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再嫁 - xp1024.com
《老女再嫁》


第一章

沈庭将一张纸轻飘飘地搁在沈顾安晴面前。

室内光线不好,安晴要稍皱皱眉头才能看清纸上的蝇头小楷:

立永绝休书:沈门长子沈庭,有妻顾氏,年二十六岁。因七年无所出,更加不孝翁姑,不睦宗族,败坏门风。夫妻反目,惩戒不悛。屡经劝导,毫无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同亲族议定,决意休黜……

安晴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愈发觉得昏暗。

沈庭轻飘飘地安慰道:“只是母亲教二叔写的份玩意而已。百合的肚子也快显了,沈家子息单薄,总不能任由她流落在外。你同意了,沈家大少***位子自然还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叫百合早晚向你请安磕头。”

安晴愣愣地坐着,看着休书上“七年无所出”五个大字,愈发觉得中郁郁,泫然欲呕。

玩意,还真是份玩意,连签字画押都一应俱全,只差没捉住她拇指生生按下。

沈庭等了片刻,不由有些不耐,起身袖手道:“咱夫妻的情分,难道还经不起一个妾室的考量么?为夫对你真的有些失望。——兴许这休书上,还要加上善妒一条才算妥当!”说罢便迈步向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转头放缓了声音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你若不行,为夫不怪你,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安晴低着头,呵地冷笑一声。

丈夫纳妾,以停妻再娶来要挟,她倒成了得寸进尺的那一个了。

沈庭也恼了,压着火头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你好好考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考虑,她的确是有很多时间来好好考虑。

自什么时候起,沈庭便开始夜不归宿了?

下人脸上带的笑越来越讽刺敷衍,她的话越来越少人听,小姑婆婆倒是时不时便来她这里坐坐,只是话里话外透着股子鄙夷,临走时还要多少顺点什么才甘心……

不下蛋的母**。她知道他们是这么在背后说她的,更难听的话也有,一直以来,她都装作不知。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枕边人也开始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她了?

安晴的眼睛热得厉害,嗓子里似有火苗在烧,她伸手倒茶,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嫂~嫂!”如此阳怪气的叫法,自非小姑莫属。

沈娉婷袅袅婷婷地走进房中,一屁股坐在化妆镜前,一边翻弄她首饰一边敷衍道:“哥叫我来劝你。”

劝?呵,笑话。

沈娉婷顺手捞起一支钗往头上比量:“我说,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哥疼你七年,到现在才想起纳妾,嫂~嫂哎~~,你理应惜福才是。”安晴睫毛轻颤,她的那声如唱山歌般的嫂嫂,她是如何都听不习惯。

“说实话,你这样的野丫头,满身铜臭味,没规没矩的,我哥还这样护着你,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替他不值!你出去问问,全沈家堡谁不称赞我哥一声痴情仁义?”又换了一支钗。

“百合比你好多了,又年轻漂亮,对我也好,还给我哥怀了个儿子。我哥只纳她为妾,简直是大大的委屈她了。”手上又换了个镯子。

“要我说,百合虽然出身低些,但我哥为了她停妻再娶,也不是不行。”沈娉婷举着镯子对着阳光眯了眼细看,顺便瞥了一眼呆呆的安晴,“你还不如大度些,换得我哥眷顾,到时再为我沈家添丁,娘和哥的心自然还是偏着你的。”

说完带着一脸仿佛告诉了她天大秘密的骄傲神情,邀功似的将那镯子飞快地在安晴眼前一晃:“这个我喜欢,嫂子,借我戴两天啊!”

呵,借?倒不如直接说要来得干脆爽利。

她的那声“嫂子”,唯有在向安晴要东西时最是情真意切。

安晴此时也懒得跟她计较,眼皮掀了掀,看她拿的不是什么紧要的物事,也就随她去了。

沈娉婷面上才现出点货真价实的笑容:“这才有个嫂子的样儿!你说你天天把东西捂那么紧,又有什么用?有本事把我哥也捂严实了啊?”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咯咯一笑,走了。

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她原本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一家人,总要彼此留些颜面,日后相处也容易些。谁知两只养不熟的白眼狼硬生生逼得她一退再退,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都剜下来一一“借走”才好。

她冷笑一声,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七年前,洞房那夜的龙凤烛。

红红的烛身上雕着细的龙凤纹样,如今只剩了一半,上面蒙了层细灰,再细也如泥鳅土**一般,不见当年光彩。

安晴将它们点燃,珍而重之地在床头,自己爬到床上,躺好。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角泪光闪闪。

她爱他,一直都爱,只是这爱被艰难的时光消磨,再不复七年前那般炽热狂烈。

他们的爱发生在刹那间,仿佛燎原大火,但消逝却是每天发生一点,如钝刀子割一般。

她嫁过来伊始,也努力做个好媳妇,做个宽厚如母的长嫂。

可惜婆婆和小姑不太配合,而且,当她鼓起勇气寻求沈庭的支持帮助时,他一句“我知道我母亲和妹妹气量小了些,都是一家人,你且忍忍。”让她没了脾气。

都是一家人,她一直傻傻地把他们当作一家人,可谁又把她当作一家人了?

她多希望沈庭是对他的家人说,“安晴远嫁过来,无依无靠,许多事你们且让让她”。

但他没有。

她嫁过来三年,看到婆婆对她平坦的小腹不断皱眉,听到小姑以“童言无忌”为名,问沈庭,隔壁李家的媳妇过门一年就有了孩子,嫂子什么时候生宝宝?

郎中说,夫人身子康健,可否让我为尊夫号脉?

她偷偷瞒下这事,只日日晚上为沈庭奉上补品一碗。

婆婆冷嘲热讽:“媳妇是嫌为娘亏欠了尊夫?”

当你看一个人错,她连呼吸都是错。

四年调养,统统为他人作嫁。

沈庭不再以温柔目光追随,她受了委屈也不再软语劝慰。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听你这些家长里短,我心疼你,谁来心疼我?”

安晴受惊,愈发小心翼翼,步履维艰。

原以为在姑婆面前受的委屈都可以在他面前烟消云散,到头来不过是平添羞辱。

沈庭亦不愿再对着她日日的强颜欢笑,日复一日,他睡书房的日子越来越多。

一日起夜,她忍不住绕路过去,却见书房空空荡荡,她的夫踪影全无。

婆婆的脸上罕见地多了些笑容,对她也略见温柔慈爱。

可她莫名地知道,这不是为她。

然后便是熟知的戏码。

面前那女人白肤胜雪,端得是青春无敌。

她作势要跪,婆婆一句“使不得,有身孕的女人哪能这般不小心”让她理所应当地与安晴平起平坐。

安晴摇头,沈庭摔了茶碗,那女人怯怯扯着他袖管:“相公,莫要伤了手!”

回过头来,眼底却是笑意一片。

够了,这日子。

那男人既已不爱,何必再死守下去?

她原以为他是她的世界,到头来不过是水中倒影。

男人的温柔回护最是不能依赖,给与不给全在人一念之间。弗一收回,天塌地陷。

烛泪点滴,将她对那男人最后一分爱燃烧殆尽。

第二日,她照旧早起梳洗打扮,穿衣梳头,描眉抹粉,俱是自己动手。

镜中人嘴角轻抿,目光坚定,只一对眼珠通红,眼皮也略有些肿。

安晴回望着自己通红的双眼,轻轻点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突地手下发力,掰断了雕刻美细致的牛角梳。

山盟虽在,几年离索,不如归去。

小厨房里,环茵正低声训着丈夫来贵:“说说说,说什么说,我家小姐岂是他们这些俗人能说得的?以后你碰着这些人莫要再辩解,直接拳头说话了事!你家少爷也是个没心肝的,喂条狗喂了七年还会摇尾巴护主呢,他倒好!”

安晴苦笑,她倒是让很多人看不过去了,真真的亲者痛仇者快。

她推门进去:“环茵。”

环茵忙起身笑脸相迎:“小姐早,早膳马上便好了,老夫人道今日去上香祈福,小姐可放心歇息,不必同老夫人请安。”当然不是为安晴祈福。沈家上下全当她废人一个,上香也自然不会叫上她一道。

安晴扬扬手中的休书:“环茵,是去是留,我不勉强你。”

环茵脸上却闪过一丝喜色:“小姐早该如此!环茵自然是追随小姐。”又转头看了一眼来贵,恨恨,“他若是偏帮自家少爷,难保以后也照猫画虎,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来贵忙忙地当着娇妻表忠心:“小姐莫听她瞎扯,少爷确是做的过了,亲和理都在小姐这边,来贵自然是追随到底!”

安晴再一次苦笑。看看,连她的陪嫁丫鬟也比自己御夫有术,这段婚姻,她真是一败涂地。

“来贵,你把这单子交给李掌柜,就说少爷为了大婚急用,把才入库的那五百匹云锦提出来,上码头装船,要挑甲字号的。环茵,你去把我的嫁妆收拾妥帖,大件的和已经在婆婆小姑屋里的就便宜她们了,务必轻便。我先乘马车去永安号等你,你跟泔水车一道出来,万万不要引人注意。”

环茵脸上颇多惊喜:“小姐!”

安晴一笑:“是啊,我想通了。”

她不是傻子,她一直百般忍耐,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而她一直爱他。

即使是燎原大火,没有可燃之物,也终究会逐渐熄灭。

你若无心我便休,顾安晴不再是沈顾安晴,他们自今日起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只有恨,和厌恶。

回想起沈庭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下个月纳妾,她温柔冷静地、泪流满面地、甚至歇斯底里地求他眷顾夫妻之情,而他只淡漠以对的场面,心尖还是会痛,会喘不过气。

她恨不得立刻上翅膀飞离沈家堡,这个连整个县城都以他家来命名的地方,她的伤心之地。

她知道她走得不干不净。虽然有休书,但却留下了携款私逃的恶名。天知道那五百匹云锦尚不及婆婆小姑“借”走的她的嫁妆的一半,更别提她为沈家堡出谋划策所赚的银子。——自然,这一切都成了沈庭的功劳,而她,只是只远嫁来的不会下蛋不安于室的母**。

一年后,安晴站在船头望着近在眼前的落霞港,心中莫名有些怯意。

一年前,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那五百匹云锦,逆黑河而上,与大漠的也唐族卖了个好价钱,换了大批的珠宝金器,又下黑河,卖给了青塘的布司。

如此这般买买卖卖,她竟每回都有盈利,或多或少。

之前听沈庭描述生意艰辛,她曾狠是研究了一番黑河周边,只为了博夫君一笑。

现在她亲力亲为。用自己所学,为自己捞回在沈家丢掉的嫁妆。

爹娘给她的最好的嫁妆,其实是令她如男子一般,读书到十八岁!

沈家堡在黑河上游,落霞在入海口。原本顺风顺水,但这般走三步退两步,消磨一年已经算快。

环茵替她拢了拢披风,笑着打趣:“小姐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到了家门口,平日的气焰倒是没了。”

安晴紧张地牵起一边嘴角敷衍地笑笑,搭在船舷上的双手默默攥成了拳头。

爹娘见着自己这个不肖女,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闭门不出,将她拒之门外?

虽然在离开沈家堡时她便修书回家解释,但可以预见的,沈家也绝对会气势汹汹地修书质问,甚至上门要人。她……有没有让爹娘受委屈?

大哥为官在外,鞭长莫及。爹娘本不愿她远嫁,但因她一意孤行,才黯然同意,并准备了丰厚嫁妆,意在令婆家不敢低看她半分。

若他们知道自己连嫁妆都守不住,是否会觉得老脸丢尽?

顺风顺水的船速容不得她再胡思乱想,没留意的功夫,船身一阵震动,竟已经靠岸。安晴拢了拢大毛的领口,由环茵扶着一步一晃地下了船,刚站稳了脚跟,转眼便被人搂进怀里。

“儿啊!”顾夫人老泪纵横,“怎么才舍得回来!”语气不是不嗔怪的,转瞬又破涕为笑,拉了安晴上下打量,又脸蛋又替她暖手,怜爱不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晴心头一热,只叫了声“娘!”便再也说不下去,转眼看见顾老爷也站在一旁,捻须不语,安晴哽咽地再叫,“爹!”

“哎!回来就好!”顾老爷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以后谁再敢欺负我们家阳儿,爹给你出头!”

话刚出口便被顾夫人一个眼风扫过:“高高兴兴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便拉着安晴向早停在一边的小轿走去,边走边一叠声的问,吃的好不好,冷不冷,回来的一路上可还习惯,安晴只顾着回答都好都好,长的话因为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来。

“今晚咱娘俩睡一起,好好说个痛快。你这臭丫头,竟然在外头玩了一年!”

“娘!”

“一路上见了什么好玩的,都跟娘说说。”

“好。”

“怎么不赶回来过年,等出了正月才回,爹娘想死你了!”

“年尾时河就冻上了,两大船的货,实在是没办法扔下,娘,我也想您二老!”

“回来了,就安心在爹娘身边待着吧,娘舍不得再让你走了。”

“……好。”

第二章

第二天清早,顾夫人便匆匆叫安晴起床:“阳儿快起,昨个一时激动,忘了和你说,你裴姨惠姨她们听说你回来,早早便约了来见,今日和他们几家一道吃个饭,算是为你接风。”

裴夫人是顾夫人的好姐妹。

顾老爷原是落霞的州判,因家里人丁单薄,在落霞也渐渐住出了感情,便携了家眷定居此地。是以顾家在本地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倒是和以前任上相熟的几户人家时时走动,几十年来处得十分不错。特别是裴家,在落霞称得上是旺户,还曾和顾家开玩笑要亲上加亲,只是裴夫人的肚子不太争气,裴家的独苗晚了顾家七八年。于是这事只得作罢,两家依旧亲厚,裴夫人也把安晴看做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安晴一听忙起身收拾,为省得裴夫人见她憔悴又要伤感,特地调了水粉好生涂抹,又挑了条宝蓝色的裙子,配深色的比甲,连首饰都特地选了点翠的一整套。打扮好了对镜端详,倒也自觉得十分神。

进了厅堂一看,婢女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小几上摆好了招待的干果蜜饯,堂下炭火烧得旺盛,背风的窗子通通大开,将园子里葱茏的翠柏映进屋内,令人为之神一振。

离家八年,却一点不见陌生,家中的一草一木她都分外熟悉。

环茵笑着迎上来:“小姐今儿个气色不错!昨个我叫来贵将带回来的小物件统统搬下了船,今早听闻要宴客,想着小姐需要些回礼的物事,便自作主张地把盛着金果子和琉璃果子的盒子拿了出来,不知道来的小少爷和小姐年岁如何,妥当不妥当。”

环茵说的两盒果子她有印象,是用足金和琉璃做成果蔬的样子,小串葡萄苹果,南瓜茄子等等,十分致可爱。

安晴偏头想想,与顾家交好的五六家里,今日能来的除了裴家的独苗便只有各家的小姐了。小姐们都是青春烂漫的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大的也才十七。那两盒小玩意讨喜的很,当做是见面礼也算妥当。于是含笑点头,又嘱咐道:“一个荷包里装上两样,另外,把讨喜的小玩意都拿出来备着吧,省的临时起意要送些什么时,现找起来失礼。”

环茵点头应了,便笑着忙去了。自回了家以后,她的笑容也灿烂许多。安晴含笑坐下,家真是个好地方,什么烦恼都可抛在一边,只当自己还是个孩子。

过了盏茶功夫,只听得顾夫人和裴夫人笑语传来,安晴忙起身迎至门口,行走中不忘理理衣裳鬓角,又拍拍脸颊,尽量做出副神开朗的样子来。

远远便见了顾夫人及裴夫人被一群下人拥着缓步而来,两人执手而行,不时窃窃私语,安晴看她们神色凝重不由苦笑。

定是她娘亲在嘱咐裴夫人不要提沈家相关!

两人走的近了,安晴便笑意盈盈地见礼,裴夫人忙抢上一步扶住,嘴里不住嗔怪:“怎么几年不见,便如此生分了?还要大礼相见,真是折煞你裴姨了!”

说着拉住安晴双手,上下打量。

安晴也趁这功夫回望裴夫人。

裴夫人保养有术,这几年没见,倒是没怎么老,只鬓边微有白发。

她打量安晴片刻,眼现泪光:“阳儿可瘦了,也长大了!”裴夫人与她爹妈一样,从小便叫她名阳儿,安晴叫她这么一叫,不由得也想起裴夫人带着她玩耍嬉闹的场景,鼻子也是一酸。

幸好裴夫人及时转过脸去,生生克制住,半晌才回头强笑道:“回来就好,你不知你爹妈有多想你!”说完似也怕气氛再次转悲,忙拉过身边少年向她介绍,“阳儿还记得福官么?你走时他才十二,转眼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安晴经她指点,才有心思打量那少年。丹凤眼狭长有神,鼻梁高直,容貌虽不出挑,但却是令许多少女心生向往的那一类型。她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躲在闺房里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时,脑海里拼凑的容貌,大概便与此类似吧。

安晴眨眨眼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与记忆中的小屁孩联系在一起。眉眼虽然长开了些,但基本的轮廓还在,安晴越看越是欣喜,这可不就是福官么,小时候还嫌福官这小字太土,硬逼着她叫他裴靖,裴郎的小屁孩么!

“这是福官?”安晴又惊又喜,“我走时你才这么高!”边说边在自己齐的高度比划了一下,“真是长大了!”说着便想像小时候那样去牵他手,伸出去了才觉得不妥,忙掩饰地抬手招呼环茵:“把那个檀木盒子给我拿来。”

环茵会意,片刻便将盒子取了过来。

巴掌大的小盒子散发着檀木的幽香,盖子上雕着祥瑞的连环纹样,做工极为细,一看便知盒中定非凡品。

“这是我在路上见了,心里喜欢的紧,便买下了。当时还怕白荒废了一块美玉,现在看来,倒像是为福官刻意做的一般!”安晴笑着打开了盖子。

只见盒子里端端正正躺着一块云中鹤的玉佩。玉质通透但颜色并不单一,纯白与墨绿掺杂,单看成色本非上品。妙就妙在匠心独具,将纯白部分雕成了一只仙鹤昂首振翅,墨绿为翅膀,浅绿为青云。青云鹤翅,莫不栩栩如生。其中寓意也是十分巧妙,本朝文官补服为鹤,但云中鹤却又有闲云野鹤的意味,无论佩戴者志在何方都解释得通,委实讨喜得紧。

顾夫人最爱玉器,对其也颇有研究,见之也不由啧啧称奇。

安晴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真是个要不得的习惯。

自从成亲后,她便也开始关注男人用的物事,见到讨喜的玩意便一定要买下来,回去偷偷为沈庭换上,不动声色地等他发现,然后一脸惊喜地抱着她在房里转上一圈,笑着点点她鼻尖夸她一句“娘子真好”。

这习惯,竟然在被弃后半年还保持着,竟然会鬼使神差地买下这样一块玉佩。

每每想起她都觉得痛——不是买不起,而是为自己不值。

与其看着心中再生怨念,不如送给适合它的人。

况且,这块玉也确与裴靖相配得多,并不算埋没辜负。

裴夫人连连咋舌,一个劲推搡:“这可使不得,区区一个见面礼便如此大手笔,这叫你裴姨如何还得起礼来!这一来二去的,倒叫我和你娘因为礼物生分了!”

“裴姨这是什么话!”安晴假嗔道,“这可是我预备给福官大婚的贺礼。——侄女日后一心守着爹娘,哪还有出落霞的心思。本地的玩意,裴姨一定是见惯了不稀奇的,因此早早备下贺礼,也算是未雨绸缪了。只是待个一年半载的再将礼物拿出来,多少觉着有些奇怪。侄女偷懒,索与见面礼并作一处。到福官大婚时,侄女空着手去吃喜酒,裴姨别翻脸将侄女赶出来啊!”

见裴夫人还要推辞,安晴稍低了声音道:“裴姨快收着,我给别家妹妹们预备的见面礼可不及这份丰厚,到时她们见了都问我来讨,就是把我卖了也给不起啊!”

顾夫人也不断帮腔,几句话惹得裴夫人笑得开怀,便也不再扭捏,令身边丫鬟妥帖收好,又将手上一只玉镯脱给安晴戴上:“你从小身子就虚,这一路舟车劳顿,更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才好。可巧我家老爷最近收了些高丽的人参,我看着成色好便都给你娘带来了。这玉镯是佛山普安寺大师开的光,你且贴身带着,防着那些小鬼再近你身!”

安晴知道裴姨子,收一分要还上三分心里才舒服,便大大方方收了镯子,笑着道谢,又笑着瞥了裴靖一眼,暗示他,小子,你似乎也应该谢谢我。

裴靖从始至终一直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云淡风轻地看三个女人推来推去,好似整件事与他无关一般。见安晴看他,才笑着点点头:“那就多谢阳儿了。”

裴夫人大窘:“这孩子,从小便不肯叫姐,没大没小!”

安晴忙打圆场:“他这样叫我倒心安,从小到大,他哪次叫我姐姐不是有事相求?”说归说,还是转身偷着瞪了裴靖一眼:你小子,长这么高也没个长进!

裴靖仍是回她一个微笑,那笑容,好似无理取闹的是她一样。

安晴气闷,决定忽略他的存在。

顾夫人与裴夫人一左一右执着她手进屋,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好似要把亏欠了几年的话都在今天补上一般,十分热闹。

谈笑间,另外几家也带着家眷来了。安晴没有记错,今日来的四个小姐都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环茵预备的见面礼十分适合。最小的丹枫收了荷包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把玩,兴奋得小脸放光。令其他三位小姐都跃跃欲试,只顾及着身段还不肯造次。

只是这种气氛十分具备感染力,过了一会,稍小一些的莲清和落梅也忍不住“原形毕露”,与丹枫玩作一处,只剩最大的缪真稳重地端坐喝茶,举手投足无不恪守淑女风范。

一时间厅中充斥着银铃般的笑声,令安晴都觉着自己年轻了许多。

四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是惠夫人的小女儿惠莲清,才十四五的年纪便已经顾盼生姿,安晴瞧着裴夫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以帕掩口一笑。

裴靖冲着安晴笑着眨眨眼,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

安晴撇了撇嘴,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客人都来齐了,坐着闲话半晌便到了用膳的时辰,婢女们摆好两桌酒菜,夫人们带着小姐坐一桌,老爷们单独坐一桌。裴夫人不待裴靖自己选择,便硬拉着他将他按在夫人小姐的这一桌,自己却拉着顾夫人远远坐在他对面。

顾夫人与安晴对看一眼,见安晴神色如常,目光中还带着些揶揄,怕她触景伤情的一颗心便也放下,与她相视一笑,便按着裴夫人的意思依次落座。

席间安晴不禁不住偷看裴靖那边动静。

但见裴靖与左右二位小姐相谈甚欢,神情温文,面上维持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热络,逗得莲清与落梅笑得灿烂。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蓦地裴靖抬手,以食指对莲清做了个挑下巴的动作,但两人并没有真正肌肤相亲,只是离着还有几分的距离,动作潇洒流畅地虚划过去。

安晴不禁失笑,一个登徒子的浪荡动作倒叫这小子做出无限风流无限眷顾来,莫说莲清了,她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脸红心跳,平生出几分向往来。

再看莲清,许是情窦未开,虽然脸颊红了几分,但笑容还算坦然。

安晴想,她那份礼,送的倒真是时候。

几家人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题,边吃边聊,等下人撤了桌席送上清茶,竟已是未时。

裴靖知道裴夫人心思,是以接到太君眼风立即起身,含笑带着一群妹妹们离席,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外加培养感情。

安晴毕竟已经嫁过人了,不好再同小孩子凑趣。再者,顶着大太阳戏鲤扑蝶,想想她都觉得头痛。于是心甘情愿地与夫人们坐在一头,含笑听着几人说着些琐碎的家务事,倒是颇有心得。

几人说着,猝不及防最小的丹枫举着一只草编的蜻蜓满头大汗地撞进冯夫人怀里:“娘,娘!你看,是裴哥哥为我做的小蜻蜓,好看吗?”

冯夫人抱着怀中的小人儿,笑得颇有几分深意:“好看极了。哥哥带你玩的开心吗?”

小丹枫大力点头,十分兴奋:“哥哥说,我的启蒙师傅同他的一样呢,都是李先生!所以他都叫我小师妹!”

冯夫人乐了:“哈,小师妹!”

顾夫人也凑趣:“哟,叫福官一说,我们小丹枫倒成了女侠!”说着便伸手作势去褪腕上的镯子。

安晴一惊,忙塞了个橘子进顾夫人手里:“娘,这橘子可甜着呢,您尝尝鲜!”

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顾夫人看她一眼便已会意,吃完了橘子便笑着告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喝了点水肚子便闹腾了。”

安晴起身扶着顾夫人,两人趁机离席。

落霞天气一向宜人,出了正月冰雪便已消融,两人从暖意融融的屋里出来,却也不觉得寒气袭人。

安晴一边走一边将席上所见描述了一遍,末了挽着顾夫人手臂微有埋怨:“丹枫最小,待到可以嫁人的年纪,怎么也得三五年的功夫。看裴姨那样子,似是恨不得今年便能抱孙子似的。您这镯子一给,冯姨因着你俩交好,以为是裴姨的意思,但裴姨却未必喜欢,一时下不来台,倒叫两家人心生嫌隙了。”

顾夫人颇惊讶地接口:“是这样?也难怪,兴许福官只是当哄小孩子玩玩罢了。我看这四家小姐中,缪真年纪最好,莲清最是漂亮,论家世是王家的落梅占了上风,这么算下来,却是丹枫最没什么了。是为娘没考虑妥当,还以为……”

安晴笑着安慰:“也不怪娘看错,若没见着福官对莲清的样子,我也会以为他对丹枫有意呢!”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便转身往回,冷不防看着一对璧人比肩而立,女的倒比男的要高出许多。定睛一看,原来是缪真站在小凳上逗鹩哥说话,不时侧头与底下护着的裴靖说笑几句。

裴靖这护花使者做得甚是尽职,一手撑墙,一手虚护在缪真腰间,微笑仍旧宽容大度,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样子,难怪缪真双颊微红,眼波似能滴出水来。

顾夫人与安晴面面相觑,半晌才无奈地摇头:

“这孩子,怎么处处留情!”

“可不是,不知落霞有多少姑娘将来要为福官落泪了!”

两人再对看一眼,齐齐叹气:唉,裴夫人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三章

安晴陪顾夫人踱到了房门口,便驻足告假道:“娘,您先进去吧,我去吩咐厨房,为客人们准备的小点心一类吃食可要抓紧做了。看兆头,总还要再顽上一阵的。”

顾夫人含笑答应,心里也知道她坐不住。

她们说的话题大多围绕些张家长李家短,安晴许久不在落霞,自然不上话,顾夫人陪着众位夫人,也不能总同她解释。这样的**同鸭讲,听一个半个时辰还是乐趣,久了可就是折磨了。

“用不用吩咐含夏含秋她们准备牌桌?”安晴细心提醒。顾夫人是不喜欢牌局的,但也能凑上一手。除她之外,其余几位夫人个个见了牌九眼睛便会放光。

“也好,边玩边说,也热闹些。”顾夫人含笑应了,便放安晴离开,“你刚回来,也别累着,乏了就回去歇着,我自会同她们解释。”

“娘这可是看低我了,我什么时候身子弱过?”安晴假嗔,却还是笑眯眯地应了,转身向厨房走去。

厨娘大多还是她走时用的老人,在顾府干了这许多年,自然知道应该准备些什么。安晴自不必多说,只约略嘱咐几句夫人们要玩牌,点心千万别上那些个掉渣掉屑,吃起来十分不方便的,又叫一个小丫头去找环茵,叫她把安晴带回来的蜜饯干果盛上一些,端给夫人们尝尝新鲜。

厨娘笑着应了,因是旧人,说话也熟络些:“小姐做事愈发地仔细稳妥了!走前还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现在倒颇有当家主母之风。”话语中满含赞赏。

安晴大大方方一笑,面上波澜不惊:“做得熟了,自然想得便比以前周到些。黄嫂莫要光顾着闲聊,锅子快开了。”

黄嫂忙放下手中其他活计去顾着灶上,安晴就此离开。

刚出了门,她便依稀听见里头人悄声埋怨黄嫂:“嫂子说话也忒直了,怎么还说些走前回来的话,不是徒惹小姐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么?”

安晴不由苦笑。她回来不过一天的功夫,便已觉着有些不自在。顾府上人都将她当块豆腐做的一般,小心翼翼捧手心里护着,吹不得打不得,连说句之前现在的话都担心她听了心里别扭。

要真的在意到这种程度,她从沈庭手里接过休书的那一天,早已羞愤得撞柱而亡,哪还等得到今天,捕风捉影地胡思乱想?

