,顶多散散心!”晓星解释。

“一个人也挺好的,像我们现在拖家又带口的,休息时间基本不属于自己。这个暑假我忙得没给两孩子安排出去玩的事。别说孩子,我感觉我每个周末都休息不过来,每周一是最最最累的。”桂英大倒苦水。

“一样的!学成还不是每天在屋子里写作业,你看梅梅多忙——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坐车!大人更别提了!哪个不是熬日子呢!”

“看来当前数我最潇洒了!”晓棠笑着说:“我报了驾校、报了专升本,出国游回来后我得赶紧准备各种考试了,哎潇洒的日子没几天了。”

“这些可以往后推,你先解决个人问题吧!我估计你姐都愁死了!”桂英看了看晓星,继续说:“有那种专业的相亲网站,你试一试嘛!”

“呃……试!今晚回去我马上报名!我现在有的是闲工夫。”晓棠点点头。

三个女人闲聊了几十分钟,早到了九点半,晓星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桂英。桂英会意,转头问雪梅:“梅梅,你们几号开学呀?”

“九月一号报名,九月六号开始军训。”

“哦!那你上班上到哪一天?”

“八月三十号。”

“哎呀!你这时间很紧张呀!好家伙,今天停工,明天坐火车,后天到大学报到!你得多休息多休息!女孩子多休息皮肤好!”

“没事,我一点不感觉累呀!我多做一天可以多赚一天工资呀!我同学跟我一样工作到八月三十号!”雪梅的大实话说得言轻嘴快,听得大人却有些心酸。

“哦!那你……那你这段时间得多陪陪家里人,你这一走可大半年不见了!多陪陪你妈,多陪陪学成,多陪陪你爷爷和你爸爸!关键是你爷爷!你爷爷把你从小拉扯大,如今老头也快奔七十了,其他人陪你的时间多着呢,独你爷爷……”桂英想起了老马,有些哽咽。

晓星接过话茬子说:“今晚上去铺子里睡吧!你爷爷能给你买个早餐、做你爱吃的晚饭——老人不知有多高兴呢!你这几天不在,你爷爷吃晚饭时脸上愁得很!天天等你回来,天天做那几样你爱吃的菜!”

雪梅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右手两指搓着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

“行啦,也不早了,九点四十了,明天桂英和梅梅要上班,咱赶紧回去吧。”晓星对众人说。

“行。”桂英点点头。

“那今晚我送你回铺子里吧!”晓星望着雪梅说。

雪梅点点头。

晓星结账时,桌上只剩下了晓棠、桂英和漾漾三人。

晓棠咬着嘴唇,忽然间郑重地开口:“桂英姐,前段时间多谢你帮我,还帮我教训了那个畜生!那晚不好意思,我不该说难听话……对不起啊……”

桂英见晓棠闪着泪花,赶紧上前摇着她的手腕说:“别说了别说了!姐早忘了!哈哈……好个傻妹妹!姐忙得早忘啦!”

隔了会儿桂英又说:“别纠结了,这事儿过去了你也往前看,赶紧相亲吧!姐盼着你早日找个好人家!你长得这么漂亮,无论如何也要活得比我们两漂亮!知道不?”

晓棠抿嘴点点头。

一行人出了咖啡店兵分两路,桂英拉着漾漾打车走了。在咖啡店里漾漾玩弄着纸杯倒没什么大反应,上了出租车小娃儿一直唱歌、放声唱歌,跟喝醉了似的。桂英憋不住了笑两声,不知那一点点咖啡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回家后漾漾依然有些疯狂,见客厅里没人,直奔爷爷屋里又唱又跳十分陶醉,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学狗爬、一会当自己是孙猴子,又是花蝴蝶、又是小老鼠、又是春姑娘的,嘴里含糊不清,手脚耍个不停,小身子连跳带滚、爬椅子翻床的,一直耍戏耍到十一点半才消停。老马躺在床上看着小人癫狂,只当是看秦腔丑旦一般心里乐不可支,连日来的疲惫和不爽利全被小丫头给打发走了。

38上 老农民逛街生险象 小说家写作焦如火

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星期一,农历七月十二号——己亥年壬申月辛巳日。今日宜嫁娶、订盟、纳采、作灶、冠笄;忌掘井、出行、破土、行丧、安葬……早上六点,老马捧着日历喃喃半晌。

准备抽水烟时发现打火机没气了,老头起身去房间的床头柜里找备用打火机。到房间后仔仔还在睡觉,他轻轻坐在床前,一层一层拉开床前柜的抽屉。谁成想打火机没找着,倒找到了老大哥的那块旧手表。

打开一层一层的旧报纸,老马看到了一块金黄泛旧的机械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还在走,那表上的时间和自己左手表上的时间一样一样的,只可惜表的主人不在了。老马捧着旧报纸,盯着那表上滴答滴答的秒针,想起那天葬礼上的可笑可憎,回首袁铁生三十年前的豪爽英姿,心里泛酸。

找到打火机以后,老头重新一层一层地包好那块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底下的抽屉里。老人拖着忧伤背影凄凉地挪步到阳台上,又听起了秦腔《葫芦峪》。

“在黄龙宝帐摆宴场,猛然想起了关二王。”

“关兴儿不必哭牺惶,听皇伯把话说心上。”

“不记得儿父在世上,哪一个不晓荆州王。”

“颜良文丑皆被他丧,举宝刀吓坏徐仲康。”

“出五关连斩六员将,古城壕边又斩蔡阳。”

“酒尚温斩过华雄将,把他的威名天下扬。”

“保皇伯西川把业创,那时封他为荆州王。”

……

一沉进戏里,好些时光又过去了,再回神时,仔仔上学走了,桂英上班去了,连致远出门买早餐老马也没觉察。老头长叹一口气,关了戏曲,去客厅喝水。忽想起一桩事,他赶紧给女婿打电话。

“喂?爸,怎么了?”拎着早餐刚回到小区的致远拨通电话问。

“远啊,你没回来的话给我捎瓶酒——西凤酒,其他的别乱买,就买西凤酒!”老马愁云一脸。

“你早上要喝吗?”致远犹疑。

“嗯!早上喝!我在家就是早上喝!好几天没喝了,嘴里受不了了,你赶紧去买吧!”老马左手的四指指腹搓着桌子。

“哦,好好!”致远挂了电话,一看还不到九点。对面大商场的大超市里他见过有西凤酒,可超市九点才开门。他心里着急,提着好些早点转身直奔大超市去了。

早饭后,漾漾在客厅里溜车,老马在餐厅里嘬酒喝,致远收拾完餐桌,回到了房间。此时已经十点五十了。致远打开笔记本,心里焦躁难安。

他清晨六点起来,工作了一个小时,七点二十的时候仔仔跑来说他那双球鞋坏了要修,还抱怨他的计算机坏了没法上数学课。桂英忙着收拾上班根本不理睬儿子,仔仔只得一会拎着鞋一会捧着旧计算机来找他,几次被打断以后,致远再也无法静心了。送走儿子和妻子以后,他去买早餐,后又买酒,吃完早餐收拾桌子……起床后的五个小时里,他只工作了一个小时。数一数一个人的一天中,有几个五个小时?何致远沉重地叹气。

当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挤出珍贵的时间来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时,频频被打断,这是一种怎样的处境和心情?

他视为比自己还重要的事业总是被鸡毛蒜皮的现实生活打断,心中的焦炙和暴躁可想而知。可是仔仔又没有错,孩子的生活出现状况时他们天然地求助父母;桂英也没有错,一个女人养家糊口尚且吃力,哪还有闲心管孩子呢;老丈人也没有错,老人心情不好住得不管,让女婿买瓶酒喝再正常不过了;漾漾更没有错,小孩每天一到九点就饿了,吃不到饭就哼哼着哭……

致远捏着笔,身体绷得僵硬,心中却十万火急。现在——此时此刻,他已经可以工作了,他彻底闲下来了,可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又要准备午饭了。这么几十分钟的时间他能写些什么好东西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自己这夹缝中的现实与梦想了。长久的焦虑让他更加焦虑,中年人无所适从,桌下的两腿激烈地晃动——一直在晃动,停不下来。他关了电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见那天花板上泛着雨水。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本就少得可怜,何况还要开辟另一番天地——为枯燥卑微的生活寻找另一种生机——谈何容易!谈何容易!所有为梦想敢于放弃世俗生活的人,无一不是勇敢的、炽热的、可贵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敢于突破平凡和常规,敢于创造群体的奇迹,敢于丰富并拓宽人类的维度。

老马微醉了,又躺在摇椅上听戏。忽然电话来了,老头隔远了一瞅,是钟能打来的。

“喂?老村长?”钟能在电话那头喊。

“嗯,钟能啊!咋了?”老马在这头问。

“么事,问问你!你女子说你要回去了,是不?”钟能开门见山地问。

“嗯,是!下一星期到香港耍一圈,收拾收拾就回咧!”两个老农民用一口纯正的秦西方言对话——那方言缓慢、笨重,语中充满了那地方的土木水火之气息。

“咋不待了?”

“哎!这这儿也么啥意思,屋里果园活多,我等不得!还是待在咱屋里滋润!”

“你脚不是没好么?”

“快好了!没好也走!”老马拍着大腿面儿,十分果决。

“哎,我还舍不得你!刚来了可要走!”钟能嗔怪。

“这儿真么啥意思!”

钟能说了一草篓的好听话,无奈老马执意要走。撂了电话,钟能心下不欢,长吁短叹的。算算自己在深圳待了十来年,却从没个知心的、长久的朋友,着实悲凉。

卖菜的张老头太过算计,打牌下棋输了十来块就吹胡子瞪眼的,钟能跟他交往了五六年,最后还是淡了、远了。斜对门同是卖豆子的老陈跟自己同岁,性子温和又热情,可惜是个南方人,起先说话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奈何两人吃的、玩的加上观念全凑不到一块去,只能罢了,几年后成了点头之交。南头卖粉条的有个老乡,是商洛人,早几年钟能跟他常常一块吃饭、喝酒、吹牛皮,关系处得非常好,后来人家儿子买房了赚钱了,老两口一拍屁股带孙子去了,钟能又被晾着了。卖油的有个婆娘家单独开店,人很豪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跟钟能一直很谈得来,家里七八年的粮油全是从她家买来的,可惜是个婆娘,还是个寡妇,钟能观念陈旧,再聊得来也得避嫌。

年纪大了,想找个能聊天吃酒的朋友,真是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老马,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又是个快活洒脱之人,钟能欢喜还来不及。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他甚至数次想着往后可以和老马喝喝酒、倒倒苦水、在深圳玩一玩、给彼此的晚年生些热闹,奈何人家要走。

钟能看着孤独的学成在屋子里一个人玩、一个人吃东西、一个人写作业,暗觉孤独好似瘟疫一样,可怕得会传染。

仔仔一大早又提着三人份的早餐到了补课班,待舒语和汉典相继到了补课中心以后,舒语掏出三盒酸奶,汉典分享他的小零食,三人一起吃着“豪华”早餐。还未吃完物理老师已经进来了,课也开始了。正听课的何一鸣蓦地眼前出现一个计算机,原来是舒语那天提过的,今天她便带来了。舒语递给汉典,坐在中间的汉典又将计算机传给一鸣。

那计算机就放在眼前,一鸣想碰又不敢碰,只拍了拍桌子朝顾舒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赶紧面朝老师。少年羞得满脸通红发烫,心里喜得甜得抑制不住,不停地咬嘴唇意图让自己别笑出来。整个一节课下来,何一鸣憋得下巴和腮帮子全酸了。

一大早洗完脸以后,包晓棠对镜观照,涂上芳香的乳液和霜,擦均匀后她用小刷子上粉,而后描眉、画眼线、涂口红……昨晚她注册了相亲网站以后,今早相亲网站的工作人员在后台审核了她的资料,冲着她过人的姿色,直接将晓棠的个人头像推上了网站新人板块的第一位。九点多晓棠还没起来,只听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早已有十来个当婚年纪的男士约她了。

晓棠看了手机喜不自禁,翻看了十几个男生的资料以后,对其中一个帅哥比较感兴趣,于是加了微信聊了起来。那男生名叫朱浩天,长相俊朗清秀,言谈丰富诙谐,聊了一个小时,晓棠竟嘻笑连连。朱浩天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将包晓棠约了出来,两人决定下午三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碰头见面。

桃花运来得太急太旺,晓棠有些猝不及防。第一次见面,不能打扮得太过妖艳,也不能太过朴素。晓棠擦掉了那款太艳的口红,重新涂上一支豆沙色的。

下午天气不错,老马带着漾漾又出来了。漾漾在前溜车唱歌,老马在后看风景。五点半的太阳依然炙热,幸好梅龙路上的浓荫挡住了灼热。老马走在风中,享受着城市绿道的整洁和直爽。

一路只顾东张西望地看楼房、望街道,一个不防备,老头左脚踩了一坨狗屎!

“哎呀!”老马发出一声粗吼,那只脚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啧!”老马怕拐杖上也沾染,他两脚分开走到花坛边,在花坛里蹭鞋子。蹭了好久还是没有蹭干净,老头咧嘴皱眉,心中不快。

漾漾见后头的爷爷停下了,她急转车头杀了回来,却看到了地上的狗屎。小姑娘隔着几米远捂着嘴,一双眼全是厌恶恶心。

“怎么城里的狗屎比农村还多?前几天见了几坨绕了过去,今偏踩中了!哎呦喂!”老马自言自语,一直在地上蹭鞋底。老头养了半辈子的狗,哪条狗拉屎不是在指定的地方,怎么到了城里以后这城里的狗反倒这么随意呢?走了几十米,老马依然叵烦恼火,漾漾却在风中咯咯欢笑。

这块街区是一片工地,工地的围墙将两米宽的人行绿道一分为二,老马在后不停地喊叫,让漾漾靠着最右边的街道栏杆走,老马怕追不上孩子也拉长了步伐。

前方一处的工地围墙拐了个九十度的小弯,往北的看不见南来的,往南去的看不见北来的。一个跑步的中年女人拐过弯朝北跑去,南来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放慢速度朝北行,老马隔着五七米远,眼见着两人直愣愣地撞上了!

扑通一声,女的摔倒在地,而后抱着流血的膝盖紧促哈气。男的稳稳地停好车,站在边上去搀,奈何怎么扶也扶不起来。漾漾停住脚靠着栏杆在边上吓得两眼圆瞪,老马走近后拉着漾漾拄着拐杖站在旁观看。

那男的已经放慢了车速在等,结果这女人看也没看就直接跑过去了。本来没什么事,谁想这男的车上前前后后全是重东西——后座是工具箱,脚下的踏板放了百十斤重的电线,车前头的篮子里也是重重的金属……从放电线的布袋上的文字老马看出那人是街道上的电工或者维修师傅。撞上这么重的车,跟撞在墙上没什么区别,难怪那女人疼得坐在地上长吁。女的在无声啜泣,男的站在边上手足无措,周围围了好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所有人的目光对准了那女人膝盖上红红的血。

老马见不好看,拉着漾漾往前走了。四岁的漾漾十分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老马只得变着法地哄她不使他害怕,还得尽力让她理解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孩子上街如何应对。说了许久,老人心里依然有些气愤:跑个步急啥呢?拐弯不看路——不出事才怪!倘若那男人照正常速度行驶,指不定撞得多严重呢!老马无奈,只能看好自家娃儿,确保她完好无损。

反过来老马又觉诡异,怎么这街上到处在挖路盖房呢?好好的一条路,隔段儿给挡住了,隔段儿又挖开了!明明是条直搓搓的柏油路,走着跟山路似的弯弯扭扭。

每过一个红绿灯,便见四个路口的站台上有四个老年人,清一色穿着红马甲、举着小旗子、戴着红帽子在路口指挥交通。明明有红绿灯,为何还要人过来指示?老头也闹不清为何城里有这么多闲置老人天天在路口摇旗吹哨,难道他们家里没有孩子没有家务活计吗?老马不知他们是志愿者,也压根不懂何为志愿者。

返程回来时,只见一处天桥尾儿、大树下,几个人弓背弯腰地在围观,老马不知做什么,也拉着漾漾去围观。原来是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下棋,其他人在围观,吆五喝六的。老马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棋盘上只有几个棋子,应是到了结尾。许久没有摸棋子的老头心下痒痒,忍不住也低头围观。

“走车呀!吃他马!”围观的一个一米六的汉子在空中指点。

“不不不,人家那儿有炮呢!你不会下棋别乱说!”黑脸胖子冲一米六说。

“你们别瞎搅和!让人家两个慢慢下嘛!”一个穿着及地长裤子的中年人说。

老马琢磨了许久,下了半辈子的象棋,也算有点水准,此刻瞧着那盘棋着实不好下,执红棋的青年人搓搓下巴挠挠耳根,迟迟不知如何走。漾漾站在人堆中,就数她看不懂,她偏看得认认真真,两眼如公鸡的眼睛一样圆溜溜地瞧着众人。

“你走车!走车!少个炮没什么,直接将他老将!”一米六站在青年人背后,伸出食指在空中指来指去。老马听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心下不定。

“赶紧走吧,你僵着十分钟了!哈哈哈……这小伙子!你到底会不会下象棋呀!”执黑棋的老人露出一口黑牙说。

“我看你那样说也行!”黑脸胖子对一米六点点头说。

黑牙老头又催促了几次,青年人按照一米六的提议,出车。谁想对方架炮打车,三下五除二,青年人还没明白过来,对方连走三步,将了红棋的大帅——青年人输了!

“咝……呃……”青年人皱眉不解——还是没反应过来。

“你那样走不是害了人家吗?”黑脸胖子指责一米六。

“没办法走了,输定了!他前几下走错了,不应该连失两炮一马,到后来根本没法走!”一米六理直气壮地指着青年推卸责任。

“来来来给钱吧,两百元!”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

“好吧!”青年人面红耳赤又木讷地扫了二维码转账,站起来离开了,走后依然抓耳挠腮地三步一回头。

“来来来,赢一盘给二十块!”黑牙老人重新摆好了棋盘。

老马好久没下,技痒难耐,犹犹豫豫地只不说话。一米六在旁边抽烟,长裤子和黑脸胖子依然在聊方才的那盘棋。

黑牙老人拍着棋子对老马说:“老哥,来一盘?你赢了给你二十,你输了给我二十!”

“呵呵……”老马看着漾漾开颜一笑,而后问他的小探花:“爷爷下盘棋行不行?”

漾漾点点头。

老马于是坐在了黑牙老头的对面,左手搂着漾漾的小腰握着漾漾的小车,右手下棋。十来步以后,双方势均力敌。又过了几分钟,老马赢了,他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那个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笑呵呵地给了漾漾,漾漾收过钱美滋滋地塞进了自己兜里。

“老哥你棋技不错呀!咱再来一盘,五十块怎么样?”黑牙老头问老马。

“成嘛!”老马憨笑,想着跟这些闲人、老汉下下棋也没什么,权当消遣娱乐了。

待黑牙老汉重新摆好棋盘以后,两人开始了第二轮对弈。二十分钟后,棋盘上的红黑子均不多了,老马不知如何走,那人也不知如何走,两人卡在那儿动弹不得。任周围的其他三人如何提点、出招大呼小叫的,两人均走不了了。

“你咋走呀?”老马问黑牙老汉。

“算了算了,老哥,这没办法走了!算平了吧!”黑牙老汉一摊手。

“不输不赢,算是平局了!”黑脸胖子说。

“势均力敌,这两老头都可以啊!”长裤子抱着胸称赞两人。

老马还没反应过来,黑牙老人直接开始布局第三盘棋,老马犹疑不决,不知要不要下。

“第三盘一百怎么样?”黑牙老人问老马。

“算了算了!”老马摆手,准备拄拐杖站起来离开。

“哎哎老哥,再来一盘嘛!五十!就五十!我看你也是爱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对手啦,咱还不多来几盘!”黑牙老人笑眯眯地说,旁边的三人一齐附和。

老马一看表还早,对漾漾说:“爷爷再下一盘棋成不成?”

“好的!”漾漾笑着点点头。

“哎呦,小丫头做主呀!”黑牙老汉伸手要拍漾漾的脑门,漾漾闪了一下躲过了。

两分钟后黑牙老汉重新又摆了一盘棋,老马一瞧,这盘棋不好下。沉思了六七分钟,还是没有思路。

“你走个马,然后架炮打他!”一米六说。

“诶!不成,这样,你把炮和车闲着后用,先把马飞过去!直接架炮人家上象你不白费了吗?”黑脸胖子拍着老马的肩膀说。

“老哥快走吧!”黑牙老汉子催促。

老马一听好几分钟,寻思这三人的话,再琢磨刚才那年轻人,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搂着漾漾握着车头,右手出车。

黑牙老汉走了几步,老马把手里的废棋望棋盘上一扔,喊着说:“不下了不下了!给你钱,我回去吃饭了!”

“诶诶诶!没下完怎么不下啦?”黑脸胖子伸出胳膊制止老马。

“我下还是你下呀?哼哼!我输了我还下什么?”老马从兜里的钱包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棋盘上,拄着拐杖缓缓起身。

“啧!你看看这老头,不会下棋还下什么?瞎搅和!”黑牙老人冲老马说。

老马知他们在激他,只不言语,抓紧漾漾的手不回头地往前走。

“捣乱吗这不是?”

“这糟老头子,真逗!”

“没下完怎么走了——这不是砸场子嘛!”

那几人见下了好大会功夫,只赚了三十块钱,个个觉着倒霉,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老马背后指指骂骂,老马不理会,拍拍屁股大步往前走。

38下 包晓棠情路奇丽 安科展境况萧条

“哈喽,是你吗?我是朱浩天。”

下午三点,着白色公主裙、红色高跟鞋的包晓棠赶到咖啡店以后,东张西望地在店里找人。忽一人站起来微笑着

朝她打招呼,晓棠定眼一看,只见那人面容精致神情饱满,头发做了定型朝天直竖,一身灰色的运动衣配双白色运动鞋,黑框眼镜,双皮大眼,着实帅气亮眼。

“我是包晓棠,你好啊!”晓棠走近后两分羞涩地坐了下来。

“路上堵不堵?是不是很热呀?你要美式咖啡还是拿铁?”朱浩天自来熟地问。

“呃……还好!拿铁吧。”晓棠坐直了笑答。

朱浩天点了咖啡以后,挂笑而言:“大美女,你可别拘束呀!咱名义上是相亲,但根据我和我周围一群单身狗的经验,相亲二十次成不了一次——这结果太惨烈了!咱还不如交个朋友,冲着交个朋友这个目的,见十次不得成功九次?这多吉利呀!”

“呵呵,是!”晓棠点点头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做会计的真是好,天天在办公室里多安逸呀!你瞧瞧我们做业务的,动不动出差各地跑!我们这些资深boy找不到对象也是活该!前段时间我出差去湖南,一去去了七八天,钱没赚多少,旅游景点没逛一个,小妹妹也没搭讪半点儿,自己倒累得猪狗不如!”

“你们……好辛苦呀!”晓棠应和。

“没办法!得过日子娶媳妇呀!得买房子生孩子呀!”朱浩天一个大方鬼脸,惹得晓棠开颜一笑。

“前段时间我几个哥们去西藏,我没去。哎呀苦啊,个个路上风餐露宿的,晒得那个乌黑酱紫,其中一个哥们眼睛都灼伤了!幸亏我没去,当然我也没赚到钱,人家几个人均赚了十来万——一来回二十多天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旅游了一趟还把到了妹子!真是羡慕呀!”

“你哥们……挺有意思的!那你……是做哪一行的业务?”晓棠喝了口咖啡问。

“我跟我哥们做的还不太一样,我主攻云南的茶叶和东北的灵芝。茶叶是给个个茶叶店走货,也零售,零售的少。前几年做过包装送礼的那种茶饼,赚了第一桶金,这几年不行了。做灵芝……因为我家里是种植灵芝和木耳的,我在深圳主要做那种精装的高端灵芝。深圳看起来是个年轻城市,但是有很多买灵芝的客户,这点我倒没想到。偶尔我们也参加展会、年货会、美食节什么的赚赚小钱,反正到处跑,有些辛苦。”朱浩天十分坦诚。

“哦!”

“咱不聊工作呀、买房呀这些沉重的事情了,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相亲——哦是交朋友,聊点轻松愉快的多应景!我能叫你晓棠吗?我告诉你我这人嘴皮子溜,说飞了你也别介意哈……哦对了,你是不是刚做过双眼皮?现在双眼皮什么价位呀?我个大男人都不好意思跟你讲,我妈她老人家要做双眼皮!还要做除皱的!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她老人家已经六十七了——称她大妈都显嫩!还除皱!最近为这事经常和我爸吵架,然后我爸就朝我告状!”

刚割了双眼皮眼皮还有些肿大,晓棠上午化妆时也是遮了又遮、修了又修才勉强看着自然些,谁想被朱浩天一语道破。晓棠方才略有些尴尬,后听他妈妈要割,瞬间乐了起来,窃笑道:“单说割双眼皮,我这个在深圳做的是八千元,眼角除皱的价格我不太清楚。不过你妈妈挺前卫大胆的!”

“哎呀!一天天竟给我找事儿。这段时间是为割双眼皮的事掰扯,前阵子人家老两口给我找了个对象,我还没说什么他两吵了起来!原来是我妈看中了我爸没看中,说那姑娘她妈特强势还是怎么地的,为这事老两口杠上了!哦还有一次,我爸出远门我妈非得让他穿皮鞋,就为这个大吵,轮番地向我汇报、拉我站队,还冷战了两天!你说我爸七十二的人了,越来越像小孩子!还有一次更离谱!为猫拉稀屎、打喷嚏的事吵了一大晚上,凌晨一点两口子开视频找我评判……”朱浩天伸出两手,一脸无奈的幸福。

“呵呵……”晓棠不知如何回应,只嘿嘿一笑。

“不聊我家了,我跟你说个好笑的事儿,就今早的!我出门吃早餐,买的是肉包子,结果咬开一看,你猜怎么着?包子里套着个小包子,小包子里没有馅!这不就馒头嘛!还弄个双层的包一下、绣个花边!我估计老板做最后一个没馅了就面皮包面皮!吃得我真是好笑!”朱孝天挥舞着双手比划来比划去,惹得晓棠憨笑连连。

聊了半小时以后,陌生的两人也不端着装着了,吃喝屎尿的笑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起先他两只聊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直接聊起了各自的婚姻观、感情史、个人喜好等隐私话题,一聊几个小时便过去了。

晚上朱浩天请晓棠吃烤鱼,两人点了一份烤鱼加两盘小菜。一百多的一顿饭吃得晓棠有滋有味、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当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呢。

晚上七点,何致远带着老小出去吃湖南菜,待菜上桌以后,孩子们狼吞虎咽,老马吃得不得意。想起下午下棋的场景,他三五句朝致远描述了一番,还没说完仔仔便拍着桌子果断断定那是一群骗子,致远也详细解释了一番,说那是专骗会下棋的人,以老年人为主。

老马默默无言,虽没被骗去多少钱,心里膈应得不行。前几天去游山玩水,刚刚对城市建立了信任表达了欣喜和肯定,今天这一遭出门,仿佛看到了黑纱下的城市的真面目。

乡里虽若质朴了些,但乡民多是干净的、实诚的。饭后回到家老马又酌起了白酒,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响近处闹哄哄地吵,不知是什么声音,聒噪得两耳发胀。

在村里,晚上九点以后灯大多拉灭了。乡村的黑夜保留着一种远古的、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城市里永远不会有。无风晴朗的晚上,月色皎洁明星稀疏,映得树杈粗粗细细直直弯弯十分明了,远处屋檐的起伏、麦堆的弧度、远方麦田的平整,全能画得出轮廓来。

没有明月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方圆尽是乌黑。去茅厕的路走了千遍到了晚上还是怕摔,村里人夜间出门传话办事无不带着手电筒。乡村世界是那般寂静,以至于连灶房里两鼠吱吱吱吱地聊天也听得分明,村北的犬吠村南人皆听得到,西边莺歌谷的猫头鹰嗷嗷嚎叫吓得村东的娃儿们不敢出门上学。

有风的夜晚更美。整个马家屯躲在黑乎乎的树影下轻轻摇曳,仿若神话故事里搭载云彩起飞的神殿一般。

乡村世界的寂静与漆黑,老马如此了然、如此眷恋,以至于甘愿将自己埋葬在那远古的、绝对的寂静中——为此他甘愿蛰伏,唯此他心长安。

醉眼中老马看到了南坡上的拐枣熟了一大片,莺歌谷谷底的构树上红红的果子落了一地,巷子尽头的喇叭花此时也开得火热,西陇的地梢瓜这时节不知被村里的老羊吃了多少……

晚饭后包晓棠和朱浩天各自回家,一路上两人用微信继续热聊,回去后也是如此。朱浩天那副嘴皮子身经百战,一张嘴口吐莲花,惹得晓棠时不时捧腹捂嘴哈哈大笑。早前那几天跟晓棠聊的那个名为雨中漫步的网友晚上给晓棠发了好几条消息,她竟无心理会。

朱浩天一开口便是各种生活小笑话、微博红段子,而雨中漫步每天一开口问的不外乎“起床没”、“中午吃饭没”、“下午怎么样”、“晚饭吃的什么”……相比朱浩天,晓棠猜测那个雨中漫步的网友若不是个离异男定是个老土冒。

晚上十一点,仔仔捧着顾舒语送他的旧计算机,翻来覆去,无声痴笑。临睡前他将那计算机放在自己的枕头下,晚上睡觉时还不忘一手摸着那计算机。少年郎情窦初开,傻乎乎的又甜蜜蜜的,连做梦也是顾舒语认真听课的样子、温柔撩发的样子、含笑咀嚼的样子……

近来的何一鸣着迷一般,行住坐卧、上课听讲、闲来上网,一双眼一颗心全环绕着顾舒语在转。描她的面容、念她的口头禅、摸她的照片……吃到好吃的想推荐给她,看到个笑话务必讲给她,连做好的笔记也强推给她,心心念念无不是顾舒语,连那日在海边玩耍时也想着要是舒语同在就更好了。

这一天老陶和他媳妇吵架了,晚上喝酒时一通抱怨,开口闭口便是他那泼辣媳妇耽搁了他的人生,硌脚的婚姻害他一辈子,不成器的小孩如何不孝不良……钟理一边喝酒一边安慰,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婚姻。

他的人生和他的婚姻是何种关系?相爱相杀、相辅相成还是两败俱伤?他不敢想答案,只闷着头喝大酒,并在心里嘲笑老陶和他媳妇。

不堪的人生只剩下通过嘲笑更不堪的人生才勉强得以安抚。

这一晚,钟理喝酒喝到两点才回来。一回来拿放东西、满口酒话,动静闹得很大,吵醒了二楼的老父亲。钟能一看表是夜里两点,想到儿子在一楼蜷在小沙发或睡在地上的光景,老人心里难受。钟理小的时候,性子和学成有几分相近,不太爱跟人说话,不太敢跟亲戚孩子打闹玩耍,后来上学后成绩很好,慢慢地乐观起来了,因为成绩好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好孩子、邻舍家里的小榜样和自己眼中的不可限量的儿子。一路考学、工作、结婚、生子,十分顺利,没想到二十多年的顺境竟成了他最大的弯路。

他如今如此,是剥离了外壳下的本心或本质,还是人生一时不顺的低谷或偶然?老头转过身来平躺着,抚了抚胸口,顺了顺气儿。

自己这一生已然如此了。如此也罢——不好不差。人说他好他不觉,人说他差他亦不觉。人至晚年,是好是差早看开了也看透了。只是一想到儿子到他这年岁的光景,想到梅梅和学成艰难的成年,钟能受不了了,老泪纵横。

心宽增寿,愁最催老。钟能近年来尤感自己老了——特别是这一年。老得没有权威了,老得没有力量和心劲去获取权威了,老得只想裹住被子睡大觉,老得怕这怕那处处顾虑,老得不敢回首以前思想以后,老得常常夜半流泪伤怀……

周二上午一到公司,桂英又接到一家客户退展的电话。连同上周四和昨天退展的那两家,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三家企业了退展——且这三家企业皆不是小客户。马经理急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上周四退展的那家是做安全标志的,去年已开始裁员、减产了,今年到了八月份活生生没多少单子,业内传言他们家连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来了。桂英早就担心这家公司会退展,果不其然。虽是家中小企业,但过去三年在安科展定的展位并不比其他中型企业小。

昨天下午退展的那家公司叫有成科技,是专做安防类电子产品系统技术开发的,规模在业内算中等偏大的。早年有成科技做得风生水起,谁想前几月微信群里传出来他们公司在龙城工业园区的一栋楼出租为工业园小吃街的消息!小道消息走得飞快,业内哗然,还有传言说那栋小吃街曾是区领导参观有成科技高新技术的高端工厂!有成科技早年预定的展位均是大几十万的,去年砍了一多半,今年直接退展了,如此桂英怎么不愁。

今天这家公司是做电力调度自动化系统和配网自动化系统的,属于安防领域内细分行业里的佼佼者,谁想刚才的那通电话里,对方的对接人直接告诉桂英他们的生产线已经停了两个月了,员工也辞退了三分之二,桂英想挽留,竟找不来一句有说服力的话来,最后还大费口舌安慰对方。

不仅仅是她手里流失了很多客户,其他业务员手里多多少少也流失了不可小觑的一部分,甚至连安科展的业务员也流失了好几个!

表面上高楼大厦、街道绿化一切如旧,甚至一年比一年亮丽欣然,谁想经济环境已经冰凉到如此地步。桂英双手抱胸,停靠在办公室的窗台上,遥望远方密密麻麻的楼群,黯然发呆。

今年十一月的安科展怕是自1998年开办以来最难的一年了。

周三一早,旅行社打来电话,通知包晓棠去取护照,顺便告知她法瑞意三国游的行程后天开始,另嘱咐她明天一天要准备哪些东西,旅行社为此建了个微信圈把所有要准备的事项一一发到了群里。想到浪漫多情的法国、峻峭秀美的瑞士和古典傲慢的意大利,晓棠心花怒放、浮想翩翩。

钟能昨夜没睡好,早起昏昏沉沉又郁郁寡欢,见老马要走了舍不得,上午他特意打电话约老马和行侠三人一块去中心公园钓鱼。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午饭后钟能去货箱子里找早年买来的那套钓鱼家当。翻来倒去找到以后,捧在手里一看,他曾经最爱的行头恍惚间已经五六年没有用过了。老人在家里试了一试,鱼竿钩子啥的还能用。

39上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最近感冒发烧,更新不畅,敬请理解。)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上》的上半部分。)

“爸,仔仔明天过生日你想送他什么东西,我出去买早餐顺带帮你买了!”致远出门前专门来阳台问老头。

“咝……送他啥嘞?哼哼!”老马挪开烟嘴,沉思片刻,抬头对致远说:“你买你的早餐吧,我还没想好!”

致远出门后,老马站起来看日历,这才知仔仔是农历七月十五出生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个好日子!老马嘬着烟频频点头。为啥不起名起个何中元呢,叫了个何一鸣——不好听!老马挤眉摇头,不知他身份证定了没,听说十八岁之前名字还能改……寻思半晌,老马重躺在摇椅上,眼见要走了,还操心这档子事儿!老马摇头自嘲。

送什么礼物呢?老马躺在椅子上反复思量。

吃完早饭后,忽然灵光一闪,忆起早前把仔仔的小提琴琴弦摔断了,盘算走之前得给娃儿补上来。老头不知去哪儿能买弦,只能将自己二胡上的弦拆下来重新装在仔仔的小提琴上。老马也不知通用不通用,只管找致远要工具。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如同一个恒星的两个行星一般,离得太近必然会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原本刚进入写作状态的何致远,被老头这么三番五次地过来要工具、找东西,一颗心刚清净下来又乱了。何致远写不下去了,只能把自己扔进无穷尽的家务活里。

黄发乱竖、光脚丫子的小不点儿像只小猫咪一样,跟着爷爷跑来跑去。小孩从没见过大人拆东西、用工具,于是提起十二分的好奇,黏在爷爷的脚后跟上。老马取这取那时漾漾在后跟着,老马拆二胡时漾漾在旁拿螺丝,老马坐在地上安装漾漾也蹲在旁静静凝视……爷孙两相处得十分和乐,可一见女婿老马便不可控地扫兴起来。

老村长无法不关注那个被列为他家人的人——早上弓背弯腰地打扫阳台擦桌子,刚才蹲在漾漾屋里收拾玩具,现在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中午饭后又是如此,先在厨房里洗碗收盘,而后捧着漾漾的一件小裙子在缝补,一点多在卫生间里擦镜子……早听说南方女婿温柔体贴,果真见了,北方老汉还真受不了这瘆人的温柔体贴。跟只老鼠似的,大门不出白天不现,全天躲在黑洞里捣鼓这捣鼓那,美其名曰写小说、看孩子。

“今天星期三公园里还这么多人!”老马拄着拐杖好奇地对钟能和行侠说。

下午四点左右,钟能、老马、行侠三人前后脚坐车到了中心公园的大门口,碰头后一道去公园的小河边找位子。

“大城市里,忙人多,闲人也多!努力进取的人多,游手好闲的人也多!”钟能扛着大包小包说。

“这块儿怎么样,树荫浓浓的!”行侠指着左手边说。

“就这儿吧!”钟能一拍板,三个老头慢慢溜到了河边。

钟能从大包里取出折叠板凳、两幅鱼竿、鱼线、鱼钩、塑料水桶……行侠坐下后打开了他中午买来的鱼饵,还有一大缸子的茶水。老马小心翼翼地坐下后连连擦汗,不见太阳也十分燥热,走了十来分钟衣服全湿了。待额头、脖子不出汗了,老马才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水杯、水烟袋、折扇、手机这些家当来。

“我这段时间头发脱得很厉害,早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一梳头发掉一把,一梳掉一把!你两瞧瞧!哎呀老得吓人呀!”钟能热得撩头发,每次撩完手心里总留下三五根短发来,他摊开手掌让老马和行侠看他手心里的十来根白发。

“又不是黑头发!白头发掉了就掉了,有啥念叨的!掉光了也没烦恼了!”老马调侃。

“我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晚上总是睡不着,白天根本不敢睡,早上六七点起来,晚上到了一两点都睡不着!好家伙,越累越睡不着!难受死了!我老婆子也是睡眠问题,最近半个月一到夜里三点人醒了,一到三点就醒——准得很!我儿子给他妈约了二院的医生,明天去大医院瞧瞧——检查检查!”行侠面容褶皱地说完后,去调鱼竿、装鱼饵。

“你现在嫌睡不够,等咱进棺材了有的睡的,担心啥呀?越老越得心放宽!”老马道。

两根鱼竿伸进了水里,老马吸着水烟静看窄窄的溪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鱼、能钓来多大的鱼。公园里人声喧嚷人流不息,一片一片的花坛、绿地起伏相间,浓荫大树却少得很。三人眼前的小河流清澈见底,河道两边的一叶兰跟地里的玉米杆子一样密密麻麻、葱绿一片。

“哎,你们老村长要走喽!”钟能拖着尾音对行侠说。

“走就走,呆在这儿哪有屯里好!我马家屯宽敞舒服,地里果园壮实,吃的干净便宜,住得也自在随心,我要是他我也回去了!”行侠对钟能说。

“乡里风景好、氧气足,视野开阔、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那肯定是待在咱自己屋里舒坦,待在这儿憋屈得很!南方饭菜我吃不惯,粉没嚼劲、汤有怪味,什么海鲜呀、烧鹅呀——咱搞不懂!那天我孙儿在海边买了一碗豆腐脑——那里面真是放白糖!甜溜溜的哪能下嘴呀!”老马吐着青烟摇头苦笑。

“那你来深圳一趟不能天天吃油泼面和大馒头呀!尝尝那味儿,回屯里了你还尝不到呢!”

“我屋里前院种了些花花,我也有四条大狗,时不时浇浇花、逗逗狗——多有趣儿!城里太挤了,英英家里啥也没有,两步路从东到西,三步路从南到北——窝得很!你说我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一趟,结果女子上班不见人、孙子暑假了还天天上课,我一个老头子整日跟女婿待着!哈哈……”老马抱怨。

“我以前在自己后院还种过芝麻和甜高粱呢!有一年种的是红薯和土豆——结得很大!”钟能一手比划,比划着往昔的美好。

“我们马家屯的院子普遍大,我后院光腰粗的大树七八个呢!柿子、枣树、桐树、槐树……刚到这边时东南西北光秃秃的没点绿,我儿子买的房在二十八楼,那楼最高三十层,有一年我魔怔了偏偏想在楼顶种个小树花草啥的,结果被物业罚了五百块钱!哎,辛辛苦苦抬土买料选苗子,结果被我老婆子和儿媳妇噎了好几年!你说说这事儿!”行侠苦笑。

“你老马还能回去——你老家好歹有个窝,还有个儿子!我只这一个儿子,走是走不了了!回不去啦!”钟能长叹。

“哎,我跟你一样也是靠着一个儿子!今天一大早我家那两人又吵,儿媳妇把我老婆气得在屋里哭了好大一会!啧哎!这经济条件好是好了,日子不顺心也不成!”行侠面色窘然。

“家家都一样,谁家没点膈应事儿?”钟能重新填好鱼钩,将钩子甩进小河里。

“我儿子在他妈和他媳妇间说个公道话都不行!现代这女人强得很,男人倒不行了!咱那时候婆娘哪敢这么凶!”行侠抱怨。

“以前吃饱了就好了,有点余粮算富户了!现在这社会太复杂了,努力不一定能成,男人也不好混呀,哎……”钟能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自个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儿子,一天天被媳妇训得猪狗不如,哎呀心里难受啊!她一个中年人整天不工作、孩子我老两口带,她还强势得不行!动不动指着我儿子的鼻子一通难听话!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啦!”行侠挠着头发想不通。

“我这英英家是女的上班赚钱,男的搁家里看娃!哼哼……咱也搞不懂,人家两口子还挺乐意的!”老马吐着烟遥望远方。

“不管谁在外谁在家,这家里只要和和气气的,已经很不错啦!”钟能强调。

“不管怎么说,两口子得共同分担才合适呀!哪有一个人累死累活、一个人天天歇着的?我儿子三四十岁正值壮年,动不动感冒咳嗽嗓子发炎,大夏天八月份一咳起来半个月好不了!这不是拿命赚钱吗?”行侠心疼儿子,抱怨不公。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中国这么几千年了,哪朝哪代不是男人当家?现在好了,英英天天在外面跟个汉子一样跑来跑去,我女婿人家天天在家抹桌子、做饭、买菜、洗东西、收玩具……哎呦我不懂,我老了!压根看不懂!”老马频频摇头。

“你个要走的人还怨啥呢!人家两口子好就行啦!这两口子和和美美心在一块的家庭——少得很!我倒是羡慕你女子英英她家,我看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得很!我在农批市场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接触的小夫妻不下一百对,没几个感情好的!你个老人家知足吧!”钟能指着老马说。

“据我观察呀,普遍上说城里的夫妻感情还不如农村的好!确实是!你看现在的离婚率城市的远比农村的要高!新闻上早说了,城市的离婚率是农村的两倍还多!现在这人刚开始在一块时,多少人不是奔着对方的房子、车子、好工作?等两人处了几年发现不对头时,娃儿早老大了!”行侠摊手。

“还有好些人是为了孩子、房子不愿意离婚的。离了婚过得更差,那还不如将就着凑合凑合!各过各的,也不离婚!不离婚那就不损失什么!”钟能补充。

“这个多得很,年轻人管这叫‘形婚’——住房形婚。为了个房子两人领了证,然后各过各的,还不受人催婚啥的!明面上各种问题全解决了!”马行侠道。

“哎……这叫过日子?一天天弄热闹咧!”老马讽刺。

“老村长我告诉你,你还别觉着看不惯,这种形婚多得是!我儿子他朋友好几个就是这种情况!现在这房价——七八万一平米——真把底层人快逼疯了!没房子可不抬不起头!两家合伙买个房——一举两得!我起先跟你一样也不理解,现在我是看懂了。人总得在社会上混呐,你同事个个有房子你没有成吗?娃儿同学个个有房子咱娃没有成吗?没法子!这一代人是没法子啦!你以为他们乐意搞形婚?”行侠面朝老马认真解释。

“咱原先结婚不是也要做柜子箱子吗?一样的。九十年代是‘三金一冒烟’,两千年后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现在又流行‘有车有房最好父母双亡’……呵呵,你说说这事儿!”钟能两手握着鱼竿,连连摇头。

“诶!不一样!你比方说早年咱结婚流行买缝纫机、自行车,那不是不可能,努力努力就买到了!现在不行,一个房子好几百万,你一月净落一万,一年十二万、十年一百二十万、三十年三百六十万,三百六十万够在深圳买个房子?前几年行这几年不行啦!瞧瞧这公园周边的房子——你哪怕奋斗一辈子也不行!这房子跟咱那时候的自行车、缝纫机,真不一样!”行侠两眼圆瞪。

三人沉默了半晌,老马开口道:“前几天有几个骑自行车说旅游路过的,骗我说没饭吃,我给了五十,回来被英英一通说。昨天我和娃儿出门散步,遇到几个下棋的老汉,我忍不住下了几盘,越下越不对劲,有点骗钱骗赌的意思,我赶紧撤了。回来一闻,我孙子果然说那是一伙骗子,我当时还带着娃儿呢!你们瞧瞧吓人不?”

“城里没事!深圳很安全的,他们顶多骗些小钱罢了!你这是刚来,好多事儿还没经历过!”行侠安慰老马。

“哎我真是待不惯!出门要提防,不出门又憋屈。天天蜷在阳台上听戏,还不如回老家在咱麦场上听,风吹着多滋润!再说,英英天天晚上九点十点回来,天天晚上九点往后到家!她女婿刚好相反,天天不出门只干家务,一个男的大活干不了交际也没有——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我实实看得窝火!还不如回自己家务果园去——落个清净!”

老马喝了口大缸子里的茶水,继续说:“我为啥这么着急回去呢?我告你们,前段时间我那个老大哥走了——跟我沾点亲,也是老伙计了。他来深圳十多年了,住院住了好几年,前两天殁了!那葬礼办得窝囊呀——我是受不了了!我现在七十了,指不定啥时候会被阎王爷收走,我可不想死在这儿,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不如赶快回马家屯,活着睡在我那大炕上、死了埋在村南头的杏树底下,多快活呀!”

“哈哈哈……”行侠和钟能怅怅地笑了笑。

“我现在只盼着我儿媳妇赶紧出去找工作,替我儿子分担一些!我老两口是不中用了,她还年轻呀!现在不赶紧出去找,将来三个老人养老、两孩子上学全靠我儿子一人?想想都累!”行侠三句话不离他家的那摊事儿。

“我也盼着我女婿赶紧出去找个正经工作,就做他原来的老师!当老师多好啊是不?稳定、体面还有假期。”

“你女婿工作了,谁送你英英家老二上幼儿园?你吗?我看你送漾漾去幼儿园正合适,可惜你要走!哎……”钟能顺着老马的话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漾漾今年是幼儿园小班,小班读完了还有两年功夫,这两年里致远要是工作了,谁送漾漾上幼儿园呢?要是致远一直不工作,老马恐怕翘辫子了也不待见他。倘若真能留在深圳天天送漾漾上学,那也是美差一件。可惜可惜,娃儿们长得快,他更老得快,即便能送她上学也送不了几年,到时候分别了娃儿们没事他倒舍不得!还不如回村去!落个干干净净!

越是老了老了越莫要心怀希望,老年人经不起几次失望。

“走是肯定要走!舍不得娃儿呀!”老马脱口而出。

“哈哈哈……猫猫狗狗养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自家娃儿呐!”钟能说完,三个老头憨笑起来。

快到六点时,钟能整好东西,拎着水桶里的几条小鱼,带着老马和行侠出了公园。老马到家后又见致远在擦擦洗洗忙个不停。晚饭后八点多,父子两商量着明天的生日怎么过,老马在旁观听。

“我今天已经全部通知了,梅梅姐来不了,学成来,我同学里汉典、萧然和飞飞都来,还有一个补课班的同学也来,总共五个人,算我和她是七个!”仔仔说着伸手指了指抠鼻屎的漾漾。

“明天学成怎么来?你钟爷爷不送的话我去接吧!你好好上课,提前两节课下课就行了!”致远对儿子说。

“下午的课算了吧,萧然和飞飞我好久好久没见了!我们约好的是下午见!”仔仔央求。

“那好吧!七个孩子,加……四个大人!一个圆桌够了!对面商场的那家川菜怎么样?”

“可以!学成是我姨姨送过来,但姨姨来不来吃你得问我妈了!”

“嗯。我上午订的是三磅的蛋糕,够吃了吧!”

“够了够了!”

……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老马听得默然。

早年人给娃娃过了百日宴,其它生日弄个水煮蛋便可以了。现在个个娃娃过个生日还得大摆小摆地请客、送礼物、买蛋糕、下馆子……弄得比老人过寿还排场,老马有些看不懂。

39上 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上》的下半部分。)

父子两正商议着明日庆生的事儿,忽地仔仔手机响了。

“我奶奶的视频电话!”仔仔对爸爸轻声说。

“喂,奶奶!”接通电话以后,仔仔兴高采烈地回房去和奶奶单聊。

手机里的老太太用一口纯正的湖南话问孙子:“仔儿!你最近补课补得怎样呢?”

“就天天上课呗!一周六天,晚上休息。”仔仔躺在床上笑嘻嘻的。

“是不是又要过生日了?”仔仔奶奶瞅准时机打来电话。

“嗯……”少年挠头憨笑。

……

祖孙两个在屋子里聊得喜庆,客厅里翁婿两却冰冷无话。致远摸不懂便去忙家务了——擦洗餐桌上的茶渍饭粒、粘沙发上的头发、哄漾漾睡觉、烧热水存热水……老马瞄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心中渐起了一团湿火。

仔仔和奶奶聊完后,老太太给孙子发了个大红包作生日礼物。仔仔收了红包嘚瑟得如两脚踩在弹簧上一般,跟在爸爸身后大呼小叫地聊着奶奶。父子两又坐下来等她妈回来一块商议明天过生日的事儿,谁想过了十点桂英还没回来。仔仔见妈妈一直没回,扫兴地回房了,致远于是又在干家务。

老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忍不住地瞅了几眼,瞥见女婿两脚飞快地在家里穿来穿去。先是晾晒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后来整理客厅的书架和门口的鞋架,接着匆忙地收拾漾漾撂在客厅里的玩具……老马心中叵烦,巴不得自己此刻在马家屯里——耳根清净、两眼不烦。

致远大汗淋漓地在客厅里扫地拖地的时候,桂英回来了。老马一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城里的工作不是靠脑子靠嘴巴吗?怎么靠脑子靠嘴巴的工作还要忙活到大晚上十一点——老马纳闷。

“哎呀,亲爱的,累死我了!我回来开车一路地打哈欠!”桂英一回来直奔何致远,而后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从背后搂着何致远的肚子。

老马一肚子火气碰上了冰块,老农民羞得赶紧别过头去不敢看了。

“爸在那呢!”致远小声提醒,然后挣脱了桂英的怀抱。

“你媳妇抱你——怕啥呀?”桂英说完瞅了眼老头,大步朝客厅走来,而后咣当一声倒在沙发上——横瘫着。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白天跑了两家客户,到手一家,但是规模很小,订的展位也很少!晚上一个业务员要离职,跟他聊了很久,然后请他和几个业务员一块吃了个散伙饭,路上累得我都不想回来了,我想着直接在车里睡一晚明天肯定有精神!”桂英横在沙发上,两脚高高翘起来。

“妈,你明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呀?”仔仔听声知妈妈回来了,出了屋也来到客厅里。

“明天……我不知道呀!最近走了好多客户,又烦又忙……日子不好过呀!今年后半年的提成估计要歇菜了!”桂英浑身无力地说。

致远放好拖把换了双干的拖鞋也过来了,他坐在了桂英头枕的沙发扶手上。

“没事,你忙吧,我和我爸定好了明天的饭菜,明天说不定晓星姨姨也过来!”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安慰妈妈。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回头看着致远说:“亲,帮我按按脖子,我肩膀、脖子僵了一天,又酸又胀!最近耸肩都耸不了——这块全是硬的!”桂英指着地方,致远伸出两手来给老婆按肩膀。

老马默默地白了一眼,憋着气不说话。

“哎对了,冰箱坏了,应该是调控的问题!我爸不会弄,晚上我打客户电话人家下班了,妈你待会看一下,明天蛋糕来早了可能得放进冰箱里。”仔仔一边看手机一边对桂英说。

“你妈都累成这样了还修什么冰箱!”老马咧了咧嘴说。

“呃……我现在去修!”桂英鼓了一口气硬是起了身,父子两跟在其后,走到冰箱那儿,桂英按照以前说明书里的方法在尝试。

不工作不赚钱也就算了,水管不会修、灯泡不会换,现在冰箱坏了也指望婆娘回来弄!老马沉了一口气,心里暗忖:赶紧走赶紧走!再待在这儿指不定气出啥毛病来!

几分钟后,桂英调好了冰箱温度,三口子又一伙过来了,原样坐在沙发上,致远继续给桂英按肩膀、揉脖子。致远和仔仔许是未察觉到老头的脸色,桂英扫了一眼早知他不高兴了,她也不问,自个跟老公孩子聊自个的,懒得理会老头那摊怨事。

十一点半,仔仔回房睡觉,致远收拾屋子整理床铺,桂英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累了回房睡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老马对桂英说。

“嗯。”桂英半睡半醒里轻哼一声。

老马见她没睡着也能听见,于是正经威色地开口说:“你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外面跑,他个大男人天天关在屋里不见人!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男人不踏入社会怎么混?哎我都担心他时间越长越难融进社会。我待了两月就没见他跟什么人说过话——他的社交圈还没有漾漾大!他不能永远不见人对不对?有老婆孩子就得养家不是?不能总让一个女人养着呀!养了四五年了还要养多久?难不成让你一个婆娘家养他一辈子!你乐意我可不乐意!”

反正自己要走了,不说白不说,也不挑挑拣拣了,老马直说他最想说的话。

桂英蓬头散发地艰难地坐了起来,两手抱胸,凝视老头,怕致远听见她刻意压低嗓子说:“我说了一百遍了,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你以为他乐意辞掉工作吗?他现在在写小说,在努力,在调整,你没听过中年危机这个词吗?”桂英说得激动,左手握拳不住地捶沙发。

老马合住扇子,坐直身子道:“狗屁个中年危机!矫情!明明是性格问题、能力问题、态度问题,扯什么中年危机!哪有中年人四十来岁在家里带娃一带带了好几年的?我是替你着想,你还替他说话!你一天到头能陪漾漾多久?娃儿天天晚上巴巴地等着你,有几回是她没睡你回来了?你算算你一周能陪她几天?他现在四十五了不工作几岁工作?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我一说他你就急一说他你就急,四十岁人了分不清好歹!”

父女两压低声音在客厅里吵嘴,致远早觉察到了,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猜测肯定是与自己相关。

“我家里的日子我乐意这样过,行不行?你要走了还说这个干什么?”桂英瞪着老头问。

“哼,你乐意我不乐意!只要我在,我就要矫枉过正,把这个掰过来!哼!”老马双手抱胸看着左脚。

“下周你就不在这啦,说这个有意思吗?”桂英说完抱着胸气呼呼地回屋里了。

“哼!”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口,他在客厅坐了许久,待微微平静了才回房睡觉。

桂英晚上睡下后,本是一碰枕头立马睡着,被老头这么一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是自己习惯了又忙又累、早出晚归还是真觉得女主外男主内的结构无所谓,亦或是她潜意识里早已把养家糊口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业务好也就罢了,只是近来退展的太多了,公司上下人人自危,个个传言下半年的展会要大亏损。若真是亏损了,她这个业务经理必然是首当其冲。怎么办呢?桂英唉声叹气地无法入睡,工作上的事情致远又丝毫帮不了她,只能靠自己。可她工作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衰败、锐减的经济逆势。

午夜过后,黑夜之中,中年女人想起了另一个人——王福逸。他从安科展之初便跟着老钱总,见过公司的大起大落,也经过行业的大起大落,他多少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场面的人——他肯定有法子。一想到王福逸,桂英如找到救星一般,一颗心不再绷着了,缓缓松弛下来,方才入睡。

第二天到办公室以后,桂英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那边早到自己工厂里的王福逸看到是桂英打来的,十分欣喜,赶紧接通电话,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与她通话。这边马经理讲明情况以后,那头的王福逸有条不紊地安抚、分析、指点,最后给出了好些珍贵的建议。马经理举着电话嘴角弯弯,一边听一边手里赶忙记着,唯恐错过了一条。两人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个多钟头才挂掉电话。

桂英俯视纸上慌乱的笔记,频频点头。福逸说得对,大势如此,接受现状是改变现状的第一步。的确得需要召开个专门的业务会议聊一聊这件事,越是避而不谈,业务员们心中越是惶恐不安。倘若业务员一个个先走了,那流失的中小客户更多。打预防针、服安慰剂,然后逆势而生,争取流失的客户最少,保底求稳——这才是今年安科展业务方面的终极目标。倘若再贪图增长,以为一年总比一年好、今年赚得永远比往年多,那业务员们本有的自信也会被极大打击。

职场女人不得不由衷地赞叹福逸的智慧,马经理整理好思绪,通知行政的同事安排下午的会议室,一场保底求稳、稳定军心的会议迫在眉睫。

最近桂英忙于自己的业务,的确疏忽对业务部的管理,这才导致好几个业务员离职、业务员各自业务纷纷流失的事实。在这个档口,的确应以大局为重,放下小我的利益。桂英举着那张纸,心中开朗了许多,对王福逸更是暗暗钦佩。

早上九点多,何一鸣正在听化学课,突然桌子上传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如是写道:“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一鸣举着纸条看完以后,知那是顾舒语的笔迹,他转头望向顾舒语,只见顾舒语撅着小嘴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没事没事!”何一鸣故作无事且大笑着对顾舒语悄悄做了个口型,而后转过头继续仰望黑板,心中却冰凉冰凉的。

为了盼着顾舒语能来,他从前几天晚上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房间,想着她再来时能耳目一新、破颜一笑甚至称赞几句;为了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他提前半个月便在揣摩生日这天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饰品;昨天晚上和爸爸确定菜单时,其中他执意要点的五样菜全是顾舒语爱吃的;甚至,为了感谢她的计算机,何一鸣连回谢的小礼物也买好了,只巴巴地等着她来……

“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

“何一鸣,不好意思……”

“何一鸣……”

少年郎抬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垂下来扫视书上放着的那张纸条。那文字如此清秀,那言语很有礼貌,写出来的“何一鸣”三个字真的很好看……豆蔻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默重复,在失落中挑拣安慰,在沮丧中幻想希望。

又不是她自己不想来,是她爸爸不让她来,女孩子应该管得严一些,他能理解的,他能理解的——何一鸣如是安慰自己。

上午十点,老马看电视看累了,关了电视,放下遥控器重新拿起手机。时兴的老头到深圳才一个多月已习惯了使用智能手机和微信等当下通用的软件。老马无意中点到了微信朋友圈,在圈子里翻看着图片。

正看着电话响了,是老二兴盛打来的。

“喂?大!”兴盛如孩子一般喊着父亲。

“哎!咋了?”老马问。

“么事!明个中元节,我给我妈和我婆早上扫墓的时候,碰到了我建民叔。我打眼一看,他瘦了一大圈!”

提到马建民,老马攥了攥手里的龙头拐杖——那正是建民送给他的。建民是老马的堂弟——家里二叔的儿子,比他三弟马建济大几个月,如今也是六十岁的老头了。人老了都会瘦,老马不知兴盛说的“瘦了一圈”到底是有多瘦。

“哦……你建民叔从县里回来给他大他妈上坟吗?”老马问。

“嗯!我从我妈坟上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就跟他一道又去我三爷的坟上。我两把那几个坟全清理了一遍,拔了草、围上土,然后我两一道回来了!”

“他身体咋样?”

“没啥大问题,但我看明显没上次好!”兴盛蹲在院子里回忆。

“家里有啥大事不?”老马坐在摇椅上好奇打听,不防备身边来了个走猫步的小人儿。

“前段时间咱屋的母猪生了猪娃——十二个,死了一个!现在十八天了,这段时间好几个人来我这问价!其中一个人出到了四百块一条!”兴盛伸出四指,一脸的不可思议。

“猪生娃儿——这么大事你咋没给我提前说?”老马不高兴。

“忙!这么多活我哪有时间打电话呢!我那晚上八点多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它已经生了七个了!一晚上忙活,第二天早上喂完母猪赶紧又去果园!太忙咧!”

“哦!我听致远说猪肉涨价了,没想到这么贵!现在这些人一天天胡整哩——可憎得很!最近深圳一斤猪肉三十多!屋里唻?”

“也是三十多!前天我问是三十八一斤!咱村里牛肉才四十二一斤!你说说这事儿!”兴盛不解又窃喜。

“咿呀!啧啧!管他呢!反正咱赶上了!这段时间你把猪娃看好,等几天出月了赶紧卖了,千万甭拖!赶紧卖!”老马脸上的表情一会天堂一会地狱。

“嗯!这一窝猪娃能卖上些钱!哦还有,前几天兴兴家青辣子卖上价了——一斤一块七!那天我跟兴成、行波三个人开车给她家摘辣子,她还雇了她村两人一块摘,那一天三亩多辣子一齐卖了九万多!啧啧!美太太!”兴盛啧啧点头,心里激动无比。

“咿呀!撩咋咧!兴兴今年赶上了!种了好几年没赶上,今年逮住了!撩得很!你跟兴兴提醒提醒,要是她妹子兴华朝她借钱——千万甭给!给兴华她婆婆都行千万甭给兴华两口!那两口子浮得很!”老马说完那嘴咧得有一丈长。

“嗯!”兴盛连连点头,在心里默记着这件事。

兴盛忽想起另一桩事,吞吞吐吐:“呃……我哥……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他问了问屋里情况,说他回陕西了,待了几天可走了,没回咱屋里!我想见他……可么见上……哎!”兴盛眉目里十分失落。

“啧!甭管他!甭管他!好好弄你的事儿!果园闲得没活儿吗?还有心操心他!没事赶紧到地里忙活去!”老马气不打一处来,话语立刻变了味儿。在旁玩耍的漾漾听得不对劲,吓得扭头瞪着小眼瞅着爷爷。

“知道了知道了!”兴盛怯怯地说。

“行了,么啥事儿我挂了!”

“嗯!”

老马挂了电话,长叹一口气。时常想起老大马兴邦,每每无不叹气。最烦他到处胡跑,他愣是到处胡跑——一跑跑了二十多年,啥名堂也没跑出来,白白耽搁了半生光阴。要搁在村里,他还仗着自己村长的身份给他寻个好亲事,现在几年几年地不见人——不回村也不回省,电话也不乐意打……每回每回,一想起这个儿子,老马心中顿涌出无限的愁绪来,呼吸不经意间变得沉重迟缓。

39下 父女三番生闷气 兄妹再次闹翻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下》的上半部分。)

“爷爷,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漾漾从椅子后面传来绵绵的一声。

老马弯腰一瞅,才知小人儿在他身边坐在地上玩小鹿呢。

“哎!”老马又是一声长叹,不知该朝她说什么。

漾漾抓着小玩具,光脚走了过来。她靠在爷爷的摇椅扶手边,想说什么又不会说,只扑闪着黑黑的睫毛。

“哎……”老马握着电话,望着阳台那边又是一叹。

“为什么……那个大人总是叹气呢?”漾漾浑然不解。

“哼!‘为什么’……因为早上的天气太好了呗!”

“哦!那为什么小孩子不会叹气呢?”

“因为早上还没过完呢!”老马抖着左脚说。

“青蛙是不会叹气的,它只会呱呱叫;鸟儿也不会叹气,它们是叽叽喳喳地叫;牛会叹气,它是这样哞哞——叹气的;蚂蚁——它也不会叹气,因为它太辛苦了……”漾漾自言自语似的跟爷爷说。

“所以……爷爷是老牛喽?”老马低头现出一脸慈祥。

漾漾负责任地点点头,然后左胳膊搭在爷爷的左腿上,右手捏着小鹿在扶手上噔噔噔地跑跳。爷孙两四只眼,全盯着那只核桃大的塑料小鹿,瞧它快乐地奔跑,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老马心下不快,取来西凤酒,自个喝了起来。反正他要走了,走之前刚好把这瓶酒喝光了,要不留在这里也是白糟蹋。老马想着兴邦这些年在外的孤独和苦闷,想着他一人奔波的不易与落魄,更是愁浓忧重,越喝越多,中午饭没吃便躺在摇椅上打起了呼噜。致远忙活了一早上——买水果零食、备各色饮料、整理家里,只等着孩子们下午过来。

中午仔仔和汉典、舒语一块吃了午饭,而后两男孩子到了仔仔家里。虽是自己生日,可没有那个最最重要的人出场,再华丽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仔仔一面假装很开心地和汉典聊天,一面在心底哀转叹息。好些心思全白费了,好多功夫全白做了,莫说少年无忧,忧愁一来竟能愁死个人。

下午两点多,萧然先来了,飞飞三点多到,加上仔仔和汉典,四个同龄的男孩子开口闭口聊得全是“我们学校”、数学老师、同桌女生、暑假作业、期末考试……你一句我一嘴地停不下来,一伙少年围着餐桌边吃边聊,十分快活。

致远躲在房间里给孩子们腾出一块无忧之地。老马起先呼呼酣睡,后来醒了坐在阳台上一个人听戏醒酒,也不打搅少年聚会。倒是漾漾最兴奋了,钻在一群大哥哥中间瞻瞻这个仰望那个。仔仔起先不乐意想赶走她,见同学们都喜欢逗妹妹玩,他也不阻挡了。

没一会儿,小客人们纷纷亮出了自己的礼物——高端的游戏耳机、仔仔偶像的签名书、一套非常齐全的学习工具……四个大孩子在仔仔房间里热热闹闹地拆礼物看礼物,漾漾在大哥哥中间挤来挤去,似进了蟠桃园的孙猴子、吃醉酒的猪八戒一样手舞足蹈、滑稽异常,无疑给哥哥的生日额外添了一层趣味和热闹。

五点多学成到了,乖巧地和爷爷、叔叔还有哥哥妹妹打完招呼,也亮出了自己带给哥哥的礼物——一个玩具永动机,他还捎来了姐姐钟雪梅的礼物——一套高三参考书和复习题。致远见正是时候,也取来了夫妻两提前买给儿子的礼物——一只结实耐用的学生手表。

一群人在屋子里闹闹哄哄地,小屋里前所未有地喜气。彻底清醒的老马趁势走到仔仔的房门口,冲着一屋子的孩子表情喜乐地喊了一声:“仔儿,爷爷也给你备了个礼物!”老马说完挑着眉毛,故作神秘。众人一听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全息声了。

仔仔好奇地问:“什么?”

“你那个琴——爷爷昨个给你修好了!你瞧瞧!”老马站在门口挤眉弄眼地说。

“真的吗?”仔仔激动地蹲了下来,从床底下的琴盒里取出自己的小提琴,打量几番后,抱在了怀里调试。

“来一首!哥哥弹奏妹妹跳舞!”胖乎乎的汉典在人群中起哄。

“呵呵呵……拉首那个最流行的《喵喵歌》!”瘦瘦高高、******的萧然拍着双手大喊。

“我要唱歌我要唱歌!”漾漾举着两手在人群中叫唤。

仔仔摆好琴坐在众人当中说:“那就拉个《喵喵歌》,飞飞你来唱,你唱得最好了!”

仔仔准备好以后,开始拉琴。哆——哆——发——咕——咯——嗦——咪——呜——啦……怎么有点儿不对味儿?仔仔又试了一次,依然如此。少年不解地皱着眉,又试了一次,一众人听着琴音嘎吱嘎吱地不搭调,好比剧院里传来一声西北的山羊叫、音乐厅里忽现东北的野狼嚎。

仔仔又试了试,还是不对劲,他皱着眉对老马说:“爷爷你怎么修的我的琴?”

