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乱君心 - xp1024.com
《缭乱君心》


“我的结局”——来自“远古遗迹JAJA”

知道胭脂的阴谋和玄逸有意娶胭脂为成就大业后,锦翎毅然决定离开。

锦翎化妆离开王府,玄苍的探子看到并并报,玄苍去找锦翎,黑夜,他找到锦翎,玄苍抱住了锦翎。

锦翎的心痛的如刀割!她哭着并用决绝的语气说“放开我,否则我咬舌自尽”

玄苍放开了锦翎,看着锦翎离去的背影喊到,我愿为你放下一切……但锦翎没有回头,只是对玄苍说,过去无论多么相爱,但错过了,就注定没有未来……

锦翎走了,玄苍闪进黑暗的角落,他抓起那个白衣男子,流泪说到“你到底有多伤她!当初原以为你会给她幸福,没想到伱也会……也会用女人提高势力……我高估你了,玄逸!当初的我已有妻室,我不想她为难……你呢?……哈!宇文玄逸,既然伱那么想要那个位置,我让给你!”

锦翎去了南方,那个她与玄苍玄逸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

玄苍果真退出了,玄逸成为了皇帝,胭脂成为皇后并生有三子,玄苍归隐了,他就在她的身后,但却不曾相见。

一年后,锦翎的天命之数到了,玄苍为了锦翎再次取心头之血,并让人送给锦翎。

锦翎拿到雪莲后她认得是玄苍的气息,她知道这是生命的代价下换来的,她收下了……

就这样,她和玄苍一明一暗的,了此余生……

“我自己为缭乱君心想的结局”——来自“梅冬晴雪儿”

看到了作者所说的结局让我有点接受不了咯,我想看到的结局是玄铮做皇帝是最好的,因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成熟之后必定是一位好皇帝。

玄苍呢,失去锦翎就是他最大的代价,然后也终于明白,也学会放下,学会珍惜。

然后好好的对他的夫人们,毕竟她们是无辜的,虽然不爱。而玄逸和锦翎他们虽然相爱却没有有学会信任,所以给他们一点考验,锦翎误会离开,玄逸大受打激,而徐若溪和齐烟脂在锦翎离开之后,想要争作清定王妃,争个你死我活,然后两败俱伤,齐烟脂死了,徐若溪的儿子没有了。

而玄逸也知道了被骗了,对她们的愧疚也用完了,而锦翎的离开,也让玄逸知道锦翎的重要,也终于明白此生非她不要,想明白之后便是放下一切追随天涯海角。

徐若溪在失去所有以后终于明白,有一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特别是玄逸后来也走了,想通之后,决定出家为她的儿子和齐烟脂超度,了却余生。

因为我一直觉得给局中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好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

文中不是也有提到广陵王的传说吗?传说太过悲伤了,还说如果谁坐上了那个秋千,一生都会为所困。

而我觉得那个秋千承载了广陵王太多的爱,不应该是个诅咒,而是对有情人和有缘人的祝福才对。

而如果玄逸是广陵王的转生,而锦翎应该是另一个的转生,玄逸和锦翎他们两个在那久都没有人坐上去的情况下坐上了,应该是一种缘份吧!

也是一种别样的祝福,要改写结局才对。怎么会以悲伤收场呢?这样怎么去缭乱君心呢?

君子温如玉难道说的不是玄逸?呵呵。这是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和看法哦……

忙里小歇,我来猜猜结局——来自“亦小涵”

狠辣果断的玄苍才真正适合帝位,他会将建立一代盛世,就像四阿哥,血雨腥风后稳坐江山,牢守江山。

看似终达目的,但只有午夜梦回,想起曾经心中不能忘却的倾心,才稍解心中的悲寂。

如果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就会不一样?玄瑞被抄家,数年家底尽数充入国库,远远的去了封地,虽不如曾经,倒也舍了不少妾室,风雨过后终发现陪在身边共患难的夫人可贵。

两夫妻和和美美,重新开始做生意。玄铮在纠结过后终于接受玄苍做皇帝,也终于成为他向锦翎许诺的出征将军,为国效力凯旋而归,与双双夫妻情深。

锦翎最后当然和玄逸双宿双栖啦,说不定还穿回现代。照目前,玄苍和锦翎肯定还有段戏,锦翎身上有蛊,需广陵王或段才能解。

三人还要纠结下。今晚是不是就会揭开谁叉叉了第一美人了?丢脸丢大了。

哈哈,月月我猜的有木有对的?还是剧透太多啦?哈哈

001惊情穿越

“咚!”

好痛!

额角的剧痛刺得舒锦蓦地睁开眼睛。

不对……睁开眼睛……她现在不用药就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未容片刻欣喜,一声怒吼响雷般将她的鼓膜轰炸得嗡嗡作响:“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紧接着,脸旁似是有厉风划过,整个人陡的升高了一节,眼前原本如被打破的湖面般晃动的色彩更加凌乱。

缤纷的流色好容易拼凑成一幅绮丽的画面……这是病房的天花板吧?什么时候变成腾云驾雾的图画了?

仍旧未等她深究,人又忽的像坐上失控的电梯般飞速降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凄厉响起:“不要啊……”

降落与凄喊一同戛然而止,一切忽然静得可怕。可疼痛随之而来……腰……仿佛有一只巨钳重重卡在腰上,还在簌簌发抖。

她挣扎着要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疼痛,可是……

她不可置信的瞪着在面前晃动的豆芽般的胳膊……小如酒盅的手掌,上面软软的摇动着五棵更纤细的豆芽,仔细看去,那小豆芽脆弱得近乎透明……

她试探着对其中一根豆芽发力,那小小的食指果真勾了勾……

“哇……”

她没想到她的惊呼竟变成一声弱弱的啼哭……

“夫人,没事,没事,小郡主还会哭……”

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惊喜道。

腰间的钳控亦随之骤然一颤。

“蒋妈,你老糊涂了吗?郡主?哼,可不要侮辱了烈王府的门面!”

身体再次拔高之际她似乎看到一张脸闪过,虽只是瞬间,仍可看出其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但纵然千娇百媚也掩不住浓重的鄙夷之色。

“王爷……”先前那声凄喊再次响起:“她真的是你的骨肉,真的是……”

“呸!都被人捉奸在床了你竟然还敢狡辩?!”又一个女声猛啐了一口。

“王爷胜利凯旋长途跋涉的回来……铠甲都来不及卸下就去看你,可是你让他看到了什么?唉,真是伤了王爷的心呐!”

“真不要脸,王爷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王爷出征在外,保家卫国,咱们虽身为姬妾亦应该安守本分……”

“咱们平日虽亲如姐妹,可你如今做出这等丑事,让姐姐我说你什么好呢?”

“唉,谁让人家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呢?”

“也是,否则怎么能和车夫……”

“嘻嘻,还真是门当户对呢……”

“妹妹好没有见识,可能还不只这一个呢……”

“够了!”惊雷炸响,刹那粉碎了愈演愈烈的七嘴八舌。

舒锦觉得自己陡然变作了高挂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枯叶,只待疾风吹过便可幡然坠落。

她费力的偏过头……

可能是居高临下的缘故,她发现自己像个炸药包似的被一只粗壮的胳膊高举着,那胳膊的主人身穿铠甲,看似蒙着烟尘却挡不住灰蒙下的戾气,她甚至看到那掺着灰尘的血雾从金属的缝隙中悠悠飘出。

他的身边环着一群女子,花团锦簇,芳香各异,各展风骚,却无法夺去一个女子的光辉。

那光辉虽然很柔弱,却执着的霸占着她的目光。

乌黑如云的鬓发,虽散乱但依旧光滑如水,飘于鬓边的几缕发丝随着纤薄肩膀的战栗让无法立住的光碎碎滑落。

她抽泣着,微抬了脸……

一时间,舒锦唯一能想到的词汇是“梨花带雨”。

娇嫩白皙的皮肤,于无限悲楚中透着薄薄的红晕,仿佛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过半透明的白瓷,晶莹剔透。纤巧的唇不点自红,似雨中花瓣微微战栗,欲语还休。最迷人的是一双眼,眼尾微挑,长睫如扇,黑白分明又因了泪水的浸润分外清澈明亮,皎若寒星。

这是双干净的眼,仅凭这双眼,舒锦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同“奸夫淫妇”这种污浊的字眼联系到一起,而且她相信这个高擎着自己的男人也被这双澄澈的眸子打动,因为那钳制在腰间的手略略松了松,随后,她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鸢儿,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只要你……”

“王爷……”一个娇媚的声音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忘记了,你前年正月就走了,这孩子可是去年腊月十九出生的。这时间……”

“王爷才走了两个月……莫鸢儿,我说你也太耐不住寂寞了吧?”

“恃宠而骄,但也不能恃宠出墙啊?”

“你不是会能掐会算吗?怎么没算到自己有今日?”

“听说你们这一族的女子善妖蛊之术,怕是早就有了奸情,却拿邪术蒙了我们的眼……”

“幸亏这妖术一旦怀胎便会破解,否则王爷还不知要被你骗到什么时候……”

腰间的钳制紧得发抖,舒锦估计用不着等挨摔,他直接就把她捏死了。

“王爷……”跪在地上的女人死死扯住王爷的铠甲:“王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莫鸢儿,你就承认了吧,铁证如山,反抗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忘了珂月是怎么死的吗?”

“说不准你承认了,王爷就饶了你和孩子……谁不知道,王爷一向是最疼你的……”

“哎呀,鸢儿,你再不承认孩子就没命了,她可是半天没哭一声了……”

“天啊,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紫了,怕是活不成了……”

莫鸢儿猛的抬起头。

舒锦已经开始迷离的视线朦朦胧胧的对上一双目光,一双从委屈到凄苦,从无助到绝望,从心碎到决然的目光。

她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想要阻止,可是嘴张了张,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单音。

“快啊,快承认啊,孩子就要不行了……”

当视线陷入昏暗的瞬间,她看到莫鸢儿深深俯下身去,颤抖的语气好似叹息,却坚定得退去了心底的所有湿意:“鸢儿对不起王爷,还望王爷饶了孩子一命,孩子是无辜的,鸢儿任凭王爷处置……”

舒锦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柔软单薄的怀抱中,眼前依旧是花团锦簇,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的身穿铠甲的背影,那群女人围着他又是安慰又是讨好,其中一个穿着最为庄重鲜丽的女子倒了茶,妖妖娆娆的送到他手中。

莫鸢儿唇角一牵,木然的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站住!”王爷头也没回,一声低吼。

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齐齐一颤,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对准莫鸢儿,眼里统一写着嫉妒提防和愤恨。

“你以为可以离开王府吗?”王爷忽的转过身来。

舒锦这才发现,对面这个王爷竟是一英气不凡的美男,虽面带冷厉,但更显威武之姿。深目中红丝密布,怒火爆满,却缭绕着心痛的烟,灼得观者眼底发热发酸。周围鲜花环绕,可他的目光只牢牢的圈定一个人,连带满腔的怒满心的痛也只重重砸给那一个人——莫鸢儿!

“不杀她,不代表你可以离开王府……”

“王爷,”那个庄重而鲜丽打扮的女子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莫鸢儿与车夫通奸,败坏门风,辱没了王爷你的……”

“闭嘴!”王爷手中的白瓷茶盅倏地飞出去在地上碎成粉末,茶水却溅了那女人一脸:“宛白,你今天的话够多了,注意你的身份……王妃!”

他轻阖了眼,似是努力平息心底的怒气,另一个穿胭脂红华服的女人急忙抚着他的胸口:“王爷消消气……”

章宛白狠狠剜了她一眼,退后一步,然后将杀人的目光对向莫鸢儿。

“王爷,莫鸢儿……鸢儿妹妹不管怎么说也是犯了错,若是让她继续留在这……”胭脂红小心翼翼的措着词。

王爷闷哼一声,她脸一白,立刻不敢做声了。

似乎过了好久,王爷方睁开眼睛,心痛之色尽退,取而代之以满目寒光:“让她离开王府,和那腌臜之人双宿双飞,岂不是成全了她?”

“那干脆……”旁边葱绿石榴裙的女人忍不住跳了出来,却被王爷冷眼一横,顿时没了声息。

“你是说……杀了她?”

这一声冷笑没有令莫鸢儿发抖,却让那葱绿石榴裙头上的流苏颤颤闪亮。

“死……太便宜了。”薄唇如刀,唇角一挑,线条生硬:“我要让她活受,活受!”

一拳下去,黄梨木案几的一角应声而落,露出齐刷刷的断茬,微黄的木层上沾着一道血迹。

顿时有人惊呼起来,于是众女齐齐围住伤者,又哭又叫的争着把手上的帕子往那伤处上缠,好像只要迟一会她们的神就要流血身亡。

神却毫不领情,只一挥手便拨拉开她们:“齐全儿……”

一个身着蓝袍的年轻人立刻从门外轻巧的奔到屋内躬身行礼,怪腔怪调的应了声:“小的在。”

“把这个贱妇丢到清萧园,一天三餐不得有误,万不能让她早死,否则为你是问!至于王柱……你明白的。”

话音一落,重新闭上眼,整个人仿佛瞬间憔悴万分,身子也跟着晃了几晃。

齐全儿眼珠转了转,嘴一咧,露出个诡异的笑,轻飘飘的说道:“小的明白。”

这个处决看来让众女很不满,却也不好反驳,只围到王爷面前竭力将莫鸢儿屏蔽在外。

“七夫人……不,莫姑娘,还愣着干嘛,这已不是您能待的地方了,跟咱家走吧。”齐全儿尖细的声音伴着这种尖刻的语气更显怪异。

临转身的瞬间,舒锦看到章宛白回过头来,冲着这边嫣然一笑,却是冷意森森,她不觉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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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朋友说这章出场人物太多,有些混乱。实际上只女主苏锦翎,莫鸢儿,烈王(苏江烈),章宛白四人撑场子,再加个蒋妈,其余叽叽喳喳的都是嫉妒坏心的妃嫔,纯属会说话的摆设,用来凸显侯门深似海……总之一句,女主穿越成王府庶女,母亲莫鸢儿此前却被苏江烈捉奸在床,连带她的身份也受到怀疑,然后母女二人被众人奚落,打入“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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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新来的朋友,另介绍完本穿越小说《富贵花开》,与本文属同系列,链接如下

002前尘碎梦

不知道通往清萧园的路是不是十分坎坷,舒锦只觉那个单薄的怀抱虽牢牢的护住自己,却是分外颠簸。

阳光温暖柔软,风里捎来缕缕甜香,这是春末夏初特有的味道。

耳边只有窸窣的脚步声,并着莫鸢儿的心跳,令人神思渐稳。

她开始思考从睁开眼睛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倒并不关心刚刚在那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的纷乱,傻子都看出来了,那个王爷被这个莫鸢儿扣了顶绿帽子。

可是她很难相信拥有一双如此澄澈双眸的女人竟然会红杏出墙?!

她微抬了眼睑,正撞上那双低垂的眸子。已无泪,却依然清亮,仿佛寒潭秋水。

当然,从那些群情激奋的女人的脸上不难看出愤怒、嫉妒以及无限的吐气扬眉与幸灾乐祸,她也是接受过诸多艺术作品洗礼过的人,于是不免想到这是一出典型的栽赃陷害,否则怎么单单让凯旋而归满怀激情的王爷恰到时机的看到那么绯色的一幕?这无疑是兜头一盆冷水,难怪他那么愤怒。

可如果是栽赃陷害,莫鸢儿为什么认了?是因为她吗?

她看了看那张年轻的脸,就如她前世一般青春鲜嫩。而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大学生竟然成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的孩子,还顶着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

道路实在太颠簸了,她有些晕,于是胃一抽抽,一股温热涌到口中,又顺利的滑到腮边。

莫鸢儿拿袖子轻轻的擦干了她的脸,又将她抱起拍了拍。

她很不好意思的打了个嗝。

说实话,她现在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她的亲爹究竟是那个王爷还是她们口中的车夫,他应该叫王柱吧。凭心而论,她的情感还是倾向于那个王爷的。当然,她不否认是因为他在外貌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剑眉星目,直鼻薄唇,往那一站,英姿飒飒,骨俊神清,偶像派的明星也不过如此嘛,至于车夫……应是没他好看,而且王爷的身份也足够尊贵,莫鸢儿除非脑袋让门挤了,否则怎会舍了肥熊掌去吃小咸鱼?

而最关键的是……王爷一定很喜欢她!

因为男人最爱脸面,尤其害怕被扣绿帽子,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当然,男人倒比较喜欢给女人戴个小围脖什么的,且看……一、二、三……如果她没有数错的话,他应该有六个老婆,还不算上莫鸢儿。据说他是眼睁睁的目睹了“奸情”却对莫鸢儿如此宽大处理……莫非他也觉得其中有诈?过后会不会去调查清楚以还她个清白?可是当时他眼中的惊怒和痛楚清清楚楚淋漓尽致的喷薄而出,根本就是……而且众口铄金,那群莺莺燕燕绝非善类!人前尚敢颠倒黑白,何况背后?万一……

等等,她琢磨这些干什么?她现在应该着急的是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

梦,一定是梦,有时梦境真实得不可思议。可是梦总会醒的,现在自己要不要安安静静的等待梦醒?

可是梦醒又怎样?她仍会是那个只要不打针便沉默得如空气一般静止在床上的“渐冻人”,连抬一抬眼皮都是奢望。她的脑子在运转,思维在行动,身体却……

她还有无数个心愿……今年院子里的丁香花该开了吧,那是她亲手种下的,只一心等着那淡紫的小花播撒清雅芬芳;小狗皮皮快当妈妈了,这还是它第一次当妈妈呢,她曾答应它会在身边陪着它,给它打气;那台话剧早已结束了,只是缺了她这个女主角,那是她好容易躲过母亲的监视争取到的登台表演的机会,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她还会有以后吗?而且,她还没有谈一场恋爱,这也是母亲不允许的,只是即便她允许,自己也……

因为她是“渐冻人”,初时需靠药物维持行动。药力会消失,到最后,肌肉萎缩,不仅是四肢,是全身各处肌肉。她现在已经快到了要被切开食管,输入营养液方能维持生存的地步,直到有一天,肺部肌肉萎缩,然后头脑清晰地迎接身体力量的最后消失。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发病率为十万分之四,目前无法医治。

不,不要是梦,我不想那样死去,那种无能为力太可怕,可怕得让人心悸。可如果不是梦……她已经死了吗?这是投胎转世了吗?怎么不是转到未来倒好像是回到过去?这是什么朝代?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只要活着就好,只要能健健康康的就好……

她欣喜的伸出小手,抓住垂在莫鸢儿胸前的一缕青丝,感受此刻的真实。

可如果不是梦……那个世界就只剩下母亲了。

手指一滞。

母亲一定会很伤心,虽然母亲对她很严厉,严厉得有时近乎不可理喻,可那毕竟是与之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母亲。为了她,母亲拒绝了一切追求者……不,或许也不能仅仅说是为了她,还有那个人……母亲虽然恨他,却更爱他,正因为这样令母亲更痛恨自己矛盾却无法抽身的情感而导致她对女儿分外苛刻。

母亲和那个人……或许她应该叫他父亲,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一想起这个称呼,就和母亲是同样的又恨又爱,她绝口不称他为父亲,他也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本就没把她当女儿。她对他而言,连鸡肋都不如。

当年,母亲是京剧团里的台柱子,年轻貌美,体态婀娜。那个人是地方上的高官,风流潇洒,才华横溢。

郎才总要觅女貌,女貌更须配郎才。

只是珠胎暗结之后,母亲忽然听闻他早有妻室,儿子也已读了小学。

震惊和愤怒不足言表,而母亲对他的爱已伟大到不在乎他是否有妻儿,也不在乎那一纸凭证,她只要他在心里默默的惦着她就好,她只要每月见他一面就好。

可即便如此,那个人也是做不到的。他的官做得越大,他的妻子得知母亲的存在还到剧团里大闹一场……

打那以后,母亲就变了。

她固执的认为自己和那个人的相识是缘于她的工作,因为有许多人都是冲着她的扮相身段疯狂的追求她,甚至险些弄出人命,结果那个人的妻子便利用这些事疯狂的制造舆论来诋侮她。

舒锦自小就喜欢文艺,总幻想有天能像母亲一样站在舞台上,随着清越悠扬的京胡之音,轻甩水袖,婉转吟哦。

可是母亲像灭火一般掐断了她这个苗头,只要她敢碰一碰戏服,哪怕只看上一眼,便会遭到一场责骂。

而她偏偏在这方面有天分,刚上初中的时候,音乐老师安排她参加独唱比赛。

她千瞒万瞒,可不知母亲是怎样得知的。那天她在台上刚唱了半截,就见观众爆满的剧场的过道上有一人风风火火的赶来,正是母亲,她的词一下子就卡到了嗓子眼。

母亲直接翻上台不由分说就给了她一耳光,音乐老师上前阻止,同样挨了耳光并一场痛骂。

自此,她再不敢奢望,甚至说话都力争处于同一个音调和节奏。

直到上了大学……她特意考到远离家乡的学校。

她小心翼翼的报名迎新晚会的话剧演员竞选,意外的成为了女主角。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开心。

她认认真真的背着剧本,认认真真的跟着排练,哪怕没有她的戏,她都在一旁看别人的表演进行学习。

准备了一个月,马上就要登台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装扮完毕,她对着镜中和母亲分外相似的脸再次慎重的背了遍台词。

“舒锦,马上要开始了!”

“来啦……”

起身,迈步……

忽然,人跪在了地上。

众人急忙拉她起来,可是她不听话的一次又一次的倒了下去……

有替补的演员代替了她,而她则回到了原来的城市,住进了雪白的病房,然后见到了消失了十年的……那个人。

是他们的争执让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这还真是种新奇的病呢。

更为新奇的是那个人开始频繁出现,当然,都是被母亲威胁来的,因为治疗这种病需要许多钱,住院也是要钱的。

那个人很不耐烦,话里话外说治这病就是拿钱打水漂人也跟着遭罪巴不得她早死早托生,甚至暗示进行安乐死。母亲就和他吵,全不顾这是在医院,是在她身边。

有时她真恨不能赶紧死掉,省得所有人心烦,可是针剂却一次次的输入体内。

有时她甚至怀疑她的苟延残喘是母亲用来和那个人短暂相处的凭借,哪怕是争吵。于是即便可以行动,她也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两个人的狰狞。

而今,那个想生存却不得不死亡偶尔又渴望死亡的她真的死了,想必那两个人也解脱了吧。母亲是会伤心还是失落呢?

一切如果真的就此结束,她愿母亲能放下纠缠半生的心结。那个人不过是她年轻时的绮梦,早已变了颜色,何必固守不放呢?

003曾经风月

一切如果真的是梦,那么就让这梦永远不要醒来,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她只要活着,活得不那么沉重便好。

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婴孩,很瘦弱,连哭都没有多大力气,可是她动动手指,又踢踢腿……襁褓裹得很紧,但并不妨碍她看到绣花的锦缎被子下细微的起伏。

她能动,她能动了!

她欣喜的欢呼,却只发出两声含混的“啊”。

莫鸢儿低头看了她一眼,眼角闪着湿润的光。

“吱嘎……”

一声滞涩绵长的声响连带串串塔灰扑扑的落下,顿时烟尘飞漫,致使她直接打了个喷嚏。

“莫姑娘,这就到了。王爷只说让咱家伺候姑娘一日三餐,这屋子……”

“屋子我会自己打扫的,莫鸢儿谢过公公。”

齐全儿夸张的咳嗽两声:“那咱家就走了。”

他边走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仿佛要掸掉什么晦气。

莫鸢儿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立在门口动也不动。

舒锦在散落的灰尘中眯着眼转过头……

房子是木质结构,应是多年没有人住过,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

屋内摆置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床,均是老旧腐朽,如影子般的印在那,似只需吹口气就可令它们消散。

小床上备有被褥,叠得也算方正,却仿佛浸满了潮气,灰蒙沉重。

不止这被褥,整个屋子都是冰冷潮湿的,让人只在门口待这一会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莫鸢儿默不作声的站着,清澈的目光也好像蒙上了灰尘,看不出神色。

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说道:“齐公公命奴婢给莫姑娘送午膳。”

莫鸢儿头也没回:“小卉,麻烦你帮我打盆水来。”

莫鸢儿将襁褓放在冷冰冰的床上,又将两面的方格窗子打开。

暮春的暖风卷起了屋里的阴潮,冷冷暖暖的浮动,灰尘伺机狂舞。

身穿一身透着淡淡绿色的素罗衣裙的莫鸢儿便是这灰蒙蒙中一抹亮丽的色彩,而若是不考虑令人窒息的呛咳,不考虑灰尘眯眼,她从窗边袅袅走来时简直就像是腾云驾雾的仙女了。

她靠在床边,捋起绣着鹅黄雏菊的袖口,扯下半截中衣袖子,细细的在水盆里投洗了,又拧干了水,往婴孩的额角抚来……

“哇……”舒锦弱弱的哭了声。

随着额角一阵刺痛,她看见那团布上洇着一层艳艳的红。

她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盯着莫鸢儿又将罗巾放在水中。

她记起来了,好像就是额角的重重一击将她带来了这个时空。

那个将她像炸药包般高高举起的男人……

她心一惊,难不成是这个小婴儿当初被摔到气绝身亡进而才导致了自己的穿越?

好啊,他竟然敢谋杀她,难道在这个时空杀人是不犯法的吗?

她咿咿呀呀的咒骂。

莫鸢儿竟好像听懂了她的愤怒,一边小心翼翼的用罗巾擦拭额角已干涸的血渍,一边轻声细语道:“宝宝在生爹爹的气吗?爹爹不是故意伤你的。你的爹爹武功盖世,若是真的想伤你,你早就……”

她的声音轻和柔软,仿佛忘记了在那间华美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清澈的眸子绽放着异样的光彩,竟有些迷离梦幻。

“你的爹爹叫苏江烈,十六岁就随皇上出征,大败赫祁,又任威远将军,东征元离,完胜而归,后向南驱除鞑虏,收复九郡十六州,北扫肃喇,扩土开疆三千里,后又率十万大军平叛宿野,立下大功。他二十三岁被封为烈王。你要知道,这是咱们天昊国唯一的异姓王。”她眼中光彩愈盛,声音也略略颤抖:“我本是云裔人,十六岁的时候,沧州被人攻占,知府被杀,我是府里的伶人,和许多姐妹被强盗掳走。你的爹爹率领军队如神兵天将,顷刻间就让那伙坏蛋脑袋搬了家……”

莫鸢儿的表情和语气不像在叙述一场厮杀,倒好像在回忆一段风花雪月。

“你的爹爹救了我,在那么多人中只救了我。”她的脸上浮出好看的红晕,如落在静寂湖面的桃花瓣:“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战甲闪着金光,如同天神下凡般走向我……他对我很好。给我穿最漂亮的衣服,给我戴最好看的首饰,只要他在府中,总是陪着我的……我身份低微,早知会有今日,可是我不后悔……”

眼里的泪滚了滚,终于落在舒锦腮边。

她伸出小小的手想去安慰这个女人,却被抱起,脸颊轻轻的贴在那微热柔嫩的腮上。

“宝宝,记住,你是烈王的亲生女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接你回去。”她突然轻笑起来:“其实他是舍不得我的,否则怎么不杀了我?怎么不赶我走?三载夫妻,他应该会信我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脸上已是一片温*湿。

“去年他临走的时候,说回来就向皇上奏请立我为侧妃。宝宝你知道吗,像娘这种身份能够在王爷身边服侍已经是够幸运了,可是他……宝宝,你能明白吗?”

那具单薄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宝宝,咱们是冤枉的,你的爹爹总有一天会明白。宝宝,一定要记住娘今天说的话!”

她坚定的目光让舒锦遽然生出不祥预感,却见她一笑:“本来是等着你爹爹给你取名字,眼下……”

纤细的手指轻抚那额角的伤痛:“娘暂且叫你锦儿吧,娘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像锦绣一般,待日后你的爹爹……他不但会领兵打仗,还文采出众,他会给你取个更好的名字。”

吻了吻她的小鼻子,将襁褓放回床上,拿起巾子缓缓的打扫起房间来。

舒锦……苏锦……

她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于是趁着莫鸢儿在忙活,她不停的操控手上的小豆芽,越看越喜欢。

毕竟身子是婴孩的体质,她只玩了一会,困意就一浪浪的袭来。

她勉力抬了几下眼皮,莫鸢儿忙碌的身影仍渐渐暗了下去。

期间好像醒过几次,好像几次都看到那淡绿的身影静坐在桌旁。

真正的醒来是因为她饿了。

她睁开眼睛,只见屋内一片静寂,朦胧的夜光透过糊着白绫纸的窗棂在地上铺着几方淡青。

她转着头寻找着莫鸢儿的身影,忽然听到一声轻响。

循声望去……

只见一抹淡绿仿佛悬在空中,其上是一圈醒目的青白。

她嗓子一噎,顿时惊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锦儿别怕,娘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就这样才可怕,想到一个青着脸的女鬼时刻跟随左右,锦儿的胎发都竖起来了。

下午不还好端端的吗,怎么突然想走这一步了?女人还真是善变,连自己这个同类都无法理解了。

“娘没有本事,只能这样替咱们去报仇了……”

开什么玩笑?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锦儿几乎想怒吼,全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空间以及刚刚的恐惧。这些姑且不论,听说吊死的人很可怕,到时眼睛暴突,舌头大伸,任是什么美女都比夜叉还恐怖,而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到时她吊在那,转悠来转悠去,她不被吓死才怪。

莫鸢儿,你到底是要给谁报仇啊?

莫鸢儿已经顺利的把脑袋套进那个白圆圈……

在椅子倒地的瞬间,她终于条件反射的叫了出来。

“哇……”

喊声……不,是哭声,可算凄厉,却着实柔弱,如一只病猫。可也不管这对于一个十八岁的灵魂是否丢脸了。对,哭,使劲嚎,说不准她心一软就下来了,就算她挂在那无能为力,总归会有人听到吧。不过来的路上她已发现这后院足够偏僻……

纵然她坚持不懈,哭声却是愈发低下去。

这个莫鸢儿真可恶,就算要死也先把她喂饱啊,现在这点运动就已让她肝肠寸断,只觉满眼的黑掺着金星在头顶旋转,这么下去,估计要抢先一步去阎王爷那报到了。

不对,自己从现代穿到了古代,都没经阎罗判决,莫非黄泉奈何桥十八层地狱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快来人啊,吊死人了啦……

可能是这发自肺腑的心声感动了上苍,就在她哭得只剩一口气在嗓子眼里“嘶嘶”的来回拉锯之际,门忽然被大力推开,紧接着爆出一声惊叫:“七夫人……”

一通忙乱。

锦儿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将吊得好好的莫鸢儿解了下来,又放到床上,只在一星昏黄的亮晕染了整个黯淡的房间之后,她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个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女人,可能因为救了她母女二人,她只觉得这张脸分外慈祥,就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可亲可敬。烛光在她身侧跳跃,竟好像为这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镀上一道神圣的光圈。

“七夫人,七夫人……”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她想不起是华厅众女中的哪一个。

莫鸢儿渐渐缓过气来,长睫颤了颤,泪珠滚落:“是王爷让你来的吗?”

004笑里藏刀

来人语气一滞:“七夫人……”

“我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打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的人语气幽冷。

“……莫姑娘。”那人迟疑的改了口:“何必想不开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况且还有小郡主……”

“青山?”莫鸢儿冷笑:“蒋妈,你是王妃身边的人,对我说这些就不怕王妃怪罪吗?况且你这般对我,难道不怕我疑心你不怀好意?”

蒋氏握住她的手,诚恳道:“姑娘既然能说这样的话,就是不疑奴婢……”

“什么奴婢?你我现在是一样的人……”

蒋氏屡屡被呛,却丝毫不恼:“姑娘别说气话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小郡主也该吃奶了……”

锦儿立刻红了脸。要她一个十八岁的灵魂去吸一个同龄女子的奶奶……即便是以小孩子的身体,也实在不好意思。

莫鸢儿身子一颤,费力起身抱过女儿,泪如雨下。

蒋氏也抹了抹泪,扶着她坐到桌边。

饭菜香气很诱人,比中午那顿强多了。不愧是王妃身边的人,锦儿几乎要对她充满感激了。只可惜她的肚子被香气逗引得咕咕直叫,却只能望尘莫及,因为她不过是个四个月大小的无齿婴孩。

蒋氏从莫鸢儿怀里接过孩子,坐到床边。

蒋氏是奶妈?

就在她惊愕之际,却见蒋氏端了个八仙莲花白瓷碗,拿着个精致的小银勺舀了半勺白色的汤水,放到嘴边轻吹了吹,又移到她唇边:“啊……”

她听话的张了嘴……

米汤?

她顿时皱起眉头,转过小脑袋瞅向莫鸢儿意图告状。

莫鸢儿接过她,却仍旧拿那米汤一勺勺的喂她。

她有点明白了,怪不得这小身子如此瘦弱,哭都哭不成调,感情是营养不良啊。

她要抗议,她要告诉她们……还是母乳喂养好!

可是看向莫鸢儿那单薄的身子……她该不会是……

原来米汤也是可以吃饱的。

她再次被竖了起来,又被拍了拍后背,然后不情不愿的打了个不太圆满的饱嗝。

“莫姑娘,奴婢只能……”蒋氏盯着空碗分外歉意。

“我明白。”莫鸢儿的声音幽若叹息。

“事出紧急,奴婢明天……”

“蒋妈,明天帮我收拾几件衣裳过来吧,布的就好。还有锦儿……”

“小郡主有名字了?”

“她不是郡主,她叫锦儿。”

“锦儿……真是个好名字呢,王爷若知道了一定喜欢……”

烛光抖了抖,映得莫鸢儿的脸愈发冰冷。

蒋氏自知失言,沉默半晌,收拾了碗筷告辞而去。

莫鸢儿直站到蜡烛熄灭,方抱着襁褓上了床。

她说要收拾几件衣裳,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吧?锦儿心想,却仍不敢放松神经,一夜里醒来数次,紧张查看搂着自己的还是不是个活人。

她很清楚,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她便要与这苦命的女子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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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蒋氏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果真带来了几件衣裳并婴孩用品,而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午餐时锦儿竟然喝上了牛奶,于是便感激的冲着蒋氏露出天真无牙的笑。

“锦儿笑了呢。这孩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瞧这眼睛,和您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小嘴……鼻子倒是更像王爷……”话音蓦地一滞。

莫鸢儿仿佛没听到般,继续自顾自的吃饭。

她放了心,继续逗弄孩子:“锦儿真乖啊,不哭也不闹,还不在被子里拉便便……”

锦儿没牙的微笑有一点裂。

她的灵魂好歹也算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了,又哭又闹的像什么样子?至于那些生理活动……当然,这身子是婴幼儿的,整天吃流食导致她消化速度加快,可是她能忍,她必须忍……

在她心中,蒋氏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虽是王妃身边的人却一直冒险来关照自己主子的死对头,她不是没有留意过莫鸢儿吃了蒋氏送来的饭菜后的反应……没有眩晕没有昏迷没有呕吐没有拉肚子。可见这是怎样的勇敢者和正义者?可是莫鸢儿却对她待理不理的,对于关心她照单全收,却不肯多看一眼更别说赏人家一个笑脸。

锦儿不禁有些不满了,莫鸢儿是不是当主子当习惯了,所以才认为别人的好意皆是应该应分?若不是自己现在无法开口说话,她真想打击下这人的阶级等级观念。

相比下,蒋氏则愈发的谦卑,谦卑得都让人于心不忍了,于是锦儿就尽量对她无牙的笑,而面对莫鸢儿时则扳着小脸。

“锦儿,我的宝宝,是不是在生娘的气?”

俗话说,母女连心,虽然自己和莫鸢儿不过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蒋妈很残忍?”

莫鸢儿唇角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可是她对我更残忍!宝宝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晚出生那么久吗?”笑意化作冰冷:“她是王妃的人,却对王爷的每个姬妾都好,对我亦如是,我也曾以为她是好心,可是……她竟然在我的汤碗下药……”

单薄的身子簌簌发抖:“她们就是想让宝宝晚出生,好让王爷误会我,又偏偏无法解释。你知道吗?宝宝出生的时候娘痛了两天一夜,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当时真以为要死了,可是没有。此前我一直担心她们会在王爷回来之前杀了我,可是我错了。如果我死在王爷回来之前,她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可是如果我……”

冷笑:“有什么能比王爷亲自动手好呢?有什么能够比被王爷冷落更残酷呢?此一举,无形无忧。而今又有人开始后悔了,可是谁知道她是在赎罪还是来监视我?宝宝,你知道吗?娘多害怕你是个男孩,如果是男孩……”

锦儿有些窒息,她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怀抱过于紧致还是因为恐惧。

蒋妈,慈颜长笑的蒋妈,深夜救人的蒋妈,体贴入微的蒋妈,竟是害她们至如斯田地的帮凶吗?如果真的是,这个王府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温热香甜的牛奶是不是也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天气越来越暖,心却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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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鸢儿倚在门边,看似望着远处,目光却毫无落点。

风拂动她散在鬓边的碎发,丝丝缕缕的在眼前飘着,却是浑然不觉。

曾经的娇媚不知何时渐渐褪去,可依然很美,美得像一座冷凝的雕像,偶尔眼底会泛起波澜,是希望与失落的交替浮沉。

每天,她都这样站上一下午,即便阴风暴雨,即便萧瑟寒冬,始终如此。

锦儿知道她在等什么,她与心中的神是在午后相遇,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午后,而照亮她亦毁灭她的,仅有一个,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她和自己前世的母亲有一点分外相似,那便是执着的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永远,已是注定,而她是不愿相信还是信念坚定?就那么痴痴的等着,而这一等就是三年。

一份感情,于他人已无关紧要,于她却是刻骨铭心。有时,锦儿也会模糊忆起被赶出华堂的最后一幕,那个王爷分明是满眼的心痛,直令自己也对他抱着一定期望,可是三年了,除夕的焰火还会偶然灿烂在这个园子的上空,而那个神从来没有临凡至此。

应是忘了她吧,那么多莺莺燕燕,众口铄金,时间会冲淡一切,何况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情感?而且听说他又纳了三个新的姬妾,青春靓丽的女孩总好过她这朵隔日黄花。可她偏不认输……不,有时锦儿怀疑她是有些糊涂了,或者蒋妈每天送过来的饭菜又掺了什么怪药,可是自己也吃了,却不见任何不良反应。不过也难怪,从初始的期待到日复一日的失望,怎能不被消磨得神思恍惚?

夜深人静时,莫鸢儿总爱带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那段短暂的幸福,她的时间仿佛只停留在那三年,对于周围的一切变迁毫无察觉,哪怕蒋妈担心的对她说:“锦儿能跑能跳,活泼可爱,可是已经三岁多了,怎么就是不肯开口说话呢?”

起初她还露出一丝担忧,可是渐渐的,她便继续沉溺于往事,锦儿甚至怀疑自己对她似乎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是充作她的倾听者。

不过这样一个暖融融的暮春午后,她是无需陪在雕像旁边的,相比下,她更喜欢在园子里玩耍。

清萧园是王府后院,依她的理解有点像皇宫里的冷宫。且不说整个园子只有幢不大的小木屋,而且布置简陋,关键是除了蒋妈来往几乎人迹罕至。

不过她喜欢清静,况园子精致不错,全无人工雕饰。

草长得又浓又密,被太阳晒出好闻的甜香,一踏上去,就有小虫飞出来,她便带着十八岁少女的欣喜三岁儿童的天性去捕捉。当然,也有妖冶的毛毛虫,上次撞到她的手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没有成人姿态的大哭起来。

005池边偶遇

草间点着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不甚漂亮,但生气勃勃。她便采下来编做花环戴在头上,跑到水塘边照影子。

她最喜欢这个水塘了,极大极宽,波平如镜,每每站在旁边,就会想起那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诗里描述得极是,不仅长空流云倒映其中,燕子也会成双成对的剪水而飞。还有小鱼,虽只是普通的黑灰两色,可只要把脚探到水中,它们便聚拢来调皮的去啄她的小脚丫,痒痒的。

若是赶上夏季雨大,水塘就会爆满,水直没到房子跟前,然后晚上便会看到上面雾气蒙蒙,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雨声,云烟轻移,如梦似幻。

待雨住云收,旭日东升,更是一番奇异景象。

只见一道光线越过院墙打到雾气之上,恰好似弹了一星火,她甚至听到“嗵”的一声轻响,便见那漂移的雾气瞬间染作胭脂般的云霞,仿佛还散着氤氲的香气。

她便伸着小手去捉那香雾,看着雾气丝丝缕缕的在掌心飘飞。

云雾渐渐变作橘红……橙黄……淡金……云白……却又于云中飘着细微的金粉,星星点点的碎闪。水面时不时折出一圈圈的光晕,摇动的点在浮游的烟雾中,耀眼迷离。

自她第一次发现这美景便很想驾一条小船徜徉在这片云蒸霞蔚之中,说不准那里真是个别有洞天的仙境。

不过也只有在梦中满足下自己。园中的人工产物只有她和莫鸢儿住的房子,虽然错落的分布着几片林子,可关键是她不会砍树,况目前的力气也不允许,而更关键的是……船要怎么制造?

于是便经常的到池塘边发挥幻想,不幸被蒋妈看到,大呼小叫的拉她回来。

蒋妈应是没有害她之心吧,否则这三年,下手的机会有的是,就像刚刚,还不一脚把她踹水里然后报个“失足落水”?这个池塘极深,即便是靠岸的位置也足以使一个成人没顶身亡。

蒋妈责怪莫鸢儿没有看好女儿,甚至出主意要把她捆在床腿上,让她只在方圆三尺的范围内活动。不过后来发现她虽然喜欢到处跑,却非常有安全意识,也慢慢放了心,然后开始唠叨……这两年她特别爱唠叨,估计是更年期的前兆。

“你说锦儿爱跑爱跳,怎么就是不肯说话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哑巴。不肯说话,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爱跑爱跳……虽然拥有这具健康却瘦弱的身体已三年,可是重新恢复那种可以随意操控的活力依然无法让她拒绝起初的欣喜若狂。她爱在这片荒园中跑跑跳跳,她觉得被人遗忘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吗?

“凭什么不让我到这来?我是世子,世子的话你们也敢反抗?混蛋,你竟敢拦挡本世子?跪下!”

云影如一条条巨大的白鱼在水面缓慢移动,锦儿的目光不自觉的盯着它们,一时间竟好像被催眠了,直到一阵喧闹渐行渐近方缓过神来。

这个园子静寂了三年,除了蒋妈的絮叨莫鸢儿的回忆便是小鸟啁啾虫吟蛙鸣,间或有两只野猫对唱情歌,还真没见过别的叫做人类的生物。

一时好奇心起,穿了鞋爬上岸,向着声音来源处悄悄走去。

一群衣着光鲜之人位于两丈开外的草丛间,三男两女,四大一小。

那个小的个头约一米有余,穿一身缇色缂丝锦袍。阳光尽情的宠爱他衣袍上的金丝银线,于是他如一个耀眼的发光体般降落在这片碧绿茵茵之中。

过于夺目,难免趾高气扬,笼着束发金冠的头微仰,其上一颗硕大的宝石折出数道金光利剑一般四处劈杀。他负着手,力争将稚嫩的声音拉得粗犷而有威严的挨个训斥那四个人。

四个大人全跪在地上,低头受训,可只要小家伙动一步,他们立刻站起来将其重新包围,然后继续跪倒继续挨训。

这么来回折腾了半天,一行人仿佛依旧停在原地,然后锦儿听到那太监模样的人神秘兮兮的飘了一句“这清萧园闹鬼”。

锦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这种吓唬小孩的把戏还真是古今咸宜。

可也就是这轻轻一笑,竟被远处的人听到了,那太监立即尖着嗓子喊了声:“谁?谁在哪?”

那调门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锦儿不想同任何人打照面,于是快步往池塘边溜,可是那小家伙趁人不注意,飞也似的跑了过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上下打量她。

这小娃长得不错嘛,锦儿也毫不客气的打量他。嗯,不错,典型的小正太。

她赞许而严肃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站住!”小正太发话了,语气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锦儿头也没回,管你是柿子还是茄子,凭什么命令我?

“过来给爷抱一下!”

锦儿正自尊而自强的往回走,冷不防被这句吓了一跳,险些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这……也太早熟了吧,这不小色狼吗?我一个拥有如此成熟灵魂的人岂能被一个小孩给……轻薄了去?可笑!

可是未及她回头瞪上一眼,小柿子便飞掷过来,一把搂住她,撅起小嘴“啪”的亲了一下。

大惊!

大怒!

却是推不开他,这头小色狼如年糕一样的粘在她身上,又把脸凑过来,意图在她的另一侧腮上也印上一个湿乎乎的唇印。

纵然灵魂很强大,可是实力很微弱。

锦儿如同一只被蛛网困住的小虫,越挣越紧,无奈何只能抽出一只手,死命抵住年糕的脸,防止他再次贴过来。

俩人较上了劲,锦儿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那三个跟班可能是觉得世子遇到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况眼下世子处于绝对优势,于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站得稍微远一些,省得打扰了主子的好事。

可是他们只顾着欢喜,全然忽略了两个孩子正在水塘边上,这工夫,世子突然脚下一滑……

各色尖叫响起之际,冷汗冒出之际……世子忽然发现是这小姑娘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

她抿着嘴,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渐渐白下去,又因拼足了气力拉住他再次升起两团红晕,这摸样就像夕阳的余晖扫在玉容池里的白荷花瓣一样,晶莹剔透。

他竟忘记了危险,傻傻一笑:“你真好看!”

小姑娘清澈如水的眼睛顿时一瞪,他只觉得胳膊一松……

“世子,世子……”

“大胆奴才,竟然敢谋害世子?!”

“说,你是谁?奉了谁的指示?”

……

那蓝衣太监当即给了锦儿一耳光,直接将她扇倒在地,锦儿立即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太监气急,猛踢中她的腿弯,她却再次站起,扑上去对那太监又咬又抓。

可是三岁的身体到底对抗不了一个成年人,只一会就没了气力。

身上头上沾着断草碎屑,左颊已高高肿起,却是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对着再次挥来的巴掌不躲不闪……

世子甩掉湿了一只的锦靴,怒冲冲的推开那个太监,又狠踹了几脚:“你竟敢打我的人?!”

“世子爷,她……”

“住口!”

太监又挨了一脚,捂着屁股“哎呦哎呦”的叫唤。

世子也没有理她,转身看向锦儿,当即被她红肿的脸颊吓了一跳,怔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抚上手去:“痛不痛?”

锦儿一把打掉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世子对着那小身影望了半天。

“秦柜儿。”

“奴才在。”

“去调查一下那小姑娘是什么人?”

“是。”

“今天的事不准张扬,尤其是对王妃,否则……你们明白的!”

虽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可是目光已呈现出令人恐惧的戾气。

四人齐齐跪伏在地,只秦柜儿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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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鸢儿自是被女儿肿胀的腮吓了一跳,却死活问不出一句,于是她只维持了片刻清醒,很快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蒋妈的表情倒一反常态的没有絮叨,只有些忧心忡忡,而忧心中似又有些激动,导致她的眼角一闪一闪的。

因为这场意外,锦儿三天没有出门。

第三天晚上,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雨下了一夜,虽不甚大,但足以让那池塘上的金雾飘到窗前。

她实在忍不住,跑到池塘边。

金雾弥漫,恍若仙境,波光潋滟,撩人心神。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潮湿混着清香沁人心脾,那是一种通体的舒畅。

草叶上挂着成串的雨珠,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她的脸便映在这串水珠中,也跟着闪亮。

她摸了摸左腮,好像不那么肿了……

“还没好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未及回头,一个小身影便在她身边蹲下来,探究的看着那串水珠,又移向她的脸。伸出手,像是想碰碰,

但见她皱眉一躲,又讪讪的收回手来,干笑两声:“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

006此情无计

说着,出其不意的捉住她的手,塞了个白瓷小瓶:“我就说嘛,不上药怎么会好得快?这药睡前涂,要多揉一会,只一晚上就好。”

忽又换作命令口吻:“你赶紧涂了回去睡觉,肿得像猪头就不好看了!”

话虽如此,却怕她立即跑开般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心,那个对你下手的奴才已被我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

锦儿甩开他就跑了,急得他在后面直喊:“我叫苏穆风,你什么时候还来?我就在这等你……”

锦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那个杏子红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雾中,虽只是个孩子,却隐约可见将来的翩翩风采。

他姓苏……

回到小木屋时,见莫鸢儿欢天喜地的从门里冲出来。

“锦儿,王爷来看我了,来看咱们了……”

她拉着锦儿跑到屋里,对着桌上的几碟点心手舞足蹈。

“这是芙蓉饼,这是玉蔻糕,这是核桃粘,这是蜜姜鼓……都是我最爱吃的,王爷来看我了呢……”

她高兴得像一个孩子,玉瓷般的脸颊浮着兴奋的绯色。

锦儿环顾四周。

屋子极小,摆置无几,根本藏不住人,莫鸢儿口中的王爷在哪呢?

莫鸢儿颠三倒四的折腾了半天,她才弄明白,原来是莫鸢儿记起女儿此前受了伤,这会又跑出去了,有些不放心,便出去寻找,转了一圈后却忘了自己出来要做什么,怏怏的回到小木屋,结果便发现桌上赫然摆着四样糕点,精巧细致,简直如珍宝一般照亮了整间屋子的暗淡。

锦儿苦笑,仅凭几样糕点就认为是王爷曾经来过?时间已过了三年,他若是想来早就来了,现在他是娇妻美妾环绕在旁,怎还会记起你?如果他真的来过,为什么不等你回来?

却不好打碎她的兴高采烈。

看着她对着糕点爱不释手,锦儿忽然想起那个在湖边伫立的小身影……

失神之际,忽见莫鸢儿抖开了几件衣裳,“唰”的撕开,又翻出笸箩,飞针走线的将布片连起,随后迫不及待的套在臂上……

虽是粗布素麻,虽是如补丁般的拼接在一起,却被她舞得曼妙万千。

翻转,腾挪,旋转,跳跃……从屋里飞到院中,于阳光下飘舞。

她如一只精灵,旁若无人的舞着,玉面含春,唇角衔笑,眸底流波,仿佛心上人就在身边,目不转睛的追随着她的轻盈。

锦儿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绝妙佳人。阳光温柔的环着她,无限宠溺。地上的积水混着泥浆溅在她的衣裙上,却似恰到好处的点染。薄雾幽眇中,她仿佛是一朵静寂了许久的花,忽然被雨珠惊醒,瞬间开做一派灿烂芳华。

水袖扫过面前,卷起淡淡香风,亦捎来一声清音……细细袅袅,婉转悠扬。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管那人怎样伤害她,怎样遗忘她,她都一如既往的念着他,竟似无意识的删去了曾有的残酷,只沉醉于短暂的甜蜜,即便身处凄凉亦浑然不觉。

残留在记忆中的只言片语似是讲过莫鸢儿会巫术,然而她若真会推算的话,怎会不知一切等待一切努力都将是一场空?或许她早就知道,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有了梦,哪怕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亦让满目荒萧染上点点繁华!

这是一个活在梦里的女子,她曾经对此深感惋惜甚至有些轻慢,可是现在想来,只要她觉得快乐,是不是梦中又如何?难道偏要她醒来面对她不愿相信的一切吗?沉迷与打击,究竟哪个更为残忍?

“锦儿,王爷来看我了,他真的来了……”她欢笑。

“锦儿,娘教你跳舞,教你唱歌,王爷最爱看我载歌载舞,锦儿将来也一定能嫁个好夫君。”她笑弯了眼:“锦儿的夫君一定是个龙翔凤翥的翩翩君子,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

她就这样唱着,舞着,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

当星星一一点亮了夜空,锦儿看着那个依然欢快歌舞的女子,望向深藏在夜幕中她偶然也会眺望片刻的华屋的一角……

那里,可有个男子在向这边眺望?

从未因隔绝了前世的亲情而悲戚,因为她认为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解脱;从未因被遗忘在清萧园过着清苦的日子而难过,因为自己的存在何须他人的认同?她在这个时空的唯一期望仅仅是活着,活着而已……而此刻,一点温凉缓缓滑过腮边,模糊了那个精灵般舞动的身影。

遥远天幕上,繁星静静,寒辉如雪。

————————————————————

与苏穆风建立了友谊……说实话,锦儿自认是怀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突然对莫鸢儿念念不忘的烈王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些年他和他的王妃以及八个姬妾都是怎样度过的,有没有想到这个在后院等了他三年只为几碟糕点便载歌载舞了一天一夜的痴情女子,哪怕只是一丁点。

对于她的友谊,苏穆风是很沾沾自喜的。

他贵为世子,是烈王府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平日所得的恩宠可想而知,却从未有人敢反抗他,又偏偏是这样一个瘦小枯干……不过却是很好看的小姑娘。他不费丝毫力气便得知她就是三年前被放逐到后院的莫姨娘的女儿。

记忆中,莫姨娘是个极美的女子,歌喉动听舞姿动人,是父王最心爱的女子。虽然那时他不懂什么是爱,但只看母妃折断了一根根鲜红的蔻丹便略略知晓。后来,莫姨娘消失了,母妃的指甲才可以顺利的养长了。听说莫姨娘是因为生下了不姓苏的女儿才被赶走的……

她不姓苏……

心里莫名的有一丝窃喜,却不清楚喜从何来。按理,对于一个令父王颜面扫地令王府蒙羞的小姑娘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甚至是大感愤怒的,可也不知她是哪牵引了他的心神,弄得他跑到后院连续等了三天。他何尝对哪件事有过这等耐心?竟然连梦里都是她肿得高高的小脸。见到她的那一刻,只觉清晨的阳光都不及她耀眼夺目,虽然她穿着黯淡的布衣布裤,却比他看过的所有用绫罗绸缎堆砌的女孩都顺眼,都好看。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回感受到什么是惴惴不安,什么是小心翼翼,头回学习察言观色。

她从不说话,没关系,他说就好了。

书上看来的,耳朵听来的,再加上身边的杂七杂八,统统说与她听。为了内容不重复,最近他成了西席夫子祝老头口中的得意门生。

可是她似乎只对府里的事感兴趣,每当他说起,就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她长得真好看,皮肤又白又细,干净单薄得近乎透明。水面折出的光在她脸上微微摇晃,更显晶莹剔透。这样一个水晶娃娃,秦柜儿怎么下得去手?回去还得抽他一顿鞭子!

他当即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的拔高了一节,惹得她奇怪的瞧了他两眼。

她的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总像有水波在流动,密长的睫毛倒映水中,弄得他总想看看那水底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被这样一双眼看着,他的怒气不知不觉就消了,且文思泉涌,口若悬河,连没有的事都能说得舌灿金花,他有时真怀疑这么下去自己是不是要成为当朝第二个庄子遇……那个写了无数鬼神传说的奇人。

不过他毕竟不是奇人,有时说着说着就前后矛盾起来,逗得她粲然一笑。

她笑起来美极了,眼弯成桃形,波光潋滟,荒凉的园子都因了这个笑而亮丽起来,他也不禁跟着傻笑。

这个苏穆风也不是那么讨厌。锦儿心想,虽然有时仍旧很霸道,却已学会收敛,最重要的是再也没对她动手动脚。

毕竟是个小孩子,想来那日自己的反应也过于激烈,不够成熟。

呃……她好像愈发不够成熟了,竟然能在池塘边坐上大半日听他山南海北的胡侃,难道只是为了从其中发现丁点可以使那个王爷与莫鸢儿重归于好的蛛丝马迹?

她难免对自己目前的感觉产生怀疑……难道身体的幼稚直接导致了心灵的幼稚?不,这绝不可能!可是为什么这个小男孩会对三岁的她如此感兴趣?他凝视的目光不止一次让她窃喜自己有倾国倾城的潜力,可水面的倒影永远只是个瘦弱苍白眼睛过大下巴尖得可以当锥子使的柴禾妞,莫鸢儿的美貌她没有继承半分,关键是年纪……天啊,苏穆风该不是有恋*童癖吧?

“等等。”

她起身要走,苏穆风却拉住她的袖子,然后向候在一丈开外的秦柜儿招招手。

秦柜儿如日本女人颠着脚的就过来了,恭恭敬敬的奉上一个乌漆木茶盘,上面摆着几样水果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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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ook./book/50417.html《富贵花开》,《缭乱君心》的姊妹篇,喜欢的就看看吧O(∩_∩)O~

007两小无猜

“都晌午了,饿了吧?快吃点。”苏穆风拿了块百合酥给她。

虽然蒋妈一日三餐不曾落下,却也仅仅是白饭素菜,这等精致糕点是不多见的。锦儿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够和一个小娃娃发生友谊也多是看在糕点的面上。

她吃了两块,从袖子里取出条干净的帕子,拣了几块核桃粘仔细包起。

苏穆风知道她这是要带给莫姨娘,每看到她如此,心里就难受得别扭。

锦儿却只知道,只要见了心爱的糕点,莫鸢儿便会开心得像个怀春的少女,系上水袖,小小的木屋便是一派鸟语花香。

她照例连句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他照例冲着那小背影喊了句:“明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等你……”

“哥哥这是要等谁啊?”

身后突然传来个娇滴滴的声音。

苏穆风未及回头已皱起眉头:“玲珑,你来干什么?后院是你能来的地方?”

“哥哥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苏玲珑骄傲的下巴一扬,冲那边点了点:“那就是天天勾着你来到这闹鬼地方的丫头?莫贱人的野种?”

锦儿走得并不远,早已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只做不知,可是最后这句……她实在无法听不见了。

就在她转身的工夫,苏玲珑已经遣了随身的丫鬟带她过来,而苏穆风的一干随从皆在他杀人的目光下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

“玲珑,你好歹也是一个郡主,难道嬷嬷没有教你什么话才比较符合你郡主的身份?”

“既然有人能干出不合身份的勾当我只说几句话又怎么了?”

苏玲珑虽看上去与锦儿年纪相仿,说出的话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尖酸刻薄。

她先看了锦儿洗得发白的衣裤,唇角一牵,挑着鄙夷,目光移至她的脸,片刻惊怔后立刻眼睛一瞪,回手找来随同的婢女:“给我掌她的嘴!”

“玲珑,你敢?”苏穆风立刻拦在前面。

“不过是个带疤的丑八怪,我有什么不敢?”苏玲珑毫不示弱。

然后两个主子便纷纷指使下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下人这个为难,这两个都是不好惹的主,顺了哪个逆了哪个倒霉的都是他们。

“哥哥,你竟然帮着外人?帮着一个野种?”

“啪!”

巴掌竟是锦儿甩出去的。

前世,也曾经有一个女人,指着母亲的鼻子,大骂她是“野种”……

苏玲珑不可置信的捂着腮,抖着手指对着锦儿:“你……你活腻烦了?!”

言罢“哇”的哭出声来,飞跑而去。

苏穆风急了,苏玲珑此一去定要同母妃告状,到时……

他急唤人撵去,自己也追了几步,却返身回来对着那攥着拳头的小人儿安慰道:“你别怕,一切有我!”

锦儿直到回到小木屋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她竟然打了郡主,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快要没命了?在这个时空,人命似是不值钱的,她打来此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何况她身处王府,又是顶着一个……难堪的身份?当日不死已是造化,按理她应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活着,可今日为了自己,为了莫鸢儿,为了前世残留的痛楚回忆,竟做出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纵然苏穆风力图让她放心,可是那小郡主……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衣着光鲜耀目得以致她竟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个长得什么模样的小女孩,印在心底的只有她的娇纵和不可一世。

手不禁摩挲着粗糙的蓝色衣襟,又拂向额角。

那个疤痕已经恢复了,只可勉强摸出月牙样的印记。

这三年,她从未对这具小身体的容貌有丝毫在意,此刻忽然平白无故的生出几分伤感。

莫鸢儿无声无息的走进门来,轻轻蹲在床边,抚摸着那弯月牙。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眼中盈着水光,轻声道:“没事的。”

锦儿不知她口中的“没事”指的是她的疤痕还是她的性命,只不过这一晚,莫鸢儿剪了她额前的几缕发挡住了月牙,而她忐忑不安了一夜,哪怕夜风吹动年深日久的门梁发出的怪异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是多么珍惜这次重生,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可眼下似乎这么简单的要求都难以达到,况且还有莫鸢儿,若是自己死了……她竟不知何时对这个可怜女子产生如此难以割舍的情绪,遭受辱骂的时候,她想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她。只是如果自己死了,那群人会放过她吗?她们不是早就想除掉她吗?到头来,还是连累了她……

思虑翻覆了一夜,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

暖融融的阳光抚平了些许不安,却依旧心重如磐,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似乎只要踏出这个门,就会随时随地被人捉走,面对无法想象的恐怖。

就这么在屋里困了十日,一天中午,即便步入盛夏却因为恐惧而被她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苏穆风出现在门口,横眉怒目:“锦儿,你还要我等多久?”

多日不见,他变黑了许多,人也好像精壮了些。

他也不顾莫鸢儿的目瞪口呆,只奔到床边就将锦儿拎下来。

锦儿拼命挣扎,又踢又咬。

他急了,大吼:“没事,一切都没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心被狠狠砸中,她惊愕的睁开眼,似是初识般打量起面前这个男孩。

剑眉飞扬,星目朗朗,直鼻如削,薄唇紧抿……那紧张而愤怒的神色……

“是穆风?你是王爷的儿子?”莫鸢儿忽然奔过来,揽过他仔细打量:“像,真像……”

她的眼里蓦地盈*满水汽,唇瓣轻抖,倒弄得苏穆风手足无措。

臂忽的一紧,却是被锦儿拉着跑出了门。

先是她跑在前,后变成他拽着她。他的速度太快,锦儿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二人直奔到池塘边,锦儿突然站住了。

绿茵茵的草地上盛开着一把薄绢绘牡丹的伞,伞旁是两个淡青薄纱衣裙的丫头,伞下则是水粉轻衫碧色绫裙梳双丫髻的苏玲珑,虽只是小孩子,各式佩戴倒不少,从点翠点蓝的珠花到压裙的如意配,手上还煞有介事的摇着一把金丝绣的纨扇。

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傲慢不屑的,向着这边白了一眼:“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倒要世子去请。”

苏穆风见锦儿停步不前,不觉犯了愁。

那日他是好说歹说又将生日时父亲送自己那世间仅有一把的寒霜匕首给了对其觊觎许久的苏玲珑,方哄得她不向母妃告状,却又提了个要求:“以后你但凡去后院必须带着我,我倒要看看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弄得你神魂颠倒。你若是敢欺瞒我,我就告诉母妃!”

苏穆风不知她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刁钻古怪,一点也比不上锦儿的单纯可爱,可也只得答应她,而眼下这情形……若是俩人再闹起了别扭……

不过他倒像是多虑了,锦儿仿佛没有看到苏玲珑般自顾自的坐在岸边,他便赶紧挨她坐下。他已攒了满肚子的故事,都反复练了十天了。

苏玲珑起初还很有定力,装模作样的欣赏风景,和小鱼聊天,可见那两人亲亲热热的半天不理她便开始生气了,不顾矜持的冲到他俩面前,叉腰鼓腮,却蓦地被锦儿头上的花环吸引,直接伸手去摘。

“干什么?”苏穆风一把打开她的手。

“给我!”

“凭什么给你?”

是啊,凭什么?只是身为郡主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不伸手也有人主动送上各种珍稀宝物,何况这不过是野花野草做的不值钱的物件,这句“凭什么”……太不可思议了吧?

她正奇怪着,却见那花环送到眼前。本想有骨气的打飞,却不知为何接过,那个丑八怪还冲她笑了笑。嗯,她不得不承认……不过还是没自己好看!

锦儿自然是不会和小孩子置气,她骂自己,骂莫鸢儿,她便扇她一耳光,就算扯平吧。而且那可是个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娇贵人儿,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吧,自己却给了她一巴掌,情何以堪?另外看在她并没有找人为难自己和莫鸢儿的面上……

只是第二日苏玲珑气鼓鼓的来找她,原来那花过了一夜便蔫了,她二话不说又做了一个送她。

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小孩子也毕竟是小孩子,再加上年纪只差了一岁,不出两日,俩人竟要好起来,苏穆风顿觉自己被忽视,时不时的愤愤不平。

王府的小孩子除了做官宦人家对适龄儿童必备的功课之外少有游戏,日子过得分外严肃,这点有点像苦行僧,于是锦儿便把烂在记忆里的童年游戏都搬出来,跳房子、扭扭绳、塑城堡、踢毽子、丢沙包……这个只玩了一次就不敢再玩了,因为苏玲珑被沙包打到眼睛,哭得撕心裂肺,锦儿和苏穆风则心惊肉跳。有时大型游戏比如丢手绢还招来太监丫鬟一起参与,每每看到大家在自己的无声安排下有条不紊兴致勃勃的活动,锦儿就很有成就感。

008飞来横祸

夏日不宜剧烈运动,她灵机一动画了一副纸牌,开始教他们斗地主。

斗地主的确欢乐,只见夏日的树荫下,主子下人各三三一伙,玩得不亦乐乎。

然后是五子棋,跳棋……看着大家崇拜的目光,此刻,她方觉出身为穿越者的优越性。

穿越前辈们,我也是好样的!

转眼,中秋就要到了,苏玲珑的生日也正是这天,多圆满的日子啊!

可是第二日聚头时,苏玲珑却不大高兴,还突然塞给锦儿一块玉佩:“赏你了!”

绿莹莹的玉佩,是两条胖乎乎的小鱼围成的椭圆模样,鱼口相对,共拱着颗镂空的珠子,看去可爱精致。玉质光洁润泽,放在手心是浸浸的凉,令人爱不释手。

她虽看着喜欢,却不肯接受,苏玲珑却分外坚持,还将玉佩系在她的腰带下。

她看向苏穆风。

苏穆风也是面色严肃,似是欲言又止。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就在第三天,她正在池塘边等着那两兄妹,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急促而来,夹杂着几声“她就在那”、“世子和郡主每天都和她一起”……

她刚站起身想看个究竟,一个锦绣华服的女子已经站在面前。

这身衣服实在太耀眼了,每一丝每一线都极尽闪耀之能事,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上面到底有几种颜色。

锦儿眯了眼,将目光移至来人脸上。

依旧看不清,因为两侧的流苏以及满头的珠翠折出的光将她的面容隐入一片恍惚之中,只些许可以看出那张脸涂着厚厚的粉,不禁幻想她的五官是不是重新描画上去的,不过这样的脂粉厚重似是在哪见过……

衣褶窸窣环佩玎珰中,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声轻蔑的“哼”。

待视线适应了这片绚烂,她方发现此人身边站着个同样重装打扮的女子,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丫鬟。丫鬟扶着这珠光宝气的人,微抬着下巴,摆出一副睥睨的表情,不过锦儿只注意到了她露得过多的白眼仁。

二人身后规规矩矩的站着两排衣着鲜丽之人,在这个已经开始凋败的院子里显得分外乍眼。

“王妃,就是她……”

仅半句话,白眼仁的表情就在不屑与谄媚之间翻转了几十个来回,这门技术不好把握啊!而后却在最末一回的翻转中忽然惊叫一声:“王妃,你看,玉佩竟然在她那……”

流苏一抖之际,白眼仁已手疾眼快的扯下了她腰带下的玉佩。

章宛白对着玉佩看了片刻,让白眼仁收起,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人轻飘飘的说了句:“家法。”

立即站出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只一下就把锦儿撂倒在地,牢牢按住。

“问问是哪只手偷的,先剁了。再把眼睛挖了,让她只会盯着别人的东西!”语气到最后已是恶狠狠。

“她好像是个哑巴。”白眼仁凑到章宛白耳边。

她倒是很了解后院的情况啊。

“哑巴?”章宛白一怔,忽然放声大笑:“莫鸢儿,当年王爷就被你动听的声音给迷住了,想不到生出的女儿竟是个哑巴,这是不是报应呢?”

她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的金饰狂闪灼目。

“哑巴……好,就打得她说话为止!”

太监高高举起半尺宽的板子……

“慢,”白眼仁急忙插了句:“小心点,别‘一下子’打死了!”

锦儿死死瞪着那两个恶毒的女人,只恨目光不能杀人。曾有那么一瞬,她想说出实情,可是会有人信吗?无证无据,除非苏玲珑亲口承认,可是苏玲珑现在在哪?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们的目的应并非只为这一块玉佩。那恨不能斩草除根杀之而后快的邪念在强忍了三年之后终于在今日得了机会以凌厉之势破土而出,呼啸而来……

板子扬起,遮蔽日光,裹着肃杀之气劈风而落……

忽然一声厉喊砸到耳际,一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记闷响,那是木板与皮肉的撞击……

睁开眼睛,只见莫鸢儿咬牙将她护在身下,冷汗瞬间湿了惨白的脸,却强挣着跪倒,颤声道:“王妃,那玉佩不是锦儿偷的,是郡主送的……”

“大胆,你竟然敢污蔑郡主?”

白眼儿不待主子发言就直接命令那太监将莫鸢儿一并处置。

“真的是郡主,世子也在场,王妃可以请人对质……”莫鸢儿挣扎道。

“竟然还牵扯到世子头上,莫鸢儿,你好大胆!”白眼仁的气焰竟然比章宛白还高三分。

“王妃就是打死我们母女,事实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况且让年幼的世子和郡主就这么背上两条冤死的人命……人心向背,自有黑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莫鸢儿的声音几近凄厉。

“你作奸犯科在先,竟然还敢发下诅咒?”

“如果此事与世子、郡主无关,为什么不请来问个清楚?你到底在怕什么?”

莫鸢儿的目光完全屏蔽了白眼仁,只盯着章宛白。

她散乱的碎发飘在鬓边,拂过苍白的面颊,拂过如水的双眸,长睫却一瞬不瞬,霎时凝成这个飒冷秋季中一缕震慑心魂的惊艳。

“莫鸢儿,几年不见,你的口齿倒愈发伶俐了,可惜被囚在这只能看见天日的后院过了这么多年。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不死呢?你大概忘了,你不过是个只会唱歌跳舞以色事人的贱货!你以为王爷还记得你?会让你重拾恩宠?”章宛白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俯下身子,流苏灿灿,轻扫莫鸢儿的发际:“你做梦!”

莫鸢儿出乎意料的镇静,只定定的望着她,唇角还露出一丝笑意。

章宛白大怒:“既然你喜欢做梦,不如一直做下去吧!来人……”

太监立刻将莫鸢儿按倒在地。

“如果谎言能维持一世,那么说谎者一定要付出比谎言造成的恶果更惨重百倍的代价。章宛白,我愿你一世‘好梦’!”

“妖女,你以为现如今你还可以用这些个雕虫小技来恫吓本宫?”章宛白怒极,立即命令太监行刑:“先把她那双眼珠子给我挖出来,看她还怎么迷惑男人……”

“母妃……”

“母妃……”

两个身影急速向这边奔来,齐齐跪倒:“锦儿是冤枉的。”

“给我打!”章宛白置若罔闻。

苏穆风情急之下扑到锦儿身上:“要打就先打我!”

章宛白气得浑身发颤:“贱货只能生贱种,小小年纪就想攀高枝,竟然勾引世子,罔顾纲常,还不赶紧给我打死这小妖精?!”

“章宛白,你一双儿女就在眼前,不如先问个明白,我们母女俩也死得瞑目!

“妖精专会魅惑人心,撺掇小孩子说谎也未可知。你们这两个奴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母妃,玉佩是我送给锦儿的。”

苏玲珑颤颤的一句顿时让章宛白浑身一凛。

苏玲珑哭道:“爹娶了新姨娘,娘不开心,说新姨娘的声音像后院那个贱人,听着就头痛,女儿便趁她不注意拿了爹送她的玉佩,娘说爹也曾送给那贱人一块同样的玉佩……”

“啪!”

一记耳光甩在苏玲珑脸上,刹那的惨白后骤然红肿,一道血痕缓缓现出。

静。

只听得风卷过树梢,于空中划亮一声唿哨。几片半黄的叶子翩然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莫鸢儿的脸上,盖住唇角渐现的笑意。

她毫无阻碍的站起身,优雅的拂落身上的尘土,又拉起锦儿,扯平褶皱的衣襟,虽是有些蹒跚,却仍极坚定的去了。

苏玲珑压抑的抽泣着,不敢碰触肿胀的脸颊。

金光闪闪的裙摆在眼前晃动,窸窣作响。

母妃半天不说话,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她不禁害怕起来。

忽然,一只手温柔却冰冷的抚在头上。

她看见母妃弯下身子,那刮伤了她的纯金嵌珊瑚护甲轻轻抚过脸颊伤处,冰凉凉的。

她不禁吸了口冷气。

“玲珑,记住,即便你做了什么在别人看来是不合理的事,也永远不要承认,因为只要做了……便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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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那天回到小木屋,莫鸢儿就只反复这一句。

锦儿现在有点看不明白她了。说她清醒,她却几年如一日的沉浸在那个回忆里,说她糊涂,她却将章宛白驳得哑口无言,将敌人投来的箭对着要害猛刺回去。她一直以为她只顾着忧伤,直到今天她不顾一切为自己挡下一记重击……

那一刻,她不再是个只会期期艾艾的女子,那一刻,她是个母亲。

锦儿看着那个趴在床上满脸梦幻的女子,突然间意识到——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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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后,苏穆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暮春时节。

有时,锦儿也不免想起这个高高瘦瘦的英气少年,还会想起苏玲珑肿胀脸颊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总会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009命中注定

时间如白水般流淌着,园子里的颜色轮回了三番后,又一个夏天来到了。

雨过天晴后,锦儿照例来到池塘边。

这种雾气飘冥流光变幻她已不是初次见到,却依旧流连忘返。

不过今天未及雾散,天气便有些酷热难熬了。

她站起身,准备回小木屋避暑。

这工夫,几声朗笑忽然传来。

循着望去,只见一行数人远远出现在池塘对岸。

他们虽然衣衫素淡,却难掩不凡风采,薄雾飘忽中,恍若仙人临凡。

渐行渐近,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隐约听得“穆风”二字,急忙睁大眼睛,于其中觅得三个较矮的身影,却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他。

情急下,她往高处走了两步,再次望去……

一道金光忽的破雾而来……

在某一瞬间,她以为那不过是水面折过的波光,可是当那道金光驾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冷风尖啸而来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却已躲闪不及,眼前一花,脚下一滑……

“噗通!”

水霎时灌进口中,连绵不断的灌进去,身体里像是压个了千斤坠,纵然她拼命挣扎,只一个劲往下沉,更不可遏制的向潭中移去。

阳光在眼前摇晃,薄雾在头顶盘旋,激起的水花灿灿烂烂,在耳边欢唱。

她似乎离着明亮的一切愈发遥远,只看见水纹一圈圈的在面前荡开,忽明忽暗,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她静静的下沉,却仍不甘心的动了动手指,可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就像在前世的病床上,无论她怎样心急怎样努力,也只能如梦魇一般无法行动。

她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吗?

心里蓦地涌起巨大悲哀,激得胸口发紧,几欲膨胀。

总是要这样死去吗?此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想好未来该怎样打算,还有莫鸢儿,以后她就要一个人空守着小木屋,会不会……

不行,她不要死,不能死……

好像有一脉水流忽然环向自己向上飞升,她便乘着这股力直向水面冲去……

夏日的甘甜并着潮气忽的灌入心肺,她刚咳了两声,身子忽然一沉,那股环着自己上升的力瞬间又将她拽入水底。她无力扬起手,只来得及喊了声:“救命……”

流光疯狂闪耀,带动着无能为力的她旋转,旋转……

她死死的抱住一个东西企图固定这一切,却依然身不由己……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一双冷锐的眼,紧锁的眉……

是谁?

心底模糊了一个疑问随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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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锦儿,快醒醒……”

一股腥涩陡的窜入喉间。

她忍不住呛咳起来。

“醒了,醒了,锦儿,快睁开眼,是我,是我啊……”

锦儿微抬了眼帘……

阳光刺眼,目眩头晕。她又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但仍看见一张焦急的脸在面前晃动,最显眼的是那挺直的鼻子,不是苏穆风又是谁呢?

刚刚还担心他会不会长残了,结果愈发英俊起来。

“醒了就好。楚强,以后要看准了,别把什么人都当成刺客……”

这人是谁?虽语气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叫锦儿?穆风,你认识她?”

声音再次响起,此番却透着慈爱。

草叶窸窣。

锦儿将眼皮欠了条不动声色的小缝,见苏穆风起身离开,于是另两个落汤鸡似的人物映入眼帘。

均是一身白衣的少年,一个曲起一条腿在树下半躺着,似在懒洋洋的闭目养神,他的发梢滴着水,时不时的咳一声。一个负手侧立,湿漉漉的衣衫尽贴在身上,更显腰背挺直,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颔,莫名其妙的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她有了两个救命恩人?可是他们好像都对自己这个被救者不大感兴趣,那么她还要不要报恩了?

她悄悄将目光移至远处的苏穆风身上。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再不见以往繁华绚丽的打扮,一袭天青色直身长袍,墨带束腰,更显英姿。

他的衣服是干的……为什么救自己的不是他?

苏穆风正和一个比他高一头有余的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材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却自有一种尊贵,似是与生俱来的器宇轩昂。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倒更增添了威仪赫赫。

她轻阖了眼,却似有预感的睁开……

一人站在几步开外,玄色长袍,身材高挺,威武不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深邃冷厉,刚悍霸气,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锦儿唇角微牵,闭上眼睛,心底漫出一丝遗憾……为什么躺在这的不是莫鸢儿呢?只是多年不见,他鬓间的银光该不是白发丛生吧?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侧对她的人忽然开口,声色冰冷。

她脸一热,心中却恼。纵然是你救了我,也不至于这么趾高气扬吧?

翻身坐起,气鼓鼓的看向他。

却见他正睇着树下那个半躺着的少年,而那少年正偏过头来望向她……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给吸了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狭长微挑,眼梢流星,目光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就那么斜斜的看过来,似在笑。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心突的一跳,神思回转,脸蓦然火烫。

她急忙站起身,泥土也顾不得拍,慌慌的跑开了。

身后传来苏穆风的急唤,她倒跑得更快了。

“微臣罪该万死,竟忘了带二位殿下换下湿衣……”

语带歉意亦不失威武,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烈王。

只是……殿下……

“哈哈,无碍!玄逸,以后救人要先学好本事,省得让你四哥再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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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锦儿发了高烧。

迷糊中,好像看到一双冷锐的眼,紧锁的眉。她刚想问,是你救了我吗?那双眼便隐没在烟气中,却又渐渐浮出另一双眼,半是清冷半是春意,斜飞似笑,妖蛊魅惑。她记起,当时只被这双眸子吸引,竟忘了主人的具体模样,那也应该是极其魅人的吧。转瞬,这双眼被冷锐双眸取代,再转瞬,又换做妖魅的双瞳……

她很累,想要将它们统统赶走。

额头忽的一片冰凉,她勉强睁开眼,好像看见苏穆风来了。

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了好多,她只记得他说什么以后要学好本事,这样才有能力救她。还说他就要去做皇子伴读,要好久不能回来了。

“锦儿,你要等我,等我回来就……”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只觉得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用力,以至于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左手的四根手指几乎粘到了一起,费了一定力气才将它们分开。

她并不觉得自己睡了多久,不过听莫鸢儿所讲是三天。

三天也不是很长,可是为什么有些事好像变了呢?

比如莫鸢儿,她忽然一改往日对回忆的痴迷,梦幻的神色自眸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坚定。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锦儿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掉进水里的是我,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她?什么“贵不可言”?什么“把握时机”?她到底要做什么?真搞不懂她是疯了还是在进行传说中的“心理暗示”,柔弱如她竟然能说出如此励志的话,相比下,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倒有些消极了。

但不管怎样,尘封于前世对艺术的热爱让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莫鸢儿的教导中。

她不知道莫鸢儿跳的是什么舞,莫鸢儿也从不解释,只是舞过一番便要她照样操练。

一段舞很长,她自然无法全部复制。每有停顿,莫鸢儿便会抄起柳条打过来,可又不说明她忘记的那部分该如何演练。

久了,她即便是忘记也不敢停步,只胡乱的跳下去,莫鸢儿竟也不打断。渐渐的,那被遗忘的部分便被她的肆意发挥填补,竟也浑然自如了。

“只有溶入自己的灵魂,它才真正的属于你!”莫鸢儿如是说。

此舞以柔韧见长,加之水袖轻软宽舒,舞起来真是衣带当风,舞袂翩跹,整个人变得轻盈无比,好似要乘风而去,且时有香气飘出。起初她以为是花香,后来才发现是舞风生香,而且时有变幻,心情、动作急缓、天气……都有可能影响这种变幻,真是奇了。

她不开口,莫鸢儿也不强迫,自顾自的歌唱。

她发现莫鸢儿唱的形式很杂,有时是戏曲,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民间小调……声音娇柔婉转,时而如高山流岚,时而如深谷幽翠,时而如轻风浣月,时而如溪水潺潺。

有时唱到一半,忽然停下,转过头看她,目光闪闪。

耳边竟有一个轻灵曼妙的歌声悬浮飘渺……那竟是自己的声音!

010有女初成

流云飞转,星辰变幻,雾起雾歇,花开花谢,九年的光阴仿佛只是转瞬之间。

这一回,莫鸢儿出人意料的没有忘记她的生日,因为在古代,十五岁对于一个女孩子具有格外重大的意义。

十五岁,意味着女子成年,可以谈婚论嫁了。

锦儿皱眉,这也太早了,真应该把初中班主任传送到这来告诉他们……早恋有害身心啊!

不过她也不担心,在这个相当于与世隔绝的清萧园,除了落水那次一下子让她见了一群男子,如果再有异性出现,那大多应是外星人,而且自己也不会出去,即便那扇通往王府的门扇多么单薄,她亦从来没有想过要推开它。

莫鸢儿郑重其事的为她举办了个及笄礼。

虽则郑重,因为条件有限,自是无法下帖请人参礼,正宾便由莫鸢儿亲自担任,蒋妈客串参礼人员。初加的襦裙和再加的曲裾深衣全部由莫鸢儿缝制。

锦儿看出来了,她的针线活比自己强不到哪去,而三加的大袖长裙礼服因为实在是能力不够只得省了。

拆散双髻,秀发披肩。莫鸢儿轻声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木梳轻轻梳到发梢。这一刻,锦儿鼻子有些发酸。

将头发束作单髻,簪上红木发笄。

一拜时,她悄悄抹去眼角泪珠。

因为没有簪钗,本打算就这样礼成了,蒋妈却递上一根落梅银簪。

莫鸢儿迟疑片刻,默默的接了,让锦儿面向东正坐,口中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在略略颤抖。

除了发笄,簪上银钗。

莫鸢儿对她失神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若是你爹爹能够看到……”

她叹了口气,低声吟诵三加祝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苏锦翎三拜起身时,见蒋妈亦眼圈泛红。

以水为酒,权以为祭。

如此便结束了。

她头回穿得这般正式,有些束手束脚的坐在床边。

这便长大了?她揉着棉布衣角,又摸摸头上银钗,不禁想起苏玲珑,她去岁的及笄礼是怎样的壮观呢?想来已是十二年不见了,如今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记得小时候的苏玲珑虽刁蛮任性,却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尤其机灵。章宛白虽然总涂着厚厚的脂粉,看身材也应该是个美人,还有那个王爷……

这一日,莫鸢儿又在门边站了一下午。

九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只不过多了几分凝重的灰,却更显风韵。自她开始教习自己舞蹈,九年来,她是第一次重新站在了那里。

女儿的及笄礼本应是父母俱在的……

就让她再次沉迷于曾有的甜蜜吧,只要她能拾得片刻欢愉。

莫鸢儿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

傍晚的清辉折着雪光映在她一侧的脸颊上,神圣动人。

“锦儿十五岁了呢。”

“嗯。”她低头轻笑,心里偷道,再有三年就赶上前世的年纪了。

莫鸢儿忽的一笑,仿佛清雪被风吹落树梢。

锦儿莫名觉得那雪似是飘落心间,浸浸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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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暮春时节,又是雨过天晴。

锦儿如快乐的小鸟般奔到薄雾弥漫的池塘边,一不小心,踢落岸边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涟漪一层层荡开,渐平渐止,重新拼凑起一张少女的脸。

依旧是略显消瘦,于是嵌在细若凝琼瓜子脸上的一双黑眸便格外显眼。最引人注目的也便是这一双眼,黑眸如墨如星,总像裹着水雾,似冷还暖,似坚还柔,似笑还嗔。黑睫如墨,纤长浓密,眼帘轻掀之际,恍若栖息在花瓣的蝶翅微微翕动。

星眸轻转,眼波从微挑的眼尾流出,恰似晨光乍现湖面的波光潋滟。

眉若墨画,既有柳叶之柔媚,又具剑眉之清俊,令这张脸生出几许冷艳,不同于莫鸢儿的极度柔媚。

若只看这秀直纤鼻,定无须质疑她是否出自苏家血脉,唇则是完全继承了莫鸢儿的纤巧,不点自红,如花瓣般娇嫩。

拾起搭在胸前的一绺长发抛到身后,仅是如此随意的小动作亦是曼妙动人,入诗入画。

她正对着水面将发绾作一个简单的髻。纤臂轻扬,腰身柔细如缕。晨风拂过略松的衣衫,勾勒身姿楚楚。

梳妆完毕,她如以往一样坐在岸边,曲起腿,拿臂拢在胸前,对着眼前的美景出神。

可是没一会,金色的雾渐渐暗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亦笼上沉灰,又缓缓滚成或深或浅的黑,连带得雾气都沉重起来。

今年雨水特别多,而且每次下雨都要雷声滚滚,逢惊天巨响时,莫鸢儿总搂住自己不放,瑟瑟发抖,真想不到她怕雷竟是怕得这般厉害。

这会,已经有闷响自远处传来。

锦儿叹了口气,起身向小木屋跑去。

刚到门口,就见一太监模样的人急行而来,细看去,竟是十五年前送她们母女来清萧园的齐全儿。

他现在胖了不少,不过看袍子料子轻薄柔细,眼下应是很受器重。

见了她,似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一番,因为胖而显得愈发小的眼睛一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齐全儿给小主子道喜了。”

主子?我?

锦儿环顾一番……空空如也,她不禁微挑了眉峰,面露疑色。

齐全儿笑容可掬的点点头。

雷声还远,锦儿却被击中,不由得去望天。刚刚只顾着出神,竟忘了看太阳今天是打哪边升起来的。

“小主子,现在就随咱家去吧。”

“上哪?”

“连玥堂。”

锦儿面露疑问。

齐全儿这三十年都是瞧主子脸色过来的,如何看不懂她心中所想?只是他此刻自是不会实话实说什么你就是打那被贬到这清萧园的。于是慢声细气道:“小主子去了自然明白。”

但凡常规被打破总是难免让人有些恐慌,锦儿不明白这个王爷身边的红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又要带自己走,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天空乌气沉沉,远处雷声低吼,已有电光破云而出,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某种不祥。

“吱嘎……”

陈朽的木门忽然开了,莫鸢儿立在门口,平地卷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翻舞翩跹。

她容色平静,眼底却好像映进天边闪电,使得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凄美而坚毅。

“去吧。”

“我……”

“就要下雨了。”

莫鸢儿的目光移向天边,却似空洞洞的没有看见那风雨欲来。

一只燕子斜斜划过,牵引了她的视线。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她看着锦儿,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语毕,不再看她,目光继续空洞涣散,好像在寻找那只燕子的身影。

锦儿隐约觉出她话有深意,却一时想不明白,只低低的应了,随齐全儿而去,心里却惦着最好早去早回,因为雷声渐近,她担心莫鸢儿会害怕……

推开那扇通往王府的单薄门扇,又轻轻掩上。锦儿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番走出来,便再也回不去了。那门扇不仅掩住了清萧园的荒凉萧索,也掩住了她简单透明的十五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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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派繁华,园囿楼台,壮观宏阔,廊庑亭阁,错落有致,朱窗兰牖,精巧入画,碧树庭花,蓊郁芬芳,曲桥流水,相映成趣。

她顺着十五年前的来路而去,目光扫着周遭精致,半是惊叹半是陌生,一时如堕梦境,神魂旖旎。

记不得穿过几道回廊,记不得踏过几重垂花门,毫无装饰的布鞋落在花纹雕饰的青石板上无声无尘。

“小主子请留步。”齐全儿慢声细语。

她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华美的房子前,门梁的玄地匾额上嵌着“连玥堂”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大格暗银红纱窗敞开着,自里面飘出馥郁香气,那是一种不同于花草的芬芳,仿佛带着女子的娇笑般令人侧目。

齐全儿转眼又出了门,轻声道:“小主子,王爷王妃有请。”

这声“有请”多少让人有些战战兢兢,多年不见的人,见了便横眉怒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人竟然“有请”自己,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犹豫片刻,终在齐全儿的催促下踏过那道高高的红木门槛。

进了门,香气更盛,几欲将人推倒。

她半低着头,眼波却扫着呈扇形铺在附近的鞋子,默数着“一、二、三……”

共十四双鞋子。

她将目光对准正前方的一双缁色夏鞋,看颜色及大小应该就是那位王爷苏江烈了。

011入宫备选

“真是没见过世面,见了王爷王妃竟然不行礼……”

“可不是嘛,你看她低着头,一副小家子气!”

“人家那才叫懂规矩,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锦儿越听越恼,立即抬起头来怒视过去。

那个执六菱纱扇女子当即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方抬起戴着三只宝石戒指的手抚着胸口:“没教养,跟个野人似的……”

“当着别人的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这就是你口中的教养?”她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那执扇女子顿时被噎住,涂了胭脂的脸更显嫣红。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这就是莫鸢儿的女儿,不是说是哑巴吗?怎么说起话来跟刀子似的?可是和她娘不大像呢……”

说话的是坐在左手第三张太师椅的紫衣女子。

“那你是太不了解莫鸢儿了,这副腔调和语气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听出来了,这个冷冰冰略带嘲讽的声音便是王妃章宛白,就坐在紫檀案几旁边。

今日的她装扮稍显简单,除衣衫依旧遵循了以往的繁复之风,钗环卸了不少,只一支黄金点翠凤步摇斜簪半翻髻上,又绾一支赤金云头合釵,鬓角点了两朵晚茶花。

锦儿此间见过她两次,今日方算看到了面容比较清晰的她,虽然照例敷了厚厚的脂粉,又加上精心描画。

锦儿盯着她那刻意画得上挑的眼,长睫一闪,又扫了扫这一排女子,发现几个极为年轻的在某些地方多多少少的有些肖似莫鸢儿。

“锦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莫鸢儿梦呓似的低喃响在耳边,她心念一动,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苏江烈。

依旧刚厉冷凛,即便是坐着,亦英挺昂扬。鬓染轻霜,面带沧桑,却更有一种夺人之魄。

她原本的怒气渐渐消散,若站在此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莫鸢儿……

他似乎已经注视了她很久。目光深邃,隐着她看不清的情绪。只见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微微颤抖,骨节尽现。

“王爷,”章宛白脸上的厚粉适时的现出了然和轻蔑:“这就是鸢儿妹妹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锦儿不相信她竟会忘记仇人的名字,她若开口亦不是要答她,而是对苏江烈。不管他是否承认自己,仅凭他强抑内心的激动,仅凭那几个勉强肖似莫鸢儿的姬妾……

“锦儿。”

“锦儿?还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呢。”尾座的一个女子轻笑。

“锦儿……”苏江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嗤笑,只轻念这个名字,唇角露出一丝迷茫的笑:“前程似锦,锦绣无边……”

……“娘暂且叫你锦儿吧,娘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像锦绣一般”……

这便是心有灵犀吗?即便有了抱怨,有了仇恨,有了不甘,依旧可以心心相通吗?

眼前骤然一片模糊。

“我娘说,我爹还会给我取个更好的名字。”

若依她的脾气,是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此刻却莫名被打动,不禁脱口而出。

苏江烈笑意渐深,目光逐然清亮。

锦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唇边笑纹轻颤,心间暖流脉脉。

自前世到今生,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这不代表她不渴望,那是一种掺杂着恨的渴望,既迫切,又疏离。

“锦儿……”他垂眸沉思片刻,指蘸了茶盅里的水在案面移动:“不若叫锦翎可好?苏锦翎……”

章宛白正觑着他在案上写下的字,冷不防听这个名字竟冠上了“苏”的姓氏,端着掐丝珐琅茶盅的手顿时一颤,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却强笑道:“好啊,苏家还等着你来增色添光呢。锦翎,鲜丽华美的羽毛,长在翅膀和鸟尾上的长羽。看,王爷对你寄予了多高的期望……”

苏江烈浮上的喜悦骤然黯淡,转头对她,目光竟有些复杂。

对了,他们忽然找自己来,到底是什么事?

“锦翎,你的好日子来了!”

章宛白轻飘飘的一句轻飘飘的砸到耳边,她立即抬眼警觉以对。

“明日辰时,入宫备选。”

看着锦翎一脸茫然,章宛白唇角微勾:“天昊选秀,三年一次。若是将来得了皇上宠幸,那可是前途无量啊,连我进宫都要向你行礼呢。本来王公贵族每户只有一个名额,可是玲珑偏偏病了,府里又只你一个年龄恰好合适。锦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失之不得啊……”

“滚开,你们这群狗奴才!”

一声尖利叫喊忽然从屋内传来,紧接着,碧玉珠帘叮叮作响,打偏门冲进个华服少女,双目圆睁,怒气冲冲。

“母妃,为什么不让我去选秀?我没病!我没病……”

“放肆!”章宛白一拍桌子:“身为郡主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我没病,我要去选秀!”苏玲珑的大眼霎时溢满泪水。

“既然张太医说你有病那就是有病,还不快给我回去?春荣,秋玉,还愣着干什么?送郡主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得出福熙阁半步,否则为你们是问!”

玲珑挣扎着被带走了,临去时似是怨怼又似是恳求的看了苏锦翎一眼。

她到底是什么病?看她面容姣好气色红润声音清亮丝毫不像个有病之人,莫非……是精神出了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苏玲珑的喊叫在长廊渐远渐失。

“玲珑是个没福气的人。”章宛白翘着九曲金环嵌宝甲套拿盅盖轻波浮茶,淡淡道。

不对,苏锦翎蓦然惊醒。

如果真的是好事,章宛白怎么会便宜她?她愈是轻描淡写,此事便愈发严重。

进宫选秀……她不是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无非是去给皇上当妃子。一个皇上……三宫六院……那群女人岂不是要打破头了?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见皇上一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贤宗”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凄凉?为了上位为了多分些皇宠最好是全部占为己有,她们不得不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清白与尸骨陪伴君侧,又是怎样的一种残忍与悲壮?只需想想就足够胆战心惊。在那种环境中,似是无人可全身而退,即便成功又如何?也不过成了个心智扭曲的怪物。况她自认没有璇玑之才也没有诸葛之智,将来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章宛白此举无疑是不怀好意,否则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苏玲珑面若银杏唇若沾朱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难不成这皇上是个老头子?她怕女儿过不了多久就会守寡?

既然已是老头子怎么还如此好色,有那么多女人了还要选秀,难道身为皇上就可以肆意妄为予取予求?

可是苏玲珑哭喊着非要进宫又为的什么?难道现今的皇上不是她想象中的又老又丑而是年轻有为英俊非凡所以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只是她根本没指望和这众人尊崇的九五至尊发生什么长恨歌类的旷古之恋,就算将来必须要嫁人,她也要坚守一夫一妻制,否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残忍。

不过话说回来,章宛白的态度仍旧令人怀疑,专断如她竟不允许女儿上进,难道她知道什么内幕?

但无论是福是祸,她的命运绝不能操纵在别人手中,尤其是这种小人的手中!

“皇宫可是比清萧园强多了……”

“可不是?我听说那房子都是拿金子盖的,地都是拿玉石铺的,花都是水晶雕的……”

“一旦入了宫可就是锦衣玉食,无数个人围着你伺候……”

“只恨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唉呀,王爷,你可不要责怪妾身啊……”

姬妾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帮助苏锦翎勾画美好蓝图,章宛白只端着盅轻啜,唇边挂着笃定的笑。

“我不去!”

众人语声一停,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不去!”苏锦翎语气坚定。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将目光投向章宛白。

章宛白的护甲依旧翘得很好看,上面的宝石随着她拨弄浮茶的动作簇簇闪亮。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打算听哪个?”她看也不看苏锦翎一眼,自顾自的说道:“好消息就是如果你博得皇宠,身份尊贵,我们也跟着沾光,而最受益的就是清萧园那位了……”

苏锦翎立刻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禁攥紧拳头紧盯着她。

“如果你无法得到皇上宠爱……当然,这不是坏消息,坏消息是……”章宛白将茶碗放回桌上,微笑对她:“你的名字早于上个月便报上去了,属以烈王府莫氏之女的名号,明日就进宫。如果你不去,那便是欺君之罪,你觉得最倒霉的会是谁呢?”

苏锦翎脑子轰的一下,原来她的命运自一个月前便被改变了。一个月前……她在干什么呢?已丝毫记不得了,只是一切的改变竟在不知不觉中,以后还会有什么事会在无法预料中发生呢?的确,人生本就是毫无预料的,就像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时空,就像……

“难道她没有同你说吗?”章宛白露出惊异之色:“在此之前蒋妈可是问过她的意思,她是同意了的……”

012惊雷梦断

是雷声滚过吗?她怎么觉得地面都在震颤?

她勉力抬眼看向那一排逐渐蒙在灰中的花团锦簇,意识似从体内抽出,烟似的在身边漂浮。

可笑,她什么时候脆弱到这种地步?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直到现在她方明白了那句话的深意,也瞬间明白了她曾说过的曾做过的所有。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教她跳舞唱歌,是为了改变命运吗?是她苏锦翎的……还是她莫鸢儿的?

却原来,一切早在九年前就被注定了。她教自己唱歌跳舞,为的是取悦一个男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已在自己的梦境中沉沦,竟还要自己的女儿沉沦到更深处。

出卖了她的是她最亲的人,不仅出卖了她,还将自己也绑在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是已厌倦了十五载的孤清寂寞,要破釜沉舟吗?她赌定了她无法选择,只能走这条路吗?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同她商量一下,难道是怕她打破这个美梦?

临行前,她看着自己,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苏锦翎苦笑……而今,她还回得去吗?

目光移至正前方……那个王爷,她今世的父亲,为什么他不说话?难道真的要将她送到宫中?难道他的女儿只有一个苏玲珑吗?

是的,只有苏玲珑……难为她刚刚还因获得苏姓为莫鸢儿喜悦,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将自己送进宫,如此,莫鸢儿的心愿可能实现,烈王府也可摆脱一个包袱……

刹那间,快乐无忧的十五年就这么破碎了,心底忽然升起一个莫名的呼唤,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雷声滚滚,一个接一个的砸到地面。门外起了风,吹得房顶上的瓦咯隆作响,柳条横扫,枝断叶飞。

相比下,屋内很是安静,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如同蒙在灰中的人偶。

“世子,世子……”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唤,紧接着,马蹄哒哒急促而来。

一匹烈焰红驹遽然扎入眼帘,一个少年自马上翻下,只一步便跃进门来。

修身宽肩,长腿细腰,如一株秀挺白杨。

屋内昏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点灯燃烛,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目光正灼灼对着自己。

苏锦翎不禁眼底一烫,紧咬住嘴唇。

“父王,锦儿不能进宫!”

就在这一刹那,苏锦翎看到昏暗的屋外忽然一记雪亮,紧接着,仿佛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嗵”的在院里炸开了。

声响之巨大,地面之震颤,人声之惊惨,令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样一句。

一切瞬间陷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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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嗵!”

声音巨响,地面震颤,有人惊呼……

不,不是惊呼,好像是……争执,男人……女人……声音莫名的熟悉,吵声激烈。

她猛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不,无法睁开!即便她将全身的力气用上去也无法睁开!

她能听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她能听到血液在体内奔流,却是无法……睁开眼睛……

不仅是眼睛,她的胳膊……腿……哪怕是细微的呼吸此刻也似压上了千钧。是梦魇,还是……她又成为了渐冻人?

……“我早就说过,她这病无法医治,只是拿钱填一个无底洞!”这是一个激动而愤怒的男声。

“她不只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她死去?”这是凄厉而疯狂的女声……即便如此,依旧美妙,如声乐中的花腔。

每每听到这两个声音交错响起,舒锦都很想死。

“你外面那么多男人,谁知道她是谁的种?我当了一年冤大头……分明可以在家养着,却偏要住院。病房还要单人的,药要最好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老子又不是印钱的?你赶紧该找谁找谁去,别他妈老缠着我……”

“舒德强,你混蛋!锦锦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不认她?走,咱们现在就去做亲子鉴定!”

“老子没工夫陪你玩。我告诉你,当年是你自愿跟我的,老子是心软才让了你这些年,老子认栽。现在老子不干了!”

“这是医院,患者需要安静,你们能不能小声点?要吵出去吵去!”有人不满。

“是啊,三天两头的闹……”更多的人不满。

安静片刻。

“这是十万块的支票。告诉你,就这么多了,咱们两清,以后别他妈再来找我!”

“舒德强,你今天敢离开半步,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一阵扭打,有东西乒乒乓乓掉在地上,GUCCI磕打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依旧远去了。

有人倚着门板倒下,低泣声絮絮传来。

虽然无法睁开眼睛,可是舒锦的神经彻底清醒过来。

她没死,她不过是做了个梦,一个……噩梦,而今梦醒,却又掉进了另一个噩梦,一个她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而这个梦,她又会做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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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好像已经深深的刻在记忆中,好像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只是一切仿佛只是开了个头,她记得留在梦的末尾是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尽是紧张与关切。他紧紧抱住她坠落的身子,薄唇轻抖,颤声唤道:“锦儿……”

如此真切,怎么可能是个梦呢?

这一个月来,她坐在病床上,翻看尽可能找来的资料,寻找梦中那个朝代的痕迹。

她记得所有细节,却无法与资料完全的吻合。

她合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叹了口气,对着窗外的柳树发呆。

也是暮春,真巧呢。

“锦锦,不打算下床走走吗?”方纹走进病房。

打了针,便可以自由行动,四处走走,有效避免肌肉萎缩。可是,她还用得着避免吗?一个月里,她有三次险些在睡梦中因呼吸衰竭休克。她知道,即便这次抢救过来,离死也不远了。到时,她会去哪呢?会回到那个莫须有的时空吗?

她竟是想回去,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她在努力做梦,可梦中只是一些光怪陆离。那个梦境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它就在身边呢?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像穿入洒在床头的阳光般穿入它……

“锦锦……”

方纹看着女儿对着阳光中的手掌发呆,不禁有些担心。

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起初还怕女儿接受不了,可她显得比自己还镇定。

最近女儿的情况愈发危险,她看着女儿半笼着阳光坐在床上,竟好像在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她只要推开窗子,女儿便可乘风飞走。

听说人临死前总是喜欢反复看自己的手……

“锦锦……”她不禁惊叫起来。

舒锦转过头,眼里满是迷茫困惑。

方纹急忙粲然一笑:“今天天气真好,咱们出去走走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故宫看看吗?”

最近,母亲总是急于满足自己的心愿,是知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吗?

镜中是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极瘦削,于是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黑,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

她努力将它与梦境中的脸重合。

在梦里,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池塘的水面就是她的天然铜镜,记得梦中的那张脸是极其动人的。

唇角微翘,苍白中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方纹一阵心酸,忙拢好了女儿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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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阳光还不是很炽热,舒锦却晒不得光,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方纹便撑着一把淡紫的花伞为她遮阳。

不能不说,此次出门并不是个很好的计划。

似乎只要是旅游景点,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挤着许多人。

紫禁城,这座原本只属于皇上的宏伟建筑眼下正被无数的普通百姓膜拜着。到处人声鼎沸,简直是个中外地方语言文化交流地;到处摩肩擦踵,每走几步就碰上个照相留念的,简直是举步维艰,只能被人群推着移动。有导游举着个小喇叭在那喊,好像是哪个游客挤丢了。

就这么着,除了看人还是看人,不能不叹服古代劳动人民就是实惠啊,若是紫禁城弄出个豆腐渣工程,他们可就提前奔入2012了。

013迷雾梦回

舒锦身子弱,虽然没走多少路已是出了一身虚汗,周围各异的体味混在嘈杂中,令人艰于呼吸。

她捂住胸口,用力吸了几口气,仍是觉得憋闷。

视线有些模糊,总觉得有层雾在眼前飘着,那些晃动的人影好像在微风吹拂的水面上浮动,分外诡异。她使劲眨眨眼,一切方恢复正常。

在这种天气也会中暑吗?她果真是太虚弱了。

方纹也带了相机,她让女儿靠着栏杆歇着,自己退到一边打算选个合适的角度。

角度不是没有,只是之间总有人来回走动,结果折腾了半天也没照上一张。

舒锦自是没有心思照相,她倚着汉白玉栏杆,视线极力远眺。

她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什么位置,只知道地势颇高,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被数不清的人占领。

梦中说的入宫选秀,指的是这座紫禁城吗?她突然很想看看那座梦里的皇宫,是否也是这般恢弘壮阔?那位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年轻还是老迈?是高瘦还是肥胖?是英俊还是平凡?是治世明君还是昏庸无能……

不觉的,再次想起那个梦……梦中的锦儿在六岁时受惊落水,醒来后曾听到一个威严中透着慈爱的声音……

即便梦已过去许久,仍清晰记得那人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的身材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却是威仪赫赫,器宇轩昂。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个梦,怎么总是念念不忘?

日光愈热,身子愈虚,呼吸愈发艰难。

刚刚散去的雾再次漫上来,好像水汽一般蒸腾,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苍白,耳边的嘈杂也仿佛渐渐消逝。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努力的看向前方。

水汽蒸腾,如洗濯般冲出一派青砖琉瓦,飞檐雕阑,朱墙碧树,玉台浅阶……

密麻麻的人群仿佛被冲洗掉了,只见空阔开远的地面上缓缓走来一队人,衣着华贵,仙姿邈邈。

她有些奇怪,不禁站起身来想要瞧个仔细。

雾气忽重,她仿佛听到母亲唤了自己一声。未及回头,好像有一只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身不由己的向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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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脚踏空,仿佛坠入云里,可只是一瞬,又站稳了,脚下虚浮了几步,抬眸前望……

空旷的玉白背景中,正缓缓移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墙。

急忙眨眨眼,仔细看过去……

不是墙,是一队衣着华丽风采翩然之人。前有一人坐在明黄的肩舆之上,头顶华盖耀目,流苏低垂,难以看清模样。后面之人则一律步行,秩序井然。

虽人员众多,却无声无息。

她盯着瞧了半天……他们是在拍电影还是在照相?如果身体坚持得住的话,自己一会也穿着宫廷的衣服照一张吧。

身子好像的确轻松了许多,竟能感觉到吹过身边的初夏薰风,淡香淡甜。

“那边是什么人?”

一个怪异的难分男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与此同时,一群人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她。皆薄绢铠甲,手持利刃。

一道光从刀面折出霎时晃花了她的眼。

她皱眉闭目,待睁开之际,只见一个身穿青蓝长袍,袍摆刺绣吉祥花纹并嵌以金丝银线的太监模样的人站在眼前,白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的盯住她。

未及她开口,他的目光往下一移,落在她胸前。

“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他口中默念,渐抬起眼,目露疑色:“你一个秀女不在百莺宫好好待着来太极殿干什么?是不是……想谋刺皇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刚要辩解,视线中忽然飘入一样东西……左下方……

一条半寸宽的白色丝帛在左胸前翻飞着,却仍旧看到上面端端正正的一行墨色小楷:“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

苏锦翎……她又成了苏锦翎?

她的脑子“轰”的一声,眼前随即一片空白,又很快清醒过来,方发现不仅多了这一条莫名其妙的布帛,就连她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变作了湖水蓝斜襟纱衫,雪青色束腰罗裙,玉白腰封,一掌宽的雾紫腰带半垂裙侧,随风轻摆。

她急忙回头……她记得刚刚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

兵刃脆响,一片寒光耀目,挡住视线。

“吴柳齐,别草木皆兵,那不过是个刚入宫的秀女,怎么就成了刺客?八成她是听说今天父皇回京,想要一睹龙颜,顺便毛遂自荐呢……”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又不无鄙夷的响起,虽是华丽动听,却因了这番自作聪明而令人生厌。

她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讨厌,且不说那队人位置遥远,单看眼前这一排密不透风的兵刃……每一片金属上都映着一张脸……那是苏锦翎的脸……

几声轻笑先后传来,又夹着几句低语,却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齐子,放她走吧……”

这个声音,威严中透着几分慈爱,还有一点疲惫,好像在哪听过。

“是,皇上。”

吴柳齐一挥手,侍卫仿佛凭空消失,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过身,准备向那队人走去。

“等等……”

吴柳齐发现袖子忽然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小女子拉住,急忙抽回,皱眉道:“小主请自重。”

“不是,我……”苏锦翎发觉他的误会,不禁急红了脸:“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吴柳齐面色一怔,白脸一红。

他七岁净身进宫,如今已三十年了,从起初的普通小太监到现在的太监总管,在皇上身边伺候,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不,是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皇上妃嫔众多,国事繁忙,自是不能一一宠幸。也有想要博得皇上一顾的,便请他通融,话也说得极婉转,可是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刚刚进宫待选的秀女,竟然如此急迫,如此直接……先是闯到太极殿前,现在竟然又……她该不是想对皇上霸王硬上弓吧?她的模样虽堪称上上,甚至说不上是哪竟有点像……一时也想不起具体像谁。

他叹了口气,可是这品质……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礼义廉耻她全然不顾,若是真让她得了皇上的宠幸……虽然皇上英明,但是枕边睡个苏妲己……好啊,她竟然也姓苏!

“小主自重,”他再次强调:“小主应谨守身份,按捺心性,待到复选之日再……‘竭尽所能’,若能得到皇上垂顾……”

苏锦翎脸愈烫:“不,不是,我……不知道该上哪……”

“百莺宫,那才是小主该待的地方。眼下诸位小主都安守本分……”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吴柳齐不可置信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来。

“小主且稍等。”

苏锦翎见他虽一路小跑却仍飞也似的奔到一丈开外的那队人前,对着肩舆上的人说了两句,然后又飞奔回来,脸色难看。

“小主这边请。”

说着,前方带路。

苏锦翎回头看了看那堵华丽宫墙,但见他们又缓缓的向着远处的宫殿移去。

“小主,以后奴才就仰赖您的关照了。”

这本是句讨好的话,从吴柳齐口中说出却不无讽刺。

这个苏锦翎可真是有面子,皇上竟然让他来送这个目前尚毫无身份地位的秀女回百莺宫,这么多年来除了皇上还没人好意思使唤他呢,他能不气吗?

苏锦翎机械般的跟在他身后,眼只毫无意识的看着脚下的路从雕龙刻凤的汉白玉变作细石子,又换成镂着百鸟朝凤的青石板……她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只是她究竟是做梦还是再次穿越?她竟然见到了皇上,只是她究竟是怎样进的宫?难道真是因为莫鸢儿?而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的话,会是继续还是会有所改变?如果一切真的是梦的话,此番又何时会醒?

“啊……”

她一声轻呼,揉揉撞酸的鼻子。

因为思考过于认真投入,竟连前面的人停住脚步都没发觉。

吴柳齐一脸阴沉。这个秀女居然连他的豆腐都敢吃,该不是花痴吧?皇上不过是去南巡两个月,户部就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稍后一定要禀报皇上重新检视这些秀女,别什么人都往里放,这不是祸乱宫闱吗?

“小主,这就是百莺宫……”

苏锦翎方发现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眼前,正上方悬着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百莺宫”三字,匾额四周镶着波纹金边,与碧色琉璃瓦一同在午后的阳光下争辉耀目。

“奴才不便再送,请小主自行进去,奴才回去复命了。”

苏锦翎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碧树繁花之后,方缓缓推开半掩的朱紫殿门……

百莺宫,果真莺莺燕燕。

绫罗锦绣,美女娇娆,携着各色香风三三两两的点缀在绿树繁花亭台桥榭之中,明眸似水,巧笑嫣然,千娇百媚,难描其妍。

014不可思议

她只怔怔的站在门口,恍若置身仙境。

一个穿姜黄缠枝夹花褙子的年龄看似稍大的女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的屈了屈膝:“小主,时辰已到,请到撷芳院。”

她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散落在各处的年轻女孩均向着南面的垂花门移去。

段姑姑发现今天这个叫苏锦翎的秀女很有些别扭。

平日,这个苏秀女对宫规礼仪的学习就很是消极怠工,今日更严重了,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连基本的屈膝都不肯做。

她是烈王府送来的,自然身份尊贵,可是经过初选住进这百莺宫的三百名女子哪个不是有来头的?况且听说她不过是庶出……

若论容貌身段,她也的确足够水灵足够婀娜,可这满园子的哪个不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又有什么可自命不凡?

况且琴棋书画诗书女红,她别说通晓,就是拿着笔也画不出个像样的圆来,而只凭着一句……真是笑死人了。

这些姑且都不论,她现在既然是秀女,就该听教养姑姑的指挥,好好学习礼仪,将来不管是为妃为嫔还是嫁给王公贵族顶不济还能当个宫女,可若是不会礼仪,万一冲撞了主子,那不就是个死?若听说调教她的是自己段玉裳……真是要被她害死了!

心里着急生气,又不好厉声呵斥。因为她虽只是顶个秀女名头,自己这个正六品安人也的确比她高级,可谁知道她将来会是怎样的出息?万一来个秋后算账……

于是,虽眼见得苏锦翎动作僵硬不听指挥,她也只得瞪眼鼓腮,却是无计可施。

这是怎么了?早上出去转了一圈竟然好像得了什么倚仗似的,是撞邪了还是得了什么消息?不行,待会我得出去打听打听……

苏锦翎立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怔怔的看着站得如树般笔直的数十列女子统一节奏的屈膝……站起……屈膝……站起……

动作轻盈,即便没有人观赏,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手中锦帕翻飞,带来香风阵阵。

“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她们个个声音清脆,婉转柔和。除了这一句,萦于耳畔的只有衣褶窸窣,环佩玎珰。

这些女子和她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裙,只颜色有异,不过每一列女子的衣色都是一致的,听说是被编入一组,每组住一殿,她们这组则统一住在南薰殿。

不能不说看着一群花样的女子花样的打扮在翠绿如茵的枝叶掩映下做着严整端齐如军训般的动作,是一种壮观而美妙的景象,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的确,人家在整齐划一的投入训练,只有她傻乎乎的杵着,旁边还有个一直向自己喷射怒火的僵尸脸妇女……

她观察了半天,方照葫芦画瓢的屈膝……站起……屈膝……站起……嘴有模有样的做着形状,就是不出声。

“头抬起来目不斜视,脚步落下要轻……”

请安练习暂告段落,接下来是行规举步。

伴着队伍轻盈缓慢的移动,段姑姑才离了她向前走了。

她松了口气,一边当机器人,一边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就在右后方,她发现有一双眼正看向自己,看样子已是盯了好久。

微偏了头……

柔粉的斜襟纱衫衬得她愈发肤白如玉,身材微丰,脸型稍圆,下巴却很小巧,有种我见犹怜之感。眼睛不算大,但黑眸如墨,分外有神。此人虽算不上沉鱼落雁,却自有一番端庄贵重,令人难以移目。

这张脸似是在哪见过……

这时,那女子略偏了头。

阳光扫在她脸上,勾画挺直鼻峰。

苏玲珑?!

她顿时吃了一惊。

苏玲珑不是“病”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突然发现这个后续的梦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继续还是新的开始?这个苏玲珑究竟是她所认识的郡主还是只不过是个样貌相似之人?如果真的是郡主,那么自己错过了某些环节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苏玲珑会“破例”出现?既然她已出现,为什么自己仍会入宫?最关键的是既然自己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为什么在灵魂离开之后身体还会自作主张的行动,否则怎么会出现在太极殿?这真是个诡异的问题……

段姑姑发现自己刚刚离开,那个苏秀女就又开始偷懒了,不禁皱起眉头。

苏锦翎感觉到又有人用怒火冶炼自己了,赶紧转过头来,继续当机器人,心底却疑虑更重。这种毫无意义的训练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她定要找苏玲珑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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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裳一向自持稳重,可此番回来差点让百莺宫的门槛给绊了一跤。

她急匆匆的回到房中,倒了盏茶水一饮而尽,方坐在绣墩上,捏着青花缠枝茶盏的指依旧不听话的颤抖着。

大胆,太大胆了!竟然私自跑去太极殿见皇上还险些让人当刺客拿了,这个苏锦翎在搞什么鬼?

不,她不是搞鬼,她是想上位。自己不是没有见过希图上位的秀女,却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

可笑!

她以为她是谁?让皇上看一眼就能飞上枝头?

祖宗制度不可废,哪个秀女不经过复选就能去伺候皇上?平日里迷迷糊糊状若痴傻,这工夫倒动起这心思来了……

愚蠢,太愚蠢了!

还好皇上仁慈,否则自己也跟着受罚。这个该死的苏锦翎!

不过也是,若是这样什么也不会的人到了复选那日一定是要被撂牌子的。复选就在下个月,这工夫练什么都来不及了,也难怪她会出此下策?

段玉裳稳了稳神,再次倒了一杯茶。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大胆犯上目无纲常离经叛道,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还让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总管吴柳齐亲自给送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皇上垂涎……不,奴婢该死,是爱上了她的美色?

段玉裳眼睛一亮,指又开始颤抖,看来这苏锦翎还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皇上,奴婢该死!

此事若是传出去,且不说眼下这三百名秀女,就是以后入选的秀女还不得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的往太极殿闯啊?有些事,第一次新鲜,第二次就不一定了,再有第三次,第四次……倒霉的还是百莺宫的姑姑。

苏锦翎啊苏锦翎,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捧着你……今天你敢闯太极殿,明天还不得直接杀上龙床啊?压着你……瞧你那不服管教的样将来就得给我小鞋穿。我都二十四了,明年就可出宫,可不能耽误在你身上!

她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而苏锦翎勇闯太极殿一事着实出格。

她捺不住激动,终于放下茶盏,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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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快看,就是她!”

苏锦翎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公众人物,走到哪都有人观摩,指指点点。可只要她循着望去,那群小女子不是望天就是看地不是赏花就是玩水只是不看她。

她不知道自己重新变回苏锦翎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不过眼前这般关注着实让人受不了。她记得古时有个活活被看死的美男子,叫什么来着?难道自己已经漂亮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了?

当然,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群住进百莺宫的女子个个如花似玉多才多艺,据说下个月还有什么复选,到时被留牌子的女子更是出类拔萃人中翘楚。而她,琴棋书画一无所会,不过围棋的黑白子和五子棋长得蛮像,姑且算一样吧。女红……她一个现代女子哪用得着学那个?诗书方面……能记得起来的几首多是课本上的,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再落个剽窃之名。就是读书写字……打她认识莫鸢儿起,就没见她拿过笔,当然,清萧园的条件也不允许。关键是她没有教自己啊,虽然根本不用教也“些许认得几个字”,可是既然没有这个过程,她也只得充文盲。既然连基础的都不会,又何谈吟诗作对?她可不想表现出神童的潜质。

只是她现在也怀疑自己是怎么混进这群美女加才女的行列中的,不过估计自己这颗小鱼目也快被踢出来了,章宛白那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算盘估计是打不成了。到时是不是会被送回清萧园?莫鸢儿……她现在还好吗?在这个续起的梦里,她会像苏玲珑一样变得不可思议吗?

“既然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昨日,教习结束后她去找了苏玲珑,当即被劈头盖脸砸了这一句。

她不知道玲珑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小时候虽然刁蛮任性,却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记得自己被诬陷偷盗,还是她主动向章宛白坦诚交待,结果挨了一耳光,又被护甲刮出一道伤口。每每想到这,她都是万分感动的。说实话,如果玲珑不讲出实情,自己和莫鸢儿怕是早见了阎王,而这实情不仅令她挨打,也让章宛白失尽颜面。

015天潢贵胄①

可是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她不敢想如果换作今天的苏玲珑,还肯不肯为她跪在章宛白面前苦苦求情。

昨天她特意留心她颊上的伤口……

细腻如脂,红粉菲菲。

还好,没有留下疤痕。

可是苏玲珑却一声冷笑:“怎么?让你失望了?”

的确,她很失望,只是令她失望的不是那道消失的疤。

连两小无猜的苏玲珑都对她如此冷淡,更别提其他人了。只是她早已习惯了独处,也不在乎她们对自己是否热情。也是,她们同是竞争者,却只有一个竞争目标,能热情才怪呢。不过这样也好,否则若突然有人对她嘘寒问暖,她倒要怀疑人家的用意了。她很庆幸她们不过是一些十几岁的女孩,暂时还没有什么多端诡计,可是现在……

她又不小心对上几双似是无意扫来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

她心虚的跑回纤羽阁揽镜自照……早饭吃得很干净,嘴边也没有饭粒啊……

又有脚步声小心翼翼的围上来。

她悄无声息的坐了一会,方蹑手蹑脚的溜到窗前,将朱漆镂花长窗猛的一推……

“哎呦……”

一声惨叫并几声惊呼轻笑,五颜六色的裙裾飘飞而去。

一般情况下,但凡大家都知道了却只有自己蒙在鼓里的事都是与己有关之事。

果不其然,三天后,答案揭晓。

……“就是她啊,趁着皇上南巡回来跑到太极殿去面圣……”

“什么‘面圣’啊?那叫‘毛、遂、自、荐’!”

“嘻嘻……”

“就凭她?模样算不上百里挑一,瘦得跟针似的,又什么都不会,还想侍奉皇上?”

“唉,我看她可不仅仅是冲皇上去的。你想啊,皇上英明神武,怎会看上她?而且啊……”梁冀知州的千金梁璇刻意压低了声音:“皇上心中只有慈懿皇后一人,自慈懿皇后仙逝,皇上再也没有立后,如今后宫得宠的也只有三位妃子……”

“唉,皇上十五岁登基,同先皇后一同亲征临纳,先皇后为皇上挡了一箭,险些丧命,后来一直体弱多病以致二十岁就薨了。每年先皇后生日,皇上都会去寝陵待上七日。那种感情,怎是她人可比?”

“所以我说她打错了算盘!”

“天昊本应每三年选秀一次,可是皇上念着先皇后,借言国事繁忙,外乱频仍,此番的选秀竟是拖了五年才进行,若不是朝臣强烈上书,说祖制不可费,怕就要一直耽搁下去了。看这样子,咱们中间能留在皇上身边的人不会有几个……”

“唉,景元二十一年的秀女无一人侍奉君前,景元二十六年的秀女也只留下一人……”

“也难怪她急成那个样子!”

“能留下,自然是幸运,其余的人,按照惯例,就要配给王爷和皇子,还有……”

“难道说她是……究竟是看上了哪位王爷?哎呀,莫非是太子?”

“太子已经有了正妃,夫人也立了两个了,还有三个侧妃,四个侍姬,十五个……”

“她应是奔着太子去的。那天还是太子说她这叫‘毛遂自荐’,岂不是正中下怀?竟让她就这样得逞了,真是……”

“你别看她平日闷声不响,心思比谁都多!”

“可不是?初来时整日傻傻呆呆,这几日忽然活泛起来了呢……”

“太子将来就是皇上,她的野心倒不小呢……”

“别胡说,小心人家将来治你个口无遮拦之罪!”

“她要是想成为太子的人也不容易。太子妃是右丞相夏饶的嫡长女夏南春,幼年丧母,她一个人打理丞相府六年,二十岁才被皇上钦点为太子妃,厉害着呢,连太子都要忌惮她三分,见着面都要绕道走……而且紫祥宫是天栾城内美女云集之地,她一个小小的秀女,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福分?”

“如果太子这条路行不通……听说那天七位殿下也在场……天啊,这个苏锦翎胃口真是不小啊!”

她们在大呼小叫肆意发挥的时候,苏锦翎就在旁边的石桌边磕着瓜子。她们不是没看到她,不过经过几天的观察和对其底细的了解再加上女孩忍无可忍的熊熊嫉妒之心,她们就是要让她听到,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当日之举是多么愚蠢。别说皇上,别说太子,就是七位殿下也早已把她化为荡妇行列,多半在复选之后就要遣送回去,就算留在宫中也只能到太平宫洗衣扫地。

苏锦翎毫不介意,好像在听于己无关的事。本来嘛,她对她们心心念念的什么皇上啊太子啊殿下啊毫不感兴趣,仿佛那只是电视剧里的人物,离她太遥远了,而当日的一切纯属意外,鬼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在那段自己的意识回到现代的时间里这具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和她毫无关系,虽然她也会好奇,不过看样子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应是出了烈王府就直接进了皇宫,每日学习枯燥乏味的宫规礼仪而已,所以眼下可以免费收听有关皇室一些秘辛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况且还可以猜测这群八卦女究竟心意所属的是哪个……于是她只悠闲的磕着瓜子,眼睛好像若无其事的望着头顶琼花如雪,望着花瓣翩然而落,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已是磕得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回屋倒杯茶离开片刻。

也不知梁璇哪得来的这些明星小档案,说得愈发流畅,只差醒木一拍,“话说”……

“大殿下宇文玄缇今年二十五岁,十八岁封为襄王。生母是合欢宫的如妃,直到现在仍是圣恩荣宠。如妃的弟弟常项是镇西将军,战功赫赫,可谓满门富贵。襄王身高九尺,相貌堂堂,能文能武,那骑术可谓是天下第一,且力大无穷,咱们天昊的神弓天引,他能将其挽得圆如满月。十六岁时初次随皇上出征便取下了东哲大将的人头。两年后,任副将军随熙亲王征讨临纳,完胜而归,同年受封为王。正妃安容,是安大学士次女,性子好得不得了,难缠的倒是那两个夫人,均是工部侍郎蒋尚之女。那姐妹俩联合起来,把个安容挤兑得要死不活……”

“襄王不管吗?”

“襄王常年在外,哪顾得上府里的事?再说他脾气很是火爆,哪个敢拿这些事烦他?”

“听说襄王和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还较太子早落地了半个时辰,怎么……”

“还不是因为慈懿皇后?”晓色纱衫的陆姚快言快语:“早年皇上和先皇后东征西讨,登基五年才诞下两个皇子,即是襄王和太子。先皇后因为箭伤身子虚弱,第二日便薨了。先帝痛不欲生,当即下旨立次子宇文玄晟为太子,亲自调教。太子方七岁,皇上就专门为太子建了集贤院,召集天下名士,汇聚贤臣为太子所用……”

“听说太子继承了先皇后的美貌,极为华美,温润如玉,简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苏锦翎很想将帕子递上去,告诉她,口水流出来了。

“若论美貌,当属六殿下清宁王宇文玄逸……”

玄逸……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对啊,那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呢。其美也,好比春秋郑国公孙阏,‘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另一天青罗裙的女子立即又接了一句。

“多少王公贵族的千金闺秀都想嫁给他,只要他一出现,那便车轿拥堵,人群如织,联袂成荫,挥袂成雨。路边亭台楼阁的窗口聚满了无数男女老少,都争着一睹其风采……”

“那一双眼啊……”梁璇忽然不止该怎么形容,只涨红了脸,目光泛水。

立即被系翠绿腰带的霍芳芳取笑:“你是不是被那一双眼给慑了魂了?”

结果遭到梁璇的拼力捶打。

苏锦翎眼前莫名的浮出一双眸子,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如媚如丝,似笑还嗔。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她微微一笑。无论古今,只要谈到美男,女孩子们都难免兴奋异常。

记得在大学宿舍里,同寝姐妹也曾在夜晚将那些所谓的校草排号逐一点评,似乎学生会主席廖艾先为优中之最,简直是中外合璧古今咸宜。她也曾摆做晨读模样看他在操场中晨练,心脏跟着他的脚步“咕咚咕咚”跳。他扯过搭在单杠上的毛巾擦头上的汗水时都会朝她这边看一眼,那灿烂微笑简直比朝阳还要夺目。

她摇摇头。这群小女子还真是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帅哥,只可惜不能隔空取物将廖艾先拎过来。也难顾,她们甚少抛头露面,见到个略微长得平头正脸的难免要当神仙似的供起来,结果越传越神,到最后却是相见不如想象。

“不仅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还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剑骑射无一不善,且为人谦和,待人亲切,一点王爷架子都没有。满朝上下,大江内外,哪个不知清宁王的贤名?”

016天潢贵胄②

“清宁王十五岁就封王了,这可是天昊前所未有的……”

“还不是因为清宁王自幼就聪明伶俐,懂事孝顺?王爷三岁那年,西域进贡了匹汗血宝马,皇上便准备在希宜苑试马。皇上刚上了马,他却奔到跟前小声道,父皇一定要慢点骑,儿臣很担心。”

众女一片啧啧。

苏锦翎暗骂,小伪君子!

“不过我倒听说,清宁王如此得宠全因了他的生母瑜妃。当年瑜妃不过是一个浣衣宫女,由于如妃身子不适代她侍奉皇上。因容貌甚美深得皇上宠幸,次日便封为妃。她为了报答如妃的知遇之恩,刚刚生下皇子就请由如妃代为抚养……”

“其实她也是自知出身卑微,怕误了清宁王的前程吧?”

“清宁王也真是不负众望,十三岁时,跟随熙亲王和襄王征讨临纳。入夜,临纳刺客前来刺杀主帅。熙亲王身中暗器险些殒命。清宁王临危不乱,身手敏捷,当即生擒刺客,不仅获得解药救了熙亲王一命又成功拷问敌方军情,深受熙亲王赞赏。回来上表皇上,皇上大为嘉奖,当即便要封他为王,他却以年纪尚轻婉然辞去。皇上更为高兴,于是两年后,当他再一次于对西夏一战大获全胜后,终于领命受封为清宁王……”

“唉,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苏锦翎听得都有些犯困了。世间真有如此出色之男子?那还是人吗?在她心中,过于完美的人都是虚构的,如果不是虚构,那么便是有所图,方将最好的一面示于他人。皇家子嗣……历史告诉她,太多的人是踏着鲜血登上的皇位,即便有现成的继承人只要没有尘埃落定,一切都可以改变,况煮熟了的鸭子也未必不能飞。这个清宁王……有问题!

“只可惜如此一个风华清峻的人物,却是成不得亲的……”

“啊?”

苏锦翎的惊呼也夹杂其中,却是根本没人听到。

“清宁王今年已过弱冠,身边却只有一个侍姬,也不过是服侍他的一个婢女,亦是为了皇家的规矩所备,你们都知道的……”

梁璇脸一红,众女都跟着目光闪烁。

苏锦翎此前却是听说这些皇室子嗣一旦到了相应年纪,便会有一宫女负责引导其通晓“人事”……

“原本十五岁那年,依照惯例便可娶亲。多少的王公贵族趋之若鹜啊,越腮楚腰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是就怪了,本定了内阁首辅大臣段汉城之女……那可是个绝妙佳人,而且清宁王生母出身并不高贵,有了这样一个岳父也是皇上对其恩宠有加。岂料这边刚议婚,他那边就病了,简直是一病不起,见不得风,见不得光,见不得人,只要见了就跟死过去一样。后请了高人,掐着八字说清宁王弱冠之前不宜成婚。皇上不信,可段汉城不敢担个危害皇嗣性命的罪名,急忙请皇上下旨退婚。皇上无奈准了。可也怪了,这边刚刚下旨退婚,他那边就健康痊愈了,第二日便约上八殿下去迎晖苑在毒日下扬鞭策马。众皆称奇。后来也有人陆陆续续的提亲,可只要一提,他便旧病复发。众人眼巴巴的盼着他弱冠了,立即准备抢这个先,可倒好,又病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大家就奇怪,不是说过了弱冠就可以成亲了吗?这回又找了高人,高人说清宁王必须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方可一世平安。满朝文武待字闺中的女子都试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命中注定。你看,五殿下瑞王的世子都四岁了,七殿下八殿下也都立了侧妃,就他还是孤家寡人……”

不能不说,这个消息太打击人了。如此天上少有地下难寻文武全才温雅贤良的美男竟成不得亲,让世间女子情何以堪?

沉默,众女的心在滴血。

悲剧,就是把美丽的东西粉碎给人看,就是把你捧得高高的再狠狠摔下来。

姑娘们,节哀吧!

少顷,一个声音缓缓开口,语气沉重:“这莫非就是天妒红颜?”

这位伤心得连性别都搞混了。

“真想看看清宁王那位命中注定是什么样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就是那个‘命中注定’?”

如花年华的最大好处是天空不会停留永久的乌云,欢笑过后,继续八卦。

“对了,好像文定王幼时也被高人瞧过……”

“可不是?要不能送到翰林学士黄正家养到六岁?”

“三殿下文定王宇文玄桓,人蛮好的,三年前我曾见过他,就像个大哥哥。他不大爱说话,人越多就越沉默。他只爱看书,闲时写诗作画。别他看一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样子,骑射工夫也是极好的,骑在飞奔的马上亦可百步穿杨,而且在对肃喇一战中亲帅部队攻打前锋,杀敌千余,后封为文定王,这个‘文’也是实至名归,他还出过一本诗集《清溪亭》。文如其人,萧萧肃肃,风神俊雅,温润醇厚。文定王十五岁大婚,娶的是青梅竹马的黄如意。夫妻恩爱三载,怎奈王妃生产遭厄……现在已过了五年,文定王身边只有侧妃二人。依他的身份,早有不少人入府提亲,皇上也是说过两次,可是他始终不肯续娶……”

这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了,苏锦翎叹了口气,可是侧妃是怎么回事?难道只要正妃的位置悬空就算是从一而终?

“唉,文定王人虽然不错,就是不大爱笑,以往我随母亲拜见容妃也在宫里碰到过,总板着脸,害得我这个表妹都不敢跟他说话……”

“文定王再冷还能冷过煜王宇文玄苍?”立刻有人拍案愤愤不平:“脸上似乎总挂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你跟他请安吧,他看也不看一眼的就过去了……”

“可不是?那时我还小,当时吓得不知是不是该起身,还是旁边的一个宫女暗示我可以平身了。”

“听说是眼睛有问题,偶尔便会看不清东西……”

“难道耳朵也出了毛病吗?真不知道他对自己那几个妃子的态度是不是也这么冷冰冰的……”

“四殿下煜王宇文玄苍正妃夏南珍是太子妃的妹妹,与煜王同龄,十五岁嫁入王府,七年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煜王暂还未立夫人,却有两个侧妃,三个侍姬,个个出身不凡。据说他最宠爱侧妃宋千曼,不过有次听她跟人说,嫁给煜王三年,总共也没见过他一次笑脸……”

“哼,嫁谁也不要嫁一个冷冰冰的木头!”拍案而起的那位义正言辞。

众人一怔,放声大笑,引得教养姑姑看过来,她们急忙摆出端庄贤淑的模样,待姑姑身影消失,梁璇挤挤眼:“那你嫁五殿下瑞王好了,他与清宁王同年,最懂怜香惜玉呢……”

“我才不要!这些人里就他……”路寒月将脱口而出的一句咽了下去。

“瑞王宇文玄瑞有什么不好?人是没有前几位殿下有才华,又偏胖了点,可是以帝京为例,十家店铺有七家是他的。况他和清宁王又最是亲近,你嫁了他,没准天天能看到清宁王,大饱眼福呢……”

这群小女子愈发口无遮拦了。

“才不要!钱是俗物,爱钱之人也定俗不可耐,况他虽只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可是侍姬……瑞王府的三百个婢女就快要把头发都束起来了!”

“要不嫁给七殿下宇文玄朗?他今年刚好十五岁,正是大婚的年龄,况且人又爽朗又热情,箭术尤其高超,每年的骑射大典都拔得头筹呢。皇上特别喜欢他,去年还赐了他匹西域进贡的宝马,又将自己当年征战北胡的追影雕弓赏了他……”

“不过听说七殿下已经有心仪之人了,皇上也很满意……”

“啊,是哪个?”

“这个还真不知道……”梁璇也犯了难,不过她很快转了转眼珠:“八殿下宇文玄铮是七殿下的双生兄弟,样貌人品才学与之不相上下,就是脾气躁了点……”

“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提到九殿下宇文玄徵了?就算他只有六岁不宜成亲,可还有那么多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在眼巴巴的等着被皇上皇子挑剩下的我们好拣去做继室做偏房!”路寒月没好气的说道:“梁璇,我觉得你来错了地方,你应当去做冰人,到时让皇上给你御赐牌匾,上书四个大字——金牌冰人!”

众皆笑。

梁璇急了:“人家好心好意……”

“冰人啊,都是‘一条帕子两边花’,你父亲不过是个外任,皇宫里的事尤其是王爷们的家务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啊,你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是拿我们开心罢了……”

真是言多必失,这群小女子开始过河拆桥了。

梁璇却不吸取教训,脸涨得通红,突然伸手一指单独坐在旁边石桌的一个抚琴女子:“不信你们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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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皇室人物表:

皇上——宇文容昼

大皇子——襄王,宇文玄缇。母,如妃。

二皇子——太子,宇文玄晟。母慈懿皇后,已逝。

三皇子——文定王,宇文玄桓。

四皇子——煜王,宇文玄苍。母,贤妃。

五皇子——瑞王,宇文玄瑞。

六皇子——清宁王,宇文玄逸。母,瑜妃。

七皇子——宇文玄朗,八皇子——宇文玄铮,二人是双生子

九皇子——宇文玄徵

017波澜不惊

那女子身着湖水染烟色纱衣,系玉色丝带,梳着秀女统一的单髻,两绺长长的秀发搭在胸前。微风拂动,青丝漫卷,扫过香腮水眸,迷离淡墨,尤如皎月出云。

若说那女子有怎样的美,倒也不见得,但端端就有一种媚人之姿,即便是静若池水,也莫名牵引人的心神。

在众女难抑兴奋之际,她始终静坐一旁,纤纤素手在琴弦悠然划过,挑弄翩然落花,优美娴雅,引人遐思。

苏锦翎已是满心羡慕的看了她好久,想像着如果自己坐在琴旁会是怎样一种景致,于是琢磨着一会要不要和她套套近乎。其实她想学弹古筝好久了,只是这个方逸云为人淡漠疏离,平日惜字如金,目光在看向别人的时候总像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落在不知名处。女孩们常背后嫉恶她的高傲,却不敢对其轻视半分。不仅因为她琴棋书画是众人中的翘楚,身份更是尊贵。

她是当朝太尉方遇晗之女,更是贤妃古玉容的远房外甥女。

皇后之下正一品妃分别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贵淑德三位悬空,而这位贤妃便是景元王朝唯一的正一品妃,皇宫二十余年无后,唯贤妃统领后宫。名义上是妃,实际早已享皇后之尊。

贤妃的父亲及两位叔父均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外祖父及舅父亦分别担任左丞相及御史大夫一职,祖父早年即被封为侯国公,握金书铁券,可谓满门荣贵。

贤妃育有一名皇子,便是煜王宇文玄苍。她与玄朗和玄铮之母丽妃乃亲生姐妹,后丽妃早殇,两位皇子便由她代为抚养,感情如亲生母子。她尤喜玄铮,甚至甚于亲生子。

虽为贤妃,似是并看不出皇上对她有几分宠爱,不过一个月里总有三日临幸雪阳宫,平日里下朝后也偶去探望。

贤妃年轻时并不美,胜在端庄,只是二十余年过去了,恩宠弥笃,且后宫嫔妃多与她交好,皇子亦常去问安,却并不因她严厉苛责,足见其手段高明。

方逸云自懂事起就常往来于雪阳宫,自幼便接受资深姑姑严格调教,似就是为进宫准备的,这些女孩也早已把她当作皇上新宠敬畏着。

这几日的耳濡目染,苏锦翎也渐渐懂得了一些“潜规则”,各大家族为了巩固在朝势力总是要送本族女子进宫,后宫外廷彼此照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兴家建勋的良策。只是有些时候,她很不明白,姐妹效仿娥皇女英也就罢了,可是姨母若与外甥女同侍一夫……怎么这么别扭?

既是如此亲近亲密,那么关于裁判宫中秘辛是否属实,又有哪个能比她更有说服力呢?

方逸云的纤指不紧不慢的扫着琴弦,流淌出一串泠泠之音,如秋水清寒,漫过焦躁心间,霎时令桐树下的热烈兴奋为之一冷。

刚刚讨论声太过嘈杂,苏锦翎竟没发现这琴音也如她的气质一般曼妙,涤荡心神,不禁想起她们刚刚说过的那个清宁王,若是真如口传相送中的出色,那么同眼前这个仙子般的妙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恰好,二人的名字中都有一“逸”字……莫非她正是清宁王的命中注定?

琴音如波如流,众人面面相觑。

梁璇永远是捺不住性子的那个,她一步上前,似是要将方逸云的手自琴上拖开,却终只小心翼翼的拈起落在弦上的一片琼花花瓣。

“逸云,你给我做个证,我刚刚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方逸云不慌不忙,只抬眸恍如无视的睇了她一眼,指上动作愈发轻盈优雅。

“咱们进宫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呃,二十三天……”

“进宫第一天教养姑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指勾动琴弦,弹出一个略微高昂的单音,并未看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却令梁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其余女子也面色渐白。

“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刚刚有人不仅大肆议论皇室,竟然连殿下的尊名也不知避讳。人心难测,隔墙有耳,害了自己不说,若是牵连了他人……”

方逸云的声音清清淡淡,随着流水琴音,仿佛在讲述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却令听者闻之色变。

“我昨儿绣了朵芙蓉,元霜帮我看看,哪里还需再加点颜色?你的女红真让人羡慕……”

“问筠,我已经落子这么半天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告诉你,再迟一会就算你输哦……”

“向珊,你说过要把祖传的琴谱给我瞧瞧的。走,现在就去你的连玥阁,今天可不能再哄我了……”

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方才那群女子已转了话题远离了八卦中心,只余梁璇和唐寒月手足无措的对着方逸云的优美淡定。

“寒月,”梁璇干巴巴的开了口:“你看那边的花开得不错,我们去画一幅《海棠春睡》可好?”

众女子各自有了新目标,却终未离开多远,一边心不在焉的互相吹捧,一边警醒的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激流暗涌。

也难怪,在这种繁杂之地,若想上位,若想打败对手,有什么比出卖他人来得快捷?

紧锣密鼓的回忆自己究竟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与他人相比较程度如何……平日曾和谁有过过节,她是不是也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可以彼此牵制……敌人往往是意想不到的那个,会是谁呢?