从厨房里出来便觉得甚是没趣。大家都在忙,她甫一回来,不得不当个闲人,和下人说几句话,便发觉他们诚惶诚恐,生怕哪句令她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不光他们别扭,她自己也别扭得要命,索不回宅子里添乱,信步走到园子里乱逛。

顾府一家都是颇爱青山绿水之人,当初建府时选址在此,有一多半是因为这里本来便环了一眼活水。是以园子虽然不大,但流水曲廊,怪石叠翠,移步换景,处处安排得十分巧妙。每个到顾府做客的人都愿到顾府的园子里转上几遭。顾夫人曾私下骄傲地同安晴道:“咱家园子虽不及那些个王爷侯爵的华丽,但一年四季,一角一隅,都真真如画境一般。”

安晴走了之后,园子又向外扩了三分,移了些翠柏苍松为障,将府外喧嚣一并隔绝。园中花木品种也比以前丰富,只现在还是早春,万物尚未生发,仅数株罗汉松仍是青翠可人,因其年头尚轻,一蓬蓬松针远看也同绿茸一般惹人怜惜。

安晴走走停停,凭着记忆几番兜转,从树后转进了一隅“密境”。

所谓密境,不过是一角空地,地上铺了几块平整的大石做阶,又摆了两个石凳,中间放一方石几,石几正中凹陷,可放炭火温茶煮水。

这地界原本荒着,因其不起眼,谁都没想过要如何填补。还是安晴小时在园里玩闹,因此地午后阳光十分美好,既不晒人也不冷,且面前一排松竹,外间轻易看不透里面,十分对她的心思。便千方百计地央了府上短工帮她置备了这一干物事,到了冬日便煮雪烹茶,自觉十分文雅。

安晴想起小时乐事,不由扑哧一笑,随意掏出帕子拂了拂凳上浮土,便理衣坐下。

细看之下,两个凳子式样并不相同。原来安晴之前只将这里当作自己一处秘密花园,并不想与他人分享,谁料裴靖这个小跟屁虫硬是跟到了这里,并在地上撒泼打滚,硬要她再为自己添一处座位,否则便向安晴的爹娘告密。安晴无奈,只得依了他心思,再添一座石凳。

“在想什么?脸上笑得如此古怪?”

真是说曹曹就到,安晴抬头看着裴靖,笑道:“在想某个小混蛋,拖着鼻涕在地上大哭大叫,硬要我为他在这里添只石凳,否则便向我爹娘告状!”

裴靖颇尴尬地鼻子:“还有这事?我还以为这里本来就有两只石凳来着。”

“当然,那时你才两三岁吧,连句长句子都说不利索,自然是不记得了。”安晴指点他看两只石凳,“看,这只明显要矮,也比另一只要新。”

裴靖目测一下,遗憾地摇头:“现在我是坐不上了。”索走过去蹲在她脚边,抬头望着她笑。

安晴被他笑得后背有些发毛:“怎么?”

“看看你有什么变化。”

“那倒不用看,旁人都已替我总结过。——瘦了,安静了,稳重了,这是好的。自然,说不出口的还有憔悴了,老了,心思深了等等。”安晴笑着打趣,又虚点他,“你若是见了我也做出一脸同情,或是眼泪汪汪,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裴靖一脸吓到的表情:“啧啧,这么泼辣!”

“嗯,这是你对我的评语?”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一直很泼辣。”

“那我哪里变了?”

裴靖不假思索:“变得更有女人味了。”

安晴为之绝倒:“恩,你也变得会讨女孩子欢心了。”冲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很会讨女孩子欢心!”意指他将四位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裴靖无奈否认:“没有的事,几家交好,逢这种场合,我权当一天孩子王,带着妹妹们玩也是情理之中。”

“嘁,此地无银。”安晴甩甩帕子,一脸揶揄。

“好阳儿,饶了我吧,莫开这样的玩笑!”裴靖蹲在地上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活脱京巴的讨好模样。

安晴忍俊不禁:“再给姐姐转个圈,打个滚儿!”

裴靖愁眉苦脸:“呜呜,不给吃的不干!”

安晴喷笑。

裴靖待她笑够了,问她:“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她认真想想:“高了,俊朗了,说话办事都比小时要稳重,也比小时候要滑头了。——福官,你还真是矛盾!”

裴靖含笑注视她:“还有呢?”

安晴为难地:“我才见你这一面!”哄他,“不过,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弟弟!”

裴靖扁嘴:“天啊,叫你一句话,我这八年的个子算是白长了!”又愁眉苦脸地,“明显是敷衍我么,恐怕你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哪有的事!”安晴忙安慰他,“不是给你带了玉佩?我出嫁时你送我的玉笛我也一直好好收着,哪能忘了你?”

“还有呢?”裴靖忍笑逗她。

安晴恍然大悟:“耍我?”于是气他,“玉笛我早丢了,玉佩也是随手买的。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请问是哪家的郎君?”

“你就算把我忘了,我可没忘了你。”裴靖指点她看,“扇袋,你绣的,荷包,你绣的。我送你的玉笛,我有一支同样的,一直妥帖收着。”见她发愣,又转口叹气,“想当年,你的做的女红全送了我。你也太勤奋了,我用到现在,硬是没有用完!”

安晴扑哧一笑,假模假样地安慰他:“那些旧玩意你也该收起来了,很快,便会有巧手的姑娘为你绣新的。”

裴靖看她坏笑的神情,气得:“我这样打岔都没令你忘了开我玩笑!”

安晴得意地扬头:“自然,你那点小九九,哼!”

说着站起身子,催他:“在这里消磨久了也不好,妹妹们找不见你人,该着急了。”

“……你还真是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来寻我开心!”

“哪里,人生苦短,小女子我自然要笑一切可笑之人。”

裴靖横她一眼:“算你厉害!”挣扎着站起。

蹲得久了难免双腿酸麻,裴靖站起时一个踉跄,就往安晴身侧栽,安晴忙撑住他身子:“乐极生悲了不是?好点没?”

裴靖苦笑:“逗乐子也是份苦差事。”扶着她肩膀站了一会方道,“好了。”

两人从林中转出,迎面正正遇上了缪真。

小姑娘似乎站了有一会了,对上二人时腾地满面通红:“鹩哥刚刚开口说了句裴公子万福,我是来找裴哥哥同看的……”一双妙目不时瞥一眼安晴,双眉微蹙。

安晴权作不知,浅笑道:“那可是个稀奇事了,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才好。”

又推裴靖:“园子曲曲折折的,缪真妹妹找你必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厨房还有事要忙,就不凑热闹了。你小时常来,路熟得很,便替我带妹妹回去吧?”

裴靖看她半晌:“也好。”

“天气凉,你也别在外面待太久。”

缪真脸色很不好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疑惑地盯着两人。

安晴微笑以对:“从小你便什么都要管上三分,当自己是长辈一般,真是愁人。”又冲缪真笑着眨眼,“真同老妈子一般!”

缪真如释重负,低声嗫喁:“裴哥哥这样……挺好的。”说着微垂臻首,一双睫毛如蝶翼轻颤。

裴靖也笑着打哈哈:“可不是,我也觉得挺好,可偏就有人不识货!”说着上前一步,侧身柔声向缪真道,“这边走近些,景色也不错,到了夏天百花齐发,才叫好看。”

缪真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安晴笑笑,但愿她能如愿吧。旋即转身,与两人相背而去。

第四章

安晴回来几天,一干事宜也慢慢安排妥当:她带回来的两艘大船,其中一艘还是沈家的甲字号船,船速甚快,体积也大,是货船中的佼佼者。另一艘是安晴自买的,虽不如沈家船那般出色,但速度体积也属上乘。她此番回来,自不可能再带船出海,两艘船也就不必再留,便拟将其以一半的价格卖与了裴家。

裴家的船队在落霞当属头一份:船只甚多,艘艘体积庞大,船速惊人。为了防远洋的海盗,有几艘行动灵活的稍小帆船还装了火。裴家船队每年都要在远洋走上一遭,带回些新鲜玩意,于黑河上下走动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顾夫人将卖船的意思一说,裴夫人不用回家同夫君商量,便当场拍板:“好说,我们家的船总是风里来浪里去,几年就得换新的。阳儿带回来的船我也见过,九成新,设备也好,还怕你舍不得卖呢,这倒给我家捡了个便宜。”但说什么都不肯只以半价收了。

不得已,安晴只得出面劝她:“裴姨莫再推辞,若觉得这价钱低了,不妨再帮侄女一个忙?侄女除了些杂七杂八的零碎,还带了一船的瓷器回来,恐怕自己找不着合适的买家,委屈了这一船上好的官窑,裴姨可否为我牵线搭桥?”

裴夫人满口答应:“忙是一定要帮的,只是船的价格要按市价的六成,不能再低了。买家之类……我家老爷近日走船未归,福官倒是可以帮得上忙,他近年来帮老爷打理生意,做得似模似样,同落霞有名有姓的老板混得可熟!”言语间颇为骄傲。

顾夫人笑着接口:“福官是出息了,冯夫人惠夫人几位也都夸他待人有礼……”

安晴微笑退出,两位恐怕又要说到裴靖的婚事上去了,她自然不好在一边碍事,于是退到偏房,环茵与一众媳妇丫鬟歇了活计,正在绣花。

含夏见了安晴连忙起身招呼:“小姐这边坐!”又奉上热茶及手笼脚炉。

安晴手脚发凉,总要到了开春的时候才能有些温度,于是她走到哪都要备着一干取暖的物事。许是最近旅途奔波劳累,亏了身子,她手到现在仍是冰得吓人,所以顾家因她的原因,各个房间都还备着火盆火炭。

安晴坐下,将自己弄得暖和了方含笑问:“在做什么呢?”

含夏羞涩一笑:“做荷包呢。”手里擎的花绷子上,一对鸳鸯已见雏形,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安晴笑问:“好图样,是绣给谁的?”

含夏红了脸低头不语,含秋嬉笑着嘴:“还能有谁,不就是外间门房的知书?”这几日走得熟了,众人知她并不在乎这些男女情意的话题,便也不再避讳她,因她随和,有什么八卦也乐得说与她知道。

安晴偏头想想,赞道:“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人也老实,含夏好眼光!”

含秋又是快言快语:“含夏姐还做了一身新裙子,打算穿给他看呢,只是没有相配的首饰……”言语间颇多遗憾。

含夏忙打她,同安晴低声解释:“小姐莫听她瞎说,一支钗总要三两银子往上呢!我一个丫鬟,哪里买得起?就算是买了,也不舍得日日戴着,白白浪费了银子!”

安晴笑:“女孩子爱美又不是错,买不起金银,就算是木梳也能好看!”说着抬手摘下她发上簪的木梳,又招含秋去厨房取来浆糊和几片洗净的贝壳。

含夏的木梳是街头常见的篦子,顶上光秃秃,黑乎乎,除了能挽发,别的功能便欠奉了。安晴略想了想,便将指甲大小的贝壳蘸了浆糊,一片片小心贴到篦子厚实的梳背上,不一会便贴就了一大一小两朵杏花,姿态风流活泼,仿佛枝头春意。

她将篦子小心吹干,又递还给含夏:“浆糊可能坚持的时间不长,你若不喜欢,还能扣下来重贴。”

含夏欣喜万分:“小姐真是说笑,我宁愿这浆糊牢些才好!”

于是迫不及待地梳头重新戴上,惹得一群媳妇围着她啧啧称赞:“小姐好巧的心思,戴上了真是雅致,好似含夏头上真了朵杏花一般!”又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照着小姐做的样子再贴一只篦子。在头上挽一个髻,再用这两只篦子固定,一定教知书看了魂儿都飞出来了!”

含夏羞得直跺脚,啐道:“都是一群不知羞的,当着小姐的面羞臊我,等我将你们的相好的抖出来,看你们还嚼我的舌不?”

众人哄笑,也都知趣不再闹,转而去央安晴:“小姐,您看我这篦子如何贴花?”

环茵怕她累着,于是佯怒道:“一个个都疯了不成?你们有手有脚,倒要让小姐替你们张罗穿戴?”一句话说得众人一愣,才想起自己确是僭越了,怎好叫东家做这做那?一时气氛便有些僵。

安晴却道不妨:“我也是闲来凑趣,脑子里并没有许多新鲜主意,你们自己好好琢磨,做出来的东西定能胜我百倍,到时便是我央你们替我做东西了?”

众人皆笑,气氛顿时又轻松起来。

一个媳妇子同安晴扯起闲话:“小姐,家里能用的东西总是少。奴家看街头巷尾的,总有提篮卖花的老妈子,也顺带着卖些便宜的珠钗项链什么的,只她那里卖的东西又太俗气。”话说到这便有些期期艾艾,“若是能自己买她那些珠子片子来做,定做得比她要好看得多。”

安晴明白她意思:“那些东西确实不贵,只是人家肯不肯卖?”

“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婶子曾做过这营生,后来嫌太苦便作罢了,奴问问她来路,应该没什么问题。”

安晴笑笑:“成,这点东西,便也别走府里账上了,你待同环茵说,需要多少银子,去支便是。”

那媳妇很是欢喜:“奴先替我婶子谢过小姐了。”

安晴摆摆手,一笑置之。

待转过身来,却偷偷嘱咐环茵:“那个媳妇向你支银子时,你且留一个心眼,她从中扣了几分也就罢了,只当是辛苦费。若是多了,万不可姑息,教人家以为我是大头,谁都能占得上便宜。”

环茵点头应了,十分欣慰:“小姐终于懂得经营了。”

安晴失笑:“小姐我像是傻子么?吃了这样大的亏还不懂得进退?”当初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后来知道了,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现在她既然有了改过的机会,怎会还不懂得如何行事?

环茵一笑,支吾几句就退下了,安晴想了想,又去找顾夫人。

裴夫人早已告辞,顾夫人一人在厅中喝茶,见安晴进门忙招手叫到跟前:“你裴姨说,过得几日便叫管家来同你办文书的过继。船资这数不大也不小,她总要准备一下。瓷器的事也不用发愁,她约略听福官说最近有一批毛子的船到港。你也知道,毛子最是附庸风雅,什么字画啊瓷器啊,总是来者不拒,多少都吞得下去。”

“官窑就是皇帝女儿,总不愁嫁的,总要教福官多找几家买主,比对出个高价才肯出手。咱们左右是不急的,瓷器又不是白菜萝卜,放放就烂了。”

安晴笑着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待顾夫人觉得一切都已交代妥当,方喝了口茶,意犹未尽地问安晴:“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安晴撒娇:“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

“镇日在家总要闲出病来。女儿想在落霞开一间铺子,不论大小,总是份消遣。若是走运,为自己赚些脂粉钱也是好的。”安晴忐忑地开口,生怕顾夫人一口回绝。

安晴未嫁前见家中开店做生意便十分技痒,曾提出过要自己开一家铺子,却被顾老爷一口回绝了,为此父女俩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是以安晴开口时本不抱太大的希望,若是二老反对,她便消了这个心思,安心持家务便罢。

顾夫人叹了口气:“就知道你闲不住。你爹早一个月就嘱咐我,说阳儿回来没几天必定又要闹着开铺子,嘱我先替你看着有什么好的店面,省得你自己乱找,耽误时间。”

“现今店面我已替你选好了,就在西街。有时间你便同环茵去看看,装修什么的,便要你自己拿主意了。”

安晴未料到爹娘转变如此,足见二老对她的疼爱,因此便愈发觉得以前不懂事,经常冲撞二老,实属不孝。这样想着,鼻子便有些发酸,忙抱着顾夫人手臂撒娇:“还是爹娘疼我!”

顾夫人轻拍她发顶:“你也大了,爹娘总不能管你一辈子,自己心里有了主意,觉得对便去做,爹娘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哥也是。”

“……唔。”

“想做些什么?心里有了主意没有?”

“若是没有,也不敢轻易跟娘说。我想开一间店子,卖卖讨喜的小玩意。”

“落霞地方富庶,妇人们手里多有几个钱。我昨日去街上转了一圈,见店里卖的东西大多还是以实用为主,便宜的样子简陋,做工细的价格又太贵,恐怕不怎么合妇人们的眼缘。我便打算做些样子讨喜,做工又容易的,取个中间的价格来卖,赚妇人们手上的闲钱。娘您看如何?”

“除了那一船瓷器和细软,我还多少购置了些小东西,尚能卖上一段时间。待卖得差不多了,我便打算在家里招几个巧手的媳妇子和会木工的管家,自己做一些小玩意去卖。”

“女儿也是刚从偏房那边过来,见媳妇们都对这手工十分感兴趣,才敢这样开口……”

顾夫人也是做惯了生意的,只是年纪大了才愈发的不愿动弹,脑子还是活络的。听安晴一说,微一思量便也觉得可行,于是又嘱咐她:“开店之初最是麻烦,更何况你爹娘也是久不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你总要有个人带着才不易吃亏。”

安晴笑:“娘,不过是小本生意,卖的东西又单一,需要联系的商家又有几个?您放心,我自会小心行事,货比三家再来定夺,您便别心了。本是解闷子的事情,若您老替我忧心着,累坏了身子,这店倒不如不开。”

顾夫人取笑她:“又在娘这嘴硬,若我改口叫你不开,你心里能放得下才怪!”

“娘!……女儿是劳碌命,总要有事琢磨着才自在,您就别取笑自家闺女了!”

第五章

安晴在顾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转过身来便犯了难。

诚如顾夫人所说,她刚回落霞,也算是初来乍到,生意场上的事她自然是不熟悉的。虽然她只拟卖些平日用得上的小玩意小摆设,并一些妇人的首饰头面一类,但旁的不说,木料就是一大难事。店铺装修,打造家具这一类一锤子买卖尚且不论,日后她店里的玩意,总要用到许多木材,这可便是细水长流的营生了。

区区一份木料,便可以天差地别。好的木料水洗不坏,经久耐用,做出来的东西也平整好看,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成型。差的容易松动泡烂不说,还难于加工。比如说在食盒上雕个什么花花草草的,刀一碰便缺了一大块,之前的功夫便是白费了。

市面上卖的食盒漆盒一类的木料便多不讲究,能做出个规整的型来已经是对木匠极大的考验,更别提是雕花描朵了,因此卖的虽贱,稍讲究些的家里却宁愿买中看不中用的瓷器,也不愿置办出来惹人笑话。

所以说生意没有大小,随便一件事情想得深了都有大学问,安晴想了一上午,惹出了一脑门子的官司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索将其抛在一边,叫了环茵去看店面。

两人在西街刚转了一圈,安晴便有些感慨,环茵也笑:“老爷夫人真是疼小姐,连这样好的店面都能费心找到!”

可不是么,西街是落霞最繁华的大街,铺子又占了个好地段,既不在街口,也不在街尾。

街口最难做成生意,一般人只拿它做个比对,当成餐前开胃的小菜。

街尾也惨淡,许多人没那么好的体力或是耐,逛到大半便随便找一家店凑合买了,不肯有始有终。

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是中间偏后一点,一般人认为到此为止,街上的东西大多已见识过,在这里买了,心里不觉得有亏,其实早已忘了街口那家店究竟质量如何。

顾老爷为安晴盘下的店恰好就在这块黄金地段,两人开门进店时,环茵不禁骇笑:“我怎么觉得,两边的商家要生生将我后脑盯出个洞来!”

安晴也笑:“彼此。以后这种目光有的受呢!”

店的位置好,格局也甚是合理。

二层小楼,楼梯宽敞,室内明亮,内院库房,里外分明。

安晴十分满意:“格局不用动,只需稍作粉刷布置就可开张,时间上充裕得很。”

环茵见她首肯便也霁颜:“来贵最近还吵着闲得要命,——他不是在……,他不是做过木工活么,把他叫过来看着,小姐你也放心。”中途生生转了口,不提沈家二字。

安晴强笑:“我倒是忘了这茬。你且回去同他多商量商量,什么样的木料雕花容易,什么样的木料便宜些,却经久耐用,水泡不坏?”

环茵也被问住了:“小姐这可为难我,他做木工活时我总嫌脏,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哪在意这些?小姐若想知道,回头我写张单子记下来,同他问个明白。”

安晴点头:“也好。”又嘱咐,“叫来贵多想想这方面的事情,以后店子里的事少不得他心。”这便是有意许他负责了。

环茵十分开心:“小姐抬举他了!”来贵虽和环茵跟着安晴回了落霞,但他一是外人初来,二是他原是沈家人,自不可能在顾家有多吃香。还有些顾家的老人因他是沈家来的迁怒,心疼安晴在沈家受辱,而在他面前颇多指桑骂槐之词。来贵本就是个闷罐子,被人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虽郁闷却不好说些什么,但也迫切盼望能做些什么事情,令顾家人对他刮目相看才好。

因此环茵听安晴如此安排,便是真心地替自己相公高兴,嘴上还道:“他若是做得不好,我便替小姐揍他!”说着便撸袖管,十足泼妇模样。

安晴扑哧一笑:“你啊,倒真是有落霞女儿的风范!”

落霞的男子,惧内甚多,纳妾甚少。亏得落霞女子的泼辣,使得落霞“乾店”与“坤店”并举,乾店做男客生意,坤店反之。有些茶楼一类索将整店一分为二,半坤半乾,夫妇同来便在大堂落座。

分设乾坤店,主要是为了方便未出阁的女儿家上街。少女们面皮薄,出门多带着帏帽,自然也不肯在一家店子里与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摩肩擦踵,唐突了佳人。而嫁了人的妇人们则抛头露面,生冷不忌。因此在乾店里经常看到妇人,或是媳妇子做店伴,但坤店却决不许男人踏足。

不可否认,落霞的开明也是她下定决心反出沈家的重要原因。

若落霞也如沈家堡那般的风气,单单一个弃妇的名头便足以令顾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令她终日以泪洗面,恨不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安晴不由想起自己在沈家堡的日子,不过是坐轿出门一趟,也要被婆婆及小姑以不守妇道的名义念上半日。

她不禁冷笑,也顿时失了看铺子的心思。于是又略看了一圈,拿纸笔绘出店内基本的构造便要打道回府。途中强打神嘱咐环茵使人用赤色的油布将店面封上,又在布上写了“晴雨不悟,三月廿日”的字样,遮住内里的装修景象。

三月廿日,是娘为她选的黄道吉日。

晴雨不悟,则是她十六岁时为自己的店设计的名字。

无论风霜雨雪,我仍一往无前。

当初她对那个人如此解释。

当她一脸憧憬地描绘时,他曾深情款款地说,他会为她开一家这样的店。

八年了,这句承诺始终未能兑现。

虽然现在的她,用这样一个名字,未免太过少女,也太过不合时宜。但她坚持,不是坚持这句话,而是坚持她在婚姻的晴雨中悟到的一件事。

万事,不如靠自己。

自己的梦想,更不能假手他人。

感春悲秋这事,毕竟是个力气活,安晴自问没那个决心和毅力,因此只黯然了一路,回去便开始着手忙乎着如何装修店子。亏得她小时琴棋书画一类学得还算用心,心店面的问题还难不倒她。

来贵也是闲得浑身难受,听了环茵嘱咐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一般,天天琢磨着如何打制木器,才能又是省力又是美观。安晴便也特特吩咐环茵,支些银子购置了点木料交给他实践。

过了几日,还真给他琢磨出来点新花样。

来贵兴冲冲跟着环茵来找安晴时,裴靖正好也在。

他此登门造访,为的自然是裴夫人所托的买卖瓷器一事。

来贵一见有客在便有些赧然:“是小的无礼了,小的过会再来。”

安晴叫住他:“看你这兴奋的样子,我倒是耐不住好奇了。反正福官也是闲着,你也给他开开眼?”

裴靖也在一边笑:“就是,藏了什么宝贝?”

来贵一张黑脸羞得都有些发紫了,忙亮了亮手中的食盒:“就是这个。”

裴靖手快接过来:“我看看。”二层的食盒,大体是规规矩矩的方盒子,上面盖子十分出彩,是一簇藤蔓模样,把手底部开出几朵花来,藤蔓挑出来绕成一个把手的样子,又蜿蜒垂下,分盖了食盒两边。

裴靖不住口夸赞:“好手艺!”

安晴却有些犹豫:“会不会难擦洗了些?”

来贵嘿嘿一笑,大手在把手上一拧,只听啪嗒一声,两朵小花已经掉了下来,来贵手下不停,转眼间食盒已经被他拆分成几块: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一个带了几个洞眼的盖子,还有几朵木雕的小花,一只藤状的长形把手。

“花和叶子用的是榉木,木质硬些,算是胎骨。盒子是水曲柳,价格便宜。可惜做的是食盒,小叶杨微有些味道不能用,不然能够更便宜。”来贵神情颇为得意。

裴靖啧啧称赞:“阳儿,你家何时招了一个这样巧手巧思的管家?”

安晴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亏我们家环茵眼力好!”

环茵再泼辣也红了脸,扯了来贵便走:“小姐嘴巴是越来越刁了,也真只有裴少爷才能以毒攻毒!”

一句话把两人都怨上了,裴靖大呼委屈:“我怎么着了?除了夸你家汉子,我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安晴笑着看他一眼:“行了,人都走了,还装着自己良善呢?”

裴靖仍盯着门口,委委屈屈如小媳妇:“我怎么了?不过是图谋你们家小姐么,还没做什么就被看穿了,你们才讨厌!”

“敬谢不敏!”安晴连忙制止,“奴家我消受不起啊!”

裴靖又委屈地转头看她:“小姐可是看不上在下?”幽怨得,手中只差一块帕子绞来绞去,“亏得在下惦记小姐多年……怎堪一片真心……”咿咿呀呀地,险些唱起来。

安晴恶心得,再说她可要撑不住了,忙双手将她的茶碗奉上去,毕恭毕敬地:“小的知错了,先生喝茶。”

演戏演全套,裴靖竟真的就着她手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事……容后再议。”方正了正神色,“毛子的事,你若是信我,我便替你谈了,不需你心。不过,你似乎是要开店?”

安晴吃惊一笑:“公子果然耳聪目明!”

“西街的油布围了有几日,你不是就想要街头巷尾都好奇‘晴雨不悟’是个什么玩意么?”

“那你就知道是我开的?”

“当我傻的?晴雨不悟,不是你自十六岁起就念叨的店名?”

安晴笑笑,心里有点小小的悲哀。看,连个孩子都记得,沈庭却权当没这回事。漂亮话谁不会说,可她偏偏就拿它当了真。

“看你吩咐来贵这意思,以后定是要寻个稳妥可靠的木材商吧?”

安晴点头,不是不担心的:“价格差了一点,长此以往便差了不知多少。店子本来就打算薄利多销来着,所以价格上不得不计较。”

裴靖探身凑到她身前,颇神秘地:“我帮你?”

“你?”安晴骇笑,“你还认识木材商人?”

想想又摇头:“会不会耽误你正事?再说……拿你当小工使,裴姨会杀了我。”

裴靖气笑,逼近她咬牙切齿:“少来欲擒故纵这一套,非得我巴着你哭着喊着说求你了让我帮你吧你才勉强答应?小爷我也是有自尊的!一句话,要,还是不要?”

“要!”答得干脆。

“这不就得了?”裴靖站起身来,满意地笑笑,“后日我来接你。小爷办事,你放心。先走了。”

说着转身,干净利落地消失。

安晴独自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怎么同裴靖待在一块,她也越来越像小孩子?

第六章

过了两日,裴靖如约来接她。

今儿个因为要见人,他似乎特特打扮了一番,不说不动的话,便还是那副温柔低调的假象,但确实比平日要更加顺眼一些。一件青色布衣,上面密密压了石青的暗纹,腰间束了缎子面的宽腰带,佩的正是她送他的那块云中鹤的玉佩。

没有多奢华抢眼,然而二十岁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觉得神,更何况裴靖本来皮相就不差,宽肩细腰,青色的一身更显得他挺拔俊朗,英姿勃勃。

他站在马车边,微垂了头静静等着,脊背挺直。安晴一愣,同送她出来的环茵低声笑道:“一转眼,福官真长成个大人了,瞧瞧这扮相,不知以后要令落霞多少女孩为之倾倒。”

环茵笑,还未等答话,裴靖便抬起头来,佯装怒色:“呀呀,又谁在我背后嚼舌?害得我耳朵发热,还以为是病了。”

安晴忍笑,这一发疯,倒和小时候有些像了,于是逗他:“你猜是谁?”

裴靖耳朵:“耳朵热得如此销魂,一定是位美女。”几步蹿到环茵身前,矮着身子满脸的讨好,“环茵姐姐,一定是你吧?”

环茵啐他:“你们俩逗趣,别总扯到我身上!”甩手就往回走,“小姐交到裴公子手上,我也就功成身退了,莫要再开我玩笑!”蹬蹬蹬跑回府里,将大门哐地掩上。

裴靖十分苦恼地搓脸:“我脸上写着登徒子三字?”

安晴笑呵呵地,认认真真地瞅了他面上几眼才玩笑着赞叹道:“可不是,今天的三字格外浓墨重彩,换了墨汁?”

裴靖恨恨:“可不是,湖州上好的徽墨呢!我说,今天好歹是给你帮忙,小姐你就不能大人大量,给小生几分薄面?”

安晴笑,也知玩笑不好开得太过分,于是住口,也作出一副淑女模样,在裴靖的帮助下上车坐好。

听着马蹄得得,安晴有些好奇:“今日见的是哪位老板?你们交情如何?”

“老板姓李。说起这位李老板也是位奇人,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南北,说到木料,李家的生意绝对是头一份。不过其人行事有些直率,若那李老板言语间有什么令你不自在的地方,若是有意,我定会为你出头,若是无意,你且当作没听见,成么?”

安晴笑着答应:“直率是好事,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说,好过万事藏着掖着,谈起来费事的紧。”想想又问,“那位李老板……?”

裴靖偏头问她:“怎么?”马车内压着帘子,光线不佳,行车颠簸间,从车窗缝隙中透出的一线光将他的侧脸晕染得不似凡人。

安晴一愣,第一次觉得裴靖长大了,之前的疑问经这一晃神也没了心思再问,只得笑道:“没什么。”李是个很平常的姓,哪有这样巧,甫一出门便偶遇了故人?