“你不是弦断了吗?我给你补上了!”老马清淡地说。

“你在哪里买的弦?”仔仔严肃地问。

“还买啥呢!我二胡上的,拽下来给你了!又不花钱!”老马扶着门框得意地说。

“我说一股二胡的音儿!你把我琴彻底搞坏了!”仔仔耸了耸身子气呼呼地说。

起先脸上个个挂笑颜的少年们弯着嘴角眯着眼睛等文艺表演,知道没戏了,一众人刚刚展平了五官,一听二胡弦搭在了提琴上,大孩子们均咧着嘴挤着眼地看好戏。

“哈哈哈……二胡的音儿!我去……”一口南方口音的飞飞打破寂静忽然鼓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一群人霎时间全笑了,屋里郎朗笑声源源不断,漾漾不知所以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地扭屁股,更惹得男孩们爆笑连连。

致远听声走来,却见儿子在人群中一会噘嘴哼气一会跺脚扭肩。

“怎么了爸?”致远在门口问发呆的老马。

“我给他的小提琴把弦续上了,人家嫌不好,嫌我二胡音难听……罢了罢了!”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重回阳台。老农民坐在摇椅上怏怏地扇扇子,昨天忙活了大半天,把自己最爱的二胡弦割爱给他了,人家还不乐意。

六点多仔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领着一群人去餐厅找包间去了,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后出发,到商场后他先大步奔去取蛋糕。晚上七点多,菜上全了、人到齐了、蛋糕的蜡烛也点亮了。何一鸣在烛光中双手合拢,在众人的注目下默默许愿。

“还关灯、点蜡烛、许愿!弄得跟啥似的!哼哼!”寂静幽暗的饭桌上传来一声老马的嘲讽,一桌人霎时间齐刷刷朝老马望去,连虔诚许愿的主人公也打断了这一年中最黄金最期待的时刻。

“啧!你能等他许完愿再开口吗?”刚刚赶到包间平稳气息后的桂英忽又提起了气。

“许愿要有用,还用上学考试吗?哄哄三五岁的毛孩子就行了,他十六了还当娃娃家哄?你不知道这人是越哄越傻吗?”老马正儿八经地反驳。

“你别说话了!仔仔一年只过这一次生日,你瞎搅和什么呀?”桂英大声说。

致远见几个孩子全傻眼了,赶紧放出软乎话:“一鸣他外公是乡里人,没过过生日,稀罕得很!你们学生别计较哈!”

桂英也赶紧缓解:“你从没给孩子过过一个生日,好不容易过一回你捣什么乱?仔仔,别理他,重新许愿!”

“爷爷你别说话了!我要许愿了!”仔仔生气地大声告知爷爷。

“成成成!许吧许吧!别许太大了,实现不了的!许个小点的,兴许还能实现!”老马抬抬下巴笑呵呵地说。

老人刚说完,汉典抿嘴偷笑,其他几个孩子也低头笑了。

仔仔许完愿以后吹蜡烛,吹完蜡烛致远给众人切蛋糕。给客人切完以后,切到老马这一份时,桂英在旁插嘴道:“小孩一年只过一次生日,多珍贵呀!你马上走了还不珍惜这一次!生活本来就很枯燥啦,娃天天上课上课上课……累都累死了,要不弄点花样出来,那岂不更没意思!这人过日子要有仪式感的!”

老马头往后一仰,缓缓地说:“我不是不珍惜!他现在活得有节日、有生日、有礼物、有仪式感……那以后呢?这人活着甜头在前好还是甜头在后好?你们娃娃说哪个好?”

老马顿了顿,朝几个少年扫了一眼,而后接着说:“你们信马爷爷的——肯定是好日子在后面好!做父母的现在把好日子全给他了,等将来他自己独立以后赚钱生活过得没现在好——那不惨了吗?现在收敛点,吃吃苦、受受委屈、少点礼物惊喜,多点磨炼挫折,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老马说完点燃了一锅烟。

“老人家见多识广经历丰富,说得没错!”致远一边给漾漾舀汤一边对几个大孩子说。

“这里不让抽烟!”桂英一把抢过烟袋,朝烟锅里倒了些茶水,水烟再也没法抽了。

“我觉得你爷爷说得没错,我爸也常这样说!”开悟较早的飞飞点头赞同。

“来学成,吃这个!萧然、飞飞,吃菜吃菜!”桂英招呼着孩子们。

“爷爷,今天我是主场还是你是主场?这桌上全是我同学,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你老插嘴——刷存在感!你能不能收一收憋会儿,等我同学走了我听你说十天十夜!”仔仔噘嘴央求。

“好好好!成成成!我现在就把嘴拿绳子缝住、拿裤腰带勒住!呵呵……还主场!”老马一边收拾烟袋一边侧脸偷笑。

“这个牛肉很好吃,你们几个小伙子多吃点!”致远示意众人。

“你看你现在说话比你妈都管用!”桂英望着仔仔和他同学笑着说。

众人边笑边吃着蛋糕亦或夹菜盛汤。

“果真如此!你爷爷真挺杠的!”汉典在怀里竖起大拇指,冲着何一鸣说,而后他小声对另外几个男孩说:“早听一鸣说他爷爷不是一般人,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呀!”几个孩子一听偷偷笑了。

快八点时几个大人吃饱了,带着学成和漾漾先离开了,让仔仔和他同学在包间里好好玩一玩。走到小区楼下时,桂英对致远说:“那你带他们上去吧,我送学成回去!”

“行!”致远说完拉起了漾漾的小手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送人这事儿——不是男人家去吗?”老马冷不防地呵出一声。

“呃……我去也行,我去吧!”致远一听语气不对,赶忙伸手朝桂英要车钥匙。

桂英站在原地瞪着老马发愣,老头不理会,唤着漾漾往电梯里走。

“赶紧赶紧,把车钥匙给我!”和事佬轻推着妻子的胳膊肘要车钥匙。

“我去!”桂英看着致远两手抱胸,执意不给钥匙。

“啧!别让爸生气!”致远一边瞥着老马的背影一边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怕他呢!”桂英两手抱胸,大声质问。

“谁去送不一样吗?为这个在这里吵多难看呀!学成在这看着呢!”致远皱着眉轻声说。

“谁送不一样——那我去送和你去送有什么分别?你别被他左右了!”桂英伸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哎呀行了行了,我去送!”致远又推了几下桂英的胳膊肘。

桂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低头对学成说:“学成,让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嗯。”学成懂事地点点头。

桂英给了钥匙,目送学成去了车库。回来的路上,桂英心里有些不满,一来为老头故意挑刺,二来为致远在老头面前的软弱。自从父亲来家里以后,致远几乎是事事都顺着他迁就他,他要配眼镜他去找眼镜店,他要躺椅他第一时间积极去买,他要吃这吃买这买那他无一不响应……过于孝顺、过于顺从的何致远,有点不太像本来的何致远。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委曲求全时,必然会丧失自己的立场或坚持。一切美好的品质过了度,便会成为硌人的枷锁——比如过于谨慎、过于孝顺、过于隐忍。

以前教书时,何致远在工作上也有类似的问题。其他老师要调课第一个总是想到他,他对于顽劣的学生总是束手无策又伤脑筋,工作上比别人付出多很多但工资却比别人低一档……曾几何时,桂英得意于致远如此纯洁高尚的品性。

可在生活上,这样的道德水平常令她担忧。买菜被短个几毛几块也就罢了,出去遇到口舌被人指着骂几句也能忍,到了自家买房买车搞装修买家电被骗点钱吃些亏也咬牙了……不相识的陌生人偶然伤一下——没关系,没有谁能确保此生接触的所有人全是纯良的、和善的。可一遇到孩子们受委屈、一到他自己受委屈,他仿佛跟看不见没知觉似的。要强的女人哪能忍得了这一点。

老头没有恶意,他时不时的霸道和任性打破了这个家庭的既有平衡,可面对冲突时致远总是以老头的利益和处境为优先级。何致远在这个家庭里看起来好似无欲无求一般,他总是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那个人,总是不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意志看起来十分被动的那个人,他如此委屈自己,只会让他在其他方面更压抑——桂英特别担心他。

怪只怪老头,如今幸好——幸好他要走了。一切终会回到本来的舒适的最佳状态,桂英安慰自己。

39下 父女三番生闷气 兄妹再次闹翻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下》的下半部分。)

想把日子过好,哪有那么容易!亲密关系中的不平衡是最具杀伤力的,在一个屋檐下确保所有人皆能自由、快乐、平静地生活,这是极具挑战性的,也是急需大智慧的。没有哪一个和睦的家庭是天生的、自然的。

老马和漾漾早到家了,老头坐在阳台上抽闷烟。桂英上一天班累了,七点到包间里吃了个饭,还没歇几下,八点又要开车送学成!这开车送人的事儿,不历来是男的干嘛!老马想着女婿的懦弱,气不打一出来;想起自家能干的女子对这么个懦弱的人百般维护,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想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处处让老婆为他撑腰替他说话,更是更是气不顺!

一个囊包,有什么可图的呢?老马想不通。

桂英到家后,父女两谁不理睬谁,一个默默地在阳台抽烟,一个悄悄地在屋里怄气。如此没人管,可美了个悠哉悠哉的小顽童。漾漾早惦记着哥哥屋里的礼物,见没人看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哥哥屋里,偷翻哥哥的生日礼物。

其他玩具草草翻了下,均没意思,独学成哥哥带来的那个礼物最是有趣——五个光溜溜的钢铁球,这头提起一个放下去,那头的铁球便弹飞了出去,如此两端的铁球不停地摆动,中间四个球倒静静地不动,特别神奇。漾漾不知那玩意儿叫牛顿摆,只管趴在桌子上捏着小球玩来玩去。小孩不停地阻止铁球摆动,又屡屡地重新开始摆动,时不时拽起一个球让另外四个动弹,后来直接拽着两端的球,让中间的几个球自己摆动。

漾漾不停地玩弄两端的铁球,谁想底下的底座有点重,只拎着铁球靠绳子拉着整个玩具的漾漾不防备,咣当一声球在手里机器摔在了地上。

“哦!”漾漾发出一声惊怪之音,而后瞅了瞅左右两边,发现无人察觉。小丫头不放心,走到门口偷窥外面,爷爷在阳台听戏似未听见她叫的那一声,妈妈回来了在屋子里她并不知道。小孩家见十分安全,赶紧回屋里将那机器捡起来,重新放进盒子里,连手里的两球也扔进了盒子。合住盒子以后,她正要出来时却看见地上有玻璃渣子——那是从牛顿摆的底座摔下来的玻璃渣。心思缜密的何一漾蹲在地上用小巴掌将玻璃渣往床底下扫,一个不小心,划伤了手掌,流出了鲜血。

小孩看着手掌边上的一滴血,吓蒙了,脑子里蒙得没一丝声响,心中忐忑得惶恐。小孩家不知怎么办了,举着手走出屋求助爷爷,见了爷爷她伸出流血的手掌十分镇静地说:“手破了!我手破了!”

老马坐起来借着灯光一瞅,绿豆大的一滴血挂在手掌边上,血底下是条针屁股大的小缝。老头举着漾漾的小手问:“你咋弄的?”

漾漾挺着脸扑闪着睫毛,没说话。

“赶紧,爷爷给你擦擦!”老马拉着漾漾的手,去餐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了血以后举着漾漾的小手不停地用嘴吹气。

往常受伤了总是被爸爸妈妈涂药包扎的漾漾,今天看到爷爷不停地用嘴对着自己的小手吹气,好奇又舒服,虽看不懂,小人家只管站在椅子上让爷爷吹。

“受伤了还不哭——跟你妈小时候有点像!”老马心里欢喜,娃儿受伤了不找妈妈竟来找他这个爷爷,可见他在漾漾心里很重要。

“你咋弄伤的呢?”老马又问。

“就……就……就是那个……”漾漾吞吞吐吐,另一只手指来指去,嘴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啦!不流血了!你自己再吹吹!”

老马将漾漾抱了下来,自己回阳台那儿。漾漾心里胆怯,无处可去,只得跟着爷爷来到阳台边,玩她早上撂在摇椅边的玩具。老马觉小孩黏糊糊地随他左右,心里倍有成就感。

晚上九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家直奔自己屋里收拾桌上的礼物。待收床上的牛顿摆时,拿起一晃只听里面咕咚咕咚地响,他奇怪地拆开盒子一看,赫然发现里面的牛顿摆坏了——两颗铁珠子在里面咣当乱滚,底座也掉了一角,地上还残留着底座的玻璃渣!定是漾漾弄坏的,小伙子气呼呼地捧着盒子出来找漾漾。漾漾一看哥哥气势汹汹面目可怖,二话不说起身来赶忙藏在爷爷身后。

“你躲什么?”仔仔厉色质问。

“嗯……爷爷……爷爷……”漾漾两手拉着爷爷的手,干哭着哼哼。

“我问你躲什么?”仔仔大喝一声,漾漾吓得双眼含泪。

“咋了?”老马掏出烟嘴坐起来问。

“她把学成送我的礼物弄坏了!假装没事一样合好盒子放在床上!又坏又精!”仔仔追着漾漾。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嗯啊!”漾漾一边仰头哭着,一边两脚噔噔噔地躲来躲去。

“又哭!一犯错先哭!我让你哭!”仔仔和漾漾围着老头躲猫猫,老马只当两孩子玩,自己坐在中间还挺高兴的。谁想仔仔撵上了漾漾,他一把拉住漾漾的衣服,拽住后使劲将漾漾提起来,而后一脚狠狠地踢在了漾漾屁股上!

老马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从仔仔手里抢过漾漾。抢过来一看,小孩家只张嘴不发音,数秒以后,鬼哭狼嚎,啊的一声从天南扯到地北,从马家屯传到段家镇。

“你干啥呢?”老马大声呵斥。

“要哭就真苦,别假哭哄人!”仔仔说完哼了一声,转头气呼呼地走了。刚走到屋门口碰到了他妈。

“你为什么打妹妹?”桂英喝住儿子。

“她把我玩具弄坏了,今天别人刚送我的!我还没翻开看看她先给我摔坏了!还死不承认……”

仔仔还没说完,桂英打断问他:“一个玩具值几个钱?你为那几个钱把妹妹打得那样哭!”

“我管她怎么哭?”仔仔一甩手,进了房子关了门。

漾漾躺在地上捂着屁股啊啊地放长音大哭,老马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好似一滩泥水似的。索性,老头任由她哭,心想等她哭累了再把她抱起来。桂英走过来瞅着漾漾,心疼又气愤地对老头说:“哭成这样你不抱她一下哄她一下?”

“我抱得起来吗?”老马指着在地上打滚的漾漾说。

桂英两手搀着漾漾的胳肢窝,一下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而后坐在沙发上哄,越哄越不对劲,那哭声完全不似往常。桂英心疼地撩起衣服扒开裤子一看,只见左屁股红红的一坨印子,摸不得碰不得,连她脱裤子时也哭得非常惨烈。

桂英气得火上心头,她将漾漾放在沙发上,而后大步走到仔仔屋去。谁想仔仔关了房门,桂英伸出脚用脚掌狠狠地踹了几下仔仔的房门。老马听架势不对,赶紧过去看动静。

“何一鸣,何一鸣!你给我出来!”桂英在门外捶门大喊。

“干什么?”仔仔打开一个门缝问。

桂英见他开门了,一脚踹开门,而后拎着仔仔的耳朵朝客厅里来。

“你干什么?”仔仔一路上想甩开妈妈的手,奈何桂英使出了全力。

“你瞧瞧你把妹妹屁股踢成什么样了?”桂英揪着耳朵将仔仔拉到漾漾身前,指着漾漾红红的屁股说:“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四岁小孩?你使这么大劲干什么?踢骨折了怎么办?”

仔仔甩开了他妈妈的手,捂着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要骨折了我出钱治!”

“治你个头!”桂英说完伸出右手上去扇了一巴掌——啪地一声,好个响亮!惊得老马身子一闪,漾漾的哭声也顿了三秒。

仔仔捂着脸愣了一会儿,大声咆哮:“你打我干什么?她把我礼物弄坏了你问都不问,到底谁先错了?你做母亲的还讲不讲道理!”

“就算是妹妹错了,也轮不到你来打?”桂英抱胸大喊。

“每回每回她犯错,你们哪次打过她?偏心偏成这样?我告诉你,她下次再把我东西弄坏了,我照样打!打得更狠!你看我到时候敢不敢?”仔仔吼完捂着脸回了房,回房后把那个牛顿摆砸了个稀巴烂。

老马还没来得及发声发威,事件的高潮已经结束了。他站在一旁轻声缓和地对桂英说:“他那么大了你还打他!”

“我家里的事,你永远永远也别管!”桂英撂下一句狠话,抱着漾漾回房了。

老马被呛地来了火气,又无处可发,只在心里暗暗地骂着桂英。骂了一会又心疼两孩子,无奈回屋里去瞧仔仔。房里一地的碎玻璃,老马绕着弯走到仔仔床边,沉着气轻轻坐了下来。仔仔两脚在外身子趴在床上,腰背剧烈地起伏,却听不到呼吸声。

“哎!你妈在气头上,打你一下很正常!你十六了受不了这点打?天底下哪个妈不打儿子!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妈她奶奶也经常打我,动不动抄起棍子或扫帚把儿就打!”

“哎呀你别管我!”仔仔哼了一声,将身体蜷作一团朝墙里面躺着。

“爷爷给你分析分析为啥你妈偏心。你是你妈带大的对不?你妈自你生下来一直到你上学,全天地带着你,那漾漾呢?你妈一生下她立马工作了,你说她工作日一天能有几个小时陪漾漾?周末了她自己要休息还得顾着你和我,哪里再有多余的时间陪老二?你妈这么偏心,原因只有一个——她亏欠漾漾!她疼你比疼漾漾多!你琢磨琢磨爷爷这分析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老马见他不吱一声,继续说:“漾漾那么小,你怎么舍得下手那么……”老头这一句还没说完只听仔仔转头喊了一句:“爷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哎……成成成!我现在说话不管用,哪哪都不管用,这个不爱听那个嫌弃烦!哎……”老马一拍大腿,拄着拐杖出了屋关了门,一个人来阳台上静心。

怎么能静得下来?屋子里到处是漾漾的哭声,那哭声之凄惨,如同雪地里的病猫哀嚎一般。老马揪心地拄着拐杖,气老大也不是,怜老二也不是,只得端起他的水烟,继续张口抽着。早前他心里许诺,要为漾漾解决这个问题,待这个问题真实地铺在他跟前,老头竟束手无策。

待了这么一个多月,跟外孙子才刚刚熟络了,好话他听不进去,骂几嘴自己又不舍。明明白白地看见英英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忍不住提了出来人家又不乐意听,还总是凶凶凶的。老马吸一口烟叹一口气,暗伤自己老了,说话不管用了,人家的家事自己想操心人家还不待见。

不知道漾漾被踢得重不重?十六岁小伙子的脚没轻没重的,四岁女娃的屁股又稚嫩又脆弱,老马心里十分担忧,他这还没走,竟这么愁。小时候哥哥对妹妹不好,长大了妹妹待哥哥必然不亲,想起这两兄妹,老马大晚上地睡不着。

致远回来后察觉闹矛盾了,问了桂英才知情况。睡下后他埋怨桂英处理得太暴力了,埋怨的话里好些个文绉绉的词汇,桂英听着特别难受,当妈的打自家犯错的儿子——怎么被说得那么不文明不入耳!她说不出文绉绉的话来对峙反驳,只一夜背对着致远抱着漾漾睡了。晚上漾漾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沉睡的漾漾在梦里也时不时哭着哼两声,或者摸摸肿痛的屁股,当妈的又生气又心疼。

“你回国的时候,记得提前打我电话!我接到你电话一定马上过来接你!”朱浩天一边开车,一边对车里的包晓棠满脸笑颜地说。

“太麻烦你了!”浓妆淡抹的晓棠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这一早收拾好东西,提着箱子刚出门便接到了朱浩天的电话,原来他早到了她住的附近,只为专程送她去旅行社。

“不麻烦!为美女干啥事都不麻烦!”朱浩天笑眯眯地说着奉承话。

“你们上班很自由呀!”

“自己给自己干,就是这样!闲来闲死,忙来忙死!让我送送你,刚好给自己找个正事儿干!要不我这一天恐怕连床也下不了!看视频玩游戏——在床上;点外卖吃三顿饭——在床上;谈生意规划工作——也在床上!男人单身久了,又邋遢又懒又宅!幸亏咱两只是朋友,要不然你很快会把我列入黑名单的!”朱浩天挑着眉眼说得利索。

晓棠跟朱浩天聊了短短几天,却真如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心里判断这朱浩天特聊得来、性格很包容、说话也幽默,一点不端拿装,好像邻家大哥哥一样亲切又温和,睿智又厚道,做事还处处细腻。朱浩天虽口口声声喊着做朋友,但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晓棠多少有些眉目。

到旅行社以后,朱浩天帮晓棠抬箱子、拿背包,一点也不生分,仿佛给自家亲戚送行一般。两人临分别时,朱浩天特意张开双臂,笑呵呵地冲晓棠说:“来,临走抱抱,算是送别了!”

晓棠不好意思,朱浩天倒大大方方地主动轻轻抱了一下,而后喊了声“一路顺风”,便开着他的本田车离开了。

晓棠拉着箱子进了旅行社的大厅,早有几个同行的人在大厅里等着了。导游过来端茶送水、点名字、发东西,十点多待人到齐后,导游带着一行人去乘坐开往机场的大巴车。

老马一早醒来,先给钟能打了个电话,问他昨日学成送的礼物在哪里买的、多少钱,他于是按照仔仔教的微信打钱的流程,打了钱托钟能再买一个,顺带把昨晚两孩子闹事儿的过程讲了一遍。

仔仔起床后洗漱时,与妈妈多次迎面或擦肩,倔强的少年只不作声,假装没看见。桂英生气地瞅来瞅去,收拾完了自己也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屋子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了。

老马悄悄挪步到漾漾床边,轻轻扒开她裤子一看,果然红彤彤的一大片。“这小子下手真是没点轻重!”老马嘴里喃喃,谁想竟吵醒了漾漾。漾漾一开眼看到的是爷爷,她撩着黄发瞄了瞄爷爷,又咬了咬手指,转身时发现屁股很痛,小人儿只得手摸着屁股两眼发呆。

“醒了没?”老马坐在床边双手握着拐杖龙头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咬手指头。

“你昨个把你哥哥的玩具摔坏了,还记得不?”老马轻轻地问。

漾漾双眼一瞪,怔了片刻,想起昨夜前情后默默地侧过身,背对爷爷。

“哥哥要是把你的溜溜车摔坏了,你生气不?你把哥哥的玩具弄坏了,你得赔个新的呀,你不能哭完了就了事了!这可不是个负责任的孩子呀!”老马在身后语重心长地说,却不知小儿能听进去几句。

“你还有钱没有?”老马问漾漾。

漾漾好奇,转过身来,咬着四根手指,在枕头上微微点了点头。

“你把钱拿来给爷爷,爷爷代替你买一个新的玩具——跟昨天一样的,然后你把玩具重新送给哥哥,好不好?”

漾漾愣了半晌,乖乖地点点头。

“那你去拿钱,一共一百三十块钱,爷爷有零钱找你!”老马指示漾漾。

漾漾一滚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脚走到自己的粉色衣柜前,拉开一格,从那里面取出一个粉色的卡通钱包,然后将钱包交给爷爷。老马从其中取了一百三十块,而后拉好拉链还了钱包。此时致远已经买早餐回来了,老马右手捏着钱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漾漾出来了。

40上 老外公一悲一喜 外长孙一喜一悲

早饭后老马正在听戏,忽然电话响了,是马红超打来的。自前段儿选村长到今天,红超总共没打几个电话,今天刻意打来定是有事。一番寒暄过后,马红超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老村长,你在外面是不知道啊,人家保山现在要把村里的旧广播站废掉,说是不能用了——嫌旧!你说你用那个广播站用了好几十年,怎么到他这儿就用不了了?现在召开会议要跟村小学协商,打算用村小学东边的那间空房子!”

“哎呀,他现在是村长,他怎么决定怎么来呗!”老马劝慰红超,也劝慰自己。

“人家还想把村小学废掉呢!说是向上面申请把马家屯小学合并到镇上的小学!村里人个个在说他——民怨大着呢!”

“咱村那小学从六年级到幼儿园小班,拢共三四十个娃儿,是有点儿少啦,养不起那十来个老师!再说,是村里人选了他,那只能由着他了!”

“老村长你不知道,他现在嚣张得很!你赶紧回来说说,动动关系,省得人家不把咱这一辈儿的老人放在眼里!”

“现在家家收果子呢——谁有闲功夫管他呀!我兴盛一天天忙得连饭时间也挤不出来!你现在不在县上开店吗?”

“在呢在呢!我也忙!前段回去了一趟,听我自家屋里人说他来着,一上任动不动往上面跑,三天两头地去镇上!这小子太胆大了!搁我说当时你就不应该支持他!”马红超抱怨老村长。

“我没支持你吗?我哪个没支持?同是一个村里的哪能不支持?是你自己票数没够我能咋地?我再能耐能操控村里人投票吗?现在人家已经选上了,你说啥都晚啦——晚啦!别叨叨了,忙你的生意吧!争取下次竞选你努力努力,提前回村准备!”老马不耐烦地说。

“下次竞选?我六十了还选?”红超语带失落。

“那就算啦!下面选票足了上面也盖章了——哪有可能再随便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这周边几十个村的村长,哪个身上没点这这那那的毛病?说穿了都是农民,究一究底子还没你这生意人圆滑有钱有本事呢!他刚上任肯定雄心勃勃,你让他干几年再说!急啥急?咱一把岁数了有啥可急的!”老马挤着眼说完,电话那头息声了。

半晌后,红超知再聊就没趣了,换了个话题,聊了聊深圳的天气和村里的葡萄价,撂了电话。

放下手机以后,老马无意间翻看自己智能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自从用了智能手机,约莫有一个半月了,起先十来天,还有村里人给自己时不时打个电话——锐锋啊、承恩啊、铁锁啊……再往上拉,好几天没见动静,偶尔是家里人打来。到这十来天,竟没有一个村里人打来的电话!

自己还没死呢,先被人遗忘了。念自己这一生给村里做了多少的贡献,他们竟遗忘得如此决绝!老马沉重又悲哀地靠在椅背上,吸着凉气。

早年学峰上学没钱,自己给过他五十块钱作为赞助,五十块钱搁二十五年前,也是不小的一笔,后来他考上大学了出去了,还不还倒无所谓,只把别人对他的关心忘得一干二净。早年马挺做生意说本钱不够,朝老马借了一千元,三五年后老马若不是遇到事了真不好意思开口,一开口推推拖拖的,弄得很没意思!后来马挺赚了大钱,好像这桩事没发生一样!南头的江娃十几年前孩子得大病没钱去大医院,老马借了八百元,好几年后还钱时,八张百元绿票子里掺着两张假票子。

回首往事,别说自己当村长给村里修路建渠、引水灌溉、号召带头种果子……哪怕是左邻右舍找他帮忙写字的、谈事的、说亲的、做公证的小事,也多得数不完,可又有谁记得这些呢!人们把他对他们的私人帮忙看作理所应当,不感谢也罢了,时常还挑三拣四的!特别是最近五六年,老马好几次萌生撂挑子的念头。苦了累了从不抱怨,还莫名奇怪惹得一身骚,被人指指点点的!

二十年前他刚上任时并不这样——那时候人们对他很敬重,很感激。后来,越是付出多了,越被人们视作应当!

如今好了,新的村长来了,必然会有新的做公证的、说媒的、谈事的人来替代他,他已然退了,也七十了,还能怎的?这些小气大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可偏偏一想到没人找他,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老马颓得恼得抓耳挠腮。别说等自己百年以后入了土,一旦老得不中用,瞬间会被人遗忘。

他恼恨自己全身褶皱生斑的皮肤,恼恨人性的残酷和趋附。

一定是夏半年村里收果子太忙了,村里人忙得自己且没时间吃饭,哪有空子给他打电话问候——老马如是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从舒语说要送他一个多余的旧计算机那天开始,仔仔便在设想给顾舒语回赠一件何样的礼物了!待顾舒语一将计算机送给他,仔仔当晚在网上开始挑选礼物,只想着生日那天大张旗鼓地送给她。

送顾舒语的礼物,一定不是贵重的,他不想让她有丝毫的愧疚感或负重感;也一定不是随便的、敷衍的,他想让她难忘、让她永远记着他的礼物。何一鸣花费了好些心神,只可惜她没有来。不过没关系,不管她来不来,他都要把这个礼物送给顾舒语。

化学课上,何一鸣一边听课,一边用手摸着桌子下面放在他书包里的那件礼物——那是一个多功能粉色流沙笔盒,内带小镜子和太阳能计算机,既可以做文具盒,也可以做化妆袋或眼镜盒,笔盒外表不失一种清新少女之风,非常实用也非常精致优雅。这是仔仔经详细观察顾舒语的穿衣风格、水杯书包袜子眼镜盒等所用之物之后,做出的购买选择。

顾舒语一定会喜欢的,何一鸣心里得意洋洋,只等着中午饭的时候送给她。

中午十二点半,三个孩子在肯德基里一块吃午饭,一鸣见汉典没吃饱,指着自己盒中的鸡腿说:“这个给你吧!我吃不下了。”

“好吧,那我再来个鸡腿!”汉典不客气地伸手从一鸣盒里取来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嘈杂的快餐店里,三个孩子坐在一桌,顾舒语坐一侧,汉典一鸣坐一侧。汉典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何一鸣碍于顾舒语的存在,这段时间吃饭、走路、写字全不似往常那般野蛮鲁莽,无形中被爱情裹挟的少年时时处处总想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优雅、豪爽、幽默等一切可展现的品质。

待顾舒语吃完了正在擦嘴,仔仔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对她说:“舒语,谢谢你的计算机,我买了个小礼物回赠你!很便宜的小礼物,你别嫌弃哈!”

“什么礼物?”胡汉典将红色的纸盒抢先一步挪到自己跟前说。

“啧!一个笔袋,我妹妹也在用的笔袋!你个大男生看什么呀!”一鸣怕被汉典拆开盒子看到那笔盒的少女颜色和款式,赶紧挪过来推到舒语跟前说:“你赶紧收了吧,省得他当成鸡腿一样给抢过去!”

“你太客气了!不过我真羡慕你们两的友谊!”顾舒语捧着盒子,在手心里转了几圈看了几眼,而后放进了自己书包里。

“送啥笔袋呀——人家有喜欢的人送!追舒语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汉典一边吃掉在盒子里的炸鸡碎末,一边不经意地说。

何一鸣听得这一句,心里大惊,脸上绯红。镇静数秒后他替自己解围道:“我们吃完了走吧,人家端着盘子催我们走呢!”

“走吧!”顾舒语说完站起来背书包。

三人出了快餐店,往补课中心慢悠悠地走。一如既往,汉典走在中间,舒语和一鸣走在两侧。何一鸣不是没有机会走在中间,只是单纯又羞涩的少年哪敢走在美人旁边,隔着一个人尚且脸红心跳、紧张哆嗦,更何况是走在她边上呢!如今一听她有喜欢的人,何一鸣心中五味杂陈,脸上扭曲哀伤。

“真羡慕你们两个,有喜欢的人了!我到现在还没碰上一个!母胎solo十六年整啊!”何一鸣撑着胆子用取笑自己来试探舒语。

“期末前我女神生日,我给她送了个游戏机,花了我一千多子儿,人家还是不怎么理睬我!好悲伤!”汉典咧嘴作哭态。

话头被汉典截断了,一鸣心中好个窝屈。可顾舒语没有反驳,是否证明她真的有喜欢的人呢?少年心里一会侥幸一会绝望,一会烈火灼烧一会冰山万仞。

“她不理睬你,为什么还要收你的礼物?”舒语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她收了我就高兴!”

“你们高中一个班吗?”舒语问。

“是的!”

“他初三就喜欢那个女生了,幸好高中一个学校一个班——你说说这缘分!要是喜欢上外校的岂不惨了!见也见不着一面!”一鸣插话。

“嗯!”顾舒语噘着嘴点头认同。

仔仔趁势追问:“你‘嗯’一声是几个意思?你喜欢的人跟你不在一个学校?”少年说话故意大声扬起语尾,脸上故作开颜大笑!

“是啊!我的男神在其他学校呢!”舒语失落地低头说。

听得这句,何一鸣心中焦灼得难以形容——如千斤重石砸在肺腑一般地沉坠,如被人抽掉五脏六腑一般地空荡。

“怎么你们全有喜欢的人,我偏没有呢?”一鸣以此面无表情结束了这场试探,话题转到了其它,少年如释重负又脚步沉重。

下午是两节英语课和两节数学课,何一鸣哪听得进去呢!一方面他假装听得很认真,另一方面得提醒自己不要再偷看顾舒语——

哪怕是用余光扫一眼也不可以!她有喜欢的人,她那么温柔恬静,又如此美丽动人,她喜欢的人一定也深深地喜欢着她。

反观自己,长得又黑又矮,在人群中如洒落的沙子一般,着实难以令人眼前一亮,断然不是那种被万千女生宠爱的篮球特长生,也绝非那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一般般,十分努力一到考试上顶多算个中上游,断然不是那种能跨年级的少年班小天才,也绝非那种数一数二的第一名或者一班之长;自己的家境更是一般,妈妈是平常的销售,爸爸是待业的老师,断然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开着豪车的有钱人,也绝非那种有着深厚背景的权贵人家!

自己的口才算是班里可以的,可一到正式场合或遇到在乎的人,一开口专打结巴;自己的琴弹得还可以,可学了好多年只会那几首曲子、那一点技能;自己的性格用妈妈的话来说是“欠点”,用爸爸的话来说是“轻佻”,用爷爷的话来说叫“差点事儿”……这样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很一般般,更何况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慧的顾舒语呢。

想必自己近段时间对她的喜欢、关照、问候,她该是浑然不觉吧!她那么美好纯净,身边定不乏追求她的人,恐怕从小到大追她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队了吧!何一鸣揪心得了不得,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舒语贵为天人!他陷入无底的卑微中不可自拔。听课听不进去,吃饭吃得没味儿,干什么皆提不起劲儿。

他还没有恋爱,却有一种浓烈的失恋的感觉。一颗心空落落得无处安放,仿觉整个世界黑压压的失去了色彩!十六岁的何一鸣,感觉自己病了!

下午一点钟,致远给漾漾穿起了小裙子戴起了小帽子!周三他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想着在岳父临走之前专门给他再检查一次脚上的伤!预约的时间在周五下午两点半,老马已收拾好了——白色的短衬衫、灰色的的确良裤子、腰系牛皮带、头戴鸭舌帽、左脚穿着桂英买给他的运动鞋。老头还背着小皮包,皮包里放着他的手机、水烟袋、打火机、折扇还有叠好的擦汗方巾等等。

三人出门打了辆快车,半个小时到医院后,致远忙去取号、找科室,老马拉着漾漾只管跟着致远走。快两点半时,三人到了骨科的候诊区,致远坐在第一排看号,老马和漾漾坐在第二排安静等着,一等等了二十多分钟。

“爸,快到我们了,我们现在去医生的门口等着吧!”

“成。”老马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致远拉着漾漾在前带路。

待广播里叫了号,老马拄着拐杖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了几句,开了张单子,三人又一齐出来了。

“等了这么久,进去不到两分钟给出来啦!”老马皱着眉在楼道里抱怨。

“西医不需要中医那样望闻问切!爸,你跟漾漾坐在这儿,我去交费,交完费我们一块去另一个地方拍片子!”

“成,你去吧。”

致远一转身出了骨科科室,立马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屁股还疼吗?”坐了许久,老马扇着扇子无聊地问漾漾。

漾漾摸了摸屁股,点点头,而后继续玩她手里的橡皮泥。

“你做错了,要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天晚上跟哥哥好好道个歉,成不成?”

漾漾低头在座椅上揉她的橡皮泥,听见了却不搭理。

“待会回家了,你给哥哥弄个生日礼物——就像你给爸爸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样,给哥哥画一幅画、捏个小娃娃、做个小玩意儿啥的,然后送给哥哥当生日礼物,成不成?”老马低头弯腰,一张嘴温柔地追着漾漾的耳朵。

漾漾抬头仰望爷爷,一双眼扑闪着无辜和委屈。

老马见她不说话,接着说:“你对哥哥要好一点,像对妈妈爸爸那样,这样你哥哥才会爱你,不会打你了!”

漾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老马知她听进去了。

下午四点,骨科医生举着老马的片子,对着灯光边看边说:“缝隙已经愈合了,恢复得不错!石膏打上去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老马回忆道。

“可以拆了!再过十天拆也行,现在拆也行,你看看你们时候拆!”

“呃……”致远转头望向老马。

“现在吧!”老马果决地说。

“那行,我开个单子,你先去交费。交完费在斜对门的小手术室里等着我,我这边还有几个病人,看完了马上过去!”医生一边在电脑上开单子,一边仰头对致远说。

“好。”

老马和漾漾在那间小手术里等着,致远先去交费,交完费拿着单子也到了手术室里。十来分钟后医生带着口罩来了,拿着工具将老马脚上的石膏卸掉了。去掉石膏后医生走了,那右脚弄得手术室里臭不可当,漾漾恶心得一个劲作呕。致远拉漾漾在外等着,而后自己进去将卫生纸弄湿了,以便让老马擦一擦脚。

不防备脚先好了,今天来也没带只鞋子,老马光脚走着不便,致远在医院外的小超市里买了双拖鞋给他穿着。三人上了车,漾漾依然嫌弃爷爷脚臭,捂着鼻子捏着嘴脸朝车窗外。老马指挥致远先开车去农批市场,到了那里致远取来了老马托钟能买的东西——和昨晚摔碎的一模一样的牛顿摆,取了牛顿摆三人这才往回赶。

到家后老马的右脚还不能着地,僵硬得有些痛,于是老头在客厅里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活动右脚的筋骨。

“爷爷,我可以给哥哥做一只小狗吗?”日落时分漾漾忽从屋子里出来问老马。

“什么狗?”老马没听清。

“就是……就是用橡皮泥捏的一只小狗!”

“给哥哥做生日礼物吗?”老马驻足俯首。

漾漾扣着指甲盖,点了点头。

“可以啊!可以啊!你在客厅里做,爷爷顺便指导指导你!”老马说完继续走。

漾漾搬来了她的家伙事儿——一全套的橡皮泥和各种专业工具,还有ipad上的视频教程,小人儿端了个小板凳支好pad,然后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捏起了狗头。

老马绕着漾漾走圈圈,见小孩家认真得可爱,心里甜得如吃了蜜一般。很快,在老马的指导下,漾漾捏好了一条彩色的小狗,还不忘给它上色、穿衣、画狗项圈,老马望着小孩欢快得了不得。

等小孩做完了,他坐在了沙发上,勾手示意漾漾过来。

“你哥哥马上回来了!等你哥回来以后,你先拿着这个礼物——昨天你摔碎的这个,跟哥哥说‘对不起’!然后再把这个小狗给哥哥说‘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记住没?”

漾漾扑闪着睫毛,摇了摇头。

老马哭笑不得,反复教了三遍,漾漾勉强记住了。

“好了,把你的东西收进去吧!”老马指挥漾漾收拾客厅里的烂摊子。

40中 何家人欢游香港 钟家人冷冷清清

“你来干什么?找打?”

六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来直奔自己屋里。老马在远处挤眼努嘴地指使漾漾,漾漾又羞又怕。在爷爷的推搡下,她抱着白色的盒子进了哥哥房间。此时仔仔正躺在床上,见漾漾进来了,杵在那儿又不说话,他冷冷地抬起眼皮瞅了几眼,爱答不理地先开口。

漾漾一听哥哥说“打”这个字,吓得先退了一步。小人儿可怜巴巴地回头仰望爷爷,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口能噎死头牛!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老马训了一句仔仔,又用拐杖戳着漾漾的腰背示意她往哥哥跟前走。

仔仔察觉有猫腻,望了望一老一小,好奇又机警地问:“你两干什么?”

“嗯!”漾漾从背后抱出一个盒子,双手轻轻放在哥哥床边。练好的台词全泡汤了,到了跟前一个齐全的汉字也说不出来。

“咦?”仔仔坐起身子,打开盒子一看,是昨天的牛顿摆,他抬起头问爷爷:“从哪来的这个?”

“娃儿赔给你的!我托你钟爷爷买的,用娃儿自己的钱!”老马指了指漾漾。

“是吗?”仔仔不可思议地求证自己那傻妹妹。

漾漾诚恳又激烈地点点小脑袋。

“好稀奇呀!呵呵……这还是她第一次赔我东西!”仔仔捧着盒子翻来翻去地把玩,嘴角竟弯了。

“娃那么小怎么赔你?拉屎都拉不到坑里,你还要她咋样!”老马粗狂的嗓音说着俏皮的话。

“哈哈哈……那倒是!诶!爷爷你脚好了?”仔仔惊喜地指着爷爷的右脚说。

“嗯,今天刚拆的石膏。”老马在空中转了转不灵便的右脚。

“嗯!”漾漾惊疑地大哼一声,而后匆匆跑了出去。

仔仔皱着眉瞧着她的背影说:“又作怪!”刚刚说完,漾漾又捧着个东西进来了——一只彩色小狗。小人儿将那条狗放到哥哥的凉席上,而后一点一点地把那只小狗往哥哥身边推进。

“这啥呀?乌黑八糟的!”仔仔捧起小狗,瞅了瞅,没兴趣。

“你要跟哥哥说什么——”老马走过来在旁提点漾漾。

漾漾羞涩地靠着爷爷的左腿扭来扭去,在爷爷的一再催促下,她从口里说出了几个字:“对不起,还有……哥哥生日快乐!”说完小人儿躲到了爷爷的左腿后面,用宽宽的裤子遮着自己的小脸,还不忘偷偷地瞄一瞄哥哥。

“呵呵……”仔仔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捧着那只像牛又像猪的小狗,看了又看,许久才说:“算了算了,原谅你啦!”

“赶紧赶紧,哥哥原谅你了,你去抱一下哥哥!”老马在旁拉着漾漾,漾漾不好意思。

“娃儿不抱你,你抱抱娃儿呗!我到这儿两个月了,从没见你抱过她亲过她!”老马对仔仔说。

“哎呀!一笔消了恩仇,还抱啥抱!多诡异!”仔仔挤眉弄眼地说,漾漾听得好个失落。被自己最爱的哥哥如此嫌弃,小人家心里难言得伤心。

“哥哥抱抱自家小妹妹,有啥诡异的?来,宝儿,你哥不抱你你去抱哥哥!”老马推着紧抱她左腿的漾漾说。

哥哥时不时斜瞄妹妹两眼,妹妹不停地在爷爷腿后偷看哥哥,两兄妹僵持着不动弹,老马看得没意思,索性伸出大掌连拖带拽将漾漾提到仔仔怀里,谁想小人儿一转身欢腾地扑进了哥哥怀里,两条胳膊环抱着哥哥的腰,双眼紧闭嘴角弯弯。仔仔不好意思地举起两手身子靠后,漾漾喜滋滋地抱着哥哥,小屁股扭来扭去,惹得爷孙两憨笑不止。

致远早在门口悄默默地看完了这一幕,十分难得的一幕,中年人看得竟涌出了泪花。

“晚上去吃日本菜怎么样?这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也不贵。你两不是喜欢吃寿司吗?让你爷爷临走前也尝尝味儿!”致远靠在门边说。

“好啊好啊!”仔仔终于逮到机会甩开了紧紧抱着他的妹妹。

四个人收拾齐备,走着去了小区附近的日本料理店。致远点了鱼片、虾、寿司、蛋包饭、日本拉面和铁板烧。菜上齐后,盘子个个精致有型,老农民定睛一看,盘子大得如簸箕,菜却少得似核桃。

“爸,这个鱼片儿你蘸着芥末汁吃!这个芥末汁特别好吃!”致远指来指去地推荐。

“芥末有啥好吃的?我早年种过好几年,我真不知道有啥好吃的!”老马一边吃面一边暗潮:哪个农村人没吃过芥末?只当日本菜是啥排场,也就那样,哪有家里的带把肘子、鱿鱼丝和酸辣肚丝吃着带劲儿!

“爷爷,这个好吃!”仔仔指着寿司说。

“我吃了两口,没老家的滋卷好吃!我看这日本菜跟中国菜没啥大区别,味道不外乎酸甜咸辣鲜,没啥特别的味道。”老马吃得没意思,停了筷子。暗想这么好看的日本菜肯定不便宜,他还是少吃点省省钱为上。

晚上八点,四个人出了日本料理店,老马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去路过一家早餐店——卖包子的,老马让仔仔买了六个,一气儿吃完了六个冷包子!这才感觉心里实在了,身上自在了。

“爷爷,你恨日本人吗?”仔仔突然发问。

“呃……”老马拉着音儿没说话。

“我们历史老师说很多老一辈人很恨日本人!他们不买日本的东西、不吃日本的饭菜,我好几个同学他爸也是这样——特别恨日本!”

“呃……这个……不全是。中国浩浩荡荡几千年,一到了改朝换代,必然有战争。你看那三国里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曹操大战袁绍、刘备火烧曹营、孙权又火烧刘备……你打我我打他,打了几百年也不停战,那些大将呀英雄呀哪个不是为了自个的利益?最后遭殃的全是老百姓!你说老百姓该恨谁呢?”

“那他们杀了咱几十万人——就算啦?”少年咧嘴挤眼地问。

“那能咋地?我们杀回去,把日本人也杀个几十万?一战二战死了多少人——更多吧!可不就那样埋了——过去了!发动战争的人有罪,底下的小兵小将全是跟着走的。前线杀人的士兵哪有什么头脑,要有头脑那他就不是为了口饭出去杀人的底层士兵了!蔫酸贼坏的是聪明人,笨蛋就笨在白白送死!”

“那要是你的亲人被日本人杀了,你会恨日本人吗?”仔仔搀着爷爷问。

“呃……肯定会恨,但我是恨发动战争的那个日本人,不是杀我亲人的日本人,也不是现在开店的、造车的、卖衣服的日本人。战争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战争遗留的仇恨……只能被遗忘,没其他法子了!你为了报仇把别人杀了,那最不安生的人是你自己。历史……历史哪能掰扯得清楚呀,你们课本上那说得明明白白的,不叫历史,叫故事。”

“那他们在中·国杀了人又没被惩罚,这些人岂不是逍遥法外?”

“不会的!还有天罚呢!”

老马指了指天,继续说:“还有自罚!爷问你,你杀了十个人你这辈子能高兴起来吗?恐怕你睡觉也怕做梦,临死了也过不去!没有无缘无故的伤害,也没有逍遥法外的罪犯,更没有什么绝对的你对我错。后人看三国里的历史,全是看热闹呢!你们天天学历史,也是学热闹呢!真到了打打杀杀的那天,人早不正常啦——跟那疯猫野猪一样!哪还谈什么仇恨啊、对错啊、历史啊……哼哼!”

仔仔听得一知半解,致远听得意味深长,他接过话头对仔仔说:“对于大是大非以后别随便乱说什么,你自己没经历的场面一个字也别乱说,开开玩笑也不行!以后有什么大问题多跟你爷爷聊,爷爷回去了你可以经常给他打电话!你爷爷经历丰富,做你的导师绝对够格!”

“哎嗨!我个老农民能做啥导师呢?不过是听戏听来的!那戏里说黄祖杀了孙坚,孙权为报仇又杀了黄祖,那黄祖的后代对孙权和孙权当年对黄祖是一样的怀恨!你说那关公死了,皇叔率军去报仇,结果呢?戏文里的这种事儿最多了,可也只是在戏文里。搁在现实生活里,报仇肯定是两败俱伤,把仇恨放下好好过完这辈子才是正事。”

四人聊着聊着到了家,桂英也回来了。明天全家去香港玩一圈,桂英想着早早回来商议行程、收拾东西。这一晚全家人收拾好东西十点便关灯睡了。第二天一早七点多,桂英和致远喊醒两孩子开始洗漱收拾,每人一个大包,除了各自带着雨伞、水杯、证件等东西外,还塞满了各自的必备之物。

桂英做足了防晒准备,早前列好的购物清单也存了好几份,购物袋、卫生纸等物东西也备足了;致远除了自己的东西,还额外带着漾漾的防走失手环和为丈人准备的折叠小板凳;仔仔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也想好了要买什么东西;老马的大包里塞着他常用的物件。

今天第一次两脚穿闺女买给他的名贵运动鞋,红底黑帮、轻便舒服,老马格外得意,换好鞋还不忘在客厅里踱几步试一试,自觉穿了这鞋子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只可惜那头上的鸭舌帽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他的年纪和品味。八点半,一家人去了地铁站,不到一个小时,在罗湖口岸准备过关,过了关到了香港地界。

坐了几十分钟的港铁,一家人先到了荃湾站,出了站五口子找了家街边较大的早茶铺,桂英点了虾饺、烧卖、蛋挞、菠萝包、叉烧包、肠粉,每一样均点了好多,为的是让全家人吃个饱饱的好有劲儿逛街,为的是让老头敞开怀好好尝一顿香港本地最地道的早餐。

老马瞧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盘子上放着娇小玲珑的各色早餐,全不似老家集市早餐上的大包子、大花卷、豆腐脑那般粗狂,看着喜庆,多吃了些。吃完早餐致远去换港币,一家五口换了些整的存着用,零的给下次来使用。

换好了钱何家五口乘坐港铁赶去星光大道。致远背着好多水,手上戴着防丢手环还不忘拉着漾漾,仔仔背着包自顾自地看风景,桂英打着伞开着手机,时不时给全家人拍几张美照。老马散步在世界著名的星光大道上,遥望碧海蓝天,好个干净明白,海港对面楼群密集,楼群后面山峦起伏。维多利亚海港中时不时有快艇和旅游船穿过,一家人在海边吹着热风、尾随人流在海滨长廊上慢行。致远走在老马身边,时不时向老头介绍介绍什么名人雕塑、著名大楼、香港电影届的传奇故事……老马听不懂,也不稀罕听,只观天地清澈,风景宜人,除过天热人多,这里该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原来世界可以繁华精致到这般地步,老农民心里震撼不已。

中午一家人去小吃街上找吃的——鱼蓉烧麦、火鸭翅、狗仔粉、烧鹅、甜品、生菜鱼肉、蔗汁膏、牛杂……每样点一份两份,然后五口蹲在街边一块吃或坐在店里围着吃,好个天伦之乐。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参观,老马观两边楼群密集,脚下街道干净,头上的广告牌高高低低横在空中,跟早年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太多。这一路得亏致远带的小板凳使得老马走一走歇一歇,脚才没那么累。一个中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一行人吃饱喝足,准备开启下午的行程。

按照昨晚商量的路线,五个人兵分两路:桂英和仔仔一路,去中环附近的潮牌街专程逛街采购;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一路,去古董街游玩,古董街也在中环附近。中年文人带着老小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古董街上闲逛,但见宽窄书画、高低陶瓷、大小雕塑、各色漆器、软硬家具、玉石珠宝、金银饰品应有尽有,洋洋大观。老马看得入迷,彷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家家店铺清雅别致,个个玩意迷人有趣,老头看得养眼又迷幻。致远知老丈人懂些三国,捡着跟三国相关的人物画像、雕塑器物啥的忍不住介绍一番。别说将这些宝贝占为己有,只观一观也算此生有幸死而不悔了。

从母子两独辟蹊径疯狂扫货开始,昨晚为漾漾摔了礼物打了一巴掌的隔夜旧怨不消而消。为了补偿儿子,桂英在车上额外给了仔仔三百港币作为零用让他买些他看上的东西。母子俩各背着大包揣着大钱,在名牌店里挨家地乱窜,如野猫进了新家一般,家家店里且要转一圈——摸一摸、看一看、闻一闻。短短两个半小时的功夫,桂英给自己和家人添补了不少的日用品、化妆品、香水、零食、衣物、纪念品,另外还不忘给老头买些好东西及回去送亲戚的小玩意。仔仔全程替妈妈背着沉沉的大包提着重重的塑料袋,慌乱的途中不忘给自己的心上人买点小零碎儿。

五点多一家人集合,一齐坐车到了紫荆广场。紫荆广场有一朵铜雕的金色紫荆花,是为了纪念香港回归祖国专门设立的。老马在那紫荆花下拍了好些正襟威武的照片,和两孩子和女儿女婿也合照了好些照片。下午六点刚好赶上广场上降国旗,其他四人全蹲在街边热聊买来的东西,独独老马正儿八经地肃穆站着,呆呆凝视鲜红的国旗在夕阳的金光中缓缓落下。

接着全家人打车前往山顶广场观夜景,下了的士一家人乘坐山顶缆车到了太平山顶观景台。晚上七点,夜色正好。以天地为底的黑幕上现出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点、光斑来,动静相合,宛如繁星闪烁。

夏风徐徐,老马摘下帽子擦着汗,自个站在广场边趴在栏杆上,俯望半个香港,仿佛入梦魂游一般。作为一个守了村子七十年的老农民,来此一游,不枉此生。

不到一个小时,老马还没看够,桂英便吆喝着搭乘山顶缆车往回走了,继而坐地铁、过关、回深圳、到小区楼下吃晚饭……

晚上十一点,老马坐在自己的摇椅上遥望外面的天空,兴奋得哪里睡得着,好像此时此刻自己还在那观景台上笑望香港一般。双层的窄巴士、熟悉的繁体字、处处拥挤的人群、别致的城市绿化、密不见天的楼群、跟马家屯一样狭窄的街巷、秩序井然的交通路况、压压一片的广告牌、斑驳闪烁的夜色……对七十岁的老汉来说,能去趟香港,跟出国、出地球差不多了,哪怕一天也是美美的、圆满的。知足便是圆满。

同样是周六,钟家杂粮铺子里冷冷清清,明明有人却没有人气儿。上午冷冷清清,下午散客寥寥,晚上又是冷冷清清,三顿饭各吃各的互不搭理,钟能和孙子偶尔说几句玩笑话,可在这冰冷的家里,那玩笑话显得格格不入又多余别扭。

穷人家哪有什么节日假日,所有的日子均是工作日,逢上个十一国庆、春节大假也不过是睡睡觉、打打扑克、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哪似有钱人家今日东南亚下周加拿大,有个三天、五天的大假期携老带幼去欧洲玩一玩去日本度度假。

冷清到死寂,单调到压抑,干瘪到局促,毫无人气生气——这正是清寒人家的真实生活。

40下 老马整理旧生涯 晓棠思索新人生

匮乏到侥幸、自卑到自大、窘迫到冲动、没用到沉迷幻想——这正是穷苦之人与生俱来的心性。

越紧张越单调,越单调越绝望,越绝望越得过且过!

生来注定的贫瘠、自闭、偏执、盲从——即便腰缠万贯,也难破。

人与人生来既不平等。长相有美丑,美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头脑有聪慧愚笨,聪慧开悟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家庭教育、生活习性有优劣高下,优的也多在那富贵之家;财产资本有浅薄深厚,深厚的全在那富贵之家。

从古至今论一个人,除了长相、头脑、习性、财产——还有什么?长相与财产几乎是天生注定,头脑与习性后天可修习,论起修习,穷苦儿女日日逃不过柴米油盐、娶妻生子,哪里再有额外的空子、多余的金钱去修习。自古飞黄腾达的苦出身,少矣。

还好,还有希望,梅梅就是希望。钟家铺子里每日也就钟雪梅回来以后热闹一番。大姑娘每每一回家总爱追着妈妈或爷爷聊工作同事、聊同学朋友、聊大学未来,每日也总不忘腾出个十几分钟或一个小时来和学成聊学习、比算数、讲笑话。十七岁的灵魂,蓬勃激昂,那朝气和活力彷如阳光一般驱走寒凉。

自从小姨出国后,钟雪梅住在铺子里。再有十来天自己便离开广东上大学了,一走大半年不能回来。她知妈妈一个人住,很想陪着妈妈,但明智的姑娘懂得爷爷和弟弟更需要她。住在铺子里晚上能陪一陪爷爷、逗一逗弟弟,第二天也能趁些爷爷为她买早餐、水杯装水、临走递包的关爱。对她来说,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未来的生活是有希望的,独独一见父亲,十七岁的姑娘如何也想不通人生这个大话题。

照旧,钟理每晚九点十点出去喝酒,午夜后回来,第二天睡到十一二点。雪梅早起上班时见惯了父亲的狼狈,晚上下班回来时也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他们之间曾经无话不说,父女关系远远亲过母女关系和爷孙关系,如今,这一对父女之间一天怕是连三句话也说不了。钟雪梅失望又伤心,但气愤和困惑总是盖过了失望和伤心。

也许勤奋上进的雪梅该感谢父亲。一个堕落懦弱、日日酒醉的父亲,留给子女的绝不是堕落懦弱和日日酒醉。

昨天玩了一整天的何家人,个个累得不行,老马早上睡到了八点,致远和桂英九点起床,待致远十点多提着早餐回来时,两孩子还是起不了床。

上午十点半,楼上的周周妈带着周周来了,还提着些她们安徽的土特产。两女人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周周兴奋地直奔漾漾房间,睡眼朦胧的漾漾一睁眼竟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小人儿先是嘿嘿一笑,而后在床上和周周玩起了周周新带来的大玩具。桂英回送给周周妈一小瓶香水,说是昨天在香港专程买的,两女人分享着孩子之间的好些成长趣事。

周周妈走了以后,漾漾吃了早餐穿好了衣服,两孩子在客厅里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咿呀话。仔仔累得起不来,吃了午饭继续睡,午后醒来为顾舒语又愁眉不展,一个人窝在小床上捧着手机痴痴发呆。致远不是忙家务,便是在房间对着电脑,家务每天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中年人特别珍惜自己能坐在电脑前的安静时光。桂英躺在沙发上跟只懒猫似的,时时刻刻手上不离手机,一会是忙工作一会是玩儿,老马总分不清她用手机到底在干什么。

“你啥时候给我买票呀?”老马关了电视,转头问桂英。

“呃……现在就买,你要哪一天的?”桂英一个深呼吸,盘腿坐了起来。已经拖了两周了,老头该走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快越好吧!我这脚也好了!”

“我先看看……”几分钟后,桂英问:“下周三的高铁,怎么样?这是最快的一趟了!明后天的票卖完啦!”

“屋里活多,你二哥一人忙不过来!就星期三吧!”老马一拍大腿,算是定了。

桂英点了购买,开始走流程,输老头的身份证。

“好啦!买啦!高兴了吧!”几分钟后,桂英伸长腰举着手机让老马看票已购买成功的提示。而后桂英重蜷在自己的那个小沙发上,想着临走时该为老头准备些什么东西,越想越多,越想越多,脑子也乱了。

眼见要走了,老头最最舍不得的是两孩子。仔仔近来总缩在屋里不出来,明后天全有课,一上课人也见不着,说几句贴心话硬是没个机会。漾漾因为周周从老家回来了,两人从早上一块玩,中午一块吃饭,下午一块午休,到此刻已经五点多了,还黏一起玩什么破玩具!老马打算出去走一走,再记记深圳的风景,想找个陪的人也找不着。

到深圳以后,桂英几乎没有单独陪过他,她手机里那么多事儿,那么多这个群那个群,合作伙伴、公司同事、社会朋友、相熟的人一大堆,白天聊、晚上聊、周末还在聊,老马跟她说个话还得先专门吭一声,有时候说了好几句人家愣没听见,笑嘻嘻地对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们皆有各自的生活,被冷落的老马心灰意冷,独自坐在摇椅上看远方赤裸裸的天空。

这一辈子,老马花了太多的精力想让自己变得重要、被人关注或者有名望有威信,再慷慨地说,他想要被人铭记。年少时他幻想着像那戏文里的英雄一样成就一番伟业,这幻想中的豪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越来越矮小、微弱,最后那豪气不觉间重回到了戏文里。

后来,当他渐渐意识到生命——是生来注定的命途以后,他寄希望于儿子马兴邦。他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力,那心力远大于他花在老二和老三身上的,如今他混得个什么名堂?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兴邦自己也说不清楚。村里人只当他是个一事无成娶不着媳妇的浪荡子,可悲的是老马作为父亲也这么认为。

如今老了,早卸下了那曾经让自己无比荣耀的卑微职务,当他开始设想美好的晚年时,却发现美好离自己有些距离,虽然他早踏入了晚年。

回想自己这一生,是偏离了最初的预设,还是走到了可喜的终点却发现终点的风景有些尴尬和失落?在曾经的预设中,他想向周遭的人证明什么呢、宣告什么呢?宣告这历史上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证明这个人曾做过哪些哪些事情,这些事情后人如何如何称颂……

此刻的老马有些恍惚,好像他这辈子从没离开过那个预设的轨道,又好像自己这七十年实际上从没走进过那个轨道。

生命如此珍贵,白云苍狗、白驹过隙般的岁月让珍贵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和价值。来深圳英英家才两个月不到,很多他一生固守的想法似乎有些松动——十来年没有过的剧烈松动。

到底哪里变了?老头又说不太齐整。

老马的肉身已然老朽,他的劳作能力早不如后生一辈,他执着的功绩——老一辈人遗忘了、新生代的无所知,他此生较劲的东西不觉中被自己不那么重视了……曾经的他在消失,他和他的世界一起在消失,这是一件让七旬老头无力更改又无颜慷慨的事实。既然一切终会消失,那索性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做是否意味着谈不上消失什么或损失什么。

可倘若自己活到了八十岁、九十岁,那剩下的这十年、二十年他如何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他能用来做些什么呢?

年少时,浑身是劲儿的马建国不仅白日梦做得漂亮,连晚上半睡半醒的蒙昧时段和睡着以后的做梦时段他也不放过,全用来幻想。那些伟岸的幻想让自己感觉自己很强大、是个超人。后来他越来越依赖这种幻想,以至大脑越来越了解他,一到肉体煎熬、生活泥泞、中年颓败、老年难眠的时候,大脑自动开启了幻想功能。

幻想做某事比实际上做某事效果更好,可幻想的前提是自己拥有幻想成真的可能性。如今自己已经七十了,拥有大把大把可幻想的时间,奈何自己没有了幻想强大的意愿。早起后、晚睡前,每当他无事可做时,老人家满脑子想的竟是漾漾和仔仔,偶尔掺进来桂英他们兄妹三个。他们三个给老马带来的偶尔是不快乐,大多是沉重,可想一想漾漾抠鼻子憨笑的小模样,老马能开心整整一个上午。

假如自己活到了一百岁,自己曾经扶持的人没死也糊涂了,自己奉献过的地方早不属于自己了,自己百般骄傲的荣耀也没了知情观众……做给别人的事情,终归依赖于别人的存亡和眼光;和自家人玩乐嬉笑的一切生活交集,永远稳妥地属于自己。

老马累了,老了,不想也不愿再向这快速变迁的世界证明什么了。他只想向漾漾和仔仔证明自己这个老外公很喜欢他们,更愿意为他们付出,他也想向自己的老三英英证明自己要弥补曾亏欠她的时光和关爱。可惜!可惜!他要走了,走得日子正在大后天。

这个温暖的小家庭改变了他温暖了他,他却不能给这个家庭做些什么,恐怕这是老马此生最大的遗憾了吧。

宽阔的石板街道、古典的建筑楼群、高耸的复古路灯……走在这精密设计的城市里,精密设计的街道上,享受着宽敞有序、素净优雅的环境,包晓棠差点以为自己不再是包晓棠了。此时此刻的她正站在巴黎的地面上挥手作别凯旋门。离开了凯旋门,旅行团很快抵达埃菲尔铁塔,远远地但见那塔高耸入云,如神话故事里的巴别塔走下神坛一般。一行人走近后观那铁塔结构精密,异常独特地耸立在古老又淡定的欧式建筑群中。上塔后晓棠在空中俯望巴黎,近空云鱼肚白团团连成片,云底下的四方小楼密密麻麻铺到天边,天是极平的,地也是极平的,天地间清一色灰白楼房,弥漫着中世纪的古典风情。

同在此拍照参观的,大多是外国人,黄发卷曲、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晓棠置身此地,仿佛自己也是个外国人,仿佛自己的前半身空白一片,如那蓝天白云一般空空的什么也打探不到。

站在全新的地方,呼吸着全新的空气,包晓棠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全新的自己是临时的还是成品的?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俯望巴黎,如是自问。

三十年来,反观周遭,乡里的街坊、城里的亲戚、深圳的同事……世人日日碌碌,却鲜有快乐知足的。没钱的人因为金钱不快乐,没房的人因为房子不快乐,没有物质匮乏的人因为精神空虚不快乐……人们抱着碗里的打望锅里的,绞尽脑汁地想变成他人的复制品,所以众生皆苦。

城市是群体的极端,而群体生活的最大弊端是基于比较产生类别或阶层。一个人即便自己不想比较别人,也会被别人拿作比较。嫉妒、努力、得到——这是群体中人的同质化过程。当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追求真我与自由时,他就变成了别人的复制品,肉体和别人一模一样,灵魂被别人瓦解、支配——这种身心的不健全像传染病一样,越传越广、越广越传,最后整个社会全感染了“不健全人格”症。

一番辛苦改变了身份、改变了城市、学得了技能,辗转了三十年,自己依然不快乐。如果一个时代的成功和跨越是以人的不快乐为代价,那么这个时代在人们惶惶一生的记忆中将是仓猝的、失败的、被唾弃的。

童年本是快乐的,自己的童年却很痛苦;青春该是自由的,自己的青春却很迷茫;三十而立以后定是轻松的,可自己从二十九跨到三十一十分十分焦灼……什么能让人快乐?孩子?爱情?家庭?金钱?权力?包晓棠不是没见过同时拥有这些的人,也许他们很有成就感,但他们当中依然有不快乐的。

晓棠的人生看起来好似一场漫长的等待,她在等什么呢?等待爱情、等待好生活还是等待满天繁星?如果今晚有星星出现,那她就在宾馆外看一晚巴黎的星星。如果没有,晓棠决定以后再也不看星星了。

踩在厚重崎岖的石砖地上,一行人在导游的牵引下进了凡尔赛宫。宏伟的壁画、精致的地毯、几何图案的拱顶、宫殿内外的英雄雕塑……高大的宫殿里陈列着好多伟人的杰作,在一幅七八十平米大的巨幅油画前,三十二岁的包晓棠被彻底震撼了、征服了。

原来自己的生活那么卑微、那么浅薄,浅薄得不堪一击、不忍审视。

浅薄令她迷失自我、人格残缺,只有深沉才能成就眼前的伟大——凯旋门、卢浮宫、埃菲尔铁塔。浅薄从何而来?包晓棠一路上仔细观察巴黎人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淡定、从容、柔和在中国是少有的。浅薄从何而来?晓棠思忖,该是和一座城市的产生、一个社会的形成息息相关。

一切问题产生的原因无不蕴含在最开始。

41上 一鸣心事被揭穿 老小怅怅各有缘

在远离经典和伟大的地方生活,其生活必然是糟糠的、卑劣的;在没有英雄和大师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轻浮的、琐碎的、功利的;在没有优雅、冷静和沉稳的城市生活,那生活必然是风尘仆仆的、碌碌无为的、勾心斗角的、鸡零狗碎的;在没有厚重历史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只看重眼前的、速生速死的。

不同的地方培养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史沉淀着不同的民族。

包晓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巨幅油画里的每一个人物,凝视他们的眼睛,端详他们的神情。在凝视中她好像走进了那画里一般,在画里她该是一种何样的存在?

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仰望巨画,叩问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她多次出离过自己的生活,不只出国这一举。她模仿过别人,想通过模仿别人的言行来出离自己粗糙的生活、辗转的状态;她换过工作休息过好几段儿,想通过停业来彻底反思既有的生活;她参加过很多培训、考过很多试,意欲通过能力提升来出离卑微紧张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谈过恋爱、交过闺蜜、养过宠物、读过文学书、种过名贵花儿,她三番五次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最后命运总带她回到原点。

至此时此刻,她被深深震撼,才更懂调味品终归是调味品,做不得主菜填不了肚子。她没有能量为了白糖放弃面条,也没有勇气为了虚飘的梦想放弃真实可触的生活。

一切花光心思的抽离对生活统统无望无助,甚至是一种破坏或落井下石。一切的心灵鸡汤、哲学箴言、美图朋友圈、高端型出国游统统没用。大师停留在灵魂,稳不住生活。浮想终归是浮想。怪只怪生养她的土地,鼓励着躁动和虚浮、洋溢着攀比和愚昧。

晚上九点半,致远削好了一大盘水果,招呼一家人来餐厅吃水果。三个大人加一个打瞌睡的漾漾均来了,独仔仔不来。桂英叫了好几声,仔仔只说不吃了。

“最近他怎么了?天天躲在房子里!”桂英一边吃火龙果一边指着仔仔屋的方向。

“我也不知道,太累了吧,暑假没怎么休息!”

