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往事 - xp1024.com
《老人与往事》


正文 译者序

早在17世纪,尼德兰王国发展成为航海和贸易强国。而正值“黄金年代”的荷兰在世界各地建立殖民地和贸易据点。奥蒂莉一家是就是众多殖民地家族中的一员,而直到在爪哇遇到“那件事”以后,整个家族的命运轨道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本书写的就是这样大背景下的一个“雷雨”式的家族诅咒,一个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爱恨情仇。整个故事横跨欧亚,而贯穿全文的是每一个人对“爱”的诠释:他们中,有的人已组成家庭,儿女绕膝,为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精打细算;有的人在走入围城的路上,因为“恐婚”,打起了退堂鼓,害怕彻底与自由告别,害怕无法对婚姻负责;还有的人信奉“丁克”,只谈恋爱,就不结婚……正如当下很多人在面临“结婚”——这一人生大事时一样,文中的主人公也经常发出哈姆雷特式的诘问:“结还是不结,这是一个问题!”而所谓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文中的人物各自展开生活之后,希望他们的经历,也能给正在阅读本书的你,带来些许启发和领悟。

另外,本书的引人入胜之处还在于由“那个东西”引发的一系列带有悬疑色彩的故事情节。面对这样一个家族秘辛,是选择沉默,还是公布真相,带着“命中注定”式的踌躇、忧伤和绝望,让读者在字里行间中也能感受到其中选择的艰难。作者用细腻的笔触细致描绘老人、青年、男人和女人,勾勒出他们自身的孤独与反抗。紧凑的叙事,层层铺垫,渐入高潮,扣人心弦。

在翻译中,除了故事本身对我有强大的吸引力,还有各种诗意的描写——眼前所见的是一个荷兰式的“伤秋”情怀——以至于在翻译时,我不得不停下笔,一再揣摩作者的志趣,希望还原出最美的景致给读者。南欧的骄阳似火,北欧的冰风呼嚎,在本书的文字深处,你都能隐隐感受得到。

假如读者随意拿起书,能在哪怕一时片刻的时间里为文字的美妙所吸引,或是对文字有着更多非同寻常的体悟,那就算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最后,本书是由我们小组五人共同完成的,因为这次合作,我也得到了四位珍贵的朋友。借这个机会,我也向我的翻译小伙伴们致谢。

再次感谢您的阅读。

正文 第一章

走廊里,响起了斯泰恩低沉浑厚的声音:

“过来,杰克,快跟上,小狗崽!你的主人在这呢!”

小猎犬发出一声响亮欢快的吠声,疯狂飞跑下楼梯,还因为跌跌撞撞的步子打了个趔趄。

“噢,又是斯泰恩的声音!”奥蒂莉一边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边把手中的小说一连翻了好几页。夏尔·波夫不出声地瞥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妈妈的举止总是让他觉得既可爱又可笑。吃了晚饭,他正和妈妈坐在一起,呷着咖啡,准备一会儿去见埃莉。

斯泰恩带着杰克出去了。夜晚的寂静开始降临在小小的房子里,在这个冷冰冰的、毫无家味可言的客厅里,只有煤气炉还在嘶嘶作响。夏尔·波夫低头看着他脚上的靴子尖,心里赞叹着它们是多么地合脚。

“斯泰恩去哪儿了?”妈妈有点不自在地咕哝道。

“遛狗去了。”夏尔·波夫说道。

家里人都把夏尔唤作“洛”;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轻柔,令人心安。

“一定是找情人去了!”奥蒂莉咆哮道。

洛无奈地挥挥手:“得了,妈妈,消消气,别老是胡思乱想。我一会儿去找埃莉,现在我就想轻轻松松地陪您坐一会儿。斯泰恩毕竟是您的丈夫,您不能总和他拌嘴,也别总是唠叨惦记那些事儿。瞧,刚才您简直变成一个愤怒的‘小气球’了。如果您总像那样大发脾气,是会长皱纹的。”

“我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

“但是您的皮肤仍然柔软年轻啊。”

奥蒂莉笑了。接着,洛站了起来。

“好啦,”他说,“给我一个吻吧……嗯?不愿意?一定要等我来吻您吗,您这个怒气冲冲的‘小妈咪’?我们刚才聊了什么呀?什么要紧事儿都没有。至少,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也永远无法搞清楚。不过,这也是常事……哎,面对我的怒气冲冲的‘小妈咪’,我现在怎么已经可做到如此淡定了呢?”

“想想你父亲过去是怎么保持心平气和的吧!”

洛的脸上又露出了刚才那样的一丝笑意,他没有回答。这时,斯泰恩·德韦尔特夫人气消了大半,又开始看书,她捧着那本书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小女孩。虽然已到花甲之年,但是,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却仍如孩童一般,闪耀着柔和美丽的光彩,温婉而又纯洁;她尖细的娃娃音,听起来像是个淘气的孩子。现在,端坐在椅子里的小小的她,正在一边专注地看书,一边让自己恢复平静——在接受了洛那沉静的话语和令人宽慰的吻之后。

炉火正嘶嘶地烧着。洛喝完咖啡,又低头去看脚上的靴子,心想:自己怎么就要结婚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该要结婚的人——他还年纪轻轻呢,38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写作带给他可观的收入,令他有资本大手大脚花钱,而不用去遵从埃莉从他的祖父塔克马身上学来的“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还没到该结婚的时候。那种自由自在、我行我素、随时随地娱乐的权利,一直是他的最爱。然而结婚,则意味着要为一个女人放弃自我,从此束手缚脚。除此之外,他并非狂热地爱着埃莉,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智慧又优雅的小家伙罢了,况且,他也绝对不是为了得到埃莉将从祖父塔克马那里继承的遗产。那么,为什么要结婚呢?他问自己,就像在他求婚后的那个星期里,每天都要问自己的一样。

“妈妈,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

奥蒂莉抬起头。虽然她早已习惯了洛的这些稀奇古怪又让人忍俊不禁的问题,并且每回都会尽其所能地学着洛,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调回应他,但是这次,她却醋意大发,就像心里扎进了一根刺,她感到一阵切肤的疼痛。

“你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我可不知道。人们常常做一些他们自己也不明就里的事。”

她的声音轻柔而忧伤,比起刚才那种调皮的娃娃音,显得有些阴沉。难道她还算不上一无所有吗?洛可以留下吗?因为他要跟埃莉结婚了,我就必须与他分别?正如过去的她,不得不与一个个离开的人和事告别?

“您的答案可真严肃,妈妈!那可不像您的风格哦。”

“难道我就不能偶尔严肃一点儿吗?”

“为什么最近您总是愁眉苦脸,还爱发脾气呢?是因为我要结婚了吗?”

“也许吧。”

“可是您是喜欢埃莉的呀……”

“没错,她人很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还住在一起。埃莉也喜欢您,妈妈。而且,我也跟斯泰恩谈起过这件事。”

洛称呼他的继父——应该是他的第二任继父——斯泰恩的时候,从来不加任何称谓,虽然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是叫他的第一任继父“查威利先生”的。奥蒂莉一共结过三次婚。

“这房子太小,”奥蒂莉说,“更何况你马上就会组建一个新家庭。”

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想:“如果我们还住在一起,我就不会彻底失去洛;但是,我将永远也没法和我的儿媳合得来,尤其是他们有了孩子以后。”

“新家庭?”洛口中重复道。

“孩子。”

“孩子?”

“反正以前的人们都是结了婚就会生孩子的。”

“咱们家族香火旺盛,我应该不用这么着急要孩子吧。”

“那么,当你不在你妻子身边的时候,如果连一个可以陪伴她的孩子都没有,她还剩什么呢?没错,你们都是头脑聪明的人,我只是一个笨女人罢了,对我来说,孩子向来是我很大的心理安慰……”

“是当您可以把他们宠坏的时候吧。”

“这种责备的话可不该是你冲我说的!”

“我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至于一起住的事,洛,”妈妈抬起了她那蔚蓝色的纯真的眼眸,以一种孩童般的声音有些忧伤地劝慰道,“如果埃莉愿意,并且保证她会遵从我们这儿的生活方式,我自然是乐意的。没有你,我一定会非常孤单。但是,只要是她有一点不情愿,我很可能就会到英格兰去,因为我的俩儿子在那儿,而且,玛丽今年也要从东印度回来了。”

洛眉头紧锁,把手抬起来,放在他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分上。

“或者……我也可能去趟尼斯,看看奥蒂莉。”

“不行,妈妈,那可不行!”洛说,他几乎要发脾气了。

“为什么不行?”斯泰恩·德韦尔特夫人提高她的声调喊道,“她难道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吗?”

“是没错,”洛承认道,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但是……”

“那还但是什么?她可的的确确是我的亲骨肉!”

“但是你去找奥蒂莉是非常不明智的。”

“为什么这么说?就算我们时不时地会吵上一架……”

“不不不,这个想法不可行,你和她合不来的。如果你要去找奥蒂莉,这婚我不结也罢。还有,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斯泰恩对此肯定也有意见。”

“我真的很喜欢尼斯,”她说道,她那娃娃音现在听上去甚至有些哀怨了。“那里的冬天可真是令人愉快……不过可能我去那里的话……是有点不方便……因为奥蒂莉的举止太古怪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和你住在一起,洛——当然,要埃莉也愿意——或许,我们可以搬到一所大一点的房子里住。你觉得我们能住得起那样的房子吗?反正我是不会和斯泰恩单独住在一起的。没错,就是这样了,我们就这么定吧。”

“我亲爱的妈妈……”

洛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怜惜。妈妈说完决定的最后一个词,她那蓝蓝的孩子般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泪光闪闪的样子给她本来顽童一样的神情平添了一层忧伤。突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书,假装安静地阅读起上面的内容。虽然有时候,她会为一些事情妥协,但是,始终有一种倔强深藏在她的性格里,这是顽皮的、宠坏了的孩子常有的脾气——他们默默地认定想做的事,然后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洛笑嘻嘻地捧着他的咖啡杯,仔细打量她的母亲——这次不带感情,只是坐着细细打量她。没错,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人,正如他的那些舅舅们常说的那样,像“一个娇小的洋娃娃”。如今她已年过花甲,不再去刻意打扮,却依然像洋娃娃那样美丽动人:虽然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有或深或浅的皱纹,但是她的前额和面颊一直到太阳穴附近的肌肤却依旧白皙无瑕、吹弹可破;虽然秀发早已经灰白,但是年轻时数一数二的姿色和一头柔软的卷发,有时候让她看起来风韵犹存;虽然头发只是随便的向上一卷,盘在脑后,但在她的鬓角和脖颈旁边,你还能看到孩子气的小自来卷。她那娇小的身材几乎和小姑娘没有分别,她的手纤细可爱——事实上,她整个人就是可爱的化身,特别是那一双天真的蓝眼睛。洛微笑地注视着他的母亲,仿佛看遍母亲错综复杂的情感世界和她爱恨交织的似水年华,但这些并未给她留下太多沧桑的刻痕。不管怎么说,他的妈妈经历了很多很多:她的三任丈夫,她曾经爱过的这三个人,现在无一例外,都令她恨之入骨。没错,以前的她,就像是一只惹人喜爱的花蝴蝶,但却只是一只无暇思考的花蝴蝶,仅仅是她的天性使然。她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但纵然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也不曾让她的人生,或使她自己发生任何改变。她依旧用顽固的态度和所有事情对抗,花钱大手大脚,从不愿费点功夫把房子收拾得舒适一点儿,也从不在穿衣打扮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她天生就对着意追求来的优雅舒适不屑一顾,而是骄傲地认为她的吸引力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必借助周围任何装饰性的手段——洛觉得这座房子里称得上是布置舒适的只有他的房间,而妈妈的日常装束简直是世间罕有。热衷阅读的妈妈,爱看法国现代小说,虽然并不是总能理解书的意思。经历过爱恨情仇的她,依然对生活中的很多事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状态,而对真正深邃的情感体验,她完全无法了解。所以,洛常常可以看到,妈妈在阅读时会流露出小小的吃惊和不解,眼里显现出单纯的孩童般的困惑,只是,她从来不敢去问一问洛……

洛再次站了起来,他今天晚上还要去找埃莉呢。他吻了一下妈妈,嘴角一直挂着一丝安静的微笑,他觉得妈妈有些好笑。

“你以前从来不是每晚都出门的。”妈妈带着埋怨的语气说。她又感到了扎在心里的那根尖刺带来一阵痛楚。

“可我现在恋爱了呀,”洛平静地说,“而且,还订了婚。一个小伙子得去看他的女朋友,不是吗?对了,您可不可以再好好想想我问您的问题,我到底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还有,今晚我就不陪您了,您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我以后可是要经常这样度过了呢!”

妈妈又假装沉浸在它的法国小说里。但是,洛一离开房间,她就把书放下了,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女佣把端茶水盘和茶壶端进来时,她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神越过书本,呆呆地凝视前方。水壶开始唱起了歌,咕嘟咕嘟冒着泡。窗外,盛夏的炎热已经褪去,第一阵冷风伴随着它惯有的悲鸣声席卷而来。奥蒂莉感到自己像被遗弃了,哦,她已所剩无几!这就是她,这就是现在的她,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女人!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呢?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她的三个丈夫倒都还活得好好的:前几天,洛刚带埃莉去布鲁塞尔见了他的父亲;查威利也在伦敦生活得挺愉快——谈到这几个人,她当年还是最爱查威利。她那三个在英格兰出世的孩子现在依然住在那儿,比起荷兰,他们对英格兰更有归属感。女儿奥蒂莉住在尼斯,性格新奇乖僻,家里人对她的流言蜚语不少。然而现在,她连洛也快要失去了。洛虽然常常出国,但是他们一直相处融洽。他在海牙几乎没有朋友,也从不去。可是现在,他却要结婚了,他再也不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他得有38岁了吧?为了让自己现在有点儿事做,她开始在同样孤独的茶水盘和冒着泡的茶壶旁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算起孩子们的年龄。奥蒂莉,洛的姐姐,是她第一个孩子,41岁——老天呐,她都这么老了!她把那几个住在英格兰的孩子唤作“我那三个英格兰娃”:玛丽,35岁;约翰,32岁;连她最帅的休都30岁了——老天爷哟,他们都这么大了!就在她忙着计算年龄给自己找乐子时,她估算了一下,她的老母亲都快要……看看……唔,没错,她就快97岁了。埃莉的祖父塔克马老先生,也不过比她年轻一两岁。说到塔克马老先生,她记起老先生对她总是出奇得好,仿佛人们以前的那些闲言碎语是真的似的——从前,人们还热衷于在家族里找乐子。真是奇怪,这两个老人几乎天天见面。热爱户外、精神矍铄的塔克马伯伯,总能找到莫利斯码头和拿骚码头之间最近的路,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充沛活力走过弯弯的古老石拱桥。没错,接下来是巴黎的泰蕾兹姐姐,比她年长8岁;然后是她的哥哥们:达恩,住在,70岁;哈罗德,73岁;安东,75岁。还有斯蒂芬妮,快77岁了,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姓德拉德的人,因为母亲跟第一任丈夫只生了她一个孩子。自己,奥蒂莉,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她觉得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上了年纪,而实际上,她自己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相比而言,他们都在变老,只不过年龄不同罢了,但是作为同辈中最小的一个,她心里总觉得:我可比他们年轻多了。每当斯蒂芬妮开始絮叨“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时,她必会偷偷笑出来。

为什么要笑?因为斯蒂芬妮都快77岁了!60岁和77岁之间,毕竟还是有差距的呀!她耸了耸肩,这很重要吗?毕竟他们的青春都已逝去多年。现在的她,是个一头白发的老太婆。前半生的所做所为是有代价的,尽管斯泰恩仍陪伴在侧,她的孤独感还是与日俱增。说曹操,曹操到——斯泰恩回来了。他每天晚上到底是去哪里鬼混了?她听到走廊里传来小猎犬的叫声,还有她丈夫那低沉浑厚的声音:

“快点儿,杰克!嘘,轻点儿,杰克!”

天哪,又是这个声音——她有多讨厌这个声音啊!现在她还拥有谁,身边剩下谁呢?她有五个孩子,只有洛还在身边,他过去常常出国便罢了,现在就要结婚了!老天,她简直打翻了醋坛子!女儿奥蒂莉呢,现在几乎都见不着她,她从不关心她的母亲会怎样想,她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会去音乐会上唱歌,虽然她天生一副好嗓音,不过举止不合群——用斯蒂芬妮的话说,她是个在社会上“迷失的人”;玛丽已经出嫁,住在东印度;而她那两个英格兰娃,还生活在伦敦。哦,有的时候,她是多么地想念她那远在伦敦的儿子休啊!除了亲爱的洛,她的那些孩子们,哪一个给过她哪怕一丁点儿帮助或者是慰藉?现在洛也要娶妻生子了,他还问以后会最想念他的妈妈,到底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当然了,这其实只是他的玩笑话,不过某程度上讲,他也可能是认真的。人真的可以无所不知吗?在被冲昏头脑的时候,他们真的能想明白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情吗?她有过三段婚姻……或许,女儿奥蒂莉的不婚选择,到最后反而是对的?不不不,除了自我,还有世俗,还有社会舆论,尽管近些年这二者已不再关注家庭,可是他们依旧存在,只要你还不希望别人把你当作彻头彻尾的异类,就不能像奥蒂莉那样做。这就是为什么她——妈妈——要结婚,还结了三次。或许她就不该结婚——那样的话,无论对那群人还是那些事,都有好处……往事已成云烟,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不过它们确实曾经存在,当他们逝去时,留下的只有一串串忧伤的灵魂和鬼影。没错,虽然平日里她对于思考这件事是能省则省,但是今天晚上,她带着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要去想明白。思考能有什么用?在她的人生中也曾经花时间去思考,但从来都不是为了解决什么现实问题;一旦她被动地屈从于本能的召唤,事情还是会恶化。如果你的人生轨迹,早已被流淌在血液中的某些比你自己还要强大的东西控制,那么求生欲本身又有什么用呢?

奥蒂莉放弃了思考,继续看她的法国小说去了,因为斯泰恩进屋了,杰克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任何一个在一分钟之前见过奥蒂莉的人都会发现,自从她丈夫了屋,她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丰满的脸颊紧张地收缩着,鼻子和嘴唇周围的皱纹扎得更深了,小巧挺拔的鼻梁更显得突兀,还因为生气皱着眉头。她的手指一边用发卡胡乱地拨弄小说的书页,一边颤抖着,现在,那一页已经被扯得歪歪斜斜的了。她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弓起后背,一言不发,却将茶水泼了出去。

“喂!”奥蒂莉招呼小狗。

还好,小狗跑了过来,奥蒂莉心不在焉地在它头顶拍了两下。那只小猎犬呢,最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吠声后,开始围着自己转圈儿,然后停了下来,舒舒服服地蜷在奥蒂莉的裙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斯泰恩坐在她对面喝茶,他们和普通夫妻不同,因为妈妈确实是60岁的人了,而斯泰恩还年轻着呢——他是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宽阔的双肩和一张健康黝黑的脸庞显出户外运动给他带来的强壮体魄,不管是静是动,始终沉静淡然。多年以前,他曾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决定将他的人生献给这个比他年老很多的女人,但后来,这场婚姻使他对生活变得冷漠,停止了对未来的期盼和渴望。虚度的年华将永远随风而逝,往事不可追。那时他还是骑兵队伍里的一名军官,他会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他可以玩射击,想喝个痛快时他可以不醉不休,而且他还有一大帮老朋友……但结婚之后,他只剩下这间小屋和这个苍老的女人:因为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也接受了它们。她有时爱发脾气,性格又固执,所以表面上,他尽其所能按她的意愿行事,而正是这种冷静和倔强,让他成了她无声的对手。洛虽然有点儿软弱又缺乏男子气概,有时候还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却是他的主要“盟友”,斯泰恩还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很乐意洛和他们住在一起,还把这所房子里最好的房间给了洛,让他好好工作。接下来——至于其他的,却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先把它们都抛在脑后吧,虽然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在慢慢变白,但他还年轻呢!他本是为了荣耀而结婚,但是他的妻子太老了,她实在是太老了……这件事其实非常可笑,只要他还身体强壮,感觉不错,他是一个从来不会为生活而苦恼的人,但是,哪怕一丁点冷漠就可以击垮一切。正是他的这种冷漠,激怒了他的妻子,只要他一进屋,她就会警惕得像一只猫。现在,他一言不发地坐下来开始喝茶,翻阅自己带来的报纸。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煤气炉嘶嘶地燃烧着,冷风拍打着窗格。小猎犬时不时地会在梦里打鼾,在女主人的裙裾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

“喂喂!”她说。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坐着看她的书,一个看他的晚报。因为男人传统的忠诚观和廉耻心,让一纸婚约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但这两人,在二十多年前也曾彼此深深地相爱,郎有情妹有意。那时斯泰恩刚到而立之年,还是个英俊潇洒的中尉,他遇到了查威利太太——他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年龄。话说回来,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绝世美人的时候,年龄的差异已然成为浮云,他感到欲火焚身,心里想道:

“那个女人必将是我的女人!”那个时候,奥蒂莉虽然已是一个40岁的女人,还是以闭月羞花的美貌闻名,人们都叫她美丽的。她身材娇小,却拥有着完美的曲线和迷人的面容:漂亮的喉咙线条和点缀着几点金黄雀斑的洁白的双乳,幼嫩迷人;蔚蓝色的纯洁的双眸和美丽柔软的卷发,让人心动;她那女人味和少女的懵懂交融的样子,好似为爱而生,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激起每一个男人心底的渴望。

当斯泰恩第一次在海牙一间混合了荷兰和东印度双重元素的超现代风格客厅里见到她时,奥蒂莉已经嫁给了她那有着一半英国血统的第二任丈夫查威利——那家伙据说当时已经在东印度赚到了不少钱。他当时知道,这位查威利夫人已经有三个孩子,而且都不小了:一个15岁的女孩和两个稍微年幼一点儿的男孩。但是这个已经彻底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骑兵,却拒绝相信,她其实在为同查威利在一起而跟第一任丈夫波夫离婚前,还有两个孩子呢——一个正在列日皇家音乐学院上学的女儿和一个18岁大的儿子!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是的,因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在东印度结婚了,现在依旧是漂亮的莉切。可是,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那个女人难道有40岁了?或许,这位年轻的军官也曾犹豫过,或者至少他试过再考虑一下,毕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查威利夫人的另一面;但是,每当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对自己表现出同样的渴望时——他便会忘记一切。毕竟,为什么要生生剔除掉这片刻的快乐?与这个仍旧风姿绰约、撩动人心的女人展开一段短暂的爱情会是怎样的呢?可能是虚荣般的欢欣狂喜——一周或者,一个月,再或者是几个月;之后,两人可能就分道扬镳了吧……

这些就是他那时的想法,可现在,他却坐在这儿——因为,那个急于摆脱奥蒂莉的暴发户查威利,巧妙地利用了他和奥蒂莉之间的事儿制造丑闻,然后在一番表演出来的痛苦挣扎之后,坚持与奥蒂莉离婚;因为,几乎所有海牙人都在谈论奥蒂莉和她的小情人幽会之类的闲话;还因为,斯泰恩毕竟是一个实在的小伙儿——所以呢,他现在,依然和那个已经苍老的女人相对而坐。两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着茶。女佣取走了茶水盘,杰克仍然哼着梦中的呓语。风在窗外怒号。奥蒂莉飞快地翻动着书页,斯泰恩翻来覆去地看报纸上面刊登的中国东北战地新闻和无聊的广告。虽然他们是夫妻,但是这间屋子依然如往日一样,丝毫没有人情味和一个家的样子。玻璃罩子下面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们的客厅,就像是一个临时候车室一般;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个坐等在候车室中的陌生人,在他们生命里的很多事都已逝去之后,就这样坐着等待……可是,在等待什么呢?莫非,是那步履缓慢但终将到来的生命的尾声?

斯泰恩调整了一下自己,逼着自己再去浏览一遍那些无聊的广告。但他的妻子,却突然合上了书,有点儿突兀地说:

“弗朗斯!”

“嗯?”

“我刚刚同洛谈过了。”

“嗯……?”

“你会反对他和埃莉继续跟我们住吗?”

“哦,当然不了,完全同意。”

可是,斯泰恩这种平静的许可反而激怒了他的妻子,她反驳道(或许这种反驳和她自己的意愿恰恰相反):

“是,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这房子太小。”

“我们可以搬家。”

“一间大点儿的房子肯定会很贵,你有那么多钱吗?”

“唔……我想,如果算上洛挣的和埃莉的津贴的话呢……”

“不行,大房子还是太贵了。”

“那,我们还住在这儿好了……”

“这间房子太小。”

“那就没办法了。”

奥蒂莉生气地站了起来,说道:

“是,你当然没办法了!你什么事都没法儿做,全是因为那该死的钱。但你给我听着!洛结婚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再……”

她一生气就结巴。

“嗯?不会再什么?”

“不……不会再和你住在一起!我要到尼斯找奥蒂莉去!”

“没问题,那你去吧。”

他平静地说了这句话,流露出完全漠不关心的态度,又重新拿起他的报纸,但是,这一举动已经足够能让神经敏感的奥蒂莉突然陷入抽泣了。“你现在一丁点都不在乎我了,再也不在乎我了!”斯泰恩耸了耸肩,走出房间,上了楼。小狗跳到他的前面,叫个不停。

现在,只剩下奥蒂莉一人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她停止了抽泣,年龄的增长除了带给她与日俱增的暴脾气,别无其他,只是带来愈演愈烈的孤独感罢了。她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既然如此,不断老去的现实对她来说,又有何意义?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间冷冰冰的房间里坐着,已然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了,而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逝去。如果她的洛能留下来陪她多好啊!那是她的洛,她的沙里奥,她的小男孩!而现在,她对洛和埃莉一度压抑住的醋意愈演愈烈!还加上了她对斯泰恩的恨意,仅仅是他一言不发地进屋这个行为就能把她惹怒!然而,她依然吃他的醋,就像她为每一个爱过她的男人吃醋一样。噢!想一想吧,他之所以不再对她说一句甜言蜜语,之所以不再在她的前额上留下爱的亲吻,之所以开始对她漠不关心,就是因为她老了!她嫉妒埃莉,是因为她抢走了洛;而她同样嫉妒洛,是因为她的斯泰恩现在给洛的关心比给她的还多!岁月真是残酷,它缓慢又无情地夺走了她的一切!美好的时光都已成为往事,那些充满了甜蜜的爱情、纵情的欢笑和温柔缠绵的时光都已不在,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就连那条狗都要抢走她的斯泰恩——连畜生都无法对她友好些!洛为什么突然要结婚呢?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斯泰恩出去了,刚才挤出来的眼泪现在已变得毫无必要,于是,她停下来,让自己深深地陷入椅子里,变为静静的啜泣——而这一次,她真的哭了,因为自己的孤立无援,因为自己不再有人爱。她那依旧纯真美丽的眼里充满泪水,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那时,她还是漂亮的莉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切都是愉快的、美好的、缠绵的,生活里处处充满欢声笑语,还有一波又一波的柔情蜜意。因为那时的她那么美丽动人、光芒四射,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拥有充满感染力的笑声和鼓舞人心的古怪小念头。是的,这一切都曾是让人嫉妒的资本,但是现在,她却成了嫉妒别人的那种人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只会把他们的宠爱和仰慕留给漂亮女人!她流着眼泪,无奈地笑了。回忆如流水般环绕着她,轻得像天边美丽的流云。啊,那些对她数不尽的殷勤奉承都跑到哪儿去了!如今,曾经围绕在侧的男人们,要么已经死去了,要么也都是风烛残年,只有她的三个丈夫还好好地活着,而斯泰恩还年轻着呢!是的,他太年轻了,如果他不这么年轻的话,或许她对他还是有魅力的,或许他们现在仍然对彼此很好,纵使青春的热度已逝,他们还能一起享受当老伴儿的那种快乐。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助地坐在沙发上,眼中噙着泪水,像一个曾经顽皮淘气的孩子那样不知所措。现在,她还能再做什么呢?只能安静地上床睡觉去,到她那间孤独的屋子——她那老妇人的房间,躺在她那张孤独的床上——然后,等待第二天清晨来临,日复一日地捱过这灰暗的老年生活!啊,她为什么不在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了此残生呢!

她摁了一下响铃,让女佣锁上大门,这样的小细节恰恰体现出了她日日重复着同样生活的悲凉,因为她这些小习惯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之后她走上了楼梯。这个房子真的是太小了,下层只有一间套房,上层呢,除了她和洛的房间,只有一个小梳妆室;而斯泰恩睡在阁楼的吊床上——毫无疑问,他想离他的妻子远一点儿。睡前更衣的时候,她想,埃莉要是愿意将就一下,继续住在一起的事儿还真有可能。她可以把她那间有着三个窗户的大主卧让给洛和埃莉,而她呢,噢,可以去洛现在住着的小房间,她有什么可在乎什么呢?要是洛他们不急着要孩子的话就好了!哦,要是她根本就不会失去她的洛就好了!他还问她,自己为什么会向埃莉求婚?虽然他那半是调侃的语气和平时没两样,但是这个问题一丁点儿都不好笑!她很庆幸自己当时回答得很平静,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天啊,那是多么切肤的痛苦,深深地刺到心尖,因为她儿子的爱情、渴慕,甚至是爱抚和拥抱都将系于他人!她悲伤而自怜地爬上了床。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没一点儿家的温馨。这个卧室的女主人,不修边幅,疏于整理,因为,她最大的快乐只来源于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们带给她的亲吻与爱慕,以及他们与她之间常常隐秘而火热的电流。因为这个,她将自己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抛到脑后,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忘记自己的理智——因为她不在乎,她鄙视做别人生活的附属品,只享受着自己的无穷的吸引力带来的一切。她天生就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哦,现在她只能孤单终老!她躺在冰冷的床上,今晚连洛会从隔壁的房间过来给她一个晚安吻的安慰都不能指望了。还记得洛那落在她额头上的长久的吻是多么的轻柔而充满了爱意啊!这些时候,他总会坐在她的床边,在她睡觉之前,再陪她聊会儿天。有时,他温柔的手掌还会摸摸她的脸颊,说:

“妈妈,您的皮肤好柔嫩啊!”

而现在,当他晚上回家的时候,会觉得她已经睡着,所以就直接回房睡觉了。她叹了口气,感到如此孤独。除了洛的屋子,奥蒂莉现在能听到整个房子里面的动静:斯泰恩的阁楼上不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而女佣正要回房睡觉。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孤零零的床上,听着这一切,她听到房门开开合合的声音,鞋子脱到门外的声音,水池中的水被放空了的声音。现在,房子里静下来了,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自己总挑年老的女佣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斯泰恩永远也没法子对她们想入非非。晚上的房间真的好静,虽然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

……

咦?刚才她睡着了没?怎么突然间醒了?谁在楼梯上弄出吱吱嘎嘎的动静?是洛回来了吗?还是斯泰恩又要偷偷溜出去?到底是谁?是洛还是斯泰恩?她的心在嗓子眼砰砰直跳。在意识到自己行为之前,她已经快步下床打开了房门,看到了楼梯走廊里一根火柴闪烁出的微光……

“是你吗,洛?”

“不,是我。”

“弗朗斯,是你?”

“是我,怎么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因为竟然被她给听到了。

“你干什么呢?”

“我正要出门。”

“这么晚了还出去?”

“是的,我睡不着,我要出去走走。”

“你非要在这么晚的时候出去?”

“是。”

“弗朗斯,你背叛了我!”

“哼,胡说八道!背叛了你?赶紧睡觉去吧!”

“弗朗斯,我不许你现在出去。”

“那你就瞧着吧!”

“拜托留在家里吧,弗朗斯!洛还没回来,我自己在家里会很害怕!求你了,弗朗斯!”她像孩子一样恳求着他。

“我想出去透透气。”

“你想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愤怒哽住了喉咙。她知道,顶层的老佣人一定半掩着门,咧着嘴嗤嗤地嘲笑她,她就知道!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为这紧张不安的愤怒而窒息了!她的身体在睡裙下颤抖着,而大门打开又砰地关上。斯泰恩出去了,而她……她依旧站在楼梯上,紧紧地握着拳,喘着气。她本该去追他的,就算穿着睡裙也可以……这时候,她孩子般的眼睛泪如泉涌,可因为怕女佣笑话,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无声地哭泣着,担心被女佣听见——她可不想让女佣继续从这事儿里找乐子了。哦,如此痛苦!这钻心的痛楚!她感到心如刀绞,真是切肤之痛呀!这种真实的痛,不曾像她一样真正体会到的人,是永远都无法了解的——就像医生永远没法对病人描述的痛苦感同身受一样!斯泰恩,到底是要去哪里呢?他还这么年轻,看起来依旧很帅;但是,他终究还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啊!哦,虽然她现在已经老了,但他为何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她好一点儿呢?现在的她,简直都快忘了他手掌触摸她的感觉!而曾经的她,会因为他的手掌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而浑身颤栗!哦,再也回不去了,甚至连一个吻,一个善意的吻——就像老伴儿之间也有的、最最平淡的那种——都不再有了!

她没有睡,静静等着。斯泰恩快回来了吗?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他吗?不,不是他,是洛,她能得听出来他钥匙的声音和轻柔的脚步。

于是,她打开了门,喊道:“洛!”

“妈妈!还没有睡吗?”

“没有,亲爱的!洛,洛快到这儿来!”

他进到她的房间里。

“洛,斯泰恩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听到他悄悄下楼,最后从大门出去了,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那是因为他不想吵醒你,妈妈。”

“就算是,但是他会去哪儿呢?”

“应该是去散步吧。他经常出去散步,因为这间房子又热又不通风。”

“去散步?洛,你说去散步?不可能!他一定是去……”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借着热烈燃烧着的烛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瘦瘦小小的她穿着白色的睡衣,一脸愤怒的样子;她那夹杂着白发的金黄色卷发,在烛光中闪着光,原本甜美的模样现在完全被她达到极限的怒火点燃了。她感到一种冲动——当下甚至想要抬起手,挥动自己小小的颤抖着的拳头,打向洛的耳朵——他竟然还在为斯泰恩辩解!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制住自己的怒火,但是,她已经感到粗鲁的谩骂和尖厉的斥责正要冲出她那颤抖的双唇。

“过来,妈妈,到我这儿来。”

洛试着去安抚她。他把妈妈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一个过于激动的孩子一样。“好了,好了,我的妈妈。”

现在她忍不住开始抽泣了。但是,他温柔地劝着她,说她总是瞎想,而且最近肯定是紧张过度了,还说如果她不冷静下来的话,自己就拒绝结婚。洛用这种温柔甜蜜的方法逗妈妈开心,最后终于成功说服她去睡觉。他帮她把被子塞好,拍了拍她的枕头:

“好啦,我的妈妈,别犯傻了,去睡觉吧。让斯泰恩自己安安生生地散他的步去吧!别再想他了,什么也别想了。”

洛温柔地用手掌去抚摸她的长发和面颊。奥蒂莉终于勉强同意了。

“该睡觉了吧?我的傻妈妈……我说,妈妈,您的皮肤真的好柔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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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埃莉·塔克马非常快乐,她的气色很久都没有这么好了。“真不错!”为塔克马爷爷料理家务的阿代勒堂姑这样想。阿代勒堂姑也是塔克马家族的一员,一直没有结婚,她认为,一个姑娘在二十岁出头时经历了第一次令她伤心的小爱恋,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埃莉之前的未婚夫常常在晚上与她约会后去会情妇,他们的婚约因此而破裂。尽管她伤心了一段时间,但是洛·波夫的出现让她重新开心了起来,她的气色好多了,唇边总是挂着愉快的笑容,脸蛋儿也焕发出荣光。

阿代勒堂姑被埃莉唤作阿代勒姑姑,她有着东印度式丰满健美的身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更生气勃勃。她一点儿也不像是料理家务的穷亲戚,相反,她就是能干的女主人,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家人,为自己井井有条的家感到无比自豪。她从未去过东印度,她以真正的荷兰式的勤恳细心管理着老先生的宅子,让埃莉可以尽情沉迷于她各个时期的爱好。埃莉对于自己的爱好总是孜孜不倦,直至达到尽善尽美,然后她会再找一个新的爱好。18岁时,她就已经是著名的网球手了。她在锦标赛中得过奖牌,以精巧、有力和优雅的球风出名,她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的体育报纸上。球技达到完美后,她突然感到了厌倦。她用粉色丝带把球拍高高挂起在自己的卧室中,周围饰以奖牌。之后,她开始热衷于慈善社团工作,频繁探访贫民区、看望病人,社区里的人对她评价很高。然而,有一天,一个病人给她看了自己带窟窿的腿,她当场晕倒了。醒来后,她觉得这超出了自己的博爱极限,便放弃了慈善工作。随后,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敏感而灵活,于是便开始动手为自己制作帽子,不仅如此,她还制作雕塑。在这两个方面,她都获得了成功:帽子非常漂亮,以至于她很认真地考虑要开一家女帽店,以此谋生;雕塑也十分迷人,最初上了几节课后,她开始从生活中寻找灵感,她的“乞讨男孩”头像还入选了展会。之后,埃莉深深地坠入了爱河,她的婚约持续了三个月,然后便破裂了。尽管兴趣一直在改变,但埃莉是一个做任何事都全心投入的人。因此,失恋让她痛苦异常,她日渐凋零憔悴,而且病得很重。直到有一天,她走出了阴影,只留下一丝忧郁作为这段感情的唯一纪念品。

后来,23岁的她开始写作。她把自己的订婚经历写成短篇小说,并用笔名出版。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由于这个新爱好,她逐渐接触到了夏尔·波夫。他也是个作家,主要为报纸写文章。埃莉觉得自己很快就到达了文学极限。在呕心沥血写出这篇短篇小说后,她再也不写作了。她已经23岁了,老了,她的生活起起伏伏。但是,生活仍然有意义,她遇到了夏尔。他温柔、软弱、算得上聪明,有着和他母亲一样富有吸引力的眼睛,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系着过于浅的蓝色领带。他不是她的梦中情人,有时她仍会感到深深的忧伤。但是,她喜欢他,非常喜欢,她觉得,他写过两本非常棒的小说,但现在却把才华浪费在了为报纸写文章这样的琐事上,这样事儿对他来说太轻松了。对此,夏尔会反驳说这也是一门艺术。然而,在埃莉看来,过去十年来他没有写过任何严肃的作品。埃莉是一个任何事都要做到极致的姑娘,现在她的忧郁和悲伤都化作了浪漫,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有义务敦促洛写一些真正的、高雅的作品。她不能再为自己忙碌了,她要为另一个人,为洛忙碌。洛有那么多优良品质,却没有好好培养它们。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邀请他喝茶,他们一起聊天,长时间地聊天。洛尽管没有真正爱上埃莉,却也觉得和她在一起十分愉快。受到激励的他开始写小说,写到一半却才思枯竭。埃莉在他的脑中植入了他需要她的暗示,于是,他向她求婚了。尽管两人并没有坠入热恋,但是她非常快乐,他也是。他们憧憬着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未来,他们将会一起聊天,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旅游,过上心灵契合的日子:他有一颗柔弱、空虚、愤世嫉俗、充满艺术气息的心灵,最重要的是,他能够非常宽容地迁就他人,他的性格中还有一丝玩世不恭和一种对变老的深深担忧,这担忧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她的心中,如今满是严肃的念头,她想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想为自己的生活树立一个和他人息息相关的高尚目标。

这天早晨,埃莉唱着歌儿,初秋的叶子在窗边灿烂的金色阳光中乘风飞舞。她正忙着用她那还没有完全丧失的天赋改造一顶冬帽,这时,阿代勒堂姑走进了房间:

“爷爷昨晚睡得很糟,我一直听到他翻来覆去。”

“是啊,那些说话声一样的嗡嗡声困扰着他。”埃莉说道,“你知道,爷爷总是听到那些声音,蒂伦斯医生认为这是全聋的先兆。可怜的爷爷!我马上就去看他……我得先把帽子弄完,我今天想要戴它。我们要去看德克斯老夫人和斯蒂芬妮姨妈……姑姑,我太高兴了。洛这么好,又这么聪明,我确信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快乐。我想经常去旅行,洛热爱旅行……我们谈过和斯泰恩、奥蒂莉一起住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希望单独住。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洛的妈妈,毕竟她是洛的母亲。可我喜欢和谐的环境,而斯泰恩和她经常争吵。我就叫他斯泰恩,叫他先生太拘谨了,我也不会叫他爸爸,而且洛也叫他斯泰恩。这可真难,这样的家庭,如果我叫斯泰恩爸爸,他自己也会觉得别扭的……帽子弄成这样,你喜欢吗?我明天会把你的帽子也改一改。看,这完全是一顶新帽子了!我这就去看爷爷,他昨晚没睡好?”

她走出房间,没关房门。阿代勒姑姑环顾了一圈,房间里堆满了帽子装饰品。“乞讨男孩”在角落里微笑,奖牌环绕着用粉色丝带挂起的网球拍,便签纸像马赛克一样镶嵌在书桌上。

“真乱!”阿代勒姑姑说。

她不敢动那些便签纸,尽管她很想把它们收拾干净,看到这样一堆散乱的纸片,她简直无法忍受,她不得不极力控制住自己发痒的手指。但是,她迅速收拾了帽子装饰品,把它们装进硬纸盒里。然后,她走下楼梯,女佣们正在楼下打扫餐厅。埃莉轻快地走上楼,她听见敲打扶手椅的声音,感觉就像是敲在她自己的背上一样,于是她加快脚步跑上楼,来到上一层爷爷的房间。她在房门外停住了脚步,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然后敲了敲门,安静地走了进去:

“您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爷爷?”

老先生正坐在一张下方可容纳双膝的桌子边,往抽屉里张望。埃莉进来后,他不动声色地锁上了抽屉。她走上前吻了他:

“听说您没有睡好?”

“没有,孩子,我觉得我根本没睡。不过爷爷不睡觉也没问题。”

塔克马爷爷93岁了,他结婚很晚,他的儿子也结婚很晚,于是他便有了埃莉这个年龄的孙女。但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可以说年轻得多,这也许是因为他看似对外表漫不经心,实际却十分在意,这两者在他身上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象牙色的头顶周围有一圈薄薄的灰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就像是一张带有斑点的羊皮纸;他的嘴,由于装了假牙,仍然保持着年轻的轮廓,笑起来也和年轻时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是清澈的褐色,虽然戴了眼镜,却仍然显得明亮而敏锐。他个子不高,身材纤细瘦弱,像个年轻人一样;他消瘦而微驼的背上披着一件很短的夹克,夹克的前面敞开,后面有很多褶皱;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相对于他矮小的身材来说,这双手显得太大了,但却有着精细的纹理,而且总是非常干净;他颈部的肌肉时不时会发生痉挛,将他的头拉向一侧;他说话的声调欢快生动,但友善得有些做作,不论要表达多么简单的意思,他都字斟句酌地说得很慢。坐在椅子上时,他总是挺得笔直,即便是在普通场合,他也从不会弯腰驼背,似乎始终保持着警惕。走路时,他总是精神奕奕,僵硬的腿迈着很小的步伐,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他有风湿病了。他曾经在东印度做过公务员,最后成为了东印度国会成员,多年前还曾领取过东印度的养老金。从他的谈吐可以看出,他一直关注政治,关注殖民事务,他总是温和地讽刺嘲笑这些事。与他打交道的都是他的晚辈,除了97岁的德克斯·迪伦赫夫特夫人和88岁的勒洛夫斯医生,再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了。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他和善谦逊,他知道,他看到的世界一定与别人看到的不同,哪怕对方是六七十岁的人。但是,他太友善了,有时候友善得像是装出来的,让人觉得他所说的并非他的真实想法。他让人觉得像是个外交家,总是保持着警惕,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来获取他想知道的信息。有时,镜片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会闪过一道光芒,仿佛他突然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他的头会因为颈部痉挛而甩向一边,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然后,他的嘴会扭曲成笑容的形状,这时,他会急急忙忙地表示赞同,不论与他交谈的是什么人。

最令人惊奇的是,如此高龄的他尽管颤颤巍巍,却还有着敏捷清晰的思维,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他的感官保持敏锐、健全和耐用。他还保留着大量阅读的习惯,尽管需要眼镜的帮助;他仍然拥有灵敏的听力;他对酒十分讲究,因为他的嗅觉丝毫未损;他还能在黑暗中找到东西。只是有时在交谈当中,会有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向他袭来,他的眼睛会突然呆滞地盯着前方,随后便坠入梦乡。与他交谈的人不会去打扰他,并且礼貌地不让他察觉到。5分钟后,他会醒来,继续谈话,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历了短暂的无意识状态。没有人能看出他醒来后内心感到的震惊。

埃莉每天早上都去看爷爷,陪他聊一会儿。

“我们今天下午要出门。”埃莉说。“去串串门,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门了。”

“甚至都没有去看外婆。”

“今天下午我们先去看她。爷爷,我们已经订婚3天了,你可不能一有高兴的事儿就去打扰大家。”

“你非常幸福,孩子。”爷爷亲切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

“我很抱歉,我没法把你留在身边,你和洛。”他继续轻声说道。有时他会用一种空洞的语调来说严肃的话题,每当这时,他单薄的声音总会显得过于平淡。“但是你看,我太老了,没法和年轻人住在一起!而且,你们自己住会有意思得多……宝贝儿,你和我,我们从来没谈过钱。你知道,你爸爸什么也没留下,他在爪哇做过各种生意,把你妈妈的钱挥霍一空,却一事无成,你可怜的父母从来都没交过好运。好了,宝贝儿,我不是有钱人,但我可以在毛里斯码头的房子里维持这样的生活,因为老人需要的并不多,而且阿代勒姑姑很精明,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计算过了,我每个月可以给你200荷兰盾,但也就这么多了,孩子,就这么多……”

“可是,爷爷,这真的已经很多了。”

“你可以从爷爷这儿得到这笔钱。毕竟,你是我的继承人,但你不会孤身一人的。不会的,爷爷还认识其他人,有好心的熟人,还有好朋友……我活不了多久了,孩子。你不会很富有,因为这栋房子是我唯一的奢侈品。其他所有东西,你知道的,都不值什么钱。但是,你会衣食无忧的,特别是以后,洛好像挣得不少。哦,孩子,他在乎的不是钱,而是……而是……”

“是什么,爷爷?”

老人突然感到了一阵倦意。然而,几分钟后,他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们要和斯泰恩住在一起……”

“是的,但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奥蒂莉是个好人,但脾气暴躁。”老先生这么说道,陷入了沉思,他似乎想到了其他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我同意,那也是看在她是洛的妈妈的份儿上,爷爷,她对洛太依恋了,我更愿意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经常旅行的。洛说他有办法很便宜地旅行。”

“孩子,如果你表现得机灵一些的话,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指的是和斯泰恩夫妇一起住的事儿。奥蒂莉确实非常孤独,可怜的人。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给她一点爱,一点同情……”

他空洞的声音变得温柔、饱满、真诚了。

“我们会注意的,爷爷。您是想呆在楼上,还是下楼吃午餐?”

“把吃的送上来吧。我没什么胃口,没有胃口……”

他的声音又变得虚幻,就像是沙沙的风声。

“今天风很大,我想就要下雨了。今天下午您还要出去吗?”

“要出去一会儿,我想……去德克斯夫人那儿……”

“去外婆那儿……”

“是的,是的,最好叫外婆。你一看到她,就要叫外婆。这样就不显得那么生分了,她会喜欢的……虽然你和洛还没有结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想到了其他什么事,一些更重要的事。随后,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头突然偏向一侧,并且在这个姿势上保持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埃莉觉得爷爷今天的状态不好。倦意又一次向他袭来,他的头垂了下去,眼神变得呆滞。他坐在那儿,看上去那么虚弱,那么无力,生命在他身上轻得如同飞舞的羽毛一般,似乎只要毫不费力地一吹,就会离开他的身体。埃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轻轻的关门声令老先生惊了一下,突然恢复了意识。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之前翻看的书桌抽屉,取出一些纸片,那是一封被撕碎的信。他尽可能把纸片撕得更碎,然后把它们扔进装着其他废纸的纸篓里。接着,他开始撕下一封信,然后是第三封,他读都没读就把它们撕得粉碎。他将小纸片扔进纸篓,把纸篓晃了又晃,僵硬的手指因为撕信而感到疲惫,胳膊因为晃动纸篓而感到吃力。

“下午再撕一些。”他喃喃地说。“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正文 第三章

老先生在3点左右独自一人出了门。他不喜欢外出的时候有人跟着,尽管他希望有人能把他送回家,但是他从来不这么要求。阿代勒姑姑向窗外望去,看着他转过木板房,走过拱桥。他只需要走到拿骚兰街就可以到达德克斯夫人家。他瘦弱挺直的身板和不便弯曲的腿支撑他走过这段路程。他穿着一件纽扣一直扣到喉咙的外套,虽然拄着一根笨重的象牙柄拐杖,每走一步都要仔细思量,但他看上去根本没有那么老。这段短距离的散步其实是一种锻炼和放松,可以说,对于他如今紧绷的神经来说是极大的锻炼和放松。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一点,他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步。但是,他倔强笔直地走着,似乎一点儿也不费劲,而且还认真研究自己在建筑物底楼窗玻璃上的影子。在街上,他没有遇到一个像他这么老的行人。他按响门铃后,年迈的安娜匆忙起身,猫咪从她的衬裙上斜斜滑下,一人一猫同时走向前门。

“是老先生,我想。”

然后,安娜把猫咪赶回了厨房,以免老先生被绊倒。她把老先生引入屋内,和他聊了几句天气,问候了他的身体状况。塔克马老先生在大厅里脱下了外套,对他来说,让外套从肩上滑到女佣手中,需要一些特殊技巧。他脱得非常缓慢,之前的步行让他有些累了,脱下外套的这段时间,他的呼吸恢复了平稳,现在他完全可以在拐杖的帮助下走上楼梯,只需要上一层楼就可以了。“我们还得留着这根拐杖,安娜。”他会这样说,是因为德克斯夫人如今根本不到底楼的房间来。

她在等他。

他几乎每天都来。如果他不来,阿代勒姑姑或埃莉便会登门告知。因此,她坐在高背椅中,等着他。她坐在窗边向外看去,欣赏着索菲亚兰街上的别墅花园。

虽然他向奥蒂莉的致礼含含糊糊,但是他的轻声细语却是真诚的:

“奥蒂莉?……外面风很大……你最近一直在咳嗽……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知道……我很好,很好,就像你看到的……”

他又说了几句友善的贴心话,然后在另一扇窗户边的扶手椅上直直地坐了下去。安娜直到这时才帮他脱下帽子。他把手放在拐杖上,手上还套着宽大的、皱巴巴的光面小山羊皮手套。

“大消息后我就没见过你。”德克斯夫人说。

“孩子们很快就会来看你……”

他们都沉默了,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在这狭小的客厅里,他们各自守着一扇窗户,就这样安静地面对面坐着。一丝微光透过深红色的棱纹平布窗帘和奶油色的花边帆布百叶窗,照射在老夫人身上,沿着半圆形窗框垂挂的深红色丝绒短幔挡住了窗外的风。她没有动,只是抬起瘦弱的、带着黑手套的手让塔克马握了一下。现在,他们都坐着,像是在等什么,而且非常高兴能够一起等待……老夫人97岁了,她知道她所等待的一定会在百岁生日前到来……在这个隐蔽在窗帘中的角落里,微弱的光线和阴暗的壁纸衬得她的脸庞宛如白色的瓷器,而皱纹就是瓷器上的裂纹。在这样的暗处,她仍然畏缩着,保持着过去不轻易展示自己受损容颜的习惯。她的假发又黑又亮,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花边小帽,宽大的黑裙自然稀松地垂在她脆弱纤细的身体周围,把她整个儿地包裹在了柔软羊绒形成的一成不变的褶皱中,让人无法清楚地看见或辨认出她,只能根据黑色的衣物来猜测。除了脸庞,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也都没有生气,只有枯瘦的手指在膝上不停地颤抖,像是黑手套中有许多又尖又细的发光小棍;她的手腕上戴着羊毛护腕。她笔直地坐在高背椅中,靠一只硬垫支撑着,仿佛坐在宝座上一般。她的脚下还有一只垫子。她从来不把脚伸出来示人,因为它们由于痛风而有些变形了。她身旁的小桌上放着多年未动的钩针织物,还有一些报纸。就在刚才,一个上了年纪的女陪护正在给她读报,塔克马先生到后,女陪护便退了出去。这间小客厅布置得整齐简洁,唯一的装饰品是摆放在各处的带框照片。房中的家具光泽非常好,又黑又亮,沙发和椅子是深红色的,玻璃橱内放着几件闪闪发光的瓷器,几扇紧闭的折叠门将客厅和卧室隔开。老夫人只在这两间房内活动,连吃饭都是在椅子上简单解决的。

暮夏的阳光是金色的,风儿欢快地从索非亚兰街的花园中卷起初黄的叶子。

“那儿景色不错。”德克斯夫人说,就像她过去经常说的那样,她稍稍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做个了僵硬的指示动作。

她长期沙哑的声音带着克里奥尔口音,听起来比纯正的荷兰语更温柔、更甜美。现在,她正看向窗外,眼里有了一种东方式的温柔,和她白瓷般的脸庞十分相称,眼睛的颜色也变深了。她并不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象,但她知道街对面有花有树,这对于视力模糊的她来说,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对面的花园里有漂亮的紫苑。”塔克马说。

“是的。”德克斯夫人赞同,虽然看不见,但现在她知道了那儿有紫苑。

她对他非常了解。她隐瞒了自己耳背的事实,听不清时,她从来不问他说了什么,而是扬起紧闭的薄唇笑一笑或是动一动头作为回答。

停顿了片刻,当两人都向各自的窗外望去时,她说:

“昨天我见到奥蒂莉了。”

老先生有些迷惑:

“奥蒂莉?”他问。

“莉切……我的女儿……”

“哦,是这样!你昨天看到莉切了……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你自己……”

“她哭了。”

“为什么?”

“因为洛要结婚了。”

“她会很孤单的,可怜的莉切。但是斯泰恩是个好人……真遗憾……我喜欢斯泰恩……”

“我们所有人都很孤单。”德克斯夫人说,她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仿佛在追悔那充满了鬼魅阴影的过去。

“并不是所有人,奥蒂莉,”塔克马说,“你和我就拥有彼此,我们一直相互拥有……洛结婚后,我们的孩子就无依无靠了,连丈夫也没有。”

“嘘!”老夫人笔直羸弱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中恐惧地颤抖了一下。

“这儿没有人,我们可以放心说。”

“是的,没人……”

“你觉得这儿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现在没有……有时候……”

“怎么?”

“有时候……你知道……我觉得有!”

“这儿没人。”

“是的,没人。”

“那你为什么害怕?”