落霞并不大,走了一会便闻马蹄声渐止,裴靖跳下车,为安晴打帘,又伸手扶她,动作潇洒流畅。

安晴搭着他手下车,同他低语调笑:“真是大了,做派愈发有翩翩君子的样子。”

裴靖目不斜视,满面正色,双唇不动与她低语,说着不相干的浑话:“动心了吧?”

安晴笑:“哟,给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

两人又简单理了下衣摆,回身时,早有李府应门的小厮等在一边,笑道:“裴公子,夫人安好。请这边走,我家夫人已等候多时。”因他不知如何称呼安晴,且看她作一身妇人打扮,索只含混着道一声夫人,便神色恭谨地将两人往府里让。

裴靖一脸莫大的荣幸,腆着脸同安晴凑趣:“夫人请?”

安晴偷偷啐他:“正经些!”

“很紧张?别怕,这家不成还有下家,人家又不是洪水猛兽,或是王孙贵族,掌握我等草民生死。”

安晴摇头,不是紧张,而是……“怕是这位李老板,还是一位故人……”安晴锁眉低语,因声音实在太小,裴靖追问一声,见她没有回答,便一笑了之。

小厮将二人引进大门,便见一位妇人昂首立于中庭,四十出头的年纪,双眼烁烁有光,一身蓝色窄袖的长裙,外套深色比甲,头发也只简单梳了个髻,上点翠的银钗,足见朴素,却因着气势逼人的缘故而显得英姿勃勃。

安晴苦笑,思绪不觉飞到了她新嫁时的日子。

沈庭同她抱怨:“真是什么人都敢上沈家堡来讨一杯羹了。既然是守寡,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将孩子养大成人,竟也学别人掌柜当家!”言语中轻视意味十足。

农耕人家的优越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屁股下面坐着千顷良田,便觉得自己是皇上一般,等闲不将人看在眼里,何况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安晴柔声劝他:“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若是她家给的价格高一分,百顷良木卖出的价格便不知要多了多少。娘不是昨个还同你抱怨没钱请班子来唱堂会么?何苦跟钱过不去。若是你拉不下脸来同妇人家讨价还价,我替你出面如何?”

沈庭本是不愿,但经不住娇妻软磨硬泡,便点头允了,回身给她列了沈家能接受的最低条件,并再三嘱咐:谈不来就当是逗闷子了,千万莫要让沈家吃亏。

几经商讨之后,李老板同安晴签了合约,并半是欣赏半是愤恨地道:“幸亏沈家不是一直由你出面谈生意!”

安晴自然十分得意,沈庭也自此对她分外温柔。

可惜这一桩,在婆婆和小姑嘴里,便又成了她牝**司晨、不安于室的证据。

因她呆呆地想着往事,裴靖介绍她时,她稍缓了缓才含笑行了礼,道了万安,李老板却似全没听见一般,只顿了一顿,便又热络地引着裴靖向花厅走,边走边寒暄着问些家里可好,生意可好之类的话,并忙不迭地告罪,说自己这一阵事忙,竟有许久未曾登门裴府拜访。

因她说的热情,裴靖只得一味微笑点头,全不上话道明来意,又见安晴方才不在状态,便想着等三人坐定之后再向李老板重新介绍。

进了花厅,丫鬟奉上香茶后便掩门退出,裴靖于是打断李老板,笑指着安晴介绍:“这位是我家的世交顾家的小姐,顾氏安晴。”

“顾家琢磨着开一家店面,卖些小东西补贴家用。生意虽小,却是打的细水长流的主意,还希望李老板能够多多照拂。”

李老板掀了掀眼皮,故作惊讶地打量安晴:“顾家的小姐?真是奇怪,这位顾家小姐甚合我眼缘,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安晴一愣,便笑着承认:“李老板安好,妾正是沈家弃妇,顾安晴。”

裴靖腾地站起身来:“李老板,莫非是我裴家同李家的合作,不足以令您给予我带来的人以足够的尊重,还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顾安晴,是我裴家带来的人。”

李老板的双眼一下变得凌厉:“唔,裴家势大,我一个妇道人家,的确惹不起。”

裴靖现在仿佛个热油锅一般,给点火星子便能炸了,听了她这样的话怎能不恼,大步走到安晴身前,扯了她手腕便要走。

安晴苦笑一声,僵着手将裴靖按住:“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我躲了,日后人家便传得更加厉害。倒不如现时把话说个清楚。”

转头又问李老板:“您对我如此偏见,是否是由于听了沈家对妾的什么污蔑,比如,不安于室,不事翁姑,携款私逃?”

李老板看着她,端茶缓缓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便是默认了。

这位李老板子耿直倒是其次,她这般嫉恶如仇的脾气,直把自己当成是除暴安良的侠女一般,在商人里面也算是稀有动物了。李老板格如此,还能将李家事业经营得如此出色,连安晴也不得不承认她眼光独到,手段了得。

只是现在因了流言便对她冷眼相待,这也算是财大气者的专利了。她这为了一文两文营营苟苟的小小商人,自没有此等骨气。她暗中叹了口气,面上撑出十足的温婉微笑。

“李老板,我们之前也算是有过交情,我可像是沈家所说的,不会同人相处,心狭窄,睚眦必报之人?”

李老板眼珠转了转,想到沈家上下对她寡妇身份的轻视态度,他们不是不可能因为安晴遭弃而乱泼污水的。于是神色稍缓,但目光中仍有怀疑。

安晴再接再厉:“李老板定是想着,无风不起浪,人家这样说,妾定有做得不对,令他们加以编排的地方。然而李老板可曾知晓,便是妾在李老板这里争取的那几分利,也不能令沈家对我‘牝**司晨’的成见改变半分,反而变本加厉。”

“安晴并不是向李老板诉苦,只是我在沈家吃了这许多的亏,如今回了顾家重头再来,并不想教沈家再泼我一身脏水。我一心待沈家如亲人,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图着夫君对我一心一意,白头偕老。可事不遂人愿,沈家家大业大,将我嫁妆占了四五成,这事说出去谁都不信的,但确实如此。现今为尊者讳,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沈庭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把我扫地出门,如此耻辱,只怪我顾安晴识人不清,我认了。唯望李老板不要相信那些个流言飞语,坏了我的名声。”说到这,安晴觉得鼻头一酸,也不克制,直到眼角泪花闪闪。

如此便愈发的心酸,她顾安晴,竟也沦落到向人诉苦,博人同情的地步。

裴靖冷声道:“我敬李老板人品,才将安晴带来。原盼着李老板顾惜她一个弱女子,于生意上照顾她一二,谁料是我看错了人!”说着便又去拉安晴,“就此告辞。”

安晴说完,也懒得计较李老板究竟信或不信,用帕子按着眼睛轻嗯一声,便起身跟着裴靖向门口走去。

“且慢,”李老板出声挽留,话刚落地,便快步走到安晴面前,深深一福。

如此大礼,安晴在她面前也算晚辈,怎能坦然消受,连忙伸手去扶:“李老板这是怎么一说?折煞安晴了!”

李老板站直了身子,面上无比真诚:“老身偏听偏信,也曾对顾小姐多有腹诽,实在是不该。之前怠慢,都是老身的错,老身在这向两位赔不是了!”又招呼家人换茶,“茶凉了,为两位贵客换上新茶!冲昨天新上的明前!”

安晴失笑,还真是位直爽的婶子,如此明白的认错还真是少见,于是也借坡下驴:“李老板客气,此种误会谁也不愿。”之前的事就此掠过不提。

许是李老板心怀愧疚,后来再谈,便在利益上做了些许让步,安晴是同她做过生意的,如此大的折扣她怎会不知?于是连声道谢,李老板更当场签了三年的合约,还同安晴打趣:“不是老身不肯再签,只是这三年之后,不知妹子你会再嫁到谁家呢。”

裴靖始终都是面无表情。

待出了李府,安晴笑着碰碰他:“好啦,你也说了,李老板为人直率,再说,后来她不是向我郑重陪不是来着?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在意个什么劲?”

裴靖扶她上车,待两人坐稳了才低声叹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

安晴一愣,继而强笑道:“都过去了,没什么的。”

裴靖沉默半晌,拉住她手郑重道:“以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如此受辱。”马车行走间车帘不断扇动,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安晴依稀可见他嘴角紧抿。

见惯了他面带微笑的样子,裴靖难得如此严肃的表情令她心底一突,一种别样复杂的感情一拥而上。

福官长大了。

这样郑重的承诺,让安晴明白她不能再笑着敷衍过去,况且,她也不想如此。

除了爹娘以外,还有一个人记挂她心情如何,是否觉得委屈,这份情谊,她怎能不感动。

安晴于是也认真回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七章

木材谈妥了,其余的便都算是小头,自然不在话下。

“若是需要什么珊瑚珍珠的,只管找我来讨。”裴靖冲安晴拍脯。

安晴笑:“那先谢过裴公子了!我事先带了些玩意回来,那些贵重东西一时还用不到,放在家里店里心里头总有记挂,还是等用时再说吧。”

裴靖点头,倒在太师椅里撑着头看她:“反正我最近左右没事,干脆陪你打点店里,待你渐渐上手了我再功成身退。”

安晴歪头一笑,觉得十分有趣:“福官啊福官,你怎么总是这样愿照顾人?”

裴靖笑了,起身走近安晴,俯身与她对视,气势逼人:“福官这个名字,我从小便不喜欢,以后莫要再叫了。”

安晴一愣,下意识地从善如流:“你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帮我?”

“你当我乐意?”裴靖笑得十分无奈,“母亲大人发话,小的岂敢不从?”

“再说,与你一起玩到大,若你真的被骗,我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裴靖直起身子,以温柔宽厚的表情说着刻薄的话:“你从小便傻傻的任由人欺负,哪次不是由我出头摆平?帮人帮到底,待你生意上路,我也好向娘交差。”

安晴气:“你再说一次?”

裴靖潇洒一笑,转身走了。

把她憋得,有劲没处使,连灌了半壶茶水,突然扑哧一笑:真是的,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她自然没有裴靖说的那样不堪,若她真傻,也不可能从沈家堡出来一年,货物资产全都翻了一番,赚得盆满钵满回家。

只是由裴靖这只地头蛇领着,她自然省了不少心力体力,便也乐得他带着熟门熟路地拜山头砍价钱,建立长期友好合作关系。

几天下来,安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小时候总觉得他贪玩调皮,觉得他油头滑脑,觉得裴姨宠出了个烂桃。没想到烂桃经过八年,摇身一变,竟成了蟠桃宴上的奇葩。

此时奇葩站在二楼冲着内院指指点点:“内院连着一条小巷,从那里开个角门,长工搬货物便可不由西街的侧门入,一旦有个什么特殊情况,你店里的女客也少些惊扰。”

安晴乐了:“你倒细心。”

裴靖头也不回:“天底下就属你最心,连照顾自己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晴权当他在放屁。

铺子还在装修,大到店铺色调,小到窗棂图案,安晴样样亲定,每日累得沾着枕头就着,嘴角却一日比一日上扬。

环茵偷偷笑着揶揄她:“小姐就是个劳碌命,非要累得伸出舌头来才觉得心安!”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唯有心头满满,才没有力去伤春悲秋,触景伤情。

七年的确能培养许多习惯,但终究抵不过一辈子的时间。她相信,终有一天她回想起那个人那段日子时,会云淡风轻,仿佛在听一个故事。

有裴靖为她查缺补漏,铺子装修质量自然更上一层楼。

三月廿日,“晴雨不悟”正式开张。

安晴特特发了许多帖子,除了和顾家交好家中的四位小姐,连李老板也发了一张。

小店开张,恳祈大驾光临。

店面虽小,胜在不循旧路。原木色的二层小楼,两层中间以红色祥云纹饰做隔断,远观不过是大段红带,与同色的斜屋顶相呼应,即大气又巧,和周围一水儿的青瓦灰砖相比,自然是鹤立**群。

红色祥云拱卫着一块坤店的招牌,晴雨不悟四个大字写得温婉柔美。

店内同样以原木色与红色为基调,深棕色的展台上铺着红色的桌旗,上以金线密密绣着百合、柿子和灵芝组成的百事如意纹,显得简约大方。

裴靖躲在里屋,从窗缝中向外偷看,活脱登徒子的模样:“没想到你偏爱红色,倒得着这么多同好。”

安晴笑笑:“我也是投其所好。”

暖色的店内装修更能留住客人,因它更显人十足。大块的颜色拓宽了本来不大的空间,令人觉得敞快透亮。

再者,女人总是偏爱红色,因为那是嫁衣的颜色,她们见了便觉得心中幸福满满。

店里的伙计都是环茵亲自挑的媳妇子,面貌温和,待人有礼,有无限耐心。

安晴特地嘱咐,不必卖力推销,只需在有需要的时候详细说明便好。

一楼是日常用品,二楼则是各类首饰和小摆设。

裴靖曾说,生活用品和首饰一起卖,当心哪个都没人买。

但当他在看了她的存货后便彻底改了观点:“阳儿啊阳儿,你从哪淘换来这许多有趣的玩意?若我钱够多,便把你这店包下,去讨我娘欢心!”

安晴笑:“你若是把这店包圆了,便是先讨我欢心了!”

明明是日常用品,却做得匠心独具,教人看了便爱不释手,且大多颜色鲜亮,环茵发挥管家婆的天才技巧,按不同颜色风格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唬得安晴都大抽一口冷气,愁眉苦脸地埋怨环茵:“天啊,你这样摆设,我都不舍得卖了!”

环茵笑嘻嘻地回她:“小姐穿衣都爱寻同色系的来配,这样来摆,也算是给客人们展示一番,寻齐这样一套摆着是多么诱人!”

的确诱人得可以,再加上价格也十分合理,就连逛惯了菜市的妇人也不好意思再砍价格,一律付钱了事。

二楼的各色首饰,原料都不太贵,多是木质银质,但胜在造型新巧,其中用一片片珍珠贝壳打磨的小片贴成各类花朵状作为装饰的各式发梳,因其花朵在阳光下五彩变换,又莹白剔透如同珍珠,最受女孩青睐。

安晴甚至还独开一角,摆了女儿家专用的文房四宝来卖:笔杆比一般的要细巧,墨块也做成了各色讨喜可爱的样式,梅兰竹菊,蟾折桂,玉兔捣药……同样的,价格仍旧不贵。

许多女客只是抱着进来瞧瞧热闹的心思,出门时却多提着一个造型巧的漆盒。

这是安晴的主意,购足一两银子,送一个三层漆盒,可将所购之物通通收纳进去。

女客们各个喜笑颜开,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李老板人虽未至,但也命管家带了贺礼和帖子来贺,道生意繁忙,实在无奈,日后定当造访云云。裴靖举着帖子笑:“还道她不会说这些场面话呢。”言语中讽刺意味甚浓。

安晴笑看他一眼:“这口气,你要记到什么时候去?”虽是埋怨,但语气不寻常地柔软。裴靖听了便也一笑,看神情确是打算放下了。

到了接近晌午时,四位小姐也来捧场。

四位小姐都由软轿从后院送入,手上各提了自家大人们送来的几份贺礼。安晴自然不好将她们几人丢在外间与众女客们等同而视,且看她们样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安晴笑眯眯地将四人让进内室,招呼环茵呈上早预留下来了几样巧首饰,又扯了裴靖来陪:“妹妹们只管放心挑选,今天姐姐新店开张,怎么也该为你们备上份礼物才是。不必客气,都是些小玩意,不过是取巧些罢了,图个新鲜。”

言下之意,颇藏了几分下不为例的语气在里面。

经过前婆婆和前小姑的历练,若她还不知防备,那便是白吃了这许多暗亏。

缪真欠身推辞:“姐姐这样说的话,我们倒不好再挑了。前些日子刚受了姐姐的见面礼,哪还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讨要些什么。况且来前母亲特特嘱咐过,不可恣意妄为,给姐姐平添麻烦。”

说着又奉上一份锦盒:“这是妹妹为姐姐置办的一点薄礼。祝姐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打开一看,是一对玉质的小巧纸镇,貔貅的造型栩栩如生,安晴乐得笑眼弯弯:“妹妹有心了!”

缪真俏脸一红,偷眼望了望裴靖,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坐下,随意捻起只镯子端详。

丹枫仰着脸十分开心:“大师兄大师兄,我喜欢这只蜻蜓的,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裴靖笑得尴尬:“我不会啊,要不,叫阳儿姐姐替你簪上如何?”

安晴笑着伸手,作势要接丹枫手里的蜻蜓纹样的簪子:“妹妹好眼力,这簪子样子活泼,和你最配。”

丹枫躲着手不依:“不嘛,我就要大师兄帮我簪!”

一语既出,室内气氛微有些僵。

安晴不以为忤,自然地缩回手,笑着看热闹。

好啊,四女争夫,连十三岁少女都为裴郎倾倒,她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一直没出声的落梅扑哧一声笑了:“裴哥哥尚未娶亲,还不懂得闺房之乐,丹枫,你就饶了他罢!”又转头笑盈盈地示意安晴,“阳儿姐姐,这梅花的发梳我十分喜欢,只是看外头有许多人买了一样的,你这可还有不同的款式?”

安晴抱歉地摇头:“恐怕没有。不过妹妹若真喜欢,姐姐过几天为你独造一套梅花样式的头面如何?”

落梅展颜:“那便多谢姐姐了!”

又推了推眼前的首饰:“这些,缪真姐姐和两位妹妹挑便好了,我不要。”

莲清早已选了一对钗和一只戒指,听她此言不觉有些尴尬,便将自己面前那盘首饰向落梅递过去:“姐姐看看我这边这盘,兴许就有中意的呢!”

落梅笑笑:“别人都喜欢的,我就不凑这些热闹了。万一起了纷争,伤了姐妹情谊,倒是得不偿失了。再说……”她冲安晴微笑,露出半颗虎牙,“姐姐已经许我一套独一份的了,再要就是贪心了。”说完,索起身观看室内装潢,口中不住称赞,间或向环茵讨教心得,倒也不觉无聊。

安晴笑看一眼裴靖:可惜你小子没福分,娶不到这么聪慧的老婆。

这一来二去,丹枫便被冷落在一边,手上拿着簪子没人接手,小嘴就撅起来了。

安晴颇有不忍,趁着另二女挑得兴起,上前软语道:“妹妹今天头上首饰和这蜻蜓的簪子不太相配,恐怕戴了也显不出什么效果来,不如姐姐先帮你把它包起来,回去再好好试试?”

丹枫虽然心里堵着,但也知道不好乱发脾气的,只得轻声道一句有劳,再选首饰,便有些没打采。

裴靖似乎只是道会喘气的屏风一般,站在一边眼望窗外,仿佛初春杨柳比室内的佳人如玉更加吸引他。

如此一来,四位小姐都觉着有些无聊,又耽搁了大约盏茶功夫,便要起身告辞。

安晴自然笑脸相送,除落梅空手外,三位小姐都极有分寸地挑了四五样首饰,便不肯再选。安晴令媳妇子将各人选的东西包起来,又每人多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算作回礼。

一时宾主尽欢,连丹枫脸上也重现笑容。

送走四位小姐,安晴笑着揶揄窗边的屏风:“有四位如花美眷为你斗智斗勇,裴公子,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裴靖苦笑:“不过是应付母亲,却为自己招来祸事罢了。”

“嘁,得了便宜卖乖。环肥燕瘦,你敢说一个都不喜欢?”

顿了顿又道:“落梅最对我心思,可人家声明退出竞争了,实在是可惜。”

裴靖依旧不出声。

安晴等了等便有些不耐烦:“喂,裴公子,你这样拖拖拉拉可不是厚道之举,早早定了心思回禀裴姨,也让我们这些局外人明确立场,不要站错队,毁了几家的交情啊。”

裴靖转身看她,正正经经地回答:“我不喜欢她们,她们如果对我的行为有什么误会,我会注意,并跟她们说明白。”

安晴虽失望,但仍笑着接话:“那是最好了。你从小就老成,这事自然不用我教。不过,你以后举止也应该注意些,人家姑娘心思单纯,别说她们,就是我和你顾姨都误以为你对人家有意。”

裴靖惭愧:“我当时实没想那么多。”

“以后注意吧,我可不愿听人家说,我店里的军师是个玩弄少女的登徒子。”

“……原来你嘴巴也挺毒的。”

“当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八年,你应该剜目才是。”

“……你的笑话,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没听见。”

第八章

开张才第二日,安晴便遇上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她几乎以为是给衙门的银钱未使足,官家特特使人来找她麻烦。

接近晌午时,店里来了位男客,且是位戎装的男客。剑眉虬须,端得是不怒自威。进门后便在一楼大堂正中直愣愣地站着。妇人们还好,年轻的姑娘们都被他这样子吓得花容失色,个个不动声色地向店口挪。一有带头的,剩下人为免惹祸上身,也纷纷脚底抹油。不到盏茶的功夫,店里生生便叫这位军爷给清了场。

有店里当值的媳妇子大着胆子同他打商量,却被他一眼瞪了回来。忙忙带着哭腔上楼找安晴壮胆:“小姐,您快下去看看吧,我们是吃不消了,被他那双眼睛一瞪,我晚上非要做噩梦不可!”

安晴无法,只得下楼现身,陪着笑同那人柔声道:“这位军爷,本店是间坤店,有什么事,咱们移步说话如何?”面上尽量做出番平和的样子,视线除了那人双眼便不敢乱扫,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尊大神。

男人浓眉皱了皱,搭在剑上的手紧了紧。

安晴吓得心跳加速。

“请问……什么是坤店?在下只想在这买一对钗。”

安晴只得向这位外乡人简单解释了坤店与乾店的区别,又问:“公子要买钗来送人,还是自用?”

男人低声道:“送一位不曾谋面的女子。”

安晴微笑着引他出门指点:“本店的东西价格低廉,女客们买了只为图个新鲜,送礼却是不合适的。斜对面那家金店做工考究,价钱也合适,公子不妨去那问问。”又指着招牌解释,“红底为乾,黑底为坤,金字则是男女都可入内,公子莫要再走错了。”

男人黑脸泛红,抱拳道:“多谢夫人指点。”

安晴脸也是一红,含笑回礼。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安晴又回到里屋细细对账,女客渐渐再次盈门。午膳时,环茵来为她送饭,顺便带来一个好消息:“夫人叫你今天早些回去,少爷的人大概今天就到了。”

安晴猛地抬头,一脸惊喜:“真的?”

顾家长子顾长青是当朝五品武官,长年驻守边陲,难得回家一趟。屈指算来,只有安晴出阁时他曾告假回来一次,后来安晴嫁了人,顾长青携家眷回家探亲,安晴便无福得见了。就连托人往家里捎东西这样的小事,每年也鲜少超过一回,但他每次托人带来的家书都甚是丰厚,阅之如同亲见其人。因此顾家每逢顾长青遣人回家,都如同顾长青自己回家一般开心。

听了这消息,安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吃了午饭处理完账务便往家赶,到了家里换身衣服,待一切收拾妥当,正好顾夫人派人来唤她。

安晴一脸喜色,环佩叮当地往前厅赶,环茵一路紧紧跟着,不住低声提醒:“小姐慢点,莫弄乱了头发,叫外人看了笑话!”

快到前厅时安晴才猛地慢下步子,假模假样地做出一副淑女的风范,轻移莲步,迈步进门。

抬头一看来人,她先闹了个大红脸。

来人正是上午那位戎装的男客。

早该想到的,外乡人,又是军人,怎么会那么巧?

她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但愿那位“未曾见面的女子”,指的不是她!

男人脸上一副军人独有的刻板,转身向她微微躬身:“见过顾小姐。”

安晴脸上红晕未退,只微低了头福了福身子,并未开口。

顾夫人为她介绍:“这是你哥哥的同僚魏千户,魏郢。魏公子调来做守备,以后常常见得着。”

安晴总算挤出一丝笑来:“魏公子。”

魏郢双手奉上只木匣:“令兄特地嘱咐我,定要亲手将这信匣交给小姐。”

安晴一见失笑,大哥真是谨慎,连家书都生怕被人偷看,硬要在匣子上加一个火漆的封口,搞得好似加急军情。

“哥哥如此小题大做,真是难为魏公子了。”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

魏郢脸上也有了笑意:“哪里,令兄还曾起意要我带几只北疆的活羊来给老爷夫人尝鲜,现肯将行李控制在死物之内,魏某已是万分感激。”

顾老爷和夫人闻言也笑:“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一出没一出!”

顾夫人接了自己那只信匣,便忙招呼魏郢落座,招呼下人奉茶,将门口大车上的“死物”统统搬下收好,接着便细细询问顾长青现状。

“喜官还好?”喜官是顾长青独子,安晴还未见过这个小侄子,连老爷夫人也只在襁褓里见过一回。

“好,我走时已经长到与我蹲着一般高,他爹也已开始教他骑马了。小家伙才上马几天便已骑得很溜,小弓也使得顺手,颇有乃父风范。” 顾长青教子完全是按照北方当地游牧人的传统,三岁开弓五岁骑马,拉弓箭,一招一式教得认真,丝毫不敢怠慢。顾家二老听着却大感心疼,连连叹着怎的这般折腾孩子,孩子他娘竟也由得他胡闹?

安晴在一旁听得直笑,她的嫂子自己便是北人,怎会觉得这是折腾?不亲自上场修理爱子便是慈爱了。

眼见顾家二老脸上疼惜之色渐浓,大有立时便要修书教训顾长青这个混小子不把顾家独苗当回事的恶行之意,魏郢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嫂子正在害喜,吐得厉害,本吃不下东西。这次东西都是顾哥准备的,顾哥说,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您二老只当是没看见便是。”

顾老爷和夫人又惊又喜:“又怀上了?几个月了?”

魏郢黑脸又是一红:“在下不知,但顾哥信中应该有所提及。”

二老这才发觉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强求了,忙忙掩饰地问问北疆风土人情,以及最近有什么新闻。

魏郢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十分恭谨。

原来这男人也不像他外表那般刻板无聊,熟了,他甚至能在桌上说几句北疆的笑话。

虽然很不好笑。

二老对这位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很是感兴趣,听他说话,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安晴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夫人笑眯眯地问:“魏公子远道而来,不知家眷可曾安置?”

安晴背后一凉,来了来了。

魏郢平平以对:“在下四处奔波,尚未娶亲。”

顾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安晴忙为二老布菜,又似随口问起魏郢:“大哥有没有跟公子提过,何时能够回家探亲?毕竟北边苦寒……”

顾夫人被说中了心事:“对对,风儿在北边都待了整十一年了,究竟何时方能调职?”

魏郢一怔,方低声道:“不瞒二老,本来我这个位子,便是顾大哥一力争取的。只半年前边境的情况有些变化,原定接替大哥位子的人出了点岔子,职务便因此交接不上。顾大哥军务比我繁重得多,自不能就此抽身,不得已应了总兵大人的要求,多留些时日交代公事。然而这边上任的日子又不能再拖,才便宜了我这个外乡人。”旁的话便不肯多说。

见二老神色转忧,便又开慰道:“我们总兵为了顾大哥能够安心留下,也是拍脯打了不少包票。其中一条就是待嫂子出了月子,定给顾大哥谋一个落霞附近的差事,令他风风光光地回归乡里,到时再与您二老团聚。”

二老这才强笑道:“那感情好!”

顾夫人又叹:“人老了,便愈发地不愿儿女远行,谁知他这时不回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娘!”安晴埋怨地轻唤她,“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又软言哄她,“相士不是早就说过,您和爹都是长命百岁,福寿绵长的面相?恐怕连喜郎抱孙子您二老都能看得到呢!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罢!魏公子不是也说了么,待嫂子出了月子,大哥便准备回来了。现时嫂子挺着肚子,即便是远行您也不放心不是?一旦动了胎气……”

“是是,我怎的没想起来,英儿又要为咱家添丁了呢!”顾夫人转忧为喜,笑看安晴一眼,“臭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不是阳儿会说话,是你一筋,钻牛角尖!”顾老爷假嗔,为顾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吃菜吃菜,儿女自有儿女的活法,莫要瞎心!”

“就你豁达!”顾夫人瞪他一眼,也笑了。

此事便略过不提。

一顿饭吃得倒还算融洽。初春太阳落得早,魏郢用过饭,再同顾家二老闲聊了几句,天便已经全黑了,于是起身告辞。

顾家二老一再热情挽留,安晴见魏郢神色微有些为难,于是帮腔道:“魏公子既是刚刚到任,定还有许多事未曾办妥,不如待魏公子将一切安顿好了,爹娘再邀魏公子上门做客?”

二老这才作罢,又推安晴去送。

待送到门口,安晴与魏郢又是一番客气,才送走了这位贵客。

安晴大松一口气,转身回房,环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脸笑意地跟上。

“这是魏公子随行的小厮给我的,说满车都是少爷带回来的物事,怕单独拿出来令小姐尴尬。”

一对金钗在她怀中的锦盒里熠熠生辉。

安晴呻吟一声,仰头灌下一杯残茶。

果然是买给她的!

她还指点他去金店……虽然当时理应这样说,但现在想起来,活脱像自己在问他要礼物一般!