树下微风习习,落花簇簇,可是哪怕一片轻薄的花瓣都捎来危险的气息。

逞一时之快,换数日心事重重,这买卖真划不来,想来教养姑姑说再多也是没用的,今日的切身体会方给她们上了最重要最记忆深刻的一课。

没有了八卦,苏锦翎顿觉索然无味。

她们已进入到每日必修环节——切磋技艺,夸赞别人更是为了抬高自己,虚伪又做作,令人厌倦。

方逸云依然在抚琴,于落英缤纷中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也仅是画而已,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只得打消学琴的念头,又无事可作,看看天色已近中午,离申时的教习还有一段时间,她便站起身。刚迈了一步,脚就崴了下,疼得她差点呼痛出声。

好像自古以来人们就和女人的脚过不去。这个时空虽然不讲究什么三寸金莲,可是每个入宫的女子都要穿上一种特质的鞋。状如清时的花盆底,好在没有变态的只在中间支根柱子,而是拿木头削了和鞋一样大小的底,约一寸高。本来松糕鞋也是穿过的,可恶的是这鞋底越接近地面面积越小,目的就是为了营造行走时风摆杨柳的姿态。这鞋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步青云”。若不论感受,造型及做工都是极精良的,上面绣着的雏菊花团团簇簇栩栩如生,只可惜她已被这漂亮的步青云折磨得快成歪脖子树了。

她这边一个趔趄,那边的许多目光都射了过来,然后脸上带着无奈嗤笑不以为然等各色表情及综合产物。

也是,她们已不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狼狈,而她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步青云陷害,身心已经过千锤百炼经验十足。她当即站稳了身子,不动声色的活动下脚踝……还可以。然后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向花荫小径走去。

身后传来嘤嘤嗡嗡,话题再次回到导致她们身处险境的苏锦翎突现太极殿一事中。

“你们看,就她那样子,怎么可能……”

议论声再次掩盖了方逸云的波澜不惊的琴音。

谈论她可是比谈论皇室成员安全而正义多了,且能带给人无尽快意,苏锦翎也乐得为她们做这样一番贡献,而即便她不乐意,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前世难听的话听得还少吗?只要不撞上她心情不好,只要不是指着鼻子当面辱骂,便不会轻易发作。自然,发作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她更多的时候是冷眼旁观,当作那些谈论于己无关。的确,人已在太多的事面前无能为力,又何苦为他人的无聊伤神懊恼?她从来就懒得争取什么,莫鸢儿希望她此番能够改命逆天,而自己恐是要令她失望了。

她倒希望莫鸢儿幻梦落空,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妄图利用选秀方式一步登天是何其艰难无异于异想天开,而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被操纵。

她唇衔冷笑,一步一步的踩着头顶密叶筛落在细石子路上的光斑,直至朱红嵌金铆的宫门拦住去路。

她怎么走到这来了?

回望,只见蓝天白云下的朱墙琉瓦,金碧辉煌,耀眼夺目。多少人希望一览其壮观,享受其奢华,她却只觉得异常憋闷。就像脚上的鞋,穿起来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觉着好看,其中的苦却只有自己清楚。

宫门轻吟吱扭,一个纤巧的身影自朱门中穿出,左右顾盼一番,沿着青石板路飞快的往南面回廊飘去。

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怎么搞得跟逃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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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空中飞鱼

她捂着胸口使劲喘了几口气。

这该死的鞋,害得她的脚都要断了。

其实除了申时的宫规礼仪学习和酉时后宫门落锁,姑姑们对她们的行动并不算很限制。不过因了步青云的别扭,许多秀女都宁愿待在百莺宫,只有她才喜欢到处乱跑。

她恨恨的脱了鞋,恨恨砸在地上,恨恨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她和一双鞋子置什么气呢?

拾起鞋子,刚要穿,又停了下来,移到路旁的草地上。

细草绵软,宛如地毯。记得校园里也有这样一片草坪,她经常和同学躺在上面晒太阳,舒服极了。

于是将鞋拎在手中,舒舒服服的向前迈进。而且为了避免上次事件,她特意挑了看似僻静的细石子路。

皇宫可真大啊!果真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穿过一个园子还有一个园子,好像永无止境。

她感慨……激动……兴奋……冷静……茫然……恐慌……她,迷路了!

她无助的四处张望。都去午睡了吗?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难道宫里的治安已经好得不需巡逻了吗?不过上次在太极殿倒凭空冒出那么多持刀侍卫……

“咳咳,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她小声喊了两句,回答她的只有初夏并不很吵杂的蝉声。

她刚进来时,注意到月亮门上刻着的三个隶书——静*香园,现在看来,好像和先前的几座园子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座太湖石堆就的假山而已。

她闷闷的站了一会,自我安慰道,反正已经迷路了,到时教习姑姑们自然会发现少了个人。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重要,不过对于姑姑来讲若少了她这么一个数字,倒霉的则是她们自己。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百莺宫的秀女在名义上可是皇上的女人,而她们竟然把皇上的女人弄丢了……

这么想着,开心了不少。

自小她就知道,如果迷路了,最好的办法是站在原地,等人来寻。那么她姑且就待在静*香园中等待被发现吧,虽然到时怕是免不了受罚。

刚刚只是走马观花,还真未静下来欣赏园中美景。

初夏时节,百花争艳。

月季开得正好,红粉黄白蓝、姿态矜持,芳香四溢。芍药亦不甘落后,摇着粉蓝墨紫的花瓣,极尽妍丽。锦带花小家碧玉似的居于一隅,蓝色鸢尾则碎梦般点缀其中。

不过任是如何竞艳夸丽,也不敌那一片素淡高雅的琼花林。

此处也有琼花,比百莺宫的琼花还要美。

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

它们团团簇簇的高悬于碧叶之间,如琼如玉,如雕如琢,清淡高远,意蕴芬芳,不愧为花中仙子,阆苑奇葩。

或许琼花也不喜欢那种势利嘈杂勾心斗角的地方,人多了,便难免时时注意处处规范,哪开得这般自由自在?无需欣赏,无需赞美,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流露天然。

微风袭来,清香若缕,花雨轻扬,如雪似霰。

轻阖了眼,仿佛看到一个女子,身穿粗布素麻,臂上是拼接的水袖,虽是如此简陋,却是舞得恣意浪漫,曼妙万千。

即便隔了这么久,她唇角的笑意依然清晰,眸底流波依然妩媚,如是一朵静寂了许久的花,忽然被雨珠惊醒,瞬间开做一派灿烂芳华。

莫鸢儿……她还好吗?纵然此番擅作主张安排选秀令人反感,却仍忍不住时时想起她,担心她一个人在清萧园会不会孤单落寞。不过或许不用太久,待复选过后,自己就会回去陪她了吧。

她摊开手……一朵小花翻飞着落于掌心。花瓣轻薄如帛,掌心莹润如玉,相映成辉。

清萧园只有野草杂花,是看不到这般人间仙品的。

她将小花细心藏于衣襟,又在地上拣了两簇收好,转头之际,忽然发现林中竟有架秋千,只因花雪缤纷迷了双眼,刚刚竟没有看见。

数根藤蔓自高高的琼花树上漫然垂下,相互缠绕,就这般拧作一架秋千,竟好像是天然生成一般。

此刻,紫藤萝正开着深深浅浅的小花,串串垂落,如珠如苏。

她欣喜的坐了上去,脚下一用力……

花瓣纷飞,香雾迷离,衣带飘舞,裙袂翩跹。

风携着香卷着落花梦一般的环绕着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作了云中飞鸟,可以御风而行。

在皇宫这么多日,还是初次回归了这般无忧无虑,快活自在,如果可以,真希望永远留在这里。

原来再辉煌的所在,也会藏污纳垢,再淤浊的地方,也会保有一片空明。

直到走出这片琼花林,她还在恋恋不舍的张望。若是一会有人寻她回去,她一定要做好记号,闲时便可以躲在这,省得听那些人无聊的聒噪。

叹了口气,举目而望,正见远处那座假山。

假山不算特别高大,造型也不算奇特,关键是它四面环绕,堆砌得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似乎想保护着什么,而其半山腰处有一道蜿蜒裂缝,应是可容人通过。

此处无细草铺路,她仅着罗袜的脚攀登在太湖石上,硌得生痛。

这个裂缝果真如看上去般狭窄,她几乎被卡住,进进不得,出出不得,这要是被人看到她镶在了假山里……

咬牙切齿的挤过裂缝,顿时怔住,差点捶胸顿足……裂缝的正对面是道山石堆砌的门,仿若天然生成,虽然参差不齐,不过毕竟宽敞些许,可是以她刚刚那个角度根本无法看到,而因为此番的努力,她的罗袜已经磨破了,脚趾正在破洞处偷偷探头窃笑。

原来假山环绕的是一汪丈余宽的碧潭,竟好似嵌在假山间的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她方才忙出了一层薄汗,此刻站在潭边,顿觉清凉拂面,心底刚刚涌出的懊丧也顷刻间一扫而空。

潭水波平如镜,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竟极像清萧园的池塘。她不禁再次怀念起那些个飘着金雾的雨后清晨,那是她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轻轻撩动潭水,搅碎天光云影与自己略带忧伤的神色。

这潭中的小鱼竟是不怕人的,她的手刚停歇,它们便成群结队的凑上来,调皮的蹭着她的指尖。

心中大喜,干脆褪下罗袜,将脚浸至水中。

水波粼粼声潺潺,清凉惬意,微风徐徐香浅浅,醉人缠绵。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看那锦鳞如梭,剪破水中云影,别有一番意趣。

空中飞鸟撒下几声嘀哩,更添静谧,恍若幽谷空山。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这曲《云水禅心》恰合此时此境,且有回音静静相伴,愈见清妙。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啊——”

一声不和谐的凄喊打破这份静谧冲口而出。

她霍的站起,一条火红的小鱼跟着破水而出,尾巴飞转如轮,嘴正紧紧咬着她的脚趾头。

鱼怎么还会咬人啊,这到底是什么鬼鱼?

“啊啊啊……走开,走开!”

她一边惨叫一边单脚蹦跳,打算甩开那条小鱼。可是别看那鱼个头不大,却很执着,牙口也很好,死命咬住就是不肯松开。

她只得揪住它的尾巴使劲拉扯,却弄得脚趾更痛,险些一个站立不稳栽到水中,结果只能继续进行踢腿运动。

不过鱼终是离不得水的,过了一会,它也累了,于是在一记高踢腿后,小鱼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后飞去。

她目光炯炯的盯着那条空中飞鱼,看着它带着七彩的光飞……飞……

突然她的表情一裂……

如果鱼有表情,想必那一刻也是裂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假山上竟然坐着个人!

怎么会有个人?为什么刚刚没有看到?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她没有发觉……

一系列疑问在伴着小鱼迅速飞行……

那人起初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鱼,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鱼撞到自己脸上……滑落,后,表情方裂掉。

当然,这不过是她的猜测,因为此刻那人的脸被阳光强烈笼罩,难辨喜怒惊疑,不过那条小鱼倒在他曲起的两腿支着的雪色袍摆上将其当做跳床般跳得欢快。

逃,或不逃,这……是个问题。

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况此事也不能完全怪她,若不是那鱼咬了自己,她怎么会将它甩掉?况且,谁知道这鱼会咬人?如果事先知道,她也不会将脚放心伸到潭水中。再说,你眼睁睁的看着鱼飞来却不躲开,更或者,谁让你坐那了?你坐在那不声不响了半天到底想干什么?这么突然的被我看见我的小心肝也吓得扑通扑通的乱跳啊……

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只使得她短暂的踌躇了下顺祈祷那人也如她这般善解人意的替她想个周全,随后就手脚并用的爬到山上,笨手笨脚东扑西按却是竭尽全力的捉住那条小鱼。

019青丝如水

在此期间,那人浑然不动,曾有那么一瞬令她以为这人不过是一件太湖石雕塑。不过当她抓住那条小鱼抬眸对上一双冷锐的目光时,手霎时一抖,然后便听到掌心似传来一阵骨骼的轻微碎裂声。

摊开手掌,小鱼的嘴正在艰难的开合,气若游丝。

“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此人的声音如目光一样冰冷,霎时让忙碌出的燥热冷却下去。

皇上……那可是传说中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

她受惊不小,口里喊着“它还没有死”,手却条件反射的一甩,似是要丢掉罪证……于是那条小火龙打了个滚随后不偏不倚的掉进了假山的裂缝中,倏地一下……不见了。

完了,这是不是……毁尸灭迹?还当着证人的面……

她目瞪口呆盯着那黑漆漆的裂缝,又将目光滞滞的移到那人脸上……

那人分外严肃的盯着她,一瞬不瞬,仿佛只要一眨眼,她这个杀鱼凶手就会不翼而飞,而他也便失去向皇上邀功请赏的机会。

“我不是故意的……”

她垂下目光,表面上分外难过,心里却在紧锣密鼓的盘算。眼下知道她杀了鱼的只有这个人,只要他不说,或者不让他说……是收买?她一无所有,还是……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一句经典台词赫然跃出脑海。

“怎么,想杀我灭口?”

天啊,他竟猜中了她的心思!

“怎么会?”她急忙否认:“我怎么打得过你?”

这倒是实话,那人虽骨骼清俊然而毕竟是个男子。可是难道就这么束手就擒?眼下逃与不逃都是问题,而逃则罪加一等。她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有责任心的去弥补错误,结果却越补错越大。

仿佛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到他说话。

偷偷抬眼一瞄,但见他正对着那汪碧潭出神。

她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想逃?”

为什么自己的每个心思都被他看穿?是他太过聪明还是自己过于笨拙?

“哪有?我……不过是换个姿势罢了。哎呀……”

这么一动,一阵刺痛自脚趾传来。低头一看……天啊,脚趾已是血糊糊的一片。

皇上的小火龙果真厉害,竟然将她咬得这么严重,而自己不仅受了伤,可能还要给它偿命……

“流血了。”他依旧冰冷,又别开了脸。

此番却没听到回音,不禁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眼圈发红,牙死咬着嘴唇,好像就要哭出来,却是强忍着。

即便看过似锦繁花,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水水灵灵,干干净净,就如同这一潭澄碧之水。皮肤尤其细薄,如瓷如琼,仿佛吹弹可破。此刻因为激动,一层好看的红晕浮在脸颊,若初晨朝霞,似春日桃花……

心中一动,撩起袍角扯下一条中单递给她:“包起来。”

她看了一眼,不接,倒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施舍吗?看他长得这么油光水滑平日煎炒烹炸生吞活剥的不知吃了多少条鱼,这会倒要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救世主模样,是让她包好了伤口好带她去见皇上吗?让皇上看看他对一个杀鱼凶手亦是如此仁慈好对他大加褒奖吗?不过就是一条小鱼,大不了找一条差不多的放回去,它又不会说话,干嘛非要搞得兴师动众好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不过就是一条小鱼,只因沾了皇上的边就身价百倍,竟是要比人命都值钱了,这是什么价值观?这群何不食糜的贵族以为锦衣玉食是理所应当的享受反视他人为草芥,试想没有劳动人民你们穿什么?没有劳动人民你们吃什么?吃和穿都供不上了你还臭美什么?

万恶的封建社会!

如此,刚刚失手害死小鱼而生出的一点点愧疚霎时被熊熊怒火燃成灰烬。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仅靠生气就能解决的,往往是气得不行,却无计可施,因为力量对比太悬殊了。

他的手已是举了半天……还从没有人可以如此消耗他的耐心,可她却是不领情且面色难看,也不肯看他,只对着石头鼓腮瞪眼。

不由火起,低喝道:“包起来!”

话音未落,忽然发现自己更应该做的是拂袖而起扬长而去,可他还是固有着原来的姿势……他倒要看她能拗到什么时候。

然而她果真执拗。

然而他怎么可以失败呢?

“你若再不听话我就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

惊惶抬眼,但见他微眯了眸子,将冷锐之气俱敛其中,却透出些许得意之色。

不堪威胁,却又不得不接受威胁,因为她不想死,尤其是为一条鱼而死。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听他的语气,似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没好气的接过那条丝帛,龇牙咧嘴的缠在脚趾上,心想,会不会细菌感染?再瞥一眼他的衣着……白衣胜雪,闲净无尘……表面越洁净,内里越腹黑,竟然将鱼命人命等同,还敢威胁她……

半晌无语,他继续着他的出神,她则神经略微放松,却不敢擅自离开,心里琢磨着,皇宫这么大,她就是跑了他也未必再找得到她,只是她要怎么逃开呢?

她开始观察,开始思索,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人。

他是谁?论外貌论衣着应该不是太监或侍卫,况他们也没这个闲情逸致来此发呆。他的声音冰冷且有威严,气质也很高贵,还有这衣服……那袖口及袍摆边缘均是用银丝细细勾勒出祥云图案,在阳光下碎碎闪闪,竟似水晶雕就,应是价值不菲。

目光上移……

他的侧脸亦极为冷锐,仿若刀削,再加上略显苍白的肤色,有一种凌厉之势,令人不敢逼视。

他是她来自这个时空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不束发的男子,只用银质缂丝眉勒微拢散发,正中一颗湛蓝宝石时不时的折光刺目。

眉勒精细簇亮,亦不敌这一头青丝如水。

她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不将发束起了。但凡有这样一头光可照人的美发,哪个会忍心将其藏于发冠幞巾之下不肯示人?

她羡慕的看着他的美发真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垂在袍侧,铺在凹凸不平的太湖石上,

微风吹过,拂起缕缕发丝,梦幻般的浮动,竟有一缕飘飘的搭在她臂上。

她忍不住拈起那缕发轻轻的揉捏拉扯……光滑柔顺,韧性十足,不干枯,无分叉,真想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她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缕长发,眼前不停播放着各式洗发水广告,然后想象着这个冷峻的男子于长发一甩青丝漫溢中变幻不同笑容……“飘柔,就是这么自信!”……“拥有健康,当然亮泽!”……“头屑去无踪,秀发更出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待广告播放完毕,一根光亮水润的辫子已于手中诞生,发梢还缀着她的浅雾紫丝带系做的蝴蝶结。

她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却感觉有两束目光正在瞧她。抬眸,恰对上一双眼,冷锐……却好像又隐着一丝不可思议,一丝……忍俊不禁?那微微抽抽的嘴角该不会是……

天啊,她刚刚干了什么?她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紧要关头,你当他是你大学前桌的那个长发男生任由你在他睡觉时将头发编成一小股偷偷栓在椅背上?你可是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呢,你不想活了?你想怎么死?

一时间,四目相对,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潭中的游鱼在轻吐水泡。

她看见他抬了手,袍袖轻缓……该死,这工夫她还有心情想他那手可真漂亮,纤美修长,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好像有几个茧子,只不过长在这样一双手上更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点缀,增添了几许刚硬之气。

水眸徐转,见那只漂亮的手就这样靠近了自己,拂向腮边……他要干什么?难道是想……

非礼啊……她心中狂喊,却在这一瞬无法出声,因为那只手带着一道清凉掠过腮边,移上头顶……那宽大的袍袖轻轻扫了下她火热的腮,凉凉的,痒痒的……

不过是扫过了脸颊,怎么却好像……

心不知为什么猛跳了下,却是看到那袍袖闪着微光的离开,而那只手优美的指尖正拈着一朵蓝紫的小花……

“去了琼花林?”

“荡了紫藤秋千?”

她没有回音,只看着他拈着那朵小花似是细细赏玩。

“你胆子真不小,那架紫藤秋千自出现那日起就从没有人敢坐在上面,你是三百年来的第一个!”

刹那间,神思翻转,难不成是……有鬼?

“那架秋千,只是为一个女人准备的,而那个女人,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她渐渐清楚了,那便是她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搞不好那秋千关系到一段爱恨情仇,而既然是在皇宫,更是非常了得,还是祖宗一辈的事……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莫非天要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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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个男子会是谁捏?O(∩_∩)O~

020冒名顶替

“天昊第三位圣主康靖皇帝晏驾后,诸多随葬珍品中有一条看似极不起眼的丝帛,却置于棺内贴身而收,上面只有一句话,乃康靖帝亲笔所书……”

《走近科学》是她前世关注的节目,只是她不明白,原本的一个问号要么解释得索然无味,要么就是弄出更多的问号,反正结尾永远比不上预告来得悬念刺激,而如今她竟然要亲自探知其中机密,这是怎样的幸运者和探索者……霎时兴奋陡涨好奇猛增压倒一切恐惧,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什么话?”

“任君独赏伊红妆……”

苏锦翎一怔,这句怎么这么耳熟?前两句是不是“戏中两茫茫,梦中在心上”?

“这句话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是那个女人唱过的一句曲词……”

曲词?难道真的是《伊人红妆》?

心脏狂跳。冷静,冷静,或许……

“那架秋千是靖康帝为那女人准备的?”

“不,”他摇头:“秋千的主人是靖康帝的皇兄广陵王。”

果真是爱恨情仇,一个女人,两个天潢贵胄……她有些热血沸腾,脑中已经杜撰出了若干个血泪纠葛。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个人在讲皇家秘辛,皇家秘辛啊,到时自己是不是可以用此来威胁他不要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

“那她后来……”

“她嫁给了一个顾姓官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那姓顾的官员倒也是个奇人,虽放*荡不羁但聪明绝顶,还为康靖帝解过危急,而他和那个女人之间也算是传奇了,二人三离四合,当时曾一度传为佳话……”

“那么康靖帝和广陵王……”

“康靖帝自然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舍江山,也不会让自己沦为历史的笑柄……”

“可是最后他毕竟留了她的一句曲词陪自己终老,这是不是说他仍旧无法真正放下?或者说他的放弃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沉默片刻。

“苦衷……也不过是江山二字……”

“江山?江山真的很重要吗?”她突然有些激动。

当然,她也不希望帝王因色误国,更不希望女人被冠以红颜祸水的骂名,只是若为了江山而放弃一段美好的感情……江山美人,到底孰轻孰重?

“江山未必很重要,”他狭眸微眯,语气悠悠:“广陵王就为她放弃了江山,可最后仍旧是一场空。那架秋千便是他为她准备的,却是在琼花林里寂寞的悬了三百年……”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据说是个很美的女人,能歌善舞,当时曾以一曲《雪中莲》名噪帝京……”

“《雪中莲》?”她的表情开裂。

“她还唱过不少曲子,直到现在还广为流传,另有一曲《流光飞舞》现镌刻在揽云崖顶的一块巨石上,据说那夫妻二人便是在那里羽化飞仙……”

表情已经裂得不能再裂。如果她没分析错的话,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存在的话……当然,她本身就是个绝好的证明,那么他所说的那个能歌善舞的女人便是前辈了——穿越前辈!天啊,这究竟是怎样的时差?只不知这位前辈现在是早已作古还是又穿到了别处?还“飞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你方才唱的曲也不错……”

“啊?”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她差点脱口而出,却急忙打住……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幸亏此番出来时摘了胸前的绢布条,否则……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反问。

刚刚他说了皇家秘辛,若是他敢告发她,她也不让他好过!

他似是没料她有此一问,神色一凛。

潭中鱼儿嬉戏,搅动涟漪层层,那折出的水光正正擦过他冷锐的眸子,与此同时,他悠然开口道:“苏穆风。”

苏锦翎觉得此刻的最佳效果是她将可口可乐尽数喷到他脸上。可惜,没有可口,只有可乐。在愕然惊异不可思议悉数闪过后,她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水盈盈。

担心可以放下了,因为他竟然敢报苏穆风的名号,说明二人相识,如此至少可以试着通融一下。况且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冒名顶替竟撞到了人家的妹妹手里,有什么能比一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人闹出的笑话更为可乐?如此,她还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姓名呢?

他看着她笑得不亦乐乎,脸色愈发严峻,甚至有些尴尬……她怎么可以笑成这个样子?

“你笑什么?”

她抹了抹笑出的泪,勉强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叫苏锦翎。”

语毕,立刻盯住他,准备欣赏表情开裂的奇景。

他微怔,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的心花开始怒放,叫你刚刚威胁我,这回……

“你就是苏锦翎?初选时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入选的苏锦翎?”

笑容裂了道小缝……难道在自己浑然无觉的情况下竟是凭此入住百莺宫?怪不得那群秀女看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屑,她真是……天纵奇才!

“勇闯太极殿的那个也是你吧?”

汗,瀑布汗。原来她已经声名远播了。她,苏锦翎,何德何能?

“苏锦翎,苏江烈之女。苏江烈战功赫赫,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他眼中是由衷的欣赏和钦佩:“苏江烈……”

他的声音突然停滞,不可置信的看向她更似不可置信的询问自己:“苏江烈之女,那么苏穆风……”

风向终于转了。

她露出经过姑姑调教的得体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家兄。”

裂了,终于裂了!

狂喜。

他半晌不语,目视远方。

她乐不可支,假装羞涩。

良久。

“穆风经常提起一个叫锦儿的姑娘……”

她心中一暖。

依然记得他匆忙赶到,在雷声炸响之际紧紧拥住了神智昏迷的她,那紧张的双眸,结实的臂膀……

若不是有这层血缘关系,苏穆风不失为一个好伴侣,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点,亦或者他真的信了章宛白所言,更或者他根本不愿相信……

“穆风和你真的是兄妹?”

他微眯着眼,有意无意的扫向她……几缕斜飞的发丝挡住了她右侧的额角。

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眸光一冷。

怎么,连这种事都尽人皆知了吗?这个男人……很八卦啊!

他也自知此问不妥。

因为苏穆风此刻正躺在烈王府中养伤。

由于阻拦这位妹妹进宫而被烈王暴打一顿,然后定了户部尚书之女路娉婷,已同宫里做了通融,只待复选撂了牌子后就择日成亲。他却断然拒绝,结果又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新伤覆旧伤,已是卧床近一个月。

“复选可做好了准备?”

“不用准备,我什么都不会!”

他听出她语气的不悦。其实他不过是想……他和苏穆风相识一场,也乐得成人之美,可万一关于烈王府那段往事的传言有虚……烈王,他是不肯得罪的。

“有什么打算?”

“什么也不会的人还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活着罢了!”

“什么?”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着?”

但凡入选的女子大致分为两类,一类的打算进入宫闱,力争上游,一类是早已买通了关节,只待撂了牌子回去嫁人,而她这个答案……他还是头回听到,真是……有趣。

“对,好好活着!”她加重了语气。

明明是没好气的应付,却似唤醒了自己。在经历了前世病痛的无力,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个念头岂非就是活着?她经常在冲动之后无尽恐惧岂非就是为了活着?她失足落水拼命挣扎之际脱口呼出“救命”岂非就是为了活着?面对眼前这个人的威胁她怒不敢言岂非就是为了活着?是的,她怕死怕得要命,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或许可以视死如归,可是她……她不勇敢,她承认,而且经历了前世今生,她深深认识到,其实活着,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有多少的天灾人祸随时会降临,令人猝不及防,她已是深有体会,才会余惊不散,况前途未卜……如此来讲,好好活着岂非奢望?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活下去的,一定!

他看着她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最后唇角微翘……笑了。

她的唇形小巧好看,唇瓣如花,就这么弯弯的翘着,几分俏皮,几分可人。

潭水折光,虚虚柔柔的映在她的脸上,盈盈而动。她的笑容就迷离在这一片光影之中,粲然嫣然,如梦如幻。

他从未如此认真的看过一个女人,竟未发觉自己的失神。

“你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一双眸子盯住他……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生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如水潋滟,如晶剔透,长睫微颤,顾盼生辉。

“你……”见他不语,她不禁面露诧色。

她的声音竟也如此动听,似潭水流波,泠泠淙淙。

“我……”他方神思回转,记起她刚刚的疑问,略感尴尬。

此番他仔细考虑了片刻:“我和他一样,是皇子伴读。我叫……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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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七日之约

她将信将疑,盯着他的眼看了半天,却只见冷意森森,倒是先败下阵来。

管他是谁呢?反正……

“时辰不早,百莺宫的秀女该到蘅芜苑学习宫规礼仪了吧?”他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

她急忙抬眸看天,但见日影移动,已是接近酉时,急忙起身要从山上跳下。

脚下吃力,再牵伤处。她不禁“哎呀”一声,腿一软,差点栽下山去……

腰间忽然一紧,紧接着靠近一个冰冷却结实的胸口,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是什么香气?淡淡的,甜甜的……

她的脸腮顿烫。

即便是前世,她也没有同男子如此接近过。她连忙挣脱开来,忍痛站稳,迅速下山。

她的腰……那么细,那么软……他略有怔忪的盯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她……

一掌宽的雾紫腰带束在纤细如缕的腰间,随着她的忙碌在雪青色束腰罗裙一侧飘摆翻飞,竟好似要携着她乘风而去……

他见她拎起潭边的步青云锦鞋,一瘸一拐的往假山裂缝处走来。

他神色一僵……难道她还打算从这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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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是因为那些似是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争执起来,一怒之下来到静*香园。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无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待着。

他喜欢这里,不禁因为此地人迹罕至,更因为四面环山,似是与世隔绝,因为潭水幽澈,会抚平烦躁狂乱的心。

坐在这玉秀山上望着漱玉潭出神,心里开始懊悔。明明知道争执亦是结果如常,他却仍按捺不住。多年下来,他的残酷无情喜怒无常已是尽人皆知,而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就像这潭水,即便你丢个石子也仅仅能溅起几点水花,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罢了,罢了。

他苦笑,既是没有翻云覆雨手,又怎能希图缔造清明?只可惜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却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怒火又起。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异响。循着望去……竟是个人,只露出一只胳膊撑着太湖石用力,看样子是卡在了缝隙中。

他就奇怪了,那边有门却不走,这是什么爱好?

终于见那人费力挤出,又拍了拍衣上尘土……原来是个秀女,她怎么不老老实实待在百莺宫到这干什么?

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他,因为她展现给他的始终不过是个纤细的背影。

他看着她坐在潭边,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后来竟唱起歌来。

那是首很轻灵的曲子,闻之令人心境如水,如沐清风。于是也不恼她打扰了自己的清静,她唱她的曲,他自顾他的出神。只是她突然又喊又叫蹦跳起来,还差点栽到潭中去……莫非是羊角风发作?又或者是一种奇异的舞蹈?

他冷笑,这届秀女还真是人才辈出!

然而未容多想,便好像有什么东西直冲他飞来。

难道是刺客?

他目不转睛,气运指尖,等待最后一瞬将暗器弹开并擒拿刺客……他一向是这样,不到关键时刻,断不出手!

而当他看清那飞过来的可疑之物竟是一条甩着尾巴怒气冲冲的小鱼时,他一时失去了判断能力,况此物的飞行速度绝不够资格成为暗器……只是短暂的犹豫,那鱼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他的脑门,然后跌到他的袍摆上欢腾跳跃,紧接着那个秀女也奔了上来……

他真想制止她那乱拍乱打的猫爪子,因为……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男女有别?

他是应该一脚将她踹下去的,可是看到她抬起水灵灵的眸子小脸通红的望向自己时,他蓦然改变了主意。

“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他成功的在她眼中看到恐惧,心底的郁闷顿时消散大半,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恶作剧的留下了她,却也不想真的将她怎样,只不过是她的局促忐忑很好的平衡了他的抑郁愤懑,而且片刻之后,他竟忘了她的存在。

可是她……只一会工夫就忘记了危险,竟弄起了他的头发,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不,是如此粗心如此健忘如此迷糊的女子。他身边的,他所欣赏的,也是能与他相称的,都是心思缜密耳聪目明的女人,时刻揣度他人的心意,时刻谋算自己的利益,笑容恰到好处,眼泪亦物有所值,哪像她……

他不知该如何定义眼前这个女孩,她难道就真的如所见这般思虑单纯率真无邪?他不是没遇到过笑容越天真心地越邪恶的女人,可是那一句“活着”却又似充满了艰辛与无奈,是那么真实而深刻,又是那么坚定而昂扬。的确,人生在世,可不就是为了“活着”,关键是怎样才能做到“活着”,更是“好好活着”。

而最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是苏江烈的女儿,苏穆风的妹妹,如此……倒真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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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微牵,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于缝隙前止步,转头望向出口……又向出口走了两步,停下,迟疑的看向他,纤巧的唇瓣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

他纵身跃下,于是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中的惊叹。

“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那日在太极殿她好像便是这般说的。

他忍笑。奇怪,一向冷漠的他今天已经不止一次有发笑的冲动,而且话也好似多了些……

此刻却不语,只拂袖向出口走去。

她迟疑了片刻,跟了上来。

她便这样相信他?是不是有点太轻信于人了?难道是因为他认识苏穆风的缘故?如此,竟莫名有些懊丧。

“我还以为会有人来找我……”

可能是觉得劳烦了他,她像是自言自语的解释着。

的确,一个秀女走失了这么久却不见百莺宫有任何动静,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是不是已经想好借口来搪塞了?看来不仅外廷有待整饬,这后宫也需严加管理了。

他心下想着,不禁疾步如飞,穿过一道垂花门后,忽发觉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不见了。

回头,但见那纤细的人影已变作一个模糊的小点。

既是跟不上,就不会喊一声吗?

心下火起,本想飞身回去训斥一番,却止住脚步,立在垂花门边,冷眼看她。

微风拂过,一浅雾紫的物件落入视线……竟是那条丝带,还牢牢的绑在他的那缕头发上。

唇角微牵。

有两个蓝衣小太监路过,见了他,又见是这副表情,大惊,忙要请安,他挥手免了。他们自是不敢多嘴,又瞧了瞧他目光所向,面露疑色,可见他冷面如冰,不禁哆嗦一下,只道自己刚刚幻觉,急急溜了。

她终于一瘸一拐的走近。

看着她眸中泛起的感激与歉意搅动水光点点,心头不觉一软。

再看她的脚下……她竟然拎着锦鞋,一只脚只着罗袜走在草地上,另一只脚上包裹着的薄绢已渗出几点浅浅的红。

眉心微蹙。她还真有几分特别,若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坐在地上不肯移动半分。记得刚刚发现自己受伤时,也没有惊慌失措,声泪俱下,而是分外镇定的简单包扎,技术熟练。

她到底是不是王府之女?即便是身为庶出也不至于如此自食其力吧。

而且她仍旧没有穿鞋,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难道连这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吗?她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脚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幸好是遇到了他,若是换了……虽然近些年天昊风气大开,然而有太多的事却是他一向看不惯的。

心火再起。

不过看在她受了伤的份上……

一个“背”字未及诞生便被扼杀。的确,一个堂堂的王爷背着个秀女在宫里乱跑成什么样子?

“没事,你在前面,我能跟上。”

她倒很善解人意。

又过了几道垂花门,停在一道曲廊前。她脸上明显的兴奋在告诉他,她恢复记忆了。

他有一丝莫名失落,但不得不止住脚步。

她谢了他,踏上回廊。

他黯然转身,却听她在身后唤道:“哎……”

迟了片刻,又道:“你不会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吧?”

骤然回头,对上她的小心翼翼。

良久,终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早已忘记此事,却不想……

她的期盼转作懊恼,却不肯离开……还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呢,看在苏穆风的面上,他应是会放她一马吧。

讨厌,笑够了没有?就算你笑起来很好看也不至于这么无法无天吧。

的确,他的笑容很好看,仿佛寒雪遽然消融,仿佛冰山折射日晖,而因了原本的冰冷,竟有惊艳夺目之感。可是……

她承认自己是贪生怕死,可也不至于被如此嘲笑吧。

“若要我不告诉皇上……七日后,午时,静*香园见。”

说着,挥袖欲走。

“我不认得路!”

耳边立刻传来她的拒绝。

他头也未回,雪色长袍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会帮你记得的!”

看着他翩然而去,她皱起眉头……不过是死了条鱼,竟像吃定了她一般,该死的!

然而在另一条细石子路上,宇文玄苍负手前行,隐于宽袖间的长指绕着一条浅雾紫的发带,刚冷的唇线少有的带着一抹柔和。

022姐妹之情

段姑姑竟然免了她的宫规礼仪训练,许她卧床三日,及至半个时辰后,又送来一个青瓷小瓶,脸虽依例绷着,但谄媚之情溢于言表,无非是言以往严厉是为她今后着想,望小主不要怪罪,今后还要请她多多照拂,在百莺宫若是有什么难处千万要言语一声。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她因祸得福了,不过关于这小瓶来历却很是闪烁其辞,只言是一位重要人士委其转交。

应该就是那个宣昌吧,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可是这有什么可隐讳的,他们早就见过面了,他是苏穆风的同行,好像也是朋友,有所照顾也正常,都是这些规矩还有人心把事情搞复杂了。

段姑姑谦卑退下,余下苏锦翎按照她刚刚所言挤出淤血,拿一根精细的小银匙将瓶中药膏取出,轻涂在伤处,又咬牙切齿的按摩力争让药力渗入。

那小火龙还真够狠的,在玉秀山时因生气害怕也没细看,这会发现它竟然给她的脚趾凿了四个洞,每个洞都足有三毫米深。

皇上的宠物果真牙尖嘴利,可恶!

更可恶的是她准备带回去给莫鸢儿赏玩的琼花因了自己的一番折腾均香消玉殒拼凑不齐了。她原本是觉得若是自己落选,莫鸢儿定要失望,打算拿着花弄作标本哄她开心的。可是看着眼前那散落的残瓣,只得一声叹息。

养伤的日子也很无聊,一个人闷在房里,看着半敞雕花窗外的柳绿花红,莺莺燕燕。

秀女之间表面热情实际冷漠,临近复选,偶尔还有祸事发生,无非是谁陷害了谁,谁怀疑被谁陷害,谁借了谁了手嫁祸了谁,谁又冤枉了谁,而这冤枉又是别有用心……

不出三日,百莺宫消失了十个秀女,后一日,又走了五个。其中有不少是那日参与议论皇室秘辛的秀女,如今只剩下了梁璇和唐寒月。至于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打听,心照不宣的沉默很压抑。而余下的依然巧笑嫣然,恬淡自如,似乎忘了那消失了的人也曾经是她们之中谈笑风生的一个,还曾经与她们共同分享一个所谓的秘密。

她们不过是一群花季少女,她们笑得是那般纯美,那般动人,可苏锦翎再也不敢只将她们看做一群单纯的女孩。

而百莺宫去劣存优的规矩更不单纯。原本只是教习宫规礼仪,姑姑们并不额外强调,全赖各位小主修行,却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但凡有不规矩不谨慎不端正不稳重不敏捷不聪慧不敦厚,哪怕是睡相不雅或有梦呓者亦会被排除备选之列。

让你以为极尽轻松,尽露本相,然后受人以把柄,此举不失为以逸待劳的智取。

当然,姑姑们的心思自是有众多的眼睛帮她们照看着。

于是人数依然在减少,剩下的应是精英了吧。或许先自离去倒是好事,将来进入更为复杂的宫闱,只有最终的胜利者也就是哪怕一人独处依然保持警醒者才能保持绝对的优势。

对于她,可能是因为养伤在身,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并未将她当做对手,关键是她实在太笨了,连步青云都穿不好,那日竟还光脚而归,据说如此是伤风败俗。她都已经这般不堪了,居然还安安稳稳的留在了百莺宫,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却暗自遗憾,如果处罚仅仅是离宫的话,她倒希望自己卷入其中。听她们的意思,自己就算不被遣返回家也只能当个下等宫女。

既是宫女,就脱离不了人群,脱离不了宫廷。不过是偶然遇到的一个宣昌已经让她噩梦连连了,她可也不想天天面对一群口蜜腹剑的家伙。她不够聪明,她承认,但是她想活着,仅此而已。

即便是借口养伤避开了是非圈,仍有人对她勇闯太极殿颇有微词,令她觉得此举极有可能载入史册,而那日关于皇家秘辛的讨论恰恰由此而来,这么说,她竟成了罪魁祸首?而秀女们话里话外也将矛头指向她。

不过似乎所有人更为怀疑方逸云,包括她。虽没有人敢当面质问,可是那束束有意无意扫向方逸云的目光,那一旦她走近便蓦地低下去直至无声无息的话语,无不宣示着众人心底的秘密。

方逸云依然故我,依她的心性,不难看透别人的猜疑,能保持波澜不惊,实是极具城府,不愧是自小在宫里接受调教之人。

只是怀疑归怀疑,苏锦翎倒觉得,凡是众人所认定的,未必就是真相,尤其还是这么露骨的真相。然而真相到底在哪呢?

这期间发生了件怪事,就在她受伤那日的当夜,苏玲珑竟然来了她的纤羽阁。

自然是来探望伤势。

她果真是名人,这么点小事竟然惊动了远在醉霞阁的苏玲珑。

她与苏玲珑的住处正好位于百莺宫的南北两端,平日只在学习宫规礼仪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因为之前的冷漠怪异,她也不再同其多话,甚至看都不去看一眼,而今日……

苏玲珑很关心她的伤势,还回忆了二人童年时的诸多趣事,没想到她竟记得那般清楚。看着她因激动而闪亮的双眸,苏锦翎不禁有些困惑了。

苏玲珑并没有待太久,只言自己深夜而来,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锦翎,你一定怪我此前对你冷漠,觉得我变了。其实谁不是在改变呢?只是一切都可变,姐妹之情却是不变的,可如果我们在人前流露了这种姐妹之情,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

苏锦翎不明白。

“我也不怕告诉你,此番我是骗过母妃方进了宫,就是准备留下的,而且……”她的脸红了红:“到时你就知道了。这种地方复杂得很,你之前一直生活在清萧园,自是无法了解。我只能说,即便今日我来了,咱们以后还是如往日一般相处,万不可流露亲近之态。”

看着苏锦翎的满脸迷惑,她叹了口气:“你呀,还是什么都不懂,真辜负了莫姨娘的一片苦心!”

什么?莫鸢儿……苦心?

“你知道莫姨娘为什么一定要送你进宫吗?你以为她真的想凭借你来出人头地?”苏玲珑叹了口气:“她只是不想让你和她一同囿于清萧园中孤独终老,你的一切才刚刚开始,难道要永远的守着一片荒园?”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她忽然明白了莫鸢儿此语的真正含义。

莫鸢儿,她还好吗?现在她一个人幽居清萧园,蒋妈还会不会经常去看望她?章宛白有没有故意刁难?她是不是每日还要在门口站上一下午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那个被她等待的人……有没有自己?

“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她的泪忽的就下来了。

苏玲珑恨声道:“没出息!莫姨娘的苦心估计要白费了!”

“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她声泪俱下。

“照我说的做!”苏玲珑语气决断:“我与你故作陌路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咱们太亲近,否则到时若有不利于咱们的风声当着你我的面又不好说出,而这样我们就可私下互通声气。她们在明,我们在暗……”

临了,苏玲珑嘱咐她好好养伤,走到门口时忽然冲她回眸一笑。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章宛白……初至这个时空便被驱逐到清萧园,莫鸢儿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转身的瞬间,章宛白回过头来,冲着她们嫣然一笑……

两张笑脸只重合了一瞬,苏玲珑便没入夜色。

第二日,便有秀女开始离宫。

如此想来,苏玲珑的来访竟似是有预兆的,而经了那一夜,她开始关心玲珑的消息。每当窗外传来只言片语,她便努力从其中捡拾“苏玲珑”这三个字,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她尚在百莺宫。

而为了做好潜伏工作,苏锦翎即便伤势渐愈亦称病纤羽阁。段姑姑现在对她是有求必应,顺从得令人匪夷所思。

又有秀女离宫了,此番包括唐寒月,经常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只剩了梁璇,如今那落英缤纷中的淡色身影分外孤单。

有走的就有来的。

第五日,百莺宫来了四个秀女,第六日又来了三个,其中一个住在她旁侧的霁影轩。她无意中自窗子看了一眼……干净端正,斯文秀气,一副大家闺秀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痣。据说此处生有红痣的人分外有福气,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一脸沉重,沉重得与她的年纪很不相符。

新来的秀女多少分去了众人对苏锦翎的注意,只半天工夫,各自的来历便被摸得门清。苏锦翎却只记得霁影轩新来的秀女叫樊映波,是广岭知县的女儿。

“知县,七品官的女儿,竟也来和咱们比,真不怕折了寿!”

“不过听说她爹是景元七年的探花呢……”

023多管闲事

“探花?前三甲不都是在京留任,怎么倒做起了知县?这么多年不升不降,还只呆在那么个穷僻之地?”

“谁说是穷僻之地?人这不是已经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吗?”

“听说是日夜兼程呢,生怕赶不上复选,还托人使了银子……”

“就她那模样,那身段,这不是浪费银子嘛?”

“而且和纤羽阁的那位一样,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就是鱼找鱼,虾找虾,否则怎么都安置在了影纹院?”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是穷僻之地,那位知县倾尽全县之力只为了个女儿,也不怕……”

“怕什么?待女儿飞上枝头,他不就可以……”

“唉,几十年的奋斗不敌女儿的一个……”

“哗……”

樊映波一盆水泼到地上,溅了那群故意来说长道短的秀女一身泥点。

“哎呀,你干什么你?”

惊声未落,又一盆水泼了过来。

众女怒了。

“果真只是个七品知县之女,毫无教养,也配来参选秀女?”

这几个秀女仗着家世显赫,经常出言不逊不可一世,因为进宫不得带婢女,她们就动不动指使出身略低的秀女前去服侍,此种作威作福早就引起公愤可是敢怒不敢言,她们便愈发变本加厉,今日来此故技重施无非是想昭显身份,将樊映波也奴役了去,因为此前伺候她们的秀女这几日离去了不少。

苏锦翎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也知这其中的潜规则。既是顺从了,就说明趋于淫威,亦是有所祈求。因为若是身份低等,怕复选时一旦撂了牌子便与宫廷无缘了。而屈就于人,或许还能为自己谋条出路。

诸多皇亲国戚,哪怕是做个美人也是求之不得的。而一旦有了靠山,便可用来倚仗再去欺凌其他身份低微之人。

人一旦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即便希望的达成微乎其微,也不惜牺牲被视为微不足道的尊严,意图日后加倍讨回。

可是樊映波不愿意,况且苏锦翎总觉得此人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重似是隐着难以言说的往事,那凝于眉宇间的怨怼与坚定相较于诸多的妖妖娆娆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而现在,竟敢断然反击她们的挑衅,更令人钦佩。

于是她将窗扇一推,愤然道:“诸位倒有教养,不恪守闺门之礼,倒来旁人的门前说三道四!真难为你们自视才高八斗,德艺双馨,竟不知何为自重!”

见一向被搓扁揉圆了的苏锦翎竟然揭竿而起还振振有词顿时另她们有些措手不及而更多的是怒不可遏。

“你以为你是谁?无德无才,还跑到太极殿跟皇上卖俏,虽你是烈王府的人,却只是个庶女,连个郡主的名头都没捞上,有什么资格同我们住在百莺宫……啊——”

樊映波一盆冷水扣在御史大夫之女许傲芙头上,一身东方晓色纱衣裙霎时浇得透湿,密不透风的贴在身上,隐隐透出里面的玫瑰色抹胸。发髻歪斜,坠珠流苏金钗也滑落在地,整个人狼狈不堪。

“你,你……”

许傲芙颤着兰花指点着樊映波,却再说不出一句。

樊映波面色清冷,毫不畏惧的回视她。

影纹院外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更有人飞奔去通知了教养嬷嬷,幸灾乐祸的等着看此番又有谁会被遣送出百莺宫……人剩得愈少证明自己的机会愈多。

教养嬷嬷来了。

按理她们应该在第一时间赶到,难道是秀女间层出不穷的争端已让她们疲于管理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胜利永远只属于那几个趾高气扬之人?

那几个仗势欺人肆意挑衅的秀女立刻来个恶人先告状,又是哭闹又是威胁。

苏锦翎很不明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若说自己入选进宫是个笑话,那么她们又是什么?

只不过眼下形势的确是她们状如落汤鸡楚楚可怜,而她与樊凌波一个清清爽爽凭窗而立,一个拎着铜洗眉挑昂然,均是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模样,于是正邪立分。

教养姑姑冷着脸将涉事人员带走。

苏锦翎却意外的同那几个挑事的秀女于一炷香后返回。她不知是因了苏穆风还是宣昌的面子,总之今日的她初次切身体会到了权势的好处,却不是沾沾自喜,而是忐忑不安。

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她不知这权势的在带来好处的同时是否还会带来某些副作用,她似乎永远无法像今日那几个娇生惯养的秀女一般尽情享受权势的优越,更无法去利用。然而她毕竟因此摆脱了困境,而樊映波……

她望向那扇半敞的雕花门……这个人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当夕阳的余晖在粉墙上勾勒出长而曲折的树影时,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的走进影纹院。

苏锦翎看着她路过自己的窗前,停顿片刻,头也未转,只斜斜的瞟了自己一眼,便进了霁影轩。

她松了口气。不过樊映波既是无强大家族背景怎么会全身而退?是有更大的灾厄在不远处等待还是姑姑们果真公平无偏?

这场平地风波令她感到分外疲惫心力交瘁,再次发觉自己实在不适合宫廷生活。

到了深夜,苏玲珑又悄悄潜来,狠狠训了她一顿,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依你的能力,能自保就不错了,若是想去帮别人没准还会给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况且人家就真的需要你去主持正义?在宫廷里,权势就是正义,身份就是正义!在你一无所有之前,别忙着和别人栓在一起,要看准形势。而且她们少一个,咱们的机会就多一分,优胜劣汰,这是不变的规律,一旦打破只能自食其果。另外,不要滥用你的同情心,你以为她就真的那么可怜无助吗?如果真如你所想的那般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苏玲珑仅仅比她大一岁,却高深许多,那双曾清澈明亮的眼睛现在依旧明亮,却有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苏玲珑应是那种适合宫廷生存的佼佼者,今日,她为了上位而同自己结盟,明朝,若是自己成为她的负累或挡了她的路,她会不会转过来对付自己?

应该……不会吧?因为她不知自己要同苏玲珑争什么,她人生的目标不过是活着而已,况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这姐妹之情就一定会在利益面前土崩瓦解吗?而且如果可以,她愿尽一切努力去帮助苏玲珑,因为她虽不知苏玲珑为何一定要进宫,不过她看到那个令其敢违抗母命且拼劲全力的目标已在那光芒闪烁的眼睛中埋下一丝忧伤和怨愤。

她叹了口气。被苏玲珑弄得她现在也复杂了许多,苏玲珑将她看得到看不到的统统撕开了铺在她面前,这难道就是她将来要面对的生活?她不喜欢那种生活,也不喜欢为了适应那种生活而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然而……将来,毕竟太遥远,眼下,才是最迫切的。

所谓眼下就是……七日过了,她要去赴宣昌的约。

去,或不去,这是个问题。

凭心而论,她是不想去的,可是不去,小火龙事件就有可能爆发,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离宫那么好运了。她不明白宣昌既然是苏穆风的同行为什么还要刁难她?难道二人关系并不好?可若不好的话为什么还要送疗伤的药给她?这宫里的人怎么个个都那么令人费解?

这几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去且无后顾之忧的借口。当然,她可推说脚伤未愈,可那药量像是算准了似的,到了今天晚上,刚刚用尽。

不能不说,此药极佳,膏质润滑,气味芬芳,涂在脚上清清凉凉,立时止痛,三日便伤愈,现在连痕迹都消失了,整个脚趾健康得精神焕发,真让人发愁。

关键是他一大男人找自己去那么僻静的园子要干什么?可如果真有歹心的话那日她恰好行动不便……

反正她是想不通了,长痛不如短痛,明日见了他,力争将一切事件做个了结,大不了赔条小火龙。她不方便出宫,不是还有苏穆风吗?对了,苏穆风在哪?找到他就有办法了!

她开始给自己打气,其实宣昌暂时还不是魔鬼,长得也算蛮帅……不,堪称翩翩美男,尤其那一头如水长发,啧啧,简直光可鉴人。就是气质过于清冷,表情过于峻傲,目光过于冷锐,唇形过于凉薄……不过也正因如此,笑起来才会有冰雪骤融之感。

想到他灿如春日的笑……不知为什么,忽然脸颊发烫,心跳微乱。

她恼火的将被子拽过头顶,又胡思乱想了一会,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仿佛做了个梦,梦中的她在水中沉浮,几欲窒息。绝望中,一双冷锐的眼自黑暗中飘忽而来。她隐约觉得似曾相识,急于回想之际,忽的惊醒。

原来是闷在被子里做了个噩梦。

赶紧露出脑袋,深吸了口气,迷茫的看了看满室夜光,又睡了过去。

024莫名其妙

整整一上午,简直是在煎熬中度过,真恨不能天上突然降个灾祸闹得鸡犬不宁好给她个避免出现的理由,哪怕下场雨都好,可偏偏连片云彩都没有。

时近午时,她悲壮的走出纤羽阁。

樊凌波正在院中品茶,抬眸瞅了她一眼。目光依旧冷淡,不过……又好像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飘过。

未及看清,她已垂下眼睫。

她的面色偏白,透着淡淡的黄,缺少少女应有的水灵粉嫩而是略显憔悴,连正午骄阳都无法使其增添半点健康之态,倒是额心红痣饱满得分外惹眼。

要想走出百莺宫的宫门,必须穿过兰若苑。此刻,面对原本“重伤待愈”现在却袅袅婷婷的走向宫门的苏锦翎,诸位秀女异乎寻常的淡定。她们仿佛正在修炼窈窕淑女,姹紫嫣红的点缀在繁花绿叶中,个个轻声笑语,姿态曼妙的切磋琴棋书画,竟当她透明一般,这简直就是和她过不去嘛。

人祸亦无,这难道就是上天注定?

出了宫门,别别扭扭的走上回廊。

果真,到了尽头她便记不得路了,不过……草地上有簇琼花,连枝带叶,看样子刚摘下不久,而这附近并无琼花树。

好奇拾起,不远处,又有一枝……

这是宣昌搞的鬼吧?为了帮她记得路,竟将好端端的琼花丢了一地。

她一路捡拾,果真寻到静*香园。只恨路途遥远,此刻的她怀抱一大捧琼花,粉汗盈盈,气喘吁吁。

正午时分,宫里的人多在午睡,静*香园静得只剩下并不吵杂的蝉鸣。

她没看到宣昌……狂喜。

既是他失约就怪不得我了!

转身欲走……不过万一我前脚走了他后脚便到然后来个蛮不讲理……

于是暂且忍耐,况现在也的确是未出午时。

她绕到漱玉潭边……

潭边竟也放着一支琼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分外动人。

她怔了怔,或许是让自己在潭边守着?

什么人啊,约会的话不应该是男生先到吗?就因为他是皇子伴读?就因为他抓着她的把柄?他怎么跟那小火龙一样都喜欢死咬着不放呢?

放下花,掬了潭水拍拍脸,清凉了不少。然后恨恨坐在一旁,看着水中游鱼,想着一会如何同宣昌交涉。

这真是一条鱼诱发的麻烦,但愿不会是血案。

小火龙啊小火龙,如果你知道你把我折腾成什么样也该瞑目了。不,她忘记了,鱼是永远不会瞑目的,哪怕它是皇上的宠物。

这些日子心里有事结果睡得不好,眼下阳光又暖融融的,于是只一会,人便打起了瞌睡。

仿佛睡了很沉的一觉,却一脚踏空般惊醒过来。

日影移了一点点,看样子已过了午时。

又是开心又是生气。

开心的是对方失约,这便怪不得她了,估计人家早已忘了小火龙的事……都这么多天了,皇子伴读应是很忙的……又或者他犯了什么错误已经被咔嚓了……罪过罪过,可谁让他板着脸?哪个皇子愿意看下人的脸色?生气的是害自己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希望他就算是长命百岁也不要再想起这件事来,就算想起也要记得是自己失了约。

愉悦蹦起,却看到脚下那一大捧正在打蔫的琼花……不对啊,如果他失约,这引路的琼花是怎么回事?

转转眼珠,四处打量……空无一人。

不管了,上天作证,她的确是按时来了,况且……她将琼花绕着潭边摆了一圈,这就是证据!

满意点点头,向出口走去……

“你上哪去?”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清清冷冷。

玉秀山上坐着一个人,一袭雪衣在热辣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刺目。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怎么没看到这么一发光体?神出鬼没,故作高深!最可恶的是他在她刚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之际突然冒了出来浇灭她的全部狂喜……他是不是上天派来专门和她作对的?

“时辰过了,我要回百莺宫!”

“小火龙……”

她刚一转身,便听到他气定神闲慢条斯理的说道。

咬牙。

猛一回头:“你到底……”

“想怎样”三字还未出口,鼻子便差点撞到那片雪白上。他竟不知何时从山石上移了过来,吓得她脚步一退,险些踩进潭中。

他长臂一捞,她整张脸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他胸口上。

未及她恼羞成怒,他的掌已滑至她的腕上,虽似虚握,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度:“陪我走走。”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细看去,眼底也布着血丝,掩去了平日的冷锐,多出几分困惑和茫然,似是还有一丝……请求?

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不再多话,放开她,先自走了。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游花逛景,却只盯着脚下。他说要她陪着,却仿佛视她于无物。

这个家伙,打认识他的那一刻就一直让人难以捉摸,眼下更是莫名其妙,害得她走也走不得,留着又别扭,她已是在心里将他电闪雷鸣的劈了千万遍了。

的确,莫名其妙。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新奇又危险,快乐又忧郁。他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要接近。不过即便是接近,也会保持有效的距离,因为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所要的,一定是对自己有利的,无用的,哪怕是可有可无的,都会不屑一顾。眼下心底的确生出一丝难言的情绪,一连几日都在小火慢煎的折磨他,他预感到,再继续下去总会有什么东西将要改变。不,改变已经开始,而他是不能允许这种改变的。可他又忍不住留下她,这是他自十五岁大婚以来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难以解释的事。

即便不回头,他也知道她在干什么。

东张西望……试探的踩着他的脚印,然后慨叹他步子太大……对着他的背影撅嘴瞪眼……无声咒骂……折了柳条对他做鞭打状,他故一停顿,她吓得当即将柳条丢在地上……无聊,叹气,偷偷看他,满脸的莫名其妙……

他也曾以为她是表面单纯却极有城府,然而两次相见……那勇闯太极殿之事怕也真是无心之失,而也只有她才会弄出那种无心之失来。

唇角不禁一弯。

她是那么简单明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即便是刻意掩饰也不用费脑筋就能将其看个清清楚楚。

若是留这种人在身边,定要分出许多心力来照顾她,这无疑是得不偿失,尤其目前形势虽表面平静实则激流暗涌,他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闪失,容不得有半点意外干扰他的心神。然而有她在身边,一切又是变得那么轻松自在,仿佛天真的如看去那般蔚蓝,而虽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却已预感到那会是快乐的……

一时竟无法判断她的存在是利是弊,他何尝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如此颇费心神?

此前,他曾听苏穆风经常提起她,以为她不过是烈王府的一个庶女,因为身世可怜才令苏世子牵肠挂肚。不过这种关心挂念似有些特别,要知道,苏穆风可不只这一个妹妹,他尚有一同胞妹妹,却从未听他提过。

这七日,他毫不费力的得知了关于她更多的情况……这个女子,只有个烈王之女的名号,而在府中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来此选秀,不过是充做一个名额而已。如此,这个女子,对他而言……

若她真的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女人,他倒省了这许多麻烦,可若她真的也同她们一般,他还会如此为她心动吗?

心动……

“我哥哥在哪?我想见他……”

他脚步一滞:“见他做什么?”

她不语。

回头,正见她满脸怨愤,应是已忍耐到了极限。他突然兴致盎然,很想看看这个小人儿爆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依她的个性,爆发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不用你管!”

眼底笑意霎时冰凝,冷冷的瞅了她半天,见她故意视而不见,不禁愈发恼火。而他越是生气,表面看起来却越平静:“苏穆风现在行动不便……”

“他怎么了?”

她的紧张轻易点燃了他强压的怒火,他微眯双眼:“没什么,偶感风寒,卧床休养。你……不知道吗?”

他故意没有告诉她苏穆风重伤在身的实情,但她的反应似是并不怀疑……果真,她的确是烈王府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你找他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可笑,他什么时候对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如此热心起来?不,不是因为她,而是苏穆风,苏穆风是很有用的,而她是苏穆风最牵挂的妹妹。

“我……”苏锦翎自然不会告诉她想通过苏穆风弄条小火龙:“我想问问他怎样才能留在宫里?”

这是个极没有技术含量的谎,却偏偏令人无法质疑。

狭眸中有光一闪,重又眯起,难辨情绪:“你想留在宫里?”

她剩下的便只有点头死扛了。也好,若是他真的告诉她,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只是莫鸢儿……娘,我回去陪你不好吗?咱们一起在清萧园,自由自在……

025漫舞翩跹

“想跟在皇上身边?”

鸡啄米般的点头猛的一顿……她什么时候这般有上进心了?

“五月初八复选,你可准备了什么?若是那日也仅靠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怕是要惹皇上不高兴的……”

他又骗了她。复选时皇上从来不出现,一直交由贤妃、如妃等人负责,而如妃最喜挑一些没头脑的傻丫头。也是,若宫闱女子都如她一般精明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

“我记得你会唱歌,好像还会跳舞吧?”

的确,云裔族的女子皆能歌善舞,而她的母亲又是沧州有名的伶人,她的腰……纤细柔软,不知跳起舞来会是怎样的曼妙。

这样想着,那只揽过她腰肢的手不禁轻轻攥起。

“歌舞不足为奇,且难登大雅之堂……”

“谁说的?这三百年来,天昊最崇尚歌舞,说歌舞难登大雅之堂者皆是短视之人。你不妨舞来看看,我或许可替你参详一番……”

突然很想看她跳舞,或许这一舞过后……再不见她!

她学了九年的舞,却只舞给莫鸢儿看,再无其他观众,如今要她突然在陌生人面前跳舞,还是个男子……

他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容色清隽,器宇不凡……她不能不将电视剧里的某些浪漫情节拿出来想象,愈发觉得羞涩别扭。

额间浮上一层薄汗,空气骤然闷热起来。

方才发现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沉沉,似要下雨。

她皱了皱眉,心思一动:“也不是不可,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眉峰一挑,竟还有人敢同他提条件,她的舞难道是千金难求吗?他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条件:“讲。”

她眼看着脚尖处的草地,抿了抿唇,小声道:“若是我跳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小火龙的事了?”

他一怔,忍俊不禁的笑化成眼中难以察觉的一抹柔情。看着她为难的样子,自知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此事担惊受怕,很想当即应下,可口中却道:“那要看你跳得怎么样了。”

她自是不知自己跳得如何,也不愿意做这种交换,可是为了摆脱困扰自己的噩梦,为了摆脱这个男人……他的心果真如他的眸子一样冷,竟然如此为难她一个女孩子,难道就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此番过后,再也别想用什么小火龙挟持她!

环顾四周,奔回到潭边拣了枝琼花,眼珠一转,唇角露出一丝狡黠,将琼花在潭中浸了浸。

“就以上次在潭边唱的那首曲子为乐吧……”

要求还挺高,她心里送了他一记白眼,表情却万般恭顺:“好。”

她平日所练之舞皆以水袖为依,眼下权且用琼花代替。

拈着琼花,玉臂缓扬,动作极优美极舒展,却忽的挥手一甩……

水珠光闪淋漓,弧线优美,尽数洒向那似笑非笑之人。

未及他着恼,歌声顿起,琼花亦顺势绕至身侧,成为此舞开场的最精妙的一笔。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声音纯真中不失妩媚,婉转中裹挟清越。

伴着歌声,袖袂轻举,裙裾乘风而动,飘带漫回,卷起落英片片。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灵眸转辉,星光熠熠;樱唇含笑,幽情脉脉。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清音微转,似悲还泣,敛眉垂首,欲语还休。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如诉如歌,仿若女儿心思,如梦如醉,恍若空谷流岚。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纤臂舒展,柳腰婀娜中,似只见衣袂翻飞,化作云霞一朵,穿破乌云压境的阴沉,粲然飘舞。仿佛有异香自那云霞中溢出,携着如雪落英,芬芳了整个天地,涤荡心扉。

宇文玄苍从不知哪一支舞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恣意飘摇,从未见哪一支舞可以这般奇异多姿,忘我忘尘。

那旋舞如风的女子仿佛融进漫天飘零的花雪之中,轻灵曼妙,杳渺迷离。

或许她本就是花中仙子,却误入凡尘,此刻又幻化流烟轻雾,驭香而飞。

天空渐暗渐黑,有雷声隐隐传来,云层中电光闪烁,光芒劈向大地,晃得那旋转的身影如同魅夜精灵。

他看着那轻捷的身影忽隐忽现,心中蓦地腾起一种不安,仿佛在下一道光芒到来的瞬间,她便会猝然消失不见。

他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那身影……

此际,一道电光破空而来,天地骤亮……

————————————————————

苏锦翎听到雷声隐隐传来。

暴雨来临之前,空气异常稀薄,她虽然舞得轻盈,可是渐渐喘不过气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萦绕周身的花瓣恍若连成一片,如云一般的拖起她。身子愈轻,仿佛飘了起来,却不知该飘向何方,只在一道道刺目的光亮以及随之到来的黑暗之中穿梭。

她虽舞着,突然好像无法停下,就这么不受控制的旋转。

光暗交错,物象迷离。似是忽然回到了清萧园,看到了倚门而立的莫鸢儿,她的目光盯着墨空闪电,被光照得惨白的脸浮着一丝朦胧的笑意……闪电顿消,换作金雾迷蒙,水塘边环膝坐着个模样稚嫩的女孩,正对着雾岚出神,满脸的憧憬……

她奇怪着,这不是自己吗?怎么会……

又是一阵光怪陆离,耳边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嘀……嘀……”的轻响。眼前是一片雪白,只一个绿色的光点在有节奏的诡异跳动,每跳一次,便带起一道烟,跳动不止,烟便连做波浪。这声音很单一,却像一道催命符揪得人心紧。

满眼的雪白渐渐有了层次,于是她看到一个女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面容瘦削安静,脸色白得透明,仿佛只是个影子。

这张脸很是眼熟,她想凑过去看个清楚,却发现那个影子似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只动了动念头,便不由自主的向影子贴去。

莫名的恐惧霎时攫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喊“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做回渐冻人”,却是身不由己。那虽然是个几近透明的影子,却是执着的,牢牢的牵系着她,不容她违逆。

那绿色的小点开始跳得疯狂,仿佛连成一片,摧人心智。她逐渐迷失,放弃抵抗,由着自己向着影子飘去……

忽然,一道白光刺目闪过,一阵巨响惊天动地,就在她即将没入那影子的瞬间,仿佛有人扯住她的臂用力一拽……

————————————————————

雨声滔滔。

苏锦翎睁开眼睛时只见自己身处一座精雕细画的小亭中,亭外雨幕扯天扯地,一片苍茫。

“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穿透暴雨,清清冷冷。

移目……

天啊,她怎么竟然在……宣昌的怀里?

挣扎坐起,却是被他紧紧的箍着,可又不见他使多大力,脸色亦平静如常,目光似是毫无落点的罩在她脸上。

“你怕雷?”

她继续挣扎,徒劳无功。

这个人怎么回事?难道是趁自己失去知觉时占了便宜?

急忙看去……二人衣衫整齐,就是尽数湿透,她已是“曲线毕露”,且衣襟微敞,粉紫抹胸若隐若现,将缀着雨珠的肌肤衬得晶莹剔透,连自己都觉出几分诱惑,于是顿时脸红心跳。

可那人却镇定如常,对半泄春光视而不见,眸子只定在她的脸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坐怀不乱?

她眯眼打量,他目光淡然。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正色道:“虽然我昏倒了,可是舞也跳了,我们的帐已经两清了,以后再也不要和我提什么小火龙……”

他唇角轻勾,发丝微动,其上雨珠悠悠滑落,恰恰滴落在她唇边:“可惜,我没看见。”

她一怔,立时大怒:“骗子,骗子,你到底想怎样?”

挣扎注定是无用的,他唇角的笑意只能使她愤怒加剧。

“我说过,我看不见。”

他目光清冷,却失了往日的凌厉锐气,且蒙着一层雾,乍看去,竟似幽幽的蓝。

“你……”

“小时落下的病根……”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而即便如此,亦是不同寻常的。他何尝对人提起过往事?何尝让人知道他会忽然在某种意外之下状若盲人?因为总有一些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即便你耳聪目明,亦难逃暗箭流矢。可是却偏偏对她承认……是因为雨幕隔绝了天地尘俗吗?是因为无法视物忘却了功利喧嚣吗?是因为刚刚那骤然劈下的电光掩去了她的身影让他觉得她似是要从眼前突然且永远的消失吗?是因为她……只是因为面对的……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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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晚23:55左右加更……幽怨的新书榜……

026两全其美

她皱皱眉:“你……要不要紧?”

他剑眉微展,似是有几分开心:“一会便好。”

“那你……究竟要抱到什么时候?”

语气已是恶狠狠的了。况他现在既是看不见,她不觉放心大胆的面露狰狞。

他当即放手,她迫不及待站起,却是头一晕,直接倒在地上。

他稳稳坐在石凳上,虽目不斜视,但唇角不无戏谑:“我想不到还会有谁怕雷能怕到你这个样子!”

她怕雷?怎么可能?前世幼年时,母亲因外出巡演经常将她一人留在家中。夜深人静之际,常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光灼灼,雷声如吼,而她仍可安然入梦。因为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电闪雷鸣……

天际传来沉闷雷音,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地飞了出去……

刚刚雷电交加之际,她犹如魂魄离体,竟回到了清萧园,看见了莫鸢儿,还有那金雾弥漫的池塘,幼年的锦儿……而且有那么一瞬,她好像出现在前世的病房,看到躺在床上无知无感状如影子的舒锦,那心电仪上的小绿点在轻缓而有节奏的跳动,而自己无法遏制般的向那身体靠拢,似是要与之溶为一体,重新成为形同死去的渐冻人……心电仪刺耳鸣响,恍若与雷声连成一片……

心念一闪,似乎有什么豁然明亮清晰起来……上次回到现代就是在一声巨雷炸响之后……莫非,这雷声劈开了一条时空隧道,是她回到现代的催命符?那么当雷声再次响起……

仿佛雷声轰响,神魂被炸得纷飞天外,在零散聚拢之际,只听得雨声噼啪急促,敲心慑神。好像有一股冷气乘着雨雾飘来,霎时侵入心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钝成这个样子?

此前电光骤亮,她整个人好像倏地一下消失在刺目光芒中,他想亦未想此中的危险,毫不迟疑的冲入其中……

如今想来,竟有些后悔,若是世上真的再无此人,或许眼下自己便不会这般纠结,即便她仅仅是在地上多坐了一会就令他分外恼火,而以后……

“你要上哪去?”

听到她起身,向亭外走去。

“回百莺宫。”

她的声音略带颤抖,仿佛雨滴落在芭蕉叶上,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雨这样大,你怎么回去?况且……”

青天白日的还不认得路,这会出去岂不是胡闹?

“待雨停,我送你回去。”

语气不容置疑,却是带了自己也尚未察觉的柔情。

“你的眼睛……”

“一会便好!”唇角已是现出笑意。

雨声依旧,积水携着溅起的水花漫进亭中。有风扫过,雨幕斜飞着扑到裙摆之上,湿漉漉的裹着身子。

她往里站了站,忽然打了个喷嚏。

“过来!”

宇文玄苍背靠亭柱,长腿交叠搭在石凳上,闭着眼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即便浑身湿透,亦是不减清隽风采,倒更显刚厉之姿。雪白的薄罗衣袍紧密的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完美的轮廓。幽暗的背景中,那片雪白极为醒目,带着优雅的气度,摄人心魄,连扰乱心神的雨声也因了他的恬淡而虚无起来。

虽然他气度高华,举止尊贵,可是她却不喜欢。

是的,她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干嘛总爱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就算是刚刚救了她……姑且算是救了她,可也不至于这般颐指气使吧?所以即便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这座小亭子里唯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好地方,她也懒得过去。

“人要学会变通,若是病了,死了,再怎么置气也是惘然。”他声色从容。

她白了他一眼,依旧未动。

风愈发凉了,天也好像黑下来。

她不知自己晕了多久,可若再不回百莺宫……她倒不怕有人会说什么,反正人正不怕影子歪,关键是如果再这么待下去……这个宣昌讨厌归讨厌,倒也不像色狼,今天亦不是满月,似乎也不必担心他会裂变,可是自己实在是站不下去了,又累又冷又饿,头还有点晕晕的。摸了摸……好像是发烧了,而雨到现在仍旧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着急了?”

语气悠闲,穿过急促雨声。

这个人是不是有第三只眼睛,怎么就看出我着急了?

他唇角微扬:“酉时将至,百莺宫就要落锁,有些人怕是回不去了。秀女私自在外过夜会是什么惩处呢?”

她的脸顿时变作煞白。

他转过头,眸子微开,依旧是一片淡淡的蓝,再加上眉勒正中的蓝宝石……果真是三只眼,就这么看向她,似将她的恐惧尽数纳入眼底:“你还欠我一支舞,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

他站起身,却是脚下一滑……

她急忙上前扶住他,却发现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怒极欲走,腕反被他攥住,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吹了冷风,活该病死!”

她大怒,他倒依然攥着她,毫不费力的将其拖到亭柱旁,挥袖一扬……竟从斗拱上取下一把伞。

更怒。

“既是知道有伞,为什么还要困在这里这么久?”

他不语,将伞撑开。

那是一柄极精巧的伞,伞骨轻盈凉滑,伞面细腻润泽,其上还勾画着一副春日桃花。

“我现在依旧看不见,稍后你告诉我周围景物,我会送你回百莺宫。”

将伞递给她,不由分说的就向亭外走去。

她急忙拉住他。

伞只有一柄,只能遮住一个人,他将伞给了她,他怎么办?

“照顾好自己吧,笨蛋!”

他将伞推了回去,又攥紧她的手,强迫那小小的伞面稳稳的罩在她的头顶。

一身半干的雪衣霎时被雨淋透,长发愈加光亮,墨染般贴在衣上。黑与白极致的交映,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明艳。

她执着的要拿伞遮住两个人,即便不能,亦不愿独自享用。

俩人别别扭扭走了几步,他停住脚步,眉心似蹙非蹙,眼底幽蓝微漾。

“真的怕我淋到雨?”

她不语,只固执对他。

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他横抱在怀中:“如此,可是两全其美了?”

挣扎,自是无用。她只好涨红着脸怒视他,伞却稳稳的罩在二人头顶。

雨点兴奋的敲击伞面,于边缘飞泻如瀑。

她继续怒目而视,可是自己也未察觉那目光竟是渐渐变了。

雨水顺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她衣襟微敞的胸前,再滑至衣褶中,带着丝丝酥痒的温凉。衣衫尽湿,如此紧密的挨在一起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心跳与体温。

他的心跳平稳有力,像鼓点一般敲击着她的耳膜,又传到心中,整个人好像都在随着这节奏而轻微震颤,让那脸上的火热一点点的漾开来,直烧到耳根。一时居然好像浑身都热起来。印象中他的体温永远是冰冷的,此刻竟也似受到了她的传染,由冰冷到温凉,由温凉到炙热,还散发着一种极淡极暖的甜香。

两颊愈烫,人也仿佛开始发抖。

她果真是病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竟是连气息也带着炽热的温度。

只不过她是盯着那张俊脸叹的气,于是这气息穿过雨雾裹挟的清冷,绕到他的耳边,然后她清楚的看到他青白的耳廓一点点的变红,那红色似是会蔓延,只一会便染出一片小小的红云。

她蛮有兴致的准备看它继续扩散,却听得一个低哑的声音,似是有些恼怒:“你最好看着点路,否则我不能保证是否会把你丢到井里。”

她倒忘了,这人是有第三只眼的,况且她的任务是负责描述景物。

收敛心神,透过雨幕心不在焉的描绘,心里却想,这也算是取长补短了吧。

雨声依旧,冷意愈浓,而他的怀抱却是温暖异常。

她神思恍惚,蓦地竟觉得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也不错。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摸摸额头……烫,她果真病得不轻。

回廊外,他停住脚步。

她稳稳的站在地上……曾有那么一瞬,居然对那个怀抱生出几分恋恋不舍。

她摇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脚步有些虚浮的向百莺宫走去。

到了门口,忽的想起他眼睛看不见,雨大路滑,万一……

待她急急望过去时,只见天幕阴暗,四野昏沉,却是再也看不到回廊尽头那抹耀眼的白了。与此同时,她愕然发现,那柄小伞原来一直擎在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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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苏锦翎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直在昏睡,却总似有许多放不下的莫名一次次将她从朦胧中唤醒。

离别时他没有提起她欠的那支舞,也再没有提起小火龙,是不是打算放过她了?既是放过她了,以后应是不会再见了吧?

心情忽然有些沮丧。

临走的时候竟忘了同他说声“谢谢”……为什么要谢他?他抱了自己那么久,难道要感谢他吃自己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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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书榜……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成绩,还是想求个票票,只盼着新书期结束,我也就不惦记了……

027怀了点春

可是他坚毅的下颌就那么毫无预料的跃到眼前,引得她心跳狂乱。也曾有那么半睡半醒的瞬间,感觉到那温暖的怀抱就在身边。惊醒之际,发现环着自己的不过是条被子。一层虚汗沁出的同时,竟莫名的感到失落……

失落?

她一定是病糊涂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其他秀女都在努力学习宫廷礼仪的同时,她终于堂而皇之的病倒。所有人似乎都忽略了这个本就微不足道的竞争对手,竟连以往被津津乐道的糗事也再不提及。或许是因为复选之日渐近,而百莺宫又迁出了几位秀女,大家应是都不想在此刻为自己招惹麻烦吧。

段姑姑依然对她照拂有加。那日淋雨归来,先是及时被灌下了一碗姜汤,次日因烧得严重又请了太医来诊治,开了几副她以为会苦得要命实际酸甜可口的药。

她莫名的怀疑这些并非是段姑姑责任所在,而是宣昌暗里交代的。虽然她不明白皇子伴读这个官到底有多大,但见他可以在宫廷随意出入,似乎还可以同皇上直接对话,料是有一定的地位。况且他气度非凡,举止高贵,应也是出自簪缨贵胄之家,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陡然对他生出了无限好奇,只恨自己虽喜听八卦,可平日对那些秀女所言又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一时竟想不起她们何时曾谈论过一个叫宣昌的人物。

听说秀女复选时,先要留下皇上喜欢的充实后宫,然后再让太子王爷皇子们挑,再剩下的则轮到皇亲国戚官宦士族选,后两者也有可能由皇上或妃子进行指婚,而最后剩下的,一部分稍有资格的留作宫女,另一部分则遣返回家自由婚配。

每每想起,就有一种身为女人的悲哀,竟像颗菜似的被人挑来挑去。男人有什么了不起?身份地位有什么了不起?可即便到最后也仍旧要寻个人嫁了,女人就只有这一种出路吗?如果没有了男人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而今,愤慨之余,她会想宣昌是不是也要从秀女中选一个或几个来做妻子或偏房,他会选哪个?会是……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又遏制不住的去想。不过她倒看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还动不动就威胁她,命令她做这做那,虽然也亲密接触过……强烈脸红心跳,可是如果刨除男女之嫌那都是很关键很正常很助人为乐很两全其美的举动,再说,他也是因了苏穆风的原因才对自己如此照顾的吧。

这么一来,顿时生出几分懊丧颓败。而当想到皇上可能为他指婚,就更心烦意乱了。

刚刚还在悲愤这个时空的女人只为男人而活,只有依靠男人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眼下却特别希望他能够挺身而出救她于苦海,顺疯狂设想了许多个感人情节,个个惊天地泣鬼神。

当然,她也知道女人不过是种喜爱幻想的动物,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空,这些想象都是高屋建瓴。况且这个时空的男女大多早婚,几位皇子多是十五岁就成亲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今年也二十出头了吧?即便自己和他……难道真的要同许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周围的不少秀女已经有家人帮她们打点早早谋了去路,可是自己呢?

叹了口气,也罢,她的目标只是活着而已,何必奢求太多?其实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虚幻罢了,她一直不就是喜欢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吗?待到复选后,她这个不思进取的家伙怕是就要回到清萧园了,从此以后,再不相见……那么这把伞……倒是还还是不还呢?

眼角微湿,再次撑开手中的伞。

精细伞面,水墨桃花,花瓣上缀着几点清露,仿佛是尚未风干的水珠,带着湿漉漉的雨气,带着他身上极淡的甜香。

那日竟是忘了将伞交给他,就让他那么淋着雨的走了,眼睛还看不见……他,还好吗?

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的,而且……她还欠他一句感谢。

她知道这是在为自己找理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她与他不过是两个平面的直线,偶然相见,之后必要各自延伸到看不到彼此的地方。他此番并没有威胁她何日何地再见,是不是已经先她一步想到这一切了呢?

合拢了伞,望向窗外。

今日阳光灿烂,薰风徐徐。自己在屋里闷了这么多日,即便敞着窗子也觉得药味浓郁,不如出去走走。

离复选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秀女们愈发精进,往常也有人如她这般出宫走走,而今要么闭门不出,苦练技艺,要么三五成群,想方设法的套取信息,譬如那日某某将会展现何种才艺,然后励兵秣马意图技压群芳脱颖而出。

此种状态不由让她想起高考前的紧张备战,而自己如此优哉游哉,无疑是破坏和谐的不利分子。

已是入夏,接近正午的阳光有些炎热,她便撑了伞,缓缓的走向宫门。

身后是一双默默注视的目光。

不用回头,亦知是樊映波。她总爱在背后打量自己,偶尔回头,便会对上她的眸子,复杂得难以言喻,却又分外沉静,沉静得让你根本无法出口询问因由。

出了宫门,便看到了那条回廊。

止住脚步,虽是知道不可能,但仍是极目望向回廊尽头。

没有耀目雪色,只有翠华如盖,风声习习。

缓缓走去,到了尽头,四处环顾,绿荫草地上,不见半朵琼花。也是,这种时节,琼花该是落尽了。

她竭力沿着记忆去寻找,却是觉得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山水桥石,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是那么的相似。

这可是皇宫呢,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创意?

可是她也知道并非是没有创意,而是自己……她开始痛恨自己糟糕的记忆力,痛恨自己的一时兴起,痛恨自己的一厢情愿……对,她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人家已经不再提及小火龙,而她却要巴巴的送上门去,她怎么可以……他到底有什么好?冰冷傲慢故弄玄虚心狠手辣颐指气使神出鬼没,偶尔流露出一点好意也不过是看在苏穆风的面上,倒是被自己误会成为……只不过见了两面,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清楚,怎么就……你是这几天烧坏了脑子还是欠虐待,难不成变成了花痴?别忘了,你里里外外加在一起活了三十三年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真是疯了,疯了!

当即折转脚步往回走,可是眼波流转之际,身侧月亮门上的三个字跃入眼帘……静*香园?!

她不可置信的眨眨眼。

果真,“静*香园”三个洒墨洒金的隶字就好端端的摆在青石堆砌的门上,一副磨折不了压迫不到的模样。

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没好气的盯着那三个字,可是即便找到又怎么样?他……会在这里吗?

心里虽是犹豫,脚下却不迟疑,权当是来参观旅游,反正复选后她就要走了,以后自是不会再来,不如趁机多走走多看看,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然而进了门便直奔玉秀山。

自是四围无人,只有潭幽风清,于夏日的熏香中弥漫着一股淡凉的失落。

坐在潭边,不时去瞟环成一圈的假山……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不过毕竟是出其不意,而当她有了准备,他便自然而然的不见了。

潭水幽幽,清澈见底,游鱼细石,一览无余。日光铺在水面上,分外耀眼,却时不时的被云影遮挡,不过只一会,又照得水面一片通亮。

这种变幻游移,亦如她的心思,虽时而模糊,但终见清晰。

有些东西不可对他人言说,但是不能不对自己承认,她……是有点在意他的,也许是因为他是自己在这个时空所见的为数不多的男子吧。

她承认他很优秀,虽然外表冷酷,脾气暴躁,说话也不大中听,不过到底不是坏人,否则自己可能已经给小火龙陪葬去了。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她把感激当做了……她该不该说这是一场美妙的误会呢?虽然总共活了三十几年,不过两次为人均处于初长成的状态,那么即便怀点春也是正常的吧?还好没被他知道,否则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咚!”

一朵小小的水花自眼前绽开,化作涟漪一圈圈的荡开去。

水波动荡,渐平渐息,她的心跟着一点点的平静,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亦随着水晕渐行渐失。

一片云影自潭中穿行,悠然自在。

其实若是能放下一切,亦可如云一般潇洒自如……

“咚!”

又一朵水花绽放。

苏锦翎方回过神来,这水花好像并不是鱼在吐泡泡……

“咚!”

再一朵水花炸开,这回离得近,水点溅到了脸上。

“谁?”

话一出口,心蓦地腾上惊喜,莫非是……

028再次邀约

“哎,你在那发什么呆?”

假山顶上蹲着个穿湛蓝袍子的人,那明亮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夺目。

且不说服色,这声音便不是他,宣昌的声音低缓冷峻,带着几不可察的沙哑,而这个人声音轻扬洪亮,不过还略有些稚嫩,想来年纪应是不会太大。

“问你想什么呢,那么认真,来了人都没发觉?”那人的语气很快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不过见她半天不答话,只定定的盯着自己,那人心里有些没底。腾的站起身来,似只一步,就像从丈余高的假山上迈了下来,且直接到了她的跟前:“你怎么不说话?傻掉了?”

的确是个大男孩,约十五六岁,不过个子却很高,足足压过她一个头去,而且看那长胳膊长腿,料还是有发展的余地。模样俊朗,眸子极黑,一笑就露出一口极白的牙,观之可亲。

他仔细的打量一番苏锦翎,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开口道:“我还以为我今天又白等了呢,这大中午的,再这么下去,非被烤熟了不可。”

说着,从袖中抽出把象牙骨的扇子就猛扇起来。

“你在等我?”苏锦翎莫名其妙,记忆中从未见过这个大男孩。

他点头:“嗯,等你,必须等,必须在这等,必须每天中午在这等,还不能带人,不能让人代替,不能发出声音,不能乱动,不能……”

他连连摇头哀叹,扇子扇得愈发拼命,于是那扇子便轻哼着发出抗议。

苏锦翎听得愈发糊涂:“你是谁?”

他刚要回答,却似想起了什么般打住,笑眯眯的,即便这园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亦拿了扇子遮住半面脸:“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来漱玉潭边找一位秀女传句话而已……”

苏锦翎做贼心虚,当即脸一红……他说的那个人不会是宣昌吧?

“你也是皇子伴读?”

那人听闻此言半张着嘴怔了半晌,忽然抬头望天,惊愕、悲愤、不可思议等诸多情感轮番在脸上上演,且扇子扇动频率加快,似是要驱散随之而来的忍俊不禁。

良久,他方低下头,沉重道:“是的……”

“那你也认识我哥哥了?”

“苏穆风?”他立刻展颜一笑,露出白牙:“那个家伙,我当然认识!”

苏锦翎立刻开心起来:“那你有时间帮我找他来好吗?我有事要求他……”

“穆风啊……”

他摇摇扇子,觉得还是不要把苏穆风被烈王暴打一顿以至于至今只能趴在床上养伤的事告诉她为好,因为四哥特别嘱咐他不要乱说话。

“他最近很忙,嗯,很忙很忙。不过我和他关系特别好,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苏锦翎有些犹豫。

小火龙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它之于她就像自己前世背着母亲参加文娱活动,一面高兴一面忐忑,直至母亲寻了来,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她方得了解脱。想来她终是做不得一点亏心事的人,当然小火龙不过是个意外,某人似是也不打算再提起,只是这意外仿佛是颗定时炸弹……还是早早解决了的好。

然而这人虽自言与苏穆风关系要好,可会不会是在骗她?

“你不相信我?”他停止摇扇,黑眸定定看住她:“且不说我和穆风算是一起长大的,单凭将来可能还要与之结亲这一点,那么对于他的妹妹我也是一定会尽心关照的!”

说着,还挤挤眼。

结亲?结什么亲?苏锦翎迷糊,不过烈王府的事她也不打算关心。

眼前这个人看似还不错,目光纯粹,笑容明朗,言之凿凿,不像是会使心机的人,或许……

“那我如果说了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

“好!”

“骗人是小狗?”

“小狗?好!”白牙愈亮。

“不要断章取义,重说一遍!”

他笑弯了眼,信誓旦旦道:“我若是骗你我就是小狗,行了吧?”

她满意点点头:“我想让他帮我买条鱼……”

“鱼啊,什么鱼?”

竟是这等小事,真难为她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他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养了百八十条鱼,她若是喜欢,全送她也无妨。

“小火龙……”

“你说什么?”纸扇一停:“这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看来宣昌还真是守口如瓶,没有将此事到处宣扬,不禁再生出几分好感与感激。

“我只是听说皇上很喜欢这种鱼……”她试探说道。

“皇上……喜欢鱼?”他的嘴又恢复了半张的状态,眼珠亦似不会动了,良久方道:“皇上日理万机,平日最痛恨的便是玩物丧志,怎么可能……”

他又说了什么她却是完全听不到了,耳边只来回播放一句……“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与此同时,宣昌冰冷的目光亦在眼前忽远忽近,最后凝作眉心一颗蓝宝。

他骗了她?

为什么?

是因为她将鱼丢到他身上吗?可她并不是故意的,然而他睚眦必报,竟用一句谎话牵制她,令她寝食难安,噩梦连连,还动不动威胁她做着做那,将她牢牢攥在手心……他到底是什么居心?而自己刚刚还以为他是个好人,竟然还对他……怪不得她一提起小火龙他的表情就有难以察觉的古怪,还放声大笑,原来是……愚弄她很好玩吗?对了,他骂过自己“笨蛋”,原来她在他心中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只不过是个可以在闲暇无聊之际耍弄的玩物而已。她怎么就忘了,女人在这个时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出身低微且可疑的女人……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愚蠢到毫无自知之明的地步!

“唉,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后日午时,静*香园见……”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刚刚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可是转眼就变了脸色。他已是按四哥的要求字斟句酌了……他飞快的回想了刚刚所言……一切正常!可她怎么就气呼呼的走了?他还从未见过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

“告诉宣昌那个混蛋,休想再用任何事来威胁我!”她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怒吼。

什么……宣昌?宇文玄朗眨眨眼……玄苍怎么变宣昌了?他这四哥此番还真是不同寻常呢,不仅淋了雨大病一场,而且听御医说他的眼睛这次之所以康复得这样缓慢全是因为被闪电强光所伤……四哥一直是知道自己的眼睛见不得突如其来的强光的,难道此番是立在暴雨之中欣赏闪电意图冲破极限?这是什么状况?

况且……威胁?他那大义凛然尊贵无比的四哥怎么可能去威胁别人?再说她有什么可值得用来威胁的?

还有……混蛋?这不是个秀女该说的话吧?而且她怎么可以如此定义他那英明神武睿智通达的四哥?就连父皇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也没有骂过一句,四哥到底怎么得罪她了?在他看来,四哥倒是对她紧张得要命呢。

病倒的第二日便通知自己入府探望,却是授以一严峻使命,那便是去他经常发呆的漱玉潭边等一个人,还交代了若干“不许”。听四哥的口气似是也不敢保证那人是否会出现,却是严令他死守。只言不论什么时候见到那个人,即告诉她“后日午时,静*香园见”。

他对四哥的心思一向能猜中个八九分,而眼下,他对着宇文玄苍唇角若隐若现的微妙笑意大惑不解,只想扯下那蒙了大半张脸的纱布看看他眼中的真正用意……然而他只看到那缠在修长指间的浅雾紫发带……那种发带,只有秀女的头上才会佩饰。

四哥何时对个女人这么用心起来?那个秀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听说不过是烈王府里一个毫无地位的庶女……

因了对四哥自小而来的崇拜以及对令其变得愈发心思叵测者的好奇,他听话的守了九日,终于见到那个人。

他盯着那纤细的身影研究了半天……四哥之所以如此反常难道是因为她和他一样都喜欢对着漱玉潭发呆?

不过现在看来似是还有一点,那就是两人都是喜怒无常,且脾气大得很!

他刚要追上去,却见她又回来了。怒气将小脸撑得白里透红,眼睛愈发水泽晶亮。

他方发现,她这双眼睛真美,柔波闪闪,潋滟生辉。

“这是……”

他一把接住她丢过来的伞,顺瞄了眼伞缘处的红色方戳——枫雨亭。

“还给他!”她声音清越,因了激动而略微颤抖。

四哥让自己守了这么久该不是就为了这把伞吧?若是自己将伞带了回去交差,他会不会比眼前这只气势汹汹的小猫更为激动?不,四哥应该是稳稳的坐在桌旁,眸子阴冷。只是他的眼睛现在仍罩着纱布,难辨喜怒。不过两根手指会轮流敲着桌面,极有节奏。时间可长可短,而当敲击停止,两指收回稳攥成拳后,就要有人倒霉了。

029镜月湖畔

他会怎么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秀女呢?他是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不过若是他将伞交还了四哥,自己这条小池鱼会不会遭殃呢?当然,煜王不会把他这个皇弟怎么样,他只是看着那两根轮番敲击的手指心里没底。

唉,原本气氛好好的,只因了一条鱼……莫非这鱼有什么说法?怕是只有四哥才弄得明白。不管怎么样,眼下情况好像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如……

他飞快的将伞丢了回去,趁她反应不及之际纵身跳上假山。

“我只是负责来传话的,至于这把伞……你还是亲自还他比较好。别忘了,后日午时,玉秀山见!”

苏锦翎目瞪口呆的看他消失,又看了看手中的伞。

后日午时,玉秀山……也好,到时当面质问他,为自己讨回公道!

————————————————————

两天后,正值端午,百莺宫里异常热闹。

一大早,姑姑们就燃上菖蒲,在各房的花瓶里插了石榴、葵花、菖蒲、艾叶、黄槴花辟除不祥,顺拿汉玉璧盘盛了新摘的石榴花送去给小主簪花。

女孩们欢天喜地的簪了,却也因了哪朵鲜艳哪朵水灵谁先取了谁又落了后的起了点小小争执,不过毕竟是节日,只闹了一阵就各自寻乐子去了。

苏锦翎出门时只见满院的衣香鬓影,翻紫摇红,竟是比园里的花还鲜妍明媚,引得蜜蜂蝴蝶纷纷迷了眼,只围着女孩子们打转。一眼望去,简直是一幅瑰丽堂皇的壁画。

因是端午,百莺宫免了往日的宫规。于是即便是出身不高的秀女们亦纷纷脱下平日里规定的装束,换上自家中带来的丽装华服,其上金银丝线密布,珠翠环绕,耀人眼目。又解了单调的丝带,将发髻绾作时兴样式,或垂在耳侧妩媚妖娆,或高盘发顶端庄贵重,并饰以金钗玉簪,珠花宝钿,光芒四射。

这难得的一日,自是要尽情的争奇斗艳。

苏锦翎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看了看自己依然如常的打扮,心底涌起一丝悲凉。

十几岁的女孩子,哪个不爱美?只可惜……

樊映波立在院中,也同她一样是寻常装扮。见她出了门,收回望向那群锦绣繁华的目光,向她走来。

也不说话,只拾了她的胳膊,从袖里取出一条五色丝系在她腕上。

青白红黑黄五色拧作一股,据说可保平安健康,又能避刀兵之灾。

如果这长命缕真的有这样大的作用,那么前世的她也不必得了那样一种无药可医的病了。

樊映波麻利的将丝线打了结,又从袖中取出一条递给她。

苏锦翎一怔,但见她伸了腕过来方会意。

将长命缕系在她腕上,认真的打了个结。

二人对着各自腕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色丝瞧了一会,不约而同的抬起眼,相视一笑。

个人有个人的快乐,纵然不能参与院外的繁华盛事,在这一方清静之地共度佳节也不失是一件乐事。因了互帮互助的系了两条长命缕,却也在无意之间拉近了两颗同病相怜的心。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品着姑姑送来的“端午景”,虽是无话,倒也自在。

头顶绿树如盖,筛下点点光斑,映在樊映波脸上,颇有几分超然出尘的味道。

她垂着眼帘,只捡了梅红匣子里的香糖果子含在口中。

良久,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宫里的端午景也不过如此。”

苏锦翎只觉那果子口感绵软,气味清香,甜而不腻,大大好过现代许多精工细作的小食品。

“我倒是觉得蛮不错的。”她实话实说。

“你是没有吃过我娘做的点心。”樊映波语气幽幽,低头拨弄腕上的长命缕,,眉心红痣恰被叶片阴影遮住,略显暗淡:“小时候,都是我娘给我系的。”

“你……想家了?”

此时此刻,她也很想莫鸢儿。往年在清萧园的端午节,只几个粽子就打发了,从没有如此好看好吃的端午景,真想包几个给她拿回去尝尝,她一定很开心。

“我还哪有什么家?”

“你说什么?”

她正出着神,没有听清这极轻的一句,待问起时,樊映波只垂首一笑。

外面的欢声笑语时时传来,衬得这小院分外冷清。

她想活跃下气氛,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含了两颗果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没有粽子?”

樊映波一笑……她今天很爱笑,一扫往日的冰冷乏味,整个人生动了许多:“粽子要到午时才能送来的……”

“午时……”她犯起了愁。

今日午时,她是要去找宣昌那个混蛋算账的!

“你要出去?”

樊映波的目光不是探寻,而是了然,一时竟让她心虚起来……她去找宣昌,真的是为了算账吗?

樊映波也不再问,只道:“已是快午时了。”

心下慌乱,站起时险些打翻了梅红匣子。

“我一会就回来。”

声音小得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什么时候回来倒不要紧,只是当心别弄丢了自己。”

她一怔,努力想发掘其中深意,樊映波已将视线调向那群粉白黛绿的秀女了。只不过当她拿着伞走出院子时,觉得那目光又从背后看过来,如以往一样,是难以捉摸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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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来早了。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也或许是那个蓝衣少年回去对他叙述了她的愤怒,结果他不敢来了?

也未容她多想,身后便传来一个快乐的声音:“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蓝衣少年依旧一步从山上迈下,直接到了她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

“他呢?”她皱眉,眼睛飞快的扫了一圈四周。

“他……”少年拍了拍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立刻火起,这个宣昌竟然又骗她……

“他说让我带你去镜月湖……”

镜月湖,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义不容辞的走在前面:“不过今天端午,宫里人多,被人看到不大方便,我们只能从小路过去,况且小路比较近……”

宇文玄朗口中的“近”自是相比于他这种练过武功的人来说的,至于苏锦翎……

“没事,你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刚才不是合作得挺愉快吗?”他已站在地上,对着蹲在墙上的苏锦翎小声喊道:“坚持下,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苏锦翎看着距离足足是自己身高两倍的地面,回想刚刚几乎是像拔萝卜似的被他拎上墙头……这也叫合作愉快?她曾设想撑伞跃下,不过这高度……她还是不敢以身犯险。

这什么事啊?一路上蹿下跳的,没等去骂人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她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她。明明说好了是玉秀山,现在却要去什么镜月湖,自己竟然还听话的跟着去了,是不是被威胁出惯性了?还是……她着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宇文玄朗急了:“快点,一会没时间了。”

未时宫里要进行赛龙舟,朝廷上下都要前往绛阳湖一睹盛事。时间紧迫,他不明白四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见她……

……“要不明天吧,我去告诉她。再说,你的眼睛还没好。”

纱布遮住半张脸,难辨神色,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就今天!”

……看她依旧在墙上磨蹭,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纵身上去:“得罪了!”

于是,铺在地上那条又长又黑的墨线上有两道影子支了片刻黄瓜架,然后那个长的不顾短的反对,一把抓过将其夹在腋下,在惊叫声中飘然落地,然后又是一路腾挪飞跃,没入繁花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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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湖,湖如其名。

湖面如镜,荷叶田田,簇拥着一座造型别致的小亭。

小亭如半钩新月,亭亭玉立于湖心,合着水中倒影,远望恰如寒月一弯,意境悠然。

湖边坐着一个雪色的人影,长发披垂,清幽淡雅。

清风徐徐,送来荷叶清香,笼着这寒月人影,入诗入画。

蓝衣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苏锦翎犹豫半天,方向那人影走去。

他好像并不知身后有人,只稳稳的坐着。若不是宽袖与长发随风拂动,还真要以为那是一座雕塑。

近了,方看到他身侧放着一只鱼篓,里面还有几尾银色的小鱼在有气无力的跃动。

鱼……

她冷笑,怒火骤燃。

“请问你是在钓皇上最爱的小鱼吗?”

好像听到他一声轻笑:“小火龙的事……我是骗了你。”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她有点意外,准备好的诸多质问一时竟说不出口。不过他这语气倒很讨厌,似是在说……我就是骗了你,你能怎样?

怒,几步上前。

“你……”蓦地发现他半遮在脸上的纱布,心下一滞:“你的眼睛还没好吗?”

唇角微勾:“就快好了。”

又是骗人,那日就说“一会便好”,怎的到像是严重了?记得离别之际,她注意到他眸中的蓝愈发深重,重得仿佛可以滴下来……

她正盯着那纱布发呆,却见他随手抽了只小匣子递过来:“打开。”

030一瞬倾情①

这是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其上泥金勾画如意花纹,旁边是一金质按钮,光泽圆润。

轻启开关……

她陡然睁大眼睛……

匣内置有暗格,横竖共九个,每个格里都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周围还镇着冰块,衬得那箬叶青翠欲滴。样子还算次要的,关键是这气味……糯米的甜嫩并着箬叶的清香……

“中午还没进膳吧?”

鱼竿陡扬,一尾银闪闪的小鱼带着水珠跃出湖面。他非常熟练的将其摘下,丢入身边鱼篓,又麻利的挂了条蚯蚓在鱼钩上。臂微抖,鱼钩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入水中。

她怀疑的看了看那蒙着纱布的脸。

“怕我下毒?”

瞪了他一眼,看在他有病在身的份上暂且不同他计较,况自己折腾了这么半天也真是饿了。

剥了箬叶,只见糯米粒粒光润,仿若珍珠。

咬了一口……凉滑可口,甜糯润喉,竟是她最喜欢的香芋口味。

“好吃吗?”

“嗯。”

她点头,又剥开一个……竟是个五种颜色的粽子……莫非这九个粽子各有千秋?

“那便当是赔罪了。”

“嗯……什么?”她愕然,五色粽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只说一次。”他已然绷起了脸。

他何尝对人有过认错赔罪?而她却是不知,只纤眉倒竖……这就是吃人嘴短吗?只两个粽子便将前事一笔勾销?太简单了吧?他是不是真拿她当笨蛋了?

“若是我不接受呢?”

她想咳出这个交易品,粽子却违背她的心愿麻利的掉进了肚子里。

“你已经吃了。”

她语塞,怒目而视;他垂钓,沉默不语。

二人僵持。

又一条小鱼上了钩。

他摘了小鱼,竟直接投入水中,又将身边鱼篓也丢到湖里。

那鱼篓一沉一浮,渐渐飘远了。

他起了身,负手而立,衣带当风。

“若是不想接受,丢了即可。”他语气极淡。

她忽然没来由的觉得委屈。

将匣子丢到他怀中,再压上一把伞,转头就走。

腕忽然被攥住,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腾了空,待落地时竟发现身处在一只小船上,而此船已离岸边足有三丈远。

“你要干什么?”

“游湖!”

“你已是看不见,还游什么湖?”

话一出口,忽然怔住……如果真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三丈多远的距离是怎么过来的?还准确无误的落在了船上……

“尚能看到一点……”

他摘了脸上的纱布。

苏锦翎紧张的盯着他紧闭的双眼,但见那黑睫微抖,缓缓睁开……

依旧是熟悉的冷锐的光芒,依旧有些许的蓝,但已经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却好像正因为这淡如轻风薄雾的蓝,那冷意中好似多了抹不该有的柔情。

意识到自己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不禁红了脸,急忙别开目光,向船头走去:“我要回去!”

腕再次被攥住:“陪我!”

他的声音很轻,虽然依旧霸道蛮横,却让她再也生不出丝毫抗拒之心,只恨自己心绪混乱,竟这样就……

用力一挣……

他的力度并不大,可丝毫挣脱不开,倒令船一阵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那紧攥住腕的手说不清是有意还是只是想单纯的护住她,遽然一收……

她身不由己的往前扑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凉薄如刀的唇贴着面颊轻轻擦过,冰凉柔软的触感蓦地砸中了她的心。眼前忽的模糊,人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了他胸口上。

陌生的感觉令她顿时惊惶失措,力争推开他之际,踉跄脚步却使船身摇晃更为剧烈,已有水花泼溅到上来。

脚下一滑……

也不知是她在惊慌之际拽了他的衣袖还是他的臂始终没有放开对她的保护,两个人均跌倒在船上。

船身猛的一晃,向一侧骗去,水刹那间漫了进来。

记忆一下子飞到九年前,她失足落水,无能为力的挣扎,无法抗拒的沉沦……阳光在水面灿烂,涟漪在头顶荡漾,却是离她愈来愈远……那是一种濒死的恐惧,那是一种暗涌的漩涡,再次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动弹不得,只能瑟瑟发抖,手死命的抓住一样东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稻草……迷蒙中,似是有一双冷锐的眼划过……

“这会又怕死了?”

有戏谑的声音自耳侧响起,却也有只手温柔的抚过她的鬓发……

他唇角微弯,记忆中额角那月牙形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这声音唤回了她飘散的意识……朦胧中,发觉身下晃动渐止,方缓缓睁开眼……

笑意微蕴的唇角,冷锐温情的眸子……离她这么近,近得……那是谁的心跳?混乱?有力?沉稳?惊悸……这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似曾在哪里见过……

小船轻轻晃动,打破了记忆的静水,他的脸亦像浮在湖面的影子,往日的冷锐仿佛尽化作如水柔情,就那么深深的,深深的映进她眼中,印在她心里……

“你说什么?”

刚刚他好像说什么“救”……

他展颜一笑,扶她坐起,却是神色一怔,目光缓缓下移……她方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似有不想让他离开之意……

急忙收回,不好意思的缩到船尾,想起两人刚刚的暧昧,想起跌倒的瞬间他的臂紧紧护住她,没有让她受一丝伤害,脸颊愈发火烫。

不敢看他,只盯着水波在船尾缓缓荡开,如链如绸。

他亦半晌不语,负手立于船头,雪色绣银丝的袍摆迎风飘飞,长发纷飞如舞,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昂扬,骨俊神清,风姿秀异。

“三日后便是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此事……

他是不是很担心她的去向?心中蓦地一喜。

他的态度曾经就像这水波一般晃来晃去的令人看不清楚,捉弄、欺骗、冷淡、无理、蛮横、霸道……令人气愤恼火无计可施又疑虑重重。然而现在,心底却似愈发明晰起来。因为就在刚刚,她真真切切的在他眼中看到了开心、担忧、关爱还有宠溺,竟是那般满溢着,将她的心亦涨得满满的,她是不是可以,是不是可以……

或许复选后自己就要永远离开皇宫,再也不会见到他,她是不是要永远为自己留一个遗憾?前世已是有了太多遗憾,难道今世亦要对着空荡荡的园子不停的后悔当初的迟疑吗?一遍遍的假设无数个“如果”来抚平苍茫的空白吗?或许遗憾是美的,或许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但是她宁愿要个明明白白!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激得她心脏狂跳。

她偷偷瞟向他,咬咬嘴唇,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会不会去找我?”

及至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轰轰作响的耳边,才发现自己大胆至极。

从未有这般勇敢,为你……

他正眺望远处景色,听闻此言,忽的转回头来,惯常微眯难辨喜怒的狭眸蓦地睁大,清亮明澈,竟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她的心跳得狂烈,一瞬不瞬的看住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丝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无比认真且忐忑的小声问道:“你会不会……”

“会!”他的回答亦认真而郑重,又补了一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心仿佛忽然飞得不见踪影,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天蓝水碧,叶浓花娆,风吟蝶舞,雾霭浮香,统统化烟飞散,天地间只有一个他,雪色衣袂并着如墨长发,飘飘如仙。

她依稀看着他对自己伸过手来……

那手修长优美,即便是指根下的茧子亦像好看的点缀,端端让人生出一种安心与笃定……似乎只要握住这只手,就可以把飘忽的心绪交给他,从今以后,天南海北,相随相伴,无所怨尤……

眼底一热,却是骤然笑了,积蓄在心底多日的不安忧思与疑虑统统在这一刹那绽作一朵带露朝花。

她从未有想过,包括宇文玄苍亦未料到,这个笑容将会灿烂他的一生。

她含水笼烟的眸子此刻如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清湛耀目,浓密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抖,泪花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小巧精致的唇瓣好看的弯着,仿佛春日里最鲜嫩的桃花。那桃花的愈发烂漫,晕染双颊,仿佛夕阳的余晖扫在白雪之上,点作潋滟春华。

她笑得那般无忧,那般天真,那般灿烂。天光云影,金殿玉阶,流岚薰风,朱阙华盖,亦敌不过眼前一个她……只有一个她!

她小心的向他伸出手,是要把未来的一切交给他吗?曾有太多的女人将她们的未来托付于他,却没有如她的交予这般沉重。在两手的指尖即将碰撞的刹那,他的手不禁滞了一下,但见那缓缓伸来的小手依旧坚定执着,那漆黑的瞳仁中只满满的盛着一双雪色的身影……

031一瞬倾情②

也只是短暂的迟疑,短暂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握住了那只手……纤细柔软,如丝如云,却仿佛握住了一份二十二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快乐,一份他仿佛寻找了许久而今方握在掌心的真实。一时间,好像曾有的追求都不敌此刻心底的充盈,一时间,竟希望那遥远如线的宫墙被风吹散,载着自己和她飞向揽云崖,像三百年前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羽化飞仙,从此以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忘尘天涯……

她的一声轻呼唤回了他的心神,耳边重又灌入水声清幽,脚下的轻微起伏告诉他只有站稳才能让船行得更远。

心尚未飞出多远已重重落回胸中,只带着一缕夏日薰风……是她清澈如水的目光。

她正对着他指尖的一个小口子皱眉。

他微微一笑:“本是赔罪,怎奈人家不领情……”

“那粽子是你做的?”她眼中是明白透彻的惊喜。

眼底笑意更浓,只一点小心思便能哄得她开心,他的心智以后似是要无用武之地了……

以后……

她急忙拾起船底的漆木匣子,打开来,立刻苦了脸:“泡了水了……”

终忍不住笑了,拉她起来:“以后还会有的……”

她的眼中立刻重新溢出惊喜与羞涩。

以后……他竟轻易许她以后……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微妙。

一阵风吹过,船身蓦地摇了摇,她站立不稳,身子一歪……

一把揽过她,牢牢护在胸前。

感受她纤弱的身子在怀中轻轻战栗,他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或许,她并不是一个麻烦,或许依他的能力,只需分出一点点精力,也可照拂她周全,因为她是那么简单,那么透明……只是他府里的女人个个精明,家族势力雄厚,她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他不是不知,而她无根无基只顶着烈王庶女这个空名……他若是在府中尚好,若是陪皇上出巡……他已是调查过十五年前烈王府的那件大事,不是不知她如何沦落清萧园,他亦理解烈王的决绝,然而他不想她受丁点伤害。而且只需想一想,已是心急如焚,若他有朝一日真的远在千里之外,她这个样子如何照顾自己周全?纵使托付玄朗,亦不可全然令他放心。

但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放开她了。

唇角轻勾,扬眉眺望天水交接之际。

长空万里,白云如丝。薰风习习,携了水面氤氲卷起雾紫的飘带在那雪色袍摆一侧翻飞飘舞。雪色与雪青交叠披拂,是那般相应相称。水光映在其上,盈盈而动,缱绻缠绵。

“锦翎……”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唤着。

这个名字的确不错,可经了他的口愈发显得动听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呢。

不敢抬眼看他,只将脸埋在他胸前,让火烫的脸蛋贴着他的心跳,那有节奏的震动提醒她这萦绕于鼻端的淡淡甜香不是梦。

是船身在摇晃吗?她怎么觉得晕晕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些不真实,如果真的只有梦才能这般绮妙,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她奇怪,刚刚他已经问过了……难道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仍不够明了?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会,是否准备都是一样的。”

“可我几日前还听你说想要陪伴君侧……”

几日前?她努力回想,依稀记得那日下雨前与他在玉秀山时自己似是的确问了他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可那是因为……

他……是在吃醋吗?

心头窃喜。

“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没有?那个至高无上之人的宠爱难道不是天下女子所时时觊觎的吗?

“据我所知,秀女入宫就是为了能在后宫谋取一席之地……”

“我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所谓的封号要和许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我不愿意,我只希望能够……一心一意……”

温暖的怀抱忽然一震。

她有所察觉,只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忙继续解释道:“无论贫贱富贵。争的人太多了,总会有人失败,我不想像我娘一样,每日倚在门口苦等一个永远无法出现的人。她是败了,可即便胜利又怎样?胜利的人只能有一个,取胜的同时,也要惴惴不安的提防别人还要拼劲心思来驻守这份胜利。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在这场争夺中,都是输家……”

“自古后宫讲求雨露均沾,就像皇上,心里虽念着慈懿皇后,亦是没有疏离其余妃嫔……”

她连连摇头,态度坚定:“如果我心中只有他,那么他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一个!”

话到最后,已似在宣告了。她是在说,若是你选择了我,我必一心一意对你,而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

是她的错觉吗?他的怀抱在渐渐冰冷……

“如果他身边有一些女人,他只是为了……他并不喜欢她们,只一心对你……”

坚定摇头,眸中已是溢出悲哀了:“我一定会离开他!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参与这场争夺,我不想别人伤心更不想自己难过……”

离开,不是威胁,纵然再怎样舍不得,也不愿将一生浸泡在自己的泪水和其他女人的声讨中,况且,她既一心一意对他,他就不可一心一意对自己吗?即便他可以保证对自己是一心的,可是若真的有那么多女人,难道他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吗?即便只看不动心,她亦是难过的,只需想想便足以发狂。一见钟情尚不能免,而且相处久了,就真的无一丝情意吗?

他的臂已从她肩侧滑落,此番不是错觉。

有风吹来,带来瑟瑟清寒。

不想但必须看向他的眼……依旧冷锐,那若隐若现的蓝又清晰起来,挡住了其余的情绪,她不敢猜测,却又不能不去猜测……

“你……”

远处突然传来锣鼓喧天,激得镜月湖的水面也微波重重。

“我要走了。”他忽然一笑,依旧如冰雪骤融:“今日端午,我需陪伴皇子去参加赛龙舟……”

疑虑顿消,取而代之的是蓦然涌起的不舍,尽数浮上了整张小脸。

他心头一颤,轻抚她的鬓角,顺拾起垂在胸前的一缕柔顺青丝,柔声道:“等我!”

语毕,足尖一点船板,已是跃至水上,如一只轻捷白鸟掠过湖面。影过处,只余几点细小涟漪,也渐渐的散尽平复。

他已立在岸边。

鼓声渐急,仍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视线仍是迷蒙,只依稀看到蓝天碧水间一抹极淡的身影,飘飘摇摇,杳杳渺渺,仿佛一阵风就可将其吹散。

心不禁又泛起涟漪,直漾到唇角。

他本不应这么早就摘了纱布的,一是因为要以一种惯有的姿态现身于人前,让有关于他眼睛失明的流言不攻自破,也让那些为此悄然萌蘖觊觎之人继续他们的“韬光隐晦”,一是因为……当她出现在身后时,他就已忍不住要扯下这纱布看看她。

他终于看到了她……有些消瘦,病愈后的脸色愈加苍白透明,青色的血管就清晰的布在眼旁,粉嫩的唇瓣也失了些许红润,令人怜惜,而眸子却更显黑亮清澈,清晰的印出一双雪色人影……是他,只是他……

他是继承了宇文家族的聪慧睿智,更是面上不动声色心底运筹帷幄的煜王。他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她又是那般不懂掩饰……恼怒中的关切,愤恨中的好奇,有意无意一闪即过的目光中的羞涩与暗慕……尽写在她眼底,也尽印在他心中。不是不感动,他亦见过不少如她一般似花娇嫩的女子,也曾这般惊喜与羞怯的看着他,却从未能如她一般打动他。他只觉得始终冰封的心在渐渐开裂,在流淌出他从未见过的氤氲脉流。直到她开口询问,虽是小心翼翼,却是那般坚定。那一刹那,竟是所有的繁华都在刹那绽放,化作漫天旖旎。

她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觊觎又是那么单纯那么率真的喜欢上他的人。

然而即便是如此透彻的看明了她,即便如此清晰的得到了她的心意,亦有些许不放心。这么多年来,他看过了太多的变动,已让他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包括自己的感觉,他们往往是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誓死效忠,下一刻就是出卖背叛,虽然他们投靠依附的下一个人是自己,却也在让他在接受之余报以更多的冷笑。有时,愈是表现纯粹无邪,愈是阴险鸷毒。而今,身边可信之人似乎只有玄朗了,不仅因为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更因为是一同度过了那么多看似普通却是波澜暗涌的生死攸关,而她……

他知道,她是与他的所谋毫无一丝牵系之人,他不应把她纳入口是心非者之中,可是女人善变,他又怎能保证她不是一时的冲动,就包括自己,刚刚不是也有过动摇吗?况且,他是那么的希望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永远只存着他一人的身影,只一心对他,她的眼底心里只能有他一人——宇文玄苍!

032皇家手足①

才会一再追问,却不想得了那样一个答案,如果她知道他已是正妃侧妃俱全,还有姬妾数人之后,她真的会……突然不敢想,他何时这样惧怕过一件事?而今,却是真的不敢想。

初时的感觉果真是对的,她只能给他添麻烦,只能扰乱他的心神,他……应该放手,也是数次决定了的。是因为疏忽了,还是因为轻视了她的存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竟任由她的一再出现,任由她在心中小小驻足,却不想生根发芽,悄然生长起来,而今只要有一丝风过,便牵得心阵阵酸痛。

今日端午,百莺宫的秀女一定在争奇斗艳吧,只有她,还是一身素净的秀女装扮,干净得如一泓清水,亦不用香,身上却永远是一种清清淡淡的芬芳。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便有天然的香气从那领缘里丝丝逸出,他惊奇发现她的耳根愈红,香气便愈浓,愈醉人,竟让他就这般不忍放手了。

素淡如她,年方十五,依然是青涩稚嫩的,却已在悄然绽放日后的倾世风华,这身过于清寒的打扮实在是暴殄天物。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即便他闭上眼亦可清晰出现,那么真切,那么灵动。

手指轻动,在描摹她的皓腕她的香肩她的薄背她的纤腰她的玉腿……包括她那不经意贴在他胸前的柔软……

唇角就这般微微扬起……

舍不得离开她,就像他在暴雨中留她在枫雨亭……

再次看向那仿似站在雾蒙蒙中的身影,仿佛看到她穿戴凤冠霞帔,踏上太极殿的漫长玉阶,一步步向他走来……明如朝晖,灿若云霞,举世无双,芳华绝代。

笑意盎然,不禁反剪了双臂,负于身后。。

其实不管是否愿意,他都不会让她出现在复选上。虽也不敢肯定即便出现就会被如妃留了牌子,亦不敢肯定是否有他人一如自己发现了她的不同,也许被人选了去于己于她都是件好事,可是……

负于身后的掌缓缓紧攥成拳。

不行,他不会允许的!如此或许将改变她的命运,他也不知道改变了这命运又要拿她怎么办,她那么固执……可他就是想改变。

不接受他身边的女人……那些女人又何尝愿意与他人分宠?可是她们不得不认同现实。他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以前,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从今以后,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与她。她可能一时不理解,他会让她明白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果真是个麻烦,却令人欲罢不能。

他与她只不过见了三次,她怎么就这般牵引他的心神让他颇费思量?他亦是想不通,也便不再费心琢磨。有些东西原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虽从未体验过,但他愿意继续下去。

不仅是鼓声,连人声都飘过来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足下发力,向着晨光苑方向而去。

不必回头,亦知她站在船头翘首而望。

每日回到煜王府,也有美人守候,亦有嘘寒问暖,软语温存。她们亦是真情实意,却从没有此刻无声的守望如此让他动容动心牵系神魂。

整颗心仿佛瞬间变得无限柔软,连即便独处亦是冷硬冰寒的眼眸亦浮上春水融融。

于是当煜王出现在晨光苑时,有着同样犀利敏锐的人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不禁纷纷道路以目。

他微眯了眸子打量眼前的热闹与井然。

果真,襄王宇文玄缇照例坐在西侧星辉亭内,从本人到随从均是黑衣打扮,将整个亭子堵塞得如同沉闷夜空,倒是襄王妃安容同两位夫人及几名姬妾锦绣罗艺,珠翠环佩,为那沉闷点染些许亮色,也应了星辉亭的名。

别看此刻分外平静,再过一会定要热闹起来,而且一定是女眷之争。

襄王向来目空一切,仗着战功卓巨不把众皇子放在眼中。太子为东宫,他便坐在西侧,摆明了与之对立。

他虽在战场上是个人物,府内却是乱得一团糟,多是妻妾之争。他从不管,任她们闹去。然而各妃均出身不凡,如此一来,与之相关的亲眷大臣亦是彼此为敌,为了自家女儿在王府压人一头,还曾经寻衅打架,甚至出过人命。襄王依旧置之不理。在他看来,只有舅舅常项——镇西将军才可让他另眼相看,是最可信任的靠山。可镇西将军再有权势,毕竟独木难撑。凡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奈襄王征战多年,叱咤疆场,竟不知这个道理,又听不得任何劝谏,所以眼下虽然风光,以后……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则是南面那位人物了。

悦仙亭外人满为患,定是清宁王宇文玄逸在此,因为那密不透风包绕在亭外的多是名门贵胄富家士族的女眷,亦有不少高官显宦频繁出入。

这两年,清宁王风头渐劲,不仅即便听闻他可能终生无法婚娶亦前仆后继女子依然层出不穷,就连朝廷大员包括江南江北的文人士子亦大赞其贤德,竟又赋其贤王雅号。

太子近些年虽然略失人心,各位皇子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均不像他这般张扬又丝毫不避嫌,难道就不怕皇上和太子心生嫌隙?不过皇上一向深谋远虑,而太子更是眼高于顶,自不会把他这个母妃出身低微的人放在眼中。他那般聪慧,自是不可能毫无所感,却对太子以及所有轻视自己之人恭敬有加,相比于玄缇居功自傲摆明了与太子势不两立此举实在英明至极,所以这么多年来兄弟间也颇和穆,就连太子偶尔也夸他明事理,知进退。况他自小聪明伶俐,又素有孝名,皇上对他也颇多宠爱,竟也不以为忤,但是树大招风,长此以往亦定要生出事端。

他不明白,依玄逸的才智怎么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的祸患倒听之任之?难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像那现已在天昊广为流传的清宁王必须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方可一世平安的怪论?而今看那悦仙亭内穿梭如织的朝内大员,若要问起,怕均要答曰是为家中仰慕清宁王的女眷前来说媒,这倒是个好借口,或许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一个无家世无子嗣的皇室子孙,即便太子真有倒台或暴毙的那天,候选的希望亦不会落在他身上,也可就此避开了许多的明枪暗箭,如此倒可以解释他的张扬。可他若是有意皇位,为什么还要以这种荒唐借口拒绝成家立室呢?

宇文玄逸一向诡黠多思,一时倒真难猜透他的心思。

这个皇弟,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央着要与他在马上一决高下的小毛孩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虽常春意盎然,然而在收回目光之际,总好像有一种看不清的意味自眼角流出,似探究,似警惕,似嘲讽……而当你看过去时,却只见他笑意融融。

怡景亭锦绣堆挤,飞雨亭则空着,宇文玄瑞和宇文玄铮一定都在悦仙亭内,玄瑞连自己的正妃及一干姬妾都丢到一边去了,任她们叽叽喳喳的吵闹。他们三个同心连忾也已是公认的事实,从不避嫌,均光明磊落模样,倒让人赞其兄弟情深。

玄瑞才能平平,极为嗜钱。钱乃俗物,却是举大事不可或缺者。玄逸一自命清高之人竟肯同玄瑞交好,其内里昭然若揭。而玄瑞亦无非看中了玄逸眼下之势,意图等他日后执掌大权能更好的维护自己行事。

不过二人的关系更是从小建立。

幼时,玄瑞不喜读书,每至月底例考便去找玄逸帮忙,因为例考不过,皇上便会罚他跪在文华殿外一昼夜。那殿外青石板皆刻有菠萝花纹,只消跪上一会就酸麻胀痛,一昼夜下来,红肿如西瓜,卧床半月亦不能下地。

不过那时皇上多忙于征战,便将例考交与太傅。玄逸聪慧狡黠,竟能数次猜中考题,并于考中提前退场,利用小太监送茶之际给玄瑞传递答案,免去他皮肉之苦。如此,玄瑞对他的感情应是有不少感激的,而且更是对其才智钦佩有加。

玄铮是玄朗的双生兄弟,可这二人的关系却分外生疏,玄朗与自己交好,玄铮则亲近玄瑞、玄逸。

玄铮酷爱音律却不擅长,而兄弟几人中,玄逸最是雅善音律,玄铮先是讨教,后被其“迷惑”。自己亦听过玄逸抚琴,那琴声清澈无尘,似是有勾魂摄魄之功能,竟能让人在那曲声悠扬中丝毫感觉不到他的野心,倒也是件怪事。

不能不承认,玄逸的人的确如他那双狐狸眼如他的乐音一般能够迷乱人的心智,所以他也曾怀疑玄朗是清宁王一边的内应,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早已屡见不鲜,可是这么多年的观察再加上他自己安插在清宁王府瑞王府以及宫内的暗人的汇报,此事绝无可能。

虽说兄弟连心,可是皇家手足,亲情如纸。况朝廷内外,局势如潮暗涌,波诡云谲,谁又能真正猜透谁的心思?无非是各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切中时机,图谋大业。

033皇家手足②

于是,纵然精明如他,亦无法看到重重人海包绕下的悦仙亭内部状况。

宇文玄瑞拈了颗桑葚放入口中,“唰”的甩开描金牡丹折扇,伴着随之而来的轻风似是有意无意的说道:“今天的煜王可谓是春风拂面啊……”

宇文玄铮还是小孩心性,立刻站起眺望,却见一身雪色长袍的宇文玄苍正慢慢向倾云亭踱去,对上前或问候或恭维的官员如往常一般一律视而不见。

这倒也怪了,虽然煜王一向冷眉冷眼,可是追随他的人却只增不减,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就在众皇子彼此倾轧却对皇上异常恭顺的情况下,他竟然敢同皇上争执。虽然朝廷之下是父子,可是朝堂之上却是君臣,而他依旧不管不顾,月前竟再次当着众臣的面子要求皇上严惩肃州贪污二十万两白银的知州阎化同。

阎化同曾随皇上出征元朗,立下过赫赫战功,还丢了一条腿。战事平歇后向皇上上书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念其功勋,任其为肃州知州。本是个骁勇之士,却不知为何将朝廷拨下的救助肃州旱灾的白银纳入私囊。

其实这些年来,朝廷内外此类事件屡见不鲜,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皇上也不是不知道,只念均是随驾功臣,也便不予严厉惩处,不过是每年正月朝觐之时稍加提点。直到前年秋天,宇文玄苍代上前往江汉巡视洪涝灾情,查出当地官员竟将修筑堤坝的官银私下侵吞,当即大为震怒,竟没有上书请命,直接将一干人等斩杀。

皇上得知,大为震怒,因为那江汉巡抚亦是有功之臣。当年皇上曾在征讨肃喇时陷入困境,粮尽水绝,是江汉巡抚……当时是身为车右的廖化割股上之肉救皇上于危急……

宇文玄苍回京后,竟也没有丝毫悔意,反而上书请上彻查全国贪污腐败之事,并私下派人去各地考察官情民情,收集三箱罪状呈给皇上,其中牵涉官员之众,涉案人员之广,令人咋舌,且内里盘根错节,彼此牵连,若是真要大动干戈,整个朝野怕是无一人可用。

皇上自是不允,竟将其收来的罪证付之一炬。

自此,这父子二人便结了气,只要涉及到此类事,定要争得面红耳赤,就在月前,皇上竟当场在朝堂上拍起了龙案,剩下众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煜王倒好,面色依旧如常冰冷,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而去。

皇子间虽分为几个帮派,不过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同忾连枝的,只不过暂时没人肯忤逆皇上的意思。毕竟,即便是整饬,也需要时间和过程,不可操之过急。

于是,退朝之后,五哥宇文玄瑞赶着去安慰父皇,当然此种安慰必是要恰到好处不动声色的指责煜王的喜怒无常。他本就说话口无遮拦,若是有一句半句重了也不会被疑心其别有用心,可也就是这一句半句,若是常说了,听者能不有意?而自己和六哥宇文玄逸则去分头寻找煜王。他是没有找到,只得到清宁王府等候消息。

那日,宇文玄逸将近酉时才回来,面色很不寻常。问起,也只说没有见到煜王,然后便再不言语,独坐一处失神。也就自那日后,他那总是笑意盎然颠倒众生的六哥动不动就陷入若有所思的状态,那支被闲置许久的玉笛再次横在唇边,竟飞出一种令人辨不出情绪的曲子。

而眼下,宇文玄逸执笛在手,于指间旋作莲花一朵,玉光莹莹,如梦如幻。

“春风?”他凝眸手上光幻,唇角衔笑。

不过是个普通的表情,可是摆在他脸上,连男子看了都难免心神恍惚,也难怪只要他出现在每日的朝堂之上,那些文武大臣都要偏身而立,生怕看他一眼就有回家休妻遣妾的冲动。

自他十五岁封王后步入朝堂,而今已是六年,怎么那些朝臣还不适应?再看外面那群疯狂的小女子……那媚眼飞得如波如涛连瑞王这狂舞花丛的风流人物都被淹得要窒息了,也难为他仍能淡定如常。半是清冷半是邪魅的狐狸眼一带而过的扫去,春意已化为冷笑,却更引得惊叫连连,竟还有晕倒的。

真不明白,已是将清宁王不宜婚娶的“噩耗”放出多年,众女子仍旧趋之若鹜,难道真的都以为自己是清宁王的“命中注定”?她们肯试,清宁王却很惜命,不应任何一门哪怕是助他大业有成的亲事。

于此,宇文玄瑞很是不以为然:“女人嘛,自是随叫随有,何必那么麻烦?”

也只有他了解宇文玄逸的些许心思。这个生来除了母妃身份低微其余可谓是完美又完美的男子既是身处完美,自是对那些自视非凡实则庸脂俗粉的女子看不上眼的,可是那种既能入眼又能入心的女子究竟在哪呢?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真的就这样孤独终老?

宇文玄逸似是永远没有这样的担心,手中莲花化作一道玉光停在指间,笑意更浓。

“春风……”狐狸眼微闪:“已是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

“棋声惊昼眠。”宇文玄瑞随口接到,哈哈大笑。

宇文玄铮皱眉。这什么诗诗词词的最讨厌了,偏父皇着秦太傅盯着他背,时不时还要抽查。上次他已挨了板子,幸好皇上最近为不参与选秀借口国事繁忙也自然没时间管他,但挨过了这阵估计要新帐老账一起算。

他刚要求二位哥哥帮忙想个蒙混过关的法子,却见宇文玄瑞细眼一亮,竟将目光从亭外的绫罗绸缎移向宇文玄逸,表情好像是在某处新发现个美女而后执意将其弄到手里般兴致盎然。

宇文玄逸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诡异,冷魅的眸子只随着人群中那一抹耀目的白移动,笑意愈深。

他也不禁跟着望去过。

宇文玄苍淡定从容,目光自悦仙亭收回,又瞟向雩晓亭。

相比于悦仙亭,雩晓亭实在太过冷清。

文定王玄桓一袭雨过天晴色罗袍坐在亭中,那颜色淡得几乎可以融进蓝天碧水的背景中。之所以能如此清楚的看到他,皆是因为雩晓亭外门可罗雀,即便有朝臣拜望,也不过是尽礼仪之事。

身边两位侧妃亦清装素淡,寂然无语。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婢女以彤一身杏子红的纱衫分外亮眼。

外人常说,宇文家族出情种。譬如天昊国的第六代君主……那时天昊还不称为天昊,宇文家族亦本姓千羽,君主为了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随其纵身跃入阴阳界,而将皇位传与兄弟,偏那新君亦爱极那女子,遂将国名更为天昊,族姓亦加入女子之名;再譬如明皇为孝谨皇后废六宫,譬如康靖帝的奇怪陪葬,广陵王的紫藤秋千……

他们这一辈,玄缇尚武,对哪个女人都不曾有过特别对待,统一冷淡轻视;太子玄晟则来者不拒,未及登基,妃嫔已是多过自己的父皇了;而他所选择的女人都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至于情……眼前浮出一个朦胧的淡色身影,立在船头,翘首而望……心随之一暖;玄逸心思诡谲,故弄玄虚;玄瑞则追蜂逐蝶,姬妾满府;玄朗、玄铮虽立了侧妃尚不知情为何物……如此,只有个玄桓算是长情了。自王妃死后,再无立妃纳妾,且为人清淡,从不拉拢任一朝臣,似是对众所觊觎的位子毫无窥伺之心。他的心思好像全放在了书画之上,即便是现在依然持卷在手,对周遭热闹视若罔闻。

如此就真的能证明自己心如止水?

一面是大肆张扬,锋芒毕露,一面是波澜不惊,沉稳淡定。

其实这已是潭浑水,不管你是静还是动,只要是落在上面的影子,一旦有风吹过,均会摇摆不休。

宇文玄苍唇挑冷笑,一步一步,稳稳的向着倾云亭走去。

亭中虽只有玄朗早在坐镇,也聚了几个朝臣心腹,见他出现,纷纷起身行礼。

正东方的澄光亭依然肃静,只有太监宫婢寂然侍立。亭四围宫灯串串高悬,在风中轻轻摇摆,彩幔重叠交映,翻舞翩翩,将浓郁甘甜的龙涎香散播到四处,在微润的水汽中氤氲着,仿佛织成一片金色的雾,将候在岸边一字排开的数条锦彩龙舟笼罩其中,场面壮阔,气势恢宏。

船头为火红龙首,双目炯炯,鳞须尽展。船身狭长,两列水手并坐船舷,皆红装赤膊,红绸抹额,臂膀在日光与水光的交辉下闪着点点光芒,蓄势待发。

今年的龙舟依旧是十二条,船帮标着宫中或各府的徽号。但不管如何准备,赛时湖面是如何喊声震天,水花飞扬,前仆后继,胜出的只能是以“皇”为徽号的龙舟。

年年如此,众人已是心照不宣,端午赛舟也不过是讨一个节日的乐子与彩头,顺来场朝廷内外的聚宴,无论输赢,皆有封赏,也算一大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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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熏风,指南风,夏风。

《阮郎归?初夏》:初夏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别的不多讲,借此强调女主人公单纯、天真、无忧无虑,热爱生活,热爱自然,愿把自已融化在大自然的美色之中。这是一种健康的女性美,与初夏的勃勃生机构成一种和谐的情调。

此句……很重要啊O(∩_∩)O~

PS2:如果没记错的话,凌晨时分,君心的新书生涯便结束了。心里是松了口气的,因为太紧张了,呵呵,第一次关注榜单,然后第一次知道原来每周都是要冲榜的,⊙﹏⊙b汗

感谢大家的帮助,有不少朋友半夜不睡帮我投票冲榜,谢谢你们!谢谢所有点击红票收藏打赏我的朋友!!!O(∩_∩)O~,今日的成绩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这一切都离不开大家的帮助,却无法用很动人的言语来感谢大家……

只能说我会尽力写这篇文的,如果喜欢君心,请继续关注!再次感谢!!

034别有深意

锣鼓又起,众人不禁移目宝林门处,只见太监婢女鱼贯而入,石青与柔粉的交错中,曲柄华盖銮驾仪仗护卫下的一袭明黄耀目而来,红青棉纱绣二色飞龙盘于其上,四爪腾云,怒目横视。

喧嚣顿止,皇家贵胄士族公卿及四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内护卫宫女太监均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宇文容昼,即便年已四十有五,依然昂扬挺拔,器宇轩昂。多年征战令他鬓角微染尘霜,却更添威武之气,政务繁琐人心叵测使那一双鹰眸更加深邃高远,令人不敢逼视。而天昊上下近些年渐趋平稳,虽偶有祸乱,亦无伤大雅。他的身心也逐渐放松起来,紧锁的眉头已有舒展之意,但因天长日久,仍留下一道深痕难以抚平。面色也渐平和,偶有藐然笑意,却仍难取代与生俱来更兼日积月累的凛然冷厉。步态从容平和,即便危急当前,永不失稳健刚劲。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这般亦威亦慈,更显天子威仪。

身旁陪侍的是盛装华服的贤妃和如妃,瑜妃照例没有出现。她一向体弱多病,尤其适逢宫中节日,总要一病不起。此番是因去岁偶感风寒,至今仍卧病在床。太医诊脉,只说好好养息。不过听说清宁王日前入秋阑宫探望,离开时眼角微红,面色惨白,想来状况不甚乐观。

贤妃生就慈眉善目,此刻一脸温和得体的笑,愈发显得雍容可亲。陪在君侧,永远那么恰到好处的错开一步,步态从容,既不急功近利,亦不卑不亢。

如妃冷艳高傲,即便是笑,亦似带着不容侵犯的意味,媚中带厉的目光就那么斜斜的一扫,及至星辉亭方止。唇角微勾,可即便是慈爱挂在她脸上也显得有些冰冷。

华盖宫扇携香风飘然而过,众人仍未起身,因为其后紧接着出现了一队极为耀目的人群。

护卫仪仗按例递减,气势却更显庞大。

为首者是杏黄锦袍领口袖口皆绣龙纹之人,面如冠玉,唇若衔朱,眉如弦月,眼若春水,流波带笑,不怒自威。

宇文玄晟庞若无人的走过,身边是一袭红罗蹙金旋彩飞凤礼服的太子妃夏南春,美艳无敌的鹅蛋脸亦是相得益彰的志得意满,华丽高贵。她微抬着尖削的下巴,眸光一一扫过伏拜在地的王公贵族,唇角愈发翘得矜贵。

他们身后除了侧妃左含枫和江绿梦外则是近日极受太子宠幸的妃嫔,相比于浴佛节上,又换了一批新面孔。所过之处,锦绣绢丝,绫罗绸缎,翻紫摇红,流脂飘香。

皇上近年来已是对太子渐失耐心,诸多觊觎之心蠢蠢欲动,可是太子却好似丝毫不察,照样嚣张跋扈。仅从今日随从人员众多一面就有僭越之嫌,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恃宠而骄还是想借此试探众皇子的反应,却是不得而知。

待他们一一步入澄光亭,宇文容昼高坐于雕龙宝座之上,刺金敞袖轻拂:“平身。”

众人再次山呼万岁,方起身落座。

接下来,便是礼部侍郎丁焕于观波台宣读端午贺词,辞藻华丽冗长,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引人犯困。台下不久便有嘤嘤嗡嗡之声,所幸不过是个仪式,皇上亦不会因此怪罪。

宇文玄苍微眯着眼,思绪不经意的便飘到幽寂的镜月湖上。那船上的小人儿在干什么?她那么不喜欢被束缚,现在囿于一船之上,听着这边的鼓乐喧天,会不会也这般的想起他?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眼角眉梢正萦着如夏日薰风般的柔情。他忽然发现身边少了那样一个纤细的小人儿仿佛缺了很多的东西,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拿旁的什么来填补,只能微动着手指,一点一点描摹心底的她。

周遭的人影渐趋模糊,声音渐趋飘忽,唯有她,无比清晰的站在眼前,目光盈盈,粉脸含羞,一身淡色衣裙衬得她恍若凌波仙子……

锦翎,总有一天,我要你站在我身边,站在澄光亭中,一同看万人伏拜,一同看千舟竟发……

“王爷……王爷……”耳边传来几声低婉的呼唤。

眼前的水翦双眸忽然变作王妃夏南珍的脸。她虽没有姐姐太子妃夏南春的骄贵,却更胜端庄娴雅,此刻描画精细的眉眼正在眼前逐渐清晰,且两颊微红,平添了平日少见的女子娇柔。

他随着她的目光一同下移……

修长的指当即一颤,想要收回,但仍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夏南春的眸子已现出疑色。

他释然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将那柔荑握在掌中。

夏南春也微微一笑,重将视线调向湖面。

她面色依旧如常,唇角依旧含笑,眼角余光却未放过宇文玄苍。

夫妻七年,只有大婚当日他在众人面前牵着自己手走过通向丹陛的滚金边深红地毯,在天子面前行礼,私下里,哪怕只有他们二人,除行夫妻之礼,亦从未有过这般亲昵之举,今日却……

宇文玄苍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每当他情动之时,体温就由冰冷转为炽热。现在那只手依然握着自己的手,却是在渐渐冷下去……

而且刚刚,她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光彩,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么神往,那么柔情……

宇文玄苍收敛心神,目光掠过亭外众臣,忽然停在一个人的脸上——太尉方遇晗。

似乎自来到晨光苑,他就一直有意无意的瞄过来。纵然自己现在视物不清,却仍能感到那目光的所向以及其中的别有深意。

终于,祝辞完毕,皇上亲自擂响通天柱上丈宽的惊云大鼓。顿时,鞭炮齐鸣,烟尘阵阵,红屑翻飞。

鼓炮声中,湖上亦吼声震天,浆橹齐摇,激起的水花竟溅到了岸上,引起众女惊叫连连。

混乱中,他看到方遇晗向倾云亭走来。

宇文玄朗的目光亦由方太尉身上移至他的脸上,竟有几分了然。

他心一震,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空落,只似漠不关心的看着方遇晗走近,行礼。

方遇晗小心翼翼的瞧了瞧王妃夏南春的脸色,又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夏南春不愧是经过皇宫专门调教之人,只言要上前看热闹,便携了侧妃并姬妾远远的避开。

方遇晗方靠近他,恭敬附在他耳边……

鼓声喧天,吼声如雷,宇文玄苍只听得这几个字……

“……小女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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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深远,繁星悠眇,弯月照水,碎光粼粼。

镜月湖上一片静寂,只有泠泠水声在漂浮的幽蓝薄雾中轻声吟唱。

“叮!”

仿佛是谁踢落了一颗小石坠入水中,惊破幽冥寂静,紧接着一个修长而矫健的身影穿过朦胧如纱的雾气,如雨燕一般轻盈的抖了抖翅膀,落在一条湖中的小船上。

船身因了他的突然出现轻微摇晃,水声汩汩,却没有惊醒那熟睡的人。

幽蓝夜幕下,那睡颜是如此恬静优美,仿若月落凡尘,皎皎无暇。流水浮光亦爱惜的点在她脸上,和着雾气无声跃动,亦幻亦真。

虽是夏夜,但水面浮凉。她似睡得冷了,微蹙了蹙眉,小嘴亦抿了抿,羽扇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仿佛就要醒来,却又落入另一个梦里,重新恢复恬静。

宇文玄朗看着那微蜷的小身子,心底蓦地涌上无限怜惜。

他伸出手,想要唤醒她,却很突然的,想将那纤弱的人抱在怀中,就那么抱着,坐在这静夜里……

然而他的手滞了滞,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似是沉醉在一个美梦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呼唤,却是闭紧了眼不肯睁开,眉头愈发紧蹙,小嘴还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他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声倒彻底惊醒了她,长睫陡的一扬,笼着雾气的眼满是惊惶。

她急忙坐起,看着四周夜幕迷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长睫如蝶翅翻飞一番后,方忽的记起,却见到船头那人,又吓了一跳,待仔细看过,方迟疑道:“怎么是你?”

心底软软的,柔柔的,仿佛被船底水波抚着,他不禁笑道:“怎么不能是我?你希望会是谁?”

话一出口,他先自吃了一惊,但见对面那人目光微闪,恰如水面摇动星光,即便夜幕深沉,也能感觉到她腮边泛起绯红,仿似夜雾笼罩下的映水桃花。

她别开目光,看着粼粼水面,力图掩饰自己的失言。

他本想再打趣几句,却只能看着她抱膝望水的侧影发呆,在心中苦笑。

良久,方轻声问道:“他……怎么没来?”

他能告诉她什么?今日之事,即便是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令她得知此事之人,他不想……看着她伤心难过,然而,爱上宇文玄苍,或者说爱上这个时期的宇文玄苍,注定是一场心伤。

煜王有自己的打算,他也相信四哥会对她有所安排,却是一定要排在他所视为的最重要的事后。那也的确是一件大事,容不得任何闪失,而仅凭一己之力是绝对是无法实现的,有时,哪怕是地利人和,却因天时不对,亦可功亏一篑。所以,也有些舍弃是迫不得己,即便是那么的不忍,就像四哥临转身的时候对他说了句:“替我……送她回去。”

035静夜幽思

只简单的一句,却无限沉重。看不到四哥的神色,却从那背影中感受到他的无奈心痛。宇文玄苍,何时对这个小姑娘爱得这般深了?既是如此,府中多个姬妾或侧妃也不是难事吧,可是为什么……

他猜不透四哥的心,可就在刚刚,他看着她的失落,忽然明白了四哥为何会作此决定,为何不敢在此刻来见她。

四哥的计划略有了变动,那便是多了个她,纵然她不过是个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女子,可除了他的大业,她便是他的第一……唯一……

在此之前,他可以无所谓将来站在自己身边接受万民朝贺的女人会是哪个,而现在……有些改变就是在刹那间,是那么微妙,然而这种微妙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心。可是她能理解他的舍弃,理解他所赋予所期许她的等待吗?