“害怕?我害怕了吗?我还害怕什么呢?我都这么老了……太老了……已经不会害怕了……即便他可能就站在那儿。”

“奥蒂莉!”

“嘘!”

“这儿没人。”

“是的。”

“你……你最近看到过他?”

“没,没有……好几个月没看到过了,可能……好多年都没看到过了,好多年……但是过去很多很多年里,我确实看见过他……你从没看到过他?”

“没有。”

“但是……你能听到他说话?”

“是的,我……我听到过……以前我的听力很好,一直很敏锐……那是幻听……我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个了……我们都很老很老了,奥蒂莉,他现在一定已经原谅我们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活到这把年纪。我们已经平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很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什么打扰过我们,他一定已经原谅我们了……现在我们都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

“是的,死亡很快就会到来。我能感觉到。”

但是塔克马友善地说:“你,奥蒂莉?你会活到一百岁!”他的声音努力表现得爽朗夸张,随后撕裂成了尖锐的高调。

“我活不到一百岁。”老夫人说。“不,今年冬天我就会死。”

“今年冬天?”

“是的,我能预见到。我正等着呢,但是我很害怕。”

“怕死?”

“不是怕死,而是怕……他!”

“你认为……你会再次见到他?”

“是的。我相信上帝,相信灵魂之交,相信来世,相信赎罪。”

“我不相信有来世赎罪,因为我们这辈子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奥蒂莉!”

老先生几乎在恳求了。

“但是我们没受到惩罚。”她说。

“我们的痛苦就是惩罚。”

“还不够!我相信,我死后,他,他会指控我的。”

“奥蒂莉,我们已经平静地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不得不承受内心的煎熬,但是这已经够了,上帝会认为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不要害怕死亡。”

“如果我曾经见过他脸上有温和、原谅的表情,我就不会害怕了。但我总是看到他瞪着我……哦,那双眼睛!”

“别说了,奥蒂莉!”

“我坐在这儿时,他就会站在那儿看着我,就在橱子边的角落里。我躺在床上时,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镜子里,盯着我,很多很多年了……也许这是幻觉,但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老的。我已经没有泪水了,我再也不会用力拧自己的双手,我也不走动了,除了从这把椅子挪到床上。我没有感到不安,也没有恐惧……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至于那个保姆……”

“马·波滕?”

“是的……我很多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她是唯一知情的外人。估计她已经死了,我想。”

“勒洛夫斯知道。”老先生非常温柔地说。

“是的,他知道。但是……”

“哦,他一直保持沉默!”

“他……几乎是……同谋……”

“奥蒂莉,你必须心平气和地想这件事。我们已经这么老了,你必须冷静地想这件事,就像我一样……你总是太喜欢幻想……”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在恳求,和往常的空洞友善完全不同。

“是那件事之后我才变得喜欢幻想的。不,我永远都没法冷静地想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我害怕见人,然后我害怕自己,我觉得我会发疯……现在,现在我快死了……我害怕上帝!”

“奥蒂莉!”

“这痛苦太长,太长,太长了……哦,上帝,会不会这辈子还不够?”

“奥蒂莉,我们不会活到这么大年纪,你……和我……还有勒洛夫斯,如果上帝……和他没有原谅我们的话。”

“那么他为什么经常……出现,就站在那儿!哦,他经常站在那儿!他面无血色,用那双阴暗、凹陷的眼睛瞪着我,就像两把燃烧的匕首,就像那样!”

她用两只细长的、枯枝似的食指直直地指向前方。

“我……我很冷静,奥蒂莉。如果我们以后,我们死后要受惩罚,那我们必须承受。如果我们承受了……我们就会得到宽恕。”

“我希望我是天主教徒。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要成为天主教徒。泰蕾兹皈依天主教,是个明智的决定……哦,为什么我现在见不到她了?我还会再和她见面吗?我希望会,希望会……如果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就去做忏悔……”

“天主教对这样的事情不会宽恕。”

“不会吗?我以为……我以为神父会宽恕任何事……在你死前洗净你的灵魂。神父至少会安慰我,给我希望!我们的宗教是冰冷的。我没法对牧师说这件事。”

“不,不,当然不能!”

“我本可以和神父说的。他会让我做一辈子的忏悔,这样我的痛苦就会减轻。现在,这件事总是在这儿,压在我的胸口上。我这么老了。我坐着的时候会想到它,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想到它。但是,我不能走路,不能散步了,我不能边走边想这件事,不能在运动中忘掉自己……”

“奥蒂莉,你今天为什么要对这件事纠缠不放?有时我们几个月、几年都不会提起它。那样的日子,我们过得非常平静……为什么你今天突然要纠缠这件事?”

“我开始想这件事,是因为洛和埃莉要结婚了。”

“他们会幸福的。”

“但这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违反自然的罪过?”

“不,奥蒂莉,想一想……”

“他们是……”

“他们是表兄妹。他们自己不知道,但这并不是违反自然的罪过!”

“确实。”

“他们是表兄妹。”

“是的,他们是表兄妹。”

“奥蒂莉是我的女儿,她的儿子是我的外孙。埃莉的父亲……”

“怎么?”

“想一想,奥蒂莉,埃莉的父亲,我的儿子,是莉切的兄弟。他们的孩子是第一代表兄妹。”

“是的。”

“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表兄妹。莉切一直都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和你儿子是亲兄妹。”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表兄妹可以自由结合。”

“是的,但那样做并不明智……并不明智,因为他们可能有孩子,因为血缘,因为……因为所有的一切。”

“因为什么,奥蒂莉?”

“他们继承了我们的过去,继承了那件恐怖的事,继承了我们的罪恶,继承了对我们罪行的惩罚。”

“你夸大其词了,奥蒂莉,不,他们没有继承这么多。”

“他们继承了一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看到他站在那儿,会听到他的声音,就在他们将要居住的新房子里……如果埃莉和洛能找到各自的幸福……和有着不同血缘的人、不同的灵魂结合,那样是最好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得到平凡的幸福。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的孩子会……”

“别说了,奥蒂莉,别说了!”

“罪犯……”

“奥蒂莉,求求你别说了!哦,别说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那么多年了,一直都风平浪静。你看,奥蒂莉,我们都这么老了。上帝让我们活到这么老了。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哦,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再也别说了!让我们静静地、静静地等着,承受我们死后将会发生的一切吧,因为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是的,让我们静静地等着。”

“让我们等着。死神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就会到来,不论是你还是我。”

他的声音像是在哀求,眼睛由于恐惧而闪烁着泪光。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中,放在膝头的手指在黑裙深深的褶皱间剧烈地颤抖。但是,一阵瞌睡降临到了两人身上。他们不寻常的话语中透出的异常清醒和焦虑不安,就像是外界的暗示一样,似乎只能暂时刺激到他们衰老的灵魂。现在,他们都昏昏欲睡,变得老态龙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盯着各自的窗户,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前门的门铃响了。

正文 第四章

安东·德克斯是老夫人二婚时生下的孩子,在儿子中排行老大。大姐斯蒂芬妮·德拉德是老夫人和第一任丈夫唯一的孩子,一直单身。安东也没结过婚,早年当过爪哇岛的行政官,在那儿已有一番事业。他75岁,大半个人生都是独来独往,变成了个沉默寡言、阴郁又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头。上了年纪之后,原本欲火难耐的花花公子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纵欲的结果是老来沉迷于情色幻想。这种变化开始是出于天生的本能,到后来发展成刻意隐藏自己,既拒绝与人交心,又不愿对别人有所付出,即便那会让他赢得周围人的好评和尊重。他智商超群,是个好学生,也善于学习,但是他所拥有的超凡才能从不外露,表面上看起来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政府官员。他那以自我为中心而又忧郁的灵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需要独自享乐,正如他那健硕的肉体只渴望隐秘的欢愉。

现在是阳光灿烂的9月,秋天的气温不至于冷到让人打起寒颤,但安东却感到一阵寒意,他穿上大衣,把衣服往里裹了裹。出于对母亲长久以来的尊重和敬畏,他每周都会去探望母亲。老夫人的几个孩子虽说都是老头老太太了,却也都会定期来探望。他们会事先询问那位总是把猫放在裙子上的女佣安娜,妈妈是否在楼上会客。如果已经有家族成员陪着她,他们不会立即上楼去,以免因为人多嘈杂让老夫人不胜烦扰。安娜则会请他们先到楼下晨室里休息,再为客人端上樱桃白兰地。冬天的时候,这个老女佣会在这儿生起火。如果碰上塔克马老先生刚到不久,安娜不会忘记禀告他们,孩子们或者孙子们要在楼下等个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因为他们了解老母亲或者祖母希望和她的老朋友塔克马单独相处一会儿。如果塔克马已经到了有一阵子,安娜会考虑是否可以将他们领上楼。下午陪护不在,除非遇到了坏天气,或者没有人拜访时,女主人才会招呼她过来。

安东·德克斯犹犹豫豫地走进屋子,因为塔克马在里面,他不确定是否打扰到了他们。老夫人的儿女们,尽管年纪都不小,但在一度严厉又苛刻的母亲跟前,还是表现得像个孩子,在他们心中,母亲的威严犹存。安东尤其觉得,母亲仍旧像是宝座上一位坚毅的君主。虽然她的生命已经临近尾声,虚弱不堪,像是悬挂在一根无形的脆弱细线上,只要轻轻一拉,最后的生命之线便会断裂。外面的光线透过窗帘和布幔照了进来,妈妈坐在窗边,沉浸在黄昏的深红色的光影中,她看起来似乎静止了,只有当藏在阴影里的门打开时她才会挪动一下。这个“孩子”看到她一动不动,只做了一个僵硬的手势,从前灵活的手指现在饱受痛风的折磨,变得骨瘦如柴。安东·德克斯清楚,如果没人开门,他的妈妈会在8点左右起身,由安娜和陪护一起扶着上床。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看见的是一副枯朽的身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埋在夜幕的粉色光影之中,如同君王一般。他自己也是个老人了,这个场景深深地触动了他。他的妈妈坐在那儿,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恍惚:她坐在那儿等待着,等待着。她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前方,好像时不时在畏惧着什么。这个孤独的男人有着极强的观察力,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推断,只是鲜有人知道。多年来,他深知他的妈妈总是惦记,总是惦记些什么,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这会是什么呢?也许他想错了,也许他想太多了,也许他的妈妈有如此神情只是因为她眼神不好,或者她在回想这一生当中的那些难以启齿之事,那些深埋在生活深潭之中的秘密?她是否和他一样有自己的秘密,那些让人愤懑的关于享乐主义的秘密?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好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许妈妈也一样,他不会去试图寻找真相。人们过去总说塔克马和妈妈是情人,如果她在想这些旧事,也没什么奇怪的……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在一边等待一边望向窗外发着呆?无非就是这些可能,他依然对妈妈怀有敬意。

“9月里能有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像平常一样随性地寒暄之后,安东说道。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健硕的身体把外套塞得满满当当。红光满面的脸上长了个大鼻子,丰满的脸颊使得他看起来有个双下巴;灰黄色的胡子下面是性感的嘴,两片紫色的厚嘴唇一张开便会露出稀稀疏疏但却仍然坚固的黄牙;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即便才刮过不久,脸颊上也会留有黑色的胡茬;一道深深的疤痕横在前额上更深的皱纹中,向稀松的灰黄色的发髻处延伸,脑后的头发都秃了。他穿了件低立领的衣服,露出了脖子上粗糙的皮肤,虽然皱纹不深,却像老农的田地一般沟壑纵横。粗壮的手掌握拳,如同两坨泥块垂放在膝盖上;那条带有很大装饰物的表链,松垮垮地搭在他肥硕的肚子上,这样一个大肚子,使他不得不松开那件陈旧却仍然有光泽的马甲上的一颗扣子。他穿着惠灵顿靴,双脚稳稳地踏在地毯上,裤腿下露出靴尖。从外表上看来,他只是个粗鲁好色的老男人,你看不出他的才华,尤其是他出众的想象力。这个杰出的演技派隐藏在他不堪的外表之下。

塔克马要年长许多,性格爽朗,热心起来说话声音特别尖,于是苍老的声音中会夹杂着鸟叫一样的声响,同时假牙反射出不自然的光。塔克马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短夹克,他比安东·德克斯更精明,却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年轻心态和活力,加之他友善、温文和慈爱的包容,好像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能读懂这个年轻人的整个人生。不过这些常常让安东和塔克马制气,因为安东·德克斯很清楚,有些事情被隐瞒了:塔克马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尽管他们俩隐藏秘密的方式不尽相同。他藏着一个秘密,有时突然的受惊会让他的头部肌肉痉挛,这是担心被别人看穿的表现……当然,安东不是个爱打听的人。当他看到母亲昂首挺胸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待着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充满了敬畏。而这位老先生是妈妈的旧情人,他惹恼了他,激怒了他,让他十分厌恶。他从未表露过这种情绪,塔克马也从未察觉。

三位老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相对无言。现在老夫人已经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因为她的儿子,她的“孩子”坐在这儿。在他那微突的眼睛狡黠地望向她之前,她总是能保持平静。她直了直身子坐正,仿佛要登基一般,她就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岁月带给了她不怒自威的气势,圣洁而高贵,肉体却又如此不堪一击,如同死神将要带走她已然轻薄的灵魂。她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对儿子探望的欣喜之情。他每周都会问候她的健康状况,来尽一个孝子应该担的责任,对此她很满意。让自己平静并不是件难事,当她感觉称心如意,一下就能镇定下来——即便是刚才,她像是受了外界的暗示,一定要说出过去亲眼所见之事。当门铃再一次响起,她说:

“我希望……是孩子们。”

三个人都静静听着。老塔克马耳朵尖,他说他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和安娜说话。

“他们问今天拜访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塔克马说。

“安东,把楼下的人叫上来。”老夫人说,如同母亲的命令。

安东·德克斯起身走到门口喊道:“你们可以上来了,外婆想见你们。”

洛和埃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生怕自己的年轻朝气打破了屋子里原有的气氛。但是老妇人僵硬地抬起了包裹在宽大黑色衣袖皱褶中的胳膊。窗帘深红色的光影中,她那得了痛风的手指做了个僵硬的手势,然后说:

“对了,你们准备结婚了,这是好事。”

她把带着露指手套的双手放到洛的头旁,捧着他的脸端详了片刻后,用颤抖的嘴唇吻了他,随后也吻了埃莉,埃莉愉快地叫了声:

“外婆……”

“见到你们俩,我真开心。你们的妈妈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了。要幸福,孩子们,幸福……”

她在暮色里说起这番话的样子,就像坐在王位上的君主正在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讲,但是她语调颤抖,话语因为情绪激动而断断续续:

“要幸福,孩子们,幸福……”老夫人这么说。

这时,安东·德克斯认为他的母亲一定是想到了家族里一桩桩不幸的婚姻史。当他意识到她的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后,便开始庆幸自己从不打算结婚是多么明智,他望向坐在那里的洛和埃莉,竟有种偷乐的快意。他想,他们这样年轻,又这样无忧无虑。但是他知道这只是表象而已,毕竟洛已经38岁,埃莉也不是头一次订婚。尽管他们现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但是这种青春洋溢的日子还剩下多少呢!他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不会重回青春,眼神又阴沉了下来。这个爱偷偷幻想肉欲情色的男人,偷瞄了洛一眼后,开始问自己,洛是不是个应该考虑结婚的男人。洛身材纤弱,很难联想到男人的健壮和血性。他有着和他妈妈相似的红润的脸庞和光滑的金发,玩世不恭的唇上留着一撇短短的金色胡子,穿了一件整洁合身的夹克,衬衣的翻领处一丝不苟地打了个小小的领结。安东暗自思忖,洛脑子不笨,他写的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章不错,安东阅读这些文章时很享受,但却从来没有就此称赞过洛。他的两篇小说都很出色:一本是关于海牙的故事,另一本关于爪哇,两本小说都对荷属东印度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这个小伙子可比表现出来的有能耐,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缺少男子汉气概,只像是个一头金发、挑剔讲究、穿着时髦的小白脸。

埃莉有一张苍白、精明的小脸,算不上漂亮。安东不相信她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如果是,至少现在还没表现出来。他觉得他们之间不会有热恋般的亲吻,而他认为亲吻能给予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最大的安慰。带着这样的成见和对逝去之事的遗憾,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然而,他还是听着他们的谈话。这番谈话平静且安然地进行着,这样才不会让外祖母感到倦意。他们谈论着洛和埃莉何时结婚,会去哪里度蜜月。

“我们准备三个月内就结婚,”洛说道,“不需要再等什么了。我们会先去巴黎,再去意大利。我对意大利比较熟悉,还可以给埃莉介绍介绍……”

安东·德克斯站起身准备离开。当他到楼下的时候,发现他的妹妹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和老医生勒洛夫斯就在客厅。

“孩子们在楼上,”他说。

“是的,我知道。”奥蒂莉说。“所以我在这儿等着,如果我也上去的话,妈妈会吃不消的。”

“是啊,是啊,没错。”老医生咕哝道。

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因为水肿,肥胖的身子看起来缩成了一团:一条腿僵硬地伸直在身体前方,肥硕的肚子耷拉到一边,形成了个圆弧形的皱褶;他的胡须剃得很干净,脸上的一条条皱纹暴露无遗,看起来像个非常年长的老和尚;他头发不多,一小簇一小簇的银灰色头发垂落在圆球一样的头顶上,如同虫蛀了一般。太阳穴旁有根血管高高突起。他有些口齿不清了,喃喃自语中不时带着一个又一个惊叹词;金丝眼镜后的双眼有些湿润。

“好吧,好吧,好吧,奥蒂莉,那么你的洛终于要结婚了!”

医生88岁,外祖母和塔克马先生的同龄人只剩他一个了。那时他从荷兰刚到爪哇不久,还是个年轻医生,是他将奥蒂莉·斯泰恩带到这个世界;他用她的教名唤她,或者叫她“孩子”。

“终于?”奥蒂莉气愤地叫起来,“我认为他结婚还太早!”

“对对对,没错,孩子;你会想念他,你会想念你的儿子,我敢说……尽管如此,他们很登对,他和埃莉,唔……对对对,可以在一起工作,关于艺术方面的工作……没错!亲爱的老安娜怎么还没生火啊!这间屋子挺暖和,但是楼上的屋子,是啊,是啊,可冷了……塔克马身体里总像烧着一团火,嗯?对对,你妈妈也喜欢房间里凉快些。是是,凉快,是冰冷,我觉得。我感觉这儿要暖和些。没错没错,楼下要暖和点儿。唔……昨天……孩子,你的妈妈不太好……”

“得了,医生。”安东·德克斯说,“你会让妈妈活到一百岁的!”

他一边扣上大衣的扣子一边往外走,完成了这周尽孝的任务,对此他很满意。

“喂,喂!”医生叫起来,但是安东已经离开。“一百岁!一百岁!天哪,不,天哪,不,啧啧!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对对,我老了,八十八岁了。八十……八十八岁了,莉切!对对,的确如此,对对……我还能做什么呢?你觉得呢?你妈妈有蒂伦斯医生,这是好事:他年轻,是啊,是啊,他很年轻……孩子们来了!好啊,好啊……”医生接着向他们祝贺道,“衷心地祝贺你们,嗯……非常棒!为了……嗯,为了艺术而艺术?外祖母今天好些了吗?那么我上楼去了……对……唔……唔……!”

“孩子们,你们现在要去哪儿?”妈妈奥蒂莉问道。

“去斯蒂芬妮姨妈那儿。”埃莉回答,“之后可能再去哈罗德舅舅那里。”

安娜给他们开门,勒洛夫斯医生抬起腿一步步走上楼梯,奥蒂莉跟了上去,想听清他在嘀咕什么,不过,一句也没听懂。他继续自言自语:

“对对,安东,说得一点没错,要让她活到一百岁!一百岁!唔,他肯定会活到一百岁,唔……对对……虽然他禽兽不如!对对……对对……我还不了解他?啧啧,他就是个畜生,一直都是!对对,也许他还没改变!”

“医生,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让她活到一百岁!我,我已是风烛残年;八十八……八十八岁了!”

他吃力地爬上台阶,进了屋会见与他同龄的两个老人,两人守在各自的窗边,向他点了点头:

“唔……唔……对对,还好吗,奥蒂莉?还好吗,塔克马?唔……唔……对对,这里真算不上暖和!”

“得了,”塔克马说,“现在才9月……”

“是啊,你总是身体里烧着一团火!”

奥蒂莉像个小孩一样走在他身后,非常温柔而认真地亲吻了她的妈妈;然后,她起身走向塔克马,他拉起她的手,以便让她也给他一个吻。

正文 第五章

德克斯虽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但他与第一个妻子生下的孩子斯蒂芬妮·德拉德倒是个富婆;斯蒂芬妮的母亲之所以只从她的丈夫那儿继承了一小笔财产,是因为她从不知节俭。不知道为什么,斯蒂芬妮却继承了那套生财之道。她住在爪哇街的一栋小房子里,在当地慈善圈小有名气,并积极地投身于繁忙的公益事业。洛和埃莉看到姨妈在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鸟儿在小笼子里叽叽喳喳。她自己有点像这笼中鸟儿:瘦小干瘪,焦躁不安,像鸟儿一样迈着小碎步。她已经一把年纪了,那瘦削的肩膀和瘦骨嶙峋的双手让她看起来像个非常丑陋的小老太婆——一个小女巫。她从未结过婚,没碰过炙热的爱情,生活也从未有过起伏,她在自己小小的自我的世界里,波澜不惊地慢慢老去,只有一个巨大的恐惧牢牢地牵制着她所有的生活。她害怕死后会下地狱,毕竟,这个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所以她笃信宗教,坚信加尔文知道过去65年里所有人的所做所为,以及将来的一切。她盲目而虔诚地相信着,阅读所有能够翻阅到的同类作品,从纸皮封面的小册子到神学著作,虽然她看不懂大部头的书,但是前者就能让她整个人战战兢兢。“真是个大喜讯,孩子们!”斯蒂芬妮·德拉德姨妈尖着嗓子喊道,就好像洛和埃莉耳朵聋了一样。“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三个月内吧,姨妈。”

“在教堂?”

“我可不想在教堂,姨妈,”洛说道,“我想了很多别的形式呢!”

“那你可卖了大关子。”

“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也不想在教堂里结婚吗,埃莉?”

“是的,姨妈,我同意洛的想法……我能叫您姨妈吗?”

“当然可以,孩子,叫姨妈。没错,这不是要紧事,但这是德克斯家的传统,他们可从未想过如今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鸟儿唧唧喳喳,姨妈的高音听起来咄咄逼人。

“如果爷爷能来参加婚礼,就为他,我也许会这样做。”埃莉说,“但是他年纪太大了,行动不便,连斯泰恩妈妈也不能确定他来不来。”

“这哪行,当然不行!”斯蒂芬妮姨妈叫起来。

“你看,姨妈,你是家里唯一能让他赏脸的人。”洛说道。

洛和斯蒂芬妮姨妈并不常碰面,但每次两人碰面时,他总爱逗她开口,她说出的话总能逗乐他。

“没必要因为我特意去做这个,”姨妈自以为是地说。她心想,“如果他们不按常规在教堂结婚,可别想得到我的一个子儿。我原本打算资助他们一些,现在我可要把一切都留给哈罗德的孙子,至少他们行为还算得体……”

不过,当埃莉准备起身时,姨妈盛情挽留道:

“不再坐会儿了?别走嘛,埃莉!我和洛可是难得见一回,毕竟他是姨妈我的亲外甥……这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孩子,你知道,从小我说话就直来直去。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的人,总有人不守规矩,我就有话直说了……毕竟我有这么多的阅历。对我来说,安东舅舅差点就堕落了,虽然现在他做事还是经常不合规矩,但我是不会袖手旁观任其发展下去的。丹尼尔舅舅,特别是哈罗德舅舅,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哪里有一刻离得了我!”

“我的姨妈,你一直都是我们的无价之宝,”洛说,“但你管不住泰蕾兹姨妈,她皈依了天主教,当然,这并不因为您的影响!”

“泰蕾兹太失败了!”斯蒂芬妮姨妈大声叫起来。“我很早就放弃管教泰蕾兹了,但为其他人我都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牺牲我自己。对哈罗德舅舅和他的孩子们,我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对于伊娜和德尔堡,我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二个母亲,现在他们便是你守规矩的榜样;利奥和格斯也都很好,做事情也得体……”

“别忘了莉莉,”洛说,“她毫不犹豫地让她的大儿子叫了你的名字,虽然我觉得斯蒂芬纳斯这个名字有点怪怪的!”

“不!你可别让你的孩子叫我的名,”姨妈的尖叫起来,穿透了周围的鸟叫声,“即便你生了一群女孩!你想要我说什么,我的孩子?比你母亲家,哈罗德叔叔的家人和我的关系亲近多了,我可能和查威利孩子是最要好的了!只有上帝知道你母亲欠我的,但对我来说,洛,她早就堕落了!我不想提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的孩子,她早就堕落了,洛,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是的,你可以感谢我!你自己看看,你亲爱的妈妈,离过两次婚,再看看她前两个丈夫:真不幸,洛,哪里懂一点儿规矩。”

“我亲爱的姨妈,妈妈一直是我们这个德高望重的家庭中的害群之马。”

“不,不,不!”斯蒂芬妮姨妈说道,不安地摇着她小鸟一样的头,旁边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似乎在同意她的看法。“我们家族并非名门望族,但一直以来,家里人就从来没守过规矩!我可没有一点儿要冒犯我的母亲的意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过早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我的父亲。你不能将德克斯爸爸和他作对比。”

“当然,德克斯和德拉德哪里能相提并论。”洛说道。

“你嘴真毒!”姨妈道。鸟儿唧唧喳喳,似乎也在同情中宣泄着它们的愤怒。“但是有许多真话是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我并非因为她是你母亲才这么说,她就是个孩子,我也喜欢她,但除了哈罗德叔叔之外,德克斯的其他亲戚就……”

“就怎么了,斯蒂芬妮姨妈?”

“就是一帮罪孽深重、歇斯底里的家伙!”斯蒂芬妮姨妈大声叫起来。“安东舅舅、达恩舅舅、泰蕾兹姨妈,我的孩子,尽管她已嫁出德克斯家族,但是这种基因存在于她的血液里,你姐姐奥蒂莉也一样!他们就是一帮有罪的、歇斯底里的家伙!”她想了想,“你母亲也在其中,我的孩子,虽然我现在没这么说。”

“你又逗乐我了,”洛说,“我的德克斯家族遗传的歇斯底里已经被典型的波夫式平稳镇定制服了。”他心想,姨妈说的确实没错,不过这一切都源自于她的亲生母亲……只是这种基因碰巧漏掉了斯蒂芬妮姨妈吧。

不过,姨妈还在继续絮叨着,鸟儿唧唧喳喳地仿佛是在附和她,“我不是对这个大家庭不满,我的孩子。我知道我很严厉,但是我能以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在咱们家,还有谁能用得体的方式说话的?”

“是你,姨妈,你做到了!”

“是的,我能得体的说话,我,我,我!”姨妈喊出来,笼中的鸟儿们鸣个不停,仿佛在表示同意。“先别走,再呆一会儿吧,埃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埃莉,帮我按下铃,好吗?待会儿克莱尔会端来一杯樱桃白兰地:我从安娜那里学来了外婆的配方,克莱尔做了改进,让它们更可口。”

“姨妈,我们真的要走了。”

“再坐会吧,喝一杯樱桃酒!”姨妈一意坚持,鸟儿们也似乎在盛情邀约。“不然,姨妈会觉得你们嫌弃她唠叨的……”

樱桃白兰地下肚,姨妈变得风趣健谈,即便洛提高嗓门压过鸟叫声,大声问她:“姨妈,你有没有歇斯底里过?”

“我?歇斯底里吗?不!这是有罪的。是的,我还是有罪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感谢上帝,我还从没有情绪失控,从来没有像安东舅舅、泰蕾兹姨妈还有……你的姐姐奥蒂莉那样歇斯底里!”

这些鸟儿都可以作证。“但是你也品尝过爱情,姨妈!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跟我说说你的罗曼史,我会把它写成一本好书。”

“你已经把太多的家族秘史写进你那些罪恶的书中了,就因为这个,姨妈也不会告诉你,她曾经谈过十多次恋爱。你该难为情,孩子!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难为情。你应该写的是一本适合阅读的伦理著作,而不是用它去揭露罪恶,不管你用多么华丽的辞藻去描述它。”

“你至少认可我的文笔还是不错的吧?”

“我不觉得你写得好,你写的这些书太可恶!……你真的要走了吗,埃莉?我希望别是因为我没称赞洛写的书。如果不是,那就再来一杯樱桃酒。你应该找安娜要外婆的配方……好吧,再见,孩子们,考虑下你们想要姨妈送什么礼物给你们。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孩子们,选给自己,姨妈会给你们合适的礼物。”

洛和埃莉离开了,鸟儿们在房间里欢快地唱着歌,欢送他们出门。

正文 第六章

“走吧!”洛说道。他出了屋子,用双手揉了揉耳朵,他的耳朵快被鸟鸣声震聋了。“埃莉,咱暂时别去那些三亲六戚家了。来这儿一趟,我可不去哈罗德舅舅和德尔堡家!一个外婆,一个未来的爷爷,一个舅舅,一个姨妈,加上一个老态龙钟的家庭医生:一天见这么些老人也够了!我今天没法再去看别的老人家了,就算是可爱的哈罗德舅舅也不行。一天内见到这么多老人,实在太压抑了,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要是不累的话,我们去走走吧。天气很好,吹吹风能清醒些,这天不会下雨……跟我去沙丘吧。火车来了,我们坐车到维特布鲁格,然后去沙丘边。一起走吧!”

他们搭车到了维特布鲁格,随后便到了沙丘。他们坐在沙滩上,强劲的海风从头顶掠过。

“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老,”洛说。“埃莉,你不觉得一天天变老很可怕吗?”

“这是你最讨厌的事吗,洛?”埃莉问道。她微微一笑。

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脸色近乎苍白,但是看到她的微笑后,他努力放低声音道:

“比那还要糟。简直是梦魇。你眼看着皱纹一天天爬上皮肤,头发一天天变白;你的记性越来越差,情感也渐渐变得迟钝;你能感觉肚子上多了赘肉,衣服不再合身;一路走来,身上背负的过去的重担压得你背也弯了,力气也没了……你却无力阻止!衣服旧了,买身新的便是,不过也得有钱。但是身体和灵魂却只此一次,你得带着它们进坟墓。你若瞻前顾后,便枉此一生,而你若恣意挥霍,又得付出代价……而那过去,伴你一路徐行的过去,日复一日无情地堆积起来。我们就像骡子,行迈靡靡直至山穷水尽,直至筋疲力竭暴毙而亡……噢,埃莉,这太可怕了!想想今天见到的那些老人!想想塔克马爷爷和外婆!我看着他们就不寒而栗……他们整日整日地坐在那儿,一个93岁,一个97岁,两人都望着窗外。他们谈些什么呢?我想,他们话题寥寥:谈谈小病、天气;谈谈老得说不动话的老人,他们都麻木了。他们记不得事儿。过去携着岁月沉沉,压垮了他们,只给他们一种生活的表象,活过的表象:他们过完了一生……他们的谈话有趣吗?你知道,我认为对他们来说一定很有趣,否则他们也不会费劲见面。他们一定一起经历了很多。”

“据说爷爷……”

“是的,说他是外婆的情人……那些老人,现在再看他们,叫人如何相信这种说法!如何在这些老人身上发现爱和激情!……他们一定一起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但每每看到他们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往复传递着一种奇怪的东西——某个分崩离析的悲剧,余下的零散线索,却仍浮现在两人之间……但他们的灵魂必定麻木不仁:我认为他们谈得不多,他们不是看着对方就是盯着窗外。那些散落的线索,仍将两人的生命连结在一起……谁知道呢,也许很有趣,也许其中有小说的题材……”

“现在打算写写吗?”

“不,多年没有写小说的想法了。我觉得我该停笔了。你看,埃莉,我变……老了,没法给年轻人写书;可除了年轻人还有谁读小说呢?”

“可你又不只是为了大众写书,你有自己的艺术理想!”

“这种想法很不切实际。年轻时当然没问题:年轻时畅谈艺术理想,何乐而不为;你热衷写作,一如旁人热爱运动或者热衷陶冶情操……艺术并非全部。艺术很美,但确切地说,它不该成为人生目标。艺术家们既自命不凡却又胸无大志。”

“可是,洛,他们产生的影响力……”

“仅凭一本书、一幅画、一部剧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即便对于在乎作品的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消遣。别以为艺术家能发挥巨大的影响力。每门艺术都是一个小小的象牙塔,塔上只有通往启蒙之路的小门,它们对生活的影响微乎其微。现代的作家给出了‘艺术’二字的释义,告诉你艺术是这、艺术是那。所有这些关于艺术的愚蠢界定都只是一连串夸张的句子而已。艺术其实是一种娱乐形式;画家是表演者;作曲家也是;小说作者亦然。”

“哦,不,洛!”

“我向你保证是这样的。你所理解的艺术还是阳春白雪,埃莉,但你最后会明白的,亲爱的,这就是装腔作势而已。从最初的游吟诗人时代开始,艺术家们就是表演者,他们用精巧的表达,为自己,也为他人表演,一直如此。你尽可以按照自己的领悟将它解读成多么精妙绝伦的作品,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表演者。艺术家不是神,我23岁时——就像你现在一般年纪,也曾将他们想象成受人崇敬的神。可表演者才是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为自己和他人表演,他们通常自负、小气,嫉妒心重,容不下同行,并且骄傲自满,因为自诩有崇高的人生目标——原则和艺术,他们和其他行业的从业者一样小肚鸡肠,嫉贤妒能。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称作家为表演者?他们用自身的苦难和情绪娱乐自己,用忧伤的十四行诗或者朦胧的小说来娱乐阅读这些作品的年轻人。年过三十不干这一行的,就不会再读小说或诗。以我的年纪,也不再适合给年轻人写作了。我现在写作时,有个远大的志向,希望自己的读者是些同龄人,是些将到不惑之年的人。他们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心理上可以想见,但用具体事实表达,而不是反映在幻想之中,也不是通过虚构的人物来歌颂或者戏剧化。这就是我当记者并且乐在其中的原因。我喜欢立刻抓住读者的心,然后立刻放开,因为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多余的时间。生活在继续。但是明天我又能重新抓住他的心,而我放手之后他也不再留恋。我们短暂的一生中,新闻便是短暂而真实的艺术,因为我要的就是脆弱却朴素的体裁……我不敢说我现在已经达到这程度,但这是我的艺术理想……”

“那你不再写小说了?”

“谁能断言以后自己就不会再重拾旧业?就算下了定论……也可能违背当初的意愿。谁知道我一年后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我了解外婆的内心生活,也许能写本小说。那简直是本史书。因为我关心我们时代的故事,对我们的未来怀抱期望,所以历史于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尽管历史压抑人性、让人沮丧,尽管我们自己的长辈让我难过。外婆的一生几乎就是部历史,里面有另一个时代的情感和经历……”

“洛,我希望你能开始认真工作。”

“我们一到意大利我就开始工作。埃莉,好在我们还不必考虑房子的事。不需要立刻决定是和妈妈一起住,还是要自立门户。我们继续漫游。等我们很老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去考虑在哪里定居。意大利的引人之处就在于她那非凡的历史。我试图通过文艺复兴追溯其古代历史,但我却没能做到。在古罗马广场上我还是常常想起拉斐尔和达芬奇。”

“所以我们先去巴黎,然后去尼斯……”

“然后如果你愿意,接着再去意大利。到了巴黎,我们得去看望另一个姨妈。”

“泰蕾兹姨妈?”

“是的。就是比教皇还要信仰天主教的那位。到了尼斯去看奥蒂莉姨妈……埃莉,你知道奥蒂莉和一个意大利人同居,没有结婚。你还愿意去看她吗?”

“应该会吧,”埃莉温柔地笑着说道。“我很想再见到奥蒂莉……我上一次听她唱歌还是在布鲁塞尔呢。”

“她有着天籁般的嗓音……”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她长得像爸爸,身材高挑,一点儿也不像妈妈……她和妈妈总是合不来。所以她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多些……她也不再年轻了,比我年长两岁……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她变成什么样了?我很好奇她是不是还和那个意大利人在一起……你知道他们怎样认识的吗?是在火车上偶遇的。他们乘同一趟车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去。他是一个军官,他们在车上聊得投机,从此就一直在一起了……之后他辞去了公职,陪着她四处演出。至少,我认为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可耻、疯狂’,斯蒂芬妮姨妈会这么说!……谁知道呢?也许奥蒂莉遇见了幸福,而且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啊,人们遇见幸福时多半犹豫不决,左顾右盼!”

“我们和奥蒂莉不一样,洛,我们没有左顾右盼或者犹豫不决……”

“埃莉,你确定你爱我吗?”

他平躺在沙滩上,埃莉俯下身,伸手按住他的两只手臂。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意浓烈,一股越来越炙热的渴望在心中升腾起来——她渴望为他而活,为他完全磨灭自己,激励他去工作,去从事伟大的工作,非常伟大的事业……悲伤过后,她的爱就这样绽放开来……广阔的天空下,云团如大批船队,白帆鼓鼓漂浮天际,有那么一刻,一丝不明的疑虑不自觉地浮上心头——他是否需要她那样奉献自己。但是这种模糊的、潜意识里的感觉很快便随着拂过面颊的微风消失不见了,她母亲般的爱意如此强烈、炽热,虽对生活和未来仍有疑虑,她却对自己充满信心。于是她俯下身,亲吻他,说道:

“是的,洛,我很确定。”

得到她爱着他的证据,如此温柔简单,他由衷地笑了,任何疑虑都已消散。他独自沉浸在这温柔而又让人惊叹的狂喜之中,仿佛看到幸福正在慢慢靠近……

正文 第七章

哈罗德·德克斯,次子,73岁,比安东小两岁。他是个鳏夫,与他唯一的女儿伊娜同住。伊娜嫁给了乡绅德尔堡,育有三个孩子:莉莉,是个发色淡黄的年轻妇人,嫁给了炮兵团里的范韦利军官;另外还有两个男孩,波尔和格斯,一个上了大学,另一个在文法学校念书。

伊娜·德尔堡觉得,父亲的家族和自己的交际圈整体上不在一个档次,这一点常常让她感到不悦。她和斯蒂芬妮姨妈一致认为(除此之外,她也常因其他理由来讨好这位姨妈),奶奶嫁给那位高贵的德拉德后,又改嫁身份低微的德克斯,真是太欠考虑。尽管伊娜自己也是德克斯家那边的人,要是奶奶没有改嫁的话,她能否出世都成问题。伊娜可没想这么远:她只是很遗憾没能成为德拉德家族的人,同时最好能别提爸爸的家族。因为这个,她也不认可安东伯伯。在她的交际圈里,他就是个声名狼藉的老家伙,他的风流韵事常常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却是个有钱人,所以她还得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让年轻的范韦利夫妇对这个舅舅好点儿。伊娜虽然心眼小,但算是个好女儿、好母亲,所以,她还是很乐意安东伯伯把所有钱都留给她的孩子们。然后,就是东印度的丹尼尔叔叔一家子了。丹尼尔叔叔是爸爸在爪哇的生意伙伴,他总是定期到荷兰来。嗯,他的生意好的时候,伊娜也会很开心,因为那就意味着家里会财源滚滚;但每次丹尼尔叔叔和那胖乎乎的东印度婶婶弗洛尔登上返程的邮轮时,伊娜也会很开心——因为,说实话,他们俩都难登大雅之堂——看看叔叔那种东印度式的古怪作风,婶婶还是个混血儿,伊娜当然以她为耻!好吧,再之后,就是那个巴黎的泰蕾兹·范德施塔夫姑妈了。她先是过了一段放荡不羁的生活,后又转而信了天主教——哎,又来了,又是个奇葩!德拉德从来都是,德尔堡也一直是瓦隆教徒:说实话,瓦隆教比天主教更为高雅,至少在海牙一定是这样。哎!不管怎样,最好还是……永远别提泰蕾兹姑妈。

最后一个不得不提的便是住在海牙的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姑妈。哎呀,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她有个女儿,是个歌手,人也堕落;儿子呢,写了两部淫荡的小说。哦,要知道,这对伊娜·德尔堡来说多么可怕,那种小说真是不光文体不佳,还错误百出。而且,她的所有熟人都知道她这个奥蒂莉姑妈,虽然她从未提起过奥蒂莉姑姑和她的三个丈夫——三个到现在全部都还在世的丈夫!伊娜·德尔堡每每想起斯泰恩·德韦尔特姑姑,她那倦怠却又优雅的双眼就会蒙上一种层无助的神情,然后长叹一口气;那种眼神,再加上她的失望之情,整个就是艾瑟尔蒙德家人的模样。她认为她自己遗传的多是母亲的高贵血统,也就是与艾瑟尔蒙德后人的血统,而从父亲的德克斯血统遗传来的就少多了。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得以通过艾瑟尔蒙德家的姑妈们混入比父亲家的“东印度圈子”更上流的交际圈——虽然父亲家那边所谓的东印度交际圈都不一定真的存在,因为德克斯家族在社交界近乎鲜为人知。这个家族的周围似乎圈着一个隔离区,他们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母亲在世时,也没能让父亲以精通东印度事务的专家身份在交际上更进一步——比如去殖民地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尽管她倒是曾经努力尝试过这么做。

不过,这也不怪他的母亲,因为就算生拉硬拽,父亲也摆脱不了天生的闷罐一般的懦弱性格。虽然他很绅士、很温柔,并时常参加那些看似重要的会议,自己也举办晚宴、出席晚宴,但是,他仍旧是他,一个沉默温和的商人。默默忍受着眼疾和口疾带来的身心的折磨,也从不抱怨,总是缄口不言。如今的哈罗德·德克斯变成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在忍受了多年的病痛之后,时断时续的折磨和始终如一的沉默,不断地互相加重,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掩藏下去。但那些事,他对别人绝口不提,只偶尔对他的私人医生谈起,但也谈得不多。除此之外,他便沉默寡言,从不说起自己,甚至连他的兄弟达恩,也听不到他说起心事(虽然达恩会定期到荷兰处理他们俩都感兴趣的生意事儿)。

伊娜·德尔堡是个好女儿。她父亲生病时,她悉心地照顾他,就像照看房子里的所有物品那样一丝不苟又满怀温情。不过她也常常在心里嘀咕自己的母亲是否会对这段婚姻失望,毕竟,父亲一直做着东印度生意,却没有几个钱。是的,至少母亲在经济上曾经对父亲感到很失望,同时,这种经济上的烦恼也常常困扰着伊娜。伊娜的丈夫利奥波德·德尔堡在取得法学学位之后,先是想去从事外交事业,可是,向来自负的他,终究还是发觉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最后他成了一名无人问津的小律师。伊娜一边收拾家务,一边想,这就是她的命——总是渴望财富,却一直身无分文。没错,如今他们是住在一幢大房子里,父亲也很慷慨,还承担着波尔在的所有费用;但是,伊娜却是诸事不顺,钱不断地从她手头流走,因此,她还是非常乐意能得到更多的钱、更大的一笔财富。而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斯蒂芬妮·德拉德姑妈特别好,同时也偷偷摸摸地关照安东伯伯的原因了。

命运似乎仍然在和她开玩笑。与她所期望的不同,女儿莉莉并没有耐心地多等几年,给她找一个乘龙快婿,而是在20岁都还不到的年纪,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身无分文的弗里茨·范韦利副官。对此伊娜却无力阻止,特别是到最后,父亲都发话说:

“成全孩子们的幸福吧!……”

他给了一笔钱,他们仍然一贫如洗;但弗里茨和莉莉还是结了婚,过了不久就添了一个男孩。而后,伊娜唯一能劝说孩子们做的一件事,就是照斯蒂芬妮姑妈的名字给宝宝起名了。

“斯蒂芬纳斯?”莉莉愕然大叫。

咳,为了耳根清净还是照做吧!他们给孩子起名叫斯蒂夫,听起来倒是也不错,因为姑妈也听不到艾蒂安这名字。其实伊娜更喜欢斯蒂芬纳斯·安东;可要起这名字,弗里茨和莉莉是断不会同意的。

伊娜·德尔堡一直奉行一条原则,从不谈钱,也不谈家人,但是这个原则极难遵守,因为德尔堡家里总是谈到钱,也常谈论家人。伊娜和她丈夫聊天时很喜爱谈论这两个话题,现在,洛·波夫和埃莉·塔克马既然已经订婚,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这里。某天晚饭过后,哈罗德·德克斯正坐着,静静地看着前方。

“你觉得他们能得多少钱,爸爸?”伊娜问道。

老人胡乱地挥了一下手,继续盯着前方。

“洛,当然一无所有,”德尔堡说道,“他的父母都还健在。要我说,他写文章能赚几个子儿,但肯定不多。”

“他写一篇文章能拿多少钱?”伊娜问道,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概念!”德尔堡喊道。

“你觉得他会从老波夫那里得到什么吗?他住在布鲁塞尔,是吧?”

“是,但是老波夫照样一无所有!”

“那奥蒂莉姑妈那里呢?她父亲给她留了笔钱,你知道。斯泰恩是没什么钱,对吧,父亲?再说了,斯泰恩凭什么给洛钱呢?”

“是啊,”德尔堡说道,“但是老塔克马先生有不少,埃莉定会从他那里得些。”

“我真想不通他们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伊娜说道。

“不过他们得的钱绝对不会比莉莉和弗里茨少。”

“可我还是没法理解那两个人要怎样生存!”伊娜回嘴道。

“那你就该给你女儿找个有钱的主!”

“算了,”伊娜说道,像艾瑟尔蒙德的人那样瞥了一眼,然后疲乏地合上那双优雅的眼睛,“我们别谈钱了,我实在厌倦了。别人的钱,我瞎操什么心。我一点儿不关心别人怎么过……不过,我还是觉得奶奶比我们想的要富足。”

“我知道她大概有多少,”德尔堡说道,“事务律师迪尔霍夫那天提到……”

“多少?”伊娜急着问道,疲惫的双眼顿时一亮。

但是,当德尔堡看到岳父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整张脸皱着,也不知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痛苦,是因为胃炎还是因为忧虑——的时候,他还是乖乖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可是,尽管岳父看起来很痛苦,立马闭口不谈也不容易,所以他说道:

“我们的斯蒂芬妮姑妈肯定也相当富裕。”

“是的,但我以为,”伊娜说道,“既然安东伯伯以前在东印度当行政官,省吃俭用,能攒不少钱,所以他一定比斯蒂芬妮姑妈更有钱。他在任时一直单身,也从不玩乐,这点我很肯定。8年后他离开那里时,他住的房子简直破得都快塌了。”

“安东伯伯可是个酒色之徒,”德尔堡说道,掷地有声,“这可耗了他不少钱。”

“不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

他似乎忍着巨大的痛苦说出了这句话,还晃着手表示反对。可一开口为自己兄弟辩护他就后悔了,因为伊娜已经开始热切地发问了:

“不是?爸爸,安东伯伯的生活可是有点儿见不得人……”德尔堡也问道,“要是他不花钱,又怎能跟个野兽似的花天酒地呢?”

哈罗德·德克斯停顿了一下,努力思索着辩词,最后他说:“女人们都喜欢安东……”

“女人?你说的是荡妇吧!”

“不,不!”哈罗德·德克斯反驳道,枯瘦苍老的手挥舞着,极力反对这种说法。

“嘘!”伊娜说道,环顾着四周。

男孩们走了进来。

“再说了,安东伯伯三十年前还被告上法庭了呢!”德尔堡继续道。

“不,不是。”哈罗德·德克斯继续反驳。

大学生波尔和他的弟弟格斯走了进来,那天晚上,他们没再谈起钱和家人的话题,多亏了男孩子们,他们愉快地度过了饭后茶点的时光。伊娜确实是个好母亲,孩子们被她管教得很好:他们两个总是把气氛调动得很开心。但因为老外公在家,他们并不会吵闹,因此常常让他们的外公感到温馨惬意;他俩都很有礼貌,这点令伊娜非常满意,她坚信波尔和格斯的这一个优点绝对不是从德克斯家人那儿学来的。每次外公起身上楼回书房时,格斯就飞身跑向门边,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老人会和蔼地朝外孙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上楼去。从这也能看出伊娜是个孝顺父亲的好女儿,虽然她也有她的不足之处。哈罗德喜欢在她家住。因为,如果他一个人住,怕是会非常寂寞。而且,他还非常喜欢家里的两个男孩子,他们代表着年轻的、尚未成熟的事物,他们的生活总是那样的轻松愉快,他们不像别的东西,逝去得缓慢而骇人,长达数十载……

到了书房,哈罗德·德克斯点起汽灯,倒在椅子里,凝视着前方。生活有时会掩盖一些事物,一旦它将那些终生相伴的可怖之物悄然掩盖,它们就不再那么骇人,直到死亡来临,将它们抹去,它们便会消失,不管消失得如何缓慢,它们终将逝去。但这些事物消失的速度缓慢至极。如今他老了,73岁,年老体弱,一把老骨头正一瘸一拐走向坟墓(他早就想进去了)。他遭了多少罪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活到这么老,而那些事物又消失得如此之慢。那些过去的事仿佛拖着长长面纱,走在漫长的路上,面纱拂过路面,起舞的落叶沙沙作响。整个余生他都在看着这些事物路过,他常常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看着它们一次次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而没有精神崩溃!这些故事拖着面纱,叶子沙沙作响,若有若无的恐吓从未转化为实际行动,一直都没有人从树后头走来。他眼前的小路依旧冷清,向前蜿蜒开去,幽灵一般的事物从路上经过……有时他们幽幽的双眼四处打量,有时他们继续上路,拖沓徐行。他们从未停下。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的童年、青年时期穿行而过,那时他也就波尔和格斯那个年岁而已;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在爪哇种咖啡的那段平淡无奇的生活和后来成为咖啡生产大商的辉煌人生中穿行而过;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和一个女人偶然组成的婚姻生活里穿行而过(在这段感情里,他稀里糊涂地和她在一起,甚至连她也是稀里糊涂地找了他):毫无疑问,他一直看着,看着那些事物,那些正在他的眼前晃动、经过的事物,什么也做不了……紧接着,他十分痛苦地干咳了一声,甚至感到自己的胸口和肚子生疼,有些干瘪的双腿一阵颤抖……

哦,还要多久,他还要看着这些事物多久?他们经过,经过又徘徊……哦,为什么他们不快些过去?当年他还是个快乐、贪玩的13岁的小男孩,在助理行政官办公楼前面的河里赤足嬉戏,因果蔬鸟兽而欣喜,因爪哇岛男孩能有的童年之乐而庆幸。他在宽敞的空地上奔跑,在奔腾的河流边玩耍,爬上高高的开满红花的树。然而就在那时,在一个闷热的夜晚,一个闪电初次划过黑暗的天空,大雨便汇成急流奔腾而下的夜晚,他看到了那些事,第一次,他看到了最初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从那一刻起,困惑就如同一只怪物爬进他敏感的心里,虽不至毁了这个孩子,却从此完全掌控住了他,用爪牙紧紧地抓着他……他一生中,总看到那个东西,那个夜里发生的可怕之事,再度在他眼前上演,如同幻象一般。那天夜里,他定是发了烧,凝重沉闷的夜让他无法入睡,雨水被挡在结实无缝的帆布外,透不出一丝空气来让他呼吸。幻象?不,是那件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一件真实的事情……

那是在山里的一座荒凉山庄:父亲告了病假没去上班,他——父亲的心肝宝贝——和父母呆在那里,其他的兄弟姐妹则留在镇里的助理行政官家。

他睡不着,便喊道:“保姆,来陪陪我吧!……”

她没有回答。她在哪儿?通常她就躺在他门外的小草席上,一喊便醒了。“保姆,保姆,过来!”

他开始有点儿慌了。他是个大男孩,但他也会害怕,因为他和父亲一样也有点儿发烧——这夜如此闷热,仿佛地震就要来袭。

“保姆!……”

她并不在那儿。

他费力地起身,却被蚊帐缠住,因为发烧而身体虚弱,再加上内心的恐惧,他没能一下就打开……当他终于从层层薄纱中挣脱出来,准备从蚊帐里头再唤几声保姆的时候,他听到后头的走廊上有人在窃窃私语……男孩体内的血液顿时凝住了。他想到了小偷,想到了土匪……他怕极了……不,不对,他们说的不是爪哇语,他们不是土匪。他们说荷兰语,夹杂着几句马来语。接着,他听出了保姆的声音。他试图尖叫,却因恐惧叫不出声……他们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男孩汗涔涔的,浑身冰凉。然后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还有埃米尔先生,塔克马先生——那个总是待在镇上助理行政官房里的秘书的声音……噢,外头黑魆魆的,他们在干些什么?他一开始就很害怕,而现在他更冷了,浑身发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怎么了呢?妈妈、塔克马先生和马·波滕大晚上在外面干什么?好奇心终于超越了恐惧。他忍住不出声,只有牙齿在打颤;他小心翼翼开了房门,不让门嘎吱响。中间的走廊很黑,后头的走廊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嘘,保姆,嘘!哦,我的天哪,嘘……小点声,小点声……当心让孩子听到!……”

“他睡着了,先生……”

“当心让门卫听到!……”

“他睡着了,夫人……”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要是把他,他吵醒了……哦,保姆,保姆,我们该怎么办?”

“小点儿声,奥蒂莉,小点儿声,我……”

“没别的办法了,夫人。丢河里,丢河里!”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不,不,别丢河里!”

“小点儿声,奥蒂莉!”

“哦,我的天哪!不!别丢河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奥蒂莉!安静点儿,别出声!管住你的嘴巴,我说!你想让我们俩都被抓走吗……因为谋杀?”

“我?我杀了他?”

“我也没别无选择!我是出于自卫!奥蒂莉,你恨他,但我可不恨。是咱俩一起动的手。”

“哦,我的天哪!不,不!”

“别想把你的罪责撇得干干净净!”

“不,不,不!”

“是你抓着他不放……”

“是,别……”

“然后我夺了他的短刀!”

“是……是……”

“嘘,夫人!嘘!”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打雷了!……哦,好大一个霹雳,好大一个霹雳呀!”

滚雷在山间回荡,一遍,一遍,又一遍。瓢泼大雨倾注而下,好像帆布正被撕裂开来……

接着男孩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

“安静点儿,奥蒂莉,安静!”

“我受不了,我要晕了!”

“别出声!抓住他的腿。保姆,你抓住那条!”

“血……地板上……”

“擦掉它。”

“快点儿,夫人,哦,快点儿吧!……先去河边……”

“哦,天哪!哦,天哪!”