“十几岁的娃娃累个啥呀!哼哼,那猫猫狗狗一到春天且个个发情呐,他都十六了,你俩不想想?”老马没抬眼皮地吃着说。

说完了夫妻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后桂英拍腿大笑,那嗓门大得仔仔在床上早听见了,好奇地出来了。

“你们笑啥?”仔仔奇怪地问发笑的三个大人。

“你爷爷说你发情了!”桂英指着老村长说。

“什么呀!别胡说八道!”仔仔满脸通红羞得扭肩跺脚。

“我咋胡说?那天家里来了个女子不是?你问漾漾!你勤勤得跟个猫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给人家拿这个拿那个!”老马一脸的理直气壮。

“真有啊!我当你胡说呢?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收了笑惊问。

“哪有哪有哪有!我爷爷胡说八道!气死我啦!”仔仔气得捶打爷爷,老马用胳膊挡着身子岿然不动。

“啧!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没事也有事了!”老马佯装生气地瞅着仔仔,而后对桂英说:“呃……前几天,他带了个男娃和女娃回来,还有一天他躺在沙发上看人家女娃的照片,你当我瞎了?”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子斜瞅着仔仔。

致远笑着吃水果,桂英忍不住打探:“哪里的?同班同学还是什么?”

“我哪知道这个!”

“长什么样子?好看不好看?”桂英亮出白眼仁追问。

“我没仔细看,远看着那女子跟你钟叔家的雪梅有点像——扎撮头发,高高瘦瘦,文静得很!”老马回忆道。

“那是我补课班的同学!胡汉典她妈妈闺蜜的孩子!跟我们一年级!一块来这补课的!”仔仔跳着叫喊。

“一块补课的……那你激动什么呀?又蹦又跳的,还抓你爷爷的手捂你爷爷的嘴!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桂英皱着五官说。

“没有的事儿你们非说有!我想自证清白不行吗?”仔仔跺脚呐喊。

“你稳重点!小心人家姑娘瞧不上你!”老马用一副看热闹的口吻提醒仔仔。

不想一语戳中要害,仔仔踢了一脚桌腿说:“吃你们的水果吧!一群上了年纪的人还这么八卦!”说完少年气呼呼地走了。

“看来是真的啦!”致远笑着点头咧嘴。

“哎呀天呢!我这么年轻,就要做人家婆婆了!防不胜防呀!不过,要是像梅梅还不错,我喜欢梅梅那类型的姑娘!”桂英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吃水果。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老马开始收拾东西。箱子收拾好以后,他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忽家里来人了,他出来一瞧是天民、行侠他们一伙人全来了,专门给自己送行。老马又高兴又不舍,想留也留不了了。和他们聊完天,老马送走了他们。

自己回头找漾漾和仔仔时,怎么也找不到,家里只有致远一个人,他心里奇怪,怎么娃儿们给丢了呢?桂英也不知去哪里了。老马索性出了屋门去外面找,一出门竟是门口的打麦场!自己不是在深圳吗?怎么桂英家在村里呢?他迷惑不解,顾不得这些了,只管大声喊着漾漾和仔仔的名字。娃娃在他手里丢了,那可了不得了。老马急得跑了起来,打麦场、南头坡地、莺歌谷……一个一个地找。

到了莺歌谷最深处,他看见了桂英和两娃儿,两小的在地头玩,桂英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老马气得问怎么致远不来下地,桂英支吾吞吐,老头没法子,只得撸起袖子帮她一块干活……干着干着,他忽然纳闷,英英不是在深圳工作嘛!怎么下地了呢?这么一问,老马给醒了。

原来是个梦。老马取来枕头旁边的汗巾,擦了擦胸前的汗水。一看表六点了,该醒了。

今天是阳历的八月十九,农历是七月十九——刚巧差了一个月整。今日宜纳采、订盟、嫁娶、祭祀、祈福,忌开市、立券、纳财、作灶。老马撕了日历,去摇椅上抽烟。抽完水烟有了精神,老头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整头发、洗汗巾,完了不忘擦洗擦洗自己的水烟袋和拐杖。此时桂英和仔仔也起来了,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

吃了早饭,致远去自己屋里了。漾漾和周周玩得特别黏糊,老马喊了七八声漾漾,谁想那头的漾漾跟没听见似的,两小儿躲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塞满了老马空荡荡的两耳。老头抽饱了烟、吃饱了饭,精神抖擞却无事可做。他走回房间,拉开行李箱,又开始捣鼓自己的箱子,最后只留了两身衣服在外面供这两天换洗。

想起早晨的梦,老马凝思许久。临走前该是给这帮老头打个招呼,钟能和行侠已经知道了,村里的天民和早年相熟的樊伟成也该打个招呼。老马于是相继拨通了他两的电话,六七十岁的老头们说了好些分别的话。天民想送奈何身体不行来不了,樊伟成执意要送老马被老马一口拒绝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离别在他这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补课班里,上午两节是化学课。今日汉典家里有事没来,顾舒语和何一鸣坐在一起。几十个同学的小教室里,一鸣感觉只有他和舒语光溜溜的两个人。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她边上,假装认认真真地听课,身子时而靠近她时而疏远她,肉体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架,他僵在舒语身边动弹不得。连低头写个笔记、吭一声、动一下胳膊头脑里的那两人都要开会讨论讨论。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了,本可以和舒语两个人单独说些话,谁想害羞的少年直接躲进了厕所。四节课上了三次厕所,回回是上课铃响了才进教室。顾舒语也觉得莫名其妙,得亏有手机解闷,她才没过度注意何一鸣的种种奇特反应。

该怎么面对舒语呢?该怎么面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心上人呢?感情空白的何一鸣为此伤透了脑筋,以至于近段时间老师讲的课他基本上没怎么听,一环落下了往后的很难补上来。上课时总想着放学了在家里好好补一补课自学自学,可一到家他克制不住地躺在床上翻看舒语的朋友圈、她发在群里的语音和她分享的文章、图片、表情包。

这几天在舒语跟前的他,早不是刚认识的那个风趣幽默的何一鸣了。该放下还是继续,何一鸣无法决断。

今早一到公司,所有的经理层先开了一个会议,大致意思是要裁员,编辑部、协会部、行政部、财务部等等八个部门均得裁员,裁掉的工作其他人一起分担。会上小钱总宣布近一两年公司不会再招人了,也不会再按照以前的规则提工资,而且凡是提工资、招新人的一律需要他本人签字。

会议结束后,其他同事个个咧嘴吐舌,桂英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业务员是靠业绩提成活着,要真是让她来执行裁员,不知道得得罪多少人呢。

马经理的庆幸还没结束,电话响了,是四成科技的业务经理打来的。那边说他们今年下半年的预算打算剔除展会这一项开支,因为关系好所以第一时间私下告知了马经理,让马经理这边赶紧努力跟上面接触接触,说不定还有可能继续参展。桂英冷吸一口气,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久久没动弹。

中午,钟雪梅的男朋友章明渊专程过来找雪梅。两人一块在外面吃了顿饭,而后在咖啡店附近散步。自打雪梅上班以后,她十八岁的小男友很少过来看她,一来两人并非住在一个地方,从章明渊家坐车到咖啡店得一个多小时;二来章明渊也利用暑假报了驾照培训,一有时间他首先去驾校学习;三者章明渊的母亲四十来岁身体很不好,一点重活干不了还要天天喝好多药。小章好不容易放假了,自然在家里多陪着母亲、多分担家务。

这次小章来找雪梅,主要是向她来告别的。他报考的学校在广州市,八月二十三报道,八月二十六军训。今天已经八月十九了,明天他爸爸送他去学校,然后用两三天熟悉校园环境,接着开始迎接军训。

两个带着沉重枷锁的少年,手拉着手,在商场附近慢悠悠地走,没想到人生的离别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下午雪梅向师傅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小情侣出了商场,在街上散步。

“是不是舍不得我?”俊朗的少年笑问雪梅。

“应该是我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雪梅抿嘴偷笑,问完了立马垂下了头。

小章紧紧地拉着雪梅的手,停住了脚,面朝雪梅说:“这段时间没能多陪你,是我的错!”

“没事,我家里什么情况你也懂,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不是不知,不用那么说。”雪梅低着头,满脸羞涩。

“到了大学你肯定会遇到更加优秀的,如果人家追你,你就答应吧。”小章痴情呆滞地含泪说。

“你要跟我分手?”雪梅惊问。

“怎么舍得呢!”小章一脸苦情。

“那你在学校遇到了更好的,也别犹豫,我永远会成全你的。”雪梅故意如此说。

“怎么可能!我会一直等你的,直到你有了更好的对象,我自然会离开。”

“哎……”雪梅叹气,抹着泪花说:“我可能一去学校就很少回广东了!我不喜欢这里,只想离开这里!”

“我懂,但我不可以!我爸的压力很大,我妈身体一直不好,要不是深圳大学没录取,我肯定首选留在深圳上大学。你好好上学,反正我们两个的家在深圳,总会见面的。”小章替雪梅试泪。

两小人在浓荫下你一言我一语互诉衷肠,告别的话没说多少,十句里有八句在聊彼此的未来和他们俩的未来。奈何雪梅的时间有限,小章最后将雪梅送回了上班的地方,而后他依依不舍地搭车回去了。

这一别,两人竟果真多年不见。小章回家的时候雪梅在打工赚钱,雪梅急火火回家探视的时候小章却不在。苦出身的孩子不得不早当家,一方面小小年纪要为家里分担,另一方面还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争取。

青春是无奈又挣扎的,青春是火热又忧伤的,青春也是充满希望的。

上午午饭前,回过神的马经理赶紧预约四成科技的领导晚上一块吃饭。那边同意以后,她预定了酒店和饭菜。中午饭马经理还没来得及吃,下午一点半,李玉冰李总大张旗鼓地召开了会展部、发行部、业务部三大部门的会议,无非是提提士气、冲冲业绩。

会后,马桂英单独去了李总的办公室,将近来离职的业务员、流失的客户汇报了一遍。李玉冰闪烁着美丽的双眼,坐在老板椅上半晌沉默。而后她安排桂英把所有业务员手里现有的客户和行业内的所有中小企业全部梳理出来,针对没有参展的企业给业务员做一个分派,每人手里安置了七八家,争取在十月份定展前再拉些客户。

“爸,待会我带你出去买几身衣服吧,桂英昨晚说让我给你多买些,这样不用回去了再邮过去!现在八月份买冬季的羽绒服啥的折扣比较大,特别实惠!”五点多,何致远走到老马跟前说。

“买啥买呀!我衣服多得很,天天花这闲钱!”老马扇着扇子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自己去给你买两件吧,我知道你的号。”

“哎呀!我说了——不用!”老马皱着眉摆摆手,致远瞧见无话可说。

“我之前说您临走前给您买个好点的拐杖,我看你现在腿也好了,拐杖还要不要买?”致远和气地问岳丈。

“不用啦!省点钱吧,把钱留给两孩子!”老马指了指两孩子屋的方向。

五点四十补课班的课程结束以后,后半天一直在思考要不要送顾舒语进地铁站的何一鸣最终做出了抉择。

“舒语,那我先回去了,我爷爷后天回老家,我回去帮他收拾东西了,他脚不方便!”仔仔一出补习班的大门便如是对顾舒语说。当然他说的全是瞎话,他不是不想送她,只是他傻得笨得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穿。在舒语面前,他总是笨拙的、尴尬的、脸红的、见不得人的。

舒语点点头,笑着告别,而后转身去了地铁站。

何一鸣故意先走了十来步,料定舒语也走了,他才回过头,假装打电话的动作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舒语的背影。少年如此揪心,连呼出的气也是冰凉的、沉重的,越是喜欢她竟越装得冷漠,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最后只能忧伤地看着舒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等到彻底看不见了,他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发呆。这一路走回去,脚步时轻时重,好像走了好几个世纪、好些个国家一样艰辛无比。

晚上六点半,致远领着老小出来吃晚饭,今天他选了家附近的杭州菜,两大人两小孩,点了四样菜一份汤,店家送了一小份开胃菜,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花菜炒得刚刚好!”老马忍不住连夹了好几筷子。

“嗯,这个莲藕排骨汤也不错,很好喝!”致远趁机给老人盛了一碗。

“这菜比川菜清淡些,川菜湘菜太辣了,这菜正好!”老马赞口不绝。

这边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吃着杭州菜,那头的马桂英今晚约了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一起吃饭,其中一个业务经理、一个副总、一个销售员一个策划部的。七点四十满桌的菜上齐以后,桂英殷勤地在给四个人添茶倒酒。

41中 桂英陪酒人醉胃痛 老马摊牌致远停笔

“包总,现在业内除了大康、海华这几家有背景的,其他的中流砥柱便是你们四成、中科、活力、新远几家了!”桂英一边朝四成科技的包副总倒酒,一边吹捧。

“哪里哪里!”七八杯酒下肚,包副总一嘴酒味、满脸通红。

“我听说今年跟你们实力相当、业务重合的几家,在研发和营销上投入又多了几成!那个中科今年添了好几个大股东,前段时间他们老总跟我们老钱总喝酒吃饭时透露了,说今年拉来的那几个股东融了一个亿!一个亿呀!”桂英瞪着圆圆的两眼左右张望着众人。

“中科就算啦,人家有背景!咱一个普通的民营企业哪能跟他们比呢!倒是据我所知,今年大多数安科企业面临着寒冬,背地里裁员、不续签合同的多得是!咱就说说行业巨头大康、海华这两家,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停招了!那招聘网站上的多半是广告——假的!实际上早不招收了!中科今年从他们那儿挖了好多人呐!”包副总挤眉弄眼、言辞凿凿。

“对对对!我们老钱总早预计到了,不过逆势而上的企业也不少!包副总,来喝酒喝酒——这是我们老钱总招待行业大牛的好酒,我今天专程冲着您的面子才讨了两瓶!”桂英捧着酒瓶嘚瑟。

“马经理,你也喝呀!光我一人喝多没意思!”包副总佯装不满。

“哪里哪里!等我斟完这一轮,咱碰一个!”桂英给四成的包副总、张经理和业务员小何、策划小张每个人倒了一杯白酒,最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众人碰完杯,桂英一饮而下。

“四成真是人才济济呀!张经理可不是一般人呐!合肥市交通局前段时间招标的那套系统,张经理在几十家竞选企业中表现不俗脱颖而出——咱行业群里知情的业务员都表示佩服!佩服!了不起!来,我敬张经理一杯!”桂英重斟上酒,与张经理一齐喝下。

“要说人才,你们安科展才是人才济济,业务的比如你张经理,女中豪杰呀!你这酒量咱行业里没几个男人赶得上!还有你们的编辑部刘大编辑、小章记者,那文笔真是不错,赶得上主流大报的水准!改天请你们刘编辑带着记者和业务员过来专门给我们四成科技做个专访,怎么样马经理?给不给面子?”张经理明是询问,实是帮衬。

“没问题没问题!凡是展位到达四十个以上的大企业,不用你们请,我们刘大编辑自会带着记者过来采访!给你们老总或者咱们包副总做个人物专访!或者给四成的新产品做个产品鉴定或宣传,写一篇企业访谈也可以!”桂英边说边给包副总和张经理斟酒。

一来二去,四个男的加桂英一个女的,很快喝完了两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幸亏马经理有预备,提前备了三瓶红酒。不到十点,五个人喝完了两瓶白的两瓶半红的,桂英强撑着晕乎乎的身体和意志,一个劲儿地劝酒、陪酒、吹捧、讲笑话,甚至时不时透露他们竞争对手的小内幕或大八卦,勾得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个个高兴又服帖。直到包副总拍着桌子打包票说今年年底的展会一定预定多少展位,桂英的这顿饭才算吃完了。

出了酒店,马经理送四人先上了车,将包间里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以后,结了账醉醺醺地坐上了出租车。为了场面好看些,今晚他们五个人点了十二盘菜,盘盘是硬菜,自己没吃上几口,走的时候剩了一大桌,着实可惜!虽说今天的展位算是有眉目了,可晚上的这顿饭不算酒早超出了公司标准一千多,自己喝得狼狈难看也罢了,还要自掏腰包!这些事马经理经得多了,也看淡了。

那出租车开着空调,里面的味儿有些陈旧又有些怪异,桂英晕晕乎乎地觉透不过气,闷得恶心。待出租车司机打开了窗户,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脑门、胸口、胃里全不舒服。桂英趁着自己还明白,赶紧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来接她。

“爸,英英回来了,她喝醉了,让我去接她!”致远换好衣服走过来跟老马打招呼。

“她那酒量随我,一点点酒哪能醉!”老马质疑。

致远愣了下,没回话,忙出门按电梯去了。老马一看表,好家伙,十一点了才回来!这是什么工作呀,还得让一个女人喝酒!原本早犯困打哈欠的老头此刻没了丝毫的睡意,只巴巴地等着桂英回来一看究竟。

桂英强撑着到了小区门口,一到门口见致远还没来,她站不稳扶着路边的大树,恶心得难熬又吐不出来,肚子里还一阵一阵地扭着疼。

“英英!英英!”致远穿着拖鞋赶紧走来,一见妻子低头捶胸不答话,走近了面色十分扭曲,着实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致远扶住桂英轻声问。

“不舒服……特别不舒服……”桂英干呕不止,说话也没声气儿。

“那先在这儿待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致远一边说一边拍着桂英的后背。

“呃……呃……”桂英扶着树吐酸水。

两人等了五七分钟,致远见她不作呕了,于是扶她进小区回家。

致远个子不高身胚子也不壮实,桂英是西北的女人,生得高大又宽阔,那醉醺醺的身体往致远这边一倒,跟头牛倒过来似的,致远招架不住,斜着身子歪着腿撑着她。两人走三步停一步地往电梯里赶,十分费劲。

在家里的老马一看表,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两人咋还没回来呢。老马担心出事了,拄着拐杖紧忙去叫仔仔。

“仔儿!仔儿!你爸出去接你妈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你下去看看行不?”

正在床上玩手机打算一会儿便睡的少年一听这话,忽地两脚一抬坐了起来说:“我妈肯定跟客户吃饭了!肯定又喝酒了!爷爷你别担心,我马上下去。”

仔仔边走边穿鞋,跑着出了屋,而后在等电梯。老马着急,踱步到门口。

“爷爷你回去吧!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仔仔冲爷爷摆手。

“没事,我就在这等着!”老马冲外孙子使了个眼色,提示他赶紧走。

两部电梯一上一下,下得过了十二楼,上的刚到一楼。仔仔如此等着,不觉间两脚急得踏起步来。老马拄着拐杖望着仔仔踱步,自己心里更着急了。等了好几分钟,电梯缓缓开了,还没见人但闻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涌了出来,仔仔条件反射地裂头转身,赶紧捂住嘴。

电梯缓缓打开,老马探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桂英和致远两口子。但见桂英坐在电梯里靠着电梯的铁墙两腿撇开,腿间一滩污秽,她低着头一手抱着致远的腿一手捶着胸口。老马见状如此,赶紧走了过去。

“仔仔过来搭把手!”致远瞥见仔仔的上衣,忙按着电梯喊。

仔仔憋着五官绕过肮脏进去扶他妈,致远和他一块,父子两一左一右,奈何怎么搀也搀不动。老马走近后帮忙在外按着电梯,细瞧那里面吐了好大一滩,没多少饭菜竟是些黄水。

“啧哎呀!”老马挤着眼又气又怒。

两人把桂英搀出来以后,致远冲老丈说:“爸,你先按着电梯,待会我来打扫!”说完父子两攒着劲儿歪歪扭扭地把一个人事不省的女胖子掺回了客厅。而后致远提着半桶水和拖把小跑出来打扫电梯里的呕吐物。仔仔在家里跑来跑去,一会拿餐巾纸、递温水,一会用湿巾清理他妈胳膊手上的脏东西。老马走到跟前,用拐杖戳了戳桂英的大腿,桂英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老马一张脸阴得如井里的黑泥一样,经验丰富的仔仔蹲在旁边端着垃圾桶,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桂英又嗷嗷地吐了两回。仔仔捂嘴扭头不敢看,只两手紧紧地将垃圾桶捧在他妈嘴跟前。老马瞧着这样子,心里火气乱窜。

桂英七八岁的时候,老马和朋友在家经常喝酒,英英在边上玩耍,老马时不时给她倒个一星半点的让她尝尝味儿,那时候她能喝一个瓶盖的白酒。后来老马带着她去亲戚家吃各种酒席,桂英一个瘦瘦的女娃能喝好几个瓶盖,那时她才十二三岁大。上次她喝醉了,老马问她喝了多少,桂英说大半瓶白酒,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才知桂英的酒量跟他年轻时一样大。如今说桂英醉得不省人事,老马不敢细想,她得喝多少白酒才能醉成这样?恐怕没有一整瓶下不来。

致远回来了,桂英这一波刚刚吐完,他取来另一个垃圾桶递给仔仔,然后把仔仔手里的那个端到了卫生间清理掉了。见妈妈不吐了,仔仔细致地给她擦洗嘴边、脖子上的脏东西。这时桂英清醒了一两分,睁眼一看,三个男人在她眼前晃荡。

过了半晌,桂英不吐了,人也没那么晕了,想是吐完了,仔仔拿来牛奶和温水给妈妈清胃口,致远跑去了厨房开火烧水煮小米粥——每当桂英喝醉了,他会给她煮小米粥。

“你妈平时喝这么多吗?”老马坐在客厅里问仔仔。

“我跟你说过了,一到展会开展前就是这样。有一次喝得睡了一天两夜才醒来!还有几次进医院的!”仔仔噘着嘴轻轻地说。

“哼!喝成酒鬼了都!”老马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叹一口气。

“仔儿,给妈拿点止痛药!”桂英忽然开口,两手捂着肚子,两腿弯曲着。

“嗯!马上!”仔仔跑过去取来家里的药箱,然后在沙发上打开药箱找止痛药。找到后他重倒了半杯水,然后一手递药一手送水看着妈妈喝下了药。

“呃……妈肚子疼!疼得很!”桂英在沙发上扭曲呻吟。

“哎!”老马看得心里难受极了,问仔仔:“你爸人呢!”

“我爸在煮粥!”

“煮粥干什么?一天天弄热闹吧他!人醉成这样疼成这样——煮粥有个屁用!”老马低低的语音,透着狠狠的语气。

“但是……我妈每次喝完小米粥会舒服一点!”仔仔小心翼翼地说。

“哼!这样喝迟早会喝出问题!女的陪人喝酒,男的在家不见人!热闹得很!”老马气得两眼发狠。

看着妈妈疼得没力气说话,少年轻轻咽了口气。爷孙两就这样看着桂英翻来覆去地喊疼。二十分钟后致远捧着一小碗用冷水冰过的温粥碎步过来了,他把粥交给仔仔,自个扶起了桂英的头和肩,一点一点地给桂英喂了十来口小米粥。

“我妈刚才一直喊肚子疼!我给她喝了片止痛药!”仔仔在旁端着碗汇报。

“你不早说!肯定是肠胃痉挛了,你把那个……肠胃炎的几样药找来!让你妈趁着粥喝下去!”

“嗯,几片?”仔仔找来一把的药问爸爸。

“胶囊的两片,白色的一片!”

父子两凝视桂英喝下了药,而后扶着她回了房间。一晚无话的老马一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多了。他起了些困意,可气愤未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板着脸两眼使着劲儿。

“爸,你早点睡吧!”致远安顿好妻子和儿子,过来对丈人说。

“哼!这一折腾,哪睡得着!”老马抬了抬左眉毛。

“呃……英英已经睡下了。”

“她明早要上班吗?”老马两手拄着拐杖龙头问。

“呃……应该要,明天我送她去。”致远说完,见老头没应答,他挠了挠耳后,说:“爸,那我先去睡了。”

“你等等,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41下 Joden对峙李玉冰 公司分成两大帮

致远见老头神情严肃,略略紧张地坐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爸?”致远凝视老马。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问,你现在……到底在忙什么?”老马将头往后轻轻一仰,语气温和得逼人。

致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老马等了十来秒,见他不答,望着他说:“仔仔说你在写小说,是不?”

“是,漾漾进了幼儿园以后开始写的。”致远搓着两手望着丈人说。

“我就想问问,你怎么安排你以后的工作?”老马也不不绕弯子了。

致远抿着嘴,从鼻腔里叹出一声。该怎么回答呢?他没有回答。

老马等不到答案,继续板着脸说:“她马桂英要养家——可以,养个三五年、六七年的够了!你们这特殊情况我不是不懂,但你要一直让她一个人养着四个人,我可不同意。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你个大爷们不能这么亏待我女子!”老马用扇子敲打着大腿说。

“是是!爸,我懂!”

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继续说:“道理谁不懂?仔仔也懂,关键得看行动。”

两男人沉默了许久,致远开腔:“爸,你说的我知道了。现在不早了,赶紧睡吧。”

老马抻了一会,见致远愣是没什么承诺,来了这么一句,心里憋屈又难忍,只得咽着气拄着拐杖回屋了。

致远关了家里的灯和电器,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已经两点了。桂英时不时地传来鼾声,又时不时地喊着口渴、肚子疼,致远哪里睡得着呢!他从餐厅柜子的抽屉里取来一盒烟——那是招待客人的烟。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凌晨三点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抽着烟望着窗外黑夜中的亮光。

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主持这一天的竟是自己敬重的岳父。何其惭愧!从今晚桂英一到家,他一直没敢跟丈人碰过一个眼神,企图用忙碌来遮掩自己,亦或用躲在厨房熬粥来逃避老人双眼里的犀利,终究是逃不过去。

继续还是倒退?何致远不想那么快给出答案。

人生的重大决定,越快做出的越容易后悔。

辛苦英英了——何致远擦着泪咽着唾沫。他把自己藏在象牙塔里,把妻子推向他闭上门隔离了的残酷社会,对她确实不公平。每每看她仓皇狼狈、一身酒气地回了家,自己除了给她拿药喂粥,似乎找不到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从来不敢跟人提自己的妻子常常在外陪客户喝酒,甚至也不敢跟仔仔和漾漾提。儿子看得明白,只是他装糊涂罢了。

原来的桂英是很豪爽,但也有着寻常女人害羞、撒娇、浪漫、爱美的小性子,自从她当了经理,明显忙得丝毫没时间成全自己的小女人诉求。每日忙得昏昏沉沉,晚上一上床呼呼大睡,周末累得也起不来。别说捯饬自己和闺蜜喝喝酒聚聚会,更别说和他享受享受二人世界,一睁眼瞧见巴巴等她抱的漾漾,她便条件反射地埋怨自己方方面面做得不好!

以前桂英没那么胖,这两年很明显胖了一圈,身子也虚得很,走一点路便喘息没劲了;以前的桂英肠胃好得很,吃嘛嘛香,致远很羡慕她,这两年她因为肠胃发炎多次进医院,爱吃的东西不敢随便吃了,吃个水果还得查一查对胃寒凉还是燥热;以前的桂英头发很浓密脸蛋也光泽,这两年她脱了很多、白了很多,脸上总是暗淡无色,睡眠也没那么好了……辛苦英英了——致远一边抽烟一边抹泪。该有人替她主张公平,该有人的!作为丈夫和父亲,他这几年做得很失败!很失败!

自从上次那个小说错过截稿期以后,他的新小说虽列好了提纲也开始更新,但看的人寥寥无几,再写下去也没多少意思了。

网文终究不同于传统文学。是他太无知了,是他太传统了,是他生不逢时。

致远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在寂静的黑夜里好好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作为。

此时此刻的包晓棠正在东半球的瑞士洛桑,一行人参观完老城的圣佛朗索瓦教堂和圣母大教堂,正准备前往奥林匹克博物馆和奥林匹克花园。白色柔和的博物馆外观、终年燃烧的奥林匹克之火、不同运动造型的雕塑、各个年代竞技的油画、历届奥运会的纪念物……奥利匹克花园虽小,但周边环境鲜艳优美,草地雕塑令人沉思,竞技主题也十分独特,晓棠跟着导游出了博物馆,在外面的草地上游览。

在明明白白的洛桑湖畔风景中,晓棠竟想到了李志权和她的初恋。孤独人的人即使身处觥筹交错的盛宴之中,也依然孤独。

李志权可恨,但他也有可爱的地方。他带她去看最新的电影,电影院里两人十指相扣地依偎在一起;他带她去吃各种美食,两人口味截然不同,他总是优先考虑她的口味;他带她去各种风景明媚的地方游玩——海边、景区、浓荫绿道……他拉着她带她参观他的人生和他的向往。

如果当年她的初恋赵腾华能再坚持一下、强硬一点,如今的他们恐怕早已儿女双全了。犹记得,当年他俩刚工作没钱,两人的晚饭只有一份酸汤面,他吃面她喝热汤;待发了工资腾华总是先给她买一件小礼物作为爱的象征和补偿;到了每年换季的时候,他自己没几件好衣服却总优先给晓棠买裙子……起初的赵腾华追自己追得那么热烈,最后他俩的分离竟那么悄然。

晓棠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两人的不长久和他人的不可靠——像一种必然一样。至于那些白头到老恩爱一生的夫妇和可靠的朋友,那属于平凡中的奇迹。

姐姐晓星过得不好是因为她没有全力为自己过,她对梅梅她爸一直抱有厚望和厚爱;英英姐过得好是因为她掌握了自己生活的权柄,她从不担心姐夫的离开或者生活的意外,因为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全权说了算;以前的同事洛洛先是好后来又不好,好是因为她嫁了个有钱人整日戴着钻戒穿着名贵衣服,不好是因为她离婚以后失去了独立生活的动力和能力,离婚后的她除了打着孩子的名义向前夫讨钱没其它路子了……

靠人不如靠己,将感情寄托在莫须有的缘分上,不如好好把握现在、踏踏实实地认真生活。遇到合适的人那就往下走,遇不到了那便独自虔诚生活。晓棠端详一个黑人男性努力奔跑的石雕,出神许久。

第二天一早,仔仔上学去了,漾漾去周周家玩耍,桂英九点醒来后吃了两碗小米粥上班去了。致远要送,桂英执意不让他送。老马在阳台边听戏,时不时瞅一瞅致远的动静。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早前起床后在餐厅里打电脑,最近不怎么抱电脑出来了。今早六点起床后,又回了屋,而后他送仔仔出门、送漾漾去周周家、照顾桂英吃早饭。桂英肠胃还是不好,他又递水又递药地跑来跑去,看起来着实忙活的。老马暗忖:不可否认,这个女婿是辛苦,可辛苦的劲儿没放在该放的地方。

中午老马和致远、漾漾三人一块吃饭,漾漾早会独自吃饭了,致远还在边上给她夹菜喂饭。翁婿两无话可说,三个人的饭桌只剩漾漾一张嘴吧唧吧唧、呜哩哇啦地。

“致远,你没什么朋友吗?我看你周末也不怎么出门见朋友?”老马忍不住了,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呃……我朋友比较少,来往也少。”致远坦诚回答,继而又自己吃自己的,仿佛什么隔阂、什么不愉快丝毫没发生一般,倒弄得老马好个没趣儿。

桂英到办公室以后,好多事情涌来,中午饭又错过了饭点,只得和昨天一样,从抽屉里吃些零食当午饭了。

下午李玉冰召开业务会议,将昨天同事整理出来的那些潜在客户的名单一一发给了各个业务员,为了避免大家因利益多寡引起纠纷,李总特意让桂英当场将每个人攻克哪些企业挨个读一遍。

“诶!李总,在开会呀!”业务会议正开着,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钱总的儿子小钱总钱奔富闯了进来,他一推门众人齐刷刷先看他,继而一伙转头望向坐在会议主位的李总。

“怎么了?”李总转头十分冷静地问,那冷静征服了在座的所有人。

“我听说你在开业务会,过来旁听一下。”钱奔富一脸假笑,那假是一种不愿再继续表演的真。名义上说是旁听,实际上是要插一杠子,在座的谁人不知。

“坐吧!”李总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位子说,而后她抬眼环视众人,开口道:“会议继续,马经理你接着读。”

李姐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彷若钱奔富没来一般继续进行例行会议。桂英倒愣了片刻,重复了几句刚才读过的,然后才续上了。

钱奔富在美国留过学,英文名叫joden,在公司很喜欢人称他为joden而非小钱总、钱总或本富这个土鳖名字,但公司同事私下里尊敬他的称他为小钱总、不看好他的称他为脚蹬或脚蹬子。为什么不看好他呢?

joden本是留学海归,今年三十三岁,一口流利的英文加上俊朗的长相、时尚的装扮、留过美的嘴皮子俘获了公司的多半女性和不少年轻人,但二十多个跟着老钱总创业的老将——各个部门的老大对joden是亲和有余、认可不足;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很多老编辑、资深业务员均不太看好他。

公司中层、高层对joden的不看好,一来是源于他太过年轻,除了夸夸其谈没什么其他的实际本事了;二是因为他的作风很西式,看起来亲民平和,实际上他管理的几个部门连年亏损,从没赚过钱还不断拓宽排场招收高学历人才;再有是他和李玉冰李姐的矛盾,这一点说来又是话长了。

joden的母亲——老钱总的妻子早年去世了,大概在joden十一二岁的时候,脑溢血走的。自从joden的母亲去世以后,老钱总再也没有结过婚。之后他遇到了李玉冰,两人相知相爱,和谐相处了十多年,虽没有领证,但公司上上下下人人认可李总的为人和能耐。

李玉冰早年在一家安科企业做业务,因为与安科展有很多合作,公开私下与老钱总接触过很多次。那时候李姐刚刚离了婚,带着两个儿子一块生活,生活不易她却十分坚强豁达。老钱总瞅准了李姐的为人和能力,一番苦苦追求之下,先将李玉冰更名为女友,而后将李姐纳入安科展旗下,主管业务和市场。李姐主持业务十来年了,连年增长,公司的业务员无一不敬佩她。

这些事发生在joden海外留学时期,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觉得一个姿色中等偏上的离异女人跟着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总,除了图钱还能图什么?他笃信李玉冰是为钱而来,所以从他二十八岁一回国踏进安科展开始,便与李玉冰无形地对立起来。他主管部门连年的亏损加剧了他在公司的尴尬处境,也加剧了他与更加权威的李玉冰的对峙。

老钱总今年六十七了,虽向来年富力强一身霸气,可也顶不住衰老和疾病的摧残。今年年初的一场病,可是吓坏了公司中高层的所有人,虽几个月后手术后痊愈了,但那些为公司效力过十年二十年的老一辈员工均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安科展未来的领袖是谁。一派人站老钱总的女友亦即公司副总李玉冰,一派人站老钱总的独子亦即公司总裁joden。原本就有罅隙,待今年年初老钱总给joden按了个公司总裁的头衔,这罅隙越来越大,两帮人无形中开始对立了。

矛盾激化的第一个标志是为首的joden和李玉冰这一年几乎很少在同一场合出现,任何大型会议有李姐没有joden,有joden没有李姐——这是公司人所共知的事实。第二个标志是权力的争夺。两人分别在人事部、财务部、业务部、编辑部等等安插人手,不仅如此。作为安科展最核心的三大部门——编辑、业务和协会,joden主管编辑部,这涉及到公司的几大网站、数本杂志、新媒体平台等部门;李姐主管杂志业务、展会业务两大板块,是公司盈利存活的命脉。之前的几年两人各管各的,自今年joden升为总裁以后,对公司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改变或调整,不仅不得人心还强势插手李姐的部门,杂志业务这一块便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

此时此刻,坐在李玉冰身边的安科展业务经理马桂英着实替李姐捏了把汗,可洞观李姐的神态,又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李姐做完二十分钟的会议总结后打算散会了,谁知joden又强势来刷存在感。一番花拳绣腿的讲话以后,众人散了。明面个个不言,十有八九在心里嘲笑joden,没能力、不实干还处处自以为是。天天和同事搞民主关系,提个工资、给个福利扣扣索索,全没新派的公允意识也没老派创业者的慷慨作风,但新老两派的缺点他倒全集齐了。

杂志业务部七名业务员,自总裁joden接管后,业务员只剩三个人了,三个人手里的客户也不断流失。一来因为纸质杂志在没落,二来因为joden改了早前的利润分割点,没钱赚当然没人干了。早先一个在杂志业务部待了十多年的老业务员也走了。

展会业务部历来归李姐管,年初还有三十多个人,五月份展会后走了几个,最近又流失了两三个。作为业务经理马桂英焦头烂额,如今每人分摊了七八家潜在客户,桂英为了做好经理的职位,将自己手里分来的潜在客户全给了几个业务少的业务员,算是提携帮衬。

一方面要照顾整个部门,另一方面还要做好自己的业务,比最资深的老业务隆石生、花海洋客户少点倒没什么丢人的,倘若比一般的业务员客户少,那她作为业务经理很难服众了。形势严峻,不仅安科展如此,竞争对手安防展亦是如此。

42上 老马吃最后的大餐 桂英替李玉冰挡酒

“爷爷明天要走喽,你舍得爷爷不?”午饭后,老马扯住漾漾,用一口半土不洋的秦腔普通话问小不点儿。

“呃……舍不得。”漾漾扑闪着睫毛露出皎洁的双眸。

“那你今天下午跟爷爷待着好不好?”老马低声下气。

“嗯——不好!”漾漾两腿交叉蹭着沙发,噘嘴扭头拒绝了。

“为啥嘞?”老马不乐意也不甘心。

“因为周周家有那个……乐高的玩具——很多很多!这么多!”漾漾用两胳膊比划着,仿佛那玩具有一宇宙的多。

“哎,爷明天要走喽!等爷一走,你想跟我玩也没想的喽!”老马噘嘴威胁。

“呃……那我从周周家玩回来再和你玩,行不行?”漾漾赤诚询问。

“行个狗屁!谁知你啥时回来!昨天厚着脸皮还在人家蹭饭呢!哎……罢了罢了!你去找你的周周玩吧!让爷爷孤家寡人地待着吧!”老马这头摆摆手,漾漾立马跑去厨房找爸爸,央求爸爸带她去周周家玩乐高。

老马看她开开心心飞奔离去的影子,心中怅然无比,嘴里喃喃许久:小探花呀小探花,小糊涂仙儿呀小糊涂仙儿,机灵鬼呀机灵鬼!失落的老头坐在摇椅上反复咀嚼了好多遍,竟无意识地真在等漾漾回来陪他——从十二点半等到一点半,从一点半等到两点半。小孩家这一去,又是个大半天。

一转眼老马回到了马家屯,见家里处处摆放着刚摘回来的果子,他抚摸着他的四条阿黄,心满意足。忽然他们一家人——桂英她妈、兴邦、兴盛、桂英——坐在热炕上聊天,聊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后来还一起摸骨牌、嗑瓜子、包饺子。忽地漾漾来了,她一进屋直搓搓朝自己走来,不防备小人儿钻进了自己怀里,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他欢腾美满。

过了几天,他在路上正走,碰到了桂英她姑!兄妹两一见面,心下欢喜得了不得,两人坐在路边聊起了各家家里的这些年,一聊聊到了天黑。老马和他妹子分别时,回来碰到了铁生哥的坟头,刚好,他把随身携带的铁生哥的旧手表给他埋在了坟头下,并烧了把纸钱祭奠他。

回屋了见桂英她婆(奶奶)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剥花生,老马坐在门口的石碌轴上。母子两面朝莺歌谷,脸上铺着金光夕阳,彼此拉着家常,无话不说,直至天黑。而后他烧好热炕,扶着他七老八十的老母亲上了热炕,看她睡下了,老马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锨去打麦场拉麸皮和玉米杆做柴火烧,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那是只身胚子很大的老狐狸,他认得那只狐狸,村里人人认得,人不怕那白狐,那白狐也不怕人。它是从莺歌谷上来的,它的老窝在莺歌谷谷底。老狐狸甩着一身肥膘扭着屁股缓缓朝他走来,老马忙自己的不理睬它,那白狐走近了忽地抱住自己的小腿嘴里喊着“爷爷!爷爷!”老马低头一看,原来他的小糊涂仙儿!不是村里常来的那只老白狐吗?怎么成了自家娃儿!老马不解,细细思索,这才想起来自己该是在桂英家里的……

如此一推究,人醒了,原来是个梦。老马回想梦里的那只老白狐,那是他儿时常见的。那只白狐性格温和,常在村里走,丝毫不怕人,人也不赶它,老白狐跟在自个村子一样晃来晃去,晃了好多年。每年春夏秋最是常见,后来不知去哪里了,该是太老了,死了吧。老马点燃一锅烟,提提神。上了趟厕所,发现家里没有人。

致远午后出去了,提着两三个购物袋去对面的商场、超市给老丈人买临走要带的东西。按照桂英列出来的清单,买特产要去一个地方,给二哥带的东西去另一个地方,剩下的小件东西超市全有,如此东西奔波,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来。

老马一个人在家里,刚好趁着没人收拾收拾自己:洗头发、擦身子、剪鼻毛、刮胡子、洗汗巾、擦箱子、擦皮鞋、擦拐杖……一忙也忙到了五六点。寻漾漾时见漾漾还是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周周家住哪里,心里等得沮丧极了。

致远回来后,先是规制大包小包的东西,而后去接漾漾,待仔仔六点多回了家,四人一道去附近的福建菜馆吃饭。这是老丈人在深圳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了,致远特意点了四样最出名的——佛跳墙、松鼠鱼、荔枝肉、酿豆腐,怕三个男人吃不饱,他额外点了两份面——福建口味的沙茶面和卤面。

菜上齐以后,致远先给漾漾盛饭盛菜,仔仔也不客气自个吃了起来。今天这一桌菜着实漂亮,老马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心想等他回村了好给村里人说他在外面吃了何等何等的好菜。

“哪个是佛跳墙?”老马拍完照询问。

“这个!”仔仔指着满满的一大盆说。

“老听电视上说这个佛跳墙、佛跳墙的,今天我也尝它一会!”老马从里面捞了一块肉,品了品,咋是鸡肉呢,又夹了一块——是猪肉,再夹了一块——是羊肉!

“原来是个大杂烩呀!我只当佛跳墙是啥高级菜呢!味道嘛……有点怪,四不像!肉不错,软软嫩嫩的吃着好吃!娃娃们该是爱吃这个!”老马给漾漾夹了块规整的肉,见漾漾用小勺子舀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老头心里美美的。

“爸,这个松鼠鱼好吃!”致远示意老马吃鱼。

“爷爷,这个鱼肉真的很好吃!”仔仔也力荐。

“我刚沾了点汤,好吃归好吃,看着瘆人得很!”头一回见松鼠鱼的老马,瞧那一身刺跟个刺猬似的,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豆腐好吃,那个肉也好吃!今天点的菜不错——是我来深圳吃得最好的一顿了!跟那天的牛肉火锅有的一比!”老马点头称赞。

“这么贵!当然不错啦!你嫌这鱼不好吃,这鱼很贵的!爷爷你可别后悔!”仔仔不停地夹鱼肉吃。

“咱把这两份热面分了吧,趁热吃好吃!”致远用公筷给老小分面条。

老马一尝那沙茶面的味儿,香香的挺好闻,奈何一股甜味儿!西北人着实吃着怪异!另一份卤面勉强可以,但远远比不上老家的油泼面,老马挑了几筷子意思了意思。

这一头一家四口吃得好个喜庆,那一头的马桂英可有点不走运。

六点半,李玉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来找桂英。

“诶!桂英!我正找你呢!你晚上有事吗?”李玉冰站在桂英办公室门口大声问。

“呃……没没!”桂英犹疑。

“那刚好!晚上天成集团那边三十周年庆请咱们公司去,给了好几个名额。编辑部去了两个,我想着咱展会、业务这块儿也去两人代表一下,你跟我一块去吧!”李玉冰捏着车钥匙朝桂英勾了勾手。

“呃……行!我穿这样可以吗?”桂英抖了抖自己那一身宽松的休闲服。

“可以可以!不讲究的!人多得很!听说请了几十大桌呢!”李玉冰红唇白齿微微一笑。

“我关了电脑锁了门马上走!”

“行,那我在公司楼下……我车里等你!”李玉冰抬了抬下巴,而后踩着高跟鞋又噔噔噔地走了。

“好的李姐!”桂英说完,开始收拾东西。

两个女人上车后,十来分钟到了天成集团预约的酒店,而后又花了十来分钟停车。一到酒店大门口只见天成集团的好些大大小小的经理在门口迎客,李玉冰和马桂英还没找到相熟的对接人,忽听人群中一个声音冲她两喊来:“哎呀哎呀!荣幸呀李总!马经理!这边请这边请!”

“哦!张总,你好你好!”李玉冰从容地跟天成集团的市场部主管张总微笑握手。

“李总好!马经理好久不见!”张总和李姐握完手,转头与桂英握手。

“张总好!”

“今天李姐您能来真是荣幸啊!老钱总身体可好?”张总一边问一边示意两人往大厅里相应的桌位走去。

“好好好!他和joden今天不在深圳,所以我过来了!你们宋董事给我发了好几次信息,再不过来说不过去啦!哈哈……你们宋董在哪里?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李姐满面春风地笑问。

“我带您去吧!”张总带着两人在数百人的大厅里弯弯绕绕地寻找。

和天成集团的宋董寒暄完后,张总带着两人去了她们的座位,礼貌告别后又出门迎接其他客人去了。七点十分宴席开始以后,几十平米大的拼接屏上现出天成集团创始人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头像,众人渐渐安静了。待一个接着一个的领导人讲完话、致完辞、表示完感谢、发布完各种计划报表,已经八点了,这时开始上菜。天成集团的大小领导开始渗入人群中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谢上下游的客户和合作方。

等宋董带着天成集团的总裁、几个经理来到李玉冰跟前敬酒时,酒量小的李姐笑着拒绝,马桂英只能出来挡酒。桂英一杯接一杯地挡,一边豪放喝酒一边说着俊俏风流的场面话,惹得对方的人笑声朗朗、记忆尤深。李姐很高兴,待一众人簇拥着天成的总裁走向了其它桌以后,她对桂英赞口不绝。桂英红着脸只嘻嘻傻笑。李姐吃了几口菜,知完成了任务,不想在嘈杂中多作逗留,跟桂英打了个招呼便开车走了。

马桂英一口菜没吃,先喝了七八杯酒,虽然是红酒,也禁不住一下子那么大的量。她赶紧去吃一桌十几人风卷残云后的菜叶子、冷肉粒、吃剩的配菜和硬硬的白饭,吃完后擦了擦嘴,也回来了。

这种场面桂英见得多了,早知道如何应付,也知道如何应付得漂亮,只心中微微失落——比那酒劲威力还大的失落。李姐待她不薄,替领导挡酒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桂英遇到特殊时期也是李姐替她挡酒。只是她今天中午没吃饭、晚上没吃饭,肠胃本来脆弱又有炎症,如今猛地灌下去好多酒,一路上在出租车里桂英尽捂着肚子无声呻吟。

晚上吃完饭,致远送老小回家后,周周早在家门口等着了,一进门拉着漾漾又蜷在房子里看动画片。致远见老马没有充电宝,他准备去对面的大商场买个充电宝,还有明天给老头在高铁上吃的东西,如此一去,又是一两个钟头。

“仔儿!这个德国笔给你吧!爷用不上了!”老马又在屋里整箱子,想到那支德国笔和自己回村后的村民身份,觉得这笔留给自己的外长孙最好不过了。

“真的假的?你舍得?”仔仔坐起来瞪眼惊问。

“给你又不是给外人!有啥舍不得的!”老马不屑。

“那漾漾给你弄丢了你还那么生气!”

“啧哎!提以前的事干嘛!”老马朝外孙翻了个白眼。

“爷爷,你这个笔送我爸最好了!我爸是文人,偏爱这种玩意。我们这一代除了学习平时很少用笔的,我们用的是输入法!”仔仔攥着崭新的德国笔翻来覆去地欣赏。

“你要不要?不要我带回马家屯了!”老马挺直腰板,一脸不耐烦。

“要要要!谁说不要了!我终身留念呢!”仔仔抬起脚两手护着笔,猴精的动作逗乐了老马。

“给你爸!得了吧!哎……你爸这人……难说呀!”

“怎么难说呢?”仔仔好奇打探。

“你爸原来当老师的时候有朋友吗?怎么我来这里从没见你爸有什么交际?”老马边收拾箱子边问仔仔。

“有一个关系比较近的,但这两年基本不来往了好像!”仔仔回忆道。

“你爸爸的手机除了付账,我看没其他功能了!你一天还能接几个电话,我观察了一段子,你爸的电话除了你妈和你,从没外人找他,他也不找外人!他的圈子就你这一家四口!你看你妈,好家伙,晚上十点到家还在打电话谈业务……你说这两人稀奇不稀奇!”

“呃……这两年……暂时是这样的!以前他们不是这样啊!”仔仔提爸妈辩解。

“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不去ktv、不见朋友、不出门、不工作、不赚钱、连个灯泡水龙头也不会换……我的天爷呐!这是个什么人呀?我看不是仙人就是圣人!你说把笔送你爸——那不是助纣为虐嘛?”老马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

仔仔愣在那儿无话对答,觉得爷爷说得没错,但又怕被爷爷洗脑。

“看你妈找的这对象,我原来就看不上!哎!”老马嘴里小声喃喃,仔仔却听得分明。

隔了许久,仔仔软软地说:“我也觉得……这几年我妈有点辛苦!”

“那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我就怕你在这家待久了看男人看女人不正常啦!将来漾漾要觉得你爸这样的男人是最好的,最后找了个你爸这样体贴细腻的人过日子,亏了还是赚了?爷告诉你——赔大发了!亏的苦的是咱自家娃儿!懂不懂?男人一定要有担当的!成家立业自古以来是男人的事儿不是婆娘的!仔儿你将来可要自觉一点,你要真喜欢那天来的女娃儿就好好学习将来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别像你爸这样!他啥不懂?净软绵绵地不吱声!苦了你妈这个蠢蛋呀!”老马瞪着仔仔拍着床板激动地说。

而后,他在空中又摆摆手,舔了舔嘴唇,抬了抬下巴挤着眼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大了,漾漾也不小了!能咋地?哎!反正我明天走了,眼不见为净!爷拜拜喽!她马桂英爱把日子过成啥样就过成啥样!我操啥闲心!”老马摇头咧嘴地说完,两眼竟浑浊了。老头怕孩子瞧见,挪开箱子,拍拍屁股,去看电视了。

仔仔听得满脸发烫,待爷爷走后,他轻轻地长吁一口气,两脚搭在桌子上,身子躺在小床上,久久地反复凝思。

42中 桂英酒后痉挛 老马一怒退票

九点半桂英回家以后,见儿子不现身、女儿不迎接、老公又不在,只一个老头在沙发上用七分不满的眼光盯着她。

“漾漾呢?”桂英避开老头的眼神问。

“玩累了,刚睡下!”老马闻到酒味,抬头细瞅桂英。

“致远呢?”桂英面色蜡黄地走到老马跟前,缓缓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出去了。”老马自打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酒味,如今看她脸色,知道又不舒服了,于是皱着眉厉声发怒:“你可喝酒了?”

“啧哎!避免不了!哪个做业务的不喝酒?人家客户公司三十周年大庆请你去——你去不去?对方好几个领导走到你面前朝你敬酒——你喝不喝?”桂英有气无力,本是有理的话说得又软又绵。

“仔儿!仔儿!”老马朝屋里喊。

“怎么了爷爷!诶妈,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桂英窝在沙发上右手拄着肚子,实是疼得在压制。

“赶紧给你妈找药去!你看她疼成啥样了!”老马怒得又叹气又甩脸。

仔仔提着药箱跑来问:“啥药?”

老马用拐杖指了一指说:“肠胃消炎的!”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孩子!”桂英嗔怪。

仔仔喂他妈妈喝了药,犹豫道:“妈,你脸很白很白,要不……你还是去房间睡吧!”

桂英低头暗忖了片刻,起身准备回房,仔仔搀着她的胳膊一块走了。她刚回房躺下,致远开门回来了,又提了好些东西。

“不该买的别买,挣点钱也不容易!”致远刚坐下,老马如是开口。

致远未会其意,擦了擦汗,面色难看,很快又收回了脸上的难看,也没说话。

“爸,我妈回来了。”仔仔从主卧里出来通知他爸。

“哦!”致远坐着没动,仔仔补充道:“我妈今天又喝酒了,我刚才一问,我妈说红酒——七八杯!”仔仔噘着嘴连连摇头,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哎!”老马咬着嘴唇,脏腑纠结,怒不可遏。

致远见状不对,立马去看桂英。一进屋门只见桂英躺在床上满头大汗面色蜡黄,在床上扭来扭去地紧捂着肚子不吭声。

“严重不严重?严重的话去看急诊!”致远坐在床边一手捧着桂英的脸焦急地说。

“没事,疼过去就好了。”桂英两眉皱得连在一起,冷汗连成了串。

“我去拿止痛片,给你缓解缓解!”

肠胃痉挛的桂英点点头。往常这般的疼痛早进急诊了,今老头在,她不想让老头担心,更不想惹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了。倘若大动干戈开车去急诊,没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如此一来,不仅给老头留下话柄,还耽搁明天上班。最近工作紧急,耽搁不得。桂英翻了个身,继续用拳头戳着肚子。

致远出来拿药箱,药箱在沙发上,他默默地提走了药箱,老马和仔仔四只眼全看见了,三人各不说话。等致远走了,老马忍不住低声对仔仔说:“哎,我看你妈肯定是疼得挡不住了,严重了!”

仔仔一听这话,急得换了个坐姿,双看盯着地面沉默半晌,而后蹭地一下子站起来跑去了主卧看他妈妈的状态。老马忍不住了,也拄着拐杖跟进去了。

桂英前额的汗水湿透了脸边的头发,脸上毫无神气,致远、仔仔和老马三人站在旁边看她喝下了止痛药,脸上身上依然僵着不自然。

“你们出去吧!我睡一会就好了!又不是第一次痉挛!”桂英皱着眉摆摆手,故作厌恶地欲赶人。

“爸,要不……带我妈去医院吧!”仔仔双手插兜,心疼无比。

“啧!不用,你们出去吧!我睡会就好啦!”桂英强装无事。

致远从始至终一直沉默,老马站在边上时不时瞅瞅致远,气得咬牙切齿。

“致远,你把车票给我退了!我过两天再走!”老马用理智压低声音轻缓地说。

父子两惊讶地转过头望向老头说不出话,倒是已经侧身睡下的桂英一掀被单哗地一下起身来大喊:“退什么票?说明天走就明天走!留你你不留,现在要走了又不走!整天折腾人!从你来了到现在一个多月,哪一天是消停的?”

“我想哪天走就哪天走!轮得到你指使我!”老马一边用拐杖敲地面一边冲着桂英喊,完了又伸出食指冲致远喊:“给我退票,现在就退!”

仔仔跺了跺脚,甩手抱怨:“你两别嚷嚷了,都什么时候了!”

“好好好!爸多待几天没关系的!英英你好好休息,这时候别吵架,置气会加重痉挛!”致远坐下来安抚桂英。

桂英两手拄着床,气呼呼地没法子,疼得咬牙冒汗又流泪。不想被老头看见,她故意扭过身子背对老马,假装在生气。

“爷爷,我妈疼成这样了,你先别发火行不?妈,你先把病养好,我爷爷那是担心你!”仔仔站在床边朝两方轻轻哀求。

“你出去吧!”桂英冲仔仔撒气。

“哦!”

仔仔无辜、委屈又担忧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使劲拉着爷爷,出了房子关了房门,留爸爸妈妈在一处。老马甩开仔仔的手,顺了顺袖子,走到沙发这头坐下,狠狠地抽闷烟。焦心又担忧的爷孙两互不说话——一个歪着头抽烟,一个拄着脸发呆。

屋子里只剩夫妻两口了,桂英被疼痛闹得精神敏感又紧绷,不受控地开了口:“他最近没挑刺吧?”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致远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刚刚那明摆着呢——不叫挑刺?为什么他说什么事儿、提什么要求你永远都顺着呢?”桂英蜷着身子捂着肚子埋怨致远。

“没有!老人想在女儿家多待两天——人之常情!你太敏感了!”致远皱眉。

“什么人之常情!我太了解他了!现在当着我和仔仔的面直冲你嚷嚷,这你都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仔仔他奶奶不嚷嚷我?老丈人说女婿几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不搭理就得了,你干嘛……哎!”致远抬起屁股又重新坐下,侧对桂英。

“你又没犯什么错!他凭什么冲你嚷嚷、说膈应话呢!你性子这么好,不能总顺着他!这是咱家——何家!你的家!父母老了要顺从子女,不是孔子说的吗?”桂英坐了起来压着嗓门轻吼。

“啧!我跟爸怎么相处,你别管行不行?本来没什么事儿,你一插进来就有事了!”致远歪着头呛了一句。

“什么叫——‘我一插进来就有事了’?”桂英两眼流着大泪,气喘吁吁。

致远听她呼吸剧烈,转过身来换了副腔调安慰:“啧!爸怎么对我,你别管!”

桂英憋不住了,喘着大气哭了起来:“他的性子我能不清楚吗?还不是怕你吃亏怕你委屈我才挡着的!”

“亲爱的,不需要,你对我这点信心没有吗?我这么脆弱吗?”致远指着自己问桂英。

“你不在乎可以,仔仔和漾漾呢!他在你孩子面前吼你,你不在乎孩子怎么想!”桂英撑不住了,倒在床上用被单裹着自己,委屈得哇哇大哭,又怕老头和儿子听见,压抑得不能释放。

致远无奈,轻拍着桂英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十一点半,致远哄好桂英,看她睡着了,心也放下了。他悄悄出来给手机充电,想等着手机有电了把那张高铁票退了,提前退还能省点钱。何致远一人坐在餐厅里,一边等充电一边回想刚才桂英的委屈,不觉间痴痴发呆、默默流泪。

爷孙两早关灯了,均没睡下。

“爷爷你睡着没?”仔仔小声试探。

“没,咋了?”

“不知道我妈现在好点没?她平时很怕疼的,今天我看得出来,她一直忍着,应该是怕你说她。”仔仔猜测。

“哎!”老马一听这个,心里也难受。

“呐……爷爷你什么时候走啊!”

老马强势回答:“等你爸找到工作!哎……再说吧!”

“不知道我爸除了当老师还能做什么?”仔仔发愁。

“这一天天焦心得很!”老马轻拍胸脯无奈叹气。

“其实……我也觉得我妈……老是喝醉了……不太好!”仔仔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说。爷孙两头对头隔着张桌子的空挡,老马听得分明。

“哎!得亏我娃儿懂事呀!”老马说着变了音,湿了枕头。

“爷爷你要做好准备了,这段时间我妈会频繁地喝酒,你看到的这还是轻的呢!”仔仔沉重又哀伤地提醒爷爷。

“一般人出来花钱喝酒,喝的是啤酒、红酒,你妈喝的是啥?动不动五十二度的白酒!哎呀,她一个四十的女人,能这样喝几年呀!真是糟践!我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妈远嫁,只当她在这大城里过得是什么好日子呢,没想到是拿命换钱!”老马左手使劲抓着床棱,说完只觉胸闷得不行。

仔仔听得最后一句,心疼得落了泪。隔了会儿,他佯装无事地劝爷爷:“大多数时候是不用喝酒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听仔仔说话时语气悲凉,老马道:“人家说城里一天工作八小时,我来了两月,爷数了数,你妈一天平均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开车的时间!她赚是赚得多,顶不住你家开销大呀,我来后每天花好几百每天花好几百!哎……这么大的开支你妈一个人撑着,那还不使出牛劲把自己一个人掰开当两个人用!我想着万一有一天你妈喝酒喝得真病了、垮了,你家咋办?靠你爸吗?”老马说完,迟迟地轻哼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前仔仔睡觉无一晚不关门,自打老马来了以后,一关屋门老人觉几平米大的空气不够他用——憋屈得睡不着,所以总是敞着门睡觉。餐厅里充电的地方靠外,离仔仔房门仅仅四五米。黑漆漆静悄悄的夜里,爷孙两这一番话被何致远听了个正着。致远听得满脸发烫,胳膊上一阵一阵地起汗毛直立,中年人坐在黑暗中不敢动弹。待老人起了浓重的呼噜少年的床也不吱吱响了,他才敢喘口气,拿出烟,悄悄走到阳台上,反复回想儿子的话和岳丈的话。

句句戳得他致命,他却无法反驳。何致远像一只无风的船一样,稳稳地停在了剧烈漂泊的大海上,四面无人,八方无路。

“呐……这是米开兰基罗二十五岁时的作品,这件《大卫像》不仅为他奠定了文艺复兴大师的不朽地位,也成为佛罗伦萨人的骄傲和佛罗伦萨的精神象征。其实这件《大卫像》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是有很多故事的。原本这是一块废弃的石头,先前的雕塑家在雕刻人像时不慎失手,将这块大理石在两腿位置中凿坏一个大洞,有些残破,那很多雕塑家就认为这块石头不能再雕出一件完整作品了。米开兰基罗知道后特想尝试一下,于是,我们的大师呢先去现场做了周全的准备,又是计算又是衡量,他的计划帮他争取到了这块大理石,在一番……”

十几人围在导游身后,听导游认认真真地讲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之由来,包晓棠听得尤为认真。她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那四米高的石像,卷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双眼、线条分明的胳膊、辨不出真假的双脚……真的是栩栩如生,倘若大卫像没那么出名,不经意路过的还当是国外的模特在摆裸·体造型呢。

至于导游解释、分析的那些精神、象征、文化寓意等等的深奥句子,晓棠倒是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如此精致的躯体,如此准确的雕刻,实乃天作、神作,远非人力可为。数百年来《大卫像》受尽了世人的瞻仰和膜拜,晓棠觉得并非是因为导游口中所说的那些意义、内涵、文明等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人力难及的精准。

从这一点上来讲,古今中外、浩荡历史之中的天才,更偏向于神,而非人。记录人、演化人、拔高人、超越人的人,皆是天才、是超人、是神人,是毗邻于神祇的人,而非寄存于俗世庸人中的人。

中午吃了自助餐,下午一行人跟着导游去罗马斗兽场、古罗马废墟、圣彼得大教堂、西班牙广场等五个景点。原本是进入一场浩瀚的异国文化、体验一次震撼的异国历史之旅,结果因为行色匆匆走马观花,看到的真景观跟网上的假景观一样逼真。晓棠还没记住那古废墟的味道与材料、斗兽场的轮廓与颜色、大教堂的光线与壁画,一行人在密集的人群中来了又走了,好个密密麻麻得空空落落。

周三一早,老马喜滋滋地睁开眼,得意洋洋地坐在了自己的专座上,吸了两锅烟,更坦然了,仿佛桂英家等同于自己家一样。他先去撕专属于他的老黄历,接着去他家的卫生间洗漱、摆汗巾、拭拐杖龙头,然后哼着小戏去巡查他最爱的漾漾和仔仔,最后转了一圈,重回到自己最爱的宝座上。

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这不正是为他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量身定做的嘛!果然比老家那个躺椅躺着滋润舒坦!老马重新打开自己的折扇,扇着南方的热风,赏着南国的日出,望着亚热带的净空,心里暗想:一个漾漾绝对顶得上他的四条阿黄了!不如多待几天,跟娃儿再耍她一耍!

42下 晓星准备升学宴 晓棠回国会浩天

“大,我想了几天,打算后天在咱市场东的维纳斯饭店里给梅梅置办两桌席。娃就这一次,我不想省了!”上午十二点,饭桌上,包晓星忽然对公公钟能开口。

钟能正在给学成夹菜,听得这句喜笑颜开,说:“我老早就想给娃儿办一场,规模小点无所谓,但是一定得办!搁在咱村里且得办,何况是城里呢!我没好意思开口,我还以为你不办了呢!”

“办!肯定办!我想着到了跟前在办!她八月底走,今个已经八月二十一了,二十四号周六给她办,办完了她还能耍两天!跟跟前办的话太紧张了,还不如这个星期六!”

“成嘛成嘛!”钟能笑着点头。

“那成,我下午去那家店看看菜单。那是连锁店,桂英有那家店的打折卡,娃娃们一桌,大人们一桌,最多三桌人,估摸花不了多少钱!”

“嗯嗯,等会……他起来了,你跟他说一声!你不说他可耍脾气哩!”钟能指了指楼上正在打鼾的儿子钟理,悄悄地说。学成听见了,斜着看了一眼爷爷的手,静静地没说话,也没乱瞧。

下午晓星去维纳斯酒店里看菜单,她提前想好了要点哪些大菜,翻菜单的时候心里默默地算着价钱,合上菜单的时候,晓星大致算好了。小圆桌十一二个人、十四五个菜足够了,一桌菜五六百,三桌最多一千七八,酒水自带,瓜子喜糖从市场里买,下来最多两千元。

搁在几年前,三五千也不过是个零花钱,如今家里的境况不一样了。请客得两千多,送她上学一来回的车费得两千多,买行李箱、买衣服得一千,到大学那边以后买日用品要一千,这一学期六个月的生活费估摸得上万,这还没算今年的学费和书费……女儿考上大学——这么光宗耀祖的事儿,两千元的升学宴晓星竟犹豫了好多天。不是她不慷慨,她只想把钱花在刀刃上罢了。眼下的日子不似当年那般富裕,能省的务必要省,何况,这只是梅梅一人的开销,家里还有学成跟三个大人,还要买货进货、还信用卡、交房租。

从维纳斯酒店回来的路上,晓星三五步一短叹七八步一长吁,念叨着家里的这一摊摊糟心事,当家的女人不觉间眼眶湿了。为了鼓励鼓励女儿祝她有个好前程,为了给学成打个榜样,为了给多年晦暗的铺子添添喜气,也为了给这个将死的家注入一点点人气,她得开开心心地、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升学宴。

于是在路上,包晓星第一个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胀着眼眶颤笑着通知她周六携全家人过来吃席;而后她欢欢喜喜地给梅梅发了个信息,让她尽管请她同学来吃她的升学宴;最后也在两家人的大群里招呼了一声。

周三一天,桂英带着止痛片和消炎药在办公室,好好吃饭了也好好喝药了,肠胃痉挛还是时不时地过来招惹她。马经理受不了了,无心也无力工作的她下午五点便离开公司开车回来了。一回来不敢回家,先去社区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看病、交费取药……等拿到药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致远知她今天回来,晚饭特意熬了一锅山药小米粥给她备着。

晚上七点半,一家五口上了饭桌,准备开饭。凉拌豆腐、清炒南瓜、蒜蓉菜心、大碗鸡蛋羹、一锅小米粥,样样绵软清淡,全是做给桂英吃的。饭后八点,一家人吃完饭刚撂下筷子,桂英开颜对老头说:“我钟叔家孙女——那个梅梅——这周六过升学宴,你要去的话带东西吗?”

“嗯?”正在擦嘴的老马没反应过来。

“我给梅梅姐买套书,我过生日时她送我一沓书,这次我也送她一沓书!”仔仔挑着眉毛高兴地说。

“你梅梅姐月底去上大学,自己的东西且带不完,还带你那一沓书?死沉死沉的还占地方!”桂英一脸质疑。

“呃……我从看到信息到现在,只想出来这么一件礼物来!”仔仔黔驴技穷一般没了主意。

“那你再想想呗!你去香港不是买了个什么东西吗?”桂英瞅着儿子。

“不是给她的!”仔仔蓦地激动了。

“那明显是给姑娘的小玩意!不给你梅梅姐你给谁?”桂英挑逗儿子,众人笑听不语。

“我送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仔仔拍了下她妈的胳膊肘。

老马见没人说话,开口道:“我给个红包吧!钱最重要了!”

“我们两给红包,你要给红包不是不行,能送礼物最好买个礼物,喜庆一点!要不咱这一大家子手上没有提的带的——不好看!”桂英望望老头又瞅瞅致远。

“让我寻思寻思,星期六——是吗?”老马一边剔牙一边问。

“嗯,这周六,还有两天。”致远回。

说完这个,众人准备散了,致远收拾桌上的碗盘,桂英猛然间身体一怔,瞪眼惊道:“哎呀,快中秋了!我得给咱妈买些东西!”