就让她尽可能的多开心一会吧。

“他……有事……”

看着她投来的几许疑问几许飘忽的楚楚可怜的目光却是抿紧了的小嘴,宇文玄朗的心顿时一颤:“他……陪皇子回府了。”

“哦,”她垂下长睫,又对着水面出了会神,忽然笑了:“我还不知道他是哪位皇子的伴读……”

“是……煜王。”

“煜王都是王爷了还需要伴读吗?”

面对她的诧异,心是钝钝的痛,却咧开嘴,白牙一闪:“自是需要,活到老学到老,王爷也不例外,伴读自然更要努力!”

“那你为什么在这?”

宇文玄朗挠挠脑袋:“我那个皇子不爱学习,我也就跟着轻松了。”

这倒是实情。他与双生弟弟玄铮似乎生来便毫无相似之处,然而在这一点上,却是不谋而合。

“那你是送我回百莺宫的?”

宇文玄朗发现她起身眺望的方向完全不是百莺宫的所在,竟然还振振有词道:“过了酉时,宫里该落锁了……”

忽然不想这么快就同她分开,不过他仍旧拍拍胸口:“放心,我有办法!”

走近她,却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匣上的花纹很眼熟,其中米粒大的一点并非是煜王府的“煜”字徽记……仍是篆字烫金,却勾画一流水样的“苍”字。

只有宇文玄苍的贴身之物才会刻有这“苍”字,且从不予人。

怪不得一定要在今天见她……

宇文家族的男子世代冷血,却非不动情,一旦动情,足以令天塌地陷。他那四哥不是没有读过宇文族史,不过依他的自信定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这段情感亦可掌控全局。他倒不知四哥怎的就如此的钟情于她,不过只见了两面……然而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心底如雪衣一样冰冷的他现在怕是正站在煜王府的沉香榭旁,遥望这边的星空吧。

此番,她没有抗拒,乖乖的等着被他夹在腋下。

他倒笑了,背对她蹲下身子。

“干嘛?”

他向后招招手。

她明白了,当即轻笑出声,却不肯上前。

“这次路程比较远,还要跳过这么长的水面……”他夸张的比划着:“我怕我手一松,你掉下去。镜月湖足有十个你那么深……”

苏锦翎自然不想落水,犹豫一下,小心的伏在他背上,却拿那匣子隔开一段有效距离,手也虚虚的搭在他肩上。

除了那抵在背心的木头,她整个人都软软的,好像一条绫罗轻轻浮在背上。

心底一暖,口里却道:“抓紧,马上要出发了!”

说着,足间一点,踏向水面的同时,感觉她紧紧的抱住了他,与此同时,那匣子也很没眼力见的硌得他生痛。

心里依旧暗喜,故意腾起很高,下落的冲力便加大,引得她惊叫连连,更紧的搂住他。

“放开我点,要喘不过气来了……”

的确,他的脖子就要被她勒断了。

水花点点,涟漪层层,身后,是一条空落落的小船,月牙般的在水面轻轻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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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路上,宇文玄朗缓缓独行,不时的伸出长臂揉揉背心。

淡淡月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朦胧的撒在他脸上,那唇角正挂着一丝温和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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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这晚,百莺宫爆出一个大消息,并非是苏锦翎入夜方归,因为大家实在是太激动了,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纤羽阁的动静,而是……太尉方遇晗之女方逸云——此届选秀的热门人物,本以为定会入选宫闱,陪伴君侧,却被指婚给煜王殿下为夫人,也有说是煜王亲自请皇上指婚……而方逸云业已搬出百莺宫回府待嫁。

如此人物,竟是如此安置,那么其余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在风传这个消息的同时,更加担心的是自身。

但不管怎么样,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苏锦翎抚着怀中的如意花纹漆木匣,一遍遍的打开看那剩下的七个小粽子。

可惜吃不得了,若是早知道是他亲手做的……

一丝羞怯的笑溢上唇角。

合上匣子,抱在怀中,躺在床上。

无灯无烛,却有双水眸在暗夜中盈盈闪动。

煜王就要大婚,他作为皇子伴读自然是要跟着忙的吧……想不到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高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他居然会“飞”……心底顿时无限骄傲。那么待大婚后他是不是就有多一点的时间呢?哎呀,自己竟然和煜王的王妃同住过一个宫殿,这也是种荣耀吧,试想现代的许多女孩有几个会像她这般幸运呢?

眼前又浮现出方逸云坐在琼花落英中不紧不慢抚琴的淡雅悠然……她可真美,自己尚且喜欢欣赏得要命,想必煜王也会很疼爱她吧?只可惜不知道煜王的其他妃子什么模样,方逸云能应付得来吗?唉,女人真苦命,即便生得天仙一般,也要和诸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但愿……

叹了口气,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惴惴,他……应该不会吧?今天竟忘了问他有没有娶妻,万一……不会的,不会的!那他会一生一世只守着她一个吗?只爱她一个吗?一切都是这么匆忙,等下次看到他一定要问问。

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三天后的复选,她是注定要被撂牌子的。她曾经以为,如此倒是好事,可以继续往日的无忧无虑。说实话,她不喜欢与人接触,人太复杂了,她永远也猜不到他们的心思,每每想到甚至觉得恐惧。而现在,心底却有了希冀,就像刚破土而出的幼苗,翠绿鲜嫩,喜滋滋的生长着,向着头顶的阳光。

他说过会来找我的……

“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他的神色认真而郑重。

心底漫上甜蜜。

是的,他说过!

即便被撂了牌子,即便回到清萧园,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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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五月初八,秀女复选。

可是自端午那日开始,连续三天,秀女们病倒了大半。倒不是十分严重的病状……低热、眩晕、呕吐、腹泻……还有个夜半忽然发疯了似的,从院子里冲出来大喊大叫,结果当即被送出了宫。

据说每次临近复选都会有类似的状况,有人怀疑是投毒,否则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有人怀疑是紧张压力导致,否则怎么大家的症状都不一致?况且又是谁投的毒?无法查出,便又开始恐惧是不是瘟疫蔓延。

教养姑姑们也不想弄得太复杂,燃了艾叶遍撒烧酒和食醋解疑。又奏请了贤妃,却被批责不准制造恐慌,然后便有御医来为小主们诊脉。

御医也没诊出什么毒来,只说是季节原因诱发的传染,开了几副药,于是一部分人的病情略有好转。不过折腾了两日,一个个的琼姿月貌仿佛失了水的花,略显枯萎。

苏锦翎倒健康得很,复选前夜趁黑还去了栖雁阁探望苏玲珑。

苏玲珑也卧病在床,因为眩晕一直闭着眼睛,眉心微蹙,脸色也白得瘆人,却不忘问她来时有没有被人看到,又嘱咐她复选要好好表现,不能由着性子。

苏锦翎知她希望自己入选是为了在宫里助她一臂之力,可是自己尚自顾不暇,留下也只能给她添麻烦,依她的本事,似乎在宫中独当一面也绰绰有余了。虽然留下可能会与宣昌有多一点的见面机会,可是她受不了那么多的宫规禁忌,真的受不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将来和心爱的人隐居在一个小岛上,那一定是个竹影婆娑,流水潺潺,清风习习,静*香细细的优美所在。夜晚,看着月光在水面跳舞,可以撑小船徜徉其上,就像在镜月湖……

苏玲珑突然见她眼泛柔波,靥生红晕,心下怀疑:“你这阵子总往外跑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被人看穿心事,她急忙摆手。

“我告诉你,这宫里的人非富即贵,但凡能看到的都不是普通人,你小心点!”

036争奇斗艳

她连忙点头。

苏玲珑紧盯了她一会,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贵人娶了回去倒省事了。”

她的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了,愈发脸热心跳。

苏玲珑也懒得多话了,她便连忙离开。

是夜,苏锦翎突发疾病,来势汹汹,好像把所有秀女的病症都得了来,当即就不能起床了。

结果第二日,她只能无力的倚在窗边欣赏秀女们整装待发的去翠华苑参加复选的盛况。

苏锦翎就奇怪了,明明都病得如捧心西施,现在却都方桃譬李耀如春华,不见一丝病容,再裹以绫罗,饰以金玉,衣香鬓影重重叠叠,在她虚弱得恍惚的视线里简直如神仙下凡。就连樊凌波也一扫往日营养不良的面色,代以白里透红,且又淡画蛾眉,巧点樱唇,顿生出七分姿色。又着一袭湖水色衣裙,虽颜色清淡,但衣襟至裙摆以银线疏斜的绣了几朵玉簪花,倍添韵致。

其实,她强撑病体靠在窗边只是为了看看苏玲珑,而在目光触及的刹那,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个一身蝶练纱的荔枝红襦裙,傅粉施朱,珠翠环绕的女子不是章宛白又是哪个?

神思恍惚之际,但见那人亦瞥向这边,见她形容憔悴的偎于窗旁,不禁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而后重又摆起端庄贤淑之姿。

是苏玲珑,不是章宛白……是苏玲珑,不是章宛白……

她默念,背上已是出了一层虚汗。其实她并不惧怕章宛白,虽然其心狠手辣,不过她却害怕苏玲珑会变成章宛白,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此番重逢,她已不只一次将玲珑看做章宛白,其实母女相像极为正常,可为什么每每那两张脸重合的瞬间总会让她心惊肉跳呢?

百余名秀女拿出了经过宫规礼仪良好调教的架势井然有序的步出百莺宫,姿态统一的高贵娴雅婀娜曼妙,脸上却是统一轻藐傲慢鄙夷不屑,自是认定花魁独占舍我其谁。

苏锦翎望着她们远远的去了,心中并无多少遗憾,只是觉得看不到这么多的美女竞相表演精心准备苦心修炼一直不肯在对手面前展现的绝妙技艺有些失落。古人有太多的文化绝学到现代都已经失传了,而她原本是有机会一睹这非凡盛况的,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际遇,只是……

病得虽难受,心里却终放下块石头,否则她还真不知要怎么躲过这场复选。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会中选,她可没那么自信,她只是不想站在诸多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子中丢脸。她一向不是个出色的人,也不是个喜欢表现自己的人,虽爱歌舞,可是出于一种被挑选的因由来表演简直是亵渎了自己的爱好。歌应是有感而发,只要喜欢,走路也可以哼着小调,舞应是跳给真正能够欣赏的人看,就像风逐落花,水浮淡月。

莫鸢儿曾说,“只有溶入自己的灵魂,它才真正的属于你!”

不情不愿,怎能唱出最动听的歌,跳出最动人的舞呢?如果不能,又怎么能让观者动心呢?

如今想来,在宣昌面前的舞倒真是用了心的,难道那时自己就已……是不是因为这支舞他才……不过他说自己没看见。是的,那日他的眼睛莫名其妙的坏了,端午时稍稍见好,不知现在……

心跳开始混乱。

现在的百莺宫是前所未有的静寂,只听得飞鸟撒下几声嘀哩。

巳时刚过,秀女们应是已到了翠华苑,听说要一直等到戌时才能回来,届时就会知道选秀结果。

而自己是注定会走的。

忽然有点留恋起这个地方来。

虽然纤羽阁比起皇宫内院自是天差地别,而相较于清萧园又何尝不是呢?她在这个世间的十五年里,从未住过这样好的房间,睡过这样软的床,见过这么多精致的摆置……若说不留恋又怎么可能?谁不喜欢舒适的生活?谁的心里又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虚荣?不过人生总是需要一些取舍的,鱼和熊掌怎可兼得?她更注重的是自由,无忧无虑。

只是一旦离开,便再也看不到玉秀山,再也游不了镜月湖,而那里留下了她至今为止最灿烂最明媚的回忆,虽然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美好,但当日的种种终究不能重新来过。有些东西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的无法替代。

一时竟再也坐不住。

她将桌边已经冷掉的苦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昨夜突病,段姑姑连夜请来御医为她诊脉,顺开了这道据说药性极为生猛的方子,只要喝了立时就可生龙活虎。

她为了躲避复选任是段姑姑怎样的连哄带劝也不肯喝,气得段姑姑直说她坐失良机,而如今却为了出去重游故地而咬牙灌了进去。

药力果真强劲,只一会工夫,精神便振作起来,浑身亦充满力量,腿好像自觉自动的就往门口开动,狂跳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欢悦呼叫:“我要出去!”

她对着铜镜一瞅……

虽然铜镜自来便略带着黄澄澄的色调,然而镜中的她简直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不是折腾了一夜的憔悴萎顿,与刚刚相比简直是换了个人一般,就像是从一个极端骤然滑到了另一个极端。

她忽然怀疑那些前几日还病得卧床不起今日却容光焕发的秀女们是不是也吃了这剂强心药才那般精神抖擞,如此看来,这药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一股热从心底透出,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又从皮肤里渗出,终化作一层薄汗,人方舒服了些。

镜中的脸色似已恢复正常,目光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身子也不似病中那般沉重,行动间亦不觉脚步虚浮,仿佛已是大愈。

她又在屋里待了一会,自觉一切如常,方推了门出去。

从百莺宫至静*香园的路已是熟得很了。

此时的静*香园榴火正盛,夹以高贵的广玉兰、馥郁芬芳的栀子花,红白相映,分外惹眼。米兰修剪平整,暗吐清芬,环绕着艳丽妖娆的扶桑,风过处,妍丽万千。草地上还点缀着小巧玲珑的六月雪,秀气羞怯,惹人怜爱。

她一一看去,最后仍去了玉秀山,坐在漱玉潭边,望着静波浮光,游鱼细石,一点一点的回想当日初见,竟初次对那小火龙生出几分感激。若不是它,怎会有这样的相遇?

小心爬上假山,坐在他当日出现的位置,放眼望去,竟见到了极远处的镜月湖。没有碧波潋滟,只有在灿灿阳光下平展着的耀目的光,真的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急忙下了山,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镜月湖而去,心下忧虑着此番没有了那蓝衣少年,自己要怎么爬上那高高的宫墙?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因为她走了没多远便直接迷了路,且连回去的路都忘记了。

她对着四围修长一致挺拔整齐的葱茏无限彷徨。

那蓝衣少年上次为避免被人看见特意带她走这条偏僻之路,可是现在转了这么久果真看不到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倒是知道树冠浓密的一面为南稀疏的一面为北,可这里的树参天而立,枝叶相交,根本就分不出疏密,现在如果到处乱走状况会不会更糟糕?可是只待了这一会,林中的阴郁就让刚刚浮出的薄汗一扫而空,若是到了晚上……

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

起初还以为是风拂枝叶窸窣,直听到说话声方开心起来。

……“你说咱们躲到这会不会被发现?”

“就是不被发现你还想躲一辈子?”

“我可不想被捉住打死,上次小谨子就是……”

“别说了,我好怕……”

“都怪你,偏要看什么宝贝……”

“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谁知道竟是丢了?该不是被你拿了吧?”

“胡说,殿下有的是好东西,前儿还赏了我一个玉佩呢,我怎么会……”

听起来好像是两个小孩子。

当她出现在那两个深青褂小孩子的面前时,那两人着实吓了一跳,当即跪倒在地,头如捣蒜:“姐姐饶了我们吧,那东西真不是我们拿的,求你别抓我们回去……”

苏锦翎哪受过这个,当即不知如何是好,费了半天劲才让他们明白她不过是想问路而已。

那两个小家伙此刻方定下神来,细打量她一番。

“百莺宫的小主?”

“小主们不是都去翠华苑复选了吗?”

小家伙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境倒对她好奇起来。

不过其中一个个头高点的似是多了点沉稳,自知某些事不好多问,便偷偷扯了扯那圆脸小胖子的衣角。

那小胖子立刻记起了宫里的规矩,忙闭起嘴巴,还拿牙死死咬住,原本圆圆的腮涨得更鼓,逗得苏锦翎只想发笑,却是心底酸楚。

看他们的打扮,完全是初入宫的太监模样……

不过是七八岁小孩子,本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竟早早的做了太监,但凡家里有点能力,也不至于让孩子走这步路……

037行侠仗义①

“小主,你怎么哭了?”小胖子慌起来。

不知怎的,看到他们,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艰难,竟是分外心酸的感触。

“对了,小主,你要去哪?我们可以带你去。”

那个略高点的小太监忽然觉得这位小主分外有亲切感,这宫里的人,除了对他们打骂甩脸色,何尝这般摸着他们的小脑瓜心痛垂泪?

别看两个小家伙年纪不大,对宫里却很熟悉,只一会便带她走出林子,向着镜月湖开进。

三人一路上聊得也欢快。

那个略高的叫小明子,胖胖的叫小番子,才进宫半年,是八殿下宇文玄铮的跟班。

他们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可一等苏锦翎问起他们为什么躲到林子来便你看我我看你的不吭声了。

到了镜月湖,二人也没有离去,而是一会拉着她看看湖边长草绵绵,野花簇簇,一会嚷着要做根鱼竿陪她钓鱼。

她知道他们是犯了错误不敢回去在这磨时间,可这么下去总归不是办法,而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

眼见得太阳渐渐西斜,那两个一直拼命以兴高采烈驱散恐怖的小家伙也渐渐乐不起来了。

俩人在草丛里叽叽咕咕的了半天,小番子忽然奔过来拉住她的手:“姐姐……”

这半日来,苏锦翎不许他们再叫她小主,这一声姐姐唤得她心底软软的。

“姐姐,如果我们死了,你会不会想我们?”

苏锦翎吓了一跳,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死?回头却见小明子也一脸凝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答,只郑重的看着她。

“躲也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决定回去了。”二人手拉手的站在她面前:“认识姐姐是我们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算姐姐不记得我们,我们也会记得姐姐的!”

未及苏锦翎发问,他们已经手拉着手飞跑而去。

苏锦翎至今不知七岁的小孩子到底能犯什么事,但见他们的恐惧与沉重,再加上对宫里规矩耳濡目染的一知半解,料想此去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叫他们的名字也不见回头,她犹豫片刻,急忙追了上去。

那两个孩子跑得飞快,好像只要一停步便会动摇好容易下的决心。她却追得辛苦,脱了步青云倒是不再崴脚,但是只着罗袜踩在细石子路上,亦是种折磨。

也不知跑了多久,人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视线也开始模糊,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怪腔怪调的呼喝:“好啊,终于知道回来了?!”

然后便是两个小孩的哭叫。

只见几个青衣太监夹着那两个孩子便往前走去。

哭叫洒了一路,揪得她心痛。

她一瘸一拐的追上去,跟着那群人拐了几拐,竟来到一片园子里。

远远的人影晃动中,她只看到地中有两个长条状的石墩。

“押上来!”

一个声音虽迟缓却是严厉喝道。

小明子和小番子像口袋般被丢到石墩上,两个太监分别上前把那长褂一掀,剥掉他们的裤子,就势摁住。

“打!”

话音未落,两条石墩左右各上前一个太监,抡起掌宽的板子就照二人打去。

木板交抡,惨叫出声。

“给我堵住他们的嘴!”

还是那个声音,自始至终的冷酷无情。

只几板子下去,小明子和小番子就已被打得鲜血淋漓,口里塞着布,想叫又叫不出声,脸憋得通红,泪汗交织。

不过是小孩子,细皮嫩肉,怎经得起这般毒打?人已是奄奄一息,小身子却随着板子的下落一震一震的,看得人触目惊心。即便如此惨烈,竟还听见有人哼着小曲。

“住手!”

声音飞出的同时,也不知是谁绊了她一下,事后回想起来似乎是自己,因为一面是想行侠仗义,一面又陡的发现状况不对,勇敢与怯懦甫一交手,手里的两只步青云来不及受阻便忽的脱手而出,一只正中行刑太监的后腰,一只直往坐在椅上那人飞去,却被一旁的太监以仰手接飞猱之势当即抓住。

“哪来的人?给我拿下!”

步青云的悲惨落地与那人的呼喝一同爆发,紧接着,便有两个太监架住了就要倒地的她。

板子与皮肉的撞击声稍歇,她看到小番子抬眼望了望她,凌乱碎发下的眼睛迷迷蒙蒙,好像在叫她“姐姐”……

心底骤然剧痛,抬眸怒视。

此刻方看清那坐在麒麟椅上发号施令之人。

最为惹眼的是他的额头,高耸光洁,俨然智慧的象征。夕阳半笼在他脸上,隐约可见目光簇亮。鼻梁挺直,口*唇方阔,一派威武之貌。他一袭绛纱单袍,斜倚在椅上,一条长腿弯曲横架于另一腿上,绣花锦鞋伴着口中咿咿呀呀不知是什么的曲调而轻轻抖动,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好像面前进行的不是残忍苛酷的刑罚,而在上演一场好戏。

“戌时过了吗?”他似是自言自语,吊起一侧唇角故意望向夕阳:“秀女们应该还在翠华苑吧?”

“正是!”身旁一个尖下巴太监立刻躬身谄媚道。

苏锦翎虽不知他是何人,却知自己祸闯得不小。她没去参加复选,有段姑姑替她禀报,自是因病缺席,而此番她却好端端的出现在这……

“说,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依旧歪在椅中,声音却变作懒洋洋,似是充满戏谑。

“你凭什么打人?”

苏锦翎却是反口一问。

今日这祸……也来不及多想了,先把两个孩子救下来要紧。

那人一怔,左右看了看,似是无法置信有人竟然敢这般对他说话,却仍满不在乎道:“打便打了,要你多事?”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岂是君子所为?”

她最近被秀女们陶冶得也会如此讲话了。

那人当即欲拧眉暴怒。

他的眉毛浓密且凌乱,这么一拧,顿现狰狞。

有杀气!周围人顿时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杀气弥漫在两人之间,他们不敢想象一会长信宫又有什么东西要倒霉,是又要修葺院子了还是又要重新栽树……上次被砸烂的明瑟殿到现在还未修复完工……

于是不禁将目光齐齐对准那绛纱单袍之人,离得近的甚至能听到他于骨缝肌理间发出的令人胆颤的咯吱声。

然而片刻后,他又舒服的靠进椅内:“他们是我的人,自是由我论处。你倒先回答我,今日是秀女复选,你不在翠华苑怎么会出现在这?你可知这是什么罪?未经通报,擅闯长信宫又是何罪?”

语气渐厉。

“既然你可以无缘无故打人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我现在以小主的身份命令你把他们放了!”

她真是不怕死了吗?她自己也万分质疑。再说这小主的身份……不过是进宫秀女的一个称号,感觉上仅比普通的太监宫女高一点点,而眼前这个人……

他虽意态闲散,却不难看出身子崩得紧紧的,眸光直射向她,却被夕阳的光晕遮去大半,难辨其意。

她亦是昂扬。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要突然跪地求饶令自己颜面扫地吗?况摆出点气势或许也会有些作用的吧。可是她真的好怕,像以往一样,每每冲动后都会后怕。她已经好久没有冲动了,一定是那药出了问题,一定是!否则她怎会做如此超乎常理之事?

静,可怕的静,只听得小明子虚弱的低咳了两声,又令她心底一痛。

“把她拿一边去。”

他竟然说“拿”,难道她是个物品吗?

太监立刻将其“拿”到一边。

她不过是个纤弱女子,可那两个太监似是怕她跑掉般死死的扣住她的胳膊。

“继续给我打……”

懒洋洋的语气过后,再次响起了木板和皮肉的撞击声。

她刚一张嘴,一个太监立刻将一团布塞到她口中,阻止了她的愤怒,她只得呜呜的冲那个结了满脑袋辫子又将其束在一起拿金冠固定的后脑勺吼叫。

这时一个太监从门外走来,疾步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他一掌击在紫檀木扶手上,厉声道:“再加力!”

顷刻间,撞击声愈发响亮,频率愈发急促,苏锦翎已经看到那木板起落间飞起的血珠。

与此同时,他往这边使了个眼色。那两个驾着她的太监立刻后退两步藏于人后,其中一个在她耳旁恨声道:“要想活命就不要出声!”

板声响亮已压不住环佩玎珰,血雨星飞亦拦不住香风阵阵,且愈发的近了。

板声忽停,周围人齐齐跪倒,苏锦翎也被两个太监带动得跪在地上,并被死死的压在地面,耳听得众人山呼:“恭请太子妃金安,太子妃吉祥……”

太子妃?

她欲抬头张望,怎奈身边的太监不知使了什么巧劲,令她的脸只能贴在青石板上,上面的吉祥花纹怕是都要拓进面皮去了。

仍是静,只听得衣袂窸窣,珠翠玲玲,衬得那不肯停息的板子声愈发冷冽。

过了好久,方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极其婉转,极其悦耳,却也极其傲慢。

038行侠仗义②

“八殿下是怎么了?让人请本宫来就是看这两个血糊糊的小人儿?你可要知道,今天可是秀女复选的日子……”话到此,无端端的让人觉出她的恼怒:“弄得这样晦气,也不怕皇上见了怪罪?”

苏锦翎勉强的偏了偏脸……鼻子都快被压扁了。

她尽力的斜着眼睛望上去,只见一队锦绣丽装之人居高临下的立于院中,为首的一个珠玉满头,流苏四垂,在夕阳的余晖下抖着夺目的光。

不知怎的,仿佛忽然就回到了十年前的清萧园,一身盛服华彩的章宛白站在面前,身边的白眼仁侍女一把扯下了她腰带上的比目玉佩……“王妃,你看,玉佩竟然在她那……”

“听闻太子妃丢了最重要的物件,竟和这两个小畜生有关,臣弟必要给太子妃讨个说法!”

臣弟……八殿下……“他们是我的人,自是由我论处”……“姐姐,我们是八殿下身边的人”……

八殿下……宇文玄铮?!

天啊,她刚刚都干了什么?此刻真恨不能变成蚯蚓钻进这青石板下了。

“不过是个小玩意,怎抵得上两条人命?”

“紫祥宫里的树叶都要比别处金贵几分,何况是个‘小玩意’?而他们不过是两条贱命罢了……”

“八殿下说的是哪里话?素闻八殿下最护着手下人,今日怎么……”

“我宇文玄铮一向公私分明,既是他们惹怒了太子妃,太子殿下又是臣弟最敬爱的皇兄,定是要将他们严厉论处!”

“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不成?本宫倒是觉得八殿下同清宁王更为亲近呢……”

“太子妃说哪里话?兄弟手足,十指连心,又怎能分得出孰轻孰重?”

“八殿下的口才真是愈来愈灵巧了……”

“不过是由心而发,太子妃过誉了……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一定要他们说出到底把太子妃的宝贝藏哪去了。若是再嘴硬,便打到死为止!”

“行了,不过是个小玩意,我看这两个小人儿也受得差不多了,何必……”

“太子妃一向仁慈宽宥,德高望重,人人赞誉,我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今天定要打死他们为太子妃赔罪,若是父皇问起,只说是……”

“八弟怎么还是那么个暴烈脾气听不得人劝呢?”太子妃夏南春急了。

今天秀女复选,贤妃去了,如妃去了……太子也去了。

她怎不知宇文玄晟的心思?这紫祥宫都快被女人塞满了。

太子沉迷女色,也不避个时间地点,仅她便生生撞见好几次了。

他留恋于各种美色之间,却单单不去她的仪元殿,她只能独立窗边看月圆月缺几轮回。

外人只见得她的风光,却怎解她心底的苦?她虽知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也不反对他立妃纳妾,可哪个女子愿意夫君陪伴她人身侧自己年纪轻轻却被束之高阁?竟是一年也不得一回温存,以至于十年来尚无一儿半女,长此以往,恐地位不保。

她十六岁嫁与太子,当初只以为一旦太子登基她便为皇后,独掌后宫,可谁能想到太子竟是如此冷落于她?论美貌论家世论才学论人品,她比那些个莺莺燕燕不知要高出多少,可是他偏就不肯多看她一眼。

都说宇文家族出情种,宇文玄晟也是,却是个处处留情的种!今又去了复选,紫祥宫不几日便又要热闹了。

自早上贴身宫婢说太子又出去了,她便知他一定去了翠华苑,遣人带回的消息也的确如此。她坐卧不安,却又不能前去吵闹。近期已有些她的不贤之名外传,若是……

宇文玄晟骄纵暴戾,近年愈发严重,搞不好废了她都是不意外的。他可不如那几个兄弟会审时度势,只凭皇帝的宠爱为所欲为,难道他就没看出来皇上已经对他失去耐心了吗?再折腾下去,怕是他的太子之位亦要不保了。可他偏偏毫无察觉,倒愈演愈烈,而他的如此作为别人亦要归总在她的“不贤”之上,如此……再说太子若是倒了,她又有什么好处?

心下烦乱,却又无计可施,袖子横扫,打碎了琉璃冰魄。

那琉璃冰魄是日前皇上赏下的,整块琉璃雕作球状,表面雪花纹状浮凸。乍看起来无甚特别,而当烛光摇曳,那琉璃球便会自行转动,折出七彩光芒,映在墙壁之上,如星光浮动,萤火飞舞。

那日夜间赏玩时,恰好被长信宫的两个小太监见到,欢喜得什么似的。也赶上她当日心情好,任他们多看了两眼,却不想就惦记上了,今天又要来瞧,可是那琉璃冰魄已碎在地上……

偏就说是他们偷了,能怎样?

她已是够倒霉够气愤,恨不能当即打死那两个小太监,却被他们给跑了。她是定要管长信宫要人的,你清宁王不是有贤名吗?宇文玄铮和诸多人不是都捧你这颗明月吗?他们是傻了还是瞎的,难道不知道谁是太子?今天就要寻你的治下不严之罪!虽然如此略为转折,可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反正你们这三兄弟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刚刚宇文玄铮一番话倒让她觉得若是惩治了这两个小太监倒是她的不仁慈不宽宥不贤良,如此……

万一再被皇上知道了……贤妃最宠宇文玄铮,竟胜于亲生儿子,皇上也最敬重贤妃……

“我都说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再怎么金贵能抵得上人命?”

“不过是两个小畜生,打死了干净,省得再去惹祸端!”

宇文玄铮怒气上涨,竟夺了行刑太监手里的板子,就要劈头打下。

板子在距离小番子脑袋半寸远之处被太子妃的惊叫与随行太监的阻拦生生截住,宇文玄铮犹自气愤不已,要挣了那碍事的太监将小番子至于死地。

太子妃惊怒之下浑身发抖,丢下句“八殿下若是非要处死这两个小太监便是和本宫过不去,本宫尚且不计前嫌,八殿下就不能宽宥待人?”便怒冲冲扬长而去。

宇文玄铮怒吼不休,眼却紧盯着那一队锦绣迤逦的出了宫门,亦走得远了,忽的神色一变,令人将宫门紧闭,随后行刑太监迅速退下,即刻有人将两个孩子扶起,却已是人事不省,浑身瘫软。

紧接着,又打雕花门里疾走出两个穿铁锈红锦袍的人,拎着药箱奔过来。

“蠢货,干脆抬到紫祥宫里去医治好了!”他大怒。

众人唯唯,忙又托着两个孩子进屋去了。

宇文玄铮眼见得他们进了房,方调过目光得意洋洋的看着苏锦翎。

苏锦翎的脑子被刚刚的紧张自己的恐惧以及突如其来的回忆弄得一团混乱,暂时无法理解宇文玄铮的苦肉计,见他看过来,还以为下一个受罚的就是自己了,顿时有些站立不稳。

宇文玄铮目光下移,忽然定睛在她的脚上,顿时眉头一皱。那个有眼力见的尖下巴太监已是捧了那双步青云过来,且暧昧的笑着。

他瞪了那太监一眼:“蠢材,你看她那模样还能穿得了这步青云吗?”

的确,这一路奔来,她的脚早被磨破,血迹已是渗出罗袜,自己却丝毫未觉。

“那……”太监有些为难。

宇文玄铮当即给了他一记爆栗:“拿小爷的轿来!”

仍旧是“拿”……

片刻之后,一架两人抬的轻便小轿自甬路移来。

平顶皂幔,并不显眼,一侧静垂着片细细的明黄绸带,代表皇家专用。

苏锦翎被扶上轿,却猛的惊醒般掀开轿帘。

“你要送我去哪?”

“你叫什么名字?”

两个声音撞到一起。

停顿片刻。

“百莺宫。”

“聂小倩。”

声音再次相撞。

苏锦翎暗叹自己也能急中生智……若是要找我算账,那就见鬼去吧!

可她却于这碰撞间拾得自己的去向,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会,仍是放下轿帘。

小轿轻盈的去了。

宇文玄铮看着那轿子消失在甬路尽头,唇角一掀。

聂小倩?怕是骗我的吧?尽管骗好了,待我查到你的真实身份……

一想到她昂然而立,眸子清澈明亮却是掩不住的心慌,还有刚刚说出名字时,因为心虚,那浓密的睫毛蝶翅般的忽闪忽闪他就忍不住想笑。

真是有趣,都吓成那副模样还假装坚强,还自作聪明的骗人,全不像许多人只会一味俯地求饶……不过也难为她了,竟是肯为两个小东西冒死相救……

“殿下……”太监小宁子飞奔而来,尖下巴一收:“御医说小明子和小番子无碍,已敷了药,歇息几日便好。”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甬路上收回。

小宁子立刻又往前凑了凑,满脸钦佩加谄媚:“若不是殿下事先在板子上做了手脚,只需不那么重的拍两下便制造出血肉横飞的假象,小明子和小番子怕早就见了阎王了……”

宇文玄铮浓眉一拧,又给了他一记爆栗:“若是走漏了风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宁子揉了揉左额角,苦笑道:“殿下下次能不能打另一边,奴才想要来个对称的……哎呦!”

宇文玄铮当即再一记爆栗,不用说,自是左额角。

039出乎意料

苏锦翎简直是做梦般的回了百莺宫。

这一路上,她提心吊胆,生怕被抬到暗处给做了。

她不停的掀了轿侧的浣溪素纱窗帘向外观望。其实她看了也白看,因为根本就不认得路。撂了帘子,心神不宁的盯着那两只压帘的银蒜滴溜溜的转。

跳轿而逃显然是不智之举,可若是坐以待毙……

她果真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几番折腾后,但见得景致渐渐熟悉,又望见了那条熟悉的曲廊,心方安了。

眼下坐在纤羽阁里,只祈祷复选赶紧结束,这宫里实在是太让人崩溃了。

直至夜幕四合,月上柳梢,百莺宫门外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

已是累了一日,秀女们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明明是众所周知的结果,却仍要奔走相告。

还是老规矩。

景元帝宇文容昼喜欢征战,据说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欣赏自己亲手绘制的版舆,经他手开疆裂土之处皆拿重笔勾描。自登基至今三十余载,已将天昊国土扩展了三分之一。而他的第二大兴趣便是巡幸被征服的土地。

既已是属国,每年自有岁贡,与其一同来的还有各属国进奉的美女,利用联姻来加强彼此的联系。纵然景元帝念着慈懿皇后,美女却也是不得不收的,后来由每年的进奉改为随秀女一同参选。当然,她们是直接入选,毫无悬念,只不过这样一来数量便不如过去多了。此番有赫祁、元离、肃喇、东哲、临纳、西夏、北胡的美女,已先自封为贵人迎往各殿。

大家对临纳那个祥贵人颇有微词,因为临纳虽已沦为属国,却时不时的造反生事,这些年皇宫缉捕的刺客十个有九个出自临纳,真不知此番送来这个祥贵人是凶是吉。

除去这些个必然之外,此番留了牌子的秀女只一人得以陪伴君侧,那便是梁冀知州之女梁璇。

她的入选实在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包括苏锦翎亦觉不可思议。梁璇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胜在身材丰润,笑容甜美,而她的口无遮拦大家已是早有领教。前一段时日部分秀女被遣出百莺宫,许多人都以为下一个便轮到她了,她自己看起来也很是惴惴不安。可是等来等去,却是等得这样一个结果,不能不令人大惑不解。

只可惜方逸云早早的便被指婚煜王,婚期定在六月末,否则怕是根本没有她梁璇的机会。

不过怀疑归怀疑,并不出色的梁璇能够脱颖而出必定有她的奥妙,这拜高踩低的宫廷自古便是见风使舵,于是梁璇的希宜阁现在是人满为患,大家争相祝贺,话里话外的希望得到照拂。可也没叨扰多久,春恩凤鸾宫车便到了百莺宫门口。

这春恩凤鸾宫车本是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梁璇只是被留了牌子尚未受封,竟然当夜就要前去侍寝……

待宫车摇着金铃叮叮当当碾路而过后,百莺宫几乎要炸了。

但不管怎样群情激奋,事实是不容忤逆的,君心难测啊。

苏锦翎只关心苏玲珑的去向。

急急奔出纤羽阁时,正见樊凌波立于院中,湖水色的裙幅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曳。脸上胭脂稍褪,却在夜光中显得凝白如玉,目光端宁,神色沉静,眉心红痣仿若宝石一点。

她就这样站在盛开的广玉兰树下,衣裙上闪烁的银丝玉簪花与头顶的云白相映生辉,平添了几许仙气。

苏锦翎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她,不禁看得呆了。

她却不以为意,只微偏了头看向她,唇带轻笑:“我留下了。”

她语气镇定,无惊无喜,似是早就料到,也似是觉得怎样的结果都对自己无所谓。

好像从这个端午互系长命缕,或者更早的时间算起,比如二人联手气坏了那个几个仗着家世优越前来寻衅滋事的秀女之后,她们之间多了一些心照不宣,不必对方询问便可答出其心中所想,倒省了不少麻烦。或许长命缕连起的不仅仅两条五色丝,更是两颗心,两个人的命运。

苏锦翎点点头。如此结果对于樊映波而言应是不错的吧,尤其是那几个气势嚣张的秀女竟意外被撂了牌子……一心觊觎的希望却被瞧不起的人得了去对于她们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打击。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樊映波并不出色,且自己一直不知她到底拥有什么特别出色的本事,当然,这些在秀女复选之前都是被保密再保密的,就是怕被别人压了去,于是她的留下和梁璇的侍寝同样令人充满悬念。

苏玲珑亦被留了牌子,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苏锦翎记得她当初说自己进宫并不是为了皇上,怎么现在倒闷闷不乐?难道是暂时不知下一步的去向?下一步无非是配给王公贵族或是留下做宫婢,依苏玲珑的身份应是前者,莫非是没有中意之人?可依她自小受的教育,应是早知道这种结果的,况她一个女子再有什么能力又怎能左右更有权力者的旨意?既是早已料到,又何必愁眉苦脸?

她是摸不准苏玲珑的心思,人家在那面色严肃,她便枯坐一旁。

过了一会,苏玲珑突然转过头来,声音冷冷道:“现在可是开心了?”

苏锦翎一时弄不清她是想说自己因没有参加复选可以顺利回清萧园而开心还是想说因了她的不如意而开心,不过也知道自己的不上进的确令苏玲珑失望,于是多少有些愧意。

苏玲珑心事重重,也没有过多责难,只言一天辛苦,身子又不适,苏锦翎便赶紧借机离开了。

按理,未留牌子的秀女第二日便可离宫,可不知为何竟传旨再留三日。

百莺宫又炸了,太多的人重燃希望,直言此番复选结果古怪,更对只入选并不特别出色的梁璇一人并当夜侍寝颇多微词,也不顾什么宫规礼仪谨言慎行了,纷纷使银子找人手铺路子,大有改天逆运之势。

姑姑们收银子收得手软,百莺宫门口三日内多了许多并非宫内之人。

三日后,果然改天逆运了。

原先留了牌子的此番大半被勒令即刻出宫,未留牌子的更是遣散得所剩无几,原因自是经过这三日的考察她们暴露了太多不适合留在宫中的品性,而此番爆出的最大冷门是……没有参加复选的烈王庶女苏锦翎被点名留宫并即刻前往雪阳宫侍奉贤妃!

苏锦翎赶在秀女们震惊得如同冰雕尚未融化爆炸之前由贤妃身边的红人——太监总管严顺引路教养嬷嬷段玉裳护送离开了百莺宫,连东西都未来得及收拾,虽然她也没什么随身之物,只有那个漆木匣子……

苏锦翎恍若做梦,心里反复播放一句……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

她踩着堆积了一路的问号,全然不顾曲廊回转,壁画蜿蜒,亭台玲珑,花树葱茏……在拐过一个弯角时,忽然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段姑姑:“姑姑,我不想去!”

段玉裳自皇上遣了身边的红人吴柳齐将这个不懂规矩的苏秀女送回百莺宫后就对她极为看好,还巴望着跟着她被提携呢,只恨这不争气的竟因病误了复选,否则怕是根本没有梁璇的机会。既是误了,也就不再关注她,哪成想竟突然得了贤妃的口谕,亲调她去雪阳宫伺候。

贤妃是什么人?虽无皇后封号却掌皇后实权,也不知这小妮子究竟是烧了哪门子的高香,竟入了贤妃的眼,莫非是这阵子在外面碰到了什么贵人?都说是傻人有傻福,果真不假。要么她就是大智若愚,表面单纯,实际早有算计。只是她既已迈进了富贵的门槛,还有接近皇上的机会,她竟说“不想去”,她是不是前几日病得脑子坏掉了?

段玉裳立刻扯了她一把,递了个眼色,自是要她提防不要被前面的严顺听到。

其实严顺哪会听不到?不过他六岁进宫,如今已是三十年整,怎会不知何事该放在心里何事该当做耳旁风?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加大了步子,略略和后面的人拉开了点距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话说在宫里长期生活的人都会练就一种本事,那便是将自己放在不被人关注的范围内却可严密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人。

然而作为善于察言观色的段玉裳又怎会不知?严顺虽其貌不扬,眼睛似也有些浑浊,可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射出一股凌厉的精明之气,这点最为可怕。

“侍奉贤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是不是欢喜疯了?”

她不停的使眼色给苏锦翎,意思是让她赶紧顺着说两句好话,以便严顺传给贤妃,往后有她的好处。

“我怕……”

怎奈苏锦翎毫不理会她一番苦心,还弄出两汪泪,楚楚可怜。

段玉裳心里这个恨啊,依她这容貌这身段,若是有朝一日龙颜得见,定是要宠爱非常,封妃封嫔是迟早的事,可她怎么这么别扭?

040百般游说

“你怕什么?娘娘又不是老虎?”话到此,自觉失言,急忙睇了秦顺一眼,转口道:“有多少人想去雪阳宫还没机会呢。不信你回去问问,若是你说不去,定有无数个人打破了脑袋的要来呢……”

“那就让想去的人去吧,我想回清萧园!”

段玉裳真想把她丢在这不管了,否则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连自己都要跟着倒霉了。

严顺还真是头回见到这么不可理喻的人,那么多的秀女,贤妃单单点了她,其中原因暂不提,只看这就是多么大的荣耀?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她……勇闯太极殿嘛,如今却怎么如此别扭,现在弄得他这个一向冷静的人都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小主,咱家可以问问你为何宁愿离开也不愿留在人人希冀的皇宫吗?”

苏锦翎掂量一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宫里的规矩。”

严顺拂尘轻扬,微微一笑:“咱家六岁进宫,从御膳房的太监坐到贤妃娘娘身边的总管,这期间也换过不少主子。按理说,宫里的规矩是要多一些,可是只要咱们做奴才的守好自己的本分,别说安身立命不是问题,晋级封赏亦是指日可待。”

严顺此前按照贤妃的意思调查过苏锦翎的身世,此番开始对症下药的游说。当然,他是不在乎雪阳宫是否会多这么一个宫婢,只不过为了主子才要办成这件事,况且他深知无论人前人后,只说人的好话,定是有益无害。

“众所周知,贤妃娘娘深受圣上器重,统领后宫十四年,靠的可不是严苛铁腕。若说起宫里的主子,贤妃娘娘可是最慈善的一个,对我们这些奴才从无打骂,就是责备都很少见。你可知这三日内有多少小主托杂家向贤妃美言让她们入雪阳宫侍奉吗?”严顺面露得意,毫无虚假:“贤妃娘娘的德名想必小主也早有耳闻,如此还有什么顾虑呢?”

苏锦翎刚要开口,严顺立刻继续游说:“雪阳宫奴才们的荷包总是比别处的奴才鼓,腰杆总是挺得比别处的奴才直,为什么?贤妃娘娘从不亏待咱们。不仅是逢年过节,只要娘娘高兴,那赏赐是随时都有的。小主今年十五岁,十年后出宫,咱家相信,到时小主足可以买下帝京最好的地段——丰荣街的双层正房加厢房并耳房、抱厦共二十余间的大宅子。亭台湖山一应俱全,奇花异草无所不备,车马相迎,华轿相送。虽比不得烈王府,也定是帝京数得上的华贵之处,况小主剩下的银子也足够十个小主游山玩水的度过余生,如此……”

严顺在宫中这许多年,自是知道若想打动一个人,必须晓之以利,动之以钱,便是无往不利。如此虽俗,可身在凡尘俗世,身为凡夫俗子,又怎能免得了这个俗?就包括皇上,不也对户部看得极紧?

苏锦翎不禁有些动心了。

不过是打十年工而已,放在现代社会,有几个女子可以二十五岁就独立置办豪宅?那个年龄怕是正在人才市场蹉跎吧。而且后半生亦不需劳作便可衣食无忧,这简直是神仙样的生活。她向来胸无大志,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一条吃饱睡足的米虫,而今看来,她完全有可能做一条最肥大最壮硕的米虫之王!

当然,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有收获就必定有付出。自由……十年……她大约可以活到七十岁吧,如此十年的小心谨慎也不算过分。在公司打工不也要看老板的脸色?而且即便加班也不一定有加班费,动不动还要以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的克扣薪水,相形之下,在雪阳宫当宫婢简直是一步登天了。况不仅是严顺,许多人也都说贤妃的好,应不会有错的。再说,自己本就胆小怕事,又能闯出什么祸?待到出宫后,睡着金灿灿的黄金,住着华丽丽的大厦,做着轻飘飘的美梦……人生,不过如此!

一时竟有些跃跃欲试了。

严顺心底暗笑,赶紧趁热打铁,发出最后王牌。

“小主留在雪阳宫,便有机会结识众多贵人。小主品貌一流,到时贤妃娘娘少不得要为小主做主许配个好人家……”

苏锦翎脸一红,眼前顿时闪过一双冷锐的眸子,那冷锐中透着柔情,正看着她……宣昌,会知道她被分至雪阳宫吗?对了,他是煜王的伴读,煜王是贤妃的儿子,应该会……只是煜王会知道她这个小人物的存在吗?即便知道了,会记得告诉宣昌吗?宣昌说过,“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他真的会来找她吗?

不对,许配人家?她怎么忘了这个时空盛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让贤妃给她指婚……

脸当即白了。

她这脸色的瞬息之变丝毫不差的落入严顺眼中。他暗暗叫苦,自己真是画蛇添足。不过依他的本事,也不难再度扭转乾坤,当然,现在还不宜透漏太多,谁知道明天会吹什么风?

“不过若是小主执意离宫,贤妃娘娘自是不肯强留。只是依小主的年纪,一旦回去怕是就要立即寻了婆家,如此……”

根据紧密观察,严顺断定,此女心有所属,但不知是哪个……唉,贤妃真是年纪大了,竟揽了这么一宗事。可也难怪,七日内竟有两人先后进宫求请贤妃将这个苏锦翎调往雪阳宫,还左三番右四次的求,终磨得贤妃应了。那二人如此恳切,到时若是……唉,这丫头虽水灵,可看起来傻乎乎的,怎么就……贤妃怕是也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苏锦翎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苏锦翎现今正在处于人生的一个重要十字路口。严顺说的是实情,这个时空男女多早婚,她若现在回了王府,依章宛白的心思,定是不肯留她的,到时以她的力量能做什么抵抗呢?难道要以死相胁,怕是正中了人家的心思吧?况她根本没有死的勇气,活着是件多么好的事啊,即便遇到困境,只要活着,或许下一秒就是希望。

可是凡事说起来容易,只有当真正落到眼前时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微弱。而若留在宫中,她并非聪明伶俐,更不是出类拔萃,她的目的是只保得平安就好,而且贤妃哪能就那么看重她?若真有指婚的心思,娘娘又是个好说话的人,自己只言愿意侍奉跟前,至死不嫁……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应也不会为难她吧,况且比她“上进”的人多的是。再说,严顺说得这般好,八成是以为她也和其他秀女一般求取“上进”想要哄她呢。就包括他前面所说,怕也加入了广告成分,不过权衡轻重,留在宫里倒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严顺见她面色稍缓,纱质幞头下的额方透出一层细汗。

段玉裳审时度势,已看出苏锦翎心思动摇,急忙道:“贤妃娘娘还等着呢。”

严顺微微一笑,前面引路,垂眸瞥见雕刻鸾凤的青石板上那个纤细的影子略一踌躇,到底跟了上来。心下暗笑,虽然执拗,却果真是个好骗的丫头。

正乐着,忽听得身后传来怯怯的一声:“谢谢严总管,以后就烦请严总管多照应了。”

他脚步一滞,随口答了句:“小主真是折煞咱家了,怕是以后咱家要请小主多多提携呢。”

脚步未停,心里却琢磨开了。依他在宫里三十年的阅历,看人不能说十成十的准吧,倒也离不了八成。这丫头不像是个会说俏话的人,仅凭她敢当着他的面就说不想去雪阳宫便可看出,而且那双眼睛……严顺打赌,他尚未在哪个人的脸上见过如此清澈的眸子,即便是六岁的玄徵殿下也早早染上了宫里的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勾心斗角的习气,哪像她,竟毫不知掩饰,这样的人身在如此深晦的宫中……他莫名的有些担心,是因为那句完全出自真心的感激与期许吗?摇摇头,片刻的忧虑转而随风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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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阳宫宫如其名,四围皆是汉白玉堆砌的园囿楼台廊庑亭阁,仿若雪山冰峰,肃穆庄严的捧着正中一座高大壮阔的绛色殿宇——瑶光殿。

殿阁长柱飞檐,其势若虹,殿顶琉璃朱瓦尽折日光,其辉耀目。

进得宫门,忽觉一路行来的薄汗骤然消退,四围香风习习,摇绿拂红。

苏锦翎好奇的打量周遭景致,但见园中遍植芍药,多为白色,环着一丛艳红,也应了雪中艳阳之意。最妙的是还养着一对仙鹤。那仙鹤就在草地上悠闲的踱步,见有人来,只歪着头看,毫无惊慌之意。

有清秀的绿衣宫娥迎了上来,一一行礼,严顺则引着二人来到剔梅描金的门屏旁,示意她们稍等片刻,便自行进去通报。

俄顷,又引着二人入内。

苏锦翎轻提裙裾,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学着段玉裳的样子微低着头,行至丈远之后,又效其俯拜在地,口中轻呼:“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041初见贤妃

前方却飘来笑声:“咱们雪阳宫不兴这个,快起来吧。”

见段玉裳趴得好好的,苏锦翎也不敢稍动,额贴着柔软的红绒织金毯,看着眼前那粉白交织的芙蓉花的绒毛于呼吸间轻微抖动,心里却觉得贤妃娘娘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柔和,顿时生出几分亲切。

她大着胆子微挑了挑长睫,一点点的看过去,却只见到一双锦绣双色芙蓉鞋的鞋尖微露出天青宫锦流云纹裙裾,便不敢再往上瞧了。

急忙垂下眼帘,等待贤妃发话,却忽然觉得鞋跟似自己在动,还有个奇怪的声音跟着响起……“呼哧呼哧……唧唧……”

很想回头探个究竟,而眼下的沉默却让她不敢稍动。直至严顺尖着嗓子说:“既是贤妃娘娘说话了,二位就请起吧。”

苏锦翎便随段玉裳起身,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犬吠。

原来是一只金色的小西施犬,不知为何对苏锦翎的步青云鞋产生了兴趣,这工夫见其起身,鞋子尽隐入罗裙之中,不禁不满的叫了起来。

苏锦翎对一切带毛的小动物都感兴趣,眼见得这小西施犬油光水滑,额前白亮长毛用红蝴蝶结束起,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起身子,拿前爪可劲的拨拉她裙上的飘带,摇着白色的尾巴,口中呜呜的讨好着,真想抱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却只能站得规规矩矩的,借着不敢抬头之际与小狗*交流同样急切的神色。

严顺非常有眼色的将小狗抱走交由贤妃,那小狗仍兀自在贤妃怀中折腾,拼着劲的要往苏锦翎的方向挣。

“果真是段姑姑调教出来的人,这般端庄守礼。严顺,看赏。”贤妃满意道。

严顺恭敬的应了声:“是。”

眉峰一扫,随后便有一碧衣宫娥捧了鎏金的托盘,其上是一柄紫玉如意,温润晶莹。

苏锦翎暗想,这便赏了,贤妃果真大方。心下顿时敞亮,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金银满手。

段姑姑忙再次跪倒:“奴婢不敢。”

贤妃笑道:“段姑姑,这几年你在百莺宫颇受赞誉,本宫早有耳闻。原定你是后年才能出宫,但本宫念你勤恳忠诚,特许你今岁秋后离宫,这紫玉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的添妆之礼吧。”

段姑姑大喜,千恩万谢,接了如意,再次叩谢。

苏锦翎一瞬不瞬的参阅了全过程,想着自己若是每每领了赏也来这么一套可真够累人的。

贤妃实在受不了了,将怀中小狗*交与严顺。严顺似是怕狗,一个抱不稳,那狗翘起后脚使劲蹬了下他的鼻子,趁他酸痛失力,顺利逃出禁锢,直奔苏锦翎,竖起身子,继续拨拉那腰带。

贤妃失笑出声:“看来叫这个姑娘来雪阳宫还真是对了,这毛团平时就最难管教,却和你是个投缘的,不如你以后就负责照管毛团吧。”

这个工作不错,苏锦翎心中大喜,急忙就势抱了毛团跪下谢恩。毛团立即伸出粉红的小舌头一通狂舔对其示好,二者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严顺见贤妃笑得一脸温和慈爱,心底也松了口气。

“这小畜生,你倒先看个仔细。”贤妃笑骂。

严顺见势忙道:“苏锦翎,抬起头来,让娘娘看看。”

苏锦翎好容易将自己与毛团分开一段距离,抬起了头……

也不知是贤妃神色突变打翻了掐丝珐琅茶盅,还是茶盅突然翻倒导致贤妃变了脸色,她只见到那原本笑意融融的慈爱瞬间消失,只一瞬不瞬的死盯着自己,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那目光惊惶疑惑,与端庄沉稳的面容形成极大发差,顿令她心中一冷。

严顺自然也看出来了,却不好发问,只在一旁对着怔忪的贤妃小声提醒:“娘娘……娘娘……”

贤妃的神思方从苏锦翎的脸上或者说从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收了回来,重新恢复了笑容。

这一切只耽搁了片刻,于是让人觉得这片刻不过是一个错觉,而刚刚的意外也果真是个意外。

宫娥早已换了新的茶盏上来,贤妃沾湿了裙裾,由人扶着进门里换了。

这工夫,偏殿内只剩下严顺、段玉裳和依旧跪着的苏锦翎,三人均是不明所以,就包括段玉裳冲严顺递了个眼色,严顺这个贤妃身边的红人亦只是轻摇了摇头。只有毛团异常兴奋,它重新发现了露出裙边的步青云,立即对其展开进攻,口中虚张声势,分外勇猛。

只一会,换上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的贤妃又由人扶出,重新坐回紫檀雕花椅上。

“怎么还跪着?”贤妃的神色和声音都是毫不掩饰的嗔怪:“严顺,还不把本宫备下的见面礼赏给锦翎丫头?”

宫娥又拿了檀木托盘出来,似是一对翠玉杯子。

贤妃脸色稍愠。

严顺见状忙喝了那宫娥退下,亲去里间选了两样,一支是镶金点翠的簪子,一支蓝宝石蜻蜓头花。大致是贤妃看出苏锦翎装扮清淡,髻上只绾了支式样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银簪方换了赏赐,如此,贤妃果真是个细致入微体贴达意之人。

苏锦翎谢了赏。

“严顺,稍后你便带锦翎去归置好的听雪轩,这边的规矩也便由你交代了吧。”

语毕,似有倦意。

三人忙再拜离去。

刚出了门口,段姑姑便要回百莺宫了。走前自然是要赞美贤妃慈善,又对苏锦翎报以希冀和祝福,末了扯了她的衣袖,附在耳边轻语了两句:“多想一步,少行一步。”

未及苏锦翎听清,她已告辞离去。

苏锦翎望着那穿姜黄绣缠枝花褙子的背影渐渐远去,顿时生出几分不舍,再回想她临走时留下的两句话。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什么意思?

她这边摸不着头脑,那边严顺已经开始催促了。

毛团似是早有准备,竟先一步于严顺头里领路,蹦蹦跳跳极是欢悦。

转朱阁,绕回廊,过亭台,穿花度柳,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方至西面一所偏僻的极小极精致的院落,幽蓝门楣上是飘飘洒洒的三个银色篆字——听雪轩。

推开虚掩的蓝门,映入眼帘的亦是幽幽的蓝,院落、房舍,包括正中的一个方形小花坛和甬路都是梦幻般的蓝,仿若天幕的一角落入凡尘,令人心神顿宁。

院内设置很简单,一正房一偏房一耳房一抱厦,还有一个小圆石桌和四只石凳,就那么小巧别致的摆在那,任由绿柳掩映。

此时是木槿花盛开的时节,红白紫蓝的小花缤纷摇曳,布在幽蓝的背景中,好似彩色星光。

李商隐于《槿花》中曾道“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木槿花朝开暮落,生命短暂,可每一次的凋谢却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开放,即便在风露凄凄的秋天仍不放弃,正如日出日落,正如四季轮回。所以花语赞其“坚韧、质朴、永恒、美丽”,实是恰如其分。

院中亦植有几丛茉莉,正值花期,已打了玉色的小花苞在那准备着,并不格外显眼,然而到了傍晚定要馨香满园。“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便是对其最好的赞誉。且茉莉又有“莫离”之意,素洁中又添了几许期许与伤感。

苏锦翎惊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这皇宫待遇真不错,她还未等上岗,就分了房了,还是环境如此优雅的小型公寓。

进了门,屋内摆置亦是一应俱全,虽无格外金贵,但胜在精巧,仿佛就是为了这小巧玲珑的房子准备的一般,看去极是舒服。而且这其中的诸多物件都是苏锦翎无论前世今生亦未曾见过的,比如春藤长案上那一个个形式各异的小瓷盒,已是忍不住要扑上去研究个明白,只为着严顺在此不好造次,而严顺又哪会看不出?

他忍笑的见她屋里屋外的转了一圈,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这里……就我一个人吗?”

严顺非常严肃的点头。

看着她像被雷击中的表情,终开口道:“娘娘念你素日不喜热闹,方让人收拾了这听雪轩出来。目前是你一人,待过两日重新分配了留下的秀女,应是还会添人进来的。”

苏锦翎早已习惯独处,说实话还真不希望再有人来,不过眼下的待遇的确还要好过百莺宫的纤羽阁十倍,不觉为自己今日的决定分外庆幸。

偏房的黄杨木床上笼着碧丝青纱帐,由镂花银钩轻挽低垂在两侧,半遮半掩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云缎被褥,褥上平放着一袭天水碧色宫装。轻轻柔柔的颜色,轻轻柔柔的纱罗,好似一朵云静浮其上。

严顺开始碎碎念,从早上必须卯时三刻至瑶光殿向贤妃娘娘请安并随时随地伺候到服侍主子要专心细心忠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不论人前人后亦须保证衣饰整洁不得失礼到头发一律绾成单髻且须一丝不乱以免将发丝掉落主子汤碗引发不敬之罪,从坐不分膝立不摇裙笑不露齿怒不高声行不露足到遇到特殊情况要随机应变不得随心所欲,从谈吐谨慎手脚麻利恭敬顺从到要学会察言观色且一切必以大局为重……

042心智单纯

苏锦翎早就领教了他的口才,却不想是这般好,口不停歇的说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竟然还没口吐白沫亦不需以茶润喉,而这些繁琐细致的规矩听起来已是令人头胀欲裂,若是一一做到……

严顺不需瞄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最后以一句话作结:“当然,贤妃娘娘宽大为怀,你今日也亲眼见了。主子慈善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既是如此,咱们更要严格约束行径。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你可明白?”

苏锦翎更糊涂了。

严顺叹了口气,他至今也未看出这丫头有什么好,可既然贤妃娘娘点了她……

“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便来问咱家吧。”

语毕,转身欲走。

“谢谢严总管,你真是个好人!”

身后忽然传来这一句,严顺脚步一滞,回头却见她清澈眸中毫不掺假的诚恳,唇边不禁微现笑意。

苏锦翎的确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她亦是知道在自己如此别扭之际是严顺苦口婆心的令她晓以利弊,她也清楚雪阳宫这样的重要之地并不会缺少自己这种毫不知宫廷礼法的小人物,而至于为什么在那么多的秀女中只亲点了她更是满心糊涂,只不过有人肯为了她的去留煞费苦心,因势利导,是不是也怀了一片真心呢?而且严顺看起来颇为事故冷漠,依他目前的身份在太监中也算位高权重了,却肯对自己悉心教导,循循善诱,虽也是遵从了贤妃的旨意,倒也足够体贴关爱。于是在她简单的心里,已将他划入可以信任并可以发展友情的行列了。

纵然宫中人心深似海,她亦相信会有闪烁的珠光可供追寻回味。

如此,竟是开心起来,拣了那天水碧宫装跑到落地铜镜前仔细试穿。

宫装虽与雪阳宫的宫婢是同一色系,但款式明显更胜一筹。

月白的抹胸,其上绣着木槿花,花的绣工极为精巧,随着光线变幻,蓝紫双色浮动交替。

似雾轻轻拂过,转瞬间天水碧纱罗短襦已披在身上,冰盈丝滑,将她晶莹剔透的白皙衬得更为轻灵娇嫩,恍若带露的广玉兰花瓣。

因是宫婢,袖子自是不能如主子般裁得宽大,只在袖口处绣了几朵同色木槿花,饰米珠为花蕊,很是精细。

玉色绫裙裙幅亦不甚宽松,只些许有些细裥,但若加上外裳则不同了。

外裳是一幅极为宽大的暗花绫罗,一掌宽的雾紫腰带亦连其上,绕身系之,行动间,轻盈飘拂,如波纹微动,如素蝶翩跹,其内稍浅一色的绫裙若隐若现,配以罗带漫卷,凭生无限曼妙。

苏锦翎看着镜中那个略带惊愕之色的仙子般的妙人,一时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或许将某些溢美之辞加在这镜中人的身上也不算为过吧。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长睫频闪,面生红云……不知若是宣昌看到,那双冷锐的眸子会不会绽出片刻惊喜……

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诚不欺也。

算来与他分别已是七日,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味着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时无刻不在猜测着他心中所想行动所为,甜蜜温馨酿成了一片静谧的镜月湖,无风亦有涟漪漫漫。而每每有了什么变更,也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会不会知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这些消息,只可惜这个时空没有电话,让人生出无数期许惦念与不安,即便是梦中亦是满怀的欣喜和惴惴,醒来的瞬间竟仿佛可触摸到梦的衣袂。

她前世也曾偷偷的喜欢过某个男生,也曾因了他的喜而喜,他的忧而忧,那一个不经意间对她绽放的微笑也可灿烂她的一天。只不过那种喜欢往往在某一天莫名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所以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古人关于爱情的诸多名句……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也或许她并不是个深情专一的人吧。

直到遇见他……

突然、意外、毫无预料、不知不觉……从未有人这般令她牵肠挂肚魂系梦萦,尤其是一人独处之际,他的气息简直占领了她的整个天地。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铺天盖地,迅捷得令人措手不及又无法自拔。她清醒的觉出自己的沦陷,却不愿挣扎,亦在心中偷偷祈祷他也能如自己一般混乱无序,否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还有一个半月,煜王大婚……煜王新婚燕尔,哪有心情要他这个伴读陪着学习?

若有时间,他会不会来找我?会在哪里见面?会……

关不住的心已像初次离巢的小鸟般虽有些战战兢兢却是满怀欣悦的向着天空摇摇晃晃的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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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雪阳宫,鲛绡纱帷重重低垂,夜风过处,流苏微转。错金螭兽香炉上五缕轻烟袅袅,瑞脑的馥郁芬芳在十二扇琉璃金丝灯的光影中微微氤氲着。

贤妃端坐在剔红花卉圆凳上,只穿一身家常的淡杏色万字曲水纹裙衫,身边两个绿衣宫女正小心的除下她发间的簪钗,并执着盈绿的碧玉梳轻轻梳理那几乎垂到地面的浓墨黑发。

她虽眯着眼,一副享受之态,余光却未放过镜中那垂手立在身后若有所思的严顺。

严顺欲言又止,目光示意那两个绿衣宫婢。

贤妃慵懒的摆一摆手,宫婢行了礼,无声退下。

“娘娘,恕奴才斗胆。”严顺躬身上前:“奴才心中有所不解,望娘娘指点。”

贤妃微睁了眸子,眼底锐利之色一闪即逝。

“娘娘若是不喜欢那个苏锦翎,不妨寻个错处发落了她,况以奴才的拙眼来看,此人心智单纯,又笨手笨脚,绝不是伺候娘娘的最佳人选……”

严顺也弄不清此一番话是为贤妃着想还是不愿苏锦翎卷入宫廷意图成全她的心愿。

“心智单纯……”贤妃只反复玩味这一句:“这不是圣上最为喜欢的吗?”

严顺小眼顿开:“娘娘是说……”

贤妃笑了,慈眉善目:“本届秀女梁璇不就正因了这‘心智单纯’才被如妃留了牌子吗?”

严顺似是有些明白了。

但凡妃嫔年老色衰,为了君王不爱驰,多要培养个亲信去侍奉君主,借此让君主念着自己的好,以挽回几分情意,多加照拂,莫非贤妃也想走这一步?

贤妃自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眼尾冷光轻扫:“你认为本宫用得着使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严顺忙垂首告罪:“娘娘以德服人,自是不会像他人一般目光短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贤妃笑得慈爱:“你用不着说这些好听的。有些东西,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任是怎么争取,即便暂时到手,最终也会失去。”

语到最后,已是有些悲凉,面上却仍笑着。

“我与皇上风风雨雨二十余载,但不管他是如何对我,我定是要一心为他的……”

“娘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其实皇上也……”

“我知道,所以才不用像合欢宫的那位庸人自扰。锦翎这个丫头……我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严顺眼中迸出几分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欢喜。

“她只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语气忽然有些飘忽。

严顺敛了笑意,重露疑色。

“其实也未见得有怎样像,只不过那一刻,无端端的就让人觉得她就是……”

贤妃打住话头,对上严顺强压制的急切,笑得慈善而促狭。

严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娘就喜欢这般捉弄奴才。”

“只可惜当年你尚在御膳房……或许这便是天意,否则玄朗和玄铮怎么都央着要我点了她来雪阳宫?玄朗还特意再三暗示我将毛团让她照看?”

“这也是奴才担心的,二位殿下虽为双生,却好似自小就不和,如今又同为了个丫头……奴才怕……”

“你怕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自有天意。即便不是他们,而是……”贤妃语气稍滞,目露怅惘,转而化作一笑:“看似麻烦的事,谁又能料到会不会是一件好事呢?”

侍奉贤妃多年,严顺自认对主子的心思还是能琢磨得十拿九稳的,可此番真不明白贤妃在做什么打算。或许如她所言,静观其变方为上策,然而苏锦翎那小丫头又总似让人放不下心来,但愿她不要辜负娘娘一番苦心,或许依她的简单,无欲无求,倒也能躲过深宫的风雨如晦吧。

耳边忽然传来贤妃的轻笑:“依她的心思,怕也想不出跑去太极殿博取龙颜一顾的法子吧?”

严顺也忍不住笑:“那是,那是,若不是这一动静闹的,梁贵人又怎能在复选时独自胜出呢?”

复选那日,梁璇不知因何故忽然消失片刻。轮到她上场时,从不出现的皇上竟然出现了,只是当时梧桐枝繁叶茂,众人并未察觉。

043持牌上岗

当两个秀女展示技艺完毕,梁璇上场,莫名其妙的没有像其他秀女一般演绎琴棋书画诗书女红,而是借苏锦翎勇闯太极殿一事讲了个故事。

故事的内容说的是一个女子偶然邂逅了一个微服私访的帝王,二人一见钟情,后一同征战,共谱青史。然而女子先自死去,只余帝王独自面对万里江山。语至最后,已有哽咽之声。

谁都能听出来,这段故事讲的就是景元帝与慈懿皇后之事。当时,满场静寂,谁也不知梁璇此举是福是祸,只有如妃意味深长的瞟向梧桐树后……

贤妃的笑此刻已变得深沉,只自言自语般道了两个字:“如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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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苏锦翎正式持证上岗。

所谓的“证”就是挂在雪阳宫门口厅房墙上的琉璃牌子,牌子长约一指,牌与牌间距三指,排了三行十列,牌上刻着宫女或太监的名字。

卯时三刻,当值的宫人要自那三行十列内取下自己的牌子挂于腰间,晚戌时初刻放回,由下一班宫人接替。上夜宫人另按名册顺排,每四人一组,太监宫女各二人,无故不得随意替换,漏值是大罪。

即便是宫女亦分属各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共六局,每局均有不同品级的女官,俸禄不一。

苏锦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勉强弄清了六局的名称与属下各司的一部分女官官名及品级,又见自己的服饰似与正八品的女官相近,但绞尽脑汁也没弄清自己隶属哪一局哪一司。

点卯完毕,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看着深深浅浅的碧衣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忽觉自己的多余。如此偷懒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她看着司酝捧着鲜红漆丹茶盘仙姿飘飘的走来,身后典酝、掌酝相随,知是要给贤妃奉茶,便走过去帮忙。

不料掌酝伸手一拦,那三人便看也不看她的进了瑶光殿。

大家是不是对她有意见啊?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抬眸却见严顺立在汉玉台阶上摇头。

“严总管!”

她立刻高兴起来。虽然与严顺不过是昨日才相识,可此刻看到他却分外亲切。

严顺看着她绽出的惊喜,恍若朝阳光辉骤然洒落,脸上也不禁浮上一层笑意,招手让她过去。

“宫人各司其职,最忌越俎代庖。”见她有些不解,只得细细解释:“若是经了你的手,然后出了什么差错,要追究谁的责任?”

而新人,最易被猜疑,被陷害,最易因一点子乌虚有的事从天栾城悄无声息的消失……这是严顺咽下的一句关键。

苏锦翎眨眨眼,顿悟,竟惊出一身冷汗。宫廷深晦,远不是她这种思维简单的人所能理解的,也正因为不能理解,便容易将其想象得更为复杂。其实各司其职更有助于提高办事效率,方便规范管理,一旦真的有了事故,亦可追究负责人的责任,避免牵连无辜,相互推诿,错综复杂,有效的缩短了调查时间,实为明智之举。

严顺没有忽略她脸上的失落,不觉安慰道:“你刚刚来雪阳宫,与大家都不熟,过些日子就好了,其实她们也不过是在主子面前才如此守规守距。”

苏锦翎知是严顺在安慰自己,心底又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与依赖:“那大家都有事做,我闲在这……”

严顺笑了:“谁说你无事可做?昨天娘娘不是让你照管毛团吗?不过你要稍等一会,距那小畜生睡醒还有段时间呢。”

“我要怎样照管毛团?”

苏锦翎不是没养过小狗,可谓是相当有经验,她只是不知在雪阳宫这种地方面对一个可能比人还尊贵的宠物该如何照料。

严顺也一时哽住。

毛团是西域使者去年进贡的贡品,初时是赏给了合欢宫。如妃很是喜爱,可没几日便浑身起了红疹样的东西,又痛又痒。太医说,如妃的体质不适合养宠物,后贤妃无意中同皇上提起了如妃的病症,第二日毛团便到了雪阳宫。

宫人中有怕狗的,起初还出了不少麻烦,不过既是皇上的赏赐贤妃的爱物,众人自然不好怎样。毛团胆子逐渐大起来,开始到处惹祸,每每博得贤妃一笑,于是愈发嚣张,却始终无人去管。昨日跟随他自听雪轩回来,折腾了一路,还自狗洞抄近路钻到了御膳房,他气急败坏的追赶,结果现在弄得腰酸背痛。

严顺眨眨眼睛:“只要它不到处惹是生非便好。”

这工夫,一绿衣宫娥自门内旋出,屈膝道:“毛团大人醒了。”

严顺使了个眼色:“还不进去伺候?”

自这一日起,苏锦翎成了雪阳宫专门照管毛团大人的一名女官,正八品,月俸二两。

说来也怪,调皮捣蛋的毛团大人到了苏锦翎的手中莫名变得异常乖巧听话,还学会了不少本事。一看到贤妃,便竖起身子,两只前爪拢在一起拼命作揖,逗得贤妃乐不可支,直道“看赏”!

金银赏的自然是苏锦翎,毛团则是得了一盘肉糜团子,却不像以往那般冲上去便吃。苏锦翎命它肚皮向上躺好,将肉*团子摆满了它整个小肚皮。它的口水都流到了地毯上,眼巴巴的看着满肚皮的美味却不肯动,直至苏锦翎发话,它方一骨碌爬起,大口吞咽起来。

众皆称奇。

雪阳宫并非苏锦翎原来想象的那般严苛,宫人们也果真如严顺所言,离了贤妃的眼便“放肆”起来,只是贤妃那般精明个人物,怎会不知?只不过她宽宥为怀,极少拿他们计较,于是愈发贤名远播。

这些宫人们一旦得了空,便围住毛团,起先怕狗的也勇敢了,纷纷拿着吃食逗毛团大人给他们作揖。

毛团是何等狗物?面对宫人主动送上嘴边的美味无动于衷,扭头旁视极为高傲。直等得宫人们对它行礼了,它方懒洋洋起身回礼,于是雪阳宫近期的奇景就是人与狗互拜请安,后来发展到在贤妃面前表演,再次博得贤妃大笑不已。

苏锦翎认为艺多不压身,已决定将毛团训练成一只无敌小狗。

最近她在教毛团做算术题。她记得中国古代好像没有阿拉伯数字,自己又是一“文盲”,为了不引人生疑,便在纸片上画了几根肉骨头来代表数字。

宫人有时会好奇围观,待毛团挨了批趁机上前拉拢腐蚀。

小讨厌不知不觉成了小可爱,而苏锦翎也渐渐融入这个崭新的环境,贤妃愈发多起来的笑容和不间断的赏赐让众人也愈发的喜欢她了。典灯女官还送了她方自己绣的木槿花罗帕,她欣喜的收了,琢磨了半日,拿丝绳编了个如意结还了礼。

苏锦翎发现照管毛团有许多好处,且不说每当训练好一个小节目便有赏赐,也不说大家也愿意同她接近,单单是她的行动要较其他宫人自由这一点就让她分外开心。她可以借带着毛团散步的机会四处游玩,而且不必担心迷路,只是有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目光在暗处盯着自己,可是每每回头,却只见四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这日,她又带着毛团出了雪阳宫,没走几步,就见远处甬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篾黄褙子的姑姑,另一个翠蓝的身影很是熟悉。

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然欣喜的奔了过去:“映波……”

樊映波只瞟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视的随姑姑进了雪阳宫。

她迟疑片刻,不顾毛团抗议,也跑了回去。

原来百莺宫留下的秀女于今日分往各个宫殿,樊映波便在雪阳宫做了一名负责浇花的宫女,住进了听雪轩。

苏锦翎曾向她打听过苏玲珑的消息,只知道是被留了牌子,可是天栾城宏阔博大,宫殿林立,宫人与宫人之间虽偶有消息暗递,不过她们初来乍到,更是沧海一粟,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件,可能有的人即便到了二十五岁离宫之际也未必被其他宫里的人知晓曾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如此苏锦翎倒愿永听不到她的消息,只希望她平安便好。

苏锦翎没有想到和樊映波竟是这般有缘,若是换了别人和自己住在听雪轩定是有许多不自在。只是因了身份之别,自己睡正房,她睡偏房,朝夕相处,更加熟悉。

樊映波仍旧很少说话,心里总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苏锦翎也不是个多语的人,她信奉的是言多必失,最好不要给自己和他人添不不必要的麻烦,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也应是这个道理吧。

只是有次夜间路过樊映波的门前,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哭声。

她犹豫了许久,手终于没有叩动那扇房门。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想对别人道起的隐衷吧,况且知道得越多,担忧的便越多,别人的秘密放在自己这,总是多了几分沉重,还是无知快乐些。只不过每每转身离去时,总觉得樊映波的眼默默的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044冤家路窄

她无法猜测那目光,只是莫名的会将那心底的秘密与自己联系起来,然后笑自己敏感。

在雪阳宫的半月是轻松而愉快的,苏锦翎觉得自己今生做得最正确的选择便是留在雪阳宫,由是对严顺和段姑姑分外感激,隔三岔五的便将贤妃给她的赏赐分出一些来送去以表谢意。那二人怎会收她的?而严顺愈发有意无意的对其多加照拂。

六月六,狗馈浴。

这一日,宫廷差使臣降香设醮,帝京的贵戚士庶亦至观献香,以求护佑。听说熙湖上画舫连绵,抱挹荷香,浮瓜沉李,纳凉避暑,湖边游人如织,散发披襟,恣眠柳影,或酌酒以狂歌,或围棋而垂钓,游情寓意,不一而足。而天栾城各个宫殿均要将衣物寻出翻晒,存书亦摊至庭中,驱除积存的潮气,防止蠹鱼,至申时末方会收回。于是自点卯完毕,雪阳宫上下便忙开了。一个时辰内,锦绣绫罗四处铺开,在如雪堆砌的背景下,迎风摇曳,曼妙多姿。

苏锦翎的任务则是需负责给毛团沐浴。怎奈她刚把它放进忘忧湖中,它便凄厉惨叫,那架势就像是有人要谋杀它一般,引得路过的宫人纷纷前来观望。

她大囧,可任凭怎样安抚毛团都不肯安静,最后竟放弃挣扎,大眼水水的对着她,大有心若死灰之态,然后前爪合十,悲壮的向湖底缓缓沉去。

急捞了它出来,它便温顺的伏在她胸口,呜呜着,如泣如诉。

无法,只得取了只大木盆,遣小太监挑了湖中之水,又烧了几壶开水兑进去,待水温适合,再放入几片荷瓣,方连哄带劝的抱了毛团进去。

此番它倒很听话,站在齐腹的水中,冲她讨好的叫了两声。

洗浴开始。

毛团异常平静,摆出很享受的摸样,伸着脖子闭着眼睛四肢摊开,任由她摆弄,甚至还发出了类似猫的惬意咕噜声。

又添了一瓢水,看那荷瓣悠悠打转,金色长毛于阳光下闪闪发光,再抬头……蓝天浩瀚,白云如丝,四围花娇柳媚,香风习习,绫罗绸缎,飞舞翩跹。耳边又传来隔壁宫人拿大拍子拍打毛皮物品的欢笑声,不觉心情大好,拿宽齿梳子蘸了皂角粉梳洗着湿漉漉的长毛,口中快乐得唱起歌来。

“我爱洗澡乌龟跌到,幺幺幺幺,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幺幺幺幺,潜水艇在祷告。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幺幺幺幺,带上浴帽蹦蹦跳跳,幺幺幺幺,美人鱼想逃跑。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

毛团配合的伸出爪子,仿佛掉了毛的脸上表情可笑。

“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家的浴缸好好坐。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

“聂小倩……”

有人在身后轻唤,她唱得正高兴,根本就没听到这个略带戏谑的声音。

“聂小倩……”

这回听到了,心里暗想,这是谁啊,竟叫了个女鬼的名字,是不是姥姥和黑山老妖也在附近?宁采臣啊,你又在哪里?燕赤霞,快来抓鬼啊……

宇文玄铮背着手立在身后,看着那个忙碌且兴奋的背影,唇角微勾……果真是在骗我,幸亏小爷聪明,看小爷一会怎么收拾你!

此际,苏锦翎正唱到高潮部分,“噜啦啦”个没完,毛团也兴奋起来,不停的在水盆里扑腾,一人一狗玩得热闹,全没有看到那个绛红罗袍之人的满面愠色。

宇文玄铮收起笑意。

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半天,你倒和一只狗玩得如此开心。亏我放下十五岁的高龄在贤妃面前忍吐撒娇的求她将你弄到这来,亏我忍了这么多天才来找你算账,亏我听你唱什么“噜啦啦”听得头大还未发火,亏我……

“聂小倩……”强压怒火。

不理。

“苏锦翎!”怒喝。

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

只见一人铁塔似的立在不远处,然而即便还有一定距离,亦能把目光最先落到他那象征智慧的高额之上,正午的阳光将其点缀得圆润光泽,更显威武。

此人……似是在哪见过……

犹疑之际,宇文玄铮已是大步上前:“苏锦翎,还记得小爷吗?”

小爷?

这称呼……这额头……这气势……聂小倩……

她脑子轰的一声。

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八殿下?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八殿下自幼便由贤妃抚养,自会出入雪阳宫?她怎么就忘了曾得罪过他,还骗他说自己叫聂小倩?

什么叫乐极生悲?什么叫冤家路窄?

毛团,你是只狗啊,怎么身边来了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毛团正不成调的哼着她那首戛然而止的歌,又将身上的水抖得到处都是,然后瞪眼看向这边,等待表扬。

宇文玄铮成功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恐,很好很强大。她的皮肤可真白,这会吓得又白了一层,现在近乎透明,好像雪,吹一吹便可化掉。

本就不硬气的心再软了软。

“你……没规矩,见了小爷也不请安!”

苏锦翎转过神来,飘乎乎的屈膝行礼:“给八殿下请安,八殿下吉祥。”

膝盖刚一弯,心里立即懊悔。真是入乡随俗,莫名其妙的骨头就变软了,她是应该如上次那般摆出革命者的姿态的,可现在看他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得意……也罢,就当是生在礼仪之邦,宽宏大量的让他一回。

“贤妃果真会调教人,连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也这般遵规守礼了。”宇文玄铮一撩袍子下摆,潇洒的坐在石栏上,摆出殷殷关切的姿态:“最近可好?在此可还习惯?”

“托殿下洪福,奴婢深得娘娘照拂,一切都好。”

苏锦翎并不知自己来到雪阳宫有宇文玄铮的一部分功劳,如此说法不过是宫里一种约定俗成的客套罢了。

宇文玄铮自是知晓,反正他是没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好心”,他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他不过是想……可是看她这般低眉顺眼,话也说得动听,不禁动气。

“果真,这宫里就没个说真话的人了!”他攥起拳头猛一砸石栏,旋即站起,只一步便迈到她跟前:“你说小爷今天找你干什么来了?”

苏锦翎眉心微蹙……果真是要算前帐的。这人也真奇怪,他说请安她便请安,话也尽捡着好听的说了,这会倒又怒了,某些主子还真难伺候呢!

心下着恼,表面依然力争恭敬:“奴婢此前得罪了殿下,殿下宽洪大量,定不屑与奴婢计较。”

按宫里的习惯,此话后半段应是“恳请原谅奴婢鲁莽无知,奴婢感恩不尽”,然后再发一通“肝脑涂地”“两肋插刀”“万死不辞”等效忠宏愿,配合匍匐在地的战战兢兢,以待主子裁夺。她倒好,不卑不亢的站在那,直接把他供得高高的,倒替他做了决断。

心下又气又笑,却是下巴微抬,黑眸微眯:“若是我不肯大量呢?”

苏锦翎心底狂叫,去死去死!

二人相峙。

苏锦翎哀叹,莫非玉石俱焚的时刻到了?

毛团湿淋淋的被晾在盆中,先是呜呜了两声,见仍不受关注,不禁大怒,狂叫起来。

如此倒为苏锦翎解了围,她急忙奔到木盆边,将水撩得哗哗响,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

可只一会,便见自己印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笼上了个大大的黑影,紧接着,一个声音半是慵懒半是好奇的问道:“你刚刚唱的是什么?‘噜啦啦’的,还有什么美人鱼……到底是美人还是鱼?”

小小年纪,没想到竟是个色狼,你怎么不问什么是潜水艇?

苏锦翎兀自刷着狗毛发狠,却听他似是好笑的说道:“你若是说得清楚,小爷便既往不咎!”

猛回头之际却对上一双促狭的眸子。

自是不敢置信,迟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问问他们,小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长臂一挥,宇文玄铮忽发现自己口中的“他们”早就被他留在了院外。

苏锦翎拧着眉头,紧紧看住他:“你发誓!”

还从未敢有人这般要求过他,不过她认真的样子……有趣。

宇文玄铮微微一笑:“我若是对你失言,就……”

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明决心,情急下,一指毛团:“就是它!”

苏锦翎和毛团俱是齐齐怔住,毛团适时的“哦”了一声,似是疑问又似是惊叹。

苏锦翎噗嗤一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宇文玄铮接上下句,撩起袍子蹲在盆边,夺了她手中的梳子梳理狗毛:“现在可以说了吧?”

岂料毛团不识好歹,面对堂堂的八殿下亲自为其梳毛不仅不感恩戴德还一口咬住那梳子,呜呜叫嚣。

“松口!”眼见得在她手中温顺的毛团竟对自己发起了威,宇文玄铮当即没了面子。

毛团则死活不肯,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苏锦翎忍住笑,拿过那梳子:“毛团是怕辛苦了殿下,还是交由奴婢吧。”

045人鱼之择

毛团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哼哼了两声。

宇文玄铮脸色仍旧难看,她装作没看到,慢悠悠的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海底住着一个海王,他有六个女儿,那个顶小的女儿最为美丽……”

阳光灿灿,撒满整个院落。广玉兰油绿的叶子在暖阳中轻轻晃动,时不时的抖落几片玉白的花瓣,随风飘到那一红一碧的两个身影之上,如蝶栖息。

周围是那般静,连忙碌的蜜蜂也不忍发出多余的嘤嘤嗡嗡,只听得一个轻柔低婉的声音娓娓的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小人鱼终于没有杀死王子,当太阳从海里升起的时候,跳入海中的她化成了冰冷的泡沫……”

她以哀伤的语调结束了这个故事,抬睫对上他凝视的眼眸……

她以为他会问“为什么不杀死王子,回到海中过原来的生活”?她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不告诉王子她才是救他的人,说不了话,她完全可以写字嘛”?她以为他会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杀死王子还是化为泡沫”?可是……

“原来美人鱼就是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鱼的东西……”他似是自言自语,并陷入沉思。

苏锦翎悲戚的表情顿裂。她实在无法将拥有智慧额头的八殿下同牛联系起来。不对,她才是那头钝牛,人家八殿下只问了什么是“美人鱼”,她却非要罗里吧嗦的讲什么《海的女儿》,简直是自寻烦恼!

“七哥养了好多鱼,我记得上次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半人半鱼的,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弄来……不过照你说的这个样子,她是不是得有个更大的鱼缸?”

说着,腾的站起身。

“我去尚源宫看看,你在这等我,等我啊……”

说着,飞奔而出。

苏锦翎呆怔半晌……这就是没有受过童话熏陶的悲哀吗?是她的还是他的?她真怀疑宇文玄铮接下来是不是要把鱼捞出来然后剪开它们的尾巴看是否能够在陆地行走?虽说做如此想法有点辱没了他的额头,不过看他的样子……似是能干得出来,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成了教唆犯?先前是小火龙,现在是……她怎么和鱼有着搅不清的关系?

她忙取了枣红大汗巾抹干了毛团身上的水,迅速离开了小院。

沐浴过后的毛团分外兴奋,在甬路上左右突击的狂奔,只一会便风干了残水,浑身长毛光亮如金,在风中飒飒飞舞,分外帅气。

这一夜,苏锦翎做了个梦,梦中是宇文玄铮同她一起蹲在木盆边为毛团洗澡,可不知怎么搞的,抬眸之际,人却换成了宣昌,冷锐的眸子定定望住她:“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杀死王子还是化为泡沫?”

她一惊,顿时醒转,但见四围一片漆黑,只有夜光透过窗纱在地上勾画出寒梅朵朵。耳边有细碎虫声,不嘹亮也不细密。

已是时近仲夏,再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煜王便要迎娶方逸云,宣昌是不是就可以……

说起来,最近雪阳宫谈得最多的便是此事。

煜王是贤妃的亲生子,却好像从未见他出现在雪阳宫。

一般皇子十五岁大婚后就要出宫开衙建府,他又身为王爷,事务繁忙……可是每天不都是要在皇宫早朝吗?难道连看一眼母妃的时间都没有?也难怪贤妃在提起这个儿子的时候语气也不甚亲近。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在她不当值的时候出现过,因为皇上也来过两次,也都是第二日点卯时听说的。于是那天的贤妃心情便格外好,笑容更加慈爱,会穿上颜色相对娇嫩的衣裙,然后慨叹“老了”,她们便齐言“二八少女亦不如娘娘美艳动人”。

在宫中待久了,好听的话便自觉自动的打嘴里溜出来,有时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女人啊……她哀叹,即便如贤妃一般尊贵,面对皇上亦是褪去这层华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女人的强势不过是表面的,她更愿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卸去一切伪装,去做一个平凡的可以被宠爱的女子。

譬如前世母亲的疯狂,不也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发作?只有在与之有关的事情上发作?她不是要真的伤害他,她只不过是想借此探知他对自己还有几分情意,她想要挽留,却弄得彼此鲜血淋漓。

譬如莫鸢儿的等候,她是真的不知苏江烈根本不会出现在清萧园吗?是不是她只能预知别人的命数却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还是所谓的推算不过是一场空渺的期待?然而她仍旧执着的等待着,等着那个人的到来,即便是臆想中的幻境亦能换得她歌声优婉舞姿婆娑。

譬如章宛白的恶毒,若不是为了那位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她又怎会罔顾人性中最本质的良善?

譬如樊映波的深夜幽泣,每每想起,她总莫名的会将其与一个男人联系起来……

前世,她所认识的人并不多,因为母亲的严格限制,除了上学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今生,又在清萧园避世十五载。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大多是女子,却是都躲不开一个情字,且个个忧戚。

她们视他们如生命,如一切,然而他们呢?是她身为女子无法彻底知晓他们的心思还是世间本就如此不公?

忽然有些感伤,辗转片刻后,起身立在窗边。

月华如纱,笼着远近高高低低的树影。夜风拂动中,玉白玲珑的茉莉*花仿佛变成了落入湖中的星星,而眼前的花丛便是一汪静寂的湖……镜月湖……

微合双目,叹了口气。宣昌,是否你亦如我般如此的思念,如若不能……

南风捎来茉莉的幽香,氤氲着夏夜的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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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窗前站了大半夜,直至天快亮时才小睡片刻,以至于整个人精神不济,还打了两个喷嚏,头晕且痛,大有伤风之势。

宫人若是得了病是不允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原因很简单,自是怕传染了主子的贵体。只不过她本不是贤妃的贴身宫婢,平日里带着毛团亦多是在宫外走动,而今天又为了煜王的婚事多有商议,所以也没人留心这么一个小宫女。

她不知这是走到了哪里,只觉浑身酸软乏力,而阳光又正好,晒得人暖暖的,懒懒的。

路边的青石也烤得微烫,坐上去极为舒服。

她抱着毛团,选了个状如长塌的青石斜靠下来,手梳理着毛团柔顺的金毛,眼睛打量周围的景物。

皇宫到处都是这种蜿蜒的甬路,甬路两旁花树繁密,飞檐复廊或远或近的半隐半现,又有龙台凤阁错落其中。除了身负差使的太监宫女偶然在甬路上匆匆走过,便是侍卫执枪按时巡逻,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得很。

飞鸟偶尔撒下啁啾,蝉声长鸣不歇,只催得苏锦翎的眼皮愈发沉重,视线愈发迷糊,远处极为高大的假山上的红顶亭子在她眼中明暗了几回,便遏制不住的沉沉的黑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待她睁开眼睛,已是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是当她习惯的抚弄怀中的毛团时……

她噌的从青石上跳起,不可置信的四处打量……

毛团……毛团不见了!

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若是毛团跑丢了,或者跑去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若有人好心送回来还罢了,若是……

心急如焚,却愈发没个主意。

眼下最好的结果是毛团自己回了雪阳宫……

这样想着,便要往雪阳宫奔去,可是万一毛团没有回去,贤妃问起……

已是急出一身薄汗,看地上树影并未移动几分,只这么会工夫,它能跑去哪呢?

宫里禁止人高声喧哗,再说一旦被人发现她弄丢了贤妃心爱的宠物……

可这样毫无头绪的让她怎么找?

她东跑两步,西跑两步,终不知到底该怎么办。都怪自己大意,都怪打了这个盹,都怪……

“汪汪……”

脚步一滞,惊喜的转头望去……

“汪汪……”

却是看不到毛团的身影。

听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略带着几分空渺的回声,应是在很高的地方。

目光不由自主的就锁定了那座高高的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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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青云的确不是可以用来登山的鞋,然而脱了它则是更糟的选择。

这座假山竟也造得如真山般坎坷崎岖,她虽是极为小心,可也数次扭到了脚。幸好她的脚踝经过千锤百炼,此刻仍坚持着向山顶*进军。

毛团的叫声愈发响亮了,还夹杂着兴奋的呜声,正来自山顶。

果真在这!

她百感交集又咬牙切齿,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恶的毛团,只顾着叫什么?难道没有看到我正艰辛前进吗?还不赶紧下来?莫非遭恶人绑架?

顾不得脚下疼痛,一鼓作气向那亭子冲去。

登顶成功!

怔住……

原来在山脚看到亭边飘飞的不是帘幔,而是一幅幅字画,其上淡墨勾画,笔力苍劲,意境高远。

046亭中邂逅

亭中有两人,皆定定的看向她,目光带着些许好奇。

山顶风大,不仅将字画吹得翻飞作响,就连那二人的衣袂亦随风飘舞,颇有仙姿。尤其那站在石案边男子,清淡优雅,眉目如画,真真仿佛仙人下凡。

他手执紫毫,腕悬于宣纸之上,纸上是半幅淡彩的水墨画,看去正是她刚刚所在的位置,只不过那青石上休憩碧衣的小儿意态懒散,睡姿亦不甚雅……身子半侧面微斜,一条胳膊竟垂在了地上……

她脸顿热,刚刚自己就是这副尊容吗?怪不得仿佛是一脚踏空惊醒过来。

“汪汪……呜呜……”

毛团正站在一侧的石凳上,拢着前爪作揖,眼中尽是恳求之色。

毛团很聪明,但凡她教的本事不消三天便可学得像模像样,就是有一点不好……怕高,当高度超过一尺,它便只能在上面着急,然后摆出可怜模样等着被解救。

她急忙上前……

风卷起她的碧纱长衣,拂过铺在石桌的画纸之上,仿佛一层轻雾游移,却又于瞬间带翻了桌边的白玉调色盘。只听一声脆响,各色颜料在地上炸开烟花朵朵。

她吃了一惊,未及转身,便见立在那男子身后的女子敏捷的擦身而过,蹲下身去。

“我……”

苏锦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才多大工夫,竟连闯了两个祸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没事没事。”那女子连声安慰,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碎玉:“只可惜王爷的画今日怕是画不成了。不过也好,山顶风大,王爷待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苏锦翎见她虽是宫婢打扮,可说起话来却不似其他宫婢一般小心翼翼。

又抬眼瞄了瞄那个王爷,但见他清亮的眸子亦在看着自己,眼中并无怒气,方略略放下心来。

“这便是雪阳宫的毛团大人吧?”

那宫婢笑道,将碎玉包在帕子里,看样子似是想帮她将毛团抱下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沾满了颜色,便调皮的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又笑了笑。

这女子年纪虽稍长,但却不像其他资深宫婢般端着架子,而是又亲切又和善,让人不能不当即生出几分好感。

抱了毛团下来。毛团立刻围着她左跳右叫。

“那阵见你和毛团大人在山下,不想一会工夫毛团大人自己跑上来了。怕你着急,本应送下去的。可是王爷说你正睡着,不便打扰。毛团大人又实在讨人喜欢,我就忍不住逗了它一会,却不想你寻了来……刚刚急坏了吧?真是过意不去。”

宫婢诚恳道歉,倒让苏锦翎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明是她的疏忽,结果……

“以彤,收拾一下,咱们该下山了。”

“是。”

以彤屈了屈膝,先自去摘亭子四围的书画,苏锦翎便去帮忙。

毛团在亭子里四处跑跳,忽的看见了地上尚未干涸的颜色,分外激动。先是拿药丸鼻子嗅了嗅,自知不是可食之物,还有一股怪味,于是把那当做了敌人,拿爪子一通拍打,口中呜呜的威胁着,却骤然发现脚下开起了各色梅花,大为新奇。转了几圈后,也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突然扑向那王爷,前爪轮番拍着他的云白长袍下摆,只眨眼功夫就印上了数朵颜色各异的梅花。

苏锦翎正收拾到这边的书画,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大惊,急要阻止,结果刚刚摘下的画竟没拿稳,直接被风裹挟着吹跑了。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战战兢兢的看着那位王爷,王爷亦在看她,眼中依旧清亮。

“呀,画飞走了呢,这是今年的第几幅被风叼走的画了?看来风儿也很喜欢王爷的画呢。”以彤这句不知是在为她解围还是在玩笑。

王爷的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既是喜欢,不妨都送了它吧。”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目光一般清亮柔和。

以彤摘画的手忽然一颤,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一滴血珠转而冒了出来。

她迟疑的回头看看王爷,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什么,随后解了悬在铜丝绳上的画。

顷刻间,亭中宣纸如蝶飞舞,却只一会,便乘风翩然而去。苏锦翎只来得及看到划过眼前的一幅上的两行飘逸的行书……我欲乘风归去……

“王爷,这幅……”

以彤望着桌上那幅半成品。

王爷唇边笑意依旧:“既是还没有完成,亦不好送了它。”

以彤脸上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转而笑道:“既是如此,妹妹何不向王爷讨了去?”

苏锦翎一怔,尴尬笑道:“奴婢怎么敢?”

垂眸又见那云白袍摆上的梅花朵朵开,当即脸色泛白,不觉抬眸飞快的瞄了眼王爷的脸色。

但见他正望着自己,而后目光下移,笑意更深:“原来毛团是嫌本王的衣袍太素淡了。”

再一抖袍摆,竟是欣赏之色:“若论画艺,本王尚不及毛团有天赋。且看这梅花朵朵,疏密有致,半开半合,浑如天成,真乃佳作。”

他当真没有生气吗?

苏锦翎急忙再次抬眸确定,他亦是看了过来,眼底眉梢俱是笑意,使其原本有些清冷孤寂的神色添了不少春意,就好像朝晖斜铺在薄雪之上,折出潋滟清光。如此,竟有点像……

眼前忽的飘过一双冷锐的眼……

可也就在这一瞥之际,他身边以彤的面色却是有些恍惚,待她仔细看去,又恢复了笑容,仿佛刚刚所见不过是她的错觉。

毛团听了这段赞美,乐不可支,竭力要再印上几朵。

他俯身将其抱起,毛团便不客气的往他脸上糊口水。

他哈哈大笑,摸了摸它的头,将它向她递来。

她怀疑且试探的瞧瞧他,但见他微微的点了头,笑意融融,方走过去,接过毛团,屈膝行礼:“奴婢谢过王爷。奴婢……告退。”

再不敢抬头,抱着毛团急行下山,却觉得亭中那两人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结果越行越急,扭脚数次。

途中忽听一阵纸页窸窣之声越过头顶,几个字翻飞着映入眼帘……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及至下了山,方回头望去……

亭子的红顶衬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冶艳又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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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你跑到哪去了?娘娘正寻你呢……”

苏锦翎刚踏上通往雪阳宫的细石子路,就见樊映波足下生风般的赶来。

糟了,莫非是那什么王爷反悔了跑到雪阳宫来告了她一状?虽然她没有自报家门,可是整个天栾城只有雪阳宫养了这么一只西施犬,那个叫以彤的宫婢既然能毫不迟疑的唤出它的名字,可见这只狗可比她有名气多了,却也连带得她亦被人记了个扎实。

一路忐忑,竟在平地上也扭脚数次,弄得樊映波怀疑的瞧了她好几眼。

进了偏殿,头也不抬的便跪倒:“奴婢……”

“可是回来了!”贤妃的声音满是喜悦,不见丝毫苛责:“快,锦翎,到这边来,你在雪阳宫待了近一个月,本宫怎不知你竟还有这种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惹祸的本事吗?

她迟疑的抬头,结果一袭绛红单纱长袍直直扎入眼底。

她心中暗自叫苦。

昨日宇文玄铮去寻美人鱼,要她在撷芳小院原地等候,她却走了。此番莫不是要新帐旧账一起算?据说贤妃疼爱他更甚于亲生子……这回完了!

贤妃笑得亲切,好似一朵开得正好的康乃馨。宇文玄铮依旧斜倚在檀木太师椅上,一脸玩味的瞧着她。

这人,别看他笑得人畜无害,心里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他把两个小太监打得吱哇乱叫时不也是这般天真无邪的模样?

脚步向贤妃移去,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宇文玄铮,生怕漏下他脸上的丁点细节以导致她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措手不及。

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眸底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贤妃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好像是初次见到她一般:“本宫倒忘了,你的母亲便是天昊最著名的歌舞师……”

她的神思尚无及回转,今天的事怎么扯上了莫鸢儿?

“听铮儿说你曲儿唱得极好,快,唱给本宫听听……”

苏锦翎看向宇文玄铮,目露疑色,他却冲着贤妃笑得明朗且幼稚:“儿臣听过,的确唱得不错,只是当着母妃的面怕是还有些不好意思吧?”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贤妃捏着她的小手,无限爱惜:“皇上操劳国事,这宫里只有逢年才在畅音楼摆戏。我平日里除了偶尔忙些后宫的事都要闷死了,听铮儿说你唱的曲儿很有民风之意,有点像那自三百年前传下来的曲子。只可惜自那二人羽化飞升之后,也只剩了那几首曲子……”

景元帝宇文容昼为人严肃,最忌玩物丧志,所以宫中除了过年,就连宠妃的生日都只是摆酒庆贺半日,人数不过三桌。且连年征战,虽是扩大了版舆,却也弄得劳民伤财,如此更是为了节约宫内开支。也正是因此,这几年已放了不少宫女出宫,而秀女除了被指婚或被如苏锦翎一般被点名留在宫中的,大多遣送回家,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偌大的雪阳宫只得三十名宫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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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会是哪个王爷捏?O(∩_∩)O~

047小露锋芒

“唉,让你唱你就唱,是不是担心没有赏赐呢?”宇文玄铮冲她挤挤眼。

贤妃顿悟,就要招严顺打赏。

苏锦翎忙跪下:“奴婢只是怕唱得不好,扰了娘娘的好兴致。”

“瞧你这丫头说的,这出了宫,我是娘娘,你是宫婢,可这关了宫门,也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有什么好客套的?再说,本宫就算信不着你,也信得着铮儿的眼光……”

贤妃话里有话,又意味深长的瞟了宇文玄铮一眼。

宇文玄铮不自在的干咳两声,装模作样的欣赏斗拱上的八仙过海彩画。

苏锦翎则只注意到了前半句。

的确,自从她来到雪阳宫,从未见贤妃娘娘苛责过哪一个宫人,而且对每一个宫人都可谓是关爱有加,竟比传说中的还要好上十倍,她已是不只一次庆幸自己能够留在雪阳宫。

当然,即便如此心里也并非毫无忌惮的,却多是怕做错了什么辜负了贤妃的一片好心。

其实很多时候,严厉苛责不乏是一种有效的管理方式,然而以善待人不是更能让人心悦诚服吗?而今又如此诚恳亲切……她还记得贤妃拉着自己的手的感觉,那般柔软,那般温暖,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

深深俯身下去:“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就献丑了。”

贤妃立刻开心起来,那模样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直问要不要准备什么。

苏锦翎哪敢大动干戈?

“奴婢只是唱一小段,权作给娘娘解闷了,娘娘若是觉得好,再……”

贤妃高兴异常,当即道:“也好,若是你唱得好了,我就在雪阳宫摆个台子,把那些闷得要死的妃嫔都请了来,让她们看看咱雪阳宫出的人物!不过她们可不能白看,若想过这个门就得先交一百两金子……”

真没想到,贤妃竟然还想发“难民财”。

苏锦翎忍笑,抬眸又对上宇文玄铮的玩味,好心情折了大半,立即掉转目光,盘算着唱点什么。

自不能是《我爱洗澡》了,贤妃八成是接受不了那么跳脱的曲风,再说,万一她再问起美人鱼是怎么回事……

飞快的瞄了宇文玄铮一眼,忽的灵机一动……

宇文玄铮的黑发皆编做数条细细的辫子笼成一束,以金冠束了垂在脑后,又饰以东珠,金八宝坠角,倒有几分宝二爷的架势,且又是一身绛红衣袍……

只不过她挑剔的目光落在他智慧的额上……

当事人自也觉得自己的这个部位过于耀眼,顿时瞪眼以示警告。

她偷笑,略一凝思,丹唇轻启。

“凡花人间凋落,柔情似水漂浮。风雨蹉跎残影无迹,空留几缕幽芳溢漫。尘世中缘尽今生,梦断今朝,如梦般泡影若现。抬头仰望天空微微飘下一片绯红,从不间断。天地间繁花依旧青山不改,如沐多少的春风,偶尔吹散烟霞俩俩相望楼阁之中,似梦才初醒……”

熏风入殿,帘幔轻拂,歌声清婉,绕梁盘桓。

一曲既罢,贤妃大喜。

“真真是颇具民风,除了那遗下的几曲,本宫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呢。严顺,看赏!”

严顺乐颠颠的捧了只白玉杯,脸上满是赞赏之色:“有了锦翎丫头,娘娘怕是再也不会嫌闷了呢。”

苏锦翎谢了恩,心中则万分感谢那位穿越前辈,只恨时差错乱竟晚了三百年,否则一定要……

“若是烈王知道自己的女儿这般伶俐……”贤妃有些感慨般的自言自语,却突然打住话头,慈爱笑道:“你还会唱什么?”

苏锦翎知道贤妃是不想提起莫鸢儿的往事令她难过,分外感激。

“奴婢还会唱几段戏。”

依她的理解,古人应是更喜爱戏曲。

贤妃果然又提起了兴趣。

因了此前唱的是《红楼梦》游戏歌曲《邂逅》,这回便顺势唱了越剧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段越剧还是前世时背着母亲偷偷从电视上学的。

前世的她被母亲打压着不准沾染艺术的一分一毫,今生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之结缘,或许这便是一种公平吧,从哪里失去,便从哪里弥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越剧唱腔清悠婉丽优美动听,极具灵秀之气,就是唱词为方言难以听懂,于是她在特意在将其改作通俗易懂。一人分饰两角,倒也演绎得惟妙惟肖。

短短一个唱段,贤妃竟听得十分投入。

“本宫虽不知这是哪里的戏曲,但听起来十分悦耳动人,而且这故事……应是讲的一对小儿女的情事吧?”说着,瞟了只盯着苏锦翎出神的宇文玄铮一眼:“但不知这似轻云出岫的林妹妹究竟是何许人,那个看似草莽轻浮却骨格清奇声音笑貌露温柔的男子又是何人?”

宇文玄铮的脸难得的红了,眼睛再次移向斗拱彩画,干咳数声。

严顺早已看出端倪,想笑却只得忍着,结果把脸憋得如同关公。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苏锦翎都在绘声绘色的讲述那个爱情悲剧。她也没有看过原著,只是捡电视电影里的重要情节来说,却也把贤妃感动得换了两条帕子。

“想不到竟是如此两个苦命的人,好在最后回到了天上……不过听你的意思是那神瑛侍者后来又见到了绛珠仙子,只可惜情债已了,各归其位。纵使相逢不相亲,岂不是更大的悲剧?”说着,又唤宫婢换帕子。

“娘娘无需太难过,这不过是个故事……”严顺上前安慰。

“虽是故事,却也让人辛酸。想来人世间的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若是普通人便罢了,偏偏是那样两个标致的人儿……”

严顺连连冲苏锦翎使眼色。

此番她终于会意了,连忙道:“娘娘不必难过,这故事还没有完呢。”

“没完?”

贤妃递过泪盈盈的目光,已是听得厌倦的宇文玄铮亦提起几分兴致看向她。

“是啊,后来王母娘娘也于心不忍,便又让他们转世为人。因了前世受了太多的苦,已偿了情债,今世便格外顺利,那二人……”

苏锦翎突然发现自己很有编故事的天赋,只三言两语便为宝玉黛玉打造了个大团圆结局,而且子孙满堂,最后又借助了那位穿越前辈的传说令那二人羽化成仙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曹老先生,其实我也觉得这个结局蛮好的。

贤妃终于破涕为笑:“难不成那二人就是咱们天昊国三百年前的那对神仙眷侣?他们以紫天珠定下数世情缘,不知如今是否再次轮回转世,身在何处?”

这贤妃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竟然还有发挥,可是这……苏锦翎就不清楚了,只垂眸道:“都说好人有好报,想来那对神仙眷侣无论在哪都会一样的幸福美满,就像皇上同贤妃娘娘一样恩恩爱爱让人羡慕。”

宇文玄铮忽然大笑出声,却被贤妃嗔怪的瞪了一眼。

这工夫,尚食局的宫人来传晚膳,贤妃方发现竟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心情大好,竟然要赐苏锦翎在旁共食。

苏锦翎当然不敢僭越,恰好宇文玄铮亦要告辞。贤妃见他的目光始终系在苏锦翎身上,不禁抿唇一笑:“锦翎,你代本宫送八殿下出宫吧,稍后亦不用回来,直接回听雪轩休息吧。”

这无疑又是一个火坑,苏锦翎却不得不跳。

岂料刚一移步,脚下忽痛。

原来这一日里扭脚数次,因情急尚未察觉,而今又定定的站了一下午,结果这一行动将痛楚都调动起来。

她身子一歪,宇文玄铮即刻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胳膊。她急忙挣脱了,站稳身子后咬牙疾步出了偏殿。

其时,贤妃哭得眼底发涩,正由宫女服侍着拿裹了冰的锦袋敷眼,于是这一幕便落入严顺眼中。

这苏锦翎,仍旧是不大懂规矩,竟然走到了八殿下的前面。不过说来也怪,八殿下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她面前竟丝毫发作不起来,见她头里走了,他便急匆匆的跟去了。其实八殿下倒真很像故事中的那个看似草莽轻浮却骨格清奇声音笑貌露温柔的男子,苏锦翎站在他身边,一个是高大威猛,一个是娇俏可人,极为相配。八殿下目前只有一个侧妃,锦翎若是跟了他……依八殿下的心思,立为正妃也不是不可能,贤妃好像也有促成二人之意。如此看来,锦翎那丫头倒蛮有福气的。

此刻,蛮有福气的锦翎丫头正一瘸一拐的向宫门走去,一旁的宇文玄铮很想怜香惜玉,可惜不被允许。

“别送了,要不……我送你回去?”

“多谢殿下,奴婢自是要遵从娘娘的旨意送殿下出宫。”

宇文玄铮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固执?”

苏锦翎很奇怪:“难道做奴婢的不该遵从主子的旨意?”

048沉冤得雪

“你既是知道奴婢理应遵从主子的旨意,那为什么我昨儿个让你在撷芳小院等着你倒不见了踪影?难道我不是你的主子?还是你眼中只有贤妃娘娘而不把我当主子?”

苏锦翎自初见便觉得他脾气不好,却也未见他真正发作过,而眼下他圆睁双眼,额角青筋暴露,还急促跳动,又将她罪名加大,顿令她语塞,良久,才小声辩驳道:“那你也没有找到美人鱼嘛……”

心里又嘀咕,还是个男生呢,长得人高马大,却是个小心眼,不过是件芝麻大小的事,至于这般脸红脖子粗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到?”

宇文玄铮眉峰一挑,兴味盎然,却没有告诉她,为了找美人鱼,他打翻了宇文玄朗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被其追打,而玄朗的怒吼至今追命般的在耳边环绕:“谁告诉你盆池下面埋了什么美人鱼?”

“因为那不过是个故事……”苏锦翎蹙眉道。

“不,世上的确有美人鱼……”

苏锦翎当即目瞪口呆。

“只不过是千年前的事了,《天昊志》上有记载,‘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鲛人就是你说的鱼尾人身的美人鱼,难道你……对了,我倒忘了,你不识字的……”

他亦没有告诉她自己知道鲛人的传说还是因为将那个故事讲给了清宁王,想要问问他那博学多才的六哥是否知道美人鱼的所在。当时的宇文玄逸唇角于烛光中勾出魅人笑意,随手从书架上捡了本书,长指一划,准确无误的翻到那页。

他只是趁苏锦翎尚未发怒,急忙道:“要不我教你识字吧?”

他将苏锦翎瞪大眼睛这一生气表情看做惊喜:“等到你识了字,品级还能升上一升,到时……”

他有点糊涂,他这样做是为了帮她当上女学士吗?他难道不是想……那么她是否识字又有什么关系?他识字就好了,如果她喜欢,他可以读《天昊志》上的所有奇闻异事给她听……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

苏锦翎已是气极。前世她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虽然入中文系不过一个月就……今世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装文盲,还要遭人耻笑……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刚刚在贤妃娘娘面前见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当了我的面连个好脸色都看不到?我是一片好心啊……”

苏锦翎刚愤怒拐出宫门,就有两个声音向她扑来,随之而至的还有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小身影,一左一右的牵住了她的手。

“姐姐……”

“姐姐……”

定睛一看。

“小明子,小番子,怎么是你们?”

“我们听说殿下要来雪阳宫看姐姐,就央着跟来了,却不想等了这么久才见到姐姐……”

宇文玄铮已是干咳了半晌,但那俩小家伙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根本就没瞧见他面色尴尬急切。

“小爷是来看贤妃娘娘的!”

他终于忍不住怒吼,却欲盖弥彰,惊了苏锦翎,惹得贴身太监小宁子咬紧嘴巴在那忍笑。

“反了反了,当着小爷的面就敢胡说八道。小宁子,给我掌嘴!”

苏锦翎立刻护住两个孩子:“你就知道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我就欺负他们了,怎么着?”宇文玄铮袖子一挥,摆出凶相。

“你……”苏锦翎气急。

“姐姐,”小明子摇着她的手:“殿下不会打我们的……”

“嗯,就是打也不会真打。”

小番子跟着补充,又扯了扯她的手,意图让她弯下身子,随后俯在耳边低语几句。

苏锦翎怀疑的看了眼宇文玄铮,那目光是在说:“他有那么好心?”

“真的真的,若不是殿下,我们现在就真被打死了……”小番子急得脸都红了。

宇文玄铮沉冤得雪,立即摆出洋洋得意的姿态,负手身后,眼只望天。

“殿下很少责罚我们,顶多是吓唬吓唬,虽然屁股还有些痛,”小明子还揉了揉屁股:“可是殿下是个天大的好人……”

这番直白赞美,终令宇文玄铮也受不住了。

“你们两个……给我住嘴!”说着,飞快的瞄了苏锦翎一眼:“有人明白就好,省得总把小爷当恶人!”

苏锦翎便有些不好意思。

那两个小家伙还要扯着她的手唠个不停,小宁子却怒了:“两个没有眼力见的东西,还不给我上一边去?没看到……”

说着,拼命使眼色。

宫中的小孩多比较早熟,但见八殿下也气鼓鼓的,顿觉自己碍眼,急忙退到辇舆两旁,抿着小嘴偷笑。

小宁子躬身上前,满脸谄媚:“殿下,是现在就回宫还是……”

宇文玄铮的脸突然有些泛红,目光闪烁:“那个你……你是回听雪轩……我可以送你回去,还是那个……一起走走?你脚伤了,可以坐辇上……”

苏锦翎为此前错怪了他正兀自内疚着,而他所提的两种建议她却都不想选。她不是没有看出宇文玄铮的心思,可是……若是对人家无意,最好不要做些令人误会的事。她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少年,而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倒霉的还是自己。不过看着他的恳切,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小宁子极是会替主子着想:“小明子,小番子,还愣着干嘛?还不扶锦翎姑娘上辇?”

“不不不,这是殿下的辇舆,奴婢怎敢僭越?”她慌了,就要躲进门里。

“要你坐你就坐,我看哪个敢说句不是?”宇文玄铮极具豪杰气概。

于是苏锦翎被从门里挖出来,紧接着被架上版舆,又不敢大声反对,否则只能引来更多注目,更不敢跳辇,好在宇文玄铮也顾忌她的情绪并没有同乘一辇。

于是自雪阳宫蔓延开去的一条细石子甬路上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一个宫女坐在辇上惊慌失措,一个皇子陪在一旁慢慢踱步。

“你刚刚讲的那两个人最后的结局是胡编的吧?”宇文玄铮随手折了根柳条,在指间细细把玩。

“什么结局?”苏锦翎放弃挣扎,坐在辇上听天由命,眼睛却毫不放松的警戒四周,一旦看到人影便恨不能缩到馥香团纹软垫里去。

“就是那个林妹妹。她将神瑛侍者浇灌的甘露都化作眼泪还了他自己亦返回天庭,而宝二爷历尽情劫,参悟红尘,最后重新成为神瑛侍者。二人虽再度重逢,却因前缘已尽,难以再续……这才是真正的结局吧?”

她不觉瞪大眼睛。

她记得自己讲述《红楼梦》时只见他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却不想听得这般仔细。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得意一笑:“没想到在宫中只待了这么几日就学会见风使舵了,孺子可教啊!只是什么时候你对我也能见个风使个舵?”

见她又要瞪眼,忙笑道:“行了,不逗你了,真没见过你这么爱生气的女子。对了,你这故事是在哪得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自是没听过,曹老先生是清朝人,而天昊国……她到现在也不知这究竟是哪个朝代,而他们的言辞中偶然还会带出一句半句的唐诗宋词,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越过此前的朝代她以后就可以拿着原本不多的存货胡编乱造了?

“你自是没听过。”她小有得意,立即在心中盘算都有哪些成果可以利用,万一贤妃听上了瘾也好有备无患。

宇文玄铮唇角一勾:“不论听过与否,无非就那么两种结局——圆满或不圆满,也都只是故事,任由人胡诌的,哪有我们宇文家族的人物传记来得好听?”

苏锦翎立刻提起十二分的兴致,两手均搭在一侧扶手上,一瞬不瞬的对他。

宇文玄铮受此关注分外兴奋,当即清了清嗓子:“就是你所说的美人鱼,其实是鲛人,千年前的南海里到处都是……”

“现在果真没有了吗?”

如果有可能,苏锦翎还真的很想亲眼见见,她们究竟是如童话里描述的一般美丽还是如网络爆出的所谓的美人鱼骨骼一般令人大失所望。

宇文玄铮摇摇头:“应该是没有了吧,反正这么多年,谁也没有见过。而千年前,不仅有鲛人,还有龙、凤凰、麒麟、九色鹿……”

见她面露怀疑,他乜了她一眼:“也难怪你不信,《天昊志》里写得明明白白,谁让你不识字呢?”

“你该不是想说这些灵物的灭绝是因为彗星撞了地球吧?”她反唇相讥。

“什么星?什么球?”

不过是识了几个字罢了,数学物理化学还有来自现代杂七杂八的知识,虽然我学得也不大好,但却是你不知的,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头一扭,懒得理她。

“书里记载,天昊初始名为无涯,在创国初始,每一任的国君都是由神庙里的神龙决定的。而到了第五代时,神龙忽然消失了。君主千羽曜便将皇位传与第七子千羽墨……”

“千羽?难道你的族姓不是宇文?”

049走火入魔

宇文玄铮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他的双生哥哥千羽夜自是不甘,数次起兵造反。后来无涯国出现了个女子洛雯儿,国师断言她便是神龙化身,便强迫神龙再次抉择。千羽墨很喜欢这个女子,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分离,而能与这个女子在一起的代价便是让出皇位。后来他二人便跳入了阴阳界,自此销声匿迹,神兽亦是在那一年里齐齐没了踪迹。无涯以神龙号令择定君主的习俗就此废除,而每一代千羽家族必出一奇异之人的奇事亦消失了。千羽夜也很喜欢那个女子,只不过他更爱皇位。待那二人离开后,他便更国名为天昊,族姓亦改为宇文。雯乃色彩斑斓的云,天昊便给了云广阔的天空,随时等待她的回归。而择千羽之‘羽’为‘宇’,洛雯儿之‘雯’为‘文’,纵然此生无法在一起,亦要二人生生世世的牵系,而宇文家族的每一个后代都在延续这种牵系……”

又是个江山美人的抉择,那么这个结局算是圆满还是不圆满呢?

“天昊原本只是个极大的岛屿,另拥有几个陆地的附属国,自神龙遁迹后,岛屿渐渐上升,与陆地连成一片,再加上连年征战,方成就了今日的天昊国……”

宇文玄铮本最不喜读书,只不过在查找美人鱼事件时偶然得了这段家史,又听了宇文玄逸对国号及族姓的解释,今天特意跟苏锦翎献宝来的。但见她听得全神贯注,含水笼烟的眼仿佛绽出星辉照亮了愈发黯淡的天光,心底顿时升起无限感慨和自豪。

然而又纳闷,怎么这个小宫女的每一丝细微都能够如此轻易的牵动他的心神?真是怪了。

“殿下,”小宁子凑了上来,偷偷在他耳边说道:“要不要抬回长信宫?”

宇文玄铮一怔,当即在他脑门凿了一爆栗,低声道:“你琢磨什么呢?”

小宁子揉着脑门,委屈道:“奴才这不是为殿下着想吗?这也是她的福气,贤妃娘娘上次不就赏了殿下两个宫婢……”

“滚一边去!”

他怒骂,转身对抬辇的太监喝道:“送锦翎姑娘回去!”

辇官不敢迟疑,立即掉转方向而去。

他却站在原地,直看着那辇舆消失在淡蓝夜幕中。

小宁子在背后嘟囔道:“何苦呢?”

宇文玄铮刚一回头,他便立即捂住脑门:“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宇文玄铮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不懂……”

小宁子不懂什么?他说不清楚,因为他亦是不大明白。

这种难题似乎只有聪明睿智的清宁王才解得开。

这般想着,便要往清宁府开动,却忽的记起昨天宇文玄逸所言……不禁收回脚步,唇角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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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果然料得没错,第二日她刚进了雪阳宫点卯,严顺便转达了贤妃的旨意,上午待毛团大人散步,因为贤妃娘娘要处理后宫事宜,下午申时初刻准时来到偏殿为贤妃娘娘唱曲说书,并且从即日起,她的月例涨为四两银子。

她兴奋异常,抽空溜回听雪轩拿螺子黛蘸水将凡是能记起的故事题目统统写下,连《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没放过,不过贤妃应该更偏爱才子佳人一类的言情小文,大不了把看到的现代连续剧挪到古代来,就算丑小鸭也可摇身变成公主然后与王子喜结连理嘛,只是千万要记得,无论情节怎么千回百转,结局一定要圆满。可万一问起她是打哪得了这么多的故事……贤妃该不会有心情去请莫鸢儿进宫吧?

贤妃也不是没有提过莫鸢儿,只是说:“云裔女子果真天性聪慧,连后人亦不同凡响。云泽川的确是人杰地灵之所,听说饮了泽中水的女子皆会拥有一种奇特的灵术。只可惜频受异族侵占,而今云裔的族人也所剩无几了,而且云裔的女子一旦情定外族之人,定命不久长……”

她心中一颤。

贤妃自觉失言,忙改口道:“不过若是能过了十八岁,定会长命百岁……”

她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既然是传说……谁又会对传说认真呢?就像她口中不断翻新的故事,又有哪件真有其事?

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便是这几日,但凡是说书唱曲的时间,宇文玄铮都是不请自到,而且相当准时。

那日傍晚,他原本讲故事讲得好好的,却突然命辇官送她回来,弄得她莫名其妙且深觉此人古怪难解。不过也只那一次,宇文玄铮再也没有要她“一起走走”,她便认为那日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再说,宫里好玩的事那么多,他一个见惯奇珍异宝的皇子怎么会对她这样一个小宫女感兴趣呢?不禁稍稍放了心,再见时神色也便自然了许多。

只是贤妃对他的屡屡出现深表怀疑,目光别有蕴意。终有一日,她放了透明琉璃戗金盖碗,慢声道:“铮儿最近倒有时间经常来雪阳宫了,莫非清宁王又病了不成?”

“可不是?”宇文玄铮转着指间的檀香折扇:“前几日光禄大夫史存为自己的女儿提亲,他便又病了……”

苏锦翎此前在百莺宫曾听说过这位只要一言及婚事便病得要死不活必得“命中注定”之女方可解此灾厄的清宁王,当时已生出许多好奇,眼下便竖起耳朵密切关注着。

宇文玄铮自是注意到了她的紧张,不禁唇角微翘,却生是不肯再多说一句,等着看她着急。

“此番倒怪了,以往不是要到议婚的时候才病吗?怎么这回……”

“谁知道呢?却说那史存之女已是同皇兄合了八字,正是命中注定,然而这回倒严重了,那边刚提了一句,他便昏倒了……”

苏锦翎额悬黑线,这位王爷……也太娇贵了吧。

贤妃语带惋惜:“只可惜了这样一个风流俊雅的人物,莫非就要孤独一生?想来故事里关于才子佳人的圆满也不全是真的……”

贤妃最近入境很深。

苏锦翎值夜时被允许睡在床边托踏上,再来段睡前晚安故事。贤妃第二日醒来便絮絮讲着自己做了什么梦,俱是才子佳人的轶事,若是结局好了,便满心欢喜,若是不好,便闷闷不乐,有时还会在隔了几天后忽然让她将某一日的某段故事重讲一次。

她哪会记得?贤妃就笑她小小年纪记性不佳,便拣重要的桥段提示她,然后不知不觉的自己将故事讲了一遍,接下来是万分感慨。

苏锦翎不知凡此种种是好是坏,不过眼下看来贤妃颇有走火入魔之势……

“可能还是没有碰到真正的‘命中注定’吧,我也没见皇兄为此有什么不开心的,只要没人前来提亲,他不知道生龙活虎成什么样子……”

宇文玄铮此话不假,不过最近清宁王的确有些奇怪,比如翻出了闲置多年的玉笛,比如夜间的清宁王府又传出了铮铮淙淙的琴音,依他跟随其多年的经验,勉强可听出其中裹着一种半喜半忧半是迟疑的意味。比如清宁王开始学着对某一物件出神,即便那不过是根毫无特色的小草,唇衔笑意,那双颠倒众生的狐狸眼亦漫溢出更为迷离惑人的色彩。

正因为对其了解,所以他深知自己是无法从宇文玄逸口中套出一字半句的真相,便搜集了六哥的种种怪异拿去与瑞王探讨。

宇文玄瑞纸扇一开,将自己略微发福的圆脸扇得是春光灿烂,又掏出随身小镜整理了下油光光的鬓发,方慢悠悠的说道:“春天来了……”

什么春天?现在都是夏天了。

不过经过仔细分析,纵然他再不怎么开化,也得出一个结论……宇文玄逸怀春了!

怀春?宇文玄逸怀春?

这消息若是丢出去,必在帝京闺阁中引起轩然大波。

怀春?怀什么春?怀哪个春?谁让他怀的春?

别说她们,就是自己也很想知道,然而依六哥的性子是着实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他只能观察。可恶的是史存偏要来提亲,也难怪他那娇贵的六哥当机立断的就晕倒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史存却不到黄河不死心,天天拿着女儿的八字到清宁王府说什么终于找到了清宁王的命中注定,万望王爷不要错过以免孤苦一生,还说什么宇文家族的兄弟们都已成家立业,清宁王也应该考虑添人进口开枝散叶了……

害得六哥只得闷在房中养病,否则将他放出来,漫天遍野的一跑,不就找到那个“春”了?

贤妃已是对此司空见惯,不再追究,只又叹了一句:“你七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已是一个多月不见了……”

宇文玄铮神色一僵,上次他打破了那个盆池时已是信誓旦旦的说要赔给宇文玄朗个一模一样的。可永定窑的人却说若要烧出那么大的盆池且需精雕细刻,没有半年的时间无法完成,而自从上次制出那个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后,皇上说太费工时且华而不实,已着工部下令禁止。如今要当真想烧出那么个盆池来,先要请旨圣上,再由工部审批,然后选址、盖窑亦需半年左右……关键是皇上根本就不可能下这个旨意。

050带你出宫

“可能在煜王府帮四哥打理婚事……”

估计煜王婚事一过,他就有时间找自己算账了,想来也没有几日了,不禁暗自叫苦。余光却瞥见苏锦翎脸色微红,目光如水波闪动。

“锦翎是不是病了?”贤妃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快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也是累了你了。”

苏锦翎告退,轻飘飘的走到院中,停住脚步,望着西沉红日深深吸了口气,方勉强缓住激烈的心跳,却是笑了。

还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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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里,苏锦翎都比较清闲,因是煜王婚事临近,来往雪阳宫拜访庆贺的人骤然增多,贤妃也就没有时间叫她唱曲说书了。

到了六月二十七这日,本是苏锦翎当值,可是头天晚上,樊映波忽然要同她串动一下,她也没有问原因便应了,只嘱咐她别忘了同严顺打声招呼。

临了,樊映波忽然说了句:“后日煜王府便要举办婚事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其时又对着户外的繁星满天,苏锦翎只能看到她藻绿的飘带于浅一色的罗裙边轻轻飘摆。

她不明白樊映波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这本就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煜王的婚事与她们有什么关系呢?莫非……她是想提示自己,贤妃既是煜王的生母,那么她们这些侍奉贤妃的人是不是也应在这大喜的日子送上一分贺礼?

她正待追问,樊映波已经走了。

她却得了个心事。

因平日也不大与她们接近,竟不记得雪阳宫的太监宫女是否送过贺礼,大概是有私下表示,既然如此,更是不便去问。

从楠木箱里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木头盒子,外加一把锁而已,而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了,里面装得半满的都是贤妃的赏赐,金光灿灿,将那简陋的盒子晃得亦抬高了几分身价。她是每天晚上都要逐一拿出来稀罕一番的,如今挑了几个自己认为最贵重的又犯了愁……将主子的赏赐再还了主子,这不大好吧?

其实最好的贺礼便是亲手所制,可是她会什么?身边的宫女个个是针指女红的高手,而她只会编如意结,如此又太寒酸了吧?实在不行……唱个曲说个书?怕是也只有贤妃才喜欢这种小把戏,人家就算要听也会请帝京有名的戏班子和说书艺人,哪轮得到她?

为了这贺礼,她整整愁闷了一个晚上,直到五更时方昏昏的睡了,好在第二日并非她当值,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

简单梳洗一番,坐到院中树荫下的石桌旁继续冥思苦想。

“叮”。

有东西打在头上,又蹦到桌子上。她拾起一看,竟是一颗榛子。

这不过是棵桂花树,哪结得了榛子?

抬头……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是你?”

竟是那个蓝衣少年。

宇文玄朗自树上跃下:“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呆呆的?”

“怎么每次见你都是挂在那么高的地方?”

虽是反诘,却是惊喜。虽然至今仍不知这蓝衣少年的名姓,可是他一笑起来就有一种很明朗的感觉,让人不觉就开心起来。。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是来找我的?”这一开心就蹦出一连串的问题。

宇文玄朗见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好奇不禁笑得更为明朗,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有人让我给你稍句话……”

心猛的一滞,而后骤然狂跳起来,虽然明明知道那人是谁,却仍不可置信的问了句:“谁?”

她的心跳是那般剧烈,甫一张口,心跳声便簇拥着那个颤颤巍巍的字涌了出来。耳边仿佛在打鼓,震得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吐出了那个字。

然而即便心跳再怎样的震耳欲聋,那蓝衣少年唇齿开合之际飞出的一句话仍准确无误的飘入她的耳朵,可是在以后的某一瞬间的回想中,她亦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她只是捕捉到了“镜月湖”这个信息,便飞转了身向门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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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镜月湖等你……”

宇文玄铮话音未落,便见刚刚那个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的女孩飞一般的跑出门去。

心中不觉泛出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四哥即便不说,他亦是知道要安排苏锦翎入雪阳宫。虽然宫闱深晦,然而在贤妃身边伺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否则一旦回到烈王府,依她的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她一个身份尴尬的庶女,况苏穆风又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意,若真的将她许配了别人谁能阻拦得了?四哥亦不会插手烈王家事。但在宫中,还可时时看到她,即便无法处处关注,亦知她在何处,在自己目力所能触及之处……

每次早朝散后,煜王依然会丢下那些三三两两高谈阔论之人悄然退场,却不是回府亦不是去玉秀山枯坐,而是出现在她领着毛团经常散步的路旁。

那条路分上下两层,下方是细石子甬路,上方是平展宽阔的高台,即便一高一低,却相依相伴,绵延远方。他已不只一次看到那秀树葱茏中若隐若现的一角雪白。

他从未见四哥如此在意过什么,而若是她得知其实那个人经常陪在身边的话又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然而却不能真正的以煜王的身份与之相见,所以自她入雪阳宫后四哥便再也没有向贤妃请安,此刻自是有忙于婚事的借口,可是以后呢?他已是知道四哥的顾虑,也知晓苏锦翎的决绝,但是这种状况又会持续多久?一旦真相大白该怎么办?

可是看到苏锦翎这般兴高采烈,他真的希望一切能永远隐瞒下去,或者一切就真的如她心中所认定的一般。

在这一刻,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四哥的宏图大志,眼前只有风轻轻,叶细细,一丝云淡淡的停在蓝天之上。

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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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一路飞奔,丝毫没有迷路……这条路,她不知带着毛团走了多少次。

当她如小燕般飞到镜月湖边,远远看到那一抹雪色之际,脚步竟渐渐慢下来。

蓝天,白云,清风,细柳,碧水,淡荷,浮晕,幽香……就衬着那个一身雪袍之人,仿佛一张美到极致的画,唯有微微拂动的袍摆和发梢划破了这种静止,却仍让人不忍踏入半步,生怕一个不小心,梦便碎了。

可她仍在缓缓接近着,因疾奔而狂烈跳动的心隆隆的响着,眼前模糊着水汽,使这一切更像是一个梦境。

近了,更近了……

她停在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的位置,看他青丝如水,白衣胜雪,看他负手而立,仿佛嵌进这青山绿水之中……就像曾经无数个骤然醒来的幻梦。

如果真的是梦,就让这梦永不醒来!

视线清晰复模糊,轻浅的色彩氤氲弥漫。

宇文玄苍忽的转过身来……

可惜这一刻,她的眼前正模糊着,只能猜测他的脸上是否是她所期待与想象的惊喜。唇角不知不觉的弯起一丝浅笑,不知不觉的蔓延开来。

“怎么还站在那?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难以隐藏的柔情。

她抿紧了唇,将积累了月余的涩苦相思咽下。

只要看到他不就很好吗?只要他真真实实的在眼前而不是睁开眼便会飞走的梦不就很好吗?

笑容愈发明媚,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

就这般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依旧冷锐的眸,却含几许温软,是因了她吗?依旧凉薄的唇,却挑一丝春意,是因了他吗?依旧冷峻的脸,却多几分柔和,也是因了她吗?

就这么笑着站在他面前,就这么笑着看着他的脸,却忽然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贴在了他的胸口。

熟悉的淡淡的甘甜之香,就这么轻易的勾出了她压抑了许久的眼泪,她看到他衣襟上洇湿的点点淡痕,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的怀抱并不紧致,她却觉得窒息,窒息得仿佛那个冰冷的怀抱瞬间变作火焰几欲将她燃烧。

“长高了,”他的声音从耳边飘落,淡若柔风:“也胖了些。”

她忍不住笑,从他怀里挣出来,抬眸正对上他的隐隐笑意。

“煜王明日举办婚事,你怎么有时间出来?”

“他办他的,我做我的。”唇角的笑意忽有些蒙昧不清,语气却异常坚定。

“你……”

苏锦翎刚想提醒他伴君如伴虎,别因了自己的桀骜惹煜王不高兴。唉,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话未出口,却突然听他说了一句:“想不想出去?”

“出去?上哪?”

她环顾四周,目光停在湖心那似一弯寒月的小亭上。

“出宫。”

他微向前倾着身子,低了头,唇靠近她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

051携手同游

出宫……

这可是苏锦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眼下她换了普通女子穿的珠粉点碎花的纱衫,月白色的细绸裥裙……此套衣裙由宣昌友情赞助,苏锦翎完全可以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心下暗自高兴。

他则将长发简单束起,只以白玉簪固定,愈发显得风姿俊逸。而即便将雪色丝质长袍换做淡灰的常服,亦难减风采,倒更有一种欲盖弥彰之势。

此刻,他轻摇一枚十二骨纸扇。玉白的细绢扇面,其上提着当朝名士的字画,俨然一副出自书香世家的贵公子模样。虽缓行于繁华集市之间,任人群车马川流不息,微眯的眼却丝毫没有从前面那个如粉蝶般欢快的身影上移开半分,看着她因为喜悦激动而泛出淡淡红晕的脸在柔润珠粉之色的衬托下愈加细腻动人,唇边不禁泛起常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苏锦翎自来到这个时空头一回逛街,几乎要欢喜疯了。

古代的街市虽然没有现代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然而两边的屋宇亦错落有致。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公廨比比皆是,店铺更是繁多,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有幢三层的房子前还高悬着“彩楼欢门”的旗帜,分外惹眼。店铺之间又杂以胭脂水粉日用杂货等小摊,陈列的大多是她从未见过的玩意,几乎让她目不暇给。

她从一个摊位跑到另一个摊位,从一个小铺钻进另一个小铺,还担心自己跑丢,时不时的回头张望。

即便是常人打扮,即便身处混乱嘈杂,那种冷峻和似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仍将他从众人中生生剥离出来,是那般的引人瞩目,她甚至觉得自己纵然是走丢了,亦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寻到他。

而每每回头,都能对上他冷锐的眸子,即便他依旧面色淡淡,却能感到他隐藏的笑意。

见她开心一笑,又投身到另一个摊位前,不禁微摇了摇头,却又满足的叹了口气。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走丢,然而……

“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既是许了她了,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因为在他毫无预料之际,她已不知不觉的成了他的一部分,即便是闭着眼睛,亦能准确的寻到她的所在。

人流穿梭,那抹纤柔的珠粉时隐时现,此刻正立于一个小摊前,拈了支蓝银珠花细细端详。

小贩迫不及待的兜售:“您瞧瞧这做工,这花式……这可是三百年前帝京著名的设计首饰的姑娘……就是飞仙的那位传下来的,只我这有……”

“不对啊,刚刚我在那边的摊位看到支一模一样的,他说的话同你一模一样……”

小贩堆了笑的表情一裂,恨声道:“他那是假冒伪劣!”

苏锦翎大惊,这个时空也有这么先进的词了吗?

“姑娘,你相信我,若是你戴上这根簪子,更是貌若天仙,比那煜王将要迎娶的夫人还要美上七分,那煜王若是见了你呀……”

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让苏锦翎往前靠了靠,低语一句,弄得苏锦翎的脸顿时变作通红,他却又大惊小怪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外传哦……”

这工夫,宇文玄苍亦来到摊位前,轻摇折扇,只冷眼瞧着摊上的物件。

小贩瞥了他一眼,当即被他冷厉的气度镇住,不禁打了个哆嗦,急忙掉转目光。

“这位姑娘,要不我算你便宜点……”

这点颇能打动苏锦翎。

“十文!姑娘,你就是走遍帝京,这种货色,这种工艺,你也绝找不出比我出价还便宜的第二家!”

她决定了,刚要取荷包,宇文玄苍的纸扇便压住她的手。

他是要替自己付银子吗?

前世也曾有男生送她礼物。不仅是因了母亲的严厉管束,她自己也是不肯接受的,因为一旦接受,就似乎允诺了什么。况且两个人在一起,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他的钱……

“不不,我自己来……”她急忙阻拦。

他却是牵了她的手走了。

“那东西配不上你……”

她一怔,却见他微侧了头,唇角衔笑:“还以为你不喜欢女孩子的玩意……”

说着,目光似是无意的扫过她斜髻上万古不变的落梅银簪。自他认识她的那一日起,她便绾着这只式样老旧与其年龄极不相衬的簪子,且只绾着这个。

她有些生气:“只要是女孩子,哪个会不喜欢?”

“贤妃的赏赐怎么不见你用?”

“你怎么知道?”

她讶然,不过转念一想,贤妃的贤德美名哪个不知?

他自是不答,只道:“也好,那些亦不配你!”

她一怔,心底随即冒出个问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他好像听到了她的疑问,回眸一瞥,唇衔淡笑。

她忽然意识到,他正牵着她的手……宽大的袍袖滑落至她的腕上,正与她绣着木槿花的袖口相接,衣褶翕动间,轻滑的面料搔得手腕微痒。

羞涩抬眸,目光水水的睇了前面的他一眼。

他清隽修长的身影不疾不徐的走着,从容不迫的为她隔开周遭的拥挤污浊。

一时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不见,所有的川流不息的皆凭空散尽,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

倦于去想未来,只求现在,便让一切停留在此刻,亦是美好无憾。

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意,没有回头,只更紧的握住了她的小手,将它牢牢攥在掌心。

是开心?是紧张?是感动?她已说不清,只觉手心沁出薄薄的汗,而且路过的行人皆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落在二人的牵系之上,令她愈发局促不安,只得左右四顾装作没有看到众人的视线。

一旁卖水果的小贩正从麻布袋里取出硕大的水蜜*桃规规整整的往摊位上摆。

她随意扫了一眼,却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奔到摊位前。

“老板,可以把这袋子卖给我吗?”

小贩不可置信的眨眨眼:“你要这袋子?”

宇文玄苍也跟了过来:“你要袋子做什么?”

她翘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送给煜王当贺礼!”

宇文玄苍摇着扇子的手一滞,表情微有凌乱。

苏锦翎就知道他一准无法理解,不禁有些得意。

也是很偶然了,她忽然发现这麻布袋上的空隙很规则,不正好绣十字绣吗?刚刚只顾着开心,竟差点把这么重大的事给忘了。她敢打赌这个时空的人一准不知道什么是十字绣,还会觉得很新奇呢,当然这也得在那位穿越前辈没有将所有的现代技术带到此地的前提下。

“据我所知,煜王府并不缺这种袋子……”宇文玄苍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

“我知道啊,我是要在这上面绣几个字……你可别告诉他哦……”

是啊,如果让煜王知道她竟然用麻袋给他做贺礼……

“你打算绣什么?”

苏锦翎凭空比划了五下:“家、和、万、事、兴!”

宇文玄苍的扇速渐渐缓下来。

她方忽然记起自己的“文盲”身份,立刻补充道:“我会让映波帮我画样子……”

也好,就算她们两个的心意吧。唉,这么一来今天晚上可能就要熬夜了,但愿来得及!

他只定定的看着她,半晌不语,直至她已和小贩讨价还价完毕准备付银子时方突然攥住她的腕,眸底淬冰:“我想他不会想要你的贺礼!”

他的婚事……她的贺礼……怎么可以?