男孩发着烧,牙直哆嗦,眼睛瞪得大大的,心砰砰直跳。他真是吓坏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了,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看清楚。孩童的好奇心让他想看看尚不能理解的那件可怕的事情。他光着脚,悄悄穿过黑魆魆的走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借着外头微弱的光亮……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一道闪电下来,令人颤栗;一阵惊雷响起,仿佛山崩了一般……但他看到了!他看到一个模糊的景象,他们的肩膀上扛着什么东西……他的妈妈、埃米尔先生还有马·波滕,他们抬着的……好像是个人!他还是个孩子,没有意识到那会是谁。他只是想到了恐怖的人和事,想到了强盗和金银珠宝,想到了故事书里那些可怕的故事……他们抬着谁穿过花园了?难道爸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没被吵醒?睡得那么沉?

现在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消失在花园里。怎么连门卫也没听到声响呢?一切寂静依旧,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大雨中。他只看到大雨如注,滂沱摇泻。他想,一定是因为雨势狂暴,父亲和门卫才没有听见这一切吧。……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又一阵大雨倾盆而降……他发着烧,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忽然,他感到自己赤着的双脚踩到了某种温热、黏软的东西……那是血,凝固的血……

他吓得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他就这么站着,牙齿不停地打颤,周围尽是哗哗的雨声……他要去叫醒父亲,他要蜷缩在父亲的庇护下,躲在他的臂弯里,尽情哭泣,惊恐地哭泣!他摸索着再次回到中间的走廊上,看到妈妈的房门正开着,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而他的脚,再次感觉到一股黏软的温热——那是血,黏稠的血,正在地毯上弥散开来——被困在这可怕的泥淖中的他,此刻吓得发抖。但他还是想走过去,想拿起那盏小灯,带着它去爸爸的房间,虽然房间那么远,他得一直走到走廊的那一头。最终,他还是走向小灯,把它拿了下来。妈妈房间里,床铺一片混乱,枕头在地板上……他又看到了地上近乎全黑的血迹……他怕极了,又是一阵阵的寒意向他袭来。他小心地拿着灯,走到一旁,躲开了脚下的一把短刀——那把漂亮的装饰性短刀,正是昨天行政官才送给爸爸的!现在它就躺在地上……而刀刃是红的!此时此刻,从他稚气的双眼里看到的一切,都被蒙上了可怕的红色。哦,走廊里充斥着骇人的鲜红和晃动的影子,弱小的他拿着小灯,穿过走廊,胆战心惊,浑身滚烫。也许他在做梦……他走向了爸爸的房间: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

他非常害怕,结结巴巴地喊着父亲。没有父亲的保护,他完全不知所措。他打开了爸爸的房门: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

他手拿小灯,爬上了床。爸爸应该睡在床上啊,可这会儿却不在了……爸爸在哪儿?突然间,他幼小的心里一切都明朗了。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件可怕的事物,那个恐怖至极、血污四溅的梦魇一般的景象。他们刚才冒着大雨,穿过花园,抬到河边去的……是爸爸,是他的爸爸!妈妈,埃米尔先生,还有波滕保姆正往屋外抬的那个人……是爸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待在家里……爸爸死了……他们正抬着他去河边……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景象……那东西在他眼前晃动着……还会一直晃动下去……他仿佛突然间长大了一样,关上了爸爸的房门,往回走,把妈妈的小灯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他在黑暗里发着抖,牙齿不自主地上下打颤,大睁着着双眼,盯着前方。他摸着黑,洗干净了脚,然后立刻把毛巾丢到了脏衣筐里。他爬回床上,拉上蚊帐,扯起被单盖住耳朵。他躺在那儿,发着烧,浑身颤抖,身下的铁床架跟着他的身体咯吱咯吱地颤动着。他自己一个人在山庄里,看到了那可怕的秘密:在电闪雷鸣中,他先是看到事情的整个过程,之后是他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后产生的幻觉。他蜷缩着,发着抖……这一切要持续多久?还要持续多久?……半小时,三刻钟……他听到保姆回来了,妈妈在嘟嘟囔囔地抽泣,马·波滕轻声说:“嘘,夫人,嘘!……”

“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

“没有,那里没人……想想哈罗德少爷,夫人!……”之后一切都变得寂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男孩在床上躺着,发着烧,浑身颤抖。整个夜里,他都瞪着眼,刚才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

从此之后,这个夜晚的所见之事便一直萦绕在他眼前,直到他老去……

次日,有人在河里的大石头中间发现了爸爸的尸体。人们猜测他是因为猜忌跟一个女人起了争执而丧命。但勒洛夫斯医生发现伤口只是由一块尖石造成的,应该是德克斯溺水时试图抱住那石头……没必要相信当地人的传言……更不可能是谋杀……最后起草的报告是这样的:助理行政官德克斯暂住山庄期间,由于发烧和天气闷热,无法入睡,于是夜间外出透气。门卫听到他出去了,还有点儿纳闷,毕竟因为当时正下着大雨。不过老爷夜里睡不着去林子里散步,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后来,他迷了路。河水涨起,河里都是大石块,他没法游走,不幸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溺亡。第二天,德克斯夫人早起散步时,发现丈夫不在房间里,感到十分不安,而不久当地人就在离山庄不远的低地发现了他的尸体。

哈罗德·德克斯坐着,眼睛盯着前方。

在那昏暗寂静的商务风格的书房里,他看着那天的情景一点一点从眼前走过去,但却拖拖拉拉,行动缓慢……他没注意到门开了,女儿伊娜走了进来。

“父亲……”

他没有回答。

“父亲!父亲……”

他吓了一跳。

“我是来跟您道声晚安的……您这么投入地在想什么呢,父亲?”

哈罗德·德克斯伸出手扶着额头:

“没事,亲爱的……就是一些事……陈年旧事……”

他看着它们,看它们经过,拖着幽灵般的面纱,拂过落叶,窸窣作响。还有,还有,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那些树的后头,还隐约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

“陈年旧事?哦,父亲,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我从来不想过去的事,当下的日子对穷人来说就够受的了……”

她吻了他,道了晚安。

不,那些旧事,还没成为过去……虽然他们正在过去,一点一点地,但却如此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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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洛·波夫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突然,他听见妈妈和她丈夫斯泰恩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妈妈尖着个嗓子,怒气冲冲;斯泰恩则声音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时不时蹦出几个词儿打断妈妈的话,直到她结结巴巴,愣在那里直喘气。

洛叹了口气,放下笔下楼去。他瞧见老女佣躲在厨房的门后聚精会神地偷听,只不过,一听到洛下楼的脚步声,她就立即走开了。

洛进到房间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当初我结婚就是犯傻!把我的财产也搭了进去,我就是个傻瓜!如果当初没有结婚,那么现在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说,难倒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吗?我的亲生孩子啊!如果他们想要钱,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他们一定会饿死,可他却……却……”

他指着斯泰恩。

“好吧,我怎么样呢?”斯泰恩向她挑衅。

“他却把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一个接一个的下贱女人身上……”

“我说妈妈!”

“但这就是事实!”

“别说了,妈妈,多丢人啊,瞧您说得跟真的似的。斯泰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妈妈收到了一封从伦敦寄过来的信。”

“查威利寄来的?”

“是休寄来的。他向我们要钱。”

“如果我想给我的亲儿子寄点儿钱,怎么就不能了呢?”妈妈向洛哭诉。“休就不是我的孩子吗?他是我的亲儿子啊!你反对我跟他们常常见面本来就很让我生气,现在是要我跟他们都决裂吗?休现在还没找到一个正经的工作,我就不能给他点儿钱吗?难道那些钱就不算我的钱?斯泰恩有他自己的那份,他有退休金!我又不是问他要钱!”

“洛你听我说,”斯泰恩说道,“你妈妈当然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这点毫无疑问。不过你对我们日常开支的情况了解的并不多。如果你妈妈执意要给休寄50英磅,我不知道这日子我们该怎么过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管你妈妈怎么说。”

“你把我的钱花在那些下贱的女人身上,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卑鄙的人,你一直就这么卑鄙!”

“妈妈,能先不吵了嘛!静一静,好吗?我真是受不了这样的争吵啦!消消气,消消气,妈妈。让我看看休的信吧。”

“不行,你也不能看!你在想什么呢?我不需要向你汇报!你是不是也跟那个畜生一样跟你妈妈对着干?你们两个都想着我跟我的亲生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心头肉断了关系才高兴,是吗?这才合了你们的意!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你们说说!我的玛丽、约翰还有休!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休呢?即使我和他们的爸爸有恩恩怨怨,难道他们就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吗?就像你还有奥蒂莉一样,他们就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吗?我绝不能让我的儿子忍饥挨饿!”

“休就是喜欢利用你的弱点,仗着你的宠爱横行霸道,我很了解他……更别说其他两个了。”

“够了,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们!你去和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决裂吧!在这世上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也要让你妈妈我,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亲人;你去吧,去结婚,然后把你妈妈丢给这个男人,这个卑鄙的男人,这个整夜找情人的男人!他还年轻着呢!还是个壮小伙,可他的老婆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不过我发誓,如果他还是夜夜如此恶习不改,而你又结婚了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单独呆在这所房子里和他共处一室。我发誓我会去找休。我的亲儿子,我的宝贝啊!什么时候我可以见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我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呀!”

“求求您,妈妈。消消气,不要这样歇斯底里地喊了,我们冷静下来好好说,行吗?您这又吵又闹的……我太累了,都快受不了啦……我不会再要求您给我看看休的来信了。不过斯泰恩说得对,据我所知,以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给休寄去600荷兰盾确实不太明智。这么多年来,休是一直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您可不能这么做。”

“不行,我就是要寄钱过去。你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我想花钱的时候总会有的!”

“是的,我知道。您丢了钱,后来又在碗橱里找到了……”

“但我这次不会从碗橱里找了!如果斯泰恩把钱锁起来,我就会去银行取,那里是不会拒绝我的,然后我会让银行把钱给我寄走。知道么,我可以这么做,你们两个自私自利的铁公鸡!我现在戴好帽子,就出发去银行,立刻就走!至于休,他呢,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收到钱,他想哪天花就哪天花。既然我可以对你和奥蒂莉这么好,那么洛,我也会对休一视同仁。因为我是他的妈妈,所以我必须这么做,我一定——我一定会这么做,就是这样!”

她被怒气冲昏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嫉妒刺痛了她的心,因为洛帮着斯泰恩讲话,因为斯泰恩给洛的关心比给自己的还多!这种感觉简直让她肝肠寸断,她恍恍惚惚,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她简直就想朝洛抽个耳光,就想……她不如杀了斯泰恩!她气冲冲地着冲出房间,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嘭”地关上门直奔上楼。她心如刀绞,嚎啕大哭……斯泰恩和洛听见她正在楼上走来走去,跺着脚,一边穿戴,一边自言自语,不停地骂骂咧咧,骂骂咧咧。

此时,斯泰恩胡须下面那张饱经沧桑但依旧俊朗的脸,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上面写着深深的绝望。

“洛,我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已经忍受了将近二十年了。”

“可现在她却更加变本加厉,斯泰恩!”

“她在这二十年里一直在嚷嚷、责骂和争吵……但她是还是你妈妈,我们不可以横加指责。”

“斯泰恩,她是我的妈妈,我爱她,尽管她有这么多的缺点。不过你也知道,我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

“承受?我不懂。当初都是因为我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时昏了头。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以最可悲的方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谁是受益者呢?我和她都不是。”

“试着把她当做一个孩子吧,一个被宠坏了的、有点坏脾气的孩子。偶尔对她好一点,她所要的就是一句关怀和一个拥抱。她就是一个需要很多宠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需要这些了。她有时也会跟我闹脾气,但我用几句好话哄哄她,她很快就会开心起来的;如果吻她一下,她也会‘乌云转晴’;要是我对她说,‘您的的皮肤多么柔嫩啊’,她几乎就要心满意足了。她就是个孩子。你可以尝试这样对待她,只要温柔点,一两次就好。”

“可我再也做不到了。我曾经很爱她,深深地爱着她。如果她不是这么爱吵架,不是这么无理取闹,我们也许还能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她年纪比我大,我们也许还能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不过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你也看到了她什么样子。我们现在没钱,而且,这次她没有在碗橱里找到钱,所以就执意要去银行取钱寄给休。正是这些从查威利一家那儿寄来的信,让她时不时就大闹一通。他们挨个儿从她这里榨取油水,你知道最卑鄙的是什么吗?就是他们的爸爸是幕后操纵者!”

“你确定这事是真的?”

“确定。查威利总是在幕后指使这些事情。他对那些孩子们施加影响。我们会因为查威利的榨取陷入欠债的窘困局面……洛,过去,我常常会想到离婚。我一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妈妈已经离了两次婚了。但是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就打算要这样毫无意义地活下去,别无所求吗?这样下去,我,或者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吗?我们这样待在一起,毫无意义,只是为了曾经的美好,为了曾经的冲动与激情:不过是两个相互不了解又不真正在乎的人,因为一时的占有欲而作出的盲目选择……现在,为了这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我在痛苦地消磨着我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了整整二十年。我这个人很平庸,但是我曾经热爱我的生活,享受我的工作……我现在厌恶一切,一天天地糟蹋着我自己的生活……只是为了那些已经过去了的过去,我……”

“斯泰恩,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你之前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妈妈着想。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也常常对你讲,做你自己想做的。我向来不支持单方面的牺牲。如果你觉得离开妈妈能让你找重新发现生活的乐趣,那么就这么做吧。”

不过,斯泰恩好像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无所谓的态度:

“不,我的孩子,宠坏归宠坏。二十年的时间,已经把一个男人消磨尽了,我哪还有什么精力再去寻找生命的其他意义。你妈妈现在已经很孤单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抛弃她,即使这样的结果并不全是我的错,但是我也得负起大部分的责任。她现在年纪大了,我却离开她,那是卑鄙的人才会干出的事情: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认为这是无谓的牺牲,这只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罢了。我不想自寻烦恼。尽管你妈妈会诬陷我晚上出去会情人,胡搅蛮缠,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妈妈生来就心眼小,她现在仍然妒忌你。”

“她其实也妒忌你。她总是不开心,而且年纪越大脾气越大。她大概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人……杰克,过来,我们出去走走……不过,洛,如果你妈妈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只有把财产管理权拿过来,让别人帮她看管,否则,别无他法。”

洛开始设想他妈妈将财产转交给财产管理人的情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斯泰恩说的没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妈妈好好谈谈,只不过现在,他还什么都做不了,妈妈正在气头上,像个精神错乱的泼妇,她无论如何都会寄给休那50英磅的。

洛回到房间,试图继续他的工作。他正在写一篇关于艺术的论文,来说明艺术即娱乐,艺术家即表演者。虽然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同在论文里所说的这一切,不过这并不要紧,也无足重轻,这可是一篇他运用自己天才般的文笔写出来的很有见地的长篇。他相信,它将会抓住大众的眼球,被广泛地阅读。而对于文章的评价应该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面是激烈的反对,另一面是微笑的赞许,毕竟这文中可有不少新观点,更何况,没准儿他的观点还是对的呢。他精挑细选,遣词造句,让文章读起来既有说服力又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但他一边写着句子,一边想着可怜的妈妈,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没法再写下去了。他为妈妈感到惋惜,既对斯泰恩的处境感同身受,又非常同情可怜的妈妈。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房间里的布置充满意大利风情,除了好几件青铜摆设,墙上还挂着几幅出自意大利著名摄影师的作品。斯泰恩是一个好男人,让他用了这间妈妈隔壁的房间,而他自己却住在顶层的阁楼里。

不过,他也怜惜他的妈妈呀,就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她就像是个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她简直就像一个洋娃娃,总是这么漂亮可爱、魅力四射。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已经17岁时,妈妈依然美丽迷人的样子:那时的她是如此年轻,不可思议的年轻;玲珑可爱的面庞上长了一双充满童真的蓝色双眸,完美的身材凹凸有致。虽然,那年她已38岁,但从她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那时候,这个美丽的女人正蓬勃地散发着无限魅力。他不需要翻看妈妈照片就可以记起她那时甚至更早之前的模样。她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小姑娘,随意套上一条低胸的奶白色蕾丝裙子,就可以到无以复加的迷人程度,让看到她的人近乎眩晕。他还记得她穿了条棕色的羊羔皮连衣裙,在卷发上扣了顶小巧的羔羊皮帽子,然后带他去溜冰——她是如此的轻盈和优雅,其他人都把她当成了他的姐姐……可怜的妈妈,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地老去啊!尽管她看起来依然美丽,但却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洛很清楚,现在的她除了对爱的感知力之外,一无所有。她生了五个孩子,却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想到这儿,洛禁不住笑了,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他几乎是自学成才,奥蒂莉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和优美的嗓音,也是无师自通,而查威利家的那几个呢,越来越变得放任无度……是的,妈妈不像是一个母亲,至少不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她跟全世界其他的母亲不同,除了对爱的强烈渴求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她是如此需要被爱——即使她已经不再需要激情了——但她仍旧极度需要关怀,和小孩子一样,她最最需要的是被宠溺的幸福。记得有一次,她指着一张照片告诉洛,照片上那个20岁的帅小伙儿便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之一,也就是休·查威利。

“洛,他上次吻我已经是八个月之前了!”

从妈妈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他可以看得出,她渴望休的吻,尽管休有时对她傲慢又无礼。当然,这也算是一种母性的本能,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妈妈需要她的儿子休,像一个小伙子那样甜甜地吻她几下……孩子对她来说是束缚吗?也许吧,这肯定曾经让他亲爱的妈妈感到恐惧!不过,她有时候可真傻啊!明明一把年纪却还是像个孩子……年纪越来越大,可心智却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哦,多可怕!生活什么也没能教会你!生活也没有能够塑造你!生活让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它只是侵蚀了你那迷人的容颜和狂放的不羁!可怜的妈妈,她的生活里空无一物,只有那些逝去的曾经……逝去的爱!斯蒂芬妮姨妈常常抱怨家族里那些疯狂的往事不堪提起,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对世俗爱欲的激情,只不过,并非如斯蒂芬妮姨妈所说,罪源在于德克斯家族,其实,这一切都来源于外祖母自己。洛总是听人说,她的外祖母和他妈妈一样,年轻时是一个对爱充满激情的女人。人们常常说起她在东印度那些坎坷的爱情故事,直到她遇到了塔克马。他们的家族里好像藏着一个诅咒,因为每一个人的婚姻都不幸福。他外祖母的两次婚姻,到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不管斯蒂芬妮姨妈怎样庇护他的父亲,外祖母的第一任丈夫德拉德将军也是个残暴的畜生;而和外祖父德克斯的再婚生活,同样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让外祖母非常不开心,可见她曲曲折折的感情之路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后来,祖父德克斯到山区度假,却在一天夜里,淹死在了山庄后的一条涨水的河里。洛记得这个故事是如何被人们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各种流言蜚语不绝不断地延续了好多年。人们都说,六十年前,祖父德克斯是因为向当地部落的一个女子献殷勤,后来被起了嫉妒之心的爪哇人刺死了。这只是谣言:但按照勒洛夫斯医生所说,这仅仅是个谣言罢了……哎,总之,婚姻失败的诅咒还在继续:安东舅舅一生未婚,不过他把血液里遗传来的强烈的世俗的激情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滥欲;哈罗德舅舅,是个普通人但却有股神秘气质,他的妻子是非常典型的荷兰人,和她的丈夫,这个东印度殖民者不是很合得来;达恩舅舅,娶了一个典型的东印度老婆——弗洛尔舅妈,因此,每次回到荷兰都不是很招人待见:他们现在都老了,沉静又保守,那股致命的激情也曾流窜到他们身上。这股激情深埋在外祖母家族的血液之中,开枝散叶,让弗洛尔舅妈也深受迪伦赫夫特家族的感染。当然,那些已是过去;泰蕾兹·范德施塔夫姨妈呢,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之后,成了天主教徒,而且人们还传言说,他的儿子泰奥不是她丈夫的亲生儿子;而他可怜的妈妈,一辈子结了三次婚,但次次都不幸福!

他过去从未像这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去审视家族里的这几代人,不过,当他这么做之后,心里一阵发怵。传统上可以带给人幸福的婚姻契约似乎并不适用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结婚?虽然现在,他们都老了,但……如果他们现在还依然年轻,具备了现代的观念,他们是否还会选择结婚呢?会吗?他们的血液一旦沸腾,就会变得歇斯底里,一定不愿也从来不会忍受那样的束缚了吧。结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他们在某一瞬间找到了激情的伴侣而已,可能只有除了哈罗德舅舅,他们每个人当初结婚的原因不过就只是一时冲昏头脑的激情而已。但是,当婚姻的束缚开始压迫他们时,他们感受到了自己的所追求的命运,与无条件遵守的社会道德,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们感受到了不幸的婚姻,是这个家族的流传的诅咒……而至于洛自己,他为什么要结婚呢?他突然认真地问自己,虽然,他也曾经开玩笑似的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结婚呢?他是适合结婚的那类男人吗?还是,他只是太过了解自己的个性了?略显讽刺的是,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并且可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利己主义者。他了解自己的虚荣心,不只是出于外表,还出于他那优美的文风……他笑了。他本质并不坏,比他坏的人大有人在,不过,以上帝之名,为什么他要结婚呢?为什么他向埃莉求了婚?对此他并没有感觉到快乐,所以现在,他认真地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结婚?他真切地感到,他是喜欢埃莉的,可能比他意识到的还要喜欢。不过这种意识,依然压制不了他自问为什么要结婚的冲动。他能逃脱家族诅咒的厄运吗?有没有可能,住在尼斯的奥蒂莉姐姐的选择反而是正确的?她亲自写信告诉洛,她正在和一个意大利军官同居,他们并不打算结婚,一旦不相爱了就分开。那股激情在她的身体中延续着,对吧?没准儿她真的是对的,而他错了?或许,她的姐姐,作为一个女人,比他这个男人对于生活有着更深的认识……为什么?为什么要结婚?他能对埃莉这么一个敏感的女人说,他更喜欢自由的同居吗?……不,这不可能,这其中涉及到世俗的顾虑——尽管这种顾虑可能对他们两人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至少会关乎到她祖父的态度……他们毕竟活在人情世故里,一定少不了各种传统的羁绊和难以忽视的阻挠。不,他绝不能把这一切让埃莉来承受,就算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也不行……所以,唯有按照传统和埃莉结婚。只是希望,他们的结合不仅仅是出于一时激情,而是由于两人爱的彻底;只是希望,那个不幸的诅咒不要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不要让他们也陷入失败婚姻的束缚里。

家族里的这么多人,他的舅舅们,他的姨妈们,都经历过不幸福的婚姻。他们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曲折的故事,会发生在年轻一代的身上吗?会不会因为他也已经开始变老,那些厄运就已经在争着赶上门来?哦,他在变老,在老去!哦,衰老是最可怕的噩梦,面前就是一片灰冷的光景!如果仅仅是面容的衰老,他倒并不是非常在乎;如果是才华和智慧的丧失,他应该会有些痛苦;但如果是生理和心智的全面退化呢?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想象啊,那简直,就是一个噩梦!虽然身心的衰退不会突然来袭,但是,他那青春洋溢和活力四射的身体正在渐渐衰老,随之而来的是才智和心灵的退化……哦,就这样,一直到像和外祖母还有老先生塔克马一样,想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这就是活了九十多岁的老人的处境!或许,还有一丝感情、一段记忆会在他们之间、他们的心里零散地游荡着,不过谁能说得清楚呢?也许,他们还是会说起……过去……但是一直要活到97岁!我,哦,不,不,绝对不要,不要活这么长,就让我在慢慢忍受衰老的煎熬之前就死去吧,在心凋零之前!一想到这儿,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凉,打着冷颤。这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会变得如此衰老,97岁!……哦,上帝!哦,上帝,不!不!让他消逝在青春里吧,趁他还年轻,就让一切都结束吧!他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热爱生活,生活是如此美丽,五彩斑斓:在意大利,还有那么多充满魅力的艺术创作等着才华横溢的他去发掘;在他的心里,还藏着对埃莉如此美好的感情。不过,他热爱的生活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他不希望它们衰败和凋零。哦!活力啊,让它永存!让青春永存!让他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就好了,趁着年轻!他向他心中的万物之主乞求,向光之神乞求,向秘密之神乞求!虽然他知道,他们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未必能听到他的乞求——他那渺小的、自私的、无力的、懦弱的乞求!徒劳的乞求!根本就是无用的乞求!哦,他一直了解自己了吗?还是他之前都装作没有认清自己?难道他就不能克制一下,不把自己看得如此透明吗?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并没有听到门开了。

“现在,那50磅已经寄出去了!”她说道。妈妈站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有些狂躁。她湛蓝的眼睛闪着亮光,看起来像个小恶魔,嘴巴像捣蛋的孩子那样张得老大。

“哦!……妈妈!”

“洛……你怎么了?”

“我吗?没什么……”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到底怎么了?”

洛像是发了烧,面色苍白,浑身上下打着寒颤。他试着去控制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勇敢而果断。但是,黑压压的恐惧包围了他,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的亲爱的宝贝,我的宝贝……发生什么了?”

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哦,妈妈!……我会变老!会变老!”

“乖,我的宝贝儿,别乱动!”

她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她非常了解她的儿子,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心病,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这种恐惧时不时会卷土重来,这个时候,他需要靠着她,向她抱怨对衰老的担忧,和她谈谈那些关于衰老的恐惧……哦,他的心病,他的脆弱她全都了解。这时候,她反倒变得很冷静,就像他以前每次发烧的时候一样。她轻轻地安抚他,时不时地顺一顺他的头发,小心地不要弄乱它们。她一遍遍地亲吻他,其实,这倒让她感到一种满足感,因为她正在像个母亲一样宠爱他,她那母性的光辉一定会让他平静下来。

“乖,我的宝贝儿,安静下来!”

他安静了一小会儿。

“你真的觉得……变老……也许有一天……是件可怕的事?”奥蒂莉忧伤地问道。

“是……”

“我也不认为这是件愉快的事。不过你……你还很年轻呢!”

他已经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并且为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他跟他的妈妈一样,有时就像个孩子一样,弱不经风,歇斯底里。疯狂地害怕衰老的时候,便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而他刚刚正在从他的妈妈——一个不像母亲的人——那里寻求安慰!

他恢复了清醒和自制力,并且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

“哦,是啊……我还年轻呢!”他极力表现出淡然自若的样子。

“是啊,你就要结婚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就因为我要结婚了?”

“是的,因为你要结婚了。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不要……不要像你妈妈一样……”

他本想开口说话,却咧开嘴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同时刚刚对他的安抚和宠爱也平缓了妈妈的情绪。他回应般地轻抚妈妈几下,并且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

“人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小生命啊!”他说,“有时候,我们的所做所想是那么毫无道理!我们是不幸的,我们的心老了……即使在我们生理上还年轻的时候……妈妈,哪天我必须跟您严肃地谈一谈……非常严肃,您知道的。不是现在,换个时间:我现在必须得去继续写作了。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会冷静下来的,没事儿的,真的,我现在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还有,您不要再气哼哼得像个小泼妇一样啦!”

她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像做了恶作剧一般开心:

“我已经把50磅全部寄出去了!”她走出门后,说完便离开了。

洛摇了摇头:

“我真为她感到惋惜!”他一边想,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感情,“我为我自己感到惋惜!甚至为我自己更惋惜!我们真是可怜的小生灵啊!我们必须让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到底是谁给了我们这些束缚?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继续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全力以赴,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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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老塔克马身上紧紧裹着件大衣,正从军营那头的拱桥向这边走来。他拄着自己的象牙柄手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把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的。当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从看到了他,立刻走上前去打招呼:“您好吗,塔克马先生?”

“啊,是奥蒂莉呀!你好啊,你这是也要到你母亲那儿去吗?”

“是的——”

“早上刚刚下雨来着,我当时还怕自己去不成,不过后来我还是决定出门,阿代勒因为这事儿抱怨了好一阵子……但你看,现在已经没事啦,雨都停了……”

“雨现在是停了,可看天色,一会儿保不准又要下雨,而且您还没带伞,塔克马先生。”

“嗯,不过你也知道的,孩子,我讨厌打伞,我出门从来都不带伞……你想想,走路时头上顶个屋顶得有多难受呢!”

奥蒂莉回以微笑,她知道,塔克马先生没法一手拿拐杖,还一手撑着伞。不过,她还是说:“嗯,不过万一下雨呢?要不我送您过去吗吧?或者,帮您叫辆马车?”

“天呐,孩子,我觉得马车比伞更可怕。”

她知道,车子的颠簸一定也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反正我什么马车都不坐,除非是那种黑色的四轮大马车。哎,好吧,孩子,既然你担心下雨,那就送我吧……我还是很乐意接受的。来吧,在我的头上举着你的小屋顶。还有,把手臂给我扶一下。”

她搀着他,而他把她的手臂当成了拐杖。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又僵又直的身子走得有些东倒西歪,看上去步履蹒跚,显得更加老态龙钟。

“怎么不说话啊,孩子!”

“我吗……塔克马先生?”

“嗯。”

“您总是洞悉一切。”

“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嗯,可能我是有点儿担心……我们到了。”

她拉了拉德克斯夫人家的门铃。老安娜在屋子里听到了,飞快地跑来开门。

“让我喘口气儿,安娜,”老人说道,“先歇会,拿着我的大衣。我想,先歇息片刻……在客厅里就行。”

“屋子里有点凉,”老安娜说,“我马上去把客厅里的火生起来。女主人从不下楼,但客厅里常常会有人待着,更何况,勒洛夫斯医生又非常怕冷……”

“可别太早生火,可别太早生火,”老人不满地抱怨着,“火苗对于我们老人来说就是魔鬼……”

他疲倦地瘫坐在起居室里,两只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安娜适时地退下,让他们两人在一起坐一会儿。

“过来,孩子,你刚说到哪儿了?担心什么?”

“是有点儿……我现在觉得很孤单……明天就是婚礼了。”

“哦,哦,对。明天,明天是洛和埃莉的婚礼,嗯,他们会很幸福的。”

“希望如此,我确信……但是我……”

“怎么了?”

“我以后肯定会整天闷闷不乐。”

“好啦,孩子,别这么消沉嘛。”

“我的身边还有谁?在这里,我身边马上一个孩子都没有了。我有时在想,要不要去英格兰呢。约翰和休在那儿,而且,玛丽也快从东印度回来了。”

“是的,孩子,人一旦老了,就会越来越孤单。瞧瞧我,埃莉也要结婚了,我身边除了阿代勒再没其他的人了。我很庆幸,至少我还能出来走走。有空的话常来看看你妈妈,还有,还有你们,和勒洛夫斯医生。但是,如果哪天我需要帮助了,谁还会第一时间来帮我呢?……你呀,还年轻着呢。”

“我?你说我年轻……”

“是的,孩子,你不年轻吗?”

“塔克马先生,我已经60了!”

“你60岁了?你真的60岁了?孩子,你刚刚是告诉我,你已经60岁了吗?”

老人使劲地动脑算着,似乎想从混沌的记忆里找出什么线索来。然后,他继续说道,“不,你一定是弄错了。你不可能60岁。”

“真的,没骗您,塔克马先生,我真的已经60了。”

“哦,莉切,我的孩子,你真的……有……那么老了!”他再一次动脑筋回忆着,试图接受这个事实。然后,他闭上眼睛:

“60了。”他小声咕哝着,“六十多,六十多年了……”

“不,是60岁整,不多不少。”

“是的,是的,60岁整!天呐,孩子,你真的六十了?我还以为你最多四五十岁……我之前一定是在做梦,老头子做了一梦!六十!六十年多年前的事儿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您刚才是有什么疑惑吗?”

“什么时候?”他被惊了一下,突然问道。

“就刚刚。”

“刚刚?”

“当您以为……我才40岁的时候。”

“你说什么?”

“您以为我是40岁的时候!”

“哦,是的,是的……我能听见,我耳朵没那么差,我的耳朵一直都很好,非常好……太好了……”

“他一定是在神游了,”奥蒂莉·斯泰恩心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所以你已经60岁了,孩子!”老人的声音平复了很多,“是的,我猜你一定是……你看,我们这些行将入土的老人啊,总觉得你们永远都是孩子。当然,不是小孩子,是年轻的晚辈,觉得你们永远都年轻着呢……啊……没想到你们也会变老!”

“哦,是的,我也已经老了!以后的日子不多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沮丧到了极点。

“可怜的姑娘!”老塔克马说,“但你不该老跟波夫吵架……哦,不是,我是想说,和查威利。”

“您是说斯泰恩吧。”

“哦,是的,我是说斯泰恩,当然了。”

“我真受不了他了。”

“可是你们以前相处得很好啊。”

“嗯,对,只是当一个人沉浸在爱河中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是的,你们以前相处得多好啊!”老人坚持己见,“所以,婚礼是明天对吗?”

“是的,明天。”

“我去不了了。非常抱歉,但是……”

“是的,您去的话太辛苦了……不过他们马上会过来看望外婆。”

“真好,真是懂事儿的孩子啊。”

“不过他们的婚礼可能有点儿太过平淡了。”奥蒂莉说,“他们俩太闷了,喜欢安静,就连婚礼这么大的事也不热闹点儿——他们甚至拒绝在教堂结婚。”

“是的,但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老人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在教堂结婚,但是他们自己肯定清楚自己的选择。”

“埃莉甚至都没有准备婚纱,这也太奇怪了……埃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不可能不看中这些呀!反正要是我,可不愿意就那样结婚,特别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婚礼。可是话说回来,没准儿就像洛说的,这些繁文缛节到底又有什么用呢?亲朋好友们其实也不在乎这些东西,而且,搞这些还得花大笔大笔的钱。”

“埃莉可以得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老绅士也很困惑,“一场婚宴、一个舞会或是任何其他的……但她拒绝了。”

“是啊,两个人还都商量好了这么办。”

“是啊,那些都是他们自己的安排。”老人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

“塔克马先生……”奥蒂莉支支吾吾道。

“怎么了,孩子?”

“有件事我想问您,但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孩子?你想要什么吗?”

“不,也不全是,不过……”

“怎么了,孩子?……是钱的问题吗?”

奥蒂莉使劲儿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一点儿也不想找您要钱!这太丢人了……请您千万别告诉洛我求过您。但是,您看,坦白地说,我刚刚给休寄去了一笔钱。而现在,现在我几乎身无分文了……要不是您一直对我这么好,我是绝对不敢开口求您的。但是您也知道的,您总是这么宠我……是的,我知道,在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如果,您不觉得这个请求让您很反感……可不可以……”

“你需要多少,孩子?”

奥蒂莉瞥了一眼门口,以防隔墙有耳:“只要300荷兰盾……”

“哦,没问题,孩子,当然可以。明天来找我拿好吗?明天晚上,婚礼结束后……以后你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问我要,知道吗?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随便什么时候你想都可以。”

“您真是对我太好了!”

“我一直很都很宠你,因为我一直非常喜欢你的母亲……所以,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考虑清楚了,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塔克马先生?”

老人的话头突然变得有些迟疑:“不要做……不要做鲁莽的事……”

“您想说什么?”

“六十年,六十年前……”

他开始喃喃自语,好像又一次睡着了。他就那样笔直地坐着,睡着了,双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她有些害怕,悄无声息地跑到门口,打开门,小声喊道:

“安娜……安娜……”

“怎么了,夫人?”

“快过来……看看……塔克马先生好像睡着了……我们最好陪着他等他醒来,是吧?”

“哦,可怜的灵魂!”佣人说道,声音里满是同情。

“他不会是……”奥蒂莉的声音都变了调,像是个受惊的孩子。

安娜安慰般地摇了摇头。老人僵直地坐着,在椅子上睡着了,双手还握着手杖。

两个女人于是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老人。

正文 第十章

门铃响了。

奥蒂莉低声问:“你觉得是不是洛和埃莉?”

“不是,”安娜朝看着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是哈罗德先生。”

她随即起身去开门。奥蒂莉也走到走廊,去迎接她哥哥。

“你好啊,奥蒂莉。”哈罗德·德克斯说道,“现在有人陪在妈妈那里吗?”

“没有。我刚刚在路上遇到了塔克马先生,他也来看妈妈。瞧,现在他睡着了。我在这儿陪着等他醒来。”

“那我去陪陪妈妈好了。”

“你看起来很糟糕,哈罗德。”

“是啊,我觉得不太舒服。我感觉很痛……”

“哪里痛?”

“哪里都痛。心、肝——浑身都是毛病……唔,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是吧,奥蒂莉?”

“是的,”奥蒂莉幽幽地说,“明天……他们真是不愿意费一点儿心思——没有宴会,也没有在教堂举办的结婚仪式。”

“洛邀请我做证婚人。”

“是啊,你和斯泰恩做他的证婚人,勒洛夫斯医生和德尔堡做埃莉的……安东拒绝了邀请……”

“是啊,安东从不关心这种事。”

他慢慢地走上楼,敲了敲门,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陪护正陪着老夫人一起坐着,语调单一地给她念着报纸。看到哈罗德后,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哈罗德先生来了,夫人。”

她离开了房间。儿子俯下身,在母亲的前额上留下了温柔的一吻。天色暗了,窗帘和高处的短幔筛下绯红的暮光,勉强可以隐隐约约地映衬出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张鲜少皱纹、宛若瓷器的脸庞。她挺直身板坐在椅子上,宽大的羊绒裙堆叠起来,看上去就像坐在王位上一样。她那纤细如枯枝的手指上套着黑色的连指手套,在膝上轻轻地颤抖着。儿子坐在母亲身旁的椅子上——没人会坐窗边的那把椅子,因为那是留给塔克马先生的专座——跟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天。他们谈到母亲的身体,谈到天气,谈到埃莉和洛明天的婚礼。哈罗德那灰暗如羊皮纸色的脸上,偶尔会划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嘴因为疼痛突然一歪,好像在抽搐。每当他坐在母亲身边,谈起母亲的身体,谈到天气,谈到洛时,那场景便像往常一样再一次在眼前浮现开来,拖着幽灵般的面纱慢慢地经过,拂过枯叶,沙沙作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幕一幕走得如此缓慢,似乎永远都不会成为过去,似乎他将要永远看着它们,沿着岁月这条长路慢慢地游走。

当他们谈到母亲的身体,谈到天气,谈到洛时,那件事,那可怕的场景像往常一样再一次在他眼前重演:那个大雨瓢泼的晚上,在直葛荒凉的山庄,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窃窃私语,保姆的耳语声,塔克马紧张、愤怒而又恐惧的声音,还有母亲绝望的啜泣声……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哭声,一个只有13岁的孩子的哭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全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但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一切,看到了这一切。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孱弱的老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都不断地看到那场景,那样缓慢地一幕幕重现;而其他人呢,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他常常问自己,难道,除他之外,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听到、看到吗?勒洛夫斯肯定看到了爸爸的伤口,可勒洛夫斯从来不提那个伤口,而且,他还矢口否认所有的谣言。曾经还有含糊不清的谣言四处流传着,提到部落里的女人、短刀刺伤的伤口还有留在地上的血迹。外头曾传了多少谣言啊!可到最后,人们还是以为,他父亲是在一个闷热的夜里,在河里溺亡的……他先去花园里透气,然后浑身淋湿,死在了在滂沱大雨里……哎,那夜的事情,那个可怕的场景再次从他眼前经过,它往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死死盯着他。为什么他们竟然能忍着罪孽的折磨活到这把年纪?为什么这个东西离开得这样慢呢?他本来就比别人知道得多,而现在,他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因为他听到了那些谣言,还因为后来他长大了,便可以根据他经历过的事情,本能地猜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他父亲听到了声音,从他妻子房里传来的声音,是塔克马的声音,这个家庭最亲密的朋友……于是他起了疑心,真的吗?那是塔克马吗?是的,就是塔克马……塔克马在他妻子房里!愤怒和妒恨让他双眼发红,他的手摸索着武器,只找到那把短刀,那把行政官前一天刚刚送给他的漂亮的装饰性短刀,再没别的武器了。他潜到妻子的房间,在那儿,就在那儿,他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在笑,低声地笑着……他用力撞门,于是竹制的门栓开了,他冲了进去!这一刻,两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女人,怒目而视……他们激烈的斗争心和怒火,让他们冲动得不能自持,动物一般的殊死搏斗在人的身上重演。但最终,塔克马从哈罗德的父亲手里夺过了那把短刀……已经不再是男人,不再是人类,只是两只雄性的动物在为争夺雌性配偶而互相打斗!愤怒的大脑中不再有理智的思考,火红的眼睛里只有强烈的冲动、可怕的妒意以及控制不住的怒气!然后他的父亲受到了致命的一刀……但在整个过程中,哈罗德·德克斯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他没看到她,不知道她有些什么举动,不知道两个兽性大发的男人战斗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他没看到这个重要的雌性主角的举动,而且,他凭着直觉也无法猜到,不管他盯着那经过的东西多少次,不管多少次。一年又一年,一度又一度,他坐在母亲身旁,谈着她的身体、谈着天气……他总能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却始终猜不到她当时的感受。今天,他感到这种折磨比往日更为强烈。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向那风烛残年的老妇人问道:

“保姆刚才在给您读报纸,是吗?”

“嗯。”

“她读得好吗?”

“好。但她有时不知道到底该读些什么给我听。”

“您对政治没兴趣吗?”

“我对战争有兴趣,战争很可怕,死了那么多人。”

“那是谋杀,大规模的谋杀!”

“是的,那是谋杀……”

“她给您读小说吗?”

“不,不,我不喜欢小说的。”

“我也不喜欢。”

“我们太老了,不适合听那个。”

“是啊,我们老人自己的故事就能写成一部连载小说了……”

“是的,平静地过一辈子是最好的了。”

“这么说,您问心无愧。”

他看着她那枯枝般的手指抖动着。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还能问心无愧?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过她都做了些什么,但是,那一夜的秘密,却总是,总是拖着它幽灵般的面纱,拂过枯叶,沙沙作响……

“她没有给你读过那个谋杀案吗?”

“什么谋杀案?”

“在英国,有个女人……”

“不,不,她从来不给我读那种东西!”

她说话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她多么老了啊,多么老啊!牙齿掉光的嘴颤抖着、咕哝着,手指剧烈地抖动。他,她的这个儿子,知道一些过去发生的事,也对他还不知道的事有所怀疑。但他此时,心里却满是同情,因为他知道,母亲的灵魂虽然在等待躯体死亡的过程中开始变得迟钝而呆滞,但她的灵魂也曾经有过激情;她多情的克里奥尔灵魂,也曾为了一时的欢愉,忘掉整个世界和生活本身……或许,也曾有憎恨!他知道,她恨父亲,虽然她也曾深深地爱慕过他;她恨他,因为在他的激情消解之前,她的爱早已熄灭化为一堆灰烬……一年又一年,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长大成人的他明白了许多事。现在,当他往回看,回忆拼凑起他可以理解的记忆碎片,渐渐地,有些事在他眼前明朗起来了。他怀疑,是因为他懂得她的灵魂。但那个灵魂,如今多么地迟钝。她已经这么老了啊,这么老!同情心软化了他自己的灵魂。老了,他自己也老了,为那些生命中逝去的事物充满哀伤,为他的母亲,也为他自己——他如今也老了,而她更是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了!嘘,哦,安静一点儿:让她再变老一点儿,那样一切都会结束,那件可怕的事就会彻底过去吧!它幽灵般的面纱上,最后一个层褶将会消失,而在那条无尽、无尽的路上,最后一片叶子也终将发出它最后的响声。可是,尽管曾经有过模糊的谣言,凄凉地悲啼着,在阴森的树杈之间盘旋,但它们毕竟不曾变成清晰的控告。摇曳的丛影里,也不曾有什么人站出来,伸出手,抓住那个东西。那个阴郁的、幽灵般的秘密,依旧是拖曳着自己,走过长长的路,年复一年……

正文 第十一章

前门门铃响起,一下子惊醒了老塔克马。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但他无意提起,他双手搭在带象牙手柄的拐杖上,默默地装作刚才只是坐着小憩罢了。然后,勒洛夫斯医生进来了,老塔克马就冲他说起了他万年不变的玩笑话:

“嗨,勒洛夫斯,你的体重也要跟着年岁一起长啊!”

“好,好吧,”医生说道,“你真这样觉得,塔克马?”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挺着个大肚子,好像积了水似的,垂向那条僵直的腿(比另一条腿要短);他那张苦行僧般的老脸上干干净净,模糊的小眼睛在金色眼镜后头发亮,因为他有点儿恼火塔克马总拿他的肚子说事,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笑话。

“哈罗德在楼上。”奥蒂莉·斯泰恩说道。

“来,孩子,”塔克马费力地站起身来,说道,“我们现在上楼去看看吧,换哈罗德下来休息休息……”

塔克马先生和奥蒂莉慢慢走上楼。这时,前门门铃又响了起来。

“有些日子这里特别热闹,”老安娜对医生说,“夫人虽然老了,可总有人惦记着呢!我们得马上在晨室里生点火,来看老夫人的人们都要在这儿等着呢……”

“是是是,”医生说道,他打了个寒颤,搓着那双短粗肥胖的手。“嗯,是有点儿凉了,真有点儿冷,安娜。你最好生个火……”

“不过塔克马先生说火就像魔鬼。”

“可不是嘛,他的身体里总像烧着一团火,”勒洛夫斯医生有点儿不怀好意地说道,“好好好,孩子们来了……”

“我们可以上去吗?”埃莉问道,和洛一起走进来。

“可以,上楼去吧,小姐,”安娜说道,“哈罗德先生这会儿应该正楼下来,这样楼上就只剩下你妈妈……还有,塔克马先生。”

“外婆是在轮番问询呐!”洛打趣说。

但事实上,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他不敢大声开玩笑,因为一踏进外婆的房子,总有某种敬畏之情压迫着他。他常常隐约觉得,有一种气氛萦绕在这栋老房子里——好像总有许许多多的旧事和回忆在房间里飘来飘去——让他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入侵。那个长得像僧人又有点儿像的老医生,虽然比外婆年轻,但看上去老得吓人。他们算是老朋友了——当外婆还是个年轻性感的女人时,他们就认识了……哈罗德舅舅从楼梯上下来了,相比之下,他就年轻多了,但是,总有种深沉而又神秘的忧郁,让他日渐苍老的脸皱成一团,除此之外,常常还会有身体上的病痛火上浇油。

“明天见,明天见,孩子们。”他和蔼地说,和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走了。“明天见,明天见,勒洛夫斯……”

哈罗德舅舅的声音,因忧郁而断断续续,总让洛不寒而栗。现在,他跟在埃莉后面走上楼,留下医生在下面,和老安娜说着话:

“是是是,好好好!”

洛上楼时,那样的声音还纠缠着他。每回走进这房子,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对那种旧日的氛围更加敏感,他能感觉到那些往昔的身后仿佛拖着某种东西在窸窣作响。那个健谈的医生快乐的外表下,好像还隐藏着一整个神秘的过去。噢,变老,变老啊!在这初秋的日子突然想到这个,让他不寒而栗……他们走进了房间,那儿坐着外婆、塔克马老先生,还有,坐在他们中间的、看上去像个孩子似的洛的母亲。洛走在埃莉身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体态和声音;他能感觉出埃莉也非常小心地走着,好像担心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到访,会打破这像水晶一样脆弱的古董式的氛围。

“这么说你们明天要结婚了?嗯,很好,很好。”老妇人满意地自言自语。

她抬起自己的两只手,作出一个生硬的手势,然后用她关切的、颤抖的双唇,先后吻了吻埃莉和洛的额头。现在,他们几个人围成一圈坐着,偶尔说几句话;此时,洛觉得他自己像是个孩子,埃莉像是个婴儿,而他的母亲则是个年轻的女人。她长得像极了外婆,外婆身上那种的飒爽之美在妈妈身上却愈发精致,简直是登峰造极!而且,即使是现在的年纪,妈妈依旧美丽。是的,她长得很像外婆,但是,他也再度注意到,她还有某种东西,不是外表,而是眉眼之间的某种神态以及她的笑容,和塔克马先生很像……天哪,人们的传言到底是真的吗?外祖母最小的孩子奥蒂莉出生得那么晚,距离德克斯的死那么久,所以,她的父亲不是德克斯,倒极有可能是塔克马?难道,他们不只是看上去像,而是真的作为父亲、母亲和孩子那样,坐在那里吗?而他呢?难道,他其实是塔克马的外孙、埃莉的表哥?……他不敢确定,不过,也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不是吗?他很早以前就曾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传言,而且现在他竟也看出了一些妈妈跟塔克马先生的相似之处!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两位老人心里一定都知道,如果他们此时头脑还清醒,那他们此刻很可能就在想着这件事情吧。他们绝非年老昏聩的人,两人都不是,虽然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洛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还在继续冲击着他们,强迫他们的头脑保持清醒。虽然外婆年事已高,却依然可以敏锐地洞察一切,包括她的婚姻和整个家庭,这真是令人惊叹:

“达恩舅舅和弗洛尔舅妈要从东印度过来了。”外祖母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时候过来……冬天就要来了,弗洛尔舅妈可不喜欢冬天,这我清楚。我只愿当年留在东印度,没来这儿!啊,我就这么坐在这儿也有好多年了,直到……直到……”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开始望向窗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另一扇窗边坐着塔克马,一边点头,一边像外祖母一样等待着什么。哦,好可怕啊!洛想着,望向他的母亲,但她没看懂他的眼神,一时间忘了他有时虚脱软弱的性格,忘了他对高龄与衰老的恐惧——他不抱怨的时候,她总是想不起来。她以为他是想告辞了,于是,她笑了(这些天来她常会流露出苦涩的笑容),点了点头,第一个站起了身:

“好了,我们现在得走了,妈妈。塔克马先生,要我送您回家吗?”

“不用了,孩子,雨已经停了。我自己能行,我能行……”

奥蒂莉的声音听起来很忧伤又很稚气,而老塔克马的声音听上去像父亲一般,但却颤抖而飘渺。洛和埃莉站起身来,大家又关切地互吻道别(塔克马先生也吻了奥蒂莉)。等他们走了之后,老医生摇摇晃晃地进来了。

“哦,是勒洛夫斯。”老外祖母说道。

“好好好,是是。”医生喃喃道,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这三个老人就那样坐着,默不作声。外面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消退,一阵萧瑟的秋风拂过索非亚兰的公园,带走第一批发黄的叶子。

“你在外头待得太晚了,塔克马。”老医生说道。

“不晚,不晚。”塔克马说。

“这个季节啊,天冷得早。”

“不,不,我不冷。”

“是啊,你身体里总像火烧一样热。”

“是啊,就像你总是长胖一样。”

医生爆发出一阵笑声,这回不是恶狠狠的了,因为这次是他先讥讽的塔克马。塔克马也笑了,笑声尖锐而嘶哑。老妇人没有说话,稍稍倾斜着身体,望着窗外。暮色已经漫过了拿骚兰。

“看!”老妇人说着,她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

“什么?”两个男人问道,看向外头。

“我觉得……”

“什么?”

“我觉得那里有东西……在移动……就在那边,在树下……”

“什么在动?”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她在说胡话。”医生心想。

“没有啊,奥蒂莉,”塔克马说道,“没有东西在动。”

“哦,没有东西吗?”

“没有啊。”

“我以为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但是没看清……”

“是……嗯……那是雾气吧。”医生说道。

“是的,”塔克马说道,“是雾……”

“你回去该晚了,塔克马。”医生说道,“我拿了件厚大衣,很暖和……”

“好吧,好吧……”

“树叶沙沙响。”老妇人说道,“风在呼啸。冬天就要来了。”

“嗯……是,是,冬天要来了。又是一年……”

“是啊,”老夫人说道,“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冬天了……”

“不不不不!”老医生嚷道,“什么最后一个!我向你保证,你会过第一百个冬天的,奥蒂莉!”老塔克马点点头,“已经六十多年了……”

“什、什么?”医生喊道,好像受到了惊吓。

“以前……”

“你在说什么?”老妇人尖声叫道。

“我说,”塔克马说道,“奥蒂莉,就是莉切……60岁了……”

“哦,是啊!”

“所以说六十多年过去了……六十多年过去了,自从……”

“自、自从什么?”医生喊道。

“自从德克斯……溺亡以来。”塔克马说道。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哦!”老妇人呻吟着,抬起手捂住脸,动作僵硬而痛苦,“别提那事儿,你怎么说起这个?”

“没有,”塔克马说道,“我什么也没说……”

“不不不不!”医生咕哝道,“别提这个,别提这个……我们永远别提这个……是……啊……塔克马,你为什么提起这事?好了好了好了好了,算了,这会让奥蒂莉伤心的……”

“不,”老妇人冷静地说,“我现在不会伤心了,我太老了,不会伤心了……我只是坐着,等着……看,那不是有东西在动吗?”

“哪儿?”

“对面的街上……还是那里,就在路上……白色的……”

“哪儿啊?啊哈,哦,那里?不,奥蒂莉,那是雾……。”

“叶子……叶子在响。”

“是是是,秋天……冬天来了……”

“最后一个了。”老妇人说道。

医生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反对的话。塔克马却点了点头。他们静静地坐着,坐了好一会儿。是的,六十多年前,他们三个都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塔克马和老妇人看到了事情发生的过程,而医生看到了事情的结果。这些年来,他一边回忆,一边揣测,终于明白了一切。许多年前,他也曾爱着奥蒂莉——虽然他比她年轻许多。他曾经去拜访过她一次,但却为自己因此而知道的一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把这些事情埋藏在心里,但无论如何,他心里还是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好了,”塔克马说道,“我该走了,否则,否则就太晚了。”

他费力地站起身,想起今天还没有撕信。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但是撕信真的让他的手指很累。

这时,医生也站起身,摇了两次铃,传唤陪护上楼。

“我们要走了,夫人。”

房间里几乎全部暗下来了。

“再见,奥蒂莉。”塔克马说道,握了握她那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奥蒂莉伸手出去,但其实只是抬高了一点儿。

老医生也握了握她的手:“再见,奥蒂莉。是是是,明天或后天再见。”

塔克马发现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还在楼下等着。“你还在这儿,孩子?”

“是的,塔克马先生。我就陪您回家吧,你今天真的在外头待得太晚了,埃莉也这么觉得不该让您一个人回家。再说了,阿代勒也会担心的……”

“好,孩子,好吧,那就陪我这个老头子回家吧。”

他挽住了她的手,安娜领着他们出去时,他脚步零乱地蹒跚着出了门。

“等等,”陪护要点灯时,楼上的老夫人说道,“你等一会儿再开灯。先看看窗外,告诉我,那边,路的另一边,那些落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白色的东西……正一点儿一点儿走过?”