环茵忍笑补充:“魏公子还带话说,小姐不必推辞,这钗本就是他欠小姐的,当年多亏小姐良方救命,这谢仪本就轻了,若小姐不收,他便只能铸一座金身送来了。”

安晴经她提醒,才想起当年往事。

那年顾长青十八,刚被挑中参加黑旗军。而她刚满十六。

顾长青这一走,没个十年八年自是回不来的。安晴十分不舍,却羞于说出口,于是翻遍了几乎整个落霞她能找得到的藏书,还问了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整理出了一本小册子,分门别类地记载了各种偏方,另准备了几大盒偏方中所提及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些偏方大哥没有用上,倒是次年来信,大哥将她夸得上了天。道他有一同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连马都爬不上去,人生生瘦了一圈,军医都拿他没辙,多亏了安晴的偏方,那人才转危为安。

顾长青还说,那人病好后知道是一个小姑娘救了他命,先是大呼要以身相许,被顾长青胖揍了一顿,只得不情不愿地改成送她两只金钗作为谢仪。

安晴扑哧一笑,原来就是他。

当时年少脸皮薄,她接了这信还特地写信将顾长青臭骂了一顿,顺带狠是诅咒了这位叫着要以身相许的莽汉,唬得顾长青连连写信赔罪,并保证不再向外人吹嘘自己妹妹如何了得才算完。

过了这将近十年,难为他还记得。

开了信匣,顾长青的信满满地装了一匣子。

开头几封是先写的,估计是才收到安晴被弃的消息,气得将沈庭大骂一通,并反复强调“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回去收拾他,定打得他娘也不认识!”

“还敢派人来家里闹?他家怎么不先把吞的嫁妆吐出来再说?!”

原来他们家还真到家里来闹了,但看顾长青信中得意解气的意思,似乎沈家也没讨到什么好去。

安晴十分内疚,又觉得心中温暖,到底是给自家添麻烦了,但是得亲人回护的感觉,当真感觉不错。

但沈庭那样好面子的人,向来打落牙齿和血吞,又怎会派人来闹?

兴许是婆婆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此下策,可惜碰了一鼻子灰。

安晴想象当时情景,觉得解气非常,不觉偷笑出声。

后面几封,似乎顾长青意气稍平,开始如常讲述自己身边发生何事。

到了最后也是最厚的一封,顾长青似乎突然对媒婆这个职业有了兴趣,交代完送她的东西如何之后便以长篇大论来论证魏郢这人如何靠谱。

“魏郢初来时嘴上还爱讨些便宜,近几年愈发稳重,洁身自好,不沾恶习。你嫂子也说,除了你大哥我之外,就数他最让人放心。”

“他一直没意中人,为兄问他,他便说要留着对恩人以身相许,虽然是玩笑话,但你不妨考虑看看。”

“放心,他若敢对你不好,我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替你拿马鞭抽他!”

安晴苦笑不已,弃妇这身份还真是种罪过,身边人总觉得若不是拼了命地把单身的适龄男人往她怀里塞,便是对她不住一般。也不问她愿不愿意,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说得好似已经看到她重新穿上那身凤冠霞帔,身边站着他们属意的男子。

顾夫人兴冲冲地跑进安晴闺房,手里也拿着封信,安晴一见头便疼得厉害。

果不其然,顾夫人开始不住口地说起魏郢的好来:“这孩子谈吐不错,他以后便打算在落霞安家了呢。”

“他今年二十有八,与你年纪也般配。”

顾夫人两眼放光:“你哥有意让你和魏公子处处看。”

安晴撑着头虚弱地:“我知道,哥也跟我说了。”

“你的意思呢?”

“娘,我才见他一次……”

“那就多处处,日后常请他过来坐坐,培养培养感情。”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心上人。”

“阳儿……”顾夫人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还想着沈庭那个混蛋?

闻弦音知雅意,何况她母女二人一向贴心,安晴忙否认:“不是。我只是不想那么快而已。”

“都快一年半了……”顾夫人喃喃,听语气也并不十分热烈了。

安晴怕扫了她的兴致,又惹得她胡思乱想,忙劝道:“总要认真看看才好,这般急吼吼的,倒要让人觉得我多恨嫁似的,没的丢了面子。”

顾夫人想想,长叹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兴许你的姻缘在别处呢?”

安晴释然点头:“就是。”

“可也不能往外推人家,人家要有这个意思,你得慎重考虑。”

安晴很是头疼:“好。”

好像她仍是闺中待嫁,万千儿郎为她折腰一般。

第九章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顾夫人五十大寿,安晴自几日前便留心观察顾夫人,究竟有什么是她心里迫切想要的。

顾老爷也偷偷同她商量:“你娘的寿辰快到了。”

安晴含笑答应:“是,女儿记得。”

“我想给你娘一个惊喜。”顾老爷突然有些扭捏,“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什么表示……”

她在爹娘身边二十余载,还从未看过自己父亲如此神态,不由半是感动半是好笑:“那爹想送娘什么?要女儿帮忙么?”

“你娘一直嫌咱家的水榭不够好看……”顾老爷鼻子,“你娘生辰时,正好是月季花开……”老大个人了,竟然几句话就老脸通红,说得吞吞吐吐。

安晴点点头,为难地接口:“这事本身是不难。不过翻修水榭,动静太大……”这么大动静,还怎么称得上是惊喜?

“这个你放心,你娘早就念叨着要去佛山烧香,替你祈福。我跟她同去,缠上她一个月,家里就全靠你了。”

安晴满口答应。

“费用就别走家里账上吧,你娘明得紧。我这存了一点闲钱,足够你调配了。”

安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并不是多难的事,起码自己的爹娘做到了,不是么?

当晚用膳时,顾老爷便同顾夫人说了拜佛的事,顾夫人眼中颇有疑虑:“你不是总推说没时间、身子不爽利之类的话?”

安晴忙替他打掩护:“果然瞒不过娘,是我撺掇爹说的。娘总念叨着要去还愿,可我新店刚开,没什么时间陪娘,又怕娘自己一个人去太过寂寞,就起了让爹替我的心思。”

顾夫人睨她一眼,神情不是不幽怨的:“现在说出来,娘就不伤心了?”

安晴一听,知道顾夫人心中别扭,便放下筷子凑过去撒娇:“不是仗着娘疼我么?而且那位福缘大师和爹是老交情,爹每次下棋时总要提他。咱娘俩去了,把爹扔家里总是过意不去。再说,爹娘似乎跟上次去佛山已经有几十年了吧?好像娘说……跟爹上次去是新婚时……”故意留个话头。

果然顾夫人没了声响。

上次跟顾老爷去佛山还是刚怀安晴的大哥顾长青的时候,为祈愿母子平安,为顾家一举得男,两人才从落霞启程。其时新婚燕尔,一路上自然旖旎风光无限。安晴几句话,重又让顾夫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她理理头发,抿嘴一笑:“这臭孩子,为了自己不去,整出这么多花样来。”再不提安晴陪她上香一事,便是默许了。

安晴同顾老爷眨眨眼睛,对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定下上香的日子,自然便要准备妥当。顾家二老年纪都大了,一路上要是出个什么岔子,安晴非得以头抢地不可,是以一份单子都检查了三遍,又吩咐环茵也尽快收拾齐备,一同上路,代她妥善照顾二老。

事无巨细,安晴都务求亲力亲为,连马车都察验几遍,内壁垫了层厚厚的棉絮抗震,靠枕小被一应俱全,连窗子都叫来贵扩了一圈,车帘子换了薄透的纱帐,并一层厚实的布帘,务求令二老旅途中不会太过劳累无趣,也不致被路上过往扰了清净。

如此准备了十日,安晴自觉将一切设想置备妥当,方放心回禀二老。

启程时,顾夫人又抓着安晴的手絮絮嘱咐:“娘看你这几日当家的利落劲,自然放心你独自管家,只是怕你太好强,累坏了身子……我之前同福官说了,他答应不时过来看看。但凡有什么,尽管跟他说。这孩子好歹在落霞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挺吃得开,有他帮忙,你好歹心里安生些。”

安晴一一应了,又嘱咐环茵好生照看二老,方送依依不舍的顾夫人上车。

顾老爷悄声同安晴交代:“你娘说水榭中挂上竹帘铜铃最是雅致,红色的月季她最中意,白色的便不太喜欢了。银票藏在我书房的《大学》和《论语》里,切勿给我漏了行藏。”

安晴一一点头,轻轻同顾老爷击掌为誓:“一言为定。”而后两人如顽童般偷笑不止。

顾夫人等得烦了,掀帘子问二人:“你们两人合计什么呢?”

“哼,阳儿嘱咐我别喝酒呢,管起我来了!”顾老爷吹胡子瞪眼,演得惟妙惟肖。

安晴也配合,皱着眉絮絮地劝:“说您难道不对么,那么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顾夫人不明所以,便也帮腔:“阳儿说得对!老爷,你快上来吧!晚了住店也不方便。”又同安晴道,“放心,路上有我看着他呢,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了。”

谁说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安晴送顾家二老走了几里,叮嘱的话说了一路,最后到了落霞边界才回。

刚回到顾府,便有小丫鬟迎上来通报:“裴公子在花厅等着。”

安晴匆匆回房换了家常的衫子,去见裴靖。

裴靖笑问她:“走了?”安晴点头。

“我已经找了个相熟工头,他为我荐了十几个木工瓦工,都是诚实肯干的,你尽可放心,花苗之类的,待有需要去找施伯便好,他简直可称得上是落霞的花王。”

安晴好奇:“施伯,是城郭别庄的施伯么?”

裴靖点头:“正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年年踏青都少不得去找他一回,他还常念叨你呢。”

安晴一听之下,不由赧然:“不会他年年都要说起我将他的牡丹一把火烧了的事吧?”

当年安晴读书,读到京都王孙奢靡,其中一条罪状便是以炭火催发牡丹,令京城花王一夜尽开,开后齐萎之事。当时她便心生疑惑,道牡丹再如何受热,又怎会一夜尽开?于是刚出了正月便拉着裴靖去施伯处“实践”。两个小孩一时火候没掌握好,很是烧了几本珍惜的牡丹,心疼得施伯直揪胡子,罚两人为花圃除了半年的虫才算完。

裴靖笑着羞她:“可不是?后来我便缠着施伯说要再试,怕花苗受火失了水气,还特地将几本花株搬到瓦房里试验,你猜怎么着?”

安晴咋舌:“不会真成功了吧?”

“自然。靠冬日卖花,施伯才算是把当年咱俩烧的那几本牡丹的老本赚了回来。”

安晴大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若他再拿这事羞臊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说笑半晌,又回忆了几件当年在施伯那干的糗事,直把安晴说得脸红不已:“回想起来,怎的我小时就是个惹祸,事事都拉着你一起,惹祸了却顾自躲在一边?”

裴靖笑:“可不是。亏得你小时如此捶打我,才使得在下现在心开阔,等闲不同人置气。”

安晴羞得,甩手便走:“不同你说了,再说下去,我便是十恶不赦怙恶不悛,非一死不足以谢天下。小命要紧,奴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裴靖哈哈大笑,伸手虚拦她:“好了好了,饶了你便是,晚上给我做顿好的,就算是赔罪了。明天木工便来,可用我帮忙?”

安晴大喜,期期艾艾地半推半就:“你若肯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

“那就行了。你只管每日管饭就好,事先说好,我可要吃小灶。”

安晴自然一口答应:“保证每日不重样。”又笑嘻嘻地,“你放心,待裴夫人大寿时,我自当涌泉报之。”

裴靖轻哼:“那是自然,还跑得了你?”

隔日,裴靖带着木工来建水榭,只听后院吆喝五六,做工的号子喊得震天。

安晴早早交代丫鬟及媳妇子不得靠近水榭,省得横生枝节,再互有冲撞就不好了。她自己也一上午待在厨房,同媳妇子们一同做饭。

黄嫂不无担忧地问她:“小姐,您不找几个管家去后院看着点?都是外面请的工人……”

安晴笑笑:“来贵和阿风阿亮不是去帮忙了?咱家管家们没一个会木工的,去了还不是添乱,若是不帮手只在一边看着,那工匠们心里还不得生出火来?裴少爷若是需要,自会问我要的,咱们安心坐镇便是。”阿凤阿亮是安晴自开店后新招的木工伙计,因不是家生子,顾家人便都有些礼让三分的意思,并不拿他们当自己人,在他们心里,也只比修建水榭的工匠们熟悉一些而已,这如何看得住?所以黄嫂才有如此一问。

黄嫂口中答应,又颇羡慕地喃喃:“裴少爷对咱们家真是上心,纵是女婿也不过如此了。”

旁边刘婶子忙叫她:“黄嫂,火快灭了,你去抱点柴来!”

黄嫂也自觉失言,赶忙答应着,放下手中活计去了。

刘婶子凑过来,低声同安晴赔不是:“黄嫂说话总是嘴比脑快,小姐您别放在心上。”

安晴笑着表示不碍,又叮嘱她:“你是个明事理的,同家人们好好说说,咱家里私下说点什么,我可以当作玩笑或是没听见,但同咱家交好的几家里面,以后说不定有一家就会同裴家结亲,你们这几句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像什么话?”

刘婶子连连点头称是。

安晴想想又补上:“裴少爷难免小孩子心,同人爱开几句玩笑,这几日他来咱家频些,环茵不在,你且替我约束着家里头的,莫同他顽笑,也莫往水榭那去,万一生出些是非,咱顾家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刘婶子面上先是一喜,又忙郑重点头答应了,道定不负小姐所托云云。

安晴摆手,放她去干活。

这人也是环茵观察许久的,临走时才郑重荐给安晴,道几个家里的媳妇子里头,数她最是稳重细致,在媳妇子里面也算是有些个威望,能服得了众。

安晴倚在灶边叹了口气,环茵不过一日不在,她便同少了只手一般,浑身的不舒服。

裴靖满头大汗地凑过来:“想什么呢?愁容满面的?”

安晴一惊:“已经放了?”忙叫刘婶子叫来几个管家,抬了饭桶去后院水榭开饭。

裴靖点头,接过安晴递来的帕子擦汗:“来贵在看着呢,出不了事。”

安晴不是不埋怨的:“天气还冷就疯得一头汗,万一受风了,裴姨还不来找我拼命?”

裴靖笑出一口小白牙,凑近她耳语:“心疼啦?”怕她发飙,马上又躲远些装可怜,“人家还不是为你分忧,事事亲历其为,还为你找珊瑚枝,你还来凶人家……”

安晴蹙眉撑墙:“想吐。”

裴靖笑,也着肚子皱眉头:“饿了,我的小灶呢?”

安晴也笑着赶他:“少不了你的,快去洗手洗脸,我叫李嫂给你端去。”手下不停地忙乎着收尾,将饭菜盛到盘里摆好,洗净了手之后便也去找裴靖。

偌大个顾府,能上桌的也只有他二人而已,两人又是相识多年,便也不避讳,面对面坐下开饭。

裴靖赞不绝口:“阳儿做的饭就是令人食指大动,色香味俱全,尤其这菜,摆得真是好看。”

安晴但笑不语。

的确,她从学做饭起便一定要将每道菜摆得工整艺术。若是没这样做,便如同这道菜做糊了一样令她别扭。然而这份执着并不是谁都欣赏的,她的前婆婆便曾一再请教她:“是否将凉菜摆成花,便果真有花香袭来?”

她只是低头不语,下次仍是照做不误。

婆婆便摔杯摔碗:“作孽哟,一大家子等着吃饭,还有闲心跟绣花似的磨洋工!”

裴靖为她夹菜到碗里,讨好地:“阳儿最是心灵手巧,以后几日都照这个标准来,好不好?”

安晴思绪被他打断,一愣继而展颜,何必再想那些不开心的?正如裴靖所说,那是别人不开眼,不是她的问题。于是欣然答应:“好啊,明天你想吃什么?”

“当然是!!”

“……怎么好像我亏欠了你似的?”

“就是,你可要对人家好哦……”

“想吐。”

裴靖笑:“再吐下去,这饭也不必吃了。”随即转了话题,“你要的那许多珊瑚枝是做什么?”

安晴撑着头卖关子:“水榭是爹为我娘造的,我哪敢邀功?自然也要想些法子,另讨我娘欢心。”

裴靖凑过头去:“也算我一份?顾姨大寿,我这个当侄子的也不好空手不是?”

“你已够帮忙,怎好……”安晴突然想起黄嫂那句“女婿不过如此”,于是转口道,“有人帮忙,我岂会向外推?”侄子这个名头总比半子要强些,是不是?

裴靖闻言一笑,丹凤眼弯成了两只月牙,煞是好看。

第十章

二十日后,水榭顺利完工,油漆粉刷,描粱画栋自不必言说。

待忙得差不多了,裴靖也请了施伯来看。

故人来访,安晴自然盛装打扮,笑脸相迎。

施伯生得五大三,紫黑面庞络腮胡子,笑起来震天响,怎么看都不似爱花莳花的风雅之人,可他偏偏于种花一道心得满满,全落霞都尊他为花王。

施伯一见安晴便哈哈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个小娃娃,小时候那样调皮,长大了也这般亭亭玉立了!”

安晴怕他重提往事,忙做小伏低地央求:“施伯,小时候的事可莫再提了,阳儿面皮薄,可经不住您老人家再说!”

裴靖也笑着打圆场:“施伯,先移步去水榭看看吧。我和阳儿都是门外汉,哪里知道什么地方该植什么样的花。”

施伯大笑着拍他肩膀:“你这小娃儿,还是这样护着她!真是,你施伯又不能吃了她。”

裴靖面色不变:“哪里的话!我是真心想叫施伯指点一二,咱两家的园子,不都是施伯一手持的?有哪位客人见了,不赞一声好来。甚至还有那些个难缠的,硬要把我家酒宴开到园子里去,真真糟蹋了那许多花。”

一听就是奉承话,但因说得真心实意,叫人不得不信。施伯哈哈大笑:“小娃儿还是那么会说话!走走,去看看!”

安晴偷偷同他做鬼脸:“马屁,没新意。”

“管用就行!”裴靖也回她一个鬼脸,引着施伯向水榭而去。

施伯指指点点:“这里栽上一本鸳鸯并蒂,那里适合栽一片紫气东来,这里光线差些,栽一片铁瓣红,颜色最好。那边虽然离得远了些,但胜在阳光好,移几本千夜千言来,最是妥当。再在水榭底下绕一本百鸟朝凤,待花一开,啊呀呀,美死我了……”

安晴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裴靖运笔如飞,一一记下。

施伯说得差不多了,咂咂嘴:“渴了,丫头,中饭来点竹叶青好不?”

安晴忙笑答:“早就准备好了,知道施伯您最爱喝,哪能不备?午膳也嘱咐厨房放了许多辣子,准合您口味。”

施伯又笑,安晴觉得自己双耳都有些嗡嗡作响:“小娃娃长成大闺女了,心思也细致了许多!”说着也不待两人反应过来,便自己抽着鼻子走了,“好香好香!”

安晴与裴靖相视一笑,反而跟在他身后向花厅走去。

裴靖展开方才记的册子,边走边同她解释:“紫气东来是一本紫色大花月季,百鸟朝凤是藤本,千夜千言最是奇妙,自开花起便开始变色,由浅黄变橙红,再到大红,最后至暗红,再加其花期甚长,因此被施伯取作千夜千言。其余的比如鸳鸯并蒂、铁瓣红、惊鸿遍地一类,我却是不知道了,大概是施伯养出的新品种,跟你这儿献宝来呢。”

安晴咧嘴笑:“你的字还是那么丑。”

裴靖气得:“哼。”甩袖子走了。

她忙忍笑跟上。

施伯早在花厅坐正了等他二人,不住埋怨:“做得这样好看好吃,你俩人却这么久才来,要馋死你施伯吗?有什么情话,不能等吃完了饭再说?”

裴靖坏笑,顺着他的话道:“人道秀色可餐,我心急得很,非得一亲芳泽才有心思吃饭。这不,人家还害羞了,道我若是跟您说了,定要矢口否认的。”

安晴被噎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反正一老一小两个不正经的已经觥筹交错的,面上带着一副“不必否认了我们明白”的表情,浑不把她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安晴忍了又忍,终于决定将一切愤怒溺死在食物中。

裴靖替她布菜,赔笑讨好:“别生气别生气。”又低声道,“你也知道施伯这人,见到一男一女便要想法往一块凑,不承认还当你是害羞。不如就顺了他意思,你也不吃亏不是?”说着颇自恋地脸,“小爷我皮相不算委屈你吧?”

“哪里,是我委屈了公子。”安晴被这两位活宝折腾得没辙,索破罐子破摔。

“喂喂,吃饭就是吃饭,施伯我不反对你俩说情话,但是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嘛!”施伯满嘴油花,不忘拍桌子揶揄二人。

安晴恨恨,同裴靖咬耳朵:“我认输了,之后几天我都不出面罢,由得你们随意编排,我眼不见心不烦,只别让下人们听见就好!”

余下几天,施伯移花来种,安晴果然便不出现了,午膳时只留他与裴靖两人对面而坐,山南海北地一通闲聊,哄得施伯十分高兴:“你小子,有出息啦!立了业,便可安心同顾家闺女成家了!”

刘婶含笑私下转给安晴听,并再三保证没有别个人听到。安晴无奈扶额:“叫家人们离他们俩远些,我可不愿次日便听得府里传出两人对话的衍生版本来。”想想又吩咐来贵带了几个老实木讷的管家帮忙。施伯毕竟是老了,一些力气活,多点人帮衬总是好的。

后来几日,倒算是相安无事。施伯每日喝得醉醺醺的,正事却丁点没耽误。比安晴预想的还要快上一天交了差:“顾家丫头,来看看施伯整的这园子!”

安晴一见,的的确确惊为幻境。

但见碧水周围大片大片的月季花丛,羞羞答答地顶着朵朵花苞。因刚浇过水,颗颗水珠在花苞上晶莹闪烁,深绿的叶片拱卫着各色花苞,星星点点宛若海中珍珠。水榭竹帘半卷,铜铃叮咚,凌驾于碧水之上的部分绕了施伯所说的“百鸟朝凤”,生得郁郁葱葱,远看仿佛是一丛墨绿色的乌云将水榭凭空托起。看着安晴目瞪口呆的模样,施伯很是得意,着胡子呵呵笑:“待过得几天开花了,便会更加好看啦。”

安晴向着施伯郑重地福了福,真心实意地道谢:“多亏了您,才叫送给家母的这份大礼如此的合心意!”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封红包恭恭敬敬送上,“近日多谢您老费心!”

施伯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了,笑道:“给我小老儿买酒喝!你们两个小娃娃好生处着,我等着喝你俩的喜酒!”

安晴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不觉面上飞霞一片,暗道还好将家人全部赶离水榭附近,才不致失了面子。

裴靖仍是谈笑自若:“一定一定。”

安晴羞得,待送施伯出府后还是满脸通红,也不同裴靖说话,一转身便脚步咚咚地向自己房里走。

裴靖笑嘻嘻地跟上来,软言安慰:“早同你说过,施伯爱开此类玩笑,又没有旁的人听到,何必介意?”

安晴语塞,继而恨恨:“谁生气了?”

“唔,不生气。不过我是知道,有一位小姐从小脚步便重,被这位小姐的娘亲教导近半年之久才学会,如何叫做轻移莲步,可惜一生气便露了原型。”裴靖轻轻站在安晴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冲她耳边吹气。

安晴被他吹得耳边麻痒,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消气之余不忘自我安慰道:“施伯也是无意为之,再说,有他帮忙,水榭真是增色不少,我娘定然喜欢……”

“好看是好看,只是,还不是你最喜欢的。”

“又吹牛了,你怎知道我喜欢什么?”安晴被身后温热烘得有些别扭,只得向侧面让了一步,转去桌边倒茶。

裴靖神秘一笑:“我就是知道。”又如影随形地跟过去,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日后你就知道,我知不知道了。”

安晴忍笑:“嗯,新学的绕口令?”全没当回事。

裴靖静静地看着她,待看得她有些发毛,才又挑眉一笑,兀自走了。

十日后,顾家二老满载而归。

月季们十分给面子,正好在二老回家那天竞相怒放,水榭周围一片姹紫嫣红,顾夫人看了十分惊喜,激动得险些流下泪来:“跟我想象得一般无二!你们真是有心!”转身又低声问顾老爷,“用了一整本《大学》,还是《论语》?”

顾老爷语塞,偷偷同安晴苦笑道:“你娘比我预想的更加明!”

安晴也笑:“您二老快回房歇着罢,竟然玩了这么久才回,后日就是娘的寿辰了,还真担心您俩赶不会来!后日正好是解宵,客人们总要玩到子时才肯散的。”向含夏含秋使了个眼色,二女会意,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二老。

顾家二老乐呵呵:“好好,闺女最大!”乖乖回房。

行走中,顾老爷伸出手去,将顾夫人手紧紧握着,两人相依相偎,身影甜蜜而温暖。

“不必羡慕,你日后也定会如此。”

突然耳畔这样一句话飞来,安晴吓了一跳,捂着口转身埋怨裴靖:“你怎的如同鬼魅一般?!”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你怎么进来的?”

“角门,今日看门的是知枫,我便同他说,与你打了个赌,央他行个方便。”裴靖得意洋洋。

安晴没来由的十分气愤:“你最近来的也太频了些,听裴姨说你正着手帮忙家里生意,又哪来的这许多时间?还是多放些心思在生意上好,省得裴姨又要怪你不务正业,连带着我也觉着如芒在背!”

一大串话说完,也不待裴靖解释什么,便脚步匆匆地回房去了。

越走安晴便越觉得鼻子泛酸,忙使了帕子掩住口鼻,一头倒在床上,口酸闷不已。

她以后,哪有福分如此呢?

第十一章

经安晴这一骂,裴靖果真消停了一两天,到得顾夫人大寿之日,又早早登门贺寿。

天色还早,顾府家人便都忙得不可开交。裴靖进府熟门熟路,自不用家人来引,一路但见众家人忙忙碌碌,手托着各种物事,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他一路张望,没见着安晴身影,便猜她一定在厨房忙着,于是先到顾夫人房里拜寿。

裴靖一进门,便见顾夫人正笑呵呵地同顾老爷一道欣赏一扇屏风,见他来,受了他一拜后便忙不迭地要他一同观看。

屏风由檀木做骨,轻薄的素色理石面几可透光,上用红珊瑚片贴出了流云百蝠的喜庆纹样,寓意福寿绵绵。凑近了看,祥云蝠翼莫不栩栩如生,足见用心。裴靖知道这便是安晴准备的寿礼了,不由赞道:“还是阳儿细心,如此巧的寿礼,难为她用心准备。”

顾夫人频频点头,乐得合不拢嘴:“可不是么,今早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道水榭便是她跟老爷送我的大礼呢,原来这丫头还另备了一份。”又颇赞许地看着裴靖,“这一阵子,多亏了你帮衬着,还同阳儿一道送了我这样一份厚礼!”

裴靖尴尬陪笑:“不瞒顾姨您,我镇日都耗在水榭,这屏风今日我也是头一回见。消磨了这几日,连份像样的礼物都没备下来,又不好随便置办一份敷衍,心里实在歉疚得很。只好先一步赶来拜寿,省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也顺便央求顾姨您大人大量,容我以后补上。”

顾姨笑呵呵:“哟,瞧瞧福官,真成了个大孩子了!还跟你顾姨这般计较!阳儿都同我说了,为了我这个生日你没少费心费力,还同阳儿一起准备了这扇屏风送我。只是阳儿她自觉女孩子心细些,又看你一直忙着,才始终没让你见着。其实你挂这名儿啊,一点都不冤枉。要是你还觉得有愧的话,就在寿宴上替我们家阳儿多挡着点酒。——你叔得注意身子,不能多喝,我和阳儿又是女流之辈,哪能独当一面?”

裴靖满口答应:“顾姨放心,包在我身上。”

从顾夫人那出来,裴靖又径直往厨房里赶。

安晴果然在,站在厨房中间,中气十足地冲忙碌的厨娘喊话:“鸭子醩得差不多了就快拿出来,饼做好了先给管家们开饭。刘婶子,同他们说,多吃些,中午那顿他们不定能不能吃得上呢。再顺便泡几壶麦茶给他们漱口,嘱咐他们莫要喝得多了耽误干活!果子好了就快上,愣在那里做什么?” 她只简单梳了个髻,光着头,穿着家常的衣裳,束着围裙着腰,哪有个小姐的样子。好在还算唇红齿白,多年的教养令她顾盼生姿,才没叫一群忙碌的丫鬟给比了下去。

裴靖走过去低声笑道:“当家的,客人都快来了,您打算就这副模样见客?”

安晴一惊,回首不住埋怨:“你每次都非要从后面出现,吓得我六魂出窍么?”因他们上次闹得不愉快,事后反思,她自觉是多想了,并不关裴靖的事。于是不觉有些尴尬,语气也较平常温柔许多。

裴靖向外推她:“这里有环茵和刘婶子坐镇,你回去安心打扮妥当才是正经!再过顶多半个时辰的时间,客人便都要来道贺了,到时衣衫不整,你待如何是好?”

把安晴说得,微红着脸摘了围裙低声道:“做什么非要在媳妇们面前拆我台子。”

裴靖笑:“这么嘈杂,又都忙着,听不到的。快去快去!”

安晴出了厨房,看看天色,时间确实已经差不多了。忙匆匆回房,换上一早就备好的新做衣裳,再由含夏帮着梳了个得体又不张扬的发髻,了足金的钗环步摇,描眉调粉之后揽镜自照,确实温雅得体。于是对镜一笑,迈步出了房门。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她刚刚站定,客人便陆续登门。安晴笑意盈盈地接待道谢,寒暄问好,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裴夫人看在眼里,同顾夫人赞不绝口:“阳儿进退有度,又生得落落大方,姐姐你有女如此,真是福气!”

顾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哪里的话!”