她一怔,却是误会煜王会嫌弃自己身份低微。只盯着那袋子小声道:“我知道,送给贤妃娘娘也好。她们都送了,我只是一点心意……”

腕上的力紧了紧,终于放开。于是苏锦翎卷了袋子,默默的走了。

他看着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小身影,不知为什么,那纤弱仿佛化成一根针,狠狠刺在心上,从未有过的痛。

“锦翎……”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喜悦已失,只余落寞之色。

就在这一瞬,他咽下即将飞出口的话,唇角微挑:“已是到了天香楼……”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只见一座三层高的阔大华屋矗立一旁,朱漆为壁,琉璃为窗,飞翘的深青檐角挑着串串绢纱红灯,在暖阳中如红宝流苏迎风飘曳。雕花镂鸟的门楣上拱着一块五尺长的蓝底牌匾,其上“天香楼”三个金字熠熠生辉。

“走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他的声音轻和如风。

他这么一提,她方记起自己连早饭也没有吃,这会还真是有些饿了。

他微微一笑,上前牵住她的手,便要走进那雕梁画栋尽是锦衣华服之人出入的高门内。

她急忙往后挣,小声道:“会很贵的……”

他大笑出声,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进了门。

楼内竟是别有洞天,全不同于一般酒楼设计,而是布以山水,桌椅亦是就地取材,分散而置。其间饮者,或对影独酌,或三五成群,皆气度不凡,面前饭菜精致清新,碗盏杯碟晶莹剔透。

她扫了一圈,亦没看到店小二,只被他引着上了盘旋的石阶。

052与君共骑

石阶不同于楼下的古朴天然,愈往上愈是精雕细磨。两旁的护栏由浮雕石柱不知不觉的转为镂空的鎏金扶手,极尽华贵。更妙的是沿途有溪流潺潺而下,水波汩汩中时有锦鲤跃出。

她暗想,这在天昊国也算得上是七星级的酒店了吧。

可是酒店归酒店,却闻不到丝毫的酒气油烟,可能是因了遍植草木,散着一种若有如无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行至半路,于平缓处坐落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屋,挑着一对酒幌,真好像是山间野外的小店。而门上以细竹帘遮蔽,帘上勾着淡墨水画,自然清新中又多了几分风雅韵致。

细竹缝隙中依稀可见其内青碧的珠帘配以玉白的粉壁,色调清淡,布置精细。

宇文玄苍拿扇子挑了竹帘,她迟疑片刻,方走了进去。

竹桌,竹椅,包括墙壁上的画亦是竹篾为底,染了颜色后细细织就,古朴淡雅。

织锦桌布是千枝千叶的花纹,色调略暗,却更显名贵。上置一白瓷冰纹瓶,曲线曼妙的瓶身,一侧如藤蔓般铺泻着立体的栀子花,瓶中亦疏疏插了两支,看去极不经意,却韵致独特。初见时,竟分不出哪是真花,哪是假花,更显精妙。

椅上搭了绣了几片竹叶的软垫子,绣工精妙,移目之间,那叶子竟好似在轻微颤动。面料则像水一般柔软轻滑,透着丝丝沁凉,坐上后,有身置水床般的荡漾之感。

此间临窗,可览尽街市繁华,消去了不少乍然而生的的隔世之感。

朱漆花格长窗半敞半掩,夏风徐入,却是滤作清凉,馨香处处。

她只待了一会,身上的浮热便尽数散去,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脚步轻轻,竹帘半掀,一个青衣小童端着乌漆托盘走了进来,另一个则候在帘外。

四碟菜肴一一摆在桌上,三热一冷,在如玉白瓷的衬托下,那菜肴简直如水晶雕就一般。

流光青玉壶内美酒飘香,只略闻一闻便有了醉意。

小童轻拈酒壶,但见一股清冽打着旋的注入碧绿玉竹杯中,酒面略高于杯沿,盈盈晃动,就是不肯泼洒出来。

小童屈身告退,轻轻脚步渐渐远去。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口中虽是戏谑,心底却泛起甜意。

他拿薄银裹象牙的筷子为她夹了一些菜置于薄得几乎透明的白瓷碟中。

“这是天香楼著名的月点清波……”

仅凭目力,她无法瞧出这食材为何物,然而尝亦无法品出,只觉绵软柔滑,极为可口。

能将菜做得无论是看还是尝皆不知所用何物,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如此是不是也为了保护专利呢?

已品过三道菜,宇文玄苍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丝状物送过来,其间点缀艳红簇簇,极是好看。

“你怎么不吃?”

他光顾着给自己布菜,他就不饿吗?

她亦夹了这看似喜人的柳绿莺红给他。

他笑而不语,慢慢吃起来。

连吃东西都这般优雅,看来皇子伴读果真是……

若说前三道菜她品不出是何物所制,这道她是确确实实尝出里面一项重要食材——辣椒,她一直对辣极为敏感,眼下则真真是辣彻心扉,当即热泪盈盈。

可是宣昌却好像极爱这道菜,自己吃着不说,竟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她一边坚强着继续,一边流着感动的眼泪。

宇文玄苍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低泣,抬眼看她,顿时目露讶异。

嘴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只看到一股烟从眼前升起,只听到一个被烧焦了的声音说道:“我想喝水。”

一注青绿的水流携着一片碧绿的茶叶在琉璃盅内打着转。

水注刚歇,她便迫不及待的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连喝了三盅,方冲淡些许辣意。

“既是不能吃辣,为什么不说?”他的声音忍笑又宠溺。

她怎好说因是你喜欢的,因是你所给的,我才……

此间,又上了四碟点心,个个精巧细致得如同工艺品,令人叹为观止,口味亦是独特,口感亦是甚佳。

她挨个尝了个遍,后只专拣甜的那两种吃。不过她很照顾同桌人的情绪,没有全部消灭。

她胃口本就不大,即便是再好吃的美味也只是三口两口的就饱了,于是端着茶水慢啜,装作打量房间,实际偷瞄那人优雅的吃相,心里又在打鼓:“虽只四菜四点,花费定不会少。若是请他肯定是不可能了,即便AA制……把自己押上做仨月苦役也不够吧?这种地方是最会宰人的,真不该一时糊涂跟他进来,不过若是他请我……”

他那边已是停了箸,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拈起面前的酒盅,轻沾唇边,酒盅在他两指间微微一扬……随后又斟了一盅,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如此美酒,怎好错过?”

酒……她也是喝过的,那股又辣又呛火烧肺腑的滋味着实难受。不过眼前的这杯酒看起来清澈如水,闻起来又香又甜,古人又对酒有着琼浆玉液等诸多赞誉,可能与现代的酒的确有所不同,所以应该……不会太可怕吧?

她端起来,又细细的闻了闻……香醇。不放心,趁宇文玄苍不注意又舔了舔……甜的!

她立即效仿宇文玄苍的优雅,缓缓将酒送入口中……

“咳咳……”

这酒有极大的欺骗性,初时入口极是甜香醇厚,好似蜜糖,然而顷刻之后便如火烧赤壁,灼得唇舌生痛。其时,她初试的一点尚未发作,而当她饮下一口之际,那热方蓬蓬勃勃的燃烧起来,再加上后续的这一口……

她放下酒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随着咳声,那股呛辣顺着胸口直漫下去,仿佛在身体里点了一把火,“嗵”的烧了个通亮。

宇文玄苍将茶递给她,她接过,勉强喝了一口方舒服些许,却惊愕发现他递了茶过来,却又取走了她面前的酒盅,似是极自然的,酒盅在两指间微微一动……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半盏残酒饮尽,一时竟忘了呛咳,他这是……节约吗?

此时此刻,她怎知宇文玄苍的心意?新婚之夜的交杯酒便在此,与她饮了……

当然,苏锦翎也非不开化,她却只觉得此举极为暧昧,弄得她本就火烫的脸更热上一层,竟是连看亦不敢看他一眼了。

可是只一会工夫,便觉醉意上涌,满眼的淡绿好像蒙着浅浅的雾气,白瓷冰纹瓶上的立体花亦跟着活了起来,慢慢舒展着晶莹的花瓣。

她勉力的睁开眼睛,却又沉沉闭上,神智还是清醒的,只是身子慵懒得恨不能即刻睡去。

“怎么这般不胜酒力?”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空旷而幽眇。随后,她觉得自己被扶起,人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那股清淡的清甜之香入心入肺,令人略略清醒了些。

她好像听到他在同人低声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处空廓的院落,又不知怎的身子一轻,又稳稳坐下,只不过……

掀睫一看,顿时醉意消了大半,她怎么在一匹马上?这是……马吧?她对着面前飘垂的雪亮的长鬃发呆,却觉身后有风拂过……

宇文玄苍纵身上马,长臂环过她身侧,握住缰绳。

“你这是……我不会骑马啊……”她大惊。

他唇角一翘,也不答话,臂一抖,玉鲛银鞭发出一声轻响。

苏锦翎只觉身子一震,紧接着就如同离弦之箭随着座下之骑一同射了出去。

她一声惊呼,向后撞上他的胸口,又向前栽去,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齐齐向她砸来,她急忙闭上眼睛。

却是感到一双臂紧紧的护住她,即便她左右摇晃,仍是无法脱离这牢固的保护,心便渐渐安了。

风迎面扑来,散去了市井的污浊,却带来暖暖的甜香,仿佛是郊外的味道。

当耳边只余马蹄哒哒与风声微吟之际,她方缓缓睁开眼睛……

景致依旧是划目而过,快得好像将一切织作一匹碧绿的锦,即便偶有杂色,亦是耀目的点缀。

“我们要去哪?”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声音里竟是满含兴奋。

他的声音擦过耳边,是那么近,近得仿佛是他的唇轻吻耳际。

“到了便知。”

她面颊发烫。

是啊,只要同他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蓝天碧野,流风斜阳……夕阳红得那般醉人,仿佛在吸引他们去追赶……天啊,他们这个样子好像是在私奔呢……

马终于停了下来。

宇文玄苍下了马,将手伸给她。

她看了半天夕阳,眼前现在是无数个明绿的光影在闪,她恍惚看到他伸手过来,却一下握了个空,身子一斜……

却是被他牢牢抱在怀中,也只是片刻,便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光影渐渐散去,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开阔清幽的如画河山。

其时,夕阳卡在绵延的青山之巅,余晖铺洒在粼粼水波之上,临山的水面则笼在一片淡青之中,真个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053此生唯卿

水面时有渔舟远远飘过,如一片树叶,只一忽就没了踪影,却有歌声悠悠撒下,在金光闪闪中微微跃动。本以为就这般化作涟漪,不想水波浮动,隔着老远又接上绵长的一句。

苏锦翎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却极爱这空淡高远,心亦仿佛随着点点波光飘向那渔舟,渐行渐远,自在无边。

“很美,对吗?”

二人均沉醉在如此美景中,不知过了多久,那长身玉立之人方低声说了一句,竟似叹息,然而叹息中又隐着一种豪迈的宏阔。

她侧过头去看他,但见他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不仅将层林尽染,亦将他浑身笼做金红,高华金贵,无以伦比。他依旧微眯着眼,不见惯常的冷锐之气,却于狭眸中折出夕阳金光,看似欣赏美景,却有睥睨天下之势。

一时间,她仿佛看到那笼着金红之光的丝罗长衫幻化成帝王龙袍,其上龙腾云绕,山海绵延,金辉灿灿,耀眼夺目。他的面目顷刻间掩在金芒之中,难辨神色。她努力的看过去,却只见一团灿烂光晕。

迷离中,仿佛丛林尽皆匍匐在地,耳边的水声泠泠乍然变作山呼海啸之音。

只在这一瞬,心里忽有道电光闪过……

“锦翎……”

一声轻唤,惊走了所有幻境,那似被长长玉旒遮住的脸骤然清晰起来。

“若是以这江山为聘,娶你为妻,如何?”

她一怔,电光再闪之际,已被他揽入怀中,一个声音轻轻飘落耳边,低沉却坚定:“有朝一日……”

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清除所有会对你不利的障碍,能与我一同登上太极殿丹陛的……只有你!

她有些清醒了,这种话在这个时空可是大不敬之罪,是要被……可为什么他说起来却是如此的……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明天,方逸云就要嫁给煜王了。你说,煜王会喜欢她吗?”她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怀抱一震。

良久,他的声音渺然幽响:“你希望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脸颊不好意思的在他胸前蹭了蹭:“煜王的心思,我怎么能左右?”

又是良久,他涩然开口,却是异常坚决。

“锦翎,你记住,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苏锦翎听得迷糊且感动,然而一种不安亦随之油然而生,先前消失的电光再次耀目而来,她正待问个清楚,那怀抱却蓦地一松,紧接着他的头忽然低下,唇瓣瞬间落在她的唇上……

“轰……”

似有什么在心底嗵的炸开了,霎时将她震得粉碎,又被他坚固的怀抱聚拢在一起。即便紧闭双眼,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几次三番的要瘫软下去。却是他,紧紧的抱着她,护着她,固执的不让她倒下去,固执的让她坚定的同他站在一起,固执的让她嵌在他的怀抱中,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分割!

夕阳璀璨,金光簇簇,江水远游,鳞波滟滟。

岸边,是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余晖中,却化作一道长长的影子斜斜的铺在细草摇芳的碧绿之上。稍远处,一匹被霞光染做绛红的骏马正在悠闲的啃着青草,偶尔抬头望望那两个身影,咴咴的叫上两声。

紫岚红霞,映天映水,远山秀林,吟月吟风。

一切,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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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进了听雨轩,脚步如同踩云般的苏锦翎忽然惊呼道。她那宝贝麻布袋子——做贺礼的最佳原材料应是落在了天香楼……都怪自己,只半盅酒就醉了。

想起那半盅酒,随之而来飞上心头的是宣昌若无其事的拿过她手边的酒盅一饮而尽……他竟和她同饮一杯酒呢……

似是酒意上浮,不禁两腮发烫。然而使她心动的还不只是这个……

他,吻了她……

手不由自主的轻触唇瓣……

其实当时她实在是受惊过度,只觉心跳狂烈,头晕目眩,现在回想起来,甜蜜一层层的漫上心头,尤其是镜月湖边作别,那辗转于唇舌间的温馨直化作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于唇边绽放。

抬眼望天……是那般深远幽邃,星星今夜似是格外活泼,使劲的闪啊闪,是在替我高兴吗?一弯淡月穿云慢行,地上几不可见的树影若明若暗。

宣昌,你也如我一般在仰望这幕空旷幽寂吗?

忽的升起一丝落寞,不过……无论你是否在看,月亮亦不只悬在我可见的这片天空,亦会伴你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么想着,又开心起来,指尖轻提暗花外裙,于树影中轻盈旋舞起来。

“是飘渺,是逍遥,寻梦去这心半点没困扰。月轻照,雾轻摇,红日挂半空始终梦未了。青春的心灵百般奇妙,缤纷的思潮,梦中一切没缺少。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

“今天出去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打破轻灵的幻梦,樊映波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后。

未及她解释,樊映波接下来的一句惊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娘娘找了你一天……”

“啊,娘娘找我……什么事?”

这便是乐极生悲吗?她只以为贤妃忙于儿子的婚事,这几日也没有找她唱曲说书,方放心大胆的跟着宣昌出宫,怎成想……

在雪阳宫的这一个多月里,她发现宫中并不如她想象中的严厉残酷,风气有时甚至甚为开化,可不经允许私自出宫却是大罪,若是……

“娘娘让你明天随她去煜王府……”

刚刚只是语气平平,还带着点幽怨女鬼的味道,可眼下樊映波的眸中似有异样光彩在闪动。

“可是我还没准备贺礼……”

“贺礼?你把自己送上去不就很好?”

见苏锦翎神色一僵,她突然笑了:“开个玩笑。”

她定定的看住苏锦翎,一字一句道:“让你去王府唱上一曲,这可是特别的贺礼呢……”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怪异,似是笑,又似是恼。

苏锦翎辨不出,不过并不难理解。自己现在极受贤妃宠爱,竟在短短的月余时间内成了娘娘身边的红人,如此的上升速度,任是哪个不眼红嫉妒?那些宫人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甚至拉拢讨好,私下里却说她献媚取宠,小人得志。

樊映波性情冷淡,虽也身在雪阳宫,却不过是个浇花的宫女,有时连殿门都进不得。

如此的待遇悬殊,也难怪要心生不平了。苏锦翎也觉得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她说不好自己和樊映波的关系,似近还远,樊映波好像对所有人都莫名的充满敌意,令人难以接近;却又似远还近,宫人们总是认为她二人感情不错,可能也是因为同住听雪轩的缘故,即便连贤妃亦是如此认定,否则怎么会让她而非严顺通知自己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准备好了?”

樊映波唇角带笑,却是冰冷,甚至还有点嘲笑和愤怒的意味。

“呃,我现在回房准备……”苏锦翎疾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明天还有谁去?你……”

“我怎么会去呢?”樊映波笑得极为灿烂,似要掩盖什么,却让人觉得此前那种种意味更为深重:“贤妃娘娘离不得你,雪阳宫的花可也离不了我呢……”

语毕,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

苏锦翎目瞪口呆的立在房门口,原本的开心被冲走了大半,懊恼顿生。

回到房中,闷闷不乐的坐在绣墩上。她很理解樊映波的心情,可要如何安慰呢?大家都羡慕她得了贤妃的宠爱,可是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想要的是……

宣昌说要娶她呢……

是妻子,是妻子……此前一直想问他是否娶妻竟是她的自寻烦恼。

眼波微闪,终抿着唇笑了。

她才不要什么贵重的聘礼,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也不贪心,她只要两个人安安心心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便好,直到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依然是彼此心中的宝。

只是他是会请皇上指婚还是等她二十五岁出宫呢?二十五岁……十年呢,怪不得他会说让自己等待很久。她顿时皱起小脸,好长啊,可是她什么时候这么想嫁人了呢?真是……

“咚!咚!”

外面传来连续梆响,竟已是二更了。

此刻方想起明日还要同贤妃去煜王府……

贤妃娘娘还真是看重她,这么重大的事件竟然也要带上她,还要她唱曲……可是唱什么好呢?

她犯了愁,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

淡月弯弯,恰到好处的挂在窗棂之上。

“让欢笑,尽解寂寥,甜梦里愿可一生未觉晓。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青春的心灵百般奇妙,缤纷的思潮,梦中一切没缺少。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

054一梦惊心

不如……就这首《追梦》吧,既符合她的心境,亦是对新人的祝贺,况且方逸云……毕竟是同在百莺宫住过一段日子,虽是她为人清高,自己却对她分外有好感呢。夫人仅次于正妃,想来煜王也是极喜欢她的……对了,明天会不会看到传说中冷面冷心的煜王?会不会看到……宣昌……

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想今日的一点一滴,一遍又一遍在耳边播放他的一字一句……甜蜜无限放大,盖过了初时的短暂不安,并将其淹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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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个梦。梦中仿佛来到一片极致的银白,廊庑亭阁,青砖琉瓦,亭亭茂松皆如在雾气中飘逸,有一块玄地金字的匾额亦是划目而过,她只来得及看清上面三个遒劲的大字——煜王府。

唯一清晰的,是到处的喜乐喧天,鞭炮齐鸣。

烟雾飞花弥漫中,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迎面走来。

新娘蒙着盖头,不过从那袅娜端庄的步态里不难看出正是方逸云。

只是新郎的面目一直被缭绕的烟雾挡着,看不清楚,只见他一身喜服鲜红似血。

她努力要从人群中挤出,却再三的被推到后面去。

终于,那二人走近了。

然而此刻,忽然有人叫了声“煜王殿下”……

新郎应声回头……

在这一瞬,他的面容恰好划过她透过人群缝隙的目光……

“宣昌?!”

她的惊呼脱口而出,紧接着视线却再次被人群挡住。

宣昌……怎么会是宣昌……

她极力要突出重围,却被推挤得几乎两脚悬空。

突然,人群顿失,只有那两个喜服之人对着香案跪倒,一个声音在高高唱和:“一拜天地……”

“不对,宣昌,怎么会是你?宣昌……”

她拼命喊……自己急切的呼唤清楚的响在耳边,却是不见宣昌看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般,只与身边的女子随着唱和三跪三拜后方起身,在两个捧龙凤花烛的小丫鬟的导引下向这边走来。

他应是看到她的,他应是看到她的……

可是他的目光只是冷冷扫过,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只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走过她身边……

耳边,锣鼓再次如春雷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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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苏锦翎从梦中惊醒,亦是一身冷汗,心跳狂烈。

痛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得仿佛犹在梦中。

“咚咚咚……”

此刻方彻底清醒,忽觉那急促如鼓点的乃是敲门之声。

门一开,司仪司的典衣和掌衣并一名女史便拥了进来。

“时辰已近,娘娘嘱咐咱们赶紧给你打扮完毕。快点,大家都等着呢……”

蝶练纱的天水碧襦裙,裙摆至左肩斜斜的绕上一圈珠粉木槿花,花蕊皆用淡黄米珠装点。

蝶花吊穗银发簪斜绾了单髻,细短的流苏簌簌的打在如云发鬓边。为免单薄,又拿珍珠发针点了一圈。仍是过于素淡,便再加上一朵半白半桃红的水嫩芙蓉花。两侧余下发丝结成数条极细的发辫垂在胸前,发尾缀以莹粉珍珠。

玫瑰露敷面,螺子黛画眉,玉簪茉莉胭脂点唇,又拿掌心揉匀了拍在两腮上。

“这一打扮,更是锦上添花了……”

掌衣啧啧赞着拿过桌上菱花举到她面前。

眉如远山黛,眼似水波横,丹唇润桃花,雪肤赛凝琼……

这个如琬似花的……竟是她吗?

“你还有这心思?”典衣一把夺过菱花:“这都几时了?娘娘该等急了……”

四人急匆匆的往瑶光殿赶去,一路上,掌衣嘴还不闲着:“娘娘说这份贺礼可是保密的,不过煜王见了一准喜欢。娘娘说煜王幼时很喜欢听曲,还唱得有模有样的,只可惜封了王后,事也忙了,竟没工夫顾上这个了……”

说着,又瞧了苏锦翎一眼,忽然拉住她附到耳边低语道:“你若是唱得煜王喜欢了,没准就直接留在王府了……”

苏锦翎大惊,颊上的胭脂都似跟着褪了颜色。

掌衣忽然噗嗤一笑:“瞧你吓的,这是好事啊,纵使今日不能,改日也会向贤妃娘娘讨了你去的……”

“崔掌衣,你又在胡诌什么?煜王一向生性冷淡,你也不是没见过,即便是带最受宠的曼妃来拜见娘娘时,亦是不肯多看她一眼。你这么糊弄个小姑娘,就不怕她惦记起来,闹出什么罗乱?”

这个段典衣平日是最看不上苏锦翎的,此番明是指责崔掌衣,实则是在嘲讽她心心念念的攀高枝。

她不擅辩解,也懒于辩解,只装作没听懂。

煜王……她才不稀罕呢。可是不知为什么,因忙碌而被遗忘的梦忽的跃到眼前。

宣昌……煜王……

煜王……宣昌……

那冷淡漠视的目光……

“还磨蹭什么呢?”段典衣厉喝。

她急忙加快脚步,心里念着,梦都是反的,梦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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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帝一向不喜铺张,贤妃娘娘便极力缩减人数,却仍旧凑了十轿十二车并四百宫人迤逦向煜王府行去。

其中不仅有雪阳宫的相关人员,还有后宫妃嫔,都带着人马,胭脂的香气一路浩荡飘洒。

自天栾城至煜王府的道路早已铺红挂彩,百姓堆挤在路边,身着绛红软甲的禁卫军手执兵器维护秩序,个个昂然而立,整齐庄重,尽显皇家威仪。

苏锦翎数次想探出头去……她不是要看热闹,她只是想看看苏玲珑是不是也跟随而来。她已得知苏玲珑现在在梁璇……现在是璇嫔身边伺候,只可惜早上刚刚到瑶光殿,便被人安排上了马车,根本就没时间从满眼的花团锦簇中找出苏玲珑的身影。

马车极为宽敞舒适,即便帘窗紧闭,亦丝毫不显暗沉闷热。车顶悬着盏琉璃屏画宫灯,柔润的光将四围的锦绣软帷、蚕丝坐垫以及蹙绣荷花椅枕映得如画如描。四角还各置一只青花缠枝小瓷盆,里面盛着雕成各种花样的冰块。

若是依苏锦翎的身份根本无需这般细心打理,关键是同她坐在一辆车里的,是宇文玄铮。

“你到底要看什么?”宇文玄铮已经不止一次的打落她伸向织金回纹锦帘的手:“莫不是想要寻个合意的人早做打算?”

他的戏谑多少带点不满,还有些嫉妒:“你难道不知道宫女私自被人看了去是要被……”

他横着比划了脖子,嘴一咧,发出“咯吱”一声响。

苏锦翎没心情理他,歪着头拨弄着压帘的银蒜。

“叮铃……叮铃……”

清脆的声音在这个有些憋闷的车厢里轻轻飘荡。

“喂,小爷让你上我的马车不是看你发呆的!”

苏锦翎照样不理他。

不知怎的,虽然他身为皇子,虽然他看似暴躁,她却敢不买他的帐,像是笃定他只会假意发狠,却不能真正把她怎么样。

宇文玄铮气呼呼的盯了她一会,终于先软下来:“这么坐着太闷,讲个故事吧?”

“故事都是胡诌的,哪有《天昊志》里宇文家族的人物传记来得好听?”她学着他的口气。

“呵呵,原来你是在记仇啊!”宇文玄铮不怒反笑:“不过小爷今天不想讲传记,要不你唱个曲儿吧?”

二人面对面坐着,他放下支在座上的长腿,前倾着身子,却是伏得极低,就那么扭过脸瞧着苏锦翎,这个角度使得他的高额更显突兀。

苏锦翎看着他费力又逗趣的样子,忍了又忍,终于笑出声来。

“唉,我说怎么不爱搭理我了,原来是描了眉画了眼,又美上几分,看不上我这等粗人了……”

她气不过,拿着帕子就拍了过去,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

宇文玄铮倒笑了:“打得好,打得好,真是舒服啊!来,再打两下……”

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景元帝的几个儿子,她只见过宇文玄铮,不知其他几位皇子是不是如他一般……痞气!

他笑得开心,车门上却传来两声轻响:“殿下,奴才都听到了,若是……”

宇文玄铮顿时猛踹了下车厢,喝道:“听到便听到,小爷高兴!”

小宁子顿时安静了,再不敢出一言。

苏锦翎当即瞪了他一眼。

他立即懊悔,却再哄不得她开心。

车队渐行渐缓,想来是接近煜王府,前面的车马正在停靠,并安排来宾入府。

宇文玄铮挑起窗帘,打量停靠得密密麻麻的车轿,突然浓眉一挑:“六哥也来了!此番这病倒好得快……待会带你见见他,包你没工夫同我斗气了!”

六哥?那个风流无比俊逸无敌极惹桃花却摘不得一朵的清宁王宇文玄逸?

苏锦翎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却听宇文玄铮又道:“煜王不肯由天师观星象择定婚日,这下倒好,来了个乌云密布。”

这煜王竟还是个唯物主义者。苏锦翎暗想,顺着窗帘的缝隙看过去。

055滚滚惊雷

只见早上还灿烂明媚的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连带一辆辆华车锦轿都蒙上了一层黯淡。

会不会打雷?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恐惧。

“咚咚咚……”

她当即打了个哆嗦,引得宇文玄铮目光怪异的将她望着。

却是宫女在外敲门:“锦翎,娘娘就要下车了……”

她收回心神,便要开门。

腕突然被捉住:“一会我去找你!”

她没有回头,下了车,疾奔贤妃车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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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府青砖琉瓦,肃穆苍劲,廊庑亭阁,庄重雅致。庭中无花,只有罗汉松亭亭如盖,整齐利落,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宣示主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冷厉之人……

苏锦翎忽然觉得眼前之景似是有些眼熟……脚步忽然一滞,竟想奔回到门口看一看悬在高高门楣上的匾额是不是……

耳边忽然传来严顺的低语:“看好脚下的路……”

她急忙敛色屏气,心里却不平静……有这么巧吗?真的有这么巧吗?还是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且……曾经在宫里领毛团散步之际时时感受到的来自暗处的注视好像又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喧闹的四围忽然安静下来,只见所遇之人一路跪拜,直铺到睦元堂门口,而他们因跟随贤妃娘娘身边,便无需回礼。

这一刻,苏锦翎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相府的丫鬟三品官”,也难怪段姑姑直说她能到贤妃娘娘身边伺候是得了天大的造化。

段姑姑下个月就要离宫了,应该琢磨琢磨该备些什么礼物。她又想到她的十字绣了……

神游之际,人已随着贤妃等人走进睦元堂。

却只是踏进了门,便与其他随行宫人垂首立于一旁,只严顺和四名贴身宫婢陪贤妃步入迎晖厅。煜王早已候在那里,等待参见他的母妃。

门外人声嘈杂,即便苏锦翎竖起耳朵亦听不到里面的丁点动静。

过了一会,忽然鞭炮炸响,鼓乐喧天,原来是云夫人的花轿已到王府门口。

忽的有一群人簇拥到眼前,齐整高大,密不透风的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从接近地面的缝隙中窥见一件赤红镶金的喜服袍摆飘过。

那袍摆飘得很快,她的心跳得很急。

待那袍角即将飘向门口,她正准备透过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一探究竟时,严顺开了迎晖厅的门唤她进去,于是最后留在视野中的,只是愈发阴沉的天空和密压压两列人中间的大红地毡。

“准备得怎么样了?”贤妃拉着她的手慈爱问道,却惊觉这手凉得吓人。

“有点紧张。”苏锦翎实话实说。

的确,今天令她紧张的事太多了。

贤妃刚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一句:“皇上驾到——”

众人皆吃惊不小,原定皇上是不来主婚的,因为在朝政上皇上和煜王似是有些不大对盘,二人已冷战多时。今日意外驾到,不能不说是喜上之喜,喜出望外。

贤妃便要出门接驾,却命苏锦翎守在厅中,说是到时再派人叫她,并让她好生准备,竟还抽出时间命王府侍女给她送了一杯安神茶。

苏锦翎只听得外面山呼万岁之声,然后又是衣袍起立间的窸窣声响,暗叹煜王这婚事着实盛大,这些人怕是要联袂成荫,挥汗成雨了。

望向窗外……

迎晖厅三面皆有成对朱窗,却只能看到绿树葱葱,想来是坐落在一个园子里。

细看去,那树皆是梅树,却因并非花期,亦无甚特色。

原来煜王府也是有花的,只不过花也如人一般生冷瘦硬。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窗前,但见天色愈暗。

不一会,有风卷地而来,碧树顿倾,头顶浓云如墨,竟似翻滚……远远的,有雷声隐隐传来,与之一同落入耳中的,是极遥远处的锦华堂的唱和之声……

“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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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随着赞礼者的唱和与身边那个银红洒金喜服的女子行“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礼,一切有条不紊。

此刻,他心中平静无波。

观礼人很多,从太子到诸王爷及各位皇子,还有朝内外的臣士,将偌大的煜王府挤得密不透风。然而他们对他而言,不过是会说话会移动的摆设,只有一双菱金龙靴会时不时的飘进视线,唇角便不禁绷紧。

当礼赞者高声唱和到“夫妻对拜——”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凌厉的目光霎时扫向身后的门外……

众人皆觉有些异样。

新夫人已经跪拜在地,他却定定的站着……

“王爷,王爷……”有人小声提醒。

他方缓缓转过头来。

礼赞者再次高声唱和:“夫妻对拜——”

他身子一动,似要拜下,却是停住,再次望向门外……

“苍儿……”贤妃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宇文玄苍收回目光。

门外人群耸动,仿若人墙,却仍挡不住天空的明明暗暗,如利剑般劈入眼底,那隆隆作响的,是人声还是……雷声?

“苍儿!”

贤妃的语气已是带出愤怒,不断的睇着宇文容昼的面色。

“夫妻对拜——”礼赞者再次拉长了调门。

“轰隆隆……”

一声巨雷适时的截断了那声唱和,亦惊得众人低呼轻叫,然而令他们更为惊异的,是煜王忽然向着门口飞奔而来,一身赤红喜服裹着戾气,就那么呼啸而来。

众人亦来不及反应,已经自觉让开一条路,然后那赤红便如火团一般在忽明忽暗中腾挪着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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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

宇文玄苍推开迎晖厅的门,但见苏锦翎正缩在角落里发抖,明暗交错的电光中,她纤弱的小身体正愈发显得虚无缥缈,好像在下一刻的刺目到来之际,便会猝然消逝。

“来人——”他怒吼。

进来的却是宇文玄朗,见此情景,忙扯了桌布帘幔将六扇菱花格窗挡了个严实,却仍挡不住滚滚雷声。

“锦翎……”他将掌覆在她拼力捂住耳朵的手上:“别怕,现在就听不到了、雷不会进来的,我不会让它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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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漫天遍地的雪白看似单薄却囚住了她,莹绿的小点在墨绿的屏幕上欢快跃动,那嘀嘀声仿佛一声声催命符牵引着她向着那静卧在床上的少女走近……

不,我不要变成渐冻人,我不要回去……

她在心底拼命狂喊,却阻止不了催命的疾响……

“锦翎……”

忽然有个声音自遥远处传来,虽飘渺,却如利刃般斩断了几乎连在一起的催命之声。跃动的莹绿小点隐在漫天遍地的雪白中遽然远去,而一张脸却于昏暗中渐渐浮出,清晰又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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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昌,我不要回去,抓住我,千万别让我走……”

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大哭起来,死命揪住他的衣襟,似要将自己藏到他身体里去。

“别怕,没有人可以带你走,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包括上天!”

他紧紧的拥着这个小小的身体,只希望能将她护个密不透风,任何人不得见,任何人不得伤害,包括上天!

刚刚他几乎吓坏了,那是二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今日,她刚一入府门他便知道了。

不是看见,是感觉。

他也怀疑是不是因为思念,是不是因为担心,才……

可是锦绣堆簇间,他只一眼便望到那柔和的天水碧的身影,竟就于刹那牵引了他的全部神思,居然差点飞出去将她从那群凡俗人中掳走,锁进怀中。

依她目前在雪阳宫的受宠程度,参加这个婚事也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没有想到母妃竟要她在他的婚宴上献曲。

要她在此刻明了他的身份吗?她会怎样的震惊?怎样的伤心难过?当然,他足可以做到不被她发现,可若是她日后知晓……她竟然在自己心爱的人的婚宴上唱曲表达祝愿,而那人昨日刚刚与她定下终身,现在却躲在暗处与他的新夫人安然享受她的祝福……她将会怎样的痛恨他?

只要略略一想,自己便先痛得不行。

然而就在刚刚,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忽然停止发抖,忽然没了气息……

那一刻,仿佛将他的生命也带走了一般。

什么皇位?什么壮志?统统的化成了飘渺的烟。没有了她,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曾经的他,以为站在那最高的位置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治理国家整顿吏治方是无憾此生,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的豪情壮志竟和她紧密的联系起来?

是玉秀山的初见?是电闪中的惊艳?是镜月湖的许诺?还是昨日风华江的一吻定情?

昨日,是他早就计划要同她共度的一日。

这一日,他不再是身份尊贵的煜王,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带着心爱的女子做他一直想做的事。这一日,没有国事,没有朝堂上的处心积虑,没有明日政治联姻的婚礼,只有他与她。看着她每开心一分,他心底的愧疚便少上一分。

056命悬一线

没错,他是骗了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只是习惯的不对人交出真心,那么一个虚假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世上的人哪个不在说谎?无非是为己为利。不过遇了谎言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但凡说谎,定是有事相瞒或是有事相求,倒不难窥测他们的心思,然后再以更加以假乱真的谎言建立某种关系,比如同盟。然而她……那么清澈,那么透明,对他的情意就那么毫无保留的写在眼中,写在每一个羞涩又动人的笑里。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可以毫不计较任何利益的将心交给他。她是不在乎他是贵是贱,可是他……在乎!

是的,他在乎!

昨日,他也曾想过如果自己不生在帝王之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该多好,定是要即刻娶她为妻的,以至于马上飞奔之时,真的就想抛开一切,带着她远走天涯,过一种再无算计再无熏心利欲的生活。

自遇了她,他已不只一次萌生过这种令自己也匪夷所思的冲动。这种感觉让他欣喜又焦灼,好奇又无法克制,亦不想克制,甚至享受其中。

但是一切自开始便已注定,他不仅是皇子,还是个野心勃勃的王爷。他喜欢她不如世俗女子般钻研名利,可若是让她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若他孑然一身还好,可他偏偏妻妾成群……

面对她的真实,面对她一心要为自己第二日婚事准备的贺礼,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告诉她真相。

然而,终未能。是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她在伤心难过之后毅然决然的离他远去?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而他任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允许发生!

谁让你趁我不注意便在我心里长成一株无法拔除的参天大树?

交杯酒饮尽,虽我不言,你已是我宇文玄苍的妻子!

醉吻深深,我已予你一生的承诺,今生今世,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亦要补偿我初时对你的无心之失,哪怕是继续欺骗你,亦要你头戴龙凤珠翠冠以五彩翟雉红色云龙纹深青祎衣加身成为与我宇文玄苍一同立在丹陛之上接受万民朝贺之人!

既然现在的我及所拥有的一切不能让你接受……也好,那便待我扫清一切障碍让你安安稳稳的陪在我身边!

看来他要说一个弥天大谎了,期限是……

然而未等他定下期限,她便去了。上天是在同他开玩笑还是要惩罚他的欺骗?

上天……我何时听从过你的安排?

“锦翎……”

他在她耳边轻唤,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不是要活着吗?要好好活着吗?所以,现在即便是你真的到了鬼门关也得给我回来,因为……我要你活着!

她果真回来了,缩在他怀中大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她真是吓坏了,不过,只要回来便好……

他轻声安慰,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歇,只余低低的啜泣。

她似是睡着了,小小的脸上满是疲惫,手却仍紧攥住他的衣襟不放。

“四哥……”宇文玄朗欲言又止。

他知道玄朗想说什么。

他突然离开锦华堂,又是这么久,恐怕已是种种猜想众说纷纭了,那个似乎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怕是已拂袖而去,而独自跪在堂上的新夫人又会如何向她的父亲——太尉方遇晗陈述今日的委屈?

轻轻拉下衣襟上的手。

她不安的“嗯”了一声,眉心顿蹙。

他握住她的小手:“没事,我在……”

定定的直看到她面色恢复平静,方将目光移向宇文玄朗。

宇文玄朗默默走来。

“替我……照顾她……”

宇文玄苍将苏锦翎交给宇文玄朗,唇角凝上一丝冷意,再不回头,疾步出门。

雷声已歇,只余暴雨倾盆。

宇文玄朗拥着苏锦翎坐在墙角,目光却盯着门口。

就在宇文玄苍茫然失措之际……他好像看到一抹白得泛蓝的袍角自门缝间闪过。

那是宇文玄逸的袍色。他的袍子亦是白色,却于白中织进几不可见的蓝丝,于是白中泛着星蓝,仿佛是携着魅夜的白昼。

这种料子,天昊国的云锦坊每年只出三匹,皆归了他。

若刚刚那人真的是他……也并非不可能。

宇文玄逸轻功上上,竟似遁影之术。他所认识的人中,四哥耳力最佳,却亦无法察觉他的出现。

当然,他不敢肯定是否真的看到,因为他不知宇文玄逸为何来此,难道是对四哥的突然离开分外好奇?若是他将四哥抛了新娘在锦华堂却与一个普通小宫女约会的事说出去……

在对太子之位觊觎的诸多人中,他不得不承认,清宁王绝对是可与煜王抗衡的强大对手,包括四哥自己也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宇文玄逸的若无其事却是不断扩大的声望正像天上的乌云悄悄压来,他们这边一旦有个疏忽……却不想这疏忽竟是苏锦翎。

他敬佩并竭力相助煜王的雄心壮志,却也无法对苏锦翎狠心,也无法不对她狠心……或许现在她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她不死……

他不是没看到宇文玄苍对她的情根深种,估计这样的发展连四哥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然而今天为了她可以突然离开喜堂将众人抛下,甚至皇上还在,谁知道以后他还会干什么出格的事?而正有多少双眼睛在密切的关注着他……

不行,他不能让四哥多年的苦心筹谋在她身上毁于一旦!

只需一根针,刺入顶心……

自然死亡,很难被人发觉。

四哥若得知是他所为,应是会明白他的苦心吧,即便不能……他也愿意承受任何责难,哪怕是……

雨声如催,银光簇闪……

她睡颜恬静,一如在镜月湖的那夜,手却毫不放松的抓着他的衣襟,那般紧张,那般信任。她是把他当做四哥了吗?亦或只因他表现出的与宣昌的关系亲近而让她亦将那种信任分给了他吗?

依然记得在玉秀山边第一次见她正在发呆的背影……依然记得将她夹在腋下向镜月湖飞驰时她的恼怒恐惧……依然记得夜幕下的镜月湖上,他背着她越过水面,故意的高起急落,引得她惊叫连连……依然记得听雪轩内,她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在湖边等着她时骤然绽放的欢悦和疾奔而去的身影……

他也曾是祝福她的,怎么今天倒要对她……

……“替我……照顾她……”

宇文玄苍的背影无奈且苍凉。

四哥也是这般信任他……而他这般做亦是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银针在刺向如云青丝覆盖的顶心的瞬间,一个念头倏然划过,她死了,就真的可以抵消已发生并阻止未发生的一切吗?

就在这一瞬,针尖轻颤微顿。

就在这一瞬,一声利喝响起……

“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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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八,在煜王迎娶太尉方遇晗之女方逸云为夫人的典礼上出了三件大事。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礼未竟,新郎居然擅自离去,只留下众宾客面面相觑,其中还有主婚的皇上,而新娘则独自跪在堂中。

大约半柱香后,煜王又忽然回来了,眼上蒙着条白绢。

王妃夏南珍急忙起身从贴身太监李全手里扶过他:“王爷,眼睛又不舒服了吗?妾身记得上次雷雨天,王爷就害了眼病。太医也说让王爷好生休养,竟是妾身疏忽了。李全,传过太医没有?”

又俯身替煜王向主位的贤妃请罪……皇上已在煜王重新出现的前一刻拂袖而去。

众人这才记起,这位煜王的确是眼力时有不济,估计是今日大喜,娶的又是帝京有名的方逸云,且与太尉联姻,势力又增,即便他平日再如何冷厉严肃,亦难免要欢喜得有些过头。

此刻,太医已赶至门口只等召见。

煜王却只在王妃搀扶下走到香案前,垂下宽大袍袖扶起依然跪着的方逸云:“让夫人等候多时……”

他的手轻攥住方逸云的指尖,但觉那柔滑的指尖冰凉微颤:“是本王的错,让夫人受惊了……”

抬头望向礼赞者的方向。

虽是白绢覆眼,礼赞者依然感到那冷锐如利箭般射向他,不禁神思一凛,赶紧高声唱和:“夫妻对拜……”

接下来一切顺利,待一对新人在两个捧龙凤花烛小丫鬟的导行下牵着彩球绸带走入洞房之际,第二件大事爆发了……

因为当时迎晖厅战况激烈,桌子椅子全飞了出来,连窗子都拆了,比门外的暴雨来得还热闹,结果一般人没有敢进去的。关键的是参与战斗的是两个皇子,就是那对原本双生却一直不对盘的七殿下宇文玄朗和八殿下宇文玄铮,这偏帮了哪一头将来都不好办啊,尤其是他们的背后分别是深藏不露的煜王宇文玄苍和声名日盛的清宁王宇文玄逸。

于是有气无力心惊胆战的劝慰犹如隔靴搔痒,不过事情的起因倒是有些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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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婚礼之夜

原来是因为一个小宫女。

如此以来便又引发了第三件事,其实如果按顺序应该排在第二件。就是小宫女是贤妃带来的人,本打算在煜王婚宴上献曲为贺的,却因为过度紧张昏倒在地,也有说是打雷给吓晕的,然后大家为此事又争论一番。

但不管是紧张还是惊吓,她毕竟是晕了。既是晕了,就诱发了一场战争。似乎是那对双生子都看中了这个小宫女,然后七殿下趁其独自在迎晖厅有恰逢晕倒意图调戏……当然,这个词用在皇子身上很是不敬,其实是想身体力行说服她做自己的侧妃,结果被八殿下撞见。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于是大打出手。

也有说人原本是八殿下看上的,否则俩人也不能同乘一辆车来煜王府参加婚礼,而七殿下在寻煜王下落时无意看到此女,顿时一见钟情展开追求,然后被寻佳人而来的八殿下撞见,于是大打出手。

反正不管是哪种原因吧,二位殿下就是打了,而且将迎晖厅拆了,每人顶着一脑袋包和满面青紫怒气冲冲破门而出,无人敢阻。

天昊此刻的风气相对开化,女子行走在街上被拦截追求并不经三媒六聘当即娶回家之事屡见不鲜,所以此举无非是让史官为二位殿下于第三十三本《天昊志》上再添上风流的一笔……不愧是盛产情种的宇文家族。

而至于那位小宫女的来历极其种种也于半日之内被调查清楚。

原是烈王府随母幽禁在冷院的庶女,其母是云裔女子。

云裔盛产美女,皆能歌善舞,无论容色高低皆妩媚入骨且擅施妖术,勾人魂魄于无形之间,只不过为此被外族侵占,而今云裔人已所剩无几。

此女虽然有一半的天昊人血统,不过想来也是个惊天动地的美人,恰又歌舞俱佳,否则贤妃怎么能专门带她来于婚宴上献曲?又怎能让两个天潢贵胄为她打得不亦乐乎?

一时间,众人争相欲赌此女芳容,怎奈只见两个皇子打得难舍难分,女子却不见踪影。

一场婚事闹出三场风波,不能不说是百年难遇,又联系上了煜王对成婚这等大事却不肯请天师为其择日所以才导致诸多不顺。要知道天昊今年虽多雨,却是集中在秀女复选之前下的,然后便是晴天朗日,可怎么旱了这么多日却偏偏赶上今天雷电交加?吉凶难辨之下以至于朝夕之间便传遍街头巷尾,妇孺皆知,并津津乐道了大半年,且时时关注三人的情事发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比较迫近的事是婚礼刚结束,贤妃就带人冒雨回了雪阳宫,将是是非非紧闭于朱漆金铆的宫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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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红帐半挽。

已将银红洒金喜服换做湖蓝蝶戏水仙裙衫的方逸云坐在交颈鸳鸯的红绡帐边,看着太医查看煜王宇文玄苍的眼伤。

那时盖头被秤杆挑落,她始终盯着脚尖的眸方抬起来,却落到一条白绢纱布上。

纱布并不宽,却遮挡了她最想看到的……她想知道那里盛着的是惊喜还是冷淡抑或是愧疚,虽然她很明白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亦经过宫规礼仪的严格培训知晓自己的使命,该对这一场婚姻抱有怎样的情感。但她毕竟是女人,一个渴望得到关爱的女人。他可能还会为了政治而娶别的女人,但他却只能是她今世唯一的夫君,如此,她怎又会不急于知道他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和这里后院的女人们一样,可是又始终想从这相同中寻找一点点不同。

然而那一刻,她只看到他冷硬的唇角。

这一刻,她又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坐在檀木椅上,静若石塑,任太医查看。

时间好像过得很漫长,喜烛已燃掉大半。

雨早已停了,只有雨珠自房檐滴落,和着屋角的铜漏之声,分外清寂。

御医还没有走的意思,额头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他的眼疾很严重吗?

他眼睛不好,她不是没听说过,然而听得最多的是他的冷面冷心。

她自幼在宫中受教,又是贤妃的外甥女,出入雪阳宫的机会亦是多些。

她亦是见过他的。

他果真如传说中一样,目光从不在任一处停留,即便是她屈膝施礼,即便知道她是他母妃的外甥女,将来可能会是后宫中的一名重要成员亦是不肯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于是每每相遇,留给她的只有他冷峻的下颚和飘然而去的雪色袍角。

当年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今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在百莺宫时,她若是敢说自己美貌第二,便无人敢言他人第一,那么,他见了如今的她,应是……

这工夫,也不知是谁一声轻叹,然后便听御医道:“王爷之伤虽无碍,但仍需静养为宜。”

御医行礼退下,他仍一动不动的坐在桌边,仿佛已经入定。

又过了好久,直到她以为他已睡着,方起身走到他身后,小声唤道:“王爷,王爷……”

良久,他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方缓缓转过身来。

冷锐的眸,如利箭一般直入心底。她不禁微微颤了一下,仍努力的看入那双眼,直到她觉得自己似乎的的确确的看到一抹柔情,一抹惊艳,方镇定道:“方才太医嘱王爷注意身体,现时已三更,还请王爷早些安歇才是。”

他目光微落,却是对她的衣袖出神。

她不解的低头打量,不过是件湖蓝的衣裳……莫非他认为她刚刚的话是为了……脸颊立刻发热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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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颜色倒有点似……

那个天水碧色衣裙的小人儿如今怎样了?

目光有一瞬的暖融,却又骤冷,缓缓上移,停在她的脸上。

她在这种冰冷的注视下忽然不安起来,忙转了身要走,却被他捉住腕:“今天,委屈了你了……”

只这一句,从这如冰雕的人的口中说出,虽然语气依旧冰冷,却已震颤了她的心,眼底不禁发涩。

那时他的突然离去,她真的手足无措了,只能直直的跪在香案前,不停的猜测,然而结果只有一个……若是他真的悔婚,她该怎么办?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悔婚。她是贤妃指婚的,他亦是同意了的……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握着她的腕,力道不大,她却是身不由己的后退,靠近他……

“既然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耳边忽的传来这一句,霎时将她忐忑的心圈住。

她大胆的看向他的眸子,依旧冰冷,却是唇角含笑,虽然那笑看起来异常冷酷,甚至好像还带着一点点的嘲讽。然而即便如此,也重重的击中了她的心。

刹那间,冰冷亦点燃了胸中的火苗,直烧得眼前尽是朦胧烟气,呼吸亦愈发急促。

目光迷蒙中,似见他长指轻弹。

那对龙凤花烛上正在摇曳的火苗顿时熄灭,黑暗化作沉幕霎时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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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婚事一过,苏锦翎便出了名,亦倒了霉,不过不如说是失了宠才更为合适。

贤妃一回到雪阳宫便病了,至于是什么病,太医也说不清楚,不过言辞间有什么“气淤血滞”,摆明了就是气的。

苏锦翎也听说了,那日贤妃在迎晖厅时便很开心的对煜王讲已带了人准备在他的婚宴上献上一曲,不料却被煜王当场拒绝,令贤妃面子十分过不去。而后煜王又在拜堂期间突然离去,导致皇上大怒离场,虽然是因为眼疾突然发作,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言明而要不告而别?为此,皇上已经好久没有来雪阳宫了。

而发生这一重大事件时,她正被雷声吓得晕倒,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病房,仿佛又要变成曾经的渐冻人,可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低低的,却是坚定的将她唤了回来。

醒来时好像看到了宣昌,不过他好像穿的是一件大红的袍子……她有点记不清了,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抑或是她将前一个梦里的担忧与恐惧移到了这个梦里……只不过好像有一点不同,她见到宣昌的腕上系着一条丝带,浅雾紫色,正是玉秀山初见时她系在他发上的……不过亦不敢肯定是否真如所见。

反正等她彻底醒来时只知道七殿下和八殿下因为她打起来了,具体原因可能和众人所说的有出入。出了这种事,人们兴奋得胡说八道也很正常。只不过即便真的如他们所讲,八殿下为她出手还算有情可原,七殿下是怎么回事?

七殿下是哪个?

不过这段时间大家看向她时的眼神都极为复杂且意味深长,话里话外就是她心有不甘,既已有了贤妃娘娘的宠爱,还想为自己早做打算,又攀了高枝,却是脚踩两条船,也不怕站不稳掉水里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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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赏罚不公

宫里的确是严禁风言醋语的,可她们所谈论所诋侮的只不过是个小宫女,又有谁会为她打抱不平为她伸张正义呢?况且她这段时间每到雪阳宫点卯,想要给贤妃请安时,严顺总是摇头叹息,道:“这阵子还是别惹娘娘心烦了。”

她不是想求贤妃原谅什么,也不是想让她帮自己制止诸多言论,她只是觉得贤妃对她很好,如今病了,她难道不应该探望一下吗?她亦不是想求得贤妃的欢心,她真的只是纯粹的担心她的身体,只是……或许她的确不应该让贤妃再添苦恼。

不论如何,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

自她认识贤妃,从未见她动过气,可是她倒听说煜王婚礼第二日,按理是应该携云夫人入宫拜见的。一对新人已至雪阳宫,贤妃却闭门不见。她对亲生儿子拒绝她的好意尚且气恼如此,何况是对她一个惹了这么多事的小宫女?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她过得很是清闲,只需照顾毛团,然后散步之余又重新开始训练。

只是有人不肯让她安静。

这一日,算来应该是回宫的第七日了吧,那曾经送了她方木槿花罗帕的典灯女官在她教毛团做算术时一直站在一旁喋喋不休。

人真是很奇怪,你得意的时候,有人来捧着你,你失意的时候,恰恰是这些捧你的人踩得最狠。

苏锦翎的前世在母亲的严厉管束下过着学校、家两点一线的半封闭生活,今生的十五年里又一直幽居于清萧园,对于人心与世事认识单一,即便预料过此中复杂,亦不如身处现实来得真切。

入宫的三个月来,她见识了太多。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明白一个人其实并不只属于自己,只要你在这个世上,便与其他人有牵扯不尽的联系,即便你想撇清,也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而且命运也并不真的会归自己控制,总有人想要插进一脚,借此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一般这种情况下,她都保持沉默,因为那些个人所认定的根本不是她心中所想,如果她接过来再反回去,岂非是承认了?而且这般你来我往,倒顺了某些人的意了,且又引得更多在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任由那典灯不屈不挠的聒噪着,到后来竟又牵进了许久没有人提及的勇闯太极殿一事。

“……原来早在那时你便打算了。唉,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纤弱的小人儿却有那么大的野心。苏锦翎,接下来又会是哪个?七殿下?八殿下?因为尚未大婚没有开衙建府,结果让你给算计了,真是近水楼台呢!哎呀,怪不得你会来雪阳宫,是不是使了不少路子,因为事先得知娘娘最宠二位殿下且尚未立正妃?好在煜王是个冷面冷心的人,自你来此后他便不来了,怕是早识破了你的诡计,否则……你是不是很失望呢?那么……是我再想想啊……对了,”她做出恍然大悟之色:“太子殿下也在宫中呢,你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要对准太子殿下了?再下一步是不是要取代太子妃了?哎呀锦翎,到时可别忘了提拔我哦……”

“住口!”

一声厉喝突然在身后炸响,只见宇文玄铮一脸怒气,黑眸死盯着典灯,双拳紧攥,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她个粉碎。

典灯慌忙跪倒。

“小宁子,宫中若是有人敢无事生非,非议主子,该如何论处?”

“轻者掌嘴五十,重者……处死!”

“啊,八殿下,饶了我吧,奴婢不是有意的……”典灯立刻哭喊求饶。

“殿下,她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并无恶意……”

苏锦翎拿不准宇文玄铮要采用哪种惩罚,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搭上别人一条命……古代的人命似是很不值钱……

“苏锦翎,你好恶毒!你不言不语的只让我说话,是不是就等着八殿下来置我死罪?现在倒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宇文玄铮气急:“拖出去,往死里打!”

“殿下……”

经过这么多日,苏锦翎亦多少了解点宇文玄铮的脾气。他的火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若是正在燃烧之际,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几日前不把煜王府的迎晖厅都给拆了吗?

“不过是几句话,她是同奴婢开玩笑的……”

“苏锦翎,下次说点经得住推敲的谎话!”宇文玄铮冷笑。

她又不是诸葛亮,上哪来那么多瞬息万变的灵巧心思?

“殿下若真是要打死她,便是想置奴婢于死地,不如连奴婢一块打死吧……”

“你还来劲了是吧?”

宇文玄铮本是要替她出气,不想她却不领情,还和他犟上了。这个苏锦翎,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不过难道真的要一并打死?可他若是不罚她,颜面何存?若只是他二人便罢了,还偏偏多出个典灯来……

小宁子见势不妙,急忙附到他耳边低语两句。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二人罪责不同,当然不能一同论处。来人,先将余典灯拖出去,掌嘴一百……”

立即有太监一左一右架住她往外走。

典灯大叫:“奴婢是雪阳宫里的人,殿下就算要罚奴婢也要问过贤妃娘娘……”

不知死活的东西!

宇文玄铮大怒:“加五十……”

“殿下,苏锦翎忤逆殿下,该当何罪?殿下不能赏罚不公?”

宇文玄铮几乎要爆炸了,“加五十……再加五十……”的一迭连声的喊,最后外面终于没了声息,估计先自吓死了。

苏锦翎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悉听尊便。”

宇文玄铮看着她冷着张脸,想到最近的流言,知道她受不不少委屈,心里的火也消了。

回头看看小宁子,小宁子立刻知趣的退下。

“你……咳咳,小爷当然要惩罚你。就罚你……给小爷梳头吧……”

苏锦翎当即抬起眸子。

“怎么?不愿意?”宇文玄铮虎起脸。

“奴婢自是愿意。”

说着,随手拿起给毛团梳理长毛的玉篦子。

宇文玄铮立刻挑起浓眉:“你……要拿这个给我梳头?”

“奴婢手边也只有这个。”她不屈不挠。

这小女子,是吃准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宇文玄铮哀叹,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倒觉得有趣,他就喜欢看她这样子,于是对着候在撷芳小院门口的小宁子招招手。

小宁子早就在紧密关注这边的动静……他这可怜的主子,平日就会瞪起眼睛凶人,砸东西,吓得他们胆战心惊,可是对哄女孩子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偏偏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宫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他治得服服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他一边感慨,一边赶紧颠颠的小跑进来,奉上犀角梳子。

苏锦翎一看,这是有备而来啊。

只不过小宁子能揣把梳子,却揣不了凳子,结果宇文玄铮毫不客气的将毛团大人从小杌子上撵下来,自己坐上去,气得毛团围着他那绛红绣团纹的袍摆嗷嗷直叫。

“喂,刚刚她那么说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的小手正拆着他密密麻麻的小辫子,牵得发根痒痒的……真舒服啊!

“她在说我吗?”苏锦翎手不停歇。

宇文玄铮声音一滞,她是傻了还是被气糊涂了?

却又忽然听她叹了一声:“若是人家已经那么认为了,反抗又有什么用吗?”

她一向最是懒于解释什么,有些事情不解释倒好,越解释越麻烦,而且愿意指责别人的人都是异常“自信”。如此,解释只能激化矛盾,到时自己气得不行,埋怨对方不讲理,却不知有些事根本就不需要讲理的,人们更看重其中的“趣味性”……

见她这般淡然,宇文玄铮心下有些不好受:“都是我,连累了你……”

今天他是看见了,他没看见的呢?这群拜高踩低嫉妒成性的家伙还不知要怎么欺负她。

“要不……我一会同贤妃娘娘说说,调你去我那里吧。谁要敢欺负你,看我不拆了她?!”

她手一停,继续忙活:“如此岂不是坐实了这罪名?”

“管他呢?!”宇文玄铮的脾气又上来了:“我就是要替你出口气!”

这八殿下,怎么总跟小孩子似的?

苏锦翎噗嗤一笑:“那你倒告诉我,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

提起这个他就火大。

那天,他见喜堂拥挤的人群里没有她,煜王又莫名其妙的飞走了。他也想走,怎奈皇上在那盯着。终于,皇上扛不住了,甩袖而去,他才得了自由。

听严顺说她留在迎晖厅,他便去了,怎料刚推开门,便见到宇文玄朗抱着她,还摸着她的头,脸都要贴上去了……

不过这么严重的细节,还是不要告诉她了,于是只含混道:“那小子想占你便宜,被我揍了!”

苏锦翎看着他后脑勺一个明显的大包……即便被浓密的黑发遮掩,仍旧很突出……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如此可是同他的高贵的额头前后呼应了……

059醉翁之意

她便按了按……

他立刻跳起来捂着大包龇牙咧嘴:“都快好了,又被你拍大了!”

的确,他是养到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脸上的伤也好了才来找她的,可是这大包是宇文玄朗拿乌木矮几砸出来的。当时看那狠劲,好像恨不能就地结果了他。

他真怀疑他俩到底是不是双生子,怎么每次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不过就看这个比自己仅年长了半盏茶时间的哥哥竟能如此痛下毒手,尚源宫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他就不赔了!

苏锦翎忍住笑:“可是我并不认识七殿下,那天的事……”

一听宇文玄朗竟然要霸王硬上弓,更是气得立即就要冲往尚源宫。

苏锦翎急忙拉住他,却怎能抵过他的猛劲?一下子被带倒在地,手在地上一拖一拽,立刻渗出了血。

宇文玄铮于是安静了,却急忙抓起她的手:“要不要紧?”

但见那沙土混着血珠一点点的往外冒,急了:“小宁子……”

小宁子从天而降。

“快去找太医!不要那老眼昏花的张治中,让薛宁来……”

“不用不用……”苏锦翎拿帕子擦掉手上浮土,看了看伤口:“没事,洗洗就好……”

“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宇文玄铮怒吼,拉起她就要往院外跑。

“还不都是你……”苏锦翎故作生气。

宇文玄铮自知理亏,却不服输:“谁让你偏拦着?我这脾气……我又不是故意的……”

小宁子见情势缓和,松了口气,然而非常有眼力见的说道:“奴才去打盆水来。”

然后也不经主子同意,便飞跑出去,宇文玄铮在后面喊:“去找薛宁,顺便把昨儿太医院新送的药拿来……”

又低头:“痛不痛?”

苏锦翎不忍看他那紧张的样子:“痛什么痛?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是天潢贵胄只要一点点伤就大呼小叫的?”

的确,这点皮外伤对她而言不值一提。

“谁说的?小爷当年学骑马学射箭学剑术……哪个不是摸爬滚打,会怕疼?不过……你倒真挺不一样的……”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却碰到大包,再次龇牙咧嘴:“我那……”

他把“侧妃”二字咽下去,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对她提起:“我认识的女孩子,只要有一丁点伤,哪怕是扎根刺儿,都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你越说没事,她越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

“殿下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

雪阳宫的人都说八殿下的侧妃是个春伤花夏怜水秋悲月冬吟雪多愁善感莫名其妙便会哭上半天的娇滴滴的人物,每每都要惹得宇文玄铮崩溃暴走。

小宁子恰好回来,及时为宇文玄铮解了围。

“怎么只有水和药?人呢?”

“回殿下,薛宁今日不当值……”

“什么当值不当值,去他家里给我把他拿这来!”

“至于吗?都已经好了的……”

苏锦翎洗好了伤,原本粉白的手掌边缘尽是一道道血痕,已经略肿淤青。

“这也叫好了?”

宇文玄铮一把扯过她的手,却是牵动伤处,见她咬唇隐忍,不禁再生愧疚。

“别动……”

他倒了青瓷小瓶中的药,轻轻涂在她伤口上。

那药清凉温润,香味奇特,竟好像是她与宣昌初遇时被小火龙咬伤脚,他随即遣段姑姑送来的伤药一般模样。

小宁子见苏锦翎面色泛红,以为终被自己那傻乎乎的主子打动,急忙不动声色的退了去。

宇文玄铮扯了内里中单,拿绢布细细的将她的手裹了,抬头刚要嘱咐一句,但见她颊生红云,眼泛水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动人模样,好像是一朵含露欲滴的婪尾春,不禁看得呆了。

苏锦翎回过神来,正撞上他的目光,顿时分外尴尬。

她拿起梳子:“过来梳头吧……”

他亦回过了神,懊恼道:“你都伤成这个样子,还梳什么头?”

“难道你就这样散着一半头发到处乱走?”

宇文玄铮对着地上的影子一看,果真,那是一个半边脑袋披散了头发的怪物。

“还不过来?”

看着她似嗔非嗔的目光,他的心里跟着一软,也没力气犟了,乖乖的坐在小杌子上。

毛团见又占了它的地方,立即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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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

严顺飞一般的疾行进入寝殿,于门外站定。

“出了什么事?”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贤妃吓了一跳。

严顺在宫里已三十年,一向老成持重,怎么今天……

“文定王来看望娘娘……”

“哦,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贤妃重又闭上眼睛,话音却戛然而止。

文定王宇文玄桓一向不喜与人交往,即便对皇上也仅仅是例行的请安,他怎么会突然想到来雪阳宫看望自己?

“文定王听说娘娘病了,所以……”严顺心里也在纳闷:“娘娘,若是不想见,奴才……”

“见!”贤妃已站起身。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要看看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文定王今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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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定王宇文玄桓坐在檀木雕花交椅上,执着印有如意攒花云纹的盅盖悠闲的拨弄着水上浮茶,轻轻的啜了一口,也就在这时,眼尾再次飞快的扫了一眼四周……

她果真不在宫内,想必是领着毛团散步去了,只是不知这次又会在哪里不知不觉的迷糊过去?

也幸好她此刻不在。

他松了口气,心中却有隐隐的失落。

一阵裙褶窸窣声响起,他不慌不忙的起身,敛衽为礼。

“玄桓拜见贤妃娘娘!”

“免礼。”

贤妃在严顺的扶持下坐在主位,玄桓则待她落座方后退两步坐回客位之上。

“不知文定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不要介意。”

宇文玄桓急忙再次起身,姿态却仍不失闲雅,敛衽道:“玄桓惶恐,竟尚未递贴便来扰娘娘清净,还请娘娘赎罪!”

“王爷多虑了。虽然平日两宫少有走动,但王爷的才情依旧如雷贯耳。听说王爷最近正在修撰《天昊志》,需搜集一些可能亡佚的孤本,不知本宫是否可以帮上一二?”

贤妃果然好奇,简单的虚与委蛇后便直奔主题。

“实不相瞒,玄桓一向与后宫少有联系,今日进宫实有一事求于娘娘,方知娘娘身染微恙,玄桓实在惭愧。”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王爷不必挂怀。王爷到底有何事需要本宫帮忙?但说无妨。若是可以,定当鼎力相助!”

“娘娘果真宽宏大量,美名传扬。只是这一事……怕是要娘娘割爱……”

“究竟是什么事?王爷真是吊起本宫的兴趣了……”

“玄桓口笨舌拙,便直说了吧。小女婉儿月前在宫内看到毛团大人,甚是喜爱,当即便要抱回府去。玄桓深知毛团大人乃娘娘心爱之物,不敢造次。怎奈婉儿回去后便病了,直嚷着要见毛团大人。玄桓已遣人四处探访,怎奈毛团大人是西域贡品,民间难以得见。玄桓只好派人前往西域,相信不日即可获得音信。可是小女病况日见沉重,玄桓想……”

“你是想让毛团暂时陪伴婉儿?”贤妃微微一笑。

“娘娘赎罪!”宇文玄桓再次裣衽为礼。

“王妃……去了五载了吧?”贤妃忽然叹道:“可怜婉儿,小小年纪就没了母妃……”

“府中人对婉儿也是极为关照,娘娘不必……”

“王爷放心,稍后我就派人将毛团送往府上。只不过毛团与锦翎丫头非常亲近,若不然……”

“玄桓不敢劳烦锦翎姑娘……”

贤妃笑得慈爱:“想必婉儿还在念着,王爷先请回吧,替本宫传话让她好生养病。不出未时,本宫必将毛团送至府上。”

“玄桓谢过娘娘。玄桓告退。”

待那云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贤妃方看向候在一旁的严顺:“依你看……”

严顺头也没抬,翘起的唇角飘出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贤妃便笑得极为慈眉善目:“自如意死后,咱们这位王爷还没动过这份心思呢。”

“娘娘,这毛团大人是铁定要去文定王府的,那么苏锦翎……”

“你是想让玄铮也去把文定王府砸了不成?”

“那文定王的心思岂不是落空了?”

“是否落空,便要看他自己了。”

“唉,这个苏锦翎,才来雪阳宫多久,就闹出这么多麻烦,莫非关于云裔女子的传说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但凡能成了真的谁又管它是真是假?”

“奴才是怕这么闹下去,皇上若是知道了……”

“你以为皇上会不知道吗?”贤妃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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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被送去了定王府,苏锦翎便无事可做了。

贤妃依旧“病”着,而因了典灯被八殿下打落了四颗门牙的事,众人即便是对她不满愤恨,也不敢再当面说什么了。当然,这不代表背后不说。

060等我回来

樊映波有次破天荒的将转折听来的消息传给她,说是典衣向贤妃娘娘进谗言,意图使贤妃娘娘将她驱出雪阳宫,怎奈贤妃娘娘倒命人把典衣掌了嘴,这还是头回见贤妃娘娘惩治宫人。

苏锦翎不知樊映波为什么对她透露此事,难道是想告诉她还没有失宠于贤妃以此安慰她吗?

失宠得宠,她本就没有看得那么重要,有得的一日,便注定有失的一日。却是樊映波,自打她落了难,二人倒好像亲近了许多,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吗?或许此前樊映波对她的冷淡和讽刺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或者其他人以为自己想要借着同屋好友的关系攀高枝?

人太复杂了,以她之力似乎永远也弄不懂他们的心思,她也懒得想。

于是,苏锦翎最近成了个身闲心闲的人。贤妃因她而惩治了典衣,最近更是没人敢招惹她了,而且连平日见面的招呼都免了,就那么擦肩而过,皆形同空气。

别人当她透明,她却嫌自己碍眼,有时待在撷芳小院,将教毛团算术的纸片重新做上一副,有时便上外面走走。

她选的都是平日带毛团散步的小路,当看到陪在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时,忽然觉得毛团才是同她最亲近的朋友。

闲散的日子显得时间漫长,掐指一算,距离煜王大婚已是十五日了。

从什么时候起,煜王的婚礼成了她计算时间的分界点了呢?想来是那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人想忘记都不行呢……

“叮……”

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

回头……举目……笑了……

“你怎么又跑上面去了?”

果然,又是那蓝衣少年。

宇文玄朗纵身从树上跃下:“自是来捎信……”

她的心突的狂跳起来,只盯着他的唇。

宇文玄朗白牙一闪:“玉秀山……”

她转身要走,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冲他感激而腼腆的一笑:“谢谢你!”

那笑如朝花初绽,未待宇文玄朗看清便骤然飘逝。

他看着那纤弱的身影袅袅的去了,方缓缓展开掌心。

那是一枚寸长的细如丝的银针,正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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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婚后第二日,忽然来到尚源宫。

其时他正养伤,却不想宇文玄苍并无探伤之意,只立在他床边,一瞬不瞬的盯了他许久。那眸中冷意弥漫,杀意隐隐。

四哥从没有这样看过他,从没有……

心念一闪,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宇文玄苍微抬了腕,他就不由自主的接住从他指缝间掉下的一根东西。

宇文玄苍转了身,声音低得似是自言自语,却有着不容违逆的气势:“我不许!”

像是怕他没有听清,又加重了语气:“听到没有?我不许!”

他这四哥,真的是着了魔了!

而他呢?

仅仅的一夜之间,他就已无数次的庆幸玄铮的及时出现,否则……可他也无数次的问自己,若是玄铮没有出现,他就当真会用这根银针结束那条澄澈如水的生命吗?这双手,不是没有沾过鲜血,却从未有过那一刻的迟疑,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四哥,亦或是为了……自己……

他说不清,只不过刚刚又看到她若朝花初绽的笑。也便在这一刻,所有的犹疑都释然了。

唇角不觉微翘,亦是笑得灿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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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山,空无一人,只有漱玉潭中的小鱼偶尔探出头吐个泡泡。

那蓝衣少年难道是骗她的?

正想转身回去,忽然腰间一紧……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刚要惊叫,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

是他……

不仅是这香气,还有这怀抱,虽然至今二人亦未聚过几次,然而她对他的熟悉就好像来自无数个前世。

他就这样环着她,嗅着她颈间散发的自然幽香,是那般醉人,那般安宁。只有在她身边,他方可放下一切繁琐沉重,静静的享受一分祥和安然,虽然很短暂,却愈发令人欲罢不能。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心心念念的人,如此,他怎可让她消失?不论是谁,即便是上天,亦不能损她分毫!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令他与她分开,他亦要坚定不移地将她夺回来!

他轻轻的吻了吻那如贝的耳朵,却惹得她身子一颤。

不禁笑了,放开一条臂,足尖轻点……

她的惊叫尚未停歇,二人已坐在玉秀山上。

她看着他变魔术般取出一个葵瓣彩锦盒递给自己。

打开……

“天香楼的糕点?”她惊道。

盒中盛的正是那日她极为喜爱的两样甜点,另还有两色糕点,皆精美别致,令人食指大动。

开心的看了他一眼,拣起个淡绿洒雪花的点心便吃起来。

他笑意微微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宠溺。但见她只各样拣出吃了一个,便拿出方帕子铺在膝上,捡起个澄粉团放在帕上,却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纤细的手指骤然一颤。

“你若是喜欢,我下次……”

她摇摇头,抬眼望她,眸底清澈,有水波静流。

“以前哥哥去清萧园看我,总是带着点心,我就包上几样给娘带回去……这么久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宇文玄苍揽过她的肩:“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她……”

“你要上哪去?”她急忙望住他的眼。

他眸底簇亮,抬指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出趟远门……”

“什么时候回来?”

竟不待他话音落下便抢先发问……是舍不得他吗?

轻吻她的鬓发:“记住,四十九日后,午时,在此等我……”

“你要走那么久,岂不是中秋节也过不得了?”

“要同我一起过中秋吗?”

她红了脸。

“无妨。我们还有明年,后年……以后每个中秋我都陪你过……”

这是许诺吗?苏锦翎心里甜甜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拉过他的手将那宽大的袍袖一掀……

“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她对着系在腕上的浅雾紫丝带欣喜若狂,却又忽然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我的那条丝带吗?”

他笑了:“自是你的……”

自是她的。婚礼那日,他将其系在腕上,步入喜堂。那与他一同行礼之人虽站在他身侧,却不如她离他这般近,这般贴心,她才是他今日乃至今生要娶的女人!

她喜滋滋的笑了一会,忽然眉心微蹙:“不过我好像看到你穿着一身赤红的衣裳,好像新郎一样……”

他神色一凛,却听她又喃喃道:“许是我看错了,当时……很难受……”

他揽过她,声音略微嘶哑:“等我回来,就不会了……”

她没大听懂:“你说过,等你回来就带我去看我娘……”

他点头,心底微痛。

她虽不十分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其实她只要略一联系,便可知那日出现在她身边的宣昌就是煜王。只是她不肯用心,是不愿相信还是过于信任于他?

一声叹息哽在喉间。

“好好照顾自己,多吃点饭,这几日倒是瘦了。闲时不要胡思乱想……”

她噗嗤笑出了声。

他这人一向少言,即便说话也很简短明了,怎么今天却说了这么多,简直像个老婆婆。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亦是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调皮看他。

可她这小心思怎骗得了宇文玄苍?

轻轻揽过她,叹息般的说了句:“我只希望这四十九日内不要下雨……”

心……就这样被击中了,仿佛落入漱玉潭中,荡起涟漪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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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鞋……”

因为仍旧无法适应步青云,坐在假山上时,便半脱了鞋子挂在脚尖。宇文玄苍带她跃下来时,鞋子便掉了。

她一跳一跳的要去捡,却被宇文玄苍扶坐在太湖石上,后拾了那只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她急忙要推开他的手,可是他抬眸睇了她一眼,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咬唇看他蹲在那里,细心的为自己穿上鞋子。

他剑眉如画,冷眸如星,骄傲不驯又风度翩翩的一个人物,却肯这般的对自己……而若是她得知现在这个为自己弯腰屈膝穿鞋的是平日对女人连一丝笑容都吝惜的煜王……

“这鞋还是穿不惯吧?”

她急忙收回神思,两颊微烫,小声的“嗯”了声:“可是又必须要穿的……”

“总有一天,不会要你再受这样的苦……”

她微怔……他的话有时总是让人难以琢磨。

但也未来得及琢磨,就被他一把拉起扣入怀中,唇亦跟着压了下来。

从冰冷到温润再到火热,仿佛夕阳的余晖尽数归了她,整个人都跟着发光发亮起来。却是思及会与他相别四十九日,一时心头酸涩,泪不禁涌了上来。

宇文玄苍的唇忽然离了她,郑重道:“是酸梅的味道呢……”

她一怔,顿时破涕为笑,小拳头轻锤他的肩,却再次被他揽入怀中。

061突如其来

依然火烫的唇一点一点的将那泪珠吞下,又在她眼上印上深深一吻。

“等我回来……”

简单的一句,就这般荡进心底,如一尾小鱼,游入碧潭深处。

她伏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就响在耳边,沉稳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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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他目送她远去。

她频频回首,却见他雪白的身影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消失渐渐变作青白渐渐隐入重重雾霭之中。却仿佛依然伫立在那,像是在等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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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雪阳宫的时候,亦似没人看到她一般。

她果真是无足轻重的,倒白白担心了这半日,想来自己也是够大胆的。

按规矩,不上夜的宫人交班之际是要同主子问安告退的。

她依例进了瑶光殿,却见严顺匆匆走来:“娘娘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

未及她转身,就听内殿传来一声脆响,好像是盅碗碎在地上,然后便有一股风……即便隔了这么远,依然可以感到那股凛冽之气卷地而来。

“皇上息怒……”

严顺急忙迎上前跪倒在地。

皇上?

苏锦翎的第一感觉便是逃,就好像前世在学校里犯了错误,有人喊“老师来了”时的急于躲避,却转身直接撞在了门框上。

“咚!”

她跌坐在地。

却也没人在意她。

那高高在上的人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疾步而去。她只看到那因为疾行而掀起的袍摆内里的一角明黄。

殿内有些乱,严顺并一干宫人竭力拦阻贤妃不让她去煜王府。

“娘娘,王爷这会应是已经走了,您去也无用……”

“是啊,娘娘,不如等王爷回来再说……”

“皇上也不是生气,而是……”

苏锦翎从凌乱的话语中得出这样的信息……皇上本月欲北上巡幸,准备将国事暂时交与太子打理,嘱煜王辅之。怎奈令还未下,煜王一张折子请了病假。

辅佐太子执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况又发生在煜王于婚礼上的不告而别惹皇上大怒之后,皇上此举可谓不计前嫌且又看重于他,若是旁人,就是天塌下来亦要诚惶诚恐的感恩戴德,煜王倒好,借病推辞,又躲到岚曦寺去修身养性……

“平日里不信天不信地的,连婚事也不肯让天师择日,这会却跑到寺庙去……这让人怎么想?他是纯粹想气死我吗?”

贤妃真是气坏了,将六扇云母屏风都砸了,破坏力丝毫不逊宇文玄铮。

严顺慌忙将一干人等遣散出去,将贤妃的歇斯底里关在殿门之内。

宫人纷纷从身边走过,窃窃私语。苏锦翎却走得很慢,眼睛望向天边将满的半月。

原来他是陪着煜王去了岚曦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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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刺入胸口,眼前刹那铺开一片血红。

她霎时睁开眼睛,只见满室漆黑。

心痛如刀割,好像还有什么从伤处流出。

初时还以为是梦,可是痛得真切,而且果真有一股温热顺着指缝漫溢。

她挣扎着点了蜡烛,但见玉白的细棉中单无一丝血迹。

心却仍痛得要命,身子都跟着抽搐。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咚——咚!咚!咚”四声梆响。

四更了……

这一分神,心痛竟失。

她捂着胸口,莫名其妙的看向窗外的黑,心中蓦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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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日,宫里依照惯例,要请德高望重之人敛钱纠会,延请僧众,设坛追荐死者,以为善举,称为盂兰盆会。

今年照例是由贤妃负责。

初听时,她非常高兴,以为就能借此见到宣昌,怎奈他们去的不是岚曦寺,而是甘露寺。

又是香车宝马逶迤一路,又是绫罗绸缎处处飘香,又是同宇文玄铮坐在同一辆车里。

她无精打采靠在车厢上,惦记着日前那场莫名的心痛。

会不会是宣昌……

不会的,他是煜王身边的人,若真有了什么事,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便会是雪阳宫。可他只是个皇子伴读……

“殿下,你有伴读吗?”

宇文玄铮正支颐琢磨着她的失神,忽听得这句,人霎时从座位上弹起,头直接撞到了车厢顶,却只捂着脑袋急吼吼道:“那小子欺负你了?好嘛,我就觉得他这阵子神不守舍的不对劲,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回头我就教训他!”

自从煜王婚礼那场混乱之后,苏锦翎觉得他简直把她当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儿,不管她说点什么都能被他牵进一场性骚扰,可她哪有那么魅力无穷?估计他是把她当成了自己那处处惹桃花时时洒风流的清宁王了。

宇文玄铮大概因为和这位六哥极为要好,自小便耳濡目染的受了太多刺激,才导致如此敏感如此偏激,然后便莫名其妙自降身价的充当起她的护花使者。毛团若不是早已被弄得失去了男狗的尊严,怕是也要被他一脚扫出去了。

“殿下,奴婢只是想问问皇子伴读是干什么的?”

她意图及时阻止一场可能再为她添上一笔别人口中谈资的祸乱,若是她能提前预知这一句会引起宇文玄铮的猜疑而牵连无辜,打死她也不会问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宇文玄铮再次目露警觉。

这下倒好,矛头又调向她了。

她觉得以后真的是不能再和这位八殿下多接近了。她最近已是很注意的要避开他,可他来雪阳宫的频率却愈高,来了便找她,似是要故意做给那些个嚼舌头的人看的,让她们知道她是他罩着的人。而今天,他又遣了小明子和小番子来寻她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就被他拐进了车里。

她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宫人会如何议论她,而是这些话若是传到了宣昌的耳朵里……

“你在琢磨什么呢?”

宇文玄铮现在正在把她作为一个探究对象研究着,且兴致愈发盎然。

她有些生气了。

“殿下,你不知道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吗?”

“什么麻烦?我怎么了?”

“煜王婚礼上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你还打了典灯,又总来找我,最近还……你这样,将来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你是担心自己将来嫁不出去?”他眯起眼,突然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一惊,却又听他道:“莫非你真看上了我七哥?”

苏锦翎气得直想跳车。

好在车停了,她一把推开车门,车门却撞到了正在外面偷听的小宁子的鼻子上,痛得他捂着鼻子直哎呦。

“叫什么叫?”

脑门又挨了宇文玄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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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寺因有皇室成员前来,早在三天前便清了闲杂人等,派重兵把守。

只见庙宇巍峨,长阶漫地,悬山斗拱,彩画描金,又有香雾重重,梵唱幽幽,一时竟恍若置身仙境,就连威立在两侧的禁兵软甲亦增添了几分仙气。

苏锦翎满心的愤懑和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代之以庄严凝重。

她跟在贤妃身后步入庙中,已有披着袈裟的主持金光灿灿的迎了上来。

天昊的规矩,僧人见君主亦可不拜,于是双方只是合十行礼,口念阿弥陀佛。

苏锦翎因对神灵颇有敬畏,此番异常规矩的候在贤妃身侧,却总觉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偷抬了眼……

远远的廊庑下,立着个穿茶褐色僧袍的人。此人并无甚特别,亦无法辨识其年纪,唯一惹眼的是他的右眼斜斜的勒着条黑布,而正用左眼望着这边。

贤妃依例要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之道场。

这三个时辰内,主子们都随做法事的僧人移至大雄宝殿内,下人则守在门外或廊下,同那些默立在前面的黄衣僧人一样不得擅自行动。

梵音轻唱,令人心境空明,和着高高檐梁上悬着的铜铃叮叮作响,更添清幽。

半人高的浮雕祥兽香炉上的轻烟便在这清幽空明中袅袅升起,织起一朵又一朵淡云又飘散。

苏锦翎盯着那烟聚散,慢慢便幻化成宣昌的脸……

那种莫名的关注又出现了……

她微偏了头……

还是那个独眼僧人,立在回廊内,用一只眼睛看她。

她有些恼了……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过见他面无表情,又不似那种好色之徒。而且奇怪的是,众僧人都规规矩矩的在那立着,手执木鱼虔心念经,他怎么可以到处走动?方丈就不管吗?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是贤妃代表皇家来做法事……纵使天昊崇尚佛教,他也不该这般无礼吧?

她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来,却又忍不住看过去……

那和尚竟然不见了……

她看着无处可遁形的回廊,正在纳闷,忽听得一个仿若清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稍后请到无语斋……”

062不识抬举

她吓了一跳,回头之际见身边并无陌生人,只司赞司的掌赞正满面疑色且憎恶的看她。

她不自在的调转目光,继续盯着那缭绕的烟气。

刚刚……真的有人对她说话吗?

三个时辰后,法事结束。

临上车时,一个小和尚气喘吁吁的跑来,站在苏锦翎面前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空空师傅有请……”

“空空师傅?”宇文玄铮的反应比谁都灵敏。

方丈脸色一变,贤妃也诧异的看向苏锦翎。

“施主不必惊惶。这位空空师傅乃是游方和尚,昨日方到此处。几年前亦曾相见,为人很有些疯癫,喜胡言乱语。施主莫要理他……”

那小和尚还要说什么,却被方丈一眼瞪了回去。

这位空空师傅是不是就是那个独眼和尚?他要请自己去的地方是不是什么无语斋?

苏锦翎虽是心下奇怪,此时也不便发问。

贤妃等人已同主持告辞,各自上车。苏锦翎刚要避开宇文玄铮,却被他“劫持”到了自己的车上。

“回去一定要记得和贤妃娘娘商量一下,以后可不能轻易带你出来……”他若有所思。

她怒气重燃:“殿下,今天娘娘本就是要奴婢留在宫中的……”

“是吗?”他挠挠头发,忽的恍然大悟:“对啊,是我拉你出来的……”

“殿下,其实人都是生活在人群中的,总要和人接触和人打交道,这是割不断的联系,况且我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怎么可以……”

“我也没有不要你和人接触……”宇文玄铮满心委屈。

“可是你……”

苏锦翎气得说不下去,这个宇文玄铮太固执太霸道,同他根本讲不清道理!

“我只是觉得他们都配不上你……”

苏锦翎神色一怔……

“那东西配不上你……”宣昌丢了她手里的簪子……

“如果是六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宇文玄铮盯着压帘的银蒜,喃喃自语。

这声音实在太小,以至于失神的苏锦翎只听到银蒜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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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忽然传旨在畅音楼摆戏。

众妃嫔皆乐,纷纷赶往畅音楼。

按时节唱的是《目连救母》,虽已听过数遍,可因宫中少有玩乐,所以大家还是饶有兴致。关键是皇上也在,于是竭力打扮得光华闪闪,同着飞来飞去的眼神一般耀人眼目。

只有贤妃着一身淡色宫装,其上简单的绣了几朵梅红芍药,面色沉静的看着台上的五颜六色,最后叹了句:“以前听着还觉得不错,可自打有了锦翎丫头……”

“贤妃娘娘说的锦翎是不是烈王府送来的秀女苏锦翎?”一旁的璇嫔忽然开了口。

“是啊,正是同璇嫔一起入宫的秀女,只是没璇嫔这样的好运气。”贤妃语气平淡。

的确,勇闯太极殿者不能得皇上垂青,而梁璇仅凭一段故事……

璇嫔噗嗤一笑,眸底波光流转:“贤妃娘娘是在替自己人叫屈吗?”

“自己人?”贤妃唇角微翘:“同是伺候皇上,我们岂非都是‘自己人’?”

璇嫔自知失言,不过她最近深受皇宠,很是有些恃宠而骄。贤妃再怎么独掌六宫,也不过是个过了花期的女人,况且煜王最近所为令皇上很不高兴,这母凭子贵,可若是儿子出了什么事……自己正当青春年少,又蒙皇上时常临幸,怀上龙子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现在还不宜得罪于她,于是转口道:“嫔妾听说锦翎曲儿唱得极妙,娘娘还带她去了煜王府,本打算在婚礼上献上一曲,怎知……”

这个梁璇,见得了皇上的宠爱就开始嚣张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摆明了是跟她叫板。这种不知以退为进之人,料她也张狂不了几时!

贤妃虽心中不悦,面上依旧平静:“丫头年纪小,不如璇嫔见过不少世面,只一声雷就吓坏了。”

梁璇抿唇一笑,小指上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好看的翘着,拈起缠花帕子擦指上两只红宝戒指:“今日既是没有打雷,娘娘又嫌戏唱得不好,不如请锦翎过来唱上一段如何?”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但明显提高了调门,恰好可让坐在三尺开外的皇上听到,且又往那边飞了个媚眼,于是宇文容昼便看了过来。

今儿这戏是皇上摆的,贤妃却敢说不好看,这不是摆明了不给皇上面子吗?且宫中一向少有娱乐,皇上好容易摆了台戏,万一因贤妃的不喜欢惹怒了皇上以后更是严肃宫规,众妃嫔还要上哪找乐子?如此岂不是将她竖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

贤妃一时间恨不能将梁璇碎尸万段……她是想趁雪阳宫最近态势低迷意图落井下石取而代之吗?即便是她想,如妃便可欣然同意?还是一切原本就是如妃的主意?可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准备为自己的失言赔罪。

却听皇上道:“既是唱得好,不如换了台上那戏班子去。朕也听得腻了……”

二十几载的夫妻之情,果真不是这只得了几天宠的小妃嫔所能撼动得了的。

梁璇脸上虽笑着,却掺着明显的不自在,众妃嫔则纷纷敛了准备看热闹的心情,再次把自己归到贤妃这边。

贤妃却道:“承蒙陛下体恤,妾身才有机会和姐妹们共聚一堂。只是锦翎今日身子不舒服,妾身早前便允她回去休息了……”

众妃嫔面面相觑。

这母子俩果真是一样的不识抬举。

先是儿子惹恼了皇上,皇上不计前嫌为他主婚,他却在婚礼上不告而别,虽是事出有因,可过后连个解释都没有。皇上让他协助太子打理朝政,他却远避寺庙,说什么修身养性,倒让清宁王拣了个便宜。她们这些没儿子的或儿子还小的只能看着干瞪眼,人家却全然不当一回事。以往都以为贤妃识大体,肯为儿子打算,然而今日看来……

你说皇上想听曲你就去把人叫来好了,什么大不了的病?白天还看她和八殿下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呢,晚上就卧床不起了?白白的扫了皇上的兴。你还当皇上真想听什么曲呢,你说皇上摆的戏不好看,皇上都没计较,不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对了,你是不是怕那小丫头被皇上瞧上啊?也真是的,那小丫头的确长得不错,关键是生了双勾魂媚眼,先是那对双生子中了招,今日连老和尚也差点晚节不保,皇上若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如妃将璇嫔纳入合欢宫,拨了合欢殿给她住,而今不仅璇嫔受宠,她亦是有推荐之功而倍受皇上嘉赏。你就算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就算再器重你,可总有人老珠黄的那日,不如像如妃那样拉了个年轻的璇嫔,以后就算落了势也有人提携提携,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

“贤妃一向仁爱,对待下人总是体贴入微。”

宇文容昼倒赞赏起来。

余人皆惊,却不敢直面圣颜,都拿眼角留心皇上的脸色,却见他笑容平静,更令人难以捉摸其心思。

“如今倒只能看这台没滋味的戏了。”皇上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别有用意:“想来,宫中确实很久都没有什么乐子了。”

“皇上若是喜欢,待锦翎丫头好了妾身便让她去文渊殿给皇上唱上一段……”

皇上哈哈大笑:“还是等朕从塞外回来再说吧。你也别跪着了,坐这来陪朕看戏……”

皇上不仅不惩罚贤妃,还赐了贴身的位子一同看戏。在座的妃嫔皆摸不着头绪,唯一可肯定的是贤妃的势力三年内怕也无法动摇分毫,不禁有一句没一句的夸起贤妃的仁德慈爱。璇嫔在一旁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是牵强生硬。

一场风波似是就这样过去了,还是贤妃的贴身宫婢丹珍向她讲述了这场惊险。

“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就全完了。锦翎,你可真幸运,娘娘拼死都要护着你……”

苏锦翎忽然明白怎么会有人突然跑到听雪轩来对她讲这个,感情是认为贤妃仍在宠幸她,而最关键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人物许了个遥远的甚至只是安抚人心的承诺,她们便以为她要攀上更高的枝了。

果真,三日后,她又恢复了去雪阳宫偏殿唱曲说书的生活。

贤妃应是彻底病愈了,又穿上了颜色鲜嫩的衣裙,衬得人也跟着年轻了几岁。看来皇上才是剂真正的灵丹妙药……据说中元节那夜,皇上歇在了雪阳宫……

苏锦翎的名气不胫而走,却不是为了煜王婚礼上的那场闹剧,而是因了畅音楼里贤妃无意中的一句话。

本是无心的一句,却弄出一场风波,而贤妃也险些因此失宠,而这一切皆源自她苏锦翎。如此,大家倒十分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天籁之音了。

雪阳宫的人走马灯般的换,她见到了如妃、兰妃、婉嫔还有临纳来的祥贵人……甚至连久病在床的瑜妃也在宫婢的搀扶下来了。

063未了之情

即便病得如此沉重,瑜妃仍不失是一位美人。虽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别有一番风流之态。少言,沉静,娴雅,温婉,婀娜……斜斜的往那一靠,仿佛一缕柔绢轻搭在贵妃榻上,目光只柔柔的看着她,带着淡淡笑意。任是满室的锦绣绫罗,亦让人无法忽视那抹淡蓝,甚至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苏锦翎有点明白为什么清宁王会风流俊逸得如同一个传说了,有这样一位宛若流风回雪的母亲,儿子又怎会不翩如轻云蔽月呢?也难怪皇上会对她一见钟情,第二日即封为妃。

苏锦翎清楚的记得那日唱的是《未了情》。

“佳偶共连理,共对是多么美。你的心似嬉戏,不解这道理。飘拂变心的你,茫然话说别离。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谁令你牵记……”

她方唱了一段,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跟着轻唱……竟是瑜妃。

她依然歪倚在芙蓉榻上,却是神情专注,目光闪闪,似有泪光。

这首歌……该不是也被那位穿越前辈唱过吧?不过她在此前曾拜托宇文玄铮查了《天昊志》的记载,才特选了没有录入的歌来唱的……莫非有遗漏?宇文玄铮的性子就是这般粗枝大叶……

“当爱被遗弃,愿往事不多记。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只想远方的你,回来莫再别离。然而一等再等没了期,怀念借风寄……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重系两心……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重为我牵记……”

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如水泠泠,瑜妃的声音低回飘渺若风幽幽,水柔风轻,风和水明,竟是这般相得益彰,仿佛风过水面搅动涟漪层层。

这一日,是瑶光殿从未有过的无法形容的时刻。所有在场的嫔妃似是都深有所感,泪光盈盈,彼此间的敌意和戒备也在此刻卸下,多了几分真实的惺惺相惜。

抛去各类的名头,她们不过是一群女人,一群渴望得到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女人,一群渴望自己会在那同一个男人的心里占着那么一点点不同地位的女人。而她们心心所念的,却是个拥有了太多女人的男人,他永远无法在一个女人身边停留太久,即便当时讨得他的欢心,然而朝欢暮迟,佳人是永远新人胜旧人。

景元帝专情,却只对慈懿皇后,至于其他的人……他对贤妃算是长情,却多是敬重,如妃因了精明也可长伴君侧,而其余的……譬如瑜妃,当初是一夜欢愉,次日封妃,荣宠甚重,然而近年来,可能也是因了她的病痛吧,不过听说更多的是因为她出身低微,皇上已很少去秋阑宫了。宫中女人甚多,虽然已降低了选秀的人数和次数,却也经常有各地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进奉美人,久了,谁还会记得病在秋阑宫对思念之人望眼欲穿的她呢?

后宫,繁华又冷清,明媚又凄凉,也难怪众妃嫔思人思己,泪落无声。

“本宫尚不知妹妹竟也有如此动听的歌声,若是……”似是怕提及瑜妃的伤心事,贤妃咽下了后面的话,只拿了帕子拭泪。

瑜妃微欠了身子,伸手欲召唤她。

苏锦翎急忙上前一步,将那纤弱得几乎如一缕薄绢的手握在掌中。

那手是那般凉,那般湿滑,又是那般亲切,就像……母亲……就像……莫鸢儿……

那双眼,盈盈如春波,幽幽如清潭,妩媚又澄澈,即便岁月流逝,即便历尽沧桑,亦无法在其中留下一丝痕迹。就这般柔柔的静静的望住她,一时间竟让她有了种似曾相识之感,而彼此的心中所想所感亦无须言语便可传递给对方,就这般息息相通了。

瑜妃很亲切,却不同于贤妃。贤妃的亲切温和而大气,像一位敦蔼的长者。她的亲切则给人一种温馨平和之感,仿佛一个温柔的母亲,就像她现在握着自己的手,那指尖传来的体温虽是温凉的,却是一个母亲给予女儿由衷的呵护与疼爱。

“若日后得了闲,可去秋阑宫陪陪我吗?”

瑜妃语气虽轻,却让她不忍推辞,况她也着实喜欢这位瑜妃。

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朝夕相对往往不如瞬间邂逅。

“娘娘,可以让锦翎姑娘在闲时偶去秋阑宫小坐吗?”

二人齐齐将目光对准贤妃,瑜妃的眸中是清澈的期待与恳切。

“瑾淑,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让锦翎多去陪你的。谁瞧不出来,你二人虽是初见,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呢……”

众人皆笑。

瑜妃放开苏锦翎的手,从腕上褪了只琉璃翠镯子,套在苏锦翎腕上,仔细端详,面露慈笑:“正合适呢。”

镯子通透如碧水,温凉滑*润,无一丝花饰,却更见澄净,衬得雪肤愈加晶莹剔透。

贤妃瞥见,不觉一怔。方欲开口,又抿紧了唇。

“娘娘……”

苏锦翎欲推辞,瑜妃轻拍了拍她的手:“今后麻烦你的时候多着呢,却只这一个见面礼,再要也是没有了……”

众人又笑,亦纷纷拿了贵重的首饰赏了苏锦翎。这一下午可是收获颇丰呢。

瑜妃身子实在虚弱,只片刻就面色苍白如透明,气息愈发虚弱,只得提前告辞,连苏锦翎后面要说的书都来不及听了。

自此,苏锦翎更加声名大振,一到下午,雪阳宫简直是要人满为患了,而苏锦翎则觉得应该换个大点的箱子来装她的那些宝贝了。

日子虽然过得忙碌,她也没忘了去探望瑜妃,每次去都是在晚膳之后。

时已黄昏,夕阳将金纱披风轻轻一抖,斜斜的铺在秋阑宫内。

宫内花草甚少,修竹成林,静谧幽深。

狭窄曲长的小径尽头便是夕颜殿,淡淡的粉墙上竹影摇曳,叶吟细细,更添幽静,仿若与世隔绝的幽谷。

她很喜欢这条竹树环合清香淡淡的小径,因为偶尔便会听到瑜妃唱歌,唱的便是那曲《未了情》。那轻如和风的声音穿过狭长碧绿的竹叶,盘桓飘荡,意境清渺。只是没一会她便要咳上一番,竹叶也似感觉到了她的病痛与凄凉,沙沙作响。

因为身体的缘故,歌不是总唱的,却有琴音,铮铮淙淙,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极优美,却似渗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仿佛隐着一个充满了梦幻却又裹挟无尽失落的故事。

“这曲子叫《丁香雪》……”瑜妃道:“是三百年前,广陵王为他心爱的女子所作……”

瑜妃回过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她,笑容清雅淡逸:“想不想学?”

她眼睛一亮。要知道学琴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呢。

“我这琴还是逸儿教的,可惜他不常来,否则便可要他教你了。我这技术啊,不及他万一,真怕教坏了你……”

话语未毕便咳个不停。

苏锦翎忙抚着她的后心,又递茶水过来:“娘娘过谦了,奴婢有娘娘教导实是三生有幸……”

瑜妃咳得苍白双颊泛出红色,勉强笑道:“看你也不像是会说这种俊俏话的孩子……”

“奴婢是真心实意的……”

瑜妃看着她的急切,笑了:“逗你的,怎么还真急了,真是个傻孩子……快坐下!”

瑜妃教她调弦又教指法,认真而细致。

“指法再好,技术再娴熟,若是没有情感渗入其中,再好的曲子也被糟蹋了。《丁香雪》流传三百年,我自是不知广陵王当时的笛音如何精妙,然而听过许多人的吹奏,只有逸儿最得其精髓……”

孩子总是看着自家的好,瑜妃自然也不例外。

“广陵王……静*香园好像还有他为那个女子留的紫藤秋千……”

瑜妃深深看她一眼,目光调向珊瑚窗外摇曳的翠竹。

“广陵王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放弃皇位,等了她十三年,为她做了一切可能做的事,甚至不惜将她心爱的人带到她身边,只为她开心……”

“既然他对她这么好,那女子为什么不嫁给他?难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吗?”

瑜妃摇摇头:“感情这种事,很难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多情者甚众,却不尽相同。有的多情,是见一个爱一个,每个人在他心中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有的多情,则是将全部心思放在一个人的身上,除了她,再无别人可替代。广陵王如此,那个女子如此,只不过他们错过了彼此。皇上……亦是如此……”

她起身立在窗边,纤细苍白的手探出绣着茉莉*花的淡蓝袖口,捋过一条竹枝。

“皇上心里只有慈懿皇后一人,你可能会奇怪,既是如此,后宫佳丽为何如此之多?其实正因为如此深爱,才会在其他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祥贵人——临纳送来的女子。谁都知道临纳虽被天昊收复,但是临纳王并不甘心,所以临纳经常有叛乱,还数次行刺杀之事,可是为什么皇上会留下那个祥贵人?”

064太子监国

她唇衔淡笑:“因为那双手……祥贵人那双手很像慈懿皇后。璇嫔,在你们这届秀女中并不算出挑,只因为讲了一段皇上与慈懿皇后征战沙场的故事,便脱颖而出。而我……皇上说我的唇角与慈懿皇后最为相像……”

她的笑,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慈懿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瑜妃放了手中的竹枝,绿影倏然划去。

“天质自然,至情至性!这是皇上亲写的碑文。她的画像藏于御书房的密室内,除了与慈懿皇后同时入宫的贤妃、如妃等人,没有人见过慈懿皇后的真容。而那些人里,除了贤妃、如妃,死的死,没死的打入冷宫,半疯半傻,亦是无用了。”

见苏锦翎目露惊愕,瑜妃淡然一笑,垂了眼眸,继续转向窗外:“曾有多少人羡慕我因为肖似慈懿皇后得蒙圣宠,然而这样的眷顾总是不会长久的。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即便像她,亦不是她。于是得宠愈快,失宠愈速……”

“那贤妃……”苏锦翎咬着嘴唇不知此问是否合适。

瑜妃很是善解人意:“感情不只有男女之情,皇上的心里不只有慈懿皇后,还有天下,那亦是他与慈懿皇后的天下……”

见苏锦翎满脸困惑,瑜妃慈爱的将她一缕散发别至耳后:“以后你就明白了。咱们还是学琴吧……”

苏锦翎看她弹了几个单音,忽然问道:“那个女人喜欢广陵王吗?”

瑜妃一怔,继续拨弄琴弦:“如果有一个人始终不计一切的为你,你会喜欢他吗?”

苏锦翎为了难。如果是宣昌,那是一定没问题的,如果换了别人……她不知道。

“还是个傻孩子。”瑜妃笑了,琴音铮铮淙淙的响起:“这曲子若是由琴和笛子合奏才最为动听。待我教会了你,你便和逸儿合奏一曲给我听听,也便算是谢师宴了……”

提起儿子,瑜妃脸上闪着动人的光彩:“那个女子终于选了别人,广陵王便断了那支吹奏《丁香雪》的玉笛,因为此曲此生只为她。那玉笛乃天山寒玉所制,当时共两支,另一支收于藏珍阁。逸儿十五岁封王时,皇上知其好音律,便将此笛赏了他。他爱若至宝,还曾收起一段日子,最近不知怎么又舍得拿出来了……”

瑜妃的语气充满宠溺,苏锦翎不禁想起莫鸢儿,不知道她同别人谈起自己时是否也会有这般的神色,这般的语气,只是……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同别人谈起自己的女儿……

窗外竹叶窸窣,和着清冷的琴音,幽幽渺渺。

秋阑宫……或许是因了和清萧园的相似,才使自己不由自主的喜欢上这片幽寂吧。

临走时,瑜妃又送了她一套银甲。

出了门,已是月上竹稍,月光下的竹林修长摇曳,影影绰绰,更别有一番韵味。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身后望着她。她以为是瑜妃,可是回头之际,却好像在竹林深处看到一角青白……

心突的一跳,以为是宣昌,可是宣昌去了岚曦寺,况距他回来还有二十九天,再说,他来秋阑宫做什么?如果真的是他,一定会叫住自己的……

这样想着,不禁脚步加快,只一会工夫便跑回了听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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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天……

苏锦翎郑重的在纸上划下一道斜线。

她用螺子黛在纸上写了四十九个数字,自宇文玄苍走后,每天早起都划掉一个。

她将纸叠好放在素花软枕下,拎了铜洗出门去打洗脸水,又对着红彤彤的朝阳出了会神。

“八月十五……还有十八天。”她喃喃着,就这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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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

皇上过了中元节就带着襄王宇文玄缇,瑞王宇文玄瑞,双生皇子宇文玄朗和宇文玄铮以及当宠的璇嫔和祥贵人去了塞外,要重阳节以后才回。

原本宇文玄铮是死活不肯去的,后来听说宇文玄朗也去,方改了主意。其实他是怕自己走了,苏锦翎落入宇文玄朗的魔爪,这回可放心了,临走时,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她带草原上只有下雪时才会开的优昙花。

于是朝廷上便由太子宇文玄晟主政,清宁王宇文玄逸辅佐,大家都私下议论说皇上怕是几年后就要传位给太子了。

太子初次主政,很是兴奋,自然是要做出一些惊人之举的。比如这个中秋节,一改在宫中庆祝的祖制,要后宫及满殿文武大臣携带家眷共赴沸塘江观潮。

此语一出,满朝震惊,反对声不断,自是出于安全考虑。

试想从后宫到文武百官再加上各自家眷,足有数千人,齐聚沸塘江,若是被逆党分子得知布下埋伏,岂不是全军覆没?纵使有禁卫护驾,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且人数众多,难保不混进个把奸细。再者,中秋观潮是百姓期盼了一年乐事,若是太子带着这么多人去了,是一定要将沸塘江附近十五里内清场戒严,百姓不仅没了乐事,又闹得人心惶惶,难免不对朝廷生出怨愤,有碍清议。另外,临纳人惯习水性,中秋观潮必是夜间,若在水中埋伏刺客,月照水波,灯影摇晃,难以发现踪迹,到时悔之莫及。

说一千道一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太子却一概不听,旨意颁下,措辞严厉,就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抗旨不尊乃杀头之罪。

大臣们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投向清宁王。

清宁王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只会扫太子的兴。不过是中秋观潮,百姓去得,太子为何就去不得?难道太子还不如区区几个百姓?”

太子大悦,大臣们则是目瞪口呆……往日贤明的清宁王今天怎么糊涂了?

“不过兴师动众,无疑是给别有用心者制造机会。虽再三防卫,也难保万无一失。况太子虽英明神武,后宫妃嫔却是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太子仁慈宽厚自是断不肯舍她们而去,万一拖累了太子……我们身为臣子,自是要舍命相搏,却不忍看太子陷入两难之境。到时喜事变成祸事,岂不辜负了这中秋满月?”

“说来说去,你不过也是怕皇上责备为了自保才要拦着我!每年宫里都是翻来覆去的几样把戏,你们还没看腻?皇上既然将朝政交予我,一切便由我决断,可你们处处和我作对,你们到底当不当我是太子?”

宇文玄晟虽深得皇上宠爱,却看管甚严,除了伴驾巡幸,平日不得出天栾城半步,这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岂不像初次离巢的鸟般跃跃欲试?却偏偏被一群腐朽老臣横拦竖挡,当即愤怒击拍龙案,凤目圆睁:“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了基,你们是不是也要反对?”

众臣忙跪倒:“太子息怒,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这几日,只要是我的提议,你们便要‘再议,再议’,到头来也没议出个子卯寅丑。你以为你们是在违抗我的旨意?你们是在违抗皇上……”

众臣伏拜,连声请罪。

“太子息怒。”清宁王上前一步,敛衽再拜:“请问太子殿下是不是一定要去沸塘江观潮?”

“是,你要怎样?”宇文玄晟看着他那淡定自如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有气。

“臣将随太子一同前往……”

众臣再次惊愕,这清宁王怎么跟墙头草似的来回乱摆?

太子亦警惕的斜睨着他,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好心。

“太子殿下只是去观潮而已,何必带上诸多不相干之人?”

“你是说……”

“沸塘江观潮,实乃中秋一大盛事,而太子殿下想要与民同乐,更是圣明之举,只是皇家仪仗一出,百姓退避,又哪来的与民同乐?民间又惯有好事者、别有用心者,定是要杜撰出一些太子殿下专权独断贱视百姓等名头四处传播坏太子的英明,岂不误了太子一片美意?”

“谁敢胡说八道,杀!”

自幼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宇文玄晟眼里自是容不得任何沙子。

“人言可禁,人心不可禁。太子殿下要的是表面的顺从还是民心所向?”

宇文玄晟已是不耐烦了,袍袖刺金耀目一挥:“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依臣之见,既是观潮,与民同乐,太子殿下何不也扮作百姓模样真正去体味民间乐事?”

太子不悦,他是何时何地都要享受那种煊赫无匹来突显至高无上的皇家尊严的。

“是啊,太子殿下,”太尉方遇晗亦上前一步:“若太子殿下能略敛一敛声势,事后再让百姓得知中秋之夜与他们一同观潮之人中竟有太子殿下,定会受宠若惊,对太子殿下大为感佩,到时街谈巷议亦会大赞太子贤德,微服私访可是美名流传,想皇上当年……”

“皇上当年亦是微服私访方得遇慈懿皇后……”

065月夜放灯

兵部尚书李颙在清宁王的眼色下急忙插了关键的一句,果见太子颜色有变,眼底微闪。

宫里的罗绮文秀名嫒美姝自是国色天姿,民间的清芬淡雅白巾翠袖亦别有风致。

此语可谓道破天机,切中要害。既然太子出行势不可挡,便尽量将声势降到最低,低到最好连皇上都无法察觉的地步。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若不让他遂了心愿,皇上回来之前的这段时日大家都不好过,毕竟生杀予夺的大权暂时握在他手中,大不了……不还有清宁王吗?他可是支持太子出行的第一人……

不料,此言虽博得太子欢心,却得了右丞相夏饶一记大大的白眼。他的女儿夏南春已是为紫祥宫不断暴涨的美女头痛不已,愤恨不已,虽贵为太子妃,却难得太子眷顾,成亲十载竟无一儿半女,他们怎么还要撺掇太子继续充实宫掖?他们知道太子的嗜好,便千方百计的迎合,无非是想平步青云。而太子妃若为此失势,他这右丞相又能风光到哪去?照这形势,将来太子登基后,皇后人选怕也有待商榷了。

不行,坚决不能让太子踏出天栾城半步!

岂料清宁王抢先一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自然满意。

“殿下……”

夏饶刚一开口,清宁王的狐狸眼便斜斜一扫。

这斜斜一扫,星波流转,风华万千。夏饶顷刻失神,然后又听见他以动听得如同催眠的声音问道:“右丞相可还有什么建议?”

好在同朝数年,积得些定力。夏饶勉强收回心神:“臣还是觉得太子殿下如此过于冒险,不如……”

“不如右丞相一同前往。另大学士宋千,光禄大夫宁远,户部侍郎王江建,素连将军,你等亦一同前往。本王则携御林军便服贴身护驾,力保太子殿下安全!”

太子笑颜如中秋满月:“此事交由清宁王去办再合适不过。众位卿家若已无事,便退朝吧……”

宇文玄晟也不待众人表意,杏黄刺金的袍袖一甩,径自离开。

整个早朝,只讨论了个是否同意太子殿下去沸塘江观潮一事,还以太子的胜利告终。众臣皆心有惶惶,暗忖天昊江山将来若是交与此人……不可说,不可说啊。

那边厢,清宁王宇文玄逸已开始紧锣密鼓的布置,回眸见夏饶灰着脸,不觉好笑。

“右丞相可是对太子去沸塘江观潮一事有所不满?”

“臣不敢。”

夏饶口中虽诺诺,心里却腹诽不停。

都是这个清宁王,偏提醒弄什么微服私访。他想讨太子欢心,博得贤王美名,却是害苦了自己。只可惜自己刚刚只顾着着急女儿失宠之事,而且有些话在朝堂之上又不好提及,否则就给他来个提亲,让他当场晕倒在地,看他还怎么笑得这般勾魂摄魄颠倒众生。

宇文玄逸装作没看到他的怨怼,纸扇轻摇:“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太子妃又何必困守紫祥宫独赏中秋之月呢?”

夏饶眼尾一挑,怀疑的看向他。

宇文玄逸叹了口气:“微服私访,微服……”

夏饶看着他摇着纸扇翩翩而去,反复琢磨着他最后留下的“微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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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于沸塘江观潮一事早已在三日之前便传遍后宫,众妃嫔惊诧之余莫不惊诧,有欢喜也有担忧,却自接到消息就准备起来,从服装发式簪钗搭配到酒馔及随同人选皆已定妥,然而却于当日得知集体出行取消,改为太子微服私访,顿时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赌气又窝火,不少人跑到雪阳宫对始作俑者清宁王进行血泪控诉。

贤妃却很平静,仿佛料到出行一事定不可行,反而对清宁王大嘉褒奖,赞其机智敏捷,一心为太子着想。如此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切依旧遵循祖制。

亭台楼阁彩绸结饰,廊庑水榭宫灯飘垂。

年轻妃嫔的殿前多于树上悬了果品、鸟兽、鱼虫形的彩灯,别出心裁者还拿了碗大的灯砌成字形或其他吉祥形状。

到了夜间次第亮起,如星落九天,金碧辉煌,于天宫也不遑多让。

一干妃嫔便结伴夜游,玩景赏灯,比着哪个宫做的灯好看,谁的心思最为巧妙,贤妃便加以重赏。

一时间,热闹盖过了失落。

皇上虽不在宫中,妃嫔的斗艳夸丽之心亦不减分毫,粉白黛绿,姹紫嫣红,皆金光灿灿的穿梭于灯下,精心描画的妆容于光影交错中更显动人。笑语声声,香风习习,犹如人间仙境。

既是节日,主子便对下人格外宽容,摆宴延年宫后便许他们四处赏玩,不过亥时三刻必须至上林苑行祭月之礼。

苏锦翎和樊映波便趁这个时候跑到镜月湖边放河灯。

圆月当空,星子在远处闪耀。镜月湖于夜幕中恍若一望无际,将一切尽纳入湖面,微微漾漾,仿佛要向岸边飘来,又仿佛呼唤着人去采撷。

而最妙的是位于湖心的寒月亭,白日里看去,亭子连着水面的倒影如同一枚弯月,可是现在忽发现它在夜色中竟是一副满月模样,只不过一半莹亮如月光,另一半却半隐半现如流云轻蔽,就这般如梦如幻的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是个轻盈的水泡,乘波欲归。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苏锦翎忽的就想到这两句,再抬眼看天上明月……宣昌,你是否如我一般在遥望这轮满月……

还记得你曾说过什么吗?

“我们还有明年,后年……以后每个中秋我都陪你过……”

她不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却偏偏对他的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晰无比,每每回味,甘甜满心。

“怎么?有人去了远方吗?”樊映波忽然打破了这片静寂。

她一怔,方发觉自己刚刚竟不知不觉的将那两句吟出了声,顿掉转目光继续看向湖面:“姐姐随璇嫔去了塞外,今天是她的生辰呢,不知……”

她的确一直记得今日是苏玲珑的生日,却在此刻用来搪塞,不禁觉得分外对不住苏玲珑。

“我倒是发现你也并不是毫不通文墨……”她的声音仿佛浸入了初秋的夜凉。

苏锦翎总是摸不透她的脾气,有时明明蛮高兴的,她便忽的冷起脸来,还说一些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弄得人莫名其妙,雪阳宫里宫人都在背地里叫她“怪人”。好在她并不在贤妃身边伺候,平日表现虽无过却也不出挑,所以也没人去贤妃跟前嚼舌头跟。

“不过是故事里说的罢了。”她急忙将话岔开:“你不是说放河灯要赶在亥时头里吗?快……”说着,先蹲下身拿火折子点燃了荷花灯芯上的蜡烛:“若是能寻到条船,一会能到亭子里去瞧瞧就好了……”

船……竟又想起了宣昌。记得初次来到镜月湖,初次与他同乘一船,船身摇晃几欲倾翻,是他护住了她……

眼波闪闪,各映着一盏小小河灯,在粉光莹莹中,动人非常。

樊映波不动声色的瞧了她一眼,将自己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撩动水波轻轻送走。

两盏粉晶般的荷花灯时而相聚时而分离却是相随着远去了……

“放河灯在别处是对逝者的悼念,对生者的祝福,而在我的家乡,却还有许愿之意。若是河灯能飘到水面月亮的中间,并打几个转,再向远处飘去,那愿望便可成真……”

两人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两盏河灯,只见它们慢悠悠的向着水中月影移去。

近了,更近了……

有风拂过,河灯摇摇,月影也跟着微颤。

水面粼光浮动碎闪,颠簸着河灯围着月影时远时近,却半晌飘不到中间。

忽有风自身后吹来,卷过发梢直向水面掠去,仿佛是一只手臂自中间轻轻一拨,两盏河灯便轻易分开,一盏偏离了月影径向一旁游去,另一盏却晃了两晃打着旋的步入月影正中,整整转了三圈后移出,向着远处飘去……

苏锦翎吁了口气,碰了碰樊映波的臂,却发现她的胳膊绷得紧紧的。

被她这么一碰,忽的转过脸来,神色愠怒:“干什么?”

苏锦翎吓了一跳,想了半天方道:“只顾着看是否能到月影中间,竟忘了哪只是你的哪只是我的……”

“有什么关系吗?”樊映波声音冷瑟:“他的好坏与我何干?”

语毕,径自离去。

苏锦翎急忙追上去,却仍回头望了望。

水面上只一盏荷花灯,好像卡在了枯荷之间,一动不动,仅一点微光跳跃,孤寂又凄清。

然而只不过是回头之际,樊映波便不见了踪影。

苏锦翎环视四围的空旷,唤了两声她的名字,却不见应声。

这个樊映波,总是莫名其妙的生气,而她的愤怒好像总和自己有关,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况实在想不通自己哪惹到她了。可能是因为她与自己走得最近,所以自己便有更多机会见识她的古怪?

066月下君子

可是她这样三番四次的发作,脾气再好的人也要没有耐心了,谁有心情天天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揣度她的心思?战战兢兢的忍受她的莫名其妙?

此刻真想不去管她,可是镜月湖这带过于偏僻,万一……

她迟疑片刻,决定先回听雪轩看看。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犬吠,好像是毛团……

毛团已去文定王府住了一个多月。开始两天精神萎顿,思家心切,王府曾派人来雪阳宫专程请她去照管毛团,贤妃也准了她的假。只是她虽想念毛团,可是对陌生之地总是心存戒备,便没有答应,贤妃也没有勉强。不过她也托那人把自己亲手做的手工极其粗劣但胜在结实耐用毛团更是爱不释爪连睡觉亦要枕着的大个布骨头给捎了去。后那人又来了,说毛团已适应了文定王府的生活,现在是牙好胃口更好,吃嘛嘛香,然后又说文定王觉得她那布骨头做的不错,请她有时间再做一个,以便给即将到来的新狗大人当礼物。

也不知那文定王是怎么想的,三天两头的让人来找她做布骨头。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都做遍了,可能这个时空的人尚不知狗是全色盲,还要她再做一个五彩缤纷的。待到各种颜色做尽,又开始按大小来布置作业。

结果苏锦翎的针线活在这段时间里被训练得突飞猛进,已经预谋拜樊映波为师学习刺绣了。

樊映波的女红很不错,日前曾捡到自她袖袋里滚落的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绣工精巧得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碧色的绢地上是两朵栩栩如生的并开玉兰。花瓣如玉,似隐着若有如无的粉,却是渐上渐浓,于瓣尖点做极精妙的粉红,好似面对情郎欲语还羞的少女。花蕊半遮半露,蕊珠嫩黄如滴,仿佛只需轻轻吹口气便可盈盈而动。

早前还以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无才”之人呢,如今想来,却是真人不露相。

花旁还有四行小诗。她虽不会写繁体字,但大体能看懂。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增君”。

这个樊映波,难不成是……

然而未及她细想,手中之物便被夺了去。樊映波本就有些蜡黄的脸那一刻骤然变作青白,眉间红痣却更显殷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苏锦翎知道她脾气古怪,只以为是因为被猜中了心事而恼火。其实身边的宫女多是有心事的,她们或是与侍卫护送信物,或是同太监暗通情意,有的还和朝中大员有往来,只要不闹出事来,只要无谋逆的苗头,主子们也乐得成人之美,而且上个月贤妃还将司闱司的女史赏与御膳房的太监总管为菜户。不过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双方必须效忠于同一个主子,即便是朝中大员,亦是与那侍女的主子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眷关系。

当然,有些组合她不大理解,不过想来在这样的深宫内院,两颗寂寞的心更容易走近吧。

如此樊映波根本没有必要气成那个样子,她又不会乱讲,再说,自己根本“不识字”嘛。

但凡她一生气,苏锦翎也不去理她,总归过一阵又好了。就像今天,她做了两盏荷花灯邀自己去放河灯,不过结果又弄得不愉快。她倒真生出几分好奇,那个令樊映波喜怒不定的人到底是谁呢?

“映波……映波……”

“汪……汪……”

她又试着唤了两声,回答她的却是几声狗叫,且有一阵细碎的脚步“扑腾扑腾”的兴奋奔来。

“汪汪……呜……呜……”

一个毛乎乎的小身影自暗处出现,浑身的长毛在月下仿若一匹光亮的缎子上下跃动,最后一使劲,如一枚小炮弹般射进苏锦翎怀中,“呜呜呀呀”激动得不能自持,眼泪口水糊了苏锦翎一脸。

“毛团,真的是你?!”苏锦翎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怎么没看到你?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毛团自是不会回答,它正拼命拉近自己和苏锦翎的脸的距离,来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热情。

苏锦翎抱着它,像哄小孩子般的同它说话。

毛团忽又停止激动,毛茸茸的耳朵转了转,忽然蹦到地上,向着来路奔去,却于中途止住脚步,原地跳跃狂叫,尾巴甩得兴奋。

月光如纱,笼得四围一片金黄,在金黄与暗的交接处似是被风吹动,掀起一角,于是一个淡色的人影缓缓移出。

广袖飘举,衣带生风,神采卓绝,于朦胧月色中恍若仙人临凡。

待他走近,苏锦翎方发觉此人似是有些眼熟。

“刚刚送毛团大人回来,它却好像知道你在这边,竟直跑过来……”

他的声音清亮柔和,淡雅悠逸如轻风徐来,温和的笑容使原本有些清冷孤寂的神色添了不少春意,就好像朝晖斜铺在薄雪之上,折出潋滟清光……

她想起他是谁了……他是那个在高高假山的亭子里作画又被毛团拍了满袍摆梅花印的王爷!

她正要屈膝请安,又忽地记起他方才的话……莫非他正是那个借了毛团陪伴体弱多病小郡主的……

“文定王?”

宇文玄桓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直接,却是笑着微点了头。

于是她郑重下拜:“奴婢给文定王请安,王爷吉祥……”

臂上忽的传来温热,却是文定王扶她起身:“免礼。”

他的语气依旧轻和,不过好像又多了一点点恰如月辉缕缕的柔情。

她只觉得这个王爷毫无架子,丝毫没有给人一种见领导就像见班主任一般的恐惧感。一些个略有得势的宫人多还要趾高气扬呢,而他平易近人得就像个邻家的大哥哥。且现在的他眼底满是清浅柔和的笑意,愈发和善可亲。

“有劳王爷亲自将毛团送回……”

“毛团大人陪伴婉儿多日,理应如此……”

“小郡主寻到新的玩伴了吗?”

“昨日,团子大人刚刚入府……”

苏锦翎顿时开心起来:“王爷下次入宫可以带团子大人一起过来吗?”

那笑颜宛如昙花于月下骤然绽放,竟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宇文玄桓不禁笑意更深:“好……”

如此倒让她有些不自在。刚刚她有点僭越了,就算再怎么平易近人她怎么可以随便让一个王爷做这做那呢?

“呃……王爷,你刚刚来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绿衣裙的宫女?”

宇文玄桓收回心神,略一回忆:“没有。”

“这样……奴婢得去找她了。王爷,奴婢告退……”

“等一下,”宇文玄桓急忙转过身,迟疑片刻:“此处偏僻,我……送你一程吧……”

她望了望远处的空旷与幽深,回身端正一拜:“谢王爷。”

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镜月湖。

苏锦翎有些心急,不自觉的走在前面,一时竟忘了僭越之嫌。宇文玄桓丝毫不以为忤,望着前面那个袅娜纤细的身影,唇角笑意微漾。

一路月华流照,树影婆娑,清风寂寂,虫声微微。毛团在俩人脚边跑来跑去,不时开心的吼两声,可那两个人却比地上的两道影子还安静。

刚转出和明院,踏上通往雪阳宫的细石子路,就见两个绿衣宫娥匆匆赶来。

“苏锦翎,原来你在……”

忽的看到宇文玄桓,齐齐下拜:“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免礼。”

两个宫婢起了身,其中一个立刻抓过苏锦翎,厉声道:“你跑哪去了?诸位娘娘早已到了上林苑准备祭月之礼,都在等你一个,你……”

另一个则拐了拐她的臂弯,向着宇文玄桓使了个眼色。

那宫婢立刻心领神会,忙换了语气:“就差你一个了,娘娘还偏偏惦着。赶紧去吧,否则晚了怕娘娘要怪罪……”

“我还没找到映波呢……”

“樊映波?”二人面面相觑,突然笑了:“她早就到了上林苑,还在向我们打听你去了哪里……”

苏锦翎一怔,不禁看向宇文玄桓,但见他微锁了眉,轻和神色略显严峻。

那两个宫婢交换了下眼色,撇了撇嘴,那意味不言而喻。

“快走吧,一会娘娘连我们都要罚了……”

二人一左一右驾着她便走,她尤记得回过头来对宇文玄桓道谢,惹得那两个宫女愈加的鄙夷不屑。

“‘男不拜兔,女不祭灶’……锦翎姑娘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在宫婢的名字后面加上“姑娘”二字多表示尊称,而用在此刻却透着明显的轻侮与怠慢。苏锦翎不是不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可有什么办法?事情偏偏就那样凑巧。在女人扎堆很少见到正常男子的后宫里,暧昧最容易被津津乐道广为流传,而她则像受了魔咒般总和这种事脱不了干系,又倦于解释。反正人家已是如此认定,解释对她们而言就是掩饰,而今天这个麻烦的关键点是樊映波……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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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玉兰,报恩之花

067自讨苦吃

进了上林苑,果真已是锦绣堆簇,芬芳各异,将平日的幽寂之所点缀得如同春日花海,相比之下,香气浓郁开得热闹的桂花顿显黯然。

为了赏月,上林苑没有燃灯。天上明月皎皎,却被地上这些个翡翠珠环金丝银线姹紫嫣红比得失了光辉,如此也不知是人赏月还是月赏人了。

妃嫔们各自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苏锦翎的到来,那两个宫婢便引着她来到倚坐在太湖石上的贤妃身边,又附在贤妃耳边低语两句。那斜过来的眼神,那微撇的嘴角令人不难想象她正在汇报什么情况。

贤妃没有责怪她,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见贤妃起身,众妃嫔纷纷收了声,敛衽垂眸,带着各自的宫人跟随在贤妃身后。

上林苑东南角已置下供桌,为月光位。桌上四碟水果,皆选圆形,意味团圆圆满;四盘月饼,每盘的月饼叠起来有半尺高。中间又有一个大木盘,放着直径足有一尺的圆月饼,这是专给祭兔时做的。另外还有两枝新毛豆角,四碗凉水冲就的清茶。

贤妃亲自请出神码来,展开……上面绘的是趺坐在莲花之上的菩萨像,月光遍照,花下是月轮桂殿,有玉兔执杵像人那样立着在臼中捣药。

将月光纸插入事先盛满新高粱后斗口糊上黄纸的青铜方斗香坛中,然后贤妃在最前,众妃嫔以等级顺次排列,苏锦翎等一干宫女自是在最后,齐齐跪倒。

贤妃便将月光纸焚了,带领众人大礼三拜。

苏锦翎拜倒之际忽看见樊映波就跪在自己身后。

她也看见了苏锦翎,却是面无表情,俯身随众人三拜。

礼成后,众人各归原位,食月饼,品瓜果,饮美酒,同赏月色,共度良宵。

妃嫔们一向少动早睡,今日忙活了这么久,早就乏了,不过传说中秋夜越晚睡越长寿,便谁也不肯先自离去,还命婢女在旁守着,若见自己瞌睡了,定要唤醒。

可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早有人备了七巧板、九连环、投壶来解闷,可经常玩这些,早提不起神来了,便有人提议要苏锦翎唱曲。

苏锦翎见月正当空,想是子时刚过,这若要唱到天明,自己怕是要累散了,而且她刚唱了两曲,便又催眠了十几个人。这工夫,又有两个新晋的贵人因了谁落子过迟而争执起来。

苏锦翎的目光落在那黑白两色棋子上,忽的灵机一动,想起了当年哄苏穆风和苏玲珑玩的游戏。

听说有新游戏玩,大家顿时打起了精神。

妃嫔们对新游戏的接受能力超强,只是五子棋有现成的工具,而纸牌……

不能不说,只要主子下令,那么下人的工作效率则足可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只一忽工夫,数十副精心绘制的纸牌在鎏金盘内码得齐齐的呈上来。

每张纸牌皆巴掌大小,纸张挺括,唯一不同的是对角处的阿拉伯数字以大写的汉字代替。

众妃嫔拿到尚散着墨香的纸牌,欣喜不已,立刻形成两人桌的憋牛,三人桌的斗地主,四人桌或五人桌的红十,以及不限人数的升级开战。时不时的有人唤苏锦翎过去询问,而因为规则尚不熟练,也难免有争执,不过玩心占了上风,只一会又继续全情投入战斗。

苏锦翎看着月下这一片盛况,感慨之余万分痛恨前世怎么没有学会打麻将,至今连那副沦陷了无数人的牌有多少张都不知道,不过她已开始搜集零碎的片段,并大着胆子想要弄出一套崭新的玩法来。

她尚未发明创造成功,便发现人们的无穷智慧……她不过教了几个游戏,妃嫔们便自发的押上了身上的贵重之物以定输赢,有的将宫婢都斥到远处避免偷看告密,有的则主仆联手对抗外敌,于是场面更加热火朝天。

不过贤妃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呈上来的纸牌都发下去了,她却一副也没有捞到,虽是她此前命严顺先将纸牌分发给众人以张德行,可是眼睁睁的看着大家玩得热闹,她再怎样宽厚镇定也难免心里不平衡。

苏锦翎也奇怪,按理说,落了谁也不能落了贤妃这一头啊?

这工夫,一个小宫女端着托盘疾步而来。

贤妃掀了上面的锦帘,忽然眼睛一亮:“他还没走吗?”

小宫女低低回了一句。

贤妃便往这边看了一眼。

虽隔得远,苏锦翎亦觉出那目光很有些意味深长。然后便见贤妃似吩咐了句,那小宫女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贤妃便招苏锦翎过去。

及至走到贤妃跟前,苏锦翎方看清贤妃手中所持之物。

也是一副纸牌,却不同于其他妃嫔手中的只有单一的文字及中间的简易图形。

四色牌样,分别以四季盛开的花朵来区别,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姿态各异,生动异常。大小王则以牡丹和芍药标示,牡丹艳丽多姿,芍药秀美含蓄。

贤妃赐她入座,她便明白了,然后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同贤妃游戏,她是应该实事求是的赢还是装模作样的输呢?这输还不能被看出来,真是个技术活呢。

刚刚的好心情顿时被打散,这万一惹得贤妃不高兴,她这灵机一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唉,她当时怎么就不能多想一步?对了,段姑姑所言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王爷吉祥……”

她正懊悔不及,忽见身边的宫婢齐齐拜了下去。

回头一看,竟是宇文玄桓缓步而来。

他还没走吗?这副纸牌莫非就是他画的?

“玄桓拜见贤妃娘娘……”

她方记得要离席见礼:“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好了好了,再这么拜来拜去的天就要亮了……”贤妃拿了这精工细作的纸牌,格外兴奋:“快,来陪本宫打牌,本宫可是都看着她们玩了半天了……锦翎,文定王还不大知道玩法,你来教教他……”

“那奴婢就得罪了……”

苏锦翎拿过纸牌,一一举例讲解。

宇文玄桓听得认真,时而轻轻点头,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

“本宫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虽是游戏,可是谁也不准赖账!锦翎,你也不能因为是雪阳宫的人而偏帮着本宫哦……”

第一场战役,贤妃便迫不及待的直奔主题,让婢女自荷包取了一锭银子压在案上。

“锦翎丫头就不用下注了,赢了是你的,输了便算本宫的!”

苏锦翎急忙谢恩,心想感情贤妃是要和文定王火拼了。如此她照样是赢了也不对,输了也不好。若是赢了,得罪了两位主子;若是输了……贤妃的荷包是小事,关键是刚刚贤妃这番话已是把她归到自己那边,到时岂不是让贤妃失了面子?

唉,这麻烦是越惹越大了。

唉,干嘛玩斗地主?换红十吧,多个人也好帮自己分担一下灾祸。

可是贤妃不开口,她也不好建议,于是各自敛气屏声……摸牌。

第一局,贤妃“地主”,没赢。

第二局,文定王“地主”,没输。

第三局,贤妃“地主”,因为出差张牌要求重来,文定王没答应。

苏锦翎这个永不翻身的小“农民”战战兢兢的看着两位大人物斗法。贤妃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文定王则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只负责看牌,严顺便时不时的将贤妃右手边的小银子往他这边一个个的挪,每挪一个,便偷觑贤妃一眼。

严顺的日子也不好过,到后来拿银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已是仲秋时节,夜冷风凉,然而苏锦翎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摘下纱质幞头,拿帕子擦额上的汗。

这二人心里一同哀叹,文定王啊文定王,不过是个游戏,你还偏要将贤妃娘娘逼得那啥急跳墙啊?你就是再说一万句“承让”也难以抚平娘娘心中的创伤啊!

而令苏锦翎更觉不可思议的是文定王不过是初学,怎的就如此技术高超?无论她怎样放水都无法让贤妃赢上一次。有一回,她将一串故意去掉大尾巴的小龙刚放到桌面,就见文定王瞟来一眼,那目光尽是了然,又微微一笑,全不同此前的谦谦柔和而是老谋深算的阴险狡诈……

原来外表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都是假的,这个文定王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严顺心里这个恨,这个文定王,怪不得皇上总说他是个书呆子,竟一点不知变通,你就让娘娘赢一次能怎么的?

他已屡次眼神手势咳嗽的暗示,可恨的是他与文定王不能达到心心相通,只能兀自急得火上茅房。

贤妃则愈输愈勇,非常有赌徒的潜质,并命贴身宫婢回雪阳宫搬银子,还摆出极为大度的样子:“本宫看这箱子也就不用打开了,直接送到文定王府就好。呵呵,呵呵呵……”

她虽竭力微笑,可任谁都能看出她嘴角直抽抽。

严顺哀叹,若不是清宁王陪了太子去沸塘江观潮,定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他请来好好开导开导这个书呆子……不,将这书呆子换掉!

068寓教于乐

苏锦翎崩溃……贤妃即便事先放了不准偏帮的话而眼下这种状况显得她的表现也太过诚实忠贞了吧?这在不明事实的人的眼中是不是有点傻?严顺不停瞟过来的眼神分明的肯定了一切。况此前已有人向贤妃汇报自己曾同文定王在一起,这若不停的输下去贤妃肯定要怪她与文定王事先便串通一气,弄了个请君入瓮来算计主子,而贤妃还无论摸到好牌坏牌偏偏要当“地主”……天啊,我不要做窦娥!

她是不是应该给他一点暗示?可是刚刚的一脚也不知踢在了谁腿上,二位大人物一心打牌,只严顺幽怨的睇她一睇。

唉,也好,否则有可能定她个以下犯上之罪。

“娘娘,”苏锦翎攥着手心里的冷汗,小心翼翼道:“这牌但凡打到一定时刻,是要‘风令’的……”

贤妃已输得面如石像,待听她解释完这个专业术语,将目光调向宇文玄桓。

宇文玄桓优雅起身……

就在这擦身而过之际,苏锦翎偷偷的扯了扯他的袖角。

力度不大,他却感觉到了,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她,却看到一脸恳求哀切之色,不禁唇角微翘……终于可以不似之前在路上影子一般的死气沉沉了,这副如小兔般的惊惶楚楚可怜,仿若初见时的模样……

文定王这人的领悟力一准是负数!难道我的暗示还不够明确?她几乎要狂叫了。

“哈哈,赢了!”

狂叫的是贤妃,顿吓了众人一跳。

苏锦翎急忙看去……果真,贤妃的四个七干掉了文定王的牡丹花!

苍天有眼啊!

苏锦翎和严顺都要热泪盈眶了,严顺忙从文定王左手边拿了翻倍的银子摞在贤妃桌角,又拼命的给贤妃打扇鼓气,扇得贤妃的发髻都要跳起来了。

贤妃斗志立刻昂扬,文定王则依旧闲雅,紧接着,双方陷入了拉锯战。看着贤妃瞬息万变的脸色,苏锦翎觉得再这么下去她的心弦就要被锯断了。她前世曾听说有人在牌桌上因为过度紧张心肌猝死,万一贤妃……

她以后再也不进行什么灵机一动了,再也不……

好在经过不懈努力,贤妃这边的银山渐渐高起来,贤妃笑逐颜开得就如纸牌上的花朵。

苏锦翎不知真的是风令的关系还是文定王想通了,只是从牌面上看不出他有丝毫放水的迹象,神色亦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姐姐,姐姐……”

苏锦翎正研究文定王的内里奥妙,却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衣角。

是九皇子宇文玄徵。

六岁的九殿下正一只胳膊夹着毛团……毛团以一种非常痛苦的姿态悬于地面之上,另一只胳膊正拉扯着她的衣角,可怜巴巴道:“姐姐,毛团不好玩,姐姐也教我个游戏吧……”

“殿下,这个称呼实在折煞奴婢了……”

苏锦翎急忙离座跪拜在地,宇文玄徵却仍甜甜的唤着。

“锦翎,你去陪九殿下吧,我看玉贵人正玩得疯呢……”

宇文玄徵的母妃玉贵人与华贵人、丽贵人果真战事正酣,连各自的宫婢都纷纷指手画脚的为主子支招。

皇上最痛恨玩物丧志,若是他看到此种场面……

苏锦翎忽然手脚冰凉,今天这多行出来的一步足以让她一脚踏进地狱……

“姐姐……”

宇文玄徵摇着她的手,清澈无尘的眼睛水水的望着她,令人心底软软的。

“殿下只要叫奴婢名字就好……”

“姐姐……”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殿下,若是让你母妃听到了,会责怪奴婢的……”

宇文玄徵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睛,咧开小嘴甜甜的唤了声:“锦翎……”

又补充道:“母妃身边的姐姐我都是叫她们‘姐姐’的……”

苏锦翎苦笑,也无心跟他解释,宇文玄徵倒似明白了:“要不我在人前叫你‘锦翎’,没人的时候就叫你‘姐姐’?”

是不是在宫里生活的孩子都这般聪明机灵呢?

苏锦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蛋,顺往贤妃那边看了一眼……严顺已取代了她的位子。唉,这孩子怎么不早点出现救她脱离苦海?

“锦翎教游戏,锦翎教游戏……”宇文玄徵兴奋异常。

苏锦翎拿来围棋……不,对于她,这就是五子棋。

“我不要这个……”

按照皇家教育程序,宇文玄徵每日里被逼着学棋,一看到黑白两子就想哭。

苏锦翎却不敢让他碰纸牌的游戏,这可是皇子啊!皇上平日似并不十分干涉后宫的娱乐,她或许在贤妃的庇佑下可躲过一劫,而若是她将九殿下也训练成一个小赌徒……可是有什么游戏有益儿童的身心健康而且在别人看来还很有教育意义呢?她还打算利用此举来洗刷“案底”进行自救。

宇文玄徵正嘟着小嘴转动桌上用以行酒令的骰子。

她看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心下一动,蓦地想起了前世幼年时自己也记不得名字的游戏,不过这个游戏……可能要有劳那位文定王了。

苏锦翎回到牌桌时,惊异的发现贤妃面前的银山又壮大了一倍。

原来在她离开之后,贤妃又连输几局,可就在刚刚,突然连续三副牌都带着两套轰炸,又干掉了文定王的一套,结果番上加番再加番……

贤妃扬眉吐气,乐不可支,文定王则依然云淡风轻,镇定自若。

那边,贤妃允了苏锦翎的请,并利用有限时间加紧补充能量以便一会将宇文玄桓杀个片甲不留,一雪前耻。

这边,宇文玄桓依着苏锦翎的描述画了幅迷宫图。迷宫共百个机关,每个机关都以纸片覆盖一个秘密。届时,以所掷骰子的点数行步,启动机关,按机关里的密令要求行事。谁先走出迷宫,便算谁赢。

文定王画完迷宫图,深深看了苏锦翎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去迎接贤妃的新一轮挑战了。

只是这一眼令苏锦翎印象深刻,及至她领着宇文玄徵玩得开心,仍觉得那目光时不时的深深的望过来……

及至天明,宇文玄徵已在迷宫密令中背会三首与月有关的古诗词,吃了一块月饼,两个苹果,兔子跳六次,赢得苏锦翎的罗帕一方,讲了最近做的一件糗事,又坚定不移的宣告新的一天一定要好好跟着棋博士钻研棋艺。

苏锦翎则也跟着“学”了七个字,猫叫三次,吃葡萄半串,猜谜五条,讲故事一个——龟兔赛跑,赢九皇子玉佩一只……事后本打算返还,可是宇文玄徵愿赌服输,并将她的帕子也作为战利品郑重收入囊中,最后苏锦翎又信誓旦旦的定下日后但凡有时间就陪九殿下玩“走迷宫”的约定。

的确,迷宫尚未走完,同志仍需努力!

天已亮,朝晖尽洒,上林苑是一片蒙着淡雾轻岚的飞翠流丹。

鸟儿嘀哩婉转中,众人虽打着呵欠依旧兴致盎然,和同桌的妃嫔相约早膳后于某宫某殿再战。

贤妃收获颇丰,不仅挽回了先前的损失,连文定王的玉镂空佩,锁绣纳纱的衿樱以及束发的玉葱茏都堆在了银山上。

宇文玄桓鬓发半散搭在肩上,乍一看去竟有几分肖似宣昌……

苏锦翎为此失神片刻,却见贤妃笑着冲她招手:“这个赏你了……”

贤妃拣了两锭大银子放到她手中,又将文定王那些随身物件择出还了他。

宇文玄桓也不推辞,接过谢了。

苏锦翎见因了自己的“灵机一动”竟搞得文定王如此狼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文定王依然面色轻和,神若流风。

与贤妃的红光满面和文定王的云淡风轻相比,严顺的状况很不妙,眼下挂着两圈黑,面色如灰,估计这三个时辰定是煎熬万分。也是,本就技术不熟练,还要兼顾两位主子的心情……难啊!

贤妃亦很体贴的打赏了他,然后吩咐宫婢收了香案上的贡品,装了两盘让苏锦翎送到秋阑宫去。

“这供品吃着最养人。瑜妃身子一向不好,每年的中秋都闷在秋阑宫,今年清宁王又去陪了太子……唉,这会她也该起了,你去陪她说说话。”又捡了桌上的纸牌:“若是她精神还好,不妨同她解解闷。只是辛苦了你了……”

苏锦翎很感激贤妃能如此体贴,替瑜妃谢了,又别了文定王,正要端了托盘向秋阑宫走去,却被宇文玄徵扯住了衣角:“锦翎,你还什么时候陪我走迷宫?”