陪护望向窗外:

“没有,夫人,什么也没有。哦,起雾了。塔克马先生又待得太久了。”

她关上了百叶窗,点起灯。老夫人坐在那儿,喝着汤。过了会儿,陪护和老安娜服侍她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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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布鲁塞尔,晚上,老波夫先生来车站接洛和埃莉。

“我的孩子啊,我的宝贝儿子,你好吗?哦,这就是你的新娘子!孩子们啊,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他双臂大开,先拥抱了洛,然后又拥抱了一下埃莉。

“我在米特罗波利斯给你们订了房间,但我想你们会先来家里吃个晚饭什么的,对吧?这样,我也算参加了你们婚礼了。我想你们还不累吧,对吗?”

“当然不累,这点儿旅行根本不算什么。”

“先把行李直接送去宾馆好了。我雇了马车,我们现在一起回家吧?”

“这车装得下我们三个人吗?”

“可以的,没问题,刚刚好坐得下。”

这是埃莉第二回见这位老绅士,订了婚之后,她曾跟着洛去拜访过他一次。作为一个已经七十岁的人,他的身体保养得很好,面色白里透红;他身上有种坚定与威严,还有种令人振奋的快乐——特别是现在,因为他又见到洛了。他将在自己的住处——确切的说,是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他们两个,因为他现在住在单身公寓里。他用钥匙打开房门上的弹簧锁,并且赶在洛前头付了车马费,然后推着这对年轻夫妇上了楼。他点起了楼道里的汽灯,说:

“你们也看到了,晚上我从来不需要外人来照顾,女工只在上午来,而我平时会自己在外面的饭馆里吃饭。其实,我本来还想招待你们俩下馆子呢,但我想这样可能更温馨……瞧!”

他点起客厅里的汽灯,动作敏捷得像个年轻人。埃莉冲着他微笑。餐桌摆好了,上面摆着花,还有些装在冰壶里。

“欢迎,我亲爱的孩子!”老人说道,然后吻了吻埃莉。

他帮她脱下帽子和披风,放进卧室里:“你最好也把大衣放到这里来,洛。”

“你父亲真是太好了!”埃莉说道。

小小的客厅惬意舒适,里头摆的都是老波夫自己的家具:书随处可见;墙上挂着很多照片以及马和狗的版画;猎枪和其他的装备都摆在架子上;装备下方的照片迷住了埃莉——她第一次看到奥蒂莉的照片,惊为天人。相片里的奥蒂莉,二十出头,戴着旧式软帽,衬托出她精致的美,仿佛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怪了,埃莉心想,斯泰恩的房间里也有狗和马的画;斯泰恩也曾是个打猎好手,喜欢户外活动;还有,斯泰恩也很英俊。她一想到,原来一直就是这种男子汉气概吸引着奥蒂莉,便笑了,和洛时常冲着他母亲露出的那种笑容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可真像。”他们在桌边落座时,老波夫说道,“瞧,孩子们,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一切准备就绪,你们瞧,这是餐前点心。你们喜欢烤面包蘸鱼子酱吗?”

“我超爱鱼子酱。”洛说道。

“我就知道!嗯,吃完点心,还有鱼肉蛋黄酱。哦,可能鱼肉太多了……我还得自己想些凉菜来做,因为我不但没厨子,连个像样点儿的厨房也没有。这是冷鸡肉和水果蜜饯,专门给你们准备的一道荷兰菜,其实这里的人从不把这两个菜放一起吃,法国人也是。下面,还有肥鹅肝酱饼。对了,还有给你的果子馅饼,埃莉。”

“我也很喜欢果子馅饼呢!”洛说道,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这道菜。

“那就更好了!别忘了来点上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艺甘姆堡白葡萄酒和海德西克香槟。我给你们备了些新鲜水果,还有咖啡、利口酒、一根雪茄……还有,给你备了一根香烟,埃莉。就是这些啦,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哦,爸爸,我们真的很喜欢呢!”

老绅士正给香槟去塞子,他拧了拧开瓶的金属丝,又快又灵巧:“好了,孩子们!”

酒一下子涌了起来,浮起高高的泡沫。

“等等,埃莉,等等,让我来给你斟满……好了,敬你们,孩子们,祝你们幸福!”

“您和洛长得真像。”埃莉说道。

“我?那么说的话,应该是洛像我吧。”

“对对,我就是那意思。”

“没错,但是洛……洛也很像他母亲。”

“是的,我很像妈妈。”洛说道。

他身材矮小瘦削,皮肤有些苍白,看上去弱不经风的,而老绅士则身体结实,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一头浓密的白发中还夹杂着几缕青丝。

“没错,可我觉得洛也像您一样能说会道,尽管他长得像他母亲。”

“哦,所以你是在说我能说会道了,是吗?”老波夫大笑着说道。

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张罗着,现在,正摆弄着桌上的点心。

“你能相信爸爸有七十了吗?”洛说道,“爸爸,我每次看到您都很吃惊!您是如何保持年轻的呢?”

“我不知道,孩子,生来就这样。”

“你从没怕过变老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我从没怕过……变老或者别的事。”

“那我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呢?妈妈也没有这种恐惧,但是我却有……”

“你是个艺术家;艺术家都有些奇怪的想法。我就是个普通人。”

“是啊,我倒希望像您这样,高个子,宽肩膀,我每次看到您都很羡慕。”

“好了,洛,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埃莉反驳道,帮洛对抗他自己心里的不满意。

“如果你长得像我,你妻子就看不上你喽!你说是吗,埃莉?”

“唔,这可不好说,爸爸!”

“家里现在如何,孩子?”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你妈妈还好吗?”

“身体很好,是的。但精神上,她很压抑……因为我结婚了。”

“她和斯泰恩处得怎么样?”

“他们老是吵架。”

“啊,你那个妈妈!”波夫说道,“埃莉,这个蛋黄酱你来帮把手好吗?不不,洛,把艺甘酒给我,我来……你那个妈妈总是喜欢吵吵嚷嚷的。真是的,瞧她这性子,暴脾气,说狠话……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像和我在一起的那会儿一样。其实她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是很好的,就像一个甜美的洋娃娃!”

“是的,”洛说道,“我长得是很像妈妈,只是比她丑了点儿。”

“他可不是那个意思。”埃莉说道。

“哦哦。”老绅士说道,“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自负的家伙!”

“说来说去,我还是愿意长得像您,爸爸。”

“洛,说什么瞎话呢……埃莉,再来点蛋黄酱吗?不要吗?那我们来尝尝冷鸡肉。你别切,洛,递过来给我。我来切……那么你们的婚礼很冷清喽?没有宗教仪式?”

“没有。”

“你们不打算搞婚宴?”

“是的,埃莉在荷兰也没几个朋友,我也一样。我们在海牙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其实我在意大利认识的人反倒比在海牙认识的多些,整个家族也都是自己过自己的,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话说回来,除了德尔堡家里的人,那儿真的也没有什么熟人了。”

“那倒也是。”

“那些已经很老很老的人当然很难找到熟人了。”

“是的,爷爷、外婆……还有那位老医生……”

“安东舅舅也是自己过自己的。”

“嗯,嗯……是的……”

“哈罗德舅舅也老了。”

“他比我年长两岁。”

“但他身体很差。”

“是的,而且人很古怪。他一直是这样,沉默、忧郁。可是,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在家住,跟斯泰恩和妈妈一起,何必要费劲周折办什么宴会呢?”

“你忘了说斯蒂芬妮姨妈了,她身后能留下一笔钱;当然,安东舅舅也能留点儿,但是你姨妈的钱可绝对不少。”

“哦,洛对继承遗产的事儿可并不怎么关心!”埃莉说道。

“不论怎样,你们俩也不会很穷,”老波夫说道,“你们是对的,举办婚宴做什么?对熟人来说……”

“我们俩都没什么钱。”

“其实也很有趣,比如,住在东印度的那几户亲戚就会常常互相串门,我们过去把这种行为叫作‘漩涡’。”

“哦,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周围可没有熟人的‘漩涡’!”

“才不是呢,其实我们自家人之间的‘漩涡’已经够多了,至少你妈妈是那样!”

“不过,妈妈也因此失去了不少朋友。”

“当然了,妈妈的生活可真算不上体面……她有三个丈夫!”

“唔,没错。虽然我从来不允许自己为这一点而苦恼,但我们家族的名声的确不是很好。”

“是这样。从外婆开始,她跟妈妈一样,年轻时也不顾后果,随心所欲。”

“我听过不少流言蜚语……”

“唔,我也听到过很多传言,不过它们说得都跟真的似的。外婆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在爪哇有不少裙下之臣。”

“他们说妈妈……”

“我不清楚,但是很有可能。至少,你们俩长得很像,说不定就是表兄妹。”

“唔,最多也就我们俩是表亲。”埃莉说道。

“是的,是从外婆开始的……有许多传言……哦,他们现在都这么老了!同辈人都走了,那些过去的事情也终将过去的。现在还有谁能想起去谈论这么久远的事呢?”

“外婆的情人们?”

“数不胜数!”

“那个老医生也是?”

“他们是这么说的,还有埃莉的爷爷。”

“天啊,这些老人们啊!”埃莉说道。

“他们也曾年轻过。”

“我们有一天也会变老,”洛说道,“实际上我们正在变老了。”

“别说了,孩子!等你70岁了,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的。是的,德拉德外婆,德克斯外婆,我记得五十年前她在东印度的样子。”

“哦,天呐,记了这么久!”洛哆嗦着说道。

“再喝点香槟吧,如果变老的事让你毛骨悚然……五十年前,我只能算是个大男孩,只有20岁。而你外婆当时四十好几,但还是个美貌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世了,所以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嗯,我想想,那么德克斯溺亡的时候,她就……大概……36岁……你妈妈就是那之后出生的。”

“多久以前了!”洛说道,“回忆往事就会让人头晕。”

“那是六十……是的,六十年前的事了。”波夫陷入沉思,说道,“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10岁。我还记得那件事。当时我在,我父亲在出纳处当值,我们一家人认识德克斯一家。那时,对那件事人们议论纷纷。虽然我还小,但是印象很深。有太多人议论那件事了,一直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还有人一度提出过要开棺验尸。可后来,他们说太迟了,因为那时他已经埋了好几个月了。他们还说……”

“说一个当地人……用短刀……因为,一个女人……”

“是的,而且他们说的还远不止这些。他们说塔克马那晚也在山庄,而你外婆……不过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和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埃莉脸色苍白。

“孩子,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洛整个人都在抖,虽然,这是很久之前发生的旧事了。

“你说那些老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有可能。”波夫说道,“好了,我们喝点香槟吧,别再说这事儿了。连他们自己这会儿也都忘那些过去了吧,等到你那么老的时候……”

“会变得迟钝的。”洛说道。

“那你们明天启程去巴黎?”

“是的。”

“去看泰蕾兹姨妈吗?”

“是的,是这样安排的。”埃莉说道,“毕竟我们可不能像野蛮人一样行事,总要遵守些规矩和礼仪。”

“那之后呢?”

“我们应该会去尼斯。”

“哦,是吗?然后,你们到那儿会去看奥蒂莉吗?”

“我们当然会去的。”洛说道,“对,对……哦,现在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可能和那些体面的圈子来往了吧?奥蒂莉时不时给我写信,说她现在正和一个意大利人同居……他们为什么不结婚?这真让我难以理解。”

“不过,他们又为了什么非得要结婚呢?”洛问道。

“可是,洛,”埃莉说道,“我和你结婚了!”

“我们比奥蒂莉更传统。其实,我一直比奥蒂莉传统。我绝不敢向你提议同居但是不结婚。但相比之下,奥蒂莉比我坚决果断多了。”

“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好姑娘,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美女。”波夫说道。

“现在您可以说她长得很像您了。”

“至少是个好看的翻版!”老绅士戏谑地说,“来吧,埃莉,多吃点鱼子酱。但是,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想结婚,我是不能也永远不会理解的。说到底,我们每个人毕竟还是要结婚的呀!”

“这怎么说?”洛说道。

“我不得不指出来了,洛。在这大婚的日子,你可是没为婚姻的存在积极辩护啊!”

“奥蒂莉亲眼见识过身边太多不幸的婚姻了。”

“她信里是那么写的。但我觉得,这算不得理由。岂有此理!难道不应该是一个人先是坠入爱河,然后顺理成章结婚嘛!在市长和教区牧师的见证下宣布结为夫妻。是的,实话告诉你吧,我觉得你们俩没在教堂里结婚可不太好。”

“可是,爸爸,你肯定也不把得到教区牧师的婚姻祝福看成多重要的事吧!”

“我不那样,但有人觉得是。周围的人们都这么做,我们不能特立独行。”

“是不能,可社会准则也在改变啊。”

“好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我坚持认为你们应该在市长和教区牧师的见证下完婚。至少,你们两个已经由市长宣布结婚了,可奥蒂莉完全就是拒绝结婚。你们都希望我认可这是一种自然发展的、进步的现象,我无法理解,也做不到。而且,我为她的选择感到遗憾。本来她的一切都很好,她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但是,如果有一天她回到了我们这个普通人组成的圈子里,她会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哎,你要怎么指望外人主动和这种家庭打交道?”

“的确,人们不怎么和我们打交道,这点我倒很开心。我在意大利认识了很多可爱的朋友,他们……”

“孩子们,你们也许是对的。奥蒂莉不结婚,可能也是对的。当然,你们只在市长的见证下完婚,可能也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埃莉说道,“我从不在意这些形式。就算没有婚宴,我们也有如此惬意的小晚宴。”

“而且如此丰盛!”洛说道,“埃莉,这些果子馅饼简直棒极了!”

“我们只是不该坐在这里对过去的事刨根问底。”老绅士说道,“洛都起了鸡皮疙瘩了。看,这小子吃果子馅饼的样子!你母亲以前就是那样。小孩子,完全就是个小孩子!”

“是的,我有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但不如妈妈那么夸张。”

“她现在要去英国了吗?”

“她答应我不去的,可她的话不能作数。毕竟我们离她那么远,而且我们整个冬天都会留在意大利。不过,有件事让我比较省心,妈妈没有钱。我走之前去了银行,交代他们说,如果妈妈来取钱,就编个故事说服她说不能取,说没有钱……”

“但她总能取出钱,她总能办到。”

“银行经理告诉我他会帮我,他不会让她取出一分钱。”

“那她还是能拿到的。”

“从哪里拿?”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拿到的。她总是能拿得到钱,我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

“可是,爸爸!”

“是的,孩子,你要生气便生气吧,我这是经验之谈。我几时晓得妈妈的钱是怎么来的!一开始没有一个子儿,然后,忽然就有了!”

“妈妈算术不好,而且她还不爱整理家务。所以,她常会从橱柜里翻到钱。”

“是,这我都知道。过去她总从橱柜里找出她想找的东西。如果她能继续找到,那是也算是好事了。但即便这样,要不是因为钱,我们也不会分开。要不是因为那个可恨的查威利,我们可能现在还……不过你妈妈一旦爱上谁,她就………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看,你们知道这张老照片。很吸引人,对吗,埃莉?是啊,她以前就长这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我从没爱过别人。我现在老了,孩子们,但是……但是我相信,我还爱着她……有时候,我以为一切已经都过去了,所有的都过去了、了结了。可是,有时候,纵使年老,我却依然会因为失去了她而感到十分痛苦,心里不痛快……我相信我还爱着她……如果你妈妈换个性格,换个脾气,如果她没遇到查威利……可是,这里头包含了太多‘如果’了。当然,如果她没遇到查威利,她也不会遇到斯泰恩……她总会遇到别的什么人……来吧,埃莉,倒点咖啡。你要不要再来点查特酒或者甜露酒?再坐坐,再聊聊,我们轻松些,不聊陈年旧事了——聊年轻人的事吧,年轻人的事,聊聊你们自己,你们的计划,还有意大利……现在还不晚,才10点半……当然了,你们才新婚不久……好吧,我送你们去宾馆。我们走着去吧?没多远……让你们的老父亲送你们去宾馆,到门口吻吻你们,道声晚安。然后祝你们幸福美满,孩子们!”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现在,他们已经在巴黎呆了几天了。埃莉是第一次来巴黎,她完全被迷住了。,,街头和咖啡馆里的生活,夜晚的剧院,这些几乎让她把泰蕾兹姨妈忘得一干二净。

“哦,我们还是不要去看她了!”一天早晨洛这么说道,当时他们正沿着林荫道散步。“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

埃莉感到一阵良心不安,说道:

“我们订婚时,她给我写了一封非常亲切的信,还给我们送了结婚礼物。洛,她一定知道我们是谁。”

“但她不知道我们在巴黎,我们不要去看她了。泰蕾兹姨妈,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但我还记得她很久以前的样子……在妈妈的最后一次婚礼上。那时我还是个18岁的小伙子,泰蕾兹姨妈一定有48岁了。她是个漂亮女人,甚至比妈妈还要像外婆:她高贵、端庄、光彩照人,就和你在外婆早年的画像上看到的一样。外婆现在还是这样,像女王一样坐在她的椅子上,这一直让我印象深刻……非常苗条、漂亮、优雅……沉静、安详、相貌出众,带着令人愉快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微笑……”洛重复道,因为他的妻子如此沉醉于巴黎而笑了起来。“但是我要顺便说一句,埃莉。,我们站在她面前时我没法告诉你,因为你那么安静,那么着迷。但是,我有很多年没见到她了,我觉得她让我很失望。只要想一想……”

“什么,洛?”

“我想她变老了!”

“但是,洛!”

“我向你保证,我觉得她变老了!是不是所有事物都会变老,就连神也会变老?我还记得她过去的样子:矗立在鲜艳的深红色天鹅绒背景前,虽然有残缺,但却沉静、安详、庄重、雪白。这次,我觉得她不再庄重、不再雪白了,她就像是个可怜的残疾人,天鹅绒背景也不再鲜艳了。一切都变老、变灰暗了,我很震惊,很悲伤……说真的,我现在觉得他们应该挑个早晨,把她从头到脚清理一遍,再换一块新的天鹅绒垂帘。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我想她在我的眼中会再一次变得安详、雪白的。但是,就她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来说,我觉得她变老了。这让我非常震惊。我心烦意乱了一个小时,但我没让你发现……其实,我觉得巴黎整个儿都变得非常老了:这么脏,这么旧,这么粗俗;街区、小镇都挤在一块儿;和十五年前完全一样,但却更老、更脏、更陈旧。看!这儿有只纸糊的广告鸡——过去歌剧院大道上也有——它一直在烤肉叉上转着,油腻腻的黄油从它身上滴下。埃莉,它已经转了15年了!昨天晚上在,我也感到非常震惊,就像今天看到米洛的维纳斯时一样震惊。法兰西喜剧院已经变得那么老,那么老了,到处充斥着讨厌的喧闹声,我问自己:‘它是一直都这么老呢,还是因为我自己变老了才觉得它老的?’”

“但是,泰蕾兹姨妈……”

“那么,你坚持要去看她喽……真的,我们最好别去了。她也老了,对她来说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我们还年轻……我仍然还年轻,不是吗?……你没有觉得我——你的不爱享乐的丈夫——很老吧?在意大利,我们会找到真正的快乐……”

“啊,那里的一切更老!”

“是的,但是那儿的一切都不会再继续变老了。它们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它们显然都是陈年往事了,所以才那么安静。它们都已经死了。”

“但是,那个国家肯定还活着?现代生活还在继续?”

“我不关心这个,我看见的都是过去。它们没有了生命,那么美丽,那么安静。这并不让我悲伤。让我悲伤的是那些仍然活着的、非常非常老的、离我们渐渐远去的老人和旧事。但是,意大利那些悄无生命的、非常美丽的事物,不会让我悲伤,它们会让我平静下来,让我赞叹一切活着时美丽、死后仍然美丽的事物。巴黎让我悲伤,因为这座城市正在衰亡,整个法国都在衰亡;罗马却让我振奋,我看到的罗马已经死了。在这座城市里,我感到我还年轻,还充满活力,这让我很高兴,有些自私地高兴,虽然我对死去的、安静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崇敬之心。”

“那么,这就是你下一篇文章的主题喽。”

“你在取笑我!如果我一说话就要被指责是在写文章的话……我还是闭嘴吧。”

“别生气啊……那么泰蕾兹姨妈怎么办?”

“我们不去了……哦,说谁谁到!天哪,巴黎太小了!就是个小村庄!”

“怎么了,怎么回事,洛?”

“那是泰奥!泰奥·范德施塔夫!”

“泰奥,泰蕾兹姨妈的儿子?”

“是的。你好啊,泰奥!最近怎么样?真是奇怪,我们竟然会碰上你!”

“我不知道你们在巴黎,你们是在度蜜月吗?”

他身材矮胖,四十多岁,圆脸上长着一双闪亮的小眼睛,这双眼睛斜睨着埃莉,透出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对这位年轻新婚妻子的好奇。他是一个不断追求肉体享受的好色之徒,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情、快乐、殷勤的气息,似乎立刻想要邀请他们去高档饭店共进午餐,然后再带他们拜访别的地方。由于长时间呆在国外,他的衣着、谈吐和举止有了变化,少了几分土生土长的荷兰人的傻气。但这显得颇为滑稽,因为他的优雅中到底还保留了一丝笨拙。他的耳朵像一样高高竖着;眼睛闪闪发光;带笑的嘴唇很厚,像是有东印度血统;牙齿很小,保养得当,在两片唇间闪闪发亮。有女人走过时,他迅速一瞥就能让她瞬间一丝不挂;然后,有那么一两秒钟,他会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我们刚才正说到你母亲,泰奥。真奇怪,我们竟然会碰上你,”洛重复说。

“我每天早上都沿着林荫道散步,所以我们碰上是很正常的。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向你们道贺……妈妈?我想她很好。”

“你最近没去看她?”

“我有一个星期没去看她了。你们是要去拜访她吗?那我也一起去好了。然后我们一起上哪儿好好吃顿午饭好吗?我会不会妨碍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和我一起吃午饭吧。我们不去那种人人都知道的大饭店,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一个小地方,但很精致。那儿有非常棒的美式龙虾!”他吻了吻自己肥胖的指尖。“你们现在就想去妈妈那儿吗?很好,我们坐马车去,她住得很远。”

他拦下一辆马车,然后报了地址:

“女士街,125号。”

他殷勤地帮埃莉上了马车,然后又帮了洛,自己则坚持坐在狭小的后座上,一只脚搭在马车踏板上。按照惯例,他漫不经心地问候了海牙的亲戚,就像是在问候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人。到达女士街后,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扇高高的栅栏门前,门后有一堵木板围墙,让外人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就是妈妈住的修道院,”泰奥说。

他们走下马车,泰奥按响了门铃。一位修女打开大门,告诉他们范德施塔夫夫人在家,然后带领他们穿过院子。这座修道院属于传教女修会;泰蕾兹姨妈和另外几个虔诚的老妇人一起住在这儿。修女带领他们走进底楼的一间小会客室,然后拉开百叶窗。壁炉架前的两个枝状烛台之间立着一尊圣母玛利亚像;沙发和几把椅子上罩着白色的套子。

“修女,院长嬷嬷在吗?”泰奥问。

“在,先生。”

“她现在方便见我吗?您能告诉她我来拜访她吗?”

“可以,先生。”

修女离开了房间。泰奥眨了下眼睛: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他说。“我可要抓住机会。院长嬷嬷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比妈妈明理一倍。”

他们等着。空荡荡的会客室冷得让人发抖。洛打了个寒战说道:

“我可做不到,不,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泰奥说。

首先进来的是院长嬷嬷。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整个儿被埋在了宽大的修女服中。额头上的白色带子下,两只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范德施塔夫先生……”

“夫人……”

他握了握她的手:

“我一直都想来看您,告诉您我有多么感激您对我母亲的照顾。”

他的法语措辞听起来彬彬有礼、殷勤周到。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表亲,波夫先生和太太。”

“我想你们是新婚吧,”院长嬷嬷微笑着欠了欠身。

洛很惊讶她居然知道这一点:

“我们来拜访我的姨妈……,和您,院长夫人,”他礼貌地补充道。

“请坐。夫人马上就到。”

“妈妈还好吗?”泰奥问。“我有日子没见到她了。”

“她非常好,”院长嬷嬷说。“因为有我们照顾她。”

“我很清楚这一点。”

“她不会照顾自己。你知道,她总是走极端。天主可不希望我们像夫人这么极端。我做祷告的时间还不到夫人的四分之一。夫人总是在祷告。我没那么多时间。天主不希望这样。我们有工作要做;我有一家护理院,那儿工作很忙。现在,几乎所有的修女都要出去做护工。我还有一家佣工介绍所。我们可不能一直做祷告。”

“妈妈可以,”泰奥笑着说。

“夫人祷告得太多了,”院长嬷嬷说。“夫人是个狂热的人……”

“她过去一直都是这样,做任何事都这样,”泰奥说,眼睛盯着前方。

“她现在还是这样。对于她的新信仰——我们这个教派,她非常狂热。但她不应该走极端……不应该斋戒过度……有一天我们发现她晕倒在祷告室里……我们有我们的小办法:如果不是必须斋戒,我们会趁她不注意在她的菜汤里或蔬菜上加点肉汤……夫人来了……”

一位修女打开了门,范德施塔夫夫人——泰蕾兹姨妈,走进了房间。洛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外婆本人,虽然年轻一些,但仍然是个老太太。她穿着一件光滑的黑袍,身材瘦高,气度高贵,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动人的优雅。外婆过去一定就是这样。她的眼睛仍然保留着克里奥尔人的特点,黑色的眼眸里徘徊着梦幻,她似乎很难透过这层梦幻看清事物。她的嘴唇,虽然已经很苍老了,但却挂着自然的微笑,同时又透露出一种宗教狂热。她让泰奥吻了她,然后用法语对洛和埃莉说:

“你们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这就是埃莉?我很多年前见过你,在荷兰,塔克马爷爷家。那时你还是个14岁的小姑娘。你们能来太好了。坐下吧。现在我不去荷兰了……但我经常想起,经常想起……我的亲戚们……”

她的眼中徘徊着梦幻,微笑中透露着宗教狂热。她把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细长的手指像是一根根小棍,就和外婆的一样。她的声音也很像外婆。她坐在那儿,穿着黑色长袍,笼罩在会客室清冷的光线之中,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同样清冷的寒意。这样的她和外婆惊人得相似,女儿和母亲一模一样,仿佛就是母亲本人!在这奇妙、难忘、清冷的白光里,往昔的岁月似乎又回来了。

“他们在海牙都怎么样?”泰蕾兹姨妈问。

他们就家族成员交谈了几句。很快,院长嬷嬷轻轻起身,向他们道别,并对他们的来访表示感谢。

“哈罗德舅舅怎么样?妈妈怎么样,夏尔?我经常想起她。我经常为妈妈祷告,夏尔……”

她长期沙哑的声音带着克里奥尔口音,听起来非常甜美,比纯粹的荷兰语更加温柔。洛和埃莉都被这沙哑声音中的某种温柔打动了,而泰奥则痛苦地盯着前方,在他妈妈面前,他感到压抑和拘束。

“您没有忘记我们真是太好了。”洛大着胆子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母亲,”泰蕾兹姨妈说。“我现在见不到她了,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但是我非常非常喜欢她……我为她祷告,经常为她祷告。她需要祷告,我们都需要祷告。我为他们所有人祷告……为整个家族。他们都需要祷告。我也为妈妈,为你的外婆祷告。埃莉,我还为你爷爷祷告……我已经祷告了很多年了,我已经祷告30年了。天主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

这种情况下很难说些什么,埃莉只是接过姨妈的手握了握。泰蕾兹姨妈稍稍托起埃莉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然后又看向洛。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人有些相像,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泰蕾兹姨妈知道。她现在不去荷兰了,她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妹妹,再也见不到塔克马,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她知道妹妹是塔克马的孩子。但是她做祷告,尤其为那些老人祷告,因为她知道真相。她曾经也像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爱交际、充满激情的女人,拥有一颗敢爱敢恨的克里奥尔人的心灵。有一次她听到高烧中的母亲亲口说出了那件事,自那以后,她就知道了真相。她曾经目睹母亲看见了什么——尽管她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她曾经目睹母亲看见幽灵隐隐出现在房间的一角;她听到母亲乞求宽恕,乞求结束对她的惩罚。她并没有像哈罗德·德克斯那样在六十年前亲眼目睹那件事,但是三十年来她一直知道那件事。这对她焦虑紧绷的心灵来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冲击。她原本是个敢爱敢恨、喜欢冒险的克里奥尔女人,一个热恋之后又会由爱生恨的女人。了解真相后,她任自己陷入虔诚的沉思,沐浴在神圣的教堂窗玻璃中透出的宗教狂热中。一天,在巴黎,她找到一位神父,说:

“神父,我想做祷告。我被您的信仰所吸引,我希望成为天主教徒,这个愿望已经伴随我好几个月了。”

于是,她成了一名天主教徒,现在她不停地做祷告。她为自己祷告,但更多的是为母亲祷告。她那颗紧绷的心整个儿地投入到了为母亲祷告之中。她也许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但母亲让她承受了痛苦,她希望为母亲赎罪,让母亲在死后免受过于可怕的惩罚。是母亲阻止他——她的父亲——自卫。他的心中充满了嗜血的愤怒,手中紧握着武器想要报复,但是她紧紧抓住他,直到另一个男人从他的手中夺过武器……她知道。泰蕾兹姨妈知道。于是她做祷告,不停地祷告。要乞求上天的宽恕,再多的祷告都不为过。

“妈妈,”泰奥说,“院长嬷嬷告诉我您曾经在祷告室里晕倒,她说您不吃东西。”

“我吃的,吃的,”泰蕾兹姨妈缓缓地轻声说,“不要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泰奥。”

对儿子的轻视令她苍老唇边的微笑透出一丝怨怒。和儿子说话时,她的声音变得冷漠严厉,仿佛这位经常祷告的女人在面对儿子时,突然又变回了过去的那个女人——儿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她对他由爱生恨。

“我吃东西的。”泰蕾兹姨妈说,“真的,我吃得太多了。那些好心的修女们,她们有时会忘记我们要斋戒。她们给我吃肉,我就接受,然后把肉给我可怜的……再跟我说说,孩子们,再跟我说说海牙。我还有些时间。过一会儿我得去祷告室。我和修女们一起做祷告。”

她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所有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

“我为他们所有人祷告,”她说,“我也会为你们祷告,孩子们。”

她突然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侧耳听着走廊里的声音。泰奥对洛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们站起身。

“不,”泰蕾兹姨妈向他们保证,“我不会忘记你们。把你们的照片寄给我,好吗?”

他们答应了。

“你姐姐在哪儿,夏尔?”

“在,姨妈。”

“把她的照片寄给我。我也为她祷告。再见了,孩子们,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

她向洛和埃莉道了别,然后梦游似地走了出去,都忘了和泰奥打招呼。他耸了耸肩。小会客室对面是一个较大的房间,那是祷告室,里面传出吟颂祷文的声音。

他们在走廊上遇到了院长嬷嬷,她正要去祷告室:

“你们觉得你们的姨妈怎么样?”她低声说,“很极端吧,我想。是的,她总是走极端。看!”

她让埃莉、洛和泰奥透过祷告室的门偷偷往里看。修女们跪在祷告椅上吟颂祷词。椅子中间的地板上,泰蕾兹姨妈全身俯卧,脸埋在手心里。

“看!”院长嬷嬷皱着眉说,“就连我们也不会这么做,没有必要,这甚至不合礼仪。我一定要告诉院长先生,让他和夫人谈谈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再见,女士,再见,先生们……”

她像个世俗女人那样鞠了个躬,脸上带着微笑和一种平静的优越感。

一位修女把他们带到大门处,送他们出去……

“呼!”泰奥叹了口气,“几个月来的又一次尽孝。”

“我可做不到,”洛喃喃地说,“就是做不到。”

埃莉什么也没说。她睁大眼睛凝视着什么。她理解虔诚,理解天命。虽然她的理解和泰蕾兹姨妈不太一样,但是对她来说,她理解这些。

“现在去吃美式龙虾吧!”泰奥大声说。

他拦下一辆马车,肥胖的身躯似乎因为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而放松下来。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夜班快车上,年轻的妻子坐着思考着什么。洛在车厢的一角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但是,年轻的新娘无法入睡,她听见秋风顺着列车呼啸而过,于是,她就静静地坐在车厢的另一角,陷入沉思。她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另一个人,希望获得幸福,希望自己拥有天命,希望能把自己的虔诚传递出去,这就是幸福,没有别的。泰蕾兹姨妈是对的,尽管她,埃莉,对虔诚、幸福和天命有非常不同的理解。她要的不只是情感和思想,她最想要的是行动。她一直是个行动派,尽管最初她热衷的只是网球,然后是雕塑,最后她把自己的哀愁化为文字,寄给了一个编辑和一家出版社。现在她也同样渴望投身行动,或者至少是积极的合作。她伤感地看着洛,觉得自己爱他,不论这种爱与她在第一次恋爱中感受到的有多么不一样。和之前的恋爱不同,她对他的爱中,为自己的成分较少,为伴侣的成分较多,她想要激励他做成大事。至于是什么样的大事,她并不清楚,但是为了他,她野心勃勃,这是源自爱情的野心。真遗憾,他竟然把才华浪费在诙谐的小文章和匆忙写就的散文上。这些文章就和他的谈吐一样,轻松有趣,但却既说服不了作者自己,也说服不了读者,他可以做得更好,好很多。也许写小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写作是一件大事,但小说不是。那是什么呢?她在寻找,却还没有找到,但她确定,或者说她知道她能找到,并且会激励洛。是的,他们会幸福的,一直幸福下去。在那里,在意大利,她就会找到。也许她会从过去、从历史中找到,从过往的事物中,从那些安详死去的、但却仍然美丽高贵的事物中找到……那么她为什么如此忧郁呢?抑或,这只是延续了她过去一直隐约感到的忧郁。这种忧郁仿佛是掩藏在她一切行为背后的病态,时不时会令她敏捷流利的言辞变得磕磕巴巴。她忧郁,因为她是一个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她的青春只能在一个老人的大房子里悄无声息地绽放。他一直对她很好,父亲般地照顾她;但是他太老了,他的高龄让她感到压抑。她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老人。从记事起,她就认识德克斯老夫人和勒洛夫斯医生,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认识他们,那时他们已经很老了。她想,洛也是这样。虽然一个经常旅行的男人和一个整天在家的女孩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洛也因为身边的老人而感到压抑。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变老的恐惧会成为一种精神上的困扰。海牙的斯蒂芬妮姨妈和舅舅们都老了,他们的朋友和相识好像都去世了,在那个小镇上,他们没有其他同龄人,只能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往返于各自的家中,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太凄凉,太孤单了。他们因此非常忧郁,整个少女时期她都能感受到这种忧郁……她一直没法和其他女孩儿保持朋友关系。她不再去见网球俱乐部的女孩儿们,在街上遇到学校里的同学时,她也只是匆匆地点个头表示问候。她的第一次婚约不幸破裂后,她愈发封闭了自己,只是常常和洛在一起,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他在海牙也很孤单,没有朋友,他说,他在意大利有很多朋友……真奇怪,他们两人都被无尽的孤独和毁灭感所包围!和大多数人、大多数家庭不同,他们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相识。毫无疑问,那两位很老的老人让他们倍感压抑。但是,她无法进一步想清楚,她觉得她漏掉了什么事,那件事她不知道,但却始终在那儿压着她,让别人躲得远远的。那件阴暗的陈年往事始终萦绕在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脑中,也像迷雾一样笼罩着其他人——老夫人的孩子们和老先生的孙女。那件事无法描述,但却绝对触摸得到,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抓住它……

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茫然和困惑,甚至无法去想它。她只是有一种直觉,似乎有一件骇人的往事,没有别的,只是这样。但是,那件事有时却让她无法自由呼吸,无法享受青春,无法快步行走,无法大声说话,她必须努力强迫自己,才能摆脱它的影响。她知道洛也有同样的感觉,根据两三句含含糊糊的话语,根据那些话语流露出的情绪,她知道了这一点,这也让她从心底里同情洛。他是个奇怪的人,她一边想,一边看着酣睡的他。她想,从外表和表现出的一些小品性小习惯来看,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有时就是个孩子,但他的孩子气中带着一种彻悟,令他的谈吐有时十分机敏但却缺乏诚意;外表之下的他性情软弱,相当自私,对自己的事有一种神经质的执着,同时,他又很有办法应付他的母亲,算得上性格刚强,因为只有他能和他的母亲和睦相处。如此性格的他很有天赋,但他却一点儿也不重视,尽管他要依靠天赋来写作。他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既严肃又孩子气,既情感丰富又冷漠无情,既阳刚又软弱,和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虽然他对自己的天赋很得意,但金色的头发却让他更得意,称赞他的领结比夸奖他最好的文章还要让他高兴。她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男人: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爱他,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感到快乐。

他醒了过来,询问她为什么不睡觉,然后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胸前。列车的颠簸和方才的沉思令她感到疲惫,使她进入了梦乡。他向窗外看去,他们已经过了里昂,熹微的晨光笼罩在荒凉寒冷的土地上。他渴望大海,渴望蓝天,渴望热量,渴望一切年轻鲜活的事物:他要和埃莉一起去法国南部,去里维埃拉,然后去意大利。他过去浑浑噩噩,现在他希望得到幸福,得到有思想、有人陪伴的幸福,因为孤独使人忧郁,让我们不停地思考我们缓慢衰老的过程……

“她真迷人。”他一边低头看着睡在胸前的她,一边想。他抑制住想要吻她的冲动,因为她刚刚睡着。“她很迷人,她有非常好的艺术感。我一定要让她重新开始雕塑……或者再写点儿什么,这两件事她都很擅长。她的那篇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尽管有些太主观、太女孩子气了。生命中有很多美好的事,尽管在这个腐朽的世界中生命只是一种意义不大的过渡状态,一定还有其他生命形式,其他世界。有朝一日,人们将不再承受肉体痛苦,最多只有精神痛苦。那时,我们所有肉体上的焦虑都将消失……但是,这种肉体生命还是充满吸引力的……如果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苦难的话。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好时光:我想我的好时光已经来临了。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但是这不可能。一切都会改变……最好还是别想它了,还是写作吧,最好写些什么,甚至旅行的时候也要写。埃莉会喜欢的。佛罗伦萨有,罗马有教皇强权,我不知道要选哪个,我必须二者选其一。但是这样的主题太沉重了,太沉重了,我怀疑我能否写出一部好的文明史。我讨厌整理笔记,那些破破烂烂的碎纸片儿……如果我不能一次看清整件事情,那对我可没有好处。我不适合做研究,我必须去看,去感觉,去欣赏或者去体悟灵魂上的震撼。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一无所长。我最擅长的是写散文,语言就像是蝴蝶,你只是轻轻抓住它的翅膀,然后再放它飞走。而严肃的历史书和艺术书就像是肥胖的甲虫,慢吞吞地爬行……哦!这是个不错的比喻,我一定要把它用到以后的文章里,蝴蝶在空中轻舞,而笨拙的甲虫……”

他们正驶向马赛,下午2点他们将到达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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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洛在卢森堡酒店订了一间房,并写信把地址告诉了姐姐奥蒂莉。到达之后,他们发现房间里摆着一篮子红玫瑰。现在正是10月,窗子敞开着,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哑金色的光芒,傲慢的西北风吹起层层海浪。

他们沐浴更衣后,在卧室里吃了个中饭,旅途过后两人都有些倦意。玫瑰散发着馨香,这时正是艳阳高照,愈见深邃的蓝绿色天空和泡沫渐起的金属色海水让人沉醉。桌子上摆着鸡肉,周围用红色的番茄沙拉和橘色的辣椒做了一圈点缀,脖子上的长珍珠项链仿佛要融化在香槟酒杯中。一阵劲风吹过,带着傲慢不羁,刚劲有力地将周遭的一切阴霾吹散。墨绿色的天空中仿佛挂着一个金色的壶嘴,炙热的阳光从中倾泻而下。

他们并肩而坐,一边为醉心于美景,一边吃着东西,默然无语。两人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伴随着某种懈怠,仿佛在向生活的重压屈服,生活是如此千头万绪又百般刁难,如同金色一样炫目,又如同赤红一样蛮横。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探进一个女人的脸,头戴一顶大黑帽子,从敞开的门后走上前:“我可以进来吗?”

“奥蒂莉!”洛尖叫着从座位上弹起来,“请进,请进!”

她进了屋:

“欢迎!欢迎来到尼斯!多年未见了,洛!埃莉,我的弟媳,欢迎!这些玫瑰是我送的,我特别高兴你能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和你的妻子都希望见我……”

她坐了下来,接过一杯香槟;洛和他的姐姐亲热地寒暄着。奥蒂莉比洛大了几岁,她是妈妈的长女,从她身上可以找到她的父亲波夫和母亲的影子,她和父亲一样高挑有派头,同时又继承了母亲的体态,有着同样清晰的轮廓和小巧的下巴,眼睛却各有千秋。多年来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经历,给她的举止中平添了一份自信优雅,这是一个智慧和美貌并存的女人,已习惯了被人瞩目和赞美,她拥有一般居家女人所没有的特质:即协调的、如雕塑一般的身形,开始有些生搬硬套,但后来就驾轻就熟了。

“这女人可真漂亮!”埃莉心想。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个子不高又长相平平,衣服也是洗完澡后急匆匆抓起一件就穿上的。

奥蒂莉41岁,但是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有种艺术家的年轻气质。艺术家用艺术手法和美学之道保持年轻,一般女人可不知道这些。白棉布长裙时髦却不招摇,把她完美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衬托出手臂和胸部自然的曲线。她光泽的金发编成辫子盘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黑帽子,帽檐上装饰着一圈鸵鸟毛。虽然只是身着黑白灰这样单调的衣服,却丝毫掩藏不住她那惊为天人的美貌,无论把她当作是一个优雅的女人还是一个艺术家,她都魅力四射。

“这是我的姐姐,埃莉!”洛自豪地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埃莉,我在海牙的时候见过你。”奥蒂莉说道。

“我不记得了,奥蒂莉。”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呢,大概八九岁的样子,你在祖父塔克马家有个很大的游戏室,还有个可爱的玩具屋。”

“哦,我想起来了!”

“我后来再没去过海牙。”

“你去了?”

“对。”

“你最近一次演唱是什么时候了?”洛问道。

“前不久在巴黎。”

“我们都没有你的消息,你从来没在荷兰唱过。”

“是的,我不再去荷兰了。”

“奥蒂莉,为什么不去了呢?”埃莉问。

“我在荷兰总是感到压抑。”

“是因为那个国家还是因为人?”

“都有关系,那个国家,那里的人,还有那里的房子……这个家……我们这个圈子……”

“我完全理解。”洛说。

“我简直难以呼吸,”奥蒂莉说,“我不是要贬低我们的国家,那儿的人,或者这个家,他们都有值得赞扬的地方。不过,就像灰色的天空让我无法呼吸,那些屋子让我没法好好唱歌,总是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包围着我,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是让我觉得可怕的东西。”

“让你觉得可怕的东西?”埃莉问道。

“是的,家庭氛围一类的东西。在家里,我根本没法和妈妈相处,不比爸妈之间的关系好多少。妈妈小孩似的性格和小脾气简直难以理喻,真让人受不了。洛比我随和得多。”

“你应该做个男孩,而我做个女孩。”洛苦涩地说道。

“不过,我啊,我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法语)”奥蒂莉接着说。

她的眼神温柔着朦胧起来,笑容中藏着幸福。

“我相信你。(法语)”洛回答。

“不。”奥蒂莉接下去说,“我和妈妈处不来。而且,我觉得我需要自由,毕竟,那才是生活。歌声存在在我的身体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认真努力地学唱歌,并且已经小有成就。我已将我的生命献给歌唱。”

“为什么你只开演唱会,奥蒂莉?怎么不考虑歌剧?我知道你唱。”

“是的,我不能再在角色中迷失自我,几分钟都不行,一个场景不行,一整个夜晚也不行。”

“是的,我可以想见。”洛说。

“对。”埃莉很快明白,“这方面,你跟洛真是亲姐弟。散文和文章要是写完了,他不会多工作一秒。”

“家族软肋,奥蒂莉。”洛说,“遗传的。”

奥蒂莉用一个微笑回应了他。原来这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埃莉心想。

“大概就是这样。”奥蒂莉说,“你这个小埃莉观察挺敏锐。”

“对啊。”洛骄傲地说,“她很善于观察,我们三人的性格都不寻常。”

“诶。”奥蒂莉嘟哝着,“荷兰……那些房子,那些人和我……妈妈和查威利先生在家。这一幕又一幕,太糟了。查威利责怪妈妈关于爸爸的事情,妈妈指责查威利的一次又一次的忘恩负义!妈妈生来爱妒忌,她总是把她的帽子和大衣挂在客厅。如果查威利先生要出去,妈妈就会问:‘休,你要到哪里去?’查威利会说:‘不关你的事!’‘我跟你一起!’妈妈说着就胡乱戴上她的帽子,抓起大衣,跟着他走。查威利一路骂骂咧咧,你记得吗,妈妈就这样跟着他:他沿着路走,妈妈在两码后怒气冲冲地跟着……那时候,她倾国倾城,像个金发圣母玛利亚洋娃娃,却从不穿衣打扮。洛一向安静,平和的眼神里带着疲惫,我怎么全都记得这么清楚!他从不发脾气,对查威利‘先生’总是彬彬有礼。”

“我已经能很好地和三个爸爸们相处。”

“当妈妈和查威利无法忍受对方,她便爱上了斯泰恩。我很快离开了家,我先去了爸爸那里,之后考上艺术学校。后来再也没回过荷兰。这一幢幢房子!阿代勒姑婆把你的房子、塔克马祖父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在我看来,每扇门后都藏着未知的秘密。外祖母的房子……外祖母一直坐着窗前凝望,等待着……等待什么呢?我不清楚。不过这让我很压抑,我渴望空气、蓝天和自由,我必须大口呼吸。”

“有时我也有同感。”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埃莉沉默不语,她回忆着和老人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和她用心经营的玩具屋,好像那里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是啊,洛,”奥蒂莉说,“你也能感同身受,你离开荷兰去意大利生活、游历,去喘口气儿……我们家族,他们只能说曾经活过。妈妈还活着,可是她的过去如影随形……我不知道,埃莉,我不觉得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可我……可我却有这种感觉,过去的事压迫着我。我不能带着镣铐生活,我渴望自己的生活。”

“你说的没错。”洛说,“你彻彻底底地解放了自己,远胜于我。我做不到放下妈妈远走高飞,我爱她。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母亲。我还是爱她的,我常常为她感到遗憾。她就是个孩子,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因为他年轻时候倾慕者众多,男人们为她倾倒。现在她老了,还剩下什么呢?一无所有,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斯泰恩和她就像猫碰到狗,互不相容吵吵闹闹,我为斯泰恩可惜,但是有时也会同情妈妈。衰老很可悲,尤其对于她这种风华绝代的女人,坦白说,她为激情而活。除了爱,妈妈别无所有。她是个纯粹的女人,需要爱与被爱,是如此的渴望以至于不能遵守常规。她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尊重这些习俗,而当她陷入爱情,一切就会被抛诸脑后。”

“那她为什么要结婚呢?我就不结婚,我也在恋爱。”

“奥蒂莉,妈妈跟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那时候人们恋爱是要结婚的。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会结婚,埃莉和我已经结婚了。”

“如果你们认定了对方就是终生伴侣,我没什么反对意见。妈妈和他的历任丈夫都想清楚过吗?她深爱这三个人。”

“她现在恨他们所有人。”

“所以她就不该结婚。”

“不过,她身处的时代不同。但是,奥蒂莉,我认为人们还是应该结婚。”

“你觉得我的不婚主义不对。”

“我不反对。依我的性格我从不会反对别人认为的最正确的判断。”

“让我们敞开心扉地聊聊,你说妈妈是个为着激情而活的女人,也许,你也可以这么定义我。”

“对于你的生活,我知之甚少。”

“我和男人同居过。如果我和妈妈想法一样,或者潜意识里有世俗约束,我可能已经嫁给他们了。我爱过,也被爱过。曾有两次机会,我差点和妈妈一样嫁给别人,不过我没有这么做。”

“你的所见所闻令你灰心丧气。”

“是的,我不清楚,也搞不清楚。洛也许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笃定。”

“你能感受到这种确信吗,奥蒂莉?”埃莉说。

她握住奥蒂莉的手,她心中的奥蒂莉是如此美丽,如此真实,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或许,埃莉我现在已经确定,我不会像爱阿尔多这样再去爱别人。他爱我……”

“你会结婚吗?”洛问道。

“不,我们是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呢?”

“他也可以确定吗?”

“但你说他爱你。”

“对,不过他能确定吗?不,他不能。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想娶我,不过他能确定吗?不,他不能,他不确定。我可以非常笃定地说,他不清楚……为什么我们要用法律契约将彼此束缚?如果我有了他的孩子,我会很兴奋,也很乐意当个好母亲。但是为什么非要法律来约束?阿尔多虽然很开心,却有犹豫。他比我长两岁。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将有怎样的感情、怎样的激情、怎样的爱人在等待着他?我清楚我获得的是什么,但是我也清楚他的不确定。如果他明天离开我,便自由了。他可以找到下一段幸福,也许是段长长久久的幸福。我们这些可怜的生物能预知到什么未来呢?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直到找到那个让我们确定的人。我找到了,不过,他还没找到。不,洛,我们不能结婚,我希望阿尔多是自由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已青春不再,我要还他自由。我们之间的爱、身体和灵魂都得以放逐,是完完全全的自由,我们都会快乐。即便明天我将老去,成了一个老女人,失去歌喉。”

“那你会受苦的,奥蒂莉。”洛说。

“洛,我不会受苦。我将会快乐起来,我将接受我的命运。我这辈子不求永远。我会变成老太婆,愉快且安安静静地老去。”

“哦,奥蒂莉,我……我觉得成长和衰老是种折磨。”

“洛,这是病。你现在很幸福,你拥有埃莉的陪伴,生活很美好,这里有阳光也有快乐。接受这一切,享受他们,快乐起来,不要想什么将来。”

“你就没想过变老的样子吗?不害怕吗?”

“我想过这个,不过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如果阿尔多明天就要离开你另寻他欢,你便只剩下一人,然后孤独地老去。”

“如果阿尔多明天离开我去寻找幸福,我会支持他,然后我会变老,不过我不会孤单,因为我有我们的爱和幸福的回忆,就像现在一样真切,之后的一切都无可比拟。”

她起身。

“你要走了吗?”

“我得走了,明天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吧。你也会来吧,埃莉?”

“奥蒂莉,多谢。”

奥蒂莉向窗外望去。阳光逐渐黯淡,都藏到紫红色的云彩身后去了。海上的风浪渐渐平息,在大海上下起伏的深蓝色胸怀中轻轻摇晃,如同一个燃尽了所有热情的巨型爱人伏在她的膝上休憩。

“这些云多壮观!”埃莉说。“风停了。”

“这个点,风总是要停。”奥蒂莉说道,“洛,你看,他来了。”

“谁?”

“是阿尔多,他在等我呢!”

“他们瞧见一位男士坐在看海,周围的人不多。”

“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洛说。

“你明天就能见到了,我很高兴你要来。”

她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好像被此情此景触动了。她亲吻了他俩就走了。

“上帝,这个女人真美。”洛说。“她不再年轻了,可一个经常在公共场合露面,并且美丽如她的女人,年岁不足惧。”

埃莉出门走到阳台,“哦,洛,快来看这美丽的夕阳!天空像挂着一幅美丽的画。这就是我脑海中天方夜谭里的样子!你看,这朵云就像一只巨大的凤凰,燃着尾巴,消失在群山之后……奥蒂莉在那儿,在广场上,她正舞着手帕。”

“那个弯着腰的人不正是她和阿尔多吗?作为一个英俊潇洒的意大利军官,阿尔多和她多登对啊!埃莉你看,他们并肩走着,多般配!我得说,我真有点妒忌他。我也想要那身高、那副肩膀和那个身材。”

“我就爱你这样子,你觉得不好吗?”

“我当然觉得好。埃莉,我不止觉得好,还觉得最好的时刻,最幸福的时光已经到来。”

“这种幸福不会只在一时。”

“你能肯定吗?”

“是的,我的直觉告诉我……就像奥蒂莉能感受到的一样,那么你呢?”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没有告诉她其实她比奥蒂莉年轻许多,而这个年龄不应该懂得太多。但他只是回答:

“当下的事,我当然很肯定,不过未来的事情不能强求。看,多美好的晚上!你看那些山被夕阳染成紫色了。如童话般的景色每时每刻都在变幻不停。大海摆着双膝让风儿摇晃,刚才的凤凰已化为灰烬。等等再回去吧,停下来看看。这是今夜第一批升起的星。大海仿佛变得静了,风儿在她蓝色的怀中安静地睡了。你仍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其实它已酣然入睡。这是一片关于爱和生命的土地。我们离成熟尚有距离,干嘛硬要做个聪明人呢?这太棒了,埃莉,这么多的生命、爱情和鲜活的色彩,随着暗夜的降临,变成深紫而后渐渐隐没不见。沉沉睡去的凛冽劲风,与我们北部阴沉呼啸的狂风多么不同啊!这里的狂风现在睡了,像一个巨人,在大海这个女巨人蓝色的膝盖上睡着了!这是自由,是生命,是爱情,是荣耀,是壮丽和愉悦!我不是贬低我的祖国,不过经历了这几个月,我再次感觉到我能够自由呼吸了,生活又明艳动人了起来。青春!青春!青春!开始他会让你感觉迷醉,不过现在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他们在阳台上驻足。当风儿在海的双膝上醒过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又欢快地跃动起来,一下子便把第一群明星旁的最后一片紫云吹散。他们便互相挽着腰,进屋去了。

欢腾的海面上,狂暴的西北风正全速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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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六章

从酒店走出去两三步就是花园。

“你现在来看冬景的话太早了些,”奥蒂莉说。“还早着呢,现在大自然还沉睡在夏日灼热的日光下。”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爱的休眠期。”洛挽着他的姐姐说。

“是啊,一个很长的爱的休眠期。”奥蒂莉学着他的话说道。“在初秋,这儿常有大雨。雷阵雨经常说下就下,直让人受不了。那阵子过去之后,冬天便开始萌芽了。这儿却还热闹!那时,在北部,你看不到一片树叶或者一朵花朵;在这儿,人们挖开土壤,种下草籽,金合欢、康乃馨盛放着,还可以采到紫罗兰。你们来得太早,但还是可以看到这个变化的阶段。看我这最后一拨夏日玫瑰,肆无忌惮地盛放着,还有天芥菜,看上去很赞,是吧?嗯,这株也是极好的。瞧瞧我的梨树!你见过这样大的梨吗?让我来数数,三、四、五……六。我们要摘了它们,都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如果果实落在地上,不出一会就会被蚂蚁吃光……阿尔多!阿尔多!过来一下……来摘一些梨子,好吗?我够不着,洛也够不到……埃莉,你看到我种的葡萄了吗?快过来看看我的葡萄架,这还可以当绿廊,对吧?还有那些树莓,你一定得尝尝。试试这串,太美味了!一会儿午餐时,我们就会吃到这些梨子。它们就像是散发着甜蜜和芳香的雪花……给你无花果。这是一颗很老的树,但是它仍然是个丰收的象征。自己去摘吧,要多少摘多少!这是我摘的桃子。太阳还是这样毒辣,像个蒸笼一样!我爱所有天然的果香,这些葡萄有时真是让我爱得发疯!”