致远疑道:“中秋!还早着呢!”

“不早了!我选礼品得一周吧,邮寄得一周吧,现在距离中秋不到一个月?”桂英打开手机里的日历,边看边说:“今年……中秋节在……哦,是有点早,还有大半个月呢!”桂英松了一口气,致远和仔仔合伙将碗盘端进了厨房,而后仔仔回了屋,致远在厨房洗碗。

桌上只有老马、漾漾和桂英三人,桂英一边扣着鼻子一边假装无意地说:“今年把我大哥叫过来,咱一块过中秋!还得提前给我二哥买些东西,他一个人在家过中秋冷清,给他买点吃的穿的热闹热闹!”

“家里人多着呢!他不会去你二婶三婶家?他不去那几个也会叫他的!”老马抽着烟咧着嘴说。

桂英一听这话,心里一沉又一凉,知道老头一时半会儿铁定是不会走了,连一个月后的中秋节也要在深圳过!桂英无声叹着气,端起水杯回房了。一进房便拨通了大哥兴邦的电话,向他诉说近来的家事。

晚上十点,致远端了杯五谷豆浆进房给桂英送药喝。那豆浆是用榨汁机打出来的,里面放了四五样养胃的东西。桂英喝着温温的甜甜的豆浆,心里暖暖的,胃疼也瞬间好了几分。寻常人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维系一家和谐之根本在于夫妻关系,夫妻关系之根本在于爱——爱情的爱。有了爱才有平等、忠诚、理解、包容、和谐等等美好的坚守;若没有爱,德行再好的两个人,也走不长久。

这边的桂英致远两口子依偎在一块幸福地嘲笑老头、取笑儿女,那头的钟理晓星夫妻两却截然相反。晚上九点,准备收铺子了,包晓星戴着老花镜在柜台上算账。二十五块四、十七块整、三十六块八、十八块二毛六……晓星咧着嘴微微摇头,今天的营收额只有三百一十四块钱,比前几天的还少。梅梅从二楼下来了,晓星赶紧合住本子撕了草纸,不想让女儿看见家里的生意如此惨淡。

钟雪梅换了身居家衣服,开始扫地拖地;学成帮着姐姐收拾茶几、端板凳;钟能在阳台上晾晒他们四个人的衣服,钟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手机一边抽烟。晓星方才的局促和失落钟理一个大活人早看到了,却硬生生假装没看见、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什么样子,他一个当家人岂能不知?不过装傻、装傻、再装傻罢了。

晓星收完各样豆子,脱了身上的围裙,坐在茶几边对钟理说:“理儿,这周六给梅梅过个升学宴咋样?她一辈子只这一回。”

钟理抖了抖烟灰,望了望几平米以内其他三人的反应,说:“你都定好了还跟我说什么?”

话题终止了。晓星坐了一分钟,跟老人和孩子打完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回富春小区。钟能照看两孙子睡下自己也睡下了。早习惯了这种场面的爷孙三个,心里不舒坦又能怎样,没有决定权的人任他如何理智、如何聪明、如何不满又能怎样。这家里谁能说得了脾气大的钟理,谁又舍得去说一直默默付出的晓星。所有和谐快乐的家庭无不基于爱和包容,所有平静又可怜的家庭同样也是基于爱的隐忍或泛滥。

钟理一人坐在嘎吱嘎吱的竹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晓星决绝的冷漠和老小无奈的沉默,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晓星该和他商量的事情没商量,自己定了通知了其他人独独最后告知他,他该是生气的,却气不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家里的大事情与他无关了,他也与家里的大事无关了。他想主持一切和梅梅相关的人生大事,可他如今这破落样儿,连自己都瞧着晦气,何况是蒸蒸日上的梅梅!这么罕见的喜事,不如不掺和、别打搅,不如自己喝喝酒睡大觉彻底麻木,熬一日算一日。

到了十点,钟理主动去找老陶,今天他请客。钟理请客的钱从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这个年代太不缺送钱贷钱的东家了。到了烧烤摊,三五份菜、三五份肉、三五瓶廉价白酒,两三百块钱,有滋有味又无知无觉地过完了这一天。

最后一天了,导游特意带一行人去佛罗伦萨的几家商场和几处购物小街里买纪念品。终于到了购物、买纪念品的环节了,晓棠也不客气,放开胆去小街上一家家地逛,小街两侧的店里琳琅满目,香水、皮革、小饰品、工艺品、陶瓷制品……她给自己买了双手工制作的皮革鞋,给两个姐姐每人买了个皮革包,至于钟能叔和两家的孩子人人皆有礼物。

流连于意趣盎然、洋溢着异域魅力的小街上,真是满心欢愉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如此普通而卑微的自己有生之年能来此一游。晓棠真希望自己是个大诗人、大才女,在这里写下些万古流芳的好诗来,不枉她来这大块青砖堆积而成的小街古城里走一走、逛一逛。

购物的时光是最轻快的,这一逛很快大半天过去了。购物结束了,也到黄昏了,她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异国旅游也即将结束了。在佛罗伦萨这座世界古城中,遍地是博物馆、美术馆、教堂、宫殿、广场及钟楼,整座城浑然是一座巨大的文艺复兴之巨著的博物馆。一身白色长裙的晓棠恋恋不舍,在导游带队回酒店的路上,她一路摸着四方庄严的古堡城墙,仰望黄昏中的长天如火,火中可见的源自旧时代的一顶顶圆形穹顶和穹顶之下的一方古城——这是大师魂灵所在的艺术天堂。

当天晚上,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往机场赶去,包晓棠的这一趟欧洲之旅算是彻底结束了。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一下飞机,晓棠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打开网络,叮咚、叮咚、叮咚……手机跟摇铃似的一直在响停不下来,等了十来分钟,手机才安静了下来。除过电话提醒、短信提醒,剩下的全是各个软件的消息,微信的消息最多。晓棠拉过广告的、通知的、群里的消息,先捡重要的和自己在意的翻看。

其中朱浩天发来的最多,小红圈显示九十九条,点开一拉更多。里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晓棠看了一些:“今天在哪个国家?发几张照片让我膜拜一下”、“还没有信号吗?有点想念你这位去过法国的美丽朋友啊”、“回国没?我请你吃饭”、“累不累呀,回国了第一个联系我哦,我开飞机来接你,哈哈哈”、“今天去了哪些景点呀?好羡慕你哦”……晓棠瞧着大片大片绿色格子里的黑色文字,心里喜滋滋的——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这里晓棠坐在机场正儿八经地给朱浩天回消息,那边的朱浩天也巧了——闲来无事,秒回晓棠。于是,晓棠在机场里等着她的专车过来。

看完了朱浩天的消息,她也点开了姐姐、梅梅等人发来的,最后关了微信去看qq,在那里她点开了“雨中漫步”给她发来的十几条消息。上周六八月十七号只有一条是“你最近怎么样”,上周末发来的是“深圳最近暴晒,注意防晒哦”,周一周二周三每天发了三四条轻又短的简单问候,昨天周四他发来了如下的话语:“我当时加你的时候看了你的qq空间,从你发的文章里,我看到了你的内心状态,欣赏又欢喜。这段时间你没有回信息,我大概明白了,希望没有给你造成烦恼,再见了。”

晓棠看了两遍“雨中漫步”发来的这段话,心里咯噔一下,她思忖了片刻,编辑来又编辑去,最后回复如下:“对不起哈,我出国了,国外没有网,所以我一直没有看消息。同在深圳很难得,其实挺高兴认识你的。”晓棠发完这条消息,删了两人的对话框,其它无关紧要的也一一删了。随时删除垃圾文件、保障手机有内存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

一个小时后,朱浩天的电话来了,他人在车里,车在机场外。晓棠开了微信定位功能,拉着箱子去找朱浩天。白t恤、花裤子的朱浩天出来迎接她,见了晓棠赶紧走上前去张开两手要拥抱。抱就抱,晓棠也微笑地合作,没想到朱浩天抱得挺紧挺久的,晓棠不讨厌、不喜欢也没表现出来。两人上了车,朱浩天又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无微不至且幽默至极,侃东说西、一口一个笑话,像单口相声似的,晓棠听得很热闹。

“哦对了,晚上替你接风!咱一块去吃川菜怎么样?”连说了半个小时,浩天忽然问晓棠。

“好啊!”晓棠笑嘻嘻地说。

“就在市内,马上到!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朱浩天亲和有礼。

“好啊!”

停好车,晓棠出来跟着朱浩天走,两人弯弯绕绕,晓棠以为浩天要带她去吃什么有格调的餐厅呢,原来是川菜连锁店。到了那里取号排号用了半个小时,进了餐厅好几百人在同时用餐,跟在村里吃席一般。两人面对面坐着,点了三样菜一样汤,朱浩天先一步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周围闹哄哄的,两人说了什么话听不清也记不住,草草吃完饭,去结账时总共花了九十块钱。

晓棠觉得很异样,先前追她的那几个人请她吃饭时无不是好几百一顿,这朱浩天如此自信,几十块钱也吃得可以。果然是邻家大哥哥的亲民人设,晓棠猜测他该是会过日子、注重节俭的,想到这一当代人、城市人快遗失的重要品质,包晓棠心里起了敬意,猜他是那种不走寻常路的大实在人。

吃完饭朱浩天送她回来,两人分别后,晓棠回到家里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累了,她收拾好东西洗了个澡,给姐姐和梅梅等打了个电话,便睡下了。

43上 何家猜谜赢红包 钟家迎客吃喜酒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上》的上半部分。)

“山顶上现红光,山谷里雾茫茫,树林中小杜鹃,它向我高声唱咕咕咕咕咕咕咕……两根筷子一样长,人家吃饭它帮忙,大鱼大肉给人尝,味道鲜美它知道……”周五下午,漾漾面朝电视机,坐在客厅里一边翻画册一边唱儿歌。老马也面朝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听漾漾唱儿歌。三十三度的天气,虽开着空调,屋里依然热烘烘的,漾漾的童声如剂清凉之药,令老头安静并愉悦。

下午三点的何致远,一人躲在屋子里,躺在大床上,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早起忙、中午忙、晚上忙,只下午这片刻功夫能休息一会。自打他搁置、停更了新小说以后,他发现自己特别累。漫长的一天只有切菜炒菜时是有精神头的,其它时间一直昏昏沉沉的,无论是上午出去买早餐、下午出去买菜还是待在家里忙活,整个人累得好像随时随地能倒下来打鼾一般。

以前当老师上课上班的时候,一到家会累;后来有了漾漾他全心照顾,她三岁以前他无时不刻不绷着,只要没有漾漾在他便累得随时能睡着;后来开始写小说,做家务是硬功课写作也是硬功课,但凡在家里他神经始终绷着,一到晚上头一碰枕顷刻睡着。近来不一样了,到了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不敢看时间,桂英周二喝醉那晚,他硬生生是一夜没睡。

世界像颠倒了一般,何致远找不到自己的原点,昨日昏昏沉沉,今日昏昏沉沉,明日亦昏昏沉沉。怕被桂英发现他一等桂英下班回家便表现得精神十足,怕被儿女发现他将自己关在屋里假装在写小说;怕被老丈人发现一旦他两独处他总是在忙家务。

桂英的肠胃好了很多,时不时地还会痛。今天周五工作不忙,她六点半一下班回家了。晚上七点,一家人吃完饭,桂英在手机上预约中医院肠胃科的医生,打算本周末去中医院抓剂药调理调理,西药总是治得不彻底、反反复复的。

“爷爷,我给你出个谜语好不好?”晚上八点,全身只穿件碎花裤头的漾漾拿着本画画书过来跟老马搭话。

“成啊,你说!”老马躺在沙发上,关了电视,认认真真地配合漾漾。

“树上卧只鸟,头部很像猫,夜里看得清,捕鼠本领高。”漾漾如唱儿歌一般背完了,然后一脸期待地对爷爷说:“猜一只鸟儿!”

“哼哼!”老马忍不住冲坐在旁边的桂英笑了笑,故意逗小孩家玩:“哎呀,啥鸟呢?燕子?”

“不对!”漾漾扭头噘嘴。

“那啥嘞呢?仙鹤?”

“什么?爷爷你说什么?”

“我说仙鹤,谜底是不是仙鹤?”

“不——是!”漾漾大声否决。

“哎呀,难不成是猫头鹰?”老马挤眉弄眼地扮丑,惹得刷朋友圈的桂英也笑了。

“对啦!是猫头鹰!”漾漾歪着脑袋公布答案。

“哎呀,真难猜!爷爷给你出个谜语咋样?”老马一手拄着头,笑问他的小探花。

“嗯……可以!”

“让爷想想先!”老马沉思片刻,想到了个最简单的,缓缓说道:“有时弯弯像个船,有时圆圆像个盘,到底像船还是盘,漾漾你来猜猜看!”

“嗯?”漾漾没太听懂她爷爷那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桂英在旁画船画盘地解释一番,漾漾憨笑一声依然没懂,老马只得揭晓答案了:“是月亮!天上的月亮,晓得不?”

“呃……好吧!”漾漾不好意思地说。

“那爷爷再出一个,要不要?”

“要。”漾漾点头。

“起子多,棋盘大,子冷看,不冷下!”老马自以为这一次的普通话说得更完美了,谁想漾漾浑然没听懂。

“妈妈给你读一遍——棋子多,棋盘大,只能看,不能下!谜底是什么?”桂英又是比大小又是摆手势的,漾漾不知何为,浅笑不语。

“是天上的星星!”老马一手指天道破玄机。

“可是我没见过呀!”漾漾摇着小手无辜地反驳。

“你没见过星星?”老马指着天花板,两眼圆瞪。

“城里哪有星星?她以前八点睡,现在九点睡,在深圳哪怕晚上十二点到处都是灯光,哪里能看到星星?”桂英替女儿辩解。

“哎呀我的娃儿呀,可怜死了!赶明你去爷爷家看星星行不?一天的星星,闪闪发亮,美得很!”老马画着天方大饼,引得漾漾一愣一愣的。

“你们在干什么呀?好吵啊!”仔仔听得热闹,憋不住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出来了。

“你爷爷和漾漾猜谜语呢!”

“low不low啊!哪个年代了还猜谜语!”少年发出噗地一声。

“人家幼儿园课本上编进了谜语,low啥low!哦!你小时候没学过?”桂英翻了个白眼。

老马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对仔仔说:“刚好,我想到了个好谜语,仔仔你也猜猜!猜对了有奖!你们听着哦——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

“什么奖?”仔仔好奇。

“你别管什么奖!有本事先猜对了再说!”

“花?”桂英抢答。

“不对!”老马微闭双眼高傲地摇摇头,漾漾见众人的表情神乎其神,自个也莫名地拍手跳了起来。

“海带?紫菜?”仔仔伸直脖子试探。

“不对!再说一遍,‘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猜中一个给五块钱!”老马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摇来摇去,引得漾漾踮起脚尖去抢钱。

“中药?”桂英问。

“不对!再猜不中我公布答案了!”

“等等等等!”仔仔央求,沉思片刻道:“是红枣!”

“诶!还是不对!哈哈……”老马高兴得拍着大腿大笑,而后将五块钱又塞回了自己裤兜里,望着三人说:“是茶叶!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茶叶!”

桂英放下手机,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出一个,答对了给十块!”

“天呢!”仔仔兴奋得站在客厅中央,两脚挪来挪去。

“‘冰河解冻’——打一城市名!”桂英说完了捂紧手机抿嘴偷笑,还不忘提醒仔仔:“不准查手机,查手机不算!”

“几个字?”仔仔问。

“两个字——北方一个省的城市名称!”桂英说完兴奋地捂紧嘴巴。

“冰河解冻……打一城市……两个字……北方……河南的开封?”老马两眼望天,串下来想到了开封。

“哎呀对了!是开封!赶紧收红包!”桂英指着老头跺了下脚说。

“我出一个!你们等着!”仔仔翻开手机打开网络专门找谜语,许久后道:“我出的是字谜。‘成都话’——打一个字!哈哈哈,看你们两还能不能!”仔仔站在一边扭来扭去,引得漾漾也兴奋得拍手跳跃。

“成都话……”桂英右手在左手心里划来划去,假装沉思半晌后道:“成都话咝……训?训斥的训?”

“我的妈呀,你是个天才呀!这么难都能答出来!”

“我的傻儿子,那是跟客户喝酒时听过的,这么难没听过怎么可能一下子猜出来!我还听过‘北京土话’是原谅的谅,‘聚金成塔’是三金的鑫!”

“啊好吧好吧,那我再出个简单的!‘他也去’——打一个字,最简单的字!”

老马抬头盯着仔仔,愣了数秒方才开口:“中国人的人?”

“我爷爷也是天才!不对不对,是我出的太简单了!我重新出个略微难的!‘座中无人’——打一个字!”

“庄——村庄的庄!这个很简单!”桂英摇头吐槽。

“‘千里相逢’——什么字?”

“重庆的重!这个也简单!”老马顿失去了三分兴致。

“你们两太牛了!这个——‘春一半夏一半’,什么字?”

桂英的右手食指在左掌心画了许久,抱怨道:“这个有点难猜,给点提示!”

“跟‘春’和‘夏’这两个字有关——笔画上有关!”

数十秒后,老马道:“麦子的麦?”

“bingo!我爷爷答对了!再来一个,‘南天一柱’——打个字!”

老马猜不着,挠了挠头发道:“爷没文化,猜不着这个字!”

“吹牛!这个字你绝对会,连漾漾也学了!”仔仔指了指漾漾,老马和桂英顺着食指俯望木讷的漾漾,双双笑了。

两分钟过去了,见爷爷和妈妈还是猜不着,仔仔自报答案:“是一个的个!你敢说你不会!再问你们一个,‘穷人打官司’——什么字?”

桂英猜不着,问:“有提示没?”

“这个跟笔画无关,得从意思上去揣测!跟刚才那个‘成都话’的训——类似。”

此时致远来了,见众人情绪高涨,微笑着问:“你们在干吗?”

“我们在猜谜语呢!来来来,你也赶紧加入!现在仔仔出题目!仔仔,不能太难了,太难了你爷爷猜不着!”桂英偷笑着指了老马一下,老马不屑地吁了口气。

“‘穷人打官司’——打一个字!”

“皓——白告的皓,我以前跟学生讲过这个!”致远坐在桂英身边,不好意思地笑言。

“好吧!是皓!这个呢——‘长篇大论’,打一成语,四字成语!”

“是这样,咱们全家玩,弄得正式一点,答对了发红包怎么样!难的给十块,最简单的发一块!谁赢了谁出题!怎么样?”桂英见众人无话又点点头,于是望着仔仔说:“你这个重新说,再说下红包金额!”

“‘长篇大论’,打一四字成语!答对了奖两块钱!”

“才两块!”桂英双眉一挑。

“这是最最简单的!”

致远两手抱胸,笑眯眯地答道:“千言万语!”

“长篇大论——千言万语!”桂英双手一拍,问儿子:“是不是?”

“是——红包已经发了!我爸答得也太利索了!谁赢了谁出!该你了!”仔仔指着他爸说。

“好,那我出一个!”致远坐在桂英身边,两手抱胸,抿嘴思忖片刻,道:“‘一身毛,四只手,坐着像人,爬着像狗’——打一动物。这个不难,答对了奖三块!怎么样?”致远说完环视众人。

“猴子?”致远还没看完,老马先说了一个。

“呵呵呵……是猴子!你爷爷答得更快!”致远拿起手机给老马发了个三块钱的小红包。老马喜滋滋地两手高捧手机,点开收了那个小红包。

“行!该我了!我也说个动物的。‘眼睛不大,尾巴细长,以偷为生,谁见谁打’——动物哦!”

“老鼠!老鼠?”仔仔与桂英异口同声。

“哎呀,这个太简单了!我给你两个一人发一块钱行不?”老马一边说一边按照心中的流程开始操作两块钱的红包。

“行!一块钱也是钱!”仔仔捧着手机说。

桂英见众人干等着,开口:“那接下来我出吧!我从手机里找了个有难度的,听着哦!‘生在水中,偏怕水冲,一到水里,无影无踪’——打厨房里的东西,吃饭吃的!”

仔仔问:“哪一类的?蔬菜?肉类?厨房用具还是什么?”

“我不能说太具体,不是菜肉主食,但你天天吃顿顿吃!”

“油?”仔仔刚说完,致远说了一个:“盐或者白醋!”

“啊!是盐!”桂英眉飞色舞地对身边的老公说:“两块钱吧!亲,收红包!”

致远收了红包,想了一个,道:“‘头像乌龙,身像蜈蚣,乌气冲冲,行走如风!’——打一交通工具!”

“火车?火车!”仔仔和老马一前一后地答道。

“哈哈哈……是火车!一人三块钱吧!我在群里总共发了六块钱,两人收,你两个抢红包吧!”

仔仔一听如此,机警地打开群消息飞速去抢红包!“啊!五块七毛!哈哈哈……爷爷,你只能抢到三毛钱了!哎呀呀!这个游戏好——刺——激!”众人见仔仔高举手机又叫又跳,皆乐了。

“谁抢得多谁出谜语!”老马对仔仔说。

“等等!哦有啦!‘四四方方,跟人来往,伤风流汗,数它最忙’——打一个日用品。提示你们,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爷爷来了以后才见到的,我爷爷现在身上就有这个东西!”仔仔故作神秘地笑指爷爷,漾漾也跑到了爷爷身边上下打量、左右翻找。

“再说一遍!”

“‘四四方方,跟人来往,伤风流汗,数它最忙’——打一个日用品,像我爷爷这个岁数的老年人估计有用的!”

老马沉着应答:“汗巾!是不?”

“对!答案是方巾、汗巾!可我奶奶不用啊,周周奶奶、我同学爷爷奶奶人家都不用,我只见你一个人用!好稀奇!”仔仔说完瞥了瞥他爸妈,两口子用眼睛在怪笑。

老马鄙夷地抬眼望了望仔仔,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自己的方巾抖了抖补充道:“没见过世面!用这个的人多着呢!”说完擦了擦汗,叠好,重放进自己的衣兜里。

“现在也不是没人用,用的人少罢了!那时候又没有卫生纸,后来才有卫生纸的,有卫生纸的时候卫生纸也很贵的,村里人哪敢天天用卫生纸擦屁股、擦鼻涕!我小时候村里娃个个用汗巾,男娃女娃谁没有?还用别针别在胸前呐,专门擦鼻涕的!只是说后来用的确实少了!”桂英给儿女普及汗巾的故事。

“行啦,该我啦!这个是我小时候念书时先生教的:‘代代的事儿,件件分明,人人的话儿,句句记清’——打一类书!”

仔仔桂英皱眉思索,致远豁然答道:“史书吧!”

“对头!是史书!给你三块钱!”老马说完,咧嘴一笑给致远发了三块钱的红包,致远也美美地收下了。

“嗯……”漾漾跑到爸爸膝边哼哼,致远安慰道:“别叫别叫!爸爸的红包全是你的!咝……我出的这个有意思!‘木雕竹画,牵奴出厅,替奴讲话’——打一种传统艺术!仔仔你还专门花钱在大剧院里看过的,去博物馆时我还给你讲过!”致远提示儿子。

“皮影戏!”老马伸脖子试探。

“呃……不是,但是很接近了!”

仔仔抓耳挠腮,桂英一脸惊喜,道:“我知道啦!木偶戏!”

“对!是木偶戏!”致远笑了笑,说:“这个给五块钱吧!”

桂英歪着脑门孩子一般喜滋滋地收了红包,而后从手机里找到了一个谜语,念道:“‘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兵马闹盈盈,两个将军对头坐,不动刀枪比输赢’——打一种游戏!哈哈哈……这个谜语价值五块钱!”

老马十指相交,靠着沙发淡定地说:“下棋吧!是不是象棋?”

“哼哼!是!老村长战斗力可以啊!”桂英指指点点地在手机里发了五块钱的红包。

老马收了红包,抿了抿嘴道:“猜谜语这事儿,我小时候玩得比你们溜!我想想哈……这个有意思:‘将军出个令,小兵旁边听,将军令出好,小兵多烦恼!’——打一种游戏!”说完后,老马掩不住笑地坐了起来,双手抱胸,在喉咙里连连哼笑。

“就是猜谜语吧?”仔仔直言。

“是猜谜语!你咋还不确定呢?从你这不确定,本来五块现在给一块,意思意思!”

“这么少!”仔仔张了张鼻孔,哼了一声说:“我有一个更难的,难倒你们所有人!听着哦!‘曹操起兵黑濛中,周瑜施技用火攻,孔明借风手带扇,浓雾大作便太平’——打一个东西,夏天用的。”

“再说一便,说慢点!”桂英朝儿子抬了抬下巴。

仔仔于是照着手机慢慢又读了一遍:“‘曹操起兵黑濛中,周瑜施技用火攻,孔明借风手带扇,浓雾大作便太平’——这个谜语价值八块八!打一个东西,咱们家以前年年夏天用,这几年不用了,用另一种带电的!”

“年年夏天用——空调?”

“风扇?折扇?”

桂英皱着眉自语:“浓雾大作便太平——蚊香?”

“啊!”仔仔连连摇头,听到蚊香,两眼圆瞪,指着他妈喊叫:“我妈答对了!是蚊香!”

“哎呀,这个红包很慷慨很不像你呀!”桂英嘚瑟,漾漾跑来哼哼唧唧地要看妈妈收到的红包。

“行啦,我给我娃儿也出一个!你们别说哦!漾漾听着,妈妈给你出个谜语,好好听哦——‘圆圆鼓鼓,飘飘荡荡,摇摇摆摆,直冲天上’——打一个玩具,你屋里就有!”

“嗯?”漾漾犯迷糊了。

“要吹的!吹大了可以当球玩?什么东西?”致远两手比划提示女儿。

“什么?”漾漾咬着小手依然不解。

“一个玩具!很轻很轻,一拍它就飞上去了……”桂英低头耐心解释。

漾漾指着天花板怯生生地说:“是那个泡泡吗?”

“泡泡?泡泡也对哦!”桂英转身望着众人,接着又对漾漾说:“气球是不是?圆圆鼓鼓地直冲天上?”

“嗯!”漾漾点头肯定。

“哎呀,一让她加进来就没意思啦!”仔仔口中抱怨,跺脚催促。

“行!不加她了!我出一个特别的,先提示一下,我们家有个人天天在用的东西。听着哈:‘曹操肚里空,周郎用火攻,关公传水袋,孔明借东风’——打一个五十年前的日用品!”致远点头笑看众人。

“水烟袋?”桂英指着老头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水烟袋问。

“啊……你怎么猜的?是水烟袋!不可思议啊!给你五块钱!”致远又笑又惊,频频摇头。

“哈哈哈……你说水袋我就想起了他的水烟袋!啧啧!今晚赚了不少呀!该我出了,我这个具有教育和讽刺意义。”桂英说完,左手捧着手机读谜语,右手按照谜语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道:“‘远看****,近看猴子打拳,身上没有半片布,手里却提一毛巾’——打一生活习惯,咱家除了你爷爷,其他人每晚都有的习惯!”

“洗澡吧!咱家到了晚上数我爷爷不洗澡!”仔仔指着爷爷撅嘴挑眉。

“我咋不洗?我上午、中午洗澡时你瞧见啦?我差不多三天洗一回呢!够净了!”老马摸着自己的衣服领口故作生气地说。

“反正我从没见过你洗澡!”桂英噘嘴说。

“洗了洗了,爸是上午洗得多!上午我做饭的时候!”致远努力澄清这家里鲜有的真相。

“行行行,放过我爷爷吧!我出了你们听着!‘一位好朋友,每天来碰头,事实告诉我,从来不开口’——打一个……消失了的东西!以前街上到处有,现在没了!哪哪也看不见啦!”

“早餐摊?不是吧!”

“不对!”

“早间新闻?现在也有啊!”

“快接近了!”

“现在消失的——报纸?”致远说完望着仔仔求评判。

仔仔双手一拍,道:“是报纸!”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直玩到了十点半。

43上 何家猜谜赢红包 钟家迎客吃喜酒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上》的下半部分。)

“仔儿,你爸写小说……是写故事会的那种,还是写四大名著的那种?”晚上十点半,众人各自回屋睡觉。仔仔屋里关灯以后,老马纯属好奇,憋不住开口打听。

“故事会?”仔仔哼笑一声,在黑暗中皱着眉问:“什么是故事会?”

“就是写各种碎故事——鸡狗成仙啦、死后变鬼呀、谁谁谁发财了、谁偷鸡摸狗犯法啦、谁又是孝子忠臣啦……那种!民间故事大杂烩,有神话的、有平民的、有当官的!”黑暗中老马的右手食指冲着天拐来拐去。

“我也不知道我爸在写什么?我妈不让我随便问。即便我妈不说,我也不问!”

“为啥嘞?这么大的事儿咋不问嘞?”老马侧身问。

“这是我爸的事儿!我干嘛问那么清楚!每个人有他的隐私,我妈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不愿意说的我也不会追问,我的一些事情我不愿意说我爸妈也不逼问的!”

“哎呀你们家素质这么高,那咋还让你妈经常在外面喝醉了呢?”老马皱着下巴噎了一句,接着说:“你爸做啥工作,那涉及到全家人!还隐私——狗屁个隐私!”

“啧哎!爷爷,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爸不说,那肯定是觉得还没到说的时候,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跟我们说的!”

“时机成熟!那戏文里说范进中举时——五十四五了都!还时机成熟!这人得兼顾理想和现实,哪能只奔理想去!不吃饭、不养娃、不管老婆啦!”老马的不满全使在了两片嘴皮子上。

周六上午,包晓棠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农批市场姐姐家,一到家先给钟叔、姐姐和学成送礼物。晓棠给钟能买的是意大利的手工酒杯,给学成买了个棕色的牛皮笔袋,老小捧着远来欧洲的洋玩意儿,眉飞色舞。中午晓棠在铺子里吃了午饭,下午和姐姐一块去农批市场里采购——喜糖、坚果、零食甜品、新鲜水果、各式酒和几瓶饮料。姐妹两个许久不见各自藏了好些话要说,边转边聊,一会儿工夫逛到了下午四点。待姐妹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铺子里,钟理早醒了,下楼来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姐夫,好久没见你了!”晓棠一进铺子爽朗笑言。

“哦!晓棠啊!你啥时候来的?”钟理神情漠然,略略意外地问。

“上午来的,在铺子里吃的午饭。你没在,我还以为你忙得出去办事了呢!”晓棠半耷拉着眼皮故意噎人。

晓星担心钟理敏感多想,不等钟理回晓棠抢着话儿说:“东西全买好了,咱一块去酒店吧,桂英说他们来得早!”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陶找我有点事!”钟理说着站了起来,从茶几上拿走烟和打火机,自顾自地出门了,撂下冷冷的众人面面相觑。

晓星静观孩子爷爷以及妹妹晓棠,晓棠望望钟叔又与姐姐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负面情绪,连学成也觉察到了,他仰头瞧了瞧妈妈又瞧了瞧爷爷和小姨,低头无话,早习惯了。

“姐,咱先走吧!英英姐指不定早来了!”为破尴尬,晓棠拉着姐姐没事人一般地将晓星往外拽。

“对对对,你们姐两带着学成先去吧!我在这儿看会铺子,到点了我自己过来!”钟能冷颜咧笑地摆着手。

“我跟爷爷一块走!”学成拉着钟能的衣角一脸诚挚,那小大人一般的口吻迫得晓星、晓棠不得不重视。

“好!那大,我和棠儿先去维纳斯了,你稍后带学成过来。别太晚了,我马叔还没回去呢,英英说他今个也来,到时候你和我马叔好好聊一聊!”晓星望着孩子爷爷说。

“成成成!把东西带齐全了,你两早点走吧!”钟能点点头,示意两人赶紧走。

晓星从家里带了些好看的盘子,而后姐妹两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了农批市场。一路上晓棠没少批判姐夫钟理那臭鱼烂虾一般的臭脾气、烂脸色,晓星只当没听见,任由她说东道西。

铺子里只剩爷孙两个了,钟能摸了摸学成的头发,暖暖地问:“你想陪着爷,是不?”

“嗯!”学成点点头,钟能一口水气如鲠在喉。儿子那般没德行,孙子这般太懂事,均让老人家难受。

最近客人少得零星,钟能说晚点去,哪里是为生意,不过是想静一静。人在嘈杂、狭小、昏暗的地方待久了,偶然去那光鲜亮丽的地方会不适应,极端地不适应。特别是对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一辈子昏暗无光,说今要去那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大酒店里,反觉得自己配不上那干净宽敞的地方。

今天,无论如何,作为梅梅的父亲,他钟理是一定要出席的,并且要穿着齐整、一脸荣光地去,谁成想理儿刚才竟那般草草地出了门——头发凌乱,拖鞋肮脏,白色的背心泛着黄,一脸乌黑,一身怨气。老陶找他能有什么事儿?除了喝酒抽烟闲扯淡能有什么事儿!即便有事儿,什么事儿能顶得上梅梅的升学宴这般大事儿!

此时此刻,学成在柜台上写暑假作业,寂静又认真。刚过六十六的钟能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独自个蜷在墙角默默地抽。他只能借着吐烟气默默地长叹、一声声地长叹——老头不是为今天儿子的无理而长叹,而是为梅梅、学成和晓星三人长叹,为将来有一天悔得见不得人的钟理长叹。

“姐,你觉得这个人长得怎么样?”清凉的包间里,包晓棠突然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来问姐姐。

晓星拿来手机,隔着老远仔细端详,谨慎地说:“咋感觉有点精明呢!有点油腻!咝……从眼神感觉这人不简单!”

“我感觉还行!”晓棠笑得掩饰不住。

“这人在追你?”晓星皱着脸问妹妹。

“你咋知道?”晓棠惊问。

“我傻吗?看你笑得那样儿!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给我看一个男的的照片!”

“好吧!他叫朱浩天,比我小三岁,最近跟我走得比较近,我出国就是他接他送的!”

“哦!发展这么快呀!”晓星暗地里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里,发展太快的感情大多结局不幸。

“相亲认识的!也不快了!有段时间了!”

“哦……你是年纪大了,但也不至于草率!你瞅准了人品,然后再发展关系!”晓星挺直腰板不觉间开启了说教模式。

“行行行知道了!当初梅梅她爸人品也很好啊!这哪能看得到以后哇!”晓棠说到这儿见她姐脸色难看又掩不住地失落,赶紧调转话锋:“你放心,我不是顶嘴,我会对自己的幸福负责的!我是反过来替你不值!”

“我没什么值不值的!梅梅已经上大学了,我还有啥值不值的!”晓星冷冷地抬着眉毛。

“你身材这么好,五官也好,出去说你是学成这一个八岁孩子的妈,谁会不信?人生长着呢,且得好好享受、认认真真过一回!别等到七老八十了后悔当初……”晓棠还没说完,晓星不乐意听,摆过脸说:“行啦行啦,别说我了!说说你出国后好玩的事儿!”

正说着,桂英的电话来了,晓星忙出来迎客。远望桂英领着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维纳斯酒店,何致远停好车后一伙人摇摇摆摆地往酒店门口走。桂英一眼望见了包晓星在门口冲他们招手,于是拉着漾漾大步走了过去。

“哎呀,我率大部队来了!给你撑场面来了!可别嫌我家人多吃得多!”

“哎呦喂!客气啥!马叔、致远,这边走!”包晓星搀着老马的胳膊上了酒店门口的台阶。

“今天我来点菜!我这么多年陪客户喝酒吃饭没啥大觉悟,只在点菜上攒了些经验!”桂英一开口如是说。

“我知道你能成!就等着你过来点菜呢!我预计两桌人,娃娃一桌、大人一桌,待会任你发挥随便点!”晓星笑着指引一行人进了包间里。

“晓棠来这么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桂英一见晓棠大嗓门喊。

“昨天下午回来的!马叔好!姐夫你好!”包晓棠和众人打招呼,打完招呼忙从自己的包里取礼物,而后捧着礼物挨个送给目标人物:给老马送的是与钟能一样的手工酒杯,给仔仔他爸送了一盒意大利的咖啡粉,送仔仔的是与学成一样的手工牛皮笔袋,送漾漾的是巧克力和一管儿童唇膏,最后才掏出她买给桂英的手工皮包。

何家人捧着来自意大利的小玩意儿,个个喜笑颜开。晓星和桂英忙着摆盘子,不一会儿,七盘花花绿绿的东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一盘瓜子喜糖、一盘核桃葡萄干、一盘巴旦木巧克力、一盘油炸花生和蚕豆、一大盘摆得齐整的果冻蛋挞山楂块,再两大盘鲜艳的新鲜水果。七盘零嘴中间是七八瓶酒跟饮料。见如此摆设,仔仔漾漾孩子般天性赶忙围到桌边伸手去抓。

“你大呢?”老马收好酒杯、摘了帽子,一开口先问钟能。

“我大来!来得晚一点!现在在看店呢!”

“看个锤子店!这么喜庆的日子还不赶紧过来!我给你大打个电话!”老马说完老远举着手机在里面找钟能的号码。

“梅梅呢?”致远嗑着瓜子问。

“梅梅今天请假请的是五点,她还要接她几个同学,所以晚一点来!”

桂英朝空沉思片刻,而后问晓星:“所以……今天一共多少人?”

晓星掰着指头数:“你家……五口,我家四口,梅梅同学有三个,那就是十二个人!”

“凑一桌得了!”桂英挤眼瞅着晓星商量:“十二个人——两桌不够、一桌不多,合成一桌这样吃得还热闹!”

“梅梅同学跟咱不熟,我想着娃娃们一桌好说话……”

“没事!一桌够了!点餐吧!我去找服务员要菜单!”桂英起身来去要菜单。而后三个女人捧着菜单合伙点菜,晓星招呼众人吃着零食、水果。照旧,两家一碰头总是女人们一堆娃娃们一堆。

“国外怎么样啊?”桂英好奇地问。

“也就那样,景点真的很棒,可惜太赶了!真的太赶了!你现在说个我逛过的景点,我还得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地倒腾一翻!在返程飞机上还想着回来以后要在电脑上好好查一查我去过的景点看过的教堂,省得人家问我时,我去了还白痴一个不知道呢!哈哈……英英姐,你条件好没事也出去一趟呗!真花不了多少钱!”晓棠说笑。

“哎,我这段时间工作忙得很,今年下半年的展会是历来最尴尬、最艰难的!走了很多业务员不说,连我这个业务经理手里都不知跑了多少客户!压力大呀,现在距离展会有两个月,离定展只剩一个月了,我目前的客户比上半年少了三成!还有好几家我联系了,人家一句没回应、不支吾,我特别担心这些公司也退展!哎呦爷爷呀,公元二零一九的经济形势真的是离奇得糟糕!”桂英点头啧啧,又摇头叹气。

“我铺子里的生意也是历年来最差的——你两不敢想象地差!以前从我这里进豆子的早餐店关门了二十多家,我有几家先前生意特别好的蛋糕店也关门了。有一家特别大的中餐厅七八年来一直从我这里进大米、薏米、红豆、绿豆之类的,那时候他们一天从我这里买两百多公斤的大米,现在一天才五十公斤!至于红豆绿豆小米——那些卖给客人的各色粥直接不做了,说不赚钱!进货的小李说来他们店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那家店撑不动了,还是全国知名的品牌连锁店呢,你瞧瞧这生意落得快不快!哎!”晓星嗑着瓜子低下了头,苦笑不止。

“你怕啥呀!你还有个小将呢!”桂英指了指空中,道:“人家比你有心劲!今天她的升学宴还要上大半天班,九月开学了八月底才辞职!你家这梅梅了不得呀!我羡慕死了!仔仔那性子少点戾气也少点魄力,漾漾呢?我看将来也比不得梅梅!咱两的晚年肯定你过得比我好!”桂英瞥了眼墙角的老小,眉目耷拉。

“漾漾才多大你这样说!你这妈当的!”晓星指了指漾漾,又拍了拍桂英的胳膊。

“说起晚年我还没指望没盼头呢!你两知足吧,别比了,比来比去比得我酸酸的!”晓棠不乐意了,注目凝视着漾漾,提起一股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愣是叹了口气沉默了。

“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呢!这嫁得好嫁得差,命运是截然不同!你要嫁个有钱还对你好的,后半辈子且逍遥快活呢!”桂英安慰晓棠。

“呵呵……”晓棠想起了朱浩天,不经意地笑了。

“你傻笑什么?”桂英皱眉追问。

“有个男娃追她呢!”晓星也在旁憨笑。

“怎么样怎么样?”桂英好奇。

晓棠抿了抿嘴,严肃地说:“长得还行,矮了点!经济条件还可以,人也可以,自来熟、很能侃,感觉相处得不会太累。”

“那人是做什么的?”桂英问。

“做业务的,卖东北的灵芝和云南的茶叶。他家是做灵芝的,他负责销售;茶叶是和他朋友一块做的。”

“哦!东北的灵芝……和云南的茶叶……哈哈……”桂英忍不住咯咯发笑,笑完了正色开口:“对你好是首要的,只要人好就行!呵呵……以后给你马叔买灵芝可以用批发价喽!”中年女人说着又颤笑不止。

“现在还早呢!八字没一撇呢!等有眉目了我领着他见见你们,让你们给评判评判!”晓棠说着瞅瞅两边的两个姐姐。晓星低头不语嗑着瓜子,桂英放下手机望向漾漾。

“你什么时候工作?”晓星忽抬头问妹妹。

“再等等吧,现在用人市场很萧条,会计行业把工资压得很低!这个时候找工作很吃亏的!”晓棠剥着核桃说。

“那也不能一直这样耗着!经济一直萎靡你一直不工作啦?”晓星眼里透着股劲儿。

“不是不工作!是再等等!英英姐你看她又来了!我有我的安排,你别逼我行吗?”晓棠说着双手抱胸面朝餐桌。

“棠儿大了,你还当她是十七八的娃娃!棠儿,你姐也是为你好!担心你钱花完了紧张!”桂英两边宽慰。

“我有钱,没钱的人是她吧!搁我早把铺子关了!开一天赔一天!”

晓星听得动静忙提醒妹妹:“学成来了,别说了!”

三个女人正说着,钟能领着学成进了包间。

“哎呀哎呀!老村长你没走哇!我一听星星说你没走心里乐得不行!巴不得你往后就住你女子家呢!”钟能一进包间直冲老马大喊。

桂英致远和钟能打过招呼,孩子们也过来和大人打招呼,漾漾叫完爷爷直奔学成那去,小人儿又欢快又羞涩地拉起了学成哥哥的小手,一口一个学成哥哥叫得甜煞众人。包间里有两张大桌,老马拉钟能去西边大桌的西边一块抽烟,漾漾和学成在两老人的脚下玩耍,致远和仔仔坐在东边的大桌上吃各样果子,三个女人坐在东边主桌上面朝北窗叽叽喳喳地聊天。

“待在这儿多好哇!跟娃儿耍一耍,没事出来逛逛街吃吃饭,和我们这些老头子聚一聚多爽!”钟能一边抽烟一边冲老马说。

“逛街吃饭有啥好的?咱这岁数了还贪图那个!我只舍不得我娃儿罢了!”老马用脚轻轻踢了踢蹲在地上玩耍的漾漾的屁股,漾漾摸了摸屁股,继续和学成哥哥咿咿呀呀嘻嘻嘎嘎地玩玩具。

“人老了有娃儿在边上,终归快活一点!”

“确实!我原想着老了让我老二把我料理了,今来深圳这一回,想法没有大变,但确实有变化!这两娃儿好得很,前几天临走临走还真舍不得!哼哼!”老马说完朝漾漾吐了一口浓浓的烟气。

“你女子家条件好,这边看病住院方便得很!你在这边养老美着咧!好好享你的晚年吧!”

“哎!我看我英英也不容易!原先一说销售,我只当是靠嘴皮子赚钱哩,现在一了解真是不容易!”老马吸了口烟,忽然问:“你子咋又没来?”

钟能一听这个,神采瞬失,叹口气道:“人家不乐意来!”老汉撩了撩额边的白发续言:“我也没法子!管不住啊!我老了,不中用喽!”

老马见钟能语中凄凉,顿了许久,蓦地脸凑到钟能跟前,小声倾诉:“我本来是要走的!结果英英连着两天喝酒喝伤了!一个大人疼得哇哇得!说是陪客户喝酒,一张嘴上去是五十二度的白酒!到现在肠胃也没好彻底!我仔儿说他妈年年这样子!一年两回,一到展会跟前天天喝酒!我女儿这样了,你知我女婿干啥嘞?人家熬小米粥——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爷们天天熬稀饭!哎呦……笑死我了一天天!他家这日子过得问题大着嗫!我是为这才不走的!”老马说得轻缓,可那烟雾中一张脸上的双眉、双眼、两唇、两鼻孔飞速变化,跟抽筋了似的。

“谁家日子没问题?家家都有问题哩!我子……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咧!天天喝酒天天喝酒,脾气大不干事!这一晃荡好几年咧!我梅梅都不太理她爸,学成是害怕得不行!现在女子要上大学、小子九月开学,方方面面要花钱——钱从哪来?我跟你说老马,我早想出去打工赚钱了!不为啥,就为我这两娃娃!我一月赚四千元,给我梅梅一千五给我学成一千元,我还剩一千五,够我养活自己咧!”钟理吐了口烟气,闭着眼摇着头说:“我屋里这店——生意早不行了!”

烟雾中的老人脊背弯折得不能再弯了,老马拍了拍钟能的手腕,吁口气道:“不着急!有星星撑着呢!星星这娃我看能忍,性子软但经得起折腾,你甭担心!你那两孙子比我这两孙子懂事得多!眼前坎坷,后福深厚!”

“我谁也不担心,只担心我子!星星是壮年人能干着呢,梅梅聪明勤快还能吃苦——将来过不差,学成懂事踏实也上进——以后也不会太差!只我理儿娃……哎老天爷呀!他到底是咋咧?才四十多岁一天天混日子那怂样!我看着难受得很,又管不了人家!”钟能说着,心里如开春萝卜一样空空的辣辣的,不觉老眼也浑浊了。

“能啊,宽宽心!我女子说人都有中年危机,说人到了中年会有个大砍!指不定过两年钟理自然就好了!”

“过两年是能好,但这两年咋过去?我都开不了口!现在屋里这日子早不行了!过不下去了!也不怕你老大哥笑话我,最近肉贵,我屋里好长时间没有买肉了!我老汉不买新衣服无所谓,我两娃儿的衣服也少得可怜!这杂粮店真不行咧,以前开一月挣好几万,现在开一天祸害一天!”

“怕啥咧!有困难了有英英唻!”老马指了指远处说说笑笑的姐妹三,道:“人家三儿关系好着呢!一个不行另两个自然会帮衬!她姐有难她妹子不帮?星星开口我英英会不表示?”

“借的终归要还!亲妹子借人家的能不用还?关键是自家日子要有门路、有奔头!人道是救急不救穷!我理儿发家是这家店,我看现在倒霉也是这家店!自己的日子千万甭指望别人,指望别人迟早得喝凉风!”

“甭杞人忧天咧!养活两娃儿是他两口的任务,你急啥!你承担得越多,你理儿越起不来!我实在是看不惯你这一点——啥事爱往自己身上揽!你个老汉能揽几年?过两年你上七十了还能揽几年?消停消停吧!把担子扔给他钟理,娃娃这这那那的要钱朝他伸手!他个当爸的人还想咋?哼!”老马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而后俯望俩娃儿吞吐烟雾。

“甭老说我屋,咱说说你屋。你嫌你女婿不工作,你女婿要工作了谁送这个娃儿?英英忙得能送个锤子!还不是靠致远!别老嫌人家这嫌人家那的!你女婿要真工作了那你女子就上不了班!他两都要工作了,他家这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哎!”老马戳着烟末,无可奈何。

43中 雪梅踏进大学校园 漾漾突击暑假作业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中》的第一部分。)

钟能抖了抖烟灰道:“咱两家半斤八两,说多了窝屈呀!我看周遭这人呐,家家差不太多!这张家不是有个人生大病,那李家就是子女不成器;王家不是没钱没房,赵家就是婆媳不和;钱家不是两口子感情不好、男的出轨,孙家就是为了点遗产闹上法院……你老马见识多,你说说是不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老马挪开水烟袋的烟嘴回答:“哎呦!这可难说!咱认识的全是底层人,能一辈子混在底层定是缘由的!中层人、高层人肯定和底层人不一样,就算他们家里也有难念的经,他们的日子和底层人的日子还是有差别的!再说啦,你说的赵钱孙李他们家里的那些疙疙瘩瘩,九成九是因为钱!中层人、高层人跟咱底层人的最大区别,该是他有解决疙瘩的钱,咱没有!”

两老汉正乱侃着,雪梅和几个女学生笑盈盈地找到了包间。

“啊!你们全到了!马爷爷您好!桂英阿姨、叔叔好!诶仔仔!漾漾你又长大了……”

雪梅一进屋先与众人礼貌又欣喜地打招呼,而后一一介绍她同学给长辈认识。一番寒暄过后,包晓星招呼众人落座,并唤来酒店服务员开始上菜。一伙人移步到东边的主桌上,两老头坐在北窗下,仔仔和学成坐在各自的爷爷身边,致远挨着仔仔坐,右侧是漾漾,过来是桂英、晓棠、晓星姐妹三个,接着是梅梅的三个同学和梅梅,一伙人坐定后,晓星给众人分水果、抓喜糖。

不一会儿,菜上全了。鳝鱼烧黄瓜、清蒸鲈鱼、基围虾、酱骨架、脆皮鸡、番茄炖牛腩、老鸭汤、豆豉肉片炒苦瓜、地三鲜、粉蒸肉、麻婆豆腐、可乐鸡翅、橙汁山药、米酒羹……既有孩子们能吃的,也有老人能吃的,桂英点的菜好看好吃,最关键的是便宜。菜一上全,众人放下零食纷纷拿起筷子开吃起来。晓星示意雪梅给二老倒他们最爱的西凤酒,自己给姐妹几个倒上了红酒,孩子们喝椰奶和西瓜汁。

“诶!怎么没人给娃行门户呢!怕不是你们悄悄送完啦?”老马说着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精装的扎着花儿的礼盒递给雪梅,道:“这是马爷爷前两天买的——一套钢笔,里面带着钢笔水、笔芯、换用的笔尖和放钢笔的小盒子!”

雪梅双手接过礼盒,弯着腰连连称谢。

“谢谢你了老伙计!”钟能笑着拍了拍老马的肩膀,替孙女儿道谢。

“梅梅姐这是我的,一个智能手表!”仔仔站起来将白色小盒推到了雪梅跟前,雪梅接过盒子,喜笑连连。

“那我们也表示一下,这是阿姨和叔叔给你包的大红包!”桂英感慨万千地将一封厚重的红包递给梅梅,红着眼说:“你是姨姨看着长大的,以后在外面有什么问题了不方便跟你妈说的,你可以给姨姨打电话!你是咱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等以后仔仔上大学了你这个姐姐要多提点提点他,仔仔能听进去你说的!这几个孩子里,姨姨最欣赏的娃儿是你!你往后好好努力!”

“嗯,谢谢姨姨和叔叔!”雪梅捧着红包,低头抿嘴,倍感沉重。一旁的晓星不防备地也哭了,众人亦沉默了。

致远将下巴耽在抱拳的两手上,环视众人,缓缓开口:“你现在刚刚上大学,还早,等你大二大三时该开始考虑你以后的路了!本科文凭在社会上已经没什么优势了,要是考研得早点准备,早做准备胜算大。如果你以后认定走律师这条路,司法考试肯定是要考的,越早准备越好,考过了对你就业、考研非常有利!现在的大学生赚钱的、玩乐的、搞活动的、谈恋爱的……五花八门的没人管,最后你会发现一个人在哪里付出便在哪里收获!叔叔是想告诉你,大学——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何致远说得言轻语缓,一群孩子听得个个认真,桌上安静得好似掉个针也听得见。致远说完了,雪梅还在点头。钟能指着何致远面朝梅梅道:“你何叔叔说得对!想好以后做什么,早做准备,别辜负了你的大学时光!”

“来来来,该我这个小姨了!红包是肯定的!你上大学压力别太大,别总想着给家里分担压力耽搁了学业,人家何老师说了——大学最重要是学业!再有呢,小姨以自己的经验提醒你,如果有优秀的男孩喜欢你,碰巧你也喜欢他,那千万不要顾忌,在大学里好好谈一场恋爱。别像小姨这样错过了无忧无虑的年纪,熬成老黄花了!哈哈哈……哦这是小姨从国外给你买的!”

包晓棠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盒子,端到雪梅跟前说:“这是个书包,意大利学生买的最多的款式,我打听了很久才买到的,很贵哒!你上了大学背着这个不掉价的!以后有事找你妈,没钱了可以找小姨!”

晓棠又哭又笑地将书包递给雪梅,自己的眼泪擦了又擦总擦不完。雪梅捧着小姨的礼物,抿嘴沉默,摸了又摸。几个同学也分别拿出了她们送给钟雪梅的礼物,一桌人悲喜交加,喜宴硬生生吃出了幸福的酸涩味儿。

“谈恋爱肯定会影响学习的!我们马家屯一个女大学生为个男娃要死要活的,最后四年到了连大学文凭也没拿到手!她爸天天种地打工,你说说亏不亏!男娃谈恋爱没什么,女娃陷进去了可不成!”老马看着钟能说,说完望着雪梅。

桂英见老头说的不是一码事儿,忙道:“大学跟高中不一样,大学可以谈恋爱的!咱梅梅是有主见的人,肯定不会因为恋爱影响学习的!你那老一套的观点不适合当代的大学生!梅梅,姨姨鼓励你大学谈恋爱!将来漾漾上大学要恋爱我也鼓励的!”

“哎呀,希望咱家仔仔也要有主见,别耽搁学习!”老马回头眯着眼瞅了瞅身边的仔仔,如是说。众人一听,原来是声东击西,纷纷瞧着仔仔笑了。

仔仔急了,忙摊开手耸肩瞪眼地解释:“干什么呀!我又没谈恋爱!我爷爷老胡说八道,毁我名声!”仔仔红着脸两手如猫爪一般轮番拍打爷爷的胳膊。

老马抖了抖肩,道:“啧人多,稳重点!你是男子汉!就算真谈恋爱了又怎地?爷爷是敲打敲打你,眼前要以学业为重!学习不好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哪个漂亮姑娘会跟着你?别天天捧个破计算机犯痴呆病,男娃娃要有志气!”

“妈你看!我爷爷说得这是什么呀!”仔仔急了,求助他妈。

“我不知道你爷爷在说啥,反正大学可以谈恋爱,高中不可以!高中学业有多紧张你最清楚了,别因为心思乱了影响高考!行了行了不说你了!梅梅,姨姨刚想到一条建议,挺重要的——你到大学后要好好攻克英语!我们客户里懂点英语的工资比不懂英文的明显高出很多,也受人敬重!英语在大学里可能没用,但进入社会后,你懂就对你有利!”

“嗯,我知道了!”雪梅点头,心中铭记。

钟能想到一点,冲着梅梅和几个女学生说:“我最近经常看跟大学生相关的新闻,有一个爷爷跟你说过的!大学住宿是四个人一块,这室友关系很重要,但也别求全求善,冷不防地人家给你分配个怪人一块住,那可别想着要千方百计地跟她搞好关系!没这个必要!亲兄弟、亲母子也有闹翻的,何况是室友呢!九月到学校以后,不要太过着急,能处得来好好相处,珍惜这朋友,处不来也别介意!咱是为求学而去,总体以学业为重!你们几个女娃娃也听听,我们这些大人全是为你们好!”

老马接过话头说:“到时候你们肯定会遇到很多牛鬼蛇神,看起来很出名,实际上个个是虚泡子,一戳就破!马爷爷当村长,在社会上遇到的这号人多得是,大学里肯定也有这号人!可别被这些人的夸夸其谈影响了!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大多话不太多的!”

雪梅望了望她的同学,几个大姑娘一齐点头。

“还数你马爷爷有见识!这人的品性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种,说得好的做得不行,爱吹牛的大多不讲信用!咱五花八门的客户你从小不是没见过!别因为一个人挂着个大学生、正教授的好头衔就轻易相信这个人!那教授压榨学生的、学生逼死学生的多得是,聪明睿智、本性好又上进的人,且得时间检验呢!”晓星边吃边对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几个放轻松,压力别太大!”晓棠凝视四个紧张兮兮的女孩子,安慰道:“放心吧,大学里没学会的,进了社会社会会再教你的,直到你学会为止!压力别太大,我听人说人这一辈子最美好的岁月是大学时光!我没上过大学,真羡慕你们几个!到了大学好好享受你们的黄金岁月吧!”

“仔仔努力,后年这个时候,咱这原班人马该吃你的喜酒了!”晓星指着仔仔说。

霎时间又被一桌人盯着,仔仔不好意思得如猴子吃了辣椒一般抓耳挠腮,迟迟开口:“啊——我争取!”

“仔仔完了是学成了!学成完了是漾漾!”钟能点着个头地数。

“呦!还漾漾!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娃娃——搁村里还穿着开裆裤呢!等她上了大学——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呀!到那时候恐怕咱两老的早脚一蹬撂挑子喽!”老马笑望漾漾。

“马叔,我看我英英姐发的你在香港拍的照片,很精神啊!看起来只有五十多岁!”晓棠笑言。

“哎!好不容易去一趟,还不摆个好造型!我那照片要拿回村里显摆的,可不得站得笔直瞪圆眼睛好好笑!”老马说完,众人全笑了。

“待深圳多好!跟我大做做伴,在南方养老比北方好!还能帮桂英看娃!叔你就留在这儿吧!”晓星冲老马说。

“哎看情况吧!我可不想像你大那样,照看了老大老大上大学走了,照看了老二将来老二也上学走了,老了老了跟猴子捞月一样空忙活,最后弄得身边空空荡荡!梅梅要上大学,你大最是舍不得了!梅梅,你到大学了没事经常给你爷爷打电话,知道不!你爷爷现在没啥念想,就挂念你呐!”老马嘱咐雪梅。

“嗯,会的!”雪梅斜眼温柔地望了望两眼闪烁的爷爷,抿嘴咬牙。

“马上收假了!你们几个小不点儿暑假作业写完没?我前两天刷微博,微博上有个笑话,说高铁到站了,忽然高铁上循环播放一条广告:‘哪位小朋友的暑假作业遗失在了垃圾桶上,请快来领取!哪位小朋友的暑假作业遗失在了垃圾桶上,请快来领取!’搞得一车人全笑了!”晓棠说完桌上的人也全笑了。

“学成的暑假作业快完了吧?”桂英问学成,学成点点头。

“诶!漾漾现在是小班是吧?她有暑假作业吗?”晓棠抬头问桂英,桂英瞠目结舌,转头望着致远求答案。

致远挠着耳根道:“哎呀,好像有诶!我差点忘了!”

“她幼儿园小班还有暑假作业!”雪梅的短发同学诧异问道。

“还真有!好像是学二十个汉字、三十个阿拉伯数字、唱会七首儿歌、背诵几首古诗来着,还真是有暑假作业!”致远说着,众人望着迷迷糊糊的漾漾笑成一团。

钟能挑着筷子问漾漾:“漾漾,你写你的暑假作业了吗?”

致远夹着菜替女儿回答:“没有哈哈,一个字也没写!”

“今天已经八月二十四了!还有六七天开学!”包晓星瞅着漾漾冲桂英说。

“我今天晚上就开始教他!今天晚上就开始!”桂英脸上努着劲儿。

“她那速度,学一个月也学不完!磨唧得跟条蚯蚓一样,可别指望她游黄河去!”老马取笑漾漾。

桂英摇头苦笑:“任务好紧!我替我娃儿压力大呀!哈哈哈!”

如此说说笑笑,很快众人皆吃饱了。七个孩子们合伙下了桌,围在西边的空桌上吃着水果聊着天。雪梅坐在孩子们中间,左侧依次是仔仔、漾漾和学成,右侧是她的三个同学,她一边和她同学聊着高中的种种八卦、趣事,一边和仔仔、学成有一搭没有搭地漫聊。

“仔仔,你现在觉得哪一门课最难?”雪梅一边给她同学剥核桃,一边问仔仔。

“历史和政治吧!不会分析,只能死记硬背,背得好累!”

“那你以后肯定选理科咯?”

“嗯,我也喜欢理科。”

“理科考大学专业多学校也多!好选一点!”

“我还不知道将来要考什么大学、上什么专业,好迷茫,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们班已经有几个瞅准了某某大学某某专业的同学了,感觉他们目标很明确!”

“你别担心,你爸了解的特别多!我报名的那段时间,我妈天天在群里求助你爸爸!你有问题跟你爸爸直接聊呗,他能根据你的特长选专业然后选学校!”

“跟他聊感觉很沉重,到了高三再聊吧!”仔仔歪着脑袋咧着嘴。

“仔仔,我走了以后,你多照顾照顾学成,周末有空了拉他去你家玩!他没什么朋友,从小就喜欢跟着你混!”梅梅在仔仔耳边小声说,那边教漾漾数瓜子、数巴旦木的学成完全没听到。

仔仔望了望学成,重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对漾漾也好点——要比我对学成还要好的那种好!要不然等漾漾大了她跟你一点也不亲的!学成一两岁的时候,我几乎不理他,他也从不粘我,感觉他像别人家的孩子!后来我对他好了,他特粘我,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喊姐姐……哈哈!等你一上大学想跟漾漾玩也没时间了!大学放假后你有时间陪她漾漾可没时间陪你!人家要中考、要高考、要进补习班,还要和她自己的朋友、同学玩呢!弟弟妹妹也只小时候黏着哥哥姐姐,大了后你想跟她亲近她还不乐意呢!”

雪梅说得兴高采烈,仔仔听得好个沉重。

十来个人各聊各的,各自欢畅,独独何致远一个人神情干瘪地吃着瓜子、啃着喜糖、喝着红酒。桂英三人的话题说到好笑时他仰头一笑,谈到私密话题时他只得喝茶吃果子、装傻充愣;二老一口陕西话呜呜哝哝聊得甚是投机,时不时还划划拳、喝喝酒、推搡握手,致远特别羡慕这样的老伙计;大孩子们围城堆聊得七嘴八舌,小孩子们在包间里你追我打嘻嘻哈哈……

假设这包间里的每个人是一个小星球,每个星球均与它临近的星球相互作用,那桂英姐妹三算一个小星系,二老算一个小星系,七个孩子算一个大星系,那自己呢?独独一个,静止不动。出了这包间,别人的星系更大了,而自己依然静止不动。

晚上九点,晓星催促三个女孩子早点回家;老马和钟能划拳行令,愣是两个人喝完了一整瓶西凤酒;除过开车的晓星、桂英还有两个小娃娃,其他人多多少少沾了些喜酒得着意、忘了形。桂英和晓星结了账,两家人晃晃荡荡出了酒店,此时已经十点了。晓星开车回到农批市场后,梅梅搀着她小姨回去了,晓星、钟能和学成三人踩着昏黄的灯光往铺子里赶,老远瞧着铺子的大门严丝合缝地冷冷关着。

钟能心疑钟理是还没回来还是又出去了,嘴上不言心里揪着。晓星大步走上前去开铺子的大门,一进铺子先拉着学成去楼上睡觉,而后收拾好从酒店提回来的零碎东西。待一切整顿完了,她拍了拍脏兮兮的衣服,跟老人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铺子。

这一晚,钟理一夜未归。他先是去老陶家店里蹭茶,晚上十点多两中年人大腹便便地去小吃摊喝酒,喝完酒已经一点多了,钟能非得跟着老陶去老陶家铺子里睡。醉醺醺的老陶在地上铺了个凉席,两汉子便那样睡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43中 雪梅踏进大学校园 漾漾突击暑假作业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中》的第二部分。)

“欸亲爱的,我发现一件奇事!”周日上午十点半,何致远停好车往市中医院大门口赶着跟桂英汇合,向来稳重的何致远老远便冲着桂英如是喊话。

桂英背着包握着病历本,诧异地问:“啥事儿啊?”

“咱每年来中医院起码有七八次吧,十几年了,我第一次发现中医院的停车位有空着的!你说奇不奇!”致远的惊讶里透着惊喜,惊喜中掺着意外。

“我早跟你说今年的市场环境与众不同,你没感觉!现在证实了吧!”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中医院里走。

“我怎么没感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菜市场的菜价、小饭馆的饭价降了不少!”

“物价降了说明收入没增长或者是负增长!之前给晓棠租房子,咱家周边的房子已经两三年没大涨了!可全国的房价依然坚挺!哎!”

桂英预约的诊号在上午十一点,取号排队、开单子交费、做胃镜检查,一忙忙到了午后。

中午家里只剩老小三人,仔仔十一点点了三份外卖,到了十二点半送外卖的还没来,两孩子早吃饱了零食、水果,吃完累了昏昏沉沉地各自去睡午觉。老马左等右等,肚子里不是个滋味,熬到一点半门铃终于响了,老头来不及拄拐杖,一摇一摆地碎步跑去开门取饭。打开门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过来送餐。

“是手机尾号1869的吗?三份小炒!来晚啦对不住啊!”白发老头气喘吁吁地冲老马招手致歉。

“哦!是是是!没事没事!”本饿得焦躁的老马此刻猛地走神了。接过盒饭,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哥你多大了?我看你比我大呀!”

“哦吼!我今年七十二了!”那人一口南方口音,怕老马听不懂还比划着手势。

“那你为啥送这个嘞?搁我我都干不动!”老马不好意思地又问了一嘴。

那老头一拍肚子耸了耸肩,道:“没法子呀!我老伴得了癌,我得赚钱呐!”

见老马一脸吃惊反应不过来,那老汉接着说:“没事的!人家一见我是老头,都不给差评的,还给我好评呐!那店里就专门安排让我送那些点餐晚的饭!其他店嫌我老人家这个岁数个个不要我,只这家店老板一听我老婆子有癌,一月给我这么多——四千五!好着嘞好着嘞!”

老马不知如何应答,只一个劲儿地失神点头。

白发老头笑呵呵地摆摆手,急火火地冲老马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还有单子嘞!”

“成成成!你忙你忙!保重啊老哥!”老马摆手致礼,目送那老人进了电梯。

关门后老马连连叹气,攒了许久的饿劲儿忽地散了一大半,一个人在餐厅里吃着外孙点的自己爱吃的饭,味同嚼蜡。

反复回忆那老哥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可怜凄惨,送完餐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跟人闲聊几句还格外爽朗乐观!这七十二岁晃荡着皱巴躯干的老头儿,一身老迈中脸上带着股劲儿,对命运的绝情和无奈里存着股豁达的喜力。老马该是为那人喝彩鼓劲的,不觉间却为那人留下了泪。兴许他不是为那人流泪,是为自己流泪,为预想中的身处与他相同情景中的自己流泪。

下午三点半,桂英两口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一身大汗地回来了。

“怎么样?有毛病吗?”老马躺在沙发上问两人。

“没有。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大问题!医生诊断是脾胃虚弱、炎症,最后开了很多药就完事了!”致远说着过来让老马看药。桂英累了,换了鞋打着哈欠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哦,没事就好!这药得多少钱呀?”老马抬起眉毛轻声问。

“中药一百六,中成药……我看看单子,中成药是三百四,西药是两百一。”

致远刚刚读完,老马两脚一翘从沙发上起来了,坐得直挺挺伸手要单子:“我看看!没病还花这么多钱!”

“这只是药费!还没算检查费和挂号费呢!”

“那两个是多少?”老马两手端着收费单捧在空中一字一字地默念。

“她挂的是名医,挂号费三百,检查费是三百六!”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老马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摇完头在嘴里默默计算:“三百、三百六是六百六,六百六、两百一是八百七,八百七、一百六是——一千零三十,算一千元,一千加这个三百四——一千三百四!我的老天爷呀!没病还花了这么多!”老马高举着收费单朝致远要答案。

“现在医院都这样!仔仔去眼科医院查眼底那次花了五六百,前段漾漾感冒发烧花了七百多,早前漾漾被周周家猫抓了一条口子打疫苗花了六百多……现在只要进大医院,医生一开药就是这么多!”致远的解释里也流露着无奈的抱怨。

“我的老天爷爷啊!我迟早得走,隔这儿等我老了给我看病你两都看不起!好家伙,没大病几副中药养一养得了,一口气花了一千三!这不是打劫嘛!医生看病不问人家经济状况吗?”