苏锦翎蹲下身子,笑眯眯道:“等殿下背会了三章《论语》,奴婢就陪殿下走迷宫。”

“好,一言为定!”

宇文玄徵绝不是个缠磨人的孩子,得了苏锦翎的允诺便背着小手以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稳气势缓步离开了。

苏锦翎不禁回头看向文定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宇文玄桓却微微笑道:“稍后本王会为贤妃娘娘绘制纸牌,顺为皇弟备下几张迷宫图。”

苏锦翎忙施礼谢过。

宇文玄桓笑意愈深:“锦翎姑娘不必多礼,想来这迷宫图婉儿也会用得到。如此,本王倒要谢谢锦翎姑娘……”

069好戏一出

言罢,当真裣衽为礼,认真一拜。

苏锦翎慌得不行,连礼都没回就红着脸跑开了。

转身之际,没有看到贤妃和严顺交换了下神色,浅浅一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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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阳初上,金辉如绡纱尽笼在翠绿的竹林上,远看去,竟似一幅明媚画卷。

她刚踏上通往秋阑宫的细石子路,便见朱漆宫门上金铆一闪……

宫门开了,自里面走出个……不,应该说“飘”更为合适……

那人身材修长秀颀,一身白得几近于青蓝的长袍于行动间翩飞如云,敞袖飘举,衣带生风,宛若轻烟出岫,流岚浣月。

他也果真如一缕轻和得难以捉摸的云般飘然远去,一现一逝恍若一梦,惊得苏锦翎定定的望着那抹青白渐渐隐于浓荫晨雾之中,直至看到依然在宫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小宫女方知刚刚飘走的不是梦。而有这般神韵仙姿的,又能造成如此轰动效果震撼气场的当是那位传说中的清宁王宇文玄逸无疑。她开始懊丧为什么没有早来一步,倒真想看看这位诗画难描的人物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及至她已走到宫门前,那几个小宫女仍痴痴的望着那位神仙消失方向,面色绯红,目光散乱,气息尽失。

妖孽啊!

苏锦翎突然就想起这么个词,估计若是孙大圣在此,定要冲上去一棒子将其打死,让他祸害纯情少女……

“咳咳……”她只得干咳两声。

终于有个小宫女提前苏醒,目光好容易聚焦在苏锦翎脸上,又费了半天工夫找回心神。

“锦翎姐姐来了,快请进,娘娘刚刚还念叨着,说你今日准来……”

几个人一边迎着苏锦翎进门,一边恋恋不舍的回头张望。

绿树浓荫遮幽径,佳人身去影遗香……

苏锦翎暗自摇头,这妖孽到底要揉碎多少芳心才肯罢休?

瑜妃今日心情甚好,脸上笑意虽虚弱却灿烂,半卧在乌檀木雕缕花的软榻上,慈爱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宫女叽叽喳喳,时不时的轻笑出声。

见了苏锦翎,立刻面露惊喜并遗憾:“逸儿刚走……竟是这般不凑巧……”

瑜妃总惦着让她与宇文玄逸合奏一曲,怎奈苏锦翎自知琴艺拙劣,已屡次推谢了,于是此刻开始分外庆幸多亏晚来一步。

瑜妃也不纠结,只唤着那两个粉青纱衫的小宫女的名字:“快,再给锦翎丫头演一回……”

又笑对苏锦翎道:“平日里都是你说书给我听,今儿我这也有一段……”

那两个小宫女相视一笑,立刻拉开了架势。

其中一个身段略高的立刻面向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负手而立,粗着嗓子叹道:“这排山倒海波浪滔天泰山压顶铺天盖地之势今日总算亲眼得见,真是不虚此行啊……哎呦……”

她夸张的一声惊叫,却是被另一个头娇小的宫女撞到了腰,正待发怒。

小个宫女急忙屈膝下拜,发髻上的一对金蝶发簪上的须翅亦跟着战战兢兢:“这恶浪滔天,吼声阵阵,实在惊吓了小女子,误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她的声音极尽曼妙柔美之能事,苏锦翎虽身为女子却也听着汗毛颤颤。

高个宫女似被其泫然欲泣的梨花带雨惊住,伸臂扶起娇*娘,仔细端详:“姑娘似是在哪见过,怎的如此面熟?”

小个宫女立刻做娇羞状:“小女子一向足不出户,日前有一僧人说若今日出门定会相遇贵人,小女子方斗胆来到沸塘江边,不想勿扰了公子,还望公子……”

说着,又要下拜。

高个宫女急忙扶住,再次端详,唇角衔笑目流春水,小个宫女娇怯难言,眼波流转之际搅动雷鸣电闪。

两双目光你追我逐终于对到一起,黏住,再难分开。

高个深情款款:“我临来时也曾有高人相言今日会遇到有缘人……”

“莫非你就是我的命定贵人?”

“莫非你就是我的有缘人?”

高个立刻捉住小个的手,再次深情对望,电光火花频闪刺目。

“不如……”

“不如……”

最后,高个一甩袖子,仿若戏里小生一般拥住小个,小个则歪在她怀中,二人相拥而去。

观者已是笑得不行。

瑜妃的贴身宫婢惜晴笑问:“锦翎妹妹可是猜到这演的是哪出?”

苏锦翎忍俊不禁:“难不成是太子在沸塘江观潮一事?”

“锦翎妹妹好聪明!”惜晴兴奋拍手:“那妹妹再猜猜那位有缘人又是哪个?”

苏锦翎眉心微蹙,转了转眼珠:“莫非是……紫祥宫的那位?”

连瑜妃也忍不住笑了:“锦翎果然聪明!”

算不得聪明吧?苏锦翎有些脸红,刚刚不过是看到清宁王打这离开,定是不放心瑜妃前来探望,也定是要讲些乐子逗母妃开心,而清宁王中秋之夜护驾前往沸塘江,这出戏的主角自然离不了太子,而若是所遇之人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自是不能有如此的喜剧效果。

“唉,只可惜连我们都猜到了那女子是何人太子却是认不出,这会回了紫祥宫,万一再要来个册封……”

“那便是更精彩的一出了……”

众皆笑。

太子好女色早已尽人皆知,不成想竟达到不认得与自己结发十载的妻子的地步,可叹太子妃即便洗尽铅华亦不至面目全非吧。

纵使相见应不识……原还有这样一种悲哀。

不知沸塘江这场“偶遇”于太子妃而言究竟是喜是悲,而当太子发现一见钟情的美女竟是自己的老婆……那种震撼和轰动……他是会愤怒还是会反思呢?

至于太子妃,只在长信宫见过一次,因了小明子和小番子一事。当时她只觉得此人甚是盛气凌人,偶然听宫人们的议论亦更感其飞扬跋扈。紫祥宫中但凡是得了太子宠幸的女人总是要被她找了由头三番五次的责打,重者甚至被打死。如此一个目空一切的女人竟肯放下身段来演这么一出戏,且不论她目的究竟如何,这份心思与用情也是难得的。

试想若是没有那么多的女人,太子妃可能也会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只是身为女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多分得点甚至是独占丈夫的宠爱,便要费尽思量,使尽手段,泯灭良性,是不是太悲剧了?女人都要这样悲剧吗?

“妹妹再猜猜让这二人如此邂逅究竟是谁出的主意?”惜晴眨眨眼。

她收回神思,长睫微闪,思量片刻,试探回道:“是……清宁王?”

瑜妃眼波一亮,唇角不动声色的一翘。

“妹妹果真聪明,怪不得娘娘这般喜欢你……”惜晴故作撒娇。

这也算得了聪明吗?处处暗示,时时提醒,答案已尽指向清宁王,况又是在秋阑宫……哪个下人肯当着自己主子的面夸别的主子?

不过早就听说清宁王机敏多智,连贤妃也赞叹不已。此举无非是想让太子与太子妃旧情复燃,重拾恩爱。怕只怕太子难以理解他这一份苦心,万一……不过依清宁王的智慧应是早已安排好了退路……

“姐姐说笑了,清宁王才是个聪明人呢……”她垂了眼睫,不好意思道。

“可不是?”立刻有人响应:“清宁王原本在朝堂上点了人贴身护驾,可临了却忽然换了一班人马,到了沸塘江又更换另一班……自己却和几位大臣坐在高高的观云亭中……”

这就是狡兔三窟掩人耳目吗?然后利用自己的美貌吸引众人的注意来减少对太子威胁吗?

如此,他当真是个聪明人呢!

只是眼看得这群小宫女为了心中的清宁王被那么多人白白看了去就好像本属自己的宝物被平白无故夺了般而心生不平愤恨,她不禁想笑。

瑜妃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似是若有所思。

这工夫,宫婢进了早茶来。

她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急忙将贤妃的关切之语转达一番。

瑜妃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那副纸牌上,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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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中午,苏锦翎方走出秋阑宫。

小宫女只送她出了殿门就迫不及待的跑回去抢银子了。

她也乐得自己静一会,从昨晚到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可是每条神经依旧兴奋的捕捉着周遭的动静。

选了条稍微平整状如长塌的长条青石坐上去。

虽是仲秋,风已有些凉了,可是青石却被晒得暖暖的,坐上去极为舒服。

觑四周无人,方懒懒的斜靠下来,眼方一抬,便看到远处极为高大的假山及其上的红顶亭子。

因了自己的疏忽,险些弄丢了毛团,结果便在这亭子里第一次见到了文定王。

宇文玄桓的脸便这般浮现在眼前,却不是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温文尔雅,而是去了发簪,头发半散披在肩上的模样……怎么会那么像宣昌呢?当然,他的眼中没有宣昌的冷锐,永远温和清亮,仿佛什么事也惹不恼他,可怎么……怎么就在那一瞬,他的影子竟和宣昌重叠了起来?是因为她的思之心切吗?

070故人重逢

十七天,还有十七天……

轻风漫卷,一片黄了半边的梧桐叶翩然飘下,正落在她的烟纱散花裙上。

她捏着那叶柄徐徐转动,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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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锦儿……”

她朦胧的睁开眼,朦胧的看到一张脸,却是毫无意识的又沉沉合上长睫,瞬间又睡了过去。

怎的困成这样?定是昨晚熬了通宵,可也不能睡在这啊……

“快醒醒,锦儿……”

那人虽是心急,却又似不敢惊动了她,只轻拍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如琼如脂,手指刚一触动,便不忍离开。

那人的目光便定定的望住她……多日不见,这丫头出落得愈发动人了,竟让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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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

苏锦翎迷迷糊糊拾得这个名字……有多久了,再无人这般唤过她?这是她的名字,是莫鸢儿取的名字……

锦儿……

游离于梦境的神思忽的聚拢过来,她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眼……

朗朗星目,飞扬剑眉,如削直鼻,如刀薄唇……

这是一张褪去了稚气的脸,这是一张将曾经的嚣张与戾气尽掩又经岁月雕琢而凝汇为沉稳却昂扬的脸,这是一张即便十年不见却亦可在重逢的刹那让她一眼认出并瞬间涌出无限欢欣的脸……

“哥……”

苏穆风看着她眸中的惊喜仿若烟花般灿烂绽放,瞬间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然而这一声呼唤却让那烟花的色彩顿然黯去……

哥……

“哥,你怎么来了?”苏锦翎兀自惊喜着。

距上次的相见虽仅隔了四个多月,却只是匆匆一瞥,她便人事不省的回到了前世,而今……

“哥,你变高变帅了呢……”

苏穆风终于一笑,却带着一点点的涩意。

“是啊,我变了,锦儿也变了,变得……会说话了……”

的确,他所认识的幼时的锦儿是个被众人认定为哑巴的小姑娘,他曾处心积虑的想听听她的声音,而直到那次玉佩事件导致她险些丧命亦未得过她的只言片语,然而今日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听到的她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可是他,从未将她当妹妹看待过……

苏锦翎兀自为重逢兴奋着,自是体味不到他心中的纠结。“锦翎”虽是个漂亮的名字,可她更喜欢“锦儿”这个称呼。亲切,自然……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自由自在的岁月,回到了清萧园……有恣意生长的花树,有雨后飘着金雾的池塘,有倏然划过身边的小鸟,有……

“我娘还好吗?”她急切问道。

他看着那紧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锦儿从未与自己这般主动亲近过,是因为久别重逢吗?是因为在这深宫寂院中只有他是她唯一亲近的人吗?

如此想来,不禁略略释然,唇角轻掀:“莫姨娘很好……”

苏锦翎眼睛一亮,紧接着鼻尖微酸。

她赶紧掉转目光:“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该不会……”

她骤然记起在章宛白通知她参选秀女之际,是苏穆风赶来阻拦,此番该不会是……

苏穆风看着她眼中的紧张,心下微微奇怪,却是笑道:“难道还看不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苏锦翎这才注意到他浓密的黑发已全部绾作一髻,以铜扣束定,清爽利落。赤褐色箭袖交直领过膝长袍恰到好处的体现了他挺拔的身姿,又配披膊与护肩,更添英气。腰系革带,脚上是短勒乌皮靴……这一身正是大内禁卫的装扮,只不过背后刺绣狼纹,应是初等禁卫。

见她蹙眉不解,自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是为了能够经常看到她,怕她的性子在宫里惹下什么麻烦才来至此,只是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这样是不是更帅了?”

他却不知,苏锦翎并非毫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一个王府世子本应是有更好的前途,是受人敬仰俯拜的,却要来此做一个低等的侍卫,任人呼来喝去,仰人鼻息,竟是……为了她吗?

遥远的记忆再次砸到眼前……她打了苏玲珑一巴掌,却吓得几日不敢出门。他来了,将冲动不计后果又胆小怕死的她拎下床,大吼道:“没事,一切都没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她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不过他是她的哥哥,只不过……

“我倒觉得哥哥若是能换上世子的袍服会更帅些……”

不能不说,这身禁卫服虽也算英姿飒爽,却不识时务的遮掩了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无疑是暴殄天物。

苏穆风心底一震,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眼前的人再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吃糕点然后拿帕子包了糕点孝敬娘亲的小丫头了,她……已经长大了。

心下暖意渐生,却仍笑道:“你懂什么?离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

见她又面露疑色,忙摆出曾经的一副信心满满得意洋洋的摸样:“皇上已经说了,待过些时日便升我为贴身近卫……”

又故作神秘兮兮道:“你知道汉时的丞相最初多是做什么的吗?”

苏锦翎当然不知道,却是忽的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哥,你去做皇子伴读,究竟是哪个皇子的伴读?”

“四皇子宇文玄苍,不过现在已是煜王了,怎么了?”

苏锦翎有些激动,怪不得当初宣昌冒充的不是别人而是苏穆风,原来两人同是煜王伴读……只是为什么宣昌跟着煜王去了岚曦寺,苏穆风却……难道是因为做了大内禁卫?

“皇子伴读是做什么的?”

“陪皇子读书,骑射……皇子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哥哥认识一个叫宣昌的皇子伴读吗?”

苏穆风一怔:“宣昌?”

苏锦翎点头,正待发问,却见那边跑来个赤褐箭袖袍服的禁卫。

“苏穆风,换班!”

禁卫军规严厉,苏穆风来不及多说一句便走了,却也不忘对她挥挥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苏锦翎有些怅惘,但愿一切真的如苏穆风所言,他为的只是“离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否则……

天很蓝,仅几丝云静静漂浮,端的是一片空阔辽远,心情却忽的从未有过的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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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后宫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而今天栾城中唯一的“悦己者”已巡幸塞外,妃嫔们便多少失了打扮的心思,况这纸牌游戏实在吸引人,极大的填补了平日百无聊赖的空虚。于是每日里不分昼夜昏天暗地的聚众玩乐,专找与自己争宠争得厉害的对象,于牌桌上决输赢,倒多了几分光明正大。结果几日下来,每个人都挂着两个黑眼圈,目光却出乎寻常的精亮敏锐,仿佛是一只只深夜外出寻找田鼠的猫头鹰。

雪阳宫里照旧会有妃嫔每日按例请安,然而此番却不是含沙射影的说谁又做了什么不当之事,谁谁又说了谁谁的坏话,谁谁谁又陷害了谁谁谁,而是讨论某牌局的的某处失误,某某牌技高超某某牌技拙劣,自己及某某某的输赢状况,然后共同探讨以待牌技提升。

这种状况令苏锦翎很是不安。

皇上就快回来了,若是发现后宫被她无意之间改造成了赌场,昔日名嫒美姝丽雪红妆变成了废寝忘食走火入魔的赌徒该是何等震怒?

她一直惴惴不安,可贤妃正乐此不疲,而其唯一的挑战目标便是文定王,定要赢得文定王摘了随身之物才肯罢休。虽是这些物件最后都是要还了回去的,可笑眯眯的盯着对方卸下配饰的贤妃已丝毫看不出平日的慈爱大度了,文定王却仍是淡然如常。

只是苦了陪绑的苏锦翎和严顺,虽是由贤妃出银子,却仍是赢了不是,输了也不是,多日下来,精神已近崩溃。严顺便拿出总管的威严,严格训练手下几个算得上是机灵懂眼色的小太监,自己终于全身而退,苏锦翎也捎带跟着偶尔借了点光,可是心里仍旧忐忑。

这些人或是位高权重或是资历颇深,应是深知此举继续发展的后果,可是大家好像都很放心大胆,似是吃准了即便皇上想罚也要罚那个始作俑者,而他们要尽情进行最后的疯狂。

于是不去陪贤妃打牌的夜晚苏锦翎也开始失眠。

忧心忡忡中,时间滑进了九月。

九月果然如它在这个季节所呈现的金灿灿般是个美丽而喜庆的好日子,而皇上便于重阳节前三日御驾转回天栾城。

这对满朝文武及众妃嫔而言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那日,连蘅芜苑的菊花都开得特别娇艳。而培植数年的一品白菊貂蝉拜月亦在当日首次绽放,那丝丝缕缕的花瓣仿若仙女舞动的素绡,于风中飘洒,又捧着花蕊一点娇黄,半遮半掩,如少女含羞。

妃嫔皆打扮得人比花娇汇集在蘅芜苑恭候天子驾到,精描细画的脸上尽是妩媚多情,无一丝倦态。

071逢凶化吉

皇上虽一路风尘,却不见疲惫之色,亦不减英武之姿,一袭明黄内里的玄色九龙敞袖华袍临风飘举更显煊赫天威。

此番随同北上的璇嫔则小鸟依人的偎在皇上身侧,一身绯红蹙银线繁绣宫装华贵非常。她的下颌微扬,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妖娆妩媚,令仙游髻上那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上的长串流苏簌簌闪动,耀目非常。

她站在皇上的右侧偏后一个身位,而这个位子正是往日大礼朝觐之时贤妃的所在,只是今日的贤妃正同其他妃嫔一同跪拜于汉玉雕砖上山呼万岁。

有人看不惯璇嫔的嚣张僭越,频频以目示意贤妃,甚至有贤妃若是不出手,她便要上前教训教训那个一步登天得志便猖狂的小妖妇的架势。

贤妃却恍若无知无感,只关切的询问皇上路上的饮食起居,又关心了璇嫔的身体状况,便与众人一同赏菊。

众人见贤妃平静淡定,自是也不好发话,只暗下猜测璇嫔史无前例的得宠,那空悬多年的正一品三妃之位怕是有一个就要归了她了。可怜的如妃,原本是想拉个心智单纯的人物来固宠,却不想此番看走了眼,任是此刻唇衔冷笑强作欢颜,心里怕是后悔莫及呢。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连老天也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这重阳回宫的第一夜,皇上竟歇在了多年未曾踏足的秋阑宫……

据说璇嫔听闻此消息时,浓郁的玫瑰胭脂亦未盖住脸上的灰色。

众妃嫔亦惊愕无比。

瑜妃虽当年宠冠后宫,亦是一阵风的失了宠。这么多年,她病体沉重,宫里的所有事宜都不见她的身影,连大家都几乎忘记了曾有这么一个受到宠幸次日便被册封为妃的人物,而今年纪大了,皇上倒又想起了她……

或许是因了清宁王……

皇上刚一回朝,众臣便联名盛赞清宁王,尤以右丞相夏饶夸得最欢,简直将个清宁王比作了在世诸葛,下凡月老。

当然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了沸塘江边的“偶遇”,太子与太子妃近日是鹣鲽情深。

太子自是也要被赞一赞的,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敷衍。

其时太子正在紫祥宫生气,倒不是因为被清宁王抢了风头,而是他原要上揽云崖登高赏菊,顺拜访一下三百年前那对神仙眷侣的飞升之处,却因了皇上的突然回朝而宣告计划破产。

话说回来,母凭子贵,瑜妃日后怕是要风头再起。

而当苏锦翎得知皇上意外的去了秋阑宫,那心情竟是比皇上驾幸雪阳宫还要开心。瑜妃……终是没有空等一场,只是不知清萧园的莫鸢儿是不是仍立在门边望着天际思念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人。

一连几日,皇上都翻了瑜妃的牌子,这已经在后宫掀起一股涌动的暗潮,直卷向秋阑宫。一时间,几乎被遗忘的翠竹环绕之处竟是连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一双双雪亮的眼睛,幽静之地渐渐变得不安静起来。

可奇怪的是,据说皇上去秋阑宫竟是听瑜妃弹琴唱曲,那曲便是《未了情》,而且只待至夜半便返回承乾宫,有几次皇上甚至连怡月殿都没进,只在竹林里静静的听那琴音铮琮……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这几日,很快的,铺着红锦的雕龙刻凤的金盘上再次不见了瑜妃的绿头牌,皇上也再没有去过秋阑宫,一场涌动的暗潮尚未来得及爆发便消退了。

后宫事多是如此,找不到根由也无法预知结果,久了,便淡了,或淹没在另一件更可吸引人眼球的事件中。

比如雪阳宫里的小宫女苏锦翎得了皇上的赏赐——一对黄玉经火龙把杯,便掀起了个小小波澜,因为那可是皇上的心爱之物,而赏赐的原因是几张迷宫图。据说那迷宫图令小皇子宇文玄徵产生了浓厚的学习兴趣。皇上还慨叹这个叫苏锦翎的小宫女怎么不早几年进宫,否则那对双生子也不至于厌学至此,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好在这赏赐是由贤妃代为颁赐的,否则……宫人的想象力可是无穷的。

苏锦翎在受赏之余更为庆幸的是皇上对最近宫内盛行的纸牌之风亦毫无惩戒之意,这怕是要归功于苏玲珑了。

这次北上途中,因为路途遥远,难免无聊,是璇嫔的贴身宫婢苏玲珑想起幼年曾经玩过的纸牌游戏,顿时令皇上和璇嫔爱不释手。如今各个妃嫔宫中都已备下一副精装纸牌,但凡皇上临幸,先要切磋一番。

贤妃对此的理解是这两年战事稍歇,皇上的年纪也大了,少了许多杀戮之心,性情渐渐平和,也知道除了国事,身边还有许多乐趣。

也正因如此,宫人初次将苏锦翎和苏玲珑二人联系起来,然后惊异的发现原来她们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可笑,却是偏偏让你笑不出来。唯一让她开心的是此番可算逢凶化吉,以后做事真的要多想一步。纵使主子宽容,她却不想在想象结果的过程中忐忑不安,心力憔悴。

如往常一般,苏锦翎在临睡前再次将她那个聚宝箱里宝贝折腾了一番,按顺序最后拿起那对黄玉经火龙把杯细细端详……杯身浮雕游龙,驾雾腾云,另有一螭龙为杯把,龙口衔珠,鳞须生动。通体为鲜丽娇嫩的明黄色,轻微转动间,摇曳烛光划过杯身带出或蓝或紫的光。这等玉质世间罕见,再加上出自百年前天下最著名的玉匠之手,如今仅此一对,竟赏了她,不能不说是因祸得福了。

拿最细的绢布细心擦拭一番,将其收进箱中。

她不否认她是个俗气的人,俗气得只要见了值钱的物件就高兴,就有安全感,每天睡前必须看一看它们是否安好无缺方可放心。

箱子已快满了,若真要在宫里待上十年,那么她得的赏赐足以开座博物馆了,到时让宣昌卖票,她负责收票……多美好啊!

自箱底取出那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轻轻抚摸其上泥金勾画的如意花纹,指尖停在右下角米粒大小的一个记号上。

看起来似是字,只不过极小,还是篆体,她只依稀辨出上方好像是个草字头。

打开旁边的金质按钮……即便过了这么久,里面依然飘出粽叶的清香,仿佛氤氲着当日镜月湖的水光潋滟,山色空濛……

收回神思,又自枕下取出那张标示日期的纸……

还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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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在纸上重重划下一笔,将最后一个数字勾掉。

今天……第四十九天……

仿佛不可置信般,又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斜线一一看过,生怕漏下哪个或落得个空欢喜,然而……

斜线满满的装了一纸,就像她的心此刻盛着满满的喜悦。

今日本是她当值,却提前与樊映波换了班。

樊映波对中秋那夜之事一直毫无解释,苏锦翎也不理会,只是觉得她最近愈发沉闷,每当自己转身之际那从背后射来的目光愈发阴冷……这该不是抑郁症的前兆吧?

最近她甚至做了件出格的事。

培丽苑于重阳当日往雪阳宫送了一盆有恭祝长寿富贵之意黄鹤翎。按理是归樊映波照料,可是当日她便“不小心”剪断了那朵开得飘洒的黄*菊,而将其碾作粉碎则纯非意外了。

有目击者立即向贤妃告状,倒不是樊映波碍了她的眼,而是想借此博得贤妃宠爱。

贤妃本不愿为一朵花生气,可是樊映波面无表情,也不求饶,好像此事无关紧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况斜睨的眼神还略带挑衅之色,终于惹怒了贤妃。

当时苏锦翎也在场。按理这事若放到现代社会的确算不得什么,不过毕竟是有错在先,若是道个歉贤妃也不会为难于她。而故意踩碎了花则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又拒不认错倒似是理所当然更让人匪夷所思。贤妃再怎么慈善也毕竟是个主子,怎能让下人驳了面子?而且若就此放过她,以后大家都如此这般,贤妃要如何管束?

而她自是不能看樊映波落难,苦求了半天。也不知哪来的智慧,将樊映波剪断花的偶然性与碾碎花的必然性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竟也解释得十分圆满,连贤妃都被逗笑了,于是这事也便过去了。

过后樊映波却说她“多管闲事”。

她原本也没将此当做一件可以被用来感激的事,而樊映波的这一句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反误了对方的什么重大举措。一怒之下,这几天里只要回到听雪轩便闭门反思。

樊映波倒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心情也似好了些,还主动来找她。

或许有些人生来便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吧,尤其是像樊映波这种将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人。

苏锦翎也懒得计较,毕竟二人相处的时日还长,而樊映波虽然脾气古怪,却从不似其他人一样喜欢搬弄是非,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也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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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晚23时加更,谢谢大家的支持O(∩_∩)O~

072小别重逢

她只是试探着说要换班,并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樊映波当即便应了。

于是自这天早上起来,她便掐着指头挨时辰,时不时的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最近连续熬夜又担惊受怕,人憔悴了不少,不过今天却是容光焕发,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挨到巳时末,便抄了条人少的小路往静*香园而去。

边走边不放心的四处观望,生怕宇文玄铮突然打哪蹦出来。

自他一回宫便又寻到了她,也不知是真对迷宫图产生了兴趣还是只是想折磨她,只要抓到她,便强烈要求与她共同进步,搞得她最近很有过街老鼠的战战兢兢之感。

好在一路无人,她顺利的抵达了静*香园。

时隔月余,静*香园已是一片繁丽的金黄,虽轻风已捎带些许凉意,却仍无法驱散阳光下的暖融,就这般半冷半暖的拂过身边,是一种别样的惬意。

四围依旧不见那雪色的身影,却是不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心中亦是不知为何会如此坚定的相信。

这四十九日里,她不只一次想象二人重逢的情景,每每都激动得耳热心跳,而今真的站在这,心却静了。

她轻轻拨弄着漱玉潭的碧水清清,一任往日点滴随涟漪聚拢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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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清潭中的游鱼吐了多少泡泡,直至玉秀山的影子沉沉的笼上了她,守在漱玉潭边的仍旧只有她一个。

是她记错了日子吗?

是他有事耽搁了吗?

是他……忘记了吗?

即便是疑问,此刻也是静静的在心头徘徊。现在,她是要继续等下去还是离开?明天……后天……她还要不要在此处等待?

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而今却是出其不意的消失……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切可能是个骗局,然而却想不通他为何要骗她,又或者在这四十九日里他遇到了一个心爱的女子……

夜风轻轻,卷起鬓边发丝,亦将她的碧青腰带吹落潭中。

夜露沁凉,湿了她的衫袖,她的长睫,也将心浸得冰冰凉,她却是依然固守在潭边,不知是在等一个人还是在等一个答案。

“咚!咚!咚……”

竟是二更了。

她茫然的抬起眼睫,只见缺了一条边的月影静静铺在水中,如一颗并不圆满的珍珠,倒也将光波折在四围山石上盈盈晃动,恍若水晶宫殿。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站起身,腿脚却是早已失去知觉,险些栽到潭中。

所幸的是她站稳了。

她是不是个特幸运的人呢?,每每在她以为自己将要遭遇危机的时候都会逢凶化吉……然而她又是不是个特别不幸的人呢?在她以为一切即将实现的时候却落得一场空,就像那静潭水月,只需一阵风过,便会破碎淋漓……

她一步步的挪到玉秀山边,实在撑不住便坐在太湖石上,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酸麻。然而直到不适的感觉消失,亦只是盯着石上游移的光影发呆。

光影渐渐暗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不知何时多了几块云,如鱼一般的游向月亮,不断聚拢……连接,终形成一团厚厚的云稳稳遮住中天之月,眼前霎时变作漆黑。

该不是要下雨了吧?

此刻方开始着慌,急忙起了身,摸索着向出口走去。

手拂过几道粗糙的山石,忽然落入一片冰凉之中。

诧异间,腕上骤然一紧,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随即扑面而来……

她先是一惊,然而所有的疑思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委屈……都在这惊悸过后的刹那烟消云散……

“笨蛋!我既是没有按时来,为什么不早点离开?”

他的语气虽是愤怒,人却将她抱得愈紧,且也不等她答话,唇便覆了下来。

这一吻极是霸道,极是缠绵,似是要因她的不知变通发泄不满,又似是倾吐多日的思念。

他是如此愤怒,却又如此庆幸。若不是她的执拗,他今夜怕是要辗转难安,甚至会冒险潜入听雪轩……

他知道他终有机会能见到她,可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他的确是被人绊住了脚,也是意料之中的,只骗得她们安心,便脱身而出。

一路上,脚下虚浮,满心焦灼,就像他遽然从昏迷中苏醒,从岚曦寺快马加鞭的赶往帝京,眼见得日影移动,心如火炙,恨不能身长双翅,御风而飞。

耽搁了这么久,她还在吗?她的脾气执拗,说不好会一直等下去。一想到此,心里是说不出的酸酸涩涩。

他离府数日,亦有人在府中等待。嘘寒问暖,惊恐焦虑,千种柔情,万般关切,都不敌离别那日她的回眸一顾。

他想见到她,并不是急于交给她一件重要的东西,而是……他只是想见到她!

而今终于可以拥她入怀,不似梦中那般虚幻,那般于电闪雷鸣中飘然远去只余他怅然若失的惊惧。她是如此真实的在他身边,温热柔软,馨香满怀。如此,哪怕是再取他心头之血,再煎熬上四十九日,亦在所不惜!

“咳咳……”

“你病了?”她惊慌的扶住她。

他却将她搭在胸口的小手紧紧攥在掌中,哑声道:“无碍,只不过走得急了些……”

真的无碍吗?他的心跳虽急促,但不似以往有力,且掌心湿滑,尽是冷汗。他的怀抱虽惯常冰冷,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她曾见识过他如白鹤一般在水面掠过,又怎会只因为“走得急了些”而气喘吁吁,咳嗽不止?

云影渐移,他的脸于明暗中浮现。

是月光的缘故吗?他的面色一片清冷,竟近似透明。

“你……”

将她的小脑袋扣入怀中:“别胡思乱想!”

她则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只觉那心跳轻促微弱,时不时不规则的猛跳一下,不禁愈发不安。

刚要发问,却感到那环在身上的力突然加大,直勒得她差点透不过来气方松开,然后听他在耳边轻笑:“可是放心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觉此中定不寻常,而且经此一次,他似是愈加虚弱,压抑的咳了许久,却是将她搂得紧紧的,不让她行动半分。

岚曦寺距帝京近百里,即便马不停蹄亦需一日的行程,且深秋风凉露重……

因了他的迟迟未现,她想了那么多,猜了那么多,怎么就单单忽略了他可能会感染风寒?而他却害怕她的担心不顾病痛的赶了来……

脸颊贴着他胸口的衣襟,抿紧了唇。

“怎么不说话了?”

下颌轻抵她的发心,深深的嗅了嗅那发丝幽香。

自然的,清淡的,让人安心,让人沉醉,让人忘尘忘俗,让人爱不释手。

“你……该回去了。”她小声道。

他一怔,转而笑了:“等了我这么久,就为了对我说这个?”

他语意温存,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她不语,只是更紧的靠近了他……

“哭了?”

他冰凉的指触到她的眼角,摸到一点湿滑。

她却别过头,将整张脸都埋到他胸前……

略薄的衣料下,他的胸前似是捆着一层层的东西……

她心一惊,这是……

虚弱……咳嗽……面色苍白……心跳无力……冷汗淋漓……还有,这甘甜之香中怎么好像弥漫着淡淡的腥气,亦在她的唇齿之间游离,好像是……

她隔着衣襟试探的摸索着,却被他感觉到了,握住她的小手:“天冷,一路赶来,多穿了点……”

她怀疑的看向他,试着从他的眼中看出某些端倪。可那双眼那么清亮,那么柔情,竟全数取代了以往的冷锐。

有云遮住月光,四围再次陷入黑暗。

他半晌不语,只攥着她的小手,偶尔轻咳一声。

他的手那么冷,她只得加上另只小手将其握在其中,努力的传给他一点温度。

然后便听他轻笑……这种小女儿的真情流露,他何尝在别的女人那里感受过?她们对他也是有情的,却是不如这般真切,这般心动,这般在心头缱绻,脉脉融融。

唇瓣擦过她的耳际,擦过她的鬓边,淡吻柔情,温存尽现。

有风自身旁划过,带来夜的清冷,她身子一抖,不由打了个喷嚏。

“看来真该回去了……”

他语中含笑,又用力的抱了抱她方缓缓放开手臂。

她定定的看着他,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轻握了她的手臂,他微低了头,吻轻点在纤巧的眉梢:“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这声音低沉,柔和,喑哑,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却皆是不舍,只磨得她心痛。

“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声音小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然后转身就走,生怕迟疑片刻就会改了决定……他正病着,不宜再受风寒。

可是转身之际,腕却被他捉住,指尖旋即碰到个凉浸浸的小东西……

指甲大小的白玉莲花,只绽开两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花瓣,几点花蕊半遮半掩,颜色于夜幕中略显深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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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可能是要笨死了,个人中心里有“好友”,我今天才看到“好友请求”,竟然还有200多天前的……逐一通过后,好友竟然全不见了,四处找不到_

073狭路相逢

他眉心微蹙,似是有些犹豫,却又笑了。

那点雪白于他指间微微颤动,向她移来。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雪白的敞袖如云掠过……于是那莲花便端端的垂在颈间。

他退后一步,微眯了眼细细端详。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那花蕊忽然绽放血样光芒,虽然微弱,但极耀眼,如萤火一般在莲花内浮动,忽明忽暗,交错纷杂。转而又凝聚在花蕊中心,有节奏的跳动。凝神感觉,那节奏竟是心跳的节拍。

红光渐暗渐弱,终至平息。

她惊奇不已,他的眼中却满是喜悦:“诚不欺我……”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猛的揽她入怀:“此物不要离身,三年之内便无任何雷声可伤到你!”

她有些不解,却听他又道:“待过些日子,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我娘?”她惊喜。

他摇头,长指轻拢她的鬓发,无限爱惜:“到时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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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苏锦翎坐在桌旁,看着刚刚换下的水色暗纹镂花长衫平铺于晕黄的灯光中,左肩后的一点暗色分外显眼。

那暗色已有明显的板结,摸上去硬硬的。

唇齿之间依然萦绕着那种淡淡的腥气……似是血的味道……

指尖轻轻抚过那点暗色,眉峰轻蹙,满心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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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打着卷的被秋风赶着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毛团兴奋的东追西逐,吠声勇猛。

尽管阳光灿烂,然而毕竟是深秋季节,人只在外面走了一会,碧纹夹衣便再也扛不住秋风瑟瑟。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白裘绛缎披风依裹在肩上。

“奴婢给八殿下请安,八殿下吉祥……”

“明知天冷,也不多穿点……”

明是关心,可是从宇文玄铮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呛人的味道。

“既是天冷,还请八殿下仔细身体,奴婢不敢……”苏锦翎说着,便要将披风取下。

“让你穿就穿着!”宇文玄铮怒了。

毛团自是搞不清楚状况,只当他在为难苏锦翎,况他总欺负自己,而且只要他一出现,便弄得苏锦翎无暇关照自己。它早已分外不满,此番见他粗声大气的说话,当即放弃了正在追赶的一片枯叶,对着他狂吠起来。

“毛团……”

苏锦翎的制止反而使它更为疯狂,摇头晃脑的在宇文玄铮蹦来蹦去,龇牙咧嘴的呜呜着,但只敢示威,不敢上前。

“这小畜生今天是吃了豹子胆吗?看小爷不教训教训你?!”

宇文玄铮虚张声势的猛一跺脚。

毛团往后一窜,就地跌倒,打了个滚后四肢抽搐,尖声哀叫起来。

宇文玄铮哭笑不得:“这招也是你教的?”

苏锦翎为了好玩,前段时间教毛团遇袭装死,却不想被它发挥到如此地步,最近它已是用此招骗得了不少的同情。

毛团叫得愈发凄厉,拿眼觑着苏锦翎,目光楚楚可怜。

“奴婢得罪了……”

苏锦翎无奈,屈膝告罪,然后像拍灰尘般在宇文玄铮臂上打了两下。

毛团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两圈,立刻识破诡计,随后四脚朝天,前腿缩到腹上,后腿伸直,停止哀号,闭上眼睛,做遗体告别式。

“我服了!”宇文玄铮仰天长叹,摆出一副英勇就义之态,大义凛然道:“来吧!”

苏锦翎自是不敢真打他,手臂高举,却轻轻落下,口中怒喝:“看你还敢欺负毛团?看你还敢欺负毛团……”

宇文玄铮则配合的“哇哇”惨叫,终于哄得毛团翻过身来,拿目光幽怨的看着这边,口中依旧如受了重伤般哼唧着。

苏锦翎摘了披风还给宇文玄铮,抱了心伤得无法行动的毛团往回走。

宇文玄铮怔了一会,疾步追来,将披风再次披在她身上:“我送你回去……”

毛团见他又出现了,不禁瞪圆了眼睛,愤怒一声狂吼,奋力从苏锦翎怀里跳出,疯狂而去。

二人急忙追赶,却见它正往雪阳宫方向发力狂奔,速度快得耳朵都竖起来了。

“这小畜生,是要去搬救兵吗?”宇文玄铮笑骂。

他追了半天,却不见苏锦翎跟来,回头一看……那人是谁?

湛蓝的服色……挺拔的身姿……即便隔着这么远,他依然可以想象那人低着头对苏锦翎说话的表情,那两排白牙……他好想将它们挨个掰下来!

宇文玄朗,你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锦翎?

他咬牙切齿,气吼吼的几乎是一步就迈到那两人跟前,恰好看到宇文玄朗白牙一闪……顿时又起了将它们逐一掰下的恶念。

苏锦翎回眸的瞬间,恰看到他目眦欲裂的表情,竟像极了毛团愤怒的样子。

她刚想发笑,却见蓝衣少年的神色有异……奇怪,他见了宇文玄铮怎么不行礼下拜?难道是被这副尊容吓到了?

正诧异间,毛团忽然打拐角里返回来,冲着这边大叫。

“锦翎,你送毛团回去,这里有我!”

宇文玄铮一把将她从宇文玄朗面前拉开,猛的往后一推,那气势大有“你先撤,我掩护”的豪迈与慨然。

苏锦翎踉跄几步,勉强站稳,回头见宇文玄铮已抖出一副要将那个与他身材个头相差无几的少年撕成碎片的架势。

不知二人何时结了仇怨,若是打起来,蓝衣少年定不是他的对手。别的且不论,皇子伴读怎么能和皇子对打,那不是以下犯上吗?

蓝衣少年似也没有与之争执的意思,只急切唤道:“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宇文玄铮,当即一拳挥了过去……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狗叫得狂烈,很快巡逻的侍卫便赶了来,其中便有苏穆风。

情势危急,也顾不得宫规礼仪,只“殿下,殿下”的急喊着,小心翼翼又拼死拼活的分开了恶斗的两人。

她见众人对蓝衣少年也似颇为恭敬,料想即便是要惩治他的无礼也需请示他的主子宇文玄朗,心下不禁稍稍安了。

不远处的毛团几乎要吼得吐血身亡了,她亦不敢迟疑,急忙赶了过去。

“苏锦翎……”

被架住的宇文玄朗大急,却只眼睁睁的看那身影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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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今天大概是被宇文玄铮气糊涂了,举止失常,竟四脚不着地一般的冲进了雪阳宫,惊得那对仙鹤展翅欲飞。

今日本不是她当值,照规矩若无宣召是不该踏入正殿附近的,可是毛团这个样子……万一它惹了什么麻烦……

宫人亦是不敢阻拦这只状如发疯的小东西,只纷纷避让,一任它风火轮般直往瑶光殿而去。

待到瑶光殿朱红的高槛前,毛团忽的来了个急刹车,身子竖起,竟是推开了殿门。而这一刻,紧随其后的苏锦翎一时止不住脚步,险些踩到它身上。情急之下,忙调整了方向,脚下步青云却是一歪,人直直的向着门内跌去……

似见一道雪色划过,一阵淡淡的甘甜之香扑面而来……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是宣昌吗?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

可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宣昌,眸中冷锐,如古水无波,却又翻滚她难以辨清的情绪。

“你……”

她刚要发问,却听得殿内传来一个极优雅极舒缓的女声,似是疑问,似是关切:“王爷……”

扶住她的力道忽的一轻,就这般消失了……

她稳住了身子,准备为刚刚的事故向殿内的大人物施礼请罪,可是……

紫檀案几正对殿门,两旁是一对紫檀雕花椅,而左右又分至两列黄花梨雕椅,是为来客所备。

而一个女子正立在客座首席旁……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华袍,繁丽中透着尊贵。赤金桃枝攒心翡翠簪斜绾着堕马髻,坠珠金钗的簇簇流苏及额心的红瑛珠子将那精心描画的面容耀得熠熠生辉。

早在百莺宫时,苏锦翎就觉得她清丽脱俗与众不同,而今粉面含春清眸流盼,更显妩媚多情姣丽万千。

此等姱容修态国色天香,世间能有几人?煜王可真是有福气呢。

对了,她怎么忘记了,方逸云现在可是煜王的夫人……

苏锦翎忽的想起,忙要下拜行礼,怎奈身边的雪袍之人长臂一伸,似是要阻拦她……

“王爷……”方逸云已款款走来,面带疑虑,目露警色:“她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当然,苏锦翎怎会指望那么一个出身高贵的名门千金记得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然而这个小小的悲哀只是一闪即过……

王爷……

她的目光扫过略显空旷的殿堂,扫过垂地的锦幔素帷,扫过描金画漆的梁柱,扫过那对一人高的五彩团花纹瓷瓶,扫过静默在四角的绿衣宫娥,移至方逸云光华如月的脸上,又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雪袍人的身上……

她微侧了头,眉心轻锁,似是要努力想明白此中的奥妙。

074真相之后

那雪袍之人的面色一如袍色一般雪白,不知是尚未病愈还是雪衣所映,冷锐无比,寒凉无比,竟恍若一尊冰雕。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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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朗,你给我站住——”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利喝,紧接着,一湛蓝长袍的少年仿佛从天而降,而一绛红锦服之人已疾步赶来,顷刻间便打作一团,惊得宫人连连惊呼。

苏锦翎不可置信的看着院中的混乱,似是在看一场有趣的喜剧,唇角不觉上翘……

宇文玄苍看着她渐渐白下去的几近透明的脸色,敞袖内的拳不禁越攥越紧……

抽身间,宇文玄朗已见到那立于殿门的三个人,顿时暗自叫苦……还是晚了一步。而这工夫,宇文玄铮又如惊涛巨浪一般压顶而来……

“锦翎……”

宇文玄苍不知自己是否唤出了声,却只见苏锦翎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如梦游一般的向外走去……

忽的,脚下一绊……

可也没等他出手,一个云白的身影扶住了她……

“小心……”

那个声音轻和温润,宇文玄苍亦是觉察到了其中的隐隐柔情及殷殷关切。苏锦翎却似是丝毫无感,只迷迷糊糊的向那人屈膝道谢,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宇文玄桓诧异的看向这边,却只见得宇文玄苍面容如冰,目光只冷冷的飘过来一眼,便移向那碧色的身影……

他心中一震,一切似是瞬间了然。

“这到底是怎么了?”

贤妃在严顺的搀扶下疾步而来。

因宇文玄苍拜堂之际不告而别,事后即便是携带新夫人——她的远方外甥女方逸云前来拜见,她亦一概称病不见。而后,宇文玄苍竟又驳了皇上的面子跑到什么岚曦寺修身养性,害得皇上大为光火……她对这个儿子实在忍无可忍。虽然离别多日,又听说他病了,亦是分外惦念,然而今天为了赌这口气,依旧不肯见他,却不想出了那两个小煞星将宫里弄了一团糟。

这对双生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年她代死去的丽妃抚养他们,其时二人方三岁,却一见面就开打,直打了十二年。后来是看彼此都有气,于是避而不见,一旦见了就是剑拔弩张,今天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给我住手!”

贤妃立在汉白玉台阶上,气得浑身哆嗦。

那二人怒目对视片刻,宇文玄朗先放下抵在对方肩上的缁色高靴,宇文玄铮也松开了卡住他脖子的手,简单整理下衣袍,跪倒:“玄朗(玄铮)给贤妃娘娘请安……”

贤妃看着满院狼藉,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愤怒……

严顺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痛却是不敢出声,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任是再和善可亲的人若是碰上这些混乱怕是也要暴走了。

贤妃狠狠的盯了他们半天,手中的帕子紧了又紧,亦没叫他们起身便转身欲回。忽的瞥见宇文玄桓立于门外,不觉神色稍缓。

宇文玄桓敛衽为礼,敞袖微垂:“玄桓见过贤妃娘娘……”

“文定王免礼。唉,本宫见了你心情方略微舒畅了些……”

这话不仅是给门外跪着的那两位皇子听的。

见宇文玄苍仍旧杵在门口不动,不禁眉头微蹙:“煜王也进来歇着吧。”

宇文玄苍收回早已看不见那碧色身影的目光,回眸之际,正对上宇文玄桓似是探寻又似是了然的神色,却只一扫而过,状若无感般负手缓步入内。

“煜王脸色似是不好,莫非尚未病愈?”贤妃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却又不肯放下颜色。

“王爷日前病得严重,水米不进,昨儿方好了些,今日便带着臣妾前来拜见母妃……”

方逸云轻声细语,极尽贤淑,然而任是谁都能听出她是意图缓解这对母子间的矛盾。

贤妃又仔细看了看儿子的面色:“果真是瘦了许多,到底是什么病?御医瞧过没有?说了什么?”

“无碍,已是好了许多。”宇文玄苍面无波澜。

“你这孩子,打小就不喜让御医瞧病。想来此番是病得重了,方忽然又去了岚曦寺……果真无碍?”

煜王唇角微勾,不答。

“母妃请放心,来时太医已是把了脉,当真是好了许多。”方逸云轻声道。

贤妃点点头:“既是如此,苍儿就烦劳你照顾了。”

方逸云屈膝称“是”,粉面绯红,顺飞瞟了眼宇文玄苍的神色。

宇文玄苍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无动于衷。

“好了,让院里跪着的那两个也进来。今儿人倒是齐全,正好,本宫亦是好久没有玩纸牌了……”

“母妃说的纸牌游戏是不是一个叫苏锦翎的宫女所制?”

这个名字忽的就让宇文玄苍的脚步一滞,却也只是一滞……然而宇文玄桓和方逸云已是看在眼中。

“可不是?锦翎这丫头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法子逗本宫开心……”

“是啊,逸云听说各宫的娘娘都很喜欢她,皇上也为此大加赏赐……”

贤妃笑意愈浓:“连皇上最近也迷上了这个。唉,这阵子玄苍病了,玄朗和玄铮又……只有文定王闲来陪本宫打牌……”

宇文玄桓接了宇文玄苍目光不动声色的冷厉一扫,只佯作不见,泰然自若的微敛了眉:“玄桓闲来无事,陪娘娘打牌倒是比整日对着纸墨有趣得多。”

“那王爷和我今日岂不是来得凑巧?对这纸牌我还只是听说,稍后玩起来,母妃和文定王可要记得让着我……”

贤妃便高兴起来,立即让严顺收拾牌桌。

四人坐定,贤妃只惦着玩,规矩也没大讲清,结果开始时出了几场小小的混乱。

方逸云撂了牌,扁着小嘴:“母妃玩了这么久,当然是熟能生巧,只可惜逸云是个新手……要不叫锦翎那个宫女过来,让她帮着我,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口里娇嗔,眼尾却飞快的扫了宇文玄苍一眼。

宇文玄苍淡定自若,两根手指轮流的敲着覆在桌面的纸牌,对一切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玄苍这人就是闷得很!”贤妃见他丝毫不在意方逸云的喜怒,不禁嗔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先去歇着,让逸云陪我玩。你在这冷着脸,她怎么玩得自在?”

“母妃若是喜欢,逸云就天天来陪母妃玩……”

“好,好……”贤妃的脸笑开了花。

宇文玄苍也不客气,贤妃一开口,他便离了桌。

“王爷要到哪去?”

方逸云见他向门口走去,突然心慌莫名。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似是有些不像平日的自己了。

宇文玄苍脚下一滞,却没有回头。

“刚刚王爷也输了两局,八成是恼了。母妃,要不将锦翎找来吧。她在这,咱们也有趣些……”

“玄苍哪有那么小气?你是不了解他,他就是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心里明白着呢。”贤妃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锦翎今日不当值,这工夫当是领着毛团散步去了,估计一时半会的也寻不到她……”

“我刚刚还见了她的。文定王,刚刚那个宫婢就是锦翎吧?”

宇文玄桓自是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置可否,只唇角一勾。

贤妃想是误会了,瞧了瞧文定王高深莫测的表情,轻咳两声:“我看你不是想让她帮你打牌,你是想叙旧吧?想来你也和她在百莺宫共处过一段时日,锦翎那丫头很是讨人喜欢。严顺,去遣人看看锦翎走到哪了?让她……”

“娘娘,”宇文玄朗当即单膝跪地:“不必劳烦严公公,就交由玄朗……”

宇文玄朗刚刚看着宇文玄苍又拿两根手指敲起了桌子,料是事情要不妙,心下焦急。

宇文玄铮听此语却立刻急了:“宇文玄朗,你……娘娘,还是让我……”

“你俩给我住嘴!”贤妃再次怒火中烧:“都给本宫待在这,谁也不准踏出雪阳宫半步!严顺……”

严顺立刻领命而去。

方逸云的目光自殿中那两个仍在暗自较劲的少年身上移至宇文玄苍的背影……

苏锦翎,我倒真看不出,不仅两位皇子在我婚礼那日为你大打出手,就连我们这位冷面冷心的王爷也被你迷了魂魄……不过是个没地位没身份连姿色也算不得中等的贱丫头,只会投怀送抱,如此便能拢了男人的心?试问这些天潢贵胄哪个不是见多识广,就凭你……莫非你还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如此,我倒真想见识见识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严顺疾步而来。

“娘娘……没找到……”

宇文玄苍的蛟龙出海纹样的高靴明显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丫头,但凡不当值就总是见不得人影……”

“莫不是去会什么人?”

方逸云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虽然面前三人面色各异,她的眼尾却斜斜的飘向那雪色的背影。

“母妃既是这样喜欢锦翎,是不是早已替她做好了打算?”方逸云像是无意识的摆弄着手中的纸牌。

075点滴试探

“既是喜欢,我可舍不得让她早早的离了我去。”贤妃笑得慈爱。

方逸云便恰到好处的弯着唇角。

“唉,今日人多,玩得倒不如往日尽兴了。”贤妃叹道。

“娘娘,老奴再去……”

“行了,这些日子那丫头也累坏了,随她去吧。”贤妃摆摆手。

方逸云收回神思,向着那背影轻声唤道:“王爷……”

见宇文玄苍纹丝不动,方逸云咬着嘴唇,眼底蒙上层薄薄的水汽。

“玄苍就像皇上当年一样,是不喜爱这些玩意的。别去管他,咱们自己玩。”贤妃连忙解围。

文定王唇角轻牵,将牌重新洗过,放到案中:“云夫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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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日落西山,一行人方从雪阳宫里走出。

按例,车马一律在文安门外守候。

道别过后,文定王先自乘车而去。

宇文玄苍眯着眼看了那车渐行渐远,方上了四轮青轴镶花马车。

方逸云坐在他对面,似是有几分疲惫,支颐歪在秋香色金线蟒引枕上,长睫于眼下笼上两抹阴翳。

宇文玄苍撩了车厢上织金回纹的窗帘,往外睨了一眼,与宇文玄朗四目相对,什么也没说,又撂下了帘子,只余几点银蒜叮叮之声。

马车驶动,车轮轧在细石子路上咯咯作响。

车内,宇文玄苍斜靠在攒金丝弹花软垫上,斜眸打量对座的方逸云。

方逸云正闭目假寐,明显的感受到一股阴冷直逼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微睁了眼,眼底水波转转,无限楚楚。

她轻移了身,坐到宇文玄苍一侧,偎在他身旁。

“竟是不小心睡着了,请王爷恕罪,妾身只是有些累了……”

“的确……”宇文玄苍薄唇轻启。

方逸云心神微震……这两个字,似是别有深意。

“王爷,妾身有些冷……”

她说着,便环住他的臂,却觉得那臂绷得紧紧的,令人的心弦也不禁跟着紧绷起来。

“靠着我,岂不是更冷?”宇文玄苍唇角衔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这样的他,令人心恨,也令人痴狂。

“只要妾身是暖的,便够了……”

她微合了眼,睫毛轻颤。玉臂软软的环住了他的颈子,稍用了点力,意图拉近二人的距离。又欠起半个身子,微扬了脸,将玫瑰般的红唇轻轻点到他似笑非笑的唇边。

那唇一如他的怀抱一般冰冷……

她不禁很想知道……虽是不知他与那苏锦翎发展到何种地步,可若是二人如此亲近,他的唇亦会这般冰冷吗?他的怀抱亦会这般坚硬如铁吗?

依稀记得新婚之夜,他亦是温存有加,她也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痛苦不堪,可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那个睡在身侧的人一如平日所见一般冷淡,连呼吸都不带一丝额外的起伏。

或许他对每个女人都是如此,或许每个女人身边的男人亦都是如此……

只是今天,她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同了,好像即便是千年的冰山亦可有熔岩在其下涌动……

那纤细人影栽进门时他的紧张……她甚至都看不清他是如何从那么远的距离瞬间移过去的。当时殿门只开了道缝隙,他竟似已感觉到了门外那人就是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还有听到那个名字时顿滞的脚步……那得知她去向不明之际的刹那冲动……那一动不动百唤不回眸的背影……每一点每一滴都撕扯着她的心。她真的很想知道,当他与那个女子在一起时他是不是真的会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心底狂潮涌动,不禁搂紧了他的颈子,努力要压下那张冷厉的脸。

她紧闭了眸子,探出舌尖描摹着他凉薄的唇,又试探着伸入他的齿间……

他没有拒绝……她的心里一阵狂喜。原来男人都喜欢这样……苏锦翎,你便是这般勾引他的吗?

她渐渐大胆起来,纤手移向他的胸前,自衣领处滑入,隔着中衣移向他的胸口……

手猛的被攥住。

她惊惶的睁开了眼……其时,她的指尖刚好触到他左胸的伤口……那个自打岚曦寺回来便多出的一个伤口。他不肯对人言这伤口从何而来,亦不准人碰触。她只趁他换药时偷偷看过……一个极小的“丁”字形,即便过了一个月仍时不时有殷红渗出……

“很痛吗?”

她的心的确是痛的。

他轻笑,笑容忽如冰雪骤融般冷冽动人。

而在接下来的刹那,他的唇忽然压了下来,肆无忌惮的与她的唇舌纠缠……

她惊诧,她狂喜,毫不犹豫的迎合向他。

她所受的教育从未有教她如此这般……放*荡,然而,他不是喜欢这样吗?只要他喜欢……

神智迷蒙中,她真的觉得这具正在渐渐发热的身子正在渐渐发烫的心有些不似从前的自己了,包括她今天的种种猜测,种种试探,种种对那二人关系的晦暗构想……她远不该如此的,她知道男人应该有许多女人,她也不会是他的最后一个,除了提防除了算计,她亦从未对府里的女人有过任何怨言和不甘,而且相比下,他对她的宠爱已远远超过了侧妃宋千曼,她亦是暗自得意的,却愈显谦逊。可是今天,为什么单单在看到他奔向苏锦翎的那一刻有着强烈的憎恨?憎恨得几乎差点忘了隐藏,还说了许多引他生疑的话……她是怎么了?

脑中电光一闪,那二人相对之际的诡异一幕猝然浮现……他神色如雪,似是无限心痛又欲言又止,她面色如霜,似是莫名其妙又震惊万分……他们……不过是个女人,既是喜欢,为什么不……

舌尖微痛,她倏然睁开迷蒙的水眸……是他对她的不够专心的惩罚吗?

娇颜媚笑,重合了眼,纤手沿着他半敞的衣襟一路缠绵辗转,又拨开凉滑的衣摆,缓缓向下……

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股热浪将她包围,虽分不清是来自他的温情还是她传给了他的炽热,只是紧攥的她的那只手依然冰冷,固执的令她远离那伤口。她有些困惑,有些了然,却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愿在这起伏连绵的热浪中尽情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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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宇文玄苍看着眼前这个神色迷乱足可勾魂摄魄的女人,唇角勾上一抹冷笑。

特拣了她不当值的日子去拜见贤妃。

纵然不愿,母子之情亦是要叙,况婚后入宫觐见乃是常理,他亦是不想太尉方遇晗那边有所微词。

有些事情,纵使如何不愿,若想成就大事,亦必须隐忍。

她的作息时间已是了然,然而仍担心意外,特嘱宇文玄朗严密关注,怎奈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刹那,他的心亦跟着她骤然变白的脸色降至冰冷。

他不担心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亦不担心她认为自己是在骗她,他只是怕这隐瞒的背后所昭示的一切会让她毅然决然的离他而去……而这已不仅仅是害怕,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一刻,他真想抓回那个纤弱的身影……可是他要如何同她解释?告诉她一切本是源自他的无心之失不得不将错就错吗?告诉她端午那日他前脚离了镜月湖后脚便决定与太尉联姻吗?告诉她自己与她以江山为誓定下承诺而第二日便迎娶了别的女子吗?而这只不过是为了实现他的雄心壮志吗?而她们存在的价值已经不止是助他宏愿得成,更是为了使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吗?

他原本以为的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却在她那清冷的笑意中一点点的碎掉……在那一刻,他开始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因为害怕失去而欺瞒了她的单纯和义无反顾的信任是不是一种罪过,一种卑鄙?而在他与她于玉秀山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无法是她所向往的那种毫无羁绊之人,但如果她肯给他时间,他是可以做到的。可是现在,他要如何让她明白这一切?她的固执可以让她在寒凉的秋日坚定的等他直至深夜,亦可如她所言般“一定会离开”!

心底伴着伤口一起剧痛,却只能看着她游魂般的远去……那一刻,竟史无前例的对一件事拿不出半点主意。

“王爷……王爷……”

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婉转,轻柔,温热的气息愈发急促,缭绕耳际,进行无言的邀请。

他任由她极尽所能的表现。

他不是不明白。她与府中那些女人一样,她们的心里有他,有家族,更有的是算计,而那个纤弱的女子,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正如她所说的那般一心一意的对他,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应是不会再信他了,而相信这一切的,竟是这个竭尽所能意图使他情动的女人……

她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正因为这聪明,因为洞悉这一切,他便更需小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锦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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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五加更O(∩_∩)O~

另,有没有人懂“好友”的设置啊,新的请求我都点了第一个选择——通过的那个,可是找不到好友在哪啊,_

076寒夜凄清①

方逸云的背后有太尉府,有与太尉府牵连的盘根错节,有贤妃……锦翎的背后有什么?一旦出了什么事,贤妃纵使再喜欢她又怎会舍了自己的外甥女?况方氏一族到底要强过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于情于理,任是什么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苏穆风虽想护着她,眼下也不过是个初等侍卫。宇文玄铮只会把事情搞砸,况他又是清宁王那边的人……而他当初计划让她留在宫中,亦是希望她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这样将来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否则即便成为后宫之主,若没有自己的势力,亦是难独撑一面,倒易受人欺压。

当然,依她的心思,永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只有让他来助她了……而今日事发突然,依现在的力量悬殊,方逸云只需在贤妃耳边吹口气,便足以使她万劫不复,这是他所不能允许的。

但是他可虽护着她,却不能无微不至,王府与后宫之间的道路曲折漫长,只需出一个岔子便可让他失了她的消息。后宫锦翠堆帷,繁丽无边,然而揭开那浮华,处处陷阱幽深。

她果真是个麻烦,而他却坚定的要背着这个麻烦不肯放弃。

方逸云,请维持你的聪明,因为若是你足够聪明的话,便可发现她对我有多重要,若是你想动一动她,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你又会怎样?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你以为只要这般媚意承欢便可拢住一个人的心?你以为她同你一样是这般用心机耍手段的女子吗?你果真是如你意想中的这般聪明,然而过犹不及,弄巧成拙,仅凭你此刻如此的意乱情迷,我们之间便已经有了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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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逸云忽然觉得攥着自己的不肯让她碰触胸前伤口的那只手一松,仿佛有什么骤然从体内抽离,一片冰冷瞬间浇灭了心底的炽热。

她气喘微微的睁了眼,水雾濛濛中,只见他端端的坐在位子上,衣襟半敞,风雅无边,仿佛刚刚的激情于他不过是在看一幕好戏。

她急忙拢了散乱的衣衫……仅是一场拥吻便让她狼狈若此,有些东西似已是她所无法控制的了。而既已如此,为什么不……

他唇角衔笑,如冰山折了日光,耀目得令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戏谑。

“伤口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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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

宇文玄朗自煜王府的马车离去后便与宇文玄铮周旋,好容易骗得他以为自己回了尚源宫并已安歇,方乘夜色赶来玉秀山。

她……果真在这,对着漱玉潭发呆。

他不知她在这里待了多久。此刻圆月当空,银辉遍撒,她单薄的背影就那么定在潭边,仿佛与周遭的清冷凝作一幅画。然而月光尚在水面微微跃动,她……却是静止的。

她明显是听到这声呼唤,肩头一震,却没有回头。

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而他与四哥却都自欺欺人的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到来,最好晚到大局已定,他们亦丝毫也没有准备一旦这天突然砸来该如何行事,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能决定一切的,只有她的心。

她本已那般决绝,而今又觉得受了欺骗,或许这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四哥已是明了了她的心意,已是对她有所承诺竟还在这期间娶了别人……对于别的女子,或许这根本无足轻重,而对于她……他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如果她和其他女子一样,四哥便不会这般费尽心力的隐瞒她,她是否能明白四哥做这一切只是不想让她难过?四哥看得太远,而她是否真的能够在这遥远的路途上理解他支持他一步不落的紧密相随?

寒潭凄冷,她的背影如同映在太湖石上摇曳的浮光一般孤清空寂。

她如四哥一般执着着自己的信念,这没有错,四哥有着宏图大志,他需要时间和机会还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环节来实现,也没有错,然而在这没有人犯错的过程中究竟是什么制造了这一番纠结这一场无奈?

他不明白,他想四哥和她可能也正在努力理清这其中的混乱。

“锦翎……”

他走近她。

此刻的她应是需要安慰,可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而若是四哥在此怕是要更加沉默吧。

肩上一沉,竟是多了件暗色的灰鼠皮大羽斗篷。

苏锦翎微侧了头……

水上浮光摇曳着映在她的脸上……那上面没有泪痕,亦没有恻然,只是一片光影的冷漠清寒。

如此倒更让人担心。

“夜深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是一句多么无用的话,而他……只能如此。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她居然听话的站了起来,身子却晃了晃。

他急忙扶住她。

她站稳了,向后退了一步,然后……

“奴婢给七殿下请安,七殿下吉祥……”

宇文玄铮一怔,顿知事情已然向着宇文玄苍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你……”

此刻说什么亦是无用,因为她摊开的掌心中正托着一朵小小的白玉莲花。

他从未见过此物,然而他知道宇文玄苍离开帝京去了岚曦寺,耗费了四十九日又冒着可能搭上性命的危险为的就是这么一朵莲花。

婚礼那日,电闪雷鸣。

也就在那一日,宇文玄苍发现苏锦翎对雷声的恐惧程度似是超出了寻常,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半个月后,煜王府忽然来了个和尚,身穿茶褐色僧袍,右眼以一条黑布斜斜的勒着,露出的左眼目光清亮,竟似孩童。

宇文玄苍从不信天信命,却不知怎么被这和尚说动。据说苏锦翎的命数与这雷声相系,恐非长命之人,若要解此恶劫,需以心头之血铸化成莲,并于冰玉寒洞中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而这心头之血亦非常人可供,需有华盖入命之人方可。而周遭华盖入命者只二人,一为宇文玄苍,一为宇文玄逸。可即便如此,亦只能保她三年不受雷声所伤。

他只觉得那和尚玄妙高深善恶难辨,告以这样凶险的方式且又提到清宁王,及有可能是……

然而宇文玄苍却深信不疑:“不论怎样,总要试一试!”

“那是心头之血,万一……”

“不过是一滴,只要能保得了她不再受雷声之苦……”

于是,在得知此救命良方的第二日黄昏便孤身前往岚曦寺。

他不知这其中四哥到底受了怎样的苦,只是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见到时,他苍白透明得如同一个冰人,时不时的会咳出一口骇人的鲜血,惊得府中女眷哭叫连连,他却是惦着如何瞒过了她们前往玉秀山……

然而这一切都是苏锦翎所不知的吧,否则她不会如此毅然决然的将那白玉莲花托在掌心:“烦请七殿下将此物交还……煜王殿下,奴婢……愧不敢当!”

她长睫低垂,如羽扇般在眼下勾画了两道阴影,遮住了的只需看上一眼便可清楚其心事的目光,于是此刻的神色极是平静,极是淡然。

“好……”

话虽如此,可他突然心中恼怒……好个“愧不敢当”!此刻突然后悔那日为什么要有所迟疑,只需银针刺入顶心,便无今日之患。

然而虽则恼怒,唇角却挑上一丝清淡的笑。

“只不过此物乃煜王所赠,是其一片诚意。既是诚意,还请锦翎姑娘亲自交还为好,亦可显示姑娘亦是以诚意相回。不过若是见了煜王,烦请姑娘问上一句……‘王爷心头的伤可是好了’?”

语毕,再不看她,袍摆翻飞,疾步而去。

那个“伤”字轻飘飘的落在心上,震得她眼睫微颤。

抬眸间,宇文玄铮已是不见踪影。

伤?

他怎么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她迷迷糊糊想着,突然笑了……他受伤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有那么多女人会去关心他,照顾他……

一股酸涩直涌上喉间,她捂住胸口拼力咽了下去,却有热辣冲向眼底。

她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夜是如此寒凉,如此沉寂,似一脉冷凝的灌入心间,压住了翻滚的激流。

她看着中空缺了一条边的淡月……

亦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乘星月而来,清冷满身,温馨满怀……虽已隔了一个月,却恍如昨日……然而谁能想到有些事情是那么的突如其来?不,一切早已发生,还在悄然发展着,只是自己太傻了,被人欺骗,还浑然不觉的构筑幻想的梦寐,是不是很可笑?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因为好玩?因为她傻?打开始就在骗,直到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点分不清他到底说了多少句谎言。

她一句一句的翻找着,每一句都似假,每一句又都似真。

其时,她也曾有过怀疑,有过不安,而最后竟不知不觉不由自主毫不迟疑的相信了他,还是如此坚定,以至于当今日真相砸来她才会如此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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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想让大家等太晚,于是改为明日中午12点左右加更,感谢大家的支持O(∩_∩)O~。

077寒夜凄清②

不,她已经找不到任何感觉了,她只记得朦朦胧胧的离了那雪色的人影,一路问着自己……宣昌……宇文玄苍……宣昌……煜王……真的是一个人吗?怎么会是一个人……

她可真笨,宣昌……玄苍……多么明显,其实他在一开始就已明了自己的身份,是她蠢啊,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相近的发音联系在一起。

然而就算这个忽略是个小失误,难道她就没有别的怀疑?比如他是如何做到的同煜王形影不离?去参加端午的赛龙舟……去岚曦寺……还有婚礼那日,神智被雷声震得支离破碎中明明看到他穿着大红的喜服出现在眼前……她竟以为那是梦,竟是没有丝毫的怀疑……

如今想来,那漆木盒右下角米粒大小的记号分明就是个“苍”字,她怎么没有早早认出来?不,即便当时认出了怕也会以为是煜王赏给宣昌的宝贝……

看看她还忽略了什么……他与生俱来的华贵风仪……还有王爷已是开衙建府,他的伴读怎么可以如此自由的出入皇城?他果真亦是可以如他所说般“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的来找到她,因为,他是王爷啊!

这一切的一切此刻无比清晰敲击着她震颤的神经。

是无意的忽略还是刻意的屏蔽?她已分不清,她只知道是她一厢情愿的栽入这个陷阱,是她的愚蠢害得自己到今天这种地步,一点点的小恩小惠就使得她倾心以对,又怪得了谁?而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视中是不是也曾在心里暗笑她是笨蛋?是的,他总是这样说她,而她也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手心剧痛,是那白玉莲花的花瓣刺入掌心。

手一扬,那个系着银链的小小莲花就要脱手而出……却是两道微亮的银光一闪,又渐渐无力垂下,于手边轻轻摇晃……

——————————————————————

“她……怎样?”

清冷的夜光中,宇文玄苍半躺在床上,微闭着眼,隔了半掩的淡青色帘帐问向隐在暗处的人。

宇文玄朗半晌不语。

他已来了好久,自离了玉秀山就由密道进入煜王府。

宇文玄苍早已换了药,借要安寝打发了所有的人。宇文玄朗知道这是在等他……不,应该说是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关于她的消息,虽然那消息他早已比任何人都清楚明了。

而正因如此,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人隔着帘幔相峙许久,还是帘内那人终忍不住开了口。

他们不只一次深夜相会,密谋,谈的都是朝廷风云,议的都是宏图伟业,防的都是人心诡谲……从何时起,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的大费周折?煜王……当真是不一样了。然而自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怎的就这般难以出口?

“你去岚曦寺,一走便是四十九日,清宁王可是声名大振,皇上亦是更看重他几分。而今你虽是回来,又借病告假月余,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昨天见了洪御史,他向我打听你病体如何……”

都察院洪长琢左都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事,一直以来,于煜王府与清宁王府间摇摆不定。

帘内人轻笑:“她怎样?”

他语塞,良久:“咱们这边已是人心浮动,这些日踏足尚源宫的不只洪长琢一人。四哥,你到底……”

他没有说下去,其实他想问的是……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大好良机倒便宜了对手,心思仍全绕在那个女人身上,还差点搭上了性命,无论身体的恢复还是最近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所造成的影响的消逝都需要时间,却是得来这样的结果,这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沉默。

他知道,四哥是会明白他的意思的。宇文玄苍总是能洞察他人的心思,这点令人轻松又令人恐惧。

帘内时不时的传来几声断续的轻咳,敲破这凄清寒夜的静寂。

许久……

“只有她没事,我才能放心做我的事……”

无风,淡青的帘幔却微微摇动,搅动一室夜光清冷如水。

——————————————————————

景元三十年的夏季雨水稀少,雪却来得及早。刚刚进了冬月,就已连下了三场。青衣太监换着班的清扫甬路也赶不及,四围都笼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庄重肃穆,恍若天上云城。

苏锦翎领着毛团于僻静处散步,耳边仍时不时的传来小宫女和小太监打雪仗的嬉笑声。

不能不说,皇宫并没有她曾经想象中的那般森严,只要不去招惹那几个喜怒无常的主子……

刚刚她从和明园那边过来,只听得雪幕深深处传来清晰的“噼啪”声,夹杂着压抑的哭泣。

只是好奇,便捡那一行脚印而去。

一袭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的披麾分外耀眼的立在一株覆雪的罗汉松下,因是连帽的披风,看不清模样,而那通体的气派即便隔了纷纷扬扬的雪亦是十分张扬的扫到她面前。

那女子身边有两名着灰鼠毛披风的宫女陪侍,且看宫女装束便知此人身份高贵。

只是她虽在宫里待了段时日,且每日来雪阳宫请安的各宫妃嫔亦见了不少,却只对宫里的风云人物印象颇深,至于其他人……

其时,那三人面前亦站着另一名穿灰鼠毛披风的宫婢,正扬着手冲着对面一下一下的挥舞,那节奏恰合了“噼啪”之声。

而积雪堆叠处,她只看到一角墨蓝色折枝花裙裾伴着风吹时隐时现。

依那料子及花样,那人应该也是有身份之人,只不过地位不会太高。

“噼啪”声渐弱渐缓。

终有人开口,声音出自大红披麾之人:“巧月,你下去。贱人,还不自己动手?”

迟疑片刻,击打声又起,而哭泣亦愈发剧烈起来。

苏锦翎自知在宫里见义勇为是要不得的,况且尚不知根由,反而画蛇添足。上次欣然宫的小太监替偷运宫中珍宝外出的小宫女说话,结果被反咬一口,杖责致死,这和现代救助一个被车撞倒的老者却被反诬肇事者有何区别?有时她不免慨叹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实乃处世宝典,明哲保身固不可取,可是连身都保不了又何谈帮助别人?只可惜她今天又直到事出方才想起。

于是准备悄然而退,可是一脚踩进积雪,虽无惊叫,也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那着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披麾的主人旋即往这边看来……

虽只是露出半张脸,虽有缤纷落雪掩映,亦难挡其姣丽光辉。

那是张极为艳丽的脸,在火红皮毛的柔密衬托下更见卓绝。只是过分的高傲抵消了女子应有的温婉,微抬的下颌又让她多了几分尖刻凌厉,使得她很像一把装饰华丽随时可能出鞘置人于死地的匕首。

这种锋芒毕露的华贵,这种目空一切的气势,她只在一个女子的身上见到过。虽只一次,但印象深刻,如此便不难理解今日和明园为何会上演这一幕。

“奴婢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吉祥……”

太子妃微皱了眉头,似是对这突然冒出来个小宫女的情况很是不解。

旁边的宫婢附在她耳边轻语一句,她方蛾眉舒展,带着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唇角挑起一抹不屑的笑。

苏锦翎只担心太子妃认为自己偷窥实属无礼况又打扰了好戏会令其降罪于她,怎奈太子妃看戏也看得累了,笼了袖中的剔丝珐琅手炉沿着原路向这边走来。

火红狐狸毛披麾的毛边如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自雪地上开过,只余清幽的白檀之香于飞雪中飘渺。

伴着一声压抑的尖叫,罗汉松下忽然传来裂帛之声,那个行掌嘴之刑的宫婢拎着墨蓝色折枝花罗裙及银紫色的小袄走了过来,然后像是丢抹布般的扔在雪堆上。

苏锦翎直待她们走得不见踪影,方拾了雪地上的乱衣,急匆匆的往树下赶去。

一个只着细白绸中衣的女子匍匐在地,头发凌乱,低声哭泣,簌簌发抖。

苏锦翎将衣物披在她身上。

她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

粘雪的发丝下难辨其容颜是否秀丽,只能看到她一侧脸颊高高肿起,红胀如桃。

她含泪的目光移至重新裹在身上的银紫绣花袄,忽然一把扯下,用力一掷。

苏锦翎一惊,当即意识到她可能是嫌那破碎的袄子带着她不愿面对的屈辱,于是立刻扯下自己的雪絮连烟锦的披风围在她身上。

她泪水盈盈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站起身,踉跄的向着园子纵深处而去。

苏锦翎迟疑片刻,仍是没有跟上去。或许她需要静一静,或许她更需要但凡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尽快的忘记方才的一幕。

有时,殷切和关心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快乐和安慰。

毛团对着那丢在雪地上的小袄龇牙咧嘴的进攻,自从上次那一场几近吐血的狂吼后,它便再不肯吠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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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飞雪飘零

苏锦翎唤住它,沿着小径往外走去,不忘回头看向那女子的消失之处。

听说最近太子和太子妃又生嫌隙,而这嫌隙的根由是太子宠幸了一个司设司的女史。

花无百日红,太子妃重获宠爱果真不超过百日。太子如游戏花丛的蝴蝶,从不肯在哪朵花上多做停歇。紫祥宫女子众多,繁花似海,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蝴蝶飞来飞去巴望着他能偶尔回眸一顾。

欢爱虽短,可太子若是宠爱哪个姬妾,定是有求必应,只差不去摘天上的月亮了。女子多是被此迷惑,倾心于他,而之后他便飞走了,再见便是冷漠淡然,竟好似从未与这朵花相遇过。

那个被打的女子应是正当宠吧,否则太子妃怎会动怒?可是即便如此,太子亦护不了她,以致她遭此羞辱。

也是,花开不多时,花落花又开。

男人……当真薄情薄幸!

就像那人……自露了身份,再也没有找过她,更无一分解释。一切的一切,果真都是假的……

冷笑,想他做什么?自己与他……已是再无瓜葛。如此,不仅是实践了自己的决心,怕也是他所想要的吧……

一路上,有玩耍的小宫女小太监邀她一起打雪仗,她都笑着拒绝了。她不知自己怎么会得了这么些人的喜欢,可能是因了小明子和小番子的缘故,结果不管是年纪比她小的还是比她大的都开始称呼她“锦翎姐姐”。而且经了那场可笑的欺骗,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不,是苍老了许多。

神思游移之际,已是来到一片偏僻之地。

这里的雪尚未清扫,足积了一尺多深,连四围密集的树木都被雪覆盖如一道雪色长亭。

她一步一步的,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毛团则扑通扑通从一个雪窝蹦到另一个雪窝,玩得欢快,却忽然停住脚步,耳朵微转,药丸样的小鼻子抽搭几下,嗖的跳出雪窝,向着前面冲去。

雪片飘零中立着一个人,亦不知他立了多久,那一身雪白似要融入这漫天飞雪之中。

他是故意等在此处还是无意中的路过?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身在雪阳宫,终是必不可免的要与他相对,她亦是设想过一旦相遇该如何面对,而此刻却只是定定的望住那人,看着那白貂皮的风麾于风中猎猎飘摆,看着他的华贵风仪如何照亮这天地,融化这飞雪,悄悄将那心底拼命压下的种种情绪悉数唤出,于此间纠缠,竟不得丝毫恨意,只有无限凄哀。

雪花簌簌飞舞,迷了眼,迷了心。有那么一刹那,她仿佛飞回了端午之日的镜月湖上……

……他负手立于船头,雪色绣银丝的袍摆迎风飘飞,长发纷飞如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会不会去找我?”

那一刻大胆之至,那一刻心跳隆隆。

他正眺望远处景色,听闻此言,忽的转回头来,惯常微眯难辨喜怒的狭眸蓦地睁大,清亮明澈,竟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她一瞬不瞬的看住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丝情绪。

“会!”他的回答亦认真而郑重,又补了一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

眼底已是略有湿意。今日他是来找我的吗?他是要履行这诺言吗?却原来诺言即是谎言。而心底忽然跃出个念头……骗我吧,继续骗我吧!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唇角微弯……如果一切永远停留在那一日该多好,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只有无知的人才会快乐。

雪花簌簌飞舞,迷了眼,迷了心。她只看那白貂风麾于风中猎猎舞动,却看不清他的眸子,不知那里面盛着的是惯常的冷锐还是柔情漫溢,她甚至看不清他是否看向这边,因为他一直那么定定的立在雪中,仿佛是扎根于此处的亭亭如盖的罗汉松。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合了眸,复又睁开,眼前水雾顿时消散。

她微屈了屈膝,清晰道:“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宇文玄苍黑睫微颤。

这一声“王爷”霎时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区区几尺之距于漫漫飞雪中化作海角天涯,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生怕这一轻微的动作会带起一丝风惊得她如一片雪花般飘然远去,只能让负于身后的手描摹她的形貌,不落分毫。

她端端的福身于皑皑白雪中,银青色的袄儿,莲青色的裙,淡得好像是这幅冰雪画卷中漫不经心的一笔,却是这般深深的扎入他的眼,刺入他的心,再也拔除不得。

他早就料到会如今日这般,却不似真正处于其中这般震动,这种粉饰的坚强与淡定比泪水涟涟还要让人心痛。

王爷……

唇角勾上一丝无奈浅笑。

“你……穿得太单薄了……”

“谢王爷关心……”她的回答清脆如冰,姿态端庄得体。

再笑:“免礼。”

“谢王爷!”

二人相对默立片刻,只有风声划过,毛团于他们之间来回奔波忙碌。

风卷着雪灌进镶着兔毛的领间,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常的,既是发现她穿着单薄,他是不是该解了披麾围在她身上?然而他只是立在原处,与飞雪融成一片。

笑,原来他比我做得还要决然。

将手探进袖袋,……

那一瞬,指尖是凉的,心是颤的,有迟疑,有痛楚,因为当这一刻过后,便真的了断了过往的一切,无论欢喜忧伤,思念牵挂,统统化雪飞去。

了断……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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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晶莹的白玉莲花悬于指下,雪花轻轻点了过来,小小莲花微微转动。

“多日前偶然得了王爷馈赠,奴婢愧不敢当,还请王爷收回。”

随身携带是因为难舍难忘还是只不过想随时有机会还给他?

他望着那悠悠转动的莲花,眉心轻展:“若想归还也可以,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眼睫陡扬……这是什么规矩?他又想故伎重演像上次的小火龙事件那般来胁迫她吗?

“此物于我亦无用,若是不想保留,丢了便是……”

他在威胁她吗?以他所构织的一个个骗局一个个谎言来威胁她吗?还是在试探他在她心中的重量?以身为王爷与生俱来的养尊处优的自信以及无人敢违背的命令来笃定她不会丢掉吗?

可笑!

可是更可笑的是她竟真的没有丢掉那莲花,亦没有愤怒的将其向他掷去。她只是双眼冒火的盯着他,想象那飘飘如雪的风麾一旦被烈火焚尽会露出怎样一颗心。

他轻笑:“既是如此,便是答应这个条件了……”

“我没有!”

“我不是请你答应,我只是提醒你……”

她皱眉。

“看来你的记性果真不怎么样。九月十三,漱玉潭边……”

她目露疑惑。

他的声音降至冰冷:“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唇角微弯,睇向他,语气轻松:“出宫?”

“是。”

她立即撇眸看向一边:“宫女没有主子的命令不得私自出宫。”

他冷笑看她。

她心虚……还记得他婚前那日,她便跟着他出宫游玩了一整天。

婚前那日……

“只这一次,以后……再不会来纠缠你!”

心狠狠一震。

纠缠……这是,纠缠吗?曾经的一切只是纠缠吗?

他再也不会……既然一切是个骗局,自是不会再与他往来,可是如今此话明明白白的斩断了过往,为什么她会如此震惊?如此……难过?

冰凉的雪点点飘入一瞬不瞬的眼睛,耳朵轰轰作响,只有风穿过缤纷雪幕远远的捎来零星的几句……

“……一诺千金!我不管你是如何,我既是说了,便一定要做到……”

他说了什么?他要做什么?是曾经的风华江边的誓言还是刚刚的承诺?为什么每一样都像在碾着她的心,痛苦难言,几欲窒息……

“王爷心头的伤可是好了?”

她不知怎么飞出了这一句,是一直只觉此言来得蹊跷以至于在心中惦念至今,还是想挽留他的脚步,亦或是只为了履行对宇文玄朗留下的无声承诺……

他本已踏雪离去,听闻此言忽的转过身来,狭眸死死的盯住她,似在揣度她的用意,良久方冷冷道:“无碍。”

无碍……不管他是否真的受过伤,而今都已经无碍了。

无碍……便好……

她转了身,默默顺原路而归。

毛团依旧蹦蹦跳跳跟在身边。

她看着它欢快的脚步,苦笑……做一只小狗真好……

忽然,无限苍白处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司设司崔女史跳井了……”

一时间,惊喊与号呼乱成一片,于雪雾凄迷中交织成一张无法穿破的网。

不知怎的,那乱发挡住一侧高肿的脸颊的女人乍然跃至眼前,瞪着双凄楚而愤恨的眼睛看住她。

她脚下一软,扑的跌倒在地。

有人将她拉起,焦急的唤着她的名字。

她迷蒙的看向他,不知哪来的一股愤怒,一把将其推开,爬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那狂呼乱叫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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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孤魂化烟

待苏锦翎赶到时,人群已经安静下来,只余一片低低的啜泣。

井边空出一块地方,铺着一长方白单,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溜不大平整的积雪,只不过于一角探出巴掌大的一块浅碧色,其上暗纹勾画,正是那件雪絮连烟锦披风。

净乐堂的一个掌司太监指挥两个小太监将草席铺于地面,便一人抬头一人抬脚的要将那尸体放到席子上。

天寒地冻,那雪絮连烟锦披风已牢牢冻在了地上,这么一扯,只听“滋啦”一声,披风裂作两段。

那太监也没管,只将尸体往席子上一放,一卷,然后抬起……

“你们要把她送哪去?”

“还能哪?净乐堂……”

净乐堂是没有地位的太监宫女死后的葬身之所,位于天栾城的西南角,终年弥漫着奇怪的气味,而且但凡走近的人即便是在盛夏亦会觉得冷意森森,有的还会莫名失了心智。这两个太监因为被安排将尸体抬到净乐堂去处理,自是满肚子的怨气。

“走开走开……”

“就这样……送她走,难道不给她穿件衣裳吗?”

想到她此前被人剥了衣服羞辱,现在又要衣衫不整的离去……

“穿什么穿?到那一烧,穿什么都白费……”掌司一把拨拉开她:“别挡路……”

“生前做了没脸没皮的事,死后还充什么体面?”

人群中飞出一句,看去却只见一张张或惊恐或哀伤的脸,不知是何人所言。

苏锦翎迟疑片刻:“你们等等我,我一会就来……”

“这么晦气的事,谁在这等你?”

“你要是和她有什么交情,稍后直接去净乐堂。我可告诉你,晚一步可就烧了……”

苏锦翎急忙奔回听雪轩,打开衣箱。

按宫里的规矩,临年前都是要给太监和宫女做身新衣。

这套湖水染烟色的缂丝衣裙料子还是贤妃替她选的,命司衣司的人仔细裁剪,嘱她过年时于宫廷家宴上穿戴。

此刻却也犹豫不得,只拣了这套尚未上身的新衣往和明园跑去。可只跑了几步,便换了方向,直奔西南角的净乐堂。

若是自己肯陪她多说几句话,若是自己能跟着她,若是自己能不那么自以为是的认为她需要安静,或许她就不会死,至少可以拦住她……或许她在跳入井中的瞬间也曾后悔,却是无人听到她呼救……或许……她会不会是被人……

她飞快的跑着,竟直直的从一架金黄绣八爪龙的版舆前穿过。

抬版舆的辇官脚下一顿,版舆内立刻穿来一声懒洋洋的却是愤怒的呼喝:“蠢奴才,作死吗?”

辇官立刻回道:“太子殿下,刚刚是一个小宫女突然冲了过来……”

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窗帘微启,打里面露出一双妩媚凤眼,斜斜的看过去,只见一个淡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的宫墙之后。

“看样子是往净乐堂去了。殿下,要不要奴才把她抓回来?”贴身太监端元凑过来。

宇文玄晟又睇了一眼,放下帘子。

“净乐堂?是去找晦气吗?”

“奴才刚刚听说有个宫女跳井了,想来是与她有交情的……”

版舆内沉寂片刻,方传出声若有若无的“哦”。

又停了一会,端元小心翼翼的隔帘问道:“殿下,咱们现在是回紫祥宫还是……”

“回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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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乐堂的上空升起团团浓烟,周围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这气息接连不断的涌进苏锦翎的心口,呛得她几欲呕吐。

转进园内,院墙的一角已经是烈火熊熊,其中是一团黑黑的东西,时不时的发出怪异的声响。

“你要干什么?”

一个太监冲上来抓住她。

“为什么不等我?”

她愤怒,只差这么一点时间吗?为什么不让她穿戴整齐略有体面的离开?

掌司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衣裳,往火堆上一扔。

火光忽的弹了个高,转而继续喷吐黑烟。

“到那边自己穿吧,”那太监对着火堆喊道,转而低声嘟囔:“你倒好,死了还有人给送件衣裳,我死了都不知有谁惦着……唉,行了行了,你心意也尽到了,赶紧走吧,这里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然后不由分说的将苏锦翎推出了门。

沉重的黑漆大门“咣”的合上,于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浓烟依旧滚滚,灼化了朱墙上的雪。雪水淌下宫墙,在原有的黯淡斑驳之上又留下几片蜿蜒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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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你跑哪去了?贤妃娘娘正在找你……”

她刚自宫墙后踅出,就见贤妃的贴身宫婢乐丹急匆匆赶来。

“毛团大人自己回了宫,却不见你人影,然后又听有人跳了井。据说是司设司的女史,可看身上那件披风的颜色花式却是你的。贤妃娘娘吓坏了,只以为……现在雪阳宫里的人都在找你。看,严总管也来了……”

严顺几乎脚不沾地的跑来,真难为他那略显肥胖的身躯。

这寻人的方向一致冲着西南角的净乐堂,莫非都以为那个正在化烟而去的竟是她……

“你这死丫头,非要吓死咱家不可……”严顺脸色煞白,气急败坏的给了她一巴掌:“我看我直接就去净乐堂让他们烧了算了,省得跟你们操心。你们没个人影急得我团团转,等到我有那天……也不用等那天,即便是进了安乐堂你们哪个肯去看一看?”

安乐堂是安置无权势、重病垂危的太监与宫女的地方。与净乐堂紧挨,抬眼便能望见净乐堂上空时不时的浓烟阵阵,导致进了安乐堂的宫人很少能够消假重新供职。

严顺是贤妃最倚重的太监总管,即便是真有那日也会得以厚葬,却不知他今天何来的这般火气,难道是觉得人在宫中,沉浮不定,即便荣华富贵亦是过眼烟云?就像那司设司的女史,此前还倍受太子宠幸,恩赏有加,转眼就化作几缕轻烟。死的时候都不曾有人看她一看,包括那个给她无限宠爱亦是被她倾以身心当做依靠的男子。她就这般去了,过了一段日子,还有谁会记得她?如同那斑驳的宫墙,只有新痕覆旧痕……

她不禁想到掌司太监的那句抱怨……“你倒好,死了还有人给送件衣裳,我死了都不知有谁惦着……”

再看严顺气喘吁吁,精明的小眼中尽是恼火与担忧,忆起平日里亦是受其不少照拂,不禁鼻子一酸:“公公不必担心,锦翎不会让公公有那一日的。如果公公不嫌弃,待锦翎出宫之时便接公公一同离开,端茶送水,侍奉公公,不让公公受孤单无依之苦……”

严顺正在愤怒,闻听此言忽的一怔,随即一巴掌再扇来:“说什么胡话?”

乐丹急忙拦住:“公公,娘娘还等着呢……”

说着,便带苏锦翎一路往雪阳宫疾走。

严顺在原地呆立片刻,又骂:“这死丫头……”

眼底却略略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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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换了身清爽衣裳进了偏殿。

眼睫一抬,前方紫檀雕花椅上的一抹雪色正正扎入眼底,刺得她脚步一滞,直至贤妃连声唤她才木木的移到案几旁。

贤妃拾起她的小手,无限爱惜:“怎么冷成这样?你同那司设司的聂女史认识?”

她低低的叙述一遍如何将披风给了司设司女史,自是省略了遇到太子妃一段,只言见到她衣着单薄的倒在雪地中。

女史的死与太子妃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可是她不仅不能替其伸张正义,就连说出真相亦是不能,否则或许某一日净乐堂上空又会浮起黑烟,宫中会不见一个叫苏锦翎的女子。然而,谁又会记得她呢?谁又有心情去查找真相?时间的流逝只会淹没所有低微的痕迹,然后闪烁着高贵者的光辉。

她可以愤怒,可以害怕,但只能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那抹雪白虽静静的坐在一边,却偏偏一次又一次的飘入她的视线,激得她愈发心潮狂乱,翻滚沸涌。

“稍后慎行司可能会来人……你也不用担心。”贤妃只觉她的手冰冷战栗,不禁关切道:“出了这档子事,本是应该让你去歇着的,只是云夫人来了,上次她便说要同你叙旧……煜王不常来这边,她更是难得进宫一次……”

苏锦翎方看到一侧的黄花梨雕椅上坐着个丽装女子,依旧是镶珠缀玉宫装,一身玫瑰紫如一朵胜丹炉一般盛开在红绒织金毯上,将这个清冷冬日映得喜气洋洋,亦使那超尘脱俗的容颜更为耀目,那流苏辉映的神色亦是端丽华贵,春意融融……那是幸福的颜色吧。

在百莺宫时,方逸云便是清高孤傲,不与任何人往来,怎么倒要和她这种小人物叙起旧来?莫非是……

她已偏过了头,无法看到宇文玄苍的神色。

“给云夫人请安,云夫人吉祥……”

080护身之符

“这倒不必了。”方逸云微微一笑,含蓄矜持:“百莺宫共处百日,你整日不言不语,还当你只是个人影子。月前忽然听说雪阳宫出了个能歌善舞才貌双绝的佳人儿,还是与我一届的秀女,定是要来瞧瞧了,却不想竟是你。难道当初在百莺宫里的独来独往是为了韬光养晦不成?”

苏锦翎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多心,怎么方逸云的每一句都似有所指?“韬光养晦”……莫非是想说她有欺君之嫌不成?然而她有什么资格竟然敢于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也只能说雪阳宫风水养人,亦是母妃善于调教……”

身后有清冷的声音响起。

“王爷从不信天信命,今日怎么谈起风水来了?”方逸云语带戏谑,唇角含笑。

“玄苍愈来愈会哄我开心了。”贤妃倒是笑得慈爱:“你终是转了性子,以前我还总担心你这脾气桀骜不驯的连上天都要得罪了,看来在岚曦寺修身养性的这四十九日的确不虚此行。”

宇文玄苍不语不笑,只拿揭了那如意攒花云纹盅盖呷了口雨前龙井。

“我看倒是锦翎更会哄得母妃开心,往日错过机会听锦翎一展歌喉,今儿逸云倒要沾母妃的光了。”方逸云笑着放了茶盏,不动声色的瞟了宇文玄苍一眼。

她就是要让苏锦翎难受,看她怎么唱得出口!

她就是要让宇文玄苍知道,她才是最配得上他的女人,而苏锦翎……不过是一个只能供人取乐的贱婢!

“好,好……”贤妃笑得慈爱:“锦翎丫头,你就唱上两句,饱饱云夫人的耳福……”此刻的苏锦翎哪有什么心思唱歌,心里酸甜苦辣难以尽述。刚刚宇文玄苍的那句分明是在替她解围,否则这欺君之罪一旦落实顷刻之间便可使她成为净乐堂的一缕轻烟,然后和许多死去的宫人一样,将一撮灰填在安井之中。

他在替她解围……即便在贤妃面前,即便在方逸云面前……

她紧紧咬住嘴唇,眼睛一瞬不瞬的对着地面,生怕眨一眨便会掉下泪来。

似是没有人留心她的窘迫,贤妃兀自说着:“锦翎丫头可是带给我不少惊喜呢,就因了她,我还头回知道瑜妃也会唱曲,她们俩一个歌喉清越,一个唱腔婉转,真真的是珠联璧合。对了,锦翎,最近还有没有去看过瑜妃?还记得上次见她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她的身子是愈发的虚弱了。这又到了冬天,不知可还咳得那么厉害……”

“奴婢昨个还去看了,惜晴姐姐说,瑜妃娘娘自喝了娘娘让奴婢送去的玉梨膏已是好了许多,还让奴婢代为谢过娘娘……”

没有人注意到,宇文玄苍的眉心不经意的紧了紧。

“唉,好些便好,但愿瑜妃今年也能参加内廷家宴……”

“既是暂时无法欣赏合璧之作,锦翎姑娘便自唱一曲如何?”

苏锦翎挑眸看向方逸云。后者虽是笑得端庄合体,但是眼底眉梢俱是挑衅嘲笑……当着宇文玄苍的面羞辱她,是要让他看清楚谁为珠玉谁为鱼目吗?而她本就不是具备战斗力之人,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从未有如现在这一刻让她想逃离他的身边,即便是刚刚在雪地中的偶遇亦不能!

“既是无法欣赏合璧之作,夫人不妨伴奏一曲如何?尝闻听夫人的琴音亦不逊天籁,如此岂不妙哉?”

煜王撂了茶盏,背微靠进椅背,冷锐的眸中竟现出几分好整以暇的兴致。

伴奏?打开始你便护着她,现在你又让我为这贱丫头伴奏……你置我于何地?我竟要低她一等吗?你当真喜欢她到了旁人伤不得一根寒毛的地步了吗?

胸中怒火翻腾,脸上却笑得粲然:“妾身琴艺拙劣,怎忍污了锦翎姑娘的清音?”

极为短暂的相峙,短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在苏锦翎的心中却仿佛漫长得无边无际。

他是在护着她吗?即便是得罪了他的新夫人贤妃的外甥女也要护着她吗?

此刻,真想立即逃离此地……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无法给别人一个解释,亦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

这时,一个小宫女执流光青玉壶前来续茶。

也不知怎么弄的,壶嘴一歪,壶盖一落,滚烫的水顷刻尽数倒在宇文玄苍搭在案几的臂上。

玉壶当即碎裂在地,小宫女当即跪倒在地身若筛糠连求饶也抖不出半句。

贤妃惊叫一声,急卷了宇文玄苍的袍袖查看伤势……

苏锦翎也惊恐的抬了眼……

手臂已被烫得红肿起泡,还缭绕着浅浅水汽,可系于腕上的已勒进皮肉的一条浅雾紫的丝带却于刹那刺入眼帘……

那是她的发带,与他初遇玉秀山时系在他发上的。婚礼那日,昏沉间在他腕上见到这发带,还以为是幻觉,而那时尚不知她所认识的宣昌原来就是煜王……后他临去岚曦寺之前与她相会,她为了确认当日所见撩起那宽大的袍袖……果真!然而沾沾自喜过后早已忘了,想不到……他竟一直戴在身上……

“这是……”

贤妃自是看不出这丝带的名贵之处。

“王爷,胳膊伤得这样严重,还是解了这个上点冰蜜膏吧……”

方逸云爱夫心切,话音未落便要伸手解那丝带。

宇文玄苍只轻轻一挥便弹开了她的手,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使那只被拒绝的手臂亦是优美的滑落,却也让周围人都觉察到了他的不悦。

方逸云尴尬万分,立时红了眼圈。

贤妃也气他的不解人心拂人好意:“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这样宝贝?”

宇文玄苍放下被卷起的袖子,缓声道:“我的护身符……”

“扑通”。

贤妃等人吓了一跳,齐齐转头,但见苏锦翎跌倒在地,泪如雨下。

“这丫头是怎么了?”虽然跟着忙活却一直冷眼旁观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严顺急忙上前扶住她:“在外面吹了半天风,该不是……”

“娘娘恕奴婢无礼,奴婢身子不舒服,奴婢想……”苏锦翎断断续续的声音同泪一起抖落在地。

贤妃自是没了心情,便让她回听雪轩休息。

严顺看着她逃也似的消失在门外,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般的提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可能啊,怎么会……糟了!

一时间,心思千转,不禁侧眸看向宇文玄苍,却正对上一双冷锐的难辨喜怒的眸子,且那冷峻的脸上亦是神色莫辨。

心再次被重重一砸,他急忙敛了心神,垂眸恭顺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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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身符……护身符……

他可真会骗人……

她口中喃喃,心底痛楚难耐。

一路泪水迷蒙,是压抑的却是止不住的哭声,好像要把积存了许久的酸涩尽数倾泻。

往事一幕幕乘着飘雪劈目飞过,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他淡定自若的放下卷起的袖子,刀唇轻启……

护身符……护身符……

何必……

她苦笑,泪滑至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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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腊八粥,年便一天比一天近了。

宫里过年的规矩多,未及除夕便已分外热闹了。

先是赏赐颁下,衣物首饰胭脂水粉……即便是最低等的宫人亦会按例分得些许。而平日有点头脸的太监宫女则按等级领了赏,均拿托盘盛着,拿红锦盖着,不得当众传看。于是仅从那红锦下面的隆起是高是低是大是小是根本判断不出赏赐的贵重与否的。

苏锦翎得了一匹绫罗春锦,其上是穿枝花纹,一匹云霏缎,金银丝妆花,极是名贵,平日连才人都难得穿着。是贤妃感其对司设司崔女史的一片情意,特加赏赐。

另有镂花金簪一对,红梅金丝镂空珠花一双,细巧玲珑的各色宫花数支,点翠坠子、银嵌米珠耳坠各一对,外加巴掌大的荷包装的满满的金锞子。

苏锦翎自那日从雪阳宫回来就恹恹的病在床上,这些赏赐都是樊映波帮她领回来的,这么大的一堆抱回听雪轩,不知在路上又招了多少人的侧目,毕竟她不过是个照顾宠物的小宫女。

说来这病也奇怪,初时料是着了凉,吃了几副药,倒愈发严重起来,白日发冷发热,晚上睡梦沉沉。她以前在电视里看过古人只得了点小病,却因医治无效便年纪轻轻的去了,于是愈发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病便好像又加重了几分。

贤妃疼爱她,没有将她像一般宫女般得了病便送往安立堂,而是让她在听雪轩好生养着,另樊映波亦没有担心她会将这病气过给自己,倒是一有时间便来照料她,端水喂药。

虽然脸色依旧是沉沉的,不过对她的照顾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苏锦翎总想感激一番,可是樊映波那不动声色的拒绝倒让她觉得如此倒是辱没了人家的一片真心实意,只得默默记下。

她整日窝在床上看窗外一片雪白,偶尔也会生出黛玉式的忧伤,只惦记这身子几时才会好起来。

瑜妃也遣了惜晴来看她,亦带了些年节小礼,多是解药后口苦的小糕点,酸酸甜甜,倒使她的胃口开了不少。

081皮影寄心

然后便到了祀灶前的掸尘。

因苏锦翎久病不愈,前来除尘的宫人便格外仔细认真的将墙角床下及屋柱屋梁等处一年的积尘清除干净,又擦洗数遍,就连箱柜上的有些灰蒙蒙的铜把手都擦拭得铮亮,阳光照在上面直晃眼,看去都令人心里敞亮,病也似都好了许多。

腊月二十三,礼部尚书代皇上率百官祭灶之后,便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自窗外传来。

一日上午,红棱窗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音。

推了窗,伴着清雪飘入,一只叽里咕噜乱转的小眼睛出现在缝隙处。

是小番子。

见了她,小嘴一咧,清脆叫道:“姐姐……”

她笑了:“快进来,小心凉着。”

本来就较胖,而今穿了厚实的滚毛边藏蓝棉服的小番子更像只小棉球,就那么从门口滚到床边。

“冷了吧?”

苏锦翎牵过他的小手要给他暖暖。

他急忙抽回来使劲摇头:“殿下说不能让姐姐病情加重……”

宇文玄铮……竟是好久没有看到他了,因了在雪阳宫的一场大闹,第二日那对双生子便被皇上下了禁足令。

想来虽是一场误会,却是一心为着她,结果被连累。他是那样一个活泼爱动不服管束的性子,却被禁足宫内,怕是要憋疯了吧?而自他被禁足后,她竟一次都没有看过他,亦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自是因为心事烦乱,然而细想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他将她视为朋友,视为知己,帮着她,护着她,即便被禁足亦是惦着她,可她又是如何对他的?

这一病,将许多心思放下,有些事方渐渐想得明白了。

“八殿下……还好吗?”

小番子眼睛一亮:“若是我把姐姐这话带给殿下,他一定不会再去后园砍树了……”

砍树?苏锦翎瞪大眼睛。

小番子急忙捂住嘴,自知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殿下听说姐姐病了,担心得很,却又不能出宫,只得让小的来看看姐姐是否安好,还给姐姐带来了这个……”

小番子从鼓囊囊的胸口掏出一个锦盒,打开……

竟是几张形状不一颜色鲜艳的纸片,却是规规矩矩的叠着,旁边的暗格里是三根筷子样的短棒。

见她不解,小番子得意洋洋的取出那堆纸片,抖了两抖……

纸片连缀展开,竟是只皮影。

皮影制作很精细。羊皮磨得极薄,半透明状,柔软又坚韧。约半尺高,是个穿一身绛红云纹袍的男子模样,看那五分面的设计,还是个忠良形象。虽然色彩勾勒轮廓描绘极像戏台上的脸谱,但是那异于常人的高额却昭示了他的人物原型。

也不知小番子那衣襟里都藏了些什么宝贝,只一下又从里面扯出块半透明的白布,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下房间,选定了窗前,然后便支起了一个简单的架子,拎着平面的小宇文玄铮隐身于白布之后。

白布上红影骤现,因为光线不够强烈,那红影便影影绰绰的不甚清晰。只是即便如此,突兀的额头依然极为抢眼。

“锦翎,这阵子过得好吗?开心吗?快乐吗?有没有……”皮影挠挠脑袋,似是欲言又止:“我挺好的,每天读书写字,偶尔还唱两句,等下次再见时咱们合作一曲如何?天越来越冷,你可要多穿点。我听说你病了,可惜不能去看你,只好拜托他了……”

“拜托我拜托我……”皮影尖着嗓子蹦了几蹦。

苏锦翎不禁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你也不用担心我,这快过年了,我就不信能关我到初一。我都准备好了,除夕内廷家宴后,他们定去畅音楼看戏,到时我来找你。我带你出宫去玩,这宫里都闷死人了……”

皮影将指竖在唇边:“嘘……这是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小番子操练皮影的技术毕竟稚嫩,还要一模一样的配音,结果顾得了头顾不了尾,这边指竖在唇边,那边屁股高高翘起,模样滑稽怪异,活像是撅在那受打。

苏锦翎忍不住噗嗤一笑。

“姐姐笑了就好了!”小番子从白布后蹦出来:“殿下说这病都是闷出来的,开开心心才能好得快。”

将皮影小心翼翼放在她怀中:“殿下说,闷了就拿这个出来玩,就把这当成他,你若是心情不好,还可以揍他几下……”

心头热热的。这个宇文玄铮,平日里大大咧咧,脾气又极是暴躁,竟不知也可如此细心体贴。

小番子瞧着她仔细整理那皮影,小眼眨了眨,突然凑近她,神秘兮兮:“姐姐,你喜欢八殿下吗?”

指尖一顿,疑惑的看向他。

“殿下可喜欢你了,”小番子眼闪闪,可爱的圆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反正我们都知道,他和七殿下打架是为了你,被皇上禁足也是为了你,把后园的树都砍了也是因为他们不让他出来见你,还使劲使劲的喝酒……姐姐,其实殿下人特别好,他就是不大会好好说话,才总惹姐姐生气。姐姐若是有心,殿下即刻便会请贤妃娘娘赐婚,娶姐姐为正妃……”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苏锦翎忽然正色道。

“没……没人啊,”小番子有点慌,目光躲闪半天,终于承认:“是小宁子哥哥,知道殿下要我来,将我拉过去……”

又连忙解释道:“不过他就是不教我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殿下是真心喜欢姐姐……”

见苏锦翎脸色有异,他急得眼泪都要蹦出来了:“姐姐若是不喜欢听,就当小番子没说,姐姐千万不要告诉殿下……”

“他会打你吗?”

“不是,殿下从不打小番子,小番子是怕我多嘴坏了殿下的好事,殿下对我们这么好……”

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苏锦翎终忍不住笑了,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腮:“好啦,我不说就是了……”

小番子破涕为笑,伸出小指:“拉钩?”

苏锦翎笑着同他勾了小指又盖了章。

小番子爬下床:“姐姐真好!只是我该走了,小明子还在外面等我呢……”

因为被禁足,宇文玄铮自是不能出行,而长信宫的宫人亦不得肆意行动,此番是借了人小不至引人注意又觑了正午禁卫疏松的空方溜了出来。

都已跑出了门,秋香色团福锦帘忽的一掀,小番子的圆脸出现在缝隙中:“姐姐,千万别忘了啊……”

别忘了什么?

未及她问,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已疾奔而去。

目光移至铺在粉青暗花被子上的皮影,拎起,试着操控。

皮影头、胸、腹、双腿、双臂、双肘、双手共十一个部件均拿钉结连缀,动作灵活,初学者难以操控,结果皮影在她手里前仰后合不听指挥,真真如那个有时如孩子般难以驾驭的宇文玄铮。

她摆弄半天亦不得要领,倒累得气喘吁吁,便重新将其叠起,放入锦盒中,又特意将那额头突兀的脑袋整理一番。

歪着头盯了一会,拿指轻轻弹了下。但见那皮影似皱眉不悦,方觉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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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略显偏僻的听雪轩,亦听得有热闹之声阵阵传来。

苏锦翎虽在病中,亦难免有向往之情。可是她有病在身,不得在主子跟前伺候,免得将病气过给主子。

离岁暮越近,宫里人越忙,连贤妃也忘了她这个人,只一心忙着筹备除夕之夜的内廷家宴,而樊映波最近则好像渐渐被重视起来,蜡黄的脸亦透出几分光彩,发髻间也金灿灿起来。

不得不说,樊映波是很能干的。除夕那日,一大早便起来忙活。

先将小太监送来的桃符板和彩妆分置于门两旁。

“彩妆”是用红箩炭末塑制成将军形。宫中所用的红箩炭皆是易州山中硬木烧成,每根长尺许,圆径二三寸不一,极是名贵,燃过的炭末便塑成将军或仙童、钟馗模样。听雪轩摆的是一对钟馗,高三尺,金装彩画如门神,脸和手却仍是黑的,乍看去有些骇人。

樊映波将其植好后又左右拜了拜。苏锦翎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却被瞪了一眼,然后又被生生扶下床来架着礼拜。

接下来又从箱子底下翻出各色彩纸……苏锦翎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弄来的这些个东西,看着那剪刀在纸间一弯一弯的穿梭,只一会便裁好一个花式,抖开是“吉祥如意”的字样,四围还连着喜鹊登枝的图案。

她对着窗子瞧了瞧,麻利的将窗花贴上去,清冷的房间顿时多了几分年味。

苏锦翎不禁赞道:“不知将来哪个男子能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樊映波横了她一眼,腮边漫上红晕,额心那颗红痣亦加深了颜色,水灵如珠。

随手塞了把剪刀给她:“别以为病了就可以不干活,剪两幅窗花,累不死人的!”

她早已习惯樊映波生硬却并无恶意的语气,笑眯眯的接了剪子来:“别的我不会,剪两幅‘喜’字送人倒还可以的……”

082不速之客

樊映波抬了眸,眼底水波微漾,动人非常,却仍绷着脸,也不肯说话了。

苏锦翎也不好再逗她,只凑到她身边,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啦,别气了,快教教我,这窗花该怎么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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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午睡醒来时,樊映波已经走了。

今儿是除夕,自是要早早的去雪阳宫伺候。

她对着贴了满窗的窗花瞅了一会,又将窗子挑了道缝往外看。

刺目的白中多了一些喜庆的颜色,却因了无声息而显得分外冷寂,而这冷寂却是午夜狂欢的序曲。

苏锦翎很想见识下古代的宫廷是如何过年,偏偏在这档生了病,过了许多日也不见好。病中多思,眼下想象别人的欢乐,对比自己的孤清,难免生出几分自怜自艾。

叹了口气,放下窗子,拾起剩下的几张彩纸,百无聊赖的剪起来。

她剪了一对手拉手的小人儿,因为能力有限,只勉强能看出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穿长袍,身材修长,女的挽着斜髻,纤细玲珑。

她的指不由自主的摩挲着长袍纸人的右臂……快一个月了,不知那烫伤好了没有……

缭绕着浅浅水汽的红肿起泡的手臂……勒进皮肉的浅雾紫的丝带……缓缓放下的雪白的衣袖……“我的护身符……”

这一声仿佛就响在耳边,惊得她手一抖,霎时将那长袍纸人的手臂扯了下来。

心中顿涌起不好的预感,索性将那两个小人都扯作粉碎。

然而看着满眼碎片,心底愈发烦乱。

淡青的天幕,无星无月,飞雪飘零。

这本应是个静寂的冬夜,然而天昊国的都城帝京却是热闹非凡。若能够凌空鸟瞰,定会以为原来星星都落到了地面,将四围映得白亮如昼,而位于东方的天栾城则是明月一轮,而更有一角璀璨明亮,恍若水晶雕就。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楼,每角皆挑琉璃宫灯一盏,檐下亦连了串串绢纱宫灯,恍若红宝闪烁。

一层六盏描金红灯笼于风雪中微微摇晃,掩映着玄色匾额上硕大的三个浮雕金字——畅音楼。

红光遍撒,喜气漫溢。

金嵌银的朱紫殿门大开,各色绫罗百般锦绣有条不紊的鱼贯而入,珠翠钗环彩绣芬芳秩序井然的川流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精心描画细致装点的妆容于红光映衬下更显美艳妖娆。

一声“皇上驾到……”自门外悠悠传来。

众皆跪倒,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妃平身……”

宇文容昼手臂微抬,含笑双目亦威严不减。行动间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袍摆微动,金线绣作的龙纹于灯火辉煌中闪烁着金芒。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妃嫔平身,衣裙窸窣钗环叮当的交织成一片锦丽繁华。

“熙亲王驾到……”

一身紫皂蛟文亲王礼服的宇文容瀚由两名太监扶着颤颤巍巍的走进来。

他较宇文容昼小两岁,因为长期卧病在床,身材略显臃肿。

熙亲王早年随皇上征战南北,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却于对临纳的莫台一役中身中诈降者的暗器。暗器上有临纳宗族独门秘制的菂毒,见血封喉。其时他当机立断斩了中暗器的左臂,怎奈毒气游走迅捷,额心瞬间黑雾凝聚。是清宁王宇文玄逸身手敏捷擒住意图吞毒自杀的刺客,获取解药。

临纳风俗,菂毒与解药都为致毒,单服者必死无疑,而行刺者将菂毒用以成事,而解药为自己送终,取与对手共存亡之意。

宇文玄逸巧施妙计,不仅得了解药救熙亲王一命,还获取敌方军情,结果莫台一役大获全胜,扩展天昊疆土一千五百里。

熙亲王就此对他极为看重,赞其敏捷多智,恭敬孝顺。

只是菂毒毒性极大,熙亲王虽无性命之忧,身体却于一年之内迅速衰弱下去。皇上嘉其功勋,建熙安府供其颐养天年。

熙安府面积仅次于天栾城,金殿碧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奇花殊草珍禽异兽更甚皇宫。只是即便如此奢华,于他而言亦是形同虚设。他每日里只是卧榻在床,天气好时会由太监扶到外面晒太阳。虽已尽心调养,然而众人都知他已时日无多,所以熙亲王除了过年会参加内廷家宴外,平日只清宁王常去探望。

熙亲王甚是喜爱这个皇侄,便一直记挂着他的亲事,只叹“怕是闭眼也看不到清宁王妃的模样了”。

“参见……”

熙亲王刚抖出两个字,宇文容昼便一步上前亲自扶住他:“熙亲王免礼。”

熙亲王勉强站定,叹道:“臣越来越不中用了……”

“朕倒觉得熙亲王面色红润,声音也较去年朗润许多……”

“正是皇上月前送去的雪丽千年人参,臣服了后,这阴雪天气骨头缝才不那么痛了……”

“如此甚好。贤妃,稍后责成内务府捡库内雪丽千年人参十支送去熙安府……”

“谢皇上……”

“你我兄弟,不必言谢,若不是当年东征西讨,也不至害你如此,是朕的不是……”

“皇上……”宇文容瀚唇角微颤。

这工夫,门外的报传一一递入。

“襄王驾到……”

“文定王驾到……”

……

众人按位次围坐在金龙大宴桌旁,四围紫金阆云烛台燃起孩儿臂粗的红烛,间以琉璃屏画宫灯,高梁斗拱又悬着九颗龙眼夜明珠,光辉各异。各色旖旎将泥金彩画映得绚烂迷离,衣裙上的金丝银线闪动熠熠,髻间簪钗耀目流光,再加以四角的赤金镂花大鼎百合香溢,轻烟袅袅,染就一派锦绣繁华。

正前方雕花香木环绕的戏台的垂地锦帷徐徐拉开,锣鼓由缓渐疾中,两列锦衣武生翻着跟斗摇着彩旗绚丽登场。

宇文容昼高坐在第三层,臂搭在钿金扶手上,微眯着眼,将楼下繁华热闹一一掠过,似是无意般说道:“煜王日前跟朕说要去岚曦寺还愿……”

贤妃正同一旁的璇嫔谈论今年的戏目,听闻此言,笑意微凝,而面向皇上时已笑若春花:“玄苍前次回来时那高僧便说除夕之夜是最佳还愿时机,错过这次,以后……”

宇文容昼唇角一牵:“朕倒不知他许的是什么愿。上次回来倒似大病一场,这平日里不信天的人如今倒要去还愿了……”

“依妾身看,玄苍如此倒是好的。此番他回来,性子似是变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冰冷生硬……”见宇文容昼似笑非笑,忙道:“妾身倒不是要替他开脱,而是……”

“爱妃想哪里去了?朕并没有怪他之意,若是他真的能将那性子敛了些,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宇文玄铮坐在靠近出口之处,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吃着桌上的果品,看着台上的咿咿呀呀,眼睛却瞟着皇上那边的动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台上的换了出《秦王破阵》,正是皇上喜欢的戏目。趁那边看得入神,他叫过小宁子叮嘱两句,然后起了身,悄无声息的移向出口,又往回看了一眼,避开侧妃徐沐然的幽怨目光,随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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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卷着清雪,扫过一座座园囿楼台,卷过一道道廊庑亭阁,掠过一片片青砖琉瓦,飘飘洒洒的旋进天栾城西面的一所小院落。

雪花簌簌的扑打在晕着昏黄的光的朱漆格窗上,那窗上贴着喜气洋洋的窗花,却是更显清冷。

床头春藤案几蟠花烛台上,一双河阳红烛已燃了一半。

虽说守岁,可是床上那人早已睡着了。却是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时颦时舒,睫毛蝶翅般的翕动。因为有点发烧,脸颊有些泛红,唇色愈加娇艳欲滴。

“啪”。

一朵灿烂的小花绽开在烛心,惊了本就半睡半醒的她。

她微睁了眼,迷蒙的看了看摇曳的烛光,翻了个身。

锦被里溢出淡淡的香气,是茉莉*花的味道,那茉莉*花还是她和樊映波趁院中花开之际摘了晾干储在罐子里的。

下午时,她好说歹说的央着樊映波找人打了洗澡水沐浴一番。

当然,依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沐浴,可是躺了这么久,感觉人都要发酵了,而且马上就是新年……前世她便喜欢在新年到来之前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将晦气留给旧岁,好清清爽爽的迎接新的一年。

只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病症的确有加重的趋势,以至于按规矩要守岁到天明,她却实在撑不下去的睡了。

她翻了个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热热闹闹的贴了满墙满窗的窗花,心想樊映波要到早上才回来,到时再让她给自己讲讲畅音楼的趣事,只是她那么一副性子,是一定要把一部彩色*情景剧变成黑白新闻稿的。

合了眼,似是一瞬间便做了个梦,梦里情节生动,神思清醒之际却又记不得丝毫,正准备将这个梦接上个续集,却忽然有所感的睁开眼睛……

一个人影,一个淡色的人影正随着烛影的跃动在墙上轻轻弹动……

未及她惊叫,那人影忽然覆身上来,口中霎时多了一丸清凉,紧接着腰间一麻……

083心血铸莲

宇文玄铮自畅音楼后门潜出,小心的避开巡夜的侍卫,出了宣华门,穿过积珍院,自怡蓉水榭的长廊一路向南,再绕过益清阁,拣鸾鸣宫的小路往西而去……

也不知她身子好点了没有,今天陪在贤妃身边的是听雪轩的另一个小宫女,一脸的国仇家恨,简直是给人添堵。不过也幸好她不在,否则他要怎么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携带出宫?可如果她实在体虚气弱,陪她说会话也好,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闷在屋里强,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

就像他,若是再把他禁足长信宫,他就要从宫里挖出个地洞出来透风了。

眼下虽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可是自在啊!

他忍不住挥了两拳,又一记飞腿将树上积雪尽数震落,结果扣了自己一头,连打了几个喷嚏。

睁眼之际,仿佛看到一道白影划目而过。

他一惊,刚要看个清楚,又一坨雪紧贴着面颊砸到地面。

原来是雪……他还以为是……

急忙抖抖火狐裘斗篷……若是这副狼狈相被她见了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

手一滞……既是能博她一笑……

赶紧又猛踹另一棵树,任那积雪扑扑簌簌的掉了一身,结果又打了个喷嚏,方急匆匆向听雪轩走去。

想来竟是两个多月不见了,她又病了这么久,是不是又瘦了?本就纤纤弱弱的,这工夫怕是风一吹就倒了。不过也好,现在该是没有力气同他瞪眼睛了吧?

虽是有些幸灾乐祸,心底却是又软又痛,不禁加快了步伐,最后竟是箭步飞奔起来。

窗上有昏黄的光微微摇曳,在雪白的地面铺就一方微亮,那窗花的影子便像是印在雪地上一般,别有一番静谧清幽。

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放轻脚步,在敲门与悄然推门而入之间犹豫片刻,方动了动那半抬至门边的手,轻轻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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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得瘆人,冷得刺骨,冷得……她好像成为这漆黑幽冷空间里的一粒小小尘埃。

苏锦翎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甚至分不清是梦是醒,她只能摸索着一步步向前,希望尽快走出这片诡异。

手触及之处,尽是极凉的石块堆砌的墙壁,竟似寒冰,光滑坚硬,那冷气从指尖渗入,瞬间蔓延至胸间,化作凝重的雾于心上盘旋。

她止了脚步,环顾空洞的黑……她怎么会来到这?那个掳她来的人在哪里?他要干什么?

似有什么擦过耳际向前飞去,飘渺游动,仿若萤火。

她迟疑片刻,移步跟上。

那淡蓝的光点缓缓的游移,后渐渐向右偏移,竟没入黑暗。然而转瞬之际,那蓝点消失之处忽的一闪,竟如融雪般化开,一点点的晕染着黑暗,最后居然仿佛在黑中镶了一面幽蓝的镜子,却看不见镜面,只有丝丝袅袅的云气氤氲,似是危险,又似是诱惑……好像在告诉你,如果向前一步,可能逃出生天,也可能万劫不复!

她盯着那云雾缭绕的幽蓝看了好久,而令她最终决心上前一探究竟的是几句零星的对话,随着云气飘散,颤颤巍巍,却愈发清晰。

不必格外小心,她无论是呼喊还是奔跑都听不到丝毫来自自己的声音,仿佛她不过是一缕有着思维的淡然飘散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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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可是想好了?此一番,可能生……也可能死……”

“……”

“施主是有雄心壮志之人,难道要舍了宏图伟业只为了一个女人?”

“……”

“施主便当真如此相信贫僧?万一贫僧……”

“总要赌上一次!”终有回应,沉稳坚定。

这个声音似是有些耳熟……

苏锦翎的心猛的狂跳一下,不禁贴紧了冰冷的冰壁,透过那缭绕的蓝烟望过去……

是一空旷幽深的山洞,四面连同上下皆是冰柱冰刃,嶙峋突兀,泛着幽冷的寒光,细看去,那光中竟似隐着一幅幅奇怪的图案。

冰棱环绕中,相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雪衣逶地,墨黑的长发披散其上,挡住了冷厉的面容,只半敞着胸襟,左胸上停着一个淡蓝的光点,似一只小虫在微微翕动翅膀。

“即便此番可生,亦可只保她三年不受雷声之苦。三年后,定要再取心头之血为她束魂避难。心头之血,精华所在,即便有幸得生,调养生息亦需时日,于寿命亦有损伤。施主……”

“无碍……”

这声“无碍”霎时穿过冰天雪地砸到她心上……

……“王爷心头的伤可是好了?”

他本已踏雪离去,听闻此言忽的转过身来,狭眸死死的盯着她,似是在揣度她的用意,良久方冷冷道:“无碍。”

……

……他将白玉莲花系在她颈上:“此物不要离身,三年之内便无任何雷声可伤到你!”

……冰冷的怀抱……无力的心跳……淋漓的冷汗……急促却微弱的呼吸……压抑的轻咳……水色暗纹镂花长衫肩后的一点暗色……胸间一层层的捆裹……带着淡淡腥气的吻……

一时间仿佛有无数的混沌遽然清晰起来,转眼化作尖利的冰刃向她飞来,准确无误的刺中她的心。痛得她连声都呼不出,只拿指死死抠住那寒冷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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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的话音于空洞中幽眇回荡。

对面的和尚默然半晌,双手合十:“正如贫僧此前所言,七月十四亥子之交,阴气上浮,正是最佳时机,而后施主需在这冰玉寒洞禁足修身七七四十九日,不得进人间烟火,只以冰水为食,施主……”

宇文玄苍唇角微勾:“既是生死亦可闯过,这区区四十九日又何足挂齿?”

二人便再无语,各自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中忽然响起奇怪的声音,却不知从何而来,似禅音梵唱,又似虎啸猿啼,盘旋缭绕,悠扬不绝,而那两人依旧相对盘坐,视端容寂,仿佛身处一切繁杂之外。

她试着呼唤宇文玄苍,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更见不到他有任何回应,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容颜静寂端宁,仿佛入定一般。

她想走进洞中,却发现这片幽蓝虽似云雾飘冥,却像一堵坚硬的墙,无论她怎么推拍敲打都纹丝不动,包括那缕缕流烟都依然故我的静静漂浮。

鸣唱之音渐多渐响渐急,竟似连成一片疾雨,催得人心底发慌。血液似乎正从浑身各处奔涌过来,汇聚在心上。她能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隆隆跳动,兴奋异常,好像要突围而出。

刹那间,冰棱之上的怪异图案忽然变形扭曲,放出神秘的蓝光,顿时将宇文玄苍笼入一片青蓝之中。蓝光游离环绕,形成一个硕大的朦胧的光球,内外均是流岚浮动。

于此同时,栖息在他左胸口的蓝星骤然变得光亮,由一点萤火延展成浑身燃着妖冶蓝色火焰的凤凰。

凤翅徐展,于流岚中轻舞翩跹,姿态曼妙。忽的引颈长鸣,转瞬化作一线三棱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没入宇文玄苍的左胸口。

突然像有什么东西同时一下子刺入她的胸口,那种剧痛竟是如此熟悉。

苏锦翎顿时痛得无法呼吸,身子都跟着抽搐。迷蒙中却见宇文玄苍亦是剑眉紧蹙,面色遽变,似是极力隐忍着巨大的疼痛。

泪水顷刻漫上双眼……如今才明白,在去岁七月十四那夜,在他去往岚曦寺那夜,突如其来的将她从梦中惊醒的剧痛竟是……

流岚斗转,迅疾如风,模糊了他的身影,却见一点光亮破云而出,恰恰是那妖冶蓝凤,飘摇直上,冲向高空之后又迅疾直落而下……

流岚顿散,却徐徐凝成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灿烂绽放,幽香四溢。

蓝凤疾坠,快如流星划目而过,莲花骤然变小,缩成指甲大的一朵浮于雾气之中,那蓝凤瞬间化作一点刺目红光,如燃烧的血,恰恰点在花蕊正中。

花瓣猛的一颤,微微合拢,却于刹那间变为一朵半开半闭的白玉莲花。

花蕊之间犹有红光闪动,恰如心跳。

宇文玄苍目露欣喜,竟顾不得胸前伤口正有血痕丝丝渗出,直盯着那红光渐弱渐息。

“将此物系于那女子颈上,若红光能合上其心跳,方可护她。不过……”那和尚微抬了头:“此女体质似有异常人,施主最好将她带来,贫僧可依她的脉息再做调适,或许可保她永远不受雷声之害……”

宇文玄苍大为惊喜:“谢大师!”

他伸手欲拾冰上的白玉莲花,却忽然脸色遽变。

他按住胸口,陡然喷出一口鲜血,随后身子一顿,又是一片刺目鲜红铺开。

那血霎时渗入寒冰之地,如泼墨般蔓延开来,竟突破了幽蓝的镜面,直卷到她脚下……

猩红中,那雪色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

“宣昌——”

084冰释前嫌

烛光幽暗,禅房清冷。

简易的木桌边分坐两人,其上摇曳的烛影各映着半张脸。一个冰冷凌厉,一个静寂超然。

“你是说……你也无能为力?”声音亦如面容般冷厉。

“施主在冰玉寒洞修身的第二日,贫僧便见过这位姑娘。”沐于光中的眼目光清亮,竟似孩童:“事出偶然,贫僧忽然发现令她体质有异的原因竟是她在异世尚有真身……”

宇文玄苍眉心紧锁。

“贫僧知道施主对此事难以置信,不仅是施主,任是什么人都很难相信一副灵魂竟会拥有两具真身。只是身在异世的那具气息微弱,才使得她在此世存活,一旦……”

“你是说只要那具真身消失她便可……”

“那个异世远在遥不可及处,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去得了……”

“她自己会不会……”

话到此,他忽然想到婚礼那日,雷电交加,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宣昌,我不要回去,抓住我,千万别让我走……”

“这种事,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而若是她真的明了亦不可说出,否则定去而不返。况魂魄无依,即便那真身消失她亦不知会去往何方。而且我不得不告诉施主,正因异世真身尚存,以后每有雷声,她虽有灵物护身,不至于魂魄离体,然而必将承受身体如车裂般的痛楚……”

宇文玄苍搭在案边的手猛的攥紧:“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摇头之际,那蒙在右眼上的黑布移入烛光内:“除非异世的那具真身消亡……”

“我现在只想知道此前的十五年她是如何度过……”

“施主忘了,她的母亲是云裔女子……”

“我倒真是忘了……”

“不过亦是无用,云裔女子但凡与外族的男子结缘,必定命不久长……”

宇文玄苍冷笑:“依你所言,只能坐等那具真身死去,否则她必要终生遭雷声所害?”

空空师傅静默片刻:“施主对那女子果然是用情至深……”

宇文玄苍蹙眉不语,脸色愈见冷飒。

“贫僧想给施主讲个故事……”

“故事?”

宇文玄苍唇角微挑……空空师傅在开玩笑吧?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会有心情听什么故事?

见他目中尽是不可思议及嘲讽,空空师傅微微一笑,目光纯净:“不过是个故事,或许可略略开解眼前困惑,反正暂不知何去何从,聊以解忧罢了……”

宇文玄苍疲惫的靠进椅背,闭上眼睛,搭在案边的手轻轻一摆。

纯净的目光渐渐变作难以触摸的深沉,空空师傅微合了眼,转动指间念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苦行僧在柴房修行……”

“宣昌……”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夹着恐惧悲恸的惊呼。

宇文玄苍旋即睁开眼睛,只是瞬间便移到隔壁,一把抱住在榻上哭喊的人:“锦翎……”

“宣昌,别死,我不要你死,你别死!宣昌,你醒醒,别死,别死啊……”

宇文玄苍紧紧的拥住她,却也制止不了她的挣扎。她的眼睛半开半合,泪水迷蒙着雾气,好像沉浸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中,看不到他眼中的急切与心痛,只一个劲喊着“别死,别死……”

她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锦翎,醒醒,我没事,我在这……”他安抚道,凌厉的目光却霎时扫向空空师傅。

“她不过是去了七月十四日亥子之交的冰玉寒洞……”空空师傅分外淡然。

“你……”宇文玄苍神色骤变。

空空师傅微合双目:“施主莫忘了,她是云裔女子的后人,且此处恰是冰玉寒洞的入口……”

语气愈发轻松:“如此甚好,否则亦会让她在无意中多出一条罪业……”

宇文玄苍看着他,真恨不能将此人在顷刻之间碎成粉末。

空空师傅叹了口气,执佛珠在苏锦翎头上晃了一圈,口中念了一句。

苏锦翎哭声顿止,目光逐渐清亮起来。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陌生的房间,看到拿黑布蒙了一只右眼左眼却纯净如孩童的空空师傅,顿时忆起他就是中元节于甘露寺遇到的那个古怪和尚:“你……”

“锦翎……”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呼唤。

她急忙抬了眼,正对上一双焦急的眸子。

刹那间,那恐怖惊心的一幕再次席卷而来。

她颤颤的抬起手,搭上他右衽的绣银纹衣襟,忽然用力一拽……

宇文玄苍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出手阻拦之际,却听她嘶声尖叫:“放开我!”

他的手就那么停在她腕上,缓缓松开,垂于身侧。

空空师傅退后一步,消失在青布门帘之外。

她的手颤得不听使唤,费了半天劲才解开那中衣领子,往下一扯……

一个T形的伤疤,恰似蓝凤振翅而入,虽是极小,那淡粉的颜色也似要融进于旁边雪样的肌肤,却依旧触目惊心,恍若一把利刃刺入眼中,刺入心底。

泪再次滑下,模糊了那淡淡的粉。她急忙眨眨眼,抖落迷蒙,只定定的看着。

“早已好了……”他轻轻拉下她揪住衣襟的手。

她忽然扑入他怀中,死死搂住他,放声大哭:“你是傻瓜!是骗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你死!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语无伦次,他倒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快别哭了,休息一下……”

她不肯,只揪住他的衣襟,哭得心碎又无助。

他无奈,只好揽着她坐在塌边。她恹恹的病了多日,终是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的要睡去,却怕她因此勾出什么病来,又逗得她说了几句话,待她抽泣渐止方不再扰她。

他则靠在一边,将白貂皮风麾拉近她的下颌,细心掖好。又见搭在腮边的发丝凌乱,轻轻拢了别在耳后,露出有些潮红的脸。她的小嘴仍在噘着,时不时的咕哝两句,似仍沉在梦中的那场惊心动魄而无法睡得安稳。

他凝神看了她许久,方以臂为枕垫于脑后,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微合双目,叹了口气,唇角勾上一丝笑意,不多时竟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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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雾……漫天的红雾……就这样席卷而来。

一只燃着妖冶的蓝火的凤凰振翅翱翔,如闪电般撕开雪雾,化为利箭直刺入雪色人影的心脏。

那抹雪色昂然而立,却于纷飞如雨的猩红中,渐渐模糊,消失……

“宣昌……”她痛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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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醒醒,醒醒……”

她惊惶的睁开眼,待眼前那几张浮动的人脸终于合成一个,仍不可置信瞅了半天,忽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

她力气是那样大,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他轻拍她的臂,忍笑道:“没事了,不过是个梦……”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终哄得她渐渐放松了神经,听清了他的心跳,感到他的呼吸亦是温热的缭绕在耳畔。

缓缓放了手,盯着眼前的那身雪色衣袍许久,又忽的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终忍不住笑出声,捉住她的腕:“好了好了,早就没事了,赶紧收拾一下,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

此刻仿佛终于醒转过来……

熹微的晨光透过白绫纸,静静的映着屋中简陋的一切。

“这是……”

他不言,只丢了句“把床铺整理好便出来吧”,便先自撩了那蓝布门帘出去了。

她下了榻,将蓝布棉被叠好放在一边,又把暗花软枕摆摆正。

只是这一动,一线红绳蓦地自枕边露出。

是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沉甸甸的。

拨开袋口……

一串红绳穿就的一百二十枚铜板,簇新崭亮;指甲大小的两套黄金碗碟瓶盏,虽则小,却有云纹精雕细刻,极为别致;十个小金锞子玲珑喜人,还有一个红绒锦盒……

打开……

竟是一双点珠耳环,式样简单,只一根银线连缀一颗莹白珍珠。然而那银线细到极致,若无光照,便好似一颗星星于指间浮动。

她将这些物件摊开在榻上,一一看过,拣了耳环,迟疑片刻,抿唇一笑,戴在耳上,其余细心收入袋中,其余细心收入袋中,却见那枕头依旧高低不平。

轻轻一掀……

象征“吉”、“利”、“高”等的橘、荔、糕、枣亦包得漂漂亮亮的摆在那。

这些东西他是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唇角一弯,抽出帕子将压岁果子包起,再留心找了找他有没有又藏了什么惊喜。待确定无有遗漏,方掀了门帘走出去。

宇文玄苍正立于院中与一个茶褐色僧袍的男子低声交谈。

朝阳于低矮的院墙上露出半张脸,将柔润的光辉笼在那一袭白貂皮风麾上,铺洒成一层淡淡的金红,那般高贵,那般圣洁。

苏锦翎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蓬荜生辉”这个词语,这个鄙陋的小院正因了他而熠熠明亮起来。不仅是这小院,就包括她,心里也好像被那光照亮,暖融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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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据说是因为服务器升级且升级完毕,可是我这边怎么好像还不正常……

085共度佳节

见她站在门口,宇文玄苍立刻向她走来,风麾一抖,便将她拢入怀中。

她听见他在同那僧人告辞,自风麾缝隙看去,正见那僧人亦是看向她。目光纯净,却令她无端端的打了个寒战。

然后便觉得身边的人更紧的搂住了自己。

“他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人吗?”她小声问道。

坐在马上,被他严严实实的护在胸前,吹不得一丝风,听他只“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

她只记得梦里那僧人好像对宇文玄苍说可以永远解了雷声对她的符咒,也不知……

“锦翎,在烈王府的时候,每逢雷雨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黑暗中的她神色黯然:“每逢雨天,娘就抱着我,我还以为是她害怕雷声,却不想……”

怀抱再紧了紧,良久,方听他轻声道:“以后但凡雨天,我也会抱着你……”

她靠近那胸口,闭上眼,暂时不去想自己的决心,暂时不去想他的身份,暂时不去想他身边的其他女人,就让她静静的同他走这一程,只全心全意的对他,就像回到那段真的一无所知的从前,以后……以后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发生的一切无法改变,惟愿这段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还记得除夕之夜,她虽然头脑昏沉,但亦感到马背颠簸,竟如御风一般。而现在马蹄哒哒,清脆响亮,却也似有所迟疑。然而即便再如何缓慢,终是要回到她不愿回去的地方。与其说不愿回去,不如说不愿面对她努力想屏蔽的一切。

“噼里啪啦……”

“咚咚咚……”

“当当当……”

一阵鞭炮锣鼓之声忽然传来,虽遥远,亦能感到其热闹非凡。

她急忙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却只见一片白茫茫中稀疏的点缀着几棵枯树,可是那热闹却愈发真切,还夹杂着人的欢腾。

宇文玄苍见面前突然露出个小脑袋,还在惊奇急切的四处张望,在雪白风麾的包裹下活像只好奇的小兔子。

“我们去那边看看怎样?”

他凑在她缀着珍珠的耳边轻声道,旋即看她转过头来,那漆黑的眸子衬在这一片白皑皑中绽放着如宝石般璀璨的惊喜。

“真的?”

“自是真的!”

他唇角衔笑,当即拨转马头,向着喧闹之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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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繁华的集市,亦只是繁华,却不如帝京的街道井井有条,而且人们的穿着也不同于帝京。

衣服以皮毛制品居多,或长或短,领口袖口袍边皆翻毛在外,腰间以粗布带围束,显得矫健壮硕。

男子的头发编成一条或数条辫子,头顶戴一皮帽,女子则梳两条发辫垂至胸前,头上饰以皮毛做的绒球类的饰物,有的则戴着毛茸茸的发冠,两侧垂着小毛球镶饰的流苏,于红润的脸旁晃动,看去活泼可爱。

“这是肃剌人,以游牧为生。二十年前寒广一役,肃剌人败,大部分肃剌人在北面对我朝称臣,还有小部分早年因战乱便迁入天昊,后皇上就命户部辟出此地给他们居住,任他们依着自己原来的习惯生活。今日是元旦,亦正是肃剌人的青禾节,不仅是肃剌人,就是其他地方的人也有赶来此处过这个节的……”

苏锦翎细细看去,果真发现在体格健壮面堂红润的人中掺杂着不少看去相对秀朗的外地人,只不过皆穿着肃喇服装,于人群中游走,时不时的就有人将一束青青的禾苗递到他手中。有的手上已经拿了一大束,却仍有人不停的将青禾交给他,而有的则手中空空或只有那么一两根,然后缠着那送禾的人讨要……

“这青禾的多少有什么说法吗?”

她纳罕,身子却一轻,被宇文玄苍抱下马,直接拉着来到一间衣铺内。

俄顷,换装而出。

宇文玄苍一袭藏青色皮袍,不见丝毫臃肿倒更显英姿挺拔。黑发已编做一根发辫垂于身后,头戴青色狐皮帽,那长长的皮毛半遮住他冷锐的眼,目光愈见幽深。

她则是一身本色皮袍,袍长及膝,下配深一色的暗纹棉布裤。

相比与肃喇女子,她的身形过于纤细,即便是将店内最小号衣袍穿在身上,那肩袖依然宽出好大一块,她不得不将衣襟裹紧,再拿腰带扎牢。

头发亦梳作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尾端绑了两朵鹅黄的小绒球,发髻上也簪了一圈毛茸茸。她极是喜爱,不停的用手抚摸那柔软。

宇文玄苍唇角生硬,可眼底俱是笑意。卸去那身雪白,这样平和的他更让人心动。

他抬了手,将一只缠在铜丝上乌金纸做的蝴蝶簪于她的鬓间。

“这是什么?”

她摸了摸,只觉那蝴蝶薄薄的翅膀在轻微颤动。再看他,帽旁竟也别了一只铜钱大小的蝴蝶。

这工夫,几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子拥进店里。她不禁睁大了眼睛……她们的发上均停了只巴掌大的乌金纸飞蛾,而后进门的那个女子更为夸张,发冠四周几乎被大大小小的飞蛾、蝴蝶、蚂蚱包围起来,所有的翅膀都在抖动,煞是壮观。

在天昊每年的元旦日,无论男女老幼,皆要佩戴这种饰物应景拜年,名曰“闹嚷嚷”。苏锦翎幽禁于清萧园十五载,与之相对的只有一个神思恍惚的莫鸢儿,对于一系列年节亦只能淡漠处之,也便难怪她对大家习以为常的事物分外好奇了。

二人正准备出门,那满头闹嚷嚷的女子无意看过来,目光落在宇文玄苍身上,不禁一怔,紧接着眼波狂闪,随行的一个女子抿唇一笑,捧了束青禾交给她。她便走过来,将青禾交到他手上,却不立刻离开,只大胆的看向他,脸色愈加绯红。

苏锦翎的目光由惊奇变怀疑,由怀疑转愤怒。

“*&^^*&**&@%##%%%%#%&^……”

也不知宇文玄苍说了什么,反正是她从未听过的语种,然后便见那女子看向自己,眼底的炽热瞬间消退并再次熊熊燃烧……她看明白了,那情绪叫嫉妒,叫愤恨。

未及她瞪回去,那女子便傲然转身,临出店门又回头往这边睇了一眼,目光满是期待且柔情满满,只不过因了她的火辣,那柔情霎时滚作沸油。

苏锦翎知道,这目光绝不是冲她来的,于是调整好愤怒对向宇文玄苍。

宇文玄苍微微一笑,将青禾放在她手上。她却愤愤将其掷在地上,又愤愤出门。

宇文玄苍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脸上现出了二十二年来唯一的一次哭笑不得。

苏锦翎气呼呼的走出店门,却不见他跟来,回头一看……几个肃喇女子正围着他,纷纷将青禾送给他,且目光灼灼的几乎就要把那寒冰一样的人烤化了。

若不是能力有限,早就踩着风火轮过去了。

这是什么古代,这些女子也太开放了吧?