她把白色长袍袖掳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臂,伸进灰蓝色的葡萄串中间,不停地摘着,越摘越多。这是一场丰盛的筵席,桌上摆满了葡萄。阿尔多挑选出最好的果实给埃莉,他刚过不惑之年,优雅的动作透露着冷静和睿智,他显然是一个热情的男人,那种南部人特有的热情、温柔和友好,无关乎性格。他穿着宽大的灰色法兰绒西装,挺直身体,朝最高的那串葡萄伸出手,他那优美的轮廓、和谐的线条,无不展现出一种柔韧有力的美;却散发出一种矛盾感,如同一座经典的雕塑披着一件现代的外衣。他魁梧的面颊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让洛想起他在意大利看到的那些半身雕像:比如梵蒂冈的,阿尔多不像的那样聪明,却比他更阳刚;又比如宛若里的摔跤选手,虽没那么年轻,却更健壮一些……阿尔多用微笑回应着奥蒂莉,甜蜜而宁静,展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幸福瞬间。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即便时光飞逝,这种存在的幸福也好像是葡萄佳酿一样醇美香甜……洛觉得当下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和埃莉是幸福的,但是他又开始嫉妒,因为那对才子佳人身上所散发的幸福,有一些非常原生态的东西,就像是这南部的秋日里蕴含着的古典美,存在于这些丰盛的浆果中。他肯定自己的肉体难以抵达这种幸福:因为北部就存在于他的灵魂中,无论他的灵魂多么想要逃离那样的地方;因为他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年岁可能带来的恐惧;因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对埃莉的爱是出于同情和秉性;因为他天性不爱物欲享受。这让他觉得自己需要某种东西,这种欲望让他嫉妒,而这种嫉妒心遗传自他的母亲……他们俩,阿尔多和奥蒂莉都没有病态的忧郁和恐惧,而他自己的幸福无论多么丰富,都带有秋天干枯的色彩,如同周围的景致一般。一阵欢腾的风粗暴地伸出手拨乱了闪闪发亮的悬铃木叶子,枯黄的叶子散落在葡萄架上,杂乱的玫瑰丛一阵颤动,一只熟透了的梨子落在地上。这就是秋天,阿尔多和奥蒂莉的年岁都不小了,却拥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年轻。他们领悟了真谛,不管他们之前的遭遇如何,大家各自走着属于自己的路!哦,那自由自在的幸福,那一刻!哦,洛的嫉妒之心燃烧着!哦,他多么渴望像阿尔多一样,那么高大,那么有力,如古典雕像般英俊,那么自然的一个古典的灵魂!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哦,北部冰冻了他的内心,他那强壮的手臂无力抓住那一瞬间;恐惧,他所恐惧的是:慢慢老去,虽说他还很年轻!……他看向自己的妻子,灵魂瞬间安静下来。他爱她。内心的阴郁、恐惧都是他的命运,无法救赎,只能接受,任之摆布。这种极度欢喜的情绪一度吞没了他:即便这不是属于他的幸福。这种欣喜让他沉醉:胸腔中的热血不够燃烧!他沐浴在爱河中,竭尽所能去爱着;他很幸福,力所能及地幸福着。他就是这样,毕竟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并心存感激。对埃莉的温柔,汹涌地流经他身体的每一角落,他觉得他和她的灵魂是一体的。过多的压力并不适合他,过去那些秘密总是压着他,使他不能张开两臂去拥抱生活……

阿尔多在里面喊他,于是他扔掉了那串葡萄藤,跟了进去。这个意大利人抱着胳膊,面露难色:

“奥蒂莉正准备唱歌。”他说,“你的妻子非要请他唱。”

他的法语带有南部柔软的磁性。

奥蒂莉在客厅里边弹边唱,她饱满的音色回荡在宽敞的大厅里,声音如小溪般纯净婉转,幸福的音调甚至让花园里的空气都为之振颤。这是一首意大利歌曲,洛不知道作曲家是谁,这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是奥蒂莉在即兴创作。这是一段简单的音乐,乐声缓缓地开始,中段明快起伏,像是一个人在哈哈大笑,结尾醉人地融化开去,像一个仙女依偎在农牧神的怀抱。

“下次我来唱些严肃点的歌曲。”奥蒂莉说。“这只是个简单的呐喊,生命的呐喊,仅此而已……”

他们坐下来吃午饭。烈日当头,迎面的风粗鲁地抚过面颊,这让人很有食欲,番红花马赛鱼汤馋得他们直流口水。在另一边,篮子里堆着大量的水果,昭示着室内同样有秋日的丰硕。

“洛,”埃莉突然喊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感受到了南部。”

“我们可怜的北方人!”洛说。“奥蒂莉和阿尔多,他们给人南部的感觉。”

“但我也是!”埃莉说道。

“尼斯会让你见识不少的,埃莉,特别是在你回意大利之前!”奥蒂莉说。“你真的在这里感受到南部了吗?在空气中?”

“是的,空气中弥漫着南部的感觉……也在我身体里,我的灵魂中……”

“好吧,热情深深融于我们的血液中,”奥蒂莉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立刻有南部的感觉呢?阿尔多就无法感知北部:我当年在斯德哥尔摩唱歌的时候,他还曾跟我一起去过。”

“你感受到北部了吗?闻到了吗?”洛问。

“当然了!”阿尔多说。“那儿又冷又荒凉的,但那是冬天,我实在感受不到其他东西了。你们北方人可能对事物感知更敏锐,我们的感觉也许,更残酷更彻底……我们的血液更温暖,你们有种天赋,能感觉得到细微的差别,而我们没有。我感知事物时,只能囫囵吞枣。当奥蒂莉现在去感知一件事物时,她也有这样的感觉,但并不总是如此。”

“阿尔多在把我变成南部人!”奥蒂莉说,“他是在清除我的小差别!”

外面,北风起,在旋转的悬铃木黄叶间呼啸着。

“秋天走了。”奥蒂莉说。

“冬天来了。”洛无奈地说。

“但是这里的冬天会有新的生机。生活总是翻开新的一页,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所以没有死亡,就永远这样周而复始?”洛微笑着问道。

“没有死亡,就永远继续!”她的声音突然很大。

哦!那一刻……似乎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洛觉得他没有这力量,但却有他的自己的小确幸。要是生活一直如此该多好!他已经领悟到小幸福,要是不会孤独终老就好了!他看着他的妻子,黄玉色的葡萄酒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的红晕替代了往日的苍白。她在和阿尔多和奥蒂莉开玩笑,洛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她变得很迷人,开始用意大利语大胆地和阿尔多说话,慢悠悠地说出完整的句子,阿尔多一边纠正着她,一边忍着笑。

“谁知道呢,”洛陷入沉思。“她会有什么感觉?才23岁而已。她是很喜欢我,在她爱我之前,曾有过一段爱情的心伤。谁能告诉这些年都带来了什么?哦,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没有那些经历,就没有此刻,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我永远不想忘记……我很幸福,这是我最幸福的状态了。埃莉一定也觉得很幸福,她是重生了,她好像不再压抑,重获呼吸一样。她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太久了,过去的压抑笼罩着她的家,也笼罩着外祖母家,就连我们家,因为妈妈,也笼罩在这种压抑下……那里的生活不会重获新生,它们只能死去、消逝,过去的阴霾甚至压抑着我们这些年轻一代。哎,埃莉在意大利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这种沉醉,十分诱人,却对我们的感官刺激太过完满、太过残酷;而那里……在那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就会找到幸福,我就知道!幸福就在某个地方,那里不像尼斯这般世俗,却更具智慧,消逝的历史在那里绽放,我们小心翼翼地为它拂去尘土……是的,我们会在那儿幸福地一起生活,一起工作……”

阿尔多打开香槟,洛轻声耳语道:“埃莉!”

“啊?”

“你感觉到南部了吗?”

“是的……哦,洛,非常确定!”

“嗯,我……我觉得很幸福!”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微笑从她的唇边荡漾开来。她永远不会忘记生命中的这一刻,无论未来是什么样的,即便她那北部的灵魂中带着一丝丝悲伤,她仍然感受到了南部和她的幸福……而有些一闪而逝的东西,他们似乎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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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七章

外面寒风刺骨,雪花纷飞。

斯蒂芬妮·德拉德姨妈一开始并不打算出门,因为她一直在咳嗽,而且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可能没法挨过这个冬天。妈妈和塔克马先生都是长寿的人,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像他们一样,活得那么久。而她现在,已经是77岁了——这年龄也差不多了,不是吗?可她还不想死,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极为惧怕死亡;她的眼前,常常浮现出一副阴森可怖的地狱情景。毕竟,不管你为人处世多么善良正直,对信仰的坚守多么坚定虔诚,对上帝的服侍多么尽心尽责,你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等待你的会是什么。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哦,感谢上帝——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把柄!她的一生平平静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任何世俗复杂的亲属关系。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巨大无比的悲痛——虽然,她很是喜爱的两只猫先后死去时,她十分痛苦;虽然,几年来,她每天眼看着她的小鸟在笼中慢慢老去,掉尽羽毛。直到一个晴朗的清晨,当她发现平时靠修长的爪子立在栖息棍上的小鸟,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时,她也十分悲伤。当她想到自己的家族没有宗教信仰时,她感到可悲,因为德拉德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家庭;当泰蕾兹在巴黎变成天主教徒的时候,她感到极为可悲,因为她确信,天主教是邪教,认定只有加尔文才能洞悉万物的真理。她存了好多钱,但是,就是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这笔钱:她本来立了许多遗嘱,提到了遗产的分配,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撤消了之前立的遗嘱;不过,她还是打算捐一大笔钱给慈善机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身体都十分健康,虽然尽是皱纹,但是精悍如她,总是一副精力充沛、活力无限的样子——多年来,她坚持上街跑步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只田鸠。现在,她那张女巫一般的脸,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发黄变黑,干枯缩小,爬满皱纹;而她那副短小的身材,再加上一对干瘪的乳房,无论如何,和耄耋之年却仍高贵庄严的老奥蒂莉一点儿都不像。她的一生,只有骄傲的自我,没有情绪、爱情和渴望,像一片贫瘠的荒野,在一点点榨干,而她,却不会感到有半点儿的忧伤或失落。恰恰相反,她感到很欣慰,因为现在自己能够无愧地敬畏上帝。在鸟儿尖利的啁啾声中低声吟诵经书的日子里,她给自己留下的是一个清澈净化的灵魂,而没有任何令她坐卧不安的罪孽。她很庆幸自己从来都没有像德克斯一家子一样,歇斯底里、疯疯癫癫地过日子——出于某种对母亲的孝顺和尊敬,她并没有把这种疯疯癫癫和她亲爱的妈妈联系起来,而是直接归咎于德克斯一家。但是,每当她想到,在这个年纪上,自己的妈妈还是很少花费心思想想天堂和地狱的事,而是依然背负着年轻时种下的罪恶感,继续和老塔克马见面,她还是会无奈地摇摇头。安东呢,是个肮脏十足的老恶棍,虽然一把年纪了,一个月前,他还无耻地去挑逗自己雇佣的洗衣工的小女儿,差点儿没逃掉严厉的惩罚,虽然,最后他还是躲过一劫。斯蒂芬妮姨妈是很了解伊娜的,她觉得伊娜受到她丈夫德尔堡不少影响,因为整个家里就他丈夫一个人的所有亲戚都没干什么下场不好的勾当,也没什么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事儿。但是,斯蒂芬妮姨妈还是觉得安东实在是个作恶多端的疯子,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可挽回地向魔鬼撒旦靠拢的人,她恨不得同他断绝往来……要不是他还算有点儿钱,而她又唯恐他把这些钱留给那些坏人去做坏事……尽管,伊娜应该会把这笔钱处理得挺好。现在,天气糟糕透了,她决定叫一辆计程车,出趟门:她可以照原来打算的那样,先去接安东,然后和他一起去莉莉和弗里茨的家,看看他们的教子斯蒂芬纳斯和安东瓦妮特——这两个孩子,是她和安东的教子。虽然,那孩子并不是她的,而且事实上,她也对安东的教子指手画脚,但是一想到这些孩子,她那自私自利的老处女一般的心里,瞬时涌现出一种温柔。她一点儿也不用分担孩子们的诞生所伴随的罪恶,想到这儿,她非常得意。毕竟,她认为尽管披上了婚姻的神圣面纱,肉体的结合多多少少还是一种罪过。

她叫的计程车来了,斯蒂芬妮姨妈披着一件很旧很旧的皮大衣,开心地站起身登上车,觉得自己身体还很棒。死亡终于快来了吗?她是不是就快要一病不起呢?哦,只有当她确定自己去天堂而不是地狱的时候,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也就是说,只要她还不确定,她就宁愿好好活着,宁愿像妈妈和塔克马一样,一直活到一百岁!现在,计程车已经在安东的小楼前慢慢停下,她琢磨着自己是该等他出来还是进去找他,最后,她还是打算下车去叫他。当女房东把房门打开后,她拒绝了司机的帮助,自己走下车。她径直走进哥哥的房子,老式披肩和陈旧的皮大衣上还沾着几片雪花。安东嘴里叼着烟斗,坐在封闭的火炉旁边看着书。屋子里烟雾弥漫,沉重缓慢地像云朵一样漂浮着。

“我说,安东,你是在等我吧,对吗?要不是的话,那可就不对了!”斯蒂芬妮姨妈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带着一种轻快和敏捷,她趾高气扬地向安东走去。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尖利,而此时由于寒冷,皮衣的破毛领上女巫一般的小脸不停地抖着。

“你说得对,我是在等你呢!”安东·德克斯说,但是并没有起身,“不想先坐下吗,斯蒂芬妮?”

“计程车还在外面等着呢,安东,这可是白白扔钱!”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你觉得我们真的有必要去看那些小子?”

“反正你必须要去看你的教子,这是应该的,因为那样才合乎情理。看过孩子们之后,我们还要和伊娜还有莉莉一起去达恩和弗洛尔的宾馆那儿,再看看他们去。”

“哦,我知道,他们昨天刚到……不过我说,斯蒂芬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呢?你总是想对别人指手画脚,让他们干这干那。你瞧,我在这儿看书,本来舒舒服服的……”

火炉散发出来的暖意让老斯蒂芬妮·德拉德感到一阵愉悦,她用手紧紧抱住自己有些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双脚,但满屋子的烟味儿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是,是,你不过是坐在那儿看书;但是,我也看书啊,而且我看的书可比你的好多了……我看看,你看什么书呢,安东?这是什么?拉丁文?”

“没错,是拉丁文。”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看拉丁文。”

“你本来就对我一无所知。”

“是啊,还好我了解你不多。”斯蒂芬妮生气地大喊道,“不过这本拉丁文的书到底讲的是什么啊?”她好奇地追问道。

“这是一本邪恶的书。”安东故意逗斯蒂芬妮。

“我猜也是,什么名字?”

“苏埃托尼乌斯的。”

“哦,原来你沉溺在这些野兽们的生活里了,他们可是把早期的基督徒们折磨得够呛!”

他大大地咧开嘴,笑了。坐在那儿的安东,看上去肥胖而沉重,黄里透红的胖脸蛋儿上的赘肉一叠又一叠,正因为她的反应而散发出高兴的光彩。他那灰黄色的山羊胡子尖儿甚至因为快活而直了起来了,但是,他虹膜发黄的双眼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妹妹——她从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啊,错过了太多,安东轻蔑地想。他向前探了探身,一双泥块一般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厚实的双膝上,长筒雨靴的沿儿在裤腿下面露了出来。上身,马甲没扣上——斯蒂芬妮都可以一眼看见他里面的吊带背心;下身呢,裤子的头两个扣儿没系。

“想不到,你很懂历史嘛!”他又咧开嘴坏笑道。

她觉得这个人真是讨厌,于是,她开始有点儿焦躁地环视起这个屋子来了。她看到了屋子里有许多的书橱,都没有拉上挡帘。

“这些书你都看了?”她问。

“我都在看第二遍了。除了看书,我什么都不做。”

斯蒂芬妮·德拉德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脚总算热乎了。虽然她有一副刀枪不入的铁打身板,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被浓烟呛晕过去了。

“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安东?”

可他连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现在,他读着苏埃托尼乌斯的书,正在兴头上,而斯蒂芬妮却在他沉浸在自己臆想出的小世界中无法自拔的时候生生地打断了他。不过无论如何,斯蒂芬妮是一个为达目的从来都不怕磨破嘴皮的人,而他却很易屈服。

“我洗洗手总行吧。”

“当然,一定得洗,你的手上尽是难闻的烟味。”

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没人知道他守在心里的那些关于肉欲的幻想,而这种幻想,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性功能的退化,却越来越频繁和激烈;没人知道他自己想象出的欲望的世界是怎样,也没人知道他是怎样一边读苏埃托尼乌斯,一边想象自己就是古罗马皇帝,在一个古老的时代里,在荒僻幽暗的上,声色犬马,在放荡的荒淫里杀死与他作乐的女人,然后带领一群围绕在他四周的丘比特一样漂亮的孩子们,将那些死于他欲火之中的受害者们从礁岩上扔到大海中。带着一种对外界的害羞与胆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仔细阅读和体会书中的情境,秘密地享受自己超凡的智力和想象力——他心里想的很多东西,都是和他打交道的人根本猜不到的。在他的书架上,在那些小说和法律书籍的背后,偷偷藏着和的书籍。他被里面古老中世纪的诡异的神秘故事近乎病态地吸引住了,常常幻想自己穿越到那个古老的时代,他的前世,找到归属于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人们只知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员,一个爱看书、爱抽烟、不时做点儿下流事的官员。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得紧紧的,但实际上,他却经常想要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这一点,所有人,就连她的母亲,还有塔克马,都丝毫不知。

安东一进屋,斯蒂芬妮姨妈就站了起来,轻快地走到那些书架旁边,开始飞快地用眼睛扫视着书名。安东的书可真多呀!看,这个书架上全部是拉丁文的书,安东有那么博学吗?还有它们后面的,看看他在这些拉丁文书的后面放了些什么书呢?好像是看上去不错的相片集和档案夹,里面有什么呢?她有时间看一眼吗?她从那些拉丁文的书后面抽了一本,像小鸟一样飞快地瞅了卧室一眼,打开来看。这是一本有着庞贝城图片的相片集……咦,这些奇怪的图画和照片是什么呀?她看到了一些雕塑、壁画和天花板壁画,但几乎都是裸体的……真是变态的玩意儿,她想。全是这种东西吗?这些奇怪的事物、人们和他们的身体和姿势?难道是她无法理解的恶作剧?不管怎样,这些照片已经足以使她惊得脸色苍白,嘴巴大张,长满皱纹的小女巫一般的脸也因为惊慌而拉得越来越长。她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点儿不落地看到所有她正在看到的东西,然后,她又翻回几页曾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再看一遍。这个世界,充满了野蛮粗俗的人、野兽,以及扭曲的兽人,充满着原始的、堕落的情欲和罪恶的世界,在她惊呆的眼前一闪而过,对几乎没有体验过什么是性欲的斯蒂芬妮来说,是一个从未料想过的陌生世界。一种邪恶的力量好像让她暂时陷入催眠,而她衰老的手指颤抖着,捧着这本越来越重的册子,灼伤了她,可她就是无法把它放回原来的隐藏之处……只是因为她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种事情……只是因为她太好奇了……只是因为她从未料到这么邪恶的罪孽……这些简直是地狱之门,做或想那种事的人们一定会被地狱之火烧死,而她不会,感谢上帝!

“你在做什么?”

安东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发出一小声尖叫。册子从她的手里滑了下来。

“你就非得到处窥探吗?”安东粗鲁地问。

“我连看看这些书都不行吗?”斯蒂芬妮姨妈结巴着为自己辩护,“我做的没什么不对。”

安东把相片集捡起来,粗暴地扔到了那些拉丁卷集的后面。然后,他又和之前一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咧嘴笑了笑,两眼眯成一条缝。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斯蒂芬妮依旧结巴着说,“你突然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你好了吗?我们走吧?”

安东系上大衣扣子,跟在她敏捷的小步子后面出了门。他轻蔑地冲她龇牙一笑:她有多少东西没有见识过啊!要是刚才她真看见了点儿什么,一定吓得够呛!

“他简直就是个恶魔!”她惊骇地想着。“他简直就是个恶魔!要不是为了那可恶的钱——如果伊娜拿不到的话就太可惜了——我绝对要和他断交!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他简直太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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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八章

伊娜·德尔堡在她女儿莉莉和女婿弗里茨·范韦利的小房子里等着他们——莉莉,是一个开朗爱笑、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母亲,现在还在坐月子;而弗里茨,是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军官。莉莉生了两个孩子,分别是一岁大的斯蒂芬纳斯和刚刚两周大的安东瓦妮特。他们有一个又胖又自大的月嫂,还有个女佣忙着照顾小婴儿。午餐的剩饭还没有清理,但屋子里充满了小生命的喧闹:一个在欢闹,另一个在尖叫;月嫂发出嘘嘘声,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都是她肥胖的身影。女佣一边在等牛奶煮开,一边打开了窗户,于是,一股猛烈的冷气流一下子涌了进来。伊娜嚷道:

“杨斯,你把冷风放进来啦!赶紧把窗户关上,快点儿!哦,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来了!”

女佣杨斯知道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是孩子的教父和教母,急忙扔下沸腾的牛奶,赶紧飞奔去开门,却忘记了关窗。于是,新到的客人们就迎着打转儿的冷风进了门。斯蒂芬妮姑姑刚被安东伯伯的浓烟刺激到的嗓子,现在咳嗽得更厉害了,她含混不清地说:“这可不太对头啊,竟然有这么冷的风!这么冷的风!”

杨斯在客厅生的火又一次熄灭了,本来尽其所能希望让两位老人高兴的莉莉和弗里茨,现在只好把他们带回了餐厅。杨斯原本在热情地擦着桌子,擦着擦着却打碎了一个盘子,于是她惊呼了一声。莉莉抱怨了几句,伊娜则失望地瞥了女婿弗里茨一眼。莉莉是个有点儿自由懒散的女孩儿,但她的这种性格可不是从她母亲伊娜那里得来的——因为伊娜很像艾瑟尔蒙德家人,而他们总是很小心谨慎——莉莉更像德克斯家里的人。现在,弗里茨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对安东伯伯彬彬有礼才行,虽然他其实非常讨厌安东,因为安东每次见到莉莉时,都会使劲儿亲她。事实上,莉莉同样恨透了安东,甚至一见到他就反胃——但她得听妈妈的话,讨好安东。她和弗里茨是裸婚,但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很快就发现了钱也是不可小觑的东西,而能够给予他们俩些许接济的两个人就只有斯蒂芬妮姑姑跟安东伯伯了。

不情愿地被姐姐拽过来的安东,在给了莉莉一个长吻之后,立刻恢复了好心情。他的拳头像泥块一样,放在他的两膝上。当女佣抱来那个哭喊的小顽皮给他看时,他一边暗自发笑,一边赞许地点头。虽然,他嫉妒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但是在这嫉妒之中,又有一种另外的感情:他喜欢看着这些年轻有活力的孩子们。初出茅庐的严谨小军官弗里茨,其实充满了男子气概,没准儿会是一个好丈夫。他向莉莉点头,然后又向弗里茨点头,表示他能理解他们,而他们则面无表情地回了他一个微笑——他们不理解他心里的想法,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他猜测,这对夫妇依旧深爱着彼此,即使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淘气的孩子需要照顾;他还猜测,他们在盯着他那点儿小钱。怎么说呢,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的话,也没有什么错,他只是稍微有点看不惯伊娜,因为自从德尔堡帮他解决了和那个洗衣店女孩的麻烦事之后,她对他总是有一点傲慢,总觉得多亏自己这个有影响力的侄女把鲁莽的伯伯从麻烦中解救了出来。他咧开嘴笑了,看透了这些做作的奉承,还在心里暗自嘲笑,这些全都是白费劲!他根本没打算把自己的那点儿钱留给他们。不过,他可没准备把这点告诉斯蒂芬妮或者这个家庭中的任何人,相反,他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些好话,他开心地看着弗里茨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摆上苦味杜松子酒——不过干点儿活儿也让那小子不觉得冷了,不是吗?他还穿着好大衣呢!他觉得这整场闹剧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开心地笑了,好像是一个非常爱护孩子们的和蔼慈祥的伯伯,但实际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马来人说的好:烦吧,扰吧,闹吧——反正你们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他美滋滋地咯咯笑了起来,他想没准儿自己会乐意给那个胖月嫂几个荷兰盾呢!他们——斯蒂芬妮姑姑、伊娜和这对年轻的夫妇——看到伯伯举止得体,慷慨大方,一定都会上当的:他们觉得他上钩了;而他呢,则任由他们做着美梦!他早已聪明地看透了这一切。想到这儿,他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怒意:他用得着关心这些年轻人吗?他们有的还不多吗?他们有青春,有充满活力的身体,他们还非得垂涎他那几千个荷兰盾吗?他又为什么要关心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淘气安东瓦妮特呢?他对新生的婴儿有一种恐惧,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等到他们长大几岁之后也挺可爱的。事情开始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隐约的怒意和虚伪的想法,于是,他依旧表现得像一个好伯伯、好教父,要将所有财产留给孩子们。

“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昨天到的。”伊娜·德尔堡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她总是觉得有几个东印度亲戚是件拿不到台面上的事。“我们本来说今天拜访他们去呢,是吧,斯蒂芬妮姑姑?”

“那样她就能省下一笔车费。”安东·德克斯想。

“是啊,”莉莉说,“我们不妨现在就动身吧,您觉得呢,伯伯?”

“当然了,亲爱的。”

“弗里茨,你在兵营里做完事情就会马上过来的,是吧?我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先过去。安东伯伯,您能过来看看孩子真是太好了,我本来都觉得您不会来了,因为您很久之前就向我说过来看孩子的事了……”

“你看,伯伯总是说话算话的吧,我亲爱的孩子。”

他显得十分和蔼地说了上面的话,并且在莉莉经过自己的时候,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又给了她一个深长、缠绵的吻,像是因为这次探访温柔了他的心似的。她发着抖,飞快地跑开了。在走廊里,她碰见了正在戴剑的丈夫。

“别再让那个猥琐的老流氓那样亲你了!”弗里茨生气地说道。

“我该怎么办?那畜生真让我恶心……”

他走了出去,将大门重重地甩上,心想,他原本年轻单纯的幸福已经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受到了玷污,而他们自己也因此变得庸俗不堪。在餐厅里,伊娜、伯伯和姑姑在等着莉莉收拾好行装就出发。

“达恩叔叔一定十分富有,”伊娜说道,眼中闪着光,“爸爸肯定知道,但他总是不谈钱,所以也从来都不说达恩叔叔到底有多富……”

“那你觉得他到底有多富有呢?”斯蒂芬妮姑姑问道。

“哦,姑姑,”伊娜说道,很有修养地抬了抬她那慵懒的双眼,“我从来不谈钱,也不去想它,而且,我的确不知道达恩叔叔到底有多少钱……但是,我想他应该至少得有七10万荷兰盾吧!为什么他们这个冬天要突然来荷兰呢?爸爸说是因为生意——他应该知道的,不过你也知道,爸爸不爱说话,尤其不爱说生意和钱的事。但我自己总是琢磨,达恩叔叔会不会是赔掉了自己所有的钱?记住我的话:要是真是那样的话,爸爸一定会拿自己的钱出来帮他。”

达恩叔叔和弗洛尔阿姨,虽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印度亲戚,也有他们自己的孩子,所以从那时起,就没有什么从他们身上拿到钱的指望了。而且,伊娜对他们有一种深刻的怨恨,她嫉妒他们的富有,她尽其所能地去说他们的坏话。

“你真的那么觉得?”斯蒂芬妮姑姑说道。

“他们总是一起做生意,”伊娜说道,“所以如果达恩叔叔没钱了的话,爸爸一定会接济他的。”

“可如果,他真的有七10万荷兰盾呢?”安东·德克斯问。

“是啊,要是那样倒好了。”伊娜贪婪地说道,“但也许他压根就没那么多钱,反正我不知道,我从来不谈钱。别人有的又不是我的。”

莉莉下来了,看上去真是一个围着漂亮围巾、一头金发的甜美小妇人。他们四个上了马车,而杨斯将门开得太大,又一大股新鲜的冷风涌了进来。

伊娜坚持让安东伯伯面向前坐,坐在斯蒂芬妮姑姑的旁边,而她和莉莉背着前进的方向坐着;而安东伯伯则假装很有风度,要把座位让给她坐,虽然最后,他很高兴她最终没接受他虚伪的殷勤。这个家庭只是由血缘生硬地连在一起而已,每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好的。斯蒂芬妮,长得像只老鸟一样的女人,生生把他从温暖的屋里拽出来,让他没法享受他的书,他的烟斗,他的苏埃托尼乌斯和他美妙的想象,就只为看看他一个子儿都不打算给的小孩儿;然后,他还得再去看一个决定在寒冷的12月从东印度来到荷兰的弟弟: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而人的一辈子,得做多少这样毫无意义的事儿啊!有些时候你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作为补偿,他将自己的膝盖挤向莉莉的膝盖,感受她青春的体温。他的视线模糊了。

马车在一所大房子前面停下来,达恩叔叔从东印度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他们立刻就被带进屋去见弗洛尔婶婶,而她早就从窗户里看到他们来了。一个佣人正站在屋门口。

“进来!快进来!”弗洛尔婶婶用她低沉的嗓子使劲儿喊道,“最近怎么样啊,斯蒂芬妮?你呢,安东?伊娜呢?还有你,小莉莉——啊啊啊,都有两个小、小孩子了,已经!小小的真可爱!”

弗洛尔婶婶一直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她躺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正在按摩她那两条大象腿,手在她的睡衣下面来回滑动着。

他们几个又说了一些欢迎来荷兰之类的话,问候了几句舟车劳顿之苦。弗洛尔婶婶生气地说:“我都感冒啦!”就好像别人应该负责似的。“我是在从巴黎来这儿的火车上得的感冒。你得相信、信我,我当时僵硬得就像一块木板、板儿似的。真搞不懂,达恩到底是怎么了,偏偏非要在这个时候来荷兰!真搞不懂……”

“那您为什么不留在东印度呢,婶婶?”伊娜说,十分有教养地抬了抬她那慵懒的双眼。

“那不可能!我可不能让达恩一个人来!不可能的,亲爱的,我们是夫妻呀,达恩去哪,我就去哪。像我们这么老的人,对彼此都很依赖啦……达恩现在和哈罗德在一起呢,在另一个屋儿里——你爸爸刚到,伊娜——当然了,他们正谈生意呢!我问过达恩:‘你到、到底为什么要去荷兰呢?’‘生意事儿!’达恩说。生意,生意,老是生意!我真是不能理解,生意是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东西!一年又一年,我们都只有生意事儿,可是到最后呢?我们还穷得跟耗子似的……行了行了,萨里帕,苏达,捏够了,虽然我现在还是冻得像块儿木板儿似的。”

两个佣人离开了房间,无烟煤炉子像个烤箱一样,在云母石小门之后闪着红光。弗洛尔婶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她的中国人式的眼睛微微上斜,脸又胖又黄,像一轮圆月在依旧黝黑的头发中隐现;她的头发向后梳得又平又滑,在最后面打了个大结。就连她坐着的方式也颇有中国人的样子:法兰绒晨衣的衣角夹在双腿中间,肥胖臃肿的小手放在圆圆的膝盖上,就像安东·德克斯坐的姿势那样。她下垂的胸部像波浪一样,在她肚子的褶儿上翻滚。这些曲线给了她一种高高在上的庄重,尤其是,她像现在这样直直地坐着,露出一副僵硬又愤怒的中国人式脸庞。她的两片长长的耳垂下面,带着两个硕大的宝石耳钉,闪着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和她穿着的宽松的法兰绒衣服不是很搭,倒像是一座神像上镶嵌了一块宝玉。她还不到六十岁呢,和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一样大。

“老母亲还好吧?你们来看我们真的是太好了。”她说道。要知道,在这句话之前,她对她的亲戚们可一句好话都没说。

现在,她那果冻一般的身躯在沙发上颤动得更欢快了。她旁边坐着一脸皱纹、像女巫一样的斯蒂芬妮;而安东,正回想着四十年前的弗洛尔: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年轻高大的少女,她的华人血统有种异域风情,让男人们着迷;而伊娜·德尔堡,这个严谨而得体的荷兰人,正很有教养地眨着眼;他们身边还有个一头金发的年轻小妇人莉莉。

“怎么达恩没来?”弗洛尔婶婶喊道,“莉莉,去看看你的外、外祖父和你的叔叔干什么呢?”

“我去吧,婶婶。”伊娜·德尔堡说。

“你呆在这儿吧,亲爱的。她还不能走太远的路,婶婶。”伊娜正想要看看达恩和弗洛尔的房间,她站起身,穿过姑姑的卧室,顺便还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大皮箱。一个佣人正忙着把裙子放进衣橱。

“先生们在哪呢,阿姨?”

“在书房,夫人。”

佣人给伊娜指路,顺着暖房指去。的确,这儿的房间都很漂亮,而且毫无疑问,价格不菲。伊娜知道,这公寓可不便宜!达恩和弗洛尔夫妇几乎没有可能过得像“耗、耗子”一样穷。看,叔叔就有他自己的卧室,旁边还有一个单独的书房。现在,爸爸很显然正和叔叔在书房里谈事情,因为他们在好几桩生意上都有合作,共同利益很多。在家,爸爸从来不谈生意上的事情,一丝风声也不透,这常常令伊娜很沮丧……她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她在想,要不要蹑手蹑脚地溜过暖房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没准可以听到一些关于达恩叔叔财产状况的消息,谁知道呢?出于单纯的好奇,她靠上前去,可是突然之间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达恩叔叔——虽然他们五年都没见,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如旧——在说:

“哈罗德,你一直都知道这事吗?”

“嘘!”她听到父亲的声音。

然后,达恩叔叔低声重复道:

“你一直都知道这事吗?”

“别这么大声。”哈罗德·德克斯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见有人……”

“没事,是佣人清扫房间的声音……她又不懂荷兰语……”

“别管怎样还是小点儿声,达恩。”哈罗德·德克斯说,“是的,没错,我一直以来都知道!”

“一直以来?”

“是的,六十年了。”

“我一直……一直都不知道。”

“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她现在去世了吗?”

“是的,她已经去世了。”

“她叫什么名字?”

“马·波滕。”

“对对,是马·波滕。我当时才13岁,而她是妈妈的女佣,也照看我。”

“是她的孩子先来纠缠我的。她把那件事情告诉她儿子了,她儿子在当地一间租借办公室打工。”

“原来是这样。”

“那小子就他妈是个恶棍!我给了他些钱。”

“你做的没错……不过你看,达恩,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别对弗洛尔说起这事。”

“当然,当然,我从来都没有对她讲起过这件事情。这也是我让她跟我过来的原因:如果她呆在海牙的家里,那个可恶的恶棍有可能就……是呀,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而且这件事情正在成为过去……在消逝……过不了多久就……”

“是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逝去……不过,想想你,哈罗德,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知道!”

“别这么大声,别这么大声!我听见暖房里有声音……”

那是伊娜裙子发出的声音。她偷听着这段谈话,心砰砰跳,整个人被强烈的好奇心折磨着。虽然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她记住了那个已经过世的女佣的名字:马·波滕。

现在,她开始故意地让她的丝绸裙发出响声,装作是刚刚从暖房过来。她一下子打开门,站在门坎上,“达恩叔叔!达恩叔叔!”

她看到两个老人,爸爸还有他的弟弟坐在那儿。他们一个73岁了,另一个也有70岁。他们还没有从刚才的表情中恢复过来,两个人苍老的脸上,那紧绷的沮丧也都来不及退去,他们的两眼仿佛还在空洞茫然地盯着遥远的过去。伊娜觉得他们两个的表情都恐怖极了。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什么需要极力隐藏的?爸爸知道什么事情六十年了,达恩叔叔又是刚刚才知道了的?她感到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像是什么湿冷的东西爬过她的身体。

“我来看您来了,达恩舅舅!”她尖叫着,夸张地做出来极为热情的样子,“欢迎来到荷兰,舅舅,欢迎!虽然这几天天气不是很好……总是阴冷……您在火车上一定很冷吧!可怜的弗洛尔婶婶一定在车上都冻僵了。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也来了,还有我的莉莉呢!我没有打搅你们……谈生意吧?”

达恩叔叔亲了亲她,客套地回应了她的问候。他又矮又瘦,弓着背,皮肤黝黑,穿着散发着东印度气息。他头顶上的一小撮灰色的头发加上他的侧影,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鹦鹉;一张小鸟一般的脸,像极了他的妹妹斯蒂芬妮。正和她一样,他也有一双机敏警觉的眼睛,虽然,它们现在还因为之前和他哥哥哈罗德的谈话而不安地颤抖。他抓来几张纸,把它们塞进一个档案袋里面,好让人觉得他们刚才在谈生意,并且说他们马上就来。他们和伊娜一起回到客厅里,达恩叔叔和到访的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寒暄着。

“弗洛尔婶婶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伊娜想道,回忆起刚才她还说起他们的荷兰之行。

他们为什么要来?到底是什么事情?爸爸已经知道六十年而叔叔不久前才得知的到底是什么事?那件事是他们来荷兰的原因吗?是不是跟钱有关:一项他们共同拥有的遗产?嗯,应该就是,一项遗产,或许他们可以变得比现在更有钱。斯蒂芬妮姑姑知道吗?安东伯伯知道吗?奥蒂莉姑姑呢?祖母呢?还有,塔克马老先生呢?还有还有,如果是一项遗产的话,那有多少钱呢……她简直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点燃,不过还是表现得举止谨慎而得体,甚至比平时还要谨慎一些——和她那带着东印度人的散漫、喜欢穿着拖鞋的达恩叔叔,以及有着波浪般起伏的胸脯、乳房耷拉到圆圆的肚子、像个中国神像的弗洛尔婶婶,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好奇心炙烤着她,她的眼睛疲惫地扫视着,而她仍然十分有教养地、努力地去隐藏她那急于找出答案的心情。人们的谈话,完全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说起他们的孩子:马里纳斯,一家大型制糖公司的经理,现在和他一大家子住在直葛;让娜·沙恩,弗洛尔婶婶说她是荷兰驻井里汶代表的妻子;多尔夫,还没有结婚,已经是一个地方法官了。而她,伊娜·德尔堡,一丁点儿都不在乎那些表亲,不论男女,甚至都不愿见他们:一群东印度人……她只需要让自己开心就行了!不过,有时候——这种时候并不多——她也会屈就自己,假装对这些故事感兴趣:比如,马里纳斯的女儿克拉拉最近结婚了;或者,“沙恩”的儿子埃米尔总是惹麻烦。

“是的,”弗洛尔婶婶说,“现在呢,我们就在荷兰了,在这个破、破旧的公寓住着……为了生意……什么都不为,只为生意……是啊,没错,不瞒你说,我们现在还是像耗、耗子一样穷!这五个月我要干什么呀?如果这天气还这么下去的话,我可受不了!幸好,我们还有婷·迪塞尔曼和多尔·佩雷尔坎普,这两个东印度的老太太,他们马上就要来看我啦!他们还写、写信给我,让我带些中国纸牌来,我带了20包呢!我想这个应该可以帮我熬过这五个月……”

而弗洛尔婶婶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她的丈夫,拉长声调:

“达——恩。”

“哦,亲爱的!小可怜!”

不是这样的,伊娜想,弗洛尔婶婶还不知道遗产的事——很可能不是关于遗产的事——不过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和莉莉坐着来接哈罗德的马车里回家了,而安东则坐斯蒂芬妮的那辆回去。伊娜一点儿功夫也没有浪费,立刻开始找她的丈夫。她必须找个人聊聊,而这个人非他莫属。于是,伊娜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利奥波德,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问。

“我马上要开一个咨询会。”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她知道利奥波德在撒谎,他根本就没事。于是,她就静静地坐着,没摘帽子也没脱披肩。

“利奥波德……”

这下他有点儿被吓着了。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们必须搞清楚为什么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要来荷兰。”

“哦,我的天哪!”他叫道,“爸爸的那些事儿没出什么岔子吧?”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但是,达恩叔叔来一定是有原因。”

“有原因?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有!应该是一件爸爸在13岁时就发现了的,到现在有六十年的秘密。达恩叔叔前不久才刚刚知道这个事儿,而他来荷兰就是为了向爸爸求证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只管听我讲就行了,我还知道很多呢!”

“那么这个秘密是什么?”

“是一件弗洛尔婶婶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达恩叔叔也不想告诉她。老夫人的老保姆叫马·波滕,这保姆去世了。她的儿子,是直葛的员工,而且,达恩叔叔给过他钱。这些就是我知道的了。”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两个人都面色苍白。

“可是这个故事也太破碎了吧!”大律师利奥波德·德尔堡说,接着耸了耸肩。

伊娜,还像往常一样很有教养地,有点儿慵懒地抬起了眼,道:

“这个秘密非常重要,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它确实很重要,我真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是和遗产有关的呢?”

“遗产?”德尔堡重复道,不明白伊娜是什么意思。

“比如一些本来该属于我们的东西?那个直葛的员工可能知道是什么,如果达恩叔叔真的给了他钱的话。”

“或许吧。”德尔堡说,“我猜应该和钱有关,而这笔钱应该是爸爸和达恩叔叔的共同财产……”

这一次,伊娜的脸色变得刷白了。

“不可能!”她喊道,“应该是……”

“你不知道,也猜不到,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不要谈它。再说了,爸爸任何时候都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

伊娜的好奇心占据了她此刻的心思,不过,她还是戴着那顶插着白色天堂鸟的帽子,很有教养地点了点头:

“我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你得跟爸爸谈,问问他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

“为什么事情而烦恼?我从来没见过他什么时候不烦恼,自从我们结婚以来到现在这整整23年!爸爸从来不和我谈,他甚至还专门另找了一个律师解决他的事务,这你也知道。”

“那么我去问爸爸。”

“那也不是个好主意。”

“我必须知道。”伊娜抬高声调,说道。

“其实听你讲了这些之后,我还是看不出这里面会有什么财产纠纷。哦,亲爱的,我的亲爱的,谁知道是什么事呢?可能是关于钱的什么……”

“肯定是关于钱的。”

“爸爸和达恩叔叔可能一起……”

“可能要一起偿还,如果……”

“你这么想的?”

“他们经常在一起做生意,很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纠纷发生。而且,对于在一块儿做买卖的人们来说,应该很有可能……”

“是,我明白。”

“或许,你最好不要把自己掺合进来了,还是谨慎一点儿好。谁知道你伸手去够的是不是个马蜂窝呢!”

“这应该是六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六十年前啊,多久之前的事了!”伊娜说道。这想法几乎让她有些恍惚。

“的的确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已经过去的过去了。”德尔堡装得毫不在乎,虽然他实际上心里一震。

“不,”伊娜说,摇晃着帽子上的白色天堂鸟,“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全成为过去,还没有。但爸爸希望快一点……”

“什么?”

“让它成为过去。”

他们的脸色看起来都很苍白。

“伊娜,伊娜,一定要谨慎啊!”德尔堡说道,“你可不知道现在插手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不会轻易罢休的!”她说着陷入了沉思。

她必须知道,一定得知道。她决定,这天晚上,就去找他的父亲谈谈。

正文 第十九章

她在屋内徘徊,焦虑急躁,坐立不安。她听到她的儿子,大学生波尔,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紧邻前门的房间,波尔和几个朋友正坐在里面抽烟。她走过时,耳边传来小伙子们的吵闹声。这时,门铃响起,她最喜爱的小儿子格斯回来了。听到他快乐而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声,她非常高兴,暂时把那份令自己备受折磨的狂热好奇抛到了脑后。

她现在想去书房找她的父亲,但是,晚餐时间就要到了,她有些担心,因为父亲讨厌在这个时候被打扰。她实在是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来回踱着步子。想象一下,如果父亲破产了,他们该怎么办呢?斯蒂芬妮姑姑可能会给格斯留些钱,她喜欢格斯超过喜欢任何人;但是,姑姑的侄子、侄女实在太多了。如果斯蒂芬妮姑姑不把她那点儿小钱作为遗产分给别人就好了!作为母亲,她关心的始终是金钱问题,她总是为三个孩子的未来生计着想。对莉莉,她倾尽全力,讨好斯蒂芬妮姑姑和安东伯伯。至于波尔,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即使他有一百万,他还是会感到手头拮据。晚餐时间快到了,她和德尔堡以及两个儿子一起在餐厅等待父亲下楼。哈罗德·德克斯走进餐厅时,她觉得父亲那始终有些驼背的瘦高身材愈发佝偻了,一种胆汁般的黄色令他凹陷的脸颊蒙上了一层深金属色。伊娜喜欢正式而欢快的餐桌气氛,食物简单但却可口。在家中,她总是端着架子,俨然是尊贵的女主人。她教导孩子们要绝对遵守礼仪,因此她无法理解莉莉为什么一结婚就变得不受约束:弗里茨和莉莉的家总是那么邋遢凌乱!想到这儿,她便对男孩子们非常满意,他们的餐桌礼仪令人愉快:波尔欢快活泼地说着什么,但又不是太聒噪,不会吵到爷爷;格斯时不时地开个小玩笑,然后伊娜就会笑着抚摸他的头。哈罗德·德克斯几乎不说话,他听着男孩子们聊天,唇边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德尔堡负责把食物切开。通常,爷爷有自己单独的食物:由于消化和肝脏不好,他吃东西必须非常小心。事实上,病痛总是折磨着他,有时,他会疼得皱起眉头。他从来不向别人说起他的痛苦,只是默默地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做。他一向沉默寡言、温文尔雅,但又有一种无声的威严。他的身体因为病痛而衰弱不堪,他的灵魂因为忧郁而支离破碎,这忧郁就闪现在他衰老褪色的温和眼中。伊娜负责照顾她的父亲,着手为他准备特制的食物。她喜欢把家里和餐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然而,吃甜点时,她的心中再次燃起无法控制的好奇之火。问题就在她的唇边,但她当然不会在晚餐时发问……她又一次因为格斯的话而大笑,摸了摸他满是卷发的脑袋。身穿家居服的她显得格外慈爱。她和身材肥胖、东印度味十足的弗洛尔婶婶并肩坐在一起时,帽子上不停晃动的白色天堂鸟下,那双慵懒的眼眸一颦一顾都表现出过分的优雅,但是,和格斯在一起时,她不会这样。她的父亲推开甜点,站起身客气地说:

“抱歉,伊娜,我今晚很不舒服……”

“可怜的爸爸!”她亲切地说。

老人离开了房间,波尔立即跳起来为他开门。父亲、母亲和两个儿子继续坐了一会儿。伊娜把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的事儿告诉了他们,他们被那20副中国牌逗笑了。格斯是个优秀的模仿者,他还记得弗洛尔姨婆几年前来访时的样子,于是便模仿起她的东印度口音来,伊娜因为儿子的聪明而愉快地大笑。格斯仿佛受了鼓舞,又开始模仿斯蒂芬妮姑婆,他把自己的脸弄得像是一张老鸟的脸,脖子也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德尔堡开怀大笑,但是大学生波尔却叫道:

“不要忘了,格斯,你还想要继承姑婆的遗产呢,你可不能让她知道你模仿她!”

“你这样说可真不好。”伊娜说道,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责备。“别这样,波尔,这样可不好。你知道妈妈不喜欢‘遗产’之类的话。波尔,这可不是好品味……我不明白你爸爸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但是,格斯让欢乐的气氛持续了下去。当他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模仿安东舅公时,伊娜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三人都被逗得大笑,联合起来笑话德克斯家族,就像高贵的乡绅德尔堡家族笑话那些东印度的叔叔、婶婶、舅公和姨婆们一样。

“当然了,外公是他们中间最好的。”波尔说,“外公总是很高贵。”

“哦,曾外祖母”,伊娜像孩子们那样称呼老夫人,“曾外祖母虽然很老了,但仍然是个非常高贵的女人!”

“咱们家的老人可真是一抓一大把!”格斯不恭敬地说。

伊娜制止了他,不许开老夫人的玩笑;他们所有人都对老夫人心存敬畏,因为她已经活了那么久,而且还是那么高贵。

“奥蒂莉姑姑60岁了,不是吗?”伊娜突然问,宿命般的60岁,这个数字在她眼前放大,令她感到一阵恍惚。

德尔堡父子的话题已经从金钱转移到了家人身上。除了祖母和岳父——对男孩子们来说是曾外祖母和外祖父——他们把其他人都说得一无是处。格斯把所有人都模仿了个遍:除了安东舅公、斯蒂芬妮姑婆和弗洛尔姨婆外,他还模仿了达恩舅公,模仿了那个在东印度拥有一家法律办事处的儿子,模仿了驻外公使的妻子“沙恩”。所有这些被模仿者都曾在为期二到十二个月的假期内回到荷兰,因此格斯在荷兰见过他们,他们总会成为德尔堡家的谈资笑料。但是伊娜没有再笑,她站了起来,强烈的好奇心煎熬着她,甚至变成了身体上的痛苦。

哈罗德·德克斯正坐在楼上房间的大书桌前。一盏带有绿色灯罩的台灯使他看起来愈加蜡黄,皱纹深深地刻在老人疲倦的脸上。他蜷缩在椅子里,用手捂住眼睛。他的面前摆着大张大张写满数字的纸,应达恩的要求,他必须要核对这些数字。他凝视着前方,六十年前他目睹了那件事。那件事正在缓慢地消逝,但消逝过程中时不时又会回来,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当时年幼的心灵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生都活在惊恐之中。他能够平静地活到这么老,超过他必须要活到的年纪,完全是因为他的自制……过去的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像是个幽灵,一边向他靠近,一边用眼睛瞪着他,身后拖着隐隐的迷雾,飘过沙沙作响的树叶,飘过两侧林立着阴森树木的小径,树叶不断地从树上落下……那件事简直就是个幽灵,在它完全消失之前,一边消亡一边越靠越近;但是,始终没有什么东西从树后伸出令人生畏的手,抓住那件缓慢拖行的可怕的事……树后是不是有影子在晃动,是不是真的有人出现了,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一只手,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指向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让它停止前行?哦,如果它能快点过去就好了!它消逝得太慢,太慢了!六十年了,它一直在慢慢,慢慢地消逝……老先生和老夫人坐在各自的家中,或者一起坐在窗边,等待它彻底消逝,但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它就不会消逝!哈罗德·德克斯为老先生和老夫人感到难过……哦,如果它能过去就好了!已经有多少年了啊!他们已经那么老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活到那么老!是对他们的惩罚吗,对他们两人的惩罚?现在,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在这桩可怕的罪行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达恩告诉了他;马·波滕告诉了她的儿子;那个小官员又告诉了达恩。有这么多人知道!老人们却以为没人知道……没人知道,除了……除了年老的勒洛夫斯医生!哦,这么多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那件事,知道那件已经埋在土里却总是鬼魅般出现的事,那个不断浮现在阴冷迷雾中的秘密……哦,他为什么要活到这么老,现在到连达恩也知道了!希望达恩能守口如瓶,不要告诉弗洛尔!他能守口如瓶吗?那个小官员能继续保持缄默吗?必须得给他点儿钱,至少在老人们,那些可怜的老人们去世之前……在那件事随着他们成为过去之前……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门开了,他看见他的女儿站在门口。

“最亲爱的爸爸。”她娇媚地说。

“什么事,亲爱的?”

伊娜走上前。

“我没打扰您吧?我来看看您怎么样。我觉得您吃饭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

她像个好女儿一样地伺候他,他对此心存感激。他的心敏感而柔软,他感谢家人的陪伴,伊娜的照料和男孩子们的朝气,使他冷漠的心灵感受到了亲切的温暖。他把手伸向她。伊娜在他的椅子旁坐了下来,迅速扫了一眼放在他面前的纸张,她对上面的数字很感兴趣,这些数字一定说明了父亲和达恩叔叔的财产状况。随后她开口问道:

“您病了吗,亲爱的爸爸?”

“是的,”他呻吟着说,“我身上很疼。”他被她的温情所感动,接着说道,“这一切最好早点结束。”

“别这么说,我们可不能没有您。”

他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笑着说:

“你的麻烦会少点。”

“哦,您知道您对我来说绝对不是麻烦。”

这是真的,她说的时候满怀真诚,他的女儿慈母般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诚挚。

“但是您不该总是这么操劳。”她继续说。

“我没怎么操心。”

“那这些数字是什么?”

她露出动人的笑容。他知道她有很强的好奇心,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了解这一点,他曾经发现她在他的书桌上翻找东西。从那时起,他就把所有东西都锁了起来。

“是生意,”他答道,“东印度的生意。我得帮达恩叔叔核查这些数字,好在工作量并不大。”

“达恩叔叔对生意满意吗?”

“满意,他很满意。我们会富起来的,亲爱的。”

“您这样认为吗?”

她的声音听上去急切贪婪。

“是的。别担心,我会给你留点儿钱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苦涩讽刺。

“哦,爸爸,我真的没这么想。有时我确实会为钱发愁,但那是为了我的儿子们,为了莉莉,她嫁了个一名不文的人,弗里茨和莉莉要怎么生活呢?我自己可不在乎钱。”

这差不多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已经变成了事实。一年年变老的她开始为了孩子而考虑钱的问题,母爱渐渐充盈了她的内心,尽管这颗心仍然世俗而渺小。

“的确如此,”哈罗德·德克斯说,“我明白。”

“您的情绪很低落,爸爸。”

“我和平常一样。”

“不,达恩叔叔让您不愉快了。我能看出来。”

他沉默了下来,保持着警惕。

“您从来不说,爸爸。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是什么让您这么消沉?”

“没什么,亲爱的。”

“不,一定有事,一定有事。告诉我是什么让您这么难过。”

他摇摇头。

“您不想告诉我?”

“没什么事。”

“不,有事。也许是什么可怕的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

“爸爸,是秘密吗?”

“不,亲爱的。”

“是的,是秘密。一定是秘密,一个让您感到压抑的秘密……我不知道它困扰您有多久了。”

他的四肢变得冰凉,他的心灵筑起了一道防线,就像穿上了铁甲一般。他就那样保持着警惕。

“孩子,你在胡思乱想,”他说。

“不,我没有,但您就是不愿意说。看到您这么悲伤,我很难过。”

“我身体不舒服。”

“您情绪低落……是因为那件可怕的事……那个秘密……”

“真的没什么事。”

“不,一定有事。是关于钱?”