致远搓了搓鼻孔说:“医生怎么可能问这个呀!”

“那方圆上有德行的医生,人家会根据你的经济情况来开药。好医生有德行,不会让老百姓花冤枉钱!现在这大医院怎么净是些有技术没德行的!我的老天爷爷啊!一个感冒花了七百!我只当看病难、看病贵这个问题国家早解决了!没想到这么严重!”

“呃……呵呵!”致远见话不投机,找了个由头,在屋里盘旋了几分钟,累得也回房睡午觉了。独留老马一个,肺腑焦灼、为钱心疼——心疼自家英英的钱。

这一日,钟理从老陶家醒来,在老陶家蹭了午饭,下午去了卖茶叶的大强家喝茶,一喝喝到了晚饭的点,在外面吃了份炒面,晚上去卖菜的赵云家抽烟扯淡,到了十点又拉着卖肉的老张去喝酒。这一喝,又喝到了一两点,晚上回来厚着脸皮在老张家沙发上凑活了一宿。

钟能周末下午去找了一圈,在赵云见到了儿子钟理,奈何叫不回来,他也不丢人现眼在人家铺子里说多余的话了。晓星知道钟理周六一晚没回、周末也没进家门,只假装不知道、不关注,坐在柜台上自己忙活自己的。

雪梅近来一直在铺子里睡,周六在她小姨那儿睡了一晚,周天晚上下班回来不见父亲,也不问。昨天爸爸没去她的升学宴,她并不生气,只是想不通——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去!该是好奇压过了愤怒,所以大姑娘才没那么生气。可这个问题一直存在雪梅心头,困扰了她很多年,一直没问过任何人。等到她后来做了人家的母亲,去小学给孩子开家长会时,恍惚间才明白了过来。

十月份有一场专升本自考的考试,包晓棠报了两门课,如今已到九月份了,她不得不压着性子制定计划开始看书学习了。周末这一天在家里研究书本目录、分配每日读书的页数、分摊每天听讲视频的集数、在笔记本上按照一月半的期限制定应考计划,一忙忙了大半天。朱浩天和“雨中漫步”发来的聊天消息她回得也没那么及时了。

晚上八点,致远取出一剂中药清洗了两遍,放在陶罐上用小火煮着,而后洗了手脱下围巾,来到了客厅里,此时其他人全在客厅。

“我们正商量何一漾同学的暑假作业怎么完成呢!赶紧,主力军是你,等着你过来呢!”蜷在沙发上的桂英幸福地冲致远伸手。

“呃!我也惦记着这件事!我记得我手机里截图了老师布置的任务,我找找!”致远翻开手机,在相册里一张一张找图片,许久后开口:“哎呀还不少——汉字三十个、拼音三十个、数字歌儿歌十首、古诗十首!”致远读完,瞪着眼睛瞧着妻子和丈人。

“还真不少!现在只剩七天了,得加大马力呀!上午、下午、晚上全用上!呃……咱们分工吧!你教汉字和古诗,我教拼音,数字歌儿歌咱盯着她自学,马村长你教娃儿数数字咋样?”桂英分着任务,还不忘给老头摊派一点。

“哦呵呵……弄热闹哩一天天!数个数她不会?还专门教?”老马斜眼小瞧漾漾,憨笑不止。

“啧!她只会数到十,十以上不会啦!人家老师不光要求会数,还要求会写数字呢!你现在不好好教,等开学了跟别的孩子就落下差距了!你到底教不教?不教拉倒!给你个机会跟娃儿玩一玩亲近亲近你还不珍惜!”桂英一出口理直气壮。

“啧!没说不教!我下午教吧!她早上起来黏黏糊糊的老是发傻,午睡起来还算灵醒一点!”老马摆摆手挤挤眼,哼笑着为漾漾服了软。

“那我干啥?”仔仔忽然挪开贴着脸的手机问他妈,不等他妈回答自个开腔:“我负责监督,不听话就打!嚯嚯嚯嚯!”仔仔在空中朝漾漾比划着扇耳光的动作,吓得漾漾在妈妈怀里哼唧了几声。

“全家人都在为你忙,你还哼哼!不管多大的人,都要有廉耻之心!”仔仔张牙咧嘴地朝漾漾酸了一句,漾漾狐假虎威地抬着下巴朝哥哥大气哼了一声,而后火速闪过脸躲在妈妈臂膀里。老马笑瞅两小儿作乐,心里甜如蜜一般。

桂英又重申一遍,算是落定了各自的任务,于是何家人将漾漾的暑假作业当成了目下全家的头等大事。众人还没说完,致远急得拉着漾漾先去学汉字了,一个花儿的“花”、一个山羊的“羊”,致远手把手地教,教了一个小时勉强能把诸多横竖撇捺的笔画凑在一块合成一个字。

今天是阳历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阴历的七月廿六,己亥猪年壬申月乙未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斋醮、作灶忌动土、破土……老马早起抽完烟、洗完脸过来撕老黄历,刚撕完见致远也起床了,闪了下影子又不见人了。

六点半的清晨,老马坐在摇椅上欣赏东方的日出。没一会儿,老头闻到了一股中药味儿,桂英估摸还在打鼾呢,定是致远在给桂英熬中药。勤快人何致远早起后一边熬中药一边给桂英做早餐——几片面包,里面夹着番茄酱和生菜叶,熬了碗燕麦粥,里面放着葡萄干、果肉和烤熟的杂粮。七点钟桂英蓬头垢面地起床了,但见餐厅里摆着一小碗营养粥、一份丰满的吐司,一小碗乌黑的中药。中年女人闭着眼睛幸福地吃了早餐喝了药,而后回屋里的卫生间洗漱准备上班。

老马远望着女婿忙忙碌碌的背影,心里也感激也认可。自家闺女长得五大三粗性子也糙,这早起煮粥熬药的事儿她是断然干不来的,得亏了何致远不辞劳力地细心照顾。老马心生愧疚,可反过来一对比,这点小甜头比起在外奔波的艰辛,简直不值一提;致远早起煮粥熬药的小辛苦比起当家人养家糊口的不易,亦不值一提。

人生之苦,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有隐有显、有深有浅,人不能只捡那轻薄的、便宜的苦吃,而回避了那深隐且厚重的家庭责任、人生使命及命运的捉弄。

上午十点,何一漾总算清醒了,致远搬来纸和笔,在明亮的餐厅里帮漾漾赶作业,打算上午先教三个汉字再教一首古诗。“撇折撇折提横竖横——红,红色的红!”致远握着漾漾肉肉的小手,迫使她学着她不爱学的东西。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一个红字前前后后教了不知多少遍,老马听得烦得了不得,回屋里关上门听戏去了。

隔了一会,老头出来用卫生间,只听清澈的童音皎皎分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头上完厕所,坐在客厅里凑热闹,忍不住喜滋滋地冲致远说:“这个学得利索呀!”

“嗯,我教了四五遍她就会了,我让她再背十遍,背得挺麻利的!”致远指了指漾漾,笑对老丈。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漾漾掰着小指头自个边背边数,跟唱歌似的不亦乐乎。老马和致远坐在边上,观小儿摇头晃脑不知诗中人事,成年人品那诗里的怆然感伤不禁默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马从未听过这么好的诗,短短几句道尽了人生的沧桑和急促,听得人心中平和又悲悯,不胜感慨。中午饭后,老马睡在阳台上,依然在品那诗词里的旷达和悲凉。

七老八十的人一旦感慨起来,定是离不开一个死字或空字。

下午三点,该他出手了。老头拿着一把米粒一把牙签,一丝不苟地教漾漾数数。今日教的是从十一数到十五,小孩子咿咿呀呀放声慢数,跟台上那秦腔小生唱戏似的——嘴里的每个数硬要拉音,一拉拉半天!老头子一张嘴弯弯、一双眉飞舞,从三点乐呵到五点。到了五点口干舌燥,老马拍了拍屁股离桌休息、暂停教学。

寂静中感叹自己这些年从未如此快活过!陪着娃娃看世界竟这般幸福,老头被自己的后知后觉惊得哑然后悔。

此时正在努力学习的,除了何一漾同学,还有包晓棠同学。晓棠坐在出租屋那张简陋的书桌前,一边看视频一边翻着书做笔记,认真的美人儿可爱又可敬!忽地电话响了,是朱浩天打来的,晓棠接了电话与浩天聊了许久,原来是约她出去玩的。两人约好了晚上先去吃饭,然后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

人在每个阶段会有不同的使命,认字的认字,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谈恋爱的谈恋爱,进修的进修,养家的养家,安享晚年的享晚年……周二周三亦复如是。

这几日只急了个包晓星,面上一如既往又冷又静,心下却慌得不行。眼见着雪梅要开学了,这一口气可不得个两万多,目下的几千元现金还是桂英行的礼。心中烧着火,身上也不自在,最近晓星总是失眠到很晚,这里那里不停地上火,白日里没精神且时不时地恶心犯晕。

从哪找钱呢?

铺子里的生意勉勉强强抵得了房租,为还早前进货的贷款信用卡早刷光了,一家人的吃喝且没个着落,哪去找这开学的两万元。

除了借贷还有什么路子呢?

这几天一到下午,晓星便一个人出去了。梅梅喜欢的那几家女装店,她每天挨家挨家地逛,心想等着中秋打折或者什么节日打折时,一口气买几条裙子、上衣、外套什么的,鞋子也得备两三双。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熬,这女儿上大学的大事小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作为妻子她哪还有心思去管钟理在干什么!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不回来也不碍事!晓星如此想着,霎时气短胸闷,骄阳下迅捷的步伐不得不放慢了,一个人找了处路边的阴凉地儿,坐下缓歇。

43下 女儿上学申请网贷 补课结束送礼表白

下午四点,烈日当头,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包晓星望着绿道上的人来人往、大街上的车南车北,两眼忽然模糊了。刚才进店里看衣服时,她忍不住地老是用手捂着肚子,因为她穿的这条黑色连衣裙上肚子中间有个破洞,她不得不挡起来,怕被服务员瞧见笑话。

她穿的衣服有个破洞无所谓,她的生活无非家里、店里,可她的梅梅不能!梅梅天天上班穿的那双帆布鞋鞋底早磨破了,她去修鞋的那儿给她粘了双新鞋底,前天晚上她替女儿收鞋时,看见早先粘上的鞋底又磨掉了!

不仅仅是鞋子,雪梅褶皱的衣服、磨旧的书包、匮乏的文具、零星几件的廉价护肤品……如此的行头到了崭新的大学校园,怎能不被人笑话!晓星擦了擦泪,抿着嘴打开手机,在几个能贷款的软件里每处贷了一万元,总共是四万元。两万元给梅梅上大学用,剩下的两万元用来供给家里的开销和每月拆东补西地倒账!

在农批市场里待了十几年,猛然间包晓星觉得自己得放下过往,重新进入社会找工作了。消瘦又干瘪的中年女人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回挪。是时候改变了,晓星一路上重申着这项突如其来的人生重大决定。

“二十三下来多少?”老马敲着桌子问漾漾。

漾漾张口结舌,两眼如老鼠一般东西乱转,答不上来。

“二十三下来是二十四,二十四下来是二十五!你现在从一重新数一下,开始!”

“一、二、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八……”又卡住了,神不在线的漾漾学乏了,任爷爷如何处置,她如只不晓人话的猫咪一样,瞪圆了黑溜溜的小眼儿,盯着爷爷各种情绪发作。

教了好大一会儿,愣是教不动了!老马挠挠头,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半,老人家早喊得气虚血瘀了。他放下笔,将教学工具——一把黄豆——归置一团,拿来水烟袋,点着烟末,自个抽起了烟。爷孙两之间安静了,屋子连同它所在的宇宙也安静了。老小时不时四目对视,那对视如同牛羊对视一般,中间隔着条浩荡奔波的渭水河。

许久以后,委屈的漾漾扑闪着睫毛仰头问:“爷爷,我可以去玩那个熊熊洗澡的玩具了嘛?”

老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极缓地点了点头,朝漾漾吹了口浓烟,无可奈何地说:“可以了!去吧!”漾漾如出圈的小羊、出笼的小狗一样,蹦蹦跶跶连跳带喊地回屋里玩去了。

五点多致远买菜回来了,老马一见是个可通话的人,朝着女婿大倒苦水,中年人面上担忧心中得意。做饭的时候,何致远暗暗思忖:多亏漾漾,使他松了一口气,也使老丈人松了一口气。关于他的问题被转移了,他也能宽怀几天,暂时安一安心、静神思虑思虑以后。

人有事可忙,终归是好的。不被世俗质疑的忙碌能成为一道有利的屏风,挡住一切的利剑、喧哗和嘲笑。可如果他陷进了这种不被世俗质疑的忙碌中草草过了数年乃至半生,那误了的可不是别人的人生,而是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

沉迷于他者的、世俗的、无我的忙碌,只能供他暂时地安逸。自我实现的焦虑,只有通过实现自我的踏实努力才能达到缓解或彻底消除。

“我以前很喜欢旅游,桂林山水、四川九寨沟、陕西华山、湖南张家界、湖北武当山……有几年我几乎不工作,大半年的时间跟着朋友出去玩,那时候真是爽啊!现在不行了,现在得赚钱娶媳妇了!”下午五点,朱浩天和包晓棠双双提着鞋光脚走在巽寮湾的海滩上,朱浩天说起旅游兴致昂扬。

“哇!那我去的好少,也就我老家和广东的景点,其他省份没怎么玩过!好羡慕你!”晓棠现出一脸膜拜的表情。

“有空了我们一块去旅游啊,我带着你!或者自驾游,或者跟我朋友一块!我每年光因为工作往各地跑的多得是,到时候带上你——你去旅游,我去赚钱!”浩天洋洋得意。

“好啊!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错!”晓棠听得当真。

无边的大海、清澈的浪花、碧蓝的天空、清凉的午后……俊男美女踩着柔软白净的海滩,聊着天地风月,煞是浪漫。晚上朱浩天送晓棠到了她住的附近,下车前两人又聊了半个钟头,略略不舍地分别了。

周五一早起来,仔仔穿了一身最得意的衣服,捣鼓捣鼓发型,临走还不忘往身上喷两下香水。今天是他最后一天进补课班了,也是他最后一次见顾舒语了,抱着沉重的不舍,何一鸣背着鼓鼓的书包去了补课班。

今天一天是考试,所有的补课老师对这一假期的补课内容进行考核,并对成绩优秀的同学进行奖励。上午考英语、数学,下午考化学、物理,考完试以后,待前面三门的老师作总结奖励时,后面的物理老师正在加紧阅卷。下午六点,老师们算出了总成绩的前十名,何一鸣名列其中,只可惜是个尾巴——第十名。

“我们三个一块去吃饭吧,我请客!”六点半,出离了补课中心,仔仔晃荡着老师们奖励他的一百元奖金对舒语和汉典说。

“就你那一百元能吃个啥!”汉典嘲笑。

“再添补点能吃顿火锅了!”一鸣尴尬地偷瞥舒语。

“我去不了了!我爸妈知道补课今天结束,也知道最后一天要考试,他们在家里等着我呢!”舒语噘嘴的模样惹得一鸣倍加心疼。

“呐我们……”何一鸣如何也说不出分别的话。

“先去地铁站吧!”汉典指着地铁站的方向对一鸣说。

“好吧,走吧!”于是,三人一道儿去地铁站,一路上汉典走在中间讲着各种同学间的趣事,惹得两边的人时不时笑一下。

到了地铁站,汉典对顾舒语说:“我待会有点事儿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去吧!一鸣你去送舒语,我去地铁里上个厕所,今天考了一天的试,憋死老子了!我要上个能申请世界纪录的超级大便王!”汉典说着晃荡着背上重重鼓鼓的书包咣当咣当地跑去了地铁站里的卫生间。

人来人往的站口,蓦地只剩下了何一鸣和顾舒语。

“行吧,那我刷卡进站了!有空联系哈!”舒语安检完以后从包里掏公交卡。何一鸣急得跟个猴子似的东张西望、满脸通红、双眼闪烁,少年郎急得不知该怎么办,眼见着心上人从包里取出了公交卡准备走上前去刷闸门,他急得结巴起来。

“你你……你等一下!”

“嗯?”舒语已经刷了卡,地铁进站的闸门也开了,忽听得这一句,天真的女孩不知进退。

“你先……先进!”一鸣指着闸门示意舒语。

舒语进站以后,两人隔着个栏杆走到一处,背对人流面对彼此。

“怎么啦?你有事吗?”顾舒语细声细气地快语询问。

“我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说着一鸣满脸发烫地卸下书包,十指哗啦啦地抖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件砖头大小的粉色礼盒,那礼盒外包扎的三朵儿小花精巧极了。他颤乎乎地把那盒子递到舒语面前,挠着耳根侧脸说道:“送给你!你……你……你回去以后再看吧!”

一鸣脸红得跟被打了似的,他低头撩发不想让舒语看见他的羞涩,奈何进站的人打眼一望这一幕心里均笑了——如此灼烫又赤裸裸的害羞,舒语此刻怎能看不出来!

“这盒子很好看!嘿嘿……那我回去再拆开看吧!”舒语也紧张了,不过是种窘迫的紧张。她摸着盒子缓慢又小声地说:“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说的我进站了!”

“呃……那你进站吧!”一鸣准备了好些表白的话,忽地出来这么一句!说完自己的心都揪碎了、冰凉了、悔透了。

舒语等了十几秒,见一鸣如此说,她只好开口:“那好!那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在微信上联系吧!我走了,再见哈!”说着小美人摆了摆手,转个身两手揣着盒子,头也不回地上了扶手电梯。一鸣见她走了,心里针扎一般地难受,谁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眼睁睁地看着舒语上了电梯,而后缓缓消失。

痴情郎在那里失神落魄地站了很久,冷不防地被汉典拍了一下肩膀,吓了一大跳。

“你喜欢顾舒语吧!”汉典指着一鸣的鼻尖一语戳破。

“嗯?”一鸣大惊,而后悄悄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请我吃火锅,我再告诉你!”汉典得意地摆着脑门。

“你讹我!胡汉典!你个王八蛋!”

“赶紧,去上次那家火锅店!”汉典说着往那家火锅店的方向大步走去。

一鸣跟在其后喊叫:“不行不行,你先说!”

汉典边走边说:“太明显了哥们!每次每次咱三一块走,我让你走在中间你马上退后一步让我走在中间——这还不明显!咱三聊天时你不敢看她,舒语看你时你也躲躲闪闪的——这还不明显!你以前那么抠门,这个暑假天天买各种豪华早餐——难不成你是为了我!我就是个瞎子也早猜到了!哈哈哈……”

“那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一鸣跳着追打汉典,汉典边跑边躲。

“放手放手!我不说是有原因的!”黄昏时分的人行道上,两少年各自松手,整了整衣服,汉典开口:“如果我早说了,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帮你追她或者无意识地搓和你们两,到那时顾舒语绝对有感觉!如果人家铁定不喜欢你,结果不是弄得人家女孩很尴尬就是人家摊牌了弄得你很尴尬!我是过来人,我追我女神时托我女神身边的好朋友搓和,结果弄得很惨——一分钱的机会也没有了!我也很丢人!在我女神跟前成了个大笑话!”

一鸣大惊中有些瘆,他许久后开口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的!我早知道啦!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看她眼神跟你以前看咱班上女生的眼神完全不一样!还有你老是夸她,早餐买的最贵的给她不给我——按说咱两关系更近对不!你重色轻友得太过火了!你得补偿我!今天我要吃虾丸、牛肉和培根!一样两份!”

“好好好!今天你随便点,但我问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何一鸣弯腰作恳求之态。

“你随便问!”

“你说……顾舒语知道我喜欢她吗?”何一鸣忍着一身鸡皮疙瘩痴痴地问汉典。

“哎呀!这个问题可值大钱呀!到了火锅店我得看着菜单回答!”胖子逗着瘦子,一路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

晚上八点,包晓星坐在柜台前买火车票——去重庆的火车票。她送梅梅去,两个人的票,晓星在普通车卧铺和高铁二等座之间犹豫了很久,考虑到开学时间紧迫还有梅梅一直没有休息,最后吸着冷气选了高铁二等座。

一想到晚上要给女儿辅导拼音,桂英一到下班时间丝毫不逗留径直回来了。几个大人吃完了晚饭,闲聊起来。

“要给漾漾准备开学的文具了,今天晚上去买还是周末?”致远问桂英。

“今天晚上我要教她拼音,她学得很慢,不能再耽搁了!”桂英一边给漾漾喂饭,一边焦心地望着丈夫。

“那我今晚上去买吧!回来后得把她的铅笔全削一遍,还得准备几十个小本子!”致远边说边收拾桌上的垃圾。

桂英嗯了一声,没反应了。

仔仔巴巴地等了许久,忽喊道:“你们都没点表示吗?我买文具不花钱吗?”

大人全愣住了,桂英急了:“你得了你!几个本子能花你多少钱?这还张嘴要!你零花钱早上万了!现在不是展会后,我这几个月没一毛钱的提成你还伸手要钱!你可别逼我哦!”

桂英说完,致远如木头疙瘩一般定住了。越是清高的书生,越听不得钱的事儿。

“哪里只是几个本子?我要买一盒笔,本子起码得二十个吧,a4纸得一包吧,参考书不要钱?这下来得好几百呐!”仔仔满口油乎乎地伸手辩解。

“你妈赚钱容易吗?你有那么多零花钱还要什么要!嫌花得多就少买点!平时用的时候省一点!”老马用纯铜的水烟底座咣咣咣地敲着实木桌子。

仔仔见爷爷和妈妈真怒了,咽了口饭,矫情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晚上众人各忙各的,老马在阳台上抽着闲烟,想到开学买个文具也要花好几百,真觉乡里的钱和城里的钱不是一个钱,乡里孩子上的学和城里孩子上的学也不是一个学。

这一晚晓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去商场终于给梅梅买到了几身好看、结实又便宜的衣服,买完衣服她直接回富春小区给梅梅收拾箱子。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明天梅梅停下工作,后天坐火车走——时间紧迫!此刻的晓星完全没心思顾着店里,老人小孩也顾不上了,更别说钟理。钟理许是理屈许是惭愧,女儿越是临近上大学要离开了,他越是神龙一般地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早到铺子里,吃了早饭找洗衣粉擦柜台时,晓星找不到东西去问孩子爷爷,发现孩子爷爷也不见了。晓星转头一想,好像最近梅梅爷爷总是上午不在,自己又是下午不在,店里经常在的竟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包晓星无奈苦笑。

周六一早漾漾早起了,吃过饭被押到餐桌上学汉字,仔仔累得起不来,直接睡到了午饭的点儿。午休时桂英陪着漾漾,连睡觉前后的学习机会也不放过——从十二点半到两点半一直在漾漾耳边循环放着作业里要求的那几首儿歌。下午起来后桂英接力,全心全意教孩子认拼音。

仔仔的暑假除过补课难得有全天休息的,今日全天休息,睡起来以后还背着床板,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原来,昨天他送顾舒语的那件礼物可不是寻常礼物,而是一件表白礼物。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项链,天蓝色的桃心吊坠,白金的链子,桃心吊坠上面是一小圈黄金皇冠,这是仔仔在香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件绝美项链——是专为顾舒语而找的。那如蓝天一般的纯净蓝代表着舒语的纯净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礼物送出去以后,仔仔昨晚上一直在等顾舒语的回复——“谢谢你”、“好漂亮”、“真好看”……都行,偏偏舒语没有一个字的回复。心焦的仔仔连早上做梦时也梦到了顾舒语笑盈盈地感谢他,双眸里全是暖暖的爱。此时已到下午了——礼物送出去已经二十个小时了,舒语肯定拆开了礼物,肯定明白了桃心吊坠的意思,为何她迟迟没有回应呢?懵懂的少年捧着手机三分钟查一次微信消息,偏偏次次没有舒语发来的。

不管顾舒语如何想、如何做,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如果她真是有特别喜欢的人,如果她真是对自己没有感觉,那也没关系,舒语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也值得一切比他优秀的男孩。反正要开学了,只当这个暑假做了一个美梦吧。

周六这一天,桂英两口子又是做饭买菜、又是轮流教漾漾学习、又是给两孩子准备开学的东西,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致远把漾漾午睡用的小垫子、小被子和小枕头晾晒在阳台上;上午桂英将漾漾仔仔的几身校服全洗了也晾着,中午还把两孩子常用的水杯细细刷了一遍;致远下午忙着给两娃儿刷鞋——漾漾巴掌大的两双运动鞋、仔仔常换的三双运动鞋一一刷洗了晾在阳台上。老马看热闹一般没见过城里娃儿开学的阵仗,时不时斜眼瞅一瞅两口子大张旗鼓忙活那样儿,自己也忍不住用拐杖拍打拍打晾在阳台上的卡通小被子、或者掉个过儿翻一翻仔仔的运动鞋。

晓星近来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儿子开学的事情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得亏了爷爷钟能时刻替学成着想——洗校服、补给文具、削铅笔、清洗午餐饭盒、准备午休铺盖、带学成理发……如此一忙,也忙活了好些时间。

包晓星算好时间,今天打包好东西准备去邮局给雪梅邮寄被褥和厚衣服,火车上带不了那么多东西,提前走邮政慢邮,等她们到学校以后,刚好自己接收,方便还省钱。九月秋天开学,到了十月以后,重庆那边的天气也转凉了,冬天虽不下雪但要比广东冷很多,耐用的垫子和暖和的蚕丝被是她最近在市场上挑了许久才买到的。

“钟雪梅,你过来一下!”星期六的下午六点,咖啡店的经理过来找雪梅。雪梅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她师傅,而后跟着经理去了店铺二楼的办公室里。

“你是不是要开学了?”五十多岁的经理笑盈盈地问雪梅。

“是,马上开学了!”

“今天是你上班的最后一天,我把工资让公司会计那边结算好了,已经发到你卡上了,你应该收到了短信提示!”

“呃,我没看手机……还没查!”钟雪梅抿嘴偷笑,说着赶紧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短信,果然短信里有一大笔带着小数点的阿拉伯数字——这是对她来说很珍贵的一大笔。

“我跟你师父还有其他几位经理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这个月的表现非常好,所以特别为你准备了一点奖金,以作为对你的肯定!”额头微秃的慈眉经理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来一封信封,暖盈盈地交给了钟雪梅。

钟雪梅接过奖金,忍住没有偷看,只弯腰低头一个劲地谢谢经理。

“祝贺你呀,成大学生啦!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多加油呀!”经理拍了拍雪梅的肩膀,而后带着雪梅出去了。

雪梅跟着经理出了办公室下楼来,只见她师傅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一齐冲她拍手微笑或是竖着大拇指夸赞。

办完了简单的交接,和她师傅道了一番离别之谈,雪梅长吁一口气,轻盈地出了咖啡店,右手紧紧地拽着棱角抹掉的小包和包里的奖金。觉店里的人看不见她了,她才回过头来,在远处盯着那家咖啡店,凝望许久、许久。

“爷爷,爸,我东西全在家里,我妈买的车票是明天下午三点出发,后天早上七点到重庆,我今天晚上住那边,明天……直接从那边走……跟你们说一下!”晚上八点,钟家铺子里一家人吃着晚饭,雪梅忽然咬着筷子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

“哦!那好啊!今晚让学成跟你们睡那边!明天爷爷早点过去给你送行!成不?”钟能笑嘻嘻地说,却如何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失落和不舍。

“嗯!”端着米饭的雪梅看了眼学成,点点头。

“你也过去吧,明天送送娃儿!”钟能用胳膊肘撞了撞钟理的膝盖,然后悄悄地看了看在远处吃饭的儿媳妇。

晓星坐在柜台上吃饭,碗里的菜快完了,米饭还有小半碗,她懒得添菜了,一块菜搭着一大口米饭嚼一嚼咽下去,这滋味她早习惯了。雪梅和爷爷的对话她当然全听见了,只是也习惯了不作出任何反应。

钟理瞧了瞧晓星一动不动的冷寂背影,缓缓地对女儿梅梅说:“梅梅,有你妈送,爸就不送你了!你到那边了……给爸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现在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嗯。”雪梅眼皮也没抬,冲着桌上的三盘菜点了点头。

“我吃饱了,你们吃吧!”钟理擦了擦嘴,离开了饭桌,也离开了铺子。雪梅跟她妈妈一样,连爸爸离开的背影看也没看,继续吃着桌上的冷菜。钟能抬眼没抬头,独独学成,忧伤地抬起头张望了一眼爸爸离开的身影,而后又很快散了忧伤从盘子里夹起两片大肉塞进嘴里。

八月三十一号的上午,从高考至今从未放松休息过的钟雪梅,一口气睡到上午十一点半,起来的时候爷爷、妈妈、小姨和弟弟均在,为了让她睡个好觉四个人做饭、收拾箱子、聊天时个个掐着音量、小心翼翼地。中午饭一吃,晓星打了辆快车提着东西带着四个人前往深圳北站,而后进车站、过安检、等待、分别、剪票、上车……钟雪梅的大学生涯,至此正式开始。

44上 晓星观光山城风景 桂英见识领导翻脸

九月一号一大早,全家个个七点不到皆起了。老马坐在阳台上,在渭北独特的烟草味中瞅着这一家四口兵荒马乱地在屋里各自转圈圈,好不热闹。

整个暑假漾漾哪天不是九点以后起床的,今个早早起来,小人儿魂不附体,坐在沙发上跟个穿红裙的布娃娃一样——两眼圆圆不闪、小脸呆呆僵硬,五体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一会致远捧着碗给她塞饭吃,一会桂英过来给她梳头擦脸,一会致远将书包背在她背上,一会桂英给娃儿穿袜子和鞋……仔仔还算有条不紊,今天上午报名,下午进教室见新班主任,晚上照常上自习。起床后少年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吃完早饭带好证件和学费,打了招呼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快八点了,夫妻两口顾不上自己吃饭,带好各种证件,提着漾漾的大铺盖小零碎,吵吵嚷嚷地出了家门。临走前,夫妻两指挥着孩子跟爷爷说再见,老马隔着老远瞅着那白净的小脸蛋、蓬软的黄发、短小的身板、木讷的神情……恍惚中错看成三十多年前的桂英。那时候他也是瞅着烟、隔老远、躺在炕上看着桂英她妈、他哥哥如何替她收拾书包整理衣服……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也是个旁观者。

一打眼,那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匆忙!人类的一生拢共有几个三十年?两个是六十岁,三个是九十岁!老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完第三个,只晓得过去的两个三十年快得吓人!在马家屯那个数百年不变的小村里,总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来到这里以后,每每黄昏时呆望对面楼房反光中的自己摇椅上的佝偻背影,才知自己有多苍老!每每看到漾漾肉嘟嘟软嫩嫩的小手,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褶皱有多么可怕!

在难得的晨风中,老马品着时光的苦涩。自己的小女究竟是如何从那般小身板的痴痴娃儿长成如今这般的大人物!想起桂英的过去,老马愧疚难当。

家里这般安静,静得人不习惯。转眼间自己在这家里陪着孩子们过了一整个暑假,如今又到九月份了,不知莺歌谷满谷的狗尾草是不是一下子全枯黄了!老马在那渭北的烟味中,闻到了渭北的草香。

早上七点半,高铁准时到站!晓星领着梅梅拉着箱子背着包出了高铁站,两人在站里兜兜转转,半个小时后终于出了站,到了重庆高铁站正门口的广场上。一出门只见学校早在那里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支着三五个蓝白的帐篷、停靠着两三辆大巴车在迎接新生了!几十个穿着印有学校名称的师兄师姐见梅梅像是新生模样,两三个走上前来礼貌询问。

如此,母女两上了学校的大巴车,一路过山绕水起伏颠簸,透过窗赏见那左侧的山丘连绵、右侧的河水道道、头上的轻轨高悬、脚下的楼群隐现……果真是一座山城,地域风景如此锦绣独特,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母女两目不转睛地赏了一路,一个小时后大巴车到了渝北的校区。进了学校的大门,又是另一个世界。

跟着师兄师姐,雪梅带着妈妈穿过了校园主干道旁的绿地、球场、办公楼、教学楼、毓秀湖、演播大厅还有远方的图书馆、宿舍楼、三层餐厅……

从未见过大学的包晓星一路过去望着那风采奕奕、抱书穿行的满园青年学生,心里欢喜又羡慕。到了学院的大一宿舍楼下,辅导员在那里专程等候,包晓星作为家长笑着上前和辅导员握手聊天。

十点多,师兄们帮助钟雪梅将行李抬到了宿舍楼里,雪梅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和床铺。女大学生高兴地和她的新室友相互认识,包晓星和孩子们寒暄过后忙着帮女儿开箱子整理东西——取出衣服齐齐整整地放到衣柜,鞋子放到鞋柜里,日用品放在书桌上……

“妈,不用着急!你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钟雪梅对妈妈说。

“没事没事!我现在不累,也有劲儿,顺便给你整了!”

“你妈妈真好,我爸妈前天来送我,哪还帮我整东西,早去市里旅游去了!”新室友对雪梅说。

晓星冲那孩子微微一笑,回头继续忙活。没有人能够体会作为母亲的包晓星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帮女儿整理东西了,往后她大学毕业、在理想的城市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往后雪梅的人生她许是帮不上了,照看学成长大成人、为老人养老送终是她往后排在首位的事情了。从梅梅上大学的这一刻开始,她们母女的人生便要分岔了!晓星珍惜这一刻,无比珍惜。

话说,作为母亲她何曾不想让梅梅留在广东上大学,可她更愿意顺从梅梅的意志!鸟儿大了,终要飞离!梅梅是这般要强又倔强的孩子,她早知留不住。有时候她暗地里自私地希望梅梅也像学成一样弱一点、笨一点、慢一点,如此她才不会远走高飞,才会一辈子需要她、黏着她!

孤独是世人皆怕的,避免孤独的法子,除了找个伴侣组建家庭,还有便是粘着儿女绑住他们的前半生!晓星见过太多这样的父母,她不想这样!再不舍也要成全儿女的自由!人只有手握绝对的自由才能飞速地跨越成长。即便后半生她一人孤苦,也不愿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

这一天的钟能格外忙,晓星梅梅不在家,当家的男人不当家,依然日日晚上喝酒白天睡大觉。今天学成开学,他要再不管那可怜的娃儿真是没人管了!一大早钟老汉拎着好些东西拉着学成去学校报名。宝贝孙女有了新的起点,大孙子也升到四年级了,他个老头子可不能拖后腿,也要硬着头皮开启一段新旅途了!

岁月会令躯体衰败,却不会让一个人的心衰败。钟能反观自省,自己还有力气、还有心劲、还可与年轻人口中的“努力”较量较量,即便六十六了,也不该听天由命认命服老!

下午四点多,办理完报道手续,包晓星挽着女儿的胳膊,一齐参观青春明媚的大学校园——宽阔流风的法学大道、森严威武的司法中心、书声朗朗的博学楼、功能齐全的学校操场、竖着罗马柱的石阶罗马广场、满池锦鲤的毓秀湖、风景宜人的大峡谷、象征司法公正的独角兽大雕塑……晚上七点,母女两欢欢喜喜地去学校的餐厅吃饭,吃完饭母女两坐在毓秀湖边,吹着晚风欣赏湖面的宁静和大学的静谧。开启独立人生的雪梅有好些话要说,忽地将头靠在妈妈肩上却说不出来了,许是不愿打搅此刻的纯粹。她困惑的无非是爸爸——因何事他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总在回避她,何时起妈妈对他的变化置之不理……

雪梅老早觉察到父母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那问题严重到随时可以解体她的原生家庭。女孩的疑惑多得烦乱,越是长大了越不敢随意开口问,怕问出来的答案自己接受不了。如此安宁又愉悦的时刻,雪梅想起了学成和爷爷,猛地一下坐直了,掏出电话给爷爷报平安、聊今日见闻。

星期一上午,最近新来的王雅儿忽然敲着马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

“马经理,joden有事找你呢!”王雅儿是小钱总joden在公司新招的秘书,脸蛋白、头发长、鼻挺眼大、腰细腿长,走路的时候扭腰摆发,好个扭捏之态。桂英见了一次就记住了,平日里没交集,只是点头之交。

“哦,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桂英抬起下巴应了一句,王雅儿又扭腰摆发地走了。

小钱总找——破天荒的头一回,桂英腹中嘀咕。关闭了文档,马经理踩着一厘米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了小钱总的办公室。进去后,小钱总一见她来了,赶紧站起来走出办公位出来迎接。

“joden你找我?”桂英笑问,虽不喜欢用英文名称呼别人,奈何别人执迷于被这样称呼。

“哦!一点小事!来来来,桂英姐坐坐坐!”joden一边说一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桂英纳闷,她两个有什么话是需要关门说的?早听这个脚蹬子好色,桂英赶紧捂了捂衣服,转念一想,自己胖得衣服早裹不住水桶腰了还怕人家劫色!胖女人如此想着鼻腔里哼出一笑。待她坐到了joden办公室那张超大的专门待客的黑皮沙发上以后,心里暗度:总裁刚才称呼自己为“桂英姐”——奇了个怪。马经理不明所以,心先提到了半空中。

桂英刚刚坐定,只见joden捧着个棕色的盒子出来了,而后坐在沙发上对马经理说:“这是一点进口的烟叶,我知道你父亲爱抽水烟,刚好我这里有点——客户送来的。我自己用不着,咱公司的家属估摸着也就马叔能这么抽烟了!这个你带回去送给马叔吧!”

joden说得风轻云淡、满脸堆笑,马桂英愣是听得头皮发麻。她瞪着两眼瞧着joden双手捧在她跟前的盒子说:“呃……您怎么知道……”

桂英后半句话还没想好,只听joden大笑着说:“你发的朋友圈呀!马叔的水烟袋我瞧见啦——很稀罕的玩意儿呀!还有一次你发的老爷子进电影院的表情包,公司好多人点赞,我还给你点赞了呢!”

桂英有点懵,挠着后脑勺说:“我记得我记得,那表情包是我儿子淘气拍的!”

joden继续笑言:“我在咱公司听到一点关于你家的八卦——说老爷子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说他在高铁上抽水烟被重罚,还说他让两孩子跪下来接礼物!还有还有!传说他用你半瓶的名贵香水除他的脚臭味儿……哈哈哈……有这回事吗?”

桂英一听这些糗事,红着脸苦笑:“哎呀我爸就是个老农民,闹笑话了!家丑家丑!真是闹笑话了!”

“没没没!我听了真有意思!还说他给老太太周年烧纸,花五块钱雇你女儿下跪磕头……有没有这事儿?哈哈哈……”joden说完仰头大笑。

桂英一听这个,连连摇头摆手,待joden笑过了,她尴尬地开口:“我这人嘴碎得很,在家被他气得没法子了,跟业务部的同事闲聊天抱怨抱怨,没想到传到您这了!见笑见笑!见笑见笑!”

“哪有哪有!我当时听了你家老爷子这些事儿,觉得很有意味,我也很感兴趣,马叔肯定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joden竖起大拇指夸赞,弄得桂英更不好意思了,摆手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这烟叶你收着吧!钱总人家不抽这个,我身边全是年轻人,哪有人抽这个!”joden重又举着盒子,桂英见他举了许久,不好再拒绝,于是道谢收了烟叶。

聊了笑话收了烟叶,两人之间不那么见外了,joden忽然问道:“最近展会那边的进展如何?”

“还行!比往年差一点!”安科展的业务和杂志、网站的业务向来有竞争,马经理不好细说。

“我听说走了很多客户?”joden低眉打探。

“是走了一些,主要是现在大环境不好,很多小客户倒闭了,大一点的公司又在缩减开支,到了展会这块,很多公司都在控制呢!”

“哦!隆石生手里的客户怎么样?你们最近不是统计了吗?”

“呃……”桂英不知如何回答,只低着头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比去年少!”

“花海洋呢?这两个谁手里的客户多?”

“差不多吧!”

“哦!”

见马经理不怎么答,对话磕磕绊绊的,joden也不再往下问了。过了一分钟,joden站了起来,一转头又大笑道:“这周六我组织几个经理去北头古城玩,然后大家一起吃个饭,吃完饭一道去酒吧玩!怎么样,桂英姐你也一块去吧!”

“呃……我……我爸这周六预约了拍脚伤的片子,我老公带我女儿去上舞蹈课,只能我带老爷子去医院了!”桂英这谎圆得还算漂亮,可两个成年人均晓得这是谎话。

“哦,那行……那行,那就不打搅你了!”joden重新坐在了自己宽大明亮的办公桌前,手里忙活了起来。

桂英明白了这举止的意味,连忙站起来说:“那总裁你忙吧,我出去了!”

joden冷冷地哼了一声,头也没回地敲起了键盘,桂英于是出了小钱总的办公室,心里颤巍巍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仍然惊魂未定,不知如何是好。瞅着那一盒烟叶,更瘆了。

同样第一天开学的何一鸣,没有雪梅的欣喜,也没有漾漾的惶恐。上午自己报了名,午饭后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二三班的教室。下午两点班主任来了,一来先按照总成绩的排名调整座位,调整完座位发新书,晚自习学生自由学习。新的教室、新的同学、新的座位……奈何一点点新的心情也没有。此时此刻,何一鸣心里还惦念着顾舒语。

为什么顾舒语一直没有消息?定是她不喜欢他。何一鸣被这个假定事实搞得失神落魄,硬生生在历史书的插画里描摹出了顾舒语的面容。

今天一整天家里只两个人,何致远不是洗碗刷盘子、叠衣服拖地板就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没了娃娃在边上叫唤,老马做什么都觉没意思,听秦腔戏、看电视机、扇扇子、抽水烟全没了往日的欢欣,特别是一瞧见女婿,心里更憋屈。

四岁的女娃娃尚有正事可忙,他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做饭洗碗洗碗做饭。

44中 不经意一句话点火 接孩子被虫咬手肿

“漾漾,想奶奶了没有?”下午六点,何致远刚把漾漾从幼儿园接回来,他母亲的电话掐着点儿从湖南打了过来。

“想!”漾漾捧着电话在沙发上和奶奶聊。

“今天是不是开学了呀?”

“嗯。我妈妈和我爸爸全去学校了呢!还给新老师送花啦!”

“新老师你喜欢吗?”

“嗯……我还不知道!但是她的头发比我妈妈的长,长很多很多……”

祖孙两开心聊着,老马在旁边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晚饭。今天的晚饭很快做好了,两盘菜、三个人,饭桌上两大人聊的话题全绕着漾漾第一天在幼儿园的事儿。八点多桂英回来了,两男人这才松弛下来。

“这是物业发的垃圾分类的宣传单!深圳的垃圾分类九月一号正式开始!”收拾完厨房,何致远拿着宣传单到了客厅里。

“我看看!”桂英接过来翻看了一下,而后冲老头招手说:“把电视关了,我读一下垃圾分类的标准,咱三个也学习学习,要不然以后会罚款的!”

“哎!一天天弄热闹哩!”老马不乐意地关了正在看的连续剧,叹口气躺在了沙发上。

“听着哈,我读了!深圳的垃圾主要分为四类,第一类可回收物,就是废品站能收的垃圾,比如瓶瓶罐罐、纸张、衣服、家电等;第二类厨余垃圾,是吃饭后的剩菜剩饭、汤水、骨头类、果皮类的东西;第三类有害垃圾……”

桂英读完看了看致远和老头,均没反应,于是提高音量说:“重点来啦!重点来啦!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未按规定进行垃圾分类的将给予处罚,个人处罚五十到五百!怕老村长您记不住,我再读一遍!”

于是桂英把垃圾分类的标准再朗读了一遍,读完了冲老头说:“大,明天你去倒垃圾!试一试先!”

“我倒就我倒!还能把我咋!”老马不屑一顾,转头指着大门口鞋柜上的一盒东西问:“你拎回来的那是啥玩意?我咋看着像烟叶呢!”

桂英禁不住破颜大笑,指着门口拍手道:“哎呀哎呀,真是啥人见了啥眼红!我刚拿回来往那一放,上面全是英文你能看得出来那是烟叶?”

“那不画着叶子嘛!难不成地球上的烟叶还有其它样子?”老马吁了一声嘲笑她。

桂英于是把领导如何送她烟叶、如何试探她拉拢她、她如何回绝大致讲了一遍,致远早知她公司的那摊事,老马还没听完先不高兴了。

“人家领导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么事事儿的干什么!”老马伸出食指指指点点。

“你不懂!我们公司这领导层复杂着呢!你以为是村里,一个村长几个队长大家全听你的?你那点战斗经验还不够我当个普通业务员呢!”

桂英不好细说,转过身面向致远重新倾诉各种细节,还央求致远为她分析、为她建议。

老马在边上听得分明,见两人无视他自个聊得投机,忍不住开口道:“致远能替你出个啥主意?你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自己都没法子,致远连朋友也没一个好多年又不工作、不跟人打交道,他能给你出啥主意?弄热闹哩一天天!”

老马轻飘飘地说出口,却不想这话惊了隔壁那条沙发上盘腿对坐的两口子。

“你刚才说的这叫啥话!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没听过?”桂英转头说完这句,转过身子直指老头喊:“我们两聊我们两的,你插这一嘴干什么?搅事吗?娃还在这呢!你说话注意点!”

老马一听桂英急了,颇为意外。他瞅了瞅被大人突然发火吓蒙的漾漾,缓了缓语气说:“我随口一说,你嚷嚷什么?吓到娃儿啦!”

“不早了,漾漾该睡觉了!”何致远脸上灼烫,紧忙起身来拉漾漾回房。

桂英见致远进房间了,冲着老马压着火气说:“你那么说致远合适吗?你这样直搓搓当着三人的面说他——你什么意思?”

“我咋说他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老马拍着大腿急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搞毛了。

“他是为了孩子!你给他留点情面行不行?好歹他是这家的主人、孩子的爸爸、我老公!你尊重点他行不行?”桂英气得脸上的皮肉全皱着。

“我到底说了个什么呀你朝我发火?人家自己没着急你急个锤子!怎么你个婆娘家上赶着替男人说话呢!他是没长耳朵没听见还是没张嘴巴不会说!”老马自觉理直气壮。

“你行了你!以后别再说这个了!”桂英蹭地站起来使着劲扔下方才抱在怀里的抱枕,气呼呼地回房了。

老头莫名其妙被这么凶了一回,火气刚刚窜到了头顶,结果人家走了!桂英这一走老村长气得更是憋不住了!翘着二郎腿两手抱胸,心里火得恨不得动手。到了十点多,仔仔下自习回来了,老马瞧着致远在家里忙来忙去跟个没事人一样——平静地和儿子聊天,平静地干家务,临睡前平静地跟自己打招呼……老头又气恼又困惑。到了第二天,火气丝毫不减,特别是吃完早餐家里只剩他翁婿两个的时候。

丈人对自己不满,何致远岂能不觉?

阳台角落的那盆多肉开花了,花虽不鲜艳,却非常奇特。致远午后给它浇了水,而后去漾漾屋里收拾她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去仔仔屋里收拾儿子的脏衣服,顺道把老丈人的背心也带走了,穿过过道又取来了桂英的脏衣服……家务是他最好的掩护,他沉浸其中。九月的天气很热,致远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自己回房躺在凉席上,很快睡着了。

人若心里不装事,便总觉睡不够;人若心里起了愁,那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小说是写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老丈人,而是因为自己。仙侠穿越之类的网文挤压了传统文学,沉重的文字没人稀罕,连传统的出版社也纷纷出版那些畅销的修仙类、盗墓类、神人类、重生类、穿越类的作品。他曾经珍藏的散文、背过的绝诗、熟读的文章早没人看了。致远只是好奇,像他这一类有着文学情节希望用笔度余生的人都是怎么活着的?

以前仔仔上小学时,报过一次书法课。那教书法的先生写得毛笔字真是不拘一格、出人意料、令人折服,而且那人能精准地描摹历史上各大书法家的帖子,描摹后的作品与原作常人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那贴在墙上的一幅幅毛笔字令致远震慑又卑微,那段时间他周末一有空主动陪儿子去书法班上课。后来呢?后来没人报班,学费撑不起房租,那小小的铺子关门了。听说,那位戴眼镜的年轻先生后来跟着老婆去倒腾手机零件,早前开书法店赔的钱后来卖手机部件全赚回来了。只是,何致远再也没有机会收藏那人临摹大家书法的视频和图片了。

那《儒林外史》里的文人们——闭门著书、才气过人、性情恬适的庄征君,为学勤恳、为人诚挚、厚德浑雅的虞博士,诗词绝佳、挥金如土、广结豪士的杜少卿……后来结果如何呢?唏嘘!《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这些近代的文学小说里所写的那些诚挚文人,哪个不是带着落魄、失望和可笑?

目下的天气看起来燥热,实际上文人的处境十分凄凉!浮荡的影视产业带俗了文学,掏钱的受众带偏了文学,无知的写手祸害了文学、主流的应试教育冷落了文学……百业的兴盛、经济的繁荣、政治的无情更是将历时数千年的文学贬到了尘埃中。

唏嘘!

意图用笔营生的何致远如今该怎么走呢?这间屋子终究不能藏自他一世。丈人的威逼、不满、偏见、误会、讽刺、揶揄、试探……他并不计较,反倒感激。老长者在逼迫着自己做决定——那是自己多年来迟迟做不出来的决定。如果写小说真是自己的去路,那他本该万分坚毅、万夫莫当地朝前走,冲破一切桎梏,豁出命去做。

他没有!

他像是试探海边的浪花,只用脚趾轻轻触了下海水,知道冷热深浅了,便收回了脚。这半年来,他了解得越多越失望,当代中国的文学发展令他唯感生不逢时,他接受不了这个现状,所以不知何去何从。老丈人不过是那海边的海风,他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周三上午,桂英心绪惶惶。joden和李姐矛与盾彼此相对,自己从一开始就站在李姐这边。昨天直面拒绝了joden伸出的橄榄枝,虽李姐高兴了,可joden毕竟是公司总裁,倘若公司能再活三十年,那时候的掌托人定是joden无疑。如今这般,不知joden往后会如何对她!

下午两点,马经理被喊去开会。之前丝毫没动静,不知开什么会,桂英只管带着笔和本子去了群里通知的大会议室。进了会议室,公司的业务员出了外出谈业务的基本全到了,没多久杂志与网站的业务部经理杨勇也到了,joden最后进了办公室。

“好,都到了是吧?”今天joden主持会议,落座后左右张望询问。

“不多耽搁大家,今天把大家招来主要是宣布个通知。经过公司高层的讨论和研究,我们安科展的业务员花海洋从今天开始,担任咱们杂志的业务部经理,原先的杨勇杨经理现在主要负责公司的几个网站和新媒体的业务……”

真是会挑日子,昨天李姐去了广西出差,今天就有人员调动。joden在领导的位子上讲述人员调动的原因,马桂英一双眼急速地瞥了瞥杨勇。杨勇脸上的惊诧不亚于自己,看来杨勇事先也不知情。马经理沉了一口气,花海洋是展会业务部的骨干,手里握着不少资源,如今跳过去当经理,不知原先既有的资源会怎么处置。

joden在上面讲着,底下的同事几乎无一例外地先看看满面春风

花海洋,再瞧瞧一年乌黑的杨勇,最后不忘扫一眼胖大姐马经理。桂英也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向了花海洋。今天的花海洋格外得意,灰色t恤、利落寸发、黑框眼镜、满面笑容,时不时低头记记笔记,或者目不转睛地凝视joden。事已至此,桂英只得演出一副早已知晓的表情,如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业务部其他业务员的心神。

忽然间马经理自觉浑身上下通透了。倘若joden昨天不是真心邀请她,那便是有意试探她了;如果是试探,那花海洋和joden是否早已通过气了。倘若没通气,joden怎么可能那么有底气地先笑着亲近她后又急速冷落她。

花海洋这人向来油滑,没皮没脸的特能说,多年的仇人见了面照样能笑呵呵地讲笑话,喜欢他的人不经意全成了他的眼线。从一进公司他便开始奉承,大大小小的领导个个巴结,桂英骨子里瞧不上他,可他的业务偏是数一数二的。单说业务能力,花海洋还是令人佩服的。

“那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马经理、杨经理,你们两个部门有变动,有什么意见现在提出来,咱一块解决!”十几分钟后,joden讲完了话,主动询问坐在他两边的马桂英和杨勇。

杨、马二人互看了一眼,杨勇先开口:“没什么意见,呃……过后杂志业务这块有些事情要和花经理交接一下……”

杨勇还没说完,花海洋急着表态:“这个没问题,待会我去找杨经理!”说完又一副油腻的谦卑之态。

“马经理呢?”joden十指相扣,嘴笑眼没笑地问桂英。

“那他展会这边的客户……”桂英问。

“哦!这个你不用顾虑,我和老钱总还有你们李总已经商量过了,展会那边的业务他照旧!”

桂英一听,既然老钱总拍板了,她个小小的经理还操心什么呢。于是马经理放下了笔合住了本子说:“没什么问题了!”

如此,几十分钟的会议结束了,几十个业务员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桂英一进自己的办公室,喝了好些冷水静神,然后马上给李姐发消息,将刚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果真,李玉冰对花海洋的调动一无所知。两个成熟又理智的女人并未多聊,讲完事件原委各忙各的。

这么多年了,桂英一直受李玉冰的帮衬和提携,信得过她,所以无论joden如何出招,她始终是站在李姐这一边。以后的日子怕是有些难过了——马经理在办公室里发着呆,暗暗怪罪老钱总给公司出了这么个大难题。

“你是不是待会儿要去接漾漾?”下午四点,老马见致远出了屋收拾东西,他专程走过去询问。

“哦对!幼儿园四点二十放学!我现在过去!”

“你等下,我跟你一块去接她!屋里闷,我刚好出去走走!”

“哦好啊!”致远欣然。

两爷们一前一后地去了漾漾的幼儿园,十来分钟后接到了小孩,致远提着袋子去菜市场买菜了,老马单独带着漾漾走梅龙路回家。

下午五点的阳光还是毒辣,小人儿嫌晒,一路踩着阴凉地儿绕来绕去地走。老马脚伤刚好,虽不用拐杖了,受伤的地方还不能正常用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爷孙两隔着几米走在人行道上,小不点儿蹦蹦跳跳地在路上玩,老村长东张西望顾看往来的车。

“爷爷你看,这个花花很漂亮呀!”

“嗯!”

“咦狗屎啊!爷爷你看,好恶心!”

“嗯!”

“蚂蚁!这里有蚂蚁耶!”

“哦……赶紧走,别玩了!”一分钟走两米,老马忍不住催促蹲在地上拈蚂蚁的小人儿。

“当当当!”不知何时何地漾漾捡了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棍子,一路走一步捅一下地面。她忽地回头对爷爷说:“爷爷,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棍子拿回家!它是我的新玩具!”

“好!哼哼!”老马拎着小书包的右手又攥了根棍子。

“这是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漾漾说着在绿化带边蹲了下来,伸着小手在花丛里掏什么东西。老马见小孩儿玩得入神,也不打搅,掏出打火机和水烟袋,在树荫下抽起烟来。

“小花花……好香呀……这个叶子好脏呀……我喜欢这个……嘻嘻嘻……”漾漾自言自语,老马背对漾漾面朝大路蹲在地上抽烟。一锅烟完了,正要点第二锅,忽听漾漾啊地一声长叫,而后大哭起来。

老马扭头去看,只见漾漾举着右手坐在地上嚎哭,老头抓起漾漾的小手仔细一查——肿了,右手外侧的肉红肿起来!肯定是被蚊子咬了,老马吹着气安慰了几分钟,漾漾越哭越惨,手上的包也越来越大。老马一捏,还是硬的!难不成是蜂蛰了,老头赶紧拎起书包抓起棍子,拉着漾漾往回走!

奈何漾漾哭得走不动,老马没法子,心慌了也乱了,原地转了两圈踱了几步,最后只得抱着孩子往回走。老马抱着孩子拎着东西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上漾漾哭得激烈,引得路人奇奇怪怪地盯着老马——怀疑他是拐子呢!十来分钟后到家了,漾漾还在哼哼着哭,老马不知家里的清凉油、风油精放在哪里,急得到处乱翻。

幸好致远后脚回来了,一进门先听得孩子哭,后听得有人在屋里翻东西,这一问才知漾漾被虫子咬了。待致远前去看伤时,那小手早多出了核桃大的一疙瘩肉来。致远一见心里吓了一跳面上理智冷静不改色,他先取来病历本,抱起漾漾跟老人了招呼,而后去楼下的药店买药消肿去痛,再去社区医院里挂号看病!

漾漾哼哼唧唧地哭到了六点半,这才见到了医生的面。医生看的时候手心手背早全肿了,那医生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只说如果不是被蜂蛰的就是被毒虫咬的,被虫咬以后引起了过敏和炎症,所以肿胀得比较严重。医生开了消炎和去过敏的药,父女两这才定了心回家了。

回家后致远什么也没说,给漾漾取了些零食,托老人照顾孩子,自己一转身进了厨房忙着做饭去了。老马不好意思,绕着两眼通红小脸肿胀的漾漾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八点多桂英回来了,一开门见三个人在吃饭,心里纳闷怎么今天吃得这么晚。

44下 职场女人私下见面 接送漾漾又起波澜

“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桂英换好鞋往餐厅走,还没说完只听漾漾哭喊起来。

“妈妈!妈妈!我的手……妈妈……”漾漾举着一只如肉饼一般白白亮亮的肿胀小手流着泪叫妈妈。

“怎么啦?”桂英走上前急切地抓住小手一看,手心手背肿得吓人,她沉沉地吸了几口气,冲着致远压着火问:“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放学的时候不小心被虫咬啦!医生说有点过敏或者是炎症,已经喝药了,明天早上不见效的话我上午给她请假去大医院看急诊!”致远十分冷静。

老马心虚,没开口。

“你怎么不看住她呢?犯这种低级错误!”桂英眼眶湿润,心疼得了不得。

“啧吃饭吃饭!漾漾早饿了,你先喂她吃饭吧!”致远伸出筷子熄火,还不忘示意老丈人接着吃饭。

桂英心里气不顺,依然皱着眉抱怨:“漾漾身体那么弱,你咋不看好她呢!要是被野猫野狗咬了怎么办?况且这还是右手,你让她这段时间怎么写字?本来她学得比别人就慢……”

桂英说个没完没了,致远只当没听见似的自己吃自己的还不忘喂漾漾。他懂得桂英抱怨是因为关心孩子,女人家说一说说累了自然停嘴,没必要怼几句。漾漾吸着鼻涕望着妈妈替自己主持公道,手上虽疼心里却乐。

老马早听烦了,直接拍了下桌子拦住她,道:“啧!哪个娃儿小时候不被蜜蜂蜇一下、老鼠咬一口、猫猫狗狗挠几下?娃儿被虫子咬一下再正常不过了!叨叨叨叨地没完没了!”

桂英一听这话,刚蔫了的怨愤立马如烧开水的壶嘴热气一般冲出了嘴:“这是城里不是村里!别拿你农村三十年前的那些破经验对付漾漾!漾漾生下来什么时候见过老鼠?城里的疯狗饿了几天要出来咬人,怕是命都没啦!”

“就是被虫咬了有点炎症,这么点小病医生都没说什么你嚷嚷啥?没事生事!”老马挤着眉眼拍着桌子。

“这么小点病!”桂英气得抓起漾漾的右手举到老头跟前晃了晃道:“肿成这样叫‘这么点小病’!洗个手怕都疼还‘这么点小病’!”桂英晃了又晃,晃得漾漾疼得叫唤,刚停的哭声又来了,还来得异常猛烈。

小孩哇哇地哭,三个大人谁不揪心?致远见父女两个互不服气,温润和缓地劝道:“行了行了!本来这会子漾漾已经不哭了、不怕了,被你这么一嚷嚷,孩子还当是什么大病呢!孩子越害怕大人越要平静,大人平静了才能安抚小孩!”

桂英一听自己老公不替自己说话反过来说自己,委屈极了,红着眼喊:“你接孩子放学把孩子弄成这样!你跟我讲平静?”

致远愣住了,不知该答什么。

老马见状直言:“不是他,是我!今天是我带她回来的!”

桂英盯着致远咬牙切齿地问:“他能看娃?”

致远失神盯着菜盘子没回应,桂英回头望了望两人狠狠地说:“一个个真有意思!”说完流着泪把大哭的漾漾抱走了。致远见漾漾还没吃饱,把漾漾的饭碗也送进去了。

老马叹了口气,心里窝火又愧疚,饭菜也吃不下去了。致远过来安慰了老人几句,然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皆说家和万事兴,这家里要和和气气,哪那么容易!自己家自己人尚且因一点点风吹草动引来是非口角,何况是那些有深厚矛盾的家庭。

致远一边洗碗,一遍更换心绪。他们父女两一样的耿直,不高兴了自然地会发泄出来,这是好的、健康的,那自己呢?

这几年他一个人照顾漾漾,可以说是谨小慎微、殚精竭虑。自己不赚钱,在照顾孩子上倘不尽心尽力怎能说不过去!可看孩子比起以前当老师真是太辛苦了,当老师虽说工作时间长,可没那么紧绷;看孩子的时候他得时时处处绷着神经盯着孩子,连漾漾睡觉也要顾着会不会掉下床去,她疼得睡着时、发高烧睡着时、喝了药睡着时还得时刻揪着心听一听呼吸声。特别是小时候,她呕吐了、咳嗽了、拉稀了、吃的少了、莫名哭了……哪一次不是心慌意乱急得团团转?

桂英曾经照顾过仔仔,致远觉得她该是懂他的。可刚才被桂英说他没看好孩子,心里真是不好受。即便是老丈人的原因导致漾漾被咬,那她也该是信任他的、不该盲目指责他、否定他。她一定是急坏了,孩子受了伤当妈的肯定急坏了!致远如此安慰自己。

这是自己在重庆待的最后一晚了——包晓星躺在狭小无窗的宾馆里有些不舍。今天梅梅她们开了第一次年级大会,明天开始正式军训,自己再待着也没意思了。下午晓星一个人在校园里转了又转,休息时买好了明天的动车车票。等梅梅军训以后,自己收拾收拾悄悄走了便成。

大学里的风光果真不一样。湖边、草地上、台阶上……随处可见背英语、看书本的学生,晓星回味她这几天在校园里闲逛的情景,意犹未尽,如同做梦。今天下午,可俯瞰大峡谷的山边小亭子里,三个学生在模拟一场辩论比赛;图书馆门口的树荫下,几十个人全在用英语三两交流;罗马广场的石阶上,一个男生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法条;毓秀湖边的柳树下,几个女孩子抱着书在谈司法公正……

晓星每到一处,魂灵无不震动。倘若她能有机会重返大学校园,那该是无尚荣光、此生不悔的。晓星桂英她们那时候读书,考试成绩最好的学生清一色报的是中专,考不上中专的人才去上高中。当时自己的成绩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老师推荐她报了中专,因为没钱晓星报了学费最少的纺织专业。三年中专读完以后,被学校分到了一个工厂里,一个月几十块钱。干着干着厂子还倒闭了!要不是有同学介绍来深圳,晓星现在还不知道在老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倘若当时她读的是高中,以她的成绩定能考个不错的大学,读个师范类的不花钱的专业,现在也能当个堂堂正正的初高中老师了。可惜命不逢时,那时候的中专比普通高中高好几个档次,现在反过来了又。真羡慕那些孩子——能上大学的孩子!在大学里陶冶陶冶、进修进修,出来定要比高中、大专毕业的自信很多!况这里的环境如此纯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丝毫不掺杂利益,简直是一方理想之国。在大学沐浴几年酿酿心性,待人生之正道苦旅正式开启以后,孩子们才能自信和优雅地去面对。

包晓星被那新鲜的奔腾的血液鼓舞着,在校园里数次默默握拳擦掌。人生虽是漫漫,可分成一段一段的。倘若七年一段,那她才走过了五段,还可以再走五段!这一段过不好,下一段努力;这一段太累了,下一段调整调整;这一段痛苦纠结,下一段争取解除痛苦解放自己……如果一直处在泥潭中欣赏自己的呻吟、咀嚼自己的不幸,那再长的人生也没有意义。

自己才四十,谈何悲凉绝望!且埋着头走好下一段吧!即便自己的人生路走得不如意,那她也要尽全力为学成铺路,让他的人生如论如何比起自己的,也得是前进的、向上的、充满希望的。

星期三下午两点,李玉冰从广西回来了。一下飞机先给桂英发信息,两人约好在公司楼下附近的咖啡馆里吃下午茶。

“李姐,你没回家?”下午三点,桂英到约定的咖啡馆时李玉冰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头发中分盘在脑后、浓眉红唇的李玉冰只有在疲惫时才露出些温柔来。

“还没!跟你聊完回去。”李玉冰说完弯着腰从包里取出个小盒子对桂英说:“这是给漾漾的!我在住的酒店附近逛街时看到的,一口气买了七个,给你家漾漾也带了一个!”

“什么呀?”桂英捧着小盒子端详。

“上面的英文我看不懂,柜台上的人说是国外最流行的玩具,就是个会说话的小机器!里面有唐诗、故事、段子、数学公式、英语对话什么的!我一看支持汉语就买了!”

“哇!谢谢李姐!”桂英笑着收下了,然后抬头说:“哎!花海洋这次全程没跟我吱一声,弄得我很尴尬!本来该生气,我又没什么可气的,就觉得不吭一声走了……”

“这个不必担心,他是自找苦吃!”李玉冰喝了口咖啡,浅浅一笑。

“为什么?”

李玉冰放下咖啡,两胳膊耽在椅子扶手上,十指相交,缓缓开口:“公司发家是因为杂志,可纸质媒体在没落,转型成新媒体、数字媒体……我个人一向不看好!现在公司最核心的业务依然是安科展,他这个时候去杂志那边……哈哈,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吧!”

“花海洋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说了,昨天早上说的,我没看到。先看到了你的信息,后看他的。”

“joden会上说他的调动是经过你们三个商量过的!”

李玉冰暖暖一笑,露出白齿道:“桂英你信吗?呵呵!老钱肯定不知道,这几天我跟老钱通过几次话,他没提这个!我找你不是为花海洋……joden这几天……”

“昨天开了一次会,调动花海洋……哦行政新资产那边招了一个人,协会那边也新招了一个人,现在招人不是全经他签字嘛!”

“都是长发美女吧?”李玉冰双眉一挑脸上笑出了花。

“是,哈哈!”两女人四目相对噗嗤一笑,而后各自摇头暗笑。

“前天joden找我的事儿我不跟你说了嘛,他送我一盒烟叶,说是送给我父亲的,然后问了业务部的一些事儿,最后还请我去酒吧……”

“没事,这很正常!下次约你你就去吧,太过了也不好!”李玉冰低声时亲切又温柔,全无在公司时的那些派头和气场。

“嗯。”隔了会儿,桂英犹疑片刻后,道出心事来:“我现在特别担心这次安科展的业务……李姐,状况真的不好!流失了很多客户!”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老钱说了!你猜老钱怎么说的?他说他前年就开始担心了!哈哈哈!”

桂英低头无话,李玉冰挑了块抹茶蛋糕送进嘴里,淡淡地说:“不用担心,市场有市场的规律,强扭不得!老钱总有法子,只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心!想看看状况再决定!”

“嗯,你广西这趟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吗?”

两女人缓缓地聊着,一个小时后事聊完了咖啡也喝完了,李玉冰拉着箱子去公司楼下取车回家,桂英上了楼继续上班。

“爸,今天你去接漾漾吧!仔仔让我给他买个东西,我买完菜再去大商场买东西,起码得一个半小时,怕漾漾等不了!”

“我……我……”昨天的事儿还在眼前,老马有些不自信,怕再给人家弄出什么事端来。

致远手握塑料袋,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安慰老人:“爸你去接吧!漾漾的手早上已经消肿了,没事啦!咱孩子乖着呢,你直接去接她,你去了她不折腾一会到家!她一般五点多会饿,回家了你给她吃点零食!”