她正在生气,忽然一个高大的人影笼住了她。

抬眸一看,正对上一张浓眉大眼的脸。

那人亦是脸色红润健康的肃剌人,定定的对她瞅了一会,忽的拉起她的手,塞了束青禾。她习惯的要道谢,那人却突然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脑袋轰然一响的同时只觉一阵冷风自身后袭来,定睛一看,只见那大汉已跌坐在地,满脸的莫名其妙,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跌倒,如何跌倒。而宇文玄苍则若无其事的负手而立,却有一点寒光自帽沿被风拂动的皮毛下流出。

这点小小的骚动惊了四围的人,说着苏锦翎听不懂的话,并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苏锦翎急忙拉了那惹了祸还镇定自若摆出一副谁来揍谁架势的宇文玄苍离开事发之地。

她以为如此便逃离了纷争,却不想有一双目光正自街边酒楼靠窗的位子冷冷的射过来。

那是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冷凛阴鸷,却被一只银质面具掩去了大半的杀气,只余冷硬的唇角斜斜的挑着,唇边是一条深且坚毅的弧线。

“他怎么来这了?”一个嘶哑阴冷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

“宗主,您在说哪个?”

坐在面具人对面穿着肃剌人皮袍面容却颇为白皙秀气的人循着目光看过去。

“煜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面具人收回目光,端了青瓷碗,将烈酒一饮而尽。然后随意拿袖子抹了抹自唇角滴下的酒水,满足的叹了句:“还是肃喇的酒够劲!”

白皙者急忙端起酒桶再斟上一碗:“煜王?景元帝正在太极殿举大朝会接受各国使臣及众臣朝觐吧,他怎么会在这?”

“应是在会小情人儿吧?”

“小情人儿?”白皙者手一抖,酒水登时泼洒在外。

“浪费!”面具人低声喝道。

不过也难怪卢逍震惊,这煜王一向冰冷淡漠,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可刚刚自唇角溢出的那丝笑虽不易察觉却是发自真心的快乐,害得他也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086今日不归

“不用看了,是云裔女子的后人……”段戾扬又斟了一碗酒。

不错,如果曾经在年少时遇到一个云裔女子且青梅竹马的相处过十几年的光阴,便不难从人群中一眼辨出云裔女子的身影,哪怕只是个背影。

这一族的女子无论容色高低皆柔媚入骨,仿佛有天生有一种让男人着迷的特性。有人说那是因为云裔女子善妖术,他却不如此认为,若是她们懂得妖术,楚玉何至于身受百虫噬虐之苦?她又怎会解不了那妖蛊?不过她落到如此地步却也怪不得别人了。

云裔女子的性子柔弱温顺,却异常执着倔强,若是认准了什么,即便深陷刀山火海亦在所不惜。就像楚玉……她依然没有后悔吗?

云裔女子永远不会老去,因为她们多是活不到老去的那日。

云裔一族好像受了什么诅咒,女子多与外族男子结缘,而一旦如此,必命不久长。其后人多为女子,依旧继承了云裔女子的入骨柔媚,却不知是否也继承了云裔女子的命数。宇文玄苍身边的那个女子看似并无贵族女子与生俱来的贵重与优越,却于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种中规中矩的优雅,料应是宫中人物,只不过从那稚气未脱的举动看来她的地位不会太高,自小也没有经过很好的礼仪训导,如此即便出身名门也不过是姬妾之女,而宇文玄苍何时对这等于自己无用的女子动起心思来了?这倒有趣了。

似是上天要亡云裔。云裔族女子妩媚多姿,男子却是平庸之辈,也难怪本族女子要情定外族男子,再加上外族频频入侵云泽川,为的就是掠夺云裔女子。云裔女子难得同本族男子结亲,然后早早死去,后人又多为女子,然而一旦为男子,必是人中翘楚。他曾见过楚玉之子……瑰姿艳逸,举世无双,像他这种经历半世风雨之人竟也被那风采惊得失了半晌的心神。

楚玉……这么多年来,他似是已忘了这个名字,今日竟又数次想起,是因了宇文玄苍身边的那个女子吗?

楚玉……结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酒碗,碗中微动的水光渐渐浮出一张模糊的脸……

二十多年了,他居然有点记不起她的样子来了……

卢逍使劲看了半天,亦没找到那二人踪迹,却只见人头攒动,于是悻悻地坐回位子:“又是云裔女子……”

段戾扬睇了他一眼,那目光令他不寒而栗,急忙咽下了后面的话……有个云裔女子的名字是永远提不得的……

段戾扬却恍若无觉,只慢慢摇晃着碗中的酒:“宇文家族一向子嗣不兴,若突然哪一代生了十个皇子,必出夺位之乱。天昊的第六代君,十个儿子自相残杀,第十代君,又是十个皇子为了王位血流成河,还有十二代君……这好像是宇文家族打不破的诅咒,而今景元帝已有了九个儿子……襄王自命不凡,太子有恃无恐,文定王意味不明,煜王深藏不露,瑞王倒是个只对银子和女人感兴趣的俗人,不提也罢……清宁王则是众星捧月了。还有一对双生子……有本散佚在民间的《天昊志》上似乎记载着若宇文家族出了双生子,王位必会落在其中一人之手,而另一人则会……”

说到这,碗中的酒忽的一漾,险些泼出。

他唇边纹路一深:“除非让他们在五岁之前分开,终生不得相见……”

“如此看来,天昊岂不是要大乱?宗主,咱们……”

卢逍后面的话再次被段戾扬阴冷的目光制止。

“不过我现在倒是对这位煜王很感兴趣……”段戾扬唇角一牵,抬指微勾。

卢逍立刻凑了上去。

段戾扬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卢逍的面色由疑虑变作诡异,双手抱拳,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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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条街未过,苏锦翎已收了一大捆青禾,若不是宇文玄苍使阴谋诡计挡着,估计还要多上一大捆。

她终于报了仇,得意的冲宇文玄苍笑。

亦是青禾满怀的宇文玄苍似不以为然,倒是带着抹好笑的意味,令她有点莫名其妙。

一路上,鼓声盈耳,此刻则更为高涨,夹杂着人们的欢叫。

人群霎时拥挤起来,如潮水般涌动。宇文玄苍护着她,异常轻松的挤到前面去。

原是两支舞龙的队伍相向而来。

开路的各是两只金光灿灿的雄狮,一会腾挪跳跃,一会翻身打滚,还抬起后腿瘙痒,大眼灵动,威风凛凛。

“肃剌人入乡随俗,这几年的青禾节也学天昊人一般舞龙耍狮,倒更加热闹……”

宇文玄苍后面说了什么她已全听不清,因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俱是震耳欲聋。

彩屑飞舞烟雾弥漫中,两条火红的巨龙交错飞舞,竟恍若在云中穿梭。口中火气熊熊,尽展雄风。

巨龙伴着欢呼上下翻飞,火光四处飞舞。只是白天看不甚清楚,所以只有当浓重的烟气扑到面前,才会感觉那种灼烫。

欢声愈烈,龙舞越狂。

宇文玄苍锁紧眉,微眯了眼,容色渐渐冷厉起来……

这工夫,两条巨龙擦身而过,口中喷涂的火焰交会,浓烟翻滚。

初时并未有何异样,却忽然听得一声尖叫:“%……&*(”

苏锦翎正在分析那人在叫喊什么,就见两条龙身皆冒着滚滚浓烟四分五裂。

舞龙人却不肯丢掉那燃烧的龙身,直向人群冲来。

人群顿时大乱。

苏锦翎被狠狠撞了一下,脚步后退,却又被后面的人一顶往前倒去,然后又被逃过来的人挤入人群。

混乱中,她已看不到宇文玄苍,满眼都是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乱挤乱踩的人。

人群不知何时散去,而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流落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两边只是青色的墙壁,阴冷逼仄。随着墙壁的延伸,恐惧与无助亦在心头悄无声息的蔓延。所幸的是远处的巷口倒依然有人流穿梭,丝毫不见刚刚的惊险。

她略稳了稳神,却开始担心宇文玄苍若是发现她不见了定要心急如焚,而她若是找不到他……

她在究竟于原地等候还是出去寻找宇文玄苍之间摇摆片刻,便向着巷口奔去。奔至岔口处,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她,未及她惊叫便被布团塞住嘴,手随即被捆上。

紧接着,也不知打哪又冒出一个人,抱住她乱踢的腿就同前面那人一路抬着往巷子深处跑去。

从未有过的惊恐,却无力抵抗,只能含混不清的呜呜着,泪水模糊了划目而过的青色砖墙。

忽然,身子似是往下一沉,尚未来得及落地便被人托起,紧接着眼睛上多了只冰冷的手,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两声钝响及一声闷哼,便再无声息。

她急着挣脱,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道:“别看!”

身子随即一轻,仿佛御风而飞,待睁开眼睛时,便见宇文玄苍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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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两个肃剌袍服的男子姿态很难看的摆在那。

一只手轻轻试了试他们的鼻息,白皙秀气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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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手精准狠毒,均是一招致命,筋脉尽碎!”

如家酒楼上,卢逍低声向段戾扬汇报。

看不出面具下的任何表情,只见他拎了酒桶又将面前的碗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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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依旧繁杂热闹,仍有围观舞龙舞狮的人群,好像刚刚那场惊险不过一个玩笑。

鞭炮声声,锣鼓喧天,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出惊喜欢呼,然而苏锦翎却不能再靠近一步。一是因为心有余悸,一是因为……宇文玄苍正牵着她的手,力道虽不大,却是握得牢牢的,竟好像长到一起了一般,只要她脚步略有偏移,便不动声色的扯过来。

这一带虽民风开化,但见他们如此走来,亦有人频频道路以目,窃窃私语。

她终于受不住了,小声道:“放手……”

见他恍若未闻,便使了使劲,准备将手抽出,却不想他攥得更紧了,且往左一拐,直接进了一家饭铺。

肃剌人定居在此多年,除了保持原有的民风传统,也逐渐接受了天昊习惯。以这条街道为例,不仅有肃剌人自己的店铺,亦有天昊或别的地域的商人往来,就比如说他们进的这家饭铺,掌柜及店小二虽然穿着肃剌皮袍,却是地道的天昊人。

“为什么不去肃剌人开的店?”

苏锦翎注意到,对面悬挂的招牌上便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

“你吃不惯的。”宇文玄苍随手接了小二递来的菜单。

苏锦翎微皱了眉。她还是很好奇的,好容易来到这么一片民族大融合之地,为什么不将各色风味品尝一番?

“你若是好奇,晚上自会有机会……”

她正望着对过那几团好似麻绳缠绕的文字,忽然拾得一重要信息,急忙转了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亮光:“晚上?我们今天不回去了吗?”

087劲舞畅情

宇文玄苍已是点了几样小菜,嘱咐小二不要放辣。

他还记得她吃不得辣……

他似是要故意急一急她,过了半天方道:“嗯,不回去了……”

她几乎要欢呼,然而住宿等一系列男女有别的问题随即袭上心头,撞得她脑门都跟着轰隆轰隆乱跳……她是不是不纯洁了?她在想什么?

然而还有更为严重的担忧……

“如果不回去,会不会……”

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可是如果被发现莫名失踪……

“无碍,一切有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她的心顿时安了。似乎只要有了他,一切烦恼都可迎刃而解。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如此的信任他,即便经历那场欺骗……依然可以如此的,坚定不移的相信他……

“吃完饭我们要去做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若是夏秋之际倒还有些好玩之处,而今天是元旦……自是要去过肃剌人的青禾节……”

青禾节?

苏锦翎方发现,因为刚刚的惊险,她的大捆青禾早已不知所踪。

不过这是用不着犯愁的,出了饭铺到街上转了一圈,二人手中各出现了一大捆青禾。

只是令苏锦翎奇怪的是,那些送青禾的肃剌男女见了他们紧紧牵系的手虽面露迟疑,但还是将青禾递了过来,女人又额外的对宇文玄苍多看上两眼,那目光简直如电闪火花。

“这青禾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开始怀疑了。

宇文玄苍却只是笑笑,附在她耳边轻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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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的青禾节有点像现代社会的各类相亲节目。

因为肃剌是游牧民族,多年征战导致女多男少。为了种族的繁衍子嗣的绵延,他们没有大多数民族固定的家庭模式,人口的增长便是他们最大的财产及生存的保证。而且由于居无定所,除了本族内的人通婚,也不抗拒与外族联姻。然而更为开化的是各种婚姻皆不定婚约不限时间,除本族人不得离开聚居地之外,外族人无论男女均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如此肃剌的姑娘特别大胆开放,肃剌的男人也极为豪迈热情,肃剌人深以此为傲。

此风俗既已渐渐形成传统,索性定下元旦之日为青禾节,让族内的年轻男女外出寻找自己中意的对象,将青禾交给对方,邀其来过青禾节,如此又很有现代集体婚礼的味道。所得青禾愈多,便证明越受欢迎,于是经常发生几个女子嫁给一个男人,几个男人同娶一个女子的局面,可也不争不抢,相敬如宾。

宇文玄苍讲解细心周到,苏锦翎听得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宇文玄苍在看到她满怀青禾时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看着夜幕中围着簇簇篝火歌舞的男男女女,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那我们来这干嘛?”

“自是参加青禾节……”

火光跃动着映在他的脸上,更显俊逸非凡。

想到白日里那些肃剌女子恨不能将他吞进肚子里的狂热,苏锦翎立刻拉上他就走。

却是被他反手拽住:“既是来了,不过这青禾节岂不可惜?”

“万一……”

万一你被人抢跑了怎么办?

然而却急忙改口:“我被挑走了怎么办?”

他哈哈大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轻道:“我不会让人把你抢走的!”

他的气息温热,暖暖的拂过鬓间发丝,搅得她心底一漾,随后又听他道:“你呢?会不会让人把我抢走?”

抬眸之际,他的脸上已是多了个青铜面具。

清冷的面具上有火光跃动,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她只好也带上面具,由他扯着向狂欢的人群不情不愿的走去。

肃剌人的青禾节好像很原始,就是一群人戴着面具围着火堆跳舞,若是碰到称心如意的,便去毡帐中共度春宵。而且时不时的就有男女自毡帐中走出,继续加入舞蹈行列。

苏锦翎和宇文玄苍刚走进人群便被冲散了,她立刻被拥到了一群肃剌女子中。

不难辨出她是外族人,那群女子热情的教她跳舞,口里咿咿呀呀的话她虽听不明白,不过舞蹈倒学得很快。

肃剌舞一如肃剌民风一般淳朴豪放,动作简单却很刚劲,时不时的配以整齐的呼喝增加气氛,而琴声与鼓声则用来调整节奏,可是经常被愈发高涨的狂热淹没。人们在按照自己的节拍歌着,舞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火焰兴奋蹿动,光影瞳瞳,连冬夜的寒冷亦渐渐燃烧为炽热。

这种气氛很容易让人丢掉不悦,大概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来此地过这个青禾节的原因吧。男女之欢固然令人沉迷,然而享受这份自由与开阔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的极致?

肃剌人的求偶舞先是男女分作两队,各自舞蹈,然后选中自己中意的人共舞一曲。可随时更换舞伴,直至遇到心意相通者,则摘下面具再行相看。

而这工夫便有出错的。

因为戴着面具,衣物打扮相差无多,又是光影乱舞的,难免认错了早前看中的人,于是在揭开面具之际亦揭开了失望,结果许多对男女不欢而散。

而若真的选对了人或彼此有意,则在周围人的欢呼和撒酒祝福下同饮一碗酒,走进毡帐便算礼成。

当然,也有不尊礼法的。有的女子在摘下面具之际发现对方不是自己心仪之人,转身欲走,却被那蛮汉抓起扛到肩上直奔毡帐而去。不仅无人阻拦,倒有喝彩之声。

舞蹈中,她不忘寻找宇文玄苍的身影。

她看向对面那群舞得刚劲的面具男子,不停质疑宇文玄苍是否就在其中。在她印象中,那样一个冷漠高贵的男子怎么可能掺在这些粗犷的人中还跳着这么豪迈的舞蹈?

可是除了拉着胡琴敲着锣鼓的老者,所有的人都在篝火旁舞蹈,动作潇洒,气氛热烈,他们脸上的青铜面具统一反着舞动的火光,令人眼花缭乱。

宇文玄苍,究竟哪个是你?

已经有男女向着自己中意的人移去。

她看见一个姑娘围着个身材英挺的男子舞蹈,过了一会,两人便摘了面具。那男子似是有些惊愕,然而那姑娘不由分说的就拉着他往毡帐里走,连祝酒的程序都省了。

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人就是宇文玄苍,正欲赶过去救美就被一壮硕男子截住,围着她跳起舞来。

她心下烦躁,绕开他,结果又被另一男子拦住,接下来又冒出一个。

三个人围着她转圈,没一会工夫,又多了三个。

她开始心慌意乱。

他们将她围在中间,隔开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到某个女子的惊叫在欢呼声中远去。

他们转得她已经分不出这身边有多少个人,仿佛是与世隔绝,连火光都难以透进来。而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们身上的异族气息亦愈发浓重,那种怪异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忽然,一股异味压过来,未及反应,已是被人抓起扛到肩上。

周遭热烈的喝彩盖住了她的呼救反抗,还有人将酒水抛洒过来加以祝福。

她的脸垂在那人背后,那股自皮袍内散出的浓重异味熏得她几欲呕吐。

她勉强支起头,却发现自己离毡帐越来越近了……

厚重的帐帘陡的扬起,带起雪雾扑在脸上,于此同时,身子骤然一沉,转瞬之际却是稳稳立于地面,脚边则扑倒一个壮汉,正是那个挟持她的人。

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扫过耳畔:“我在这……”

待她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火光耸动,人影重重,欢呼声仍旧一浪接一浪的传来。

身边那几个随同而来的似是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兀自在那愣着。

她迟疑片刻,拔腿往那边跑去。

没有人注意她的返回,人们兀自舞蹈着,歌唱着。

依旧有人向她走来。

此番她学聪明了,未及对方走近便灵巧避开,而且专往女人多的地方挤,边挤边四处张望。

她刚从一个肃剌女人身侧绕过,忽觉有人自后面轻轻撞她一下。

猛一回头,只见一面具男子正对她做出邀舞的姿态。

夜幕火光中,只能看出他穿着深色皮袍,身材秀挺,不同于肃剌人的壮硕,身高与宇文玄苍相差无几。

会是他吗?

她随着他徐徐起舞,借着舞步似近非近的靠向他……

这人身上也有淡淡的香味,却又不似那种甘甜之香……

不是他……

正欲抽身离开,那人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要去揭她脸上的面具。

她挥臂一挡,却扫落了他的面具,顿时露出一张白皙秀气的脸,眸中两小团篝火簇簇跃动。

她刚一转身,臂却再次被他攥住,只略一用力,便将她拉至胸前。

已有人群涌过来准备欢呼祝福了。

她试图挣脱,却发现此人腕力惊人,看不出使了多大的力,可是攥住她的手纹丝不动。

然而那人突然松开了手,另一只手覆住手背,有深色的液体自指缝中流出。

088醇酒醉人

人群发出几声惊呼,立刻有两个女子上前扶住他,叽里咕噜的说着肃剌语。

外族男子因为有着肃剌男人没有的文雅俊美,所以倍受肃剌女人的欢迎,只一会又围上数个肃剌女子,展开集体救助行动。

在这种节日里,争风吃醋的局面屡见不鲜,流血事件也时有发生,所以根本没有人把这场小意外当回事。

她则乘机离开,没入人群。

刚刚……是你吗?你在哪?

眼前依旧是人影与火光共舞,她看得都有些迷乱了。而且昨夜虽吃了宇文玄苍的灵丹妙药,可连日的卧病在床导致身体虚弱,再加上整日忽惊忽喜的奔波,此刻已有些站立不稳了。

她再次看向人影火光的错乱缤纷……

宇文玄苍,你在跟我捉迷藏吗?

心情沮丧,便穿过人群,打算到那在一边备下的以供男女歇息的厚毡上坐一会。

此刻又有一肃剌男人迎面而来向她邀舞,她刚要避开,腕间忽然擦过一抹冰凉,瞬间隔开了那个肃剌男人,而一个身姿英挺秀颀的男子携着淡淡的甘甜之香旋即出现在身边。

青铜面具反着火光,难以辨其容颜,却仿佛有两束目光于跃动火影的背后深深的望向她。

这个男子优雅而刚劲的围着她舞蹈,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数个想要前来邀舞的肃剌男人。

周围依旧热闹非凡,这方空间却仿似与世隔绝,无论有多少人自身边川流不息,这片天地之间却只有他与她。

她笑了,伴着节奏在他身边翩翩起舞。

舞姿曼妙,既有肃剌舞的简单刚劲,又有云裔舞的轻盈柔婉,霎时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仍旧有人想插进来,然而他护着她,守着她,只让她于自己身边快乐旋舞,亦是挡了那些嫉妒她的目光。虽是看不见那面具下的笑颜,但是他相信,那定是如端午镜月湖上她得了他的一句许诺时那般灿烂光华。便只为这笑颜如花,他亦愿舍了命的去呵护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永永远远的,生生世世的都不让她离开!

情之所动,揽住那纤细腰肢,将她纳入怀中,她则顺势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那一瞬,火光亦不如他满面光华夺目,那一瞬,他的眸底仿若寒星璀璨。

有香浓辛辣的酒水自头顶撒下,繁杂的声音连成一片。虽是听不懂,但她知道那是属于她与他的祝福之语。

一只盛满酒的青瓷碗递到眼前,他接过喝了一口,递给她。

她亦豪迈饮下……

然而……这是什么酒啊?闻起来香浓醇厚,可是苦涩咸酸,更要命的是火辣无敌,尚未入喉,那辣味便直窜了五脏六腑又反转回来。

她急忙要将这团火辣吐出,却是被他拦腰揽过,唇随即覆了下来。

辛辣之气被清凉的舌尖尽数推入喉间,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间游走,一股莫名的热浪瞬间蔓延全身。

她是不是醉了?怎么周围的欢呼声似近还远,刺耳又飘渺?而且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断续零落:“青禾……情合……”

醺然间,身子一轻,却已被他打横抱起。

他的笑容如酒般醉人。她从未见他如此笑过,就好像属于煜王的冷厉尽褪,只留个温润如玉深情似海的男子。

她也不禁笑了,染过酒意的笑容愈发妩媚动人。轻轻勾了他的颈子,将火烫的脸埋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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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热烈非凡,另一边的毡帐中有黑影闪进。

若干个肃剌女子骤然齐齐倒地昏厥,而因被合力摧残导致衣衫不整的卢逍则由那人扛在肩上悄无声息的移出毡帐。

“宗主……”

卢逍挣扎着要段戾扬放开他,可是他的力气竟和声音一般弱不胜风。

耳边传来段戾扬的轻笑,却无法分辨那是否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咱们那冷漠煜王今夜怕是要芙蓉帐暖度春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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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将那醉得迷糊的小人儿放在床上,端起几上茶碗喂了口凉茶令她略略清醒。又拨了炉中红炭,让那火燃得更旺些。

“那衣服重得很,起来脱了再睡吧……”他轻道。

苏锦翎微微睁了眼,打量毡帐中仅一张床靠壁而置:“你睡在哪?”

宇文玄苍已经卷了毛毡皮褥到一边打起了地铺。

她摇摇晃晃走到那边,扯着他的袖子:“你一个王爷怎么好睡地上?你去床上……”

说着,人已溜坐到地铺上。

怎么可以让他睡在地上?他的伤刚刚好,况且……她怎能忍心?

他一把扯她起来:“我今天不是王爷……”

“那你是谁?”

“你说呢?”

她眨眨眼,歪着头,笑中不乏一丝淡淡的戏谑和幽怨:“宣昌?”

将她拉得近一些,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轻声道:“是玄苍,宇文玄苍……”

笑容一滞,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酸酸的暖融……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不再是哪个高高在上的冷漠煜王而是个深情脉脉的普通男子吗?而这份属于她的普通只有……一天吗?

她别开目光,仍笑意微微:“好吧,宇文玄苍大人,请上床就寝……”

他却直接躺下,闭上眼睛:“我已经睡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满心的不可置信,但见他面容一本正经,当真似睡得沉稳且香甜,她不禁怒了,当即上前踢了一脚。

轮到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了,然后便见她扯着他的胳膊意图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因为醉酒摇摇晃晃却是拼尽全力,小脸涨得通红,眼睛则水水的发亮。

反手扣住她,将她放到床上,拿被子盖好,看着毛茸茸中只露个小脑袋气愤的对他,忍笑道:“好好睡吧……”

语毕,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他一定是在等她睡着好偷偷潜回来打地铺……好吧,就抓他个现形!

她便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帐帘。

然而酒意上涌,眼皮一沉一沉的打架,终于遏制不住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嘈杂惊醒。

朦胧的睁开眼睛,眼前的陌生令她好半天才想起这一日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便听到帐外歌舞欢腾中掺有女子的欢叫声,而且不止一个,还是这般迫近……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翻身下床冲到帐外……

果真,几个肃剌女子正意图合力将宇文玄苍弄到她们的毡帐里去,而宇文玄苍功力高强这会却又怜香惜玉起来,那状态很明显就是半推半就嘛。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几乎是一步上前……人在紧急时刻往往能发挥超常的潜力,于是她一把推开了那个扯着他衣襟的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肃剌女子,然后拽着他回到帐中,一片懊恼之声转瞬被隔在帐外。

潜力依旧超常发挥中,于是直接将他拖到床边,推倒,拿被子死死压住:“不许出去,就在这睡!”

自己则转向地铺。

然而身子忽的一轻,都不知怎么搞的就已身在床上,背后紧贴厚重的毡帐,无处可去。

一方被子随即覆了过来,人亦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不准乱跑,睡觉!”

她则拼命挣扎,只觉他身上好闻的甘甜之香都被那群肃剌女子的野气给熏染了,推搡间又碰到他略显凌乱的衣襟,更怒,却是挣脱不开,气急之下竟哭了起来。

而他忽然捂住胸口,眉心紧锁。

她立刻慌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快,让我看看……“

然后手忙脚乱的扯开他的衣襟。

伤口泛着淡淡的红丝,仿佛真的有血渗出。

眼角一红,小心翼翼的要去擦拭,又缩回手:“很痛吧?有药吗?还能坚持住吗?咱们赶紧去找空空大师……”

说着便翻身坐起,却是被他捉住手腕,只一拽便将她扯倒压住。

“只是想看看你这小醋坛子到底装了多少醋。”他唇角勾得极好看:“虽不善饮酒却是很能吃醋呢……”

放了心,转而更加恼火:“就会骗人,放开我!”

如此只能让他抱得更紧,紧得她无法行动,无法呼吸。

“是不是我被别的女人看上一眼你都会很生气?是不是想到我可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便会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娶了别的女人……很伤心?”

她一怔。

没想到纠结了那么久的心事她一直想努力回避的痛楚竟如此被他轻易道破了,避无可避,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无比郑重的眸子,眼底顿湿,却咬着唇不肯让泪滑落。

他拥着她,却不再用力,只轻轻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是不是?回答我!”

这还用问吗?她别过脸,不去看他。

他却偏偏将那小脸扳过来,迫使她对着自己:“如果我不去找你,你就真的打算……不再见我了?”

话到此,他的眼中竟有几分怒意了。

是的,她求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他的身边多出一个人,哪怕只是想上一想,她都会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然而偏偏一切在开始便已经设定好了,原来她才是多出来的那个。

089两心相知

于是离开,于是入骨入髓的体会了那比她想象中还要重上千百倍的痛。

她岂是不想见他?她要问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她要问问他在他欺骗她的时候有没有怀着一点真心?若答案是肯定的,或许她会释然许多。然而却又怕见他,怕在相见的一瞬会让自己好容易压下的情感卷土重来,怕他的一句轻言细语会改变自己的决定,怕自己的左右摇摆会带来更多的痛苦……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痛不如短痛……时间会冲淡一切……这是她这段时间的座右铭,她反复在心底念着,竟好像真的解脱了。

然而雪中的重逢,那勒在烫得红肿的腕上的“护身符”,还有那惊险的一幕于梦中真实再现彻底的击毁了她构筑的坚强,她不得不承认她忘不了他,而且那感觉就像一株野草一样虽是平淡无奇却是悄无声息的将根深深的扎进她的心里,即便她拔除了,风一吹,又肆意疯长,更加茁壮。

还有他的伤……

这重重叠叠的交织在一起,一浪又一浪的冲击着她的决心。

在这个时空,没有对系列数字女子的指责,然而正如他所说,她只要发现他被别的女人看上一眼就会生气,只要想到他可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便会难过,而他竟然娶了别的女人……岂止是伤心?

曾经的决心就在前方,不远不近,他的目光就在眼前,不闪不避。

然而她……究竟该做怎样的决定?

“我曾说过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我不管你是如何,我既是说了,便一定会做的。无论你是否见我,无论你是否想我,无论你……我终归是要去找你的……”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有些事,向来不是因为个人的喜好而决定的,有时你明明不愿,可是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却不得不做,它们像太极殿前的一步步玉阶,只有踩着它们才能站在丹陛之上。而只有当最重要的事完成了,才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已是把心底的重大机密告诉了她,她……会明白吗?

苏锦翎岂会不明白,早在梦中,空空师傅已然道破玄机。

他有着远大的抱负,这或许是每个皇家子孙都拥有的梦想。然而太多的人为着一个梦想而这梦想又只能为一人所得,过程必定是激烈而又残酷的。这是历史的必然,她完全不会幻想自己有能力去阻止什么,且太子荒淫,若是这样的人当了国君……

而宇文玄苍,有胆识,有魄力,手段虽狠辣,却能震慑人心,她亦是不止一次听宫人谈起他如何大力惩治贪官污吏,由此才导致同皇上的关系极为紧张。

然而太子之位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且不说皇上对太子的一味偏袒,人们已固定的意识便很难改变。

一旦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亲兄弟也难免受到危及。自古天家无手足,即便不是为了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仅是为了自保,亦需拥有属于自己的庞大力量。

这些她本是从来都不懂的,而在宫中数月,耳濡目染……百莺宫的秀女为什么会有人自视甚高甚至有恃无恐?她们较量的不仅是美貌,是才艺,更是背后的家族势力。再看后宫各个有地位的妃嫔,皆出身不凡,而皇上亦是雨露均撒,借此来制衡她们之间的关系,并稳固朝廷。

如此,这天下岂是一人的天下?

原来即便身为皇上也有着许多的不得已处,他要考虑许多,照顾许多,而这一切皆是为了天下……瑜妃的话,她今时才懂了。

而宇文玄苍,他亦是要心怀天下吗?为了这个天下在不断的积蓄力量吗?若是如此,她该如何?

在他的雄心壮志面前,她太渺小,却更自私,而他既然已有了兼济苍生的志向,却不顾性命危险取心头之血为她铸化一枚可避雷声之伤的白玉莲花。

她在他的心中……已是比这天下更重了吗?

“有些事,在实现那件最重要的事之前,不得不放下,甚至是舍弃,可是我唯一舍不下的……只是你……”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泪便这样下来了,她亦是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抽泣。

“我不是没试过放下你,按你所希望的让你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让你得偿所愿的活着,好好活着。可是……我也会因为你被别的男人看上一眼而生气,也会因为想象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难过,而当我想到你可能会嫁给别人……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蓦然抬起脸,那眼中竟是压抑的血红,戾气顿现。忽的抱紧她,臂上肌肉紧张的低吼着。

“锦翎,我不想放开你,我想你……做我的女人?”

她的心底狠狠一震。

做他的女人……是成为他府中的姬妾还是将来成为后宫一个有地位的女子,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虽然她已无可避免的陷入他的深情,然而她的决心……她是想……她还什么都没有想好……

“我……”

臂收回之际,指忽然碰到他胸前的伤口。

指尖猛的一颤……这是为了她的……他的伤……

泪顿时汹涌。

他握住她战栗的手,紧紧握住:“锦翎,你愿意吗?”

朦胧中望向他郑重的眸子,那略带紧张的神色……一个王爷,平日里叱咤风云,而此刻却似有些手足无措的等着她的答案。那份迫切,那份期待,那份局促……是为了她……因了她……

她不禁笑了,微抬了头,在他耳边轻动了动唇……

她没有说出声来,他却好像听到一般,眼底顿时爆出惊喜,仿佛得了天下至宝,重重的亲了她一下,还捎带咬了一口。

她当即呼痛出声,抽出手轻轻锤他,却被他捉住,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他的眸子仿若寒星般璀璨,在那深邃浩淼中有两个小人儿……都是她,只是她……

而她的眼中,她的心里亦都是他,只是他……

唇角眼底皆漫上笑意,认真看着那两个小儿,在它们无限接近的时候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吻缠绵而温存,轻轻的点在唇上。舌尖描画着她唇瓣的形状,又缓缓探入,裹缠她的柔软。为她的笨拙与生疏偶尔发出轻笑,惹得她又羞又恼,只想锤他,手却是被他握住,且五指相扣,攥得紧紧的。

他的唇瓣徐徐游动,于颈间……耳畔……点起簇簇摇曳的火苗,那种略痒微痛的感觉既陌生又新奇,而且那火苗好像还会蔓延,仿佛有风吹动一般,忽的就漫及了全身。

冬夜寒凉,刚刚她的指尖还是冰冷苍白的,这会已经透出淡淡的粉色。

他的吻逐渐加重,却依旧缠绵,舌勾了她的耳垂轻轻吮吸,时不时拿牙尖偷偷咬一下。

那种感觉越来越奇妙,原本是在皮肤上游移,却不知为何又钻到了身体里,这工夫正呐喊着要冲出来。

她只微启了唇,便有一声轻吟自齿间游出,虽极微弱,却很清晰,霎时震碎了眼前的迷蒙。

宇文玄苍似也被惊到,怀抱猛的一震。

他的体温一向是冰冷的,刚刚逐渐变得温热,而瞬间之际则转作火一般的灼烫,仿佛可将束身的皮袍顷刻间焚烧殆尽。

他的指拂过她的脸颊……颈间……肩胛……那种火烫将刚刚退去的火焰再次一一点燃,随着指间的移动,如绘画般将它们连成一片,继而蓬勃燃烧起来,转瞬吞没了她的神智。

徐徐解开束腰的宽带,厚重的皮袍前襟顺势滑落,露出乳白的细棉中单,衬得她胸口一抹微微泛着粉色的肌肤分外动人,仿若夕阳映雪。

他的唇流连在那抹娇柔,一点点的向下移去,舌尖感受着她的战栗,她的甘美……她每一寸皮肤都是如此清香,如此诱人,令人爱不释手。

褪去皮袍,将这个柔软纤细的身子抱在怀中,几乎要忍不住扯下这层碍事的中单,拥有裹在其下的曼妙婀娜。

从未有哪个女人,能让他如此冲动,却又如此爱惜。

手掌抚过她的肩,停在胸前的酥软,感觉她身子骤然一颤,喉间溢出一声轻叫,呼吸顷刻间变得急促,如小猫一般咕噜着,似要接近又似想远离,小手在他胸前抓挠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唇角微勾,拾了那小手让它环住自己的颈子,两具身体陡然间又贴近几分,裸|露的肌肤贴在一起,那种温热软滑的触感几乎让人发疯。

她是这样纤弱,身子尚未完全长开,那酥软尚不能盈|满他的手掌,却是那般勾动他的心神,足以调动一个男子的全部欲望。

唇瓣覆上去,轻轻含住衣下的小小敏感。

她惊呼一声,想要推开他,手却是无力,而且那股说不清的奇妙之感再次化为轻吟脱口而出,声音是那般缠绵甜糯,羞得自己脸颊发烫。

090心中至宝

衣襟不知不觉的半敞开来,露出淡紫的兜儿,映得她的肌肤熠熠生辉,曼妙身姿亦是一览无余。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了,握在她腰间的手在簌簌发抖,却又担心太过用力掐断那纤细的腰肢。

“锦翎……”

“嗯……”她神智有些迷乱,含混的应了一声,然而落入他耳中却使得他的心神更为震荡。

那双水水的眼睛亦迷迷蒙蒙的看着他,眸底的两个小人都是他,只是他……

而他的眼中,他的心里亦都是她,只是她……

“你的舞……只能为我而跳……”

吻上那双眼,看着羽扇样的睫毛缓缓落下,微微翕动,这一瞬竟是从未有过的幸福,从未有过的快乐……

不忍合上眼,只脉脉的看着她。停了片刻,握在腰间的手缓缓向下……

他不能不说,除了情之所动,他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便是让她再也离不了他,不管她下了怎样的决心,他都要留她在身边!忘不了瑶光殿外凄然而去的背影,忘不了这些日子里斩不断的牵挂,忘不了她每一个笑容……她毫不经意的一举一动,竟这般悄无声息的刻在了心上。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他只要留下她!即便她会恨他,她……会恨他吗?

她的长睫轻颤,双颊酡红,似是紧张又似是迷乱,而她身上原有的淡香之气因了情动而逐渐浓郁,如酒一般醉了他的心,醉了他的神。

其实原本他只是想悄悄的将她偷出宫再悄悄的送回去……他是不是该感谢这中途的变故,让他以肃剌之礼娶了她?虽无贵人主婚,虽无高朋满座,然而天地为证,合卺酒为凭,她已是他的人了,此生此世都是他的人!

除了那个位子,他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要拥有过什么,只有她……如此,那点私心竟遁去无踪,只余满怀柔情。

“锦翎,我喜欢你,打心底里喜欢……”

冷飒如他,竟也能说出如此直白而动人的情话,竟又是如此自然。

他叹息着,指已滑向她的湿*软,感受她剧烈的颤动,长睫一掀,水濛濛中是明显的惊恐。

爱惜的吻着她的鬓,她的唇:“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是的,她是他的心中至宝,定要小心得让她不受一丁点伤害。

然而她终是怕的,不仅是那种陌生的感觉似酒似毒的席卷了她,令她迷醉,令她沉沦,仿佛坠入无限深处。然而还有一种痛楚,虽不明显,却愈发清晰的斩断了体内涌动的热浪,如一根绳索缠住下坠的她。于是有莫名的恐惧自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终于将烈焰尽数压去……

“不要……疼……”

她断断续续的小声叫着,泪随即掉了下来。

他立即停止动作,急忙拥住她,感觉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他是不是太心急了,才会……

一时间无限悔意,他强忍身体的胀痛,抚着她汗湿的鬓发,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哭……”

她不是完全不懂人事,却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怕还是因为痛,她只是觉得有些事似乎不应发生,至少不应现在发生,她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问题暂时难以名状,她只是觉得……说不清。她不断的说服自己,不断的想屏蔽这些情绪,然而它们却愈发清晰起来。

偎在他怀中,这种安宁似乎要远远胜过刚刚的迷乱,而刚刚的迷乱又好似罂粟花一般,明明知道那是种诱惑甚至是危险,却又忍不住被那冶艳吸引,回眸一再看去……

“你……冷吗?”

宇文玄苍的身子亦在发抖,可是裸露的皮肤却是火烫,还布着薄汗,她忍不住去碰那个伤口:“是不是……”

指尖触及的瞬间,宇文玄苍的身子猛的一震,一把捉住那只惹祸的小手,唇角一勾,哑声道:“没事,睡吧。”

“你的嗓子都哑了……”

宇文玄苍少有的萌发了哭笑不得的情绪,抓过被子盖住两人:“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说着,先自闭上眼,否则她那水水的眸子再闪上那么两下……

她则担心他又要欺瞒自己,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额,却引得他再次轻颤,终叹了口气,拉下她的手:“睡吧,宝宝……”

宝宝?

这样一个亲昵的字眼从他这样一个不苟言笑者的口中说出着实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却又是这般让人动心。

她看着他如墨勾画的眉……却不知为何眉心微蹙;浓黑的睫毛……她怎么竟到今日才发现他的睫毛这般浓长?英挺的鼻峰,薄薄的似有些血气不足的唇……刚刚就是这唇在……

旖旎顿现,脸蓦地火烫,却发现他眉峰轻抖,原本白皙的耳垂下方忽然泛出淡淡粉色,而且那粉色一路蔓延,竟如暖阳初照般霎时漫向了颈间。

她惊异的瞧着这副奇景,忽的想起去岁夏季的那场暴雨,他抱着自己从枫雨亭赶往百莺宫时,耳下也曾这般神奇变幻过……

然而此刻,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呢?”

这语气缠绵幽怨,还带着无限爱怜,莫名的就让人心痛。

她看着眼前随着心跳微微颤动的伤口,鼻尖蓦地一酸,忍不住凑上前轻轻吻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狠狠的击在她的腿上。

好奇的摸过去,却被他旋即抓住手腕,那臂竟是颤抖得剧烈。

未及抬眸,只听他哑声道:“睡吧……”

随即腰间一麻,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兀自克制了半天,终于缓下一口气,可当目光再次触及她熟睡的小脸……她的脸颊依然有尚未褪去的潮红,眉心微蹙,仿佛对他刚刚的无理满心委屈,就连小嘴亦是微噘着。

不禁唇角微勾,轻啄那唇瓣。

不料情|潮又起,急忙下了床,直奔帐外而去。

夜幕低垂,远处篝火已歇,只有暗灰的毡帐密密麻麻略微惹眼的立着,四围交错着暧昧之声。

他亦承认,自己一向是个张弛有度之人,甚至有些薄情寡欲,然而此刻……眼前不知为何只缭绕着她浮着好看红晕的醉颜,波光潋滟的眸子,如花瓣一般微启的小嘴,还有那细弱蚊蚋却撩人心魄的浅吟……

身上似有火在燃烧,灼烫了这个寒冷的冬夜。

他深吸了口气,略稳定了心神,运功调整脉息。

良久,热躁方收。

仰望浩渺星空,但见空阔无垠,寂远宏深。

忽然很想叫她起来一同仰望这份开阔。

略带委屈的小脸就这样浮在微闪的天幕……

他不由唇衔淡笑……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不仅是仰望星空,即便是这天下,亦会携手鸟瞰……一定!

掀了帐帘,但见那小人儿正老老实实的侧卧在床上,而因了他离去匆忙,竟使得她大半个身子都晾在外面。

急拾了被子盖在她身上,然而被子掩过之际,那半敞中衣下露出的丁香紫色的抹胸,白得几乎透明的雪肤,却使得他的手一抖,心跳霎时露了半拍。

隔着被子环住她,那平稳呼吸下略微起伏的身子正一点点的挑起他好容易压下的情*欲。

陡的,一个念头跃出心间……她已被点了穴昏睡,应是感觉不到痛了吧?

念头却也只是一闪即过,便骂自己卑鄙,然而美人在怀,让他天人交战得分外辛苦。终忍不住咬了口那小巧的耳垂,看它由淡粉变作粉红,恨声道:“小妖精!”

再使劲搂了搂她,狠狠的吸了口那身上自然的淡香之气,方满足的叹了口气,走到毡帐一旁的地铺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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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醒来时,只见帐内一片幽暗,宇文玄苍却不见踪影。

急忙坐起。

此际,帐帘微开,一个英挺的身影自光中走了进来。

“小心着凉。”宇文玄苍上前一步将她裹在被中,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道:“你不是一直惦着吃肃剌美味吗?快趁热尝尝,看是否可口?”

这工夫,又有一高挑女子掀了帐帘进来,将托盘中的两只碗放在门口小几上,向这边看了一眼,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

但见宇文玄苍淡淡回应,亦是用着同样的语言,唇边似还挂着笑意。

“你们在说什么?”她很好奇。

“她在以肃剌语祝福一对新人新婚快乐……”

她的脸霎时红了,瞟向那女子,却见她仍看着这边。屋内昏暗,辨不清她的神色。

宇文玄苍又说了一句,那女子方出去了。

“不饿吗?”他将被子又拢拢紧。

而她却不习惯在床上吃东西,况且外面逐渐热闹起来,万一再有人进来……

“别动,”他止住了她:“我来……”

中衣半散,抹胸半露,即便是昏暗中亦难挡春光旖旎。

她方意识到状态暧昧,急忙掩了衣襟,却是由他夺了手,将细带轻轻系起。又捡了在炉边烘热了许久的皮袍为她穿上,刚要扣上领间搭绊,却忽然止了手,凑上前。

091情意绵绵

她立刻脸皮一烫,却听他笑了,收回目光坐好,一本正经的为她扣好搭绊,又拽住她的领子往拉了拉。

“这回可以吃饭了吗?”他的眼中满是宠溺。

她抿抿唇,对着纸包中的饼状物咬了一口……顿时皱起眉头,但仍坚持的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啊?这么难吃……”

气味透着奶香,入口却咸涩干硬。

他哈哈大笑:“就是你昨日一直向往的肃剌饼馍,我特意请了人做的,如今可以是满意了?”

“你故意的!”她故作气狠狠的看他。

“我哪有?”他的表情分外无辜,又贴近她耳边:“我怎舍得?”

回眸正对上他的眼……清亮,温润,不似那个冷锐的煜王,更像一个温情脉脉的良人。

“若是不让你亲口尝一尝,怕是要惦记一辈子,没准还要骂我小气……”

“我哪有?”事实上她早就把什么肃剌风味给忘了。

“好了,快起来,一会我们到镇上吃去。”

口里说着,随后将她横抱起来,走到一边的案旁。

那是张很粗糙的桌案,上面立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她坐在案边,自镜中看他细心为她梳理长发。

帐内光线极昏暗,铜镜亦是模糊,她只能对着镜中的影影绰绰感受这份动人,这份温存。

“肃剌人有个很古老的谚语,若是能给心爱的人梳头发,那么她有多少根头发,便会使他们结多少世的情缘……”

他的声音极轻,恍若无意,她却能听出那其中饱含多少情意。

将系好小绒球的发辫捋至她胸前,又把那毛茸茸的兔毛缀珠发饰拢在髻上,附在她耳边轻道:“可是满意?”

镜中朦胧映出两张脸,一个英姿冷峻,一个娇柔妩媚,般配得让人想拿出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只可惜没有相机来凝固这一瞬间,她只能一瞬不错的望着,将这朦胧的丝毫清晰的刻在眼中,刻进心底。

起身,将他按坐在位子上,也不说话,只拿梳子梳理他的头发。

黑发如水,仿佛玉秀山初见那日,被风吹来,斜斜的搭在她臂上。

他唇角微勾,斜眸看向她,目中尽是戏谑:“这么贪心?”

她不去看他,只道:“既是你帮我梳了头发,总要还你……”

“小伪君子!”他一把捞过她的腰,看着她的眸子:“莫不是想生生世世同我在一起?”

她长睫微垂,不语。

却被他拽入怀中,看着那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我也想……”

唇上辗转着他的缠绵,心里辗转着无奈的苦涩……夜已尽,天已明,是喜也好,是悲也好,都已是昨日,今天他们要去哪?有些事她尚在犹豫不决,其实她完全可以依着本来的心意去做,可是她既然知道了一切,又怎能干脆利落的割舍?牵系得太多,太紧,利刃下去,伤的不仅是她。若是时间可以停止,她便不必去想了。她承认自己胆小,只想逃避,可是太阳依旧会东升西落,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她而改变行程。如果……唉,哪来那么多的如果,幻想与希冀无非是造就更多的叹息罢了。

“怎么不高兴了?”

他觉察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眸色深深。

她忙隐下眸底湿意:“我还没给你梳好头发呢,我怕……我的手艺没你好……”

的确,宇文玄苍虽为男子,却是将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那发饰原本乱乱的,也被他整理得恰到好处。她不禁想问他到底给多少个女人梳过头发,可是如此也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有些时候,能开心,便尽量开心吧。

他微眯着眼打量她的神色,似是觉察到她心中所想,眉心一沉,却没道破,只道:“我的手艺你见识得还少呢……”

见她挑眉,笑道:“快些出去吧,否则人家还要以为……”

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羞得她不痛不痒的锤了他几下,扭身跑开了。

“等等……”他取了桌上的瓷碗递给她:“饼馍不吃便罢,这情绵酒却不可不喝。情意深深,绵延久长……”

寓意不错,可是她一闻那酒味当即皱起眉头,坚决拒饮。

他岂能放过?一把捞过她,照老方法强行喂了进去。

她气得不行,转眼见案上还有一碗,脸色大变,立刻拿过倒掉。

宇文玄苍不急不恼,笑眯眯的:“倒了好……”

她怀疑看他。

“情绵酒共饮一碗叫做一往情深,分饮两碗则是两情分离。此酒味道虽苦涩,然而没有苦涩,哪有香醇?凡事皆如此……”

他意味深长,她不是不明白。究竟是同甘共苦,比翼双双,还是劳燕分飞,尽斩相思……又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吗?

“该走了……”

他揽住她,一同向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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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如一只巨大的火轮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万道金光穿云破雾撒在这片白茫茫的苍瀚上。

淡灰的毡帐沐光而立,淳厚中多了几分庄严与神圣。

穿着厚厚皮袍的人于毡帐中来回穿梭,有两情相悦者,有依依惜别者,也又挥手相送者。朝阳的灿烂在他们身上镀上一道金边,人与影皆是美轮美奂却也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哀。

他与她并肩而立,共看向一对难舍难分的青年男女。肃剌女子虽然高大,可是在离别面前,也脆弱得如同小鸟依人。

“既是不舍,为何又要离开?”她这话虽是心有所感,亦是别有深意:“难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揽了她的腰,让那一双点染朝晖的清眸对向自己:“若是真的有情,那男子定会回来,若是无情……即便留他在此也终有一日会离开,而那女子可能因此错过真正疼惜她的人。如此一切都言之过早,不如让时间来决定吧!”

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牢牢握住:“走吧!”

她又回头望了望那对男女,那二人已经挥手作别。

收回目光,与他穿过人群,踏上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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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依旧喧闹熙攘,坐在饭铺中,吃着熟悉的饭菜。

苏锦翎犹豫再三,终于问出口:“我们今天……回去吗?”

宇文玄苍执箸的手一滞,转而夹了只虾饺烧卖放到她碗里:“多吃点……”

她神色一黯,默默的吃了起来。

饭罢,换了来时衣物。

苏锦翎只觉脱掉那层重重的皮袍,身子顿时轻松了许多,可是心底却沉重起来。

就要回去了,他仍是高高在上的煜王,她仍是默默无闻的小宫女,这一日的欢欣或许会让她暂时放下自己的决定,然而以后呢?

方要解了发辫,可是刚摘了发梢的小绒球,顿了顿,又系了上去……她舍不得拆。

一袭白貂皮风麾的宇文玄苍早已立在门外,风姿俊朗,鹤立鸡群,引来无数钦羡又敬畏的目光。

这才是真正的他……煜王。

她迟疑了脚步,仍走上前去。

虽是惯常的穿着,却不见了冷锐之色,眼底的柔情更显其眉目雅逸,如雕如琢。

“公子,小店新进了几件水獭皮子的斗篷,虽然毛色比不上公子身上这件,可也是上乘的货色。您看天儿这么冷,若是把姑娘冻着了可就不好了,这姑娘这么漂亮……”

衣店老板顺势以专业眼光打量了苏锦翎好几眼,顿令宇文玄苍面露不悦。

“小的觉得这件水红色的就不错,正称这位姑娘的花容月貌……唉,公子,别走啊,价钱好商量……”

未及那圆滚滚的衣店掌柜说完,宇文玄苍风麾一抖,已将苏锦翎裹了进去,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只有苏锦翎知道,宇文玄苍并非舍不得银子,而是因为这样能够让她与他挨得近些,更近些……

马背上,她老老实实的闷在风麾里,背后是他结实的胸膛,腰间是他牢固的手臂。

马蹄声很缓很缓,像在悠闲的敲打着节奏。

“睡着了?”他的声音自头顶飘落。

“没有。”她极小声的回答。

他的胸口震了两震,应该是在笑。

“为什么闷在里面?”

“冷。”她言简意赅。

然而实际上,她是不愿看到路途越来越短,虽然这种回避无疑是自欺欺人。

又过了半晌。

“怎么不说话?”

“困。”

他似叹了口气,道:“睡吧。”

然后她便觉得搂在腰间的手一动。

“你又要点我穴?”

他的胸口抖动剧烈,应该是在忍笑。

她生气了,回头就咬了一口。

他夸张的呼痛。

“你还笑?说,昨晚为什么要点我?”

这个……他要如何解释?

他在措辞,她却不依不饶,终惹得他按捺不住,拥在腰间的手缓缓上移,覆在她胸前的坚挺之上。

怀中人身子一绷,霎时没了声音,小手却愤怒的要搬开他的掌握,然而他怎能让她如愿?

警告般的留连了片刻,重新将手放回原位。

她咬唇,刚要斥责,那腰间的手便似又要展开行动,她忙住了声。

092少年翩翩

背后的胸口正在剧烈抖动,她气得不行,也只能暗自嘟囔:“赖皮!”

谁能想到一个冷厉严肃的煜王竟能这么赖皮,而且即便是赖皮也是英勇果敢雷厉风行光明正大?她算是发现他的真面目了,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反应迟钝,其实早在小火龙一事中他便充分展示了此种特质,可是平日听人谈起他时除了他的冷面冷心多是溢美之辞,莫非是他隐藏得太好?如此若是将真相说出去估计要惊倒一片吧?

“你在腹诽我吗?”他慢悠悠道,竟是猜中了她的心思。

“哪有?”她自是不肯承认。

“没有?”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手掌上移……

“不带这么赖皮的……”

她终气不过,反身捶他。

“好了好了,你再打我我可真赖皮了……”

他竟敢威胁她,只不过她只得暂且忍下,愤愤转身,心里盘算如何报仇,却不料又被她猜中:“伤敌八百自损三千……”

她恨!

这个家伙,打一开始她就没赢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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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的苏锦翎忽听宇文玄苍说了一句:“到了!”

到了……

心下顿时万分沉重……是要分别了吗?是要走入那金碧辉煌却是枯燥乏味浮华虚伪的天栾城吗?他与她是不是又要继续那种纵使相见应不识的相望不相亲吗?

一时间,只觉得那温暖的怀抱亦是冷意森森。

她固执的呆坐不动,仿佛这样就能拒绝一切。

知道她又犯了拗劲,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痛,更加柔声道:“也该透透气了,你不闷吗?”

关在那金丝笼里面才是闷!她有些生气,催什么催?莫非是急着回煜王府吗?是想去见什么人吗?

急怒之下,开始蛮不讲理。

猛的从风麾里冒出来,就要发火,可是……这是哪?

好像是一条街道的入口,街面上行人不断,皆穿得喜气洋洋。两侧店铺都披金挂彩,悬着通红的灯笼,摇晃着年节的热闹气氛,将这个冬日点缀得分外动人。

“这是哪?”

宇文玄苍扬鞭一指……

头顶是高高的牌楼,上面镌刻着三个大字……

“雒阳镇。”他抬手整理了下她鬓间的发丝:“距帝京尚有三十里,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今天就在此歇脚……”

天色已晚?

她看着那淡黄的太阳正明晃晃的挂在高空,是正午时分无疑。

她立即弯起唇角。

耳边传来他的细语:“这回可是高兴了?”

竭力抿紧唇保持严肃,却觉得耳垂忽然被他啄了一下……这家伙,现在总是趁她不留神动手动脚,也不顾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什么王爷嘛?而此刻正有一个梳着丫髻的小正太叼着手指望向两个人的亲昵,而宇文玄苍仍兀自逗留在她的耳畔,轻轻吹着那缀珠耳坠,意图再次袭击。

“不要闹了,有人……”她急忙躲开他的侵袭。

宇文玄苍看向那个不足三尺的小人儿,忽然一本正经道:“认真看,学着点!”

她当即瞪大眼睛对向他……这就是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吗?这是什么王爷?什么王爷??

看着她满脸的不可思议,他终忍不住笑,柔和的气息撒在她的耳畔:“嗯,现在有人,那么……无人呢?“

腰间的手缓缓上移,温柔的抚摸着她胸前的酥软,而那手温度渐升,她的素绒绣花小袄几乎都要被烤化掉了……

“宇文玄苍,你这个……赖皮!”

她红着脸,却是挣脱不开。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落脚在雒阳镇虽是件开心的事,然而快乐之余,身边这个逐渐露出尾巴的大色狼倒是需时时加以警惕,她可不想……

昨夜的旖旎迷乱蓦然跃至眼前,引得心跳狂乱。那实在是……太羞人了!一定是因为喝了酒,酒后有点乱性才被乘人之危……呃,他也没有彻底得逞。今后要小心啊小心!可是这只固着在自己胸前的安禄山之爪该怎么办?而且为什么自己会心慌意乱,虽然满心羞恼却又有那么一点点渴望?

渴望?她是不是疯了?!

他最喜欢看她这般恼得不行又无计可施的样子,那小耳朵白中泛红好似涂了夕阳余晖的玉兰花瓣,让人必须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去咬上一口。且有一缕缕的幽香自颈间溢出,如游丝一般缠住了他的每一缕心神。

说来奇怪,她身上以前也有淡淡的香气,若有如无,然而自昨夜以来,这香气似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让他很想细细的啜饮那每一寸光洁上的芬芳。

这倒也是件怪事。他自认于男女之事上一直能收放自如,然而自昨夜以来,竟好似变成了色中饿鬼,只要略略碰一碰她,就忍不住心跳剧烈,就忍不住想……

却是不忍伤害她,只不过心中亦是懊恼,定要折磨得她羞恼难当才肯罢休。

“就赖皮,你能怎样?”

再气她一气,直看到她鼓腮瘪嘴红了眼方心满意足。

搂紧她贴在胸膛,马刺轻磕,徐徐步入集市。

直到进餐的时候,她亦是不肯看他一看,只埋头吃饭,将他放在她碗中的菜均拨拉到一边,一口不动。

这小妖精的拗劲犯起来的确有些棘手。

他装作无感,却于眼角余光时不时的瞄她一下。过了一会,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顺手抚向胸口……

她立即紧张的抬起眸子,却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顿知中计,气得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

早前只当他是个谦谦君子,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一身白衣胜雪无尘无染的人还是他吗?是他吗??该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吧?

宇文玄苍则若无其事,似是自言自语道:“云霓坊是雒阳镇有名的歌舞坊,姑娘们按例昨儿个休业一日,今日正好开坊,想必热闹非凡。宫中的阳春白雪固然高雅曼妙,民间的下里巴人亦别有风味……”

言毕,略略露出向往之色。

云霓坊……歌舞坊……莫不是古代的青楼?

“稍后我出去走走。这一路你也累了,我在楼上定了两间天字号上房,你若是吃好了就让小二带你先……”

“我也去!”

“那是男人去的地方,你一个女子……”

“女子怎么了?”

他皱了眉,略显无奈。

她则分外坚定。

僵持好半天,他方“无可奈何”道:“先吃饭吧。”

看她气鼓鼓的吃着饭,宇文玄苍觉得如此折磨她简直就是种享受,这吃醋的小样太可爱了!

领她去成衣铺买了套酒红色长袍,换下素绒绣花小袄。

她平日惯穿素淡的衣物,然而这种娇媚之色才更适合她,那醉人的酒红衬得她的唇瓣更如鲜花般娇嫩欲滴,但看那衣铺掌柜放射着五彩缤纷的目光便知她此刻是多么的迷人。于是宇文玄苍便以杀人的目光斜睨着那掌柜,终于使得他收敛了心神,转手拿挑杆挑下一袭银狐裘斗篷。

这一身搭配很是惹眼,可是苏锦翎却有些犯愁……袍子虽是店内最小的一件,对她而言仍很是宽大,就包括那束腰的玉革带亦是长出一大截。

掌柜乐颠颠的拿了尺子要去量尺寸进行改动,却被宇文玄苍不动声色的拦下,侧眸对她道:“换下来!”

宇文玄苍拿了袍子出了试衣间,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转了进来,将袍子交给她。

她怀疑的穿上……竟是无比合身,就连玉革带亦是妥帖的束在腰间。

惊异的看向他,却见他解了那两条发辫,为她结了个男式的发髻,又贯了支简单的白玉簪。

端详一番,目光停在她白皙的颈间,忽然又露出早上那种古怪好笑的表情,然后拉住那中衣高领,往上拽了拽。

落地铜镜内是一韶华男子,面若傅粉,唇若沾朱,斜眸流波,态媚容冶。既有女子的柔婉,又有男子的英姿,一颦显风雅,一笑见风流。

忽然觉得自己若是生为男子怕是也不较那位传说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清宁王逊色,这镜中哪是一翩翩少年,分明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嘛!

她微微牵了牵唇角,露出几分邪魅之色,竟将自己也电了一下。唉,实在是太妖孽了!

“你觉得那些云霓坊的姑娘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会喜欢我多一些?”她已自恋暴涨,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去危害人间了。

宇文玄苍微微一笑,伸臂揽住她,黑眸低垂:“我喜欢你多一些……”

她脸一红,伸手推他,却被她吻住了唇,若不是掌柜敲门,她几乎要闷死在他怀里了。

这个家伙,现在是得着机会就对她下手,以后可得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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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风华倾世啊!

这二人走在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还有年轻女子特意跑到跟前红着脸含情脉脉打量的,然后将手中的帕子啊香囊啊丢到他们怀中,实在没的丢的还有的丢了几棵翠绿绿的青菜。

093心上之人

民风果然开化!

苏锦翎便不停暗自数着自己与宇文玄苍究竟谁得的空中来物比较多,而可恶的宇文玄苍竟然对所有的定情之物均视而不见,一任那些东西扑落落的掉了一地,真浪费了那么多少女初开的情窦。

相比下,她则要和蔼可亲多了,所有物件一律照单全收,还回以媚眼勾魂,惹得惊叫一片,甚至有作势晕倒者。而且不仅是女人激动得不能自已,就连男人也呆若木鸡,面泛红潮,离着相当远的距离就能看到他们的胸口顶着厚厚的棉袍剧烈起伏。

她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不禁撇眸睇向宇文玄苍,却只见他笑意暧昧。

立即丢了他记白眼,准备继续招蜂引蝶,可是忽的被他扯到身边,就那么拥着往前走去。

周遭先是死一样的静寂,紧接着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一片倒地之声。

她气急。依她现在这身打扮,也难怪人们要惊诧至此……如此风流俊逸的两位翩翩公子竟然有断袖之癖,简直粉碎了少女的芳心,让人情何以堪?

“你要干什么?”她依旧挣脱不开。

“我吃醋了!”他毫不掩饰。

她一怔……吃醋?吃那些女人的醋?然而他的表情又极为正经,不像敷衍。

“我倒不知你还会使那般勾魂媚眼,待回去使个给我看看,一定要全情投入,不可敷衍了事,直到我满意为止,否则……你懂的!”

他又威胁她,他怎么总威胁她?身高力大就可以为所欲为欺凌弱小吗?可是她偏偏无能为力,真是悲剧!而且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肩头,那指尖的方向正像他唇角的诡谲一般直指向……

这光天化日的……虽然她觉得自己可能将这位煜王想象得有些无耻了,可是依他这两天的表现怕是也做得出来。

她忍……虽忍无可忍,却不知如何能够扳回一局。

他若无其事,她满心愤恨只想着怎样摆脱困境。

不觉间竟已行至一片春*情盎然之地,一群香浓翠艳花团锦绣扑面而来。苏锦翎只来得及看清“云霓坊”这三个胭脂气的大字,便被拥了进去。

女儿乡……女人香……

无论是色彩还是香气都好像有种迷醉人的味道,不仅令男人意乱情迷,连女人也有些招架不住。

苏锦翎也不知怎的就坐在了一张圆桌旁,金灿灿的百花春蝶织锦桌布边上密密匝匝的围坐了一圈红粉黛绿绀罗紫,左右堆挤的将她夹在中间,个个千娇百媚,极尽妍丽。

若说真的美到极致亦不尽然,她们中多是中等以上的姿色,还是经过精心打扮又拿了所有能发光的东西尽情武装方制造出光幻迷离的效果,不过那眼神却足以勾魂摄魄,红唇微启端的是风情无限。难怪古人言,“女人之美,下美在貌,中美在情,上美在态。无貌还可有情,无情还可有态,有情有态,则上可倾国,下可倾城”。且举手投足亦是妩媚风骚,软语温存更是销魂蚀骨。

即便同为女性,如此热情亦让她脸红心跳,然而宇文玄苍却是依旧面若冰霜,不动声色,任凭那穿藕色乳云纱对襟衣衫的女子如何对他言语挑逗,甚至将红艳艳的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都面不改色,还将冷冰冰的目光对准人家,把那女子的热笑冰冻,然后在他调转目光的瞬间,那表情便华丽丽的碎裂了。

苏锦翎不知他是实在不解风情还是故意在自己眼前假装正经,反正他若是敢有所行动,她就要跳过桌子去踢飞那蛇一样妖冶的女人让她瞬间变成哈雷彗星了。

搞不懂她们是怎么把自己和宇文玄苍分开的,此前她还被他气得抓狂,这会却恨不能跑到他身边举起爪子像猫一样捍卫自己的食物。偏偏宇文玄苍正经起来便很不像样子,非但目不斜视个个花容月貌,也不说和她会上一小眼,只拈着白玉雕花杯慢慢啜饮。

那边宇文玄苍冷得如同冰雕,这群女人便转而进攻她,莺声燕语的就快把她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位小公子生得真俊,唇红齿白的,若是换了女装怕是要将花魁妹妹都比下去了。刚刚和那位……公子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着翠蓝鱼尾散花裙的女子掩口而笑:“后来一想,哪个男人会把自己的娘子带到这种地方来呢?那还要不要快活了呢?”

苏锦翎立刻睇向宇文玄苍……是啊,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种地方来?莫非……

宇文玄苍依旧旁若无人,仿佛这群不停觑他脸色期待其回眸一顾的莺莺燕燕不过是一堆只会说话的绫罗绸缎。

傻子都看出来了,宇文玄苍身份高贵,出手也定会不凡,却是一副看不上她们任何一个的样子,惹得这些女子分外不甘,连原本打算相互较劲的心都被浇了冷水。

“小公子是那位公子的什么人呢?”

斜绾翠嵌珠宝头簪的女子媚笑着打量着她,涂着艳红蔻丹的手还不老实的在她的身上游移,惹得她汗毛直竖。

“呃,我是他……”

“公子既是来此便是有缘,来,先陪奴家喝了这一杯……”一具身子已软软的靠了过来。

这些女人也根本不在乎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反正能套出大银子的就是贵客,既然那个冷面的公子不肯赏脸,这个粉雕玉琢的便不能放过。况且客人中能遇到如此俊逸出众赏心悦目的还真不多见,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拼命缠住。

挨得最近的一个索性敞了半透明的纱衫,露出橙红绣花抹胸,其下两个大面团正弹力十足的上下耸动,苏锦翎真怀疑那是两个水球,只需扎一锥子下去,就会冒出一股小喷泉。

那女子装作被人挤得坐立不稳,一下子歪在苏锦翎身上,那两个水球正正撞在她胸口。

“哎呦,公子,奴家这里撞痛了啦……”她娇呼,牵了苏锦翎的手放在自己酥胸之上。

苏锦翎的脸开始变色了,但觉不是因为她没有蕾丝情结,而是……

靠,老娘就那么像男人吗?你刚刚撞的是我的胸口,胸口!

余光瞥见宇文玄苍的唇角难以自禁的抽动,心中更怒。

虽然老娘这个年纪尚未发育完全,但若将衣服使劲裹裹也算是凹凸有致,不过是玲珑了点……若是老娘没有料,那个嘴角直抽抽的家伙怎么会……乐此不疲?

士可杀不可辱!正想如何绝地反击,可是这工夫也不知谁那么有才,竟然勾了她藏在衣襟里的锦囊,取出红绳穿就的一百二十枚铜板,有点嫌少,可是当看到那两套指甲大小的黄金碗碟瓶盏时则夸张惊叹,又纷纷传阅,称赞啧啧。

未及苏锦翎拦阻,另十个小金锞子已经被她们纳入袖中,橙红绣花抹胸还取出红绒锦盒里的点珠耳坠……那是苏锦翎为了女扮男装临时换下的。

橙红绣花抹胸眼睛冒光,不由分说就摘了自己耳上层层叠叠的大环坠子,将其戴了上去。

“丽菊,你怎么可以……”翠嵌珠宝头簪急忙制止,却是眼含妒意:“人家公子怕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说着,含情脉脉的睇了苏锦翎一眼,意图以善解人意拉拢腐蚀。

“心上人?可不是吗,现在公子送了奴家,奴家岂不就是公子的心上人了?”

“既然如此,那公子送了奴家这么精致的金碗碟,奴家岂不也成了公子的心上人?”

“公子,你看奴家戴了这对坠子是不是更美了?”

“可恶啊,公子还什么也没有送奴家。不如这锦囊便归了奴家吧。公子如此偏心她们,奴家不依,公子定是要陪奴家多饮几杯才好……”

“我也要我也要。可是奴家不胜酒力,一会公子要记得送奴家回房……”

苏锦翎是忙了这边顾不得那边,又被她们拉拉扯扯,结果眼睁睁的看她们瓜分了宇文玄苍给的宝贝,又急又气都要哭出来了。

忽然,耳边一片寂静。

苏锦翎红着眼睛顺着众女的目光看过去,但见金灿灿的百花春蝶织锦桌布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锦绣荷包。

静场片刻,丽菊小心翼翼的拈了过去,打开袋口一瞧,脸色顿时变了,然而眼睛却爆出钻石般的光芒。

宇文玄苍淡淡的瞟了她一眼,她立刻浑身一凛,忙摘了耳上的坠子还了苏锦翎。其余女子面面相觑,亦是纷纷将藏起的东西交还。

苏锦翎这会也不要什么翩翩风度了,气呼呼的将宝贝装进锦囊,几乎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众女虽目前尚不知那荷包内所装何物,但料是价值不菲,那冷冰冰的家伙果然是个大银子。于是彼此交换了眼色,纷纷离了苏锦翎,堆到宇文玄苍身边去。而此番却是换了调调,略收了风尘之气,开始谈风论月吟诗作对起来。

苏锦翎孤零零的被晒在一边,看着百花环绕的宇文玄苍,真想一走了之,却决定忍住,要看宇文玄苍如何表现。不能不说,这倒是个考验人的机会。

094花魁楚裳

一群女子使劲浑身解数的折腾半天,亦不见大银子有任何悦色,都有点产生怀疑了。今天这两个客人,虽是外表出众,可一个冷冰冰,一个小气鬼,搞得姐妹们好没有面子。

“这位公子似对我们姐妹都不感兴趣,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之人?”丽菊试探问道。

“嗯。”这是自进了云霓坊以来宇文玄苍发出的第一个单音。

靠,那你还来这干嘛?戏耍老娘?这是丽菊的画外音,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妩媚讨好。

“原来如此,那她是不是很美?”藕色乳云纱对襟衣衫飞了个媚眼,心下已经暗自攀比起来。

“是。”

没有人注意一旁的小气鬼脸色绯红,目光星闪。

“唉,似我等这般庸脂俗粉自比不得公子心中所爱,不过公子若是见了楚裳妹妹,怕就不这么想了……”对襟衣衫唇角勾笑,心中愤愤。

楚裳?这个名字已足够美了。苏锦翎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可不是?楚裳妹妹是云霓坊的花魁,是我们的镇坊之宝,多少王公贵族一掷千金只为请她赏一支歌舞有时亦不可得,而若是想求她陪饮一杯则更是难上加难……”

苏锦翎长睫低垂,却是紧密关注宇文玄苍的脸色……男人有时候也是很虚荣的,尤其在女人身上……

“其实也不难,只要楚裳妹妹看上了,便自会请他把酒言欢,彻夜长谈,而且……分文不取……”

“公子一表人才,气宇非凡,若是楚裳妹妹见了,怕是要引为入幕之宾呢……”

苏锦翎眼角一跳。

“是啊,今儿是初二,正是楚裳妹妹登台的日子……”

“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呢……”

“公子若是见了她,定会惊为天人!”

“可不是,云裔女子尚且狐媚入骨,这后人自是不同凡响……”翠嵌珠宝头簪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嫉妒。

“前段时间曾有人出万两黄金要为楚裳妹妹赎身,嬷嬷都允了,怎奈楚裳妹妹不肯,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她自是要嫁个人中龙凤,那贵人虽有钱,却已年过半百,难道要她过去准备守寡不成?”

“我看也不尽然,楚裳妹妹也曾说过定要寻个情投意合之人,那些凡夫俗子自是入不了她的眼,可若是换了这位公子……

不安加剧,急抬眸看向宇文玄苍,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唇角微翘,目露温存。

而这一幕恰恰落在丽菊眼中,不禁心生疑窦。

周围忽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紧接着光线骤暗。

“酉时到了,楚裳妹妹就要出场了!”翠蓝鱼尾散花裙兴奋的指向苏锦翎身后。

身后两丈处是一个普通的圆形舞台,之所以说是圆形,是因为有细小的烛光围成一个六尺大小的圆圈。

烛光如豆,静静摇曳,使得那一片光影梦幻又迷离,而笼在暗处的浮躁亦是渐渐安静,只有衣饰簇簇的反着烛光,仿若星斗璀璨,而那朦胧的光圈则是天上圆月,高不可攀。

仿佛从极远处飘来一丝乐音,细听去又不见踪影,然而就在追觅之间又从另一处缓缓飘来,如风轻吟。

与此同时,那圈细小的烛光也似得了风的召唤,微微抖动起来,且徐徐转动。

苏锦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烛光有那么一瞬间曾齐齐熄灭,然而就是这么明暗交错的瞬间,一个衣袂翩跹的女子神奇的出现在圆月当中。

纤腰如束,玉臂半悬,不见任何举动,然而衣带无风自舞,垂及腰下的发梢亦在轻轻飘动,光幻梦影中,真的好像是月中仙子乘风临凡。

她不禁瞟了一眼宇文玄苍……他指拈酒盅,眸子一瞬不错的盯着那仙子般的人物,仿佛已经入定。

好像有个小人冲进她心里,然后“咣当”一声,踢翻了醋坛子。

她恨恨的瞪他一眼,又将冒火的目光对向舞台。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那女子很美,虽然距离遥远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可是那袅娜的姿态,柔软的身段无一不透着媚,透着魅,像魔咒一般令人难以移开眼目。

她舞姿轻盈,仿佛是一根羽毛在翻飞飘移,衣带轻飞如雾环绕,竟似凌空而舞,曼妙万千。

她的歌声亦极动听,唱得恰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淡光迷离,身影悠远,竟渐渐幻化成另一个女子的模样。那女子舞着粗布素麻拼做的水袖,亦是曼妙万千。

阳光下,绿草间,她恣意的舞着,眼角眉梢俱是情意,仿佛心上人就在身边,目不转睛的追随着她的轻盈。

“锦儿,王爷来看我了,他真的来了……”她欢笑。

“锦儿,娘教你跳舞,教你唱歌,王爷最爱看我载歌载舞,锦儿将来也一定能嫁个好夫君。”她笑弯了眼:“锦儿的夫君一定是个龙翔凤翥的翩翩君子,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

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她不觉收回目光,却正撞入宇文玄苍深邃的眸子。

不知何时,他已将目光移向她,深深的望着。

他是龙翔凤翥的翩翩君子,将来亦可能是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然而他会是莫鸢儿口中的那个可以给她一世幸福的好夫君吗?

一世……好漫长,好遥远……今日尚且无法掌握在手中,又何遑论一世?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曾经的笃定好像瞬间被这歌声吹散,落花般纷飞在暮春时节的清萧园。

自古男儿皆薄幸!情浓时海誓山盟,背离时义无反顾。

谁能说苏江烈没有爱过莫鸢儿?可是一旦恩断义绝,竟是十五年不曾舍过一丝一毫的关心……如此,往日恩爱竟是虚幻,他依旧美人在侧,而莫鸢儿却沉浸在虚幻之中无法自拔……

还有她前世的双亲,也曾有过恩爱缠绵,后来却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一方面是急于脱身,一方面是苦守不放,到最后均是伤痕累累……

天下男女为了个情字,究竟是得了什么,还是失了什么,谁人可解?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歌声动听却更显凄迷,一时间,仿佛花雨纷飞,迷了眼,迷了心,迷了世间的一切。

待乐声渐歇,那翩跹的衣袂亦是停止翻飞,只徐徐飘动,似有清风要携佳人而去。

四围光线骤亮,人们方仿佛从梦中惊醒,掌声叫好声刹那间响成一片。

眼见得那一袭水蓝绡纱衣裙的仙子一一的谢了,目光环视,看向这边时又似是停了一下。

“再来一个……”有人狂呼。

“楚裳姑娘每月只舞一次,这是云霓坊的规矩……”嬷嬷在旁解释。

“什么破规矩,老子有的是银子!”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嬷嬷继续解释,而楚裳已经准备走了。

“站住!”

那壮汉翻身跃到台上,一把抓住楚裳的胳膊:“敬酒不吃吃罚酒!”

“正是英雄救美博得美人欢心之机,公子难道不想……”丽菊冲宇文玄苍飞了记媚眼,却是瞟向苏锦翎。

可是苏锦翎神色黯然,仿佛置若罔闻。

“唉,已经有人上去了……”翠嵌珠宝头簪一声叹。

“哼,怕又是双簧吧?”对襟衣衫拿银簪轻敲酒盅,漫不经心道。

却原来为了赢得美人心,云霓坊每年都要上演几场这样的双簧,无非就是一不堪入目者蹦到台上去对楚裳或言语挑逗或动手动脚,然后一相对潇洒倜傥者拔刀相助。只可惜楚裳早已百炼成钢不为所动,连看都没看那个行侠仗义的年轻公子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淡蓝的落地帷幔一开一合,那个纤细的身影便没入其中。

那二人戏演不下去,都愣眉愣眼的在那瞅着。

丽菊轻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倒真想知道这楚裳妹妹将来会花落谁家?公子,刚刚这舞你也看了,公子倒说说我们这镇坊之宝跳得如何?”

“好……”

丽菊立即唇角流媚。

“却仍照人逊色三分。”宇文玄苍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即刻阻住她的得意。

“公子所说的那位怕正是公子的心上人吧?”

二人的目光一同投向苏锦翎。

宇文玄苍见她情绪低落,不觉眉心微蹙。

“听公子所言,令公子心仪的那个人物定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了,只可惜我们无福得见。只不过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不如我去叫楚裳妹妹过来,公子若是见了,怕是真的要以为西施再世了……”

丽菊只当苏锦翎真的是个男子,因为豢养娈童的官宦富贵之家着实不少,镇上还专开了南风馆,搞得一群男人钻到那扎堆,也不知那些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小倌怎么就比她们好了。今日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又到此处取乐。来就来吧,还弄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足以方桃譬李的小子,又带着满身的香味,是要给姐妹们难看吗?

095诡异来客

她偏不信邪,又是个好管闲事的,她非要叫楚裳来,她倒不信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比不过一个阴阳失调的娈童?就算是扎了耳朵眼在那惺惺作态也照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倌!

心下想着,人已站起了身:“公子等着,奴家去去便来……”

宇文玄苍看了眼神色黯然的苏锦翎,眉心轻蹙,撇眸看向绾翠嵌珠宝头簪的女子,那女子赶紧凑了过去。

宇文玄苍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又从袖中掏出样东西置于她掌心。

她悄悄伸手一看,立即面色大喜,连声道:“公子放心,这边自有我照顾着,公子但去无妨。”

宇文玄苍再次望了苏锦翎一眼,起身离开。

苏锦翎看着他从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是那般姿态高雅,气度不凡,仿若一朵白莲降落于污浊尘世,即便是一个背影亦引得无数目光纷纷追随。

她亦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他悠然而去,看着他掀开远处淡蓝的落地帷幔……刚刚那个叫楚裳的女子就是消失在那帷幔之后的……

她滞涩的调转目光,一时竟找不到心中的感觉,只对那錾花银壶发了会呆,忽然抓过来……

“小公子,”翠嵌珠宝头簪急忙夺过酒壶:“公子临走前特嘱咐奴家看着你不得饮酒的……”

宇文玄苍?他还有心情管她吗?

这工夫,丽菊拎着撒花裙裾跑了回来,抚着胸口直喘气:“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是不是楚裳不肯过来?”

对襟衣衫早就看不惯她多事,尤其是……那位冷冰冰的公子给的荷包还在她手里攥着,也不说给大家分一下,这工夫借口跑开,保不准是去换了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在里面。

“谁说的?我根本就没看到楚裳!”丽菊呷了口茶,突然挤挤眼:“公子不是也不在了吗?”

这话的意味再明白不过了。

“啪!”

几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个白玉酒杯碎在那唇红齿白小公子的靴边。

吃醋了?

丽菊暗喜,她早就想给那些抢走客人的小倌点颜色看,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阴阳相合,今日可算得着机会了。

“公子,”她大惊小怪道:“这杯子一个就十两银子,奴家可是赔不起的……”

“我来赔!”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藏蓝锦袍高大瘦削的男子负手而立。

他年纪应该不算大,鬓角却早早染了风霜,唇角的纹路也过于冷硬深刻,且薄唇紧抿,令人望而生畏。而一双眼睛更是咄咄逼人。那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刚悍,犀利,只需望住一个人便好像要钻进那人的灵魂之中,似梦魇一般如影相随。

丽菊顿时住了声,只怯怯的盯着那人,却见那人随手掏出一锭金子,足有十两重,往桌上一拍。

“这样的杯子还有多少,不妨都拿出来,任这位……公子摔个痛快!”

他的目光落在苏锦翎脸上,似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鸷在打量猎物。

一时间,这边的异样已吸引了周围人的全部注意。

“这位大爷,”翠嵌珠宝头簪还记得宇文玄苍的嘱托:“您……”

一颗酒盅大小的黑珍珠便堵住了她的嘴。

黑色珍珠本就难得,尤其还大到如此程度,怕是皇宫里的贵人也很少见。

于是那几个女人纷纷站起,后退,只余苏锦翎和那男子相对。

丽菊狠狠瞪了苏锦翎一眼。在云霓坊里争女人可是常事,却不想一个小倌也能引起如此大的轰动效应,一时更加愤愤不平。

那男子唇角一勾,望住她,长指却勾了桌上的一个白玉酒盅,只一松,酒盅碎在地上,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格外清脆。

他眉心一抖,似是略有快意,紧接着又拈了一只……“啪!”

这边的响动已经惊了云霓坊的崌嬷嬷,她匆匆带人赶了来,可是见此情景却不敢往前迈动一步。

那个男子虽只孤身一人,却好似携了千军万马一般令人感到压迫窒息。

待桌上酒盅悉数碎在地上,他看向自觉惹了麻烦缩在翠嵌珠宝头簪身后的丽菊:“可还有?”

丽菊立刻求助的看向崌嬷嬷。

苏锦翎实在看不惯这个装腔作势涉嫌炒作的男人,起身欲走,却被他捉住手腕直拎到胸前。

那目光一直死死的钉在她脸上,忽然深吸了口气,唇角纹路一深:“还是云裔妖女中的上品呢……”

周围响起一片嘘声,诸多目光霎时围拢过来在她身上肆意游移。

随着云泽川的消失,近些年来云裔女子几乎绝迹,这也是楚裳大受欢迎的原因。如今好容易又见了一个,岂不是要饱饱眼福,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打起了别的主意。

苏锦翎脸色顿变,不仅因为他揭穿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更恨的是他那种轻侮的语气,戏谑的神色……好像女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玩物!

挣脱不开,一口咬下去。

那男人却也不躲,也不关心手背血流蜿蜒,唇角纹路愈深:“这脾气可是不大温顺呢,难不成你爹是个好狠斗勇之人?”

苏锦翎气得发疯,抬脚踢过去……据说这招对付色狼最好。

腿却被他捞住,且一拽,俩人就结结实实贴在一起,此种姿势极为暧昧,顿时引来更响亮的嘘声。

他的唇角刚露出得意,便挨了一耳光。

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头愤怒的小兽,眸底复杂纷现,忽然笑了,出其不意的封了她的穴道,横抱起她就往那垂地帷幕走去。

崌嬷嬷见此情景急赶两步拦住:“大爷,这可使不得……”

那人鹰般锐利的眸子扫向她,骇得她差点咬了舌头:“这位公子……姑娘……是我们云霓坊的客人,大爷若是带她走,到时官府查下来老身也不好交差啊……”

据说此女子是一位气质高贵看似出身不凡的公子带来的,而如今,但凡能得了云裔女子的定不是普通人物……这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是她一颗脑袋能解决得了的。

这么一想,顿时冷汗淋漓。

“这云霓坊是你开的?”那人鹰眸微狭。

“那倒不是,”崌嬷嬷强笑道:“关键是我们主人已外出多日至今未归,万一他回来看到云霓坊出了事……这大过年的,大爷您就高抬贵手,老身这里给大爷磕头了……”

那人拿一只脚拦住她,唇角挂着抹好笑的意味:“若是你主人回来,便让他直接找我好了,包你平安无事……”

崌嬷嬷哪敢信他,急忙拖住他的腿,却被一脚踢开,她急忙又爬过来抱住。

当崌嬷嬷不屈不挠的唇角现出一道蜿蜒血痕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幽幽传来:“放开她!”

声音不大,语速亦是不疾不徐,却似有一种极强的震慑力,霎时令人们的目光齐齐汇聚过去……只见一个白袍男子不知何时立于人群之中,正冷冷的望向那藏蓝锦袍之人。

黑发如墨,白衣胜雪。无风,却好像乘着风势而来,清厉英飒。

那人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既不应声,也不放手,只望向宇文玄苍,唇衔一丝玩味。

一个冷厉清寒,一个刚悍阴鸷,就这般较上了劲,目光无声,却足以匹敌刀光剑影万马千军。一时间,华堂静寂,却仿似有戾风穿梁而过。

谁也不敢弄出一丝声响,生怕在下一刻为自己引发一场杀身之祸。

崌嬷嬷示意手下疏散人群……看起来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这万一打起来伤了谁她倒不担心,她就怕官府为此找麻烦,而主人回来定要为她是问,那剥皮拆骨的私刑可是比死还让人恐惧。待疏散了人,任由他们打去,他们自己找事,到时怪得了谁?只可惜这满屋子的家当了……

于是就开始使眼色。

怎奈众人好像都被那两个对峙的人吸引了注意力,根本就没人理会她。

一切仿佛静止,仿佛凝固,只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卷起发丝轻轻飘舞。

忽然,宇文玄苍的耳朵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声响,恰在此刻,一点寒光自那男子背后的二楼雕花栏处的帘幕中飞出……

袍袖蓦地一挥……仿佛云气翻涌,一道冷气顷刻间将那点已逼近苏锦翎后脑的寒光弹开。与此同时,再一道冷气自袖中射出……一声轻响自楼上传来……

听声音便可知,那道冷玉风正中偷袭者的左肩。

而伴着这声轻响,刚刚那被弹开的寒光呼啸着在丽菊脸旁的红漆梁柱上穿了个米粒大小的窟窿,光亮透明。

丽菊一声尖叫,场面顿乱。

混乱中,两个男子依旧相峙而立。

被封了穴道的苏锦翎此刻已有些神智不清,只能迷蒙着看向对面那抹雪白,突然喉间一热,一股腥甜霎时自口中喷出。

宇文玄苍浑身一震,怒目而视:“卑鄙!”

那男子忽然仰头大笑:“区区小毒,还难得了阁下吗?”

话音未落,抬指摘了她束发玉簪随后掌风一推。

096此情为谁

苏锦翎凌空而起,青丝翻飞,如一只飘零的蝴蝶般滑向宇文玄苍。

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扫,若飞雪轻扬。

她静静的搭在那臂弯,随即被一把拥住,护入怀中。

解毒金丹顷刻入口,穴道亦瞬间解开,然而此刻的她已是无知无感,只虚软的靠在他胸前。

“后会有期!”

那男子朗声笑道,鹰眸却只盯向苏锦翎,而后一挥袍袖,整个人凌空而起,没入那寒光发出之处。

宇文玄苍扣住苏锦翎的腕想要查看她的脉息,而她腕上一片淤青淤紫赫然跃入眼帘。

他眼角猛跳,霎时望向那人消失之处。

怎能放走他?理应将其碎尸万段!

然而楼台静寂,只余桃红的帘幔款款轻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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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狭长的地道,两侧皆是石砌的墙壁,每隔几步便有微弱烛光闪动,然而却难以照亮眼前这片昏暗。

虽然终年不见阳光,却不潮湿,只是有冰冷之气时不时的自石壁缝隙溢出,蛇一样的吐着芯子。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但见壁上隐秘的机关有被碰过的痕迹,唇边纹路一深,随后长指轻轻抹去余下的灰尘,又略略用力一按。

一阵隆隆闷响过后,眼前顿时出现一个房间。

不同于地道的阴冷,房间温暖如春,虽然依旧只有几盏烛台照明,却于迷离中透出几分淡淡的香,那是女人的香气。

唇角纹路更深,他在落地垂幔前站了片刻,方挑了那帘子,缓步踱入。

一个女人背对他坐在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边,香肩半露,任烛影在那玉背上镀了一层柔润的光。

那是个极美的女人,只看背影便可知晓,而且此刻薄纱衣衫半拥半褪,颈上的菱丝幼带只需轻轻一挑便可借机窥测胸前风光。

而他却没有急于动手,只立于身后,似是无限神往的欣赏了半天,方走上前来,握住她正探往左肩的纤手:“我来吧……”

她臂一震,即刻挣脱了手腕,随手取了桌上指高的白玉小瓶……

他一把夺过,不顾她反抗,牢牢扣住那两只手腕,将白玉小瓶中的药粉往左肩上的伤口撒去。

她纤眉轻锁,素齿将原本红润的唇咬得泛白,竭力不发出呼痛之声。

“这药虽烈,不过伤口好得快,而且不会留疤,否则……”食指勾住她的下颌,迫使那双妩媚的眸子对准她:“我会舍不得的……”

她轻哼一声,麻利的拿绢布裹了伤口,又将衣衫穿起,却是被他一把扯下,臂只一伸便将她捞入怀中:“你在这,岂不就是在等我?”

“只怕宗主想等的人不是楚裳吧?”

段戾扬眉峰轻扬,似笑非笑:“吃醋了?”

楚裳柔媚的唇角立刻露出讥笑:“楚裳怎敢?宗主将来有了三宫六院,那么多醋,楚裳哪吃得过来?”

“还说没吃醋?没吃醋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他的脸愈发挨得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霎时就烤红了一片莹白。

他的掌亦火烫的附在胸前,将那酥软揉捏着,哑声道:“那支舞把我的心跳得都化了……”

她的心跳有些加剧,却仍推开他的手:“宗主的名讳岂是人人唤得的?”

他哑笑,轻啄她的粉颈:“我说唤得便唤得,即便有三宫六院,你也是正宫娘娘……”

她本已有些心神荡漾,然而这句……

“这正宫娘娘的位子还是送给那个敢于打你耳光的云裔妖女吧……”

他终于笑出声来,却惹得她更气:“平日杀人如麻,上个月还因为小妮准备的洗脚水烫了些而剁了她的手,今日怎么怜香惜玉起来?就因为她是……云裔女子?”

不错,段戾扬似是对云裔女子格外偏爱,初时她只以为他是因幼年被云裔女子收养所产生的报恩之心,然而后来听卢逍酒醉谈起,说到段戾扬在二十几年前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那便是个云裔女子,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那个女子离开了他,只不过临走之前给了他一记耳光。

耳光……究竟是怎样的矛盾才能使一个女子对心爱的男人报以如此强烈的愤恨?

她隐约觉得卢逍是知情的,只是不想说而已,她只来得及从他口中套出那个云裔女子的名字……楚玉。

她不禁想笑,心底却酸苦难耐。

她是十二岁那年被段戾扬在街边买来的。当时被人牙子拐卖的有十来个女孩子,他只挑中了她。

直到现在,她仍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双鹰一样的眸子,似寻找猎物般于她们之间游移,最后定在了她身上。

那群女孩都被吓得哭了,只有她,丝毫不觉得恐惧,魂魄仿佛已被那双眸子深深吸了进去。

他买了她,找人教她跳舞,唱歌。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然而他是她的恩人,她自是不会违背的。

不过依她这个年龄学舞已有些迟了,她只得拼尽十倍的精力,甚至不惜摧残自己,终于将那腰练得如丝罗一般柔软。可是没人知道,每到阴风下雨的天气,她的腰便痛得厉害,那痛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从骨头里往外钻,又从外面钻进去。

但是她从来没有悔过,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他,只要他高兴,便够了。

于是她亦没有对他要自己谎称是云裔女子的后人入云霓坊为舞姬有过任何异议,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她十六岁的生日,他要了她,虽然那夜很痛,亦是心甘情愿。

那一夜,他给了她个名字……楚裳。

很美,他在唤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亦是柔和的让她心碎。

可是偶尔在梦中,她会听到他唤“楚……”后面就听不清了。她一直以为他梦里呼唤的人是自己,因为她知道他身边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可是……

原来是楚玉,原来她不过是一个人的替代品。唱歌,跳舞,这都是云裔女子的擅长,原来一直是她的一厢情愿……

而今这一厢情愿似也不可得,那个女扮男装的云裔女子当真那么美吗?美得让他即便挨了耳光即便流了血也不忍下手吗?还是就因了这记耳光让他想起了二十几年杳无音信的楚玉?

他一向戏称云裔女子为“妖女”,如此,亦果真是妖女!

只恨那一寒冰针没有要了她的命!

“寻思她做什么?”

人已被他压到床上,他粗重的喘息响在耳畔:“我走了这么久,你就不想我?”

像是生气般,一口咬在她左肩上,却正中那伤口。

他急忙堵住她呼痛的红唇,辗转缠绵一番,直听得她娇*喘微微,方眯起眼睛打量那如醉酒般的酡颜:“我已经替你报仇了……他敢伤我的女人,我就伤他的女人!”

她知道他用了紫曼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药,不过却需有大量真气输入体内方能将毒气催出,而能给那女子解毒的人怕只会是那个雪衣男子。如此,段戾扬……当真是在为她报仇?

她忽然嫉妒起那个女子来,不是因为这个正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而是……不知为什么,虽只远远的看过一眼,可那男子的一双眸子……她无法形容,只是觉得其中满是冰刀霜刃,似是在告诉每一个人,那个女人是他的,谁若是敢伤她分毫,哪怕是动一动心思,都定会让他万劫不复!

她莫名的被震撼,以至于发寒冰针时手腕一抖……

她果真被重伤,可她一点都怪那个男子,她只是……

“唔……”

他照例是等不及了挺身而入,那种干涩痛得她纤眉紧锁,浑身都在打颤。

他却很喜欢这种战栗,于是更加用力挺入。

看着她眉心渐渐平缓,露出快意,不禁唇角勾笑,那纹路便更深。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他猛的刺入,在她的一声娇*吟中沉声道:“煜王!”

————————————————————

苏锦翎醒来时只见宇文玄苍坐在床边,指间摆弄着几张彩色的小纸片,细看去,竟是剪成的双燕、小幡、人形、花朵等头饰。

此类物件在前往云霓坊的路上曾见过,花花绿绿的摆在每一个摊位上。宇文玄苍说这叫“彩胜”,是立春日和人日用来装点节气时令的饰物。

见她醒了,宇文玄苍拾过她的腕搭了下脉息,唇角一勾,将那手腕又放进被子里,拈了支双燕放在她乌黑的发上。

苏锦翎迷迷糊糊的记起此前的事,又打量了番这间简单干净的小房子:“我们现在是在客店吗?”

宇文玄苍轻抚她的鬓发,眼中含笑,点点头。

“那个人……那个坏人……”

“走了。”

“我……”

“只是急气攻心,睡了一夜,已经没事了。”

不想告诉她实情,只是不想让她为他担心。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吐了血而导致身体虚弱所以看什么都是颜色浅淡,只觉宇文玄苍的脸色特别苍白,虽然他平日亦是面无血色,眼下却多了几分憔悴,几分疲惫。

097故地重游

“你……一夜没睡?”

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她脸上移开,此刻笑了笑,略倾了身子在她耳边轻道:“宝宝,我想抱着你睡一会……”

沉默片刻,她将身子往里移了移。

他脱靴上床,隔着被子抱住她,闭上眼睛。

她看着那浓黑的睫毛在那苍白的脸上勾画两道弧线,安静得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无碍。”

他捉住她伸向自己胸口的小手,翕动的唇在她眼角轻啄一下。

她仍是担心……他的手很冷,又只穿着单薄的袍子……

她移了被子,盖在他身上,再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心的抱住他的腰为他取暖。

他身子一僵,继而将她搂入怀中。

她眨了眨眼睛,垂下眸子,黯然道:“我想回去了。”

良久,方听他似是叹息般说道:“我没有去找她……”

苏锦翎一怔,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去找那个女人。”他依旧闭着眼睛:“我只是去办了点事,而这事……暂且不能告诉你……”

的确,此番前往云霓坊,一是为了带苏锦翎散心,一是为了调查一件他追踪了许久的事。

她的鼻子忽的一酸,原来他是知道她的心事的,且担心她放不下,才要解释给她。口中却倔道:“你去做什么我才不想知道!”

他忽然笑了,齿尖咬了下她的耳垂:“不想知道?那昨夜是谁在睡梦中一个劲喊着我的名字大骂负心,还说再也不想看到我,让我滚得越远越好,然后又反口说若是我敢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就要砍了我?惊得隔壁的人几乎要去报官了……”

苏锦翎震惊的表情开裂……这都是她说的吗?这真的是她说的吗?这……该不是宇文玄苍在骗她吧?

轻吻她的唇,笑道:“不仅是小醋坛子,还是个装了火药的小醋坛子!”

淡吻渐深,只沉声道:“相信我……”

她被他吻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又觉那魔掌开始向她胸部转移,忙别开脸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你不是要睡觉吗?”

他诡谲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好,睡觉!”

却使劲抱了抱,在她耳边低语:“瘦是瘦了点,抱着还是挺舒服的。”

魔爪终于还是抓住了那一小团坚挺,捏了捏:“不错啊,为什么她就没有发现呢?”

苏锦翎立刻想起在云霓坊被丽菊当做男子来轻薄的事,顿时又羞又恼。

宇文玄苍早有预料的捉住她挥舞的小拳头,返身将她压下,顺手拂落帘帐。

罗幔轻摆……

过了好半天,里面传来苏锦翎气喘吁吁的恼怒:“宇文玄苍,你再这样我就跳床了!”

然而过了一会又变成哀求:“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好,答应我的勾魂媚眼呢?”宇文玄苍的声音已是有些喑哑。

“我才没有……啊!好吧……”

……

“敷衍!”

……

“不投入!”

……

“不满意!”

“你故意的,我不干了!”

……

“啊……好吧……”

……

“勉强算可以,下次一定要继续努力!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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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发现若是单独和一个成年男子待在房中简直是世间最危险的事,偏偏宇文玄苍此番也不说要出去走走了,只搂着她睡了几乎一整天,连饭菜都是店小二蹑手蹑脚送上来的。

其时正赶上他偶然苏醒,在以折磨她取乐。

这一天都是这样,而且只要她略有怒意,他便做西子捧心状,害得她惊慌失措,结果又被他占了便宜。她不得不幽怨的对他说道:“你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吗?”

他很是认真的听她讲了一遍,然而……且不说他是否听进去了,这故事对她便是无用。

她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并没有发觉门口有人,是门板忽然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上面,随后是脚步急促离去,紧接着楼梯传来一阵连续声响,像是有重物滚了下去……

疑惑回眸,正对上宇文玄苍的狡黠。

她忽的明白过来……一男一女闷在屋里一天,还时不时是传出“打情骂俏”之声……天啊,她的名声就这样被毁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气急,却无可奈何,干脆横起一条心,闭上眼睛当革命者。

他倒笑了,拍了拍她的脸颊:“睡了一天,也该起了。”

说着,先自下床,端起放在门外的托盘。

净了手,将碗筷摆在桌上,望向这边,慢悠悠道:“还舍不得起来吗?也好,等我吃完了再去陪你……”

话音未落,便见她气冲冲的跳下床,气鼓鼓的坐到桌边。

盘中切得齐整整的新鲜欲滴的翠缕红丝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而另一碟中则码着一叠极薄的炊面饼,无论颜色还是气味都极大的勾起了她的食欲。

宇文玄苍早已拈了张面饼铺开,涂上甜面酱,将切做细丝的生菜、青韭菜、羊角葱、和合菜皮、和水红罗卜均匀的撒在其上,又好看的包裹起来递给她。

她不客气的接了,立即咬了一口。

“真好吃!”

他唇角一勾,又铺开一张面饼。

那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竟不似在从事某种工作,而是在打造一件艺术品。只一会又裹好一支卷饼递给她。

她亦卷好了一个……当然不如他卷的漂亮,给了他,作为礼尚往来。

“咬春后,可就不该困了,一会……我们回去吧……”

“去哪?”

她正兴致勃勃的吃着春饼,忽然神色一怔……回去,是回宫吗?

食欲顿消。

黯然片刻,忽然唇角一弯:“是啊,都出来三天了,该回去了。”

是的,即便天栾城不在乎是否缺少一个宫女,而煜王……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啊。

一时间寂然无语。

饭毕,她起身收拾东西,正要换回来时的衣物,却见宇文玄苍坐在桌边定定的看着她。

眉心微皱:“你先回避一下好吗?”

他走过来,揽住她的纤腰,额抵在她的额上:“你已是我的人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至于赶我走吗?”

她顿恼:“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我们还没有……”

话到此顿时语塞,他倒接了过来:“还没有生米煮成熟饭?时间尚早,要不我们煮一下……”

她气急,奋力挣脱……还是赶紧回宫吧,看到时他还敢不敢……

回宫……

他走了过来,拥她入怀,温和的气息缭绕耳畔:“我们以肃剌之礼成了亲,你就是我的人,永远都是!”

眼底微湿,轻轻靠在他肩上。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而立,直到窗上的白绫纸渐渐蒙上层淡淡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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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下楼时忽然非常后悔,恨不能找条面纱把脸捂上。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然而即便不做贼也莫名其妙的心虚,她总觉得柜台里的掌柜,跑堂的店小二以及吃饭的客人都拿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好像她是……

宇文玄苍牢牢握住她极力想抽离的小手,更顺势一抖披麾将她拥了进去,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穿过众目睽睽,潇洒而去。

苏锦翎发誓,这辈子也不要出现在这个雒阳镇了!

坐在马上,宇文玄苍照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只听得马蹄得得,全不像来时那般缓慢悠闲,虽是躲在厚实的风麾里,却好似依旧感到寒风划面而过。

马背颠簸,却有他牢牢的保护。

黑暗中,她闭上眼睛……天栾城越来越近了。

不知什么时候,颠簸停止。她的心也仿佛跟着静止。

然而过了好久也不见他唤自己下马,不禁探出头来。

这是……

他们正位于一座山顶之上,四面皆是白茫茫的高低起伏,有层层深色自皑皑白雪下露出,那是沉睡的树林。

而最为开阔的是目下一片望不到边的平滑如镜,则是被冻结了的水面,其上有碎雪沙雾般的滑过,仿若白色的沙漠,壮阔苍凉。

宇文玄苍紧了紧她颚下的白貂皮风麾,不让一丝风漏进去,又环紧身前纤细的腰。

“锦翎,还记得这是哪吗?”

怎会不记得,虽然白雪覆盖了曾经的层林尽染,覆盖了往日的芳草萋萋,寒风将江面冻结,没有了渔船往来歌声飘飘,虽然他们现在立于高处俯瞰这片苍茫,然而风依然捎来夏末的薰香,依然捎来那两道在夕阳下缠绵的身影……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若是以这江山为聘,娶你为妻,如何?”

“……你记住,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清凉的碎雪飘入眼中,微微发涩。

一切恍如昨日,即便寒风萧瑟,飞雪飘零,也难以冷却难以湮灭当日的点滴,那突如其来的悸动排山倒海般再次涌进心中。

098负荆请罪

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在那段努力想割舍过往的日子里,这一字字,一句句,总出其不意的叩击她的心扉。于是午夜梦回,于是彻夜无眠。

深深的叹息,更紧的拥住她,携着冷风的温热在耳边环绕:“我知道你会记得。同样的话,不说二遍!”

怀中人的战栗令他更不愿放手……难得相处的几日,将无尽缠绵都给了她,若是还可以,却不知要等多久了。

“开心吗?”

“嗯……”

“想不想永远这样?”

她一怔,他的意思是……不回去了吗?

“等我……”

不用回头,亦可感受他的郑重。

原来还是要回去的。她心底一叹,微偏了头,斜靠在他肩上。

她理解他的雄心壮志,这样的男人是属于天下而非她一人,他肯给她承诺,亦是一心努力实践,然而她又怎肯因了自己的私心而伤了其他女人的幸福?而且,在通往太极殿丹陛的台阶上,是她们陪着他走过一路风雨,自己又做了什么?如此又怎能让他舍了同袍的战友来迁就她的决心?相比下,自己曾经的决心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然而若说放弃……亦是难。他已是做了那么多,在她不知那白玉莲花的由来时便已情难自禁,而现在更是难以自拔。他在竞争那个位子这般关键的时刻,还要错过机遇分出心力乃至舍下性命来守护她,他为的是什么?她怎会不知?他一心为她,她又怎能不一心对他?她可以不介意名分,但只要想想母亲和莫鸢儿……她承认自己是自私又胆小,只是岁月漫长,今日的情深意重,可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若真的有一日他与自己反目……她不敢想。得到太多,也便失去太多。

或许就这样吧,不去改变他,也不去改变自己,就像这风,吹向何方,何时停止,一切……就这样吧。

他与她就这么默默的依偎着,一同看向天边渐深渐暗下去的玫瑰色霞光。

成群的飞鸟从头顶飞过,如幕布般直向东方而去。

苏锦翎知道,那是追鸟,祖祖辈辈皆生活在天栾城内,每天清晨出发,傍晚时分回归。

她看着那群飞鸟远去,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既是飞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因为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就像我,不管走多远,终会守在你身边……”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话中含义,然而……

“有翅膀真好,如果我有了翅膀,一定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雄心壮志,可是……

他笑了,吻了吻她的鬓发……那种幽香让他流连,让他不舍。

“若是你飞走了,我怎么办?”

“你……你有你的家,而我……”

“我的就是你的……”

“我……不想回去!”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良久,他叹了口气:“若是要安排你出宫,亦非不可,只是……我不放心。宫里虽然晦暗,却是我目力所及之处,而且我会安排人保护你,而一旦你出了宫……云霓坊的事,我不想再发生!”

“你真的会……”

她的疑问戛然而止。她怎么又执着起来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明日虽然迫近,然而却像这天边流岚一般虚无缥缈,而她所能把握的,所拥有的,只有发生过的一切。快乐总是短暂的,就像那天边最后一抹光线,稍纵即逝。

“我会!”他自是明白她心中所问:“相信我!”

她淡淡一笑,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

人总是为未发生的事而烦恼,而再多的烦恼又能决定得了什么?无非是给自己和他人徒增无奈罢了。

“忽然有点想看到你站在太极殿丹陛上的样子……”

太极殿的丹陛,那是皇权的至高点,站在那里便意味着君临天下……或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刻,一切纠结方算有个了结。

“会的!”

心底一颤,蓦地涌出暖流,融散了这个冬日凄寒的黄昏。

她终是理解了他的抱负,他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到达那个位置的,却是不知还需多久,他只知道这期间定会有许多让她为难之处,不仅是过去,现在,可能还有……将来,可是……

下巴摩擦着她的青丝,终有一日,将我所亏欠你的尽数……不,千万倍的补偿给你!

“走吧。”

她轻声道,再次留恋的看向这片空旷却自由的天地。

天地很大,可是有时若是想找一片随心所欲之地却极难如愿。

他沉默片刻,抚了抚她的额发……那发下是道几乎看不见的月牙痕迹。

他亦望向天边那抹稍纵即逝的微光,待其终于隐下,方策马下山。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会数次不约而同的回想当日的凌空鸟瞰,回想当日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回宫的决定,然后不约而同的在心中问自己,若是那日,她真的没有回宫,一切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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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走?”

宇文玄铮身穿天青色寝衣,坐在麒麟椅上,一只手肘支着麒麟案,满脸不悦。

“没走,还在寝殿外跪着呢。”小宁子低眉顺眼道。

“那就让他继续跪着!”

宇文玄铮一擂桌子,顿时眉头紧皱。

“哎呀,殿下,又牵动了伤不是?来,奴才给您揉揉……”

未及宇文玄铮拒绝,小宁子便殷勤的将手按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疼!疼……”宇文玄铮一把推开他:“蠢奴才,早就告诉你,让你别碰小爷的脑袋……”

小宁子从地上爬起来,依旧讨好的笑着:“要不奴才请锦翎姑娘过来?”

“你给我站住,谁让你多事?”宇文玄铮一声怒喝。

的确,若是让苏锦翎过来然后看到她哥哥跪在外面……

可恶的苏穆风,这三日内,只要不当值,便来长信宫“请罪”,而他就是避而不见。

他爱跪就跪着,谁让他打伤了小爷的脑袋?

除夕那夜,他好容易躲过了诸多监视想要去探望苏锦翎,怎奈刚推开听雪轩的门,就觉得背后一阵寒风袭来。未及回头,便挨了一记重击,醒来后已身在长信宫,而苏穆风就跪在外面。

据说苏穆风也是在除夕之夜去探望妹妹,却见一男子“鬼鬼祟祟”的进了听雪轩,他一时护妹心切,就……

奶奶的,小爷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哪里和“鬼祟”沾过边?再说你好歹也在宫里待过几年,难道没见过小爷?你是故意的吧?你是看准了小爷才劈过来的吧?不愧是苏烈王的世子,下手就是干脆利落,若不是小爷命大,估计这会已经投胎转世了!

真恨不能一状告到皇上那。皇上对苏穆风一向偏爱,总是拿他给自己还有宇文玄朗做榜样,说什么文武兼备,德智双全……如今倒要他看看这么一个文韬武略的人物是怎么夜入宫女居住的听雪轩的。虽然苏锦翎是他妹妹,可是在宫中,即便是兄妹也得遵守宫规礼仪!

他很想欣赏一下皇上得知此消息的震怒之状,苏穆风的惨烈之状,那简直太过瘾了!然而……

“你是怎么知道苏侍卫去了听雪轩?”

“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旦父皇问起,难道他要说是自己突生预感赶去严正宫规?父皇定不肯相信,万一苏穆风再反咬一口……这些姑且都不论,苏穆风可是苏锦翎的哥哥,她若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给她哥哥难堪……而最关键的是,将她牵了进来,万一父皇迁怒于她……

也罢,这口气小爷先咽了,待日后……

“殿下,您看……是不是先见见他,或者您发句话,让他以后别来了……好歹人家也是烈王府的世子……”小宁子小心翼翼的瞧着他的脸色。

“世子又怎样?又不是小爷让他跪的!”

“您小点声……”小宁子急忙嘘声道:“他是不是世子倒无关紧要,关键是锦翎姑娘……”

宇文玄铮皱起眉头,警醒的看向他。

“奴才听说锦翎姑娘和这位兄长感情极好,呃,这个……殿下也是知道的吧?万一他把这事跟锦翎姑娘那么一说……当然,是他伤殿下在先,理该受罚,可若是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那锦翎姑娘会是什么心情?”

宇文玄铮眉心渐展。

小宁子赶紧趁热打铁:“锦翎姑娘曾跟奴才说殿下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大了点。您想想,平日里您跟锦翎姑娘闹的小矛盾可不就是因了您这脾气?若是这么大的事您都不计较,锦翎姑娘这一高兴,说不准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您看……”

话音未落,宇文玄铮已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殿下,殿下……”小宁子急赶了来,手上拎着件袍子:“殿下,您这个样子出去,有失风范……”

见宇文玄铮要恼,急忙道:“若是锦翎姑娘知道了……”

锦翎姑娘,锦翎姑娘……小宁子真是吃准了他了!

宇文玄铮愤愤的一把抓过袍子,凌空一轮披在身上。

袍角恰好打中小宁子的下巴,他急忙捂住嘴夸张的叫起来。

099情非得已

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案头烛光依然摇曳,竟还是离开时那般长短,床铺略显凌乱,依然可见当日的匆忙。

苏锦翎叹了口气,或许这三日真的只是场绮丽的梦吧。

摘下髻上的彩胜,那双燕依旧鲜丽,翅膀飞展似是比翼双飞。

唇角不禁勾上一丝笑,将那彩胜轻轻放在案上。

又取了那锦囊,将里面的宝贝倒出来逐一喜欢一番。

金灿灿的光有些耀目,有些迷离,恍若分离时他的笑意微微,即便她已走了很远,即便那雪色的身影早已融进更为空旷的蒙着夜雾的雪白之中,仍是觉得那目光执着的跟着自己。

门声一响,有人进来了,听脚步应是樊映波。

这又是个麻烦。

自己消失三日,樊映波不会不知,她会怎么想?怎么做?宫女私自出宫必是死罪,宇文玄苍却让她不用担心……然而即便是担心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吗?她忽然觉得很无力……

脚步渐近,似是想要推门而入……

苏锦翎的心跳亦是渐快……

然而……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便又走开,随后又是一声门响,已是进了偏房了。

苏锦翎松了口气,然而见面是不可避免的,到时她要怎么面对?虽然她根本没有必要对樊映波解释什么,可是……这就是做贼心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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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频频,却根本记不得什么,只是醒来时分外疲惫。

苏锦翎躺在床上发呆,意图从昨夜设定好的无数个理由中拣出个最说得过去的一个。

门忽的开了,一身彩绣棉衣裙的樊映波走了进来。

苏锦翎忽的坐起,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樊映波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惊惶,更好像是忘记了她曾失踪过三日,她不禁要怀疑那三日里是不是曾有另一个苏锦翎替自己卧病在床蒙混过关。

“真没想到宫里过年竟是这般热闹……”

樊映波竟有几分开心的样子,原本蜡黄的脸敷了淡淡的脂粉,于晨光熹微中分外动人。

“娘娘高兴起来,给了不少赏赐……你看这个,漂亮吗?”

那是支银嵌翠蝴蝶簪,做工精巧别致,不仅簪首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簪挺上亦停着两只小小的蝴蝶,须翅轻颤。

“我一看,却觉得这簪子分外适合你,可这几日忙得我都没时间回来……唉,看你这一病错过了多少好事?却是便宜了我,那么这根簪子就当是赔罪了……”

樊映波语气很轻松,轻松得让人觉得不正常。

但凡反常,总是让人觉得不安。

于是苏锦翎眼睛虽盯着簪子,余光却紧密留意着她脸上的动静,一丝一毫都不敢错过。

樊映波要么是真的不知道她失踪三日,要么就是个极好的演员,她的快乐好像完全发自内心……难道主子的宠幸能使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苏锦翎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她总觉得其中有许多漏洞,然而却是连自己亦不愿深想。

“唉,谁没有点迫不得已的事呢?”

樊映波的这句令她眼角一跳,抬眸却依旧只见她的喜气洋洋。

“虽然我现在天天陪在娘娘身边,娘娘口里心里放不下的只是你。我看你今日也算大好了,不如收拾收拾给娘娘请安去吧……”

说着,便拉她起来。

“我刚学了个新发式,正好……”

樊映波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定在她的颈子上,又滞缓的移到她脸上。

面上喜色尽褪,就连茉莉胭脂都掩不住其下的苍白。

她怔怔的看了苏锦翎半天,眼底蓦地涌起悲戚……

是悲戚吗?苏锦翎不敢肯定,因为只是眨眼的工夫,她已又是笑意盈盈,虽然……似是有那么一点牵强,目光有些凌乱,声音亦似有些颤动:“我忽然想起娘娘昨晚嘱咐我今天早点去瑶光殿的,你先歇着,等我回来再……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苏锦翎看着她匆匆离去,手不禁摸了摸颈子,心下疑虑。

移到桌前,对着菱花一瞧……

颈下近锁骨处赫然几点嫣红,深深浅浅的交杂着,好像飘落的花瓣。

她吓了一跳……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然而……

她忽的想起这几日的缠绵……宇文玄苍捡了皮袍为她穿上,刚要扣上领间搭绊,却忽然止了手,凑上前。蓦地笑了,收回目光坐好,一本正经的为她扣好搭绊,又拽住她的领子往拉了拉……

原来是他……原来他早就看到了,却还……

菱花“啪”的扣在桌上……这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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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人日。

宫中赏下彩胜,双燕、小幡、人形、花朵……皆是彩绢所制,还熏了香。

苏锦翎逐一拈起看了一遍,仍取了那纸做的双燕簪在鬓上。

两日前,她便已销假供职,重回雪阳宫。

贤妃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直说这阵子病得瘦了,又叫樊映波取了皇上赐的燕窝赏她。

她偷瞧樊映波的脸色……自那日便很少和她照面,而如今她面色如常,贤妃仍是如此慈爱……她终是放了心,更是生出许多感激。

在这深宫中,每个人都是面里笑着,心里却是巴不得踩着别人往上爬,无事尚且要生非,何况那些得了什么把持的?而樊映波,虽然脾气古怪,平日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呢。或许正如她所讲的“谁没有点迫不得已的事呢”……这样的理解的确难得,也没有刻意为难的一再追问,而自己自是会记得她的好。

将毛团打扮一番带出宫去,路上宫人纷纷侧目,笑语连连。

行至清芷榭时,又遇到两个宫女,看着毛团扎着个大红蝴蝶结分外可爱,立即停下脚步逗弄它。

毛团身为雄性的尊严虽然被扼杀,但是雄性的天性却并未泯灭,特喜欢同年轻的女子一起玩耍,且把自己会的本事全抖露出来,一会作揖一会握手一会打滚一会倒立,还非逼得人家亲它,否则就伤心欲绝的惨嚎两声,悲痛壮烈,然后又像睡美人一般于一吻后神奇复活。

那两个小宫女被逗得乐不可支,恨不能解了所有物件挂在它身上。

三人一狗玩得正开心之际,一抹雪色于漫天冰雪中斜斜的飘入眼帘。

她眼角一跳,立即望过去……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风景都飞化成烟,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他,携一袭清冷劈目而来……

她自然的只看向他,只看见他,竟丝毫没有注意他身边那么显眼亦是同样高大的湛蓝身影。

宇文玄朗早已注意到苏锦翎怔立在覆雪的灌木丛旁,虽然隔着那么远,依然可感到那如水的目光直直的望向身边的人。

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虽比不上四哥气度华贵,好歹也算个风姿俊朗的大好少年,穿得还这般惹眼,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把他越过了去?

然而他亦知道,身边这华贵高洁之人此刻亦是不见天地万物,眼中只看一个她,只有一个她……

苏锦翎就这么怔怔的看着他们走近,却是身边的宫女突然发现二位殿下翩然而至,慌的跪倒:“煜王爷吉祥,七殿下吉祥……”

苏锦翎觉得那宫女还拽了她一下,也不禁木木的跟着拜倒。

宇文玄苍照例没有任何回应,于是苏锦翎只看到那绣着银丝龙纹的雪色袍摆徐徐飘过……

视线中好像有个香色的物件落于眼前,未及她看清,旁边的宫女已捡了来赶上去,双手捧着奉上,头压得极低:“王爷……”

余光中瞥见那雪色住了脚步,似是“嗯”了一声,然后缓步离开。

那宫女脸红红的跑了回来,向另一个展示手中的金叶子,二人兴奋的叽叽喳喳。

她们说的什么她已全然听不到,只呆立在原地,任着毛团不停的摆弄她裙摆上的玉色宫绦。

他回来了……记得离别那日他说还要过些时日才回来,怎么才四天……刚刚的不是梦吧?

心跳隆隆,只看到那两个小宫女的嘴巴冲着她一开一合,直过了好半天才听清她们说什么。

“煜王就那个脾气,你也不必太在意,我们都习惯了的……”

“是啊,我来宫里三年,见过他五次,每次都板着脸……”

“人却是极好的,你看,还赏了我这个……”

“看时辰是刚刚下了早朝。对了,这条路这样偏僻,他怎么绕到这来了?”

是啊,于太极殿至雪阳宫,至静*香园,至宫外……都不经这条路,他怎么绕到这边来了?是为了看她一眼,还是为了让她看他一眼?

她摸了摸发髻上的双燕,只觉得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朦胧。

“哎呀,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病了?”

她是病了,病得不轻。

再看向那小径时,只有白雪皑皑,青松肃穆,而那个人影……却早已不见了。

100真情如许

宇文玄朗不用去看身边人的脸色,亦知此刻那平静的漠然下正隐着怒气。

本来那锦囊是故意掉在苏锦翎面前的……四哥一向仔细,怎么会大意丢了什么贴身之物?无非是想引得她过去好瞧上两眼,以解相思之苦。要知道原本计划半月方归,然而才离了四日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下了朝又绕了那么大的远跑到她经常领毛团散步的小径。年节里,宫里走动的人多,所以为掩人耳目还拽上他……这一切本是多么的天衣无缝啊,可偏偏那宫女眼疾手快……他看到四哥取出片金叶子,那眼神那手势根本就是想直接插到那宫女脑门上的,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可也怪苏锦翎太过迟钝……她一直就是!唉,她怎么就那么钝呢?

“玄朗……”

“啊……”

他只顾着琢磨刚刚的事,竟没注意二人已经步入茗湘苑。

“你先回宫吧。”

“哦。”

他闷闷的应了一声,心里却道,这是利用完我了,就把我甩了,估计这工夫仍在窝着火,我还是早走为妙。再说园子这般清净,静静心也好。至于苏锦翎那小迟钝……估计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没准还要以为四哥又骗了她……这可不好,我是不是应该觑个空找她解释解释?

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溜了。

宇文玄苍在林中一动不动的站了半晌,忽然道:“出来吧!”

四围一片静寂,只有风吹动树梢幽幽作响。

然而片刻之后,积雪覆盖的枝叶中忽然响起极短极轻微的窸窣声,紧接着一个披甲挂剑的英武男子出现在他身后。

“参见王爷!”

宇文玄苍也不回头,一任他单膝着地在雪地里跪着。

良久……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不是有话要说吗?”

苏穆风双手抱剑而跪,眼睛盯着耀目的雪地。

是啊,他的确有话,可是要如何说起?难道要问这个令人难以揣测其心意的煜王为什么要在除夕之夜掳走锦儿?

早在多日前便听说锦儿病了,而他一个侍卫却不方便前去探视,便借着其他侍卫想在除夕之夜回家过年而换了班,趁众人欢乐之际悄悄来到听雪轩。

然而未及他进门,便看到一人似抱着什么东西从听雪轩出来,又三跃两跃的腾身而去。

那衣着,那身手……定是煜王宇文玄苍。自己在他身边作了近十年的皇子伴读,朝夕相处,根本不可能看错。可是宇文玄苍为什么会来到听雪轩?他怀里抱着的……好像是个人……

也就在刹那,他忽然想起与锦儿在宫里的重逢……

……“哥,你去做皇子伴读,究竟是哪个皇子的伴读?”

“四皇子宇文玄苍,不过现在已是煜王了,怎么了?”

锦儿眼睛一亮:“皇子伴读是做什么的?”

“陪皇子读书,骑射……皇子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哥哥认识一个叫宣昌的皇子伴读吗?”

他一怔:“宣昌?”

……

宣昌……可就是“玄苍”?

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其实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宇文玄苍为人冷厉,心意难测,他身边的拥趸虽不多,却皆是可用之人,且其最善利用联姻结交权贵,他府中的女子个个出身显贵,精明能干……这样的煜王怎么会对锦儿……

锦儿是漂亮,然而煜王府并不缺美女,宇文玄苍也非美色可打动之人,他亦不是没看过宇文玄苍是如何将那个妖冶如蛇企图以色为诱的临纳女子鞭笞至死。锦儿也没有什么强大的家族势力,虽然她名义上是烈王府的庶女,这点那位精明的煜王怕是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是锦儿单纯,单纯得就像一池春水,莫非煜王厌倦了周围的聪明乖觉巧言令色,所以才心血来潮对锦儿生出几分兴致?

可是对无用之人,煜王怎会舍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煜王思虑深沉,身边的人怕只有宇文玄朗才能猜得他几分心思,别人很难判断从他口里说出的话是真是假,他脸上的表情更是难辨喜怒,这样的人竟然盯上了锦儿……

宣昌……打一开始他就在骗她,还能安什么好心思?如今想来,煜王府婚礼上那对双生子因了锦儿大打出手,年前在宫里又是因了她闹得不可开交,翻天覆地中只单单隐着个不动声色的宇文玄苍,是何等的老谋深算?

他已是同皇上告假去岚曦寺还愿,却原来要至听雪轩强掳病重的锦儿,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纵然他是煜王,自己也不能任由他伤害锦儿!

他正欲提步追去……当然,在这一瞬,他也想过或许那雪色人影并非宇文玄苍,或许纵然是他却因为自己关心则乱而将他怀里的物件误认成锦儿,而且即便那人真的是宇文玄苍可目前的状况是皇上已知煜王早于三日前去了岚曦寺,若是追究下来……锦儿,煜王,他们之间……会让人作何感想?煜王自是不会有事,那么锦儿呢?若是此刻上前交手,他不信自己会输给煜王,然而又会惊动什么人?煜王在情急下会不会对锦儿有威胁?

脚步在一个个划过心间的电闪火花下略有迟疑,也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踏雪之声由远及近……

是宇文玄铮……他又来做什么?

当然苏穆风也知道他经常会出现在锦儿身边,为了锦儿还同孪生兄弟兵戎相见,只是那八殿下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与自己抢女人的并非是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宇文玄朗而是……

眨眼工夫,宇文玄铮已然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众所周知,锦儿如今是“卧病在床”,万一……

来不及细想,飞身而下,只一掌便劈晕了宇文玄铮。

旋即冲进屋子……

守岁烛静静摇曳,昏黄的光中床铺凌乱,只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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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穆风深深的吸了口气,抬眸望向屹立在前方的人……

鹤羽云纹长氅于风中猎猎飘摆,却无端端的让人感到一种迫人的压抑。

他的确有话要说,可是……要如何说起?

宇文玄苍转过身来,冷锐目光与那疑怒的眸子相对,又移到他身上石青色锦缎披风,风过处,隐约现出深蓝软甲背上的豹纹……是二等禁卫的徽记。

不禁唇角微勾,升迁如此之速……皇上果然看中他!

一面冷然静默,一面疑思揣测,二人就这么相峙许久。

有风卷起地面浮雪,扑扑的落在鹤羽云纹长氅,又压了那石青色锦缎披风的一角。

“我会娶她!”

沉寂良久,苏穆风忽然听到这样一句。他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雪迷了眼睛,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凉薄的唇略有翕动。

“我会娶她!”对于宇文玄苍这是少有的重复,且又补上一句:“你可放心!”

宇文玄苍的确有能看穿人心事的本事,而且如此直接,竟是不用他大费周章了,可是……这句究竟是真心话还是戏言?说者心意难测,听者更难辨真假。

“锦儿不会嫁给王爷的!”

宇文玄苍狭眸微眯,目光霎时化作寒冰。

“锦儿……不适合王爷!”苏穆风攥紧佩剑,生硬道:“锦儿还不懂事,怕是枉费王爷一番苦心。”

宇文玄苍唇角微翘了翘,露出一丝冰冷的兴致盎然:“如此……可不是苏世子的性格……”

苏穆风眉心蹙了蹙,艰涩道:“此乃臣真心所言……”

“真心?”宇文玄苍眼角微挑,眸光犀利:“是怎样的真心?”

谁都知道苏世子意图拦截载秀女入宫的宫车而挨了烈王一顿毒打,又因拒了户部尚书的提亲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半年前却忽然奏请皇上成了天栾城的一名初等禁卫,这种种的一切可是都为了……一个人?

苏穆风语塞。

他对锦儿的情意是无法言喻的。因为阻止锦儿入宫,他气坏了父王。他拒绝户部尚书的提亲,直言要娶锦儿为妻却挨了母妃一记耳光,甚至大骂他是“畜生”……

“为什么不让我娶她?她不是父王的女儿!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妹!”

苏江烈气得要拿剑杀了他,是母妃及众人苦苦跪地哀求。

那一日,苏江烈砸了府里所有的东西,将他吊起来抽得皮开肉绽。

那一日,苏玲珑趁乱逃出府,顺利过了初选,成了百莺宫的一名秀女。

那一日,清萧园的莫鸢儿忽然载歌载舞了一夜,随后病倒。

那一日,章宛白似是老了十岁,她泪流满面的跪在他床前,求他再也不要对锦儿有那种念头,否则……她哪怕是上天入地,粉身碎骨,也要杀了那个让她儿子遭受天打雷劈的女人!

混乱中,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可这是真相吗?如果是人所共知的真相为什么莫鸢儿会被众人鄙弃?父王曾是那般的深爱那个女人,如果他早就知道一切是个阴谋,又怎么会让那个女人禁锢在清萧园十五个春秋?

101春的气息

一时间,似是所有的人都在骗他,一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明暗闪烁却是捉不到边际。或许只有去清萧园,去找莫鸢儿,方能解开所有的疑问。

然而等他见到莫鸢儿时,却惊异的看到一个一身银白的女子……不,是青丝化雪,长长的飘垂在地,裹着如同雪人般的她。

她比多年前见到时更加神思恍惚,容颜却依旧年轻愈发清艳,仿若盛开在冰山上的雪莲。她只微微的笑着看他,任他问什么都不答言……

这便是来自云裔女子的诅咒吗?十五年的冷遇,十五年的痛楚,而今尽情的回报在陷害她的人的身上,但凡与之有一丝血缘关系便无一幸免。

制造陷阱的无法说出真相,已知真相的无法去面对,而他,处于混沌之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这才是最残酷的报应吗?

他是王府世子,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为一切尽在手中,离家十载投身宫廷也是为了有更强大的力量来给予他所想保护的人以更好的安置。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强大,哪怕父王母妃再如何反对,他亦是会不顾一切与他们抗争,甚至可舍了这浮华的名头带她远走天涯。然而此刻方发觉总是有某些东西是无法安排,无法掌握的,而那……偏偏是最重要的,最意想不到的。

他也曾彷徨,也曾迷惑,也曾无所适从,到后来,他只能选择去那最重要的人身边,去守护她,即便不能达成自小便在心底根深蒂固的夙愿,只要能时时的看着,守着她,不让她受一丝伤害,亦是满足了。可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无论他怎样的护着她,她终究要长大,终究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一时间,竟好像有人立时要将她夺走……

他攥着剑柄的手已是青筋暴露,骨节泛出恐怖的青白。

“锦儿是我妹妹,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你!”

眸光幽冷且坚定的对向那雪色之人,却见到那如寒冰般的眼中似是有微微笑意。

他等的便是这句。有苏穆风看护锦翎,自己也可放一些心来。既是兄长,又对她有着难以言说的爱意,还有谁会比他更合适呢?虽然他现在也并没有太大的能力,虽然让情敌来替自己暂时守护心爱的女人有些卑鄙,然而他不得不如此决定了。

“如此……甚好!”

那人只留下这一句,轻飘飘的,仿似风拂落枝头积雪。

然后他便在清雪飘零中飘然远去,只余苏穆风依然跪在冰天雪地中。

风轻扬,带动雪花翩翩,露出黑褐的枝干。

没有人注意到,那枝干下已有一点点细微的起伏,正悄悄的酝酿着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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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

刚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转入玉秀山,银狐裘斗篷便是一抖,将她纳入其中,狠狠抱住。

只不过三日不见,怎的就思念到如此地步?连宇文玄苍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的他恨不能将她吞到肚子里随身携带,因为一旦那纤柔的身影离了视线继之填满心壑的总是莫名的不安与愈发强烈的牵挂。

苏锦翎几乎被他闷死,好容易挣扎出来喘了口气,唇却被他吻住,结果又是一阵窒息。

直将她折磨得天旋地转方放了手,温柔的抱住那个小人儿。

“锦翎,上元节带你出宫好不好?”

然后便见那小脑袋腾的从斗篷里钻出来,如一只小猫般满是惊喜,然而……

她面带沮丧:“我要陪瑜妃过节……”

“瑜妃?”他眉心微蹙,眸不自觉的眯起。

“嗯,她已病了好久,这次元宵夜宴怕是又无法参加了……”

“只是……陪她吗?”

苏锦翎没有明白宇文玄苍话中的含义,只点点头:“她和贤妃娘娘一样和善慈爱,对我也很好,还教我弹琴,还说……”

苏锦翎刚要说出瑜妃总惦着让她与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清宁王合奏一曲时便看见宇文玄苍定定望住自己的目光,似是猜测,又似是怀疑。

“你怎么了?”

宇文玄苍突然一笑,却是有些生硬:“瑜妃那里总去吗?”

“嗯,”苏锦翎仍是沮丧:“早知道你要带我出宫,我就不答应贤妃娘娘了。”

不过转而发觉做如此想实在有些自私,瑜妃待她如亲生女儿,而她却连一个元宵节亦不想舍出来陪她,可是能和宇文玄苍一起出宫是多么难得机会啊!元宵节……团圆节,可知他亦是要舍了诸多的牵绊陪她,而她却……

“既是贤妃允的,那便去吧……”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那你……”

想必因此失望为难的应不止她一个吧。

“我倒没什么,无非是和玄朗看看灯,喝喝酒,我只担心某些人一旦见了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要乐不思蜀了呢……”

苏锦翎眉心微蹙,过了半天才明白何意,顿时笑眯了眼:“原来你在吃醋啊?!”

宇文玄苍虽是笑着,神色却分外郑重:“是啊,在吃醋!”

这家伙,霸道得连嫉妒都堂而皇之!

心底却是无尽的甜蜜,靠近他怀里,手搭在他胸前……正是那伤口的位置。停了片刻,忽然翘起脚,吻了下那凌厉的下颌,然后赶紧把脸藏起来。

宇文玄苍笑了,轻抚她薄削的背:“几日前苏穆风来找过我……”

苏锦翎肩头轻震。

“我对他说,我会娶你……”

苏锦翎抬起眸子,正对上他目光簇亮的眼。

“我又吃醋了!”

终忍不住笑,锤他:“还说人家是醋坛子,你简直就是醋缸,不……这漱玉潭都装不下你的醋!”

笑罢,伏在他胸口,轻声道:“他是我哥哥……”

“是啊,有时我真羡慕他,可以那么早便遇到你,如果我……”他顿了顿,省去一切不可能的重来,笑道:“不过我亦是很早便见过你……”

见她目露疑思,不觉伸指抚向她的额发……那月牙形的疤痕淡得几乎失了踪迹。

谁能料到他会邂逅七年前那个偶然被救起的小女孩?其实当时只是想救玄逸的,怎奈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抱着先跳下水的玄逸,害得玄逸差点被淹死。可是现在,他是多么庆幸顺手捞起了她?若是当初便会得知今日,他定会毫不犹豫的等着她!可是,这世间有多少事可以重来?她已是不记得当年的惊险,若是她能知道将来……可是又有谁人可预知后事?

“我还羡慕他可以堂而皇之的保护你,和你在一起,不过……”拈住她搭在衣襟的发丝轻轻揉捏:“未来的日子里,那个守在你身边的人,只能是我……”

忽的拥住她,细碎的吻撒在鬓边:“我有些等不及了……”

通往太极殿丹陛的玉阶是那般漫长,他从未想过要一步登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缓慢的却是踏实的走着,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更多的人看到你,才会经过万般思虑然后决定跟上来,这样的人心才更为稳固,你也可以借这漫长的过程了解人心,利用人心,巩固人心。可是最近,心里却毛躁起来,恨不能赶紧结束这冗长的征程,拥着怀里的人一同鸟瞰天下。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更深知忙中易出错,而且目前的状况依然需要观望筹备而不是急躁冒进,可是……明明拥她在怀,心里却为何要如此不安?好像……好像只要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好像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把他们生生分开,而那偏偏是无法看见无法触摸的虚无……

他到底是怎么了?

玄朗说他这是关心则乱。

可能是吧。他与苏穆风相处十载,知道苏穆风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锦儿,而他的脾气亦是如烈王一般坚定强悍做事不计后果。虽他不得不拼命说服自己是她的兄长,可是万一……

宇文玄苍不得不考虑太多。

把锦翎交给他的确安全可靠,却不是安枕无忧的,唯有将她牢牢的护在自己身边,方可安心,而她偏偏又是那么执拗……

“唉,锦翎,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看着她迷惑的小脸,终不忍将这难题压进心底,只苦笑道:“为什么不去捡那个锦囊?”

苏锦翎眨眨眼,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知道我为什么要丢下那锦囊?”

她红着脸点点头:“七殿下后来告诉我了。”

“笨啊!”

他宠溺而嗔怪的点点她的脑门,搂她入怀,无声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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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树银花不夜天,游人元宵多留连。灯山星桥笙歌满,金吾放禁任狂欢。

这便是帝京的元宵节,即便是隔着厚重的宫墙,远处集市上的热闹之声依旧翻着跟斗砸进来,引得秋阑宫里的宫女太监挤在门口翘首张望,不停的评论着哪朵烟花开得最好看,又纷纷回忆儿时曾在街市见到的闹花灯舞火龙耍狮子的情景,叽叽喳喳的好像一群小山雀。

102元宵佳节

苏锦翎却独自倚在雕花纹锦的窗边望着夜空里将明月比得失了颜色的烟花,已是失神良久。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却是惜晴。

惜晴柔声道:“瑜妃娘娘叫你呢。”

她方收回心神,走到瑜妃身边。

瑜妃爱惜的拉起她的小手:“想家了?”

她哪是想家,她是在想……

神思再次游离,只听得瑜妃叹了句:“都是要你来陪我,却弄得你不自在,辜负了这个好日子……”

她急忙道:“娘娘多虑了,奴婢不过是……有点想家了……”

这谎说得她也不好意思,急忙垂下眼帘,心里却是真的惦记着莫鸢儿。记得去年元宵节时,母女二人一同赏月,同吃一碗元宵,享受着单纯的快乐。那时她的心就像夜晚的清萧园一般空旷清幽,没有那么多的繁杂,没有那么多的思虑,没有喜悦,没有担忧,没有牵挂,没有……他……

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这样的火树银花流灯光影中会不会来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碗热腾腾的元宵蓦地出现在眼前。

“妹妹快尝尝,这汤圆味道如何?”惜晴笑道。

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托着雪白圆滚的汤圆,氤氲的热气浮着浓浓的香味,极是诱人。

拿瓷勺舀了颗汤圆,轻轻吹散表面热气,小心的放入口中……

绵滑,柔软,香浓,醇厚。

“好吃吗?”惜晴的眼睛亮亮的。

苏锦翎点点头。

“那就多吃点。”惜晴分外开心:“要知道这汤圆可是娘娘亲手做的呢。娘娘听说妹妹今日要来,特意下了厨。要知道,我们跟着娘娘这么多年都没尝过娘娘亲手做的汤圆呢。哎,你们别在那看热闹了,快来尝尝娘娘的手艺,一会可就都让锦翎吃光了……”

瑜妃嗔怪了瞪了她一眼:“就知道胡诌,哪年本宫没做汤圆?哪年没你们的份?”

“唉,往年我们是沾了清宁王的光,今年却要沾锦翎妹妹的光了……”

“又贫嘴!”

瑜妃作势要打,惜晴早已跳到一边,还扮了个鬼脸。

“这鬼丫头,平日都是本宫把你宠坏了!”瑜妃笑骂,转而又给锦翎添了一碗:“当年我还未进宫,家里很穷,每到元宵节亦是买不起粉食店里的山药元子、真珠元子,若是自己做吧,总是硬得能当石头。后来就偷偷跑到人家后厨,透过窗子学手艺。手艺虽学得不错,可是哪有人家那么精贵的食材,结果做出来的只是勉强能吃而已。等到进了宫,找御膳房的公公舍了些食材,凭着记忆中的做了一回,竟是分外好吃。唉,我长到十六岁,头回吃到那么好吃的汤圆。”

瑜妃的眼角亮闪闪的:“用水粉和作汤团,这样皮才会滑腻异常。这水粉的做法可有讲究,将糯米浸水中一日夜,带水磨成粉,用布盛接,布下加灰,以去其渣,取细粉晒干方可用。至于馅,自是想吃什么便可放什么,我还记得我进宫后第一次做的是松仁核桃馅。唉,这么些年过去了,每到元宵节我都会做汤圆,自我感觉这技艺是越来越精湛,食材也越来越精细,怎么味道倒越来越不如初次做的好吃了?”

瑜妃皱眉懊恼,竟似孩子般可爱。

苏锦翎笑笑:“奴婢尝听说一个故事……”

“讲故事啊,太好了!”惜晴立刻蹦了过来。

“从前有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被人四处追杀,好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穷途末路中,是几个乞丐搭救了他。在一座破庙里,乞丐们燃火拿瓦罐煮了东西。将军正昏迷着,忽然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引得肚子咕咕作响,顿时醒了过来,问他们在煮什么。乞丐说,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将军顾不得烫,将整瓦罐的汤都喝了,他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后来他反败为胜,高官厚禄,封赏无限。他住在华屋美厦之中,吃着山珍海味,却总觉得不如在破庙中那一碗汤,即便命最好的厨子按着描述的样子去做,亦是不得其味。他思之心切,久了,竟病了。后来,他亲自去寻了当年那几个乞丐,命他们照原样做了汤,其实不过是一团发霉的面点缀了几片菜叶。将军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认定乞丐欺骗他。乞丐叩头求饶,道,将军,这真的是当年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只不过将军不再是当年那位落魄的兄弟了……”

惜晴有些不解,不停的追问苏锦翎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变的不是食物的滋味,而是人,是心,是这多年的境遇啊……”瑜妃叹道。

惜晴琢磨片刻,顿时恍然大悟,却是笑道:“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娘娘做的汤圆越来越好吃了呢?娘娘今年还做了好几种口味的,妹妹来尝尝,最喜欢哪个?

苏锦翎没想到一个故事会引得瑜妃感慨万千,黯然失神,自知有错,又不知如何安慰,只急忙端了碗嚷着“定要吃个遍”来转移瑜妃的思绪。

猪肉香浓,鱼丝软滑,豆沙甜襦,松仁醇美……

苏锦翎一一尝过,正欲答话,抬眸却见瑜妃和惜晴都瞅着她,神色竟似有几分紧张。

“哪个好吃?”

苏锦翎为难的看着面前的十几只碗,端起其中一个:“这个还有吗?”

惜晴当即笑出了声:“果真是和王爷一样的口味呢……”

说着,毫不客气的将手往瑜妃面前一伸。

瑜妃无奈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金锞子放到她掌中。

惜晴乐得差点蹦起来,回头喊道:“娘娘认赌服输啦!姐妹们,今天一定要战通宵哦……”

“这丫头,愈发的无法无天了!”瑜妃又气又笑,却意味深长的睇了苏锦翎一眼。

“锦翎,既是喜欢吃就都吃掉,一点也不给王爷留!就因为王爷喜欢,往年娘娘便只做黑芝麻的。今年可是有你陪着娘娘,他便放心出去游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这工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似是有小宫女兴奋的叫道:“王爷来了……”

一时间,原本围着汤圆的人呼啦一下子堆到门口去,每个声音都在询问:“王爷在哪呢?王爷在哪呢?”