“不是。”

“是不是达恩叔叔把钱……”他看着她。

“伊娜,”他说,“有时达恩叔叔对于不折不扣的商业诚信有不同的看法,不同于我,但是他最后总会接受我的观点。没有什么金钱上的秘密让我感到难过。”

“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没有秘密,亲爱的。你在胡思乱想。”

“不,我没有。我……我……”

“你知道什么?”他大声问道,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她一阵惊慌。

“不,不,”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觉得……”

“什么?”

“有个秘密让您情绪低落。”

“关于什么?”

“关于……关于过去发生的一些事……”

“你知道?”他说。

“不,我不知道。”

“什么也没发生,伊娜,”他冷冷地说。“我是个有病的老人。你让我很累。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紧张而激动。她抬起慵懒的双眼,脸上带着优雅的、母亲般的表情,那是艾瑟尔蒙德家族特有的表情,她一直以拥有这个家族的血统而骄傲。

“我不打扰您了,爸爸,”她的声音很尖锐,但却合乎社交礼仪,听起来有些做作。“我不打扰您了,我让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我来找您,想和您说说话……因为我觉得……您有烦恼……有伤心事。我想要为您分担,但是现在我不再这么坚持了。”

她慢慢地走了出去,带着一种受了冒犯的、贵妇式的高傲神态。哈罗德·德克斯记得他的母亲在某次谈话后离开房间时也是同样的神态。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自责的温柔,让他几乎想要把她叫住,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让她离开了。对他来说,她是个好女儿,但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她的心中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充满了对渺小、虚荣事物的愚蠢幻想,因为她的母亲是弗罗伊勒·艾瑟尔蒙德家族的一员。她还总是表现出一种狂热的好奇。他让她离开了,让她离开了房间。孤独再次将他包围。他缩回到椅子中,用手捂住了眼睛;绿色灯罩下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痛苦疲惫的脸上,令皱纹显得格外清晰。他凝视着前方。她知道了什么?她猜到了什么?她是不是偷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她来找他们时在暖房里偷听到了什么?他试着回想他和达恩说的最后几句话,但是他记不起来了。他确信伊娜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在猜测,因为他比过去更忧郁了……哦,真希望那件事快点过去!哦,真希望那些老人早些死去!哦,真希望没人知道!够了,够了,年头已经够久的了,那些很老很老的老人一直在自责,一直在默默承受内心的惩罚……

他盯着前方,仿佛那件事就在眼前。

整个晚上,他一直坐在椅子里,眼睛紧盯着前方,脸部因为疾病和痛苦而扭曲。然后,他坠入了梦乡,那是老人式的浅睡,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一次看见了13岁的自己,在那个夜晚,在那座山庄里,他听见母亲的声音:

“哦,上帝!哦,上帝!不,不,不要扔进河里!”

他看到那三个人,他的母亲、塔克马、马·波滕——他们还很年轻,他们的中间是父亲毫无生气的尸体,一切就发生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可怕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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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章

伊娜一晚上都无法入睡。的确,她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从孩童时代起就是如此。她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立刻就想知道,立刻,马上!她的丈夫帮不了她什么忙,因为他担心如果他们卷入与己无关的事,可能会出现对他们不利的复杂情况。她自己则好奇到了鲁莽的程度,她现在就想和达恩叔叔谈一谈,虽然她明天就会在祖母家见到他……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拿骚兰街。为她开门的是老安娜,她很高兴老夫人还被人记挂:

“下午好,太太。塔克马先生、勒洛夫斯医生和弗洛尔太太在楼上……是的,您一会儿就可以上去……谢谢,老夫人非常好……是的,是的,她会比我们所有人活得都长……您介意在晨室里等一会儿吗?天气很冷,我们在这儿生了火炉,非常暖和;您知道,夫人从来都不下楼,经常有家人在这儿等候……”

老安娜给了伊娜一把椅子,女佣把晨室变成了舒适的等候室。这确保了老夫人不会受太多打扰,否则的话,她将会不胜烦扰。封闭的炉火烧得很旺,椅子被排成一圈。出于礼貌,年迈的女佣陪着伊娜,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直到伊娜说:“坐吧,安娜。”

年迈的女佣恭敬地坐在椅子边缘。来访者通常都会让她坐下,因为她已经很老了。她礼貌地问候了莉莉太太的孩子们。

“天气一好,范韦利太太就会带着孩子们来看他们的曾曾外祖母。”

“哦,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年迈的女佣说。就在这时,她跳了起来大叫道,“哦,这可是头一次!斯蒂芬妮小姐也来了!太好了,他们一定都没有忘记老夫人!”

她把斯蒂芬妮·德拉德姑姑引了进来和伊娜见面,然后退出房间去了厨房。

“塔克马先生、医生和弗洛尔婶婶在楼上,”伊娜说。“我们要等一会儿,姑姑。告诉我,姑姑,您知道达恩叔叔到底为什么要来荷兰吗?”

“是因为生意?”斯蒂芬妮疑惑地说。

“我想不是,我觉得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斯蒂芬妮问道,明显来了兴趣。“什么样的事?不体面的事吗?”

“我说不清楚。您知道,爸爸从来不透露任何事。”

“达恩叔叔破产了?”

“我想可能是这样,但爸爸非常肯定地说不是钱的问题。至于是什么事……”

“那会是什么事呢?”

“一定发生了一些事。”

她们四目相对,两人都因好奇而备受煎熬。

“你是怎么知道的,伊娜?”

“爸爸见了达恩叔叔后就情绪低落。”

“确实,但是你怎么知道出了事?”

说话的欲望击败了伊娜的谨慎:

“斯蒂芬妮姑姑,”她低声说,“我实在是忍不住……昨天,我去达恩叔叔的书房找叔叔和爸爸时,我听到的……就在暖房里……”

斯蒂芬妮姑姑急切地想要知道情况,紧张地点了点她那不住抖动的鸟一样的脑袋。

“我听了一会儿……爸爸和达恩叔叔的谈话。当然,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走进去时他们就停止了交谈,但是我还是听到达恩叔叔对爸爸说,‘你一直都知道吗?’然后爸爸说,‘是的,六十年了。’”

“六十年了?”斯蒂芬妮姑姑不安地说,“那就是奥蒂莉出生以后的事儿,可能和奥蒂莉有关。你知道,伊娜,奥蒂莉姑姑是……”

“塔克马的女儿?”

斯蒂芬妮姑姑点点头:

“人们曾经对这件事津津乐道。现在他们都忘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妈妈的举止完全不合乎礼仪,她罪孽深重。”

“他们说的会不会是这件事?”

“不会,我觉得不会。达恩叔叔完全清楚这件事。而且,如果是这件事的话,你爸爸也不会说‘我已经知道六十年了’。”

“的确,”伊娜说着陷入了猜测之中。

她那双常常倦怠疲惫的眼睛变得明亮清澈,努力地想要透过迷雾看清事情真相。

“不,”斯蒂芬妮说,“不会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呢?”

“一些……关于妈妈的事。”

“关于奶奶?”

“是的,一定和你奶奶有关……六十年前……”

“那么长时间了!”伊娜说。

“我那时还是个女孩儿……只有17岁,”斯蒂芬妮说。“是的,很久以前了。”

“那时您17岁。”

“对……德克斯爸爸就是那时死的。”

“爷爷?”

“是的。你知道,他是淹死的。”

“是的,就是那时候。”

“是啊……会是什么事呢?”

“您记得奶奶的保姆吗?”

“记得。她叫马·波滕。”

“她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的。”

“在暖房里?”

“对,我在暖房里听到的。”

“你还听到了什么?”

“马·波滕的儿子是直葛租赁办事处的一个小官员。”

“还有呢……?”

“达恩叔叔给他钱了。”

“钱?”

“要么是让他开口……要么是让他闭嘴。我觉得是让他闭嘴。”

“那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六十年前吗?姑姑,您能想起来吗?”

“但是,亲爱的,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没怎么留心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个17岁的姑娘。是啊,是啊,姑姑也年轻过。我那时只有17岁,我和其他的孩子们留在镇子上:你奶奶的一个姐妹照顾我们。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去了山里。他和妈妈住在一座山庄里——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们带上了哈罗德。是的,我记起来了,哈罗德没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把他带上了,哈罗德在爸爸跟前最得宠……爸爸就是在那儿淹死的。一天晚上,在河里。他心神不宁,睡不着觉,于是便去林子里散步,结果却迷了路,滑进了河里。我全都记起来了。”

“爸爸和他们一起住在山庄里?”

“对,你父亲和他们在一起,那时他还是个13岁的小家伙。”

“他从那时起就知道了?”

“他是这么说的吗?”

“那他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关于山,关于山庄……”

“伊娜,会是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姑姑,但一定有什么事……关于奶奶的……”

“的确,”斯蒂芬妮姑姑突然警惕地说,“但是,不管是什么事,亲爱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如果有什么事的话,那只可能是……不体面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旧事重提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六十年了。你奶奶也很老了……”

她停住了,眨巴着鸟一样的小圆眼睛盯着前方,似乎看见有些东西隐隐出现在面前,渐渐向她靠近,她不想再开口说话,她甚至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一种令人颤抖的焦虑情绪,混杂着模糊不清的记忆,浮现在她不停眨动的眼前。在这件事上,她会保持沉默,对过去的事探究得太深是不明智的。时移事迁,就让那些事静静地过去吧,让罪恶过去吧……来自地狱的力量潜伏在罪恶之中,潜伏在人们的好奇心中,就像是魔鬼的安息日一样,潜伏在安东的书和相册中。它潜伏在母亲的过去里,潜伏在伊娜贪婪的好奇心中。她,斯蒂芬妮姑姑,害怕下地狱,她想去天堂。她不再想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在记忆的迷雾前,她合上了不断眨动的眼睛,紧紧闭着:

“不,亲爱的,”她重复道,“我们还是不要旧事重提了。”

她不愿意再多说了。伊娜确信姑姑知道,姑姑至少记起了什么。但是她了解斯蒂芬妮姑姑:现在她不会再说什么了,不会比爸爸说得更多了。她在提防什么吗?哦,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弗洛尔婶婶正过来,她垂着胸小步走下楼梯,达恩叔叔这时候也刚好按响前门的门铃。老安娜很开心,她喜欢家人聚在一楼,用她知足的老脸和谦恭有礼的话接待每一个人,而她衬裙下的肥猫则弓着背,在她腿间晃着尾巴。老勒洛夫斯医生跟在弗洛尔婶婶后面,跛着一只僵直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弗洛尔婶婶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

斯蒂芬妮姑姑终于可以摆脱伊娜·德尔堡了,她开心地说:“我现在就上楼去。”

她到过道上,从勒洛夫斯僵直的腿边挤了过去,接着勉强从达恩和弗洛尔婶婶之间穿过走向楼梯;她紧张地落荒而逃,她害怕伊娜的追问,害怕罪恶,害怕她打听,害怕下地狱。她一个踉跄差点儿踩到猫,小东西从她双脚间钻了过去。

“我就知道一定能在这儿碰到你,勒洛夫斯,”达恩叔叔说道,“要是没碰上,我就立刻上去找你。”

“啊哈,啊哈,好好好,这么说你又回来了,德克斯!”老医生说道。

他们握了握手,达恩·德克斯紧张地看着勒洛夫斯医生,欲言又止。他迟疑了一下,只是支吾着问伊娜:“你要上楼吗,伊娜?”

“不,叔叔,”伊娜恭恭敬敬地答道,她很想与勒洛夫斯医生聊上几句。“你先去吧。真的,你先上楼吧!我多等会儿不碍事。我在这下面等着。”

勒洛夫斯医生和她一起进了晨室。他搓着冰冷的双手,说这里比楼上暖和多了,他们在楼上只生了小火:老塔克马从来不觉得冷,他身体里总是火烧一样热乎。而弗洛尔婶婶刚到晨室呆了一分钟就喘上了,伊娜帮着她脱下厚重的皮草斗篷:

“这斗篷真好看,婶婶。”

“哦,还好啦,孩子!”弗洛尔婶婶轻蔑地说。“就是一件旧皮草,穿了三、三年了,不过在荷兰很有用,好看,还暖、暖和!”

她心里其实可宝贝这件斗篷了,她像往常一样卷着舌,冲着伊娜说了最后几个字。他们三人坐了下来,安娜觉着他们和乐融融的,便拿着托盘送上了三杯樱桃白兰地:

“或者来杯茶,伊娜夫人?”

“不用了,安娜,你的樱桃很可口。”

佣人高兴地离开了,她喜欢底楼的热闹,而老夫人再也不到底楼来了。这儿就是她的王国,也不由陪护做主,由她安娜独揽大权,接待着家人,给他们上些点心。

伊娜尝了一颗樱桃,很不乐意弗洛尔姑姑和他们一起待在晨室。老医生,这个比奶奶年轻一些的同代人很可能知道一二,但也不一定。因为达恩叔叔自己也才刚知道,而爸爸六十年前就知道了。六十年!那段过去的时日之长令她恍惚。六十年前,这位年老多病的医生还是个28岁的小伙子,在一个年轻同事的帮助下第一次踏上爪哇的土地,成为奶奶的众多仰慕者之一。而如今,他已不再行医,只能勉强保证奶奶和塔克马先生的健康。

她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想一探究竟;她的好奇心就像个强大的镜头,燃烧着,在她的眼前揭开一个画面,透过模糊稠密的过去,闪着新的光亮。她开口说:

“可怜的爸爸身体不太好。我担心他会病倒。他精神也很压抑。而且,婶婶,他见了达恩叔叔之后就更压抑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到底是什么事呢?不可能是钱的事儿。”

“不,亲爱的,不是钱的事儿,虽说我们还穷得跟耗、耗子似的。”

“那达恩叔叔来荷兰所为何事?”伊娜忽然迅速问道。

弗洛尔婶婶愣神看着她:“他为什么事来?哎呀,孩子,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就好了。叔叔总是定、定期来荷兰……谈生意,谈生意,总是谈生意。现在你爸爸和达恩叔叔在一起计划些什么,我要知道就好了;但我们也不该打探这事儿。”她埋怨地冲着伊娜直摇头。“他们一起瞎混好多年、年了。”

“可怜的爸爸!”伊娜说道,叹了口气。

“是是是,好好好!”医生晃着他身前的大肚子,侧身歪在一边,大声喊道,“我们要变老了,我们要变老了……”

“那是你!”弗洛尔婶婶怒喊道。“我才60岁。”

“才六十?啊哈,啊哈!”医生咕哝着,“才60岁?我以为你不止这岁数!”

“我告诉你,我就六、六十岁!”弗洛尔婶婶怒不可遏。

“是是,那你就和……和奥蒂莉……同岁……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不错,”弗洛尔婶婶说道,“我正好和奥蒂莉·斯泰恩一样大。”

“六十年……好吧,好吧!”医生咕哝道。

“当年你是个年轻人,医生,”伊娜微笑着说道。

“是是,孩子,是是……年轻人!”

“你和奶奶差好几岁,是吧?”

“是是是!”勒洛夫斯医生说道,可劲地确认这句话。“差九岁,九岁……和塔克马……差五岁……啊哈,是的,五岁……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差距……”

“你,奶奶,和塔克马先生总是在一起,真的很温馨,”伊娜继续柔声说道。

“先是在东印度……后来一直在这儿,在海牙。”

“是是,我们就待在一起……”

“这、这么老的朋、朋友!”弗洛尔婶婶颇有感触地说。

但她冲着伊娜使眼色,想说勒洛夫斯医生尽管和奶奶差了九岁,却也是奶奶相当亲密的朋友。

“医生,”伊娜突然说道,“是不是六十年前……”

她就这样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接着要说些什么。她那样开口,很狡猾,还故意在中间停下。老医生吃了一惊,他的肚子从左往右晃去,现在全耷拉在他那条健全的腿上。

“什、什么?”他差点儿尖叫出来。

他看着她,眼睛滴溜溜转着。他那又大又老、布满皱纹的圆脑袋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和尚一样的脸上干干净净,凹陷的嘴巴大张着,口水从零落的牙齿间流出来,流过颤抖的双唇。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松弛的皮肤凌乱地堆叠在手上,他举起手,又缩回去,搭在膝盖上。

他知道,伊娜肯定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她假装他的尖叫不过是耳聋没听清的叫喊,不动声色地提高嗓门,礼貌地重复着每一个字:

“是不是六十年前,奶奶当时虽然37岁了却依然风姿卓绝?哦对,他们那些老一辈比我们更懂得打扮自己。我也45了,可也是老女人了……”

“好了,好了,”弗洛尔婶婶说道,“老女人!”

医生喃喃道:“是是,啊哈,哦,你要问这个,伊娜?是,是,当然了。奶奶……奶奶是个绝妙,绝妙的女人……即便她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

“那奥蒂莉呢?斯泰恩爱上她的时候,她都四、四十了呢。”

“是啊,”伊娜说道,“这对……奥蒂莉姑姑来说不是很礼貌,但却恰恰说明她风华依旧……”

她盯着医生看,那优雅的双眼,懒洋洋地眨着,暗暗打量着他。他蜷在椅子里,那副老朽的身体已经走了形,像个废人一样堆在那儿,又像一个很老、很老的僧人,穿着宽松的礼服和背心,在他庞大的身体上显得松松垮垮。惧色已从他滴溜打转的眼里渐渐消失,他的目光垂向左边,头则歪向右边。刚才他害怕了,听到伊娜的问题,听到不详的60这个数字,他过于激动了,而现在他似乎痴呆发作了,精明地点着硕大的脑袋。屋外的寒光透进来,他闪亮的头顶布满了光斑。

“是是是,好好好!”他咕哝道,像个呆子。

他吃力地站起来,此时达恩·德克斯正从楼上下来,后头跟着斯蒂芬妮,老塔克马先生走在最后,他不用别人帮着下楼,可安娜还是担忧地向上望去,她把猫赶到一边去,担心它会钻到老人脚下。

“奶奶累了。”达恩·德克斯说道。

“那我最好不上去了,”伊娜说道,“嗯,安娜,我想我就不上去了。我过几天再来,奶奶今天见了太多客人。”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开。好奇心吊足了她的胃口,却又得不到满足,她厌烦了。斯蒂芬妮姑姑也走了,她说妈妈今天不太好。最后离开的是老塔克马,他仔细数着步数,挺直了身板走得倒是不偏不斜。伊娜觉得他一定也知道。那是什么,会是什么呢?那些老人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知道!

“走,回家吧,达恩,”弗洛尔婶婶说道,“我们的车等着呢。”

“你先回去吧,”达恩·德克斯犹豫着说,“我想再和勒洛夫斯聊几句。我真高兴又见到了他……”

“哼,聊个没完了!”弗洛尔婶婶说道。被丈夫抛下,她很是不悦,“那我一会儿再派车回来接你……”

她道了再见,曳足离去。

“我能送你回家吗,塔克马先生?”伊娜问道。

塔克马点头同意:“好的,孩子,”他说着,挽起她的手臂。

虽说他自己能行,也从不叫车,但他总觉得有人和他一道,走拿骚兰街,过拱桥,回毛里斯码头边的家,着实令他安心合意。他从不主动叫别人陪他,但若有人提议,他便欣然接受。伊娜却想起她可不敢拿事儿问塔克马先生!试想,如果他知道,而且也吃了一惊,就在大街上,这能让他中风!不,谨慎如她,还不至如此,但她真的很烦,骨子里的好奇心吊足了她的胃口。会是什么事,而她又要怎样才能知道呢?

达恩·德克斯继续和老医生一起待着。他像个鹦鹉似的瑟缩着,那双鹰眼(像极了斯蒂芬妮姑姑的眼睛)不停眨巴,似乎很兴奋,他那小身板在医生庞大的身体边好像缩得更小了。医生像个走形的立在他面前,仅靠一条健全的腿撑着身体,另一条又短又瘸。

“嗯,勒洛夫斯,”达恩·德克斯说道,“很高兴又见面了。”

“是是,啊哈,你上次来荷兰是五年前了吧……好吧好吧,过了很久……我们要变老了,我们要变老了……你没想到你妈妈还这么健康吧。是是,我能让她活到一百岁!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她或许能比我们大家,塔克马和我,都活得久,是是……”

“是啊,”达恩·德克斯说道,“妈妈没什么变化。”

“她身体底子很好,是是,一直如此。她脑子还很好使,记性也好。好好,是是,她这把年纪了,真是好福气……”

“塔克马也是这样……”

“保养好,保养好,是是……好吧好吧,我们都在变老……我也是,是是,我也是……”

达恩·德克斯却很不安,他答应了哈罗德哥哥要小心谨慎绝口不提,但是,在他知道的这两个月以来,这秘密和随之而来的恐惧灼烧着他的灵魂,一个商人的灵魂。他岁数虽不小,却是第一次产生这种与生意无关的强烈情绪。

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房子里一片寂静,安娜回到厨房,老夫人在楼上坐着,只有陪护在旁边。一盏小汽灯在晨室里燃着,另一盏在过道中燃着。黑暗与寂静在小屋的空气中弥散开去,老夫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坐在上楼的窗边,坐在她的高脚椅里等了这么久……

“勒洛夫斯。”达恩·德克斯说道。

他比医生矮一个头,直接抓住医生马甲上的扣子。

“是是,”勒洛夫斯说道。“什么事,德克斯?”

“勒洛夫斯,我听说了……”

“什么?”医生大着声喊道,他耳背。

“我听说了一切……在东印度。”

“什么?”医生惊诧地喊道,这回听清了,却慌了。

“我听说了一切,听说了整件事……在东印度。”

医生看着他,眼睛直打转。他那光溜溜的僧人般的脸上,松弛的唇边淌着口水,疏松的牙齿间散发着恶臭,喘不过气来。

而这回换作他,抓着达恩·德克斯的纽扣:“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了一切,”达恩·德克斯重复道。“听说了东印度的所有事情……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哦哦?你知道一切?什么……你知道什么?”

“关于……关于妈妈……关于塔克马……关于……”他们就这样站着,大眼瞪小眼。

“关于我父亲,”达恩·德克斯说道,他恐惧的声音变成一声迟疑的低语。“关于我父亲。你也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的。塔克马,那天夜里,他和我母亲在一起,他从我父亲那里夺过他的武器——行政官前一天给他的短刀……”

“你怎么知道?”医生喊道。“你知道了?哦,我的天哪!你知道这事?我……我从没走漏半点风声。我88岁了……可我……我从没走漏半点风声。”

“是的,你什么也没说……可妈妈的佣人……”

“马·波滕?”

“对,马·波滕告诉了他儿子,他是直葛的一个员工。马·波滕死了,这个员工已经开始敲诈我了。他已经来找我要过钱了,我给了他,我每个月都得给他钱。”

“这么说你知道了……是是,哦,我的天哪,是是……这么说你知道了,德克斯,你知道?”

“是,我知道。”

“我父亲想用那把短刀杀了塔克马……塔克马从他那里夺过短刀,然后……”

“然后什么……是是,然后什么?”

“而妈妈……而我的母亲……”

“嗯嗯?”

“用她的手抱住我父亲,不让他……”

“哦,我的天哪,是是!”

“不让他抵抗……那个马·波滕在门后,我听到她说……”

“是是……是是……哦,我的天!”

“听到她说:‘我恨你,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

“是是……哦,我的天哪!”

“我一直都恨你,而且……而且我爱埃米尔!”

“是是……然后呢?”

“然后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冲塔克马喊道:‘埃米尔,捅他!他死好过你死!’”

“哦……我的……天哪!”

医生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

“所以你知道了!”他哀叹道。“那是六十年前了。是是,哦,我的天哪,是是!我从没说起这件事,从没有!我是那么仰慕你母亲。我……我……我第二天检查了尸体!”

“是,他们让它顺着洪流漂走了……漂到岸边……”

“我第二天检查了尸体。我,我知道……我以前就明白,因为我那天早上看到你母亲,她直说胡话……我,我保证……是是,我保证我不会说出去……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如果她,如果她答应能爱我!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德克斯,德克斯,达恩,我从没……我从没走漏半点风声!天知道,六十年前,是是,六十年前,人们没想到……没说起……没嚼舌头,没议论什么。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直到整件事被遗忘……直到后来时间太久了没办法尸检,过了好几个月……我从没,从没说过一个字。哦,我的天哪,不不,不不!”

“我一知道这事,勒洛夫斯,我就没法呆在东印度了。我觉得我必须见见哈罗德,见你,见妈妈,见塔克马……”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必须见见你们大家。哦,他们遭了多少罪啊!我觉得她,还有塔克马,都很可悲。我必须见你,和你谈谈这件事。我知道你……”

“那个员工知道……我?”

“通过马·波滕知道的。”

“是,她知道整件事,这巫婆!”

“她这么多年一直保守秘密,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后来她就告诉了她儿子,她以为妈妈死了。她儿子认识我们家的一些佣人,他得知妈妈还活着……”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是是!”

“我每个月得给他很多钱。”

“直到妈妈死掉?”

“是的,到她死!”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是是!”

“但是勒洛夫斯,你不知道的是……”

“什么,什么?我不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的是哈罗德……”

“哈罗德?你哥哥?”

“他知道!”

“哈罗德知道?”

“对!是的!”

“他知道?哈罗德怎么会知道?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哈罗德怎么知道的?”

“哈罗德知道,是因为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哈罗德看到了?”

“他当时和他们一起,住在山里,他在山庄里。”

“哈罗德?”

“他当时是个13岁的男孩。他醒了!他看到妈妈、塔克马和马·波滕,他看到他们抬着父亲的尸体。他踩到了父亲的血,勒洛夫斯!他才13岁!他才13岁!他从没忘记自己看到的!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一辈子,这一辈子都知道!”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天哪!是真的吗,千真万确?”

“是真的!他自己告诉我的。”

“他也知道……他从没说出去?”

“没有,他从没说出去!”

“他是个好人,是是,他是个大好人。他不想让他的老母亲……哦,天哪……蒙羞!达恩,达恩……哦,我的天哪!达恩,你可别说出去,别说出去!”

“嗯,我不会说出去。我就和你还有哈罗德说过,因为我什么都和他说——生意上的事和……和所有的事。他常常帮助我,在东印度时,他就帮我处理过我在那儿惹出的麻烦事……我这一辈子,是的,天哪,我这一辈子!我总是什么事都和哈罗德谈。我和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知晓此事……”

“好好好,是是是……可是达恩·德克斯,你可别跟别人说!”

“知道,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说。”

“别跟斯蒂芬妮说,别跟安东说,也别跟奥蒂莉说……”

“那是他们的孩子!”

“是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嘘,嘘,达恩,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都会过去的!”

“要是过去了就好了!但是还没过去……只要妈妈……和塔克马还活着!”

“是是,是是,你说得对:只要他们还活着,那些事情就没完……可是,哦,他们都这么老了,他和她!过不了多久了。它们正在消逝,正在消逝,那些事情……虽然很缓慢,但是正在消逝。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人们不会再来找我们任何人麻烦。过去,是的,过去的时候,人们常议论……议论妈妈、塔克马还有孩子们,议论安东,议论你……议论在东印度时的那个丑闻,议论奥蒂莉:他们谈起奥蒂莉总是能说很多,这些都过去了,都要过去了,我们老了……是是,我们老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变形的身躯垮在歪扭着的肚子上,好像要掉在地上了。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声音虽克制却很尖锐,好像从一个被掐的老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几乎在同一时间,楼上的门向后甩开,只听陪护喊道:

“安娜……安娜,快来!”

达恩·德克斯岁数大了,可背上袭来一阵恶寒,像被冰水泼过。医生一惊,双腿摇摇晃晃,终于,他提起走形的肚子,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两人急匆匆地上了楼,安娜跟在他俩身后。

客厅里亮着两盏灯,老夫人僵直地坐在椅子里。她的眼睛大睁,震惊地瞪着;发出尖叫之后,她的嘴仍张着,形成一个黑洞;一只手向上举着,食指伸出,指向房间的一角,指向瓷柜附近。她坐着,像是呆住了:目瞪口呆,整张老脸都僵住了,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抬手的姿势都石化了,好像再也不能放下来一样。陪护和安娜慌慌张张地跑到她身边,问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你还好吗,还好吗?”

“那、那里!”老妇人结巴地说道,“那……那!”

她目不转睛,继续指着。两个男人到了门口,本能地将目光移到瓷柜附近的那个角落。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老夫人眼里的,除了她看到的,她自己看到的,在她面前出现的,除了她看到的,在她悔恨不已时出现的东西,长年累月地缠着她……突然,她又看到了,看了十几二十秒,她就呆住了,血管里老旧的血液也凝住了。她大吃一惊:手落到腿上,人倒在高背椅上直立的枕头里,闭上了双眼……

“夫人以前也这样发作过,”老安娜低声说道。

他们所有人,除了达恩·德克斯,都知道她以前也这样发作过,他们聚到她周围。她没有晕过去,很快张开了眼睛,认出医生,认出这两个女人,却没认出她的儿子达恩。她盯着他,突然一激灵,好像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惊倒。

“母亲!母亲!”达恩·德克斯喊道。

她仍旧瞪着眼,但现在她意识到她看到的他并不是真的存在,她意识到他只是个长得像父亲的儿子,像那个她爱过又恨过的男人。僵硬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渐渐消失,在一阵瑟瑟抖抖之后,脸上的皱纹却依然凝固在面部的深槽里,宛如蚀刻。

安娜摸着她的手腕,轻柔规律地按摩着,让她完全恢复意识……直到老旧的血液融化,重新流动。

“去床上,”老夫人喃喃道。“去床上……”

两个男人离开了,将她交由女人们照料。走到楼梯下,昏暗的底楼颤颤响动,阴影遍布,静如死穴。达恩·德克斯搀着勒洛夫斯,医生吃力地下楼,两条腿一瘸一拐。

“她看到了什么?”达恩·德克斯问道。

“嘘!”老医生说道。

“是是……是是……”

“她看到什么了?”

“她看到了……德克斯;她看到了……你父亲!”猫蜷在厨房里,惊恐地呜呜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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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阿代勒·塔克马姑姑看到邮差来了,希望能有埃莉的来信,她挎着装钥匙的小篮子,悄悄地从餐厅快步走向过道。洛和埃莉在佛罗伦萨,两人都在洛朗蒂亚纳图书馆和档案馆里忙碌,洛在为一部有关的历史作品收集资料。他们还远行至,回程上,虽然看腻了许多景点,但意大利对埃莉来说还是很新奇。他们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小旅店落脚,现在正一起工作。埃莉看起来很幸福,信里热情洋溢。

阿代勒姑姑看了看邮箱,是的,埃莉给爷爷来信了。阿代勒姑姑总是把信读给爷爷听:这很温馨,说到底这信也是写给她的。是的,孩子们走了得有三个多月了,眼下已是1月初,按计划是他们与斯泰恩和妈妈暂住一段时间,看看住不住得惯;如果住不惯,他们就悄悄搬出去,按自己的方式过活。而且他们也很渴望旅行,不急着安定下来。奥蒂莉在伦敦,她和她两个儿子约翰和休·查威利一起;玛丽嫁到了东印度。如果妈妈自己一个人承受不来,去看看两个儿子也无妨……要是那俩儿子不那么贪得无厌就好了,他们总想要钱,这是阿代勒从埃莉和洛那里听来的。

阿代勒姑姑干完楼下的活儿,交代了厨子,锁上储物柜。她整了整这儿的桌布,又摆了摆那儿的椅子,这样她就不用再下来,也许能有时间舒舒服服地念埃莉的信给老先生听。老人总是喜欢听埃莉的信,因为她的文笔优美活泼,这些信总能让他拥有愉快的清晨时光。阿代勒姑姑给他念完这些信后,他常常反复重读它们。

阿代勒姑姑正往楼上走,收到了信她心情很不错。她敲了敲老先生书房的门,没人应答,她以为他在卧室,便去卧室找他。卧室和书房之间的房门开着,她走了进去。老先生坐在书桌前他常坐的椅子上。

他睡着了,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阿代勒姑姑吃惊地发现老人看上去如此之小,就好像在睡梦中缩小了一样。他的眼睛似乎闭着,手放在开着的书桌抽屉上。一个废纸篓立在他身后,报纸和信件零乱地搁在在桌上。

“他睡着了,”她自言自语道。

为了不吵醒他,她踮着脚尖悄悄地从敞开的房门离开了。要是老先生没有因她进来的动静自己醒来,她也不愿打扰他休息。他这么老,这么老了……

她很遗憾得要等一会儿才能读埃莉的信。她再没什么事可做了,家务活儿都干完了,两个佣人也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阿代勒姑姑坐在餐厅的窗边,装钥匙的小篮子放在身旁,她享受着这一切的井井有条。晨报才到,她刚要拿起来准备阅读,就想马上把报纸拿给老人去看。外面下着雪,纯白无声的静谧令这房间和整座屋子都陷入沉睡。一个女佣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朝着厨房的方向慢慢消失了。阿代勒姑姑安静地读着报纸。

随后她起身拿着篮子、信件和报纸,再次上楼。她敲了敲书房的门,可老人还是没有回应。她打开门,他还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刚才那样的睡姿,但是他看起来更萎缩了,哦,身上的短夹克衬得他那么小!

姑姑向他走去。她看到他的眼睛并未合上,而是呆滞地盯着远处……阿代勒姑姑一下子刷白了脸,浑身直哆嗦。她走到老先生身边时,看到他已经去了。

他去了。死亡带走了他,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老朽的血液永远凝固。他看上去走得很安详,只是因为死神来了,用它冰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心脏和脑袋。

阿代勒姑姑哆嗦着啜泣起来。她按响了铃,惊恐地喊着女佣们,她们两个立刻跑了上来。

“老先生走了!”阿代勒姑姑哽咽地哭喊道。

两个佣人也无助地开始哭起来,她们就只是三个女人而已。“我们应该怎么做,小姐?”

“克切,”阿代勒姑姑说道,“直接去找蒂伦斯医生,然后去找斯泰恩·德韦尔特先生。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们老爷没有亲戚,但是斯泰恩·德韦尔特先生肯定会帮我们的。快去叫一辆车,马上出发,直接把斯泰恩先生带回来,斯泰恩夫人现在在伦敦!去吧,克切,去吧,快去!”

女佣哭着去了。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喃喃说道。“医生虽不能为他做什么,但他得出具证明。多尔,咱们把老爷放到床上,轻轻地给他换衣服……”

她们将老人抬出椅子,阿代勒姑姑抬着他的头,多尔抬着脚:在女人们的手中,他也没什么重量。他是这样的轻,他是这样的轻!她们把他放到床上,开始给他换衣服。她们把夹克挂在椅子上,夹克向后凸出来,还保持着老人背部的形状。

克切在斯泰恩·德韦尔特家里找到他,然后一起坐车回来;蒂伦斯医生出门了,所以他们给他家里留了话,随后阿代勒姑姑在客厅里见到了斯泰恩。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纯白无声的静谧让大房子的底楼沉沉入睡。

“除了你,我不认识别人了,斯泰恩!”阿代勒姑姑啜泣着喊道。“我请你来还因为老先生告诉过我,你是他的遗嘱执行人。是的,他走了,他的生命像蜡烛一样熄灭了……今天早上,我照常给他送早餐,看见他坐在桌旁,翻阅着报纸。然后我去拿埃莉的信,上楼发现他……睡着了,我起初是这样以为的,我不想吵醒他,就走了。但是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坐着!他走了。他走了,斯泰恩……他快94岁了!”

斯泰恩一直和阿代勒姑姑待在一起,直到医生过来,签了死亡证明,斯泰恩把关需要安置的一切。阿代勒姑姑让他往伦敦发电报给他妻子,然后往佛罗伦萨发电报给洛和埃莉,他俩肯定没法及时赶回海牙参加葬礼。然后,他立刻去找大舅子哈罗德·德克斯,那时他正在家,刚吃过午饭:

“哈罗德,”他问道,“妈妈那边我们怎么做?我们不能告诉她吧,对吧?”

哈罗德·德克斯坐回椅子上。这是一个难过的日子,他痛苦地呻吟着,虽然他没有抱怨,但他的脸纠结地拧着,沉闷地喘着气。

“老先生走……走了?”他问道。他没再说话,坐在那呻吟着。

“你感觉很不舒服吗?”斯泰恩问道。

哈罗德·德克斯点点头。

“我让人去找蒂伦斯医生来看看你?”

哈罗德·德克斯摇摇头:“他也无能为力。谢谢你,弗朗斯。我知道怎么办,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

他再度陷入沉默,坐着直直地盯着前方,雪地里反射的亮光刺痛着他的眼睛,他举起手挡住眼,不时地喘着粗气。

老人死了。老人死了……终于……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要过去了,尽管它还拖沓着脚步,用它了无生气的幽灵般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件事从童年时代他就知道了。现在它正在消逝,正在消逝……哦,他曾多么期待,期待老人的死!他恨过他,恨他杀了疼他的父亲;但是,从小到大他都一直沉默着,为他母亲沉默,沉默了六十年。就在不久前,因为达恩知道了所有事,他才和达恩说起。那个保姆告诉了她的儿子,而直到她死后,达恩才知道这一切,他震惊地从东印度赶了过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曾恨过这个杀父仇人,后来恨意淡去,他渐渐明白这背后的爱恨纠葛,是因为自我防卫而犯罪;再后来他同情老人,不得不长年累月背负悔恨的重担,他的同情变成了怜悯,对塔克马和母亲的一种深沉的、令人发颤的怜悯。“捅他,他死好过你死!”哦,那种愤怒,哦,那种仇恨,多年前那女人身上散发着怒气和恨意,她记得吗?那时她还是个风姿不减的年轻女人,现在正慢慢度过生命最后的岁月,当她坐在直背椅上,在窗帘下的那绯红暮色里,她还记得吗?他,哈罗德·德克斯曾渴望塔克马的死亡,渴望他母亲的死亡……只有这样,老一辈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才有可能完全过去,掉入往事的深潭;而现在……现在老人死了!

哈罗德·德克斯又吸了口气:

“不,弗朗斯,”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不能告诉母亲……别忘了她有多老……”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老人的死……瞒住勒洛夫斯医生不太可能……而这对他会是一个打击。”

“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你给奥蒂莉发电报了?”

“阿代勒让我发的。”

“好,”哈罗德·德克斯说道。“她是……她是他的女儿。”

“她知道吗?我们从没谈过这事。”

“我也从没和妈妈说过。我相信奥蒂莉有所怀疑,因为你是遗产执行人……”

“阿代勒是这么说的。”

“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他会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埃莉……和奥蒂莉。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周一。”

“洛和埃莉赶不上了。”

“是赶不上,不可能等到他们回来。”

“葬礼的队伍会经过拿骚兰街吗?”

“拿骚兰街在去墓地的路上。”

“你最好绕开……别从妈妈房前经过。她总是坐在窗边。”

“我会安排好的。”

“奥蒂莉赶回来需要多久?”

“她可以搭今晚的夜船。”

“好的,她一定会这么做的,她怀疑……她都猜到了。她很喜欢老人,老人也很喜欢她。”

“我得走了,哈罗德。你能转告勒洛夫斯吗?”

“当然了!要是我能帮上别的忙……”

“不用了,谢谢你。”

“我们下午在妈妈家里见吧,我们必须尽可能警告家里人别在妈妈面前说漏嘴了;我们得瞒着她。这种打击会要了她的命!”

哈罗德暗自想,要是她也死了,那这件事就真成了过去;但是他们无权谋害她。

斯泰恩开门时,在过道里撞见了伊娜。她刚刚在窗边,看到他过来。她很想知道斯泰恩准备和她父亲谈什么,于是悄悄爬上楼,偶尔听个几句。

“早上好,斯泰恩,”她问候道,她不喊他姑丈是因为他们年龄差不多。“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明知故问。

“老塔克马先生去世了。”

“伊娜,”她父亲说道,“一定不要对奶奶提起,我们打算瞒着她。这对老夫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好的,”伊娜说道,“我们不会和奶奶说的。塔克马先生挺富有的,不是吗?我猜埃莉会得到全部财产……”

“我不知道,”斯泰恩说道。“也许吧。”

“洛和埃莉真是一夜暴富。”

“记住啊,伊娜,可以吗?”她父亲问道。

他和斯泰恩握了手,径直去了勒洛夫斯家。

“他是夜里走的吗?”伊娜问道。

斯泰恩详细地叙述了情况,他漏嘴说出自己已经发电报给洛和他的妻子——奥蒂莉。

“为什么要发给奥蒂莉姑姑?”

“因为……她来了会更好。”斯泰恩迟疑地说,后悔自己说溜了嘴。而伊娜明白了,奥蒂莉姑姑是老塔克马的女儿,她肯定也能得到一笔遗产。

“你觉得老人会留下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哦,不是我想知道,别人的财务问题我才不关心呢!你不觉得爸爸很压抑吗,斯泰恩?自从再见到达恩叔叔以后,他就很压抑。斯泰恩,你知道达恩叔叔为什么来荷兰吗?”

好奇心令她备受煎熬,却无法得到满足。她带着这个问题接连数周兜兜转转,却不知道该问谁。对真相的渴望始终纠缠着她,折磨着她的睡眠。她试着找斯蒂芬妮姑姑再谈谈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探知一二,但是斯蒂芬妮姑姑坚决地告诉她,不管是什么事,她都不想知道,因为她不想和过去的罪恶以及不正派的事情扯在一起;即便事关她的母亲,她也不在乎。地狱等着他们!斯蒂芬妮姑姑一番忏悔式的说教之后,伊娜知道她再不能从姑姑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就连姑姑眼前短暂浮现的模糊印象也无法得知。是什么,什么事爸爸知道了六十年,而达恩叔叔最近才知道,而且还因此赶来荷兰?哦,问谁,她该问谁?

斯泰恩什么都不知道,听她的问题还吃了一惊,他以为达恩还像往常一样,有生意上的事要和哈罗德讨论。他走了,匆匆赶去斯蒂芬妮、安东、达恩和弗洛尔以及范韦利的家里,交代大家,老人的死必须瞒着妈妈。他们都答应了,为人子女,他们都觉得这一点非常有必要: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长期依赖的人,那个几乎每天都在窗边,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男人的死讯。斯泰恩安排大家统一口径,只说塔克马先生身体欠佳,不能出门……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长期这样有多困难。

然后斯泰恩去了阿代勒姑姑那儿,她问道:

“老先生书房里的这些纸我们不能动吗,斯泰恩?这里太乱了,还是他之前留在那儿的样子。”

“我会等洛和埃莉回来,”斯泰恩说道。“你要做的就是锁上房门。没必要把东西封起来,我和律师谈过了。”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站在紧闭着的百叶窗后,一个人留在这间灵堂里。不远处,住在拿骚兰街的老夫人,除了她的孩子和孙子外,她不会见任何人,而大家不会告诉她这消息。周一就是葬礼了,洛和埃莉周三前估计都到不了家。打乱了他们在意大利的工作,这对可怜的孩子们来说很是辛苦,但是埃莉仍是老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她是他的继承人。

阿代勒姑姑不贪心,老人肯定给她留了一笔可观的遗产,这点她很肯定。她难过的是要离开这间大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替老先生照看了这么久。她喜欢这屋子,喜欢屋里的每一件摆设……还是说,埃莉会保留这屋子?她觉得不会,埃莉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这屋子太大了,阿代勒姑姑想,不过埃莉无疑要和奥蒂莉·斯泰恩分享遗产……当然,人们会议论,但可能不会议论太多。说起来,对于外人来说,除了德克斯一家和勒洛夫斯医生,老先生早就已经死了,其他的同辈人都早已入土,他那个时代的人只剩下老夫人和医生了……是的,她,阿代勒姑姑肯定得离开这屋子,这种想法让她泪眼模糊。这么一个老地方,保存得多好啊!她还有一点失望的是,斯泰恩不同意整理书房里的文稿。他锁了门,给了她钥匙。整个干干净净的大屋里,就只有这个房间有垃圾和灰尘。书房旁的卧室里,老先生躺在那儿,晚上他将被放进棺材里,斯泰恩和蒂伦斯医生到时都会来。整个房子都是安静而整洁的,只除了书房里还未打扫。想到这点,阿代勒姑姑就来气。那天下午,她拿着钥匙进去了。当时她们将老先生,将那么轻、那么轻的老先生抬出椅子放在床上替他更衣,房间还和那会儿一个样……

阿代勒姑姑打开窗户,冬日的冷风窜进来,她扯了扯羊毛披肩挡着肩膀。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手上拿着掸子,却不知从哪儿开始。书桌的一个抽屉敞开着,桌上散着纸,附近有个废纸篓,还有些纸散在地上。不,她不能让这些东西这样散着,这对躺在隔壁房里、已经咽气的老人来说,整理这些不是罪过,而是好事。她收起桌上的文稿,塞到一个文件夹里。然后,掸了掸桌上的灰尘,把一切收拾停当,关上敞开的抽屉,还上了锁。当她捡起地上的废纸时,显然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这封信从中间撕开,撕成了两半。老先生总爱撕信,从废纸篓里就可以看出来,纸篓里那些小纸片都成了白白的碎屑。很明显,这封信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从他手中掉落的,当时死神来了,点了点他的心脏和脑袋。他再没有力气将已经撕成两半的信撕得更碎,信的两半从他指缝中滑了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带离。这深深触动了阿代勒姑姑,她眼里泛起泪水,犹豫不决地瞪着手上的这两片纸——她应该把它们撕碎,还是应该将它们收起来,放进文件夹,留给斯泰恩?老先生本来是打算撕了它们,还是撕了的好,于是她将两片撕成了四片……

就在那一刻,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迫使她瞥了一眼最上方的纸片。这基本上不是出于好奇,因为她觉得手上拿着的只不过是老先生留着的数百封信中,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件,这些信件经年累月,而最后老人也觉得,最好把这些信都毁了。这基本上不是出于好奇:是一种外来的压力,是一种身外的冲动,一种力量迫使着她违背自己虔诚的信仰。她没有多加抵抗,便读了这封信;而她读的时候,内心清晰地浮现一种想法:要把信撕毁,把碎片丢进纸篓。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继续读了下去,脸色苍白。她是个单纯而温和的女人,平静地活到了成熟的年岁,性子稳健持重,也没有过激的情绪。阅读无法触动她的灵魂,她认为激烈的言辞是作家们为了行文漂亮而生造的。日久泛黄的纸上,发白的红色笔墨下,词句能以她正读着的方式书写下来,这一事实令她惶恐,仿佛一团红色火焰,从她正在清除的闷燃死灰之中迸发而出。她从不知道事情还可以这样,她不知道那些热情洋溢的词语可以就这样表达出来,它们深深地迷住了她!她一下子坐到老人的椅子里读了起来,她无法做别的事,除了读下去。她读到热切的想法,读到她未曾想到的激情,读到一种身体与灵魂的交融——灵魂的融合,身体的融合,只为了忘却,不计一切只为忘却。在这些狂热的文字中,她读到一种强烈的热情愈演愈烈,将两人消融在彼此的灵魂中,在偷偷的热吻中,燃烧着,消逝殆尽,消逝……互相交融,永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在无法遏制的激情中难舍难分……一直如此,也为了忘记……尤其是为了忘记。哦,天哪!忘记……那个夜晚,那天晚上!沸腾的血液开始在激烈热切的字眼中流淌,而这些激情的文字中又浮现着愤恨的言辞……为这恨意终究淡了而狂喜……欢欣地保证,如果那天夜晚重来一次,这恨意会再度减淡!狂热的字眼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不久之后,他们会再次在绝望中挣扎,然后承认,虽然欲望得到了满足,可这记忆会像个幽灵,血淋淋的幽灵,一直缠着你。

哦,恨意总会像那样淡去,第三次,第四次……但那血淋淋的幽灵依旧恐怖!这让人发狂……让人疯掉……信的末尾恳求他过去,快点过去,和她身心交融,在快感中忘记,不再看到那幽灵。信的最后写着“马上撕掉”这几个字,还有落款:“奥蒂莉。”

阿代勒姑姑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拿着那四片纸。她已经读了信,这是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她希望自己没有读,但是已经太迟了。她知道了一切……

这封信可以追溯到六十年前的直葛。现在,阿代勒姑姑读完了他们,这封信的字里行间不再迸发出火花,却有一阵腥红在她惊恐的眼前抖动。她蜷缩着坐下,浑身哆嗦个不停,双眼盯着那抖动的腥红。她感觉膝盖都在抖,以至于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全知道了。这封信很明显让她不知所措,信里讲明了一切,混杂着恨意、激情、欢喜、疯狂、热烈的爱情和强烈的悔意,让人感同身受。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寂静的山里的一个夜晚,在一片黑暗的丛林边,在一条染血的河流边,孤寂的山庄里的一个夜晚,爱情之夜,妒恨、震惊、自卫、不知所措、提心吊胆、极度疯狂直至绝望的夜晚,在一片腥红之中清晰可见……这些文字描绘出卧室里生死搏斗的场景,描绘着滂沱大雨倾泻而下,三个不知所措的人,只得一起将一具尸体抬到河边……所有这些词句拼凑起来,仿佛在一股外力促使下,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神秘的狂热,迫使来信的人说出那些,理论上她本可以藏一辈子的东西。现在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出那个罪行,她的信就成了罪状:用鲜亮的色彩勾勒出那件事,那些本可以埋葬在忏悔的灵魂深处,本可以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不被外人得知的事……

这个单纯而温和的女人,平静地活到了成熟的年岁,因为刚刚知道的秘密惊愕地坐着。起初,她惊讶于恨和挚爱的重现,这种惊讶令她眼前腥红一片;而现在,突然间,一个老妇人家的客厅出现在她眼前,这个女人坐在窗边,像最后的岁月一般易逝,在她对面,坐着塔克马,两人静静地等待着死亡。老妇人还坐在那儿。那边,隔壁屋子里,躺着老男人,他也等着第二天和最后一点时间:因为今天一切都成了过去……

哦,天哪,所以这就是这两个老人的秘密!他们爱得那么狂热,恨得那么强烈,那天夜里,他们在偏远的山里犯下的罪行是那么的惨烈,而且曾经藏得那么深,他们带着这种血红的回忆,一直,永远,过了一辈子,一辈子!而此刻,忽然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无人知晓的事!她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被吓得浑身发抖。知道了这些她该怎么办,这四页泛黄的纸上,红墨水发着白就像褪了色的血字,这些纸又该怎么办?她该做些什么,她该怎样处理这些……她的手指不愿将这四页纸撕碎扔进废纸篓,这种举动会让她像个同伙。她该怎样处理这些,处理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事?这种悲剧会压抑着她,这个内心单纯的女人,会令她无法呼吸!

终于,她站了起来,浑身颤抖。这间透风的屋子里很冷,她走过去关上窗,感觉双脚摇摇晃晃,膝盖互相磕碰着。她的双眼惊愕地瞪着,她来回摇头,来回摇着。她心不在焉地拿着掸子,机械地这儿掸掸,那儿掸掸,最后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再掸两三遍。她机械地将椅子摆直,她就是习惯干净,离开房间时,虽然人还在颤抖,但是房间很整洁。她把撕开的信锁了起来,她不能毁掉它!忽然,一种不同的好奇心、一种不同的外来的冲动攫住了她,一种奇怪的感觉迫使着她,她想看看老先生……随后,她踮着脚尖进了灵堂。灯光氤氲而昏暗,老先生苍白的头枕在白色的枕头上,身下的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他双眼紧闭,鼻子和嘴两边的脸塌了下去,皱纹松弛,像褪了色的羊皮纸,耳旁几缕白发,像暗淡的银环。阿代勒姑姑俯视着他,瞪着双眼,震惊地来回摇晃脑袋。他就躺在那儿,走了。她了解他,照看他多年,她从没想过他会死。他就躺在那儿,走了。在他死去的躯壳中躺着那些过去炽热的爱与恨,当然也有那过去的懊悔和记忆。还是说,有来世,来世会有更多的挣扎,更多的自责和忏悔……或许也有惩罚?

不管他内心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他在这世上却没受到任何惩罚。表面上,他的一生平静而漫长——他拿了报酬,算得上富有,他晚年也没遭什么病痛;另一面,他的感官丝毫未损——她记得他甚至笑着抱怨说,他能听到所有声音,岁数大了也不会耳聋,他还能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他的笑太过刻意,并不真诚。他曾听到哪些声音,他曾听到哪些声音在呼唤?当那封保存了太久,仅毁了一半的信,那封将他暴露无遗的信从他手里掉落时,哪些声音曾呼唤他?不,在这世上他完全没有受到惩罚,除非他这一生就是惩罚……阿代勒姑姑感到一阵恶寒袭来,一个人能和另一个人生活几十年,却不了解他,一丁点也不了解!是多久来着?二十三年了,她,这可怜的亲戚,和他一起这样生活!还有那位老夫人也这样活着……

阿代勒姑姑呆呆地摇着头走开了。她谨慎地将两手轻轻攥在一起,想象着见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坐在她的高背椅上,高贵而威严,虚弱且瘦小。她曾是一个能写出那封信的女人,信里满是火热的字眼,掺着愤、恨、疯狂和忘却的愿望,融合了所有的感觉与他在一起,与那个躺在那里,那么渺小、那么瘦弱、那么衰老,现在已经死了的男人,年复一年地与他在一起。她曾可以那般书写!