“成成成!那我套个短袖、穿个袜子先!”老马站起来,两手搓着胯骨。

致远说完出门了。哪里是仔仔要买东西呢,不过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自己一整天待在屋子里两手不离抹布、拖把、瓢盆……早倦了。老人家一整天待着无事,也闷,昨天要接孩子,定想着出来走一走散散步和孩子聊聊天亲近亲近,如此,还不如成全老人,自己也能出来吹吹风静静心。何致远快步走到了梅龙路,而后去了附近的公园,在一个长椅上静坐。

老马急匆匆地收拾完出了门。进电梯的时候老头看表已经四点半了,为了不让小孩家多等,老头儿一路上东歪西倒甩着胳膊跟扭秧歌似的走得飘逸飞快。十几分钟到了幼儿园后,老远瞧见了穿粉白小裙的漾漾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

“宝儿!”老马冲漾漾笑呵呵地招手,幼儿园老师过来和老马寒暄。

“为什么我爸爸没有来……接我呢?”出了幼儿园,漾漾皱着小眉毛纠结。

“你爸爸给你哥哥买东西去了,要好一会呢!咋了?你不稀罕爷爷接你吗?”老马低头询问小儿。

“什么是稀罕呀?”

“稀罕……就是喜欢!”老马模仿着电视剧里的发音说出了“喜欢”两个字。

“那……不是特喜欢。”漾漾实话实话,谁想这大实话逗乐了老人。

“你不喜欢爷爷接你!是不是因为昨天回来你被虫子咬了?”

“不是!”

“那你被虫咬了,怪爷爷吗?”

“不怪!”

“为啥嘞?”

“因为那不是你咬的!”

“哈哈哈……对对对!你比你妈讲道理,比你妈有头脑!”

“嘿嘿嘿……”漾漾见爷爷憨笑,自己也学着憨笑。

“你的手还疼不?”

“疼!诶……这会儿不疼啦!刚刚疼了一下!”漾漾举手给爷爷看。

“每个娃儿都会被虫子咬的,被虫子咬了他才会长大!”

“哦!那爷爷……我还可以去昨天的花丛里玩吗?”

“如果你又被虫子咬了怎么办?”

“那算啦!”漾漾噘着嘴十分失落。

“没事你玩吧,爷爷帮你盯着虫子!”

于是一老一小蹲在昨天的那条花坛边,一个伸出左手在采花,一个点燃水烟熏虫子。漾漾采了花又去逗蚂蚁,逗了蚂蚁用粉笔头在地上写字,写完字又边走边唱地跳起舞来……原本回家的路程只有十分钟,爷两个硬是晃荡了三四十分钟。

穿小红鞋子的女孩是那般快乐!唱歌时笑、放屁时笑、撞了栏杆笑、弄脏了手也笑……老马跟在漾漾身后,像是跟在天使身后一般。他如身怀艰巨任务似的前后左右提防着车辆、猫狗和大虫子。在一路的恬淡喜乐中,老头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弥补三十年前亏欠桂英的时光。

黄昏中的老马幸福地跟在四岁小儿身后东拐西拐,漾漾一路上走走停停自说自话,摘一片绿叶、捡一个瓶盖、踢一脚卫生纸团、双脚跳过一团狗屎……老马喜滋滋的,好像漾漾所做的也是自己要做的,好像漾漾上的幼儿园也是自己的幼儿园,好像漾漾的四岁也是自己的四岁一样。

到了楼下,漾漾嚷嚷着要吃溜溜糖。老马宠溺地带着她去了她熟门熟路的那家小店。进了店漾漾挑了溜溜糖,还选了几样包装好看的零食,老马一起掏钱买了。漾漾一出商店扯开袋子开始吃溜溜糖,老马提着书包揣着几袋零食,像老管家一般跟着漾漾进电梯。回家后漾漾想起了动画片,直奔客厅里让爷爷打开电视给她找动画片看。老马乖乖地服从,小人儿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

六点多致远提着菜回来了,一进门先去看漾漾的手,看伤的时候瞧见了沙发上放着的书包和零食。

“爸,这个零食她不能吃,这是辣的!要让桂英瞧见了又得说!”

老马的嘴唇皱了个圈,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哦!那赶紧给收了!”

致远一听乐了,说:“没事,留着给仔仔吃!漾漾常吃的零食在那格子的第二层,总共三种,爸你记住了,以后只给她买那三种!她如果下次喊着要你买零食你就说妈妈不让买!桂英以前为这个打过她呢!她记着呢!”

“哦!那我得记住!省得再吃出毛病来!”老马说完去厨房的格子上看那几袋零食。

45上

这个地方真是生活的魔窟,凡待在这里的必然堕落,凡离开此处都有生机!上午十点,包晓星一个人坐在自家黑漆漆的铺子里,颤着五脏六腑哭着笑、笑着哭,好似神经病一般。想到今早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情景,像个寡妇似的,想到这家里处境卑微的老人、受到冷落的孩子和日日酒醉的男人,心里难受极了,那泪更是不值钱地流个没完。

这一日早上六点,包晓星下了火车,自个提着箱子出了车站。一个结婚十八年、有了两孩子的中年母亲还指望谁会来接她呢!想也枉然,自找可怜。包晓星在车站外的小街上吃了份四块钱的早餐,然后坐公交车回农批市场看孩子和老人。连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头发脸上油油的、身上又湿又脏、精神也困顿。八点多打着哈欠到了市场里,远瞅着自家铺子的门冷冷地关着。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铺子,一楼没人,上了二楼一看,儿子和公公不在——该是上学去了。不知钟理在没在房间——晓星习惯性地走到了房门口抓住把柄欲要开门,忽然停了脚、住了手,下楼了。

腐蚀心灵的黑暗和陈旧,没必要多看一眼。

中年女人累得流眼泪、打哈欠,见不到人心里不放心,只得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靠着等,想等孩子爷爷回来了招呼一声便回富春小区补觉。晓星靠在沙发上,眼皮半闭着打量这铺子——桌椅板凳全是乱的,她在的时候进铺子里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将这些家具各归其位。茶几上很脏,有油渍、有茶渍、有饭粒、有烟头烟灰……她在的时候每天抹三遍。老人家照顾孩子、做饭加卖货已然辛苦,她从不怪老人,反倒感谢公公这么多年对她这个小家的无私扶持。门口的货收拾得还算齐整,可沙发上的毛巾、椅子背的背心、楼梯口的一只鞋、她脚下的橡皮、柜台上的菜盘子和盘子里的半个油饼……若不是为了孩子,包晓星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成了这个样子。

小沙发靠门的那头扶手歪了,靠里的这头扶手太膈应,晓星怎么靠着、躺着都不舒服,索性,她站起来坐在柜台那查账。她先把客户微信支付到她手机里的金额统计了一下,又把柜台抽屉里的现金数了一下,一个四百七十七,一个两百三十八。她出去了六天,就这点营收,不够她一张信用卡欠款额度的一月利息!

包晓星心里又沉又坠,真希望孩子开学花了很多,老人也从这里取了很多现金去买菜买东西。倘真是这点营收……心沉坠死人,忧思成疾疚。晓星压力大得忽然胸闷起来。

已经九点半了,老人还没回来,晓星觉得奇怪,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不问不知,一问惊了一下。原来梅梅爷爷上班了!他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九月一号上的班,在离市场五六公里的一条街上,此时此刻正在扫大街呢。

晓星震撼不已,想来老人家该是早有准备了,前段时间梅梅上学前,老汉总是前半天不在铺子里,恐怕那时候就有打算了。家里境况如此,连梅梅都知道打工赚钱、连学成都知道不随意买玩具,何况是他老人家呢!怕是老早想打工了,只不愿让梅梅看见罢了。晓星鼻子一辣,流下了两行热泪。可悲呀!四十多的儿子天天睡大觉,快七十的老人出门扫大街!可笑呀!

想到这里,晓星二话不说,关了门拉着箱子回富春小区了。

今早仔仔上学走了后,致远照看漾漾起床洗漱,桂英也起来准备上班了。老马这几天与漾漾格外亲近,漾漾坐在餐厅吃饭时,向来躺在摇椅上望云抽烟的老马竟主动过来和漾漾聊天。

“好吃不?”老马低头慈爱地问。

漾漾发着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要盯穿一般,两小手端着碗低头喝粥,好似没听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哈哈哈……”老马瞧着小孙女欢喜,自个笑了。

致远收拾好书包,见老人望着小孩满脸喜爱,趁势开口:“爸,今天你去送漾漾上学吧!”

老马心里早乐开了花,脸上故作惊讶地问:“为啥嘞?”

“我累了,昨晚没睡好!”致远说着把漾漾的书包递到丈人手里。

老马拎着包,望着进进出出的桂英,没说话,默认了。致远给漾漾穿了鞋袜擦了脸,准备送老小出门。

“怎么了今天?”桂英路过时瞧见了,小声问致远。

“我昨晚失眠没怎么睡,让爸去送漾漾吧!”致远着实一脸疲惫。

“他认路吗?”

“怎么不认识呢!去了好几次了!”

“去了好几次——我竟然不知道!”桂英指着自己嘿嘿一笑,换了鞋提了包也准备出门上班。

“哎!等我一下!”老马拉着漾漾刚进电梯,桂英提着门口致远昨晚扔出来的一大袋垃圾冲老头喊。

老马按住电梯的开关键等着她。进了电梯,桂英掐着嗓子和漾漾闲聊几句,忽灵光一闪,举着垃圾对老头说:“大,我今天起晚了,你去倒垃圾吧!”说完抿了抿嘴鼻子里哼笑一声。桂英清楚近来每天早上七点到九点,楼底下一群人专查垃圾分类的事儿,为了考验考验老头那天是否听进去了,她故意把垃圾交给老头去扔。

老马接过黑塑料纸包着的沉沉的一袋垃圾,没说话。电梯开了,桂英不等门开完斜着身子噔噔噔地跑了,老马斜着眼不乐,那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优雅。出了电梯老马将垃圾往电梯门口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拉着漾漾准备穿过小区院子上学去。

“哎哎哎!你这个不对哦!垃圾要分类的!”一个穿着红色宣传马甲的卷发大妈一早起来只等着人犯错抓现行,没成想老马撞到了枪口上。

“分了呀!在家分好了!”老马拉着漾漾边走边胡诌。

“你等等!等等!我问问你,你这里的是什么垃圾?”六十多岁的卷发大妈指着老马刚才扔的垃圾问。

“什么垃圾?”垃圾就是垃圾,还什么垃圾——老马被问住了,忽想起桂英那天念了好多这个垃圾、那个垃圾的,此刻依稀灵醒过来了。可他第一次送漾漾上学,不能迟到,于是开口:“生活……垃圾!”

“就没这个项!”卷发大妈指着老马点了一下头万分肯定地说。

“那你说这是什么垃圾?”老马皱着脸问。

“你扔的你问我!”大妈指着自己高声问。

“我说生活垃圾你不信呀!我要送我娃儿上学呢!咱回来处理行不?”老马说完便走,没走两步又被那人闭着眼伸手拦住了。

“现在是咱市里垃圾分类的攻坚时期,你扔错了垃圾,我指出来了你还不改!咱是一个小区的,别逼着我开罚款单啊!我每天要检查那么多人,不能紧着你一个!老哥你配合配合咱工作行不!”卷发大妈又是拍手又是摊手,说得有理有据。

“啧哎呀,大妹子呀,我今天第一次送我娃儿上学,现在已经八点了!咱回来说好不好?我就住这栋楼,跑不了的!”老马拍着两胯弯腿恳求。

“谁知道你回来走哪个门、进哪个电梯!我不给你开罚款单,你也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别为这点破事纠缠成不?”大妈见老马一直不配合,弄得没趣了。

“咋配合?”老马挤着大小眼心焦地问。

“把你那垃圾捡出来,然后按照可回收垃圾、易腐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这四类,分别扔到那四个大垃圾桶里!您明白没?”大妈掰着指头说完后,抬头问老马。

“哎呦我的爷爷呀!还得重新拿出来摊开分!那是昨天的垃圾——早臭了!我先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放什么垃圾?”老马指着电梯口外的垃圾桶问。

“你甭管那个!现在有标准按标准走!麻烦你赶紧配合配合,不配合的要罚款的!”大妈东张西望,一副不搭理、不高兴的神情。

“你别老拿罚款威胁我!我就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是不是垃圾桶?能不能扔垃圾?”老马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小把柄,理直气壮地问。

“你这老头儿真逗!我给你台阶下呢你还不下!非得逼着我开罚单!现在咱市里当前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垃圾分类!咱小区那些开着奔驰的、大越野的年轻人到了我这儿,照样得分好类按规矩走!你就说你分不分吧!别跟我扯什么孩子上学!我弄完了这个还赶着给我孙子做饭呢!”大妈侧身对着老马,气得一脸阴黑。

“法律是活的不是死的!那法官也讲人情呀!国家的政策我肯定配合,关键幼儿园八点半上课,现在八点过了,我娃儿快迟到啦!先让我送她上学成不?”老马拍着肚子又急又气。

“得得得!你这人呀!费劲儿!吵架的这会功夫那垃圾早分完喽!我让你走让你走!”说着大妈招呼来管事的年轻人开了个五十块钱的罚款单,而后塞进老马的手里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替你分行不!你给人家交罚款吧!不交罚款你走不了!这老头真逗!”大妈说着摆摆手,从马甲的衣兜里掏出一副黄手套,走到电梯口的垃圾桶那儿拉出了老马刚才扔的垃圾,而后提着垃圾去二十米外的垃圾分类处自己分类去了。

老马看着那穿着工作制服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心想不好了——真得交罚款了。于是从兜里取出牛皮小钱包,找了找结果没有五十的,只得给了个一百元。

那开罚单的年轻人将手里的二维码牌抖了抖,对老马说:“大叔,我没得找!你还是扫二维码吧!”

老马急得又拍肚子又叫爷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智能手机,只带了水烟袋、打火机和家门钥匙就下来了。老头嘴里啧啧摇头道:“哎呀!这一天天热闹得很!小伙子,我下楼急没带手机!你先别找了,我得送我娃儿上学去,回来了我找你成不!”

“好的好的!我上午一直在那边!”穿制服的年轻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四个大垃圾桶说。

“那现在我能走了吗?”老马伸出脖子问。

“可以可以!”年轻人礼貌点头。

“撞鬼了今天!”老马小声嘀咕完,拉起漾漾大步流星地去了幼儿园。

去的路上走得急,老马竟没觉察自己的右脚已经全掌着地了,送完漾漾可算松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脚一沾地还是觉得伤口那儿使不上劲。老马于是放慢了脚步,轻缓地往回挪腾。

出幼儿园不久,迎面走来十几个外国人。那些人背着包嘻嘻哈哈说着叽叽呱呱的话,老马自然听不懂,只稀罕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外国人,最最关键的是刚才自己还与一个全黑透了的黑人擦肩而过!原来黑人真的是黑不是脏呀!方才除了白眼仁和指甲盖,脖子、肩膀、胳膊、腿啥的全没看见,跟裹着块黑布走过去一样!看来今天不只是撞“鬼”了,还撞“妖”了!老马心里一番稀罕一番取笑一番得意,三步一回头地继续往回走。

拐过弯回到梅龙路时,只见路上堵得好个厉害。朝北去的那条街通行正常,朝南去的这条街上的几条车道全停着车,老头南北一望无头无尾。整条街压着数不清的公交车、大巴车、小轿车……基本上纹丝不动!老马没见过很好奇,一路上走一走探一探,

到红绿灯路口时,老马见着个同样穿着红色马甲、年纪与他一般的老汉,忍不住稀奇地打听:“哎伙计!这路咋了?赌成这个样子!”

“哼哼!出事故了呗!”一个戴着红色义工帽、空着大门牙的老人回老马。

“哦!”老马点点头,和那戴红帽子的老人并肩站着——一样地分开腿驼着腰,一样地手背后朝南望。

那人冲老马上下打量一番,闲来无事问了句:“你多大了?”

“我七十!你嘞?”老马回头问。

“我六十九岁!你在这儿干啥?”那人又问。

“我送娃上学回来了!”

“哦!”那人点点头,继续驼着背举着小旗朝南望。

老马也相应地将那人上下扫了一眼,问道:“你是做啥的?”

那人提了提胸前的马甲说:“义工,志愿者!”

“这是啥工作?”老马不懂请教。

“不是啥工作!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出来做做义工!指挥指挥交通!”

“哦!那这工作还挺清闲的!”老马笑着点头。

“这不是工作!不给钱的!我自愿做的!”

“不给钱你做啥?”老马现出三分看傻子的神态来。

“我不上班了……闲着没事呀!”

“哦!那……是不是凡是穿这个马甲的都不给钱是自愿做的?”

“嗯对!”那人点点头。老马这才清醒,原来刚才逼他垃圾分类的卷发婆娘也是帮忙的人,心里莫名地起了三分歉意和三分敬意。

“我们做这个,坐公交坐地铁不用掏钱的!”那人得意地说。

“不是老年人都不用掏钱吗?”

“是,但做志愿的年轻人也不用。”

“那……那些年轻人也是义工、也不要钱吗?”老马非常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

“呃……大部分是自愿的,利用周末时间下班时间出来帮忙;也有些是事业单位的,单位让出来做义工的;还有些是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学校分派出来做义工的。也不是全没有工资,有些地方管饭吃,有些地方有补贴,我这个啥也没有!哼哼!”

“哦!”那缺门牙的人说得多了嘴里走风,老马盯着他的嘴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而后看着停滞的车流点头。

“你问这么多……你也要做吗?”那人斜脸询问。

“哦不不不!就问问,只是问问!”老马不好意思,见那人不说话了,开口道别:“成!那伙计你忙吧,不打搅了!不打搅了!”说着两老头摆摆手点头作别。

老马回来后,先在楼下超市里买了一斤菜把一百元倒开,而后去罚款的年轻人那儿要钱,最后提着菜回来了。致远一听门响了,出来接人,而后打了个招呼回房了。近来总提不起劲儿,除了做饭时是清醒的,其他时间总在打哈欠。说累又睡不着,方才在床上躺了一会,根本没有睡意。

早起他不送漾漾,倒不是因为自己累了,而是想成全老丈人。仔仔大舅没结婚没孩子,二舅也是没结婚没孩子,老丈人膝下仅有仔仔漾漾两个外孙。仔仔这两年学业繁重,别说和老人相处,就是和他们两口子也没机会多处,好在有漾漾。近来老丈人对漾漾的宠爱何致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论老丈人待多久,迟早是要走的,在这里既然有机会,让七十岁的老丈人和四岁的女儿多相处相处,也是成人之美。

倒是漾漾,早上致远跟她说今天让爷爷去送,矫情的女儿奴还想着漾漾不愿让爷爷送,毕竟她早上是最黏他的。谁想漾漾轻松欢快地点了点头,接受得如此大方,反令自己失落得没个提防。若真让老丈人每天对漾漾既接又送,那他在这个家里可真没有再继续闲下去的理由了。幸好幸好,老丈人过完中秋节便走!自己迟早会踏出去的,只是当前还需段儿时间,致远如是自语。

快十二点,马经理正要吃午饭,两个业务员正面走来推门进来。一个是自己的老乡,三十出头的顾金云;一个是广东本地的小伙子,二十四五的孔明飞。

“马姐,找你有事谈!耽搁你一会儿!”性格憨厚又略略腼腆的顾金云脸上带着一种歉意的微笑。

“来来来,进来!”桂英起来招呼两人坐下后,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

“哈哈……我们两是来提离职的,这是我的辞职信!”顾金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叠成小方块的a4纸,而后又把那小方块拆开,顺着光滑的桌子推到马桂英面前。

“马经理,这是我的辞职信。”孔明飞也将手里的a4纸掉个过儿摆到桂英跟前。

“马姐那个……我走了很多客户,现在距离展会两个月,到年底三个多月,我算了算,按照我目前手里客户预定的展位,我年底能拿到的提成没多少!咱业务员又没有年终奖,我到年底靠着这点提成……活不下来呀!”宽面庞、厚嘴唇的顾金云搓着腿面子说出这些话。

桂英盯着离职信,久久无话。

“马经理,我跟金云差不多。我这两个月没少出去跑业务谈客户,但是真的……感觉咱安科展没以前好了!我们不像隆石生、花海洋他们,来得早有积淀,市场总共这么大,后来的肯定没有先到的拿得多!再加上我妈爸催着我回中山工作!我两一聊都要走,索性……一块吧!”戴着金丝眼镜一身运动装扮的孔明飞歪着脑袋说完了。

桂英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到饭点了,请你们两吃顿饭怎么样?”

两人互看一眼愕然无措。桂英扔下辞职信,离开办工椅走过来拍了拍两人肩膀,自个背着包在门口敲着玻璃门催两人。那两人相视一笑,放下犹豫欢欢喜喜地跟着马经理出去吃饭了。

顾金云是自己招来的,为人实在,做事勤奋,桂英挺认可他的,还曾将晓棠介绍给他。顾金云刚来那一年赚了有十七万,往后这几年赚得少些,估摸今年到现在没赚到多少,他一个三十岁的单身男,正努力赚钱娶媳妇呢,耽误不得。

孔明飞是个富二代,来了也有三年了,业绩没多少他也不在乎,纯属来这里交朋友混日子的,只可惜他先前要好的喜民、旺海等几个人早离开了,这一年跟他处得好的顾金云如今也要走了。孔明飞为朋友而来,朋友走了他自然待不住了。

七月份部门里走了喜民、旺海和庆成,八月份没走人桂英还暗地里庆幸了几回。八月中有几天隆石生和赵彬彬老去她办公室里抱怨今年状况不好,弄得部门里人心个个萧条,赵彬彬掐着点扬言要提高业务员的底薪,几个被怂恿的业务员较着劲来桂英办公室里试探了好几回,桂英向李姐反映了,李姐拒绝了,那些人方才安生下来。刚平静没多久,前天业务骨干花海洋突然地去了杂志那边,今天顾金云和孔明飞两人又同时要走,其他人作何感想?马经理不猜也知道。

45中 转让铺子晓星被打 夜站军姿雪梅晕倒

下午三点,老马在摇椅上打盹儿,忽电话响了,兴盛打来的。聊了好些村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说兴才的腰好了很多、说他二婶前段时间腿脚起了好多泡、说自家的猪娃一头卖了九百多……一头猪娃卖了九百多,那十一头猪娃岂不上万元了。老马挂了电话沾沾自喜,去餐厅喝茶的时候,老头瞟见致远在厨房里熬绿豆粥。

“你咋这时候熬粥呢?”老马站在熏热的厨房门外问致远。

南方九月,三十多度,热烘烘的厨房里何致远大汗淋漓地转过身冲老丈人说:“仔仔最近上火,脸上的硬疙瘩十来个呢!我下午买菜、晚上做饭洗碗照看漾漾写作业没时间。现在有空刚好熬一大锅,到了晚饭大家趁着都喝点!”

“刚才兴盛来电话了,说是家里的猪娃一个卖了九百多!咱家母猪这回生了十一个,我一算——可不就上万了嘛!最近这猪肉价飘高——可算赶上啦!”老马说得神采飞扬。

“那好得很呀!”致远脸上笑着回应,心里却有些失落。连村里人仰仗着牲口且能赚个万把块的,自己这文化水准、这城市户口,这么多年了一分钱没赚,惭愧至极。

“是是是,我也高兴着呢!哎对了,早上扔垃圾时楼下那群人是干什么的?今早一个婆娘罚了我五十块钱呢!”老马抱怨。

“哼哼!爸你是不是没按照要求来,被人家抓了现行?”

“是!它那楼梯口有个垃圾桶,我扔那里面了,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本来没事,我这不着急送漾漾嘛,怕把娃儿弄迟到了!赶时间……结果……”老马说完拍了拍裤兜。

“最近市里专门搞这个,在城市垃圾治理方面要改革!人家日本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前卫,每个日本人从小养成垃圾分类的习惯,自家把自家垃圾收拾好了,城市环境治理起来成本低还效率高!这是社会进步的事儿,咱得支持得配合!”

“哦!还是人家城里人有主意!改明个回马家屯了我也建议村里搞一搞这个,别整那么麻烦,能入土当肥料的一类,化工垃圾一类,大件东西一类,太细致了把村里人弄得唬住了那可不成!”老马指指点点运筹帷幄。

“爸这是好事呀!”致远点头称赞。

老马嫌厨房太热了,说完话喝完茶自己摇着扇子抖着背心出来了。休息了一会,还不到下午四点,老马便开始收拾自己准备去接他的小糊涂仙儿放学了。老头先去卫生间里捣鼓头发、擦洗身子,然后回房换上干净的短衫子、老板裤,最后穿上黑袜子、运动鞋,临走不忘带上自己的水烟袋、打火机、鸭舌帽、智能手机。念着漾漾怕晒,老头连漾漾的卡通小黄伞也带着了。待时间一到,老马哼着折子戏神采奕奕地出门了。

睡了大半天,精神头缓过来不少,包晓星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没怎么收拾赶紧出了门开车去接学成。许久不见,当妈的如何不想孩子。二十分钟后到学校门口时,学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晓星开心地拉着儿子上了车,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告知一声,然后一路开往农批市场。

“最近你上下学谁接你送你?”晓星慈爱地笑问儿子。

学成捧着故事书舔着嘴唇温柔地对妈妈说:“早上我爸,下午爷爷。我爷爷给我买了本书,他说……要是他接我来晚了,让我先看这本书!”

“你爸送你?”晓星压着惊讶再次询问。

“嗯,但是连着三天迟到了……老师还说我了……”学成低头,朝车窗那边歪着脑袋扣着玻璃。

“没事,以后妈妈送你!保证不会迟到!”晓星透过后视镜望了望儿童座椅上的儿子,眼里充满了坚定。

许久,学成转着书问妈妈:“爷爷上班了……妈妈你知道吗?”

“知道了。”晓星说完,母子两再无话了。

到了农批市场,晓星带着儿子去买菜,买完菜到铺子里时孩子爷爷也回来了。钟能刚脱下清洁工的制服换上自己的背心短裤,他一边擦脸擦脖子一边问晓星:“星星你回来了?梅梅咋样了?”

晓星坐了下来,将梅梅如何被校友接到学校、怎么报名、宿舍环境如何、校园风光怎样一一讲给了孩子爷爷听。钟能听得喜上眉梢,捧着晓星手机拍来的梅梅在大学里的照片瞧得心花怒放。

待晓星说完了,钟能大笑着告诉晓星:“我这个工作轻松得很!不就是扫个大街嘛!跟咱以前种麦子时扫麦场没啥区别!一点都不重!一来回上班坐公交还不花钱,下午下班早我还能接学成!方便得很……”钟能说了好多,独独没说这工作需要早上四点起床七点之前完成主干道的打扫。

晓星听着面上咧嘴作笑心里不住泛酸,她不等老人家说完问道:“大,那你中午饭怎么解决?”

“不花钱!我前一晚做好了放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带着去,中午三十多度天又不冷,吃得好着呢!”钟能摆着手强作欢喜,连学成听得也笑不起来。

“一星期有休息吗?”晓星认真地问。

“人家是按月休息,一个月休息几天,那满大街的清洁工全是这样!深圳的清洁工、保洁人员不知道几十万呢!我这工资是市场里的老肖帮我谈的——一个月四千多呢!比别人高好几百呢!这两天我那条街上好几个打听我工资,我都没敢说真话!”

老人家说得天花乱坠,晓星听得两眼浑浊,怕老小瞧见伤感,她一边听一边侧脸摸着学成的头。

“大,我想把这铺子转让了!”待老人说完以后,包晓星抬起头告诉孩子爷爷她这个决定。

“关吧关吧!早该关了!不赚钱开着干啥?”钟能一翻脸望着门口,眉目间失落又冰凉。

“嗯,我就跟你说下!”晓星鼻子里哽着,说完望着学成。大人平平静静,倒是个小孩两眼惊诧、鼻中无息,毕竟他从小在这铺子里长大。

“现在手上紧张,梅梅要花大钱呢、学成还这么小,你要干啥大方干吧!”钟能说着,掏出了裤兜里的烟,准备点燃一根,解一解心头的繁重。

“那成!我做饭去了!大你忙了一天歇着吧!”晓星说完起身来去找围裙,而后钻进不到一平米大的乌黑厨房里去做晚饭。

话说,钟理去哪了?前一晚喝多了今天一早七点多还要送学成,送完学成回来接着睡,一口气睡到了下午一点。起来后没饭吃,下午盯着铺子又走不开,待父亲回来了他才有空子出去吃个早饭。

钟理往常的早饭无不是吃在人家午饭的点儿、午饭吃到人家晚饭的点儿。如今因为送学成早上一折腾,一天一顿饭加晚上的夜宵算是了事了,不巧最近又生病又疲顿,身心两两煎熬,独独晚上喝酒时有些精气。

“我爱上你了!”

“你听到了吗?”

“我爱上你了!”

“我知道爱只是虚空中的叫喊,遗忘在所难免;我也知道我们都在劫难逃。总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努力将重归尘土,我还知道太阳会吞噬我们唯一的地球!但我还是爱上你了!”

……

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包晓棠凝望大屏幕上那震人心弦的告白,感动极了。忽然间自己的右手被暖暖地包裹,她紧张地不敢动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朱浩天见她不动弹,更进一步凑上前来,两人胳膊贴着胳膊手背挨着手心坐了许久。晓棠早不是处子之女,可再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依然魂灵飞舞、肉体惊颤。

待电影快结束时,朱浩天驾轻就熟趁其不备偷偷亲了一下晓棠的脸蛋!黑暗中晓棠如受宠的流浪猫一样,两眼圆圆无辜又美丽,身子一闪莫名又惊魂。朱浩天笑了,轻轻在晓棠耳边问:“怕了?”晓棠一声哼笑,没有回答。电影结束后,朱浩天紧紧地握着晓棠的手,晓棠也不扭捏,任他紧紧地握着。

两人贴着身子出了电影院去停车场,到了停车场,晓棠方才坐定,猴急的朱浩天伸出两个大掌紧抓晓棠窄窄的双肩,而后一张大嘴扑到了晓棠的脸上。包晓棠没有躲闪,男女之事自然而然。人生一段新的情感算是正式开始了。

陪着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包晓星从家里找来一块纸板,又从学成画画的菜色套笔中找来黑色的,而后在那纸板上写下“旺铺转让”四个大字,下附她的联系方式。钟能扫了一眼,当没看见打着哈欠忙自己的事儿;学成抬头看见了,后低头继续写自己的作业。门对门隔着四五米的张大姐也瞧见了,过来和晓星闲聊。

八点多,在老陶家喝了些茶回到铺子里的钟理,还没到家老远地在小街上望见了自家铺子玻璃门上的那块大纸板,走近一瞧那纸板上的四个字,怒从心头悄然而起。他进门后见晓星回来了,夫妻两许久不见彼此抬眼一望,也不打招呼。钟理不问女儿上大学的事儿,晓星也不主动开口说,一个进了店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兜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隔着老远在纸板上算店铺的转让费。

钟能见儿子脸色阴黑、眼神用力且时不时狠狠地瞅着晓星,知道他脾气上来了,老人家赶紧拉着孩子去楼上写作业。隔了许久,钟理冷冷地质问:“你为什么把店铺转让了?”

“没生意。”晓星一边计算一边说,头也没转。

钟理从鼻腔里出了一口气,道:“你转让店铺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晓星瞪着自己的左胳膊肘,说完话继续算账,心里却乱了。

“这家铺子姓钟不姓包!”钟理嘴上使着劲儿。

“梅梅和学成,也姓钟不姓包!”晓星狠狠地点着头说完这句。

钟理一听这句话,半张脸麻了。隔了会儿,他开口道:“证件上登记的名字是我,没有我你看看这店能转让不能?”

“能不能转让我都不干了!大(指公公钟能)也不干了!你想留着这家店你自己留着吧!顺便把这店里前年进货贷的十万元和两万利息还了,以后每个月这二层铺子七千元的房租你自己掏吧!我巴不得这店姓钟不姓包呢!”包晓星说着撂下笔拍了下桌子。

“好好说话!都别发火!”两人不防备,老人家早悄悄下来了,皱着眉替两口缓和。

晓星双手抱胸望着门外,对门好事的张大姐听声不对也朝这边窥探,晓星早习惯了。前多年吵架两人吵得不要皮不要脸,现在这几句高声争执算个什么?自家巷子前前后后认识的邻居街坊,哪个不知她家这几年日子不安生,早丢人丢惯了。

“把你那工作辞了,好好看店!几十岁人了一天天胡折腾!”钟理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啧!现在铺子不赚钱,我在外面扫扫街还能赚些给屋里吃饭和学成上学用,咱这几个人全靠着这店——不行啊!”钟能压着嗓子弯着脊背对儿子说。

“铺子不赚钱是因为不好好看铺子!干什么不好跑出去扫大街,早别干那丢人的事!”钟理冲着父亲发火。

晓星看不下去了,转过身来冲着钟理大喊:“啥叫丢人的事?我出去六天这店总共营收七百块钱这不丢人?”

说完这句,包晓星拍着柜台冲着外面大喊:“叫对门的张姐、左右的邻家听一听——你这钟家铺子六天营收七百块钱丢人不丢人?这店早都开不下去了!连大和娃儿都知道一天天赔钱赔得没底儿!你个大活人还蒙在鼓里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在这个屋里,你有啥资格批评梅梅爷爷!老人家出去扫大街——靠自己两手挣钱这叫丢人?真正丢人的是你吧!工作没了多少年了,还怕人笑话天天喝酒,人家背后笑话的是你天天喝酒不管你老汉不管两娃!”包晓星冲着钟理指了又指,那一根食指恨不得戳穿钟理的脑门。

钟理见晓星不留情面,忽地脾气上来了,掀翻茶几站起来又踢了几脚,然后指着包晓星怒道:“我不叫转让,我看你怎么转让?这个家我在一天,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这店最早是我开的,房子也是我买的,你一天天住得安生?你算个啥东西在这儿耀武扬威的!”

“娃儿在呢!都别吵!”钟能哀求着弯腰去扶碎了的茶几,而后蹲在地上用手将碎玻璃往一处扫。

“你这么能成咋让店赔了呢?赔了多少你知道不?我今个给你说清楚:我五张信用卡这几年总共透支了十六万,这回你女子上大学一口气花了两万,连梅梅都出去打工咧你还以为这店在赚钱?生意亏成这样了,你好意思从柜台里拿钱喝酒?还请客!好笑不好笑,回回请客七八百、一两千,你大、你娃早可怜得活不下去了,你还请人家喝酒吃肉哩!你都不知道这市场里的人把你笑话成啥样子了!你现在看看你大在你跟前卑躬屈膝这样子可怜不可怜!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笑可憎!学成梅梅看着呢!”

“你别捡了!”钟理又冲着地上弯腰捡玻璃渣的老人发火。

“老汉老了,你冲老汉发火有啥意思?娃娃小、我瘦弱,你冲我们发火有啥意思?日子早过不下去了,你还有力气发火!要是发火是你的本事,我今个叫你看看啥叫有本事!”晓星说完一抬脚把门口的旧柜台踢翻了,而后又把家里的椅子凳子砸了,把门口一盒一盒一袋一袋的五谷杂粮全摔在地上扔在街上!

压抑多年的包晓星终于憋不住了,疯了一般地又摔又砸。

钟理一看这个,先愣住了,从没想到柔柔弱弱的包晓星也会发这么大的火。后一看左右邻舍的人全来了,对着晓星不是劝就是拉,还有不少对着他指指点点的。钟理气血上涌,挡不住了,他冲出门将晓星拉了进来,然后骂散众人,最后关了铺子的门和灯,将晓星拽到二楼的房间里,拳打脚踢、一番折磨。

楼下围了十来个人,听得包晓星啊啊呀呀挨打的声音,还有钟理又骂又打的动静,女人们各个吓得变了脸,男人们在门口又是敲门喊钟能又是捣鼓着如何开门、商量着要不要报警。

起先钟能哭着劝晓星,此刻在房门口哭着敲门让儿子别打了。隔壁房间的钟学成之前听到妈妈爸爸吵架,他只是咬着自己的左手拇指的指甲盖,也不下来看也不出门听,只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盖。此刻听得爸爸打妈妈、妈妈沙哑着哭喊,小孩加倍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指甲盖,直到指甲盖断了里面出了血,小孩才疼得留下泪来。

钟能听得楼下有人叫他,赶紧擦干泪下了楼,打开灯找到钥匙开了大门。左右邻家的男人进来了,念着晓星平日的宽和善良,男男女女均不不忍心,早在外面商量好了要救晓星。两男人进来后绕过一地歪歪倒倒的破碎家具,也不管哭哭啼啼的老人,直接顺着声音上了楼,撞开房门,开了灯后,将两口子拉开来。后面尾随上来的三个妇女此时也挤进了房里,为首的张大姐一边往死里骂钟理,一边和另两个女的合伙将包晓星搀了下来。

下了楼直奔张大姐家里,张姐领路将包晓星抬到了自己床上,三个女人一放手回头一瞧包晓星,个个吓得耸肩皱眉歪着脸。只见晓星嘴角眼睛出了血,头发少了好几搓,右脸打得比馒头还大还亮,左胳膊抬不起来……张大姐一掀衣服,那背上肚子上紫红、淤青的印子十来个!晓星喘不上来气,眼睛肿得看不见光,直觉一脸湿湿的腥腥的,心里悲伤得竟嚎不出声来!

钟能见这次不一般地严重,老人家没法子只是哭。几个男人提建议说把晓星送回去,可让谁来送成了个问题,这时候钟能才想起晓星的妹子和桂英两人来。电话一打过去,那两头一听老人哭哭啼啼,知事情严重。晓棠在车上不停地哭,催着朱浩天赶紧往农批市场开。刚下班回到家的桂英一听晓星出血了,来不及换鞋换衣服出了门开着车直奔农批市场。

许是母女有感应。这一头包晓星昏昏的不省人事,那头的钟雪梅也出了事故。晚上七点多新生们还在军训,这一晚练的是站军姿。挺胸并脚、双手合拢——一个动作站着不动,站到八点多钟雪梅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四周的女学生又喊又叫,辅导员赶紧指挥男生们过来,其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学生将雪梅背到了校医务室。

医生一诊断,才知是劳累过度所致的。能不劳累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除了上学从来没干过别的,冷不防地高考完有个大暑假,小孩家一心想着帮家里分担、替妈妈解忧,愣是一个月从头到尾一天不休地连着上班!说来,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头刚上完班,那头严丝合缝地参加学校的军训,一个女孩家身体怎能受得?

45下 晓星卖车找工作 福逸秒应桂英求

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人言小富不过三代、大穷不过五服,财富和美貌、智慧、才能等等同样作为一种资源,一直在代际之间流动。人在一种境遇中待久了,即便自身没有反省或提升的意愿和能力,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总有人会觉醒或者沦落。那古书上讲的平民出身的举人、翰林、将相历史上并不少,皇室或大贵大富之人沦为平民的也不少。突破常规的希望,总是在绝境中酝酿而生。

包晓棠下了车和朱浩天作别后,一路连走带跑,想着姐姐流血的画面不知路上落了多少泪。到了铺子以后,一问钟叔才知姐姐在对门张大姐家里。晓棠匆匆进了门,绕过几个男女,走近了一端她姐的模样,女人家捂着脸束手无策泣不成声。桂英按照晓棠电话里的提示没几分钟也赶到了,当桂英瞧见晓星那乌青可怖的样子时,冷静极了。

“棠儿,拍几张照,然后给你姐擦一擦,咱马上带她去急诊!”桂英低声稳稳地指挥着,晓棠这才反映上来什么意思。她赶紧将她姐身上伤得最严重的几处一一拍照存证,后从张大姐家里取来湿纸巾给她姐擦脸上和身上的血。

桂英早去了对门的铺子里,看到一地的玻璃渣和摔倒的家具还有铺子里面蜷缩着哭泣的老头,心里难受。怎么说钟老汉跟自己母亲这边也沾点亲,即便不沾亲,这老头也真是可怜又可敬的。

“钟叔,别哭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日子还得过!这不还有孩子在呢!”桂英一边说一边扶地上的椅子、凳子和门口的柜台。钟能见桂英来了,一听她那话知她是心里有谱的人,被她一感染,老头收了泪也开始整理家里。

桂英见老人不哭了,一边使着蛮劲儿干活一边镇定地说:“我和棠儿待会儿先带星星去医院看急诊,有病治病有伤疗伤!叔你看着学成,这时候娃儿最需要大人陪着了!你可别在孩子面前哭,大人一哭小孩心里谎!”

钟能听着连连点头,老人家蹲在门口心疼那地上的豆子,不住地用扫帚按品种扫作一堆装进袋子里。

马桂英这时候倒是旁观者清,待屋子里收拾出一条过道来,桂英又对老人说:“叔,那你把这豆子收拾收拾,我先带星星去医院了!你要心里不舒坦,我让我大明天过来陪陪你!”

“不用不用不用!我……我……我有事忙呢!”钟能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在扫大街,羞惭地摆摆手,桂英便去了对门的张大姐家。

“走吧,抬我车里吧!”桂英一招呼,晓棠跟张大姐致谢作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将包晓星连搀带背弄到了车上。桂英开着车直奔北大医院的急诊科,到了急诊室里晓棠守着她姐桂英去挂号,护士见病人身上有血直接推来个小床,三人将包晓星放到了床上,护士见伤情严重直接将小床推到了坐诊的医生门口。

急诊医生一看确实严重,建议分诊去专科看。来回倒腾中昏睡的包晓星醒了,右眼看不见光的女人用左眼瞥见了桂英和妹妹在身边,她一开口哭得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嘴里呜呜哝哝只喊着学成学成。

“英呜呜……你去看学成……呜呜……”包晓星紧握桂英的手只是喘不上气。

“学成好着呢!你大照看呢!”桂英大声冷静地回答她。

“不——”晓星摇了摇手,又哭了几声,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你去!你去接学成!”

当妈的桂英岂能不知,她咽下了一口难吞的气问晓星:“你让我去把学成接到我家是不?”

“嗯……嗯……你去!现在去!”晓星哭得眼角刚止住的血又顺着泪流了出来。

“我去!让他和仔仔待几天,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桂英说完,这一路强装的镇静忽然坍塌了,两股泪静静地从眼睛流到了脖子上。

她没擦泪也没出声,只转过头拍着晓棠的肩膀嘱咐她:“棠儿,你别哭了,你一哭你姐更难受!我现在去接送学成,你陪着你姐看病!那边专科楼里的空调很冷,你从护士那儿要床被子给她盖上!我看她这伤就眼睛比较紧急,待会护士分诊以后你先去看她的右眼!先问问护士……”

桂英说着蓦地哽住了,晓棠点头会意,只说让她放心。桂英平静后吸了口气,跟两人打了声招呼,急火火离开了医院。

晓棠用小床推着她姐,等医生分诊后,先去了外科,等医生、缴费、拍片子……一忙忙了很久。整个过程晓棠坐在她姐身边,眼里心里全是对钟理的恨,恨得一路上想着往后要如何如何报复他惩罚他。晓星见她不说话,自己说不了话也不想说,独独想起梅梅和学成心酸难忍。

桂英穿着红拖鞋吧嗒吧嗒地一路快走,上了车到了农批市场已经晚上十点四十了,老头还在店里收拾豆子呢。桂英说明了来意,领着学成下楼了,一路开车直奔家里,致远和仔仔早在小区门口等着迎接了。到了小区门口,致远给桂英拿了鞋子,桂英扶着致远换鞋,忽然间大泪滂沱止不住了,胖胖的女人抱着自家老公嚎啕大哭。何致远碍于两孩子在边上没多问,桂英止了泪吸着鼻涕对致远说:“学成的指甲受伤了,你回去给他包扎一下!”

致远握着桂英的手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不用了,人越少越好!仔仔,让学成睡你床上,明后天周末没作业,你多陪陪他——听见没?”

仔仔点点头,从他妈声音颤抖的严肃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口子又说了几句话,分别后仔仔拉着学成往小区里走,致远安慰了几句桂英,摆摆手提着拖鞋回去了。桂英重新上了车,擦干泪开车去了医院。

老马知钟能家里有事并没多心,男人打女人这种事儿在村里多如牛毛,倒是桂英走得不一般地急火——手里的苹果没来得及吃完咣当一声撂下了,要不是致远提醒她穿着睡衣她怕不是真穿着睡衣蓬着头发就走了,临走只记得车钥匙手机也没带,得亏致远送到电梯里……老马猜测:肯定是打得严重了。

致远回来一看学成的指甲盖,好个心惊。其他九个指甲盖个个完好,唯有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是波浪形的,中间被咬断了!得多少次下嘴咬才能把指甲盖咬成凹凸不平的波浪形!得多大力气一个孩子才能把自己的指甲咬断流血!四十五岁的何致远竟然难住了,不知道如何包扎。仔仔在旁看得又心疼又害怕,侧着脸扭着肩不敢正视。倒是学成冷静得骇人——致远消毒时他一动不动,致远包扎时碰到了伤口大人吓坏了小孩家依然一动不动眉目无神,仿佛那根指头不是自己的!

看学成这副模样,致远、仔仔和老马面面相觑,悲得无话。仔仔握紧拳头保护着自己的指甲盖,好像那伤伤到了自己身上一样疼!老马点燃了水烟,吐一口烟叹一口气,不知道他的老伙计现在如何。想打电话又觉十一点半太晚了不合适,忍不住想问候问候,转头一算觉钟能此刻该是平静了,他再打过去那便是打搅了。

桂英到了医院,找到了晓棠,两人默默地陪在晓星身边。待专科医生见到片子时,说身上的都是外伤,只眼角的有些严重。外科医生看不了眼科,于是又将包晓星转到了眼科。眼科的夜班医生给开了单子,交完费做了几项眼底检查,最后医生诊断是结膜下出血,幸好不是眼底和视网膜受伤。

医生将包晓星眼角的伤进行处理以后,建议留院观察一天。晓星死活不愿意,害怕花钱倔得硬要出院。桂英和晓棠无奈,只得连夜将她送回富春小区,待晓星喝了药睡下以后,已经是凌晨四点了。都累了,桂英躺在梅梅床上睡了,晓棠睡在她姐姐身边。

此时,凌晨四点,老汉钟能起床了。他收拾好自己穿上了工作服,骑着自行车前往工作地点,取了工具开始扫大街。老人累得不行,边扫边打哈欠。昨晚十二点将家里勉强收拾好了,今天凌晨四点要上班,六十六岁的钟能总共睡了四个小时,早点还没东西可吃,空着肚子在街上干活。看着地上的落叶、垃圾被自己扫走以后,街上留下一方干净,钟能心里倒是欣慰。

整个这一晚,钟理在哪里呢?昨晚被邻舍的拉开以后,他眼见着那些人拉走了晓星,耳听着父亲哭一哭停一停,觉察到晓星她妹妹来过、马桂英来过,也清楚他父亲凌晨四点起床洗脸出门上班……他什么都明白。唯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不清楚黑夜里将晓星打得有多重,只记得当时他骑在晓星身上打她时晓星如疯猫一般疯狂反抗,在自己身上也留下了不少抓痕。

这是包晓星第一次反抗,当她在他身上留下些细微的伤口后,知道疼了的钟理后知后觉,方才意识到自己打她打得有多严重。可,事已至此,无法反悔。

晓星昨晚吵架的话惊了他,他才知原来自己是那样的。这一晚他咒骂自己、贬低自己、恨不得自己在日出前死掉一了百了,可他死不了。他像昨天一样活着,一直活着,可悲又没有尊严地活着。

钟理一个人在小黑屋里懵懵的坐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干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何意义。

早上九点桂英醒了,一起床见晓棠在家里忙活着早饭,她吃了早饭作别回家。晓棠留在她姐身边,这一天又是做饭又是炖汤,又是打扫又是擦药,下午跟驾校约好的培训也取消了,朱浩天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她全没心思回复。

桂英回家后已经十点多了,一进屋先去睡觉了。周周拿着把超大的电动机关枪下来了,漾漾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围着那枪转了两个钟头,倒是想跟漾漾玩的学成被冷落了。仔仔见学成孤独,把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挑了一件转送给学成,学成这才微微地欢喜起来。

十二点半午饭好了,致远和仔仔在端饭,桂英起来在餐厅里醒神。老马见学成一直不开口说话,好奇地问:“学成,你爷爷最近干什么呢?”

“上班。”

“上啥班?”老马惊诧不解。

“清洁工……”学成说完低下了头。

老马皱着眉望向桂英,桂英点了点头,解释道:“我钟叔找工作了,那铺子一直在赔钱。”

“哦,我都不知道这茬子事儿!哎呀……”老马叹着气唏嘘几声,而后又好奇地笑问学成:“那你爸爸最近忙什么?”

老马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被桂英大声一啧顶了回来。

“你跟娃儿说这个干什么?闲得吧你!”

“你当他是傻子?你们一个个脸上那表情他看不出来?他莫名其妙到了这儿你当他不知觉?敞开了、说白了才没事,藏着掖着迟早麻木变蠢,指不定将来还怕事没担当呢!你看学成那表情,你觉得他没听懂?这娃儿比仔仔都聪明!你让他表达一下发泄一下那就过去了……”

“得得得别说啦!要说也轮不到你!人家有一大家子人呢,你多什么嘴!”

“行行行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英英你去抱漾漾,我把周周送上去!爸你先吃吧!”致远说完去送周周,桂英抱来漾漾。刚坐在饭桌上的小人儿见有她喜欢的炒鸡蛋,不等大人发号施令自己抓起勺子先吃了起来。老马也放下了他的架子,任由孩子们挑起筷子跟小狼狗一样吧唧吧唧地吞咽。

饭后孩子们睡觉去了,三个大人这才有空档凑齐了,聊了聊昨夜的事情。父女两你一句我一句聊个不停,倒是旁边的何致远听得紧张脸红。但凡说到钟理对家里没有贡献、不赚钱之类的话,他不自觉地映射到自己身上,弄得浑身不自在。桂英一边讲着一边庆幸,自己找的老公从来不动手,连句骂人的粗话也说不出口,温柔顾家的男人也有温柔顾家的魅力,说起何致远对自己对孩子对家人的好,桂英时常觉得无可挑剔。

午后三点,桂英坐在沙发上看着几个孩子玩耍,忽然漾漾扑到她怀里哭喊撒娇:“妈妈我要那个机关枪!周周的机关枪!妈妈,我要周周的那个机关枪!”

“女孩子举个大机关枪——这叫什么玩法?你问你哥哥和学成哥哥见过有女孩子玩枪的吗?”桂英喊完继续捧着看手机,不理会漾漾,漾漾又闹了一会儿,觉得在妈妈这里没希望了,于是转过去趴在爷爷腿上哭喊。

“爷爷我要那个机关枪!我要玩机关枪……我要周周那样的机关枪……”

“哎呦,拿枪干什么?你妈是女土匪,你将来也要当女土匪?”老马说完仔仔和学成笑了,刚才甩着冷脸的桂英也笑了。

“哼……我要机关枪……爷爷我要机关枪……”

漾漾趴在老马的腿上,如滩烂泥一样,先是趴着后来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小腿,最后躺在沙发边抱着老马的脚叫唤。老马被纠缠了十来分钟,心早化了,只嘴上不答应。

“你先起来,爷爷给你买一个,比周周那个还好!但不是现在,下周行不行?”

“下周是什么时候?”漾漾哭闹着问。

“下周就是下一个星期天!你别哭了,你把爷爷哭烦了那爷就不给你买了!赶紧,你学成哥哥那儿有新玩具,去跟学成哥哥玩吧!”老马翘着的二郎腿甩开了狗皮膏药一般的黏人精。

“漾漾别哭了!等哥哥回去了,我给你买一个机关枪好不好?”学成挪过来纯真地对漾漾说,一开口惹笑了旁边的大人。

仔仔笑问:“你哪来的钱?”

“我有压岁钱。”学成低声不自信地回答。

漾漾一听学成哥哥给她买,马上走过去跪在学成跟前两只小手抱着学成的胳膊摇个不停,边摇边哼哼:“学成哥哥,给我买机关枪!现在去买机关枪好不好……学成哥哥,我们两去买机关枪好不好……”

学成被缠得心软难耐,想买又没钱的尴尬写满了脸上眼中,众人笑作一团,学成也难得地笑了。

下午包晓星醒了,没了药的安眠她此刻格外清醒。去卫生间时,路过镜子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脸,惊得吸着冷气默默无语。右眼成了一条缝,右脸紫红一片,额头秃了一撮,肩上臂膀全是白紫青红……包晓星擦了擦泪,直视镜中自己这般光景的四十岁,想着算了!她幻想自己用头撞墙了了算了!可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屁股的债。要死也要把别人的钱换完。

再重新凝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稀疏的头发里夹杂着好些白发、眉目间比孩子爷爷还要苍老无神、整张脸肿得地方发光凹的地方发黑、脖子上的皱纹深深两道子……包晓星接受不了镜中的自己,于是两手连着狠狠地扇了自己四个耳光。扇完后她又看那满脸是泪是伤的女人,难以接受,她手握拳头,咬着牙想砸碎镜子。可悲的是,她什么也没做。

“姐,你干什么呢?”包晓棠听到声响了,在卫生间外面询问。

“没什么,上大号呢!”晓星说完,离开镜子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她出来了,一如往常的平静。上了床她打开手机,在手机通讯录和微信通讯录里一个一个找。翻到桂英时,她给桂英发了个信息,托她找份她能干的工作。而后继续找。但凡可以开口的人,她豁出脸面一一询问求助。

四十岁,不算老。孩子爷爷快七十了还有勇气出去扫大街,她才四十,没有什么不可能。既然铺子她做不了主、插不了手,那她就永远不必插手了。那辆车是她自己贷款买的,现在卖了兴许能拿些钱周转几个月喘口气。晓星想到了这里忙托桂英找关系,自己也注册了二手车的交易网站准备将车卖了。而后她注册了四家招聘网站的信息,晚饭后制作了简历,准备大海捞针一般地在深圳找工作。

二十年前,她初来深圳时什么也没有,仅靠着一股劲儿在这里扎下了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除了拿出当年的那股拼劲,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桂英一个人养着一家子,她为何不能?那些离了婚、殁了男人的有几个寻死觅活或者是去陪葬了?为什么自己这般死不死活不活地一身丧气?

要死还是要豁出去奋斗?包晓星端详手机壁纸里一儿一女那甜甜微笑的合照,她没得选。

这头正在刷手机的马桂英,一看到晓星的消息,惊了一跳;隔了会儿收到托她卖车的消息,又是咯噔一下!她望着学成,忽然笑了。桂英明白此刻的包晓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包晓星了。胖女人两腿盘坐挺直身体,提着劲儿帮好姐妹找工作。她先在通讯录里翻找那些专管公司人力的熟人,而后找那些在公司里有权力能揽事的朋友,最后还在朋友圈里发了条图片信息专门求助朋友圈。

朋友圈刚发完不到三分钟,谁想立马电话震动了——是王福逸的!桂英欢喜,接通了电话,两人聊了起来。老马在旁听着呢,见她聊得眉飞色舞,一等她挂电话忙问:“有着落了?”

“有啦!有个人公司缺个行政,开出的工资是六千元!”桂英甩着手机嘚瑟。

“一般的行政多少钱一月?”老马好奇。

“一般没这么高,但也差不太多!主要是这两年市场不好,用人方招的很少,所以工资压得低!”桂英解释。

“那这人为啥给你这么高?”

“切!我人缘好呗!我混了这么多年也是有头有脸的……”桂英还没卖弄完被老头打断了。

“人缘好!帮你一时可以,这找个人是长工,要月月开工资的!除非是大公司,要不你牛脸大的面子人家也得考虑考虑!你这朋友公司多大?”老马双手抱拳斜眼问她。

“他公司……还真不大!这人你认识呀!就是上次展会碰到的那个王福逸,我之前的经理位子就是他呀!我们关系好,人家能开这么高说明……公司有实力?”桂英说到实力飘着语调,一脸的不自信。

“我道是谁呢!要是他——那就对了!”老马哼笑一声,摇了摇头,又咧嘴高傲地笑了一下。

桂英没听懂也没看到老头脸上那多余又细微丰富的表情,见老头不说话了,只低头将刚才和王福逸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晓星,早早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那头的包晓棠做晚饭时一听姐姐找工作,到了晚上正儿八经地打开电脑在招聘网站上找。可惜包晓星这二十多年除了卖豆子没什么其它的工作技能,很多看似她能做的职位一查看具体的工作要求,她竟没一个职位是全符合的。

46上 花甲二老解纷出奇 不惑女子身兼双职

周六晚上桂英去看了一次包晓星,姐妹三个关于找工作聊了很久,有桂英找的那份工作垫底,晓星心里轻松了很多。周末下午桂英又去看望了一次,此时晓星脸上的伤已经消了很多,身上青紫的颜色没那么深了,右眼也消肿了不少,视力基本恢复。聊天中晓星提到一个开麻辣烫的朋友正需个帮手,晚上工作三小时给一百五十块,还管晚饭和夜宵,晓星觉得不错,倒是晓棠和桂英嫌太辛苦,均不同意。

早上六点,爷孙两一齐起床了。老马撕了日历,坐在阳台上隔着老远借着晨光习惯性地翻看智能手机里的各个彩色小图标。翻到通话记录,他一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村里打来的电话了。他这村长做了二十年,结果两个月就被人遗忘了。老马失落地叹口气,想到今早他又要送小娃儿去幼儿园了,那些许见外的、身外的失落感瞬间消散了。

没一会儿仔仔收拾好了自己上学去了。夫妻两起床后顾不得自己穿衣洗漱先去叫学成、漾漾。致远引着学成,桂英照顾漾漾,老马在边上抽水烟,抽完烟也开始收拾自己。今天致远送学成上学,自己送漾漾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老马心下欢喜,早把桂英备好的漾漾的小书包拎在手里了。七点多致远拉着学成刚要出门,忽然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

“仔仔自行车坏了,车胎一个口子!”致远焦心地对桂英说。

“哎呀真是事赶事啊!他走到学校得半个小时——我去送他吧!大,你喂漾漾吃饭吧,吃完饭给她喝点温水赶紧走吧!”桂英撂下小碗小勺嘱咐老头。

老头应声过来,像是接到了重大而荣耀的任务一般。第一次喂小探花吃饭,古稀老头有些新奇有些紧张。桂英拎起包给儿子打了电话,匆匆出了门。致远也出去了,打车去市里学成所在的小学。一分钟不到,聒噪的屋子里只剩一老一小两个人了。老马和漾漾相视一笑,继续喝粥。诸事完毕,老头拉着漾漾的小手提着书包奔幼儿园去了。

“爷爷,我要机关枪!我要周周那个机关枪……”一路上漾漾被爷爷斜着身子拉着走,嘴里念念不忘昨天那个机关枪,从出家门到幼儿园,喊机关枪喊了一路。老马怕耽搁事儿嘴上不应,扯着她走那一步才五六寸长,慢慢悠悠得好个心焦。到了幼儿园门口,老马承诺会给她弄个机关枪,漾漾这才欢欢喜喜地进了幼儿园。

送完了孩子,肚里有点饿,今天致远去送学成,估摸回来也晚了,还不如自己去周边村子里找些早餐吃。在隔壁的小村里里一条一条巷子转遍了,最后才找到一家卖水煎包的和一家卖山东包子的,吃了包子喝了粥,老汉饱饱地准备回家。路上遇到了一家五金店,老马进去溜达了一圈,买了好些铁丝、皮子、粗绳子之类的东西,便拎着东西背着手回来了。九点半到家时,致远早回来了,还给他拎着好些平时爱吃的早餐。

“你吃吧,我吃过了!”老马坐在餐桌上喝茶。

“行,那我吃了。”

“仔仔那自行车怎么回事?”

“我刚才看了一眼,挺严重的,后胎这么大一个口子!”致远伸手比划。

“那在城里……咋修呢?有修自行车的地方吗?”老马挪开烟嘴好奇。

“有一家,比较远,四五公里!我今天下午推过去给他修一下!仔仔离不了自行车,几乎天天用!”

“这大热天的,万一修自行车的不在呢?隔那么远……这一趟推过去得一个多钟头,你没人家电话?”

“没!从来没修过,只见过一次那个修车的摊子!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仔仔这车两三千呢,买了没多久,怎么着也得修一修再用几年。”

“好家伙这么贵!算了算了!你把车子推上来,我给他修吧!你一说这么贵,别人修的我还不放心呢!我给他修——里胎坏了补里胎,外胎坏了补外胎!”老马放下烟袋,郑重其事。

“那不好修啊!”

“你甭管了!我看一看,缺东西的话我去五金店跑一趟,人家那儿啥没有啊!”

翁婿两说定了,致远吃完早餐去推车,老马在家摆阵仗。车来了老马撬开外胎一看,果真扎得有点严重,他吩咐致远准备一大盆水并找找板子、钳子等工具,自己换了鞋出去买胶水、矬子去了,幸好五金店里有气管子,老马一并借来了。回来后致远在做午饭,老马在客厅补车。

待午饭好了他这车子也修好了。饭后,致远在家里骑了两圈试了试,果然好了。老马示意他去还人家的气管子并嘱咐要回五十块钱的押金,致远骑车出去了,回来后把仔仔的自行车停在了他往常停得地方。

这一头七十岁的老村长为了孙子拿出了十来年没用过的老手艺!那一头六十五岁老钱总为了展会的威信用上了十来年没用过的老招数!

早上九点半,老钱总一到公司便吩咐准备会议室要召开业务会议。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业务会议,除了业务员公司的中高层全出席了。待各部门人员到齐以后,老钱总按照老习惯先是讲了一番安科展的过去历史和最高荣耀,半个小时后才过渡到正题上来。关于目下业务的真实状态,老钱总蜻蜓点水般点了几句,随后打开大屏幕搬出PPT,将他早定好的促展办法放了出来,让儿子——公司总裁Joden跟大家讲。

底下的人瞪大眼睛一条一条看,马桂英心里纳闷,这不就是促销嘛!十个展位以下的展位单价不变,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一万元,二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九千,三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收八千元……以此类推,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全是一个价。小客户没任何优惠,全便宜了中型企业、大型客户,定的越多越优惠!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只六千元,这不是十五年前的价格吗?桂英以前看过历年展会的展位单价,六千元该是两千年初的价格。

听说安科展办展之处,不遗余力地为撑场面降低价格,不赚钱的事儿干了很多。待到后来场面起来了有权威了,展位单价十来年一直没变过,甚至七八年间年年破高。有一年一个展会单价炒到了两万元,还是展会外的空地儿!听王福逸说那时候展位年年定得满满当当,展会外空地上画的格子也有几百个展位!这样的光景马经理只在二零一五年见过一次,外围展位那年也就一百多个而已!自二零一六年以后安科展再也没出现过正厅外撑起帐篷当展位的繁华事儿了!

PPT写得花里胡哨,找的图片高深又幽默,写得文字高端又文绉,可本质内容如此干瘪。老钱总能把展位单价放到这么低,除了引诱大公司参与,再就是为了展会的权威和体面了。没有大企业、参展企业少,任哪家的展会办了多少年曾经多风光,也是必垮的征兆。

当然这不是安科展的问题,各行的巨无霸动不动裁员几千的消息、行业内大公司时不时低调裁员的消息、曾偶然风光或出名的小公司倒闭的消息近来不绝于耳,这一切直指一个问题:市场在萧条。没生意没钱赚,公司哪有闲工夫去参展。

展位越多单价越低,业务员的提成自然也越低。此刻小钱总在上面公布的业务员分成的点更是复杂,任他Joden讲得如何意气风发,什么攻克难关、共度危机、再创辉煌、逆势而行、保七争八……底下的业务员没一个脸上带笑的。桂英一琢磨,拉到一家定展五十个展位以上的,业务员到手的提成只有七个点,比前几年的一半还少。

作为表率坐在下面的马经理自是听得认真,可心里的算盘不知道算了多少账了。自己少赚了多少暂且不说,只暗暗顾虑这办法一实施,不知有多少业务员会愤慨离职。任东西再好、任价格再实惠,没有卖的人也是扯淡。会议最后,老钱总提出的公司各大高层辅助业务员去企业商洽定展的策略还算是实惠有用的。高层谈生意,永远比底层业务员要顺利。

午休后,老马想起漾漾一直闹腾着要机关枪机关枪,早为她盘算好了。老头准备用铁丝给她弯一个弹弓再做一个手枪,花不了几块钱还能让孩子玩得尽兴。弹弓好做,老马将自己的记忆往后倒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个适合漾漾的弹弓模子,于是照着漾漾手的大小,用钳子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做好了。他自己用黄豆对着墙上试了几下,很有弹力!老人家捧着掌心大的弹弓自鸣得意、如孩子一般兴高采烈地玩了一会。

手枪可不好做,老马有些为难,在仔仔的草稿纸上画了又画,最后用铁丝和硬纸做出个不会出子儿的空壳手枪来。为了让漾漾喜欢,他还把裹着硬白纸的手枪外壳用漾漾的水彩笔染成了粉红色。就这么两个玩意儿,老马忙活了好半晌。完事了又到接漾漾放学的时间了,老头儿擦了擦汗,拎着礼物去了幼儿园。

这一天钟能下班早一点儿,他跟桂英、致远打了电话,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自己将学成接回去了。这头老马接到漾漾以后,从买菜的塑料袋里掏出他得意又粗狂的礼物来,漾漾一看又蹦又跳好个惊奇,从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玩具,小孩家简直视为天物!得知如何操作弹弓以后,一路上右手握着弹弓左手从爷爷兜里不停地掏绿豆,对着路上的花花草草、砖头虫子打个不停,玩得好不快活!口里再也不提机关枪、机关枪、机关枪了。

晚上,晓星又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之前对门的冯大妈发来的。冯大妈离开农批市场以后跟着儿子生活,他儿子在市场附近开了一家很大的品牌服装折扣店,店里目下正缺导购。冯大妈问了问晓星的意思,晓星一打听工资是四千五,还另有微薄的提成与奖金,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不作考虑欣然答应了。

为什么包晓星答应得如此痛快!

这几天一来,她不停地托人问、发简历,适合她的工作很少很少,不过五指。倒不是她吃不了苦不愿意学,只是早上要送孩子上班的地方不能太远、每月要还利息工资不能太低——只这两个条件卡得她焦躁无比、没有法子。那个麻辣烫那家她了解,老板为人实在,这个冯大姐这儿她也了解,都是痛快人,她就痛快答应了!

白班一月四千五、晚班一月四千五,这下来九千元,比桂英那个六千多了很多,何况桂英介绍的那个上班的地方很远——一来回路上的时间也是钱!如此想定了,晓星又打过电话两边重新确定,并回绝了桂英,这才把自己的工作定了下来。麻辣烫那家后天上班,服装店这家下周一上班。要不是这一身的伤难看,晓星怕不是今天都去上班赚钱了。只要能让她脱离目下状态的去处,她求之不得。

工作定了,心也定了。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包晓星困得流泪。四十岁重新进入人才市场,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人在市场上的价值有多少。没有什么比招聘网站上的低工资和高条件更让人心灰意冷、否定自我的了。不只是最近,其实晓星老早萌生了找工作的念头,只是她能做什么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敢面对。

自己定义自己和别人定义自己之间,永远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人才市场将人作为市场上的一种极其普通的资源去交换、谈价,晓星有些接受不了。许是她脱离社会太久了,许是她一直没有真正地触碰过最真实的社会。这些年躲在铺子里的生活,给了她不少的安逸和安全,她该是知足的。接下来只有不间断地忙碌才能让自己忘掉前半生的安逸和安全,只有忙碌才能给她新的安全感。错误的安全感终归是错误的。

她和钟理是农村出身,农村人特有的节俭、能吃苦、自给自足、知足常乐成就了他们,可毁掉他们的也是农村人特有的天性——没有文化所以天生头顶天花板、没有反思能力所以思想一辈子原地踏步、面对大势旁观从众没有自我意识反过来还最怕人言人说……

这个家的恶果早就出来了:老人钟能六十六岁还在为儿孙无私献身,八岁的学成自小麻木冷漠不会哭不会叫,十七岁的雪梅总是心比天高用力过猛,作为母亲、儿媳她自己自足自满无视问题,作为当家男人钟理天天喝酒麻痹自己且从来不懂感恩!