落霞虽也按照朝廷的净街令,晚上宵禁净街。但因着山高皇帝远,落霞又向来民风剽悍,外来的县官压不住,不光净街鼓在日落后一个时辰敲,每隔十日还有一天解禁,称为“解宵”,到了子时方敲鼓净街。而按照落霞的风俗,中午是小宴,宾客们多在园子里转转,随意吃些果品小食,到得晚上才是大宴。因此落霞人纷纷赶着解宵那日宴客,而今年顾夫人五十大寿,又正赶上解宵,所以分外热闹。

因着要玩到深夜,客人到齐也差不多是晌午时分。小宴撤下后,便要安排正式的大宴了,此时坐席便有了讲究。

顾家在落霞也算是小有名望,是以来的人不少,熙熙攘攘地安排了十二桌才勉强坐下。裴夫人偷偷将安晴扯到一边:“今日冯家惠家他们来的人不少吧?毕竟我们几家走得近些……”

安晴了然,含笑答道:“是,除了四位小姐,冯家归宁的大女儿也来了,还有其余几位公子小姐。我们小辈自当坐在一桌,人多热闹,彼此间也有话说。”

裴夫人满意而去。

裴靖又被强塞进了莺莺燕燕之中。

席间不乏有几位同裴家生意上有来往的客人,被裴靖引来介绍给安晴,又替安晴敬酒。道顾家生意虽小,以后也少不得要互相帮衬。安晴心中感激,又怕裴靖喝多了遭裴夫人怪罪,于是低声道:“这是果酒,不醉人的,我也能勉强喝上几杯。”

裴靖也同她低语:“女孩子家总要注意几分形象,且你一旦开了这头,后面便不好以茶代酒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令人觉得失了面子。如此一晚上下来,你怕是要醉死过去!”

安晴皱皱鼻子,感激一笑,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常常走动,便顾不上与桌上其他人交流。酒过三巡,安晴颇觉有愧,于是重拉裴靖坐下,好教裴夫人放心。然而莲清同落梅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注意到裴靖是否离席。缪真一双妙目水汪汪地看着两人,面上有些不解,但神色好歹还算正常。然而丹枫的脸色便很不好看,抱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丹枫的姐姐,冯家新嫁的丹霞夺了她手中杯子,轻声劝道:“你这又发的哪门子疯?好好的一个寿宴,莫要失了礼数。”

丹枫盯着酒杯恨恨:“又不是我的寿宴。”

丹霞忙左右看看,见没人朝她们这边望来,才又埋怨道:“你这丫头,说的是哪门子浑话?发疯也要看看时候,这一屋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成了笑柄,你以后还怎么做人?娘教我好生看着你,莫要给咱们冯家丢了人!”说着便夺去丹枫手中杯子,不让她再喝。

安晴只当没听见,回头悄声吩咐含夏将一早准备的醒酒汤盛上一碗端来。

丹枫闷了一会,便软声央她姐姐:“姐,我头有些晕,能问娘要些丸药给我含着么?”

丹霞面上掠过一丝紧张,也不细问,点点头便起身离席。

丹枫又偏头去央裴靖:“裴哥哥,我怕是喝酒喝得猛了,恶心得厉害,你能带我出去吹吹风么?”

裴靖不疑有他,一口答应,离席前向安晴看了一眼,安晴微笑表示知道。

二人刚走,含夏便端着醒酒汤回了。安晴本想让她出门去追丹枫,转念一想,这小姑娘上次在店里时便似对她有些怨气,若是含夏巴巴追去了,不知她又要说些什么话出来,怕还是要趁着酒醉发发脾气的。当着下人难免顾忌要少些,到时闹大了,两家怕是面上都过不去。索自己送去,也借机劝劝她,省得她整晚郁郁,她这个做主人的脸上也不好看。

她另一重顾虑,便是怕丹枫要与裴靖说些什么,叫旁的人听了徒增麻烦。

于是自己也赔笑告罪,端着醒酒汤离席,又同含夏交待,待丹霞回座后向她简单说明几句。

众位宾客齐聚大厅,园子里自没什么人在,好在灯火通明,照得脚下小径分明,是以安晴虽要分神照顾着手里热汤,却也并不觉难走。

她边走边在心中盘算,丹枫支走丹霞,大概就是要同裴靖说些什么了,她这样贸贸然闯过去,恐怕丹枫将她恨得更深,不如装作不知,任由两人自行处理。她相信,裴靖该是有这等手段。

想通了这一折,便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于是转身便回,却听得前面有人声由远及近,听那少女声音尖脆,颇似丹枫。

为免尴尬,安晴索一闪身躲进假山,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想着待两人走过后再说。

谁知两人拉拉扯扯,竟到她附近便止步不前了。

丹枫语带哭意:“裴哥哥,你怎的这般不近人情,都不肯同我独处片刻!”

裴靖软语相劝:“你醉了,我招人来送你回府,好不好?”

“不要。裴哥哥,你别躲我,咱们说个清楚!”

静了片刻,裴靖才柔声道:“好,你想说些什么?”

丹枫反倒没了声音。

安晴皱着眉默默叹了口气,良辰美景,花香袭人,少女心思,她又怎会不知?于是盯着面前山石,心中默念非礼勿闻,可惜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就连丹枫轻轻的啜泣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晌,丹枫抽抽鼻子:“大师兄,你送我的草蜻蜓,我一直珍藏着,我……我还为你绣了只荷包……”

夜风轻柔,草丛中蟋蟀叫得令人心烦,醒酒汤的热度顺着安晴的指尖传到她脸上,她竟比两位当事人还要觉得尴尬难挨。

良久,裴靖才叹了口气:“这荷包,我不能收。”

“丹枫,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我相信,其实你也一直是把我当哥哥的,只是你现在还太小,不懂得如何区分哥哥和旁的人。过得一段时日,你心中自然会明白的。到时就算我收了这荷包,你也会将它要回去的。丹枫,我不是那个对的人。”

“我不小了!再过十四个月,我便及笄了!裴哥哥,你等我好不好?”

裴靖再叹:“丹枫,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小妹妹,以后也是如此。”

“是……是你心里,有了旁的人,是不是?”丹枫声音哽咽,哀戚的尾音被夜风吹散,好似整个园子都感受到了少女的悲伤。

“同别人无关。丹枫,你日后,定会遇到一个一心待你,将你视作珍宝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我是你的哥哥,我也会一样爱护你,但这种感情同你设想的并不相同,且,尚不及夫妻情谊的百分之一。”

“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这样见面了吧,对你不好,我也不愿再令你误会。”

丹枫沉默良久。

“裴哥哥,人是会变的,而且,你也许会弄错两份感情,不是么?”她声音里仍带着一份希望。

安晴突然十分佩服她的大胆直率,也许,年轻时总要这样勇敢一次,日后才不会后悔吧?

“抱歉。”裴靖长叹,回答的却是干净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就算是妹妹送给哥哥的礼物,这荷包,你都不能收着么?”

“丹枫,我很抱歉。”

裴靖似乎便只会说这两个字了,到了这般田地,饶是丹枫再大胆也毕竟是个面皮薄的小姑娘,只听丹枫突然狠命跺脚:“你好狠的心!”

而后脚步咚咚,似是转身跑了。

安晴等了良久,不闻裴靖的脚步声响起,只得轻叹一口气,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裴靖淡淡开口:“都听到了?”

安晴点点头,将醒酒汤递给他:“有些冷了,但还能入口。你且在园子里寻个背风的地方站站,好好醒醒酒,莫要太早回去被灌那些个黄汤了,我去寻她。”

“你不怪我?”一丝惊讶从裴靖面上闪过。

“有什么好怪你的?”安晴苦笑,“莫非还要鼓励你对她百般温柔,令她欲罢不能么?那样对她才更残忍。只是看着她哭,我也不能拍着肩膀夸你就是了。”他们少年间的事,她又有什么资格手,说这说那?更何况,她自己于此道也并不擅长。

只是这大晚上的,一个喝了点酒,且郁结在的小姑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安晴心里担忧,同裴靖胡乱点了点头便向一路匆匆寻丹枫去了,留裴靖一人捧着醒酒汤吹风赏月。

还好丹枫也是个泼辣的子,受了气便要立时撒出来,走了不远,安晴便听见丹枫的声音:“谁管教你们的?这些泼皮奴才,当我是好欺负的么?对本小姐不问不答,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

很明显,这话并不是冲着下人们去的,好在顾家的家人脾气大都平和,被丹枫这样没事找事的乱骂,也没听见有人回嘴。

丹枫便更加生气,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你们都是死的么?问你们话呢!”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听着颇似瓷器四裂。

安晴叹了口气,忙匆匆赶过去,果然见着丹枫脚边一堆碎瓷,同一些被祸害得惨不忍睹的甜品。安晴不由一阵痛,见丹枫还要冲上去寻管家的麻烦,忙从她身后抱住她双臂软声劝:“好妹妹,出什么事了?姐姐帮你出气。”眼睛却先扫过四个无辜受了池鱼之殃的管家,见一名管家半张脸上红了三道,一看便知是女人指甲挠的,于是怜惜丹枫的心意便陡然减了小半。皱着眉看看地上,以目示意为首的福叔回去厨房一趟,叫人寻相配的容器再补一份甜品送去宴席。

福叔会意,垂着手不动神色地向后退了几步,便脚步匆匆地向厨房赶,其余三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想撤离这是非之地。

丹枫大怒,拼命挣扎,指着福叔叫骂:“没教养的东西,谁教你不经主人允许就走的?”又瞪着另三名管家开骂,“冲撞了本小姐,竟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就想走?”吓得三个管家忙垂首肃立,不敢再动。

安晴愈发的不喜欢丹枫,但因今日是顾夫人大寿,闹僵了总是她顾家最是没脸,所以只能不时软言哄着。怕她再对下人失礼,忙忙掰转了她身子,令她面对着自己柔声安慰。

丹枫拼命挣扎,但她总还是个孩子,身量未足,自然是挣不脱的。于是怒视安晴,见她仍是笑对她,一脸温柔,片刻后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都欺负我!”声音之大,安晴直觉得半边脑子嗡的一声,耳鸣阵阵。

小孩子闹脾气,不哭不闹的话最是难哄,待哭出来了,大多软言劝几句便没事了。安晴心下松了口气,抱着丹枫不住柔声劝慰,半个肩头都被她泪水打湿了。不由苦笑,这事闹的,她左右是回不去席上了,待伺候完这位姑,还得回房换一件衣服才成,宴席那边是顾不上了。

好在厨房有个知道事的福叔照应着,虽然成套的瓷器被丹枫辣手摧花,但他多年经事,总能想出妙招来掩饰。事已如此,安晴便也不再着急,抱着丹枫又是拍又是哄,自觉比小时候带孩子的手艺高超了不止一星半点,丹枫似也被她哄得十分舒坦,哭声渐止,竟就靠着她肩膀睡着了。

安晴知是她酒劲上来了,于是轻声吩咐方才几个无辜挨骂的管家:“今天委屈你们了。只这事传出去,咱顾家和冯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哪有请客把人弄哭的了道理?这事就到此为止罢,回去同环茵支一两银子,只当是辛苦费,日后都知道怎么做了?”

三人听见赏银,面上都是一喜,见安晴神情严肃,便又都点头如捣蒜。

安晴点点头:“叫刘家婶子来这一趟,再去同冯家的大小姐知会一声,道她妹妹不胜酒力,在客房暂歇,叫她不必担心。”

三位管家点头领命,分别去了。

不一会,刘家婶子便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媳妇子来接,安晴这才歇了一口气下来,又指使仆妇们将地上狼藉打扫了,方觉自己腰酸背疼,肩膀都有些发木。再看丹枫,面上犹有泪痕,眉尖轻蹙,似还在怨恨不已。

安晴捏捏肩膀,轻叹一声,心道裴家有郎如此,不知顾家还要跟着多少心才行。

第十二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次日,安晴尚在温床软衾中哀叹自己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磨,只忙了一日便腰酸背疼时,含夏便来催她起床:“小姐,冯夫人上门,同夫人正在厅里说话呢。”

安晴一个机灵,腾地翻身坐起,看含夏大眼珠滴溜溜乱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鬼灵。”心知她定是注意到昨晚丹枫与裴靖的反常,才觉得冯夫人上门少不了要见她一面。于是笑骂,“日后知书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含夏闻言羞得满面通红,跺脚道:“婢子心里向着小姐,却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以后我还是装傻罢,倒能混得个老实憨厚的名声。”

安晴笑着同她讨饶:“好含夏,是我错了还不成?快替我挑一身衣裳出来,别教你好心都白费了。”

含夏自然知道轻重,听了这话便转身打开衣柜,替她找合适的衣裳。待看了一圈,嘴里又轻声怨道:“这位冯家小姐可真是难缠,好好一件衣裳,才第一天穿便叫她毁了去……”指的是昨晚安晴穿的对襟夹袄。因是为寿宴特地做的,绣工自然走的是细华丽的路子。单这绣线的染料便金贵得紧,染后便要忙忙地分线绣花,趁着还柔软时绣的样子才最活灵活现。且甫上身时不能沾水,非得穿上一阵子,教阳光晒得稍微退色了,这色才算是附得牢了,此时过水也不会掉色晕染,且洗过后绣品更添光泽。

可惜教丹枫一哭,这件夹袄算是毁了,绣线颜色染得一塌糊涂,乍一看仿佛小儿尿炕一般腌臜。

安晴无奈一笑,下床洗脸漱口:“一件两件我还穿得起,若她三五日便来上这么一遭,我便只能寄账单去冯家了!”心中却是想的丹枫打碎的那几件瓷器。

不怪她小气,实是那瓷器大有名堂。昨日宴席,满堂十二套,摆的俱是极难寻到的珐琅彩。十二套分三种主色,制作美考究,外面用五彩绘制了五福捧寿、喜庆三多、福寿双全等等吉祥的纹样,每套各不相同,端得是工巧细,富丽堂皇,堪称极品。价格也自然好看得很。这还是安晴走船时看着好,又想着家里总要备齐一套这样富贵典雅的餐具留待这种时候宴客,才狠心咬牙买下的,算下来倒与半船的瓷器差不多价格。因其金贵无比,安晴回了家后一直好好收着,昨天还是第一次使,便让丹枫毁了五套去。

思及此,安晴抚着口,又是一阵痛。

不成套的瓷器,真是留也不是摆也不是,安晴只得让人将残了的几套擦洗干净,妥帖收着,也不指望什么时候能配齐了,令它们重见天日。

待梳洗穿戴妥当出了房门,含夏突然轻呼一声:“小姐您看,水榭里那人不是裴家少爷?”

安晴驻足,定睛细看,果然是裴靖,半依半靠地坐在水榭之中,两脚搭在围栏上,端得是自在写意。她不由又气又笑,转头吩咐含夏道:“你过去同他说,冯夫人上门找我娘聊天来了,怕是裴府的好事不日将近,让他回去好生做做准备。另外,今天是谁守着角门?你同刘家婶子说一声,道这人本月的例钱减半,放心,他家的裴少爷定不会亏了他!”

含夏忍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安晴也不急着去厅里,只站在原地与裴靖遥遥相望,看他在听了含夏的话之后如火烧屁股一般猛地跳起,匆匆走了,不由心情大好。

小样,小姐我替你擦屁股,你总不好过得太惬意,惹我眼热吧?

又走几步,便见环茵匆匆迎上来,手中擎着一个双层的食盒,面上很是愤愤:“小姐你看,这倒要叫我怎么回礼?”

安晴打量着食盒奇怪道:“这不是咱家自做的漆盒么?”

自安晴店子正式开了张,家里的食盒并一些小玩意便都是自做了。因不用批量生产,样式自然比店里卖的要巧繁复,所以二者极容易分辨。安晴再细看,确定是自家做的漆盒无疑。

环茵气得轻轻跺脚:“可不是么,不知是什么时候送到冯家的礼,她便这样大喇喇地装了些杂碎,一转身又送回来了!”边说边开了盖子给安晴看,的确是寻常的几样点心,连巧用心都算不上。

安晴脸不禁也白了几分,心道不送还好些,这样敷衍,就算是平常走访也觉得有些失礼了,更何况你家闺女昨天在我这儿这样没脸!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还是柔和的态度:“这盒子点心,谁愿意吃便吃吧。回礼时就拿比着这个漆盒高一档次的盛,昨天新做的酥还是有的吧?挑些好看的给装一盒就成。”

谁愿意吃就吃,那不愿意吃怎么办?挑好看的而不是挑好吃的,这里头学问可就深了。环茵懂得她意思,抿着嘴答了声是便要走,安晴又拉住她轻声嘱咐:“好歹是多年的交情,不管别人怎样,咱们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放走了环茵,走到厅口,刘婶子又迎了上来,递给安晴一只玉梳,低声道:“冯家小姐昨日落在客房的。昨晚事忙,媳妇们待到今晨收拾客房时才在枕下发现。”

丹枫还未及笄,平日里用钗是可以的,这样较正式的日子却是不能破例的。安晴眯了眼睛,这玉梳她认得,昨晚丹枫头上最出彩的就是这件首饰,她会忘在厢房,还是枕下?

安晴诧异,这个小妮子,到底想做什么?

因离得花厅太近,她也不好多说,于是只同刘婶子匆匆一笑,接了玉梳将其拢在袖中便进了花厅,笑盈盈地给冯夫人见礼:“冯姨早。”

冯夫人忙喊快起,笑得也算温和:“安晴啊,昨晚丹枫多亏你照顾,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安晴含笑摇头:“是侄女考虑不周,在席上备了果酒。这酒口感香甜,也喝不出多少酒味,但后劲也算了得。丹枫定是贪其味美,喝得太多上了头。不过妹妹十分乖巧,喝醉了只是直嚷头疼,媳妇们将她扶到客房后,挨着枕头便睡了,并不曾惊动旁人。”又掏出那枚玉梳双手奉上,“许是昨晚灯火昏暗,妹妹将玉梳落在了房里,可巧冯姨今天来了,正好当面交还给您。”

冯夫人将那玉梳接过来,低低道了声有劳,便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来,双目微垂,吹了几次茶沫才柔声开口。

“安晴啊,冯姨仗着长辈的面子,想同你打听件事。”

来了来了。安晴面上微笑不变:“冯姨尽管开口,侄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同福官从小便玩在一块,你可知他……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呀,冯姨这可是难为我了。福官同我差了七岁,又是男女有别,他怎可能将心事说给我听?最近他虽来得我家勤些,也是冲着裴姨和我娘的交情居多,为我娘准备寿礼。再者,我和他分开了八年之久,纵是有什么交情,现在也淡了许多,总要慢慢相处,久了才好推测些什么的。现在侄女既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猜什么,实在为难得紧。”安晴说着,向顾夫人看了一眼,顾夫人会意,接过话茬。

“妹妹这么问,是否是为了你家丹枫?”

冯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家丹枫从小身子弱些,一家老小便都宠着她,不让她受气,久了,她格难免骄纵些。我看福官脾气好,说话办事也稳重,更重要的是对丹枫也好,时常送我家丹枫些小玩意,她也都当宝贝似的收着。两个小孩处得,叫我这个长辈看了都觉得羡慕。而且,丹枫这几日也愈发有个大人的样儿了,待人温和有礼,说话也愈发的温柔,我便寻思着,要是两个孩子都有这个意思……”

冯夫人说到这,停顿了半晌,又改口笑道:“不过是我这老人家一厢情愿,姐姐你可千万别同人说,传出去了,叫两个孩子见了面也尴尬。”

顾夫人会意一笑:“这个自然。”

两人又说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之类的闲话,安晴含笑陪坐在一边,晓得冯夫人该敲打的已经敲打完毕,她这个布景便再也没多大用处,于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想着有日子没去店里了,这几日多亏了环茵和来贵轮流照看着,今日午膳过后该去转一趟才好。

如此发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待媳妇又上来换了一道茶后,冯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安晴笑着与顾夫人一道起身相送。

顾夫人喜滋滋的:“我怎不知道丹枫与福官已经好到这般田地了?看来咱家得快些准备贺礼才好!”

安晴无奈:“不是娘您没发现,而是他们本就没到过那般田地。”于是摈退了家人,将昨晚丹枫同裴靖的事简略同顾夫人说了一遍,又轻声道,“经了昨晚,我还道丹枫已经死心了呢,谁知今天冯夫人便又登门了。娘您可千万别趟这浑水。福官也是从小在家说一不二惯了的,我看他那个,若是遭人这么算计了,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我今天看他在咱家水榭里闲逛,已经赶他回去了,他定会跟裴姨知会一声,您也省得同裴姨说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顾夫人听完便有些生气:“这是把我家当成什么地方了?她家想把女儿往裴家塞是她家的事,怎的还把咱们顾家当成戏台子了?”

安晴只得含笑劝她:“人家女孩子面皮薄,总不好直接登门求娶吧,谁叫您和裴姨是好姐妹呢?再说,不在咱家发生的事,您也不知道不是?只当是免费看了出戏。您大寿,可没请戏班来唱堂会,这不,还多亏人家有心呢。”任谁都听出她话中带刺。

顾夫人笑着推她:“你这丫头,嘴怎的这般刁!我看你也是心中有气吧?”

安晴苦笑:“又被娘看穿了。”于是挽着她手臂将丹枫昨晚大骂管家,今早冯夫人送礼不合宜的事都轻声说了一遍,又道,“说不气那是假的,咱家凭什么惹这许多闲事上身?不过想想福官为您翻修水榭,为我开店牵线搭桥,出了不少的力,您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儿子一般疼着,我这也算是为自个儿的弟弟帮忙出力啦。这样一想,心里便不气了,还生怕自己做得不妥当,给人家又添了麻烦呢。”

顾夫人对那几套珐琅彩也十分心疼,咂了半天嘴才点头:“是这么个理,以后有什么你可得同娘说一声,省得娘也好心办了坏事。”

“可不是,以后有的您烦呢。”安晴笑,将头倚在顾夫人肩上撒娇,“您只当不知便是了,若是裴姨中意了哪家姑娘,您倒是要和我通个气,我也好歹问问福官,看他的意思如何。”

顾夫人含笑答应,又长叹一声:“这阵仗,倒像是咱家要娶一房媳妇似的。”转眼又含笑看着安晴,“阳儿回家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吧?那位……”转眼话题便又要歪到魏郢身上。

安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忙胡乱打岔道:“娘不说我还不觉得,原来还真有四五个月了,还是在娘身边的日子最是开心,以后日日如此便是最好了!……看时辰也快吃中饭了,今天我下厨,为娘做一道清蒸鲈鱼,娘瞧瞧我手艺!”

“阳儿啊,那个不急。”

“还真要抓紧了。”安晴头一次抢白顾夫人,“要让鲈鱼入味,非得提前让鱼吐尽了沙子,再用清水蒸上小半个时辰去腥,然后再用**汤慢火入味,这一来一去的,怎么不得近一个时辰才得?女儿用过午膳还想去店子里一趟,这几日总有旁的事要忙,环茵替我盯了好一阵子了。”

“要不娘跟你一道去厨房帮忙……”

“那可使不得,厨房烟火大,娘您前日不还念叨着嗓子里不舒服?”

顾夫人几遭安晴抢白,不由气笑道:“你这孩子,得跟猴儿似的!”冲安晴推了一把,“去吧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安晴咯咯笑着跑远:“娘啊,您别这么急着把女儿往外推啊,女儿在您身边还没待够呢!”

顾夫人笑:“这傻丫头,还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眉间却隐隐藏着丝忧虑。

阳儿的姻缘,却要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十三章

往后几日,裴靖倒是常来。

安晴说去店里,他便跟去店里帮忙,说在家,他便也老老实实地待着,找顾夫人聊聊天,陪顾老爷下下棋,到天擦黑时便走。

安晴忍笑赶他:“你家里的生意不用忙?裴叔还没回来吧?你倒是放得下心。”

裴靖苦笑着央她:“好阳儿,你就莫要再看我笑话了。别说你没猜到,我娘现在天天念着丹枫如何如何,好似我始乱终弃似的。再在家待下去,难保我头脑一热,就从了我娘了。你忍心看我因着一时不慎,后半辈子委屈了两个人么?”

安晴羞他;“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敢同我这发誓,你心里没有一丝得意?丹枫长得虽不似莲清那般娇怯可人,但也是婷婷袅袅的一个妙人儿,就算是配了你,也不委屈你吧?”

裴靖正色:“没有,真没有。我若是中意她,现在开心还来不及,怎可能假惺惺地躲着她?正因为对她半点邪念也没,才觉得对她不住,令她误会,将一片芳心错予。——人总有几分虚荣,盼着全天下人都觉得自己好才好。但她自小与我相熟,我这样令她心中难过,若还不知悔改,兀自沾沾自喜,对她假以辞色,令她误解,我才是真真的畜生不如。”

因他说得郑重,安晴待愣了愣才笑道:“没想到你小子竟是这般正经。”

裴靖对她深情凝视道:“你才晓得?我自小便将一片心意尽数赋予你身上,谁知你却到现在才知晓了这一星半点……”

“又开始不正经起来了!”安晴笑着用手中账本虚掷他,“莫要开我玩笑,我老心老肺的,经不起折腾啦。”

“哟,是谁说老呢?虽不说要你彩衣娱亲,起码得做到父母在不言老吧?”顾夫人笑吟吟地迈步进门,身后跟着含秋,她手中托盘上盛着三碗酸梅汤。

近几日天气渐渐热了,虽然早晚还是凉气袭人,但正午的太阳也能照得人发昏。是以顾夫人早早吩咐人将冰窖里存的冰取出来一些,每日做了酸梅汤拿冰镇着,午后最热的时候便喝些解暑。

安晴向来喜欢这一类酸甜的零嘴,见了酸梅汤已笑得眼儿弯弯,一边同顾夫人撒娇打诨:“女儿哪能说这般不孝的话?娘一定是听窗外那只鹩哥瞎学嘴!”一边手已伸向含夏递来的酸梅汤。

裴靖却挡住不让,同顾夫人道:“阳儿自小体虚,不能吃这冰凉的东西,平白损了阳气。”说着又似要证明什么似的,拉着安晴的手向顾夫人手心轻轻一压,“天这般热了,阳儿指尖还是冰凉,虚成这样,哪能再吃冰的?”又转头向着安晴,颇带了几分责怪的意思,“我娘送你的那许多补品,你吃了多少?”

安晴躲闪不及,忙抽手回来,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快吃饭了哈?赶紧喝了汤开胃,下午还要接着看账本呢。”

但经裴靖这样一说,顾夫人自然是死都不让她喝上这碗酸梅汤了,裴靖勉为其难地喝了两碗,神情倒是十分享受。

如此,顾夫人还生怕安晴阳奉违,又郑重吩咐含秋:“同厨房里的媳妇们说一声,以后可不能给小姐冷的东西吃!”活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安晴气得,盯着裴靖上下看,心中想象着不蘸酱切片生吃了他的胜景。

然而,纵是她银牙咬得咯咯响也是无可奈何,谁叫她确实体弱呢?虽说从小到大,她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但比常人容易累,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凉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找不出好的理由说服顾夫人为她解禁,她便也只好眼巴巴看着,兀自生点小闷气。

这点小闷气又不小心延续到了饭桌上。今日顾老爷去寻惠老爷下棋了,午饭便只有顾夫人与安晴裴靖三人。

席间,裴靖再次挑起安晴的毛病来:“阳儿镇日待在屋里,一天左不过去店里一趟,去了之后也是坐着,这样对身子可是大大的不好。”

一席话说得顾夫人直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阳儿也一连看了几天账本了,料想店里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今天天气也不错,不如用过午膳歇歇之后,我便带她去郊外散散心如何?”

“郊外也是我俩自小玩熟了的,就我们俩人,轻车简从,去施伯那转上一遭,也顺便给施伯带点家酿的竹叶青,他最爱喝。”

“您放心,路上有我呢,我定不会叫她累着,但也不会令她只坐着不动。”

仿佛顾夫人之前喝的不叫酸梅汤而是**汤,裴靖说一句,她便赞同一句,频频点头如虔诚信徒:“恩,也是,这大好的天气,出去踏青也不错。是,施伯为咱家水榭如此用心,阳儿是该替我去登门道谢的。”

安晴自是不愿,她在家待得骨头都软了,要她现在翻山越岭,她倒宁愿装病,在床上待到地老天荒。

但显然桌上是没她嘴的份的,顾夫人与裴靖几句话便决定了她下午的行程,手快的含秋已奉了顾夫人法旨,赶着替她打点下午要穿的衣裳。

安晴无奈,却也只敢冲着裴靖瞪眼,无声地责怪他多管闲事。裴靖倒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微扬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

无怪安晴满腹的不乐意,实是施伯的园子位置太偏,建在郊外一处山坳里,路远不说,坐马车走小半个时辰之后,因山路不能走马,还要弃了马车再走上半个时辰才到。

但因今天阳光明媚,日前天气又一直晴朗,土地坚实不潮湿,所以走着倒也不怎么费力。因此安晴也就没有太过反对,毕竟顾夫人也是为了她好。再者,既然已经被拉出来了,不如就此享受踏青的乐趣,苦着一副脸既坏了自己的兴致也坏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虽然她很是怀疑,裴靖是因他自己想来才拖上她一道的。

将马车存入离山坳最近的驿站,二人便开始一前一后地向山头爬去。

走了不到盏茶功夫,安晴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裴靖停下来等她:“累了么?”——他拎着两坛子酒,伴一个小小的包袱,却仍神色如常,如同闲庭漫步。“别逞强了,我拉着你,你也省力一些。”说着便转身伸手来拉她。

安晴望着他摊开的大手犹犹豫豫:“男女授受不亲。”

裴靖扑哧一笑:“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些了,你我小时候同床共枕了一年有余,怎不见你说什么?”他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当时她十岁,他三岁。

其时裴夫人跟着裴老爷四处走船,裴靖便寄在顾家。他小时十分粘人,却没什么眼光,放着和蔼可亲阳光开朗的大哥哥顾长青不黏,却去粘从始至终皱着眉头嫌恶地看他的安晴,——不给抱就哭,无论走到哪都得牵着她衣角。安晴被哭得没了法子,才纡尊降贵,勉强同意与他睡在一处。

安晴遥想当年,也扇着帕子笑:“怎么没说什么,问题是你那么小,听得懂么?当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等你长大了,我定要在你耳边也这样嚎上几晚,嚎得你耳鸣闷,见到我便腿软为止。”

裴靖哈哈一乐,不由分说便扯起她手:“走了走了,和顾姨说好晚膳前回,再这样消磨下去,明早能回去已经是快的了!”