这些文字还在煎熬着这个心思单纯的老女人,她简直目瞪口呆。事情是这样,事情竟能是这样!她的头依然来回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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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到达了荷兰角港。陪她一起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长相英俊、体格健壮的年轻英国人,头戴旅行帽,肩膀宽厚,身着格子外套和灯笼裤,干净的脸庞白里透红。他们搭火车去了海牙。

奥蒂莉·斯泰恩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但她可以把情绪收放自如,所以也一直没开口谈起这件事;但是她有所怀疑,甚至确信塔克马是她父亲,她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爱戴。

“他总是对我很好,”她用英语对她儿子休·查威利说道。“我一定会很想念他的。”

“他是你父亲,”休冷冷地说。

“才不是,”奥蒂莉反驳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休。人们总有些闲言碎语。”

“是他给了你钱来英国。”

奥蒂莉妈妈不知为何,但她有时和休在一起,确实比在家面对洛要诚实得多。她爱这两个儿子,但她爱洛是因为洛对她很好,她很喜欢休是因为休长得英俊、肩膀宽厚,总让她想起查威利,这个她最爱的男人。她从没告诉过洛,老先生对她很慷慨,但她有时会对休坦白。能和休一起旅行,能坐在他身边,她很是开心;但是休和她一起回来,她却很不开心。他从没来过海牙,她觉得这只会令她和斯泰恩之间变得复杂,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

“休,”她说道,宠溺地用双手握着他的手,“休,和你一起妈妈很开心,我的孩子。我太少见到你了。我很开心……但是,或许你不去海牙会更好。”

“我敢说,一定是因为斯泰恩,你自己心里清楚。”休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说道。

“我不会见那个人,我不会踏进你家半步。我去住旅馆。你觉得我想见那恶棍吗?为了他,你离开了我父亲,我想见那个恶棍?我不去!我只是来查清我的财产。我不会惹事的。但我想知道,你会从那个老男人那里得到多少钱。我知道他是你父亲,你肯定会有钱的。我想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他有没有给你留下遗产,留了多少。一旦我知道了这些,我就回去。除此之外,我不会打扰任何人,甚至不会叨扰你。”

奥蒂莉坐着,瞪着前方,像个挨了骂的孩子。车厢里就他们俩,于是她哄着休说道:“孩子,亲爱的孩子,别那样和妈妈说话。我很开心,有你在身边。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很像你父亲,我爱过你父亲,哦,胜过斯泰恩,远远胜过斯泰恩!斯泰恩毁了我的生活。我本该和你父亲,和你们大家,和你,和约翰,和玛丽待在一起。别这么尖酸,我的孩子,这样我很受伤,还是对你母亲好点吧!她什么都没了,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洛结婚了,老先生去世了。她什么都没了,如果你再不对她好,就再也没人对她好了。过去……过去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是啊,过去……”

她开始哭起来。她为老人遗憾,她生洛的气,他结婚了,她嫉妒埃莉,她还同情自己。她那如婴孩般的手指,摸着休强壮的手臂。他那英俊、干净的嘴边露出微笑,心想她这老女人还真有趣,但也意识到她也曾魅力四射。他心里浮现某种善意,虚情假意地用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说道:“好了,别哭了,来这儿。”

他把她拉到身边,她像个孩子般靠上来,依偎着他的花呢外套;他轻轻拍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欣喜若狂,然后躺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微笑着摇着头,低头看着他的母亲。

“你要去哪家旅馆?”她问道。

“双城旅馆,”他说,“你能多给我点钱吗?”

“不能,休,”她答道,“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买车票,还有……”

“你身上所有的钱?”

“是的,孩子,真的,我钱包里一个子儿都没了。我也不想要钱,剩下的你留着吧!”

他摸了摸口袋:“没有多少。”他觅着机会又说道,“你到了海牙可以再给我点。将来有一天,等我有钱了,你可以来和我一起住,安享晚年。”

听到这些话她很满意,她笑着轻抚着他的脸颊,给了他一个吻,她从没这样吻过洛。他是她最喜欢的儿子,她真的很宠爱他。为了听休勉强说句好话,她愿意走上几英里,而他的一个吻能让她欢欣鼓舞一小时。为了讨好他,她的声音和爱抚不经意间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诱惑力。休从不觉得她爱生气,洛却常这样觉得——她过去会打洛,甚至现在,她都常常冲动地扬起手想要打他;她对休就没这样发过脾气。一个儿子的男子气概震住了她,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为了这种男子气概,她可以委屈自己,她总是这么做,现在对儿子也这样。

到了海牙,她答应休随时与他保持联络,叮嘱他要友善,别做什么讨人厌的事后,便走了。休答应后,便自己离开了。她回到家,发现丈夫在等她。

“老先生怎么走的?”她问道。他简短地做了说明,然后说道,“我是遗产执行人。”

“你?”她问道。“为什么不是洛?他可是埃莉的丈夫。”

他耸了耸肩,觉得她这么问很狡猾。

“我不知道,”他冷冰冰地说道。“老先生这么安排的。再说了,我什么事都会和洛一起做。他过两天就回来了,殡仪馆的人今晚过来,明天就举行葬礼。”

“不能等到洛回来吗?”

“蒂伦斯医生觉得这么做不太可取。”

她没告诉他休和她一起来了,午饭过后,她去了毛里斯码头,拥抱了塔克马姑姑。姑姑垂头丧气的,仿佛那些红色的信,那些褪了色的血书,还在她呆滞的眼前打转。奥蒂莉·斯泰恩请求见老先生最后一面。她看到他,在昏暗模糊的灯光下脸色惨白,他苍白的老脸枕着白色的枕头,还有几缕头发。老人眼睛闭着,鼻子和嘴两旁的线条消失了,皱纹松弛,像褪色的羊皮纸。她搓着手,哭了起来。她曾经非常喜欢老人,他也总是对她特别好,像个父亲那样……像父亲那样……她会一直这么记得他。对于德克斯爸爸,她一无所知。他,他才像是她的父亲。从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很宠她;后来,她遇到什么钱的问题,他总是帮衬着她……就算是怪罪她,他也总是轻声责备。因为她总是如此游戏人生:她第一次离婚,和波夫分开时,他有责备;第二次离婚,离开查威利,他也骂了。她全记得:在东印度,在海牙。他很喜欢波夫,不喜欢查威利,而他最后总结说,斯泰恩终究是个好人。是的,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处理她的风流韵事,他也从没厉声责备她,他总是对她特别好……她会想念他,在妈妈的晨室里,或者那些日子,她去书房找他,他给她一些钞票,吻吻她,说:

“别告诉别人。”

他从没说过他是她父亲,她总是喊他塔克马先生;但她猜到了,而且现在她能感觉到,十分肯定——这种爱,也许是最后的爱,要离开她了,已经离开她了……

晚上,她和斯泰恩一起又来了,蒂伦斯也来了,看着尸体放进棺材。阿代勒姑姑说她不怕和尸体待在一座房子里,女佣们也不怕:她们昨天夜里就睡得不错。第二天,葬礼这天也是,阿代勒姑姑很镇静。她静静地招待着勒洛夫斯医生,医生捂着肚子,喘着气呻吟,他本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墓地,但感觉自己不够格,于是他就和阿代勒一起待着。德克斯一家子都来了:安东、哈罗德和达恩;斯泰恩来了;德尔堡和他女婿弗里茨·范韦利一起来了;女人们也来了:奥蒂莉·斯泰恩、斯蒂芬妮姨妈、姨妈弗洛尔、伊娜以及金发小新娘莉莉;他们都和勒洛夫斯医生以及过于沉静的阿代勒姑姑一起待着。葬礼队伍散开的时候,女人们说,这对奶奶来说多难受啊;而老医生也开始哭起来。看着这个身体走形、微微欲坠的老男人蜷缩在椅子里,大声地哭喊着:“好吧好吧……是是……哦,是!”他大声地哭泣,这场景看着真可怜,但阿代勒依然很镇静。奥蒂莉·斯泰恩就不是这样了,她哭得很凶,他们都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父亲悲伤,虽然没人开口说出来,甚至没有交头接耳。

第二天早上,斯泰恩见了律师。他回到家后,对他妻子说:“阿代勒得了三万荷兰盾的遗产,埃莉和你每人能得到十万多。”奥蒂莉妈妈啜泣着,“亲爱的好先生!”她啜泣着,磕磕巴巴地说,“亲爱的好先生!”

“只是我们觉得,奥蒂莉,我和律师觉得,为了妈妈,最好尽量不提遗产的事儿。”

“老先生承认我是他女儿吗?”

“没有认不认的问题,他把一半财产留给了你。减去阿代勒得的,你和埃莉平分。只是我们觉得,我和律师觉得,为了妈妈,最好不要对不必要的人提起此事。”

“好的,”奥蒂莉说。

“你选择沉默,你就能沉默,你知道的。”

她看着他:“我不会说的,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从老先生的账簿上看到,他经常给你钱,至少有条目是‘给O. S.’。”

她脸红了,辩白地说:“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是没有,但是你总说你在橱柜里找的钱,你自己日子过得更不上心了。”

“老先生自己让我别跟人说这钱……”

“你不说倒是很正确。我只是说,你选择沉默,你就能沉默,所以现在要沉默。”

“我不要你的建议,谢谢!”她大发雷霆,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她紧握拳头。哦,她恨他,她恨他,尤其是他的声音!她无法忍受他冰冷低沉的声音,他冷静沉着的言语。她恨他,她想要扇他耳光,看看他还会不会继续用这种冰冷审慎的腔调说话。她对他的恨与日俱增,她是如此恨他,她恨不得他去死!她在老人的尸体旁哭泣,却能在斯泰恩的尸体旁跳舞!哦,她还没意识到她究竟有多恨他:她想象着他死了,被车轧死,或者一刀扎进他的心或者对着他的太阳穴崩一枪,让他重伤致死……她知道,如果这样,她的心里一定喜不自胜。这都是因为他冷冰冰地说话,从不对她说好听的话,也从不拥抱她!

“10万荷兰盾!”她寻思着。“这可是一大笔钱。啊,我还是希望亲爱的老先生还活着!用他那种慈爱的方式,时不时给我几百荷兰盾,那会令我魂牵梦绕!我现在的确有钱了,可我别的什么也没了!”

她握着手,又开始抽泣,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悲痛欲绝:老人走了;休虽然在海牙,却住在宾馆里;还好洛那天晚上正往家里赶……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葬礼结束第二天,洛和埃莉在晚上抵达荷兰,这次的归途让他们疲惫不堪,悲痛的情绪更是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生活。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阿代勒姑姑住在毛里斯码头,她捱过了前两天,最后还是瘫倒在埃莉的怀里痛哭流涕。埃莉从未见过她这样大哭,眼泪释放了情绪,精神放松下来后,她便晕了过去。

“女主人这些日子太劳累,心情也太压抑了。”多尔说,克切也道是。他们和埃莉一起,把阿代勒姑姑唤醒。

“亲爱的,我好些了。这没什么,嗯,大家一起去客厅吧,我知道你们两个肯定乐意吃点东西。”她还在啜泣着,劳碌过度的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他们坐在餐桌前用餐时,她注意到洛和埃莉间似乎少了些默契。

“祖父昨天下葬了吗?”埃莉问道。

“是的,亲爱的,蒂伦斯一分钟都不敢拖延的。”

“叫我们回来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洛气急败坏地说,他的嘴唇颤抖着,那张平日里看起来彬彬有礼的脸颊上露出一股冷酷的神情。

“我们发电报让你们回来,是因为埃莉必须要参与到遗产分配里来。”阿代勒带着哭腔轻声说。

“也许我该一个人回来。”埃莉说,“为了遗产的事情……”

“斯泰恩是遗产执行人,”阿代勒姑姑柔声说道,“而且他觉得……”

“是斯泰恩?”埃莉问,“为什么没有让洛来做?”

“是老爷子决定的,亲爱的,他是妈妈的丈夫,和你一样,也是财产继承人之一。”

“妈妈?”洛问道。

“对啊。”阿代勒有些尴尬。

不用说他们也明白了,他们没有继续再问什么。不过他们之间显然也存在着问题,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

“妈妈晚上会过来看你,”阿代勒姑姑说。埃莉摇了摇头,“我快要累倒了,晚上可见不了妈妈,我要早点上床睡觉,姑姑。”

“那我去见她。”洛说道。

埃莉立刻站起身上楼,阿代勒姑姑跟了上去;洛则去了另一个房间换衣服。在楼梯上,埃莉便开始哭起来:

“可怜的爷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

到了卧室,阿代勒姑姑帮她换衣服:“亲爱的,你们很累吧?”埃莉点点头。

“亲爱的,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我从没看到过你这个样子。亲爱的,你还很幸福,不是吗?”

埃莉给了他一个苦笑:

“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幸福,姑姑……但是,即使不幸福,也是我自己的原因。”

阿代勒姑姑没再继续问下去,她想到了那些热情洋溢的信件,总是能给老先生带来片刻欢愉,而眼前的此情此景,却让她看出来,原来那些信并非全都是真的。

埃莉脱了衣服便上床睡觉了。

“亲爱的,你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埃莉拉住姑姑的手,仿佛突然唤起了心底柔软的感觉。对于埃莉,阿代勒姑姑就像母亲一样。“再呆一会吧,姑姑,等妈妈来了你再走。”

阿代勒姑姑试探着问道:“亲爱的,你没有芥蒂对不对?因为妈妈也继承财产。你知道的,她是他的女儿。”

“是的,姑姑,我明白。我没什么意见,我只是累了,非常累……因为所有我们付出的,看起来都无济于事。”

“亲爱的,”阿代勒姑姑话说了一半,岔开了话题。“我也很累,我精疲力尽了。啊,我多希望能跟你聊聊!”

“怎么回事?”

“不,亲爱的,我不能,现在不能,也许晚点可以……听,门铃响了,一定是妈妈来了……是他们,我也听到斯泰恩的说话声了,我最好到楼下去了,亲爱的……”

她离开了埃莉,楼下的气氛太过悲伤,她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埃莉太累了。”阿代勒告诉奥蒂莉,“她上床睡去了,如果我是你,今天就应该让她独自呆着。”不过她总是离不得人,独自承受那个可怕的秘密对于单纯的她来说确实有点不堪重负,她会被击垮的,她必须说出来,必须告诉其他人。于是她说:

“斯泰恩,斯泰恩,如果可以我想跟你谈谈。”

这时洛正在跟他妈妈说话。

“当然可以。”斯泰恩答道。

他们离开了这间屋子。

“楼上行吗?”斯泰恩问。

“可以。”阿代勒姑姑说,“去老先生的房间吧。”她领着他进了屋子,里面很阴冷,她点了煤气炉取暖。

“斯泰恩。”她说,“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很抱歉。我整理了这沓看起来都是废纸的东西,然后在地上拾到了一封信,一封已经撕碎了的信,最后一页,老先生是说要撕掉的。斯泰恩,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碰巧,我也没有故意要去知道这些……我读了这封信。如果要交出我所有的钱去换后悔药,我愿意这么做。我简直不能自已,它快把我逼疯了……我好害怕……看,这就是那封信。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也许我更应该把这封信撕毁。毕竟,这是老先生的意思。”

她给了他被撕成四片的信。

“在我看来,把这封信撕了,不再读它是最好的处理方法。”斯泰恩一边说,一边准备撕碎这信。

但是她阻止了他:“留给我吧,我自己留着它,内容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不,不,看在上帝的份上读这信吧,为了我,斯泰恩,告诉我上面都写了什么……”

斯泰恩开始读信。

屋子里寂静无声:除了煤气燃烧着的嘶嘶声,静得连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让人感到一股冬日的寒意和孤寂。泛黄的信笺上字迹已模糊,撕开的部分散落着那一夜的爱恨情仇,饱含发生在印第安山脉下血洗之夜的悔恨,如同窗外的暴雨一样铿锵有力。读罢这封信,两人都不知所措。这对他们来说还很陌生,那件逝去的往事与他们的身体、灵魂和生活擦肩而过。他们开始反思,相互凝视的眼神战栗起来,尽管那件逝去的往事与他们毫无瓜葛。

“这太可怕了,还没有人知道吧?”斯泰恩说。

“还没。”阿代勒姑姑说,“除了你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斯泰恩并没有罢休:“我们就不应该读这封信。”他说。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做。”阿代勒姑姑懊恼道。

“有一股力量促使我这么做,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是个爱打听的人,我之前还把这封信撕得更碎一些,把两片撕成四片。”

斯泰恩机械地将四页信纸又撕成八页。

“你在做什么?”阿代勒姑姑问道。

“这封信销毁吧。”斯泰恩说。

“要不要让洛……”

“不,不要。”斯泰恩说,“洛知道了会怎么做?有了这个信!”

他将信撕得粉碎,扔进了纸篓。

突如其来的事情摆在这里,他的双眼之中闪烁着许久未有的曾经褪去的激情。然后,他看着这个被老人搁置了的冷冷清清的屋子,除了煤气燃烧的声音,寂静无声。

“对,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除了我们俩,不要再告诉其他人。”阿代勒姑姑说,“哈,斯泰恩这真是让我松了口气。我的天!竟能发生那样的事情,生活真是可怕!”

她握紧了双手,来回晃着脑袋。

“走吧。”斯泰恩说道,他健硕的身体有些颤抖。

“快点吧,我们走。”阿代勒姑姑说,她颤巍巍地关掉煤气。两人下楼去了。

这间黑乎乎的屋子继续陷入冰冷和静默。那封被撕碎成很多片的信笺,躺在纸篓之中。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哪,亲爱的!”老安娜叹了口气。“我们也没法一直把这个秘密跟夫人瞒到底呀!”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抬起手臂让猫回厨房去,因为过道里已经塞不下人了:伊娜·德尔堡和她的女儿莉莉·范韦利一块来了,还带着两个婴儿车,一个由年轻的母亲推着,另一个由保姆在照看。她和保姆好不容易把婴儿车推进客厅,安娜在那里生了火欢迎他们全家。莉莉和保姆在一旁忙着照看孩子,伊娜和老安娜谈起老先生的离世,安娜说夫人一点儿也不知情,不过不可能一直这样的……

“天哪,多可爱的孩子,两个小宝贝!”安娜握起双手。“夫人看到莉莉小姐的两个宝贝该多高兴啊!对了,我告诉老夫人去。”

“莉莉,”伊娜说,“你跟斯蒂夫先上去,我跟小妮塔随后就来。”

莉莉把孩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孩子咿咿呀呀的,这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妈妈,脸上挂着母亲式的微笑,带着孩子上楼去了。安娜扶着门,老夫人正朝外望。她正坐在高背椅上,背后垫着个枕头,看起来就像一位君王。初冬午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和红色的窗帘,又穿过长毛绒的帷幔照进屋里,照出她从未有过的虚弱。她的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微笑,皮肤如同带有纹理的瓷器,却在乌黑的假发和蕾丝帽的遮挡下变得模糊不清,不似活物。宽大的黑裙在她身侧柔软地垂下,将她整个儿包裹在光影斑驳的褶皱中。莉莉抱着孩子进来了,老夫人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从膝上抬了起来。这双手颤巍巍的,手指如同细小的棍子一般,她将这样的一双手抬起,摆出僵硬的爱抚和欢迎姿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了,却仍然保留着圆润的东印度口音:

“真不错,孩子,这是个好主意,最后还是把小宝贝带来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让我来瞧瞧他吧,哦,多可爱的小宝贝!”

为了让曾外祖母能好好看看孩子,莉莉跪在椅垫上抱高了孩子。曾外祖母长满皱纹的、脆弱的脸在深红色的微光下显得神秘奇异,这让孩子有点受惊吓,往妈妈怀里缩了缩,不过年轻的妈妈已能够驾轻就熟地让孩子安静下来不哭,只是盯着看。

“曾外婆,这是你的曾曾外孙。”莉莉说。

“是啊,是啊。”老夫人说,双手仍然举在半空颤抖着,犹豫着是否要摸摸他。“我是曾曾外婆了……是的,小宝贝,我是你的曾曾外婆。”

“妮塔在楼下,我也把她带来了。”

“是吗,你的小女儿!她也在这儿吗?”

“是的,你现在想看看她吗?”

“好的,我想看看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我都想瞧一瞧。”

小男孩安静了下来,好奇认真地盯着这张长满皱纹的脸,有时像在思考,有时又很惊讶,不过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即使这双枯瘦的手轻抚着他的脸蛋逗他,莉莉也能让他保持安静。伊娜抱着妮塔上楼来了:妮塔包在一个雪白的襁褓中,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一双蓝绿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小嘴嚼着什么。小男孩转过了头,莉莉害怕他会哭,就把他交给了站在门边的保姆。万幸的是,到了楼梯平台上他才嚎啕大哭,他的小脑袋这才因为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大年纪的人而迷惑不安。不过这个白色襁褓中的粉嘟嘟的小脸,却提溜着蓝绿色的小眼睛,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小嘴,比斯蒂夫要乖。她愿意在太婆的腿上呆一会儿,莉莉则在一旁照看,手在下面帮忙托着孩子。

“能看到我的曾曾外孙,我真开心,亲爱的。”老夫人说道,“斯蒂夫是个好小伙子,妮塔真是贴心,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该说再见了,抱回白襁褓中粉嘟嘟的小妮塔,年轻的妈妈笑着说孩子得回家了。伊娜坐了下来。

“看见这两个初生的小生命我真高兴,”老夫人重复道。“伊娜,我最近一直很难过。我快有十天没看见塔克马了。”

“谁说的,祖母,没那么久。”

“他病了几天了?”

“六七天吧。”

“我觉得快有十天了呢,勒洛夫斯医生也很少过来……你看,那张靠窗的椅子,快有一个星期没人坐上去了,我觉得有十天这么久……这天气真是阴冷,不是吗?我在这里却完全感受不到。哦,即使天气能好起来,也要过很久吧,塔克马先生这个冬天也不会再来了!”

老夫人并没有真的哭,但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虽再没什么可聊了,伊娜却不想离开。她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还指望能打听到些消息。她仍不清楚,并且一无所知,有太多的消息想知道了。首先,是六十年前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祖母肯定知道的,但她没勇气去问祖母那些事情,这恐怕还关系到很久以前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生了什么,再次提起说不定会刺激到老夫人,万一她病倒或者猝死呢……这可不行!伊娜希望下午能有人过来和她在楼下的客厅里聊聊,因为她还想弄清楚很多事:埃莉能分到多少,奥蒂莉姑姑是不是也有份……这些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一团浆糊,她完全没法理清,这个下午她必须都弄明白……因此,她安静地坐在那儿,老夫人正好不爱一个人呆着,两人时不时还能聊上两句,她倒也乐意。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进来了,伊娜起身告别,走到楼下和安娜聊了几句,仍不准备离开。她在客厅坐下说道:

“安娜,你也坐。”

这个老佣人毕恭毕敬地挨着椅子边坐下,和她聊起了老先生:

“埃莉小姐现在可是发财了,”伊娜说。“你知道老先生留了多少遗产吗?”

安娜并不知道,只是眨巴着眼睛说,奥蒂莉太太一定也分得到一些。这时候门铃响了,斯蒂芬妮·德拉德径直走了过来,她看上去有点不安:

“妈妈还不知道吗?”等安娜回厨房后,她凑过来小声道。

“不知道,”伊娜答道,“祖母不清楚这事,不过塔克马曾经坐过的椅子空了,她有些失落。”

“没人陪着她?”

“没有,只有一名陪护。”

“我有一个大新闻,”斯蒂芬妮说。伊娜竖起耳朵,整个人震惊了,“什么?姑姑?”

“我竟然收到了泰蕾兹的信……”

“那个住在巴黎的泰蕾兹姑姑寄来的?”

“对,范德施塔夫阿姨。她要来海牙了。她信上写,在做祷告时——我们都知道那些天主教的祷告——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催促她,迫使她来海牙见妈妈。他们已经多年未见面,她也多年未来过海牙,这实在是不像话……她现在来是为了什么?要用她的天主教教义给年事已高的妈妈一个惊喜吗!”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伊娜那高贵的眼睛本来无精打采的,这一下子就亮了。

“什么?泰蕾兹要来?”这真是重大新闻。

“她知道来龙去脉吗?”伊娜问。

“关于什么?”

“嗯,就是我们前几天说起的:爸爸藏了六十年的那件事……而且达恩叔叔……”

斯蒂芬妮阿姨不满地摆摆手:

“我不知道泰蕾兹有没有知道什么消息。但是伊娜,我清楚我要保持灵魂的纯洁,远离任何罪恶和过去可能发生的不道德的事。现在这个时候,守住自己的灵魂并非易事。不,亲爱的,不,我不想再听到与此有关的事情了。”

她闭上了那双鸟一般的圆眼睛,摇着那一直摆动的鸟一样的脑袋,直到头上那顶老妇人式的无边女帽,斜斜地滑下来盖住了她那稀疏的头发。上楼前她差点被猫绊倒,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蹒跚地找她的妈妈去了。

伊娜还是犹豫不决。她去了厨房。

安娜说:“是你吗,夫人?你要多留一会儿吗?”

“是的……奥蒂莉小姐可能就要来了,我想跟她聊聊。”

安娜也觉得奥蒂莉小姐今天很有可能过来。不过,当前门的门铃响起,她透过窗户望见的却不是她,她喊道:

“不,达恩先生来了。”

达恩·德克斯紧张地把他鹦鹉般的头探进客厅门,见到伊娜他便说:

“有个坏消息!”

“坏消息!”伊娜尖叫,又竖起耳朵来听。“怎么回事?叔叔?”

“勒洛夫斯医生过世了。”

“不!”

“千真万确!”达恩叔叔对伊娜说,伊娜惊慌地盯着他,安娜站在一旁,猫则呆在她的衬裙里。

“勒洛夫斯医生中风发作去了……他们第一时间告诉我,因为我的公寓离得最近……他对于塔克马的离世太过悲伤了。”

“太不幸了,”伊娜说。“这要怎么跟祖母讲呢?这肯定又是个大打击。她连塔克马去世的消息还不知道呢!”

“是啊,这要怎么跟她说呢……我已经通知了你父亲,希望他尽快能到;然后我们再具体讨论看看能怎么做怎么说,也许其他人今天也会到……”

“天哪,天哪,天哪!”安娜连连叹气。

她望向火炉,火很小,她想,今天可能会有很多人来这间屋子。她松了松炉里的煤渣,云母窗格后的炉火更旺了。

“哎哟!”伊娜叫道。“祖母也活不久了……叔叔,你知道泰蕾兹姑姑要来海牙了吗?斯蒂芬妮收到了她的来信,希望她能及时赶到见祖母一面!天哪,这个冬天真可怕!爸爸也消沉得很……叔叔,你告诉我为什么从你回到荷兰之后,爸爸就一直闷闷不乐?”她问。

安娜已经回到厨房,她一直叹着气,还被猫绊了一下。

“亲爱的,从我回荷兰开始的?”

“是的,叔叔。是什么原因让你又回到荷兰,就是这个原因让爸爸如此一蹶不振。”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我不是出于爱管闲事才问的,我是关心爸爸。如果他陷入困境,我想帮助他解脱出来……是生意上的事?”

“不是。亲爱的,和生意无关……”

“那么,是什么呢?”

“亲爱的,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不对,达恩叔叔,肯定有什么。”

“那你怎么不问问你爸爸呢?”

“爸爸他不愿意提起这些。”

“那么我又怎么能说呢?”达恩·德克斯大声说道,伊娜脱口而出的回答激起了他的防备。“伊娜,我怎么能说呢?可能是发生了一些事……就像你说的生意上的事……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真的,伊娜,你不要紧张,一切都很好。”

为了搪塞过去,他装出忿忿不平的样子,假装因为她如此好奇生意上的事而十分不满,他挠了挠后脑勺。

伊娜的眼中透出优雅、疲惫的神情:

“叔叔,其他人的利益关系和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爱父亲,所以我只想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你是你父亲的好女儿,我们大家都知道……哈,他来了,按门铃的人是他!”

在安娜得空去开门前,他先开门让哈罗德·德克斯进了屋。“你是说勒洛夫斯医生已经去世了?”哈罗德问道。

伊娜出门接莉莉的孩子去见曾曾外祖母后,他收到了达恩的便条。

“是的,他走了。”达恩说。哈罗德·德克斯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爸爸,你不舒服吗?”伊娜叫道。

“没事,亲爱的,只是疼痛比平时加重了些……没事,不碍事……勒洛夫斯医生去世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充满了死亡气息:他看见了自己,那时才13岁,他看见有三个人抬着一具尸体,他妈妈喊:

“不,上帝啊,不要扔到河里!”

第二天,勒洛夫斯医生作为验尸官宣布了他父亲的溺水身亡。

“勒洛夫斯真的去世了吗?”他又问了遍。“妈妈知道了吗?”

“还没,”达恩·德克斯答道。

“哈罗德,你最好去告诉她。”

“我?”哈罗德·德克斯惊讶地说。“我?我不行……这消息会杀了妈妈的……我可做不到……”

他凝视前方,他看到了那件往事……它渐渐走过,像是隐秘在迷雾后的幽灵,它缓慢前行,逐渐聚拢;叶片摩挲,幽灵扬言要从静谧的树丛后露面来阻止那件往事前行……因为,如果妈妈死了,那件事便会被永远埋藏在无尽的深渊之中……

“我不能杀了妈妈!”哈罗德·德克斯又说,他殉道者般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

他的双手一阵痉挛,紧紧扣着。

“还是得有人去告诉她。”伊娜对站在身后的安娜嘀咕,安娜一直心烦意乱,自言自语。

这时门铃响了,她去开门。来客是安东,他每周都都来探望妈妈,这周的探访放在今天。

“妈妈有客人吗?”

“斯蒂芬妮姑姑。”伊娜回答。

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勒洛夫斯医生走了。”

“死了?”

达恩·德克斯简单几句跟他说明了情况。

“我们最后都会死,但是这会打击到妈妈啊!”他喃喃自语道。

“叔叔,我们正在讨论由谁去告诉妈妈这个消息比较合适,你愿意去吗?”伊娜说。

“我不去!”安东·德克斯愤愤地说。

嗯,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他可不想掺和进这些和他无关的琐事中。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每周来看妈妈一次,已经尽了做子女的义务。至于其他,都与他无关!事实上,斯蒂芬妮最近已经找过他很多次,打算说服他把财产留给他的教子——小妮塔。这令他不胜其烦,他并无此打算,他宁愿把钱扔到阴沟里。哈罗德和达恩一起在东印度做生意,所以两人关系很好,而他们俩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对他来说,他们就是陌生人。他受不了伊娜,尤其是,自从德尔堡帮他摆脱了那个洗衣店小女工的麻烦后,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任何人。他最喜欢在家里抽着烟斗读书,或者暗自想象那些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欢愉刺激的性爱场景,不过这些都是不为人知的事情罢了。他独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这里是他的秘密花园,陶醉在无法言语的快感中。自从上了年纪,他便放纵自己的行为,比如和那个洗衣女孩发生一段风流韵事。他喜欢在烟雾弥漫的屋子里保持沉默,细细描绘他的情欲花园,他从未向人展示过他的花园,也不会有人来这儿找他。这隐秘的快感引得他咯咯直笑,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沉溺在他的想象中。不过他仅仅重复了上一句:

“不,我不愿意去……这太让人难过……楼上除了斯蒂芬妮还有别人吗?安娜,我也去楼上……”

他走向楼梯……

安东叔叔知道什么吗,伊娜非常好奇。他总是那么阴郁保守,肯定会守口如瓶。她应该去问问吗?这时,她的爸爸还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坐在椅子上和达恩叔叔商量,谁去把勒洛夫斯去世的消息告诉老夫人。安娜已经回到了厨房。伊娜在走廊里匆匆地跟上了她的叔叔,小声说:

“告诉我吧,叔叔。出了什么事?”

“出事了?什么时候?”安东问道。

“六十年前……那时你还是个15岁的小男孩……那时发生了……”

他惊讶地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出事了。”她重复道,“你一定记得,那些事情爸爸和达恩叔叔都清楚,爸爸是一直知道的,就是那件事让达恩叔叔回到荷兰……”

“六十年前?”安东·德克斯说。

安东望着她的眼睛。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从自我中心、沉溺于想象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他清楚地记起了六十年前的所见,他一直认为妈妈和塔克马之间有故事,而且他俩都在掩饰,不让大家发现。他敬畏妈妈,每周的例行探望总是犹犹豫豫才过去。他常看见塔克马坐在妈妈对面,颈部的肌肉时不时紧张地抽动,似乎在听着什么。每当这时,他就觉得妈妈和塔克马之间有事……六十年前?一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清晰地目睹了整件事,猜到了事情的发生,解开了他爸爸六十年前的死因。靠着一个老人转瞬即逝的敏锐直觉,他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真相。尽管他道德败坏,但是道德的败坏给了他思考的能力,令他常常能够正确地解读过去。

“六十年前?”他又问了次,他那双近视眼四处找寻伊娜。“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啊?”

“你不记得了?”

她很好奇,闪烁的眼睛映射在他的眼里。她的眼神不再优雅而慵懒,这让他几乎认不出她了。他一直受不了她,他讨厌德尔堡,于是他说:

“我不记得?没错,如果我努力回忆的话肯定能记起点什么……你说得对,那时的我还是个15岁的小孩……”

“你想起来了吗?”伊娜转身朝下望了望走廊,客厅的门开着,她看见他父亲的身子沮丧地蜷缩着,“你记得祖母的……保姆吗?”

“是的,我当然记得她。”安东·德克斯说。

“马·波滕?”

“我想这是她的名字。”

“她知道什么吗?”

“她知道什么?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是啊,我想她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叔叔?爸爸很消沉,我不是因为好奇而问的……”

他咧开嘴笑了,他也不知情。他只是在一瞬间猜到一些事,他一直怀疑他的妈妈和塔克马之间有隐情,他们一边掩藏这件事,一边等待着什么。他笑的原因是伊娜想知道却没法知道,至少不会从他这里透出一个字,不论她觉得他知道多少。他笑着说:

“我的亲爱的,有些事情最好别知道。那都是些六十年前的事情,知道了又能做什么用呢?”

他丢下她,慢慢朝楼上走去,思量着哈罗德和达恩一定知道背后那些被妈妈和塔克马隐藏了一年又一年的秘密……医生或许也是知情者……医生死了,塔克马也死了,妈妈还不知道这两个消息……妈妈现在是这个秘密的唯一知情者……但是哈罗德和达恩的这个秘密是什么,而伊娜正在找呢……

在走进妈妈的房间前,他在楼上的平台上冷笑一声。随后,听到屋里传出斯蒂芬妮尖细的声音。

“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任何人。只要他们能让我自个儿抽烟看书,我就根本不在乎他们……”他自言自语,“即便我每周探望一次母亲……她的秘密,他和塔克马六十年前的秘密,我也一点儿都不关心,那是她的事,也许是他们共同承受的事……不过,都不关我的事。”

他走了进去,在窗帘的红色光晕中,妈妈显得格外苍老和孱弱。他踌躇着走向她,满怀敬畏……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门铃再次响了。勒洛夫斯医生的去世,让安娜悲痛不已,她喃喃低语着:“噢,天啊!我的老天!”她打开门,门外是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和阿代勒·塔克马。伊娜来到过道里和她们见面,她俩还不知道医生的死讯。当听到这个消息并看到达恩和哈罗德在起居室里时,她们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很克制,因为妈妈就在楼上——紧接着就是反复盘问,在悲痛和混乱中,大家都在互相询问怎样做才好:告诉妈妈这个坏消息,还是不告诉她……

“我们总不能永远不说吧,”奥蒂莉·斯泰恩说,“妈妈甚至不知道塔克马先生……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哦,这太可怕了,天呐!阿代勒,你要上去吗?”

“不,不。”由于知道了真相,阿代勒·塔克马退缩着说。“不,奥蒂莉,我得回家去了,除了我,你妈妈还有很多客人。”

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她尽量避免见到老夫人。尽管她和奥蒂莉·斯泰恩一起来到了这栋房子,但她不会上楼。“奥蒂莉,”达恩·德克斯对她妹妹说,“你最好告诉她,关于勒洛夫斯医生……”

“我?”奥蒂莉·斯泰恩吓了一跳,惊讶地说。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从街道过来,凑在窗子边朝里看。

“那是斯泰恩。”哈罗德失望地说。

斯泰恩按响门铃,随后被领了进来。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生气,无礼得一句问好都没有,径直奔向他的妻子: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低沉地对她吼道,“我看到你那宝贝儿子了,他和你一起从伦敦过来的!”

奥蒂莉挺直身体,傲慢地说:“哦?然后呢?”

“你为什么对我隐瞒这位年轻绅士的到访,非要我在街上遇到他,这算是给我惊喜吗?”

“休和我一起过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来干嘛?”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就自己问他去。”

“嗬,你什么时候有钱,他就什么时候露面!”

“很好,就是为了钱。不管怎么说,那还不是你的钱!”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但是斯泰恩不想再继续讨论钱的事情,因为奥蒂莉继承了塔克马先生一部分的遗产。休·查威利不管什么时候,总能嗅到钱在哪儿。这并不是说斯泰恩把妻子的钱当成了自己的,但是,作为老塔克马的遗嘱执行人,他为自己妻子的儿子这么快就追着钱来而感到羞愧……他停下话头,沉默不语,但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燃起的仇恨。

哈罗德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道:“弗朗斯,勒洛夫斯医生去世了。”

“去世?”斯泰恩重复道,整个人都呆了。

伊娜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边留心着他们的对话。这个下午真是有太多事情了。就算她对那件事一无所知,她也听到了其他各种事情:她听说医生突然去世,听说泰蕾兹姑姑要从巴黎过来,听说休·查威利现在在海牙。现在,她几乎听到了关于那位老绅士遗产的事情。他肯定给奥蒂莉姑姑留了些钱,但是,究竟有多少呢?是一大笔遗产吗……就这样,事情多得整个下午都被塞得满满的,她的眼睛不再有疲倦的神情,而是像蛇怪一样闪闪发光……

这边,兄弟俩却在和斯泰恩商议:你怎么认为?到底是告诉妈妈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呢,还是跟她保密?他们沉默地思考着。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冰冷的雨;风呼呼地刮着,乌云压了下来。屋内的火炉发出红色的亮光,在云母的窗格后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在渐渐降临的黄昏中闪闪发光。与此同时,那件往事出现了……一直盯着哈罗德,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几乎完全闭上了。那件往事,哈罗德小时候就知道了;达恩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听闻的,他从东印度回来找他的哥哥就是因为这件事;在楼上,那个老妇人知道这件事;斯蒂芬妮和安东也都隐隐约约猜到些,但他们都不愿意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以免被打扰当下的生活;不过,楼下的阿代勒和斯泰恩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封老先生没有撕毁的信件,被撕成了两片、四片、八片;在巴黎,泰蕾兹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就要到荷兰来了;在东印度,那个小官员也知道……但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段正在消逝的秘密——哈罗德和达恩还不知道阿代勒和斯泰恩已经知晓;他们中也没有人知道远在巴黎的泰蕾兹也知晓此事;斯泰恩和阿代勒不知道在东印度的小官员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达恩也知情,不知道哈罗德已经隐瞒很久了……但是伊娜听说了那个小官员,她知道发生了些事,虽然她对阿代勒和斯泰恩一无所知,也从未怀疑过他们也知道……他们从不提起这件事,然而这件事却一直影响着他们,若有若无。唯一一个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有猜测的是奥蒂莉·斯泰恩,她全心全意地为自己逝去的生活而忧郁悲伤,不能自拔:那时候,男人们对她无限殷勤,赞美她,真是充满激情的生活。过去,她是美丽的莉切;而如今,她只是个老女人,厌恶着她那三个丈夫,不过,她最讨厌的还是斯泰恩!也许是因为她受到那件事影响最小,哈罗德轻轻地牵着她的手,下意识地说:

“是的,奥蒂莉,你……你必须告诉妈妈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虽然这对她来说,会是晴天霹雳,但是我们不能,我们不能瞒着她……至于塔克马的死讯,啊,妈妈很快就会知道的,就算没人告诉她……”

他那温柔的声音平复着大家内心的沮丧和困惑,奥蒂莉说:

“哈罗德,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告诉她……那我会上楼去试试……我会试着告诉她……但是,如果我不能在谈话过程中告诉她……那么我不会……我就不告诉她了……”

她走上楼,无辜得像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六十多年前,她的母亲曾参加过一场谋杀,正是那个耳聋的老医生帮她隐瞒下来;她知道塔克马是她亲生父亲,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亲生父亲伙同她的母亲谋杀了她哥哥的父亲,也是她姐姐泰蕾兹的生父。她走到了楼上,当她走进客厅时,斯蒂芬妮和安东起身走了,这样妈妈就不会同时有太多客人。

这个时候,只要“孩子们”不同时都来打扰,老夫人就乐得和客人聊聊天,或是惬意地静静坐着,不会因此感到疲惫。能看到那两个小生命,她还有些高兴,那是莉莉·范韦利的孩子。她对斯蒂芬妮和安东说起了他们,她不知道这两个婴儿是他们的教子和教女:因为没人告诉过她。她真的以为一位小妮塔的名字是奥蒂莉切,于是唤她作小莉切:他们知道她说的是谁。

奥蒂莉·斯泰恩一个人留下陪着她母亲。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坐在母亲的旁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啊,她的心被触动了!在那边,老夫人一直盯着的地方,是个空荡荡的椅子,而老塔克马先生再也不能坐在那儿了……她的父亲!她爱他,就像是女儿爱父亲那种!她从他那继承了10万荷兰盾,但他再也不会把一张100荷兰盾的钞票交到她的手上,带着他那一贯的温柔。

老夫人仿佛猜到了她女儿的心思,她抬手指了指那个椅子,说:“老塔克马先生病了。”

“是的。”奥蒂莉·斯泰恩说。

老夫人有些悲伤地摇了摇头,感叹道:“我也不指望这个冬天能再见他了。”

“他会好的……”

“就算好起来,他也出不了门……”

“不,”奥蒂莉无力地说。“也许会好的,妈妈……”

她紧紧地握着那骨瘦嶙峋的双手……她知道,楼下的哥哥们正在等着她;斯蒂芬妮可能也在等;伊娜也是……阿代勒·塔克马已经走了。

“妈妈,”她突然叫了母亲一声,“你知道还有人也病倒了吗?”

“不知道,谁呀?”

“是勒洛夫斯医生。”

“勒洛夫斯?对了,我是没见到他……有两天没看到他了。”

“妈妈,”奥蒂莉·斯泰恩说着转过去她那张悲伤的小脸——那还是一张漂亮的脸蛋——用那双蓝色的孩童似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母亲,“有件事非常令人伤心,但是……”

不,她实在说不出口。她非常想收回刚才的话,而不是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位老妇人一下就抓住了这几个词的关键之处。

“他死了吗?”她很快问出了这一句。

她的声音仿佛把奥蒂莉·斯泰恩的心都撕碎了,她甚至没有力气接下话茬去否认:她满脸心碎,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啊!”老夫人叹了口气,不知所措。

她死死地盯着塔克马的椅子上。她老了,干涩的眼睛里甚至挤不出来一滴眼泪,只能死死地盯着椅子。她一动不动,直直地坐在椅子上。过去的一个个片段在她的眼前浮现,脑子嗡嗡作响。但她仍然直直地坐着,盯着前方。

“他什么时候走的?”最后,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奥蒂莉·斯泰恩简短地告诉了她。她哭了,而她的母亲却没一滴眼泪。这个年老的女人看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让他封口,她把整个人都给了勒洛夫斯……他也从没有说过那件事……他一直都是她的朋友,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始终如一,同她和老塔克马一起承担着那丑恶的过去。不,他从来没有说……他们已经老了,没有……没有人会知道了……没有人知道那件事,包括她的孩子们……过去,还有人时常会谈论那件事,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那是过去,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塔克马自己,再没有人知道,因为可怜的勒洛夫斯死了。他向她要了高价,不过他确实一直保持缄默……

奥蒂莉·斯泰恩在抽泣,她握紧了母亲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天已经很晚了:陪护走进来,点上了灯……风在窗外低吼着,大雨狠狠地敲打着窗棱,阴冷的湿气让奥蒂莉很不舒服,好像总有股寒气在屋子里流窜;火炉里的火苗稀稀疏疏地跳跃着,因为这个老妇人无法承受过高的温度。在屋子中间,桌子上的吊灯投下一圈光晕,房间的其他地方仍然在黑暗中:四周的墙、椅子和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椅子都在黑暗中。陪护已经走了,老妇人突然发问:

“奥蒂莉,塔克马先生?”

“什么?妈妈……”

“他,他也,病了吗?”女儿被她母亲的表情吓了一跳,母亲的黑眼珠子眼神涣散……

“妈,妈妈,你怎么了?”

“他病了吗?还是说……他也……”

“生病?啊对,他是病了,妈妈……”她实在接不下去。

她的母亲直直地凝视她的前方,盯着对面那张掩藏在墙壁影子中的空椅子。奥蒂莉有些害怕起来,她的母亲现在终于从她的腿上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做着僵硬而又非常艰难的动作,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地指着一个地方……

“妈妈,妈妈,那是什么……”这个老妇人死死地盯着,指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在那……就在那里!”她结结巴巴地说,“那里!”

老妇人还是继续直直地盯着,指着那个方向,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在看。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并没有移开,手还在指着那里,再慢慢地缩回来,慢慢地,慢慢地……奥蒂莉按了两次响铃,陪护立即冲进房间,楼下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微弱的喊声,以及安娜的“噢,天啊,噢,天啊,我的老天”的低语。伊娜、达恩和斯蒂芬妮一起上了楼,他们并没有进门,陪护示意他们没必要进来……

老妇人那僵硬的手臂缓缓地收回到她的身边,但她仍然盯着那儿,身体慢慢地往回缩……

她终于不再像奥蒂莉之前看到的那样恐怖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其他的感官都还在,她说出的唯一一句话是:

“我去睡觉了!睡觉!”她异常疲惫地吐出这几个字。安娜和陪护把她扶上床,她一句话也不说,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眼睛还是圆瞪着。但她的内心却十分清明……她知道的,她知道,埃米尔·塔克马,那个人她深爱着的男人,爱到天荒地老的人,走了,永远的离开了她,他死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过来一下。”洛轻声地唤着埃莉。一天早晨,洛和埃莉坐在客厅,结婚前的那些日子他们经常在这里聊天喝茶,“来吧,我们来聊点理智的事儿。我们就这样从意大利被拖了回来,抛下了工作。这真蠢!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就这样发生了。亲爱的老外公非常非常老,我们还认为他会更长寿!但是现在我们在这里了,埃莉,斯泰恩告诉我说,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不妨来做一个明智的决定。你不想呆在这座房子,这儿毫无疑问又大又老旧,而且充满了悲伤的气氛……关于和妈妈一起住……嗯,我曾经确实暗示过,但是妈妈说得很模糊,好像她真的不太在乎这些。现在休跟她在一起,她有点疏远我,总是说休这、休那的。她一直都是这样,查威利‘先生’和妈妈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当时我已经是少年了,而休还是个孩子,约翰和玛丽也不重要,跟现在一样……所以我们不会谈论住在一起的事儿……不过,我们怎么办,埃莉?找一个小点儿的房子安顿下来,还是再出国一次,回到意大利……你喜欢那儿的生活,毕竟,我们在一起工作那么愉快……我们在那里很开心,不是吗,埃莉?”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柔,现在却带着几近恳求的语气。他这个天生的、长着金发的人——他的两鬓难道不会变白吗?虽然缺乏活力,也没有热情的灵魂,但是他很温柔:在苦笑和虚伪肤浅的冷嘲热讽下,他充满了善意和宽容,甚至没有强烈的欲望。在他的灵魂中,他有种艺术家的生活信条,那就是对周围和自己的一切都深思熟虑,而不会贸然付诸武力去解决任何事。他向埃莉求婚,也许是来自于她无声的建议,她在工作和生活中都需要他。他经常开玩笑,偶尔又很正经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结婚了,是否自由和独立并不适合他。但是,自从他在尼斯看到姐姐和阿尔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对这种幸福有种非常热烈而真实的渴望。对变老的恐惧让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惊慌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幸福瞬间,就像对待珍贵的蝴蝶一样——自那时以来,就一直保持这样——幸福的记忆留存在他的脑海里,非常重要也非常真实。后来,他爱上了埃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任何一个人!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和埃莉在充满了历史气息的意大利艺术品遗迹中流连,一边漫步,一边看得她欣喜不已。她完全投身于艺术之中,回到佛罗伦萨,她全身心地投入对时代的研究:他们一边搜寻一边驻足,一边工作一边记笔记。到了晚上,他开始写作,感觉是如此彻底,无忧无虑地呆在公寓的起居室里!两盏灯,一盏在埃莉旁边,一盏在自己旁边,照亮手中的报纸和书本;花瓶里的鲜花散发的芬芳包围着他们,照片钉在墙上,灯光的余氲照在上面,就像是暮色中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一样美好。但是,在那些完美的艺术品中,在幸福的日光下,他仍然不知不觉地想要偷懒:他经常提议在这个国家到处旅行,开车或是走去,去。他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因此而微笑,那些档案文件又冷又脏,他无法一直这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下去。晚上,他将看着整条,坐在窗边惬意地抽着香烟,直到埃莉合上她的书,美第奇家族飘散在傍晚外面的灯火阑珊中,越来越远……

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她失望的小情绪。当他发现这一点,他还是不愿意去伤害她;他回归自己的研究,却发现与之格格不入。这种常规工作不适合他,让他的大脑很疲惫——他从内心觉得有些嫌恶,并抵触着——正如他在学校里感觉到的那样,他必须去做算术,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除此以外,他渴望去写小短文。他有海量的材料,例如,关于美第奇,关于美第奇宫里的壁画……哦,就写一篇文章,从远处看,就像空中全是珠宝和黄金一样耀眼!但他不敢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埃莉有一次说过:“别把我们发现的东西割裂成一篇篇文章。”

至于埃莉,她全身心投入其中,坚持着她的项目,几乎耗尽心力去写他们的书——一个精美的、严谨的历史研究,但是她明白,单单艺术本身是无法满足的。她觉得洛只要想,他们就能携手把这些东西做好……相反,洛觉得自己越来越懈怠、无力从心,这就像是一个业障,在他的脑海里阻碍、抗拒着。一天早上,他神经紧绷地说,这对他来说简直不可能,这一切太难了,他根本无法做到。莉莉并没有坚持什么,然而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朝她袭来,不过,她依然保持着风度,温柔地应答,丝毫没有泄露出一点失望的情绪……她合上书,将笔记用压纸器压好,再没有任何关于美第奇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产生了裂痕,但洛却不以为意,他仍然非常快乐,真切地感受着向他展开笑颜的温柔和幸福,掩饰着他的玩世不恭和内心恐惧。但埃莉的失望情绪却与日俱增,悲不自胜,甚至比早年婚约破裂、失去第一个爱人带给她的悲伤更严重。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会为别人而不是自己感到痛苦;她痛苦,是因为无法唤醒洛去做伟大的事情。在经历了第一段激烈的爱情后,她对洛的爱更为理智,她更像一个有教养的女子,不再是迷失在爱情中的小女人。她自己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她对于无法引导洛去完成伟大的事业一直耿耿于怀,她和洛之间的距离感越来越大;而他,在这对他来说非常珍贵的美丽土地上,在他温柔的幸福里,只是觉得在当下如梦般的世界里,他们越走越近……他们互相没有说过重话,但是,当他们坐在一起,埃莉觉得越来越无聊。她不是一个专注于沉思的人,不论是徘徊在意大利的城市街头,还是漫步在博物馆的珍奇之中,她都没有得到满足,因为行动才是她真正和明确的需要。她毫无目的地翻着旅行指南,手指紧张得有些颤抖。她不能总是欣赏、沉思、安于现状,她必须行动,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她渴望有一个孩子……但是,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虽然不会给她带来不幸,但也不会带来幸福。她知道,如果她有了孩子,在抚养、教育他们的过程中,她依然无法找到足够的满足感——她做这些是出于爱的责任,但并不能填补她生活的全部。她觉得她充满了男子气概,干劲十足,只有达到她的极限,她才会停下脚步,但是这个过程中,她会本能地像机器一样完成任务!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洛进行了对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他不了解她,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他们之间从来没说过重话,但在最初的平静生活之后,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小冲突……

这次的回家之旅,尽管源于一个突然的决定,但回来一无所获,更加剧了埃莉的这种失落感,她和很多事情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她爱这个老人,就像是爱父亲一样,甚至超过了爱祖父的情感,但是她来得太晚了,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而经济上的事则由律师安排。

“是的,但我们现在在这里。”洛说。“我们必须进行一场冷静的对话……我们回意大利好吗,埃莉?”

“不,洛,我真高兴能和你一起游览这些地方,为什么马上就要回去,继续重复……”

“你想定居在海牙吗?冬天结束后,我们就去意大利生活,好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因为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仿佛想抓住自己要失去的东西……她突然有些同情洛,她情不自禁地扑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抱住他:

“我亲爱的,亲爱的男孩!”她说。“我是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我也是,我最亲爱的埃莉……我爱你,超过了全世界所有人。哦,埃莉,让我们一直这样相爱吧!别着急,慢慢来……你看,我们之间从来都没说过重话。但是,我对你有一点小小的意见……是因为……”

“因为什么,洛?”

“因为我做不到,你希望让我做的那样——我们在一起工作那么愉快,而且我们的工作并非在浪费时间,这种工作绝非蹉跎时光——但是,你要知道,亲爱的,像你要求的那样……我压根做不到:我的技艺并没有那么精湛,我只是一个杂志的作家,一个业余作家,而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我的灵感昙花一现,我所创作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一直都是这样……接受这样的我吧!”

“是的,洛,我接受这样的你。我不会再纠结了……关于我们可怜的美第奇研究。”

“你看,我将针对我们的研究写一个系列的文章:真的,很棒的一些东西,这个系列他们一定会一篇接着一篇看的……”

“好,按你想的去做吧!”

“但是,你必须自己先对它感兴趣。”

“那当然!”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应该做些什么,以后住哪儿。”

“我们最好不要定居在一个地方……呆在这里,直到房子卖掉,然后……”

“很好,到时候再说。”

“好的。”

“我们还没见过你外婆,今天下午去吗?”

“我觉得她从此以后下不了床了,但我们可以去问问。”

她给了他一个深情的吻,这是作为他们争吵之后和好的一个补偿。她尝试去回忆过去的美好,强迫自己去面对灵魂的空虚。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洛,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许以后也会这样对他的孩子……这一定足以填满一个女人的所有生活,她会有些小爱好,她将重新玩起模型,毕竟“乞丐男孩”是很好的作品——那肯定会给她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验,只要她和丈夫在一起是幸福快乐的,而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开始说话,语气比之前活泼多了。在她那深深的沮丧中,似乎有些东西正恢复,她将过上平静的生活,作为一个快乐的主妇、一个幸福的母亲,并停止那些好高骛远的愿望,一些遥远的事情……她不再想那些难以达到的极限高度,毕竟,她不得不回归家庭。她在午宴上非常开心,阿代勒姑姑也变得高兴起来:这个可怜的人最近非常消沉,走路时总是弯着腰,仿佛是承担着重负;她之所以很伤心还因为她认为洛和埃莉也不是很幸福。现在,阿代勒姑姑精神饱满,心情愉快,因为埃莉变得开朗了,看起来鲜亮多了,而且又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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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这天下午,洛和埃莉一起去了老夫人家。

自老夫人从女儿奥蒂莉那儿得知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后,一直没下过床。蒂伦斯医生每天都会过来,他宣布老夫人的身体状况非常好:“她的身体好得不得了,头脑也十分清楚,没什么病痛困扰着她,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只是年纪太大了而已。”年轻时曾经活力四射的老夫人,到了这么大年纪,体质依然不错,这一点连蒂伦斯医生都感到惊叹不已。

洛和埃莉刚一敲门,安娜就把门打开了,原来她正站在门厅跟斯泰恩说话。

“我就是来看看妈妈身体怎样,”斯泰恩正和她道着别。

“快请进来吧!”安娜说,“晨室里头烧着暖洋洋的炉火呢!”