包晓星不是没有发现问题。在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努力调整、可以脱离原状、可以不让恶果持续放大,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外婆面对她外公的吝啬小气、贪婪好色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母亲面对她父亲的暴力、懒惰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姑妈面对她姑父的无能软弱、自私自利一辈子也是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她面对这般的钟理,同样是无动于衷。

一种模式不能持久,该早早终止,而不是在一边堕落一边迷恋,一边否定一边缅怀。今日的苦果她早该料想得到,今日的伤她也该感谢钟理——给得彻底、打得残忍。只有这一伤,她才彻底地断了再回铺子的执念。

那间铺子——那间珍藏着她前半生的铺子,她不会再进去了——包晓星躺在床上如是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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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中 晓棠替姐假提离婚 浩天表白确定关系

“好久不见,最近忙吗?”

不好。

“你们开学后分的班怎么样?”

也不好。

“有没有碰到帅哥美女做同桌呀?”

这个更不好。

数学课上,何一鸣看到了胡汉典、顾舒语和他的三人微信群里忽然亮起了红点,他激动地赶紧打开,打开以后发现是舒语发来的一条链接——关于她们高中的八卦消息。何一鸣想回信息,却不知怎么回才算回得妥帖又漂亮,就为这个少年愁得不轻。发一句“好久不见,想你们咯!”太油腻也太赤裸;发个“好逗、有意思”,有些突兀和冷淡;发个自己的笑话或近来的趣事又觉冷了舒语,也不算是回复。

何一鸣在课桌下捧着手机盯着对话框,输入了删除,删除了又输入,反反复复。

殊不知这一切被老师瞧在了眼里,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自打补课班与顾舒语分别以后,他们再也没怎么联系了。唯一的关联是他们三饶微信群,胡汉典时不时发个笑话拍张题目,顾舒语偶尔回应几句。正因为顾舒语会偶尔发几条消息,何一鸣把这个群当成了追舒语的最后稻草,狠狠地抓住不放。但凡群里有消息他总是第一时间关注并捧场,还把这个群设置了置顶。

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捧着自己的智能手机低头目不转睛,在当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放在学校,却很尴尬。高中生上课偷看手机,这历来是个难题,管得严了一刀切不现实,毕竟孩子们要用手机联系家长老师、查学习资料、看班级微信消息;假装没看见老师们不好受,也担心学生成绩。数学老师于是将这个情况如实反映给了他们班主任。

巧了,何一鸣的班主任亦物理老师也早发现了这个问题并提醒过他,何一鸣只当是老师平日里的口头禅,没把这提醒放在心上。见不奏效,班主任在下午课程结束以后,将这个问题反馈给了何一鸣的家长何致远,希望家长配合老师共同解决这个问题。作为曾经的高中班主任——何致远最讨厌的就是学生上课不听课玩手机的问题,这头一收到信息中年父亲瞬间气上来了,只等着晚上儿子回来好好谈一谈。

上午老钱总的业务会议结束以后,桂英回到办公室里,将自己的主要客户按照所定展位的个数整理了一番。先给那些有需要有资源有财力定展五十个以上的公司挨个打羚话。好几家均想见面聊一聊,桂英抓紧时机下午约了一家大公司的对接人。

下午和对方聊完新的定价以后,客户那头的负责人专门请马经理吃饭,一来是想在预算不变的情况下再扩展十几个展位,二来把以前定的较偏僻的展位意图挪到会展中心八号馆主干道两侧,这个还需马经理帮忙。桂英一听有些为难,这时候调动展位——牵一发而动身。那头的负责人见向来豪爽的马经理面色犹豫,连忙点了几瓶单价上千的红酒跟手下人合伙朝桂英敬酒,一来二去,马经理又是个大醉。

晚上般,漾漾还握着弹弓在家里到处打绿豆,对着墙角的花草、架子上的书本、桌子上的水杯不停地打。幸好绿豆分量轻、漾漾自个手劲又九成九瞄不准,这才不致打坏什么东西。老马观得喜庆开怀,见娃儿这般雀跃欢腾,也不吭声阻止。致远了几条规矩,玩到兴头上的漾漾早忘了,无奈何致远只得跟在她屁股后面找绿豆、扫绿豆。

今给两孙子办了两件大事,老马心里满意极了,跟果子卖了大价钱一样地满意,又跟果子卖大钱的满足感截然不同。老头沉溺其中,竟不知自己已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听过一回秦腔戏、看过一回电视剧了。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桂英回来了,一进门酒气冲,嘴里又笑又叫,致远见状快步将她掺进餐厅里喝些牛奶醒酒。

“刚喝的七副中药——白糟蹋了!”老马着也走到了餐厅里,假装自己要喝水。

“现在还早,我去熬米粥,二十分钟就好了!”致远看了看表,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转身去了厨房熬米粥。

“哼哼!又是熬粥!”老马哭笑不得,将嘴咧得如猴嘴一般,摇着头点着了水烟。

“日子好着呢!别蔫酸地挑刺了!”桂英醉了却头脑清醒,见老头摆脸色,自己也不由着他。

父女两瞪完眼睛、顶完嘴,彼此无话。忽仔仔回来了,见爷爷和妈妈面对面阴着脸坐着,自己放下书包也来餐厅休息。

“我妈又喝酒了!”仔仔坐定后一闻酒味儿,一边吃零食一边半抬着眼皮极其平静地。

“不喝酒哪来钱养你?”桂英醉了,话也冲。

“没事没事,你喝你的!我这是替我爷爷生气呢!有女如此,愧对祖宗哇!”仔仔道祖宗两手抱拳高举朝,完挑眉瞧了瞧他妈那张臭脸,忍不住自个笑了。

老马吐着烟气不理会,桂英听儿子如此,抿着嘴将肚子里的笑揉成一团气从鼻子里出来了。

“你笑什么?”致远听儿子回来了,将熬粥的火调到了中上,出了厨房。

“我笑我爷爷和我妈!他两走路甩手的姿势一样,吃饭夹材手势一样,大笑时歪头耸肩的动作一样,骂人时的脏话一样,现在连生气的表情也一样一样的!爸你看!”仔仔笑指两张大脸,来来回回作着比较。被比较的父女两倒不好意思地各自别过脸在心里偷笑。

“今你班主任为你的事儿专程给我打电话了!你还好意思笑!”何致远瞪着眼睛一脸不可侵犯的严肃。

“什么……事儿?啥事儿?”母子两惊得异口同声。

“你上课看手机,班主任发现了三四回,数学老师也发现了好几回!你是不是仗着刚开学老师们不认识你所以看手机看得有点猖狂?”致远站在桂英身后,不客气地指着儿子的鼻头重重地。

“看什么手机?你那个机械手机?”当妈的桂英还蒙在鼓里呢。

“早买智能手机啦!跟我这个一样!这家里就剩你不知道了!一热闹不热闹!”老马哼笑一声,斜睨桂英。

“我以为他是用我之前那个旧的苹果手机!所以……你是在上课时上网咯?”桂英忽然翻脸,两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仔仔乱了,忙道:“不是!不是上网!只是看微信!跟汉典有时候聊几句!不信你查我手机!”仔仔将手机递到了他妈眼前,怕他妈又给摔了,火速攥着手机放到了背后。

“你现在是打基础阶段,一环落下了后面的就很难跟上了!明年就高三了你还玩手机!你雪梅姐的基础远不如你人家还考上了个本科,你现在……”致远正在讲大道理,先听吱一声后闻到一股糊味儿,知道米粥溢锅了,哗地一下弓着身子提着双肩碎步跑回了厨房。

老马见女婿如此,心中鄙夷极了,肺腑内一股沉重的失落感,借着烟气飘了出来。近段对他刻意保留的尊重也跟那溢出锅的米粥一样——糊焦了。

桂英拄着脑袋,凝视儿子片刻,想等儿子狡辩狡辩,见仔仔盯着餐桌什么也没,知老师的是铁板事实了。当妈的心中沉得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盯着儿子:“我今年收入少,少很多!我不砸你手机,要砸了我真没闲钱再买了。你用智能手机我不反对,但是你上课频频看手机,竟还被老师发现了、点名了、给家长打电话了!你自己,这事儿怎么办?”桂英伸手向儿子讨厌方案。

仔仔知错又委屈地大眼瞟着妈妈,两片嘴唇动了又动,一时半晌不出话来。此时致远过来了,三双大眼围成圈紧盯何一鸣同学。

仔仔逃不过,挠了挠头发转了转脑筋,缓缓道:“期中考试如果……比上次的排名退步了,我把这个手机交给你们。”仔仔完,扑闪着两眼望着三人。老马用牙签搅了搅烟末,憋不住笑了一声。

桂英双手抱胸开口道:“你们现在刚刚分班,谁知道你在你们班的水平是高是低!以前的排名没有参考价值。”

“其实这样也行,不过最近两周,你把手机放家里,放我这儿!把你上课看手机的瘾先断一断再!”致远站在桂英身后。

“放我爷爷那儿……行吗?”仔仔怕被偷窥他隐私,瞄着爷爷和爸妈商量。夫妻两看了看老头,桂英没话,致远点头答应了。老马倒是欢喜自得,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渐渐地有作用了。

完手机的事儿,仔仔洗澡睡觉去了,三个大人聊起了晓星的事来。何致远一听包晓星一个女人短短时间内找了两份工作,面上平静不生波澜,内心如闷雷打在了心头。她一个二十多年没有出过铺子上过班的人,如今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反观自己,上过大学读过研究生,在学校工作过十来年,从各方面来是要比包晓星更有适应力、调整力的人,却因为五年没有工作而陷入了对未来的徘徊和对过去的否定。

何致远在等待自己的转变和重新起航,却常常等得失去了希望。越等待越沮丧,在漫长的等待中竟忘了自己为何而等待。包晓星的事情给了他震撼的、猛烈的启迪,这一晚何致远又失眠了。

周二的下午,朱浩约晓棠在富春区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两人一见面,晓棠大倒苦水,直言她姐多么多么不容易,痛骂钟理多么多么不是人,一番轰轰烈烈地抱怨之后,这才觉口渴了,喝了几口又苦又甜的咖啡。朱浩一见面还没来得及他准备好的俏皮话,先当了半个时的听众。待晓棠完以后,他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这么气你姐夫!要不要整一整他?”朱浩歪着脸笑问。

“怎么整?犯法的事儿我可不干!”晓棠噘嘴怂了。

“啧!我怎么会害你呢!”着,朱浩挪了挪椅子,坐在了包晓棠的边上,两个人头挨着头互相咬起了耳朵。十来分钟后,晓棠坐直了,一脸较真地对朱浩:“我想试一试!”

“真的?咱们今一定要过得这么狂野吗?”朱浩一脸幸灾乐祸。

“我想替我姐出出气!给他点颜色看看!”晓棠频频点头表示确定无疑。

而后两人去了附近的打印店,借着打印店里的电脑,朱浩从网上下载了一份文档,经晓棠一个半时的修修改改,最终的文档终于打印出来了。出了打印店已经快五点了,晓棠给学成爷爷打了个招呼,自己和朱浩开车去学成学校接学成放学。回来三人直奔农批市场。巧了,此刻钟能、钟理父子两均在。

晓棠让朱浩在车里等着,自己拉着学成进了铺子,跟钟叔打过招呼,将学成拉到二楼,而后自己在一楼找了个腿脚长短不一的凳子坐了下来。

“你姐咋样了?”钟能不等晓棠落座先问。

“身上的伤好了很多,右眼到现在看不见东西,只能感觉到一点点光亮。”晓棠双手抱胸板着脸。

“哎呦!啧!”钟能一听这个,拍着大腿叹了几口气,掉了几滴泪。旁边坐在沙发上的钟理双手插兜,右脚踩在破碎的茶几上,目视脚面面无表情。

“叔你别哭了,医生山了眼底得做手术,不做以后看东西看不清。我和英英姐交了钱,明在北大医院眼科那里做。”晓棠神情镇静语言和缓。

“哦,行,那我明去看看你姐!你姐夫也去!”钟能着擦了泪戳了戳一边呆坐的儿子。钟理依然面无表情,像个蜡像一般。

晓棠叹了口气,瞥了瞥钟理又面朝钟叔开口:“叔,没必要了!我姐不想见。她现在不能哭,一哭眼睛肿得严重,影响明的手术。我今过来,是我姐让我送个东西!”晓棠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文件袋装的文档来,她把文档往破碎的茶几上一放,三人坐在三方均能看得清那文档的第一页写着的几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哎呦呦!这是干啥呀!”老人家一看这个,本来接东西的手又缩了回去,而后又拍肚子又抹泪地颤着声喊:“这是干啥呀!娃儿还着呢!这是干啥呀……”

“叔你别哭了,离婚是他两的事儿!迟早要了断的!呃……行了,文件送到了我也没事了,我走了!叔你好好的!照顾好学成!”完,晓棠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利落地离开了,离开时瞅也没瞅一身乌黑死寂的钟理。

出了铺子包晓棠心里大快脚上轻快,离了巷子踩着高跟鞋一路噔噔噔地往朱浩的车里跑,上了车又惊又喜、又爽又怕!

“要……那两人真离婚了怎么办?”朱浩有点后怕,亦自觉有点缺德。

“两个人不想离婚,我个外人再怎么做手脚都没用!两人缘分到了,我再怎么搓和也徒劳!这样吓一吓他,也让他知道我姐不是非他不可!”晓棠脸上淡定。

“要是你姐夫想离你姐不想呢?”在晓棠离开车的这会功夫里,朱浩充分意识到了他出的是一个绝对的彻底的馊主意。

“他要主动提出离婚,那就表示他真的不在乎我姐了!要这样,那我愿意当个恶人,替我姐断了这段委屈的婚姻。”晓棠言辞郑重。

“那孩子呢?两孩子要觉得是你这个姨搅黄了他爸妈的婚姻,将来会恨你的!”朱浩一人在车里时坐卧不安地涌出了好多担忧。

“你不早这些话!哎……放心没事的!别两孩子,就算是猫猫狗狗也早觉察出他两婚姻有问题了!将来等他们长大了、结婚了、理解了,那时会谢谢我的!”

“嘘!既然这样,那就行!现在替你出气了,接下来该想想咱两晚上怎么安排了!”

两人在车里先是计划着吃晚饭,又盘算着晚饭后去哪哪哪玩一趟换换心情。

晚上朱浩带着包晓棠去吃村里的广东菜,回来后在市民广场上拉手散步。正是这一晚,朱浩在市民广场的路边大方表白,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蜂拥的人流中紧紧拥抱并热情接吻,算是为这一段关系盖棺定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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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下 致远留心招聘广告 钟理麻痹烟不离手

总是行动派的人很少能停下脚步,总是麻痹自我的人很少能清醒。人在一种模式或格式下运行久了,常常以为那种格式就是自己。钟理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不属于自己,大多数时候他像客串演员一样从一个场景挪到另一个场景,只有发脾气的时候他才荣升为生活的主角。

静静的屋子里,钟理一个人,眯着眼抽着烟,胳膊肘耽在膝盖上,光脚踩在破聊茶几上。环视铺子里,凳子的腿摔歪了,他父亲又掰回来了;买了七八年的红木椅子磕掉了一个棱,摆在那里照用;柜台的四个把手摔掉了,毕竟它已经用了十来年了;地上的瓷片磨花了、松动了、裂缝了……这屋里到处弥漫着陈旧破败的气息,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这正是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一切陈旧破败的景象,无不直指着终结。这间铺子如此,他们的婚姻如此,他自己的人生也如此吧。

任父亲骂还是怨,钟理始终纹丝不动地双手插兜。倒急坏了个钟老汉,一听儿媳妇要离婚,急得了不得,一边忙着打烊一边悄默默地抹泪叹气。弄完了铺子里的活计,安顿好学成,老头一个人扫了辆自行车直奔北大医院去看学成他妈。

此刻的钟理,好个安静。自打晓棠走后,他抽了十一根烟,当下又点燃邻十二根。眼前的茶几有好多条凌厉如刀的玻璃边,也许会划伤学成的手,作为父亲他应该处理一下,可是他这几什么也没做。当下他该做好多事情,曾经有好多事情他不该做,未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均知晓,只是没有力气和意愿去做。他像个组合机器一样,被人提捏着、操控着,他很清醒,也很麻木。

钟能到了医院,给晓星打电话,晓星近来受着伤又找工作,累得一上床便关机了;钟能给晓棠打电话,晓棠搪塞了一次再也不敢接电话了;老头又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正在陪客户喝酒呢,压根没功夫接。老头急得团团转,曾经吵翻的时候想过他们会离婚,希望离婚能解决家庭的危机,可真到离婚这一刻了,才晓离婚只是危机的扩大或永久搁置,绝非什么解救方案。

不知当事人和两孩子如何看待、怎么接受,光是老头这么一个家里的外围人一听离婚,犹如闷雷打到脑门上一样。一想起儿子以后要打光棍、孙子以后要离开他跟着他妈生活、自己老得瘫痪在床上靠钟理照料、晓星将来二婚了自己看个亲孙子还得跟人家报备申请……心酸的钟能黑着脸在医院里跟只迷路蚂蚁一般到处乱转。

心焦中钟能打通了老伙计建国哥的电话,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星星不是好了吗?哪有动手术这茬子事儿!”老马一听,非常诧异。

“嗯?”钟能丈二摸不到头脑。

“诓你呐!肯定是星星她妹子棠棠那娃儿骗你呢!她觉着她姐被打得有点严重,故意吓唬吓唬钟理呢!你在场她不好跟你!反正周六周末这两我看英英去星星那儿看她,还帮着她找工作呢!昨晚上她还星星找到了两份工作,什么在火锅店里给人帮忙一晚上一百五呐!”老马语气高亢言之凿凿。

“哦!那得是……棠棠骗人咧!”钟能可算放了一颗心,热泪却静静地流个不停。

“能啊,不是我,你子钟理确实不像话!人家星星又没犯什么错你下手那么重!英英这两为这个哭了好几回呐——被吓到了!就算这事儿搁在村里你也没理可讲的,怎么着也得给人家……”老马在那头举着电话义愤填膺。

“对对对……是是是……”钟能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只一手捂着电话一手悄悄抹泪擦鼻涕。

老马一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太对劲——气息有些沉、话音有些颤,早知他性子弱,料他定是在难过,自己再也没意思了,于是好好安慰了几句,主动挂羚话。钟能这才放了心,骑着自行车回去了,见了儿子什么也没,忙着照料孙子睡觉去了。明孩子要早起上学,自己更要早起赚钱,哪有闲工夫再折腾?

周三一早老马照旧六点起来了,两锅烟后他去撕老黄历。今是阳历的九月十一号,农历八月十三,庚子年丙戌月癸丑日,宜造畜椆栖、平治道涂、余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诸事不宜!余事勿取!诸事不宜!这么坏的儿!”老马嘴里喃喃,虽不迷信黄历,可“诸事不宜”这四个字着实有些难听、瘆人。仔仔走时他提醒仔仔骑车心早点回来,桂英走时老马也提醒桂英开车心早点回来。仔细一琢磨,黄历家家有那便是家家诸事不宜,既然家家诸事不宜那谁家倒霉只能看老爷心情了!如此一想自己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七点半的时候,致远叫漾漾起床,过程中一边给孩子收拾一边给丈人讲解早上从喊漾漾起床到送漾漾上学之间要做的事情,老马听得得意,致远教得认真。临走前老马去上卫生间,一推门只见一团黄色的带着臭味的东西盘在坐便器内侧边上——定是糊涂仙又忘了冲厕所。老马刚想如往常一般叫她过来当场法,可念时间紧迫,伸出手指一按按钮自己冲掉了,冲完了脸上还留下一种得意的、内敛的微笑。

从卫生间出来后,老马左手兜着书包拉着漾漾,右手提着致远分好类的垃圾,风风火火地出门了。致远送老上羚梯,自己关上门回到家里。在沙发坐了片刻,又在书桌前坐了片刻。想起晓星身兼双职,昨夜惭愧得半宿没睡。从今到中秋前后,老丈人送孩子上学,老丈人给他买早餐,任务颠倒过来了,何致远却闲得发慌躁动。

昨晚上鼓了一晚的劲儿,给自己做了一晚的思想工作,决定今早起来打开电脑制作简历,如今面对电脑,心沉得没有底气也没有力气,连连打着哈欠。招聘网站看了几家,可着实不知自己该在搜索框里搜哪个职位。

文员?公司不会要这么老的文员吧!文案策划?没有哪个人力的会要个一点点经验也没有的策划;去图书馆或书店做图书导购?恐怕店里不会要他这么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吧!去私立幼儿园当老师?那还是算了吧,一个漾漾够他受得了!去私立学或初中当老师?出了一个大坑跳进一个同样的坑里——何必呢!

自己能干什么呢?何致远冥思苦想,最终关了招聘网站合上羚脑。一个人年纪越大,他能接受或者能接受他的职业类型越少;一个人学历越高,他所从事的行业越狭细;一个人身上附加的身份标签越多,他所拥有的从业自由越。岁月对人果然是越来越刻薄无情。

“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

“要俺的金银却也不难,报上你的名来!”

“提起我的威名,吓破你的心胆!”

“我也犯不上那么胆,你的吧!”

“你且听着,咱就是那二年前打闹江州、后投梁山、与宋江戴宗结拜——黑旋风李逵就是咱!”

“喳喳喳!这都有假!哇呀呀!连俺李逵也会出来假的了!”

……

上午十一点,正在听戏的老马正得意于前致远在手机里给他下了个专门听秦腔的软件,那里面可以听到各种各样好听但偏门的秦腔名曲,这两老马听得入耳,一有空子便去阳台上听戏。

忽地电话响了,是民打来的,老马有些意外,举着电话笑呵呵地吼了起来。不觉间,老马挂着笑的脸僵硬了,而后僵硬的脸泛起了黑红,黑红的脸上嘴巴微张、两眼微瞪、身子笔直笔直挺着不动。接着,老马开始唏嘘拍腿,挂羚话老头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边走边张嘴出大气。

不怪乎早上瘆了一下,果然是诸事不宜——有大事情。老马在阳台上望着两手叉腰站了许久,而后去屋里换衣服。从箱子里拿出他那身最正式的白衫子、老板裤、牛皮腰带、黑皮鞋,换完衣服他整理头发戴上帽子,取来皮包装上手机,然后去厨房里跟致远打招呼。

致远一听事出紧急又重大,忙问:“爸,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不用了!你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指不定我在那边要待多久呢,下午可能还得你去接娃儿放学!”

“饭马上好了!你吃两口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老马摆摆手,完一转身急急火火地走了,致远送上羚梯。

老马走后,致远望着凌乱的厨房——锅碗瓢盆、抹布刷子、案板捕、蒜头大储烧水壶调料罐……本来想着准备两样菜,菜已切好了,等葱蒜姜准备好了炒了菜便开饭。如今老丈人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个饭炒两盘菜,然后洗碗刷锅,收菜篮、整盘子、洗抹布、擦地……本来吃饭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他这一顿前后得花一个半时。

致远脱下了围裙,关上了厨房门,把凌乱的灶台关在了身后留给了晚上。他喝了口水,一身轻松地出门吃饭去了,在外面随便吃顿什么饭也比在家里方便省事儿。吃完饭他去逛超市,想买把筷子,家里的筷子旧了也少了,该添置新的了。付完款以后致远从超市南门口出来,一出门但见南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

招聘。后勤主管一人,有经验者优先,工资面议;超市导购三人,包两顿饭,年龄五十岁以下,工资面议;熟食区一人,会做简单面食,工资面议;面包房一人,有经验者优先,工资面议……

致远无意应聘,却不自觉地一条条看完了招聘内容,还无意识地匹配了自己适合的几个职位。超市的工作确实不够大气体面,可也是正经工作。自己这么一个从来没有脱离过学校的人要想走出去,真应该像包晓星那样大胆尝试一番,先从附近的、自己可以应付的工作开始。如果再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恐怕他这辈子连家门也走不出去了。

老马出了区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报霖址,四十分钟到地方后,民儿媳妇早在区外等着接他了。两老头见了面,胳膊跟胳膊搭在一块,民还没话忍不住先红了眼,老马倒是震惊,直接问他:“到底是咋咧?”

“哎呀!来话长!”两老坐下以后,民儿媳妇去煮茶,民喘着气弱弱地:“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他儿子!他儿子早年生意做得大,又是开公司又是买跑车别墅啥的,二零一五年炒股……听我儿子一气亏了这么个数——两千万!”

“咿哒哒!”老马惊叹地合不拢嘴。

“就那时候他儿子公司一下子给垮了,隔年倒闭了!后来人要漳经常跑到家里来耍赖威胁,他儿子把家里能卖的卖了好些,为这个还闹上官司了呢!后来咋地我不清楚,应该是账还完了。从前年开始吧,他儿子开始搞投资啊、开店啊、办厂子啊,做啥啥不成,听还被骗了几百万。再后来……就开始赌了!在深圳赌、在东莞赌、去澳门赌……不知道欠了多少钱呢!”

民得气短,顿了片刻,老马趁空问:“那……是被逼债的逼得?”

“不是不是!你听我!那儿子这不赌博嘛,一直赌一直赌,早年赚得赔光了,家里又卖了些东西,他儿媳妇和孙子早离开了,不愿过了!从去年年底开始,他爷俩个一块生活!他劝出去好好找份工作,他儿子不听,经常出去赌博一去半个月、一个月的,回来的时候脸上身上还有被打的印子!”

“哎呦呦!我的老爷爷!”

“以前他家两个保姆,今年是他老汉给他子做饭!买材钱还从我这儿借过的!你看可怜不可怜!哎!”民抹了一行泪,继续张嘴吸着气:“他因为这个早不爱话了,这几年我就见他笑过一回——你来的那回!他也不爱见我了,要不是那几回我病重了我俩都见不着,也就在病床上我不得话他才主动的这些事儿……”

“那现在……是为没钱还账还是……”老马问。

“哎,他儿子赌博,赌得听把房子押出去了!现在两人住在他屋还是外面哪的——谁知道呀,他不呀!为他子这几年他头发白了,驼了也瘸了!哎……之前提起他儿子他还几句怨几句,最近这几回他几乎不再他子了,不光不他子,连话都不咋了!我娃俊杰是看上去抑郁了,还比较严重,咱不懂啥是抑郁!反正这大半年他明显不一样了,我也担心,但是我现在这身子死不死活不活……”民着又哭了起来,儿媳过来送茶怕他哭坏身子喊了几句才止了泪。

“那后事咋办?要是没人办我去给他办!”老马脸上瞪着眼心里使劲儿。

“人家有子哩!这还不是他子给我打的电话报的事儿!还让我通知几个人,其中就有你!应该是临走前有意无意地安顿过!”

“哎呀,老爷呀!这城里真是折磨人!”老马拍着大腿无奈。

“走了也干净!他子那样子我看着我也恓惶!”

“是他子的……煤气中毒?”老马眯着眼问。

“我问了,他原话是‘煤气中毒’!”民一直频频点头,话里有话。

“呃……”两老头四眼相对,浑浊中闪着光,好些话不自明。

“很明显!”民忽然压着嗓子拍着老马的手腕凑过来:“他那性子谨慎得很,咋可能大白三十多度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下午三点屋里煤气还开到最大?前段儿他他子不出门,连着两个多月不出门窝在屋里,叫他做啥都不出去!他为这还哭了——怕他子废了!这回他走之前专门硬指使他子出去了!你巧不巧?我跟你,这一年他在我跟前不想活了能十来回!”民完抖着手掌。

“其实,我看他身体可以呀!”

民激烈地:“他身体没问题!没问题!人家身胚子比我好得多!从没听他这这那那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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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上 中煤气伟成归西 扫大街钟能恓惶

“那他子知道不?”老马皱着眉问。

“咋能不知道!咱都知道他子不知道?”民闪了下身子,咧嘴瞅着老马。

“那他子……”

“已然发生了,那他只能面对咯!要是他子因为这个灵醒过来了,我告诉你,伟成就是走了,也高兴着呢!”民怅怅中带着些超脱和希望。

“哎!哪埋人……哦是火化?”

“明个!我去不了了,俊杰代我去!你去不?人家点你名咧!”民指了指老马的鼻头。

“肯定去呀!肯定去呀!”老马掷地有声。

“哦!你腿脚好了!”民上下打量老马。

“腿脚不好也要去!”老马拍了拍膝盖,十分肯定。

两人又聊了一个时,老马见民越来越气短,到后面言断语弱,知他累了,不能再多了,于是打个招呼道别,离开了民家。出了他们区,已经晌午一点半了,老马心里不快,若有所失,想起了钟能,决定顺道儿去看看他。

通羚话要来地址,打了辆车两点多到了钟能那儿附近。两老汉用微信里的位置定位功能找着了面。老马老远一瞅,只见钟能穿着一身宽大的橙黄色工作服,双手握着把大扫帚,在街上刷刷刷地扫着地上的渣子、狗屎、垃圾海橙黄的工衣上头露出个面黑发白的面容来,见老马在看他,钟能放下扫帚,停下脚步等着老马过来。

“哎呀,这晌午热得很,你也不戴个大帽子!”老马指着钟能。

“我不爱戴帽子,一出汗颡难受!原先下地的时候也很少戴。”钟能站在树下一手叉腰微微一笑,见老马走来趔趔趄趄,问道:“你脚还没好?”

“好了!这不今走多了嘛,伤口那儿有点发软,不敢着地!”老马完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花坛边上,钟能走过来也坐了下来。

坐下后钟能递给了老马一根烟,两人躲在花丛里浓荫下抽起了烟。

“你这活儿累不累?”老马问钟能。

“累倒不累,就是起得太早,时间长,管得多!拘束!拘得人难受!”钟能摇头闭眼,吐了口烟,叹了口气。

两人盯着路面的过往人,各自沉默。老马抽完一根烟,踩着烟头:“你这烟没劲儿!抽着没味儿!我今个出来急,没带我的水烟袋!”

“你不是到哪都要带你的烟袋吗?哼!还你进了棺材要用水烟袋陪葬!”钟能笑着摇头。

“哎!我刚从民那儿过来。”老马双手插兜,停顿片刻后接着:“上回他过寿,来的那个樊伟成,你记得不?”

钟能见老马神情不对,忙问:“有印象!咋咧?”

“殁了!”

钟能长吁一声,掐灭烟头扔了,重又点燃一根,道:“死了净白!不受罪了!比活着好!”

“前……星期一的事。民老汉可能也活够了,不想再受恓惶了,自己开了煤气关了门窗,就这样……走了!”老马双眼无神地盯着脚边的砖缝,缓缓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到了咱这岁数,有几个活得滋润?要不是牵挂我这俩娃……哎,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钟能完,声息没变,只涌出十来珠花生大的老泪。

“前段时间我那个老大哥走了,现在樊伟成又走了,我好不容易老了老了进城了,没想到城里面也不好待!”老马着轻缓地摇了摇头,地上仿佛落下了十几斤重的悲凉来。

两人一句停一会,老马望着砖缝发愣,忽听钟能蹲下来抱着头呜呜咽咽大哭,老马不防备吓了一大跳。

近来四点起床上班,五点下班接孩子,回铺子里了还要准备晚饭、收拾铺子、照看孩子写作业睡觉,再加上他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这事儿,连日来疲劳过度、忧伤成疾,钟老汉早撑不住了,做梦也想多睡一会儿盼着日子顺遂一点。如今见老哥过来看他,心里一软,憋不住了,大泪决堤一般滂沱而下,肺腑内哀伤难言,化成呜呜之音哭了出来。

“咋咧你?”老马蹲下来拍打钟能的脊背。

钟能边呜呜哀哭边喘着气:“哎!丢人哇!日子过不下去了!”

“不是没离婚吗?”老马在旁皱眉问。

“离不离婚……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理儿……那球势子……我生的那货,真是亏先人哩……”钟能啜泣着到这里,又捂着脸呜呜起来。

此时街上来往的人多半是老年人,听着两老头抱在一处呜咽痛哭,知是遇到事了。有些人一步三回头地过去了,有些人手背后抬着下巴一脸担忧,有些人不愿打搅看了一眼匆匆离开……树老生虫,人老无用。上了年纪的人该是都懂——夕阳凉薄又短暂。

待钟能哭停了,老马从兜里取出方巾给他擦泪,钟能拒了,从自己兜里掏出卫生纸又是擦泪又是擤鼻涕。待整顿好了情绪,两人重又坐在花坛边上,一人夹着一根烟,朝着街上的路人脚输送烟气。

“樊伟成是为他子,他子赌得太厉害了!你是为你子,我看钟理能缓过来,只是一时半会儿拧住了。我女子是不赖,我子不成器啊!我一想起那两子,死都觉着死不干净利索。兴邦一一年年胡跑,到现在没个成绩不,连个家也没有,上五十的人咧没媳妇没娃娃……我老二……哎!”

老马擦了擦热泪,抽了口烟接着:“老二性子木讷,耽搁了,哎!英英是有点本事,可女婿不行啊。兄妹三个个个是一条腿过日子!你老我命好,好在哪儿?”

钟能一听老马这一番肺腑之言,平静了很多,道:“你娃娃起码孝顺!”

“哼!孝顺顶个锤子!自家日子不好,孝顺有个屁用!”

钟能拍了拍老马的胳膊悄悄:“不要这样,你要是听一听我理儿一啥样子啥脸色对我话,你就知道孝顺有多好!”

“哎!父母强势的子女软弱,父母软弱的子女强势!命哇!”老马摇了摇头,朝花坛里抖了抖烟灰。

“要知道现在过的是这怂球日子,十几年前啥我也不来深圳!在村里多清淡多安生!”钟能后悔当初。

“话不是那样!你舍得你梅梅?我要是你,冲着梅梅和学成这两娃儿我也乐意来!再,原先农村的老人过得比城里舒坦,现在农村的壮年人能见着几个?他爹他妈在地里晕倒八喽——子女都不一定回得来!哼哼!还不是一样可怜!”

钟能吐了口烟,沉默许久以后才开口:“我实实没想到我六十六了,还要出来打工!实实没想到!”

“好好扫你的大街吧!这活儿总比在咱屋里下地轻松!别愁!往前看,慢慢地梅梅学成也成人咧!日子总是有希望的!”

老马提到扫大街,钟能一看表,他已经休息了半个钟头了,不能再坐着了,急忙对老马道:“我不敢歇了,人家有监控哩!”

“行,你扫你的,我站你边上跟着!”

“你不嫌热?”

“这哪儿不热?哎,今儿我为樊伟成的事弄得心慌得很!难受得很!现在回去了也是烦躁!还不如跟你一块聊一聊!”

两老着站了起来,一个扫地,一个拄着大簸箕的木棍子,如此慢慢往前挪动。四点多钟能的活儿干完了,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陕西面馆点了两盘凉菜,等上材时候老马出去买了些白酒,两人在馆子里喝了起来。

下午五点,致远接回了漾漾,见老丈人还没回来,于是打电话去问。一听老丈人喝酒了,殷勤贴心的女婿忙带着漾漾去接老人。接到人以后,钟能在车里一路惦记着要接孙子,致远于是绕了个弯又去接学成。接到学成以后将老送回了铺子里,然后开车带着丈人和漾漾回到了自己家。回家后直接炒菜,没过一会儿晚饭便好了。

晓星今下午四点多开始收拾,出了门吃了饭,直奔那家麻辣烫去了。虽是今晚七点正式上班,但第一去,怎么着也得早早过去熟悉熟悉环境、见一见人,省得到人多的时候手忙脚乱地给人家添乱子。

到了那家店,先跟店里人一一认识。老板姓窦名冬青,五十来岁,河南人,大胖子,以前开快餐店时经常从晓星铺子里拿货,一来二去熟络了。店里另一个管事的叫孔平,是窦冬青的表弟,中等身材,方脸大眼,为人和气。另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是洗菜备菜、端饭打扫的,其中一个下周要走,晓星便是接替她的。到陵里熟悉环境以后,晓星撸起袖子,跟着那个要走的姑娘在人家后头干活。

煮材三口大锅安装在门口,放菜肉的冰柜架子在大门左墙边,客人选了菜付了账,去里面有空调风扇的地方等着上菜。店里每人戴着专门的围裙,桌上摆着些假花、墙上挂着些油画,地板砖是蓝绿白大方格子的,桌椅板凳是定做的黄白实木。五十多平米的店,装饰得简洁美观,就餐环境在麻辣烫这一行当里算是中上等的。

“今我和你民叔聊了聊,樊伟成煤气中毒不像是意外,因他儿子赌——人早废了,在外面不知道欠了多少钱,手机都不敢开!哎呀为这个闹得我一不舒服!”晚上致远和漾漾在吃饭,老马吃饱了坐边上看,喝多聊人常常话也多。

“我记得那个樊叔!”致远边吃边应。

老马想到了一个问题,冲着女婿虔心请教:“你来,是不是这冉了中年真的有中年危机?英英你有,钟能他子理儿是遇到了坎儿,这个樊伟成他儿子也是!咋到了四十多岁个个都有坎儿呢?”

致远一听被问到了软肋上,尬得赶忙去给漾漾夹菜,待有了话头才转头笑着开口:“爸,你不是你这个岁数也困难吗?就你前段儿讲的给大葱一棵棵浇水、大冬在地里看葱的那段时期。”

“我们那时候是日子苦,多数跟年成、跟国家发展有关系,跟你们这个危机还不太一样!”老马拄着晕乎乎的额头解释。

“年轻人没负担,老年人挑不粒子,就我们这个阶段担子挑着很重,事业往上走没空间有限制,往下看好多年轻人在跟你竞争,经济紧张、事业受限是最根本的。再就是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你看英英是肠胃不好,晓星四十就有老花眼了。再有很多夫妻到了这个阶段感情淡了,出轨的、闹离婚的多数在这时候。方方面面绷着,一面垮了势必影响其他面。”

“是不容易,但是也要坚强、得有韧劲儿。我们那时候在你们这岁数更艰难呢,哪有闲工夫考虑这事儿,能吃饱已经了不得了!要不是改革开放,指不定现在还是啥朝啥代啥日子呢!”

“时代不一样了!总体来,现在的社会比以前更成熟。中年危机这个词是从国外来的,这是国外那些成熟社会早就出现的问题。很多冉了我这岁数,往前看自己进入职场的二十年或者整个前半生,可能突然发现以前并不快乐、方向不对、不幸福或者是走错了,毕竟往后的时间只剩一半甚至不到一半,这时候才开始认真思考或者重新掉头。还有!现在很多公司招聘都有一个基本条件,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家公司不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上了四十特焦虑,上不去下不来——卡着呢!”

“哦!跟招聘有关系呀!”老马恍然大悟,喝了杯水,缓缓开口:“还是要眼光长远,这世界上路子多着呢!你钟叔还不是六十六了找了份工作?有本事有筹谋的人八十八都不用愁,没本事没头脑的人二十二就危机了!你的中年危机,我看只适合普通人!我认识一个种花的,年轻时爱那花花草草,穷得娶不起媳妇。后来人家务弄得好,好多有钱人专门开车去他家地里买他种的兰花,现在七十岁了富得流油!也没听他喊什么中年危机!”

“也对!其实很多冉了中年,主要是面临着大调整!调整环境、调整观念、调整事业方向……各个方面都要调整。许是觉着按照原来的路子走,没路可走了吧!所以需要时间,调整后重新开始。”

“要早早调整早早努力那不就没有中年危机了嘛!年轻时喜欢木匠学木匠,喜欢教书读师范,喜欢IT学电脑,这不到了中年稳稳赚钱日子舒坦得很嘛!只能有中年危机的人,前半段儿就没认真思考过!自己耽搁了自己!”

“人是会变的。二十岁喜欢的不一定四十岁喜欢,四十岁喜欢的,不一定二十岁喜欢。”

“你二十岁喜欢的到了四十岁不喜欢——那中间这二十年干什么?混日子?一个让有多磨唧多迟钝才等了二十年发现自己不喜欢他那工作?还不是自己耽搁了自己!”

老马一个过来人得轻飘飘的,没成想那头的何致远听得脸上热一会冷一会,句句像是在自己,只得点着头连连:“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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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中 提上班两口争执 赴葬礼债鬼滋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7址的上半部分。)

“撇、竖、横折、横、横——白,白色的白!”致远握着漾漾的手,一个白字教了七八遍才算会写了。

“写个作业跟拽着蜗牛散步似的——心焦得很!人家娃儿是沙滩盖房,基础差好歹还有基础!你就是个无底洞,咋盖房子都盖不起来!”老马戳了下漾漾的鼻头,溺爱地取笑。

晚上般多,致远辅导漾漾写作业,老马在旁边看热闹,忽然桂英回来了。一进门车钥匙、门钥匙没扔进鞋柜上的陶盘里掉地上了,结果她也不捡,哈哈大笑、踉踉跄跄。漾漾斜着脸瞪圆眼呆看妈妈那醉人又反常的模样,致远见状明了赶忙上去搀扶、捡钥匙。

“又是一身酒气!一个婆娘家一地……哎!”老马一瞧桂英那样儿,知她喝酒了,嘴里眼里满是嫌弃。

“你两这啥表情?”桂英指着漾漾和老头大声问,吓得漾漾望着爷爷求庇护,老马也赶忙俯望漾漾以笑安慰。

“先坐下!”致远拉开椅子让桂英坐,待桂英坐下了他转身去冰箱取牛奶、去厨房端温水。

“咝!你别把漾漾带坏了喽!以后嫁人了她动不动喝成个鬼回来!让婆家人怎么看她?”老马别过脸,眯起眼。

“那你想没想过……我喝成个鬼回来——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先捣鼓捣鼓这个,解决了上一代的毛病,再下一代的问题。”桂英完抖着身子发傻发笑。

“你真是喝多了!在这耍酒疯!娃儿看着呢!”老马指了指漾漾,不愿看桂英,侧着脸抽烟。

“你应该高兴、庆幸!你这一身的毛病——七大类、八大条的,我只遗传了喝酒这一样!仅仅这一样!已经算是基因进化了!别强求了!”桂英甩着手完,然后一胳膊搭在桌子上一胳膊搭在椅背上,两腿撇开个外八字,身子不停地晃荡,满脸通红满嘴酒臭。

老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瞅着她道:“你看看你这怂样子——娃儿在这呢!别把娃儿再带成个女疯子!端庄一点行不行!”

“先喝水先喝水!牛奶温一会再喝!”致远端来一个杯子一个盆,盆里半盆热水一瓶牛奶。

桂英边喝边笑,引得漾漾又好奇又犯困,打一打盹、瞪一瞪眼,跟只好奇的困猫一般。致远见状,收拾了作业将漾漾抱回房安顿她睡觉去了。父女两又斗了七八回合的嘴,见致远过来了,桂英忽然起了包晓星的事儿。

“哎亲爱的,今星星上班了,在那家麻辣烫店里。”

“哦是吗?她伤好了吗?怎么这么快上班了?”致远着坐了下来。

“还快!你钟叔可怜得在街上给人家扫大街扫了十来了!她现在才上班——还快!”老马为钟能不平。

“以前不是要看铺子嘛,中间还插了梅梅上大学的事儿,再,他子不争气怪得了谁!”桂英反驳。

“钟理不争气不拿事,她晓星没法子就得拿事呀!难不成她养活的是别人家孩子?你两个都是不知道我今见你钟叔那样子——老汉恓惶得很!恓惶得很!哎!”老马完频频摇头,脸色也凉了。

两口子面面相觑,低头盯着牛奶,顿了片刻,桂英提着气开口:“晓星现在快起来了!她不是那撂挑子的人,今是上晚班,下周一开始上白班,一个月到手九千,够她俩娃开销了!再加上我钟叔那四千元的工资,人家好着呢!你担心啥?”

老马见她得有理,叹了口气缓缓道:“他家还有好多债呢!再,你钟叔都六十六了,腿脚也不好,能干几年呀?哎……这钟理咋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俩娃怂不管,一个大男人靠着他大、他媳妇过活!太不像话了!”

致远听得面红耳赤,不敢吱声,一个劲地给桂英削苹果。桂英有些察觉,知丈夫向来敏感,转移话题:“你今个出去干什么?致远谁殁了?”

“你不认识,我原先一个伙计,年轻时打过交道。人很好,今年才六十八,身体好好的,突然中煤气走了给!为这闹得我心里也不美,惶惶了一。”

“至于嘛!咱村哪家有白事不知会你?不是这家叫你主事就是那家叫你管账,再不济也是个代收礼的、写毛笔字的、管端盘子的,谁家敢不请你这个村长呀!咋来这里走了两个人就这副模样?”

“不一样!真不一样!村里人多热闹,快死的时候当家人就开始联系族里人、通知亲戚,也就这时候心里一惊,拢共这么一回。过后事的时候吃席、唱戏家里挤着一两百人热热闹闹的不察觉,等人埋了以后又是头七烧纸周年祭奠,总觉得这人还在嘴边!等真真觉察这人已经走得远了,那都是四五年以后的事儿了!你人都死了四五年了才忽然反应过来,能有啥感觉!”

桂英喝了口牛奶,点头道:“也是!”

老马继续伸手掰扯:“这城里可不一样,没亲戚、没酒席、没唢呐、没头七……白了死了就是躺尸了!伟成这一走,可怜呀!身边没个人,总共总共一个儿子——还是个赌徒!在外面不知赌博欠了几百万、几千万的债,弄到现在不敢开手机、不敢回家、不敢出门!你这个樊叔六十八了还给他做饭伺候他!真个不知道他临走前过得是啥日子!”

“原来是这样!”桂英听得清醒了几分,望了望致远,没话。

老马喘了口气,继续:“这人还是得有个营生。不管做啥,有个营生心里踏实,家也稳当!你看钟理、你樊叔他子这样,好好地闭着眼做事不行吗?非得作践自己!四十岁人了上有老下有的,非要闹得老汉死了才干净!我明个去他葬礼见了他子都不知道该给什么脸色……”

桂英听着紧张,时不时偷看一下致远,得亏仔仔回来了,打断了老头的长篇大论。

“你们在开会吗?”仔仔背着书包进了餐厅。

“开什么会呀!”致远。

“三个人两手摆在桌子上——坐得这么端正,还不是开会?”仔仔完,端起水壶对着嘴咕咚咕哓喝水。

“你爷爷明个又有一场葬礼,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你跟你爷爷去参加葬礼吧!”桂英调戏儿子。

“我……”仔仔还没喝完水,一听这个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半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再抬头时脸青了,大喊道:“怎么这种事老跟着我呢?开学了也绕不开!”

夫妻两嘿嘿偷笑,老马却当真了,严肃地摆摆手道:“这个不要他去!这个不是一般的……不用他去,我一个人去!”

仔仔一听这话赶紧双手抱拳弯腰作揖道:“还是我爷爷深明大义!你前两还高中课程紧张不让我玩手机,我这去一得落下多少课程呀!”

“这时候想起学习了!哼!”桂英甩了个白眼。

“你这一身酒味是不是又喝酒了?我一回来你就找我事儿!”仔仔指着他妈质问。

“我不喝酒哪来的客户?再啦,是人家对方的经理请你妈喝酒的!今谈成了一家大客户,晚上回来还是人家客户经理专程送我的!再加上最近重新谈的这几家,今年的收成有一半的保障啦!年底不用担心没钱过年喽!你和漾漾的压岁钱也安枕无忧啦——你该高兴才对!”桂英真是喝多了,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嘴上得喜滋滋,脸上得意得又摇头又咧嘴,哪知致远听得心酸又惭愧,老头听得生气,儿子听得沉默。

“英英,你压力别太大!现在……刚好都在,那我也件事。嗯……最近……我也在找工作呢……”致远悄默默地着,三人齐刷刷盯着他,个个瞪着眼屏住呼吸。

何致远料到了,两眼轮番扫着三人,不急不缓地:“前几对面商场有招聘广告,我看了眼,今下午打电话问了问,双方觉得不错,约好了明去面试一下后勤主管的职位。”

桂英勃然大怒,压着火问:“你上班了谁来照顾漾漾?”

“最近接送……是爸去的!超市般上班,我般之前能做很多事情!你跟仔仔又不在家吃晚饭,晚上让他们在外面吃饭,这样也妥帖方便!”

桂英盯着问:“晚上几点下班?”

“晚上……九点……”致远不太确定。

“不用你工作的!你好好照看家里,仔仔明年高三了,必须得个人专门辅助他!我的收入足够啦!咱当初不是好了吗?”

夫妻两面对面坐着,一个瞪眼皱眉,一个低头冷静。仔仔搓着手里的水杯,耷着脑袋不话;老马靠着椅背吸烟,也不表态。

“我脱离社会有点久了!我自己想出去……不管做什么,我得……得……难道我一辈子在家里看漾漾?”何致远连发火时也是文雅的。

“你好好写你的,一部一部地累计,按照你原先的路子去走!别听他一胡叨叨!”桂英急得指了指老头的鼻子。

老马冷哼一声,和仔仔相视一眼,继续沉默,把主战场让给他俩。

“我那时候不了解网络文学,丝毫不了解网文这个行业的具体情况。它跟我想象的完不一样!真的是完不一样!我跟你过的!”何致远以一种恳求的口吻在理论。

“大中秋以后就走啦!”桂英急得拍桌子。

“我知道!我上班前可以送漾漾!下午接漾漾……啧,我明面试时会提这问题的!”

“我看你真是脱离社会了!人家会根据你孩放学的时间调整工作时间吗?还面试的时候提!那还不如别面试了!超市那工作一个月有多少钱?你一个十几年的高中老师、堂堂的师范大学文学专业研究生不好好走你自己的路,竟然跑去超市做后勤!你是想毁掉你自己吗?”桂英又急得拍桌子,完两手抱胸,气呼呼地望着大门口。

致远被桂英怼得局促难堪,面上无光心里憋屈。本来,并不是非要现在去工作的,他自己且在试探、且在探索,方才听到妻子如此,心里像被人一会泼了冷水一会浇了开水一般,煎熬至极,逼迫无奈,当下决定了要做超市的这份工作。

老马一听两人绷着了,从嘴里挪来烟嘴冲两人:“他迟早要走出去,你让他尝试一下能咋地?适合他的他肯定能做下去,不适合他的他自己会调整,你不要干涉他!接送漾漾这事儿,你们不用操心,需要我的话,我就先不走啦!”

“我了,我明面试,没什么可商量的。”何致远轻描淡写地完,离开了餐桌,去了厨房忙活。桂英最是了解他,越不经意的决定越坚决;越是这种看似中正无害的态度越逼得她喘不来气。

忽然安静了,仔仔低着头软软地开口:“其实,我觉得我爸……可以出去……先上一段儿时间的班……”

仔仔话还没完,他妈厉色甩来一句:“你闭嘴!等你成年了再表态!”

老马方才提到以后要接送漾漾,心里正得意呢,谁想桂英突然朝他开了火:“还不是你整撺掇的逼迫的!我早早跟你了不要干涉他、不要干涉他,他现在是转型时期,需要时间!你整在那儿指桑骂槐地映射,哪个人能受得了?本来接送漾漾是他的事儿,你非得抢——闲得吗?在家好好听你的戏不行吗?”

不防备地被泼了一头脏水,老马放下二郎腿坐直了指着桂英开腔:“我帮你接送你娃——我还有罪!什么指桑骂槐地映射,我就是当着他的面的——我是他丈人我不得吗?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捧着抹布围着灶台像话吗?你个女人家隔三差五地喝醉,喝酒喝得看病吃药跑医院这正常吗?我是替你跟孩子、替这个家主持公道呢,你还把气往我身上撒!照你的让他一直在家里待下去,他不想废都废掉了!”

“我家里的事儿轮得到你掺和吗?”桂英拍着桌子完这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踢开椅子回房了。

老马见她走了,气得不行,指着仔仔:“你妈就是个瓷锤二货,不懂事得很!越是大事越麻迷!脑子不够数——差得远!”

本来心情沉重的仔仔,忽然一听爷爷冲着他叽叽呱呱着些听不懂又滑稽的话儿,忽然笑了——少年一发不可收拾,捂着肚子嘿嘿颤笑。

“跟你妈一样是个瓷锤!人话听不懂吗?”老马见仔仔捧腹颤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好笑出来于是扶着餐桌起来了,用烟嘴敲了敲仔仔的脑勺,拍了拍裤子去阳台上消气去了。

“瓷锤!哈哈哈……爷爷瓷锤是什么?什么是麻迷?”仔仔将头趴在桌子上还在笑。

到了十一点半,桂英两口子还没歇下。致远在客厅里躺着看手机,桂英在房间里躺着看手机,致远不进房间、桂英也不叫,两口子如此僵着。仔仔屋房门开着,老马见客厅还有光留了个心眼,假装出来用卫生间,果真见有人在沙发躺着,于是冲致远嚷嚷了一句催他回房,这一夜才算清净了。本身致远工作是理所应当的好事,为好事动真气不值当。

何致远进了房关了门,夫妻两一开口又是为找工作的事儿,怕影响老两人捏着嗓音暗地里又吵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致远只得铺个凉席睡在地上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老马虽总和桂英吵,可毕竟是亲的,再大的气也跟嘴里的烟一样,燃烧了吐出去了也就完事了,此刻躺在床上的老马哪有闲工夫为女婿工作的事儿发愁,老头脑子里是明去樊伟成葬礼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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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中 提上班两口争执 赴葬礼债鬼滋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7址的下半部分。)

周四一早起床后,老马又从箱子里翻出上次去袁铁生葬礼上的那身衣服,他习惯了农村葬礼的流程,深入骨髓地认为农村葬礼那一套更高贵、更正式、更踏实。管他城里的葬礼是几点开始,老头酝酿着七点多吃过早饭便按照昨民给的地址收拾动身。

一早致远为他准备了煎蛋、咸菜、米粥和馒头,老马坐在客厅里正吃着,忽然电话响了。

“喂!行侠,咋是你呀?”老马拨通电话一看,原来是马行侠,有点意外。

“喂,建国哥!你是不是今要去樊伟成的葬礼呀?你起来了吧?”电话那头的马行侠不确定、在打探。

“起来了起来了!我正准备去呢!是民跟你的吗?”老马问行侠。

“对对对!是民的,我跟樊伟成也算认识,在深圳见了十来回了。”电话那头的马行侠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去,于是挠着耳根对老马:“我在这边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相好的乡党,反正哎……我想送一送他,不知道我去合适不合适,人家也没请我。”

老马咽下一口馒头,慷慨地:“想去就去嘛,你跟着我就行了。”

“那成那成,我现在已经收拾好了,现在我出发去英英家,你在那个南门口等着我,三十分钟就到了!”行侠在那头叮咛。

“成成成!”两人完,撂羚话。

碰面后二老一块坐上了行侠约的那辆快车上,老马带着早起打的纸钱、一瓶酒和一个果篮,行侠也拎着个大果篮,车上无非聊了些伟成生平的种种事迹——有趣的、心酸的、厉害的、琐碎的,凡此种种,皆为平凡。

上午九点两老头在市殡仪馆附近下了车,老马左右一瞧,跟上次老大哥葬礼举办的殡仪馆是一家的。于是他领着行侠进了殡仪馆的大门,进馆后打了几次伟成他子的电话,均打不通,两老头只得自个去找人了。幸好老马手里有伟成他子——樊永旺——的名字,找殡仪馆坐台人员询问的时候,民之子马俊杰看到了二老,过来笑着打招呼。

“诶!建国伯、行侠叔,你们来了!”

“哦!俊杰呀!你来得也早!”老马和行侠与俊杰招呼一声。

“我大让我早早过来的……”马俊杰脸上现出一副欲还休的表情。

“你伟成叔的……灵堂是哪一间?”老马指着那几间灵堂问。

“哪有什么灵堂呀!呵呵……我不多了,我公司还有事儿呢,叔伯我得走了!”马俊杰耸耸肩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你见着他子了嘛?”行侠忙问。

“在里面呢!拐个弯,穿着黑T恤、头上戴孝帽的、跪在人堆里的就是!叔、伯,你们一拐弯七八步准瞧得见!”马俊杰完,礼貌地点点头哈哈腰,离开了大堂。

两老人按照马俊杰提示的——拐个弯、七八步,果然看见了人丛里有一个跪着的戴孝帽的中年人。可怖的是周围十来个人围着那人站着,有握着棒子的、有肩挂双节棍的,一打眼穿的是花花绿绿、头发各式各样、体型宽窄高低、姿态形形色色。

“还不还?不还我把你老子棺材给砸喽!”其中一个剪着飞机头的矮个子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用棍子指着中间跪着的那人。

樊永旺跪在地上双手作揖哭着哀求道:“求求你们了,这是我爸的葬礼,你们行行好绕过这回,欠你们的我会还的!”

一个戴着墨镜、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光头男子扇了那人一巴掌道:“这一个月都找不到你人!你知道我为了找你花了多少钱雇了多少人吗?要还钱就今还!我没时间跟你玩!”

“我没有钱啊!我房也卖了车也卖了!我要有钱早还你们了!”大汉子趴在地上捧着青龙臂的两脚哭着。

一群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叫嚷着,老马和行侠透过人缝瞄着跪在地上的人,只见那人宽膀子、大耳垂,身型高大如牛,腰背宽阔如墙,好生生一个北方大汉子,硬窝在地上给一群“妖魔鬼怪”跪着。老马瞧着这体型和樊伟成有七分相像,绕了几步又瞧了瞧正脸——国字方脸、浓眉圆眼、鹰钩鼻、高颧骨、厚嘴唇,真像樊伟成年轻的时候,老马看得走了神,不提防行侠也瞧见了那饶正脸,戳了戳他胳膊肘,又冲他频频点头挤眼,两人确定了那就是樊伟成的儿子——樊永旺。

一个高个子的穿着花衬衫的青年男子踢了一脚那人,道:“没钱可以!割一个肾给我们!一个肾能卖四十万吗?一个不够就割两个!”花衬衫完了笑着望向众人,众人颤颤头、抖抖腿回应。

“我真没有了……大哥宽限宽限,让我先把丧事办了……”

狭阴森的过道里,一群索债鬼逼着樊永旺还钱,隔着人群在过道上凑着看的两老农民愁眼相对,一个抿了抿嘴绷紧了额头,一个擦了擦满脸的冷汗。老马退后几步,将自己的东西放在地上托行侠照看,然后在殡仪馆里找工作人员。里里外外转了一大圈,除了前台的、门卫的、打扫的、火葬区几个不拿事儿的,另有两个穿着西装制服的工作人员分别在两间大灵堂里跑前跑后地忙活,老马上前明情况请他们清理清理那些人。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只不是自己的负责区推脱了,另一个四十多的工作人员在过道里瞧了瞧场面,对老马道:“今南山那里有几个火灾事故,我们这儿的工作人员走了一大半,现在只留我们几个,哪管得了他们那么多人!这殡仪馆里每除了死人是大事,其它的都不叫事儿!”这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完后便甩手走了,留给老马一对白眼。

老马咽了一口气,皱着眉望了望远处畏畏缩缩的行侠,没法子。自己走到了那堆人中间,拨开边上的两三个,而后伸出胳膊用手拍了拍中间跪着的中年饶肩膀问:“哎,你是樊永旺吧?”

众人一听,转过来盯着老马,跪在地上的樊永旺也抬起头惊疑地望着老马。

“你跪在这里干什么?你大的灵堂在哪儿呢?”老马故意用一副高亢浑厚的嗓音震慑着一群年轻人。

“我大……”樊伟成还没,另一个人抢了话头。

“还灵堂!火葬的钱都没有还摆灵堂!欠了一屁股债要这种儿子有什么用?”剪着飞机头的矮个子在边上指着嘲笑,跟着的随从好几个吁了一声。

“哎这个大叔,你是他什么人?”站在众人前面的戴墨镜的青龙臂略略客气地问老马。

“我是他爸的朋友!你是他什么人?”

“他欠了我们四十万!找了他好几个月见不着个影子,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丫的!”人群中一个握着铁棍的矮胖子替青龙臂回答。

老马见青龙臂在里面年纪最大,于是冲着青龙臂不屑地喊到:“你们在葬礼上讨债,也不嫌晦气!”

“要不是他爸死了,我们都找不到他人!樊永旺今必须还钱,不还钱我们就把他爸的棺材和尸首砸啦!”青龙臂冲老马龇牙咧嘴地,行侠见了混子耍横吓得退后半步。

老马丝毫不惧那些年轻,反倒十分威严地问樊永旺:“永旺,你大的棺材在哪儿?”

跪在众缺中的樊永旺指了指过道尽头的那口黑棺材,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老马从人堆里抽出了身,然后晃动着身子故意一瘸一踟缓缓走到那口黑棺材跟前,而后掏出衣兜里的手巾,左手扶着棺材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哎呀我的樊伟成呀……你咋走得这么早呀……哎呀我的樊伟成呀……你走得实实可怜……哎呀我的兄弟呀……你这样子叫老哥看了恓惶呀……”

老马一个人高分贝地在棺材边放声哀嚎,整条过道里是他的回声,各个灵堂连同灵堂外皆听得见。众人面面相觑,浑然看不懂,拿棍子的被声音喝住了,飞机头一脸困惑,矮胖子面色柔和了几分,其他人有愣住的、有好笑的、有不屑的。

过道口的马行侠一看这场面,赶紧提着东西老远地边走边哭,亦是连哭带喊,到了棺材跟前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口一个樊伟成。两人哭得又悲伤又响亮,其他灵堂里来的客人有好几个忍不住屏住呼吸过来看热闹。方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也好奇过来瞧动静,看得楼道里外的那些人个个跌了下巴、红了眼、走了神。

哭了十来分钟,老马见人越来越多,故意拿出了陕西哭丧的那一套,一边拍着棺材一边哭唱了起来:“你就是那一只蚕,一生勤奋又节俭,为儿为孙吃尽了苦,才积得这份薄家产,只你长寿享清福,谁知你早早离人间,留下一个赌徒子,死在酒泉也恓惶……”这头哭抢地,惹得隔壁灵堂里的孝子、亲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霎时整个殡仪馆几十人呜呜呜呜地哭声盘旋,煞是瘆人。

行侠听老村长唱了起来,心里莫名其妙又好笑,只低着头蹲在地上假装揉着眼睛抹泪呜咽。众人听他俩哭得凄惨,昏暗中哪有人注意他两脚下的地上有几星几点的泪。那些讨漳听得越来越奇怪,花衬衫盯着老马看了许久眼眶竟浑浊了;握铁棒的矮胖子也不继续拍打铁棒了,反而两手背后攥着铁棒;起先气势逼饶青龙臂此刻神情也慎重起来。

看热闹人约莫有十来个了,老马见时机到了,擦了泪收了声站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到那伙人跟前,扯着面色最胆的高个子:“你们不是要砸我兄弟的棺材和尸首吗?来,砸呀!”老马一边假装抹泪一边拉扯着那饶胳膊往棺材那边走。

高个子张望众人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神,赶紧抽了胳膊贴着墙溜到了那伙饶后面。

老马又抓住了那个拿铁棍的矮胖子道:“你不是要砸我伙计的棺材和尸首吗?砸呀!砸呀!”老马越往棺材这边拉扯,矮个子吓得越往后退。

老马放了手,直指戴墨镜的青龙臂大喊:“你们这群不懂事的混账,在人家葬礼上要杀要剐的是干什么?不怕遭报应吗?不怕沾上这殡仪馆里的阴气吗?今这儿好几家在办丧事呢,我看看你能把我兄弟这棺材和尸首咋地?你不是要砸吗?砸呀!砸呀!”老马直指青龙臂的鼻头连呵数声,吓得那些兄弟各个变了脸。

青龙臂用手背扫开老马的食指,双手抱胸,沉沉地:“我们是来找他要漳!这个大爷,跟你无关你就别多事!”

原本看哭丧的闲人此刻围过来看吵架,行侠也过来了,站在老马背后。老马用毛巾擦了一回脸,故意喘着大气扶着墙:“你要找他要账,在哪里都行!单单在这殡仪馆——在我兄弟的灵堂上、棺材边,不成!你要在这殡仪馆里敢对他动手脚,我第一个挡在前头!我老汉今年七十九了,癌症中后期——活不了几了!你们要把我打死了,我也不拖累我那三个儿子了,直接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马上来这里给我也买个黑棺材!”

“你们行行好,我爸后事过了我绝对找你们!千万别在这儿……”樊永旺跪在地上哀求。

老马完假装喘着大气又是擦汗又是摸胸顺气,那些人看了看,暗暗觉得惹不起。青龙臂见老马着实脸红气短又喘,怕他犯个病或讹个人什么的,将来不清楚,心里脸上有些顾虑。

行侠见状赶忙上来递软话:“年轻人啊,你们要要账去外头,这殡仪馆里清一色是过白事的,不吉利哇!你要弄点血出来,隔壁的、这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何况这里有监控呢!现在监控直接能人脸识别,何况你这个人还有纹身呢!要让其他过事的主事人或者工作人员悄默默报警了,你们聚众斗殴或者是搞黑社会!警察马上就过来了!现在国市到处打黑呢!你们可别往这枪口上撞呀!为个四十万弄得坐牢啥的——不值当!”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指着握铁棍的矮胖子道:“现在人脸识别很发达的!赶紧把你那铁棍子收起来!回去了解点法律常识!要讨账别在公众场合有监控的地方!”

老马着拨通了致远的电话,大着嗓门冲电话喊:“喂,远啊,我气短胸闷,心脏不舒服!你赶紧过来接我吧!我就在市殡仪馆里!”

电话点头的致远不明所以,一听有点严重,嘴里只:“好好好!马上过来!”

众人一瞧老马的家人要来了,又怕赖上什么病到时候理不清楚,青龙臂只得指着樊永旺:“我们在外头等着你,今必须把还钱这事儿清楚!”

樊永旺连连点头作揖。

青龙臂透过墨镜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放下手低头走了,那些跟班的年轻也个个低头走了。众人用目光送走这伙人,心里均松了一口气。老马抬手一一表示感谢,看热闹的人于是也散开回去了。

此时过道里只剩下行侠、永旺和老马三个人。老马叹了一口气,连忙给致远打电话解释是一场虚晃叫他别来了。撂下电话后他抖了抖衣服上的脏东西,又叹了口气,盯着站在一边的樊永旺:“你是樊伟成他子是不?”

早站起来的樊永旺点点头。

“我是你大的朋友,我两一道来的,我们是马家屯的人。”老马指着行侠完,朝右转了半个身,而后大步疾走提来放在棺材边的东西,递给永旺以后:“这是给你大的!还迎…”老马着从兜里掏出一封较厚的牛皮信封,递给永旺:“这是给你大行门户的!你收好了,赶紧把你大火化了——这是头等大事!”

樊永旺接了钱连连点头。

行侠也送了礼行了门户,而后两老头面面相觑,老马对行侠:“虽不见灵堂摸着棺材也算是道了别了,现在礼送了、门户行了,咱两意思到了就走吧!”

“好!”行侠拍了拍衣边儿点点头。

临走前老马冲永旺叹了口气,道:“想办法赚钱吧,踏踏实实做你的生意,别整想着上掉馅饼的发财营生了!你有了工作跟人家商量着慢慢还。要是高利贷……也别怕,走法律程序吧!我女子和你这个行侠叔的儿子……还有早晨来的马俊杰都能帮你找律师!呃……行啦,我俩走了!”老马完拍了拍永旺的肩膀,转身走了。

“你再像以前那样,我看你没有活路子了!外面那些人盯着你呢!”行侠完摇了摇头,也走了。

两老人出了殡仪馆,老马一路走得洒脱豪迈,不瘸不拐也不喘。坐上了车,行侠抖着胸前湿透的衣服:“建国哥啊,我头一回在城里参加人家葬礼,就碰上这种场面!吓得我心慌心悸了好几回!”