却见一个太监捧着硕大的托盘走了进来。

“福禄寿喜参见瑜妃娘娘……”

那小太监大约十八九岁,生得圆头圆脑,满脸的机灵气儿。

苏锦翎正琢磨着这是什么节日贺词,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却被惜晴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这名儿绝吧?王爷取的。”

原来福禄寿喜是那小太监的名字,因有一年清宁王问手下都想要点什么新年礼物,他随口就来了句“福禄寿喜不可或缺”,然后清宁王便将这四个字赏了他做名字,的确是“不可或缺”。而这小太监又特别能随机应变,直接跪倒在地要求贴身伺候清宁王。

“福禄寿喜若是跟在王爷身边,王爷岂不是时时有福禄寿喜相随?”

就这么着,成了清宁王的贴身太监。

这福禄寿喜也着实机灵,极得信任,但凡宇文玄逸有事走不开,都是遣他来秋阑宫请安。

“王爷刚刚在集市上看灯,偶见了这玉梅,特买了几支让小的送过来,虽是不起眼的小玩意,全当个应景的乐子,给娘娘和宫里的姐姐们插头……”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气得惜晴大叫,却是无人听她的。

也是,这个是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清宁王送来的东西,岂不是都要抢了以作相思?

混乱中,福禄寿喜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忽的盯住苏锦翎,笑嘻嘻的凑了过来:“这位姐姐看着倒有些面生……”

惜晴当即白他一眼:“去去去,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奴才!”

福禄寿喜立刻委屈道:“我这可一直是记挂着姐姐的……”

说着,觑那群宫女正闹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绢梅花。

惜晴不好意思的瞟了苏锦翎一眼,夺了玉梅,拉着苏锦翎往人群走去。

瑜妃几乎要被淹没在群情振奋中了,平日她就慈爱温和,而眼下清宁王又成功的撩动了女孩们的芳心,此等形势根本就不是她所能掌控的。只几朵玉梅就让宫里乱成这样,街上还指不定是怎样的交通堵塞呢。

玉梅已被哄抢一空,宫女们正相互比较着谁的花儿更好看。

“来,”瑜妃笑盈盈的在苏锦翎发髻上簪了朵玉梅,又让她转过来端详一番,点头笑道:“还是你戴着好看……”

苏锦翎见瑜妃将自己的那朵送给了她,心里分外过意不去,正要摘下,却被拦住,又攥住她的手站起,故作高声道:“让她们疯去,咱们出去走百病!”

宫女们急忙立刻停止争闹,各自披了厚衣裳,嬉笑着簇拥着二人出门。

福禄寿喜却钻了过来,附在瑜妃耳边低语几句。

瑜妃唇角微弯,似是早已了然。

走出门外,冷风夹着枝头的清雪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凛,瑜妃却当即咳嗽不止。

103雪夜赏灯

惜晴忙抚着她的胸口:“娘娘,要不咱们回去吧?”

瑜妃坚定的摇摇头,喘息良久方哑声道:“平日在宫里闷得太久,这元宵佳节自是要出去走走,不仅能祛百病,没准还能遇到个英俊的少年郎呢……”

一句话把众人都逗乐了。

“我这身子骨也走不了多远,咱们就去问月楼瞧瞧吧。你们……还不把藏的宝贝拿出来?”瑜妃假意正色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作一团,纷纷从斗篷里取出小小的灯盏。

样式小巧形态各异的彩灯化作游移在庭院中的萤火,夹杂着女孩们的笑声,清萧寂暗的秋阑宫霎时一派春华旖旎。

瑜妃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唇角似带着一抹慈爱的戏谑。

苏锦翎循着望去,却只见竹林幽寂。

然而又有一片光自身后升起,霎时化作满目通明。

“锦翎,快看!”惜晴扬臂指向夜空。

只见硕大的一朵牡丹花正凌空怒放,周围数朵烟花亦环绕而绽,却不敌它风华万千。

玄苍,你在哪?是不是也在遥望这朵绽放的烟花?

“真美啊!”众皆称赞。

瑜妃收回目光,笑道:“还不赶紧去问月楼?这里的竹子可是把好风景都挡住了……”

一群人急忙拥着瑜妃往前赶,气得惜晴直喊:“慢着点,慢着点,娘娘都快被你们弄散架了……”

又要唤暖轿过来,却被瑜妃拦住:“不用了,走百病走百病,不走这病怎么好?我也是多时没有活动,刚刚走了这两步倒觉得精神了不少?这么着,让她们先去问月楼准备着,你和锦翎陪我在后面慢慢走。只是不知你们两个跟着我这么一个老太婆会不会觉得闷呢?”

“怎么会?”二人异口同声,苏锦翎又道:“娘娘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老太婆呢?娘娘就是病得久了才显得有些憔悴。待今晚上将病气都归了尘土,明早起来娘娘定是如二八少女一般明艳动人呢……”

瑜妃笑得咳了半天:“这话,也就你说我才信,她们平日都只是哄我的……”

惜晴立刻撅起小嘴:“娘娘实在是太偏心了……”

“都城灯市春头盛,大家小家同节令。姨姨老老领小姑,撺掇梳妆走百病。俗言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不然今年且多病,臂枯眼暗偏头风。踏穿街头双绣履,胜饮医方二钟水。谁家老妇不出门,折足蹒跚曲房里。今年走健如去年,更乞明年天有缘。蕲州艾叶一寸火,只向他人肉上燃……”宫女们欢快的唱着歌谣跑得远了。

“这群丫头……”

瑜妃又咳了两声,心情却大好,由苏锦翎和惜晴搀扶着,一路虽行得缓慢,却正好赏灯。

宫檐角楼,廊庑亭苑,处处张灯结彩,品目万殊。有嫦娥奔月、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传统剧目之属,还有槴子、葡萄、杨梅、柿橘这类趣味横生的小灯,又有鹿、鹤、鱼、虾等画作的走马灯。然而最为惹眼的是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和万眼罗,精巧别致,光芒耀眼。而受宠的妃嫔宫室外多悬着料丝、鱼鲩、彩珠、明角、镂画羊皮、流苏宝带等华贵的灯盏,彰显尊贵。

三人一路走来一路看,只觉光影交错摇曳,令人目眩神迷。

她们出来得似乎晚了些,妃嫔们早已回宫或安寝或玩乐,只有一些小宫女结伴出游,亦多是今年刚入宫的宫人,看什么都新奇。

见了瑜妃,忙要行礼,瑜妃都免了。

她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也像她们这般年纪,却不想转眼的功夫这宫里的灯竟是看了二十多年了。灯是年年如此,人却……”

“娘娘,”惜晴急忙打断她的话:“您又要说这些了……”

“唉,知道你们不爱听这个,”瑜妃叹了句:“走吧……”

“娘娘,咱们往这边走,奴婢听说琼华苑今年新添了几款新灯……”

瑜妃已从那流苏宝带上收回目光,正准备随惜晴朝琼华苑而去,却是随意往远处一眺,不禁怔住:“那是……”

远远的,有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光辉熠熠,仿佛一座红彤彤的神塔一般悬在天地之间。

“是皇上为璇嫔专门制的‘火树’吧?”瑜妃的笑容有些恍惚。

惜晴垂头不语。

苏锦翎忽然记起此前在雪阳宫时便听人说皇上今年专门命工匠为璇嫔制了盏特别的灯,名为“火树”,就立在栖鸾院内。

有好信的宫人去瞧了,回来说那火树足有二十丈高,燃灯五万盏……

贤妃听说此事时,唇角的笑容亦如瑜妃一般的恍惚。

“这么大的物件摆在那,岂是你说不去看就看不见的?”瑜妃依旧笑着:“走吧,咱们也去瞧个新鲜……”

如石榴般红艳的五万盏绢纱宫灯整整齐齐的码在树上,端的是个热闹喜庆。枝干均用金箔包裹,浮光灿灿,流火莹莹。

贤妃眯着眼睛一直向上看过去,却似望不到树梢,口中喃喃道:“皇上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苏锦翎和惜晴不禁都有些黯然神伤。瑜妃当年也是荣宠一时,去年皇上巡幸归来,又驾幸秋阑宫几次,然而终是再度遗忘了那个绿竹环绕的静寂宫殿。

这个璇嫔,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论样貌不是最出众,论身段不是最窈窕,却是极讨皇上欢心,连一向反对铺张浪费的景元帝也不惜花费重金为她造了这通天火树。人若受宠还能怎样,难道真的能飞到天上去吗?

这火树立在此处已有数日,却只有宫人来往看个热闹,妃嫔则是避而不见,就包括推举菡嫔的如妃也不曾看过一次,瑜妃为什么单单要讨这个伤心呢?

瑜妃忽的脚下一滑,二人连忙扶住。

瑜妃揉着额角,似是自言自语道:“只顾着好奇,倒忘了,这么大的物件,自然要远点看着才好……”

原本心情好好的,都是这火树……

惜晴眼泪汪汪,却是强忍着:“娘娘,咱们去长春桥上走走吧……”

“也好……”

瑜妃的语气有些无力,转身之际又是一个站立不稳。苏锦翎急忙扶住,却惊觉她的手一片冰凉,还在发抖。

“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瑜妃坚定的摇摇头:“这走百病必须过三桥。再说,咱们还要去问月楼呢……”

苏锦翎看看惜晴,惜晴亦是微微摇头,二人便扶着瑜妃往长春桥而去。

一路上,努力说着话逗瑜妃开心,终令瑜妃展颜一笑。

长春桥上,冷风瑟瑟,然而眼前却是一派流灯明媚。那火树依然惹眼,仿若一颗红宝嵌于夜幕之中。

二人偷瞧瑜妃脸色,但见她神色平静。恰好一朵烟花浮上夜空,惜晴便夸张的欢呼好看。

“还记得我没进宫的时候,家里穷,燃不起烟花,就同邻居到集市上看,却只顾着看那天空烟花朵朵,一不小心摔下台阶,气得他直说我笨。我则心疼那裙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裙子的样子,棉布的,蓝底白花,很简单,很素净,还是我进宫以前唯一的一件新裙子。裙子破了个洞,我哭了一夜,心想,这若是跌伤了人还能长好,这裙子可要怎么办才能长成原来的模样呢?”

说着,忍不住自己笑起来,眼角却是亮亮的。

“看我哭成那个样子,他又骂我笨,可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恶狠狠的甩给我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是条崭新的裙子……”

“娘娘……”惜晴小声提示她,顺便瞄了苏锦翎一眼。

瑜妃笑道:“不过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讲起来竟像故事一般……”

苏锦翎知道惜晴是对她有所提防,她一点也不生气。这深宫晦暗,谁能不多留个心眼呢?瑜妃口中的他……这些身居宫闱的女子,怕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曾有一段绮梦吧,不过年深日久,早已褪去了曾经的丽色,只能偶尔于某个孤清的夜晚独自回味,总好过面对漫长的空冷幽寂。

当时当日,谁会知道以后如何?而今日今时,谁又能奈何过去和将来?每一天都似是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当累积起来回望时,却发现自己已走了很远,再也回不去了。

今夜,她们站在长春桥上,共赏繁华,而明年又将会是何等情景呢?玄苍,你能告诉我,未来到底是怎样的?我真的好想看看十年之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盼望老去,只为省去其中诸多的忐忑与悬念,只想安安静静的与他相守在一起……

一点清凉落在脸上,竟是下雪了。

“惜晴,你还记得吗?去年咱们便是在这里赏灯,你还说那些灯每年都是老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娘娘记性真好……”

“今年的灯真不错,想必明年会更好,只是不知明年我是否还能……”

“娘娘……”惜晴嗔怪道:“您又来了……”

“我说什么了?我只不过想说明年把秋阑宫也置办一下,细想来,这些年竟是只赏别处的灯了……”

104君子翩翩

“可不是?”惜晴立刻高兴起来:“等回去就叫他们准备,待到明年元宵节,咱们秋阑宫定要拿花灯堆成一座水晶宫殿!”

瑜妃笑了:“好好好,你去安排……”

惜晴开心极了,那样子好像恨不能立刻就迈入下一个元宵节。

苏锦翎却注意到瑜妃在转身之际叹了口气。

又过了两座桥,便看到远处的问月楼了。

瑜妃走了太多的路,喘息困难,不得不坐在云梦亭里歇息片刻。

惜晴拜托苏锦翎照顾瑜妃,自己顶着愈发大起来的雪跑了出去,却是不一会就回来了,手里擎着把绘墨的纸伞。

“是哪个丫头这么有心?”瑜妃笑道。

“是文定王,”惜晴合拢了伞:“文定王也在问月楼……”

瑜妃神色微怔:“文定王?”

“是啊,文定王领着小郡主在楼上看烟花呢。多日不见,婉儿郡主越来越漂亮了。”

瑜妃微出了会神,唇角忽的一弯:“文定王最近来宫里走动得颇勤呢……”

“王爷经常来雪阳宫陪贤妃娘娘打牌。”

想到几日前听说宇文玄桓又被贤妃赢了头上的发冠,苏锦翎就忍不住想笑。

瑜妃只“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话。

这工夫,天空又热闹起来。

惜晴忙同苏锦翎扶了瑜妃往问月楼而去。

烟花朵朵,绚丽无边。光线明暗中,一个男子翩然立在楼上,擎着一柄淡墨纸伞,白狐风麾迎风飘摆,卷起雪花纷飞。

“文定王果然好风采!”瑜妃赞了句。

苏锦翎却有片刻失神,因为在目光触及的刹那,她还以为看到了宇文玄苍,可也就在此刻,她忽然想到为什么以前在偶尔看到文定王时会有种熟稔之感。说起来二人倒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文定王为人平和,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对谁都谦和有礼,而宇文玄苍冰冷淡漠,只有私下里才……

烟花欢腾跳跃,几点彩星落在宇文玄桓的眼中,熠熠闪动。

“玄桓参见瑜妃娘娘。”宇文玄桓裣衽为礼,风姿雅逸。

“王爷今日好雅兴……”瑜妃微微一笑。

“府中无趣,婉儿身体又总不好,便带她出来走走……婉儿,还不给瑜妃娘娘请安?”

白狐风麾后面露出个小脑袋,往这边瞧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瑜妃顿觉有趣:“婉儿,快过来,让本宫瞧瞧你长多高了?”

“婉儿平日少来宫中,不大懂规矩,我又疏于管教,让瑜妃娘娘见笑了……”

“哪里哪里?”瑜妃已是蹲下身子,满脸慈爱:“婉儿,让本宫抱抱?”

在宇文玄桓的催促下,婉儿不情不愿的从披麾后面移出来。

那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灵气十足,看着就让人喜欢。

瑜妃喜欢得不行,就要抱她起来。可是身子实在太弱,竟是抱不动这个小娃娃,于是只能将她揽在怀中,一会捏捏她的丫髻,一会摸摸她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不停的逗她说话。

婉儿嘟着小嘴一言不发,眼睛只盯着旁边的两个人。

“听说你年前病了,如今身子可是好了?”宇文玄桓眉目温存,语气轻和得如同飘落的雪花。

“谢王爷关心,已是无碍……”

“今夜出来走走也好,只是病体初愈,自是要小心着凉……”

宇文玄桓打量了她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臂一抬,似是要解了自己的白狐风麾……却是将手中的伞递了过来。

一阵风蓦地打斜吹过来。

飞雪入眼,苏锦翎不禁微侧过身子……

却忽觉拂起的衣摆骤然静止,薄雪翻滚的地面上,一个高大的影子于红绿交错的明暗中稳稳的为她挡住了风寒……

回眸,只见一双温和的眼,那柄纸伞亦于风雪中稳稳的撑在她头上……

“婉儿长得真像王妃呢……”瑜妃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赞叹飘了过来。

“我要母妃,父王,我要母妃……”

婉儿小嘴一瘪,当即哭了出来,又在瑜妃怀里扭来扭去。

“王爷,您看……”瑜妃满脸的歉意。

宇文玄桓笑了笑,抱过婉儿:“婉儿不哭,父王不是说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吗?父王几日前还看过她,她说过段时间就回来看婉儿……”

“真的吗?母妃真的会回来看婉儿吗?”婉儿小脸哭得通红,模样楚楚可怜。

“当然。”宇文玄桓笑得温润轻和:“婉儿还记得母妃走了几年了吗?”

婉儿开始噘着小嘴数手指。

“婉儿还记得母妃长什么样子吗?”

长睫忽闪,小嘴一瘪,又要哭。

“其实母妃早就回来了,就藏在人群里……”

婉儿立刻回头张望,目光落在苏锦翎脸上,有怀疑有警觉,又赶紧越了过去。

“那她为什么不出来看婉儿?”

“母妃在等婉儿变成一个听话的小姑娘才会来看婉儿……”

“婉儿听话听话……母妃好坏,为什么婉儿的母妃和别的小孩的娘不一样,人家的娘都是天天陪在小孩身边……我不喜欢母妃了,我不要见她……”

婉儿说着说着就哭闹起来。

“婉儿,你再这样不听话,父王也不喜欢你了……”

婉儿微微一怔,继续哭闹。

瑜妃这边的人齐齐上阵,都哄不好一个小郡主。

“锦翎……锦翎……”

一阵呼喊夹杂着风雪传过来,一听这风也吹不散的大嗓门便是宇文玄铮。

循着望去,发现那翻卷着的披麾旁边似是还跟着一个小人儿。

苏锦翎看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拎起裙裾顺着台阶奔下去。

风雪中,宇文玄桓看到她附在宇文玄徵耳边絮絮低语。

只一会工夫,裹着紫貂披风宇文玄徵便出现在问月楼,皱着眉头:“是哪个小娃娃在哭?”

见眼前忽然多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婉儿渐渐止住哭声,抽泣道:“你是谁?”

“我是宇文玄徵,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皇叔’?”

“皇叔?”

婉儿睁大眼睛,应是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点个小皇叔。

“嗯。”宇文玄徵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不信可以问问你父王。三皇兄,你说是也不是?”

宇文玄桓含笑点头。

婉儿依旧忽闪着大眼打量他,倒弄得宇文玄徵不耐烦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让父王抱着?快下来,皇叔带你去看梅花……”

“看梅花?”

“是啊,锦翎,上林苑的梅花开得可好看呢,你要不要同去?”宇文玄铮急忙道。

“八殿下难道只是要单请锦翎一人,连瑜妃娘娘在此都不请一请吗?”惜晴故意刁难他。

“自是要请的,我这不是还没等出言相请就被姐姐抢先了吗?”宇文玄铮挠挠脑袋,目光却只看向苏锦翎。

惜晴绷着脸瞧了他片刻,忽然笑出声来,连瑜妃也笑了:“好了,同去,本宫记得也好久没有看过梅花了……”

宇文玄铮讪讪的。自过了年,苏锦翎总像是躲着他似的,弄得他这么长时间也没和她好好说上几句话,他已是宽宏大量的放了苏穆风一马,难道那家伙恩将仇报的去找她嚼了舌头根子?这个混蛋,早知道如此他就……唉,他能怎么样呢?只可恨今天好容易得了机会可以同她将前事说开,这花前月下的她心情也会好许多吧,却偏偏呼啦啦的跟了这么一大群人,要知道他为了甩开那自从除夕宫廷家宴后就开始变得难缠的侧妃不得不事先约了宇文玄徵来长信宫找他赏梅骗过那个总是伤春悲秋的女人,可是……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那小东西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婉儿早已不哭了,俩人牵着小手在前面飞跑着。

宇文玄桓笑意微微的睇了苏锦翎一眼:“刚刚……多谢!婉儿这孩子被我宠坏了,有时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有时候大人的确很难理解小孩子的心思……”

苏锦翎考虑是不是应该用上“代沟”这个词,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小孩子与小孩子在一起倒比较容易沟通些。有时真羡慕他们,即便吵了架,不出一会工夫就好得又跟一个人似的……”

宇文玄桓听她初时见解很是成熟,到后来又充满了孩子气,不禁莞尔。

宇文玄铮见他们二人聊得热闹,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脸愈发绷得紧了。

瑜妃面带微笑走在梅林中,时不时的轻咳两声。

“娘娘……”惜晴拉着她的袖口,睇向身后那一双男女,欲言又止。

瑜妃瞧了她一眼,伸指攀下一支梅花,吹掉那枝上清雪,似是无意般说道:“本宫的眼光不错吧?”

惜晴一怔,立刻会意:“娘娘的眼光自是最好的!”

“清宁王府的台阁绿萼应是开得更好。”瑜妃笑意愈深,微阖了眼,深深的嗅了嗅那半开半合的江砂宫粉,幽声道:“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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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确来了。

一夜春雨后,地便绿了一片,杨柳枝柔,摇翠点苏。

105人面茶花

鸟儿的叫声清丽起来,风亦柔和起来,带着潮湿的清香,将天栾城的每一处都染做一派春意。

最美的当属明霞院。

虽然此际梅花尚在吐露芬芳,却已被茶花抢去了风头,那明霞苑的茶花竞相吐蕊,朵朵压枝。风吹过,摇曳生姿,芳香阵阵。无论远望还是近观,均如霞雾萦绕,明艳照人。真个是“似与春风相解语,枝头绚灿泛霞光”。

据说在帝京,茶花开得最好的一处却是在清宁王府,那清宁王人才出众,府中的花也是艳压群芳,相比下,天栾城的明霞苑倒显得有些逊色了,却仍旧吸引着妃嫔宫女往来穿梭,尤其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这日,明霞苑几乎被挤得没了落脚之处,枝头不仅是花儿明媚,还飘垂着各色的彩条。

因为此日是花神的生日,宫廷民间皆剪彩条为幡,系于花树之上,名曰“赏红”,表示对花神的祝贺,之后还要到花神庙去烧香,以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当然,祭花神的并不全是女子,苏锦翎她们到时,正撞见襄王在帮王妃安容和两个夫人往花枝上系红绳。

襄王身材异常魁伟,即便隔着黑色蟠龙纹锦袍亦是能看出臂上的肌肉隐隐突起。

苏锦翎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每次见到都会立即想起那座著名的雕塑《大卫》。且襄王肤色亦是健康的古铜色,面部轮廓刚劲有力,是典型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美男子总是一副傲慢之态,一侧唇角微斜,似是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就包括从王妃安容手里接过彩幡时亦是满脸的不耐烦,悬挂之际又因为用力过猛扯断了红绳,当即将彩幡掷在地上,大步离去。

那两位夫人则是满脸的幸灾乐祸,系了手中的彩幡,妖妖娆娆的追了襄王去了。

只余安容立在树下,面上无悲无恼,拾了地上的彩幡,无奈何却断得始终连不起来,只得叹了口气,将彩幡搭在枝头上,然而未及她离开,那彩幡便滑落在地。

低头再捡时,面前忽然出现一条彩幡,循着望去,却见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

她沉默片刻,接了那彩幡,系于枝头。

离开时回头瞧了那小宫女一眼,但见她已同其他宫女跑到茶花林中,一袭碧湖青色襦裙虽极素淡,却难掩笑靥如花,竟将枝头的灿烂都比了下去。

她的唇边也不觉露出笑意,转眸之际,忽然看到对面廊庑下立着一人,却是几乎隐于花海中,只有一角雪色时不时的飞出枝下。

那人的脸被廊檐遮做一片阴影,难辨神色,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双一向冷锐的眸子此刻满是柔情深深,正执着的望着那个碧湖色的身影。

心下讶然,然而他所对的方向亦是煜王府女眷的所在……

不禁暗笑自己多事。或许是因为煜王从不参与这些女儿之事,不过听说他现在极宠夫人方逸云……这便也难怪了。

再回头时,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个穿湛蓝袍子的少年,二人低语片刻后,他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她仍旧觉得他是在看那个碧湖色的身影。只可惜那小宫女一直背对着他同其他宫女在花间忙碌,而且依那个角度,怕也是难以看到隐在花林后的煜王。

“锦翎……”

一个爽朗的声音自茶花深处传来,而先于这声音杀出的则是一身缂丝锦袍的九皇子宇文玄徵,后面紧跟着文定王的郡主宇文婉儿。

蝴蝶似的小姑娘站在花树下兴奋跳跃:“父王,我要赏红,父王,我要赏红……”

宇文玄桓从廊庑下走出,笑着抱她起来,让她选了最满意的枝条系了彩幡。

宇文玄徵故作稳重,眼睛却巴巴的瞅着那彩幡。还一蹦一蹦的要将它拽下来,气得婉儿直叫。

安容注意到煜王此前本已打算离开,却不知为何停住脚步,再次望向这边……

“锦翎……”

苏锦翎循声看去……刚刚便好像听到宇文玄铮叫她,她已是瞧了半天,却是连人影都不见,是自己幻觉了还是这花成了精?

刚转了头,又听得一声唤:“锦翎……”

她没好气的看过去,然而还没等看到宇文玄铮先听得四下一片惊呼,随即是一片死寂。

诧异间,只听他笑声朗朗自茶花后露出硕大的脑门,诡谲的冲她挤一挤眼,然后往旁边一让……

似是有清风袭来,吹动了半白半粉的茶花,吹落了几片轻盈的花瓣。

花枝浮动处,缓步踱出一个男子……

一袭白中泛着蓝星的敞袖衣袍,衣襟虚掩,腰间只拿宫绦松松的一收,意态极是闲散,却难掩身条昂扬,俊骨临风。长发如墨,亦是拿丝带于中间松松的一拢,只余几缕散发于行动间飘逸翻飞。

浑身上下无一丝装饰,却无端端的牵引着人的心神。

也不知是谁难掩激动的惊叫了一声,他便十分随意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狭长微挑,就那么斜斜的看过来,眼梢流星,似在笑,又非在笑,而仿佛无限风华尽在这一双眼中,霎时屏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苏锦翎也觉得心跳静止。

那双眼……似是在哪见过……

眼前忽的闪过一个白衣少年,半躺在池塘边的绿荫之下,偏过头来望向她。眸子半开半闭,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是他?!

若是无这双眼,她定会以为“玄逸”不过是个音同人不同的名字,而回忆恰在此刻又往旁边挪了一步……

……“哈哈,无碍!玄逸,以后救人要先学好本事,省得让你四哥再去救你……”

四哥……便是宇文玄苍吗?

原来当年救自己的人竟是他?!

心潮涌动,怪不得在船上跌倒,他护住自己时曾低声道“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还有那经常浮现在梦中的冷锐的眼……

原来他早就认出她了……

此刻若说人世间没有缘分存在,谁又会相信呢?

“六哥,就是她!”

宇文玄铮抬臂一指,那兴奋得发亮的目光就好像是警察叔叔发现了潜逃多年的特大号通缉犯,而且未及声音落地,人先蹦到苏锦翎面前,弄得打后面跟过来的宇文玄瑞叹息的摇着泥金折扇,把自己那一颗油光水滑的圆脑袋扇得来回晃动。

宇文玄铮几乎是把苏锦翎抓到了宇文玄逸的面前,苏锦翎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脏咣的撞在胸壁上,赶紧垂下眼帘。

这个男人实在是……她拼命的在脑子里搜罗当初那些秀女形容他的诸多美妙字句,偏偏一句也想不起来,便打算自己弄出几个词来概括,偏偏所能想到的都无法尽述他的……美。

的确,他美得无与伦比,美得令人无法逼视,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在看到他后都得宣布集体自杀。然而又不像女子一般阴柔,眉宇如峰,如墨点染,清雅俊逸,唇艳如丹,唇角衔笑,不语自芳。然而若说真的美到什么程度也不尽然,只是端端的就是摄人心神,举手投足虽似漫不经心却尽显风流蕴藉韵致无边。此等男子果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终于恢复记忆了,难怪女孩子们要为之疯狂,难怪瑜妃每每谈起这个儿子,唇边的笑意会那般满足又醉人。

虽是垂着眼帘,却觉得他的目光好像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掀睫一瞧,正见他垂眸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心跳再次慌乱。

这货不是人这货不是人……苏锦翎在心底默念,这货是妖孽这货是妖孽……对,生得过于魅惑的男子非妖即孽!

这么一想,心里的迷乱顿时豁然开朗,又犹如放了根定海神针,还有了种降妖除魔的勇气。

镇定抬眸,对上那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目光,心底虽是一震,却不再慌张。

那魅惑的眸子似是流出笑意,却只是一瞬,转眼便是一副云淡风轻。

宇文玄铮却是分外得意。他早就想把他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六哥带给苏锦翎瞧瞧,就像急于向无知者显摆一件宝物一般。要知道他早已将苏锦翎当作宝贝“献”给了宇文玄逸,最近他与宇文玄逸的畅谈的中心话题就是她,当然也只是他一个人哇啦哇啦的讲,宇文玄逸都是手执书卷斜倚在贵妃榻上,但笑不语。若是宇文玄瑞在场则是长吁短叹,摇头晃脑的表示无奈。

苏锦翎已是有点恼了,宇文玄铮总是干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叫她过来干嘛?和一个妖孽大眼瞪小眼?周围已是略有骚动,估计她若再待下去,那些个又妒又恨的目光就要把她凌迟了。

“你上哪去?”宇文玄铮一把捉住她的臂,又冲来路怒吼:“磨蹭什么呢?小爷还等着呢……”

几个太监抬着锣鼓抱着胡琴小阮之类又拎着椅凳的自廊庑入园,在小宁子的指挥下安置好,坐稳,拿出了专业姿态,统一的看向这边。

苏锦翎愕然,宇文玄铮这又要搞什么鬼?

106贵妃醉酒

“来来来,锦翎,咱们合作一曲……”宇文玄铮已经拉开了架势跃跃欲试。

什么?苏锦翎几乎要跳起来,什么合作一曲?

“今儿是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啊,天气又这么晴朗,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呢,哈哈……既是如此,何不歌舞庆祝?”

苏锦翎觉得眼前这个家伙简直是个怪物,他是不是疯了?

周围的人则是看得明白,立刻欢呼叫好。

苏锦翎气急,这人是有病吧,你若是要疯,我可没空陪你!

“姐姐,”一个小宫女拉住她:“姐姐你就唱一个吧……”

另一个急忙凑上来:“是啊,平日娘娘也去雪阳宫,可是从不带上我们……”

“你若是能唱上一曲,清宁王说不准还能多待上一会……”

恍然大悟,其实这才在这群宫女的真正目的!

“姐姐,殿下都练了好久了,就等着今天了。”小番子的眼神倒是如小白鼠般可怜,且悄声道:“姐姐若是能应了殿下,我们这段时间还能有点好日子过,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

苏锦翎的确早有听闻这位八殿下平日里就喜欢在长信宫吼上两嗓子,有时行在路上来了心情也要高歌一曲,惊起飞鸟一群。这若放在现代怕还是个摇滚青年,而这半年则练得愈发勤奋,还极具表演欲望,时不时的将宫里的人集合起来听他呜哩哇啦的演练,有时还让太监捕捉路过的宫人进去看他表演,场面越搞越大,据说许多人都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有的已接近崩溃的边缘,神经极度衰弱。

看吧,连小番子这么年轻的孩子都有了黑眼圈,可见宇文玄铮最近折腾得不轻。

小宁子讪笑着颠过来,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黑眼圈内尽是哀婉。

再望向宇文玄铮,不仅是眼睛,就连那突兀的脑门都昭示着兴奋期待与楚楚可怜。她觉得他最好再扯条标语,上书一行大字……请体谅一下一个艺术小青年的心吧,阿门!

如此,他今天是铁了心的要举办一场大型义演了!

“但不知八殿下都会些什么?”

宇文玄铮眼睛一亮,大手一挥:“《桑园寄子》、《辕门斩子》、《朱砂痣》、《锁麟囊》、《霸王别姬》、《牡丹亭》、《长生殿》、《梁山伯与祝英台》、《打金枝》、《铡美案》、《穆桂英挂帅》、《花木兰》……任点!”

原来八殿下练的都是戏曲,不过似乎也确实很适合他的大嗓门,且瞧他的洋洋得意,更是胸有成竹。

“要不咱们来个《霸王别姬》?”

的确,他很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之气,只可惜她才不要做苦命虞姬。

让我为你引剑自刎,想得倒美!

“奴婢只会《贵妃醉酒》……”她极是谦卑,心里却已打定主意要捉弄他一番,谁让他给自己出难题?

“《贵妃醉酒》?”宇文玄铮挠挠脑袋打量自己。

他是要唱主角的,可是自己这副身材怎么看也不像贵妃,杨玉环就是再胖还能魁梧成这样?

“八弟,演不了贵妃还有高力士和裴力士……”

宇文玄瑞早已看出苏锦翎的小心思了,以扇掩唇的忍笑,还凑到宇文玄逸耳边低语。

宇文玄逸唇角一牵,亦是饶有兴致的看向他们。

此刻,立在远处的方逸云已将目光移出眼前这团热闹望向被茶花半遮半掩的廊庑,但见一角雪色若隐若现。

他早该走了,怎么,是舍不得……还是不放心?

宇文玄铮很是为难,他是特意要趁此机会展示一下,这么多的观众,上哪找去?而且与苏锦翎合作亦是早有预谋,他甚至还有个更出彩的打算,可今天却成了配角……不过即便是配角,高力士也得是第一配角!

“也罢!你过来……”

抬手招来小宁子……

“不行,奴才不行啊……”小宁子大惊失色,连连摆手。

额角当即挨了一爆栗:“什么不行?昨儿个你演虞姬不是还好好的吗?”

众人立即大笑。

“而且今儿这角色正适合你……”

可是话音未落,宇文玄铮立即看向苏锦翎,方觉中计,待要反悔,又觉影响自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英雄气概,再加上宇文玄瑞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一个劲引经据典的怂恿他,总结起来的意思就是“为了艺术要勇于献身”。

于是他便准备献身了。

看样子宇文玄铮的确是按照剧目认真操练,而且是反复操练,几个宫女太监的步法身段眼神都极有台风,而且很是规矩,若换上一本正经的戏剧行头,还真能糊弄一阵子。

在场的宫人头回见到这阵势,都摆出十二分的兴致来,有的还特意飞奔回去寻要好的宫人一同看这场热闹。

这出戏说的是唐玄宗先一日与杨贵妃有约,命其设宴百花亭赏花饮酒。次日,杨贵妃携高、裴二位力士先赴百花亭,备齐御筵候驾,不想唐玄宗车驾迟迟不至。后有人忽报皇帝已幸江妃宫,杨贵妃闻讯借酒浇愁。

这边厢,宇文玄铮与小宁子已经有模有样的念完对白,一声“请”字稍歇,分列两侧,宇文玄铮还顺便冲苏锦翎挤挤眼。

二月二那日,皇上摆戏畅音楼,璇嫔便点了这出《贵妃醉酒》。

她记得此剧似是源自昆曲剧目,不想在这个时空难辨的天昊国亦是早有演绎。唱腔方面虽然与她前世所见略有不同,不过此戏目重在通过优美的歌舞动作,细致入微逐层深入的体现杨贵妃由期盼到失望,由孤独至怨恨的复杂心情,其中以三次饮酒最为关键。

挨不住宇文玄铮一个劲催促,况众人亦翘首以待,而且……这事似乎也真的蛮有趣。

苏锦翎瞪了宇文玄铮一眼,徐徐开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四下里立刻响起叫好之声。

瑞王不愧是帝京众多商号的股东,立即瞅准了商机,遣随身的太监端了个托盘转圈去收“收视费”。

高力士更加卖力,几乎有抢戏的嫌疑,已经数次把杨贵妃的台词给念了,裴力士干脆就成了摆设,弄得一出有点悲凉色彩的剧目变成了搞笑小品,后来高力士还替贵妃把酒给喝了,到最后也不知是贵妃醉酒还是高力士醉酒了。

周围笑作一团。有人不干了,说最精彩的就是饮酒这段,强烈要求重新来过。

宇文玄铮无法,只得作势道:“刚刚力士替娘娘试酒,现在看娘娘酒性不足,只恐还得饮酒,你我小心伺候。”

苏锦翎一本正经道:“高、裴二卿,你娘娘酒性未足,看大刑伺候。”

情急口误,小宁子当即笑倒:“启禀娘娘,是‘大觥’不是‘大刑’……”

“她不识字!”宇文玄铮粗声大气的接了一句。

众狂笑。

苏锦翎气坏,甩手就要不干了,小宁子好说歹说给劝了回来。

上大觥。

宇文玄铮再次抢了裴力士的台词:“你我打扫打扫,摆试起来。有请娘娘!”

乐曲悠扬中,杨贵妃“衔杯”下腰饮尽三斗醉。初用扇子掩杯缓啜,再弃扇快饮,最后则是一仰而尽。

纤腰如缕,袅娜娉婷,裙袂翩跹,仙姿邈邈。

周围叫好不绝,欢呼雷动。

可是就在苏锦翎最后一次下腰饮尽杯中酒时,忽然发觉一切瞬间安静下来。

诧异间,只见一角明黄飘入视线,渐行渐近中,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就那么一漾一漾的移了过来。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有那么一瞬,仿佛一切归于静止。

神思回转之际,她已旋身而起,摘了杯子急忙拜倒,帕子一扬……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就在这帕子一扬的工夫,那杯子脱手而出,然后“叮”的一声,好像砸在了什么东西上,紧接着便有压抑的笑声传出,又急忙忍住,却是忍得辛苦,不停的在那吭哧。

然而仍是静寂,静寂得几乎寻不到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徐徐飘落,沉稳而威严。

“抬起头来……”

抬头?谁?我吗?

苏锦翎转着眼珠竭尽所能的左右看了看,但见大家都跪拜在地,而那绵延不绝的“疆山万里”就在眼前微微摆动,踏云朝靴在袍摆下若隐若现。

她略掀了眼睫,自眼角一点点的看上去,却直接对上一双锐利的眸子。

心一惊,慌忙垂下眼帘,却是生出一丝疑虑……这样一双眸子,似是在哪见过……

而就在这一瞬,她好像听到一个名字,然而那声音太轻,搅在隆隆的心跳中,只一忽就被湮没了。

又是良久……

“这是在干什么?”声音依旧沉稳,却好已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回禀父皇,是儿臣为了庆祝花朝节,特在此摆戏……”宇文玄铮敢作敢当,立刻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107花雪迷离

“摆戏?”语气已是饶有意味了。

“是,儿臣还特请观赏者赞助,以备善事之资。”宇文玄瑞亦坦言道。

“二位皇弟真是深谋远虑啊!”

伴着这轻缓慵懒的声音,杏黄色刺绣八爪龙的袍摆移入视线。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它的主人恰是苏锦翎尚身为秀女莫名其妙出现在太极殿时那个言她是“毛遂自荐”的人。那音色依然华丽动听,正如那流光溢彩的袍摆一般,然而却依然如那日一般莫名其妙的令人生厌。

“二位皇弟如此亦不过是为太子分忧而已。”

此语气极为轻慢不屑,与此同时,墨黑如铁的袍摆移至杏黄色的袍摆旁边,沉郁的服色仿佛一朵乌云一般遮住那灿烂,正是去而复返的襄王宇文玄缇。事实上,他不过是看着太子随皇上前往明霞苑方故意跟来,却让王妃安容以为是来寻找自己,不禁绯红了脸颊。

然而众所周知,宇文玄缇和太子一直不对盘,时时处处都是要较量一番的,而此刻竟然当着皇上的面亦毫不避讳……众人不禁更加屏气敛声,既想看皇上如何处置,又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哈哈……”皇上忽然大笑起来:“朕只听得这边热闹,特来瞧瞧,可你们怎么都……唉,平身……”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异口同声道:“谢皇上!”

大家纷纷起身,苏锦翎因为过度紧张,早已腿脚酸麻,竟还跪在地上。

“你怎么还跪着?莫非是要皇上亲自扶你起来?”

宇文玄晟没有好声气。他本是准备看一场好戏的……清宁王最近势头又劲,若是能借此给他点颜色……可惜就这么结束了。唉,皇上这两年似是愈发仁慈了,若是过去……

“奴婢不敢!”苏锦翎急忙咬牙起了身,却是低着头,不敢稍动半分。

“你就是雪阳宫的宫女苏锦翎?”

她一惊,脱口来了一句:“你认识我?”

耳边立刻传来两声轻笑,自是因为这句实在太过冒失,而且竟然敢对皇上脱口直呼“你”,这也太……

皇上原本锐利的眸中此刻却是笑意满满,眼角笑纹也溢出慈爱,仿若冬雪消融冰面初解,只眉心深痕仍未展开,却也顿令苏锦翎觉得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可怕,倒是一位很和善的长者呢。

皇上郑重点头:“贤妃总跟朕提起你,说你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弄得朕差点忘了你本是烈王之女。你的曲儿唱得的确不错,只可惜刚刚朕只听了几句……”

略一沉吟,招了宇文玄铮过来。

宇文玄铮突兀的脑门有个明显的红印,正是被苏锦翎惊慌之际丢出去的大觥给砸的。

“既是如此,你二人便好好准备准备,今年除夕的内廷家宴就看你们的了……”

宇文玄铮的眼中立刻冒出电闪强光,当即拜谢:“谢父皇恩典,玄铮定不负父皇所望!”

皇上含笑颔首,看了苏锦翎一眼,眉心微蹙又顿展,似是若有所思,而后负手离去。

苏锦翎目送这一行人沿廊庑而去,却蓦地发现一个雪色的人影。

玄苍……他什么时候来的?

“锦翎,皇上有令,这回你可得好好听我的!”宇文玄铮得意洋洋。

苏锦翎哪有心情理他,此刻,她的心早跟着那雪色的人影飞走了。

“来,这是咱们的合作信物!”

宇文玄铮拉过她的手拍上一样东西。

那雪色的人影很快便消失在廊庑深处,只余她的心神还在空寂中徘徊,却冷不防的觉得掌中多出个凉滑的东西,视线对上时尚在奇怪这绿色的条状物怎么还会蠕动?

“啊——”她一声惊叫:“虫子?!”

惊叫未止,虫子已脱手而出,却被宇文玄铮扬手接住,托在掌心,还拿手指爱惜的抚弄那肉乎乎圆滚滚的身子,仿若心头爱物:“是虫子啊,你看,多可爱,比毛团……”

“宇文玄铮,你混蛋!”

这句怒吼,全园子的人都听到了,不禁立刻转向这边,目瞪口呆……一个小宫女居然敢骂皇子是……混蛋?!简直太大逆不道了!可偏偏就没有人说句公道话。

宇文玄瑞则早已笑岔了气,不停的拿扇子点着满脸莫名其妙的宇文玄铮,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宇文玄铮还委屈着呢:“你生什么气啊?这叫碧玉虫,月圆之夜便会发出洞箫一样的吟唱。我可告诉你,这季节想要找到这种货色可不容易……”

这种人,简直无法沟通!

苏锦翎愤恨转身,却见宇文玄逸极为闲适的倚在树下,似是根本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只随手捋了一条彩幡。

那彩幡上好像写了什么东西,他看着看着便唇角微勾,却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于是斜斜的扫过来……

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狭长微挑,眼尾流星,果真是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然而却再难打动她。

她垂了眼帘,快步走开。

宇文玄铮刚刚正着人寻了盒子将碧玉虫供养起来然后安排人准备下一场戏,回头却不见了苏锦翎,气得大叫。

宇文玄逸唇角微扬,阖了狭眸,指一松,那被他拉下的花枝倏地弹上去。

花树震颤,花落如雪,霎时迷了树下清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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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缤纷,花雪迷离,粉浪翻摇,醉红翩跹。

若是多愁善感的人看到这样一番醉人的樱花星雨,定要吟出“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的词句,只可惜这般动人美景苏穆风是看不到的,他的眼前只晃动着刚刚的一幕……

……“抬起头来……”

皇上威严的话语中有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颤动。

锦儿小心翼翼的抬了眸子,又很快垂下眼帘。

然而只在这一瞬,他看到皇上虚握在背后的拳猛的一紧。

那一紧仿佛扣在他心上,令他半晌不得呼吸。即便隔得稍远,他依然可以感到皇上的目光一直一动不动的罩在锦儿身上,仿佛要看穿她。

不过皇上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有惩罚他们的胡闹,这的确是件出人意料的事,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不安?总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不敢确定那是什么样的事,或者说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仿佛有一片淡粉的云飘过眼前,他随手抓住……却是一方丝帕,丝帕的一角绣着一簇水嫩樱花。

回眸,只见一个犹如从灿烂樱花中飘落的女子缓缓走来。

“参见依薇公主。”

宇文依薇淡淡一笑,眸子清亮,只盯着他手中的帕子。

“这帕子是……”

苏穆风急忙郑重呈上帕子,头微低,不肯旁视。

宇文依薇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仍笑着取了帕子:“谢苏侍卫。”

“公主多礼,在下惶恐。”苏穆风依然老老实实的看着地面。

宇文依薇身边的侍女品茗皱了皱眉头,白了他一眼,暗骂“榆木疙瘩”。

“公主,咱们走吧,虽然明霞苑的茶花开得艳,流芳径这边的樱花也很不错……”

“公主……”苏穆风开口唤道。

宇文依薇停了步子,回头的却是品茗。

“公主,这边道路偏僻,公主万不可流连太久……”

品茗这个气呀,刚要开口,却听公主道:“谢苏侍卫!”

品茗却不甘心:“既是担心公主安危,苏侍卫何不随身护驾?”

未及苏穆风做任何决断,宇文依薇已经往前走了:“苏侍卫还有事,不可麻烦他,咱们随便走走便回去吧……”

品茗瞅了苏穆风半天,终是一跺脚追上宇文依薇。

她仔细瞧着公主的脸色,但见神色如常,无悲无恼。

也难怪,公主已经被那个苏侍卫给历练得也快成了木头人了。

“那个榆木疙瘩,亏得公主对他这般用心!”她愤愤道。

宇文依薇不语,只自顾自的走路,尽管她已很小心不去踩那落花,却仍是有片片微残的花瓣沾到水粉的罗裙上。

“都这么多年了,奴婢就不信他一点看不出来?”

宇文依薇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虚浮。她伸手接了一朵翩然飘落的樱花。那单薄的花瓣卧在她细嫩的手心,是那般的楚楚可人。

“看出来又怎样?不过是落花如絮,流水无声……”

品茗则依然不平。

公主对苏穆风的思慕已经存了九年,确切的讲是自从苏穆风进宫为煜王……当年还是四皇子宇文玄苍的伴读与公主的一次偶遇开始。说来也巧,二人的相识正是在花朝节,也是在这条流芳径。

公主不喜热闹,便于这偏僻的流芳径来赏红。

公主当年只有七岁,个子小小的。她看中了那支半腰处的樱花要将彩幡挂上去,可即便品茗努力抱了她也够不到那支樱花,二人还摔倒在地。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来吧……”

那是个大约十岁的少年,虽仍面带稚气,却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与沉稳。

公主看了看他也并不高大的身材,有些怀疑,却仍嘟着嘴将彩幡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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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日七夕,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暂时单飞的想遇桃花的,桃花就无处不在,不想遇的,一切顺利,大吉大利O(∩_∩)O~

108与君半缘

但见这少年纵身一跃,竟是以常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凌空而起。待他落下时那彩幡已端端正正的悬于那支樱花之下,于蜂舞蝶忙中打着转。

少年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公主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脸不知不觉的红了。

第二日,公主眼闪闪的对品茗说:“他叫苏穆风,是四哥的伴读……”

公主向来内向,不喜过问宫中事,此番却突然出人意料且如此速度的关心起一个人来,不仅是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包括他的衣着,口味,喜欢读什么书,平日常去什么地方散步……

自那以后,公主便有事无事的往麟趾宫——也就是煜王尚未开衙建府时在天栾城居住的宫殿——讨教学问。

宇文玄苍当时还比现在有点温度,也乐于为她解答,然后公主的长睫便一扇一扇的瞟向旁边那个目不斜视的苏穆风。

苏穆风已知她是公主,对她礼遇有加,她却恼了,一把打下他手中的书卷,鼓腮瞪眼的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苏穆风极有风度,拾起书卷,拍了拍上面的灰,继续翻阅。

公主被晾在一边,脸一会红一会白,紧咬着嘴唇,就要哭出来了,却是强忍,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于是,四皇子和苏穆风读书她也读书,四皇子和苏穆风习剑她便在一旁看着,四皇子和苏穆风游园她就跟在后面,到后来也不知谁才是皇子伴读。

终有一天,几人行至流芳径,苏穆风忽然停住脚步望向身边的树。

其实樱花早已凋谢,树冠枝繁叶茂,花朝节那日悬上的彩幡几乎看不到了。

“那日看到公主,忽然想起锦儿……”

“锦儿……是谁?”公主对这个名字陡的生出莫名紧张。

“是……我妹妹。”

这句“妹妹”的语气分外的轻,轻得几乎被风衔了去。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花朝节……她好像从来没过过花朝节……”

他眼中的落寞令宇文依薇心间脉脉一动,竟有些嫉妒起那个叫锦儿的妹妹来。

如此,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应已知道她的心意了,而他的心意却早已给了别人。

苏穆风又望了会那隐在繁叶间的一角彩幡,转身默默走开。

此番,宇文依薇没有跟上,只盯着那个背影,直待他消失,才望向那一角彩幡。

似是达成了约定,以后每年的花朝节,二人都会在此处相遇,苏穆风帮助宇文依薇将彩幡挂在樱花枝上,无语离去,宇文依薇便只对着那彩幡出神,那愈发静默的神情看得品茗心酸。

然而去年,宇文依薇在流芳径自日出徘徊到日落,始终不见他的踪影,那彩幡一直攥在手中,到最后,飘飞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

“他那个妹妹也进宫了……”沉默许久,品茗终忍不住出声道。

“嗯,是个讨人喜欢的妙人儿呢。”宇文依薇淡淡的回了一句,唇角是不变的笑意。

关于苏穆风阻拦苏锦翎进宫一事她早有耳闻,若说当初还有什么怀疑的话,如今倒是毋庸置疑了。苏锦翎的身世虽然至今仍存着可疑,但于外人而言,他们是确切无疑的兄妹,如此,苏穆风一切希冀都将是一场空。然而,她是多么嫉妒那个叫锦儿的姑娘,有时她甚至想即便是不能同他在一起可若是成为他的妹妹拥有那份不变的牵挂与关怀也是甘心的。

“若是良妃娘娘还在的话,只需同皇上说一句,公主也便不用为那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烦恼了……”品茗小声嘟囔。

是啊,公主自是不好主动求皇上配婚,何况宇文依薇还是一副与世无争而内向的性子。皇上儿女众多,无法一一顾暇。公主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却从未有人提及此事。生母早丧,有谁会真心实意的为她着想呢?而今只能祈祷到最后不要被送去与某个外族和亲才好。

宇文依薇站在当年那棵樱花树下,仰望枝头的灿烂繁华。清清粉粉的颜色如雾一般笼在她脸上,清丽的容颜更显脱俗,然而她却丝毫不觉,只看着几点花瓣似雪飘落。

自袖中取出彩幡,在手中攥了半天,似是许了无数心愿,方要系上那根选中的花枝。

她伸着臂,翘起脚,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那花枝在风的吹动下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掌的距离。

她的鼻尖已是沁出了汗,却仍执着的去抓那根花枝,可只拂了一手的花瓣……

“公主,我来吧……”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微蹙的眉心忽的一展,却没有回头,只定定的看着一朵落花掠过眼前。

手中的彩幡就这般移至他指间,然后看那修长的手指轻松的将它牢牢系在花枝上。

唇边就这样泛起笑意……真实又甜蜜。

品茗急忙站得远些,在一边抿着嘴笑。

“锦儿……在明霞苑吗?”

她从来不将“锦儿”称作“你妹妹”,因为她初次这般称呼的时候,便见他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是啊,在他心中,锦儿怎么可以是他的“妹妹”?

可是此番,他的眉心忽然一紧。

她的心亦跟着一揪,却见他很快褪去黯然,垂眸道:“此路偏僻,公主若是已赏红完毕,在下愿送公主回宫。”

他的语气有些不耐和蛮横,然而落在宇文依薇耳中却化为淡黄花蕊中的花蜜沁入心底。

欣喜已从眸中脉脉流出,她就这般睇了他一眼,脸色微红,裙裾缓缓拂过绿茸茸的草地,往前去了。

品茗欣喜若狂,故意追蜂逐蝶的落在后面,却不忘看向前面那两个身影……

一个高大,一个小巧,一个英挺,一个纤弱,一个软甲折光,一个衣袂翩跹……即便是铺在地上的一双影子竟也是那般般配,只可惜……

品茗叹了口气,若是良妃娘娘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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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最近于雪阳宫走动频繁,宫人中已有某些传言。

偶一日,贤妃和如妃于上林苑偶遇。

其时,桃花正开得热闹,然而碧清湖的波光潋滟折出的却是寒气逼人的刀光剑影。

如妃红唇如菱,微微一笑便是美艳绝伦,语气亦如人一般冷艳:“姐姐真是好算计,妹妹自愧不如。”

相形之下,贤妃没有她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若说如妃是高高在上的凌霄花,贤妃便是和蔼可亲的康乃馨。

“妹妹在说什么呢?姐姐年纪大了,怕是有些糊涂,误解了妹妹的意思,妹妹有话不妨直言。”

如妃唇角一牵,乜了她身后的苏锦翎一眼:“响鼓不用重锤敲,明人无需细点拨。姐姐当初于那么多秀女中单要了她过来,原是早有打算……”

“妹妹当真误会了,姐姐亦是受人所托……”

“那便是无心插柳啰?”

“有心无心自有天意。就像妹妹在合欢宫种了桃花,本指望人面桃花映,却不想是花比人更娇。唉,上天的心思还真难揣测呢……”

贤妃摇着白玉扇子款款的走了,留下如妃在雕花扶栏边咬牙。

苏锦翎早已知晓璇嫔之所以在复选那日独占鳌头全是如妃一手安排,在这宫里,但凡年纪稍长的都想弄个亲信帮助笼络皇上的心,却不料璇嫔愈发的得宠,而今已搬出如妃的合欢宫住进皇上御赐的怡景宫做了主位。

如妃与璇嫔的绿头牌依旧一上一下的躺在鎏金托盘上,可是皇上在翻牌子的时候总是越过如妃的牌子,而今已是月余没有驾幸合欢宫了,如此岂不是花比人更娇?在这后宫,是子凭母贵,母以子荣,结果连带襄王最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呢。所以也难怪如妃要气急败坏,不过听她的意思似是说贤妃也有扶植亲信笼络皇心之意,那个被单单从百莺宫调到雪阳宫的秀女岂非就是她苏锦翎?

她有些担心,不停的觑贤妃脸色,偏偏贤妃只顾赏景,对方才的事再也不提,她自是不好发问。于是一路闷闷的,贤妃问了她几句,都是答非所问。

贤妃看出她的心事,叹了句:“傻丫头,我若有心,何必等到今日?”

苏锦翎一想也是,贤妃从没有刻意安排过什么,不禁心下释然,然而又听她道:“你这般忧心,难道是认为皇上不好吗?”

她一惊,连忙摇头。

贤妃笑了,极是慈爱。

严顺瞧着贤妃的慈笑和苏锦翎的窘迫,不禁眉心微锁。

这工夫,雪阳宫的小太监打远处一溜小跑的奔过来。

“皇上驾幸雪阳宫,请娘娘回去呢。”

贤妃笑着瞅了苏锦翎一眼,似是无意般说道:“皇上最近可真是闲呢……”

苏锦翎心里又压上一块重石。按理她可没那么自作多情以为皇上对她如何如何有意,只不过这一来二去,大家又都话里话外的意味不明,贤妃若是当了真可怎么办?就凭她刚刚说的话……女人都是善妒的,纵然这个时空认为皇上坐拥三宫六院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这些女人的心里就真的可以坦然以对?如果能够心平气和,如妃刚刚那番话又是所为何来?

109意外之赏

女人圈,是非圈!偏偏她又生活在这个时空中女人最集中的区域,貌似单纯实则精明的女人大有人在,貌似精明实则更精明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即便是看似慈爱的贤妃也未必真的就如表面一般和蔼可亲,要知道这三妃之首的位子可不是仅仅凭着仁慈凭着宽宥便能坐得上来坐得稳当的……

玄苍,我该怎么办?

不觉间,她已经凡事想要向他讨个主意,可是自从花朝节的偶然一瞥之后,竟是半月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音讯……

“参见皇上……”

她正兀自移动着脚步,忽觉周围跪倒一片,自己也条件反射的跟着跪下。

缀着松绿万字刺绣的袖口擦过视线,虚扶起前面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贤妃:“爱妃平身。”

皇上今日穿了身秋香色常服,威仪中多了几分平和与亲切,即便年已四十有五,依然英俊挺拔,风仪秀彻,而且经过多年朝廷风云的历练,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成熟与冷飒,即便是笑意微微的看着人时,温和中亦好像藏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剑,随时可斩杀那人心中即便是偶尔萌生的恶念。虽则让人惴惴不安,却别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也难怪贤妃虽然与之夫妻二十余载,一旦见了他亦是难免面色泛红,眼波微闪。

“皇上这是刚下早朝吧?”贤妃的笑容得体而不失温柔:“怎么直接就过来了?”

“玉容不想看到朕?”皇上唇角带笑,眸中却丝毫笑意也无。

贤妃避开目光,依旧笑道:“皇上真是玩笑了,妾身怎会不想见到皇上?妾身是怕皇上经常驾临雪阳宫,那些妹妹们会吃妾身的醋呢……”

“吃醋?”皇上眉峰微挑,做出兴味盎然的模样。

贤妃的贴身宫女晚秋立刻道:“可不是,刚刚如妃娘娘就不开心了,前儿个菡贵嫔来给娘娘请安时,也说了些有的没的,害得娘娘……”

“晚秋!”贤妃的断喝恰恰出现在晚秋已经将一切重要内容叙述完毕之后。

“奴婢……知罪。”晚秋满脸委屈加愤愤不平。

恰在此时,毛团打斜刺里冲出来,如一枚小炮弹般正正撞在宇文容昼腿上,然后竖起身子,不停的揉弄那秋香色的袍摆。

宇文容昼笑着抱起毛团,点了点那药丸样的小鼻子:“小东西,你可知有人在吃你的醋吗?”

众皆笑。

毛团一个劲的在他怀里折腾,弄得他也招架不住,只好叫来苏锦翎:“这小东西还是交给你吧,只在你手里它才能听话些……”

苏锦翎只觉得众人的目光无论是直视还是斜视都落在她身上,然而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接过毛团。

“朕每日操劳国事,只有在这还可放轻松些。锦翎丫头,这阵子又教了小东西什么本事?赶紧给朕瞧瞧……”

说实话,皇上每回来还真是只看毛团的表演,也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演绎出那么多的说法,简直是莫名其妙。

皇上和贤妃都已落座,茶水糕点早已备好,就等着开演了。

作揖、倒立、装死、越障、踩球、钻火圈等早些日子便已表演了数个来回,虽每次都能博得皇上龙颜大悦,不过毕竟已经不新鲜了。

苏锦翎想了想,打算这回让毛团做算术。

不能不说,这的确是个新鲜节目,她虽已训练了许久,但尚无十分把握,亦是初次在人前展示,自己也觉得是因为受了这许多日的憋闷而在同自己赌气。

她取出数张书本大小的纸片呈两列排开,每张上面皆画着数目不一的肉骨头。

皇上和贤妃均初次看此表演,不觉都露出十二分的兴致。

苏锦翎取了两张只有一块肉骨头的纸片放在地上,叫来毛团。

毛团煞有介事的抽搭了几下鼻子,又转到两列纸片中,逐一嗅了片刻,拣了画有两块骨头的纸片飞奔过来,端端正正的放在头两张的后面。

“这一个再加一个……可不就是两个吗?这小东西,还真是神了!”贤妃眼睛一亮:“快快快,毛团,现在这几块骨头加在一起又是几个?”

毛团回头望了望她,又将那三张纸片挨个闻了闻,踮着脚尖跑到那两列纸片中衔了四块骨头的那张跑出来。

贤妃惊得何不拢嘴,却听皇上哈哈大笑:“现在这四张放到一起又是多少?”

毛团低着头转了一圈,拣出八块骨头的那张摆在后面,蹲坐在地,摇着尾巴得意的看向观众,等待表扬。

“好,看赏!”皇上大喜。

“皇上,是要赏哪个?”贤妃端了透明琉璃戗金盖碗,笑盈盈的轻声问了句。

是啊,是赏聪明伶俐的这个还是赏调教有方的那个?

“小东西,你若是能把眼前这些骨头加个准数,我就重重的赏你的主子!”

贤妃拨弄浮茶的盅盖一停,眼睫微抖,唇角却是愈加上翘。

谁都看到了,这满地的纸片最大的骨头数只是十,皇上如此自是故意刁难,于是都不禁促狭的瞟向苏锦翎。

毛团开始在纸片中间转圈,逐个嗅了俩来回,结果发觉哪个都不像,急得叽叽的哼,却忽的抬起头,鼻子东拧西歪的抽搭半天,忽然向宇文容昼奔来,翘起前腿搭在他袍摆上,张口咬下……

“护驾……”严顺惊得声音大变。

“慢!”

宇文容昼一抬手,骚乱顿止。然后众人便看到皇上从毛团口中取下一物……是个松绿色的锦囊,其上绣制数枝寒梅,细数去,恰好十六朵梅花!

“皇上说赏,可赏什么才好?”贤妃笑问。

“半月后,朕将南巡,不若……伴驾随行可好?”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皇上如此岂不是要……

贤妃手中的茶在这一刻泼出盏边几滴。

瑶光殿内是死一样的静寂,只有风卷帘幔如波浮动。

苏锦翎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耳畔轰鸣,仿佛听得一个声音从帘幔轻舞处传来:“贤妃,怎么不回朕的话?”

众人的神思一时转不过来,就包括贤妃,也似是入梦未醒:“皇上是说……让‘我’伴驾?”

沉稳如贤妃亦是忘了在皇上面前的应如何自称。

“怎么,你不愿?”皇上的声音令人难辨喜怒。

“怎会?”贤妃神思回转,忙道:“妾身还以为是……是璇嫔……”

她仍有些语无伦次。

众人亦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心弦……可不是,毛团的主子不是贤妃难道还是她苏锦翎不成?

苏锦翎则松了口气……都是这群人这些日子胡说八道,害得自己草木皆兵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刚刚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宇文容昼唇角一展:“此番由你和如妃随行,另外襄王、文定王、玄朗、玄铮亦一同前往,就连玄徵也跟朕提了几次,要去看宛南的桃花。”

提到宇文玄徵,笑意渐深:“最近他功课不错,的确该赏。不过,这多亏了锦翎丫头,朕亦要重赏你!”

苏锦翎的脑子再次轰轰作响,众人也立刻提起十二万分的关注,却听皇上道:“苏锦翎,品性温婉,心思聪慧,特加封六品安人……”

苏锦翎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却见皇上带着一副好笑的表情对她:“可好?”

“快谢恩啊……”

严顺压低着嗓子,那音量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到。

于是在众人的掩口而笑中,苏锦翎跪拜谢恩。

皇上微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似是若有所思,又很快移了目光:“下个月便由太子负责监国,清宁王辅政,朕也便放心许多……”

“皇上,玄苍他……”

贤妃听了半天,都不见自己儿子的安置,不禁有些着急。

“煜王……”皇上眉心微皱,指轻叩青玉案台:“朕本想让他伴驾随扈,可是听说云夫人有了身孕……”

“啪……”

毛团一直献宝似的要将皇上的锦囊交给苏锦翎,小脑袋拼命拱她的手,苏锦翎实在挨不过只得接过来,却在这档忽然掉在了地上。

严顺的眉心不动声色的一紧。

那边又说了什么,苏锦翎已经听不见了,心里只来回浮沉着一句话……云夫人有了身孕……云夫人有了身孕……

怪不得,怪不得最近不见踪影,不闻音讯,原来是……这样……

心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石碾反复碾压,只一会,便血肉模糊,竟感觉不到痛了。

————————————————————

苏锦翎不知皇上是何时离的雪阳宫,贤妃又是如何遣她回去休息,她只是木然的走出宫门,踏上细石子路。

走了几步,又停下。

四围绿树环合,亭台掩映,廊庑蜿蜒,小径幽深。

她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阳光真好,不愧是春天,只是身上再如何暖融,也化不开心里的寒气。

“锦翎……”

身后传来一声唤,是樊映波。几日前她扭了脚,贤妃准她卧床休养,这工夫竟拄着苏锦翎为她设计的拐杖,一瘸一拐的撑出门来。

110心碎无痕

“我听端玉说茗湘苑的白玉兰开了,我行动不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折几枝来插瓶?”

樊映波对玉兰格外钟爱,但凡她的衣物挂饰皆绣着玉兰花,那亭亭玉立高洁秀丽的姿态倒真的很像她清雅孤高。

苏锦翎应了,转身踏上南面的细石小径。

“哎……”

樊映波忽的轻唤一声,语气有些急切,待她回头,忽然又笑了:“早去早回。”

苏锦翎勉强回了一笑。

一路上,神思恍惚,竟不知不觉的走过了茗湘苑,还是几声飞出院墙的宫女的笑声拦住了脚步,蓦然回首时只见一树探出墙外的玉兰正含羞而绽,于风中摇曳清香,是那般优雅宜人。刹那间,仿佛阴霾的心底也开满了淡雅的玉兰花,灿灿芬芳。

花儿真幸福,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开放,然后凋谢。繁华一时,清萧多日,却从无怨言,也不曾改变,所以才会年复一年的灿烂,若是人亦可如此豁达,人生怕是会少许多烦恼吧。

她返身入园,准备撷几枝春意而归,然而甫一抬眸,却于满眼的精巧玲珑粉雕玉琢中只看到这一幕……

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拖曳在地,宛若盛开的鸢尾花。

此刻,这朵鸢尾立于玉兰树下,娇颜映雪,般般入画。

然而春花的映衬亦不如其脸上的笑意动人,欢欣中带着一点点的羞涩,妩媚中透着一点点的娇柔,是那般醉人,那般幸福。

而令其如此生色增辉却是其身边之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雪衣如冰山折日般耀目,霎时晃了她的眼,她的心。一时间,满苑春意皆不见,满眼满心的只有他,只是他,可是……

她看到他袍袖轻扬,如雪翻飞。虽是离得远,虽是花枝繁密,她却仍可看见那只优美的手灵巧的折了一枝玉兰,然后……轻轻簪在那美人发间……

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痛,那痛似是会蔓延,只一会便编成一只荆棘的罗网,死死的扣在心上,不断的缩紧,再缩紧……

却只能定定的望着,无比欣赏且心痛的望着……此前她怎么就没发现他们站在一起是那般般配,那般和谐……

似有雾迷了视线,而他的笑意却愈发清晰,愈发真切,眼底柔波微微闪动……

那柔波是那般熟悉,是她曾以为只有在对着她时,那宛若冰封的眸中才会开裂,才会绽出的春水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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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仓皇逃离之际,有两双目光同时追了过来。

一双冷锐中隐着痛楚,一双娇媚中透着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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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山,空旷幽寂;漱玉潭,寒凉凄清。

苏锦翎不知自己在潭边坐了多久,只一瞬不瞬的对着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记此前那温馨却锥心的一幕。

其实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他有他的家庭,他的女人,即便今天不是方逸云,也会是其他人,他理应对她们负有责任,负有义务,负有……感情……

是的,感情……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他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可是为什么心会这样痛?

她是嫉妒,她是吃醋,可是……凭什么?

有关他的一切你不是不知,你亦是权衡了许多才舍了当初的决心,你刻意的屏蔽了太多的你不想承认的事实,只为了他对你的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今日所见,才恍悟原来一个人的心里可以装着许多人,他对她……难言是假意,而他对方逸云,对他府中的女人……又怎能说不是出自真心?她亦是明白的,理解的,可是为什么只要想到他的心中不止自己一个就会这般难过?那种涩涩苦苦的滋味直往上涌,灼得眼底发酸发烫……

水面微微一动,荡起一点涟漪,逗得小鱼好奇的浮上来吐泡泡。

一点……再一点……

她忽然笑了,笑自己的自寻烦恼,笑自己的自作自受,明明早已想到,却偏偏要亲眼得见才会真正的承认了,岂不是自欺欺人?

可是她该怎么办?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决然了断。心自是会痛的,不过如果学着不再去关心,他的好他的坏自此与她无关,慢慢的,应是会好起来的吧。

可是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只要她动一动这个心思,他为了她在冰玉寒洞遭遇的危险与磨难,两人在一起为数不多却充满快乐的时光便如蛛丝一般悄无声息的飘过来,缠住她,将她缚得紧紧的,让她无力逃离也不想逃离。

但凡一样东西与自己共处的时间久了,就好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旦割舍,痛苦,空落,恐惧……便会纷纷填满那个空隙。

于是只能羡慕那些可以当机立断之人,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此……便是作茧自缚!

微风徐来,水波轻摇,山光云影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复模糊,反反复复,直到日薄西山。

她静静的坐在潭边,毫无意识看着潭中的绿渐渐被夕阳涂作半边瑟瑟半边红。

风已凉,却是不想回去,只等着夜幕笼下,将这玉秀山彻底的与人世隔绝。

一切翻滚的心伤忧虑嫉妒不平都随着天光渐暗而渐渐平息,青霭淡雾中,只迷蒙着她仓惶逃离茗湘苑的那一刻……

她脚步踉跄,似是惊动了那一双璧人,他的目光仿佛就在那一瞬看过来……

她有点想不起他的神色,她害怕此际无论是怎样的回忆都是在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然而……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坐上这么久?难道不是在等他……等他什么?给她一个解释吗?他又何须解释,那一切……本就是他该做的……

夜幕渐浓。

还记得去年的深秋之夜,她亦是在此等他至深夜。她以为他不会来了,可是……

自衣襟处取出白玉莲花。

那小小的莲花自回宫后就一直被她贴心收藏,不是为了保命,而是……这是他的心头之血铸就,这样的收着,似乎便可以让两个人的心挨得近些,再近些。

每个夜晚入睡前,亦会捧在手心仔细端详,有时还会对它轻语上几句她根本就不会在他面前说起的话……

叹了口气,心与心之间真的有灵犀存在吗?他真的能感受到她的思念与痛楚吗?如果可以,为什么他还不……

“他不会来了……”

空冥中忽然飘来一个声音。

“谁?”

她心一惊,眸子惊惶四顾,却不见一个人影。

良久,不闻一丝声响,

或许,刚刚不过是风捎来远处的一句低语吧,或者是……自己的心声。

她渐渐安了心,可是刚刚那突兀的声音惊散了不少伤怀与悲戚,竟觉夜凉入骨,不禁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轻得仿佛是风的絮语。

“是谁?”

她站起身子,紧张搜寻,然而只有山石蒙于暗中静默着。

不对,一定有人!可是他在哪呢?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等人?

知道自己与玄苍之事的应只有一个宇文玄朗,不过若是他在的话,即便隐藏在不可见处,亦会忍不住的跳出来直接叫她回去。而且这个声音也绝非出自宇文玄朗,这声音低沉,轻柔,空寂,飘渺,还带着一点点的哀伤,竟好似……叹息。莫非……

她只立在潭边,不敢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隐在暗处的莫名诡异便会跳出来捉住她。

似有笑声响起,并不响亮,却风一般的环绕,令人难辨方向,更增恐怖。

“我不是鬼……”

他倒宽慰起她来。

不是鬼……亦可怖!因为鬼话无人会信,人话却……

“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天啊,他竟能猜到她的心思!

“你到底是谁?”

静夜中,她颤抖的声音令平静的水面亦微微震颤,晃散了几点寒星的倒影。

只有玄苍……只有玄苍才会这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边,可是那声音,那语气……分明不是他……

又是一声轻笑,此番却听得真切了。

“你只需记得我不会骗你便好……”

此后再无言。

她呆立片刻,虽是看不到那人,却觉得有一双眼睛于暗中死死窥视着自己,她甚至好像看到那黑黢黢的假山有两点寒光空悬在那里一闪,一闪……

她正紧张的盯着,却忽然有一片淡色的轻盈划目而过……

她惊叫一声,来不及细看,便飞也似的往出口处跑去了。

有轻笑自夜幕中传来,随着那片淡色翩然飘落。

原来不过是一片玉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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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疏月湖边,芳草连天,宫女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一手攥着线轴,一手扯着线绳,一边遥望蓝天白云间的纸鸢竞远,一边叽叽喳喳的比试。

“快看那只红蝴蝶,是我亲手做的呢。怎么样,漂亮吧?”

“我的嫦娥才漂亮,飞得还高,都要飞到云彩里了……”

111三月初三

“算了吧,你那嫦娥都放了多少年了?还是我的蝴蝶新鲜又大气……”

“我的大蜈蚣才叫帅,把你们的都比下去了。看,眼珠还会转呢……”

“那算什么,我的雨燕还会叫呢,听……唉呀,你们太吵了,都听不到我的雨燕唱歌了……”

“哈哈,那是谁啊,弄了那么丑的一只风筝上去?”

“唉呀,那只丑八怪和你的嫦娥搅到一起了……”

“天啊,好讨厌,是谁的丑八怪?快拿开,我的嫦娥就要被它拐跑了……”

众人大笑,皆关注那极不般配的一对风筝于空中缠斗,然而终于彻底拧绞在一起,又挣断了线,相携着远去……

“啊,被拐走了……”

那个紫衣宫女向着风筝消失的方向跑了两步,却只得无奈止步。

“唉,飞就飞了吧,否则年年被你压在箱底,只这一天才能出来透口气,实在够可怜的,人家心里估计早就想跑了,好容易得了今天这机会,也便顾不得美丑,直接跟了人家溜了……”一个圆脸宫女半是安慰半是打趣,语气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紫衣宫女依旧望着远处那愈发小下去的影子,喃喃道:“这风筝还是我娘上次来看我时给我的,是她亲手做的。就在那一年,她去世了……”

周围的嬉笑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拂过耳畔,卷起缕缕发丝。

苏锦翎也不禁望向那几乎看不见的两个小黑点,忽然笑道:“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呢,说不准那风筝此番逃脱正是要去给你娘稍个口信,告诉她老人家你在这边过得很好,要她放心呢……”

紫衣宫女含着眼泪,却是笑了:“是啊,我过得很好,我娘应该会知道的……”

其余的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人亦扯断了线绳,只见几只风筝摇摇晃晃的远去了。

苏锦翎候间紧涩,看着遥遥而去的风筝,望向远处如一条红线蜿蜒的宫墙,眼前忽的一片模糊……娘,你还好吗?我问过穆风多次,他都说你“很好很好”,可是他那躲闪的目光……娘,我真的好想你。风筝尚且有自由的一日,不知我何时才能回到你身边……此前的十五年,我常笑你痴,而今才略略懂了你的痴心所系,原来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放便能放下的,原来有些事真的是……情难自禁……

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却是那圆脸的宫女。

见她眼角微红,那宫女怔了怔,却装作没注意般的笑道:“风筝都叛逃了,好没趣,咱们换个别的玩吧?”

“好啊好啊!”

众女都很高兴。

“可是……玩什么?”

圆脸宫女自腰间解下一条松花绿汗巾:“咱们玩盲人摸象如何?”

“好啊好啊,可是如果猜中了要有什么奖赏?”

圆脸宫女眨眨大眼:“就……唉,我也不好说,凭赏吧,反正你们平日里都是主子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该不会舍不得出银子吧?”

众人便笑,齐声说好。

圆脸宫女捞了块石头,在草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就以此为界,出界者自动认输,还要挨罚哦……”

然后随手揪了把草叶。

众女皆围了过来,仔细瞧了瞧,小心的挑出一根。

“你的短……”

“她的更短……”

“哈哈,千青的最短!”

圆脸宫女只好认倒霉:“好吧好吧,从我开始。不过你们小心被我捉到,我是定要猜出你是哪个的,到时可不许赖皮不许小气不许哭鼻子哦……”

“好好好,一言为定!”

众人嘻嘻哈哈的跑到圈子里,没有扯断风筝线的宫女也将线轴栓在一旁的小树上,任那风筝在空中飘摆。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宫女拍着手唱着歌的在圈里四散跑动并舞蹈。

千青一把扯下汗巾,恼道:“再唱这个不玩了!”

的确,本是要暂忘思念亲人之情,怎好再唱这种伤感的调子?

稍待片刻,紫衣宫女拍起手,轻声唱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众人相视一笑,立即拍手唱和:“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唉,这群思春的小女子!

歌唱中,千青便循着声音胡乱抓扯,引得惊叫连连,纷纷避逃,可谁也不敢跑出圈外。

待唱罢三遍,只听千青一声断喝,众女立刻保持原有姿势不动,屏气敛声。

中有一人,很不幸的有一只脚尚未来得及落在地上,只得金鸡独立的在那坚持着,结果摇摇晃晃,几次三番的要跌倒,如此便算输了。

她咬牙挺着,时不时的因为摇晃忍不住要惊叫,嘴张得大大的,却努力不肯出声。恰好千青摸索着寻过来,手就在她面前扫来扫去,她便摇晃得更为剧烈。

旁边人见她这般隐忍,都忍笑忍得脸色通红,终有一人不禁笑出声来,于是千青立刻循声而置,一把抱住那穿暗花宫装的笑者。

“让我看看这是哪个?”

千青捏着嗓子,像是揉面般的揉*搓那宫女,力争使她发出声音好加以辨别。还不断搔她的痒。

那暗花宫女终爆笑出声,拼命推她:“服了你了,饶了我吧……”

“哈哈,是春雁!”千青拽下汗巾,把手一伸,得意洋洋。

春雁也不恼,拔了髻上的苗银蝴蝶押发拍到她手上,顺手接了那汗巾往眼上蒙,口里恨恨道:“等我捉了你,定要把你那点翠坠子捋下来!”

“哈哈,你来呀,你来呀……”千青将战利品往髻上一别,故意向别人炫耀道:“你们瞧,这蝴蝶押发是不是更配我一些?”

说话间,春雁已经气势汹汹的扑过来了,惊得千青大叫:“你耍赖,你应该站在圈子中间,待我们准备好了方能开始!”

春雁仍旧不甘心的先抓了她两把报仇,然后才由人领着站到圈中,又被仔细检查了汗巾是否系得严紧,待歌声开始方才行动。

苏锦翎发现做盲人者多是喜欢将手悬在半空中捕捉目标,她便觑准了机会,一待歌声将停就立刻坐在草地上,然后在众人保持非常艰难的姿势咬牙切齿的忍耐之际,她便优哉游哉的看那双寻觅的胳膊在自己头顶划来划去。

当然,几番下来,人家便发现了她的诡计,结果后来做盲人的宫女便专门蹲下身子做地毯式搜索,终于将她抓获。

苏锦翎平日虽得了不少赏赐,可是簪在头上的只有落梅银簪,虽不贵重,却是蒋氏在她及笄那日送的,从未离身。耳上的是缀珠耳坠,是宇文玄苍所赠,更不可能将其送人。然后便是……

“这镯子不错……”斜绾两枝碎珠发簪的宫女眼睛一亮,捉住苏锦翎的手不由分说的就将那镯子褪了下来,套在自己腕上,愈看愈喜欢:“果真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这镯子通体晶莹剔透,是上好的琉璃翠呢……”

苏锦翎皱了皱眉。

那琉璃翠镯子是初见瑜妃时得的赏赐,后听惜晴说此乃是瑜妃最爱之物,已随身戴了多年,且皇上赏赐颇丰,她却只戴这一只镯子,料想意义非凡。她曾想将其奉还,怎奈瑜妃不肯,只言:“只要你每次往秋阑宫时戴了它来,让我看上一眼便好。”

于是,她也便习惯了随身携带。

此物贵重,时时小心,却不想今日……

“瞧你那脸阴得都快下雨了……不要这么小气嘛。”碎珠发簪欣喜的摸着腕上的琉璃翠:“贤妃娘娘的赏赐那么多,不过是只镯子罢了……”

“我不是小气,”苏锦翎急道:“我那还有好多好看的首饰,如果你喜欢,稍后我带你去挑,要多少都可以,只是这只镯子……”

“唉,我还就喜欢这镯子了!”

苏锦翎越是如此,碎珠发簪越觉得这镯子宝贵,索性放下袖子严实护住。

千青是这群宫女中稍微年长的,平日里善解人意,自然看出此物对苏锦翎的重要,怎奈规则在此,虽是游戏,亦不好随意更改。

她瞪了碎珠发簪一眼,转头对苏锦翎道:“让她臭美一会,稍后你便捉了她来,是镯子是衣服随便取!”

“好啊好啊,你来捉我啊来捉我啊……”碎珠发簪立刻叫嚣。

也只能这样了。

苏锦翎瞅准了碎珠发簪的位置,方拿汗巾蒙了眼睛,却也知此举无用,到时大家又跳又跑,谁晓得到底哪个是她?

歌声止,脚步歇,一切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拂过耳畔。

怎么会这么静啊,静得仿佛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脚下是绵软的草地,此刻却好像是踩在云端,虚无得没有边际,她已走了好久,自觉可能已经出了圈子,却没有人唤住她。她换了个方向,仍旧是踏进另一片虚无。

112既见君子

她早已不知碎珠发簪转到何方,摸索的前方空无一物,即便是风亦捉不到一缕,整个人似乎被隔离在一片莫须有的空间,空旷幽眇,令人心慌,令人恐惧。

“你们……”

话音刚起,指尖便碰触到一点温凉,似云似玉。

周围似是更加静寂,转而嘘声四起,还夹杂着羞涩轻笑:“‘君子’真的来了呢……”

虚无顿散,心下却是生疑,而汗巾亦在此刻自动松落……

白得近乎幽蓝的袍子,似有极细小的蓝星点缀在一片白雪之中。绣有暗纹的衣襟虚掩,内里春光若隐若现,莫名其妙的让人觉得那一定是如玉般的温润。

目光缓缓上移,划过散飞的几缕黑发,划过优美的颈项,优雅的下颔,殷红的嘴唇,秀挺的鼻峰……对上一双眸子……半是清冷半是春意,还带着微微笑意,就那般柔若柳下春风的睇着她……

她怔怔的看了半天,方慌慌的垂下眼帘,然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搭在他的指尖之上……那手修长优美,竟好似画出的一般……

天啊,她怎么还有心思观察这个?这种暧昧的姿态……这是坚持了多久?

她急忙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给清宁王请安,清宁王吉祥……”

众女的声音仿佛被蜜糖浸润又被石碾仔细磨过一般甜襦柔软,那眼波亦是点了疏月湖的水波,一通狂闪。

“平身。”宇文玄逸笑若春风,目光自苏锦翎面上移向众人:“在玩什么?竟连风筝都顾不得了?”

天空中只剩了两只风筝在挣扎,其余的早不知落在何处?

“盲人摸象!王爷,你要不要也来参加?”千青快言快语,目光碎闪如星。

宫女之所以敢于毫无避讳如此直接的邀请清宁王,自是因为他素日极为平易近人,毫无王爷架子,而最关键的……众宫女怕是要趁此机会狠狠的摸一摸这头如仙临凡的“大象”吧。

“好啊。”宇文玄逸的声音透着快乐。

众女立刻欢呼,然后千青叫道:“锦翎,刚刚你捉到了王爷,还不向王爷讨赏?”

“不行,锦翎只是‘碰’到了王爷,还没有猜出王爷是谁,怎么可以讨赏?”碎珠发簪立刻反对。

“是否打赏自是由王爷决定,要你多事?”跟随宇文玄逸而来的福禄寿喜当即回了一句。

碎珠发簪眼睛一瞪:“规矩就是规矩,又没要你参加,你凭什么多嘴?”

福禄寿喜跟着王爷,自是享受三分薄面,哪受过如此的顶撞,当即捋胳膊挽袖子的要和她理论一番,却被清宁王笑着揪回来:“既是如此,赏就先免了,不如让我来做盲人可好?”

众女惊住。

倒不是因为宇文玄逸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而是……她们可以做“大象”,可以被……

结果个个在那脸红心跳,呼吸都乱了节奏,眼前早已狂飞着无限旖旎。

苏锦翎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喜不自胜,不禁叹了口气。

圈子里多了个这样的人物,女孩子们的脚步更轻,声音更柔,眼波更媚……当然,宇文玄逸蒙着眼睛应是看不见,不过却丝毫不妨碍她们传达爱慕之心。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歌谣果真太恰如其分了,这群小女子见了风神秀彻的清宁王无不心旷神怡无不心病全无无不欢天喜地。

宇文玄逸负手立于圈中,敞袖挡风,唇角衔着笑意。

即便遮挡了那双妖蛊异常的眸子,也丝毫不减其勾魂摄魄的魅力,那唇角翘得恰到好处,无端端的就吸引了人的全部心神。那群小女子一反方才对“盲人”避之犹恐不及的姿态,只围着清宁王打转,并意图拦截其他人的靠近,恨不能歌声一停,清宁王一抬手就直接捞到自己。

苏锦翎不禁暗想,若是自己心无所属,是不是也会……

“锦翎姑娘,你倒是上啊?”

圈外的福禄寿喜见苏锦翎只在边上心不在焉,不禁小声催道。

上什么上啊?你以为你家王爷是肉骨头每个人都得扑上去啃一口?纵然他魅力无边天下第一也不能指望将世间女子的芳心都一网打尽吧?

如此一来,顿觉兴味索然甚至有了些许反感,怎奈此刻歌声骤停,而宇文玄逸随手一捞,毫无悬念的命中一人……是碎珠发簪。其余人则长吁短叹,难掩失望。

碎珠发簪的脸红得几乎可以滴下颜色,眼神闪得如电闪火花,却渐渐合上,略宽的嘴唇微微努起,下巴缓缓上扬……嗯,这是什么意思?

碎珠发簪就等着清宁王对她上下其手了,旁观者则虎视眈眈的等着一旦清宁王对她上下其手就准备冲上去“解救”她并勇于“牺牲”自我。

怎奈清宁王只是拈住她的腕,唇角弯了弯,一个极为好听的声音便游出齿间:“盼夏?!”

盼夏已经沉醉在人生第一吻的少女之梦中,冷不防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掀睫……眼中兀自是满溢的春*情,对上宇文玄逸的惑人笑意,惶惑道:“王爷认识奴婢?”

众人放下心头巨石,立即欢呼:“盼夏,还不认输?你该拿什么给王爷?”

盼夏心中狂呼:“我,就是我,我愿把一切献给王爷!”

只是这种话怎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于是急急的想取贴身之物赠与宇文玄逸权作定情之物以表心意……可是送什么好呢?荷包?帕子?肚兜?还是……

却听宇文玄逸“咦”了一声,面露微讶。

因为他拈着她的腕,于是碎花衣袖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

那手臂浓纤适度,玉润水滑,如藕如玉,连自己平日看着都觉喜欢,现在清宁王只盯着那手臂,是不是要……

心跳狂烈,几欲眩晕,却于轰隆中勉强拾得一句……

“这镯子不错,送我如何?”

盼夏已是情绪混乱内分泌失调,如何不应?忙褪了镯子给他。

千青却有点看出门道来……镯子是苏锦翎的,被盼夏所获,苏锦翎索要不得,那么多人围着清宁王,他却单单捉了距离稍嫌远的盼夏,又单单只要这镯子……当然,清宁王是否知道镯子原本是苏锦翎的而且他既然蒙着眼睛又怎会知道哪个是盼夏还属未知……

苏锦翎倒没有想许多,她只是为镯子也算物归原主而松了口气。

迷乱中,盼夏已被蒙上汗巾站在圈中间。

众人正待行动,忽听福禄寿喜尖着嗓子怪叫一声:“我也要玩!”

群里多了个小太监,长得亦是机灵可爱,大家便都拿他取乐,利用唱歌跑动之际时不时就将他撞翻在地。他也不恼,夸张的“哎呦”外加龇牙咧嘴的逗大家开心。

秩序有点混乱,以至于歌声停了,还有人在走动,结果导致福禄寿喜不知怎么就撞到了盼夏腰上。

盼夏一个站立不稳,往前一扑,恰好抱住一个人。

她就势摸了两下,眉头一皱:“怎么还是你?”

汗巾扯下……果真,面前站着的是苏锦翎。

“这回又有什么输我呢?”

打量着她的一身素淡,盼夏一脸的不屑。

苏锦翎想了想,打荷包里摸出个金锞子给了她。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

金锞子虽不大,但谁都看到上面的龙形徽记,应是皇上所赏。

贤妃身边的红人就是出手不凡啊!什么是真人不露相?盼夏,这回傻了吧?

盼夏呆怔片刻,拿了金锞子,勉强的牵了牵唇角,却再不敢露出半分鄙夷,只丢了汗巾给她。

苏锦翎已然没了玩乐的心思,却耐不住众人催促,只得蒙上眼睛。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歌声细细软软,竟是福禄寿喜清了嗓子在哼唱。

众人便笑:“我们这么多人,是哪个姑娘让小公公你一见倾心了?”

福禄寿喜不语,拍着手又唱了首:“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群花团锦簇的女子,只有苏锦翎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纱宫装。

“王爷,福禄寿喜在向你讨赏呢……”

众人笑得更欢了。

“锦翎,还不快接着唱,别把小公公晾在那啊……”

福禄寿喜圆脸涨得通红,狠瞪了她们一眼,嘴里咕哝了什么却因为笑声太大听得不甚清楚。

众女一边玩笑,一边把清宁王团团包围,生怕被苏锦翎“轻薄”了去,还不住的取笑福禄寿喜。

福禄寿喜终于发怒,低头撅臀斗牛一般的向人群东冲西撞,口里叫喊:“我和你们拼了——”

女孩们的惊呼极为柔婉,极为妩媚,惊惶躲避的动作也极尽婀娜,简直如飞天歌舞一般。

113物归原主

苏锦翎只是蒙着眼睛,否则见此情景定要忍不住笑了。

她不断被人冲撞,却是抓不到一个,索性站在原地,任她们吵闹。

忽然,似有一缕极淡的略带一丝难以察觉的清寒的香气携着温凉的风扑面而来。

这风正撞在她身上,柔柔软软,她的指尖仿佛还碰到那一划而过的凉润,如丝绸一般的滑*顺……

未及诧异,便仿佛被风轻轻的拥了下,一个声音亦载着香气如柔风飘过耳畔:“谢谢你……”

她方一怔,便已有人喊道:“是王爷,怎么会……”

那声音已是带着几分哭腔,紧接着,四下里一片哀叹,仿佛人生的重要信念就此坍塌。

苏锦翎缓缓拉下汗巾,对上那双魅惑的眸子。此刻,那眸中尽是暖暖春意,就那般融融的看着她。

那绝对是双可以蛊惑人心的妖瞳,她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便觉得魂魄好像被吸了进去,以至于周围嘘声四起,她方回过心神,竟不知与他对视了多久……

“怎么会是她啊?”这是哀怨。

“唉,我不要活了啦!”这是绝望。

“过分,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恼怒。

“都是福禄寿喜,你瞎搅合什么?”这是痛恨。

“锦翎,讨个赏便罢了,王爷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这是红果果的嫉妒。

她急忙垂下眼眸,脸颊发烫,忽的想起刚刚他好像在耳边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为什么要言谢?她不解。

不过她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这句话,因为方才实在是太乱了,而且若他真的说了什么,那句轻语的声音怎么那么像……

“快呀,锦翎,快向王爷讨赏!”千青嚷道。

只一句,就将她飘到玉秀山的心神勾了回来。

“是啊,赶紧赶紧!”

“不行,锦翎又没有猜出王爷是谁,怎么可以讨赏?”又是盼夏滋事。

平日这苏锦翎就在主子面前极得宠,可不能什么都让她抢了风头,尤其还是在清宁王面前……

“王爷还没有说什么,哪个要你多嘴?”福禄寿喜就是看不上她。

盼夏愤恨的目光狠扫过去,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拧……就是这个小死太监,胡跑乱撞,结果便宜了苏锦翎……拧死他!拧死他!

“哎呦,哎呦……”福禄寿喜一通惨嚎。

“唉呀,盼夏,福禄寿喜也没说错啊,这是否赏人自是全凭王爷说得算……”“再说王爷人才出众,哪个会猜不中?”

众女一边是等不及,一边是开始讨好福禄寿喜,都希望稍后由王爷身边这个小红人一痛乱撞好青眼有加的将自己撞到王爷怀里去,就算他撞不到自己,自己也要趁乱飞扑到王爷怀里去!于是心里纷纷埋怨,这个死心眼的盼夏,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盼夏则被嫉妒迷了心窍,见众人均向着苏锦翎说话,不禁手下力度更重。

“王爷,快救救小的,小的就快成一只耳了……”

众人大笑,纷纷上前相劝解救。

宇文玄逸瞟了那团热闹一眼,移目苏锦翎,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她,笑意微微,似认真又似玩笑的问道:“想要什么?”

苏锦翎垂下长睫:“奴婢什么也不想要。”

“那怎么行?”他语带讶然,似郑重又似漫不经心:“规矩怎好更改?岂非坏了本王的名声?”

狭眸微眯,又遽然睁开,目若春水,似是恍然大悟道:“我身上这些男人的玩意你自是不爱,正好……”

敞袖蓦然翩飞,修长优美的指捏着一只琉璃翠镯子:“这倒是女孩的物件,正好赏你!”

话音方落,已拾了她的腕戴上去。未及她抽回手,但觉腕上一紧,人已不由自主的向他倒去,耳边却是恰到好处的擦过他的唇瓣……

“如此,可是物归原主了……”

一惊之际,人已是站稳。刚刚的“意外”仿佛是过身清风,好像根本没有人发觉,就包括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千青也只是以为清宁王不过是将那镯子套在苏锦翎的腕上,心里还琢磨着怎么就这般凑巧……

物归原主……

他是一直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暗中关注吗?否则怎么会……

她怀疑的看向他,却只看到笑眸相对,那目光……

“给煜王请安,煜王吉祥……”

耳边忽的传来众女叩拜之音。

煜王……

她猛的回头,正见一身雪袍的宇文玄苍立在远处。

他的面前是一群俯拜的宫女,身后是长空无限,碧草萋萋。

他负手而立,衣带当风。只往这边睇了一眼,目光似是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而后便望向遥远天际,那里正有一只风筝落寞飘摇……

————————————————————

宇文玄朗就知道自己又被无视了,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而且眼下这状况也没时间让他自怜自艾。

“你们在玩什么,这么开心?”他故意摆出高兴的语气。

“回七殿下,奴婢们在玩盲人摸象。”

七殿下平日里也是个开朗平和的人物,可是有了宇文玄苍在场,宫女们回话都小心翼翼。其实宇文玄苍对她们并无苛责,关键是他为人实在冷漠,面上又挂着永不融化的寒冰,对一切都仿佛视若无物,不知不觉的就让她们敬而远之。

“盲人摸象啊……有意思,不如加我一个如何?”宇文玄朗搓搓手,跃跃欲试。

“奴婢万分荣幸!”

话虽如此说,却是无一人敢动。从开始到现在,那群宫女一直跪在地上,没有宇文玄苍的发话,谁也不敢起身,就连眼皮都不敢抬。

而今这边唯一呈站立姿态且毫不回避直视宇文玄苍的只有始终笑若春风的宇文玄逸和心里不停折腾着“他怎么来了”这一句的苏锦翎。当然,身为奴婢,她亦应跪拜,然而几日前茗香苑的所见以及他对自己的种种关切宠爱齐齐在心里翻滚,又莫名的猜想他能够出现在此地是不是寻她而来,刚刚与清宁王那看似暧昧的一幕会不会引他误会……结果百味陈杂,自是想不到要行跪礼,竟是忘了如此正彰显了二人关系的非同寻常,好在宫女们都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否则……

福禄寿喜倒是偷偷转了头,看向自家王爷,但见宇文玄逸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他又悄悄转头,继续趴好。

“四哥……”宇文玄朗见这两边都僵住了,急忙悄声唤道。

宇文玄苍的神思好像真的系在了那风筝之上,又过了片刻方转过目光,越过跪拜的宫人,直接落到宇文玄逸身上。

“清宁王好雅兴!”

声音冰冷,使得这个暖和的春日霎时笼了一层寒气。

宇文玄逸笑得柔和且灿烂:“今儿本是外出踏青的好日子,怎奈皇上后日便要南巡,交代下许多事务,闲来只能在宫内走走,却不想……煜王不是正要随驾南巡吗?今儿怎么也得了空?莫非……”

宇文玄苍唇角微弯,似是看向他又似是扫向苏锦翎:“我只看那风筝飘摇不定,还以为它是厌倦这束缚,要乘好风而去呢……”

其余人听得是一头雾水,而但凡得知他二人之情的,无不明白此中喻意。

苏锦翎咬住嘴唇……果真是误会了。然而为什么不让他误会呢?他与方逸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而且我和清宁王本来不过是……想要解释,却无力解释,只看着他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愈发的冷,冷得在她眼前蒙上一片薄雾。

宇文玄逸笑得愈发粲然:“风筝本就是风的爱物,若让它只凭一线牵系,而那线又非一心一意,未免暴殄天物。如此,不若随风而去,倒是自在……”

此言听来似只是在讲风筝,若是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则是一语双关。

宇文玄苍已是眉心微锁,目露寒光,宇文玄逸则依然笑若春风,与之淡然相对。

苏锦翎却是有些忐忑,若是宇文玄逸知晓她与宇文玄苍之事,此话不能不说是别有深意。

莫名的,就想起那日在玉秀山听到的那个如风般轻渺的声音。只是……他又怎会知道这此中种种?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虽言风筝只有凭借风方可旁云而飞,然而若真是能与白云相伴白云又可与之相随,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宇文玄逸望向那摇曳的风筝,似是自言自语。忽的袍袖一抖,只见那风筝陡的颤动一下,又转了几个圈子,摇摇的飞远了。

凝神片刻,笑意重现,告了辞,飘然远去。

宇文玄苍遥望天际,神色阴郁,待目光转向苏锦翎时,却又被她刻意避开。

就那么远远的望了她一阵,终于反身离去。

宇文玄朗一直没有发挥智慧的机会,况他面对此种事也毫无智慧可发挥。他看着苏锦翎,面色急切,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重重叹口气,追宇文玄苍而去。

众人见人都走得远了,方纷纷起身,面面相觑,皆不知刚刚唱的是哪出,待要重新游戏,又没了此前的心境,只能各自收拾了东西散去。

114不欢而散

千青是个伶俐人儿,在宫中待的年头也长,这前后一串联倒也让她猜中个七七八八,只是个中细碎却是她所不能得知的,她只知这苏锦翎今后轻易不能得罪,而且今日之事即便是茶余饭后亦是不可轻易闲谈。

福禄寿喜本应随清宁王而去,却不知为何一直留到现在。见人群已散,他凑到苏锦翎跟前去,偷偷瞧她的脸色。

苏锦翎正在发呆,冷不防发现面前多了双闪闪发亮的小眼睛,顿时吓了一跳。

福禄寿喜立刻换做一脸苦笑,将头一歪,露出硕大的一只耳朵来,又红又亮,仿若吹了气一般。

“姐姐,揉揉。”他可怜巴巴道。

这福禄寿喜小嘴倍甜,只要是太监,不管年老年少统称哥哥,但凡是宫女,不管年长年幼统称姐姐,捞了不少好处。

苏锦翎看着他那水水灵灵的大耳朵在那支楞着,时不时的还颤动一下,每颤动一下仿佛就变大一分。本忍不住要笑,但见那耳根处已渗出血迹,不禁埋怨盼夏下手太重。

“给!”

福禄寿喜接过那素绢帕子,捂住耳朵,还要摇头晃脑:“还是姐姐疼我,不枉费我对姐姐的一片良苦用心……”

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可惜苏锦翎根本没留神,只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金锞子塞到他手里:“好好好,你用心良苦了。快别磨蹭了,赶紧去御药房讨点药涂上,若是迟了,小心那耳朵熟透了掉下来!”

福禄寿喜又要多话,却见远处风风火火赶来一人,绛红的袍摆因为行动迅速上下翻飞。

“不是放风筝吗?风筝呢?”

人还未到,大嗓门却亮开了。

“八殿下,你来晚了,人早就散了……”

福禄寿喜摇着帕子故意忸怩作态,气得宇文玄铮上来就踹了他一脚:“再给小爷来这套小爷就把你拍成个扁儿当风筝放到天上去!说,你是想当嫦娥还是貂蝉?”

福禄寿喜高呼“小的再也不敢了”,又见宇文玄铮要对他本已负重不堪的耳朵下手,慌慌的跑了。

宇文玄铮又骂了几句,方收了凶相,见苏锦翎闷闷不乐,不禁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你那小细胳膊是定要将风筝放丢的,人没跟着一并飞了倒是个奇迹。唉,幸好小爷我是深谋远虑,有备而来。”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只风筝。

绛红色的衣袍……突兀的额头……

只这两样,苏锦翎就知道他那自恋的毛病又犯了。

果真,片刻后,宇文玄铮牌风筝冉冉升起。

“我说锦翎,皇上南巡,贤妃伴驾,你怎么不跟着去?这样咱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宇文玄铮的自恋在膨胀。

此前,贤妃确实想要带她一同前往,可是因了茗香苑那一幕,她心里一直别扭着,刚刚又见了宇文玄苍……她即便不抬头,亦知他在看着她,然而直到他转身离去,她才望向那个背影……的确有许多心绪,却是无从拾起。

“唉,你不去,我也不想去了……不过丽南真是蛮好玩的,我去年在云汉看中一匹宝马,嚯,难得的千里良驹。怎奈那猎户死活不肯出卖,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待那马第二年下了驹以一万两银子卖给我,我此番是专程接它的。其实也可托别人帮忙带回,可是你不知道,玄朗那家伙是专门和我作对的。上次他也看中那匹马,也让那猎户将马卖给他,然后也定了马驹,却是晚了我一步,你都不知道他当时气成个什么样子。此番我要不去,那宝马估计就便宜他了……”

话到此,自是怕苏锦翎误会……人难道还没有马重要?可是苏锦翎哪有心思琢磨这个?

“你放心,只要我得了马,就和皇上告假提前赶回,到时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汗血宝马!”

天上的风筝因为他的得意也跟着抖了几抖。

“我这一走,只是不放心你,好在有六哥在,我已托他帮忙照顾你……”

苏锦翎方回过心神。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再说宇文玄逸……今天若不是因为他,玄苍也不能……不过幸好有他,自己才没有失了瑜妃的镯子,只是他的话至今想来仍觉莫名其妙,就好像是……唉,今天怎么这么乱啊!

“锦翎,那个……如果我走了许久,你会不会想我?”

宇文玄铮目光闪烁,不敢看向苏锦翎。

不过可能是声音太小,半天没有听到她回话。

“哎……”他忍不住提醒她。

“什么?”

看着她半是清澈半是茫然的目光,他忽然失了勇气,清清嗓子道:“我是说,如果有天我当了大将军领兵远征,你会不会……为我送行?”

“你?当大将军?”

面对苏锦翎的质疑,他终于恼了……几位兄长早已立下赫赫战功,唯有他……也难怪她总要同他作对,真恨不能即刻就做出番事业让她刮目相看。

“怎么?不可以吗?好男儿志在四方,我非当个大将军给你看看!”

心下一急,手上一用力,竟掐断了线绳,只见那风筝摇了两摇,径直向西飞去。

“看,西方为肃剌。不出十年,我定要你在长安楼上看我统帅三军,为我长歌送行!”

豪言震动天地,回音邈邈。

苏锦翎有些吃惊的看着他。

其实刚刚她不过是在出神,没有听清他的话而已。

然而见他神色端肃,凝视苍穹,也不禁抬头仰望。

但见长空浩瀚,白云悠然。有风自天边而来,卷拂青草漫漫,托起袍摆裙裾如浪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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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走在细石子铺就的小径上,头微低,无视两旁的桃红柳绿。

一朵柳絮飘飘而来。

只一抬手,那柳絮就落在掌心,点了一下,意欲飞走,她却瞬间合拢了手指。

抬眸时,方发现不过是半月时间,柳絮已于花树间伴蝶翩跹。

半个月了……

还记得那雪色的袍摆翩飞而去,只丢下一句:“会在雨季到来之前赶回……”

此番,二人是不欢而散。

“离清宁王远点!”他语气霸道,毋庸置喙。

“那你可否离云夫人远些?”她挑眉而对,目不旁视。

“我……不喜欢!”他眉心微锁,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有什么难以言说。

她心中一动,然而却是不想屈从于他,于是干脆回道:“我也不高兴!”

沉寂许久的矛盾终于浮了出来,二人对视良久,均是谁都不肯让步,最后又同时避开目光。

风微暖,从两人之间吹过,卷起袍摆裙裾,时聚时离。

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心中暗恨,哪怕对那日茗香苑的事解释一句都好……却又笑自己,人家夫妻之间两情缱绻,为什么要同你个外人解释?可是他为什么要误会自己和清宁王?既是误会,为什么不逼着她将当日之事说清楚?难道他就丝毫觉察不出她说的只是气话?难道他只相信自己眼中所见却不想听她心中所言?还是他根本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的确,有那样一位佳人相伴,府里又即将添一位公子或是郡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呢?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既是如此,她也的确没有必要再说什么。

心剧痛,似有双手在拼力揉*搓,挤出其中的酸涩,涌上眼底。

她死死咬住嘴唇,只盯着脚下,看那雪色的袍摆不时拂上自己的裙裾。

忽的,袍摆翩飞,竟这般从视线内移出。

心骤降,不禁抬眸望去,却见他挺直的背影翩然而去,只由风捎来一句:“会在雨季到来之前赶回……”

泪便这样下来了,她急忙抹去,生怕他看见。

可是他始终没有回头,那愈发远去的雪色就那般在眼前清晰复模糊……

柳絮迷离了双眼,模糊复清晰。

她深深吸了口气,咽下心底酸涩,望向天空……

蓝如青玉,万里无云。

雨季……

皇上巡幸,若是兴起,非三月不得归。

事实上,宇文玄苍亦是留下辅政的最佳人选,然而他惯常独断专行,皇上只怕自己多日不归,煜王趁机将那些个有点小毛病的大臣全给杀头或罢免了,于是即便是巡幸亦想将他带在身边好生看管,又怎能在自己尚未归朝而放他单独回来?不过当时因了云夫人怀有身孕,亦是打算让他留在朝中,不过听说此番伴驾南巡却是他争取而来,所为何因便是不得而知了。

他的心思,常人似是永无法揣度,即便是她……不禁苦笑,她又算得了什么?她曾以为她看得清楚,却原来,不过是飞絮逐蝶,水月萦雾罢了。

展开掌心,那朵柳絮微微滚动了下,终于驾风而飞。

她的目光追寻着柳絮,穿过扶苏杨柳,绕过绽蕊桃花,攀上不远处的悦君台,落在知语亭上。

默默的望了片刻,寻着一条小径,拾级而上。

悦君台并不高,却可于此处饱览天栾城胜景。但见亭阶楼阁错落有致,绿树繁花点缀其中,其间廊庑幽深,碧水浮波,端的是一派繁华青茂,春意无边。

115一曲葬心①

然而如此开阔之景却难以排解心中郁闷,四面绡丝帘幕上下翻飞,拂过石案上一架十八弦古筝。

那是一把极好的琴,框架为白松,筝首、尾、四周侧板则是金丝楠木,面板是十二龄的桐木,通纹如波。色木筝码,牛骨为嵌,马尾鹿筋的琴弦,光亮若银丝。风过处,不见弦动,却有清音徐响,泠泠淙淙,如水濯心。

只是这样一把好琴,却不见任何装饰,就那么素素的搁置在那,上次来时便见了,当时还在猜测是何人所遗,这经了一个月的时间,上面却不见丝毫尘屑灰土,想来是经常有人弹奏,然而又总不闻乐音,倒是奇了。

风自亭边衔来一瓣桃花落于琴弦,那桃瓣如蝶翅般悬于弦上颤动,终于被帘幔拂作粉蝶翩跹,却是撩动琴弦,划动一脉清音。

纤指轻抚银丝琴弦,随意扫过,顿时流音串串,如水清越,涤荡心扉。

她又拨了两个单音,终忍不住坐下,望着眼前春景,手指随意掠动,乐曲便铮铮淙淙流泻而下,待神思回转之际,方发觉自己弹的是一曲《葬心》。

此曲本就凄伤,且随着旋律加快悲情愈重,竟似在倾诉满怀心事。怨他的

不解,恨自己的不甘,怨他的移情,恨自己的痴念,怨他的别离,恨自己的倔强……那日竟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让他那般走了……万般痴怨难言,到最后,竟化作绵绵思念随风而系,飘向天际……

不觉间,已是将其反复数遍,竟好似把满目春景弹作一片缭乱,直至一声断响,琴弦骤断,卷起的银丝倏地向她抽打过来……

待她发觉,已是有一只手将那怒冲冲的琴弦擒住。

那是只极为优美的手,就停在她的鬓边,指缝间是亮闪闪的弦在颤颤巍巍,尤带余音……

“奴婢谢过王爷,王爷……”

“免了。”

宇文玄逸袍袖一挥,笑意对她。

“王爷……是来了多久了?”

她避开那魅惑的眸子,咬了咬嘴唇……怕是已在这停了许久,否则怎么会那么及时的挡住了那琴弦?

“偶尔路过,忽听到琴声,上来瞧瞧……”

宇文玄逸拆了那断弦,自石案下抽出一支锦盒,从其中取出一根崭新的琴弦,重新续在琴上。

“这琴是王爷的?请恕奴婢无礼……”

琴既是他的,如此便不算是路过了。

“刚刚的曲儿叫什么名字?很是动听……”

他越过她的歉意,很随意的问道,指亦随意的拂过琴弦。

难怪人皆赞他琴艺高超,这动作看似随意,却带出清音渺渺,意境非凡。

“此曲名为《葬心》。”

“《葬心》?”宇文玄逸眉心不易察觉的一蹙,却又笑了:“我说怎么听起来这么凄婉……”

“奴婢技艺拙劣,让王爷见笑了。”

“已是不错,很有长进……”

她一怔:“王爷听过我弹琴?”

他的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转眸视琴道:“只是听母妃说她收了个弟子……”

心下释然:“娘娘的琴弹得精妙绝伦,只可惜我这个弟子却是学艺不精。”

“关于琴艺,技术是否精妙倒在其次,关键是一份心境,若是琴音可表达出心曲,那便是出神入化了……”

如此,倒与瑜妃见解一致。

半晌再无话,宇文玄逸只是凝望远方,似是若有所思,连风卷来落花铺在琴上都恍若未见。

她本想告辞,却不好打扰他的思绪,只得一旁立着,也望向天际……半个月了,也不知玄苍现在到了哪里,他说雨季之前会回来……

“这曲是有曲词的吧?”

她神思尚未回转,却是对上那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不自觉的点点头。

“唱来听听……”他倒是来了兴致。

“奴婢唱得不好,不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你和母妃经常在秋阑宫里弹琴唱曲,怎么在我面前倒拘谨起来了?”

苏锦翎心想,她尚记得宇文玄苍临走前的“嘱托”,虽然无礼霸道,可是她亦是不想将自己牵涉到莫须有的绯闻中,况且这个清宁王生来便是绯闻的宠儿。

只是他笑得人畜无害,连往日魅惑都尽数隐去,又由不得她多想,否则便是自己的偏颇狭隘了,而且他又是瑜妃的儿子……

清宁王已离了位子做了个请的姿态,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见他这般,不禁暗自替瑜妃欣慰。

清宁王虽然自小便由如妃代为抚养,却从未忘记自己的生身母亲,封王之前便时时去探望,封王后开衙建府,更是对瑜妃孝顺有加。但凡人提起清宁王,除了他的清扬俊逸,睿智无双,对其的孝心亦是倍感钦佩。

试想瑜妃当年虽身受皇宠,却是出身低微,怕误了儿子的前程才将他交与如妃抚养,可是清宁王却似将所谓的前程不萦于心,对生母极尽孝道,反倒赢得了更多的赞誉。

瑜妃宠爱渐衰,身虚体弱,整日静卧在秋阑宫中,久了,心绪便像那幽深的竹林一般清寂孤凉,却有这个儿子时时带给她欢乐和喜悦,正如那穿过层层枝叶的阳光,灿烂又夺目。于是每每提及这个儿子,那因为久病而苍白的脸色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整个人就像静默了许久的将离瞬间绽放馨香。

所以,她与清宁王虽是只见过两面,却亦似相识许久,再加上他为自己讨回了镯子……否则她真是要对瑜妃愧疚一辈子的。

“那……奴婢便献丑了。”

她垂了眸,微屈了屈膝,移至案前,略一沉思,指尖轻拨琴弦,顿感一阵刺痛。

原来没有佩戴银甲,此前又只顾着一味心痛发泄,竟是将指尖磨出了水泡,刚刚却是不觉,而此刻拨动琴弦方觉痛楚入心。

然而却是咬了牙,一点点的拨了琴弦。

痛一层层的压上去,过了一会竟觉不出了,而心底的酸苦却随着琴音漫溢,洒落指间。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的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天给的苦给的灾,都不怪。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只唱了这一段,便再难唱下去。候间梗塞,泪雾迷离,只有指在弦上飞扫,倾泻无尽哀怨。这哀怨有她的忧思,有前世母亲的愤恨,有清萧园莫鸢儿的执着,还有无数后宫女子的无奈,还有天下痴情女子的伤痛……齐齐纠结在一起,化作翻滚的江水袭卷而来……江水澎湃中,恍惚见得一人,白衣胜雪,冷眸暖情……

“若是以这江山为聘,娶你为妻,如何?”

“锦翎,你记住,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心中电光一闪,似是有什么要于瞬间豁然开朗……

“咚……”

忽的一声巨响,霎时斩断了所有的惊涛骇浪,亦惊走了她方才的灵光一现。

但见一只手按在琴弦之上……

那本是只姿态优美的手,却不知为何青筋暴露,指节毕现,还在簌簌战栗,连带着琴弦亦是颤动着余音不断。

惊惶抬眸之际,只见他长眉紧缩,往日的笑若春风全然不见,倒是满脸的肃杀冷意,令人生寒。

“王爷……”

余音渐止,那肃杀也渐渐消褪。宇文玄逸面色稍缓,唇角勾起。

于是春意回暖。

“果真是好曲子,却也只有用心弹奏方得其妙境。”

“王爷过奖,奴婢惶恐。”

再笑,仍透寒意。

“本王从不虚言。曲词虽妙,然而琴音更透着一股凄婉哀绝,动人心魄,竟将这满城繁华春色尽染做萧索荒凉,似是有着无限心绪望空远寄,却苦于无鸿雁可传音,以至于郁结于心,无处可解……”

他的目光移向她,清明中带着探寻亦有了然。

她垂眸不语。

“若是我说对了,可否就算是锦翎姑娘的知音了?”

此语倒是分外轻松了。

“古有俞伯牙断琴谢知音,不管姑娘是否引我为知音,本王倒也想弹奏一曲以谢姑娘……”

尝听闻清宁王琴艺无双,然而能有幸听其弹奏一曲者则少之又少,他的琴声多是拿与瑜妃排解忧闷,瑜妃亦言自己的琴艺是宇文玄逸所教且又不敌他万一,且赞他的技艺之高,遍观天昊,无人能出其右。

当然,在母亲眼中自己的儿子自是世间最好的人物,只是若能听其演奏一曲,亦不失是人生一大幸事。

“但不知王爷要弹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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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一曲葬心②

苏锦翎倒记得瑜妃提过的一曲《丁香雪》,她亦跟着学过一阕,是三百年前的广陵王为心爱的女子所作,以诉心曲,却是由笛子演绎,虽有许多人吹奏,亦是清宁王最得其精髓,但不知若在他手下换做琴音又是何等的意境。

宇文玄逸唇角微弯,轻舒袍袖,优美的指就那般极为随意的扫过琴弦……

苏锦翎一怔,他弹的竟也是这曲《葬心》!

琴音初时轻柔缓和,如思如愁,渐渐柔肠百转,如泣如诉,最后连绵不断,如怨如哀,无处话凄凉。

她曾怀疑他不过是徒有虚名,然而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方才她全情投入,自觉亦是超常发挥,弹得极为动心动情,然而此刻,琴音在他手中似是幻出无限妙境,伴着琴音,春景化作愁怨,如水中倒影般流到身边,浮沉不定,幽怨飘零……

琴音即心声,清宁王竟能将此曲演绎得如此缠绵悱恻,动心动魄,莫非……

望向那人……

雪袍泛着点点几不可见的蓝星,清冷幽寂;青丝如雾,依旧松松的束于身后,只余几缕散发与鬓间飘飞,一双斜飞的长眉便这般忽隐忽现。眸子低垂,长睫如墨,掩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有唇角微翘,却不似笑,倒更见满心凄哀……

亭外桃花亦似有所感,纷纷随风飘向琴弦,又于琴音中轻盈起舞,曼妙凄迷。

想不到一向风流俊雅的清宁王也藏着一段难言的心事,但不知他所属意的是哪家的女子,怕是招尽了世间女子的怨妒。只是他那样一个命数奇特之人即便心有所爱怕也无法与之共度朝夕,惟愿此女便是他的命中注定。然而若真是命中注定之人,又何来无数哀怨忧戚呢?想来即便是天潢贵胄,亦非事事可尽如人意。

她默默的叹了口气,倚栏望向亭外。

依旧是阳光明媚,春意无边,却似蒙着层淡淡的云雾,无限凄迷……

琴声不知翻滚了几遍,待她回过神思却忽然发觉他只于极为凄婉哀怨处反复盘桓,搅得人的心神愈发混乱无状。

忧伤间,琴声遽然一停,未及她回头,只觉一股清寒的杜若淡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手旋即被人捉起……

此刻方发现,手上的水泡不知何时破裂,几个指头均是血迹模糊,且沾染了碧纱衣袖,竟是满眼的触目惊心。

“你……”

他长眉倒竖,满脸的怒气,全不似平日的闲适优雅,只飞快的扯了中单,飞快的将她的手包起。

既已包裹整齐,却是攥着她的腕,良久没有放开。

那指尖一片冰凉,掌心却是火烫,就那么紧紧的握着,目光落在绢布之上,长眉微颤。

风卷起帘幔,捎带着片片桃瓣,丝丝清香,铺洒在二人身上。

“王爷……”她只觉如此分外尴尬,却又抽身不得,只得轻轻唤了声。

他黑睫微震,目光移至她脸上……

与此同时,苏锦翎只觉得那腕上似有一股力将她往那怀中扯去……

然而,他的手却是缓缓放开,笑意僵冷:“果真是好曲,竟让你……如此顾不得自己……”

她别开目光,却是由衷道:“王爷果然名不虚传,仅听奴婢弹了这一会,就能将此曲演绎得出神入化……”

余光中却瞥见他笑得格外有深意,且又看向她:“无他,不过是有心罢了。”

她连那一点余光亦是收回,垂眸不语,却听他问道:“但不知此曲出自何人之手?”

她自是不知,只随口道:“我亦不知,只是幼时常听家母闲来哼唱。”

他笑了,感慨道:“春闺寂寥,幽怨漫生,倒是一派淋漓尽致。但不知面对这大好春光,又是如斯年华,锦翎姑娘在为什么发愁呢?”

抬眸,正对上他的戏谑,然而戏谑中似又有一点点的关切,只是过于细微,令她难以肯定是否是自己多心。只是……她总觉得这清宁王似是知道些什么,然而他是如何得知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思虑间,他已坐回琴旁,长指轻拂,琴音如玉。

依旧是《葬心》,此番却是极为轻缓舒畅,仿若月点清波。

他又恢复了闲适的姿态,一边拂动琴弦,一边挑眉看她,眸中仍是戏谑。

“王爷方才亦是情动于中,但不知王爷是在为何事而发愁?”

他那神情着实让人着恼。

宇文玄逸一怔,顿时扬颔大笑,:“不过是被曲中之情所感,不禁思想若是得此佳人,必不负她,不让她在这大好春日伤心难过罢了……”

语未必,指尖一扫,琴音顿如流水奔腾。

心底疑虑,抬眸看他,却正对上他一双眼,半是清冷半是春意,随琴音似水波般漫过来,竟一时让她目眩神迷。

她慌忙垂下眼帘。

“奴婢不打扰王爷雅兴,奴婢告退……”

宇文玄逸垂眸勾唇,算是允了,她便退步离开。

她方走到台下,便觉那琴音似由轻悦再次转为凄婉。心下奇怪,回望时,却只见亭上帘幔翻飞……

————————————————————

接连几日,苏锦翎但凡外出散步,都刻意避开悦君台一带,然而耳朵却时时搜索着知语亭内的琴音,却不想只有风声轻轻,鸟鸣啁啾,不免有些失落。

记得当日,她已回了听雪轩,依然可听到琴声幽眇,而且那琴音直到深夜亦盘桓不休,搅得飘着花香的春夜都氤氲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或许就从那一夜起,她便开始不自觉的捕捉那琴音,却只拾得清风几缕。

也难怪,国事繁忙,太子又总不理朝政,只惦着玩乐,虽说皇上是交代清宁王辅政,而事实上,他已经成了主政之人。

太子……真不知道如果将天昊交与这种人的手上会是怎样的结果,虽说祖宗家法不可废,可是任人唯贤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皇上都不懂吗?难道仅仅凭对慈懿皇后的思念便可决定一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虽然朝中大臣人才辈出,各个王爷也精明强干,可即便严命朝廷上下极力辅佐,但也得太子听得进劝谏才行。

据说这些日子太子正琢磨着要再来一次微服私访,目标是帝京最为繁华的棠梨街。

棠梨街行人如织,车马如龙,楼台如栉,店铺如林,那里有最豪华的酒楼天香楼,那里有最热闹的歌坊——天籁轩。

其实太子已经乔装改扮准备混出天栾城,怎奈业务不熟练被侍卫当场认出,竭力劝回,这才有了关于微服私访的朝议。已是连续两日,众臣自是极力反对。后太子怒,命侍卫当庭拿了反抗声最强烈措辞最激烈的右谏议大夫,要先缝他的嘴然后再斩他的头,还是清宁王联合众臣竭力将其救下。清宁王另献一策,如若太子想体察民情,不妨将宫廷一隅暂辟做街市,置办货物,命宫女太监假扮行人商贾,往来贸易,当然也不可少了太子心心念念的歌坊天籁轩。

众臣虽觉此举荒唐,但不失为暂缓太子外出之心的良策,而且此计又是清宁王所出,到时闹出什么乱子自然由他向皇上交差。

于是仅三日工夫,琼华苑便被改建成集市,商铺酒楼茶馆歌坊一应俱全,鸡鸭鱼肉蔬菜布匹小百饰物一样不落,宫女太监各有各的扮相任务,就连太子妃亦兴致勃勃的学起了卓文君当垆买酒。

而她的司马相如自是风流倜傥的于妙音坊流连忘返,兴致大好时,给这一内市提名为春归柳巷。

初时,太子只让紫祥宫的一干人等于春归柳巷往来贸易。于是宫人趁此将陈年不用的物件都拿出来售卖,倒也吸引了不少别处的宫人,大大促进了商品流通。

可是渐渐的,太子开始不满足于现状,想要将春归柳巷建成一流的贸易中心,于是开始命人从宫外运输货物入宫,每每罢朝之时都暗示众臣光顾春归柳巷的生意,结果右丞相夏饶前日被逼无奈只得拎了只嘎嘎乱叫的鸭子回去,据说半路上因为鸭子挣扎剧烈,后来趁他打瞌睡之际从轿子里成功逃逸了。

太子震怒,意欲以朝廷钦犯的标准张榜捉拿。众臣齐呼不可,太子忽然转怒为喜,言不过是同大家开个玩笑。

众臣面面相觑,心里的愤怒和失望不言而喻,又纷纷将目光调向清宁王。

清宁王上前一步,却是对太子最近的表现大加称颂,赞其极具商业头脑,乃天昊之大幸。

太子被夸得晕乎乎,乐不可支,众臣则一致暗骂清宁王谄媚,且万分不解素有贤王之美誉的清宁王怎么也糊涂起来了?

而后清宁王话锋一转,言太子建内市无非是担心因为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借此举既使积压已久的物品得以再次利用,省了一笔开销,又聚集了大量资金,以备充实国库。

众臣不解,清宁王当场遣人送上账簿,请二位户部侍郎查验。

却原来清宁王在内市开张第一日便已在各个关节备有一名宦官任账房,专记来往钱资。

117情深意乱

二位侍郎清算了一个早上,报上银钱数目。

哪成想,仅仅半月时间,春归柳巷竟净赚了十万两白银。

众臣大惊,不信,后又派人查算,果真如此。

清宁王又请命太子将所得银钱纳入国库,充实军资。

太子允。

众皆称赞太子英明,然而内里则自是钦佩清宁王睿智贤明,有远见卓识,又联系以往种种,竟是均能化祸事为福祉,更为叹服。

太子虽贪享玩乐,却也耳聪目明,当即变了脸色,拂袖而去,这两日朝也不上,内市也不去,就连紫祥宫也不见其身影,各个宫门守卫报还的消息也言未见可疑人物出宫。

苏锦翎厌恶的皱了皱眉,如此荒唐,皇上难道就毫无察觉?还是群臣不敢将实情禀明皇上?长此以往,只能是误国害民。

她愤愤的揪了把遮眼的柳叶,又发觉朝政等事分明不是这个时空的女人所能干涉的,她们的任务就是取悦于男人,为其生儿育女,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装饰品。她倒不希望做出一番什么惊天伟业,她本就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她只是为太多的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只安心做米虫而分外憋闷。

如此,散步的心情也没有了,转身往回走,却听得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及嬉笑之声。未及回头便被一团香气撞到了一边,那香气浓烈得直到那逶地的月华裙已拖出很远仍呛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咦,怎么是你?”

她刚抬起眸子就对上一双凤眼。

那凤眼极妩媚,妩媚得让面前这个面如满月的男子更添几分柔美之气。

不能不说,这是张极俊美的脸,然而那因为长期放纵于酒色之中而致使眸光不甚分明,且泛着暧昧之色,端端的令人生厌,尤其那身上还混着各色的脂粉香气,引得她再打了两个喷嚏,泪水盈盈中又看到他衣襟尽散,露出玉白的胸口,那上面还粘着两个殷红的唇印。

她立即抽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见了本宫却不请安,你以为你是贤妃身边的人就可对本宫如此无礼?”

她冷着脸,行了屈膝礼:“给太子请安,太子吉祥。”

言毕便走,却又被抓了回来,只反手一拧,就将她的两只手都锁在头顶,,且往后一推……她的背便撞到了树干上,紧接着,腿熟练的抵住她挣扎的身子,那张俊美的脸旋即凑了上来。

微眯着眼,目光在她脸上散漫游移,却好像看不清楚般捏住她的下颌猛的一抬,忽然笑了:“初时不觉,今日看来,倒是个美人呢,怪不得那对双生子竟肯为你打得头破血流。也罢,为了他们兄弟和睦,不妨让我……”

说着,唇已压了上来。

苏锦翎大惊失色,急忙避开他,狂呼“非礼”。

太子却笑得开心:“非礼?哈哈……好笑!只要我想要,哪个敢不给?有多少女人正哭着喊着求我前去‘非礼’呢,今儿却便宜你了。好好好,这声音好销魂……叫得再大声点!”

他索性腾出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一把撕开她的襦衫,覆上她胸前的酥软,又准确无误的衔住她的唇……

“啊,贱人,你竟敢咬我?不识抬举!”

宇文玄晟随手就甩了她记耳光,抹了抹唇上的血珠,又恶狠狠的贴了上去,眨眼便在颈上留了个血印。

“你以为你有了贤妃的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有了玄铮的依仗就可以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你们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哈哈,我今天便破了你的身,看玄铮回来还会不会要你……”

丝帛裂响,锦带断裂,苏锦翎几乎魂飞天外。

宇文玄晟却忽然停了动作,刺金袍袖一挥……

苏锦翎慌乱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毛乎乎的黑虫子,不停的打着卷扭来扭去。

宇文玄晟双颊泛着鲜艳的红晕,目光愈发散乱,笑容愈发迷离:“差点忘了这个。有了它,便更有趣了……”

说着,将那虫子放在苏锦翎胸口上。

那虫子身子一抖,立刻攀住那细嫩的皮肤,一扭一扭的爬起来。

苏锦翎吓得尖叫,拼命挣扎,那虫子却是愈发执着,顶着红珠的脑袋东探探西探探,转头向下,往抹胸内移去。

宇文玄晟盯着那道黑于雪白上磨出一条嫩嫩的粉,仿若珠光莹润。

眸光骤亮,立即探出舌尖延势而下……

绮阴院虽偏僻,然而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侍卫,遂纷纷赶来,见此情景,不知是进是退,宇文玄晟又是一声断喝:“滚!”便更无人再敢上前。

“快,叫得再大声些,让他们都来看,哈哈……”

苏锦翎又气又怕又脱身不得,只觉一股气于胸间越盘越重,直漫上眼前……

忽然,仿佛有一阵冷风携清寒淡香划过,身上的桎梏陡的一松。

她身子一软,斜斜的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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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敢打我?你是不是想杀死我好当太子?你们都想我死,你们都是妖怪,我要杀了你们……”

宇文玄晟衣袍尽散,发髻凌乱,饿虎一般扑向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身形未动,却好似影子一般移了个身位,随手扯了他的外袍盖在苏锦翎身上。

侍卫蜂拥而上,却又不敢伤到他,只一迭连声的唤着“太子……太子……”

宇文玄晟红着眼,喘息粗重,看谁抓谁,口里哇哇乱喊:“你们都是妖怪,我要降妖除魔——”

太医院的王学龄等人闻听“太子疯了”匆匆赶来,远远睇了宇文玄晟一眼,又面面相觑,最后附到清宁王耳边,银须微颤:“像是香魂散……”

宇文玄逸长眉微锁,望向那发狂的人。

正在此际,宇文玄晟突破重围,直往这边冲来:“哪个敢穿本宫的衣袍?”

他刚奔到跟前,却忽然没了声音,整个人定定的站在那,随后身子一仰,躺倒在地。

长发凌乱铺散,面色艳如桃花,唇亦鲜红如血,万般妖冶。

他紧闭着眼,只坦露胸口在剧烈起伏,手脚不时抽搐,口中呜呜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王学龄瞅了瞅神色严峻的清宁王,忙招人凑了上去,又是把脉又是翻眼皮,又低声向清宁王禀告:“无碍,只是昏过去了,稍后药劲过了便好。”

宇文玄逸眸光一闪,缓缓移向他。

他忙低了头……他还从未见过清宁王这般冷凛的模样,平日里春风和煦的目光此刻就像要杀人一般。也是,太子刚刚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

“抬下去!”

宇文玄逸薄唇未动,王学龄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听到这样一句话,却是不敢再问,忙命了人抬太子回紫祥宫。

“这位姑娘……”

王学龄探了头,打宇文玄逸身侧向苏锦翎望去。

忽的好似厉风扑面,却是宇文玄逸遽然转身,抱了地上的人大步离开。

侍卫见其面色如霜,皆垂眸肃立,只听得一句冰冷劈风砸来。

“今日之事关乎太子声誉,若敢泄露半句,格杀勿论!”

太子声誉?怕是早已一片狼藉,还在乎这点小事?倒是清宁王,平日不近女色,现在倒抱个宫女走了……却也不敢多想,这清宁王虽常笑若春风,若是发起火来,让他们无声无息的消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个个噤若寒蝉,待脚步声远方偷眼瞥去,却见宇文玄逸袍袖一挥,一杏黄闪金光之物随即乘风而来。边上的侍卫随手接住……是太子的绣龙纹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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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王爷请安,王爷……啊,王爷这是怎么了?”

秋阑宫的小宫女见宇文玄逸驾到,分外惊喜,却见王爷面色冰冷,怀中还抱着个衣衫不整昏迷不醒之人,再一细看,竟是苏锦翎!

瑜妃闻讯早已由惜晴扶着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大惊:“这是怎么了?”

说着,脚下一软便要跌倒。

惜晴忙扶住她。

“无碍,只是受了点惊吓……”宇文玄逸的声音已是沙哑。

瑜妃连连应声点头,又慌着指挥宫女……

“紧闭宫门!”

“快去烧水……”

“惜晴,你和初翠……”

“娘娘,娘娘……”

瑜妃身子孱弱,这一惊一急已是耗尽体力,当即头晕目眩。

惜晴忙嘱人照顾瑜妃,自己则指挥宫女安排一切事宜。

待一切准备停当,她方走到宇文玄逸身边:“王爷……”

宇文玄逸的目光滞涩的转向她。

她心头一酸:“王爷,一切已准备好了……”

宇文玄逸“嗯”了一声,却无有所动。

惜晴和另一个宫女打算将苏锦翎从他怀里接过来,他却是抱得紧紧的,且对她们怒目而视。

“逸儿……”

一旁的瑜妃悠悠醒转,见此情景,轻唤一声,他方神思渐明,缓缓松了手,却是一直看着她们驾着苏锦翎消失在水晶帘后。

瑜妃凝眸对他,轻问:“是太子?”

宇文玄逸面容端寂,额上却青筋隐现,有骨节脆响自敞袖间传出。

瑜妃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没事的……”

“啊——”

内殿忽然传来宫女惊叫。

瑜妃只觉面前冷风擦面而过,亦没有抬眼,而后水晶帘内便传来宫女的惊呼:“王爷……”

118真心难言

引发宫女惊恐的是苏锦翎左肋下一条指长的条状物,其上毛针耸立,而另一半已嵌入皮肉之中,周围黑紫的血丝漫布,状若蛛网,且仍在缓缓蔓延。

宇文玄逸在日前查得内务府的花名册发现在皇上南巡期间紫祥宫的宫女莫名的减少众多,后方得知是因太子养了墨僵虫,专为增加闺房之乐所致。

此虫平时无害,遭遇危机时会以毛针伤人。针尖有毒,可致皮肤溃烂。而若是体浆渗入人体,则可令男子产生幻觉,女子则可如傀儡般听任摆布。而若是用了催情药催之,便能令女子处于服用寻常春药所不能达到的癫狂状态,便是所谓的闺房之乐。然而癫狂过后,女子便会迅速枯萎死去,如同干尸,于是此种闺房之乐又被称为采阴补阳。

薄唇紧抿,魅惑的眸中尽是杀意。

他赶到时只见宇文玄晟状如禽兽,若是得知他竟然对苏锦翎用了此种手段,那么在他疯狂扑来之时,便不仅仅封锁他全身穴道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那般简单了……

“出去!”他低喝。

惜晴携其他宫女急忙退出。

她安静的卧在他的臂弯中,恍若沉睡。

他将她轻轻放在紫檀木雕花床上,极力不去看那莹白如玉尚缀着水珠的雪肤以及玲珑的曲线。可是当他的目光避无可避的触及那布满抓痕和吻印的胸口时,忍不住怒气上涌,恨不能将宇文玄晟抓过来碎尸万段。

他竭力平稳心神,扯过白单覆在她的身子上,只余左肋下的伤处。

看得出,宇文玄晟还未来得及对她用药,只是因为晕倒时压中了墨僵虫被其所伤。虽然毒性不大,然而那毛针大部分没入肌肤,已开始溃烂,需及时清除。

烧红了银针,一点点的将那虫尸剔除。

有黑中泛红的血在伤口处渗出,裹着已经腐烂的皮肉混着毛针。虽除了虫尸,毒液已渗入肌肤,连带旁边的皮肉也呈现溃烂之势。

额间渗出一层细汗,眼角微跳……

忽的覆唇上去……

一滩混着腥臭并毛刺刺的浊物吐在铜盂之内,紧接着又是一滩……

待那浊物渐减颜色也由黑红变作赤红时,他方仔细清洗了那伤处,但见血丝分明,肌理清晰,方上了药,拿绢布仔细裹了。

毒性渐消,苏锦翎方觉肋下刺痛,不禁从昏沉中醒来。睁开眼,只模糊的看到一片白于眼前晃动……

“玄苍……”她喃喃的唤着,声若游丝:“是你吗?”

那片白蓦地一滞,片刻后,略带沙哑的柔声答道:“是我……”

“玄苍……”

她抬了手,似是要触摸那片模糊是否真实,却直接落入一片温凉。

“是我。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恐惧和痛楚仿佛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不放心的握住那只手,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便走了,就像离别那日只留给她一个雪色的背影。

她很无力,却是那只手紧紧的攥住了她:“睡吧,我就在这陪你……”

放心的舒展了眉心,沉沉睡去。

宇文玄逸握着那只纤细的小手,但见那腕上淤青淤紫的一片,再移目那恬淡的睡颜,心里一阵苦涩。

有人缓步走入。

他头也未回,只道:“已是无碍。”

瑜妃的声音极轻:“你也歇歇吧。”

他一瞬不瞬的望住那沉睡的人,良久方道:“好。”

抹了抹唇角的血渍,起身……

那只小手依然停在掌中,虽是虚虚的搭着,却好像有千钧力度,令他挪移不开。

瑜妃叹了口气:“我去让她们进来安置一下吧,你今晚……”

他沉默片刻,移开那只小手,将其放到云丝被下:“我回府……”

甫一转身,顿觉目眩头晕,急撑了小几才站稳身子,却是碰翻了上面的银边吊兰,只听“啪”的一声响,花盆碎裂在地。

床上的人受了惊吓,蓦地的睁开眼睛,失口唤道:“玄苍……”

瑜妃吃了一惊,明明已经听得清楚明白,仍不可置信的问了句:“谁?”

宇文玄逸已转回床前,握住那只惊慌失措的小手,柔声道:“我在这……”

瑜妃怔了半晌,重重叹道:“我只以为是我病糊涂了,原来果真如此,真是……”

有句话生生卡在喉间,只望着苏锦翎重新睡得安稳,自己的儿子又一动不动的守在床前。

若是不知实情,只见那一双牵系的手,定会感到温情脉脉,然而现在,却是让人心痛难安。

“孽缘!”她终于说出心中所言,暗自苦笑:“没想到时至今日,还会再次碰到如此为难之事,但愿……只是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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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毒虽去,然而因受了惊吓,苏锦翎当夜便发起烧来,说着胡话。

别的宇文玄逸听不清,“玄苍”二字却一次又一次重重的砸在心上。

有多少次,他真想置她于不顾,然而此刻又不放心将她交给别人,若是她与煜王之情被他人得知……她这么弱小,人家只需吹一口气便可要了她的性命。他亦可点了她的穴不让那个名字被她千百次的唤出口,然而偏偏又想知道她要说什么,偏偏又想知道那二人之间更多的事,偏偏又担心她难过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道“是我”……“我在这”……“没事了”……

苦笑,他真是自讨苦吃!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意,从来不知……

就像他明明知道她再不会去知语亭仍旧在琴旁为她备下一盒玳瑁护甲……

就像他数次于秋阑宫的竹林中听她与母妃弹琴唱曲闲话家常直至月上中空却不忍打扰亦不忍离去……

就像他在元宵佳节专程从集市赶回却让福禄寿喜呈上应时的玉梅花,又不想因自己的贸然出现而让她尴尬,只于暗处同她共赏烟花浪漫。当时亦曾想何时才能牵着她的手一同看这满目繁华?如果可以,此生已足……

就像他见她为输了镯子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便略施小计替她赢了回来。除了那只镯子必须取回,他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第一次真正接近了她……她的一颦一笑是那般动人,她身上的香气是那般清雅,竟让他忍不住想要拥她入怀……然而宇文玄苍出现了,他看着她的眼中霎时只见得那一人,即便是那人伤了她,她的心中也只是他。而自己只能笑望天边的纸鸢,一任万般酸楚于心中翻滚……

她不知道,那日她因了那夫妻二人恩爱的一幕落荒而逃,躲至玉秀山偷偷落泪,是他陪着她坐到日落。本想一直默默的守着,终不忍见她继续伤悲,方出言相劝,却又不便现身,以致惊吓了她……

她不知道,为一曲《葬心》弹尽心伤的又岂止她一人?她不知道当他看到那留在琴弦上的血迹模糊了他的指尖时的震惊与心痛。她不知道那句“必不负卿”正是他要对她讲的……她可是听懂了?

她不知道,花朝节时与她相遇,他表面淡然如常,心跳却是异常混乱。她不知道那日并非二人的初次相见,早在去年春日里的玉秀山,早在她与宇文玄苍探讨小火龙一事时,他亦是在旁,只不过他的轻功连耳力极好的宇文玄苍亦是无法察觉。

那日,煜王再次与皇上因惩治贪官一事争执起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玄瑞赶去安慰皇上,自是要借自己“口无遮拦”的名头顺便搞点机关,他则同玄铮分头寻找宇文玄苍,此举其实要做给群臣看的……两相比较,自分高下。

其实他早知宇文玄苍平日一旦心情烦乱便会去玉秀山对着漱玉泉出神,于是特意四处“寻觅”一番后方前往玉秀山。却不想当他赶到时正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其中一人是宇文玄苍不假,另一个……是本届秀女。

宇文玄苍何时对女人感起兴趣来?莫非这个秀女有什么来头,让煜王想要再次通过联姻扩张势力?

笑,随手捋了片草叶衔在唇边,悠然自得的倚在太湖石上窃听。

煜王好有心情啊,竟讲起了宇文家族三百年前的那段情事,要知道宇文玄苍平日可是连自己府内的女眷都懒得多看一眼,弄得他真的很想瞧一瞧到底是哪个女子这般有本事。

然而二人的对话已有数次险些令他发笑暴露行迹……

“苏穆风”……煜王此生怕是头回出糗,还是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在人家的亲妹妹面前。

世间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那女子是烈王府送来的秀女。烈王……怪不得他那四哥会提起这么高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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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知为什么,自女频改版后,新的评论置顶便无法完成,现在有两条评论都是应该置顶的。我也不敢取消原有置顶来试验,担心取消后原来的也置不上去了。目前只能人工顶贴,让这两条评论处于首页。我昨天已经和客服联系过了,不知将会怎样处理。不想浪费大家的心血和意见,我会继续折磨客服的!

119天赐良缘

苏锦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从入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成为本届秀女中令人“瞩目”的人物,而勇闯太极殿这一壮举更是轰动整个天栾城。她身为王府庶女,并不受宠,但凡身处此种境遇之人怕是都想要借选秀这阵东风扶摇直上然后将那些曾经看低她欺侮她甚至想谋害她的人踩在脚下方肯罢休吧?

可是……

“活着……”

“好好活着……”

他一怔。

活着……

应是只有经历过苦难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如此简单却又执着的追求吧?应是只有看尽人世浮华尝尽人心险恶才有如此无奈而又坚定的信念吧?

她是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母妃出身低微,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更是为了让他能在这人心险恶的宫闱中生存下去,将他交与如妃抚养。

母妃为他寻了个安全的庇护伞,然而如妃毕竟不是生身母亲,且精明狡诈,明里对他宠爱有加,暗地则是冷嘲热讽,时不时的作弄欺侮,而他只作无知。

宇文玄缇是如妃之子,长他四岁,因是皇长子格外受宠,亦是傲慢无礼,经常借切磋功夫对他拳脚相加,他只咬牙忍着。

他知道,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让他死,因为如果他死了,合欢宫上下都有脱不开的责任,况他仅是一个排位中间的皇子,又会得到皇上怎样的恩遇呢?

没有恩遇,自然没有致命的风险。

只是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去秋阑宫看望母妃,不是为了倾诉,他只是想在母妃身边感受片刻的真实的温暖。

母妃虽被册立为妃,荣宠一时,于是遭人嫉恨,她尤其担心会因此害了他,只教他暂时忍耐,因她亦在忍耐着。

他不忍看母妃受苦,力争出人头地让母妃过最好的日子,即便没有了皇上的宠爱,亦是荣华尊贵。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活着!

他察言观色,言不由衷,岂非是为了活着?他忍辱负重,强颜欢笑,岂非是为了活着?他排除万难,力争上游,岂非是为了活着?他虽被誉为贤王,而暗地里又有多少人暗骂他虚伪奸诈世故圆滑,他都一笑置之,因为他很清楚无论采用怎样的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都是为了活着,更是为了好好活着!不仅是为自己,还有母妃……

他永远是笑若春风,和悦对人,然而这笑中又有几分真心?他已是不知,却在此刻于唇角勾上暖融的笑意……

活着……好好活着……

这个倔强的小女子,不知小小年纪的她又是遭遇了怎样的风雨才有如此精辟如此生机勃勃的论断,真是……有趣!