老女佣颤颤巍巍地把猫赶进了厨房。她倒并不介意在门厅里聊几句,只不过在晨室里更方便舒舒服服地和亲戚们聊聊天儿,谈谈最近的新鲜事儿。这会儿,她很快端出她的樱桃白兰地酒来:

“洛先生,埃莉夫人,这么冷的天儿,喝点儿这个就舒服多啦!没错,老夫人自那以后一直都没下过床……哎,谁知道呢,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吧……不管怎样,蒂伦斯医生对她现在的健康状况还是挺满意的。”她又低声补了一句,“哦,对了,你们知道吗?泰蕾兹夫人也在这儿呢!”

“是吗?”洛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吧,女主人当时就见她了。”她人还真是好,这我必须得说。不过你看,她整天整天地跪在女主人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可这到底对女主人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主人可是从来不信教的啊……还有呢,这些天主教的祷告辞,简直是长篇大论,太长了……我也纳闷,泰蕾兹夫人的膝盖不会跪僵吗?反正我可是觉得难以忍受,真的……是的,没错,泰蕾兹夫人作为客人,来看望女主人。虽然她晚上回旅馆休息,可是,一整个白天她都在这里——祷告!而且我觉得,她昨天晚上甚至不想回宾馆,想要留在这儿过夜……不过还好,和泰蕾兹夫人一起陪伴女主人的同伴说,一旦女主人情况有变,她就会立刻打电话通知泰蕾兹夫人的,不过当然是用邻居的电话了,因为女主人家里可没有电话——听到这话,泰蕾兹夫人才离开,可是,今天早晨不到7点的时候,我都还没起床,她就又来了……达恩先生、伊娜夫人昨天都来过,都见过了泰蕾兹夫人;可我觉得除了女主人之外,泰蕾兹夫人到现在还没有登门拜访过任何一个亲戚:她说她太忙了,每天要祷告,没有时间;而且,她觉得自己在这儿待着,照样可以见到亲戚们——可不是嘛,这么冷的天,这地方当然不错,我每天都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呢!其实,我还问过蒂伦斯医生,泰蕾兹夫人每天都在女主人床前祷告对主人有没有好处,可是,检查过女主人的身体后,这位医生却说:“这不会刺激到她;相反,老夫人能见到泰蕾兹夫人——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吧——还会感到非常喜悦平和……”

“啊呀,埃莉夫人和洛先生,用这样的一堆话迎接你们回家,真抱歉!不过你猜我还见着谁了?是你哥哥呢,洛先生!”

“休吗?”

“休?”

“嗯,其实我一般都是直接叫他胡戈先生,因为我不太会发他名字那个英国口音。他是和奥蒂莉夫人一起来的,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这可不是说我觉得您不好,绝对不是的,只不过,胡戈先生实在是太英俊了:肩膀多么宽阔,而且脸上还总是笑意盈盈;嘴唇上面的胡子刮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还有,那一双充满魅力的迷人眼睛……哎,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奥蒂莉夫人那么宠爱他这个儿子了,而且啊,站在儿子旁边的她,看上去也很漂亮……是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虽然她都已经60岁了!不过这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弗朗斯先生,您应该不会介意我这么直接地夸奖您的妻子……还有胡戈先生吧!您肯定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的,对吧?我知道您不是很喜欢他的,而且我也知道,他有时候是挺狡猾的——可是,他总是能想办法让你喜欢上他,他总是做得到……不过,您还是更愿意和洛先生待在一起,对吧?好啦,我最好现在去告诉泰蕾兹夫人一声您来了……”

老安娜小步跑开了,走上了楼梯。

斯泰恩问洛:“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还没有。”洛答道。

“我们会一直待在毛里斯码头,等那所房子卖出去。”埃莉说。

“今天能够见到你们,我真高兴。”斯泰恩说,“要不我也会去找你们的,因为我想找你谈谈,洛……或许,我们可以现在就谈,趁着还没人打扰……”

“怎么了,斯泰恩?”

“我想要告诉你一个我的决定。你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决定,但它已经是是无法回避的了。我已经和你妈妈谈过了,确切地说,是尽我可能地和她谈了谈……我决定不再和她一起生活了,洛。”

“你打算和妈妈离婚?”洛叫了出来。

“那个,我其实无所谓:要是你妈妈想要那么做,我同意……洛,你也说,我和你的妈妈待在一起,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我是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想说我其实可以直接离开,而不必离什么婚……我当然可以那么做。我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因为……因为,现在已经完全没必要了。自从你结婚离开家后,我再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简直就是在地狱一样饱受煎熬……”

“至少以前,你的存在还让我偶尔能够得到些许的平静和安宁——至少,一日三餐的气氛还是和谐融洽的,可现在,一点儿安宁都不复存在了……要你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我简直不能让自己有那种期望,因为那就意味着,埃莉的生活将会变得痛苦不堪。另外,现在你妈妈已经不缺钱了,她想去哪儿都能去的了。还有就是,既然她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休就会和她待在一起……我跟她说过,尽量少谈遗产,我相信她不会到处去说,但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休了……”

“是的,她全都说了。”洛说,“我那天见到休了,他对我说,妈妈得了一大笔钱呢。”

“一点儿没错!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一直和她待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以前我还常想,如果我离开她,就意味着完全把她抛给你一个人;更何况,当时她也没钱去自己生活,和我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让自己产生任何离开的想法。现在,洛,我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但是,斯泰恩,你不可以把妈妈抛给休,让妈妈受他摆布!”

“为什么不能?”斯泰恩一下子发了火,喊了出来,“你还想让我怎么做?站在一边‘欣赏’?‘欣赏’她怎样大把大把地把钱全都糟蹋在那孩子身上?我有办法阻止吗?根本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给任何一个人留下我不愿意让她花钱的印象。就让她全都把钱扔给那孩子吧!她现在还有10万荷兰盾,但这笔钱一年内就会花光的。至于之后,她该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因为自己年轻的一时冲动而犯下的错误,我的苦也受够了。既然现在,她有了钱,也得到了休,我的牺牲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进行下去了……我要离开了,这是无法改变的决定。如果你妈妈想要离婚,我也无所谓,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离开的。我会离开海牙,离开这个国家……可能我们要有一阵子不见面了……我也说不好。洛,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忍受了二十年了。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慰藉,就是你了,洛。我已经让自己喜欢上了你,虽然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但是,我必须要感谢你,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你做我的朋友,我最最亲爱的朋友。要不是你那温和的脾气化解了这个家里所有可以化解得了的矛盾,我这二十年,是无论如何也挺不过来的。现在,我就要离开了,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些愉快美好的回忆: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才只有18岁,可一直到现在,你我之间不曾有过一句大声的争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洛。我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一个越来越容易发怒的粗人——但是,你,洛,你激发出了我生命里的全部善良和温柔。你结婚那阵儿……我可能真的,比你的妈妈还要想念你——埃莉,你可千万别因为我说这话而生气啊——行了,就说这么多吧,没准儿我们还会再见呢……没准儿在哪儿就会再碰见的……别哭,洛,我的好伙计……”

他用手臂揽住洛,给了他一个父亲般的吻。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洛,然后用两只手用力的摇了摇了他的肩膀,说道:“好啦好啦,洛,我亲爱的伙计……坚强点儿!”

“可怜的妈妈!”洛说道。

现在洛的眼里充满了泪花,因为斯泰恩的话真的触动了他。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斯泰恩。

“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9点……去巴黎。”

“我会去跟你道别的。”

“我也是,斯泰恩,”埃莉说着吻了一下斯泰恩。斯泰恩转过身去,正抬起脚步,可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安娜立刻走下楼梯。

“我可不敢打扰泰蕾兹夫人,”她说,“她那么全神贯注地祈祷……哦,看啊,洛先生:你母亲来了,和你那英国哥哥!”

“真该死!”斯泰恩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来,“我不该再见她……”

“斯泰恩!”埃莉近乎乞求着说。

她现在很是同情洛,因为他依然蜷缩在椅子里,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他还在哭泣,虽然,他知道那样显得很软弱。

安娜已经打开了门,奥蒂莉和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在门厅里撞见了斯泰恩。奥蒂莉和斯泰恩对视了一眼,休则是把他的手抬到了帽子边,像是给一个陌生人行礼。然后,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没说;斯泰恩走出门去了。这就是他和他妻子的告别礼,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她,而她生命里剩下的最后一段苟延残喘的爱情,也随着他的离开而一去不复返了。

“我来看看妈妈,”奥蒂莉对埃莉和安娜说道,“而且休也说想来看看他的外祖母。妈妈还在床上吗,安娜?”

她走进了晨室。

“啊,洛!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的孩子?”

“没什么,妈妈,什么事都没有……”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伤心啊?你哭了吗?”

“没有,妈妈,当然没有了……就是有点儿神经衰弱,就这样……你好啊,休!你可不会像我似的,还会受这种精神状态的折磨吧,老兄?我可想象不出,你跟我似的像个老妇人一样哭泣……”

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的眼里依然充满了忧伤;他们这才把目光转向洛的母亲和弟弟身上去。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对穿戴并不讲究的人,而此时的洛却惊讶地发现,妈妈今天穿了一条在伦敦量身定制的小短裙,还有一件小巧精致的黑色大衣,恰恰凸显出她依然年轻苗条的身材;美丽的秀发夹杂着灰色和金色,她的帽檐下面露出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卷发,让她显得比洛平时看到的样子又年轻了许多——她已经60岁了!看上去,她依旧笑靥如花。她那圆圆的脸庞,光洁如月,洋溢着欢乐与喜悦,却几乎找不到一丝皱纹……哦,他太了解他的妈妈了!只一眼,他就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因为,这就是她内心快乐的时候的样子:瞧,那蔚蓝色的天真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她老了,已经是60岁了,但是,当她跟在她那英国儿子的旁边走进门时,她完全就像一个快乐的小女孩,满怀浓浓的幸福感。这感觉与作为母亲的成就感毫无关系,而是完全来自于她那英国儿子“赏”给她的甜言蜜语和亲吻拥抱。她儿子几句哄骗似的话语,几下敷衍似的爱抚,就足够让她心花怒放,欢喜连连。她不是没注意到洛,只是不再吸引到她的目光,至少现在是如此。有休在她身旁,就已足够让她活力四射、幸福快乐了!而看到此景的洛,心里则感到了的一阵尖锐的刺痛……可怜的妈妈!他一直很爱自己的妈妈,觉得她是如此的可爱有趣,再加上洛天生的温柔和随和性格,让他们两人一直相处得很愉快;而且,他知道,妈妈也是爱他的,现在只是暂时忽略了他。在她的五个孩子里面,她一直最偏爱休;在她的三个丈夫里面,她也是最爱查威利……“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啊!”洛心想,“现在她是有了一笔钱,可是,不好好照管这笔钱,这十万的荷兰盾……能算什么呢?而这些荷兰盾……对休来说,又算什么呢?当这些钱花光时,可能就是几年之后,可怜的妈妈该怎么办?到那时,他英俊的英国弟弟,他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浓眉大眼的弟弟,绝对不会继续留在他那可怜的妈妈的身边了……到那时,她的晚年生活会怎样?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呀!”

“你可真像妈妈,洛,”休说。

是的,他是很像妈妈:他个子不高,有着和妈妈一样的蓝眼睛和漂亮的头发,还有一张好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年轻的脸旁……青春时的他,也曾经因为自己的英俊外表和漂亮的头发而心高气傲,但是现在,他已不再骄傲了。他感到,站在休身边的自己,就像个神经质的老妇人……他的弟弟如此英俊挺拔、肩膀宽阔、浓眉大眼,贪婪自私的嘴角下藏着一颗如此冰冷的内心,坚硬如铁的肌肉下面是更加坚硬的情感。除了自己吃喝玩乐之外,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在乎,心安理得地靠着母亲的那点儿钱享乐;在那笔钱花光之后,还可以面无表情地抛下母亲,同样心安理得地离开:这就是生活!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控制你的世界和你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不必对未来恐惧,不必对即将来到的衰老恐惧;只有这样,才不会整日紧张兮兮如同老妇人,一个神经质的老妇人!

“是的,休,我是很像妈妈。”

“而埃莉很像……你。”休说道。

“还有,我也像妈妈,不过就是不如妈妈漂亮。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妈妈。”埃莉轻柔地说道。

说完,她亲了一下她的婆婆;但埃莉此时是如此的悲伤,心里还想着那个老人……斯泰恩……和可怜的洛……

楼上的铃铛突然响了,一连两下:是在叫陪护。

“泰蕾兹姨妈不是在楼上吗?”埃莉问。

“对了,我还没见她呢,”奥蒂莉说道,“不过,这是怎么啦?”

“哦,天啊,哦,天啊!”安娜叫起来,立刻从厨房里冲出来,赶跑猫,“一定是女主人又有什么奇怪的事儿了——你们知道,她总能看见什么东西……”

这时,陪护哭着跑下楼来,脸色苍白:

“我想她快死了!”她喊道,“我得到隔壁去……打电话给医生……”

“呆在这儿!”洛说,“我来打电话。”

他拿上帽子就出门了。一种惊慌恐惧的气氛笼罩住了整个房子。奥蒂莉妈妈,埃莉,陪护,还有安娜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楼去。

“你就在这儿等着,休。”奥蒂莉说道。休点了点头。

于是他一个人留在了晨室里,不断地把他的帽子抛向空中然后再伸手接住,以此来给自己解闷……他觉得他的母亲不会从外祖母那儿继承多少遗产,就算有,也是少得可怜,那点儿遗产得分给多少人啊!

他点了一支烟,还顺便在洛回来的时候给他拉开了门,让下楼迎接的安娜又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现在洛也上了楼。为了让新鲜空气进来,卧室里的折叠门全都打开了,就连老夫人常常端坐的起居室也打通了。房间里弥漫着压抑的恐慌情绪。只有奥蒂莉妈妈,在难以克制地抽泣,因为对她来说,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是的,完全出乎意料,她从未想到过……

床边,站着泰蕾兹姨妈。洛进来时看到她,还以为自己好像看到了外祖母,只不过年轻了许多……

泰蕾兹姨妈抬起她那克里奥尔人的黑色眼睛,忧伤地看了一眼洛。她用手指了一下床:老夫人躺在上面,但还有意识。

生命正在一点一点逝去,无声无息,好像渐渐熄灭的火焰。只有老夫人的呼吸在加速,艰难之间,听得见那几声急促的喘息……

她知道她的孩子们都围在周围,但她并不清楚他们分别是谁——她只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孩子们。不过这一个,她知道,是泰蕾兹,她为她专程来看自己而十分感激。她的手在床单上动了动,呻吟着说:

“泰蕾兹……泰蕾兹……”

“我在这儿,妈妈……”

“泰蕾兹……泰蕾兹……祈祷……”她一边说,一边十指交叉握拳,放在胸前。泰蕾兹·范德施塔夫蹲下来,跪在了床边。泰蕾兹开始祈祷,非常认真地祈祷。床上的老人,也是十指交叉抱拳,慢慢地走向生命的尽头……慢慢地,慢慢地,非常平静……奥蒂莉妈妈在洛的怀里抽泣,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

“亲爱的胡戈先生!”老安娜低声说,“他正在开门!”

是蒂伦斯医生,但是他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老夫人从来都没有怎么生过病,但是她已经太老了,就像一支慢慢燃尽的蜡烛。自从她知道了勒洛夫斯的死讯,自己猜到了塔克马的过世,她就再没有起身下过床。现在唯一令她感到欣慰与感激的,便是女儿泰蕾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的床边。虽然,从来都没有人跟她说起过塔克马的离去,但是,已经毫无说的必要了:她已经猜到了,她明白了……她清楚地记得泰蕾兹成为了一个天主教徒,而且她自己,也会时不时地渴望虔诚的祈祷能给她带来的净化与救赎,她相信,圣人会将这些祈祷带到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耳边。所以,她让泰蕾兹为自己祈祷,为她的老母亲祈祷……而她,泰蕾兹的母亲,并不知道泰蕾兹已经了解了真相。她已经忘了,完全不记得多年前的那场高烧,不记得自己在女儿的怀中说的胡话……现在她就要死了,她感激地想,虽然她罪孽深重,但上帝对她还是很仁慈的,因为没人、没人知道那个秘密。没有人,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孩子们一直都不知道……她已经经受了惩罚:在她的心里,长达几十年的悔恨给她带来了惩罚;“他”的幽灵,这些年来时不时地在屋子里那个摆有瓷器柜的角落里血淋淋地出现,给她带来恐惧。是的,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是,无论如何,上帝对她非常慈悲: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十指交叉抱拳在胸前;而泰蕾兹,还在祈祷……

老夫人长长地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连同奥蒂莉妈妈的抽泣声一起,衬出屋子里的寂静。门外,一股融化了的雪水顺着窗玻璃流了下来,像是一串滑落的眼泪。

“噢,”安娜哽咽着说,“老夫人临终前受苦的时间可真长!噢……门铃响了!那个好心的胡戈先生,可爱的男孩儿,今天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奥蒂莉夫人,听啊,他又帮忙开了门了!”

的确,休打开了门。紧接着,哈罗德,达恩,弗洛尔,斯蒂芬妮,安东,伊娜,德尔堡还有范韦利夫妇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走进屋子,因为老祖母奄奄一息时,洛在隔壁邻居的房间里给他们全都打过电话了。阿代勒姨妈也来了,她走上楼去,隔着床帏最后看了一眼老夫人,然后就又立刻回到了楼下的晨室,因为她听到了老太太弥留之际艰难的喘息声。在匆忙的一瞥之后,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老夫人平静安详的样子,以及她已多年未见的泰蕾兹——正在专心致志地祈祷,没有抬头。楼下,哈罗德·德克斯躺在一把椅子里,他的脸痛苦无比地扭曲着,眼前浮现出自己的临终景象:不会太久了,他最近身体一直很差,全凭精神力量撑着。

达恩·德克斯正站在他面前,现在,俯下身来对他低声说道:“哈罗德,哈罗德……其实妈妈这样离开是一件好事。她死得这么平静,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没错,她正平静地走向死亡……在她的床边,泰蕾兹依然跪在地上祈祷着……“泰蕾兹并不知道,”哈罗德想,“没人……除了他自己和达恩之外,没人知道……那个秘密……那个正在一点一点逝去的秘密……”

听,在楼上,他的母亲正呼出她最后的气息:每一口气的呼出,就意味着那个东西的远去,远去一步……它身后拖着那长长的朦胧的面纱;雪水继续融化,在窗外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眼泪汇成的小溪流淌的声响;鬼影在树丛后隐约晃动,但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马上就要离开了!……

噢,多少年了——六十年来,他不断地看到,那个东西拖沓着脚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缓慢地兜兜转转,好似永远都不会离去,好似要永远停留——对于一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命来说,这何等漫长!六十年来,那个东西一直在他周围挥之不去;六十年来,那个东西就这样直勾勾地瞪着他的眼睛……听,妈妈的呻吟声变大了,甚至一度变得剧烈起来,他们可以听到奥蒂莉更加心碎的哭泣声……陪护走下楼梯了。楼下,挤满了老夫人的孩子,他们或坐或站,但都已经风烛残年。

“结束了。”陪护轻轻地说。

他们——这些老人——都开始哭泣,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互相拥抱。弗洛尔婶婶尖叫道:“啊!卡西安!我那可怜——的、亲爱——的妈妈啊!”

“整座房子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死亡慢慢到来……之后,又慢慢离去……”

哈罗德·德克斯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的眼睛痛苦地凝视着什么,但是他的身子却在椅子里一动未动。那个东西,他又看到了那个东西!它正在那条长长的无尽的小路上,转过它最后的一个弯……

然后,它突然向前一扎头,走进了一个深渊,不见了。

只有一层薄雾,像是那个东西朦胧的面纱,来来回回地在他的眼前晃动。

“噢,我的老天啊!”伊娜叫道,“爸爸晕倒了!”

她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父亲……夜幕降临了。

一个接一个地,这些“孩子们”走上楼梯,去看他们的老母亲。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色的枕头上的阴影,笼罩住了她那满是皱纹、却依旧如同瓷器般精致的脸上,让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看得出,那张脸现在是安详而平静的,她在安息之中。她的双手依旧抱拳放在胸前,即使她已经去世了。而泰蕾兹,依然跪在床边。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壁炉中的火焰,温暖了整个房间,窗帘半掩着。洛高烧才刚刚退去,现在总算安心地睡着了。在妈妈的老房子里,他的房间也还是老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醒了。懒懒洋洋又舒舒服服地发了一小会儿呆后,他便伸手去够埃莉从圣彼得堡给他寄来的信。

他把信从信封中拿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看到埃莉充满了力量和热情的字迹铺满了信纸,洛感到很高兴。不一会儿,他的指尖感到了一丝寒冷,于是便垂了下来,缩回了毯子里。刚刚享受了自发烧后第一次安稳觉,现在洛正心满意足地安静地躺在床上,环视着他的房间。几年前,斯泰恩把这个房间给了他,让他可以在他的那些书籍和喜爱的小玩意中间轻松自在地工作。这是整所房子里,唯一一间舒适的屋子……不过无论怎样,他不久之后也就不会再住在这里了。斯泰恩已经离开了,妈妈也已经准备好付清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就卖掉所有的家具和休一起去英国……

洛感觉头有些晕,但是浑身还算轻松,而且烧也已经退了,至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舒畅了。他享受着床所带给他的舒适和温暖,不经意间,发现窗外已经大雨瓢泼。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毫不关心窗外的风雨,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一瓶奎宁胶囊、一盘温室葡萄和为一个他准备的摇铃。他吃了几颗葡萄,然后摇响了桌子上的铃。

奥蒂莉立刻走进房间,焦急地问道:“洛,你醒了?”

“是的,妈妈。”

“好好睡了一觉吗?”

“是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喔,太好了!洛,你真不知道你前几天病得有多厉害!你病得都说胡话了……一直叫你爸爸,还有埃莉的名字……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孩子,最后……”

“怎么?”

“没什么。你还是咳嗽得很厉害,洛……”

“是的,我感冒了,我知道的,不过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一旦我离开这个让我心乱如麻的国家,一旦我到了意大利,一切就会好了。”

“我想现在还不该提意大利吧。”

“一旦我好起来了,我一定要先去尼斯与奥蒂莉和阿尔多晒晒太阳,然后,我就去罗马。”

“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在那里有几个老朋友,我的熟人。我想我应当还会再写点东西……休在家吗?”

“是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呢。”

“他现在住在斯泰恩的房间?”

“是啊,当然了!我还能给他哪个房间呢?既然斯泰恩已经走——出国了,我当然可以和我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我想和休聊几句,您能让他过来找我吗?”

“你这样不会很累吧,洛?”

“不,妈妈。我可是睡了个好觉。”

“你愿意单独和休谈?”

“是的,妈妈。”

“谈什么?”

“关于您的事情。”

“那我可以就待在这儿吗?”

“不行,而且,您也不能在门外面偷听。跟我保证吧,妈妈?”

“那你想跟他谈点什么呢?”

“我跟您说过了,是关于您的事情。好啦,让他过来找我吧。然后,让我们单独坐一小会儿。”

“你确定你的烧退了吧?”她摸了摸他的额头。

“如果您不放心,现在可以给我量个体温看看……”

“刚过九十八华氏度。”过了一两分钟,她说。

“我跟你说了,我感觉很好,不用担心。”

“葡萄还好吃吧?”

“是的……”

最后,她终于出去了,虽然还是犹犹豫豫……她本来想跟他说,两天前,因为他病得实在厉害,不停地叫他父亲和埃莉的名字,所以她忍不住让休给波夫发了封电报,而波夫已经从布鲁塞尔赶来了。前天晚上,他刚来看过洛,只是病中的他并没有认出他的父亲……可现在,她觉得对于这一切,她简直不知怎么对洛开口,于是就逃开了……

不一会,休进来了,跟往常一样地沉稳平静。他穿着自行车服,膝盖以下露出健壮的小腿,问道:

“感觉好一些了吗,洛?”

“是的,好多啦!我需要和你好好谈,休。你不会觉得烦吧?”

“当然不会,洛。”

“我们相处得一直很不错,不是吗?我们两个?”

“那是当然了。”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碍过你的事……但是无论如何……”

“你从来都是个好人。”

“谢谢。”

“你不会觉得累吗?这样一直说话。”

“当然不了,老伙计。事实上,我挺想跟你谈谈的……休,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洛?”

“妈妈要和你一起去伦敦了。”

“是的,她想这次和我一起回去。毕竟,我和约翰之前很久都没见她了。而且,玛丽也快从东印度回来了。”

“对,这我能理解……她想看看她别的孩子们。休,我只是想请你……对她好一点。”

“我对她不够好吗?”

“呃,是的,就保持像现在一样地对她吧!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休,她需要很多宠爱,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的。你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已经有三十八年了——虽然中间有短暂的分别——但你已经十多年没和她一起住过了,而且就算那之前,你和你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比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长。所以,你不是很了解妈妈。”

“哦,我想我已经足够了解她啦!”

“也许吧,”洛有点儿疲倦得说。“也许你已经足够了解她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对她,休。”

“当然了,我会的,洛。”

“那就好。”

这一次,洛的声音变低了,显得有点儿累了。他握住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的手。唉,这么劝说又有什么用?这个长着一双浓眉大眼、下巴剃得很干净的高大冷酷的小伙儿,能感受到什么呢?只有妈妈会带过去的10万荷兰盾吧。在休那强壮的手中,洛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力量了。它们太瘦弱,太瘦弱了。他在这一周内体力损耗了多少啊?

“休,你能把那面小镜子递给我吗?”休把镜子递给了他。

“能再把百叶窗收收吗?”

休照做了。洛看着自己:是的,他瘦了,但因为没有刮胡子,他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休,如果你出去的话,能不能麻烦你让菲加罗过来,帮我刮刮胡子?”

“没问题。”

洛把镜子放下来:“你有埃莉的消息吗,洛?”

“有一些,休。”

“她正在做的事情可真是伟大。”

“是的,没错。”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英国人!”休崇拜地说道。

“是的,”洛轻柔地说,“就是那样,像个英国女人……”

这时,洛听到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他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是听到了他父亲波夫同佣人说话的声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休!”他喊道,“休!不会是……是我的父亲吧?”

“我想应该是的。”休拉长声调,慢吞吞地吐出着几个字。

“是爸爸?他怎么会来这儿,怎么会来到这栋房子?”

“啊!”休说,“你今天可算是好了!两天前你都说胡话了,一直要找你的父亲。妈妈当时说,‘快发电报’,于是我就发了电报,让你父亲过来。他还之前还在你床边站了一会儿,但你当时没认出他来。”

“我病得那么重?”洛喊道。

他感到一阵阵头晕,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但是,他还是一下就认出了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的身影。

“我的孩子!……”

“父亲!”波夫飞快地走到床前,紧紧地抓住了洛的手。他们就这样待着,一动不动,过一个小时。

休已经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洛又睡着了。而老波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待了至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之后,洛醒了,说:

“听说妈妈给你发电报了……”

“两天前的事了。我来看过你一次,你没认出来我……”

“你……和妈妈说过话吗?”

“还没有。”

“你见到她了吗?”

“也没有。我一直住在宾馆。佣人前天跟我说,如果你身体有什么变化,就打电话通知我。昨天我打电话过来,不过你还在睡觉。埃莉呢?”

“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呢?”

洛又闭上了眼睛,老波夫先生就沉默地坐着,没有再问问题。他握着洛的手,然后,整个屋子又陷入了漫长的、令人心痛的沉默。老波夫环视房间,飞快地四处望来望去。他长松了口气,因为,洛总算从死神的手里回来了。

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走进过这所房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奥蒂莉了,而这一次,她也没露面。不过,他能听见她在门后,突然压低了的声音。噢,还是同样的声音,许多年前的声音,把他深深触动了……毫无疑问她老了,但是,那扇门后的声音,还和几十年前一样,还是奥蒂莉的声音,他的妻子的声音!

啊,她和他结婚的时候,是多美丽的小家伙啊——一个刚20岁的小女孩。他们曾经在爪哇度过很快乐的时光,虽然也偶尔会有小争吵。他们有两个孩子:先是小奥蒂莉,后来是洛!然后又过了几年……然后……然后她就遇到了暴发户查威利,就是他刚看到的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他和他爸爸一样,有着一张典型的英国人的脸。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奥蒂莉了!有多长时间了?他掐指一算,都已经有三十四年了!那时小奥蒂莉才6岁,而洛也是个只有4岁的小孩儿,两个多么讨人喜爱的小家伙啊,那么招人喜欢、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离婚之后,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给了他,而不是他们的妈妈。然而,洛是那么喜欢他的妈妈,所以,几年后,他还是同意让孩子们和妈妈呆在一起:奥蒂莉仍然是他们的母亲,虽然她曾经做出了那样的事……小奥蒂莉经常和他在一起,但洛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长。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总是要在两个地方之间不停奔波,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不管怎样,他还是经常去看他的两个孩子并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他很喜欢小奥蒂莉,因为她已经是完全长成奥蒂莉了,并且和她的母亲一样美丽;而对于洛,他简直是溺爱,不只是因为这个头发很漂亮的小家伙一直温柔可爱,还因为他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像他的妈妈奥蒂莉……现在,这个小伙子在这里就躺在他面前,不过他的妻子在哪里,埃莉呢?

他今天和前天都没有见到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在洛的床边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只是握着他的手。洛又闭上了眼睛,然而他那又瘦又小的手攥住父亲的力量,让老波夫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而只是在闭目养神……波夫就让他的儿子静静地躺着,用手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他现在出汗很通畅,皮肤也很放松……现在,他只需要耐心地等着,等到洛重新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再问。耐心一点儿,一会儿再问埃莉的事情!

感谢上帝,这个小伙子不会死了,波夫还曾经担心会失去他呢。但是他瘦了!他一直都不胖,可他的脸瘦了那么多!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虽然他的头发也开始变灰……波夫一直很喜欢他,喜欢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和他母亲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这样温文尔雅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他身体一直比较弱。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次他和奥蒂莉打架,他都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到角落里去,一直到他们的争吵结束之后才出来……啊呀,不过埃莉到底怎么啦?

洛总算睁开了眼睛,但是老人还是不敢问埃莉的事情。他怕他一问,就会听到一些他无法想象的悲伤的事情——他怕他再昏过去。于是,他只是一直在用沾了古龙香水的手帕,擦拭儿子的额头,又问洛:

“你现在好点了吗,我的老伙计?”

“是的,爸爸,我现在好多了。你坐在我旁边,我感觉挺奇怪……但是很开心……我真的病到让妈妈给你发电报的地步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今早才醒,但还是感到很虚弱,不过身体还是舒服了。我是发烧了,是的,而且还是在这残酷的冬天,染上了重感冒……就是支气管炎,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你看得出来……区区一次感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好好休息一阵子我就会完全康复的啦!等我身体恢复之后,我打算去趟南欧,去看看奥蒂莉:她还和她的阿尔多住在一起呢——虽然,哎,他们可能永远也不打算结婚……没准儿,他们是对的……您在这儿,就坐在我床边。既然您来了,老爸,那您就留在海牙等我好了再走,好吗?要是您这次没带什么行李,您可以先在这边买几件衬衫、牙刷,将就将就……千万别走,爸爸,我不想让您离开我。我想,如果您并不想见妈妈的话,她其实也不需要一定见您一面。只不过,既然她已经被我吓到发电报给您的地步,估计把您也吓得不得了吧?总之,她必须自己克服自己的忧虑——如果这是一个让她感到忧虑的事的话……另外来说,她也不会自己在这儿住很久的。”

“不要说这么多话,我的孩子……”

“没事,我不累……不过是聊聊天儿而已。妈妈不会在这儿久住的。您现在还完全不知情,让我来告诉您吧!斯泰恩现在已经走了——出了国,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而妈妈呢,现在继承了塔克马老先生的遗产,没错,现在她有了10万荷兰盾,她就要跟休一起到英国去了……她会和休待在那儿,我猜,一直到她的那10万荷兰盾花光为止……”

“是吗?天啊,你那可怜的妈妈!”

“您不用同情她,爸爸——至少是现在,还用不着。妈妈现在非常、非常地快活。她一心宠爱着她的休,而只有我生病时,她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洛。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待我很好的。我这次生病,她一直在照料我……真的,她现在非常地开心……可能会是一年或者两年之后吧,当她那10万荷兰盾花完的时候,她才会回来找我吧……”

“可你呢!我的小伙子,你过得怎么样?”老父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喊了出来。

“我?我想去趟尼斯,晒晒太阳……然后,再去意大利,继续写点儿东西什么的……”

“可是……”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没告诉您呢!”他闭上眼睛,紧紧攥了一下父亲的手。

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女佣探进脑袋,说道:

“洛先生,请问您是否介意现在让理发师帮您刮胡子?他刚刚到,不过女主人想问一下,您觉得现在刮胡须的话,会不会太累……”

“好的。”洛说道,“让他进来吧!”

“你真的不累吗,洛?”波夫问道。

“当然不。事实上,我现在这副邋遢样子,倒才真是让我感觉痛苦呢!”

理发师进来了,虽然略显拘谨,但是步履轻快: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喜气洋洋的脸。

“过来吧,菲加罗!”

“哦,先生,您感觉好些了吗?我都一个星期没有见您了……我听说您病了。”

波夫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点儿暴躁地一屁股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

“请给我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好吗,菲加罗?”洛说,“这脸上的胡须让我看上去脸色很差……是的,有些工具直接从盥洗架上面拿就行。”

“我带来了您平时专用的剃须刀,先生。”

“真好,菲加罗。再次见到你,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近又有什么新鲜事儿讲给我听吗?啊,你有手中的刀片在我脸颊上平滑轻柔地划过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据说,一星期不刮胡子其实对皮肤是有好处的,但无论如何,那可没法儿和现在这种——重获一张光滑、干净的脸的感觉相比!……菲加罗,坐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是我的老父亲——他从来都不请别人给他刮胡子,每次都是自力更生——所以你不必花心思去做他的生意。我说,菲加罗,你能帮我拿一套干净睡衣吗?就在那儿,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里……对对,就是那些绸子睡衣……带着蓝色条纹的那个……我一直觉得绸子睡衣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当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对对,帮我一下,既然你来了,菲加罗,帮我穿上吧……对对,就是这样……帮我把这套脏的扔到那个衣服筐里吧……再给我一张干净纸巾,好吗?帮我梳梳头吧,那边有止痒的奎宁水,再帮我递块湿毛巾擦擦手,可以吗,谢谢啦!啊,我现在感觉清爽极了,虽然只是刮了胡子而已!多谢你了,菲加罗。”

“需要我明天再过来吗,先生?”

“是的,麻烦您了。哦,等一等,要不后天?你知道,得给我的皮肤一点儿恢复的时间。嗯,那就后天吧!后天再见了,菲加罗……”

理发师走了。波夫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婴儿似的,洛?”

“爸爸,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来跟您讲。我这个人有点儿奇怪。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绸子睡衣,对我的心情好坏来说很重要——它们甚至能让我重焕活力。帮我掖一下后面的被子吧,爸爸?来粒儿葡萄吧!”

“洛……”

“哦,对了,您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我还记得,您还什么都不知情呢!让我来告诉您吧,我亲爱的爸爸。埃莉现在在列宁格勒。”

“在列宁格勒?”

“是的,父亲。”

“她在那儿做什么?”

“听我跟您说……”

“你们吵架了?她走了?埃莉离开你了吗?”

“爸爸,您要耐心一些。看看您,多像个急躁的老头儿!不是的,我们没有吵架……埃莉去前线了。”

“前线?”

“她去了沈阳……加入了列宁格勒的红十字会。”

“埃莉?”

“是的。”

“我的老天啊!”

“干嘛大惊小怪的,爸爸?这来源于她自己内心的召唤。她觉得应当听从自己的内心,而且她现在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们之间也曾好好地聊过这个决定,但我认为,我并没有权利阻拦她。我陪她去找过了俄罗斯的领事,还帮她准备行程。她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子,而且,现在的她变得比以前还要勇敢坚强……你知道的,她以前就护理过身残体弱的人……爸爸,有一次,我们在佛罗伦萨见到一个6岁的小男孩儿被一个电动车撞倒轧了过去,当时,埃莉立刻跑去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叫了一辆马车直接把小男孩儿送到了医院,当时我简直都快吓晕了……她是否会留在红十字会,我不敢确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只要她一天待在那里,她就会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奉献给这个事业,全力以赴……你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爸爸。这就是她生活的轨迹,她心愿的召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曲线。非要结婚,来倚靠什么法律的要求,把两条线生生画成一条,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阿尔多和奥蒂莉就是这样,不过,虽然埃莉和我现在也结婚了——依照法律上的说法——但是,她还是自由的。只是,我……”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过得并不好,自从她离开之后……天知道有多久了……我发现自己深爱着她,我想她,因为她是属于我的。”

“可恶!”波夫喊了出来。洛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

“别这么说,父亲……”

“这些该死的女人!”波夫喊道,“她们全都是……都是……”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了。

“不是的,爸爸,她们不是‘都’怎样……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也是一样……不要那么说,不要说‘男人’和‘女人’,我们不过都是漂泊在这个世界,摸索着前进的可怜的‘人’而已。就让她去顺着自己的心愿,摸索着走吧——那是她应有的生活。在这个过程里,她做了许多好事、善事,比我做的出色得多……瞧啊,这是她写的信,从圣彼得堡给我寄来的。”

“不,洛,我是不会看那东西的。她的职责就是陪在丈夫身边,尤其是当他生病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我病了。我想,您一定不会给专门她发电报,让她从列宁格勒赶回来吧——就像您千里迢迢从布鲁塞尔过来一样。毕竟,我只是有点儿发烧嘛!爸爸,请别责怪她……”

“那可不行,我不仅要责怪她,我还要责怪你,洛。我要责怪你允许她就这么说走就走!你竟然没有命令她留在你的身边,真是没有男子汉气概!”

洛攥紧父亲的手。

“爸爸,”他说,“别那么说……别那么说……你这么说让我感到很难受……我已经忍受了这么多的疼痛——不,不是疼痛,是心里的悲伤!”

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的孩子,哦,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

“爸爸,我不是个勇敢的人,但是,我会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冷静起来,还有……平静下来。不要离开我,爸爸。妈妈要和休一块儿去英格兰了。听着,爸爸,妈妈再也见不到斯泰恩了,因为他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妈妈有了钱,也有了休,其他事情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包括我……所以,请别离开我。跟我一同去尼斯吧,还有意大利……别把我抛下,让剩我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悲伤这些往事,我们连谈也不要谈了吧?不提这些了,也别再埋怨埃莉了……如果我们还要像朋友一样相处的话。她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本来应该做的事,而且除此之外,她也别无选择。”

这一次,洛的声音听上去很有男子汉气概。而老波夫,却为儿子说出的最后那几句话的勇气,而感到惊讶不已……是的,他很是惊讶……这简直不像是他的儿子!洛心里的这些奇怪的想法、观念和想问题的方式,对他来说,真是陌生而难以理解!一开始,先是不在教堂结婚;结婚几个月之后呢,又让妻子加入了红十字会;就算心里因为她的离开而悲伤,却认为,这些都是不可变更的命运轨迹,认为她在做本就应当去做的事:显而易见,洛的这些观念,这些想法,和他自己的完全是格格不入!埃莉的做法,本来就已经让他的怒火越烧越旺了;而现在,洛这些奇怪的想法也来凑热闹,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波夫感到,和自己的儿子相比,自己就像是另一个物种,来自另一个时代!他轻描淡写地微微耸了耸肩膀,不愿意让洛察觉到两人之间有着如此迥异的不同,也不想让自己的言语再出卖自己内心那些陈旧固执的想法……所以当洛一遍又一遍地请他留下来陪自己时,他只是回答道:

“好吧,我的孩子,我会留下来陪着你的……”

在郑重其事地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决定,不再对洛的观点发表任何意见了。洛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把父亲的手攥在自己手掌里。过了一小会儿,老人发现,洛又睡着了。于是,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儿子那放松了的手指中间抽了出来。然后,他踮着脚尖,静悄悄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没让洛有丝毫察觉。

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波夫就一直站在楼梯平台上,一动不动……洛的这些想法,还在他的眼前旋转个不停。儿子的爱情,与他自己经历过的爱情完全不同:他的儿子,在爱情里加入了这么多冷静和理智、人生的哲学,还有对另一半的灵魂的理解与支持;而他呢,他的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情——充满着猛烈的冲动、激情,掺杂着原始简单的男性本能……现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他站在前任妻子的房子里发现,虽然她已经是美人迟暮,但自己依旧还爱着她……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爱着她,一直以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她的爱,已经从年轻时剧烈和火热的感情,逐渐沉淀、冷却,成了一种温柔的怜爱……他站在原地,迷茫而无助……他该怎么办?他的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是留下来,在这个房子里——还是一头冲进屋外的大雨里去!在洛那小小的病房里,他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那里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而且,作为一个好走动的老人,他感到了一种冲动,尤其是听完洛说的一席话之后,他很想来回走一走,让自己放放松,甩掉眼前这些让他烦躁不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头!“这些还在困扰着他的念头……”

慢慢地,他走下楼梯,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心砰砰直跳……她会在哪儿呢?哦,在那儿!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他许多年都不曾听见过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正和她的儿子休用英语谈话。他们尽情大笑,尽情享受快乐。休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敷衍似的哄她;但她的声音呢?哦!她的声音还和以前的一样——那么甜美,那么令人销魂!她难道真的老了吗?一种尖锐的嫉妒感在他的身体里难以控制地升腾开来,都是因为奥蒂莉的那个儿子——那个不属于他的家伙,那个他在洛的房间里见过一眼的家伙,那个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的亲生父亲的家伙,查威利!他攥紧了拳头。现在,他真想一拳打开门,冲进客厅,靠谩骂发泄自己的怒火,做些疯狂的举动……

不,不,还是算了吧……都过去了。只要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60岁了——虽然他无法想象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不管怎样,就像洛所说,她现在很快乐。而且,她还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的,到她的钱花光的那一天……60岁的她,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谁知道呢,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个孱弱、可怜的老太婆,因为那个家伙把她的钱都花光了!

他拉开前门的锁,走到大街上,走进大雨中。他关门的动作是那么地轻,那么地轻。哦,他不能,不能再回头,不能再去听那从客厅门后传来的,她的声音!他可以回宾馆,然后给洛写一封信……向他说清楚他不会离开他,他可以陪他一起出国;但他不能再回到那所房子,那所奥蒂莉的房子里了……既然洛的身体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恢复,那么他就先回布鲁塞尔去,等洛来找他。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动身去南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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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三第三十章

的4月末,炎夏已经风风火火地到来。洛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目光穿过别墅前一丛丛绿油油的棕榈,望向远处一片平静、辽阔的蔚蓝色的海;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乳白珍珠色的薄雾里面,若隐若现的:它那几块方形的白色沙滩,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如同梦境一般。

他刚刚和斯泰恩散过步。现在,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他用力向外望去,显得有些疲惫。不久前,斯泰恩曾和他促膝畅谈了好久,而今天刚刚离开。其实,见到斯泰恩是让洛很开心的事。自从父亲——老波夫和他住了两个月,又回到了布鲁塞尔之后,他常常感到有那么一点儿寂寞。不过,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因为年老的波夫先生非常不习惯这里的气候:虽然那不勒斯“灼浪翻滚”的4月,让洛觉得如鱼得水,可是对老波夫来说,简直难以忍受。这段时间,洛总算又恢复了元气。他和爸爸在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先是去坎帕尼亚远足、露营,后来又在那不勒斯周围游玩了一圈。这些户外活动,既能让洛接触到新鲜的空气,又不太消耗他的体力,所以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好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了。尽管如此,老波夫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不勒斯,就连洛自己最后也坚持让爸爸早点儿动身——生怕那不勒斯无处不在的南欧式盛夏骄阳对爸爸的身体造成一点儿伤害——倒是精神矍铄老父亲每天还是兴致勃勃的。最终,老波夫还是回去了。虽然,把洛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感到些许愧疚,但是,和洛一起度过的这两个月里所有的愉快时光,以及父子之间融洽的关系,还是让他而打心眼儿里感到喜悦——毕竟,他们的性格相差那么多。

毫无疑问,老波夫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洛的个性:他自己是个鲁莽无礼的人——甚至有时简直就是一个粗暴专横的家伙!可是洛特有的温顺与礼貌,还有柔和的笑声,总是可以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一切生活中的矛盾与争吵,实现老父亲和依旧年轻的儿子之间罕有的和谐与融洽。还有,斯泰恩打乱旅行计划,专程来那不勒斯呆上一两天的做法,也让洛感到十分开心。虽然洛在那不勒斯算是认识几个熟人,而且也经常和他们碰面,但是,斯泰恩那儿总有某种东西,能勾起洛对祖国、对家乡,还有对他的家人们的回忆。幸好,斯泰恩碰巧在洛的爸爸离开后到访,从而免去了这两个男人碰面之后可能的尴尬局面。不过,他们之间似乎也不应当有什么芥蒂啊:毕竟还有trev埃莉“先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插了一足……

和斯泰恩谈过之后,洛感觉身心俱疲。斯泰恩的话,依然在他的脑海回荡,在他的眼前旋转,最后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消失在远方的那个乳白珍珠色的卡斯泰拉马莱岛上……斯泰恩告诉了他太多事,又太突然——那些他以前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斯泰恩,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事对他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但却让他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这太突然了:他回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拿骚兰街的外祖母的房子里面所经历过的心路历程……是的,出于他们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见面的第一天,吃过午餐,斯泰恩就把自己和阿代勒·塔克马一起在老先生的书房里看到的那封信,以及后来两人打算把信撕掉的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洛;而洛呢,则在一种完全呆若木鸡的混沌状态下,突然间知道了一切。洛现在知道了——或者说是自认为——只有他、斯泰恩还有阿代勒姨妈是知道这个秘密……这些往日的痛苦、憎恨、爱与谋杀,真是可怕!他现在仿佛看到,在那个低矮狭窄的客厅里,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各自靠在一扇窗的旁边,呆呆地坐着,等待着……等待着……等着……终于,终于,那一刻到来了,他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到来了……现在,现在的现在,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噢,天啊,身上、心里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还要活到这样的年龄:他洛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永远不可能!太可怕了……远方,泛着珍珠白的黄昏开始在夕阳的映照下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紫……凝视着这一切,洛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慢慢降临在两个谋杀者的外甥的身上:这慢慢笼罩下来的恐惧感,是如此庞大,如此可怖;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和逼近——它,就是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这恐惧让他窒息,让他颤抖——洛关上了窗户,隔着窗玻璃,向外面望去……噢,他的人生,可不像这些老人的生活,有那么繁多复杂的爱恨情仇。他冷静中庸的性格,使他极少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感情用事;而他消极避世的态度和浅尝辄止的天性,又使他总能对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付之一笑,继而抛到脑后……他绝对不会允许,让如此的秘密,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在自己的心头,绝对不会!但是,单单是自己对衰老的恐惧,就已经让他承受了多少难言的苦闷!“噢,上帝啊,我的上帝!我也会活到那么久吗?会不会以后,我也会像两位老人一样:背负着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一天天,一步步,慢慢地枯萎、凋谢,走向生命的终点,走向死亡?心灵,一点一点地因为这恐惧感而腐蚀、溃烂,而我,又无法将这恐惧,讲给任何人听……任何人!就连斯泰恩也不行……然而,把这一切闷在自己的心里,我永远也不理开任何的头绪,不可能!……讲给埃莉?”现在的她,一定难以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她正站在一个她自己所选择的世界里,过着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在我的身边,只会让她感到颓废消沉,无处施展热血和才华,找不到自己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哦,上帝,请求您,别让他变老吧,让他在风华正茂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吧!这样,他那卑微而空虚的灵魂,就不必在惊恐之中,年复一年地,忍受那苍老带给他的苦痛!就让他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吧,别让岁月在他灵魂上蛀下虫洞,别让他的心走向残缺,别让他独自承担这心里的痛苦与伤悲!现在,即使有埃莉,他也无法倾诉;就算她会回来,就算会如此,他也会收起自己的全部的痛楚,给她一个宽慰的微笑,然后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理解,多么尊重、支持和钦佩她能怀揣着自己的梦想上路!现在,深重的孤独之感开始慢慢地围住他:爸爸走了,斯泰恩也走了,而埃莉,与他天各一方——虽然她会给他寄信,但是,洛已经感觉到他们的思想在渐渐疏离——这样的距离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真的可以继续做这个吗?她真的有毅力坚持下去吗?战地医院……耳中那炮弹的喧嚣……以及眼前伤兵们剧烈的疼痛……他们的哭喊……他们的鲜血——她真的可以,可以在耳听眼见这一切之后,继续热爱并献身于她的工作?继续尽职尽责?”

他透过埃莉信中潦草的字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而埃莉不在其中:她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她,而是一个他不曾认识的人。当他手拿埃莉寄来的照片,在一群红十字会的护士中茫然地扫视一番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几乎认不出埃莉了!因为在这张相片里,埃莉看上去既不像他,也不像妈妈——这一刻,她只是她自己——或者说,像别的什么人,一个和从前的她完全不同的人……埃莉那坚定而真实的眼神所散发出的力量,令洛的心灵震颤了:在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一种准备好向束缚宣战的痛快!哦,还有没有,哪怕一丝希望,她会在不久的将来,回到他的身边,疲惫地睡在他的怀中?他是否有权利怀有这样的期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她?他是不是应当欣慰地祝福她,祝福她继续坚定地活在自己所选择的事业道路之上?或许他还是会选择后者……只是,她不在这里,不在他的身边,他时常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悲伤……一直都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洛,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埃莉!

心里想着埃莉,洛环顾四周,哀叹自己是如此的孤独。虽然在那不勒斯,他是有几个优雅聪颖又讨人喜欢的朋友能时不时地共进午餐、自由闲侃……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或许,这就是他慢慢老去的方式:一直到93岁……97岁……天啊,这种极度的恐惧感——愈加冰冷的恐惧感,正随着他的老去,一点一点投下它的阴影!上帝啊,不要让这种感觉继续进行下去了!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吧,让他永远留在他的青春年华里!纵然,这是一种病态的青春,无论如何,就让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就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连妈妈也离开了他:她现在身在伦敦。她最近寄来的那封信就放在不远处,她在信上气冲冲地抱怨,休总喜欢在外面招花引蝶,每天都出去跟女孩子们约会,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虽然,她不少跟约翰还有玛丽见面,可是,她却因为休对她的冷淡而抓狂!不过那个小子没钱花的时候,可没少跟她腻在一起!——这次是第一次,妈妈在信里表现得火冒三丈,几乎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因为现在的她,又一次感受到尖锐的醋意和嫉妒在心里翻腾:她的休,竟然以约会姑娘为乐,而不愿和她的妈妈在一起!洛的心里,此刻浮现出休出门约会去时的情景,诺大的宾馆房间里,只剩妈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又枯燥的夜晚……妈妈真可怜!可这一切来得比他预料得还早!但是无论如何,她只要和她那“可爱的儿子”多在一起呆一天,她就会多受到一天这样的待遇——直到她的钱终于被花光,这一切才会结束,她才会回来找他,洛……而且,如果到那时,埃莉也已经回家,那么,她又该嫉妒埃莉了!是的,这就是已知的未来,毫无疑问……他坚信,他和埃莉的缘分还没有尽;他也坚信,她迟早一天会回来,满身疲惫,然后立刻倒在他的怀里,安心地睡着;他坚信,妈妈会回来找他——只不过,那时的妈妈,将会变得身无分文,面容憔悴,更显苍老,肯定会一下子扑进自己的怀里,跟他哭诉……洛那时,会露出一丝觉醒的笑意,然后开玩笑似的逗妈妈,给她宽慰……时间又会一点一点地像现在一样,拖动它的脚步,连着所有的一切,最终褪去……慢慢、慢慢地褪去……他的世界,不会像那两位很老的老人那样,充满沉重的懊悔、激情还有仇杀……而是充满一种由内而外的腐烂,由心底里感受到的无以名状的悲伤和痛楚——但这个,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他永远都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如此的清白,无关罪孽,无关龌龊,但是,却跟恶疾一样,一样残酷地折磨着他……

夜幕,已经降临了。洛并没有出去见朋友的打算,他决定留在家里,给自己煮一点鸡蛋羹……天色不早了,想要忘掉这些恼人的忧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台灯打开,让它放出那安静而又温暖的光,驱散他的忧虑;还有,就是用工作挤掉脑海里的烦恼——没错,静静地工作,孤独地工作……哎,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的屋子已经很有家的模样了:养了绿意葱葱的花花草草,摆了几尊洁白的雕塑,垂着带褶皱边儿的暖色窗帘;墙上,你还可以看到典雅精致的棕色老相片;低头,一张很大的桌子,可供他写作使用;桌上的灯,静静散发着柔和的光彩,虽然刚开始还有一点儿刺眼……好了好了,该去工作了——虽然洛完全有能力把这份写作的工作做得很精彩,但是,他总是喜欢抱着一种浅尝辄止的态度,一种玩世不恭的心态……哎,一遍遍地推敲、修改这些关于美第奇的文章——哦,佛罗伦萨的甜蜜回忆!这就是他今晚的工作了……不管怎样,自己选择的生活,才是最合适的:就像埃莉选择她的生活,而他也要选择自己的。没有必要,因为纠结不同的选择而痛苦一生。更何况,除了工作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美好而有趣的事物在等他去发现,等他享受——尤其是在意大利,瞥一眼意大利南部的春天,你就能感受到,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单纯清澈的快乐……好了,现在就先让他沉浸在工作里吧,就这样安静地、孤单地陷入这些文字当中……工作再工作,忘记一切……工作真的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它可以暂时麻痹你的思维,擦除你的恐惧。或许,你会因为拼命工作,累到筋疲力尽、焦头烂额;但至少,它为你省去了许多因为无谓的抱怨而感到筋疲力尽、焦头烂额的机会……哦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个人竟然可以活到外祖母那么老……或者,像老塔克马先生!想象一下,要是写一篇有关那样的两个老人,以及,在爪哇发生的谋杀案的小说,怎么样呢?

他笑了,摇了摇头:“不行。”他心里想道,还差点儿大声喊出来,“那对我来说太过天马行空了……再说,现在市面上的小说太多了,而我已经写了两本了……两本已经够了——不,是远远够了——我还是继续修改美第奇系列吧!……”

落日的余晖卷着微微的寒意渐渐褪去,繁星满天的夜,终于正式光彩夺目地登场。洛再次用力推开窗,深深吸了一股凉爽清澈的夜风。然后,他走向那张大桌,坐到那盏灯下,开始了他的工作……他那漂亮的头发和精致的脸庞,低低地扎进那堆稿子里,但是,在台灯明亮的光芒下,已经可以看到他鬓角的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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