安晴汗津津的小手被他握住,挣了几下没挣开便由他去了。心道确实如此,小时的玩伴长大怎能如此生疏,再者山路难走,何必又跟自己过不去?

裴靖捏着她小拳头笑:“你的手怎么小得跟个孩子似的,好似从十二岁起就没再长过一般!”

安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我爹那一族身材都是如此,身形邤长但手脚却比一般人小,我娘说,这样的体型极难长寿。”所以顾夫人一直限制顾老爷喝酒,并不时延请郎中为他诊脉,以此防微杜渐。

裴靖的手紧了紧:“莫听人瞎说,寿数虽然天定,但人定胜天,若自己平日多加注意,自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自然是不信的。就如同神鬼之论一般,没人证实,也没人证伪,自然是众说纷纭。我还道这般身材如同彭祖般长寿呢,你信么?”

裴靖气笑,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训她:“这种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于你而言,还是信些才好,省得你天天窝在一处,一窝就是一天,对自己身子没好处。”

她其实也只是闲聊逗趣罢了,但见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安晴不禁玩心大起,有意逗他:“那又怎样?要我在清心寡欲地活上八十余载,和任妄为活过六十年间选择,我倒尤其偏爱后者。人生苦短,我委屈自己八十年,不过是多受二十年的罪,这又是何苦?”

“叫你注意身子,倒是害了你了?”裴靖松手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屈指弹她脑门,得手即回,复又握住她的拳头,“你若愿意争这些口舌之快,到了施伯那里我同你辨个痛快。现在还是注意脚下吧!山路崎岖,你又不常走,当心光顾着说话,脚下踏了空。”

话刚出口,便听安晴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裴靖忙眼疾手快地回身,用手臂撑住她身子,哭笑不得:“不用这么配合我吧?”

安晴大半个身子都歪在裴靖怀里,此时自是又羞又恼,忙挣扎着站好:“脚下一滑……”又色厉内荏地瞪他一眼,“知道了,裴哥哥!”讽刺他管得太多。

裴靖着脸笑:“像哥哥就好。”又冲她抛媚眼,“知足吧你,把你照顾得这样好,只让你叫声哥哥,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

安晴无奈:“没脸没皮。”碰到这样一个人,骂他当作是夸他,讽刺当作的褒奖,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真的跳着脚指着鼻子骂吧?只能怪自己道行不够,拉不下脸来。

为了照顾安晴,两人且走且停,比预计慢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山顶。

裴靖突然回身以手臂遮住她双眼。

安晴用帕子弹他手背:“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哎,快放手放手。”一路走来大汗淋漓,山顶风大,安晴能清楚地感觉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贴在她后背,强迫她东走几步,西走几步。那层汗湿的衫子自是起不到什么隔离的作用的,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安晴脸上腾地热了:“放手。”

裴靖在她耳边低语:“你猜,我要让你看些什么?”

安晴也顾不得矜持那一套了,拼命往下扒他的大手:“我怎么知道!”

“别急别急,跟我数。”

“一。”

“二。”

“三。”

她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第十四章

“一。”

“二。”

“三。”

安晴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满目的金黄色,灿烂得令人见之忘忧。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裴靖,再傻傻地回头看看山谷那一片金黄,突然发足狂奔,向山下跑去。

裴靖在身后笑着叫:“哎哎别急,当心脚下!”

安晴却不理,一路的碎石浅坑硌得脚底生疼她也顾不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花海,生怕一闭眼,它们便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好在这一面通下山的路并不陡峭,安晴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却是有惊无险。

匆匆跑入花海,安晴蹲下细看,面上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萱草?”

她曾说,她最爱萱草,因为它另一个名字,忘忧草。

裴靖曾笑她叶公好龙,说不过就是黄花菜而已,说萱草花朵小小,没打采仿佛没娘的孤儿。

可她手中的萱草分明花朵硕大,仿佛一簇火苗,开得炽烈而骄傲。

安晴看看花,又看看裴靖,神情悲喜莫辨。

裴靖也在她身边有样学样地蹲下,笑着解释:“这自然是施伯的功劳。你也知道,萱草花期短暂,仅仅一日而已,我还怕你今天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出来,那可是委屈了这片花田了,连个真心欣赏的人也没。”

安晴鼻子泛酸,忙偏头看着萱草,声音几不可闻:“谢谢。”却是真心诚意的。

裴靖不答,伸手折了枝开得分外绚烂的,替她簪在发间,轻声叹道:“忘忧草忘忧草,但愿它真的能令你忘忧才好。”

安晴凝视着眼前大朵的花枝,低声强笑:“我能有什么忧愁?”这话却是连她自己都骗不过的,她自然是有忧愁的,只是不愿跟旁的人说。

“何必逞强?这里没有别人,就当是发泄也好,说出来,心里才轻松。”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说我每天其实只是强颜欢笑,实则心中自卑感甚重,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身在何方,是否就此孤老一生?”

“还是要同你诉苦,说我在沈家日子过得艰难,从头到脚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若不是内心还算强大,只怕我现在早就自认夫君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我这个做大房的要心开阔,甚至还要亲自为夫君挑选妾室,以全贤惠的名声?”

“还是你想听我说,我在听了李老板对我的想法后内心是有多么不甘,直想化作冤魂厉鬼,将那一干小人的心肝挖出来生吞入肚才觉解恨?”

裴靖紧紧抱住了她。

安晴恍若未觉,口中仍自喃喃:“又或者,你想听我说,此时此刻,我仍不觉想起新婚时与那人的甜蜜时光,也仍然未曾想明白,同一个人,为何仅仅七年时间,便判若两人?此等差距,叫我怎能再心无芥蒂地相信,这世上白首如初的感情能够被我碰到?”

“我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遇?”

裴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肺子里的空气全部挤出。

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上一秒还是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突然崩溃大哭,恨不得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压坏骆驼的最后一稻草,有时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有时是别人的一个异样的眼神。有时是因为,别人都当她已不在乎,但有人忽然对她说,我知道你所受的折磨,我关心你,却不会可怜你。

她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脑中嗡嗡响做一团,中似有一团恶气,她想大喊大叫,想如牲畜一般撕咬泄愤,又或者用尖利指甲抓烂自己皮肤……怎样都好,她只不愿再像现在这样,装作没事发生。

白天还好,每到午夜梦回,黑洞洞的帐子里总能浮现沈庭的那一双嫌恶的眼,同她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

心力憔悴时,她忍不住问自己,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当年那个对她百般回护的沈庭,现如今弃她如鄙履?

这答案无疑是最能安慰她心的:她没有错,只是差阳错,他误会了她。

然而就因为她没有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同明日黄花一般,转瞬即逝了么?

这样脆弱?

这些问题,她一直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钻了牛角尖,一头栽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没错,她一直强装不在意,怕在家人面前失了颜面,怕让爹娘伤心。

所谓伤口,往往越深,越要当场发出来才好。若是一味捂着憋着,经年累月,便生出了丑陋的疮,流着难闻的脓。不看还好,因为不再像以往疼得那样剧烈,反倒以为自己在渐渐痊愈。待知道了,新伤旧患一并发作,再想除,才发觉已经烂到了骨头,非刮骨疗伤不能治愈。

白天总有事可忙,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令人振奋的事全部鞠躬退场,便留着她自己独自面对自己一次次的怀疑质问。

她一声压抑的呜咽,才惊觉自己已经痛哭出声。

既然已经哭出来,便也不再计较在裴靖面前落泪是否妥当,泪水滚滚如同夏日阵雨,来得汹涌磅礴,不能自持。

这样一哭,中恶气似乎稍缓,安晴得了好处,哭得便愈发卖力。裴靖也不劝,只紧紧抱住她轻轻摇晃,好似在哄小孩一般。这样的温柔令她也生出种错觉,好似她现时并不是二十七岁的老女,端庄稳重的弃妇,而是七岁幼童,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来一头栽进亲人怀中痛哭不止,尽情发泄。

她一忍再忍,终于轻咳一声,喉中迸出几声稍响些的呜咽,不再只是默默流泪,费力忍住悲声。

有时安晴晚上做了噩梦,瞪着眼睛心中郁郁,甚至曾迷迷糊糊地想,若自己是寡妇,该有多好?

起码她可以自欺欺人,说那个人还是爱着她的,奈何天意弄人,致使阳两隔。

可现在,明明那人活得好好,身旁有娇妻相伴,说不定日前已有娇儿绕膝,而有关于她的所有,仿佛并未在沈家堡存在过。

谁也不是圣人,她伤心黯然如斯,自不会希望那人依旧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然而想过之后,往往也就这样算了,不平归不平,她却再也不愿与沈家扯上任何关系。她跌倒受得伤,她自得自己想办法包扎站起,总不能指望那个推她倒地的人奉上食物药品,顺便摆出一副“嗟,来食”的高尚嘴脸。

哭泣是已于事无补,但却令她心情平静,怨气减半。

哭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亦不再单是沈庭的背弃,在沈家所受的种种委屈,甚至开始有心情胡思乱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在小弟弟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像什么样子!

转念又想到,自己这样放肆,同丹枫又有什么区别?还真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不哭了。

裴靖低头看她:“哭痛快了?”

安晴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将整张脸埋在帕子里:“千万别同人说。”

裴靖失笑:“我岂是那般长舌?”又轻轻拍她后背,叹道,“以后我会替你挡着,定不让你再受委屈。顶不济,总还有一副肩膀给你靠,给你哭。只莫要再委屈自己,日日强作没事,叫人看着心里便觉得发酸。”

安晴愈发觉得赧然,轻声问:“真的这么明显?”难道她这小半年的努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旁人只是因为同情才未点破?

裴靖笑,虚点她额头:“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已做得够好,只是还未能瞒得过我二郎天君。”说着便扯着自己眼角向鬓边拉扯,强作出一副吊睛神眼的模样来,十足的耍宝招式。

安晴扑哧一笑,嗔怪地推他一把,兀自转头用帕子擦拭泪痕,教他这样一打岔,自然无暇自怨自艾。

两人说笑着理衣整衫,抬头看看天色,竟已日薄西山,裴靖无奈一笑:“得了,现在赶回去,必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走吧,找施伯蹭饭去。”

说着拉起她手,扶她起来。安晴走得摇摇晃晃,几步后终于告饶:“哭得太用力了,头有些晕。”

裴靖哈哈大笑:“何必,只要你说一声,我这肩膀随时为你预着,做什么搞得跟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似的,非要今天哭个够本?”也不等她答话便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安晴吓了一跳,连忙拒绝:“像什么样子,施伯看到又要拿我开玩笑了,再说……一旦你背不动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

裴靖转头看她,眉眼弯弯:“第一,这里除了咱们没旁的人。第二,这里离施伯的瓦房不远,且我可以提前放下你来。第三,你可是在鄙视我?第四,这第四呢,就是,要么抱你,要么背你,你看着办。”

安晴乖乖趴到他背上。

裴靖笑:“这才乖么,非要我威胁你才动一动,真是不懂,既然结果都一样,做什么还要大家都费事?”

安晴嘟嘟囔囔:“又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都是同理可证的么,以后知道就好,以后我说什么,你只管坚决拥护就是。”

“……没听见。”

施伯家的饭菜就如同施伯本人那般豪爽。

“你们两个小娃娃,感情还是那么好!”施伯看着安晴被辣得鼻涕眼泪横流,裴靖揶揄着递上茶水,抚着胡子大笑。

“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就一直是弟弟照顾姐姐,现在还是如此,一点都没变啊!啧啧,今天来赏花,又交流了不少心里话吧!你这小娃娃啊,心思这个多!”

裴靖不动声色地递上杯清茶:“施伯,你喝多了,改喝茶水好了。”

安晴光顾着擦鼻涕,没注意两人间诡异的互动。

一顿饭,勉强算是宾主尽欢,施伯打着酒嗝站在门口送两人:“晚上山路不好走,你们且从西边绕路吧!牛车尽管去用,到了驿站交给他王二叔就好!嗝,大伯今天……真有点高了,不送了啊!”说罢也不理二人,回身就去里屋躺下。

两人刚在牛车上坐好,屋里便已传来施伯震天响的呼噜声。

两人相视一笑,无奈耸肩。

裴靖不知从哪里变出件披风来:“夜里凉,你多穿些。”

安晴吸着鼻子笼着手笑:“你还真是体贴,我简直可以预见,落霞的万千少女为你心碎的壮观景象!”

裴靖哈哈大笑:“承蒙抬爱!”

路上,安晴犹犹豫豫地再次重复:“除了我哭的事,旁的话也莫要对人说,你也别放在心上,成么?”

裴靖一愣,随即了然。

气话往往是藏在心底最深的大实话,忍了许久冲口而出,虽然有夸大的可能,但因为口不择言,无暇修饰伪装,所以可信度颇高。

安晴是怕他将她那些自暴自弃的话或委婉或直接地知会给顾家二老,令他们伤心。

还怕他心里有了这层认识,从此看她便多了一份同情怜悯。

裴靖默然半晌,隔着披风握住她双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你说的并不是事实。但你自己为什么非要将这些贬低你的话记得这样牢?相信我,你绝不会孤独终老。”

“想听为什么吗?因为你从小最擅长的,便是吃一堑长一智。”

“还记得顾姨总跟母亲讲,说你学女红时,第一件作品糟糕得透顶,先生罚你在那可怜的荷包上重绣补救,你却不依,第二日交给先生一个新的荷包,做工绣活都是上乘。你说,你知道你是怎样错的,但却不想重复。做个新荷包只是证明,你真的知晓如何才是对的。”

“我娘因此说,阳儿有大智慧。跌跤不是坏事,阳儿跌倒爬起来之后,必定能够走得更好。”

安晴静静地听着,听别人说自己的事,有一点点陌生,有一点点奇怪,但,心中十分平静安宁。

许久,她真心道谢:“多谢你开导我。”

裴靖笑得十分开心:“你想通就好。”

到了驿站再换两人来时乘的马车,到得顾府正好净街鼓开敲。

顾夫人从厅中迎出来,焦急却并不担心:“玩到这么晚,心都要野了!”又转向裴靖,板起脸来语带嗔怪,“福官,不是顾姨说你。说是晚膳即回,可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再这样,顾姨可就不放心你了!”

安晴忙帮裴靖说话:“娘,是我玩得忘了时间。”

顾夫人脸色稍缓,见安晴确实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开心,心里也觉着欢喜。于是既往不咎,同裴靖客气道别,又催他赶在鼓停快些回去云云。待他出了门,母女二人才自搀扶着慢慢往回。

安晴突然来了少女时的兴致,挽着顾夫人手臂详细地说着一路见闻,只隐去自己丢脸大哭的糗事。

顾夫人脸现忧色:“阳儿,福官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

安晴一愣,随即失笑:“怎么会?他小我那么许多!”

想了想又补充:“娘也不是没见过福官对四位小姐的样子,——他就是这样子,对女子体贴温柔,想多了恐怕只是徒增烦扰。何况前面还有个现成的例子。”指的是丹枫一事。

顾夫人回想裴靖待人的情形,不由也是点头赞同:“说得倒也是……”

自那日以后,裴靖竟仿佛凭空消失了。

顾夫人愈发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第十五章

裴靖连着几日未曾上门,顾夫人不由有些担心:“阳儿,你和福官闹别扭了?”

安晴失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们又会因为什么闹别扭?可能是他自己有事。”

“况且,人家肯来店里帮忙几日,我已是万分感激,现在一切已筹备得差不多,他不再手,许是不想落人话柄。”

顾夫人想想也点头:“倒也是,你那毕竟是间坤店,他不好日日去那消磨的。”

又叹气:“他不来,家里也不热闹。”

安晴深深觉得自己失宠了。

裴靖不来,裴夫人倒是来了。

一来坐下,安晴便觉得她眼底有些忧郁,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几次张口,终究还是寻个由头让顾夫人挥退了下人问她:“阳儿可曾想过再找户人家?”

安晴想起自己在裴靖怀里大哭的狼狈模样,不由脸上一热:“裴姨若是认识什么合适的人家,处处看也是好的。只是……”

只是不能再远嫁。

只是家里亲戚不要太复杂。

只是,只是她要先一一了解清楚那人的情况,才做决定。

像她这样的女人,想要再嫁,实是不应该再提这样多的要求,只是她再不想委屈自己。

若是再嫁仍是不好,她当初是为了什么出了沈家?若真如此,还不如就维持现状。

裴夫人脸现喜色,拉着安晴的手又絮絮念了几番莫要委屈自己的话,接着和顾夫人说了些体己的话,用了午膳才回。

顾夫人十分欣慰:“你裴姨办事牢靠,有她为你张罗,定能觅得良人!”那神色,好像已看到乘龙快婿站在她面前。

安晴哭笑不得:“娘!”

弃妇再嫁,谈何容易!

虽然落霞民风开明,弃妇觅得良人的例子也并不鲜见,但像她这样不肯低就,相亲一事实属不易。

年龄相当的男子多爱找年龄小些的女子,如花容颜,纵使日日相对也不生腻。

像她这般条件,只能在三十左右,欲寻填房的男人中寻觅。即便是这样,条件稍好些的亦不肯迁就,宁愿去寻出身低些的黄花大闺女。

条件差的,她又不肯。

几经张罗,裴夫人终于给她带了个信。

明日未时,逐溪茶楼,丙字间。

逐溪茶楼在落霞很是有名,它是家专门经营相亲生意的乾坤店。最有特色的莫过于内设的乾坤间,男客由外街大门入,女客由内院角门入,各走一条走廊,由东西两边分别进入乾坤间。每间茶室的正中间都隔有一道纱帐,垂角牢牢钉死在草垫上,令房间两边不能互通,也教女客安心。

安晴和环茵进到丙字间时,透过纱帘看到对面已然坐了个男人。

男人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迎候。

安晴歉然一笑:“久等了。”

“没有,是在下来得太早。”

两边落座,男人先开口:“在下不知媒人如何介绍,但恐怕所言多有不实。敝姓林,单名一个非字,时年三十整。去年丧妻,膝下育有一女,现年五岁。在下在落霞除了一位做买办的表叔之外,再无其他亲人,名下有几百亩薄田和一处商号。不知巴蜀茶庄这个字号,小姐有没有听说过。”

安晴含笑点头,面上带了适当的讶异敬佩:“竟是公子的店?”多说便嫌着假了,单她的神情便已足够。

环茵也将安晴的条件简略说了。

双方都还算满意。

安晴颇有顾虑:“公子若是属意开枝散叶,儿女成行,妾恐怕会耽误了公子。况且……妾恐怕并无容人之量。”环茵刚刚约略说过,她之前的相公停妻再娶。

林非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已有一女,且视她为掌上明珠。若上天令我命中无子,过继一个便是,何况顾小姐年纪尚轻。况且,在下也自觉没有享齐人之福的勇气。”

她已嫁过一次,他还肯称她小姐。就凭这个称呼,环茵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柔和:“先生的条件,找个年轻的小姐也是可以的。”她心直口快,自要替安晴问个明白。

林非自嘲:“猜人心思,是年轻人的专利。我上次婚姻便不太顺利。——抱歉,在下本不该说亡妻不是。但她的病,与她颇多猜疑,心思沉重关系甚大。我本不是个细心之人,有些事情若不直说,在下并不明白。”点到为止。

怀春少女的心思,本以为天下人都该明白得清清楚楚,于是一再暗示,偏偏碰上个榆木疙瘩,几番试探,良人都半点不知。

于是以为自己所托非人,郁结心中,竟成痼疾。

既然能力所限,不如找个经历过风雨的,省事,省心。

安晴微笑,这男人并不难看,说话也不惹人厌,想法似乎也正直,应该是个居家过日子的良伴。

只是她看他仍是个陌生人一般,心跳不会过速,双颊不会发热,二人对视时也不会莫名惊惶。

感情这件事,如同买东西,进了五金店的铺子,便不要奢求能够淘到极品景泰蓝。

两人各自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天气,说说落霞最近的变化,说到相关的话题了,一盘一带,问出些对方的状况。

茶已经换过一壶。

“和顾小姐闲聊很是轻松,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林非结过茶钱,又特特补上这一句,大概就是满意了。

安晴微笑:“妾也有间铺子要照顾,还是再约吧。”想了想又有些反悔,于是补上一句,“过了立夏便能闲上一阵,恐怕先生的茶庄也是同理。”

林非也笑了:“是。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回了家,裴夫人竟然也在。

“印象如何?”两位娘亲都很着急,安晴一踏进前厅两人便风风火火地迎上来,说不清谁快谁慢。

安晴忙忙安抚,微笑着将见面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两句,才柔声讲了自己的想法:“不讨厌,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裴夫人松了口气:“那就接着处处看,了解多了说不定就觉着好了,这样更稳妥些。”

安晴心中黯然,是,她的第一桩婚事就是不够了解,所以才这样不稳妥。面上却依旧微笑:“裴姨说的是。”

“下次什么时候见?”

“总要立夏之后了,之前店里都忙,恐怕见面也没什么心情。”

顾夫人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那倒是。只是还是太久了。”

“娘!”安晴笑着挽住她,“他又不是菜,会放着馊掉。若只这么几天就有了变数,您放心我再同他接触?”

顾夫人于是释然:“对,还是稳妥些好。”转头去问裴夫人,“最近裴靖总也不来。”

裴夫人扯出一个笑来:“他啊,跟他二舅去南洋走船了,这一去总要一两个月才回的。”

走船?安晴胡思乱想,不是裴夫人念得太猛,他躲出去避风头了吧?想象了一下这画面,莫名觉得好笑。莫非裴夫人因他走了,才有劲没处使地瞄到她身上来?哎呀,真是罪过罪过,人家一片好心,她却以小人之心度起君子之腹来。

她忙肃了肃面容,听顾夫人同裴夫人抱怨:“走这么久?你倒也放心!这孩子,走之前也不来同我们家安晴说一声,害我还以为两个孩子闹了别扭。”

“嗐,这孩子向来有一出没一出的,说风就是雨,不用管他。”

安晴见再不讨论她,便知趣告退,留两位夫人天南海北地闲聊。

次日,环茵一脸笑意地捧来个小罐给安晴看。

安晴纳闷:“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罐晒干的玫瑰,环茵献宝似的:“林公子送的,说是昨日谈天说到你畏寒怕冷,这玫瑰花茶对女人最好,每日饮用必定有所裨益。”

安晴笑笑:“他倒有心。”嘱咐环茵回他一盒自家做的小点心,用家里的致食盒装了,又写了封致谢的花笺,一并交予送茶来的小厮带回。

环茵不忘揶揄她:“小姐风采不减当年。”

“不过是一罐茶而已,喝得好了,相亲不成,他倒还多个忠实的客户。”安晴淡然一笑,似是全没放在心上。

“小姐莫要妄自菲薄,在环茵看来,小姐比这罐茶要金贵多了!”

再接下去,这话便是无益了。安晴只得瞪她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地转身去看账本。

环茵已快手快脚地泡上一壶,倒了一杯给她:“小姐尝尝林公子心意。”

心意酸甜可口,安晴十分满意:“给娘分一半拿去,也叫她尝尝新。”

环茵答应了又笑,故意凑到她身边神秘地问:“小姐,要告诉她,这是林公子送的么?”

安晴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岔了气:“天啊,千万别,饶了我吧。”

环茵忍笑退出,刚走到门口便撞上了闻风而动的顾夫人:“听说昨天那位林公子送了东西来?”不待回答便又问,“什么这么香?”

环茵适时出卖了安晴,将茶罐捧到顾夫人眼前,献宝似的举给她看:“那位林公子的心意。”

顾夫人十分惊喜:“看来那位林公子对你很看重!”

安晴笑笑,十分平静:“看不看重我不清楚,现在我只知他礼数十分周到。”

顾夫人笑容满面:“再处处再处处,娘也多托人打听打听,看看这人风评如何。”说着便转头往外走,脚步匆匆,准是立即要托人打听了。环茵紧随其后,不忘扭头冲安晴扮了个鬼脸。

安晴哭笑不得,这么大人了,子还如此活泼,真是难得。

用完晚膳,安晴陪顾老爷下棋。

顾老爷斟酌着问:“听说……昨日见面的公子对你印象不错?”

安晴失笑,从小起,她讲给母亲听的话,全部能在父亲这里“听说”到。小时还觉得烦,现在只余无限温馨。

她待落下一子才柔声回答:“算是吧,今早送来一罐花茶,我回他了盒家里做的点心。”

“不管是不是客套,有这份心也算难得。”顾老爷咂咂嘴,也跟着落下一子,胡子里藏着个得意的笑容,“算他眼力好!”

“……恩。”安晴十分无奈,只得含糊着应过去,做出副一心研究棋局的样子。

顾老爷打蛇随棍上:“总归是落霞的本地人,若是他以后敢欺负你……”

“爹!”安晴嗔道,“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顾老爷呵呵笑,提了一小片黑子出去:“其实我瞧着裴家的那孩子也不错。”

安晴被他老爹气乐了:“爹,我跟裴靖差了几岁?”

“三……四岁吧,记不清了,女大三抱金砖,再说你们又知知底的……”

“爹!”

“哎?我还没说完呢。福官这孩子从小就懂事……”

“爹,是七岁,不是三岁!”安晴捻着黑子,皱眉苦笑。

顾老爷十分郁闷:“可我还是觉得裴靖好。”

“那您就认他做干儿子吧,我看娘也挺疼他。”

顾老爷扁着嘴半晌:“要不,让你娘跟裴夫人说说?”

安晴又好笑又感动,天下的爹娘都拿自己孩子当宝,我家宝贝天下第一,公主王子算什么东西,哪比得上我家闺女一寒毛?:“人家裴靖身后跟着大把女孩,裴夫人挑都挑花了眼,我们不去凑这个热闹,好不好?”

顾老爷活似个老小孩,兀自嘟嘟囔囔:“真没眼力,我家多好的闺女!”

安晴无奈,只得顺着他说:“那是我看不上他,他太年轻了,没什么定,身边又有好几个姑娘围着,以后气都气不过来呢。”

“那是你没眼力!”

“……”

“那个林公子,能有裴靖一半好,你就可以嫁他。”顾老爷再提了一大片黑子,吹胡子瞪眼地,“赢了,听我的!”

安晴深深地觉得,自己彻底失宠了。

第十六章

安晴最近很喜欢去店里闲坐。

无他,只因顾夫人最近也染上了裴夫人的毛病,没事便爱扯着她说林公子这个魏公子那个,好似两位公子都已同她山盟海誓,只要她点一点头,不日便可被迎娶过门一般。

她渐渐开始理解裴靖的苦衷:她既不能装作没听见,顾夫人会一遍遍念到她回应为止;也不能反对,啊呀呀,那简直要惹出一场辩论会来。唯有日日寻理由躲出去,图得个耳清净。

纵是如此,顾夫人也常常打发含夏含秋来寻她,一会要她给林公子带些点心过去,一会要她给魏郢送几件日常用得到的东西,说辞也是千篇一律意味深长:林\魏公子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便多费些心思,也算替娘分担家事了。

把安晴苦得,私下里没少央着媳妇们替她隐瞒她本没给两人送任何东西一事。

一来二去的,安晴在店里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内院角门有人进出便心悸半晌。

今日店里却迎来位稀客。

一顶青尼小轿停在内院,李老板被直接引到了里屋奉茶。

安晴热络地同她寒暄:“夫人难得有空,今日拨冗来小店一坐,真是蓬荜生辉。”又亲自为她奉上香茶。

李老板笑吟吟地坐下:“当日实在有事,不瞒你说,连那帖子我都是几日后才得见。当时走船在外,去了沈家一趟。”

安晴也陪着坐下,听了这话后,面上波澜不惊,一手擎着茶碗盖撇着茶渣,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环茵同媳妇们使了个眼色,悄悄退出了。

李老板约略猜到她心中所想,忙放软了声音道:“妹子,你别紧张,我不是因为你的事去的,关于你,我什么都没提。其实还真是赶巧,沈家的木材又要拖延,请我去一趟商量个日期和价格。但说实话,我本不必去的这么赶。”

她又爽朗一笑:“不怕你笑话,妹子,我天生就是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驴脾气,当初那样对你,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又实在是气那个负心汉。说实话,人这一辈子,难免行差踏错,或者对不住什么人。要真有这事,大方认了,要么道歉,要么坦然一错到底,我李黄黛月都赞他一句真汉子。可似他家这般,明明是自己做错,却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便觉得意气难平,非得找回这场子才觉得天理昭昭!”

安晴笑:“夫人……”

“还是叫婶子吧!”

“婶子,我心里自然有恨。但是,我跟他,好歹也有些夫妻情分。——不怕婶子笑话,每当梦到我在沈家受到的那些个委屈的时候,醒来后我都恨不得将他生吃入肚,或令整个沈家痛哭流涕。但这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那七年的时光左右是回不来了。”生命里最好的七年,要怎样才能挽回?