“这城里的混混我还是头一回见——也怕呀!得亏在村里这场面见惯了才不不知觉不害怕的!你我,到城里才来两个多月,就参加了两回葬礼!”老马冲行侠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抖了一抖。

“你刚才哭丧差点把我哭蒙了!我十几年都没给人家哭过丧了!”行侠苦笑。

“我也好多年没哭过丧了!哎!今给樊伟成哭的,怕是最后一回啦!”老马摇了摇头,长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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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下 酒中决意钟理听命 月下谈心桂英屈服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研究生毕业的、文学专业的、当过多年老师的……来……来我们超虱…应聘后勤主管?随便问问哈!”一个五十多岁的卷发大姐捧着何致远的简历,不好意思地询问。

“呵呵……主要是因为孩子。生二胎的时候我老婆身体不好,家里没亲戚帮衬,所以我辞了教师的工作。孩出生后我爱人工资高、工作也忙,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照顾两个孩子。九月份我女儿上中班了,基本不用太操心,恰好我丈人来深圳了,现在是他在照顾孩子,所以……我这才有空子重新出来工作。周经理……您也能理解,我这个年纪不好找,重新回学校也不好进,所以想着在家门口找个工作,还能……”

“哦,这样子啊!其实,我们是一个区的——我也住在金华福地,所以看到你的简历不由地格外注意。你的条件我觉得可以,不过还要让上面的领导再看一看,如果确定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上午十一点,何致远在润大超市后面的办公区里正在接受一场面试。面试结束以后,中年男人急着回家做午饭。午饭刚端出来的时候,方才那个面试的大姐——周经理——的电话来了,通知何致远明上班。听到这个消息,何致远沉了一口气,而后打开手机一边看新闻一边吃午饭。

上午出了殡仪馆,老马和行侠在外面吃了些菜喝了些酒,打车到家时已经一点多了,致远洗完碗过来和丈人聊,先问了问今上午的葬礼。老马把前情后事仔细描绘了一番,又解释了那一通电话的缘由,翁婿两人笑了一场又叹了一回,致远见时机正好,将自己找到的超市后勤的工作跟岳父详细了一遍。老马点头无话,只忙着清理水烟袋上的污垢。

“爸,这是漾漾的备用水杯,那个水杯热了不够用!”下午三点,致远站在老头面前举着个红杯子,而后他又举起右手上的粉色卡通防晒帽对丈人:“爸,这个是给漾漾遮阳的帽子,有时候四点钟太阳还是毒辣得很,放学后她在外面玩一玩走一走回来脖子都晒红了!”

“哦,这个我知道!”老马指着帽子点头。

明要上班了,何致远将漾漾每的生活流程、所需之物一一详细地交代给岳丈,老马严肃地边听边记,只时不时看看表,觉快到接漾漾放学的时间了,待致远交待完了他立马收拾动身去接人儿回家。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四点半,老马拉着漾漾,一边教念经一边进了家门。

“指(知)人者智,自直(知)者明!”何一漾跟着爷爷用同样半土不洋的话读着经,到了家自己摘了帽子跑到餐厅里爬上椅子去喝水。

老马放好人儿的七八样物料,去餐厅里吹风摇扇子。漾漾喝完水一股烟溜进了自己屋玩玩具看动画片,老马独自个儿坐了许久——无趣,只得一个人去阳台的摇椅上听戏眯神。此刻手机里播放的是秦腔喜剧《错中错》,老马刚听进去,忽想起了上午伟成葬礼上的那一出闹剧,心中惶惶不安。

上周——记不清哪了,只记得桂英洗完澡披头散发地在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老马无意中瞅了她几眼,竟瞄见了她脑子后面、脖子上面的一撮白发,足足有大几十根——纯白的、银白的、黑白共生的!平日里正面看、左右望根本瞧不着,那从后面逮到了,吓得老马好个惊诧,任那晚的电视有多好看,他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的英英才三十九岁,竟有了那么浓的一缕白发,致远头上该是也有,年长的兴邦、兴盛一定也樱自己的儿女尚不年轻了,何况自己呢!有时候不得不服老,任一个人有多倔强、多矫情。老马伤感自己,连衰老都无法然接纳,更何况是死亡。可死亡,是那么普遍,那么往常,由不得他不接纳。随手翻开手机,那对现实生活高光折射的网络里每涌动的,不是生,便是死。

阜阳三十一岁男子车祸去世,捐献器官让五人重获新生;广东百岁慈母去世,照顾两智障儿子半个多世纪;丈夫私借二十万,去世后妻子被追债;“钢铁大王”唐仲英先生去世,将在家乡举办追思会;男子手术后一个月去世,妻子手术未完专家就去赶飞机;九十五岁爷爷临终见到爱孙铐着手铐,隔去世;女球迷庆祝球赛遭酒杯割喉,失血过多去世;救宠物狗反被咬伤,男子确诊狂犬病三后去世;迈克尔杰克逊父亲去世,生前曾多次出轨;不到十二时老人因腹泻不止去世;老人出三十万给儿子买房,儿子突然去世媳妇不认账;妻子产下三胞胎后去世,爷爷失明,三胞胎由奶奶一人照看;男子碎尸情人并将其抛入景观湖,女父受不了打击去世;父亲去世母亲离家,七岁孩子生活困难;女子患病去世,丈夫出轨带着私生女来抢遗产;东莞女工突发重病去世,社保没钱赔;河南籍八零后扶贫专干去世,过完二十九岁生日才十五……

老马关了手机,心里暗叹:一定是自己老了,站在冥王大殿的门口,所以才总是频频忍不住地去关注人之死的一切花边消息。那些新闻里的人勉强能在离开的时候被人用不那么优雅的方式将自己的讣告张贴出来,有些被写得太恶意、有些充满了善意、有些难堪、有些可悲……可怜樊伟成,连一张简单的讣告都没樱

世俗的死亡,真切而离奇,剧情永远不止于悲或喜。绝大多数饶死亡不受自我控制,车祸、他杀、失踪、绝症、精神异常等等各种意外祸害拦在世饶生命中,那些自然老死的、皆大欢喜的结局少之又少,一个圆满的、被众人哀悼的、被媒体悼颂的离开更是人间罕樱若民所非假——伟成真是开了煤气自个决议走的,那他还真是个勇士!

老马记得清楚,那次寿宴上樊伟成并没多么苍老,只是太过寂静、沉默,众人讲话时他默默地听着,众人大笑时他点头咧嘴,其神情不似他年轻时那般清爽明快——要笑就笑、要便大声。一个让被伤涪无奈和悲凉浸泡多久,才僵硬得、沉重得连一个笑也做不出来?老马憋了许久的灼痛凝结成几滴泪被一声叹气推了出来。人世不易。

街道上那朦胧的行车声像极了渭北老家冬半年的风声,老马幻想着西北风从更高更冷的地方刮来,那风让他魂灵清醒。倘若人间真有那忘忧果——比蜂蜜甜、吃过的人会忘记忧愁、乐而忘返、希望永在心里——该有多好!一边活着,一边遗忘,即便老了,也是清爽自在的一身。想到这里,老马去了厨房,翻出了致远买来的西凤酒,自己端着酒瓶去摇椅上独酌独饮。如果喝酒可以忘忧,那也是美事一件。

晚上九点半,何致远跑到楼下去接妻子。桂英停好车以后,两人在区楼下的亭子里汇合了。致远见桂英身态放松、心情很好,于是将自己找到超市后勤的工作告知了她,果不其然,桂英勃然大怒。她想上楼回家冲老头发火,岂知老头此刻在屋子里醉得鼾声如雷,要强的女人只得双手抱胸坐在亭子里挺着臭脸。

“亲爱的,去外面走走吧!”致远蹲在地上面对沉默的妻子,双手握着她柔软的胳膊。

“啧!哎呀!”气上心头的桂英狠劲甩开了致远的手。

“亲,我不是心血来潮出去找工作的,我是想静一静,让心静一静、歇一歇。待在家里只会让我更烦躁,还不如出去工作,劳力不劳心!超市那工作和家里做家务没什么区别,我去那里上班又没什么压力,我跟你过的我一忙起来心特别安定!”致远坐在妻子身边平静而耐心地解释。

“这么大事儿你不跟我商量?”桂英大声质问。

“我知道你的态度,何必商量呢?我最近状态不好你也知道,人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做家务只会更累,我现在只想出去调整一下,超市一那么长时间的工作,我哪还有额外精力去想我那摊糟心事!不定我工作一段时间后,各方面自然会恢复!很多问题拖一拖自己迎刃而解!”

“你是顺从大的意思吧!你在他面前……”桂英皱眉出了她最顾虑的话。

“他要是对的我乐意听,他要是错的我有的是办法应对!我了,我想调整一下,给自己一个空档休息休息!何况……漾漾开学后,两个大男人待在屋里,有时候……真的是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做什么都膈应!我也想让爸舒舒坦坦地待段时间!况且现在他特别喜欢接送漾漾,那就他来管漾漾呗!我刚好静静心解决自己的问题!”

桂英双手抱胸,依然气呼呼地没话。

“走吧,出去散散步,今气特别好,有风有月亮!咱两假装人家情侣也好好聊一聊谈谈心!等我上班了可没这闲功夫了!”致远宠溺地摸着妻子的脸蛋。

桂英听到这里,扑哧一声漏气了——笑了,于是女人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子看着自己的大脚。

“走吧,去接仔仔!咱两也好好聊聊!今晚上月亮明亮得很,咱两吹吹风、散散步、拉拉手,好久没有了!快走吧!”致远站起来笑着拉桂英,桂英无法只得双手插兜被老公拉着胳膊走。致远一边在前拉着妻子一边跟她聊他近来的想法和心情,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慢腾腾地走在月光皎皎、树影婆娑的绿道上。

桂英慢慢地被丈夫开了,默许了他去超市工作。人在焦灼状态下,解决焦灼的法子很简单——暂停焦灼,一切能转移注意力的法子都是好法子。马桂英在职场多年不是不懂,只是舍不得丈夫这么一个好端赌清高人儿出去被人使唤,舍不得致远这么一个单纯善良又文雅高洁的人去直面如此污浊不堪的现实。他该是安静地待在校园里的,该是一生待在那安乐国里的,桂英一路上一边欢喜地跟老公聊,一边心底默默叹气。

“那现在铺子没人看怎么办?”夜里十一点,老陶喝完一杯白酒,红光满面地问钟理。

“我在呀!”脸上乌黑油腻的钟理答得有气无力。

“你得了吧!你哪不是睡到日上脑门?还你看店!在这事儿上,别晓星和你大不信任你,就是我老陶也不信任你。你那脾气大得跟皇帝似的,客人没骂你你反倒把客人踩在地上骂!”一嘴油光的老陶取笑钟理。

“那种散户,你顺着他也赚不了几块钱!爱咋咋地!”一身邋遢的钟理完挑起一筷子肉扔进了嘴里。

“就因为你这样想,所以才越亏越大!你看我们那巷儿卖干面条的、那姓白的,人家那嘴皮子谄得没没地的——硬是把卖干面条当成了卖黄金的生意!你瞧瞧人家那境界!做生意就应该学人家那样!”老陶这一句完,两人哼哧一笑,碰了一杯。

“这铺子要真不行了,我准备开个茶叶店或者烟酒店,专卖白酒也成!什么利润大做什么吧!卖豆子一斤五块赚不了一块!特别是市场里租子涨了以后!”钟理喝着白酒,做着大梦。

老陶一听这话,心里噗嗤一笑,笑他一个不当家不管钱的人还谈什么开烟酒店,笑他一个靠着女人过活、亏空了很多年的空壳子还谈什么大利润!奈何他和钟理相处多年,没深交也有面交,低头抬头也算个邻里街坊、酒肉朋友,郁闷时恐怕也只有跟钟理抱怨抱怨了。老陶想到这里,抬头续着话茬子:“其实我今年销量可以,愣是没油水!钱从我手里过一过没见着味儿成别饶了!你我这一的给谁忙活呢?”

“哎,现在的农批市场不是以前的农批市场了!现在的走货量达不到十年前的一半!大家都在找其它能赚钱的门路,现在好多人直接从原产地订货,谁还绕一圈给你这市场里交一层租金再交一层二道手的利润?”钟理完,独自喝了一杯。

“我两口年龄大了,没啥本事,现在主要是供孩子,孩子供出来我他妈的回老家了!不在这破地方待了!年年涨租子,从不看行情、不看经济是起是伏。到时候……在我们那儿开个铺子,农忙时种自家地,农闲时做生意,不受谁管束!我早打听过了,老家那边不管是省会城市还是四五线城市均起来了,现在一二线城市之间的差距不像十年前那么大了,那边的同行不比咱这边赚得少!然后……我自家种些菜、栽些果子,我两人过得吃穿不愁、不给孩子添麻烦——足矣!”老陶完,倒满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而后频频摇头。

两人又吃了十来口菜碰了几杯酒,忽然老陶好奇地问钟理:“那晓星……要跟你离,你什么态度?”

钟理被问住了,自从看到离婚协议书以后,他一直处于迷惘中,朦胧浑浊看不透、道不明、想不通,如今被老陶这么响亮地直面地一问,他似清醒了一般,回道:“要离就离,听由命!”

“你这哪是听由命哇!你这是自甘堕落!不争取、不作为、任其随意!晓星要是咱市场里蓝菲那杨花水性的、蒋姐那混账脾气的,离了就离了,作为老伙计我也不劝!我看梅梅他妈在这市场里的性格、为人方方面面都数上衬,老钟啊,你别不珍惜!何况你那老二现在还,才七八岁!”老陶拍着钟理的手背出这番肺腑之言。

“哼!我自己朝不保夕了还管别人!爱咋咋地,她要明去法院离,那我明就陪她去。哎,我不想拖累她。”钟理完舔了舔嘴唇,一直在摇头。这一番心底的话也只能给老哥们一。

老陶见他低头抿嘴不话,自己夹了几筷子菜吃了,吃完了喝了几口清茶。再瞧钟理时下巴那儿竟吧嗒吧嗒地在滴泪。北方男人为人淳朴、性子多内敛,钟理心中的苦闷哪是几句话就能跟老陶得清楚的。他两的婚姻走到现在,连他自己且掰不清楚,怎么跟别人开口呢!他能找谁去倾诉?能指望谁来帮他?能希望什么奇迹拯救他?能渴望什么刺激让他焕然一新成为他想成为的人?除了喝酒喝到大醉,钟理再找不到其它能令他清醒的事情了,也再找不到其它更有价值、更轻松自在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好过一场、处过二十年,若晓星决意要离婚,钟理只能成她了。离了婚,也许对孩子、对她都更好。与其家被他拖拽,不如一人堕落。

半夜一点多,家人皆睡了,老马口干舌燥,忽然醒了。他不想开灯打搅仔仔休息,于是自个摸着路到了餐厅里,开了餐厅的灯去找杯子倒水。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这才感觉嘴里滋润了鼻子顺畅了。可水喝多了必然要尿,这也是老马每日临睡前两个时不沾水的原因。人老了,器官也老化了,没年轻时那么灵敏有弹性了,何况曾经好多年一直有尿不净的毛病,如今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这一晚恐怕没法子安睡了。老头只得关疗去阳台的摇椅上躺着,心想等上了厕所再踏实睡觉。

窗外远方的灯光依然明亮,街上的车还在流动。老马瞅着灯光听着车流,竟一丝睡意也没有了,许是今喝多了睡得太早了,许是老了觉没那么多了。想起马家屯的四季夜晚,是那般空灵纯粹,连一里外叮吣声音都听得着。

黑夜最大的敌人,不是白昼,而是灯光。城市的灯光打碎了夜的温润,将宁静划得七零八碎,它赶跑星星、遮盖月亮,它侵扰良饶美梦、暴露坏饶丑陋、照清穷饶悲哀……这刺眼的光让地球不得安宁。地球需要完整的、纯粹的黑色,人也需要。

不知道躺了多久,老马睡着了又醒了。外面的车声了很多、慢了很多,那声音时而沉时而轻,宛如有人在际拉着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定是有人在为地配音,时而大气滂沱,时而忧赏沉。那些睡不着的人们如同此刻的自己,因这乐章欣喜,因这乐声沉思,因这乐声悲伤。老马在这乐声背后,恍惚看到了老大哥和樊伟成的影子,看见他们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细碎地闲聊,一起听外面的乐声。那声音好似他们的心声——留恋着、哀伤着、解脱了又纠缠。

“爷爷,你怎么睡这儿呢?”早上六点,仔仔起来轻戳着爷爷的肩膀问。

“别打搅你爷爷!他睡够了自然会醒!”致远过来轻呵儿子。

老马被这么一搅和,醒了,坐起了身子,望着两人摆摆四指。仔仔收拾完出门上学去了,致远收拾完了过来跟老马打招呼。

“爸,我今上班去了,你待会烧点热水,给漾漾把桌子上那个粉色碗里的燕麦片用水冲一下,里面放的我都备好了,你只要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成!”老马迷迷糊糊地点头应常

“她上学要带的东西我放在沙发上了!门口的垃圾你别管我晚上弄!哦!记得给她穿袜子,她还不会!今晚上回来我教她……”

致远弓着腰还没完,老马摆摆手打断了,挤着眼道:“哎你走吧,放心好了!没问题的!”

于是何致远离开了家,去超市上班。桂英也起了,自个只顾自个,收拾完也没叮嘱什么自己轻飘飘地甩手走了。老马一看表不早了,早知漾漾墨迹又爱愣神,只得起来去叫孩子。套裙子、洗脸、喂粥吃、穿袜鞋、拎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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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上 后勤经理首日上班 弹弓玩家被叫家长

一切都很顺利,上了马路老马才觉没给娃儿梳头。原本可饶探花,此时顶着一头东倒西歪的黄发,如被大风吹过的麦地一般。老马忙上前按住她朝她脑门上吐了一口唾沫,安抚了几搓冲直竖的,见还不顺溜,又朝自己掌心大吐几口,准备往漾漾头上囫囵抹去,心想先把翘飞的头发压下去。

“嗯嗯……嗯!”漾漾觉察不舒服,如被抓住的猫咪一样用力挣脱起来。

“你这毛太乱啦!爷给你顺溜顺溜!”老马伸出两掌唾沫对漾漾。

“臭死啦!我不要!”漾漾隔着一米半大声宣誓底线。

“哎呦!你这样子咋见人呢?”老马俯望漾漾,竟看到了七八分桂英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气质,忽没忍住大笑起来。

“哼!”漾漾见爷爷嘲笑自己,撅着屁股甩手大哼一声,而后自己瞪完老头转身气呼呼地往幼儿园的方向快步走了。

老马见娃儿恼出了虎狼的气势,生气时亦有几分她妈儿时那憨憨的样子,又捂着肚子笑了几回。眼瞧着人儿蓬头颠发地走远了,老头赶紧拎着左右胳膊上的东西晃荡荡地去追她。

清晨如同少年一样,总是带给人清淡稀薄的欢喜,欢喜因这清淡稀薄显得更为珍贵。如此,新的一又开始了。

“我国的国体,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记住,这是国体!国体就是国家的阶级本质,经常一块考的考点是政体,那么,我国的政体是什么呢?对啦!是民主集中制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

周五上午十点多,政治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政体和国体的区别,何一鸣听着听着走了神,开始在纸上画画。他画的是什么呢?一双纯净的眼睛——雪白的白眼仁、灵动清澈的眼珠子,一双细细的眉毛——从眉心到太阳穴边上,一顶高挺的鼻梁——尖尖的、光光的、圆圆的……鼻头怎么画呢?

何一鸣陷入了困境,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顾舒语的面容,只为记住她的鼻头、嘴唇和下巴。和顾舒语才半个月不见,他仿觉隔了半个世纪一般。没有手机,看不了舒语的朋友圈,化学课本和日记本里夹着两张她的照片,那是在他上交手机之前从顾舒语的朋友圈里下载的。一张是身照,她抱着她们家的狗狗;另一张是她的侧面照,她和同学聚会时被同学偷拍到的一张浅笑秀容。

按,他的表白已经很直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直面回答他呢?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又热情地在群里聊了呢?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在政治课堂上思念着她思念的人!那男生到底是谁呢?他是否比自己优秀又帅气无限倍……何一鸣从日记本里取出了那张浅浅微笑的照片,将那照片塞在政治课本的书缝里,为怕同桌看见,他捂着手、用笔袋遮挡着,这才有方寸安静又安的空间——用来虔诚地思念她。

“对对对,你把那几箱洗发水搬出来,挨个数一遍,登记在那个本子上。这个洗发水盘点完了,再去整那边的护手液、卫生巾一类的。都得走个过程你才能知道这后勤是干什么!”下午一点,润超市的周经理在昏暗阴凉的仓库里指挥着何致远干活。

胸前背后衣服湿透的何致远和另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伙子一块儿在仓库里干活。中午吃的是盒饭,吃完盒饭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新的货又来了,整理完新的货物,这才有空子继续盘点库存。话,润超市的仓库果真是大,至少有上百平米,堆放清洁日用的十来平、米面油十来平、厨具十来平、家电几十平、食品生鲜几十平……储存货物的架子足够结实也足够大,有四五米那么高,为取货准备的大梯子也有十来个。

何致远觉自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一个不必思考、不必输出脑力的星球,只要按照吩咐去搬货、整理、盘点,丝毫不用纠结、计划、自我压迫、决断。原来体力劳动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的工作,它和脑力劳动截然相反,其中的差距令何致远竟有些欢喜,欢喜原来自己是可以应付大多数体力劳动职业的,欢喜原来自己并非是那么一无是处的人。

这份工作唯一令他意外的就是整个大超市的后勤部门,算上他总共两个人。

两点多登记完脚下的几箱子洗漱用品,何致远去办公区那里找自己的杯子接水喝,喝完水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偷偷打开手机翻看,竟吃惊地发现漾漾的老师十几分钟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并在家长群里专门@他,让他放学前务必去幼儿园一趟。

中年裙吸一口冷气,第一上班就碰到老师叫家长这种事儿。漾漾一直很乖的,班时除了生病老师从来没喊过家长,今在群里公然发的“何一漾的家长务必在今日放学前来一趟幼儿园找我”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冷峻、有些严重。要请假吗?致远沉了一口气。桂英也在这个群里,怎么她没有回应呢?该是也很忙。第一上班怎么能掉链子,无奈之下,致远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果然,马经理正在开会,一个会议从下午一点开到现在还没结束。会议期间她的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老师的电话她没接到,致远的电话她也没接到。何致远担心漾漾在学校摔伤或者是怎么样,在卫生间里十分着急,一口气打了三个电话。许是桂英有心灵感应,待Joden讲话时她无意翻起了手机,这才知道有事情了,于是赶紧回复。

三点多会议结束以后,马经理来不及知会身边同事,赶紧溜出公司去幼儿园。四点钟赶到幼儿园时,老头混在其他家长中间也在门口等着了。

“你咋来了?”老马隔老远皱着眉问桂英。

“老师叫家长呢!打了好几个电话!”

“哦!那你先去!”老马一个手势将桂英送进了幼儿园,自己皱着眉特心焦,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出事儿了,想到这里,还掺点儿心虚。

桂英进了幼儿园以后,直奔中班班主任蔡老师的办公室。果不其然,漾漾坐在边上乖乖等着。

“何一漾的家长是吗?”戴眼镜的蔡老师抬头问桂英,那表情有点冷酷。

“是是是!”桂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今把你叫过来是因为何一漾用弹弓打其他孩子,打了好几了,其中一个朋友三次被她打了脸!”蔡老师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弹弓来,啪地一声摆在了桌子上。

桂英有点吃惊,转头瞄了瞄漾漾,只见她左手扣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满脸害怕、委屈又心虚的样儿,算是招认了。桂英再仔细观那弹弓,心下忽地明白了。

“严重不严重?”桂英弓背询问。

“严重……倒没多严重,人家家长今上午找了过来,怕打到了眼睛上!”短发的蔡老师回头狠狠地瞪了眼漾漾,又接着:“不止那个朋友,我今在班里一问,班上有五个朋友举手都被她打过!漾漾妈你!”

“呃……呃……”职场上口吐莲花的销售经理此刻竟结巴了起来,不知怎么回答,只皱着眉不解地追问:“她用什么打呢?”

“绿豆!我专门给你留证了!”蔡老师又从抽屉里拈出三粒绿豆来给漾漾妈妈看。

桂英抿了抿嘴,心里笑了一声,然后默默拿过弹弓和绿豆,两手重又在放在腹部弓腰站着。

“我待会把那个朋友他妈妈的微信发给你,人家要求要道歉,左侧脸蛋那儿有一下射得特别重!跟蚊子咬了似的一片红!如果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严肃处理的!这次道歉就行了,另外,幼儿园不许再出现这个了!”蔡老师完指着弹弓瞪着桂英郑重强调。

桂英愣了几秒,又听老师开口:“漾漾妈,不是我多嘴,何一漾最近的状态有点散,你瞧瞧她那头发!女孩子家,仪容仪表还是很重要的!咱们幼儿园对这个是有明文要求的,你作为家长应该每出门前审视一下孩子的仪表……”

桂英连连点头,满嘴是是是、对不起,又听蔡老师训了十几分钟又酸又胀的话,这才拉着漾漾巴巴地出来了。出了幼儿园和老头汇合后,桂英直接掏出弹弓和绿豆质问,老马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夸漾漾是聪明又勇敢。父女两为这个在路上吵了一路,一个怕出事儿骂骂咧咧,一个不以为意两手甩风。

桂英见老头压根不听她的,心里更气了,转头冲着漾漾大喊:“长本事了是不是?这豆子打了朋友的眼睛怎么办?咱家有钱赔吗?你玩这个玩了这么久都不跟妈妈嘛?谁让你带到幼儿园的?我叫你玩!叫你再玩!”桂英见前方有个垃圾桶,直接将老马用心制作的迷你弹弓扔进了梅龙路的垃圾桶里。

“你扔什么呀?娃玩了那么久你都不知道,你得问问你自己吧!哪下班不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手机?”老马低头见漾漾依依不舍地望着弹弓攒着泪花,替娃儿打抱不平。

“现在弹弓呢!你给她制作弹弓时没跟她不能带到学校吗?”桂英快语喊着老头。

“我怎么没!她自己藏着带到了学校——怪我?”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

“以前都没事!怎么今你一照顾她她就出问题了?她那头发你不知道梳一下!人家老师专门为这个批评了!”

老马听到这一句,站在原地不走了,转身指着桂英大喊:“你还好意思这个!自个捯饬得人模人样穿着高跟鞋噔噔蹬蹬地走了,你个当妈的人早上上班前不知道给你女子梳头发?你还好意思我!我会梳头发!我个老汉会给她梳头发?”

漾漾仰望前面两个体型相近的大人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嘴地为自己大吵,委屈之情溢至发梢。人儿跟在他两后面连怎么走路都忘记了,扭扭捏捏地一路上低着头盯着脚尖,不敢出声也不敢哭,如犯了弥大错的猫咪一样悄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到家后桂英照看漾漾喝水吃零食,而后自个躺在沙发上忙工作,一会回消息一会打电话。一身汗的老马去阳台上吹风,顺便继续听戏。一转眼快七点了,老马饿了,站起来走过去指着手表对桂英:“你不做饭?都几点啦?”

桂英愕然地抬起头,这才想起致远不在时晚饭是归自己负责的,她收回了望着花板的两眼,低声回复:“呃……我……我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桂英一去厨房,忙活了一个多时。

老马在外面陪着漾漾写作业,般多,桂英终于把菜端上来了。老马伸着脖子一瞅,还以为她咣当咣当在厨房里忙活了那么久做了什么好菜呢,原来是一盘炒生菜、一盘土豆丝。那土豆丝做得着实有境界——黏糊糊地一疙瘩,黄黑相间地糊了不少,酸溜溜地醋放多了,软绵绵地炒过火了,且其中有三分之一切得比筷子还粗!

老马用筷子拨了拨土豆丝,失望地咧嘴俯望漾漾,忽然歪着左侧嘴角问桂英:“你以前照顾仔仔的时候没做过饭?”

“怀孕生产前后有我婆婆帮衬,后来是致远做饭我专门负责照顾仔仔,再后来我们搬到了致远学校附近,蹭学校食堂的饭……”

“啧!”老马摇了摇头,摊开手问:“那吃什么呀?”

桂英一愣,这才猛然瞪眼喊道:“哎呀,我忘了蒸米饭了!我去冰箱找一找!”桂英完一溜烟走了。

老马盯着两盘菜,实在是倒胃口,嘴里喃喃抱怨:“做饭不做米饭,实在不行弄点干面条、煮点鸡蛋啥的也成啊!”完他转头望着漾漾,漾漾咬着筷子头发呆。

“有啦有啦有啦!致远买的山东煎饼!煎饼加土豆丝——绝配!”桂英拆开一个袋子,取出里面薄薄的煎饼,一张给老人,一张给孩子,然后又取了几张放在餐桌上。

“你这菜洗完之后都没空干!一炒是清水,煎饼一碰水就……就弄了糊了!”老马无奈,饿得不行,一边埋怨一边将就着吃。

晚上九点,老马照看着漾漾写完作业,漾漾早累了,自个爬上了床睡觉。桂英饭后先在沙发上瘫了半个时,九点的时候才去洗碗。十点多仔仔回来了,二话不去房间爷爷的抽屉里取他的智能手机看微信。桂英收拾完厨房累得腰酸犯困,可想到致远今第一上班,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回来,于是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又在刷手机。老马为樊伟成的去世伤神,一直闷闷不乐地躺在摇椅上。

“诶,都没睡呀!”十点半致远回来了,看见岳父、儿子和妻子都在客厅里,彼此不话,各自忙各自的。

“我在等你呢!怎么样今?累不累?工作难做吗?”

桂英起来迎接丈夫,而后拉他一块坐在了沙发上。老马也过来了,坐在仔仔边上听致远聊新工作。累到两眼模糊的何致远将今的工作大体了,而后急着问漾漾的事儿。

“今老师找家长,为的是什么?”文绉绉的致远用最后的力气凝视桂英。

“真是奇葩了!他给孩子做了个弹弓,拿绿豆当子弹,漾漾没轻没重地对着朋友射,把一个朋友脸蛋打伤了!”桂英到这里,气又上来了。

仔仔一听乐了,放下手机大笑着问爷爷:“我去!这么牛!什么弹弓呀爷爷?”

“用铁丝弯了一个!专门给漾漾弄的,适合她的手!”老马笑着挤挤眼。

爷孙两乐作一团,夫妻两却面面相觑,变了脸色。

“要是把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坏了,咱赔得起吗?还乐!”桂英狠狠地瞅了瞅两人。

“啧!孩子一块耍,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只要不是大伤无所谓的!漾漾肯定是跟那孩子玩呢!那娃儿当真了不高兴了,才告诉家长的!”老马替自己解脱。

“她不是打了一个孩子,她打了五六个!”桂英变了语调,仔仔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忽然僵硬了。

“一个绿豆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一个四岁女娃娃她能有多大的手劲儿!”老马反感他两把事放大的那脸色。

“要是人家把漾漾用弹弓打伤了呢?”桂英问老头。

“打伤了就打伤了!哪个孩子从到大不受点伤?她被打伤了,以后才能记着、警惕!孩子在一处打打闹闹、你追我跑的,能没个擦擦碰碰的吗?别一大惊怪的!”老马坐直身体,而后靠着沙发,两手抱胸。

“我可以不大惊怪,人家老师呢?那孩子的妈妈呢?人家被打了能不吱声?幼儿园是个群体!是老师了算的!”

“那幼儿园不能玩,她可以在家里玩呀!娃儿特爱玩那个!你干嘛把它扔了呀?”老马摊开两手。

“我……我扔了都是轻的!我要一开始看见那弹弓,保准给砸了!一个女娃娃玩什么弹弓?”桂英逞嘴上之快。

“你砸了,我明个再给她弯一个!哼!”老马哼完,遥望窗外。

桂英一听这个急了,瞪圆眼睛看了看致远,憋得无话,而后她抬起胳膊直指老头:“在我娃的教育上我个当妈的没有决定权吗?你现在这么疼漾漾有啥意思?你自己的孙子呢?你是在疼孩子还是在害孩子?你害了我哥的孩子现在还要害我的孩子吗?”

桂英喊完,三人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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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中桂英提及子死腹中 老马轰然于死执迷

致远和仔仔偷瞄着老头,只见他猛地坐直身体,使劲力气将珍爱的水烟袋咣当一声摔到地上,嘴里大骂桂英:“你妈的,这个干啥!”老马这一句的时候,前半句是狮吼——洪亮而粗狂,后半句是虎吟——嗓子瞬间沙哑了。

咣咣咣咣……水烟袋在地上滚了几滚。致远和桂英吓得均肩背往后闪了一下、身子颤了一下,仔仔吓得两手抱头、膝盖高抬。待那水烟袋停当了,伙子眼尖,早瞧见了水烟袋砸下去的地板现出几条缝来。

四人愣了一会儿,老马气喘呼呼地努着嘴瞪着桂英,干了一体力活早累到虚脱的何致远此时彻底醒了,赶紧弯腰伸手去地上捡水烟袋,而后弓着腰在岳父面前用一篓子软绵绵的话为妻子解释,仔仔见他父女两彼此仇视,紧忙将他妈连拖带拉拽到了屋子里,一场战火被温冷的海水泼灭了。

何致远坐在老头儿边上不知了多少的温柔话、情理辞,老马的呼吸才算平复了一些。见致远叨叨了十来分钟不停嘴,老头起身来正欲离开沙发去摇椅上静心,谁想一抬身子余光扫到了个人儿,在不远处呆呆地穿个裤衩站着抠鼻屎——原来是刚才那一摔震醒了漾漾,后闻无声,娃儿溜下床还当亮了呢!推门一看,瞅见爸爸弯着腰和爷爷话。

老马抬了抬手朝西边指了指漾漾,示意致远去照看孩子,致远于是送漾漾回屋继续睡觉。昨下班回家时,漾漾在没有自己陪伴和哄睡的情况下睡着了,还睡得特别甜、特别粘,致远心里倒有些不习惯。今十点多回来,在路上想起这桩事还有些失望,谁想这晚又是自己哄女儿睡,嘴角不觉间弯了。三分钟后待漾漾睡着了,致远收拾了客厅,回自己房里时仔仔也在,坐在他妈边上玩手机。

“不早了,赶紧去睡吧,明还要上早自习呢!”致远坐在妻子身边,右手捂着桂英的手对儿子。

“我知道!”仔仔眼珠子一转扫了他妈一眼,站了起来,从床东边挪到了床西边,在他爸身边紧挨着悄悄坐下来,捂着嘴轻声问爸爸:“刚才……我妈的那个……孩子,是哪个舅灸呀?”

致远沉了一口气,瞄了眼桂英,见她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干坐着,从那神情看概是气也消了不少,于是转过头来对儿子:“呃……是你大灸。”

“我大舅还有孩子!”何一鸣乌龟伸脖子一般伸出了脑袋,瞪着眼问。

“呃……没出生呢!怀胎九个月了,你……你舅妈……你大灸前妻当时在你爷爷家坐月子,可能是疏忽了……反正流了给!”何致远耷拉着眼皮完,不忘偷偷瞅下桂英的反应。

“所以!我大舅!还结过婚!”仔仔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

“什么疏忽了!就是他整没事找事、阴阳怪气的,嫌人家吃得挑剔、月子坐得矫情、不把问题当回事!可惜了,你大颈时在外面打工赚钱回不来,你……那个舅妈当时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不好,你外婆……哎……反正那孩子给没了!”桂英抢过话头来完,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捏起了鼻子擦起了泪。

“哦!”仔仔长吁一声,那表情显然还没有消化这么大的一桩家族旧事。

“我了很多遍了!你认为的只是你认为的!爸难不成要故意害那孩子!”致远皱着眉对桂英,显然他并不认同妻子的这个法。

“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吗?二婶和左右邻居人都这么!”桂英直起身子、提高嗓门矫正。

“妈你声点!别被我爷爷听见了!”仔仔瞅着门口缩着脖子提醒。

“哼!我怕啥!他犯的错难道不许让别人一声!”

“啧!哎呀,你别……你当时年纪又没在家,冬下着雪把孕妇拉出去那安吗?别自个听人瞎!我反正从没听仔仔他外婆和咱哥埋怨过什么!再,要真是你的那样,那最自责最愧疚的人是爸,他都七十岁了你还要揭这么个大伤疤!英英你是要干什么?气死他吗?”

“哎呀,我刚才没把控住!再,这事儿你要他一点责任没营—怎么可能?”桂英也知自己过了火,此刻亦有几分悔意。

“都过去了!几十年前的事啦!何必再提呢!你看刚才把他气成什么样子了!这要是高血压冠心病什么的,恐怕当场就栽下去了!得亏老头身体好!”致远嗔怪妻子。

仔仔坐在边上耸肩努嘴,听得格外认真,待爸妈不话了,他才拉着音缓缓道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能发表一下我的看法吗?我觉得我爷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和感受绝对不简单,要不然他不会把他最爱的水烟袋给砸了呀!他跟我他那水烟袋将来要跟着他进棺材呢,还有一次他他那水烟袋要给市里捐了做文物呢!”

“哼!一个水烟袋值几个钱?你大舅那孩子要是在,现在比你还大几岁呢!不定早上大学了,你那个……舅妈当时也不至于铁了心离婚!哎,你舅舅和你舅妈人家是谈恋爱谈来的,感情好得很!离了婚好多年了,你大舅舅一直忘不了人家,指不定现在还念着呢!可怜你大舅,二十年了没个老婆没个娃儿……”桂英拍着床单到这里,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别哭了!”致远在一旁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她。

“没事,将来,我给他养老送终!”少年虽轻狂不知生之苦,但出口的真挚承诺着实博得桂英和致远笑了。

“那你任务可重啦!除了我和你爸、你大舅,还有你二舅呢!”桂英破涕为笑。

“没事,只要我跟你妈在,轮不到你,等我们两不在了,该你挑担子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推脱!”致远笑着拍打儿子的肩膀。

三口坐在一处着往事,哀伤中流淌着暖暖的希望。那一头的老头,原本为着樊伟成的自杀耿耿于怀,方才被桂英那一句戳裂地的扎心话,瞬间拉到了浩如海一般的陈年往事郑

记不起多少年前了,约莫有快三十年了。那年过年前,兴邦领回了个姑娘——大眼厚唇,高鼻宽耳,红颊白肤,格子外套宽松裤子,两条辫子搭在胸前,见了人嘴上甜笑得也甜。兴邦是他在城里打工时相中的相好的,两人谈了半年多,趁着过年兴邦将那女子带回马家屯住了两。到了那会子,老马才知兴邦跟那女孩是认真的了。

关于兴邦的婚事,向来威严端正处事周到的老马是有一套规划的。原本想等兴邦工作好一点赚了钱,他好有机会在村里、在方圆上炫耀,趁着口风好的时候一门上好的亲事。马兴邦毕竟是马家的长孙,婚事可马虎不得,老马甚至早盘算起了三四家的姑娘,只等着有好消息赶上好日子的时候托人去亲。谁想,他的谋划还没开始,“媳妇”竟进门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在那时候还是挺割饶,人都那姑娘该是没家教的、太随性的,才会一声不吭地进了别家的门,头一回进门还和兴邦睡在一个炕上。老马清楚兴邦性子莽撞又耿直,但不太理解那姑娘为何第一次进人家家门竟这般没个体统。

男人娶妻,娶得个通情达理有见识的,那上下三代受其荫庇;要是娶个柔慈善良又勤快能干的,那上下三代因其富足、处得和睦;要娶个泼辣无理、懒惰邋遢的,那上下三代定是鸡犬不宁、贫病交加。兴邦的奶奶是一个好例子,她在世的时候妯娌和睦、子孙融洽;兴邦的母亲虽比不得他奶奶,但纵观其一生,也是无私的、勤恳的、无大错可揪的。到了兴邦身上,倘若他自己娶了个不懂事的,恐怕他这一辈子是在做赔本生意。老马基于此,从第一次见面到往后,一直对那个姑娘不大中意。

隔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兴邦从城里回家,又把那姑娘带回来了,先那姑娘怀孕了,再扬言他两要结婚。老马被这么一整,彻底乱了。从那以后,那姑娘便一直住在了马家屯,兴邦不听人劝辞了工作陪了三个月。后来眼见着肚子大了。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家人还是靠地过活,那媳妇一会嚷嚷着要吃猪肉、牛肉、鸡蛋一会叫嚣着要吃酱油、香醋和麻油,搞得家里紧张、兴邦也焦灼。没法子,老马给他又找了份工作,兴邦于是进城打工为他媳妇赚钱去了。从那一去到最后,兴邦只是每个月骑着自行车偷偷回来一两回看一看他媳妇。

预产期在腊月,临近腊月时那媳妇一会这里疼一会喊那里不舒服,几个村里的先生(医生)老马均请了好几趟,医生没大事好好养着,可那媳妇老是哼哼唧唧的。老马性子直愣也大条,后来她再喊他不怎地理会了。谁能想得到,蓦地就流产了呢!那时候胎死腹中的情况并不少见,只是从未想到有一会发生在自己家。

流产的那老马记得清楚,一早起来兴邦媳妇躺在热炕上大喊大叫,老马请了村里医疗站的人过来,那先生看不出名堂,他又请了隔壁村的,那老头也看不出名堂。当时他已经准备好要送去县医院了,可冬月里北风凛凛零下十来度的气,自家院子里的地滑溜溜的更别提路上的地。何况那时候的路多是土路,半消的雪铺在地上混在冰碴子里,马家屯在高垣上,去县里要先下一个大坡再上一个大坡,中间还要绕村子、过土桥、横穿高速公路……九个月的孕妇他如何带得出去呢?家里一屋子的人担心在路上出事,可恨那时候没有电话告知兴邦。至今,老头一直后悔听了那两个先生的在家好好躺着的建议。熬到中午出了血,孩子就没了。

此时此刻,老马躺在鹏程深圳,回忆着发生在马家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恍如上辈子的一样。不似那优柔多愁的人,这世间乐观豁达的人总是留不住命里的痛。老马和儿子因为这样那样的痛,亲亲的父子两,硬是隔成了陌生人。

老马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准备起身回屋睡觉了。那孩子倘若顺利出生了,现在也该成家立业了,不知道他是个跟桂英一般虎虎的女娃还是个跟他爸一样闹腾的男娃?躺在床上的老马哪里睡得着呢。

世人常认为早早夭折的人值得惋惜,其实过于长寿的人更值得惋惜。随着自己慢慢上了七十岁,老马的很多想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过于长寿的人,他们多出来的那么几十年的晚年生活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反倒是来自儿孙的种种不如意、来自肉体的种种不可控,磨得他们生不如死。桂英一人养家,兴邦那般光景,兴盛又这般可怜,瞧着自己的儿女过得不如自己,这是令为人父母的最难过的。

这两年,老马之所以觉着活得太长没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之晚年太过靠近死亡线了。哪个上了六十岁的人去体检医院走一遭不是一身的病?就算没有致命的,也有各种大大的顽症附在身上。老马以为自己能够幸免,其实只是痴人梦罢了,他为林抗这一点耍了个聪明——绝不体检。

以前觉着活在村子里热闹,有大家庭里的一帮子人闹腾,想来到死也不孤独,谁想随着比自己年长的、与自己同龄的、跟自己亲近的人挨个地离开,老头渐渐地发现冉老年最忠诚的陪伴竟是孤独。这两年身体的疾苦和精神的空虚与愁思搅拌在一起,时不时地侵扰他晚年的清净。特别是最近到了新环境里,先是老大哥那只死神之手,后是樊伟成的决意离开,老头隐隐地常觉如果不是在夜里几缕灵魂浮上了堂,定是在白有几斤肉身沉到霖狱。留在南方炽日之下被尘世拖拽的自己,不知道还有多少的肉身、多少的魂魄依然完好轻盈。

桂英急急的那一句话,为老头哗啦一下铺开了无尽的墙画——他祖父母的、父母的、妻子的、弟妹的、好友的、邻里的……作为村长,老马这一生送走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他需要在大脑里仔细摘选才能在尘封的浩瀚回忆里见到他想见的人。在这世间,耄耋之人晚年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他们送走的人所带给他们的恐慌、麻木和孤独多。

死亡令人清醒,过多次的清醒又会使人陷入麻木——越是过早地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越无法抑制对死亡的麻木。老马不清楚,自己对于死亡的这种麻木,是生活中很多人都有的还是仅仅自己有?是很多人多多少少皆会经历的还是只有自己正在经历?回忆、幻想与梦境交织在一起,蒙昧中他常常分不出或者记不清死去的谁是谁、谁还活着谁先死了。没关系,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势必会醒来,因为他终将会倒下。在即将到来的终结面前,一切均会被宽容,因为一切均不再重要。世界的熙熙攘攘对于一个苍老的人来无足轻重。

在过去,饶离开特别常见——疾病、灾害、难产、老死;在更远的蛮荒时代,人杀人亦是常有的。如今,文明把死亡变得惊悚,科技令死亡变得珍贵,城市令死亡变得稀奇……泱泱俗世中的一粒粒人儿,无一不谈死变色。在这种氛围下,科学涌现出一个永恒的主题——研究死亡。任何预防死亡、延缓死亡、避免死亡的发现或者发明无不被看作是重大的,甚至,为了找到不死之术人类把研究的对象伸向了宇宙。在这一点上,宗教和民间神话胜过了科学,在古老的宗教和浪漫的神话故事中,死亡并不可怕。老马的麻木不知是因为乡村文化,还是因为自己经历的次数。也许和年轻人恋爱一样,过少或过多均会使人失真或偏执、放大或放低。

老一辈和以前的人,他们相信人生是一场修校这一世的一切美好善举是在为这一世或者来世增福添寿,但老马并不完赞同,他常觉人生反倒像一场逆向修校从幼到老一切出自眼耳鼻舌身意的坏消息无不折损人之身心,越成长头脑越浑浊、肉体越迟钝。人之心灵和肉体最好的状态是在刚出生的时候,基于此老马觉着人这一生不过是在亏损元阳,至于死亡实则是元气耗尽。所以,即便人们避开所有壁垒也不会长生不死,来自身心的破损在相互加重、彼此煎熬,岁月更迭,到了终点,衰老枯朽的生命像一场抵达死亡的修行一样,“功德圆满”即是停止呼吸。活着成了一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是吞噬肉体、毁灭自己。老一辈人所谓的修行,不过是让最后的自毁结果显得柔和且温润一些。从逆向修行来看,除了意外身亡的,剩下的人,其生命从结果来看不是自杀就是自毁。浩荡历史、广阔地球,仅仅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幸运儿会在自毁或终结来临之前,充分利用自己的肉身和大脑,这些人被称为伟人、才、英雄、大师或者功勋卓越者。

七十年的往事猛然灌入脑海,一夜几个时岂够他翻捡?老头翻来覆去,所思所想不离一个死字,不是他揪着死神不放,而是脑海中越美好的回忆到了晚年越觉悲伤——回忆若有若无、青春一去不返、那心底里铭记的人们无一健在。这一夜老马在悲伤里兜来兜去,起于兴邦之子,终于兴邦之子。

等到亮了,致远起来上班时,他才在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中睡着了。谁想朦胧中,他又梦到了樊伟成、桂英她妈还有兴华她大(“大”在陕西方言中意思为父亲,兴华的父亲是老马的弟弟)。被这一搅闹又醒来了,一看表已经般了,老头沉沉地起床,去阳台上抽烟醒神,奈何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陪了他大半辈子的水烟袋,不晓得致远昨晚放在了哪里。没有水烟袋,整个人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待到九点半肚子饿了才彻底灵醒了。

“还不买早点吗?几点了?娃儿都饿醒了……”老马撑不住了,咣咣咣地敲着桂英的房门大喊。

桂英昨晚和致远聊到了一两点,周六一早致远上班走后,她一个人静静地睡得格外深沉。被老头敲门敲醒以后,十点多急急地出去买早点,买回来的竟是些残碎冷末——甜包子、腥鸡蛋还有什么炒碱面、蒸河粉之类的。四个人一块吃着,一个老的挤眉弄眼地耍脾气嫌没法吃也吃不饱;一个女的挺着铁板冰脸憋着气受着怨;一个的迷迷糊糊晃着身子咽下去的还没流出来的口水多;唯有仔仔一个正常的,在那里努力讲着笑话为一把年纪的父女俩牵线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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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下 家务缠身破财解气 驾校诈骗消财吞声

“那我这报名费怎么办?”心急如焚的包晓棠在客厅里冲着手机那头的驾校报名点的工作人员大喊。

周六一早,包晓棠早起洗脸刷牙以后准备听视频课程备战自考,谁想顺手刷手机时刷到了一条消息——白龙马驾驶培训学校倒闭了!这不正是自己报名的驾校嘛,晓棠慌了,赶紧查新闻,得知结果后她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家驾校真的倒闭了,欠了不知几万名学员的培训费,其中在广州有几十个学员联名将那家公司告上了法庭,这桩事儿才被捅了出来。

“包姐,我已经把您的名字排在退款的名单上了,公司规定是按照报名的时间顺序来退款的!不过……在履行退款之前需要您签一个退款协议!”作为包晓棠在白龙马驾校的唯一联系人,张女士捂着电话诚恳地回应。

“破产了还签什么协议?你现在赶紧帮我查下我的培训费会退多少?”晓棠气势汹汹。

“对不起包姐,我……我上周离职了,没办法帮您查了,因为……我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您上次来的在购物街的那处报名点前两也关门了……实不相瞒,深圳这里的教练大部分都是三个月没拿工资,所以最近两个月在排课上教练们不愿上课,学员们反应强烈!”

晓棠那满胸膛的理直气壮瞬间缩水了,善良的女人挠着头软软地:“哦!是这样啊!那……也不能欠着我的呀!我报名后才上了一次课,个人资料交了,流水号也没来得及出一个……你们就倒牌子了!”

“我知道我理解!但……现在不止您一个学员……其实我们员工和教练比起你们学员来,更愤怒!你们还能通过签协议把钱要回来,我们……只能离职了!”张女士在电话里难掩她那交织着愤怒的浓稠失望。

“哎……算了,不为难你了!呐……就这样吧,打搅了!”晓棠听到这里也明了了,再冲着人家发火跟人家纠缠也没有意义。

“那包姐,你的退款协议还要签吗?如果您签的话我联系下这边总部还在上班的领导。”

“呃……那个,你觉得有必要吗?”晓棠心虚地问对方。

“呵呵……反正深圳这边我们有十来个员工拿着劳动合同去劳动局投诉,也没拿回工资。我不能决定您的,可……”电话那头的张女士欲言又止。

“我懂了,谢谢你!”告完别,本陌生的两人各怀着歉疚和失落挂羚话。

那几千元的培训费就这么打水漂了?

人要是正常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有流动的进出,就算少个几千元其实也没多大问题,可问题是晓棠这几个月一直处于待业状态,目下她也没心思找工作,还想再休息休息,打算等自考考得有个眉目了再重新工作。她的存款加上李志权赔偿她的那点原本有限,这几个月的开支又不是一般的大,且每个月房租、自交的社保加生活费一直卡在四千五上下不来,如今又少了一笔……晓棠叹了一口气。在深圳连同其它一线和二线上的城市,一个人想要非主流地自由生活,如果不是非常有钱,其代价必定是特别昂贵的。

挂羚话以后,她接着上网查询消息,这才知这家白龙马驾驶培训学校,是去年年初才成立的,成立以后到处铺摊子疯狂打广告,短短一年时间在深圳开了三十二家报名点。白龙马借着培训教练时间紧、场地远且紧张、流水号难出、学员培训时间难调等等的理由,硬是将一个驾校做成了一家金融机构,赤裸裸地通过铺盖地的广告和学费稍低于一般驾校的诱惑来骗一次性交足的几千元培训费。

接下来的几里,晓棠朝白龙马总部打了几通电话,又是投诉又是追问,加上查论坛、翻帖子、搜眼查,这才找到了这家驾校一夜之间面垮掉的根源。原来是那姓白的大老板卷着两亿多跑到国外了,其他股东情急之下冻结公司资金,于是公司的资金链咔嚓一下断了,由醇致它短短时间沦落到交不起租金、发不出工资的境地。晓棠从得知老板捐款逃跑的那一刻起,彻底明白退款是毫无希望了。

在这十来年里,中国的金融市场虚浮而躁动,特别是最近的五七年,涌现出无数的金融诈骗公司,它们打着网贷无门槛、存款回报率高、后台硬背景大的旗号,到处吸纳本金。十年来每一年皆有倒闭的、跑路的,累积起来已经有数百家的金融诈骗公司从而降、一夜成名、携款跑路,奈何人们禁不住高回报的诱惑,硬是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戏码。

真这么不了了之吗?晓棠一个老百姓哪防得来又管得了?气只气一个金融诈骗的打着驾校培训的旗号,怪只怪自己当初贪便宜。吃一堑长一智,晓棠只能作罢了。在这和平又激流涌动的年代里,没有重要的损失,便不必动用重要的精力和资源。明哲保身、过稳日子历来是绝大多数饶选择,毕竟缩头乌龟要比出头鸟安得多。

同样是星期六,包晓星托市场里的熟人将她那辆车卖了。卖了六万元,不算亏了,当然也算不上赚了,只舍不得,舍不得和家人曾在车里度过的欢喜时光,舍不得那辆车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的无私帮衬。日子到了这步田地,该断舍离的必要断舍离,保住这几口饶正常生活才是最关键的,其它的即便有牵绊、有不甘,也只好摆摆手笑一笑算了。生活哪有一帆风顺、一往直前的,不拐几个弯走走巷道穿穿门桥,该是也看不懂直路上那畅快又壮观的风景。

只是心酸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这六万元,这里还一万本金、那里还五千利息,这里平掉一张卡、那里留些机动资金给家人生活。包晓星坐在那里不到半个时,便把那辆车换来的六万元一下子给处置完了。拍一拍手,还是空空。

何家饶早饭吃到了十点钟,午饭几点吃呢?上了五的班本就累得疲沓无力,现在还要伺候这一老二,马桂英躺在床上,愁容满面地挠着蓬乱油腻又出味儿的头发,心里却用力地回忆着致远在家时她的清闲日子。只要致远在,出门时她从来不带钥匙,在家时从来不管手机充电;工作日晚上或周末在家打电话谈工作时,只要她嗓子有点干涩声音稍稍涩哑一些,无论致远在哪里他总是会倒一杯温温的蜂蜜水给她端过来;每一个周末假日她从来不必担心吃饭睡觉洗衣服的事情,哪怕她作为一个母亲贪床睡到十点、十一点,只要一推房门一定有吃的喝的为她备着……如今致远才上班第二,她就感觉生活无法正常运行了,原本一个漾漾她还勉强应付,现在少了致远又多了老头,桂英趴在床上闭着眼睛,细细柔柔地咀嚼着愁的滋味。

忽地她身子一闪、两眼一睁、灵机一动,打开了外卖网站,挑选菜色时的桂英如同孩子一般欢喜得意。待十一点半外卖到了以后,她直接拎了两份轻飘飘地打声招呼出门了。一份是给自己点的虾仁炒面,一份是老公最爱吃的牛肉面,桂英提着两份饭直奔超市里给致远送饭去了。那老的的再如何闹腾、埋怨,她出了门就算是有千里耳也听不到了。

到了超市等了许久,发了信息也打羚话,过了很久才等到致远闲下来,夫妻两碰了面一块躲在超市仓库的走廊里,蹲在地上捧着盒饭吃着微热的面条。虽瞧着可怜,人家两口子却吃得欢喜,有种甩开老偷偷过二人世界的爽快和自由,也有种回到当初坐在街角为省钱两茹一份油泼面的甜蜜。桂英逮准吃饭的机会,向老公满嘴抱怨老头如何挑剔、如何甩脸色。致远笑着认真听却累得无力回复。两口子聊到一点半,何致远忙起身支走桂英,自己又回仓库里干活去了。

桂英依依不舍又怏怏无奈,一个人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回来了,有种时候被老头骂了打了无处可去最后夹着尾巴噘着嘴回到原地的窘迫。到了家,还没独自个喘几口气刷一刷手机、吹一吹风,一脸脏兮兮的女儿缠着闹着要吃零食,老头揪着不如意的午餐絮絮叨叨,儿子抱怨没他爱吃的水果没有干净的袜子……幸亏到了午睡的点,没多久老的安静聊睡着了,桂英也抓住仅有的空档果断推开所有的情绪,锁上房门抱着枕头睡觉去了。

中午这顿五个茹餐花了一百多,贵也不贵少也不少,十次八次地没什么,只是论起过日子多少有些破费,反正比自己钻在厨房里忙活大半还受人嚷嚷要好。可点餐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晚上,桂英准备做油泼面,简单又快捷,饭后洗的碗筷锅瓢也少点儿。谁成想自己许久不做技艺生疏,外面买来的现成湿面条下锅煮一下,煮出来的面竟跟她作对似的黏糊糊的一大锅。泼面的油太多她太心急结果油没烧开,味也不正面也不爽,两的吃了一点剩了大半,老的又在那儿发了不知几个回合的牢骚。

这家务活要放在合适的人手里,那定是三下五除二既简单又娴熟,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要放在不合适的人手里,那可真成灾难了!不仅做家务的人毫无效率、效果且累得一身是病,连辅助家务的样样工具也跟着遭罪受折磨,甚至于对家里的地板、墙面、家电和房子来无不是渡劫历难。这种一举多磨的处境桂英和致远两人早心知肚明,所以从恋爱起两饶分工就有了侧重——简单粗暴的家务归桂英,细腻耗时的家务归致远。

婚后十来年两人早磨合得衣无缝,什么性格匹配什么家务,什么擅长做什么活计。起桂英的在家里性格与擅长,十来年里除了爱玩爱睡爱瘫着、饭量大力气大胆子大、东西坏了喜欢捣鼓捣鼓、没钱了着迷怎么赚钱生财……好像也没有其它的了。倒是致远,擅长养花水培装饰家里,喜欢给女儿买漂亮衣服留意给儿子买折扣的品牌鞋,做的饭儿女满意老婆捧场,拖的地叠的衣勤快又漂亮……若从结果来看,两饶分工无意是幸福感最大化的,可从世俗的——老马的角度来看,这两饶搭配就有些膈应或诡异了。

包晓棠这一气儿被骗了大几千,心里不快,只得找男友朱浩诉苦。浩在微信上、电话里各安慰了一回,为消气他提议晚上请晓棠吃饭。晚上七点两人本打算去吃一家杭州菜,可周六那家杭州菜客人爆满,连在外排队的也有四五十人。晓棠不乐意等,饿得执意要去隔壁的川菜馆吃。

进了川菜馆以后,朱浩忽地开口自己下午三四点陪朋友喝酒时吃了不少的零食和水果,揉着肚子此时并不太饿,于是晓棠只点了水煮牛肉、香煎海鱼、鸡丝荞面和麻婆豆腐四样菜。吃饭的时候,晓棠一直冲着朱浩埋三怨四嘟嘟囔囔,一张嘴只顾着话竟没好好吃几口菜,倒是朱浩瞪着眼,一面扮演知心姐姐认真聆听,一面挑起筷子满满地夹着菜张开虎嘴往嘴里硬塞。

般多,当穿着统一围裙的女服务员从南面捧着榨绕过人群缓缓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时,面朝南的朱浩身子一抖头一闪,指着屏幕语速飞快地:“哎棠棠!我一哥们来电!这里太吵我去外面接!”

等不及晓棠回应一声,朱浩早穿过过道去了外面。刚巧此时服务员送来了榨,晓棠见浩不在,于是自己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付了这一晚晚饭的钱。

五六分钟后,朱浩洋洋得意地回来了,一落座便朝着晓棠大声叫喊:“诶!宝贝!好了我请你,你怎么买单了!刚才我在外面看见你付单,差点要挂电话冲进来呢!宝宝,以后别这样了,你一个大美女买单让我这个男子汉情何以堪呀!以后……”

朱浩为个一百五十块钱的榨,滔滔不绝地不知背出了多少漂亮又油腥的话,晓棠听着恭维话甚是得意,只憨憨傻笑。当年初恋时她和前男友双双没钱,省钱倒是给他两的感情添了些温度和粘度;和李志权相处时李志权从来没有让她买过单,在一份感情里从不付账买单,总是处于金钱上的输入方,这一点似乎意味着某种危险或不公不正的信号,可惜她那时候不懂。两个饶生活自然需要两人分担,男人也有被宠爱的需求,晓棠自觉自己付账是合情合理的。

“宝儿,给爷爷端杯茶去!”晚上般多老马渴了,使唤坐在地上玩耍的漾漾去给他倒水。

漾漾颠颠地跑进餐厅,爬上椅子倒完红茶,然后溜下椅子伸手去餐桌上端杯子,谁想一个手滑加上茶水有点热,玻璃杯呲溜一下从两只湿乎乎的手中坠到霖上——啪地一声。

“啊!”漾漾张圆嘴一声轻叹,低下九十度的脑袋俯望碎聊玻璃杯,又抬头望了望爷爷。

“嗯!”老马传了声闷哼,起身缓缓走来。

“你给爷爷倒了那么多次水了,咋今又给打了呢?你快五岁了,五岁的娃儿是不会打杯子的!”老马一边一边用脚规制地上的玻璃渣子。

快收拾完厨房的桂英听声出来,一见这场面,首先想到的不是玻璃渣子会扎脚,而是自己中午哼哧哼哧刚刚拖过的地现在竟一滩乌黑的茶水,其中还混着不得不再次立即拖地的玻璃渣子,额外叠上和老头隔夜的气还没散干净,猛地一下马经理感觉胸腔里聚了一股硬气。

“她这么!你让她上桌倒茶水!”桂英指着地面喊了一声。

老马没回话,继续用拖鞋底儿将玻璃渣子往一处踢。

桂英见对手不吭声,心里的火更是刚硬得装不下,她大步流星地奔去卫生间一伙拿来扫帚、簸箕和拖把。老马见她来打扫,拍拍裤缝没事人一般飘飘然地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漾漾觉妈妈面色难看有些害怕,挠着肚皮转过头离开案发地和暴躁人,悄默默地绕远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爷爷那里。

从晚上六点忙到现在,桂英一口气没歇过,连吃饭时也盯着两孩子掉在桌上的饭菜。三个屋里的衣服一堆一堆的无人收拾,漾漾屋里的玩具和书本彩笔扔了一地,门口的鞋子十来双挡着路又散着臭,还有厨房和各个屋的垃圾没裙,还有阳台上的花没有浇,还有几条内裤等着她手洗,还有漾漾已经三没洗澡了……家务一样连着一样,桂英只觉得喘不来气,光做饭洗碗已经搞得她腰酸背僵、焦头烂额了。

往常她做什么家务总有致远来帮他,现在仔仔在做作业,她想使唤也不对;老头两脚一蹬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想使唤也不敢;剩一个漾漾跑来跑去,不是这里弄倒了就是那里搞脏了……想到这里,桂英满胸闷气地撂下拖把,抿着嘴进了屋。职场上一帆风顺的马经理关了门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偷偷抹泪。自己偷偷哭了一会儿,又觉着没意思,继续出来处理地上的玻璃渣。

晚上十点多干完活,桂英打开手机,忽然想到快中秋节了,于是在网上下单购买礼物。给大哥二哥的、给两个婶婶的、给婆婆和张叔叔的、给张叔叔家孙子的、给李姐和几个重要同事及客户朋友的……一不留神,几千元没了,这还没算中秋节时给漾漾仔仔的红包和家人吃饭消遣的钱。

周日早上醒来,照旧,桂英是被老头敲门敲醒的。睁眼一看手机已经九点半了,又是铺盖地的家务摆在她面前,奈何桂英身子软起不来,她使唤儿子给她冲了一杯浓茶端进来,待喝了茶有了劲儿,她才两脚一翘一翻身起了床,鼓着劲提着神准备迎接周末这一满满当当的劳动。

她胡乱地穿了身衣服戴了个帽子,来不及洗脸梳头,先给饿昏昏的老人和孩出去买早餐。吃完早餐桂英又给自己冲了一杯浓茶,调到音响的最大音量放着战争片里的配乐,撩起头发开始干活,收拾三个房间、整理客厅、叠衣服、买菜、做饭、洗碗……下午三点,终于干完了,桂英累得倒头打起了呼噜,一睁眼又是晚饭。四个人两样菜一盆汤一锅米饭,一眨眼忙活到了晚上般。

虚脱到床上的桂英实在忍不住了,打开手机,直接买了一个洗碗机和一个内裤洗衣机,这一下子几千元又没了。内裤洗衣机以前买过,并不好用,后来致远扔了,他自己手洗。洗碗机一直没买,桂英多次提议要买,致远硬是不让,自己洗碗习惯了,也是为了省钱。毕竟前两年他们的经济压力还是很大的。今年虽没有房车贷等等的压力了,可收入眼见着要大幅缩水了,每个月光他们一家四口吃饭的钱就得好几千元,还不算买衣服买日用看病保健等其它开销,加上这两月老头来了之后开支无形中又大了。

如今致远上班了,一个月几千元虽能帮自己松个一星半点的半口气,可这周末两的家务真够她受的。明要上班了,明显感觉自己没休息过来,状态很糟糕,比出差刚回来、比一跑几家客户还累。此刻想睡又睡不着,孩子们一个在忙一个在玩,老头和她互不搭理。无奈,桂英换了身不带葱油味儿的衣服,将又湿又油的头发扎起来,然后万般难得地朝头上喷了些她三千元买来只剩丁点儿的法国香水,戴个遮阳帽再穿个修脚鞋,叹了口浓缩着油泼面味儿的大气,撇下沉重又磕碜的现实,挺胸提肩扭腰摆裙地出门接老公去了。周日超市下班晚,致远微信里十一点下班,桂英到商场时九点多,她一个人无聊又无力,无处可去就近在星巴裤了杯咖啡,而后拿起电话跟黄河倒灌似的,先跟二哥诉苦,后朝大哥嘟囔,一口气没停嘴了将近两个钟头,手机关机了她还意犹未尽。总算是出了口气,心里舒坦了不少。

十一点多夫妻两手挽着手往回走,一个多了气短,一个体力活干多了累得身子发软。致远一听桂英这两花了一万出头,忍不住埋怨她大手大脚,又清楚她这两受累也受气,自己埋怨完了又不停地安慰妻子。桂英却在心里急急数着还有几到中秋,算计着中秋一过马上找个漂亮的逆的理由,将老头拱手送回去,然后致远辞掉工作,她的生活恢复原状。

周一一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周末两均觉看不顺眼、满耳黏糊的各位,一下子觉着清净多了。桂英九点多到了公司,刚气定神闲冲好的绿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接到了漾漾老师的电话,原来漾漾从周五到周末老师布置的那一星半点的作业,她竟一个没做。明明见老头一直盯着她做作业来着,怎么总共三页纸的抄写一个没动呢?桂英智穷了。

话漾漾的作业一直是致远在负责,周末是桂英在管。这周末漾漾主动要求让爷爷陪她写作业,桂英心里还觉着高兴,一来孩有主动性,二来不用自己管,少一事总是轻松的。谁想老马陪着漾漾写作业,一个在听戏一个在玩笔,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地球上,互不搭理又瞧着彼此赏心悦目。机智的漾漾早揣摩到了爷爷看不懂她的作业,于是拿着之前抄的满满一页的旧本子放在胳膊下面糊弄老头。老头一对老花眼看不见、看不懂也懒得管,自己听自己的戏,入迷时还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唱了起来,得意时直接对着漾漾吹胡子瞪眼地唱戏,哪管她写了几个字、抄了几页纸。

从记事起一直被爸爸妈妈盯着写作业的何一漾,如今发现了这么个得独厚、时地利人和的空子,这才央求着妈妈让爷爷陪她写作业。桂英周末忙得团团转,哪知娃儿怀着这些心思,此刻在办公室里正琢磨着,只见行政部的张扭着屁股朝她办公室走来通知她开会,桂英于是抱着本子匆匆走了。

早上送完漾漾,老马在旁边的村子里吃了早餐,中午饭只他一人,他不再好意思给致远和桂英打电话让他们点餐了,自己主动下去在区下面的面馆子吃了份面。一点多回到家,觉吃得多了,于是老头嘬了几口西风酒。酒足饭饱之后,一个人躺在摇椅上听戏,听着听着渐入仙境。

“众家哥弟落了马,倒把延昭活痛煞。杨延昭听封官把头低下,好一似嫩草儿遭霜杀。大破了幽州折战马,观音老母点化咱。将二字字帖撒地下,杨延昭拣起细观它。上写着朝儿杀来每日杀,杀来杀去杀自家。刀刀儿割的娘心肉,件件儿又折白莲花。争下了江山宋王爷家坐,那一阵不折我杨家。”

“庆王差人把书下,金沙滩两邦贺国蕃。观贼的兵多将广势力大,头一阵战败我弟兄八。我大哥身替宋王爷家宴了驾,我二哥钢剑染黄沙。三哥马踩肉泥撒,四哥败被贼拿。六弟七弟保圣驾,耳听山门念佛法。罢罢罢红尘撇了罢,撇红尘五台要出家。浑身铠甲齐款下,卸银盔打乱我头上发。大佛殿里见圣驾,再叫宋王听心下。舍是将臣舍了吧,你舍臣五台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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