李老板轻拍她手背:“妹子,你先听我说完。”

“那个戏子,进了沈家之后,确实为沈家添了丁,不过那孩子福薄,没出月子就没了。那戏子便指他家有人暗中做法,咒死了沈家独苗,闹得昏天黑地的,我去时他们正在办道场。沈庭也没心思和我说生意上的事,还跟我感叹妹子你是多么贤惠,说后悔之前不该对你那般冷淡。还说,你若是有心回去,他定上落霞来接你。这些时日,只当是你回了娘家。”

何止是昏天黑地,李老板去时,沈庭那一房险些要被吵吵嚷嚷的女人们合伙给拆个干净。沈老太太同沈娉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进前厅指着白百合的鼻子便开始跳着脚大骂,全不顾她这个外人还在一边。白百合也不回嘴,只拉着沈庭一个劲地哭,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说出的话却是对沈家姑婆明褒暗贬的,砸到地上能把青石砖蚀出一个坑来。饶是李夫人这样惯于直来直去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不对,但沈庭只是锁着眉,着下人将二位沈氏“请”出大厅,却留着白百合陪在他身边。

沈庭同她说出“回了娘家”这样的话时,李老板分明看到白百合嘴角轻抿,而后立即挂上一副贤惠的微笑轻声附和道:“夫君说得是,姐姐只是心里转不过来这个弯而已。女儿家讲究个出嫁从夫,为夫家开枝散叶是我们的本分,怎会因为这个就记恨上夫君呢?相公早该将姐姐接回来的,——想必姐姐在娘家,也是对相公思念得紧吧?”

一席话,把顾安晴说得仿佛是无理胡闹,心狭窄的悍妇一般。李老板暗自皱眉,心想若是要她选,她也是宁肯自弃,也不要与这个每时每刻都站在戏台上的戏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她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李老板叹了口气:“话我是转告给你了,做何决定,还要妹子你自己看着办。”说着一双眼便在她脸上上下逡巡。

安晴呵地冷笑一声,微垂了头不言语,摆明了不愿接这话茬。

李老板却误会她动了心,忙忙拉住她手,急道:“妹子,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别让嫂子这心里犯怵啊?”

安晴拗不过她,于是冷声道:“嫂子,您要是真心实意地向着我,就别再拿沈家的事来同我糟心了。他们的想什么做什么,生了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早在一年半前便跟我没了关系。”这便是把话说死了。

他要她走,她悄无声息地走了。现在他觉出她的好来,要她回去,她便要二话不说地滚回去,继续忍气吞声地做她的沈顾安晴?

安晴挑眉一笑:“泥人也有个土儿,我顾安晴虽不聪明,但也不笨,掉过的坑,是断不会再掉第二回的。再者,他沈家之前是以七年无所出为由休的我,现在状况并没有任何不同,他沈家若能断了纳妾的心才是笑话!”

“这才是婶子的好妹子!”李老板十分欣喜,抓住她手一阵猛摇,“方才婶子还真怕你想不开,巴巴又要跑回去受气!”

安晴自然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被摇得有些发愣:“婶子?”

李老板揽过她肩头来,絮絮道:“妹子啊,听婶子说,咱女人虽然自小被教导着以夫为天,但离了男人也未必比之前活得差!那些叫唤着不行不行的,实是自己先觉着不行了,给自己找好了不尽力的借口,才事事不行,到得最后甘做菟丝子,依附着别人生活,这才叫人给看轻了!”

“依我说啊,什么男尊女卑,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他们男人怕咱们,编出来的瞎话!所以我平日就爱待在落霞,舒坦!什么沈家堡啊,南洋啊,一边待着去吧!——实话跟你说了吧,听了他这话,我一碗茶就泼他脚上了!什么叫只当你回了趟娘家啊?合着这一遭还成了他对你天大的包容了?我当时还真想使点坏来着,但被我家大管家劝住了。”

“他说啊,我现在是打着妹妹你的旗号去的,若是你有意破镜重圆,我这一闹腾,你们成了以后我便平白做了恶人。就算你没有这意思吧,沈家念你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条,我何苦好心办坏事来着?我一想,也是,所以赶紧回来问问你,要是你真想着跟那个沈庭重新过到一块去,我值当不认识你们。要不是……婶子我倒要跟你提个醒儿。”

李老板凑近了她耳边低语:“沈庭同我说,至多一两个月,他便要过来落霞一趟,处理一些事宜,到时再来拜会我。我觉着,他总要来见你一面才罢休的。可他纳的那个戏子却不是个善茬,就算那姓沈的顾念着同你多年的夫妻情分,好聚好散,我怕那戏子总也要给你找些事端出来的。”话到此为止,又含笑解释,“婶子也是听着这样的风声,同你透个气,也让你有个准备,好过他一头扎过来,寻你了个措手不及不是?”

安晴强笑道:“让婶子费心了。”

话既已带到,李老板也不是个愿意闲聊的人,又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便要告辞了,安晴规规矩矩地将她送出小院,看她坐上了软轿才回。

回到里屋,自然越想越是气闷厌烦,看左右媳妇子都在店中帮忙,顾不上她这边动静,不经细想便抓起茶碗向墙边掷去。

啪地一声,薄胎的瓷器被砸得片片飞散,残茶也将墙角画得一片狼藉。安晴被吓了一跳,有些懊悔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承认,解气得很。

怪道女人生气都喜欢砸杯砸碗的,原来这般有效!

安晴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以手支头,偏着眼瞄着另一只茶碗跃跃欲试。

“呀,好生生的茶碗,怎的非给砸了?是谁惹姐姐生气?妹妹同你一道骂他!”

安晴一惊抬头,见落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条扎染的橙红裙子,配水红色比甲,端得是明艳照人,更胜往昔。安晴忙起身笑着招呼:“妹妹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落梅大大方方坐下,扫一眼未来得及收的茶具,随口问她:“姐姐刚才有客?”

“是个生意上的贵客。”安晴说完这句便唤环茵将残茶撤下,另换一套新茶具上来,重新温茶煮盏。

见她明显不愿细谈,落梅便一笑置之,从袖中抽出一张花笺来:“妹妹是特地来给姐姐送帖子的,三日后妹妹办了个茶会,还请阳儿姐姐赏光。”

安晴接了帖子放在桌上笑:“妹妹办的茶会,去的大概都是些未出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跟去凑热闹便不太妥当了。”

落梅十分坚持:“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自小玩的相熟的女孩们一起聚一聚,说说体己话。冯家的丹霞姐姐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位已经嫁人的姐姐,姐姐你定然不会觉得不自在。”

盛情难却,安晴也只得应了下来,并答应着一定早去帮忙照应,又说了几句闲聊的话,落梅便状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顾长青身上:“听讲前些日子,顾家哥哥捎信回来了?”

安晴笑着应她:“可不是么,托人带了许多北疆的特产回来,妹妹可喜欢腊?北疆做法与我们这不同,入口虽辛辣些,但十分开胃,切成细丝用于佐餐实是不错。我明日给府上送些去罢!”

落梅似是十分感兴趣,又问还带了什么其他东西,在听说捎的物件足足装了一大车时连连咋舌:“可了不得,人都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顾家哥哥却是千里送千钧,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亏得前来上任的魏守备与家兄是同侪,带的人手又足,又很有几个军爷是做惯了运送辎重的差事的,不然他哪有这样大的面子?”边说边借着喝茶的功夫,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望着落梅,——小丫头究竟想打听什么,竟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打听魏郢?不太像,守备这样大小的官员上任,如王家顾家这样的当地大户,总要备些厚礼登门,想要知道些什么,自可使钱向魏家的门房打听,或是守备麾下的百户等官员,总不会绕远转到她这里。

落梅浑然不觉,听了她的话只频频点头,又迷惑道:“这我倒是不懂了,魏守备单到咱这上任,带些家人便好了,怎的还要带旧部一同来落霞?我那日似也见过,一队黑甲兵士骑着一模一样的黑马扬长而过,足有近二十人,端的是威风凛凛,也吓人得紧。姐姐你可知这些人底细?”

安晴含笑,缓缓道:“魏守备曾是北疆黑旗军的千户,带来的旧部自然也是黑旗军的将士,黑甲黑骑,是黑旗军锐的打扮,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落梅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一闪而过。

安晴心中了然,放下茶碗轻抚她手背柔声道:“可是黑旗军里有什么鲁莽小子唐突了妹妹?”

落梅脸颊唰地通红,微低了头嗔道:“姐姐莫要开我玩笑,不过是同姐姐坐着说些闲话,怎的就扯到这上面去了?”说着微转了身子,不肯正面看她。

安晴故意逗她:“当真不是?”

“自然不是的……”落梅底气明显不足,声音轻得仿佛早春杨柳微风。

安晴笑:“那便好,若是真有那唐突佳人的浪荡子,我定要拜托魏守备严查,令那登徒子亲自向妹妹奉茶道歉不可。”

落梅飞快地抬眼看了安晴一眼,似是想恼,又似是想笑,嗫喁着重复道:“姐姐莫要再开我玩笑!”

“好好,不开不开。”安晴使坏,说完这句之后便重又慢慢品茶,果真不再追问。把落梅急得,瞟了她一眼又一眼,终于满面通红地扯着她袖子垂首道:“阳儿姐姐……”

安晴放下茶碗,含笑问道:“妹妹可知那人名字?”

“说是……叫做柳万言的……”落梅羞得,扯着帕子遮了半边脸,声若蚊蝇,“柳公子与我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妹妹寻他也只是想当面道谢,姐姐千万莫同人说!”

安晴含笑答应:“好好,一定替妹妹将这位柳公子调查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落梅听了这话,脸更是红得如朱砂扑面一般,作势将脸埋在安晴肩头不肯抬头,咬牙呻吟道:“姐姐莫要再说了……”

安晴失笑,一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慰,肚中却颇失望地想着,裴靖啊裴靖,你聪明温柔的好妹妹可是看上别人了,啧啧!

第十七章

既是答应了落梅要替她打听柳万言的事情,自然便要寻个由头约魏郢过府。安晴从店中回来,便叫含夏用家中漆盒装了一匣子新做的巧点心,又写了封素笺,规规矩矩地以顾家二老的身份请魏郢明日到顾府用一顿便饭。

顾夫人不知从哪得了风声,蹑手蹑脚地蹩到安晴身后偷看,安晴写好素笺后一回身便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抚着口连声埋怨:“娘!怎的进门也不打声招呼,吓得我半死!”

顾夫人板起脸嗔她:“呸呸呸,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又探着身子瞟着那素笺诡异地笑,“明日魏郢过来?”

安晴点头,将落梅今日来找她的事完完本本说了,又十分惋惜道:“四个小姐里头,我最喜欢落梅大方得体,待人接物浑不似十四岁的姑娘,她的沉稳子配福官的跳脱最是得当,可惜人家心里现下装了别人了……”

顾夫人也啧啧称是,顺嘴评论了几句几位小姐的格,转念又笑道:“各家的丫头都由各家的娘来心,你这丫头,娘可得盯紧了!”

安晴看她笑得头皮发麻,忙忙地拉着顾夫人胳膊撒娇:“娘,我跟您说什么来着,总要多处处才能知道合不合适,您别一上来就撮合我跟别人呀!难道……在娘的心里,女儿就是倒贴的命么?”说着微微垂下眼去,似是勾起了伤心事的模样。

顾夫人忙搂着她肩膀柔声地劝:“哪的事!我家阳儿这样漂亮温柔,诗里怎么说来着?‘养在深闺人未识’,——总在家待着,没的叫落霞的男儿愁煞了心肝,总要给他们些机会亲近你不是?嗯,都先处着,觉着好了就往深里说说,觉着不好就远着他们些,咱们不急着嫁!”

安晴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强笑着推着顾夫人向屋外走,转身悄悄吩咐含夏收了素笺漆盒送去魏府,又倚着顾夫人肩膀继续撒娇:“园子里月季开得正艳呢,我给娘铰几支装在瓶里呀?娘最中意哪一本?”

娘俩就此对安晴的终身大事避而不谈,转而说起园中花事来。顾夫人开始还是怕她伤心,只随着安晴的话题说,没说几句自己也勾起兴致来,两人便携着手在园中漫步,间或含笑对一丛花指指点点,全然忘却了人间俗事,端的是一派淡然。

次日快到约好的时辰时,安晴规规矩矩地在门口站立迎候。

不多时,只听得马蹄得得,两抹黑色的身影从西边飞速驰来。

西边是落霞校营所在,安晴猜魏郢是从那边直接过来的,是以一身黑色戎装,只不知那位相随的军爷是什么身份。她不大懂如何从着装配饰看武人的品秩,只遥遥看那人十分年轻,便猜大概是魏郢的亲随一类。

待两骑渐渐近了,也不见二人有何交流便突然齐齐放慢马速,任马儿轻轻走到顾府门前停住,而后利落地翻身下马。

安晴这才看清,那小子二十岁上下,皮肤黝黑双眼晶亮,一手拎着只半人高的兜子,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看着分量似乎不轻。因他一直拎着,是以方才控缰下马都是一手完成,端的是举重若轻。

她正看得稀奇,那小子已先于魏郢几步上前来,笑嘻嘻地同安晴规规矩矩地见礼:“顾家大姐好,在下是魏守备帐下百户柳万言,今日厚着脸皮,跟魏大哥到大姐家叨扰一顿饭来!”

安晴闻言眉毛一挑,他就是柳万言?还真是想打瞌睡送来个枕头。这样想着,面上还是保持一个得体的微笑,欠身还礼后转而看向魏郢。

魏郢走过来笑着解释:“小柳也是顾大哥的旧部,从北疆启程时这小子因军务交接的问题,晚了一天,在下登门拜访时他便没有赶上。今日听说在下要来贵府叨扰,便说什么也要随行,道是要给二老请安。”又含笑瞪了柳万言一眼,假嗔道,“这小子最是没大没小,若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小姐千万别跟他计较,只当他是我家不懂事的下人罢!”

几句话一说,安晴便知魏郢与他关系亲密,于是笑道:“哪的话,柳公子青年才俊,妾怎能怠慢,公子请!”说着伸手向花厅一比,便要转身前头引路。“青年才俊”用在他身上并不夸张,看他年纪轻轻,竟已是六品的百户,足见功勋赫赫。

柳万言连道不忙,笑着扬扬手中皮兜,朗声道:“小子也知道厚着脸皮上门是失礼了,所以特特带了只小野猪过来,还望顾大姐不要嫌弃!”听他这样一说,门口机灵的小厮已过来两个,伸手要接,到手后才觉吃重,手腕一个不稳,便齐齐将那皮口袋掼到了地上。

“轻些轻些,这可是金贵呢!莫要顿烂了,不好吃!”柳万言笑出一排小白牙,又轻轻松松拎起那口袋,问小厮,“厨房在哪?我便直送去吧!”说着便由小厮引着,先走了。

安晴咋舌:“好大的力气!”又想起他方才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控缰,却不见有丝毫摇晃失稳,想来骑术也甚是了得。

魏郢听了笑道:“小姐别看他浑身没四两的模样,要是单论比试力气的话,连膀大腰圆的力贝都得甘拜下风。”

安晴驻足等在原地,看他走远了,又含笑同魏郢寒暄:“魏大哥在落霞住得可还习惯?”

魏郢尴尬摇头,苦笑道:“不怕小姐笑话,在军营住得久了,过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现下要在下管上偌大一个府邸,还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几个月下来,府里下人仍是不得力,平时还凑合,一来客便露了怯!没少在同僚面前丢脸。”

安晴理解地笑笑,男人本不是管家的材料,更何况魏郢行伍出身,要他横刀立马自是不在话下,可要他学着别人品茶看账本,自然是难为人了,于是问他:“魏大哥实是缺一个得力的管家,不若妾先借给大哥三两个管家打理着府上,到时一切上手了,大哥再将人还回来?”

魏郢笑:“那敢情好!”当即向安晴拱手行礼,“魏某先多谢小姐了!”

安晴忙忙侧身躲开,嗔怪道:“魏大哥是家兄的知交,妾自是应当以兄长视之。区区小事,魏大哥却如此郑重行礼,不是折妾的寿么?”

魏郢一再坚持,又转身正对着她行全了礼数,才直起身子笑道:“不是在下有意令小姐尴尬,实是觉着麻烦小姐太多。——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魏郢无奈地看一眼柳万言离开的方向,低声解释道,“我这小兄弟平时只知骑马箭、寻人比试,这几日却日日去青鸾山乱晃。在下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有一日在山上遇见位崴了脚的姑娘,跟着的丫鬟年小力薄扶不起她,他便好心上前相助。因怕那小姐害怕,还说了自己的身份,却忘了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觉与三姑六婆的行径有些相似,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尴尬,“在下寻思着小姐在落霞定有许多闺中密友,兴许就猜出,小柳中意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说完也自觉是为难安晴了,忙补充道:“在下也只是尽人事而已,小姐若是觉得为难便罢了罢!”

安晴却道不妨,掩口神秘一笑:“还真是巧了,妾倒真知道这位小姐姓甚名谁。”

魏郢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随口一说,原只是指望着她帮忙留心些便罢了,谁知还没说什么细节,便立时得到个肯定的答案,倒是觉得不能相信了。于是瞪着眼睛望了她半晌,看她神色猜测应该不是玩笑,却仍是半信半疑地:“小姐说笑了。”

安晴微笑:“妾的闺中密友实是不多,但公子安知其中没有一位小姐同柳公子有同样的心思?”

魏郢吃惊一笑:“真的?”片刻之后又皱眉道,“万言家里也算是戎马世家,颇赞成好男儿志在四方,是以并没有为他定亲。——这原是件好事,只是以他父母的打算,小柳在落霞必定是待不了多久的,至多两三年的功夫,便要调去南疆的吧。——万言的大哥便是南疆的总军。”有人脉有背景,他八成是要过去的。

安晴也有些犹豫:“这样……”这倒是不好牵线了,然而三两年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现在这小两口互相挂念的样子,想要故作不知,却是于心不忍的。想了想又笑道:“这件事,妾与大哥所想的却是做不得数的,待妾先问问我那妹子,再回大哥罢!”

魏郢也展颜:“确是如此!”说完这句话后,便转头看着园子里的万紫千红,半晌又补充道,“十日后军中与落霞本地的渔民有场水上蹴鞠赛,若小姐得空,那位姑娘也愿意,便赏光来看看罢。”说完又补充,“临海那栋哨楼是专给前来观看的女眷留着的,万言是队长,他赛后也会登楼,到时再请小姐为他二人介绍认识吧。”

安晴笑着点头:“如此是最好了。”之后便再不提此事,又说了些管家账面之类不相干的事,柳万言才小步跑着回来,不知为何,一脸的意犹未尽。

离二人还差两丈的距离时,他便笑着吆喝:“今日可是有口福了!大姐家的厨子就是巧,做的菜不但香,还跟花儿似的好看,我看了半晌,都不舍得吃了!”说着咂咂嘴,做了个吸口水的动作。

安晴被他逗得直笑,魏郢也笑着骂他:“又偷吃了不少才肯出来吧?这小子,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柳大呼冤枉:“哪有的事!实是做饭的大婶见了野猪吓得要死,不知如何下手,又怕糟蹋了,小子我便只好献丑,将军中烧的本领拿出了一小手,待收拾妥当,架上了火我才出来!”

“那今日便要尝尝公子的手艺了!请吧!”

安晴将二人引进花厅,柳万言一进厅堂便对着窗外的美景连连赞叹,安晴察言观色,便将中午的宴席改到了花厅。顾家二老本是有着规避的打算的,但因着半路杀出个柳咬金,便也出席作陪。

柳万言子活泼,与裴靖有几分相像,却又少了几分文气,多了点军人的豪爽洒脱,因此甚得顾家二老欢心。尤其是顾夫人,直道他与长青年轻时有些相像,连连为他布菜。柳万言也不推辞,给什么吃什么,饭量好得出奇,难得吃相还算文雅,间或还能空出嘴来说说顾长青在北疆的趣事,逗得顾家二老十分开心。

最后一道菜便是柳万言带来的野猪,他一见,忙跳起来迎到上菜的管家面前,接过盘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二老面前,含笑道:“顾大哥最爱吃的便是这口野猪,在北疆时每月总要带我去林子里转上两三回。他临行前还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给您二老打上一口,让您二老也尝尝鲜!”说着执起盘边放着的银刀,亲自切了两片下来夹给二老,笑道,“可巧我昨天上山,正正碰上了一头肥实的小崽。——整头猪身上,最好的就是这两片啦!”

顾老爷与顾夫人乐得,嘴都合不拢,尝了一口便连连称赞,忙叫魏郢与安晴也尝尝。小柳手下不停,又将全都切好,捡了好的夹给两人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安晴含笑道了声谢,心道也难怪落梅会中意他了,若是柳万言能够长留落霞,倒不失一段佳缘,可惜……转念又失笑,心道自己真是飞速向三姑六婆的行列靠拢了,竟做起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营生来,人家看对眼了自有人家的打算,她这是的哪门子心?当下打起神,顺着柳万言与魏郢的话头聊得热闹,逗得二老眼睛笑成了四道新月,这一顿饭自是吃得畅快无比。

待撤了宴席送上香茶,二人又陪着二老聊了一阵,魏郢便道下午还有公务,与小柳起身告辞。双方道谢挽留的话自不必多说,安晴又亲自将二人送出大门,魏郢催柳万言先上马,又转身同安晴确认十日后的约定:“若是那位姑娘愿意,烦小姐提前给我送个信来,届时在下定亲自来迎。——那日恐怕要早去一些才好,晚了人多,摩肩擦踵的,没的唐突了小姐。便是辰初如何?”见安晴含笑点头,又展颜道,“如此,我便候小姐于朱门。”说罢冲安晴抱拳一礼,快步翻身上马。

柳万言笑着看看魏郢,又看看安晴,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跟在魏郢后头去了。

安晴也笑,待两人身影在街转角隐没,便转身回了中庭,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轻声吩咐:“含秋,装一盒酥来,我去一趟王家。”

身后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问:“小姐,做什么要去王家呀?”明显的男声,似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听着别扭的很。

安晴吃惊地回头,裴靖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见她不说话,又做出副风流的样子来,打着扇子凑近了低头问她:“想我没?”十足的登徒子气概,阵阵热气吹在她脸上,又痒又热,仿佛有只小手轻轻滑过。

第十八章

安晴呀地一声,后退一步,左右瞄瞄,正好看到含夏一闪而逝的裙角。

裴靖轻咳,摆出副正经的面孔:“顾小姐,本少爷一下船,只在家歇了片刻便不辞辛劳地赶来与你相见,你这眼神能不能放在在下身上片刻?”

安晴不答,只惊喜地上下打量他:一身的月牙白,宝蓝色宽腰带束腰,手执一把折扇,打扮穿着颇有向书生靠拢的意思。只是黑了瘦了,看起来也高了一些,气质也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是以没觉着他文弱,倒平添几分儒将的气质,跟方才告辞的柳万言便有几分相似了。于是笑道:“怎的走了这一趟船,倒像是当了三年将军,衣锦还乡了一般?”

裴靖也笑,同她半真半假地诉苦:“还真是跟个教头差不多了。——你是不知,这帮子船夫个个都是风里浪里惯了的,哪个拉出去不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若不拿出点真本事镇着,还真当我是小孩子呢!好在不才在下,万幸没给裴家丢脸。”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很是得意。

安晴骇笑:“怎的听你这样一说,愈发像是带兵去了似的?”又想起他这一趟确是下南洋去的,南洋群岛上多有海盗盘踞,干些没本钱的生意,莫非他这一遭还真遇上了什么意外?忙又细看了他几眼,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神也还好,只是稍嫌疲惫。于是犹豫着笑问,“没什么事吧,可有受过什么伤?”

裴靖笑笑,大声道:“有!”不待她反应又低声笑,“起风时脚下一个不稳,手臂磕在船舷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呢!”说罢挽起袖子指给她看,只见他手臂上确有一道长长的疤,只是极窄极浅,看仿佛女人用指甲划的一般。

安晴一颗心提上来又摔下去,气得恨恨将帕子甩在他手上:“还道你走一趟船回来便成熟许多,没想到愈发的没个正形了!”瞪他一眼,“有事没?没事就快家去歇着吧!”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那我还真是回来对了,怕是我再晚回来半个月,你便要在正门迎我了!”裴靖啪地打开折扇,学着深怨妇的模样遮了半张脸,丹凤眼眨呀眨,十足的耍宝神态。

安晴哭笑不得,知道反应越大他便越是得意,于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拧了身子自顾向房中走。

裴靖在后面叫:“哎哎,别走啊,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

安晴回头上下打量他,挑了一边眉毛:“唔。”

“不在我身上,都堆在角门那,让知秋看着呢!”裴靖笑嘻嘻地拍拍手,“有一样我是带在身上的,不过,现在不给你看!”

安晴跺跺脚:“胡闹,就算要拿东西过来,怎的不直接送到房里去?角门那里常有菜农鱼贩出出进进的,虽是相熟的,难免不小心碰着磕着,到时算你的算我的?”送她的东西怎样都好说,但他既然送了东西来顾府,自然是少不了顾家二老那一份的,若真的残了刮了哪里,倒真是面上过不去了。

裴靖背着手兀自得意地笑:“谁叫你不准我从角门进来着?为了过知秋那关,我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招声东击西的妙计!”

安晴扶着头认真请教他:“敢问这位公子,您今年是二十岁还是十二岁?”

“都错,人家芳龄十五,快要及笄了呢!”裴靖嬉皮笑脸地过来拉她,“走走,莫让知秋这小子碰坏了我的宝贝!”

角门那果然叠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锦盒,知秋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客串看门猛犬,见二人来了忙忙地起身相迎:“小姐和裴公子总算来了!——裴公子,您可吓死我了,以后我守角门您就随便进罢,月钱扣光我也认了,只求您千万别再使这一招!也不知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金贵玩意,怕不怕碰。黄婶子家的二毛来看好几次了,我险些拦不住这帮毛小子!”眼角几有泪花闪动。

“是是是,辛苦你啦!”裴靖笑着打发掉知秋便向安晴献宝,搬出最大的那个锦盒打开,得意洋洋:“看看,与你那残了的五套珐琅彩配不配得上?”

他既然这样问了,自然是有足够把握能够配得上的,安晴翻看了几个便笑眯眯地点头:“你倒是有心!”说着便指使知秋去叫管家来搬。

裴靖却拦着她直道不忙:“你看我这样有心地替你配齐,又寻了许多好玩的物事巴巴过来献宝,刚回家安抚了我娘便往这边赶。你却在门口磨磨唧唧地送人,这会子又搬来搬去的,真是生生磨煞我兴致啊!”

因他说的多少带了些埋怨的意思,安晴虽知自己没错,但也觉得有些歉然,于是也不再坚持,只叫已经赶来的几位管家在一边候着,待他展示一盒便送走一盒,裴靖这才满意,又翻出一盒来给她看:“方才那盒珐琅彩是我赔给你的,不作数,这盒起才是正儿八经的礼物。”说着便一盒盒地打开,一一指点给她看,“这盒血燕还有这盒金不换是我送给顾姨的,我还同人抄了养生的方子,一并放在盒子里收着,你可记得交给黄嫂,嘱咐她每日按时煎来给顾姨吃。”说着偏头,上下打量她几眼,不情不愿地,“唔,看你身子虚成这样,你也每天跟着一块吃些罢!”又呲牙咧嘴地,“妈呀,心疼死我了,我要每天来与你抢着吃!”

安晴轻哼一声:“谁稀罕!”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也不留给他。嗯,不,就留给他一口。

他又指指另两个扁方的盒子:“这两个盒子里装的是西洋镜,跟咱们用的铜镜不同,照得人影十分清楚,镜框的做工也细,你和顾姨一人一块。——因它易碎,包得那叫一个密实,我就不拆开来给你看了。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给顾叔的一套棋秤和棋子,还有这盒,是南洋特产的一套茶具。”

安晴忙摆手叫他暂停:“这些我是不怎么懂的,还是把这些搬回屋里,我叫我爹娘亲自来看好不?也省得你对牛弹琴。”

裴靖笑笑,掩口打了个呵欠:“我同你讲好歹随便些,老实说,我足有三日没睡上一个好觉了,累得很,恭敬的话便拜托你来替我说吧。交待完了,我便立即回去补觉。”

安晴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咱两家都这样熟了,你还非得巴巴自己跑来同我说这些?叫个管家来不就得了?”

裴靖听了又是撅嘴又是斜眼:“切,那我岂不是少了许多炫耀的乐趣?”

安晴笑着嘘他:“小孩子心!”便不再说什么,配合地作出副惊讶赞叹的表情,不时惊叹几句,任他将一干锦盒开了个遍,再由管家们分别入库。

待面前锦盒全部清了,安晴便笑问他:“裴少爷,炫耀得可还满意?还有什么稀罕物事,要让小女子开开眼的?”

裴靖袖着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猜?”

“若是猜得出来,又怎叫稀罕玩意?裴大少,您还是别吊我胃口了,赶紧拿出来让我瞧个稀奇吧!”

“不忙,你先闭上眼睛。”

安晴假嗔:“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样的把戏。”说是这样说,双眼却已乖乖闭上。

“不许偷看,数十下心跳才能睁开眼睛。”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喂,你不会是要趁这功夫偷跑了吧?”没人回答她,她只觉面前似乎又有热气若有若无地、轻轻地吹过来,她皱皱鼻子,笑,“哎,人还在么?我数到八了,——九,——十。”

睁眼,裴靖与她只隔了约莫一步的距离,双手托着个亮晶晶的拳头大的小盒子,献宝似的擎到她面前:“专门寻来给你的,一般人我连看都不给他看呢。美人儿,还不赏脸给爷笑一个?”

小盒活像个小笼子,外面雕了一层镂空的蝶恋花,对着阳光看,里面那层内胆亮晶晶,好似大号的水滴。安晴自小对漂亮的小玩意没有抵抗力,是以这一见便破了功,一声惊呼“哟,这是什么?”,盒子已经到了她手上。

打开一看,盒里一层晶亮的镜面如水,水上有两个纤细的小人,相拥转着圈,盒子中机关弹动,发出叮叮咚咚的乐音,合成一曲悦耳的小调。

原来是个八音盒。安晴第一次见,自是爱不释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瞧得稀奇,眼不错地问裴靖:“哪来的?这么有趣!”

他笑得无比得意:“走船时遇着个毛子商人,似乎还是个贵族。我见他房中放着这么一个,觉得你一定喜欢,所以好说歹说,又答应他好些条件,他才肯勉强割爱。看我眼光不赖吧?”

裴靖的小白牙闪啊闪的,那叫一个得意。

“不赖不赖,好得不得了!”安晴忙夸他。

“那你用什么来犒劳我?”

她偏头想了想,为难道:“这我可不知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便许我什么?”裴靖奸笑着凑近她,双眸闪动着算计的光芒。

“美的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再说。”

“哼,没诚意。”裴靖又打了个呵欠,摆摆手,“你先想着吧,我回去补觉去。”摇摇摆摆地就要转身向角门外走,身子刚转到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她挤眉弄眼,“要不,就以身相许算了?”

安晴面色一板,做出副母夜叉的表情来,哼哼着问他:“我若敢许,你当真敢收?”

裴靖笑嘻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又点点自己嘴唇,“要不,我退一步,能够一亲芳泽也不错!”

安晴笑骂:“小登徒子,快滚吧!”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啊奈何!~”裴靖笑呵呵地打起折扇,一步三摇地向外走,等出了角门又再次回头抛了个媚眼,“美人不妨再考虑一下,小生我可是一直痴情于姑娘的。”

嗵地一声,安晴随身佩的香囊砸在了门板上。

裴靖快手快脚地趁它落地前接住,揣在袖子里哈哈大笑:“小姐美意,在下岂能不受?定情信物我收下啦!”说完也知她必定要恼了,又抛了个媚眼,便忙溜了。

安晴叉着腰,又气又笑地摇摇头,转身慢慢往回走。

快到水榭时,含秋迎上来道:“冯家幺小姐方才在北边角门住了住,道说记得有一枚玉梳找不见了,恐怕是夫人寿宴那日落在了客房,问我可否进来找找。”

安晴奇道:“玉梳?不是次日就交还给冯夫人了么?”心里也知道,她过了这么久才来找,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于是接着问她,“可曾迎进来奉茶?现下在何处?”

含秋摇头:“婢子本想将她让花厅的,说的话也客气,——含枫可以为婢子作证。只这位小姐脾气古怪得很,扶着门张望了一会便突然变了脸色,什么也不说便转身走了。婢子想着,许是我有什么没注意的地方,得罪了冯家小姐?”边说边小心打量着安晴脸色,见她面色不变便放松了许多,接着道,“婢子只说,我家小姐现下怕是走不开,小姐若是想找些什么问些什么,不妨先到花厅中坐坐,婢子去请小姐来呀。”

安晴含笑听着,这确实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没什么僭越的地方,若是丹枫仍能从这句话里挑出什么骨头来,她也是无话可说。于是笑道:“许是她想起了玉梳早就还了这回事,觉着不好意思才转身走的吧,女孩子家脸皮薄,一时下不来台匆匆走了也是有的。”

含秋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是婢子多想啦。——夫人在小姐闺房等着,怕是要和小姐聊上许久的知心话呢。听含夏姐姐讲,小姐要去王家呀?现在准备东西吗?”说话时特地将知心话三个字咬得略重,安晴自然知道她意思,不由苦笑。

必定又是要同她讨论魏郢其人了吧!她这时巴巴躲出去,自然省了一时的事,但顾夫人酝酿得久了,怕是说出来的话更加在情在理,难于反驳。安晴长叹一声,暗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现下应了这劫吧!于是笑着吩咐含秋:“告诉她不必准备了,明日再去罢。”说着便向屋里走。

至于丹枫……安晴笑了笑,北角门和西角门本就挨着,怕是她看到裴靖在西角门同她拉扯,吃了飞醋吧。

她蓦地想起丹枫小时候的样子来,圆滚滚的似个不倒翁,走路嗵嗵有声,跑起来似个小弹一般。她五岁时,终于得了只小狗,硬是抱了三日没撒手,连别人看得久了也要怒气冲冲地瞪回来,护食得可以。若是裴靖真与她成了一对儿……

安晴失笑,那她便真要同裴靖绝交了吧。

她低头看看手中握着的八音盒,拇指婆娑着外壳细的花纹,浅浅一笑,使袖子揣了,便匆匆向房中走去。

第十九章

次日安晴带了腊点心等,由含夏陪着去王府拜会。落梅欣喜地迎出来,引她见过王家二老后便直将她往闺房里让,一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着解释:“姐姐到屋里坐,咱们说说体己的话,莫要教旁的人听去!”

安晴嘴上挂着笑,任由她将自己拉进屋里,两人上了宽榻,落梅便遣退了屋里的丫鬟,亲手温茶烫盏,为她奉上一杯当季的新茶后笑着开口:“还怕姐姐不来呢,明日咱们自家在园子里乐和,本不是个多大的事,可妹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自己张罗着办件事,心里没来由的发虚,姐姐可否帮忙看看我拟的单子?”

安晴却道不忙,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锦盒双手递给她,含笑道:“姐姐先贺你十五岁生辰!”——她回家查了皇历才发现,明日正是落梅闰月的小生日,再有整一个月的功夫,落梅便要行及笄礼,正式成了个大人了。本国的风俗,向来是若碰上闰月,第一个生日是小日子,等闲不过,到得第二个生日才是正经的日子。因碰上十五岁这样的大生日,落梅才要私下庆祝一下,算是提前庆祝自己成人。许是她认为这个理由不好说得太明白,怕人说她想嫁人想疯了才没有明说。也难怪这不年不节的,她却突然起了开茶会的心思。

落梅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下,净了手含笑道谢:“姐姐真是有心了!”说着便当着她面开了锦盒。

只见黑色绒面上整齐码了一套头面,钗簪耳饰步摇不一而足,安晴笑着解释:“姐姐那日许你的那一套头面,前几日才算是得了,正巧赶上了妹妹的大日子,便忙忙拿来献宝。因预备给妹妹平常戴着玩的,是以只用了银,妹妹可莫要嫌弃。”

正如她所说,因为是平常佩戴,所以这一套头面大多简约,钗和簪上头都只有几朵梅花点缀,却仍是巧思非常。花朵摈弃了传统那种中规中矩的五瓣梅花,而是如风吹花落,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只步摇,几丛梅花攀附其上,丛中有极细的银丝垂下,挽着两朵梅花。轻轻摇晃,梅花也随之翻滚,仿佛落梅翩翩,正应了她的名字。

落梅自然是对这只步摇爱不释手,捻在手里不住口地称赞,安晴却道不急,手指在盒边一抬,下面竟还有一层。

下面一层分摆了几只发梳,都是乌木制作,顶上用红珊瑚拼贴了大小几朵梅花,也是取了风吹梅动的姿态,并用银丝勾勒,红黑相配,分外稳重大气,又不失娇俏活泼。这一套发梳竟也有首饰相配,两朵小巧的红梅同样用银丝勾边,便是耳钉了,还有只乌银的项圈,上面照旧点缀了一丛红梅。

落梅惊喜万分,眼中放出无限光芒:“阳儿姐姐!”

安晴微笑,看她样子便是很喜欢了,她的心思好在没有白费:“独一份的首饰,可还配你?”

落梅大力点头,毫不吝啬地展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依过去抱着她手臂撒娇:“喜欢得紧!姐姐真是有心!”

看着落梅如此开心,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于是轻拍她手背:“你喜欢就好。”

落梅再三谢过安晴,才欢欢喜喜地收了,又实在放不下那支银色落梅的步摇,索直接簪在头上,揽着铜镜看了半晌,仍是喜不自禁的样子。

安晴掩着口笑她:“瞧你,一套首饰就将你收买成这样,若是有那贪恋妹妹美色的野小子拿了金钗来哄你开心,你又待如何?”

落梅撅着嘴不依:“姐姐又来开我玩笑!”又拧着腰得意道,“等闲的金钗哪比得上姐姐巧思巧手,化腐朽为神奇!”心里也知道她将话绕到这方面,定是要说什么关于小柳的事情了,话说完便借着为安晴续水的由头,放开她坐得远了些,位置也偏了许多,不肯与她正面对视。这样一转,两人几乎并排而坐。

安晴微转了身子,笑着捏她微红的脸蛋:“你这张小嘴,由它说出的话,谁听了都得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呀!”说完看看窗外门后,确定没人后便凑近了笑眯眯问她,“那位柳公子……”说着便压低了声音,耳语着将小柳的家事心事简单说了,又刻意强调了下他几年后要离开落霞的可能,说完了轻轻拉住她手,“九日后在江边有一场水上蹴鞠赛,魏守备说,若是妹妹那天没事,我们同去凑个热闹,如何?”话没说得太直白,但她的意思落梅自然是省得的,若是她不想再见小柳,那天便是有天大的事,如何都走不开的。

落梅跪坐在她身侧,头上似有千钧重一般,半晌都垂着眼不吭声。

安晴看她这样子反而放心,知她有自己的主意,也在慎重考虑两人未来的可能,做出的决定自然理得多。总好过寻常少女初尝思念的甜蜜,一听得能够得见心上人,便是前面隔着刀山火海,迈出一步后便会万劫不复,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现下甜蜜万分,如胶似漆,两人以后该如何?王家是否愿意将女儿远嫁?若是不肯,落梅该如何自处?

私奔?笑话,她不偏着生养她十余年的父母,倒是肯信才相处了一两载的“旁的人”。就这样罢了?那她现下便不应该开始。一两载的相处,就是件纸里包不住火的烫手官司,落霞虽然民风开放,但就这样算了,也没的让人背地里胡乱猜测,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坏了她的名声。

就算是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她自己舍得远嫁么?安晴不由想起自己来。孤身远嫁,身边又没个亲戚看护着,就算是婆家人厚道回护,她也会思乡思亲的吧。

安晴眼睛看着茶杯,轻声道:“妹妹,虽说现下说这个有些早了,但姐姐希望早早给你提个醒儿,日后你行事什么的,心中也多少有杆秤在。站在我的角度,姐姐是不愿让你迈出这一步的。——姐姐这儿没什么好的经验,教训倒是有一大摞。其中有一条便是,咱们嫁人,不是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一个大家庭。有句不上台面的话,叫做买猪看圈。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对一个还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时,几乎可以伪装成另一个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人。虽说处得久了便多少能觉出不对来,但你若是一心觉着他好他对,就算是他将错处明明白白地摆在你面前了,你也是察觉不了的。”

她叹了口气:“姐姐这番话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确实,我看小柳这孩子也觉得他好,人大方,子活泼,懂得孝敬老人,礼数也周全得体,是个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然而做朋友和做相公的标准总是不同的,大家都觉着好,你觉着别扭,那也是不成的。所以这条路,只能妹妹你自己选、自己走,谁都替你不得。”

落梅听得满面通红,手上一条帕子绞得跟麻花似的,安晴也不知她听没听,听进去多少,于是自嘲道:“姐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端端的事竟说出这许多不妥来。妹妹听着我这话,莫要不信,也莫要全信,遇事多琢磨琢磨,不吃亏。”说完便去剥桌上摆的干果,这话题就此不提。

落梅轻轻嗯了一声,微抬了抬头,斜过去倚着她肩膀轻声道:“姐姐说的话,妹妹都记在心上了。妹妹心里知道,姐姐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妹妹心里就盼着有姐姐这样的人指点我!”话说的真心实意,安晴也知她说得不假。

现在的王夫人其实并不是落梅生母,而是王老爷在落梅三岁那年纳的填房。这位王夫人甚懂得捧杀的道理,对落梅的功课学业俱是不闻不问,什么都由着她的子来,即使小落梅闯了祸也是笑眯眯的,不打不骂。得亏落梅的启蒙先生是个明白人,事事对她严格要求,方才没长歪了去。现在落梅行事说话都是得体得很,王夫人也渐渐以有这样一个继女为荣,只是要娘俩这样掏心掏肺的说话却是不可能的,都生分了这许多年,再做不出其乐融融的假象。

安晴笑笑,轻拍她手臂安慰,心中有种莫名的内疚慢慢滋生,她忍了片刻,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子,于是试探着问落梅:“那九日后,我来接你吧?水上蹴鞠是难得的热闹,不去看看倒是怪可惜的,就当是陪姐姐,凑个热闹如何?”看他们俩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若是不给个机会就这样拆散了,她自觉像是造了孽一般。好在落梅现下心里有个考量,行事便不会太过冲动。

落梅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安晴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便是那个幸运儿,什么厄运都不能近身,或是想着,自己的良人定不会如此等等。当年她也是如此,可惜现实并不给她太长做梦的时间。

她是万分希望落梅不会重走她旧路的,万幸魏郢也算是半个熟人,即使两人进一步擦出火花来,也不致没人看顾着,走得太远。更何况落梅的子,远比她当年要冷静理智得多,兴许这一桩就是段天赐的良缘呢?

她碰碰落梅,转而说起明日茶会的事来,几句话勾得落梅一颗心又大半落回布置张罗一类的俗事上,拿着自己拟的单子直央安晴替她审视考虑,莫叫她明日没了面子。

两人对着几张单子低声议了半晌,将明日所需准备的东西都一一拟定了,安晴又帮落梅选好了明日所穿的衣裳,才含笑告辞,由落梅陪着向王老爷和夫人请了安便施施然回去。

回了顾府,含夏跟到安晴房中,期期艾艾地直拿眼神示意有话要说。安晴不明所以,寻了个由头叫屋里丫鬟都出去了,含夏才凑过来轻声问她:“小姐明日要去王家吃茶,打算戴什么首饰去?”

安晴一头雾水:“还没想好,总归是要看着衣服配的,怎么?”

含夏吞吞吐吐:“今日在王小姐房中的媳妇子那,婢子听到一点流言……”

……

安晴险些将桌上的花瓶掷了去,想想还是不舍得,转而猛灌了一通茶水,冷笑着吩咐含夏:“你去,问我娘借一下她那只发梳,就是前几日我给她买的那只。”

不是要玩么?她倒要让她看看,她从沈家学的手段来。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二第二十章

第二日,安晴一早便起床梳洗打扮,见今日气色还不错,便挑了条天青色的裙子,裙角绣着雅致的兰草芳菲,配一件淡紫的广袖单衣,梳一个简单的桃心髻。首饰倒让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犹豫半晌,还是选了几样简单大方的首饰,将昨个才从顾夫人那借来的玉梳弃置一边。又戴了条黛色的抹额,调了淡淡的脂粉敷在脸上。妆点完毕后揽镜自照,自觉比往日要神许多,却也并不抢眼,正合了她的心意。

安晴照了片刻,蓦地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茶会,硬生生叫她给当成鸿门宴来对待,也真是堵心得很了。

她想了想,抬手招来含秋:“今天你陪我去罢。”

含秋眨眨眼:“小姐?”安晴平素出去不是带着环茵就是随着含夏,鲜少有让她跟随的时候,此时这样郑重吩咐,她倒是要问个明白了。

安晴笑笑:“环茵跟我太久,她的话在别人眼里,差不多就同我的话是一样的。含夏子软,又向来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叫你同我去,是想叫你护着小姐我点,我想说没法说的话,你便替我说,莫叫人家以为我顾安晴是个人人都可捏的软柿子,又不能坏了几家的和气。含秋,几个大点的丫鬟里就数你最机灵泼辣,今儿个这差事,你能替我办了不?”

含秋松了口气,笑道:“听小姐说的,婢子当是多大个事儿呢。小姐放心,若是有人敢欺负了小姐,婢子第一个不放过她!”

安晴展颜:“若是你待会受了什么委屈,我先在这跟你陪个不是了!”说着当真起身,对着含秋轻轻一福。

唬得含秋忙跳到一边,笑道:“小姐这是说得哪门子话?我一个丫鬟,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找我的不自在,我定十倍找回她去。若是哪个小姐……嘻,她哪是欺负我,是当众给自己没脸呢!”

安晴笑着附和:“就是的!”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的离府,到王家门口落了轿,便见落梅一身的水红,俏生生地站在门边迎候,见安晴来便笑着招呼:“姐姐来了?快里边去,冯家和惠家的姐姐都到了,迎儿?”说着转头去叫自己丫鬟,又拉着安晴的手略带埋怨道,“姐姐今日怎还穿的这样素?总将自己往成熟里打扮,是有意要显得我们不懂事么?”

安晴笑着刮她脸蛋:“哪儿的话!今日唱角儿的可是大小姐你,姐姐不过是个龙套,怎好抢了寿星的风头?”

落梅微嗔,嘟着嘴低声埋怨:“姐姐又开我玩笑!”父母健在哪能做寿,安晴这样说,自是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嫁人的小心思,因此俏脸微红,推着她向里面道,“姐姐快去罢,我一会儿便来!”

主仆两人便由迎儿引着向园子里走,七拐八弯地转到一处凉亭边。这凉亭极大,约莫着能坐下二十多人的样子,四周挂着素色的纱幔,半片亭子掩在浓荫之中,阳光却仍是很好。亭子是普通的八角式样,特别之处在于亭中有一条约两尺宽的小溪曲折而过,将其一分为二。小溪靠近凉亭的上游还设了只小巧的水车,将水位抬高了许多,将水引入亭中后又叮叮咚咚地落下,再扬长而去,端的是趣味十足,且因活水环绕而凉爽宜人。

凉亭内已坐了冯家姐妹和惠家的莲清,三人轻声说笑,间或看看亭外景色,神色很有些怡然自得的意思。丹霞先看到了安晴,忙拉着丹枫起身,含笑招呼:“顾家姐姐!”

惠莲清早快步迎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安晴的手不住口地寒暄:“姐姐可算来了,妹妹许久不见你,想你的紧!本有心去府上寻你玩,但费先生严得很,每日恨不得多长三双眼睛看着我,硬是脱不了身!”说着便苦着一张脸,神情煞是娇憨可人。

安晴不由笑出声来,落霞向来好传统,富庶之家的女儿一定要先请男先生教简单的四书五经启蒙,到了九岁左右,差不多懂事的年纪,再延请女先生教授女红、管账持家一类,等闲要读到及笄才算了事。因此落霞的小姐个个修身齐家,做得相公的好贤内助,里里外外一把手。落梅也是最近完了学业才清闲下来。莲清便不同了,她刚过十四岁生日不久,功课自然还得照做不误。

安晴拍拍她,心有戚戚焉:“费先生威名,我当时也是领教过的。——当年教我的郝先生有事回家了几个月,便找了费先生来代课!”

莲清如同找着了知音一般,挽着安晴手臂便向凉亭里拉,她只抓着机会向冯家姐妹打了个招呼,便被莲清满筐满盆的抱怨给淹没了。安晴一面含笑听着,一面寻着机会便将话题往女红配饰一类大众的话题上引。不过盏茶的功夫,便与丹霞莲清聊得火热。丹枫虽不怎么说话,但也一直偏头含笑听着,神情也还算随和。安晴见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喝茶的功夫给含秋使了个眼色,叫她亭子外面候着。

亭外早三三两两地站了几个小丫头,有几个是王家自家拨来伺候的,还有三个是莲清及冯家姐妹带来的,年岁都不大,最小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含秋同几人一一含笑见礼,便在安晴身后不远寻了个凉地站着,离亭口只几步的距离,若是需要什么也是方便得紧。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便渐渐上得差不多了,十来个女孩聚在凉亭中,不觉得有多拥挤,倒是难得的热闹。诚如落梅所说,来的小姐除了缪真莲清等人,其他人也大多是安晴认识的,只是面前袅袅婷婷的女孩在她的印象中尚停留在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模样上。人都道女大十八变,隔了这将近十年的功夫,安晴自然有许多人都是认不大清楚了,于是茶会上第一个节目竟成了让安晴猜谁是谁的把戏,一时间亭中笑语不绝,热闹非凡。

饶是如此,她仍谨守着绿叶的职责,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有人问些什么便答上一两句,不喧闹也不冷淡。

丹枫本跟别人聊得热闹,突然似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似的,凑过来挽着安晴手臂,娇声问:“咦,姐姐头上这玉梳式样好生熟悉,我也有这么一把来着,姐姐一定见过,顾姨寿宴时我还戴过呢!”

安晴含笑点头:“是呀,你还将它落在我家厢房里了呢,亏得冯姨翌日来我家串门子,不然妹妹定要找上一阵的。”

丹枫依旧嬉笑着:“就是的,不过从顾姨寿宴上回来之后,我便不戴啦!不知怎么的,妹妹突然觉得那梳子颜色刺眼得很,还说是难得的美玉呢,我看,便跟地摊货的成色也差不太多!”

因她说得大声,其余小姐们的注意力便都被她吸引了来,各自停止了攀谈,一时凉亭中便显得有些安静。

安晴面上神色不变,依旧柔声道:“妹妹许是有了新鲜玩意,便对旧的首饰看不上眼了吧?”

丹枫扬起头,笑得天真烂漫:“可不是么,我娘还说是花了上百两银子为我置办的呢,真是冤枉,我看着堵心,便送给采香了!”说着扭头冲亭外的小丫鬟招手,“采香采香,快进来给姐姐看看!”

一个圆眼睛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先冲在坐的几位小姐福了福,便将头上的发梳拔下来,恭恭敬敬地托在手里。

“姐姐你看,这可不是跟地摊货差不多么!”丹枫笑得十分灿烂。

其余小姐们自然也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了。这不是明摆着指摘顾家李代桃僵,吞了她的玉梳么?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将这场子圆回来。——出头说几句什么将这事遮过去倒是容易,但之后怕是不光丹枫因此记恨,说不定安晴也怨她们多事,令她平白背了个吞人细软的名声不得翻身呢。这事还真是不好管……落梅还在门口迎客,主人家不在便没个说话作数的人,众人都不敢吭声,凉亭里静得只听到小溪被水车扬起又落下,叮咚作响。

安晴心中不住冷笑,还真是蠢,看她头上戴了相似,明摆着是有备而来,有心人便应该就此偃旗息鼓才是,她竟还要来这一套!

她这飞醋吃得,可真是有水准啊!

安晴微笑道:“妹妹莫这样说,你若看好姐姐头上戴的首饰,直接向姐姐讨便是了,姐姐自回给你的,何必设个套来?”

丹霞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忙忙走过来拉着丹枫向安晴歉然道:“姐姐莫怪,我这妹妹一直好开这样玩笑捉弄人,止图个乐子罢了,哪是真看上姐姐的首饰了?”又推丹枫道,“你玩得过瘾了吧?看这一亭子的人都叫你给唬过去了,还不快见好就收?”说着忙冲丹枫使眼色,暗示她就此作罢。

然而任是丹霞将眼睛瞪得大了一圈,丹枫仍是不吃她这一套,扬着脸兀自笑得天真:“做什么啊?人家在跟阳儿姐姐聊天而已,干嘛都那么紧张的样子!”说着自己将采香手上托着的梳子捻起来,在众人眼前递了一圈,撅着嘴道,“阳儿姐姐说我喜新厌旧呢,姐姐们看看,我才不是负心汉呢!”

在坐的小姐都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谁梳妆盒子里没十几样值钱的首饰?这样廉价的成色,自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的,众人仍没有说话,看神色都有些疑惑。

莲清转转眼珠,起身推搡她,娇嗔道:“丹枫,你别顽啦!老这么顽都不腻么?前几日你还作势要同我换项圈戴咧。咱俩打打闹闹的不妨事,阳儿姐姐子大方,要是真把梳子给了你,看你要怎么下台!”

丹枫笑嘻嘻地躲开:“同你是玩笑,阳儿姐姐是长辈,我怎敢同她玩笑呢?”硬是软硬不吃,话里还有暗指安晴太老的意思。莲清本意是缓和气氛,现下不但碰了个钉子,还勾出了一句讽刺,教场面更加僵化,气得撅着嘴甩了手去看水车,把个后背对着大家。

众家小姐自恃不如她们俩关系近,亲姐姐和好朋友都碰了钉子,她们哪好再强出头。可也不知该怎样将这场面遮过去,只好剥干果的剥干果,看鱼的看鱼,喝茶的喝茶,好像都有事忙,又好像都等着谁能开口救场。

安晴笑:“呀,看这架势,妹妹是非要我这头面不可啦!”说着作势去拔,却趁着偏头的当口向外头站着的含秋使了个眼色。

含秋得令,施施然进了亭子,向安晴跪拜道:“小姐,恕婢子直言,小姐应另选一件更值钱的首饰送给冯小姐才是,这件首饰,还求小姐赏赐给婢子吧!”

安晴笑骂:“小姐们说笑谈天,又哪轮得到你这死丫头多嘴?怎么,嫌我戴的首饰贱?那你倒是说说理由!”

含秋朗声道:“不是婢子嫌小姐首饰便宜。而是冯家小姐现下想要小姐的梳子,无非便是觉得自家的梳子被小姐换去了,倒还了只不值钱的发梳给她。可是婢子不巧晓得,冯家小姐寿宴那天喝多了酒,砸了我家五套官窑烧的极品珐琅彩,又将小姐身上新穿的‘琉璃天’染的比甲给弄脏了。这几样加起来,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若是小姐,也要想方设法让冯小姐赔的。这样算起来,冯小姐丢的那只梳子何止上百两银子,就是上千两银子也是使得的,可小姐今天簪的扁方不过是自家店里卖的便宜货,哪能配得上冯家小姐丢的那只玉梳十分之一?这样的赔礼,没的折煞了冯家小姐,小姐还是赐给婢子吧!”

一席话说得冯家姐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众家小姐好似都一心一意忙着自己的事,心里却都在不住算账:五套珐琅彩,加一件“琉璃天”染的比甲,确实是有一二千两银子之多的,若丹枫真的在她家砸了这许多东西她都不计较,又怎会换了人家百两银子的玉梳?

心里合计完了又去看冯家姐妹脸色,丹霞一副茫然疑惑的样子,一脸的将信将疑,怕是她也不太清楚细节的,丹枫的神情就比较有趣了,贝齿咬着下唇,呼吸急促,脸颊也有些红——不像是羞得,倒像是气得。

恼羞成怒?

若实没这事,她怎的还不反驳?便是默认了吧?

在座的有几个去了顾府寿宴的小姐,也蓦地想起那日自己桌上装甜品的碗碟是与其他餐具不配套来着,当时上菜的管家曾解释说用琉璃碗盛着是取其色泽娇美,现下想起来,莫非真是……?

既然已是真相大白,安晴也不介意作个顺水人情,于是含笑为丹枫铺台阶:“那日实不怪妹妹,是我这个做主人的考虑不当,竟在小姐们的桌上备了果酒,妹妹不胜酒力,便去园子里散心,撞见上菜的管家避让不及,才失手碰翻了盘子的,又怎能怪妹妹不对?”

说着又解下头上首饰:“不过今天姐姐倒是要怪你了,今儿个确实是妹妹看走了眼。——姐姐簪的可不是发梳,而是自家做来耍的扁方。”安晴摊开手,手心里果然摆了一套五枚的扁方,不过是寻常翡翠的材质,只头上那部分剔透些,便同玉的有些相像,方才五枚扁方如同孔雀开屏一般并排在头上,若不凑近了细看,便同簪了枚玉梳一般无二。

这样一来便愈发显得丹枫没理了,方才话里话外都暗指安晴头上戴的是她的玉梳,原来却是指鹿为马罢了。

离安晴最近的李家小姐瑞惜看得真切,半是真心半是为了圆场,一叠声地赞扬:“姐姐这扁方的样式真是新巧,做工也细,真是姐姐自家店里卖的?”

众家小姐借了这个由头,都忙不迭地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女孩子自然最爱首饰,不到片刻功夫大家便全被漂亮的首饰吸引,几忘了方才的尴尬事。

冯家两姐妹毕竟不是惯于使坏的人,纵是丹枫也只是一个“情”字迷了心窍,失了分寸罢了。安晴见好就收,特地偏着头同丹霞说笑了几句,以示自己并不将方才那幕放在心上。偏偏丹霞一张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尴尬歉然的神色较丹枫还多,安晴只得同她耳语宽慰道:“我知丹枫妹妹只是子犟些,咱冯顾两家的交情,怎还经不起咱小辈间的几句玩笑么?妹妹莫要再想啦,再纠结下去,恐怕咱两家情分真就淡了。”心中却道,顾家同冯家的交情本来就比另几家淡些,经这一闹,怕是真不剩什么了。

丹霞同丹枫还真不似亲姐妹,一个子软得任人捏扁揉圆,一个娇蛮得仿佛天家公主。听她这一说,便就如此信了,于是霁颜,又欠着身子轻声向她道歉:“我这妹子实是太顽劣了,此次玩笑开得过火,我回去定要请家母责罚她的。”

安晴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头同其他小姐说话,此事便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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