看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他最怕将来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攻于心计,虚伪逢迎,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可是遍观周遭女子,哪个不是自小便接受了这种教育和熏陶,那包裹着绫罗绸缎的盈盈笑眼究竟深藏着怎样的算计?她们看向他所流露出的妩媚与羞涩究竟是被这华丽的皮囊所诱惑还是被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所吸引抑或是对他身边悬空的诸多位子有所觊觎?

再多的花容月貌粉黛修罗在他眼中亦是庸脂俗粉,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份不掺丝毫杂质的纯粹,可以忘尘忘俗,自由自在;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个自自然然清清淡淡的女孩,笑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忧亦真实动人毫无做作,如清秋浅月,如碧潭幽波……

若是真有那样的女子,愿倾己一生,为她所困。

然而有些事情偏就这般奇怪,当你寻寻觅觅多年,以为无有所得,已然放弃之际,她便出现了,就这么毫无预料的撞到了你的心上,仿佛微风拂动琴弦,仿佛落花轻点水面……

忽然后悔没有早来一步,否则是不是可以先宇文玄苍一步得见那个女子?

宇文玄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是因为惯常的小心翼翼还是……你亦是没有见过如此真实自然的女子,怕打破了这份恬淡安然?怕暴露自己的层层算计?

那一夜,他找出了闲置许久的寒玉笛。

夜曲飞声,可有知音?

再后来,竟是宇文玄铮带来了那个女子的消息。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在心底描摹她的音貌,感受她的气息。

更后来,她竟是结识了母妃。母妃对她一见如故,分外喜爱,当即赠了那琉璃翠镯子。

母妃果真独具慧眼,而那只镯子更是……意义非凡!

那一个傍晚,他望着在眼前摇曳的一片镶着金边的竹叶对母妃轻声道:“母妃,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夕阳余晖中,母妃的笑容分外慈爱:“我知道……”

他以为是上天赐下了缘分,却不想……

“玄苍……”

耳边传来她的低唤。

他握了握那始终攥在掌心的手,笑意苦涩又温柔:“我在……”

他已是不知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可能是因为墨僵虫的毒性在体内游散,他也懒得逼除,于是似是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宇文玄苍,成了她心心念念之人,然而神智偏偏又再三将他唤回现实,面对满室清冷。

原来这上天赐下的缘分里不只他一人。

宇文玄苍……那也是自己曾经崇拜钦佩的人物。

他出身高贵,为人冷厉果敢,嫉恶如仇,心狠手辣,只要有人触犯条律,即便是有功之臣亦毫不留情,处罚决策,当机立断,并多次先斩后奏,惹皇上震怒。

皇上不是不知手下人贪赃枉法,但念他们随己征战多年,多是小惩大诫,常言“水至清则无鱼”,而宇文玄苍却是认为朝野上下当一片清明,必须扫清贪官,重整吏治,于是但凡撞到他手上的人,基本上无一生还。

父子二人为此争执多年,情势愈演愈烈,从御书房到朝堂,从二人私下相对到当着满朝文武争论。即便对方是皇上,煜王也从未在这个问题上让过半步。

许多人暗笑煜王不识时务,螳臂当车,他也觉得宇文玄苍在此事上过于武断偏激,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当然,他也佩服其敢作敢为,只是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寻找更好的方法,偏偏只认准一门,偏偏要以硬碰硬,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喜怒无常,残酷无情,到最后失利的还是他自己。

然而皇上虽然对此屡屡龙颜大怒,却没有对他加以处罚,虽二人关系愈发紧张,对煜王府的恩赏却是有增无减。如此看来,那二人倒似是彼此揣摩,彼此试探……这不能不说是个危险的信号,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个幸运的预示?

凡事有利就有弊,只看天时地利人和更倾向于哪边。

煜王有他的通天手段,他也有自己的锦囊妙计。

不知不觉中,从随同到对立,从合作到竞争,他们表面和睦,内里较量,为了只是同一个目的,但凡能实现了这一目的,便无所谓高尚卑鄙。成者王侯败者寇,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相逢时心照不宣的一笑而过,年少的欢乐尽数掩尽,只余满腹心机。

自古天家无手足,自出生之日起,那通往太极殿丹陛的玉阶便已铺就一片猩红。即便不为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却也不甘成为那猩红的一朵,而为了不成为那猩红的一朵,便只能力争上游,而且只有站在那个位子,才能给他所爱的人以最大的幸福,给予她天下最尊贵的荣耀。

以前他是为了母妃而在努力争取一切,现在……

那只小手是这般柔软细滑,如丝如缕,好像一阵风,若是抓得不牢便会悄然而去,而他是多么想牵着这只小手一同看尽人间风景,共享盛世繁华。

他只想到会与宇文玄苍为了那个位子而同室操戈,明争暗斗,却不想会多了个她……

十年前,她失足落水,自己前去相救,却因学艺不精,险些一同沉入潭底,反被宇文玄苍搭救。他从未想过会与那个女孩再次相遇,他甚至忘记了当年的事,而今却知原是上天在冥冥中早有安排,然而十年后,他还会让宇文玄苍成为那个让她性命所系心念所牵之人吗?

手不禁加大了力度,感受掌中那份柔润与温热……

这只手应也是曾被宇文玄苍如此珍惜的握在掌中吧,只是……宇文玄苍纵使再喜欢她,亦不可能给她真正想要的。煜王的心太深邃太执着,他最爱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宝座,或者说他最爱的是自己。今日他可为了她暂时不顾一切,而明朝他会不会为了那个宝座而不顾于她?他仅仅与夫人小小的恩爱便令她伤心至此,若是终于因至高无上的利益而背叛了她,她又将如何?

只可惜,她的眼中只有那人,早已看不见那隐藏在迷雾后的荆棘,更看不见即便是荆棘漫布,亦有人在默默的关注她,等待她的回眸一顾。

的确,他在等待,他有足够的耐心,可是他亦很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

120美梦如斯

曾经的他亦可以很从容很淡定,可是她一遍遍的唤着那个人的名字,直令他几次三番的失了耐心恨不能摇醒她让她看看这个陪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她的心已经跟了那人走了那么久,那么远,而今他还能追得上吗?

然而他寻觅了这许多年才等到了一个她,怎么可以让她随人而去?

好吧,现在你可以想着那个人,不过将来,你的心中只能有我一个。因为无论如何,无论用何种手段,也要你成为我身边之人,哪怕会让你恨我入骨。而若真的有恨,我亦会倾尽所有将其化作无限缠绵,因为只有我才能给予你想要的而宇文玄苍根本无法给予你的一切……

我只要你做我宇文玄逸的妻子,今生今世,必不负卿!

僵冷的唇角重新现出笑意,撤去那敷额的湿帕,抬指轻轻拂向她额角的发丝……那里有个月牙形的痕迹,如今却是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这丫头只知道掩藏起那痕迹,却不知,即便有了那小小的瑕疵,她亦是美得动心动魄,令人忘尘忘俗。

“玄苍……”

经此一动,那床上的人又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

“嗯,我在……”

他已是答得娴熟自然,且又换了块帕子覆在那额上。

她的声音渐渐清透,烧业已退了大半。

“我不是真的要和你生气,我只是心里难过……”苏锦翎喃喃着。

“嗯,我知道……”

定又是想起了茗湘苑的事。

长指拭去那眼角滑落的泪珠,心底苦涩又庆幸……若是这种事再多一些,他应是不用费太多心思了吧,可是见她如此难过,又是十分不忍。

已是过了那么久,她依旧惦念此事,平日里又无人可去诉说,一味在心底煎熬着,只能通过琴声发泄内里的苦闷,如今那指尖尚有淡淡的伤……

若是这份心伤能有十一是为他,亦是满足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真的能遵循自己的决心,或许现在就不会这般难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只是难过,却丝毫不后悔违背了自己的决心,亦不后悔嫁了你……”

什么?

宇文玄逸眉心一跳。

“我总是想着肃剌小镇的那一夜,想着那场婚礼,若是能够永远的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

掌心渐冷……

她似是有所察觉,不禁紧张唤道:“玄苍……”

良久……

“我在……”

她舒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我是在做梦呢?你说会在雨季之前回来,现在已经到雨季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回来了……”

“玄苍,我想看看你……”

他袍袖一挥,殿内唯一的烛光霎时熄灭。

“果真是梦。”她睁了睁眼睛,又闭上,叹息:“我倒真觉得你在身边呢……”

他犹豫片刻,方伸了臂……

仿佛一缕丝偎在他怀中,那么纤弱,那么柔软。抱得紧了,怕伤到她,可又极想拥住这个身体。

终于可以拥她在怀,她的每一分每一毫都那么恰到好处的贴近他,暖暖的,温香的……

如此算不算乘人之危呢?他暗想,却是不忍释手,唇不由自主的摩擦着她的鬓发,撷取那份馨香。

此生从未有过这种让他觉得分外心动分外满足的时刻,如果……如果她心里念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该多好。

她的气息依然有些炙热,断断续续的在耳边缭绕,柔弱无力得让人心痛。

再次痛恨起宇文玄晟,竟险些害了她的性命。思及当时的惊险,不禁设想宇文玄苍若在,又会怎样?

“玄苍,我想你……”怀中人低声道,已是哽咽。

心底无限酸涩,却只是轻抚着她的鬓发:“我知道,我回来了……”

不管怎样,不管你是否嫁了那人,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不再唤那人的名字!

终有一天,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让那些曾欺侮你的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任你驱使!

终有一天,哪怕你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我,你的心里只会是我,只能是我,满满的……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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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透过窗格,轻轻的点在苏锦翎的脸上。

纤眉微蹙,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

她忽的坐起,却是一阵眩晕重新倒在床上……

水痕白石……玉色地毯……鲛绡帷幕……云母屏风……

她的目光回移到屏风上的彩虹出岫图案,这不是……

“妹妹可是醒了?”

惜晴灵巧的身影欢快的飞了进来,身后一干小宫女都笑盈盈的或端着铜洗或捧着面巾也随同进入。

“我怎么会在这?”

神思回转,蓦然想起昨日之事,急忙看向身上……

衣裳好端端的穿在身上,却不是自己的那件古烟纹碧霞罗衣。

惜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小宫女便放下东西出去了。

扶她起身,将面巾置于清水中浸了两浸,拧干后递给她,又转到床边推开珊瑚长窗。

顷刻间,满园的馨香伴着鸟儿啁啾满了一室。

“昨儿的事……已是无妨。”惜晴看着窗外,声音清清淡淡,像是在闲话家常:“妹妹只是受了点惊吓,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噩梦总比美梦强,美梦总被现实砸得粉碎,可是噩梦……瞧,醒来之后依旧阳光明媚,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无妨?

噩梦?

庆幸?

说得倒轻松!

苏锦翎不禁火起。

抬眸,却正对上惜晴的淡然。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惜晴浅浅一笑:“不然又怎样呢?以你的能力又能做什么呢?”

她一怔……是啊,她能做什么呢?可是,就这样忍气吞声任那人逍遥法外?

的确,他是太子,万般宠爱在一身的太子,谁又能将他怎样?况且在这个时空,出了这种事怕也只能为他增添一笔风流韵事吧?

“不过有些事终究是要讨回公道的,只是时间问题……”

惜晴单薄的背影有着莫名的高深。

她正怀疑着,却见她忽然转回头换作一脸诡笑,神秘兮兮道:“你这丫头就是命好,有贵人相助!”

贵人?

惜晴再次恢复活泼,蹦到床边:“你知道吗?是王爷赶去救了你,还将你带到这来……”

“王爷?哪个王爷?”

惜晴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下她的脑门:“我还能说哪个王爷?还有哪个王爷现在天栾城?”

苏锦翎却莫名的想到了宇文玄苍……昨夜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他回来了……

“你呀!”惜晴叹了口气:“王爷带了你回来时你整个人已是昏迷不醒,还受了伤。王爷不仅为你疗伤,还陪了你一夜。你夜里烧得厉害,尽说胡话……”

说胡话?

心下一惊。

惜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王爷已是把什么都办好了,回去时你只说瑜妃娘娘与你谈天,聊得晚了,便在这边歇下了……”

见她发呆,不禁又嗔道:“傻丫头,看你这模样也是又精又灵的,脑袋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却见她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衣服,衣服呢?”

惜晴一怔,顿时扑哧一笑:“衣服自然是我换的……”

“不是,我是说那衣服你放哪去了?”

惜晴只担心她看到那衣服的破碎又要记起昨日的惊险,便道:“自是扔了……”

苏锦翎当即怔住,忽然跳下床,抓住惜晴拼命摇:“扔哪了扔哪了?快带我去找……”

惜晴被她摇得基本要散架,又见她牵了伤口脸色大变,忙哀叫道:“好了好了,我服了我服了。你放开我,我去找……”

苏锦翎跌坐在床边,却是不觉伤口疼痛,只脑中轰轰作响,若是那衣服丢了,若是……

惜晴捧着衣物进来,被她冲上前劈手夺过。但见她颤手翻找,终于在其中寻出个白玉莲花吊坠。不可置信的看了片刻,紧攥掌中,眼泪随即落下。

惜晴在宫中日久,人又惯会察言观色,已觉这物件定不寻常,又不好多问,只安慰她小心身体,又待她情绪稍稳,传人送了碗清淡的荷叶粥并酱瓜、烩带丝几样素菜,又劝了碗粟米百合红枣羹,方领着她去见瑜妃。

时值卯时,瑜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赏着庭院中新开的含笑。

如玉的花瓣缀着点点露珠,晶莹剔透,沁人的芬芳仿佛化作淡雾于竹林间漂浮,如梦似幻。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咦,这是怎么了?”

瑜妃一回头,首先看到的是苏锦翎一双哭红的眼。

惜晴忙上前道:“都是奴婢粗心,险些弄丢了妹妹的宝贝。”

瑜妃心下了然,故意嗔道:“你这粗心大意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不怪惜晴姐姐,是奴婢……”苏锦翎咬了咬嘴唇,伏地拜倒:“奴婢谢娘娘搭救之恩……”

瑜妃慌忙着人将她扶起:“你我还言什么谢?”

“娘娘别嫌我说话难听,此番若说是谢也轮不到娘娘,倒是要好好谢谢王爷呢。”惜晴笑道。

苏锦翎看了看四周:“王爷他……”

121以何为报

“逸儿一早就走了,这会八成是回府了。”瑜妃打袖中取出一指高的白玉小瓶:“这是冰雪优昙,每晚睡前取珍珠大小,以水化开涂在伤处……惜晴,王爷是这么交代的吧?唉,最近我的记性好像一日不如一日了……”

惜晴笑道:“是是是,娘娘记得没错,若是妹妹的事,娘娘总是记得最清楚呢。王爷还说,这冰雪优昙功效奇特,不出七日,不仅伤势痊愈,就连疤痕都看不见了呢。”

瑜妃将白玉瓶放到苏锦翎手中:“今日不是我不留你,你离了雪阳宫一日,还是早早回去为是。记得一切如常便好……”

苏锦翎再次道谢,惜晴便送她出了秋阑宫。

“锦翎,”到了门口,惜晴忽然叫住她:“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但说无妨。”

“你肋下的伤原是中毒所致,那毒极恶,若不是王爷及时赶到,你现在怕是……当时我们都吓了半死,又不方便请太医来,是王爷亲自为你驱毒疗伤。王爷似也是因此过了毒气,早上走的时候,脸色白得要命……”

苏锦翎不禁摸了摸肋下包裹的绢布……伤及此处,清宁王究竟是怎样为她驱的毒,该不会是……

惜晴自是看出她的心事:“王爷是正人君子,妹妹大可放心!”

她这样一说,倒似证实了苏锦翎心中所想,神色不禁愈发尴尬。

惜晴深深看她一眼:“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的,只是我觉得有些事总要明明白白才好,今后若是见了王爷,当真要好好谢谢他,也不枉王爷的一片……搭救之恩。”

“姐姐说的是,妹妹谨记在心。”

惜晴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清宁王昨日带她回来时那苍白的脸色,冷峻的神情,仇恨的目光……是她侍奉瑜妃十年来所未曾见过的。当下,但凡见此情景的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且不说王爷如何为她驱毒疗伤,只是夜深人静时,那从内殿里传来的低低的话语……但凡一知半解、将信将疑和迷迷糊糊的人也全都明白了。只是这个苏锦翎,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王爷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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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先是回了雪阳宫。

贤妃随驾南巡,宫中只有严顺镇守。宫人虽依旧点卯轮值,却因主子不在,多少生了懈怠之心。严顺也非苛责之人,只要众人不太过分,他也不追究。

眼下见苏锦翎回来了,又事先得了秋阑宫的报信,也未责怪,却见她脸色不好,摸摸额头又有些低热,不禁急了,方训了几句,立即遣小太监去御膳房抓药。

依旧是樊映波帮她煎了药,又服侍她喝了,盖了被,方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梦中只觉宇文玄苍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回来了……”

睁开眼,却只见满室空旷。

阳光灿灿的铺在窗下,勾画出一幅寒梅傲雪。

身子依然有些飘飘的,精神却好了许多,只是口渴难耐。于是下了床,斟了盏茶一口气喝下去。

坐在椅上发呆片刻,抬了手……

是那只在梦中被宇文玄苍紧握的手……

怎么会那般真实?难道她病得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她攥紧了拳,复伸开……

她不敢相信那是个梦,因为这手分明还余着胀痛之感。

……“王爷不仅为你疗伤,还陪了你一夜。你夜里烧得厉害,尽说胡话……”

心下又是一惊,莫非……

再也坐不住,又饮了盏茶,疾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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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午后,阳光暖融,苏锦翎只走了一会,身上便渗出了一层薄汗。

抬头,正见悦君台。犹豫片刻,拾级而上。

帘幔轻摆,送来香风徐徐,也将知语亭边的桃瓣稍了过来,散落的铺在琴弦上,又轻轻拂落,顺撩动琴音,清清凌凌。

原本空寂的案边多了只漆木小盒,一片桃瓣正执着的在上面固守着,一任帘幔驱赶,只悠闲的打了个转儿。

她拾起小盒,踌躇须臾,打开……

里面是一副精巧的玳瑁指甲,萦着温润的光。

她咬了咬唇,挑了一只戴在指上……正合适。

戴着指甲,弹起琴才不会伤手。

这指甲……是清宁王备下的吗?

为她?

她依旧有些低热,脑子亦是糊涂,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或许是自己胡思乱想吧?

可恶,她怎么会这般自作多情?

不,或许可能是见那日自己伤了手,怕再弄脏了他的琴弦……或许是以为自己还会来此处弹琴……反正对于一个王爷,准备一副玳瑁指甲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未必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呢……

心下稍稍安了,却见一抹白打斜里飘入视线……

惊惶回头,却是帘幔轻舞。

亭中略为阴冷,她尚在病中,只待了一会便不禁打起了寒战。于是将小盒置于原位,步下石阶。

穿花度柳,拂风摇波,一路行往静*香园。

愈走愈急,几次三番的扭了脚,却顾不得痛。

玄苍,你真的回来了吗?为什么我觉得昨夜陪在身边的人是你?是幻觉吗?还是……

玉秀山端坐着一抹白,在午后的艳阳下分外耀眼。

“玄……”

话刚出口,就见那抹白转过头来……

潭水折光擦过那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竟好似有一丝郁色闪过,而待她仔细看去时,仍春意盎然。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潭水折光再次擦过狭眸:“我记得四哥可没有我这么和蔼可亲,怎么见了他不请安,见了我倒要请安了?”

她心一惊,抬眸却对上他的戏谑,忽的记起三月三那日盲人摸象一事,宇文玄苍突然出现,众宫女跪了一地,却只有她立着……如此对比鲜明,会不会被人窥出其中隐秘?

“奴婢……奴婢是想感谢王爷救命之恩……”

宇文玄逸眸光一黯……顾左右而言他吗?倒拿此事做抵挡,如此,所谓的救命之恩也果真不算什么,或者说自己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个王爷。

唇角却仍弯着:“既是如此,要拿什么谢我?”

她一怔。

虽然谢是要谢的,倒真没想过如何为谢,如今方觉只是口头表示实在太无诚意,可是……

“奴婢……王爷想要奴婢如何感谢?”

此时此刻,方万分痛恨自己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且不求上进,总想着同樊映波学习刺绣,又总是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拖延……

“既然要我来说,那便是什么条件都可以了?”他的目光明显的划过一丝促狭。

她眼角一跳,该不是让她……以身相许吧?

罪过罪过,她又开始自作多情了,宇文玄逸乃是天潢贵胄,龙章凤姿,怎么可能对她一个小宫女……

“既是如此,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

他语气轻松,言毕站起身来,负手拈着一只玉笛轻叩腰际,在潭边缓缓踱步,倒当真思考起来。

她的眼睛跟着那双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来回移动,心里已翻涌了无数个假设。

忽然,他执着玉笛一敲掌心……

她的心随之一顿。

“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如……先欠着?”

她惊讶的睁大眼睛……这事还有欠着的吗?难道是君子报恩十年不晚?是啊,十年前他曾救过她,而今十年已过,她尚未有所回报,而他还会提起吗?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他的目光依旧促狭却还有几分认真,令她有点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既然王爷说欠着,那便……欠着吧。”她垂眸。

宇文玄逸眼中含笑,打量那颤动的长睫,就像是蝶翅一般微微翕动,令人很想看看那如水般的眸,想看看那清澈中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见他半晌不语,不禁掀睫偷看,正对上那双魅惑的眸子……竟是满满的春意。

慌慌的垂下眼帘,在心底思虑许久的事翻滚了片刻终于溜出唇边:“奴婢昨夜病得沉重,烦劳王爷照料,不知有没有打扰王爷安寝?”

这是句非常没有技术含量的话,既是“照料”,自然“打扰”,想必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而他亦知她在担心什么。这个傻丫头,竟连谎都说得这么不完满。

“昨夜你病得昏沉,喂你喝药你只嚷着药苦不肯喝,后来还是捏着鼻子灌进去的。你气急败坏,直嚷着有机会要拿我报仇……”

她一脑门黑线,却又怀疑看他:“真的?”

“自是真的。”他笑得认真。

如此……真的是她的错觉了。

她松了口气,却又失落……玄苍真的没有回来……

“奴婢……请王爷恕罪。”她自是不好意思。

“好,一并归到欠的债里。”他笑道,心里却叹,这丫头,真好骗。

他倒不客气,他上辈子是不是放高利贷的?一会是不是还要同我谈利息?她暗想。

“王爷的身子可是好了?”

122此情何寄

关心他一下,一是出于真正的关心……他为了救她而中毒,虽然那毒可能不怎么剧烈,否则他也不能精神抖擞的站在这放高利贷,至于他是如何救了她……暂且就不讨论了;一是希望能够看在她如此关心的份上少加点利息……

他眸光一闪……有些人似是对她说了太多……

“自是无碍。”他调开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假山的倒影有些虚浮,一片云正缓缓移过,于是那片虚浮竟似沉了下去。

云起了,莫非是要下雨了?

宇文玄苍,你不是要在雨季之前赶回吗?如今还来得及吗?

“王爷怎么会在这?”

不能不说,这的确是个疑问,而且这个疑问还带动了若干恐慌。

“锦翎姑娘怎么会在这?”

她不善说谎,仅那目光就出卖了她心底的慌乱……他忽然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

“早知此处琼花开得好,只苦于往年繁忙无暇观赏。今天倒是闲来无事,却不想早来了几日……锦翎姑娘该不是也像我这般糊涂吧?”

短短几句,化解了两人的尴尬,说得亦是入情入理,令苏锦翎觉得都是自己的紧张导致多心。

“看来再等下去也是无益,天又要下雨了,不如……”

见她抬头望天,目光停在那朵最重的云上,神色比那乌云还要黯淡。

此句真是无心之失,他并不想惹她心伤的。

“你尚未病愈,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锦翎默然辞别,方一转身,顿觉脚踝生痛,未及跌倒,早有一只手扶住她。

“这步青云还真是害人不浅,”宇文玄逸看着她勉强站稳身子:“不如……我送锦翎姑娘回去吧……”

“不敢劳烦王爷,奴婢还是……”

甫一举步,更觉疼痛……都是来时跑得急,竟扭得这般严重,真难为她端端正正的站了这么久。

宇文玄逸已是钳住那纤细的臂,眼底似笑非笑:“是怕同本王在一起有损姑娘声誉?”

“怎么会?奴婢是……”苏锦翎急欲辩解。

“那便好。锦翎姑娘放心,若是谁敢胡说八道,本王割了他的舌头便是……”

苏锦翎不可置信的盯住他……这位名扬海内外的贤王怎么会如此暴戾?

却见他一笑:“只是本王今日闲得很,方有机会以报姑娘之恩。”

苏锦翎一怔。

宇文玄逸叹了句:“平日繁忙,多谢锦翎姑娘代我陪伴母妃……”

只见他面色一改此前的戏谑,现出少有的郑重,竟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凄伤,较之惯有的面若春风的魅惑,此刻的他更加憾人心魄。

苏锦翎曾怀疑他的孝心怕只是做给人看的,因为如此更衬他的贤名。可是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有太多的事不能只看表面。她只知他风流俊逸,而且她一向认为这种人皆是绣花枕头,不堪大用,凡事都在作秀,目的无非是吸引人的注意。正如他,即便是真心孝敬母亲,在她及许多人看来竟是为了博取名利,而依他的聪慧怕是也深知他人的心意却从无辩驳,只以粲然笑颜对人,如此不能不说是虚伪,然而谁又真正透过他的笑若春风看到他心底的苦衷呢?

有风起,吹动她的发丝在眼前缭绕,亦拂动他泛着幽蓝之光的青白袍摆,徐徐浮动。

他转过头来……

这一瞬,那眼底的清冷与春意皆是不见,只余无限清澈,仿若潭水,脉脉幽幽,却有着较之前的妖蛊更大的魅力,莫名的吸引了她的心神,直到他唇角微勾,仿佛说了句什么,她方意识到自己竟不知这般盯了他多久,顿时脸颊火烫。

宇文玄逸笑了笑:“我送你回去吧……”

苏锦翎后来才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他催眠了,怎么就毫无反对意见的任由他拿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胳膊走了?不过即便是只用了两根手指,亦是将她扶得稳稳当当,只是她实在走不快,脚踝越来越痛,好似火穿针刺,且牵得肋下伤处亦跟着隐隐作痛。

未及走到一半,风便大了起来,雨点先是丢下几滴,在青石板上砸出朵朵深色的花,然后就密集起来,眨眼就将丁香云雾烟罗衫浇了半湿。

臂上的力忽的加重,也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觉人腾空而起,好像鸟一般翩然掠过绿柳桃花,踩着雨点踏入一片无雨之地。待定睛一看,竟是知语亭,而自己已经坐在琴旁。

“待雨停再走吧,你这个样子淋了雨怕是病会加重……”

他站在她的左侧,正是风吹来的方向。风鼓着宽大的袍袖于身侧飘舞,猎猎有声。

此举虽是飘飘欲仙,可是她知道他背对着她的那半边身子怕是早已湿透。

帘幔早已贴在亭柱上,雨打在亭子上劈啪作响,很快就化作小瀑布飞泻而下,落在雕花栏杆上的雨珠飞弹过来,溅在琴弦上,奏出低低的音律。

二人就这么静默着,只听雨声急促,只听琴音呢喃。

甬路上有两个小太监捂着脑袋跑过,脚步激起的水花略略打破了沉寂。

“王爷……”

是这声呼唤过于低微吗?好半天才见他转过头来,眸光似是有些涣散的落在她脸上:“今年的雨来得真早……”

这声音极是轻微,轻微得就像雨滴点在琴弦上的碎音。

有些不明他的怔忪,微垂了眼睫:“尝听娘娘说,王爷的笛子吹得极好……”

如果有笛音缭绕,或许能缓解这种尴尬的静寂。

他的目光终有所聚焦,笑了笑,执笛在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只不知笛子吹得再好,可有琴音相伴?”

……“这曲子若是由琴和笛子合奏才最为动听。待我教会了你,你便和逸儿合奏一曲给我听听,也便算是谢师宴了。”瑜妃笑道……

然而未及她多想,已有笛音徐徐而起,虽近在耳边,却仿似由极远处飘渺而来,穿过雨雾,携着幽香,丝丝缕缕,于耳边萦绕。

正是那曲《丁香雪》。

瑜妃已教了她一段,说自己当时也只学了这一部分,若是要听完整的只能去请教清宁王了。

于是她将这段曲子练得分外娴熟。

的确有忧伤之感,却不足以动人,而眼下……是因为笛音与生俱来的凄凉吗?她只觉有着无尽的哀伤伴着湿漉漉的雨气于身边于心间缱绻,整个人都好像包裹在一片凄迷之中。

曲中有着难以诉尽的相思之意,有着难以言说的炽热深情,皆静静细细的飘于和缓婉转的笛音中,悠扬却沉重,无奈却柔情。

那位广陵王究竟是如何深爱那个女子方能写出这样一曲缠绵悱恻的曲子,那种沉默的关爱令人的心底亦跟着泛起苦涩的涟漪,而清宁王又是如何体味了这样一番心境才能将这曲子演绎得这般动心动情……

……“指法再好,技术再娴熟,若是没有情感渗入其中,再好的曲子也被糟蹋了。《丁香雪》流传三百年,我自是不知广陵王当时的笛音如何精妙,然而听过许多人的吹奏,只有逸儿最得其精髓……”

他的目光穿过斜飞的雨幕似是落在不知名处,伴着飘举的衣袖,伴着渐黑的天色,几分迷离,几分淡伤。

他似乎并不是在吹奏,而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品味一段心事,却不是别人的际遇,而是……忽然有那么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抽离出去,又瞬间回转,于此同时,有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未及恐惧升起,那去而复返的虚无忽然在体内东突西撞,似欲突围而出,却终不得出,便生出无数利刺,飞快的划出无数细小伤口。她仿佛能听到尖利的锋刃擦过皮肉的冷嘶之声。不见鲜血淋漓,却是痛楚丛生。那痛一点点的连起来,竟好像要将她切做碎片……

是天愈发的阴暗了吗?她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了?就连眼前那个青白的身影亦渐渐蒙了层重重的雾黯淡下去……

“王爷……”

她迷茫的伸出手,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触摸那缕青白,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好像又一把利刃将她拦腰斩断,那缕白霎时陷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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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幽幽,凄婉哀伤。

此前他亦是吹奏此曲,感念那位广陵王的一片深情。他却是不懂,既是喜欢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去争取?已是放弃了那么多,还有什么顾忌?即便知她念着那个顾姓官员,然而若是不说出心意,她又怎会知道你为她付出许多?有些事,总要她明白才好,否则只能空留遗憾。

而今,在看到她气喘吁吁的赶往静*香园,在听到她在惊喜的唤了声“玄……”却戛然而止,他蓦然了悟了广陵王的难言之苦……凡事若是差了哪怕只一步,便会渐渐化为天堑鸿沟,再难逾越,只能看着她,念着她,却是无法接近她,即便有千般思虑,万种柔肠,亦只能在自己心间缱绻……

就像现在,他站在她的身边,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遮挡些许的风雨,却是无法拥她在怀,就像现在,他只能用笛音倾吐无尽心曲,却是不能对她直言心中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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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晚上十点加更O(∩_∩)O~

123再添新债

就像现在,他庆幸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他与她隔绝在这座知语亭中,让他有机会为她遮风挡雨,有机会与她相对片刻……曾经,他只是默默的惦着她,期待与她的邂逅,可是经了昨夜,忽然非常眷恋这个小人儿,眷恋她柔弱的身躯,幽香的发鬓,喃喃的细语,无助的依赖……眷恋她的每一分每一毫,只想同她静静的待在一起,给她所有的关爱,直到永远……然而他望着茫茫雨雾,想着那个伴驾南巡之人,若是知晓帝京正下着景元三十二年的第一场雨,会插翅而归吗?而即便来不及赶回,他又能与她相对多久?待雨停,待走出这知语亭,又是何日才会再见?

雨声滔滔,扯天扯地,一片空茫。

他暗叹,若是在这茫茫天地间只要一个她,亦是不可得吗?

笛音幽眇中,他仿佛听她轻唤了声,无意识微转了目光,却见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眸骤然合拢,跌倒在地……

“锦翎……”

他急忙抱起她,甫拾了那细腕意欲诊脉,却大吃一惊。

一把捋开袖子……她的手她的指她的腕她的臂……竟皆是血丝密布,仿若树枝参差,其内似有血流奔腾,好像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有血液喷涌而出。

这是什么毒?他一直在旁,若有人下毒手,他不可能不知,难道是墨僵虫的余毒?可据他所知,墨僵虫毒性并不剧烈,莫非是此前便有人对她……

指间发力,真气徐入……

忽发觉她体内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四处游走,他以真气追逐,它却灵巧避让,似有所感一般。

诧异间,闪电划过,雷声骤起。

那股莫名蓦地兴奋起来,竟冲过了真气,四散冲击。

她忽的蜷起身子,唇间逸出零星话语,那声音极细极颤,仿佛是被无数柄利刃斩成碎片。

“锦翎……锦翎……”

然而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浑身颤抖,面色惨白,眼神涣散,似是在无限恐惧与痛苦中挣扎。

他紧紧抱住她,却止不住她的战栗,亦止不住她愈发微弱冰凉的气息。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死……痛……抓住我……别让我走……”

他终于听清了她口中的细微,却是不知所以然,亦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握住那只紧攥着他的衣襟仿佛只要一松开就会陷入无底深渊的小手。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清萧园,在沉寂的潭水中,一个小姑娘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襟……当时的她尚不明白这样是等于把两个人都送上死路,她只是那般死死的攥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当时的他亦是担心会与她一同葬身水底,想要逃生,却是脱身不得,而今天,他牢牢的握住那只手……若是能感受她的痛楚,若是可从这痛楚之中获得一二的解救之法……然而若是不能,愿与她一同承受!

然而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与恐惧?竟让她颤抖得仿佛要化作飞散的雨珠,竟让他发觉这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无能为力……

一朵莹白的莲花悄悄滑出她散乱的衣襟,花蕊萦着血一样的红光。那光极微弱,却执着的吸引着人的视线。他盯着它的一明一暗,忽急忽缓……竟是她心跳的节奏!

红光渐弱,节奏也不再混乱,而她也终于渐渐平静,漆黑的长睫在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微微颤动,触目惊心。

可是就在这时,亭间忽的亮如白昼,雷声滚滚而过……

红光遽亮,她的身子亦骤然一颤,眉心顿紧,手上的刚刚淡去的血丝重新浮现,如火光般飞速滑动,整个人霎时陷入无尽痛楚……

雷声……

他心念一闪……记得煜王婚礼那日,天空电闪雷鸣,宇文玄苍中断拜堂之礼忽然离去……他好奇跟随,竟发现……

宇文玄苍说雨季之前会赶回,莫非……就是为了此事?而这只白玉莲花……竟亦是与此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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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终于渐渐远去,雨亦渐渐停息,只有串串水流于廊檐泻下。几点雨珠敲在案边的玉笛之上,奏出点点清脆之音。

怀中人始终紧绷的身子现在软软的偎在他的胸前,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羽扇般的长睫微微翕动,费力睁开双眼……那眼底已是渐渐清亮,可仍看不清面前的人,因为她唤的是……

“玄苍……”

苦笑,只抚着她汗湿的鬓发,无奈的阖了眼,却于余光中瞥见一抹雪色……

宇文玄苍?!

然而回头之际,只见帘幔甩着雨珠抖一下,又重新贴在亭柱上。

庆幸……原来如此简单。

经过刚刚一番惊险,怀中人已是疲惫至极,只轻唤了那一句便沉沉睡去。

他便一瞬不瞬的看着那恬淡的睡颜……仿若雨后的荷花,那样静,那样美……

可是她忽然惊醒,双眼迷蒙,紧张的摸索着衣襟……

他拾了那已不再闪动的白玉莲花放在她掌心。

果然,她紧紧的攥了那小小的莲花:“真好,只是痛而已。”

她唇角微弯,就那般笑着睡了。

他又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方小心翼翼的将手移向那脚踝……

她眉心微蹙,轻轻哼了一声,却是没有睁眼便忘了那小小的痛楚。

他唇角微勾,运气于掌心……

那脚踝已肿得严重,此前怕她尴尬没提为她疗伤之事,此刻……很好。

他便这般抱着她,看着亭檐上的水流渐渐断成清亮的雨珠,看着天色渐渐变作蔚蓝,看着阳光渐渐明媚如丝,穿透薄纱般的雨雾,在那蔚蓝上勾画一道绚丽的彩虹。

当彩虹如桥斜入天边之际,怀中的人动了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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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迷蒙,却有水声潺潺入耳,涤去眼前淡雾。

一双眸子就这般逐渐清晰起来,半是清冷半是春意,正笑意微微的对着自己。

她毫无意识的望了片刻,忽然警醒……

毫不费力的就脱离了那个怀抱。

她如此慌乱,却见他眸中笑意融融。

她脸热心跳,忙垂了眸子,咬了咬嘴唇:“奴婢谢过王爷……”

谢?想来她很清楚自己因何那般痛苦难当。

眉心不动声色的一蹙,却没有追问,只笑道:“不过是又记上一笔。”

她一怔,方记起此前欠债一说,抬眸偷瞧,但见宇文玄逸笑意微微,恍若雨后清风,心下也不禁略略轻松:“如此……是不是又要欠着王爷了?”

他扬颔大笑,不无得意:“那是!”

他笑得那般开朗坦荡,竟让人丝毫不觉方才的亲密接触有何种不堪。

如此,他倒真是位正人君子……

心底亦是释然,微屈了屈膝:“那……奴婢就先告辞了。”

“好。”

他依然笑着,但见她转身,步态轻盈的离去,唇边笑意愈深。

而苏锦翎直到回了听雪轩才发现……她怎么这般一路顺风的回来了?她的脚……皮肤只浮着层淡淡的红,痛意却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失神片刻,望向窗外。

雨后,苍穹一碧如洗,只有那道彩虹斜斜的勾在窗边,如一弯新月。

玄苍,你说过雨季之前会赶回,如今却是失约了。

笑。

然而她亦是理解他的难处,在皇上身边,怎能说走便走?况谁又能揣测上天的心意?这场雨来得这般突然,那曾经密布的云怕是没来得及飘到他身边就已散了。而即便他看到了,亦是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只是他即便不在身边,亦是竭尽全力的护着她。

她摊开手……

那小小的白玉莲花静卧掌心,花蕊似是较往日加深了些许颜色。

蓝凤妖冶,如火如焰,衔着那滴心头之血,铸就雪玉莲花。

此番再无魂魄离体,身子却是承受着仿若被撕裂般的痛楚,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活着,只要能留在这里,只要能……

眼底微湿,合拢了掌心,再次望向窗外。

天空澄澈,彩虹依旧,不知那延向天边的彩虹可是到了那千里之外……

玄苍,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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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刚刚回到府中,就见福禄寿喜满面喜色的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当真?”

宇文玄逸眼底一亮,却不见丝毫悦色,只怀疑对他。

福禄寿喜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主子没有听清,急忙奔到窗前仔细往外面看了看,又悄无声息的掩上书房的门。

“自是真的,就是下雨那会儿的事。”他凑到案边,不无幸灾乐祸的道:“原是一干女眷在和明院赏花,忽然天就下起雨来。众女眷纷纷躲避,也不知是谁断了珍珠链子,那云夫人恰好踩上,滑到,然后……”

福禄寿喜一边说一边偷瞧主子的脸色,心里纳闷,难道这个消息不够好?怎么王爷的唇角一直保持着原有弧度而没有额外的往上翘一翘?头也没有不动声色的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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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久不加更,差点忘记,抱歉⊙﹏⊙b汗

124煞费苦心

要知道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眼下太子失德,朝廷上下皆有微词。虽废太子等于动摇国之根本,然而亦非不可行之事。若真有那么一天……皇子虽众多,而眼下最有竞争力的无非这三人:战功赫赫的襄王,杀伐果断的煜王,英明睿智的清宁王。

决定权虽然在皇上手里,可是群臣的呼声亦不容小觑。

王爷早有贤王之誉,备受众臣推崇,只可惜多年不肯大婚,后继无人,便是个极大的软肋。

襄王盖世神武,膝下却只得三个女儿。煜王姬妾不少,却一直无有所出,好容易云夫人有了,云夫人身份尊贵,若再得个男丁……

却是天助我也!一场大雨,隐患尽除……可王爷为什么不高兴呢?

宇文玄逸唇角仍是弯着,却冷意森森。

宇文玄苍,好计谋!

借伴驾巡幸,留一群女眷在府中。

不仅是煜王府,哪个姬妾众多的人家中不是如此?表面上相敬相亲,实则暗地设计陷害。

煜王成亲多年,一直无有所出,好容易身份尊贵的云夫人有了喜,这对于煜王府是件天大的好事,然而能不让其他人着急吗?可若煜王在府,她们再着急怕亦是枉然。

但是煜王伴驾巡幸,机会来了,时机亦是赶得巧……雨突降,人惊惶,珠链断,于是……

煜王心思缜密,府中女眷亦是不遑虚让,果真……天衣无缝。纵然方逸云知是有人借机陷害,又能如何?她身份尊贵,府中的其他女眷何尝出身低微?纵然查出珠链所属,怕也只是个替罪羊,而且可能早在她查出前,主谋者业已将其灭口。况此事就真的只是一人所为?哪个女人不是背负着家族的利益,不是想在枕边人的心里占有更多的宠爱?

而那群女人,亦是如煜王般当机立断,心狠手辣。

如此,个个为敌。方逸云怕是会有相当长的时间要疲于周旋疲于揣测,应是没有过多的精力顾及苏锦翎了吧。

唇角微翘,依然冷笑。

那个精明的女人,恐早就看出宇文玄苍对苏锦翎的情意,才有了茗湘苑的一幕。而宇文玄苍亦不可能不知她的心思,却是极为配合。

茗湘苑玉兰迎春,来往赏花者颇多,那么这临行前的恩爱究竟是做给何人看想让谁人知呢?怕不只有苏锦翎心碎欲裂吧?

妒火中烧的女人很危险,她们往往可于刹那制定一个滴水不漏的计划,这个计划怕是早在煜王尚未离府……不,是得知云夫人有喜的那一日便已编织完美……或者更早,即便不是云夫人,换个人,也照样如此。何况是自嫁入王府便倍受恩宠的方逸云?看来,此事不过是个小小的序曲罢了。

今日这场“意外”绝不是煜王授意,然而又怎能说不是他所“授意”?

云夫人千算万算亦未算到是枕边人算计了自己,如此云夫人怨不得他,贤妃怨不得他,而夏南珍应是已修书遣人快马加鞭的往南边而去,他正好借此事回来,皇上也拦不得他,贤妃更要催他走……

雨季之前……

如此,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

宇文玄苍,为了一个苏锦翎,你的才智可是有发挥的余地了。只是你的在意,他人岂能不知?纵然再如何小心,那流于眼底的丝毫岂是能瞒过他人?即便可以,又可欺瞒多久?

打蛇打七寸。想要保护的定是脆弱之处,而脆弱之处即是要害!

一人之力岂能当万人之谋?且不说别人,贤妃便是个大麻烦!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冷面冷心的煜王竟也会为一个女子动心动情,连亲生子都能舍,是不是已经笃定了只有你与她的嫡长子才能接替你登上那个你觊觎许久的位子?若刨除苏锦翎得知你如此心狠手辣会作何感想,你果真是煞费心机!既是如此,也不要怪我乘机而入了。

唇角终于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却带着一丝苦涩。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于眼前光波潋滟,内里竟是无限的澄澈与信任。

刚刚下定的决心忽的有些迟疑,指摩挲着玉笛,继续凝望那双虚浮的眸子。青涩渐褪,妩媚渐生,曾经的莽撞已荡然无存,只余娴静如娇花照水,优雅似轻云出岫,又含着缕缕柔情,淡淡的忧伤,更加动心动魄。

这一切的改变皆是因了宇文玄苍吗?

宇文玄苍,你果然不简单!

玉笛于指间旋转,幽光浮动,而唇边笑意愈深。

宇文玄苍能做到的……我也能!

福禄寿喜一直留心着宇文玄逸的神色,但见其如流云飞转,变幻莫测,心下疑虑。原是件天大的喜事,王爷怎么要考虑那么久?他也试着挖空心思发掘其中的深邃,却仍旧只在“这是件喜事”上打转转。

也是,咱不过是个奴才,哪比得上王爷深谋远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一想到王爷的出众人才与超凡睿智,他就觉得自己能跟在王爷身边又颇受重用简直是天大的造化。几年前他不过是个任人驱使的小奴才,而今每每立于人前都觉得脸上分外有光彩,有不少身居高位的人亦是对他敬重几分呢,若王爷将来成了……自己岂不就是今日皇上身边最为倚重的大总管“五六七”?五六七……福禄寿喜,可都是升官发财的名字啊!

想到得意处,不禁笑出了声。

“嘿嘿……”

然后便见王爷那颠倒众生的狐狸眼斜了过来,虽是似笑非笑,可是那指间玉笛转得欢乐,心里便知王爷已是有了打算。

王爷就是王爷,自己不过是得了个消息便喜形于色,王爷却是沉着镇定,抽丝剥茧的条分缕析,这其中的深思熟虑岂是他这个小人物所能揣度的?

“过来!”

他急忙美滋滋的颠了到案边,乖乖的将耳朵递过去……

圆脸上笑嘻嘻的表情渐渐转为疑虑,却不敢有所质疑,忙领命而去。

宇文玄逸看着那被雨洗过的蔚蓝于剔梅描金的门屏缝隙间一闪,心下一动,不禁移步窗边,推开大扇的花格长窗。

一股清香携着雨后的潮湿扑面而来。

他深深的吸了口清新的空气,抬头仰望。

眼前虽只是被枝繁叶茂的树木勾勒的一方天空,却更显清澈通透,如蔚蓝水晶。而那道彩虹已渐淡渐失,只在桂树梢头挑着抹浅浅的红,一如她脸上的红晕。

微合了眼,她便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嗔一喜,皆是那般生动。

唇边现出笑意,指间玉笛轻叩腰际。

终有一日,这清宁王府不会再这般冷清孤寂;终有一日,云梦斋的窗外将不会只有鸟儿成双结对翩然飞过;终有一日,可以不再于心底勾画她的一丝一毫,而是与她相依相伴,同看日月,共度春秋……

而那一日,不会太远……

门声轻响,飘进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

不用回头,便知来的人是之画。

之画是依皇室之礼在他十五岁那年安排的侍寝宫女。

原是合欢宫专职洒扫的小宫女,瑜妃将他交与如妃抚养后,如妃便遣她专门伺候他。

之画长他七岁,自被如妃指派给他后,便一心朴实的对他好。

之画不甚聪明,言辞亦不多,却很善解人意。

当初每每他被宇文玄缇欺负后,都会躲进明瑟殿,闭紧殿门,咽下心底愤怒,一个人苦练本事。

之画总是不言不语的站在一旁,直到他累了,方奉上茶点,替他擦汗,讲一些平日里听来的笑话。哄得他稍稍开心了,便伺候他洗漱。

他的身上总是有伤,之画便早早备了药膏。因他当年只是个不甚得宠的皇子,所讨的药膏也不精贵,有时涂了好几天亦不见好,伤口流脓溃烂,又痛又痒。

之画总是会细心的帮他处理那些他不屑一顾的脏污,然后上药包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只以为她做惯了这种事才如此淡然,直到有一天看她捧着那清理过伤口的污浊纱布在哭,方知除了母妃,还有一个人在默默的关心他。

于是每当她担心的看着他时,他都会笑着对她说:“之画,我没事。”

十五岁那年生辰过后,按皇宫规矩要行“成人礼”。

如妃来了心情,点了身边四个得宠的宫女前来侍寝,如此自是为了安插自己的人在他身边,而当时这些人中并没有之画。

十五岁的他已贵为清宁王,于是得体婉转的回绝了如妃的“好意”,却向她要了之画。

之画姿色只算中等,又不够灵活机变。如妃一番嘲讽,言“清宁王的眼光果真与众不同”,却又不能轻易得罪风头日盛的他,于是便将之画给了他。无任何赏赐,临了只送了她一句……“好好‘伺候’王爷”。

当夜,他问过之画是否愿意,之画只言:“奴婢蒙王爷厚爱,愿终生侍奉王爷。奴婢唯有一愿,若王爷将来开衙建府,莫忘了奴婢。”

那一夜,他初尝男女之事,已然被守在帐外的史官记录在册。

125之画知音

之画随即晋升为司设女官,封六品安人。后一年他出宫开衙建府,便带了她去。

其年,之画二十三岁。

亦只是将她安置在府中,名义上是他的女人,他却连姬妾的名分都没有给过她,之画亦从不讨要。

纵观全府,女子众多,个个都想凭一夕之功博个名分,然而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却只有之画,所以虽是未定名分,阖府上下亦是对她尊敬有加。之画自入府以来,亦学着帮他打点府内事物,这么多年下来,已锻炼得成熟精干,人也出落得愈发娴雅。

他对之画……他不知是什么感觉,也从未想过是何种感觉。在他眼中,她自是与他人不同,然而要让他生出几分喜欢,却是不能。

他敬重她,因为她是在他那段艰苦岁月中一直陪他走过的人,是没有对他暗行算计一心为他之人,所以他一旦开衙建府便接她出宫,即便她不说,他亦会如此,而她是他唯一带出宫的人。

而之画对他……她从无其他女人一般百般献媚意图承欢,他若给了,她便接受,他若不给,亦别无所求。不过她若是有了心思,便会如现在一般细施粉黛,然后身上便会带着桂花的香气,还会穿上薄如蝉翼的亮色曳地衣裙来到他身边,等他裁夺。

唇角微勾,转了身……

果真,视线中摇进一条娟纱金丝绣花曳地长裙,粉盈盈的百蝶穿花长罗衣,衣襟半敞,若隐若现的玫红暗花抹胸,一抹酥胸在那娇艳衬托下如雪生辉,不能不说是极为惹眼的。

她确实是愈发动人了呢。

他依旧笑着,垂了眸,拿了小耙子为桌上那盆两尺高的金桔松土。

这金桔是他的爱物,松土施肥浇水等事从不假手他人。

“八殿下走了快一个月了,待他回来,这金桔怕是已结了许多小果子了……”

“是啊。玄铮最喜欢这盆金桔,多次向我讨要,可他那脾气,八成没几日就弄死了,不若放在我这,逗得馋嘴的他多来几次……”

在府中,能让他多说几句话的人除了福禄寿喜,便是之画了。福禄寿喜能逗他开心,而之画……与她不必设防,更重要的是她很善解人意,而且好像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或喜或悲,就仿佛一泓静水般,站在跟前,便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能不说,之画是府中最了解他的人。所以,面对她便像面对自己,尽可坦然。

他刚放下小耙子,之画便拿了浸过水的汗巾。

他方欲接过,她却避开,反拾了他的手轻轻擦拭。

今日倒很与众不同呢。

他眉心微蹙,睇了她一眼。

之画却是神色如常。

唇角一勾:“今日怎么有空到书房来了?芮巧没给你找麻烦?”

芮巧是府中新进的婢女,厨艺高超,却经常毛手毛脚,弄坏了不少东西,之画为此没少头痛。

“之画只是见今日阴雨,想看看王爷的旧伤有没有发作?”

待他坐在椅上,她便轻捏他的肩,轻敲他的后背的力道恰到好处。

之画与府中其他女子不同,他便免了她“奴婢”的自称,而又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于是她便只称呼自己的名字。

他的伤大多是早年与襄王“切磋”功夫所致,因医治不及时,药膏又无甚效用,经常发脓溃烂,后来即便是好了,也留了深深浅浅的疤,每逢阴雨天便痛痒难当,需人拿捏按摩方能略略缓解痛楚。

他笑:“你忘了,那伤自用了冰雪优昙后便再也没有发作过……”

那游移在背上的手一停……

“之画倒真的忘了。已是一年多了,王爷是不是也……忘了什么?”

他笑容一滞。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从她“恰到好处”的游移在颈背上的手,从她轻轻洒在他耳边的气息他便知道了。

的确,他与她已经一年没有亲近过了。

他并非色中恶鬼,除了“成人礼”,他与她亦是很少亲近,却从未像这般隔了一年之久。

这期间,她也如今天这般屡有暗示,却从未如此直白。而他虽然每次面对她的心意,虽然亦明她的苦楚,亦是故作无知。而今日,却是避无可避了。

他望向窗外。

夕阳的斜晖铺洒了那一方蔚蓝,仿若金纱笼烟,又携来淡紫玫红的云霞,将这一方天空点缀得分为迷人。

不禁就想到那个人……她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如他一般眺望这空中美景?还是如他思念她一般在思念某个人?即便如此,亦是丝毫不觉得懊恼,只是后悔就那么轻易的让她离了知语亭,否则或许可以与她一同登上望仙山,共赏红日西沉,流岚漫天……

“王爷是要娶王妃了吗?”

耳边传来轻声询问。

纵然是再怎样不够精明的女人,在某一方面往往都是格外敏感。

“是啊。”他唇角微勾,看着那渐渐变作青紫的云霞于窗外移动。

她眼底一黯,却是笑了:“之画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深深俯下身去:“之画恭喜王爷……”

她果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扶她起身,但见那眸中一片诚挚,也有着一抹凄凉,叹了口气:“之画,若是你厌倦了府中的繁杂,我可以……”

“王爷说什么呢?”她的语气是难以言喻的快乐:“之画喜欢留在府中,之画还要看王爷大婚,还要伺候王爷和王妃。王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

她忍不住落泪,泪中有喜悦,也有哀伤。

若说他如果娶亲府中何人会最开心,那便非之画莫属了。她是那般关心他,像挚友,像亲人……

“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很美吧?”

他笑得温柔:“是,很美。”

之画抹了泪,欢天喜地:“之画一想就是,否则怎么配得上王爷?”

“若论是否配得上,倒是我配不上她了……”

是啊,她那般纯真,那般透明,那般的信任他,而他却……

“怎么会?王爷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之画,怕也只有你才认为我是好人吧?若是她……若是她知道……

已下了的决定忽然在想到定是要欺骗她令她心伤的时候,不禁有些动摇,然而若不如此,又怎能换她陪在身边?纵然她会痛恨,会难过,他定会补偿她,哪怕倾尽一生,只要她……

“王爷什么时候娶王妃过门?”

神思回转,笑道:“快了。”

之画喜得不行,满屋子乱转,竟踩到曳地的长裙险些绊倒,方觉察今日自己穿了这样一身衣裳,竟还想……顿时面红耳赤,急忙告辞。行走匆忙,临出门又被绊了一跤。

宇文玄逸笑意微微的看着她离去,又转向窗外。

一抹淡青的云随意镶在深色的天空,已有几点星微露光芒,浅浅静静。

心底无限平静,只随了那入室清风兜了一圈,又穿窗而出,直往天栾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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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丝袅袅中,春意渐浓,薰风徐徐里,琼花悄绽。

似是因了那场骤雨,宫里的琼花在短短的三日内便捧出满树的冰雪晶莹。

或是因了春困,妃嫔们自皇上南巡之后多是慵慵懒懒,就连勾心斗角都无精打采,即便是倍受宠爱的璇嫔,因此番并未伴驾巡幸,亦少了平日的娇纵,而且还胖了不少,有点类似浮肿,再加上倦施粉黛,立于莹白如雪的琼花之下,略显枯槁憔悴。不过精神却是极好的,正翘着兰花指指挥小宫女折了她看中的花枝要拿回去插瓶。

其余的妃嫔自也不甘落后。于是天栾城内但凡有琼花开放之所皆聚拢着成群的宫人,在立于一旁的主子的指使下折下一枝枝的琼花。

琼花虽美,而人心却是难以满足的。总是觉得手中所擎的不甚满意,别人手里的倒是顺眼,又恐他人折去了更好的花枝……

于是果真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如雪似玉的琼花纷纷被折下,花枝微颤,花瓣零落,还有丢弃在地上的团团簇簇,正被无数只绣鞋践踏,充斥耳边的尽是众人的争抢与枝叶断裂之际的噼啪脆响。

低处的花枝率先被处理殆尽,小太监便前呼后拥的抬来了梯子。

也不知是谁那么极具匠心,攀了花枝拼命摇晃。

花瓣顿时零落如雨,却引得众人欢笑不绝。有擅舞的妃嫔便于花雨纷飞中翩跹起舞,引来一片叫好并嫉妒之声。

不能不说,此景极美极动人,却是极残酷。

这花等待了一年方得几日绽放,可刚刚吐露芬芳便惨遭摧残。若是花亦有心有感,看着自己努力的心血却沦为他人脚下的尘泥会是何种滋味。

琼花如此的境遇,竟是因了自身的美不胜收,人们如此的欢乐,竟亦是因了它的美不胜收。

如此,拥有美丽是好还是坏?如此,追求美丽是爱还是害?

看着那雪白渐渐枯萎破碎辗转成泥,苏锦翎不禁心下黯然,却也只能黯然而已,因为那是群恃宠而骄的女子,她尚未勇敢到为了花而牺牲自己的程度,她尚未智慧到可以制止这种荒唐又可全身而退的程度。

126魅惑丛生

曾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要是会孙悟空的定身法该多好。可是不能不说,总有太多无力的时刻,总有太多的矛盾让人无法释怀,然而又不得不放下,因为她不过是个凡人,一个很弱小的凡人。

准备离身之际,正对上璇嫔的目光。

不施粉黛的脸更显平庸,眼神也无甚光彩,可是鄙夷戒备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哪宫的婢子,见了娘娘竟不下跪?”

璇嫔身边的一个提篮小宫婢的兰花指翘得竟同璇嫔一个模样。

苏锦翎暗笑,这小宫婢实在毫无经验,现在天栾城怕是每个人都因了各种各样的缘故认识她苏锦翎了,如此岂不是故意发难?

璇嫔一侧唇角微微吊起:“秋儿,你在宫里这么久,难道不知但凡一个下贱人若是违了宫规神气起来便是因为背后有所依仗吗?”

因了在明霞苑冲撞了皇上,皇上并未责罚于她还“委以重任”,后又经常驾幸雪阳宫,再因了皇上此番南巡钦点了贤妃伴驾,而她又是贤妃身边的人,璇嫔早就对她怀恨在心,也正因了此中种种,怕是连累苏玲珑亦受冷落。因为苏玲珑本是璇嫔的贴身宫婢,此番却没有跟随身边。

只恨虽是同在天栾城,她与苏玲珑却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因为各宫主子彼此提防,自然规范下人不相往来。因为此种提防,宫人自然彼此戒备。

宫闱虽表面繁华旖旎,内里却暗潮涌动。明里暗里的争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祸从天降。她们害怕祸及己身,害怕惨遭嫌疑……对于妃嫔,若是不被赐死,尚有冷宫可以安置,可能果真冤枉而有了重见天日之时,对于宫婢却只有当场被打死的份。

尝听人说,六十年前,丹茜宫便遭遇“清洗”。所谓清洗,就是将宫人全部杀死,而起因竟是丹茜宫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一个往日交好的宫婢传到别有用心者的耳中,结果……如今的丹茜宫宫门依然紧闭,那风吹雨打印下的斑驳中隐约透出当年的鲜血殷虹。那条细石子铺就的小径白日里便少有人走过,即便是避无可避,亦是脚步匆匆,晚上则更显清冷,曾有人说每年里都会有那么一日,宫内阴风徐徐,哭喊震天,而那一日,正是当年的清洗之日……

于是宫人莫不谨小慎微,即便是贵为烈王郡主的苏玲珑,眼下因其不过是知州之女而今却倍受宠幸的璇嫔的婢女,亦是不能恣意行事。不知她可曾后悔当初的执意进宫,苏锦翎曾以为她心性高傲且心思缜密,会是宫人中的翘楚,却原来也有如此落寞之时,但不知那个令她不顾一切又忍气吞声的人到底是谁呢?

见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璇嫔不禁气从中来。

秋儿惯是个会识眼色的……她只觉主子此前似有被皇上冷落的迹象且没有伴驾南巡皆是这个苏锦翎的错,这婢子看似毫无心机实际一肚子坏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贱货!而且主子说的一点没错,宫人若是想要神气,她背后的主子必须有本事,若是璇嫔失势,她秋儿还能在宫里抬起头吗?还能有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吗?就算换个主子又何时能熬出头呢?眼下贤妃不在,惯常纵着这婢子的八殿下不在,皇上……也不在,不如这会寻个由头把这婢子弄去做了,到时报个意外,纵然他们回来又能怎样?若是今日放过她,日后还不知要嚣张成什么样子,难不成等她骑到自己头上?不过是个婢子,况璇嫔娘娘的心里亦是有此打算,否则也不能寻了这个由头,若是自己替她除了这祸害,娘娘不知要怎么看赏呢?她好容易取代了苏玲珑站在今天这个位子上,为什么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当即上前,扬起巴掌:“贱人,竟敢对娘娘无礼?!”

巴掌尚未下去,腕却忽然被人捏住。只两根手指,力度不大,却顿时令她骨软筋麻。

或者说令她骨软筋麻的不是这两根修长优美得要命的手指,而是一双魅惑丛生的眸子,就那么笑微微的对着她。那眼底曾在刹那间闪过一线杀机,却早已因了她的沉醉而被忽略。她只是痴痴的看着,仿佛被催眠,仿佛被融化,竟觉得那两根搭在她腕上的指并非是要阻止她,而是要拉她入怀。

这般想着,竟觉得已经偎在那衣襟虚掩半隐半现出一抹玉白的胸前,于是顿时目光凌乱,呼吸急促,心跳撒了一地,连附近的人都觉出脚下在轻微震动,好像有地震的前兆。

“秋儿姑娘因何如此动怒?”

他的声音竟也如此动听,好似蚀骨的毒酒,而即便是毒亦令人欲罢不能。

秋儿已进入催眠状态,瞳孔明显放大,唇角无限上翘,有晶莹的可疑物在里面探头探脑。这种情况怕是对任何提问都无法做出正面回答,因为她的齿间只是掉出个“哦”,语气亦缠绵痴迷得如同撒娇。

那双魅惑的眸子笑意依旧:“秋儿姑娘可知一个毫无品级的宫女若是想掌掴正六品安人将是何罪?”

“哦……”这声娇*吟分明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错。

“若是这位女官果真犯了不可饶恕之错,眼下贤妃娘娘既是不在宫中,便应先交由宗人府暂时看管,不得私自用刑。只是皇上临走前让本王协助太子打理朝政,太子近日又身体欠佳,将宫中事宜全部委托本王。所以,就让本王代秋儿姑娘处理此事,如何?”

宇文玄逸唇角微勾,深深的看了秋儿一眼,又移目璇嫔。

璇嫔站得虽稍远,却也早被那清韵风姿重重击中,此刻竟只是傻傻的看着,心中虽念道“这清宁王风神俊雅,果真名不虚传,只恨……”

她便兀自恨着,却是答不出一言。

“既是如此,本王就将人带走了……”

说着,便携了苏锦翎翩然离去。

秋儿还跟着人家走了几步,直至璇嫔一声断喝,方迷迷的转过身,脸上却直接挨了一记耳光。

“贱人!”

这记耳光终于让她瞬间清醒,急忙跪倒在地。

璇嫔这个气,不仅气秋儿不争气……人家还没怎么着呢她就神魂颠倒的让人救走了那小妖精,也气自己,竟然也被……唉,若是没有成为这璇嫔,或许……于是更恨苏锦翎,她可真幸运,皇上宠着,贤妃罩着,玄朗护着,玄铮迷着,现在竟然连不近女色的清宁王亦对她青眼有加。她到底有什么好?不过是生得美点,可是天下美人众多,她又能出奇到哪去?不过是因了那双眼,看似无辜,实际可恶得很,否则能迷了这么多人的心?只恨去年百莺宫遣走了那么多的秀女怎么就没有她?难道是因为她当时闯了太极殿?果真是思虑周密,而今总算如愿以偿了吧?难怪愈发的目中无人了呢。

想到刚刚她即便不施粉黛亦水水嫩嫩的立在眼前,忽记起今日出来时没有悉心打扮,竟就这般被那神仙样的人物看到了,于是更加懊丧。

手中的帕子搅了又搅,终被珊瑚米珠团福金护甲勾了道口子,结果“滋啦”一声撕作两半。

狠狠踢了秋儿一脚:“回宫!”

一干人呼啦啦的败兴而去,只余身后满地残花,那两段胭脂红的丝帕在落瓣上滚了两滚,终于随风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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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走在宇文玄逸身边,想起刚刚秋儿和璇嫔被宇文玄逸迷得痴痴傻傻,不时的抿嘴偷笑,只不过每每笑了都要别过脸去,却是早被宇文玄逸发觉。

“怎么,不怕我带你去宗人府?”宇文玄逸故意绷起脸,声音却是轻柔得要命。

“奴婢知道王爷不过是想替奴婢解围,况且这也不是去宗人府的路……”

这丫头,倒也不是钝得无可救药。

眼底已是溢上柔波,却仍严肃道:“我既是说要罚了,自是不会失言。不过本王给你个机会,让你替自己辩解一番。”

苏锦翎微低了头:“奴婢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你……”宇文玄逸蓦地有些心痛。

刚刚他并非突然出现,自是知道璇嫔等人的故意刁难。若是苏锦翎如其他人一般性情柔顺,怕也轮不到秋儿借机仗势欺人。可她偏偏是个拗性子,若是喜欢的,怎样都行,若是不喜欢的,怎样都不行,这样磨折不了压迫不倒的性子实在吃亏,可他偏偏就爱这种性子。岂止是这种性子,她的一丝一毫,他都是爱得不行,只想将她拢在身边任谁也欺侮不得。可是现在……还不能。

“至少你是六品安人,这种身份是她一个小宫女奈何不得的。”

她唇角微翘,只看着青石板缝隙处的青翠小草:“奴婢经常记不得自己竟是个安人……”

心下一滞,他所看重的,岂不是就是这种外物不萦于心的淡然?这一点,岂是那些方桃譬李争荣夺宠之人所能比的?

127紫藤秋千

“此乃皇上赏赐,你竟不放在心上,该当何罪?”

声音忽然的严厉令苏锦翎薄肩一震……这清宁王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莫非自己刚刚的感觉有误?

“奴婢……任由王爷责罚。”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让人心软的话?还是打定主意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呢?

看着她低垂的头,发髻垂下如水青丝,在风里静静的飘着,捎来只属于她的自然的清香,心底已是一片柔软。

“那就罚你……陪本王赏花?”

终于看到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住自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按捺下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只一本正经对她,眼底却已柔情满满。

“既是如此,奴婢愿意受罚。”她快乐的答道。

几番与她相对时,她亦是笑着,可是那笑意淡淡浅浅,似礼貌,似敷衍,漫不经心中总是隐着一个雪色的身影。而此刻那骤然而绽的笑容比世间的任何一朵花都灿烂娇媚。若是她能永远这样对自己笑……该多好。

只是……这种明媚如阳光般的笑应是宇文玄苍所经常得见的吧,宇文玄苍……应是就快回来了吧?

她的笑靥灿如阳光,却是在他眼底闪过一道黯然。

他微转了目光,负手向前走去。

她跟在他身后,依旧很开心,竟轻声哼起了曲子。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婉转清越,漂浮在春季的氤氲里,醇酒一般,只需闻一闻便醉了。

唇角微勾,若是一切能够永远这样,或许也不错吧。忽然有点不敢想他若是真做了什么,她还会这般与他心无芥蒂的相处吗?那么,他还要不要……

眉心微蹙,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是王爷?是朋友?是兄长?却惟独不是……

“王爷……”

忽然听她于身后轻唤。

神思回转,却发现眼前正铺开一片惊艳耀目的玉树琼花。

是啊,他原本就是要带她来这里的。去年,便是在静*香园,便是在琼花盛放之际,他遇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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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便是在静*香园,便是在琼花盛放之际,她遇到了他。

唇角勾笑。

即便宇文玄逸不带她来这里,她亦是会来看看。初时还担心这处开得最好的琼花会遭人毒手,眼下却只见团团簇簇生机勃勃,如雪似霰,心境顿时豁然开朗。

竟是一年了呢,她有些感慨。

还记得去年,她万般无奈的进了宫,只一心想回到清萧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今却是不想走了,忍受繁杂的宫规礼仪,忍受莫名其妙的猜忌,皆是为了一个他,为了为数不多的相见,为了那擦肩而过之际眼神交错的温情与思念……皆是为了他啊!

往日温馨一幕幕划过,甜涩相间。

她低低的叹了口气,有谁承想这一年可以发生太多?改变太多?而今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原本空落落的心里满满的装着一个人,拿得起,却放不下,一任沉沦。

她依旧不知道以后将如何,只一味的想着他,念着他,一回回的在梦里见到他。梦中有记忆的片段,也有她难以参悟的未来,后者是模糊的,只于漫天的雾里渐渐浮出一双冷锐的眼。

偶尔,她会惧怕改变,却说不清为何要惧怕,那种感觉令她不安,最近愈发强烈起来。

是因太久没有他的音讯吧?她安慰自己,不过那个雨后的夜晚,樊映波忽然对她说:“煜王就要回来了……”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的眼中是不是有爆出的惊喜,只竭力镇定着,亦不敢追问。

樊映波却是神色如常,刚刚的话似不过是一句自言自语。

她怀疑樊映波是在试探她,因为皇上每每出巡少则三月,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可樊映波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自己做梦的时候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她听到?

然而她又是多么希望这是真的!

昨夜,她做了个梦,梦到天栾城开满了琼花,而她仿佛回到了去岁此时,拎着步青云钻过玉秀山狭小的缝隙,坐在漱玉潭边。

清风徐徐,潭水清澈,波光浮动中显出个白色的身影。

回头,只见一袭白衣胜雪耀目,竟看不清他的脸,感觉似是初见,又似是相识许久。

却听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一时间,仿佛浮光散尽,只觉她来此便是为了寻这样一个人,而他亦是等了她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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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脸上的笑意迷离,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思念那个人。

他依然笑着,却有丝丝的冷意穿过暮春的暖融渗入心底。

“锦翎……”

她神思回转……

是错觉吧,她怎么觉得一向以笑示人的清宁王竟然有一丝恼色?

不过只一瞬,他又笑若春风,刚刚……可能是琼花遮挡了阳光在他脸上撒下的阴影吧。

“在想什么?”

风过处,琼花在枝头微微摇动,搅得阳光在他脸上落下明明暗暗,极是惑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奴婢在想……”

“以后在本王面前不要再用‘奴婢’二字!”

他的声音……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她仔细瞧了瞧,却没有发现异样。

“奴婢遵命。”

然后便听他轻笑出声。

她便脸颊发烫。

“说吧,刚刚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变得悠闲,而后……竟坐在了紫藤秋千上。

她立即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面对她的讶然,他一副不以为意之态,眼底却有光灼灼闪动。

“我听说这秋千是不许人坐的……”

“谁说的?”那目光竟有些咄咄逼人了。

“忘记了,只是听人说过……”她有些不自在的避开目光。

他自是知道是谁说的。去年,就在不远处的玉秀山,那个人对她说:“你胆子真不小,那架紫藤秋千自出现那日起就从没有人敢坐在上面,你是三百年来的第一个!”

苏锦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能不能把那个人稍稍的放一放?

往常对于她的这种思念,他只是感到苦涩,今天却是异常愤怒,恨不能将那小人儿一把抓过来,狠狠的……封住她的小嘴,狠狠的挤压她,把那个人从她的心里连根铲除!

恨恨的盯着她,忽然笑了,抬了条腿,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垂下的紫藤上。

“不错,这秋千的确不同寻常。三百年前,广陵王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等了她十三年,他为她在这琼花林中备下这紫藤秋千,却始终没有等来心爱的人。于是关于这秋千有个不好的说法,一旦坐上去,便会终生为情所困!”

她长睫一抖,瞬间望向他。

他清楚的在她眼中看到惊惧,心下愈发恼火。

“你有没有……荡过这紫藤秋千?”

他微眯了眸子,怒色尽掩于黑睫之内。唇角依然勾着,声音轻柔得如弥漫的花香,却令人心底生寒。

清宁王今天……很是不同寻常呢。

她转转眼珠,忽然道:“既是如此,王爷为什么还要坐在上面?”

他一怔,不禁扬颔大笑,忽又敛了神色,沉声道:“本王何惧如此?即便如此,亦是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穿过自花叶间泻下的道道光柱落在她身上。

因了那道道光柱的隔离,她有些难以分辨那眼中的情绪,却是莫名的一阵心慌。

他莫不是……这静*香园人迹罕至……

“你还没告诉本王,刚刚在想什么?”

她刚刚在想什么?鬼才知道!

“奴婢……我,忘了。”

她实话实说,亦带着恼意。

却听他又是一阵笑。

抬了眸,但见那泛着点点幽蓝的白已是到了眼前,清寒的杜若之香卷着琼花的芬芳扑面而来。

她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想要躲开,却被他拾了腕子。

“王爷……”她惊惶失色。

天啊,他该不是要裂变吧?天啊,真不该一时信了他,这种表面光鲜的男人果真是……

他却将她带到秋千旁。

“王爷……”

“不敢坐?”

“不是,我……”

“怕为情所困?”

“不是……”

“锦翎姑娘的心里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那张魅惑的脸竟是愈发的近了,她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秋千之上。

宇文玄逸唇角微牵,似笑非笑。手却撑在自上垂下的缠绕的紫藤蔓上,一下一下,像是无意识般的晃动着。

风携着幽香拂过耳畔,清清幽幽。

苏锦翎盯着在轻盈飘浮的碧水绿裙摆下划来划去的绿草融融,还有那细碎的小花,静默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王爷和平日不一样了呢。”

那摇动秋千的手一滞,依旧缓缓一推:“有什么不一样?”

“王爷平日里像和煦春风,今天却好像阴晴不定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虽则如此,她亦不怕他恼火,只坦言心中所想,却是觉得他不会为此罚她,亦不知为何这般笃定。

“你倒说说看,本王这片阴晴不定的天空什么时候会下雨?”

他的声音忽然低得近在耳畔,那散落的发丝就垂在她的脸庞,静静的飘着。

128惜花之人

即便不抬头,亦知他在看着自己,那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引得她的心一阵慌乱,似是有什么东西忽然明晰起来。

“王爷,”她强作镇定,故意偏头看向反方向:“既是说要来赏花,稍后是不是要折几枝回去插瓶?”

“这花等了一年才开了这满树白雪,怎么能毁了它这片心意?”

他竟是与她想的一样,他怎么会……

她微怔,缓缓转头,对上那双眸子。此中魅惑尽退,只有柔情并着忧虑,又有几分期许,定定望住她。

心下一震,方才那份明晰骤然开朗。

忙垂了眸子,不知该看什么才好,却又想缓解这份尴尬的暧昧,假意不明道:“王爷倒是惜花之人呢……”

“我倒是惜花,怎奈花不惜我……”

再也待不下去,急急跳下秋千,却被他捉住手臂:“锦翎姑娘不是也舍不得伤了这些花吗?”

再望去时,只见他眼中已是满满的促狭,倒让她觉得刚刚是自己多心了。

他微微一笑,收回手,似是叹息般说了句:“走吧。”

她巴不得赶紧离开此地,却听他又道:“琼花一年只开一次,我已是多年无暇观赏,今日得见,甚幸,有美人相伴赏花,更幸。不知来年是否还有机会来此赏花,亦不知锦翎姑娘可否愿陪本王赏花?”

她回转身,却见他负手而立侧对着她,微抬了头,似对满眼玉雪分外留恋。

“奴婢愿王爷早日喜结良缘,与命中注定之人共赏春日琼花。”

转了头,但见她屈膝礼拜,不禁苦笑,道:“好,借你吉言。”

他走过她面前,看她依然垂首以待,不觉皱了眉,合眸轻叹。

今日……他的确是不同寻常了,一向沉得住气的他竟有些急躁,是因为宇文玄苍就要回来了吗?而他一旦回来自己便再难与她有这般单独相处的时光吗?

他算了路程,若是不出差错的话,宇文玄苍明日便可抵达帝京,那么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隐于敞袖内的拳紧紧攥起。

最后……

此刻真想让她明了自己的心意,然而她已有所察觉,若是如此定会让她对自己避而远之,他只能等待。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他可以等,愿意等,对于她,他亦愿意等待,却又害怕等待,他不知道在这段等待的途中会出现什么意外,因为有太多的不可预料,因为他的对手是深不可测的煜王。然而这些亦都不足以为惧,关键是她的心,现在已是牢牢被那人霸着,他能哄得她相信自己已是极为不易,要怎么才能将那人从他心里拔除?而且时间愈久,他在她心里便扎根愈深。

曾经想好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似也形同虚设,此生还是初次遇到如此无计可施的时刻。

身后传来脚步声,极轻细,又与他隔了段距离,似是怕惊了他,又似是怕被他发现,竟是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

苦笑,他便这么可怕吗?

忽然怀念起来时的轻松和心无芥蒂,或许……的确是他太急了些。

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兀自在前面缓缓走着,只希望这条离开的路能长些,再长些。

明日……

只可惜路终究是有尽头的,待走出静*香园那道垂花门后,耳力极好的他清楚的听她松了口气。

若是可无视他的存在,接下来是不是要欢呼雀跃了?

又气又笑,恨不能回转身去抱住她狠狠咬她的耳朵以示惩戒。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她的耳朵小巧如元宝,又薄又白,阳光经常将它照得微红莹润,上面还布着一层密密软软的绒毛,闪着淡金的光……一定很美味!

他不动声色的磨了磨牙,而后便听到那脚步声快步上前,带着欢快的味道。

是不是打算告辞了?

牙磨得越响,以至于苏锦翎进前来时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却只见笑意惑人。

“奴婢……”

“王爷……”

一个小宫女疾步赶来,屈膝而拜:“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宇文玄逸眼睛一亮,笑意愈浓,有着显而易见的促狭。

来人是秋阑宫的小宫女。

“锦翎姑娘,娘娘有请……”

宇文玄逸的笑容粲然得不能再粲然:“难道娘娘没有有请我?还是你漏说了什么?”

小宫女红了脸:“瞧王爷这话说的,秋阑宫王爷自是想去便去,哪还用得着请?”

宇文玄逸大笑,心情特好:“多日未见母妃,正要前去探望。锦翎姑娘,你……不会介意吧?”

轮到苏锦翎脸红了:“王爷说的是哪里话?奴婢怎会介意?”

“本王说的是……锦翎姑娘不会介意与本王一路同行吧?”

苏锦翎闪了目光……竟是被他看出来了,这清宁王果然精明!

宇文玄逸笑得人畜无害……就你那点小心思又不懂得遮掩,哪个看不出?

小宫女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满心迷惑。

现在秋阑宫上下都知了王爷的心思,虽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难过,却也为之开心。况二人也的确相配得紧,而且王爷似乎也没有“犯病”的迹象,莫非这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只可惜苏锦翎还蒙在鼓里……

可是刚刚在来的路上却听人说王爷带了她似是往静*香园而来。

莫非是王爷终于耐不住了要表明真心?莫非二人已经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明了心意?毕竟王爷对她可谓一往情深,此番是游园以加深感情促进了解吧?静*香园足够僻静,正好让他们卿卿我我。

自家王爷还真是与众不同,竟不急着娶了回去。也是,这事再怎么急也得等皇上回来,到时皇上赐婚……清宁王大婚,那应是帝京空前的盛事了吧?到时娘娘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病怕是就好了大半……

她越想越美,一路疾行,只等着撞见二人鸾凤和鸣鹣鲽情深好回去说给娘娘让她开心开心,可这俩人怎么好像在打哑谜,结果弄得她一头雾水?

那二人“眉来眼去”的较量了半天,终于各自垂下眸子,不过看王爷笑得灿烂,应是获胜一方。。

她暗自摇头,这男女之间的事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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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苏锦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穿行在白雾之中。

雾气茫茫,难辨方向。

她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不停奔走。亦是呼喊,可那声音似乎只落在耳边。

她累了,跌倒在地,却好像踏下云端,只一瞬,忽然落入白雪纷飞中。

细看去,那哪里是白雪,分明是一片琼花林,而周遭依然萦着尚未散去的薄雾。

落英缤纷,掩映着一架淡紫的秋千。

无风,那秋千却兀自轻轻摇动,发着古老的哀叹。。

她缓缓向着秋千走了两步,忽然落花迷眼。

待花雨稍歇,却见秋千上多了个穿碧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低着头,似是若有所思,轻纱的裙摆轻盈飘舞,拂过秋千下的茸茸细草。旁边有一男子长身玉立,着一袭白种泛蓝的长袍,如冰似霜,一手撑着秋千,那秋千便低声吟唱。

看不清那二人的面貌,只觉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分外动人。

不知是谁在耳边说了句……“这秋千一旦坐上去,便会终生为情所困,你可愿意?”

那女子依旧低头沉思,却听那男子沉声道:“本王何惧如此?即便如此,亦是心甘情愿!”

心下一动,忽然花雪纷飞,迷了那一双神仙般的男女。

待缤纷落尽,却是身处一潭幽水之边,四围假山环绕,空旷清幽。

移目潭中,但见碧波幽幽,却是深不见底。

心下奇怪,以往来这漱玉泉总能清晰看到游鱼细石,今日怎么……

随手拾了石子丢在潭中,只听“咚”的一声轻响,石子没入,却无涟漪。

不禁好奇望去……

波平如镜的水面竟浮着一抹淡色,那淡色愈发清晰,终化作胜雪白衣。

心底一震,未及回头,已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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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的睁开眼睛,却只见一片夜光。

心依旧欢跳难止,睡意全无。

虽知是梦,然而是那般清晰,他惯有的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真的就在耳边,她甚至能感到他洒在耳际的清冷中携着一丝柔暖的气息。

翻身坐起,望向窗外……

将近满月,月光将小院照得煞是明亮。树影花影明暗氤氲,于风中轻喃。

空气中弥漫着如柔浅月光般金色的香,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竟好像嗅到熟悉的淡淡的甜香。

心里不知为何悸动难安,再也坐不住,只披衣下床,蹑手蹑脚的推了门,待出了听雪轩,方疾步往静*香园而去。

她清楚,她不过是做了个梦,却是无法遏制的要去看一看,虽知必会收获一场失望,可是……

她躲在灌木丛中,透过枝叶缝隙紧张的等待夜巡的侍卫齐齐走过,方移步出来,踏上一条更为僻静的小路。

129我回来了

树影瞳瞳,于地面洒下明暗交错,夜风幽幽,将那交错轻轻摇晃,颇显诡异。

有鸟儿梦中呓语,有小虫暗处低吟,有辨不清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仿若追随身后,还有看不见的东西不时扑打在脸上……却是顾不得害怕,也不觉得害怕,她何时这般勇敢了?她所要去探求的只不过是个梦,是个梦啊……

夜幕下的玉秀山空旷清幽,月光浮动中的漱玉潭静谧幽深。风徐徐而过,垂在裙侧的腰带翩翩起舞。

心就这般静了下来,目光掠过四围静寂,方慢慢移向潭边。

她在潭边站了好久,虽知那是一个梦,也笑自己竟会对梦认真,然而最终仍忍不住的望了过去……

果真,只是一片幽深,连鱼亦隐到罅隙间睡觉去了,这样的深夜,只有自己才会傻乎乎的来验证一个梦。

虽则如此,却未有离开之意,只定定的望着那波平如镜的水面……这一切果真如梦中一样,只少了……

天上有云飘过,于潭边探出一抹淡色,又缓缓向潭中移去。

她正盯着水面浮光发呆,忽觉那云竟是停了好久。

心下诧异,目光稍移……

心猛的一跳。

伴着一声叹息,一双臂自身后环过腰间,有淡淡的甘甜之香漫入心底。那清冷中携着一丝柔暖的气息洒在耳畔,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回来了……”

仿若水面浮光,梦与现实在来回交错。

初夏夜间的风氤氲着温凉,却是冷了她的指尖。

环在腰间的臂紧了紧,凉凉的吻细碎的点在鬓间:“不是梦……”

语气温柔,似是在劝慰她,又似是在提醒自己。

待她终于望向身边的人时,眼前已是蒙蒙的水汽,竟让她看不清那双冷锐的眸中此刻是否有她渴慕的温情。

却是觉得他的唇覆了上来,吻住她的眼,将那泪花吞入口中,又缓缓下移,一点一点的碰着她的唇,舌尖勾画着她的战栗,无限爱惜,无限思念,忽的探进去,化作无限缠绵,又转作攻城掠地般的暴风骤雨,只吻得她心念顿止,呼吸顿止,人亦变得飘忽,却有一双臂紧紧的拥着她,似要将她揉碎融化,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还有什么委屈,还有什么埋怨?统统在这一刻,化作满腹柔情。

“想你……”

在偶尔的空隙间,他如此说道,声音已是嘶哑,仿佛烈火炙烤,连那呼吸亦变得炽热而急促,那贴紧她胸口的心在隆隆跳动,让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跟着震颤。

他狠狠啜饮着她的甘甜,无限不舍,无限流连,终听得她喘息混乱,于齿间逸出一声轻吟方才猛的放开了她,却依然抱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她便不翼而飞。

“我想娶你,天天和你在一起,锦翎,答应我……”

她亦是泪湿两腮,她何尝不想与他在一起?可是……

“我把你安置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派人保护你……”

心中酸涩,她只能这么见不得光的与他守在一起吗?

“这一路上,我只想着你,不停做梦,梦到你被人抓走了,却看不清那人模样……”怀抱更紧:“下次若是随皇上出巡,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你,即便是看着也好,我便放心了……”

叹了声,忽又笑了:“就知道哭,也不说句话。说,想我了吗?”

她躲过他意图抬起她下颌的指,把脸埋在他胸前。

他轻笑,叹了口气,俯唇在她耳边:“锦翎,我好喜欢你……”

满心的爱意思念就在这一刻化作一声委屈与感动的嘤咛,却恨他害自己哭出了声,一口咬在他肩上,却是极轻极柔。

他便回了她一口,却是含住那小耳珠不肯松开,直痛得她又捶又打:“坏人!赖皮……”

他大笑,放开她,牵着她的手坐在山石上,拢了拢那有些散乱的青丝,长指勾起她小巧的下颌:“让我看看,这阵子是胖了还是瘦了?”

那眸子一改往日的冷锐,只有满满柔情,水面折来的光碎碎的点在他眼中,仿若夜空繁星般璀璨,而那点点簇簇间,盛着一双小人儿,是她,只是她……

心底暖意漫溢,如静水涟漪。

他唇角一勾,揽过她,在那眸上吻了吻,那双雪色的人影便缓缓隐入同样的繁星璀璨中。

竟是这般吻不够,抱不够,只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再无分离。

“我这一路上只是在想,怎样能把你折得小小的随身携带,喜欢了就拿出来看看,不喜欢就……”

有谁知道冷面冷心的煜王竟也有这般孩子气这般异想天开的时候?

捉住她捶过来的小拳头,柔声道:“刚刚我同你说的,你可是愿意?”

她避开目光,头枕在他肩上:“皇上就许你这么回来了?”

知她心里矛盾,也不再追问,只是暗自叹了口气:“府里出了点事,自然是要回来看看……”

看着她的满脸疑虑,自是知道对于他府中之事她目前仍是一无所知。这丫头,怎么可以如此漫不经心?不过也难怪,如此重大事件的确需保密再保密,即便顺着“墙缝”透出去,有些人仍旧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内里却在幸灾乐祸,只巴巴的等他回来,看他是如何表现……他是该震惊还是该愤怒抑或是淡定如常呢?

冷笑。

“我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他斜靠在山石上,揽她在胸口,让她偎得更加舒服些,一边揉捏着那柔若无骨的小手,一边似是极自然的问道。

做了什么?除了发呆还是发呆,除了想他还是想他,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这几日严顺见她脸色不好便不再支派她,只让她在听雪轩养着,若是真要寻出个特别,怕就是……

“没做什么。贤妃娘娘不在宫里,我们都觉得空落了不少……”

“这话可是拿来讨好我的?”

“讨好?”

“可不是?贤妃娘娘可是我的母妃,也是你未来的……”

脸红挣扎,却是被他搂住,咬她的耳朵:“难道不是?”

“人家实话实说,你却……”

“我说的就不是实话了?”

“不理你了!”

“理是不理?”

舌尖轻搅她的耳珠。

她咬牙,力争无视那痒麻之感。

“理是不理?”

唇已移至耳下……颈间,缓缓下滑……

酥麻愈烈,伴着他逐渐沉重炽热的气息,她的心跳开始不听话的加速。

“理是不理?”

他的声音已是微带沙哑,又因她的倔强而恼火,不禁略使了点力,唇齿相吸……

“你……”她费力去推他:“你又要把我的脖子弄成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是不是这个样子?”

他的唇开始在她颈间恣意漫游。

她急了,现是初夏,衣衫单薄,且领缘颇低,万一……

“放开我!”

“现在后悔了?晚了!”手也开始蔓延欲念。

“赖皮!”

“就赖皮,你能怎样?”

谁能承想一个冰冷凌厉的煜王背地里竟是……这个样子?!

气急,张口就向他颈子咬去……好,既是如此,我也不让你好过!

他身子猛的一震,狭眸对她,面色骤然变得严峻:“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未及她反应过来,口已封住她的呼叫,手上力度加大,恰如燃起一团火,竟撕裂了那薄罗抹胸,顺着那滑如凝脂的肌肤一路向下……

指忽的一滞:“这是什么?”

她终于得空喘息,却知他指尖碰到的恰是那左肋下的伤。

伤口早已不再疼痛且正在愈合,她只每日上了药,不再拿纱布裹缠。

他的指徐徐的围着那伤口打转,温度渐冷,眸子亦现出冷意,却不看她,只似无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她脑筋在瞬间转了千百个来回。

她可不是愿意忍辱负重的人物,一想起那日的事就恨不能把宇文玄晟揪出来痛扁千百个来回,再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手指尖里扎竹签……可这是在宫中,而且整个天昊除了皇上就只有他权力最大,且皇上出巡,令其监国,他便成了天栾城里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之人。宇文玄苍虽是王爷,她亦是想过让他替自己出这口气,可他是有远大志向的人,且朝堂上关系错杂她亦略有所闻,万一因了自己……有些时候,一件极小的事便会影响大局,而且听说太子那日似是服用了香魂散导致神智混乱……

于是心思翻转了千百个来回也只是一瞬之间。

她咬了咬唇:“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跤跌得很有水平!他唇角微勾,冷意森森……刚刚她的心跳可是有一瞬间的停滞,难道她自己没有发觉?

“就是在这,跌倒时不小心撞到了石头上……”

谎言的技术含量开始上升,看来她也不是钝得无可救药。

“你也知道我一向穿不惯这步青云……”

难道她不知道什么是过犹不及?若是止于上句,他或许就信了。然而他又怎可轻易相信?这伤口虽愈合得不错,然而明显不是撞击所致,且即便是用了上好的疗伤圣药,可刚刚因了撕扯,竟又有血点点渗出,应是毒物所致。

130梦里情真

狭眸微眯,收了手,将她的衣襟整理一番,小心抱住:“这药不错,似是冰雪优昙……”

冰雪优昙是三年前南越使者奉上的疗伤方子,原是几百年前天昊的一位奇人所制,为宫廷御用药物,却因明皇长子早丧,明皇伤心之下将此药方并余药皆陪葬于皇陵,后皇长子尸身随同此方一起失踪……今得了方子,御药房重新配制,又加多次试用,方于去年正式定为皇家御用药。他曾送她治疗脚伤,现在……她怎么会有?

她亦是知此药贵重,只道:“是瑜妃娘娘赏的……”

即便她不说,他亦知道定是出自秋阑宫,好在她没有说谎。

瑜妃娘娘……秋阑宫……宇文玄逸……这事似乎变得有趣了。

他不再言语,二人陷入沉默,只望着水面浮光跃动。

过了一会,他发觉怀中人已发出节奏平稳的呼吸。

不禁哑然失笑,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怕是都没有如此安稳的睡过一觉吧,真不知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深更半夜的跑来这,她本是那样一个胆小的女子。

有些事真是奇妙。

府中果然如他所料的发生了状况,却不想拖了这样久。接到消息,立即辞行,一路快马加鞭,竟是深夜赶到。没有人会想到他如此神速,就连他自己亦觉惊奇。然而却未回府,直接来了玉秀山。

他不知为何要来此,却好像有什么在牵系着他,他也觉得若要在此刻见到她简直是异想天开,还犹豫着是不是要冒险转到听雪轩,可是她真的来了。

他看着那纤细的背影,看着她对着潭水发呆,曾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然而当拥她在怀,感受那熟悉的柔软与馨香,心底霎时被暖融与感动充溢。

人世间的心有灵犀莫过于此吧?

她瘦了。抱着她的时候便已感觉到,而今指间拂过她略显突出的颧骨,尖削的下颌,心下微痛。

小心翼翼的搂紧了她,不让那夜晚的凉气伤她半分。

岂料这一动却惊了怀中的人,只听她模糊了一句:“还走吗?”

梦里竟然还惦记着。

他唇角勾笑,心下却微痛:“已是失约,又怎会再离开你?”

半晌不闻她答言,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

不管她是否听到,他都不再离开,即便要走,也要想方设法的带上她。

他正谋划着若干种带上她的理由和策略,却觉那小儿往怀里钻了钻,小声说了句:“我想你……”

他一怔,眼底竟有微微的涩意。

这嘴硬的丫头,是不是只有在睡梦中才会说出一直郁结于心却令她难以启齿的话?

他心思一动,附耳轻道:“想不想嫁给我?”

依旧未答,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襟,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

笑,轻吻她的发丝,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是娶定你了!

望向东方渐浅一线的天色,狭眸眯起。

她的伤……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不愿对自己说起?

除了玄朗和苏穆风,他没有将她托付过他人,自也是为了她着想,只是此番南巡那二人皆随驾君侧……

不过也不急,宇文玄逸……他应该是清楚得很吧?

唇线微僵,心底漾出一股酸意。

待那线浅色铺开一层鱼肚白,他唤醒了怀中的小儿。

苏锦翎迷蒙的睁开眼,对他瞅了好半天:“原来你真的回来了……”

哭笑不得,方要起身,忽然眉心紧蹙。

她立即紧张起来,当下就要扯了他的衣襟看那胸前的伤口是否开裂。

他攥住她的小手,笑道:“无碍,只是坐得久了些……”

生怕惊醒她,就这样抱着一动不动的待了一夜,背后又是粗*硬的棱角分明的太湖石,自是腰酸背痛。

稍缓片刻,便动手为她整理衣衫。

她美滋滋的看着他,看着他细心而体贴的帮自己把发丝拢好,仿佛回到了肃剌的那日……

目光随着他的长指下移,神色忽的一滞,她的抹胸……

宇文玄苍似也有些为难,沉默片刻,将她揽入怀中:“看来,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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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眨眼工夫,二人已落在听雪轩的院中。

此刻,天还只是蒙蒙亮。

“你要走了吗?”

握住她紧攥住自己衣襟的小手,附到她耳边道:“我会再来的。”

犹豫片刻,终于放开了手,转身之际却被他一把拉回来,唇随即被吻住。

这一吻如暴风骤雨,霎时淹没了她的神智,她仿佛听他轻道“等我……”待睁开眼睛,却只见一抹雪色没入渐明的天色中。

怔忪许久,黯然回身,却忽的发现偏房花格长窗内的烟绿绉纱软帘似是动了动……

她心一惊,立即凝神细看。

风过……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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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领着毛团四处散步。

毛团似乎也感觉到她的好心情,一扫几日前的萎顿,在她身前身后蹦个不停,还拈花惹草,将咬下的小花叼到她面前,等待奖赏。

她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毛团便兴奋的摇头摆尾,却忽地静下来,小耳朵转来转去,猛一回头,像发现了什么,风一样的向前冲去。

苏锦翎也不担心它会走失,只慢悠悠的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前走。

这条小径她从未来过,只觉异常僻静,脚下长草翻卷如浪,各色小花若隐若现,竟有点像清萧园。两侧绿树成行,看起来应是樱花树,可是花期早过,只余满树苍翠,却可以想象春日胜景。

抬眸而望,只见远处立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淡粉裙衫,于风中衣袂飘飘,颇有仙姿。

毛团正向那二人飞奔,浑身的金毛如缎子般的在午后的阳光下抖动。

“咦,哪来的小狗啊?”品茗惊道,立刻拎了宫绦上的穗子逗它:“站起来站起来……”

毛团不理那翠蓝的穗子,只摇着尾巴围绕宇文依薇轻摆的月华裙打转。

宇文依薇瞟了一眼,轻声道:“雪阳宫……”

“啊,是雪阳宫的毛团大人呀!”

品茗笑开了花……雪阳宫的毛团大人谁不知道?因了个小宫女的调教现在愈发的聪明伶俐了,连皇上都喜欢得不得了……等等,毛团大人出现在这,这么说那个苏锦翎就在附近了?

她立即拧紧眉毛,提起十二分的警觉四处张望,果然看到一抹极淡的影子,仿若天上无意飘落的一缕云般向这边移来。

她顿时厌恶的掉转目光:“公主……”

“煜王都回来了,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宇文依薇望着枝头那斑驳褪色的彩幡喃喃自语。

“公主忘了,他早已不是煜王的伴读了。”品茗神色一黯。

自从苏穆风护驾南巡,公主就一直魂不守舍。只恨公主为他如此,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心中只有……

她又冲着那个方向瞪了一眼,但见那淡色的人影愈发的近了。

“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她可不想公主看到苏锦翎结果将心情弄得更糟。

“是她来了吗?”

“谁?”

品茗一时没弄清公主说的是哪个“他”。

公主已是翩然转身,耳边亦传来一个清越柔和的声音:“奴婢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

宇文依薇笑容端庄得体:“免礼。”

“谢公主。”

苏锦翎端端的站直了身子。

虽只这般简单的动作,虽然每天不知要看多少人重复多少次,品茗亦不得不承认,这屈立之间,却只有她做得最为婀娜曼妙,又不似某些人为了惹人眼目故意做作。

她长得的确很美,又不施粉黛,真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站在公主面前,并不同于他人的急于谄媚或是表面恭敬内里鄙夷,她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长睫微垂,娴雅柔婉。湖绿的绉纱罗裙静静的飘着,令她看起来仿佛是这片绿野的精灵。这般自然又纯然,难怪会惹得那么多男子魂牵梦系。

上天真是不公平啊,怎么把所有的好都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她看到公主眼底闪过一丝黯淡,知其心中定是同自己一样的感触。忙偷偷扯了扯公主的衣角,示意赶紧离开,公主却弯下身子,抱起毛团。

毛团异常开心……只要被美女抱了就开心,不停的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去*舔她的脸。

宇文依薇笑着躲避。

苏锦翎见状急忙包过毛团:“奴婢照管不周,令毛团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品茗又扯了扯宇文依薇的衣角,示意她正好可以借此泄愤。

宇文依薇却仿佛丝毫不察:“哪里?毛团这般可爱,都是你调教有方。对了,本宫听说他会表演许多有趣的节目,却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日是不是可以……”

品茗开始矛盾,一面想看毛团表演,一面又为公主待她如此宽容礼遇甚感抑郁,不就是个表演吗?还用得着和她商量?就应该拿出公主的架子……赶紧给我演,演得不好……不管好不好,一律八百大板伺候!

苏锦翎有些为难,眼下什么道具也没有带出来,要怎么表演?

131栽赃陷害

毛团倒是机灵,立刻从她怀里蹦下来,又是作揖,又是打滚,又是转圈,又是倒立,又是翻跟斗,又是死而复活的折腾了半天,逗得那主仆二人笑得肚子痛。

宇文依薇拿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行了行了,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了……”

毛团立刻翻身坐起,像袋鼠一般直立着,笼起小爪,瞪着双大眼睛一本正经看着她。

宇文依薇解了荷包上的一只雕琢精美的樱花碧玉佩,绕过品茗伸来的手,直接将玉佩递给苏锦翎,神色并非倨傲而是略显惭愧:“本宫身上也没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只这玉佩随身待了多年,若是不嫌弃……”

“奴婢谢公主赏,这玉佩奴婢却是不敢接受……”

苏锦翎亦是对这位公主略有耳闻,因母妃早丧,她便只担了个公主的名分,在宫里并不受宠,待遇有时还不如一个主子身边当红的宫人。如此,竟是与她的境遇有几分相似,当然,这样比较却是僭越了。只是思人思己,便生出些许同命相怜之感,又怎会要她的赏赐?

“不是赏,是本宫送你的……”

苏锦翎和品茗齐齐睁大眼睛,齐齐望向她,却见宇文依薇笑得娴雅端凝。

品茗自是知道公主亦清楚苏锦翎的身世,这会怕是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来,于是皱眉道:“还不快接着,难道要公主亲自为你佩戴?”

苏锦翎不敢犹豫,急忙接了过来,可是遍寻己身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可供回赠的物件。

“不用忙,”宇文依薇声音徐缓柔和:“若是有机会,日后来永宁宫教本宫唱曲如何?”

苏锦翎见她和善可亲,好感顿生,立即屈膝应了,毛团也连忙跟着作揖,又引得那二人笑声清脆。

宇文依薇颔首微笑,临走前又回头认真的瞧了她一眼。

苏锦翎目送那水粉的衣袂飘然消失在蓝天碧野中,方移目她们刚刚所驻足的那株樱花树。

枝叶茂盛,与风中沙沙作响,葱茏间有褪色的彩幡若隐若现。

此处樱树繁多,却只单单将彩幡系于这一棵树上,莫非有什么说法?也难怪,良妃因难产而死,她和双生妹妹就成了一对不吉利的人,十七年来倍受冷遇。宇文依蕾仗着性格泼辣,倒是没人敢惹,而她却性情柔弱,怕是只能将满腹心绪寄托于每年的花朝节了,但若祈愿真可实现,又怎会……

“哎,那个宫女,你看到我姐姐没有?”

远处,似是从太阳上掉下一团火焰,正跃动着向她燃来。

一样的肤若白玉,一样的眉眼清秀,一样的丹唇素齿,一样身姿婀娜,唯一不同的是目光,宇文依薇目若静水,波澜不惊,而宇文依蕾却是目光炯然,大胆活泼。所以虽说这对双生姊妹生得一模一样,但只需见过一次便可将二人轻松分辨开来。

“奴婢……”

“别总‘奴婢’‘奴婢’的,我姐姐呢?”

“依薇公主刚刚……”

“我就知道她每日都到这来,那个臭世子有什么好,害得整日里她失魂落魄的……”

苏锦翎眨眨眼……臭柿子?

“不过就是帮她挂了几个彩幡,就惦记了十几年,我今天非把这些玩意摘下来烧掉,看她还发什么痴?”

说着,便不顾任何女儿矜贵的要往树上爬。

苏锦翎方挪动下脚步意图阻拦,又站住了,因为她发现宇文依蕾只是在树下瞎蹦,即便抱住树干也很快滑落下来,却是不屈不挠,跌倒重来。后又觉得宽大繁复的裙裾碍事,便要脱下。

她早对宇文依蕾的泼辣作风有所耳闻,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正欲避而远之,两个小宫女气喘吁吁的赶来,见此情景,立即责怪苏锦翎的袖手旁观,竟眼睁睁看着公主以身犯险。

“骂她做什么?是我自己要上的。你们也别拦我!秋水,去,给我找把斧子来,我要把这树砍了,一起烧成灰!”

二人连声劝止。

“也好,你们去把那个苏贱人的妹妹苏小贱人给我叫来,我倒要看她有什么本事……”

那两个小宫女拼命使眼色,她却恍若未觉,直到她们齐齐望向苏锦翎,她亦目光跟随,打量一番后目光下移,落在那湖绿绉纱罗裙上……轻摆罗裙旁竟然晃动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狗?!”她狂喜。

毛团深知自己的身份是狗。原本见有人风风火火的冲来且动静不小,它便丧失了狗的天性躲在苏锦翎裙后观察动静,眼下看那人突然扑向自己,急欲躲避,那人却一把抓住它的尾巴使劲一拽……

“嗷……”

毛团终于发出了自失声后的第一声尖叫,回头咬下……

咬中的却是苏锦翎的手。

虽然它在那只手拦挡的瞬间已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错误,可是仍旧来不及收力的在那只手背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牙印,且很快有血渗出。

“出血了!”两个小宫女惊叫。

毛团立刻“呜呜”的蹭着她的裙角,垂首耷耳,祈求原谅。

一切只在瞬间,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宇文依蕾的脑筋早已转得飞快……宫闱内只有一只狗,在雪阳宫,负责看护此狗的人正是姐姐一直暗慕的苏贱人的妹妹苏小贱人……这么说,她就是苏锦翎了?这个贱人,伤风败俗,竟然和自己的兄长……

宇文依蕾一把抓过她的手,却不是要查看伤势。

“你这玉佩是哪来的?好啊,你竟然偷公主的玉佩?!”

偷?玉佩?苏锦翎神思飞转,倏地滑至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

衰颓的枯草地上,有人惊叫,“王妃,你看,玉佩竟然在她那”……

此一生发生的“偷盗”事件竟都与玉佩有关,过程亦是惊人的巧合。她,苏锦翎……何德何能?

冷笑。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把她抓起来?”

容长脸的小宫女迟疑片刻,附到她耳边低语一句,她却高声叫道:“又不是我让她拦过来的?”

另一个削肩膀的宫女亦过去耳语片刻,却更惹恼了她:“放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她这个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厉害还是本公主厉害!”

宇文依蕾一向为自己在宫里只拥有个公主名头而不平,有时竟然连个宫婢都会给她脸色看。

“先带回去,锁进流霜阁,等贤妃娘娘回宫,本宫亲自带她前去理论!”

两个宫女交换了下眼色。

可能是因为倍受冷落,依蕾公主的脾性因为长年的不平衡而变得很是泼辣暴躁,几乎没人敢惹,却不是因为惧怕她的身份,若是真的较起真来,吃亏的只能是宇文依蕾。

而眼下公主竟是要她们将苏锦翎捆了带回流霜阁。且不说流霜阁阴暗逼仄,即便在盛夏也犹如寒冬,苏锦翎那小体格估计没两天就被折腾死了。关键是她是贤妃娘娘身边的人。贤妃娘娘虽不是皇后却代掌后印,管理六宫。即便不是贤妃娘娘,但凡别宫的主子要想惩治不属于本宫的下人也得先和其主子打声招呼,否则便是僭越无礼,是会受重处的。宇文依薇只不过是个空头公主,竟敢和贤妃娘娘叫板,而皇上归期未定,万一……

当然,宇文依薇再怎么不济也是个公主,到头来只有她们两个代其受过,搞不好小命就没了。再说,人家苏锦翎刚刚还救了她,竟不知恩图报而是故意找茬,就算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的心上人所喜欢的是这个苏锦翎,可那是人家的事,依薇公主还没怎么着呢,你急个什么劲?到时苏锦翎因为救主却反遭陷害真相大白,贤妃娘娘会怎么想?这笔账岂不是又要算在她们两个头上?她们可只有一条命。而且怎么就可判定那玉佩一定是人家偷的?就算要找茬惹事也得弄个明明白白不容任何人反驳吧?可是公主正在气头上,又好容易寻了个所谓的把柄,自是要掐住了不肯放过,她们两个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这可怎么好?

“依蕾公主若是想给奴婢定个罪名,也得有证有据……”

她们两个正在纠结,却听得一直默不做声的苏锦翎开了口。回头一看,但见她粉脸泛白,气得不轻,却依然镇定,不卑不亢的望住宇文依蕾,目光清澈如水,声音清越动听。

“证据?这不就是证据?你还敢狡辩?给我掌嘴!”

见那两个宫女不动,宇文依蕾愈加愤怒,这群奴才竟只见了个在主子面前稍微得点脸的贱婢就怕成这个样子,违背她的命令,太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难不成一个堂堂公主还比不得一个下贱宫婢?这群拜高踩低的东西,她早就看不惯了,今天非杀杀这股风气不成!

上前一步,正要轮圆了巴掌……

苏锦翎不避不躲,眼波泠泠,神色端肃:“公主莫不是想要以势欺人?若是公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声誉,奴婢也别无话说!”

宇文依蕾冷笑:“倒是牙尖嘴利,本宫就把你的牙一颗颗的掰下来,看你怎么逞口舌之快?”

132双龙际会

仍记得离去时宇文依薇欲言又止的目光……不过她知道,即便此前曾应了那个邀请,即便她很喜欢这位公主,很感激她,可是有了方才的意外,自己永远不会踏足永宁宫半步!宇文依薇……很好,若是苏穆风真的能够……她很希望依薇公主能做自己的嫂子呢。

笑,依然有泪滑落。

她从来不愿与任何人为敌,她只想过一种太平而安然的日子,像白水一般,可为什么即便是平地也要涌起波澜呢?

她叹了口气,抬眸远视。

蓝天白云,碧野清风,一切是那么广阔,那么浩渺,相形之下,人是那么渺小,如此,一切的不愉快是不是也很微不足道了呢?

毛团探着鼻子,嗅了嗅那草叶上的晶莹,抬头呜呜两声,仿佛要为自己刚刚的怯懦道歉。

她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我怎么会怪你呢?谁在危难之前会不先想到自保?不过我今天算不算劫后余生?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想着,竟开心起来。

“毛团,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记得找人来帮我。就去找……”她向四围望了望,在那毛茸茸的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毛团好像听懂了一般,顿时高兴了,围着她转了两圈,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却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她,摇摇尾巴。

她微微一笑,抹去脸上的泪水,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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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自紫祥宫缓步踱出,眉心微蹙。

太子病了,他依礼探望,亦只是想探听虚实,却发现太子病得奇怪。浑身无力,脉象倒正常,面色亦红润,且目光明亮,却似有光虚浮闪烁,仿若中毒之兆。屋里又熏着极浓的香,似是想借此掩盖什么。

更奇怪的是太子发病时间要较煜王府出事尚要早三日,却不见有人赶到皇上面前禀报,府中家臣去寻他时也只字未提,莫非是有什么暗线被他忽略了?不过依他的能力,此事绝无可能。

紫祥宫上下亦是三缄其口,只太子新宠红着眼睛咕哝几句,言太子忽病似是与一个小宫女有关,却被太子妃厉声喝止。

他莫名的就联想到了苏锦翎,却又很快打消了念头,或许是自己关心则乱。

只是太子病虽病,倒也算不得大碍,此番赖在宫里,应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懒得打理国事。而他亦试探问其是否需要向皇上禀明,宇文玄晟当即拒绝。他心里便有了底,而后他离开之际忽然在院中闻到一股异香,虽然只是一飘而过,他亦可肯定那是足可使人丧失心智陷入狂乱的香魂散。

香魂散乃是宫中禁品,不知太子从何处得来,此物一旦服用便会上瘾,戒除极难,久而致死,且即便停服多日,身上亦会残留其香,也就难怪怡和殿内为什么要熏极浓且气味繁杂的香了。只是香魂散虽可令人神智昏乱,却不能令人呈现中毒之兆,而且看太子目前情形服用香魂散应是没有多久,而且那太子体内的毒亦是极温和极柔缓,御医若仅凭诊脉绝无所发现,而将来一旦毒发亦可归罪到香魂散上。

看来是有人想趁机谋害太子?这倒有趣了,只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甫一抬眸,但见一着青白中泛着幽蓝长袍的男子背靠垂柳侧对此方而立,衣袂轻扬,散发轻飘,如云中君子。手中把玩一只玉笛,旋转如莲,玉光映在他的脸上,身上,清雅温润,更显风姿俊逸。

看似无意,然而定是专在此处等候要人。

宇文玄苍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依旧缓缓踱去,却是在那人跟前站定了脚步。

二人之间隔着重重的柳丝,半晌无语,只有蝉声连绵轻吟,更添静寂。

仿佛过了许久,飘拂柳丝的另一侧方传来宇文玄逸的轻笑:“太子安好?”

没有一句寒暄,直言重心,仿佛一切都尽是了然,这便是宇文玄逸,即便对自己的心思也丝毫不知避讳。而此番他在此等候,又先开了口,定是有要事要讲了。自己离开多日,即便亦有暗人在天栾城,不过若论对时局的了解,亦莫过于这位清宁王了。

“还好。”宇文玄苍淡淡回了句,目光眺望远处的山色湖光,耳朵却警醒的搜寻这周围动静。

停云苑果真一如往常般一片死寂。

“还好?”宇文玄逸轻笑,却携着丝丝冷意:“四哥却是要谢我呢……”

他眉心微蹙,头微侧,却见宇文玄逸唇角衔笑,笛子在指间旋转,团团生辉。

“太子亦要谢我呢,”宇文玄逸笑若春风:“否则他现在怕不仅仅是浑身无力,且呈现轻微的中毒迹象了。不过是小惩大诫,过几日便好。只是四哥,你欠我个人情……”

几日不见,这位清宁王似乎愈发高深了。

他盯着那人,却见其抬起狐狸眼,笑意微微的看了过来,目光似有不明的意味闪过,却被柳丝拂走,只余春意盎然。

果真是他,只是不知这“人情”所为何意,莫非……他竟又想到了苏锦翎,顿时狭眸微挑:“六弟就不怕被皇上知道吗?”

“我宇文玄逸做事从不怕天下人知道,却只恐一人不知……”语气竟有些失落。

宇文玄逸,你果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包括惦记别人的女人,也是这么光明正大。

他眸子微眯,将冷厉尽掩其内,却见他依旧笑道:“四哥耳聪目明,难道就没在紫祥宫发现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

是想说香魂散吗?此刻提起这宫中禁品意欲何为?

一只锦盒忽的自笛光幽幽中飞出,恰落到他手中,打开一看……一只墨黑的虫子盘卧其中,因受了惊吓,正抬起红珠样的头四处张望,浑身毛针耸立,看起来仿佛突然长大了一倍。

“墨僵虫?”

“四哥果真见多识广。话说这虫子真是难找,臣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托人寻得一只。臣弟留着无用,不若送给四哥。这虫极是脆弱,若是不小心死了,四哥又急需,怕只能往紫祥宫去寻了……”

太子竟然已经失德暴虐到如此地步,居然要靠这墨僵虫来采阴补阳!

宇文玄苍心下大撼,面色却冷漠如常。

“好在太子最近身体有恙,只能待在紫祥宫里,否则若是如几日前,不知是哪个宫女又要倒霉了……”

宇文玄逸今日在此特意等候,似并不只是想告诉他太子失德。联系此前种种……苏锦翎的欲言又止,来自秋阑宫的冰雪优昙,太子新宠口中的“小宫女”……

宇文玄苍眼皮一跳,锦翎的伤,莫非……

宇文玄逸目的已达到。

他候在此处,就是为了告诉煜王这些,他唯一没有说的就是他在冰雪优昙里动了手脚,降低了药愈合伤口的疗效,煜王便可自然发现苏锦翎受了伤,而至于他是如何发现……心底微痛。做大事不拘小节,眼下成功勾起了煜王的怒火,至于他如何对付太子便与自己无关了,他是非常乐于坐山观虎斗的。

“六弟这份礼不轻啊,本王收了!”

宇文玄苍“啪”的合上锦盒,负手身后,催动内力,那墨僵虫瞬间于盒内粉化成灰。

蝉声悠悠,掩不住那人的心底之怒,宇文玄逸便笑得愈发魅惑。

“至于六弟的‘人情’……本王只好先欠着了。”

对于清宁王,此点应是无需避讳。他既是心念锦翎,断不会将她往险路上推,而且此番亦让他清楚自己与苏锦翎的关系,明确警示他,苏锦翎是他宇文玄苍的女人!

宇文玄逸扬颔大笑:“无妨,欠臣弟‘人情’者何止四哥一人?本王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她慢慢偿还……”

宇文玄苍眉心顿蹙,冷意骤生,却忽的心神一震……

有人……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缓。

即便相隔尚远,亦仿佛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幽香气息,仿佛只要一伸臂就可揽她入怀……

他知道她领毛团散步经常要穿过这停云苑,他亦是算准了时间来此等候,然而此刻,他不想在宇文玄逸面前失去惯常的冷静,让那双狐狸眼流露出丁点嘲笑。他只能负手而立,面对满眼苍翠,隐于敞袖的指尖勾画身后那人的一丝一毫,描摹她的一颦一笑……

宇文玄逸的笑意就这样隔着拂动的柳丝飘入眼角,是那般惑人,似是在考验他究竟能坚持多久的“无动于衷”,而她的声音就这样乘着薰风轻轻传来,仿佛近在耳畔……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宇文玄逸狐狸眼微挑,笑意愈发魅惑:“这里有两个王爷,锦翎姑娘是在给哪个请安呢?诶,本王方才想起……”

话到此,停留在宇文玄苍眼角那个冰色人影倏地不见了,紧接下来的一刻,那一向朗润和煦任何时候都不慌不忙的声音忽然化作紧张:“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133泄露天机

心中一紧,宇文玄苍猛的回过身来,却只见那个冰色身影……虽然修长秀颀,却是将苏锦翎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亦曾认为那个人物十分出色,正因为出色,才是个有力的却不讨厌的对手,他也乐于与其周旋,这其中竟也生出几分乐趣,然而此刻,却恨不能让那人像这锦盒中的墨僵虫一般立即消失!

宇文玄逸,对于那个位子的觊觎,你便从无避讳,而对于锦翎……即便我在跟前你也如此放肆吗?你守在此处,究竟是在等我,还是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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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自是知道苏锦翎手背上的几个血印是它的“口误”,眼下见那个原本温润俊雅之人骤然面目狰狞,不禁耳朵紧贴脑后,口里呜呜了两声,瑟缩到苏锦翎裙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观察情况。

血迹早已凝固,几道暗红蜿蜒在手背,伤口外翻,周围肿起老高,乍一看去煞是恐怖。

当时事发突然,后又被诬陷,伤怒之下竟是忘了这伤,此番看见,自己也吓了一跳,顿觉疼痛难忍。

宇文玄逸的惊怒尚在耳边余音未消,忽有一抹雪色闪过,她的手随即脱离了他的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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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缓缓收回空悬着的臂,望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绿柳扶苏之中,唇角依然衔着一丝笑意。魅惑的眼眸微眯,情绪尽敛,只抬头望向那碧柳外的蓝天。

仅是初夏,然而此刻忽觉蝉声竟是如此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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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皇上忽然带随驾众人连夜回到了天栾城。

原来宇文玄徵水土不服,染上重病,已然昏迷不醒。

随同御医束手无策,于是一行人急忙星夜兼程,沿途张榜召集天下名医。七日后,有人揭下皇榜,是个独眼僧人,号曰空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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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大师医病方式古怪,只请命皇上允其在南面的仪瀛宫与九殿下单独待上七日七夜,外面可派重兵把守,不得闲杂人等进入,包括皇上与其母妃玉贵人亦须退避三舍,且要斋戒七日,宇文家族所有男子一律禁色七日,且不得外出,不得高语。

于是,那七日,天栾城除了鸟鸣蝉吟,听不得半点人声。

七日后,仪瀛宫宫门大开,空空大师不见踪影,只余宇文玄徵躺在殿中的青砖地面,竟已苏醒过来。

空空大师人虽不告而别,却留下一张方子,叙述详细。

宇文玄徵经过调制,病情大好,只是身子尚虚,即便天气逐渐炎热,他却只能裹在厚厚的被子中,仍是不断发抖。

宇文玄徵是宇文容昼最小的儿子,自是倍受宠爱,对其要求无不尽数满足,何况还是在病中?于是当玉贵人跪在雪阳宫对着贤妃哭哭啼啼言宇文玄徵要苏锦翎陪在璟瑄殿时,贤妃当即就允了。

转眼间,苏锦翎已在璟瑄殿待了半个多月。也无甚要事,衣食药寝自有宫女太监伺候着,她就负责陪宇文玄徵说话,讲故事给他听,偶尔还翻出前世记忆中的一些简单小游戏逗他开心。

她也不明白宇文玄徵为什么偏叫她陪在身边,不过小孩子病得可怜,喜欢缠磨人也是有的,而且此前二人有着深厚的忘年之交,所以十分尽心尽力的服侍床前。于是每每来往于璟瑄殿的无论是太医院的御医、太监,还是各宫的主子、宫人都能看到一个水灵灵的小宫女逗得九殿下开怀大笑,那病竟似好得更快了些,俩人的感情亦不似主子与奴才,倒像姐弟般亲切,不禁更对她刮目相看。

病去如抽丝,宇文玄徵往日胖嘟嘟的小脸现在瘦下去不少,倒显出宇文家族的冷峻气质。他本就略有早熟,经此一病,更生出一些沉重心思,时不时语出惊人,最近更是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已经几次以万分沉痛的语气问她将来想要嫁给什么样的人,然后深沉的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叹气。

听得多了,小宫女便笑:“殿下莫不是想要娶锦翎姑娘为妃?”

宇文玄徵不语,继续叹气。

小宫女又笑:“殿下莫不是觉得自己尚小还不能婚娶担心锦翎姑娘嫁了别人?殿下不如求皇上先赐了婚,待过上几年,直接娶回府里便是……”

苏锦翎又急又气,担心宇文玄徵小孩心思当真求了皇上,皇上一激动……她可不想给人家当童养媳,而且听说但凡皇子长至十五岁,都要由宫中年长的宫女负责引导其行“成年礼”……她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好在宫女们玩笑虽玩笑,宇文玄徵倒一直表现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着冷静,只看着她,那目光有时竟令她心慌。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三重鹅绒被盖得严严实实,又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小鼻尖方不那么红了,然后看着在床边拿彩纸折叠千纸鹤的苏锦翎幽幽开口道:“你将来会嫁给我们宇文家族的一个男子……”

苏锦翎手一抖,千纸鹤的翅膀便裂了一边。

“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哪一个,天机不可泄露……”

苏锦翎将那被角再掖掖紧:“又开始乱想了,快睡吧。这两日好容易好了些,别说太多的话,小心累到。等到你大好了,我带你去看花,我听说栖鸾院的石榴花开得可好呢。对了,殿下在南边时不是一直嚷着要骑八殿下买下的宝驹吗?前几日八殿下还说等你好了就把它让给你……骑上一刻钟……”

宇文玄徵的目光移向遍绣“卍”字花纹的承尘……是按照空空大师留下的方子及时赶制的。他盯了良久,方闭上眼睛,道:“我这病还能好吗?”

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语气令人心酸,而且这夜深人静,更似是有些预感一般。

“殿下说什么呢?这两日御医都说殿下这病一日*比一日好了呢。再说,殿下看到奴婢折的纸鹤了吗?这纸鹤若是折到一千只,就能许个心愿,殿下想想,要许什么心愿呢?还有这个……”她从椅后取过一只锦盒,打开:“这是三百六十五颗幸运星,保殿下日日平安,天天快乐。等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奴婢再给殿下折上三百六十五颗……”

宇文玄徵伸手抓了把五颜六色的星星,看了一会,放回去,又捡起她丢在床边的那只被撕裂了的纸鹤,瞧了一阵,神色黯然道:“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好起来?”

“那是自然,不仅是奴婢,皇上,玉贵人,贤妃娘娘,还有宫里的所有人,都希望殿下早日好起来呢……”

“我不要!”宇文玄徵突然丢掉纸鹤,抓过被子蒙住头:“我不要好起来,一旦好起来你就该走了……”

果真还是小孩子脾气。

苏锦翎哭笑不得,一边去拉那被子一边哄他:“奴婢自是要走的,奴婢是雪阳宫的人,不过奴婢会时常来陪殿下……”

“你是不是喜欢煜王?”宇文玄徵忽然掀开被子,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住她。

她心一惊。

那日在停云苑,宇文玄苍当着清宁王的面就把她带走了,二人的关系不言自喻。她不是害怕别人知道,只是她身在雪阳宫,贤妃是宇文玄苍的母妃,贤妃的外甥女方逸云又是他的云夫人,如此……总归是有些别扭。不过,近日看众人的表现如常,清宁王似乎也没有将此事大加宣扬,于是心底愈发敬佩他是个君子。

既是如此,宇文玄徵又怎么会……

莫非是那日……

宇文玄徵患病,她奉命陪伴璟瑄殿,这几日,探望者络绎不绝,其中就有宇文玄苍。

她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不能再正常,只是二人擦肩而过时他的衣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拂过她的袖口。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即便没有回眸一顾,她亦能看到从他眼角流出的光彩是那冰封的冷锐中溢出的一抹柔情……

即便仅仅是回想,已是脸红心跳,难怪宇文玄徵会……

感情似乎是带着芬芳气息的蝴蝶,纵然色彩再黯淡,只要飞过,便会有人察觉。

宫里的大人各个精明,宫里的小孩子也不容小觑。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宇文玄徵郑重道。

她勉强敛了心神,方欲开口,却听他又道:“我知道,此事说出去会令你难以自处,而且……谁知道以后的事呢?”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未及清晰,便见宇文玄徵伸过小指:“拉钩,不管你信不信,我会保护你的!”

这份认真,这份严肃,竟像极了幼时的苏穆风。

她噗嗤一笑,亦伸出小指。

二人一本正经的拉钩又盖章,她把那瘦得现在能摸到骨头的小胳膊放回到被中:“殿下,快睡吧,若是明天顶着两只熊猫眼玉贵人又该着急了……”

134福星临凡

“熊猫?”宇文玄徵倒兴奋起来:“这回我倒见了,果真有趣,若不是病了,都想捉一只回来……诶,你怎么知道熊猫?”

的确,苏锦翎是众所周知的“文盲”,而且她此生的前十五年里可是一直囿于清萧园,又怎么会……

“奴婢……看过画……”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段姑姑的至理名言再次回响。

宇文玄徵瞧了她一会,忽然笑了,倒像了然:“你若是喜欢,待我好了,画一大群熊猫给你……”

苏锦翎眨眨眼,忽的生出一个主意,立即点头答应:“若是殿下画了熊猫送给奴婢,奴婢也回殿下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宇文玄徵眼睛骤亮,哪还有病的模样?

“天机不可泄露。”她学着他的语气:“而且殿下若是再不肯睡,奴婢就……”

“我要礼物!我要礼物……”宇文玄徵急忙应着,紧紧闭上眼睛,却道:“我还要听催眠曲……”

苏锦翎抿唇一笑,轻声唱起:“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天边……”

声音愈来愈轻,渐至消失,终见那孩子的长睫不再抖动,呼吸也平稳而有节奏,她方小心放下锦绣帘帐,端着一笸箩千纸鹤移到花梨木桌边,铺开,开始清数。

因为精力不够集中,她数错了好几次,弄得头晕眼花,后来索性每数一百只就拢做一堆,现在她桌上已堆了六座小山了。

她打了个呵欠,努力驱散睡意,继续数道:“78,79,8……”

“宇文家族逢十子必乱,兄弟相残,血流成河。现下看来,已为时不远……”

锦帐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宇文玄徵,却又有着不似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冷漠,很像是一个小孩子装作大人腔调在一本正经的故弄玄虚。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我去了吧……”这个声音正是宇文玄徵固有的稚嫩,像是在同方才的自己进行对话。

而话方至此,仿佛从床帐内卷起一阵狂风,吹得锦帘漫卷翻飞,隐约可见内里黑金二气穿梭弥漫。

宇文玄徵于混乱中缓缓起身,下了床,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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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苏锦翎惊叫出声,头额角随即一痛。

她猛的睁开眼睛……

烛光尚在花梨木雕花飞罩内摇曳,那花影蝶影便淡淡的浮在墙上,锦帘上。

锦帘虚掩,静静下垂,帘上的缀珠旒苏亦一动不动。

她怎么睡着了?刚刚的……是一场梦吗?

起身,移至床前,犹豫片刻,轻轻掀了那帘幔……

宇文玄徵安静的躺在床上,因了帐内忽然射入的光线,卷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又把脸偏向暗处。

果真是梦。

一层薄汗自后背渗出。

坐在绣墩上,汗意半晌难消。

也难怪,渐入盛夏,因了宇文玄徵病体畏寒,璟瑄殿不仅不置冰雕消暑,还闭窗掩门。晚上还好说,白日更是闷热难挡。

她拿了白绢团扇猛扇了一阵,亦不抵事,只好放下,又端了笸箩数起那纸鹤。

“66,67,68……”

忽的,仿佛有一道冷气自紧闭的雕花门板外射来,正正击在她背上。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立即回头望去……

门扇上只光影浮动,看得久了,那门竟好似水中倒影般变形移动……

她盯了半天,到底没有勇气推开门看一看。

原本是有值夜宫人的,可是那小宫女听说她打算熬夜弄这一堆纸鹤,便言身体不适请她代为上夜,她便应了,眼下却异常后悔。

闷热早已不知所踪,她敛气屏声的听了一会,也没发现有何异响,或许是自己多心吧。

收了心神,继续数剩下的纸鹤,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阴森森的,她已回头看了好几次,并无异样。

无奈何,索性对门而坐,一边拨拉桌上的纸鹤,一边拿眼睛溜着那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恐惧渐渐消失了。

天光微亮之际,她已将纸鹤和幸运星都穿成了串挂在了早已准备好的架子上。

这个架子是模仿悬在婴儿车上的物件做的,至今她仍叫不上名字,只记得整体像一把伞,分若干层,每层皆可旋转。

当然,目前竖在眼前的这把足有半人高的“大伞”可不是以她一人之力完成的,她只是画了粗糙且抽象的图纸,然后让璟瑄殿的小太监们照图而制,而且因为她只是前世偶尔在商店里见过一次,其中原理并不甚清楚,小太监们更是迷糊,结果做了拆拆了做,折腾了好几日还只是个丑丑的木头架子。

小太监给她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血泡和伤口,满脸哀怨。她也十分过意不去,都想放弃了。可也就是在这时,宇文玄苍前来探病,离开之际看到他们愁眉苦脸的在院里忙活,他连图纸都未看一眼,就叫来小太监说了两句。

得了煜王的指点,小太监先是有些诚惶诚恐,然而又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下来,工程进度飞快,当天晚上就弄出这把三层的会旋转的伞。粗糙的表面已被磨得平整光滑,还油了淡蓝的漆,拿进殿里的时候引得宫人纷纷围观,连玉贵人也好奇不已,不知道苏锦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眼下,七彩的纸鹤以各色幸运星相连,长度自外而内依次螺旋递减,其间点以形状各异的料珠,下面缀上指甲大小的银铃。轻轻转动把柄,只见一串串纸鹤翩翩飞起,料珠划出道道光晕穿梭,好似云霓,于是那只只小鹤就像穿云而飞,又携动银铃声声,悦耳动听。

锦绣帘帐“唰”的拉开,宇文玄徵虽睡眼惺忪,可是目光渐趋明亮。

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跳下床,抓着苏锦翎的胳膊:“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奴婢一时大意,惊了殿下,请殿下……”

“这东西叫什么?”宇文玄徵兴奋的转动着手里的大伞。

“叫……”苏锦翎眨眨眼:“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

“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宇文玄徵忽有些失神,看着飞转的串串纸鹤,喃喃道:“你知道吗?刚刚我做了个梦,梦到往一个极黑的地方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很累很累。忽然出现一只白鹤,我就坐在了白鹤身上。白鹤飞得很高,仿佛在星空里翱翔,那星星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我们正飞得开心,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莫名的觉得害怕,就催白鹤快飞。白鹤飞得很快,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竟好像要来捉我。这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很远却很清晰,白鹤就掉了头,冲着这铃声飞来……然后我就落在了床上,那白鹤却冲出帘幔,向着你飞过去了,还围着你跳舞……”

苏锦翎噗嗤一笑:“殿下一定是睡糊涂了,刚刚是奴婢……呀,殿下怎么只穿着寝衣就下床了?小心着凉……”

宇文玄徵一怔:“我忽然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苏锦翎急忙摸摸他的额头,眼底骤然爆发惊喜,立即将他扶上床,自己推了门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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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行御医便挎着药箱脚步匆匆却无声无息的进入璟瑄殿。

逐一把脉后,均面露惊喜与诧异:“臣等恭喜殿下,殿下病体已痊愈。”

玉贵人当即高兴得抱住儿子哭了起来。

“不过久病方愈,殿下仍需注意调养,稍后臣等开了方子,殿下只需按方遣人去御药房抓药,饮上一月,固本培元……”

玉贵人带泪点头,忙让宫女封了银子赏了各位太医,众人谢过后便去了。

玉贵人起身握住苏锦翎的手,感激的看了她,忽然就要下拜。

苏锦翎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娘娘……”

玉贵人泪眼盈盈:“我都听徵儿说了,你简直就是他的福星。你也知道,在这宫里,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孩子……话说回来,姑娘也是我花玉凤的福星,请允许我一拜……”

再怎么说,苏锦翎也不会受此一拜:“娘娘,你真要折煞奴婢了……”

二人正在拉扯,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报:“皇上驾到……”

众人均跪倒,山呼万岁。

冕冠上十二道玉旒遮面,一身金龙缂丝的朝服浮着清凉的露气,进门时又携来一阵淡淡晨风,看来是从上朝路上中途赶来,进门就道:“小九九,快让父皇看看……”

宇文玄徵仅着细绸中单就从床上蹦下来,直接被皇上抱起。

玉旒晃动,闪出一双鹰般锐利的眸子,却溢着慈爱的光,仔细打量这个最小的孩子。忽的笑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不错,终于好起来了,就是瘦了点,稍后让内务府送些上好的补品,把掉的肉都补回来……”

135皇上有赏

又打量四围跪倒的宫人,目光在苏锦翎低垂的头上略停了停,又移回到宇文玄徵脸上:“平身吧。你们伺候九殿下有功,皆赏……”

“陛下,”玉贵人款款起身:“若要行赏,妾身恳请陛下重赏一人!”

“嗯?”玉旒后的目光难辨神色,唇侧纹路却是略略一深。

“妾身请陛下重赏苏锦翎……”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纷纷侧目……莫非玉贵人也想效仿如妃扶璇嫔来讨取皇上欢心?毕竟这招数并不新鲜,不过如妃已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玉贵人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也难怪,玉贵人因为出身低微,人才又不甚出众,所以即便生下一子也仅仅是由才人晋为贵人,且五年之内再无进封,或许想借此搏一搏。至于苏锦翎……前阵子可是风传皇上对其格外看重,再说九殿下病重,皇上几乎日日探望,谁知道究竟是来看儿子还是……

“锦翎丫头……”唇角纹路再深了深:“自是要重赏!”

众人皆屏了气,等着听这“重赏”,有的已经开始盘算一会要怎样讨好皇上的新宠,而且紧锣密鼓的回忆自己是否与其有过什么过节……

“但不知锦翎丫头想要什么赏赐,朕许你任何条件!”

众人又开始为其费心或者是假设自己是苏锦翎的话该向皇上讨什么赏赐呢?既不犯上,又极大的满足自己的利益……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到苏锦翎身上,但见她垂眸而立,轻声道:“侍奉九殿下乃奴婢分内之事,九殿下身体康复便是对奴婢最好的赏赐了。”

苏锦翎此语完全是由心而发,然而落在众人耳中则是虚伪之至。她们撇了撇嘴,交换的目光尽是鄙夷之色……这分明是想求取皇上的垂爱嘛,想不到平日的云淡风轻都是表面现象,这丫头贪心得很呢。

也难怪她们会作此想法,这深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在费尽心思尔虞我诈的为自己谋取利益,久而久之,自然以为所有人都与她们一样,但凡真的出了那么一个清澈的人儿,便要以为其是虚假的,无非是想向主子讨取更大的利益罢了,而且这套说辞也与他们平日以退为进之言一样,如此,谁又会真的相信她心无所求呢?

皇上朗笑出声:“你这般,倒让朕不知该赏什么好了。”

苏锦翎自周围的裙褶窸窣中已经意识到刚刚的肺腑之言定要引发别人猜忌,突然后悔,如此倒不如真的讨点什么。在这个宫里,若是想做个真实且清白之人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别人的目光都是有色的。

“若皇上真的要赏,就赏……”她有些费力的琢磨着赏赐的内容,后咬牙:“赏奴婢一锭金子好了。”

耳边忽然一片静寂。

良久,听得皇上的声音自上方飘落:“这倒是又给朕出了难题,但不知锦翎要的这锭金子是多大?多重?”

苏锦翎暗自叹气,琢磨片刻,竖了两根食指在面前勾画了个巴掌大的一块金子。

“哦,这么大啊,”皇上的语气若有所思:“但不知这锭金子是实心还是空心,是雕花还是镂空?上面是否还要镶嵌宝物,需何物盛装?”

苏锦翎已经有些冒汗了,原以为要个赏赐就万事大吉,却不想更是麻烦。

有些为难的看向皇上,却见那玉旒一闪,露出一双促狭的目光。她顿时恍然大悟:“皇上,你在捉弄奴婢……”

此语大不敬,皇上却大笑,周围人也便跟着笑,交换的目光极是暧昧。

“想来要你提个要求也难,朕就赏你……”

皇上这略一停顿,众人笑声顿止,立时支楞起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字,就连替苏锦翎请赏的玉贵人的神色也微现紧张。

苏锦翎心头一紧,忆及此前宫中流言,生怕皇上突然“赏”她个什么不想要却又不能拒绝的东西。

“位进一品,由正六品安人晋为正五品宜人……”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苏锦翎急忙跪下谢恩。

玉旒微晃,浮光一闪,掩去了宇文容昼不知是欣慰还是疑虑的神色。

“陛下,妾身还有一请……”

虚惊方落,玉贵人又开了口,再次提起了众人的兴致。

玉贵人竟讲起了宇文玄徵的梦:“锦翎姑娘是徵儿的福星,妾身恳请皇上让锦翎姑娘留在璟瑄殿,陪在徵儿身边……”

众人暗想,这不一回事吗?若是皇上对苏锦翎有意,将其留在璟瑄殿,照旧借花献佛。看来玉贵人是打定了这个主意了,就不知苏锦翎……

“既是福星,自不能留在璟瑄殿……”贤妃的声音忽从外传来。

众人忙再跪倒,问候贤妃娘娘金安。

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宫装的贤妃进得门来:“锦翎是我雪阳宫的人,玉贵人是要夺人所爱吗?”

玉贵人忙道:“嫔妾不敢!”

瞧,正主儿来了。这贤妃一准是听说九殿下病好了,于是赶紧过来要人。苏锦翎可是贤妃一手调教出来的,自己还没舍得用呢,怎能便宜了别人?

众人便等着看热闹,有心思活络了已经琢磨着若是玉贵人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该往哪宫走呢?

贤妃自宇文容昼怀中包过宇文玄徵,摸了摸那小脸,叹道:“这孩子终是好了……”

“谢娘娘关心。”玉贵人有点战战兢兢。

贤妃目光只一扫,便看到戳在床边的苏锦翎的杰作,笑得愈加慈爱:“天下母亲疼爱子女,莫不如此。可是玉贵人只想到了徵儿,怎么就没想到皇上?”

所有人都开始激动,莫非贤妃今天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将苏锦翎献给皇上?否则若是再迟一迟,她这好容易养成的宝贝怕真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苏锦翎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怎么办?若要拒绝,会不会只有死路一条?陪伴君侧,这怕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愿望吧?她却是拒绝了,对她而言是不识抬举,更让九五之尊难堪,即便今日不死,将来如何自处?若不拒绝……她怎么可能不拒绝?玄苍,我该怎么办?要实话实说吗?告诉他们我心有所属,而那个人就是……

贤妃的笑容虽然慈爱,可是她不敢想象一旦说出实情会有怎样不动声色的转变。宫中纵使不禁男女情事,关键是贤妃、宇文玄苍、方逸云之间的关系……况若因了宇文玄苍而拒绝了皇上和贤妃的美意,对宇文玄苍又会有怎样的影响?他是那样一个有着雄心壮志之人,怎可……

一时间,心思百转。心跳隆隆中,只听贤妃道:“既是福星,自是要在皇上身边伺候……”

可谓一锤定音,苏锦翎只觉得心都坠了下去,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

玉旒微晃,细长的阴影模糊了宇文容昼的神色,连声音也飘忽不清:“贤妃可是舍得?”

“为了皇上,妾身只好割爱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锦翎留在璟瑄殿……”一直没开口的宇文玄徵忽然叫嚷起来。

“这可怎么好?徵儿不肯放人,锦翎又是贤妃的心头所爱,还真是让朕为难呢……”

宇文玄徵因为过于激动,当即咳嗽不止,小脸涨得通红,却仍嚷着:“不要锦翎走,不要锦翎走……”

“陛下,要不然……”玉贵人抬眸望向皇上和贤妃,略露难色:“妾身斗胆,有个提议,不知……”

“讲。”宇文容昼的声音难辨喜怒。

玉贵人小心翼翼的瞧了贤妃一眼,低眉顺眼道:“一月分上中下三旬……”

“哈,这倒是个好主意!”贤妃突然笑出声来:“就不知皇上……”

“朕可不想夺人所爱……”

“皇上此言差矣,皇上忘了,锦翎可是福星呢,只需这么照上一照,大家便都如意了。”贤妃微微一笑,转向苏锦翎:“锦翎,你可愿意?”

苏锦翎兀自担惊受怕着,根本就没弄清楚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这丫头……”贤妃摇摇头,叹她的迷糊。

片刻后,苏锦翎终于明白了,原来是把她平均分配给了三个方面——皇上,贤妃,宇文玄徵,每人基本上各占十天,至于三方时间安排全由她自行决定。

这是……好事?她一时判别不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的确要比她担心发生的要好上百倍,想来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皆大欢喜,屋子里笑声一片,以至于立在门口的吴柳齐那句“皇上,该上早朝了”的提醒都被淹没了。

还是皇上自己想了起来,忙疾步出门。

贤妃又待了一会,与玉贵人聊了聊宫里的事,叹道:“这儿女都是娘的心头肉,徵儿病了这许多日,你也跟着瘦了许多。”

玉贵人眼底有泪:“是啊,徵儿这一病,嫔妾做什么都没心情。”

“岂止是你?徵儿是皇上的血脉,这宫里上下都跟着悬心啊。昨个梅妃还跟本宫说九殿下这一病,她日日惦记着,弄得连牌都没心情玩了……”

136一生花开

苏锦翎长睫一抖。这回她听明白了,感情是……

玉贵人目光骤亮:“若不然……”

贤妃的眼睛含蓄的放光……

果真是一拍即合。

贤妃坐不住了,让宫婢放了补品,又嘱咐了苏锦翎几句,转身出门。玉贵人只言相送,却一送不归。

也难怪,宇文玄徵这一病,不管是真担心还是假担心,大家都不想为了一时之快来触怒皇上,这已是隐忍了近一个月,还不趁着九殿下今朝病愈借着庆祝之由来个总体爆发?

她抿嘴坐在床边偷笑,手中摆弄着那把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

“这回可高兴了?”宇文玄徵一本正经的瞧着她。

“殿下病好了,奴婢自然高兴。”

“我说的不是这个。”宇文玄徵叹气,打量她,目光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你要怎么感谢我?”

“感谢?”

“唉,我真怀疑我那些精明的哥哥们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一个笨女子?”

他似是自言自语,却被苏锦翎听个清楚。的确,若不是九殿下,她今天可能就……当然,贤妃当时也未必就有那个意思……

“奴婢自是会记得殿下的恩德。”

对于宇文玄徵,她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不知为什么,整个天栾城,她竟然会对这个七岁的孩子无比信任。

“要报答!”宇文玄徵嘟起嘴,果真还是孩子模样。

人小鬼大!

她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算在昨天的礼物里……”

宇文玄徵立即竖起两根手指。

“好,两份!”

宇文玄徵高兴起来,出其不意的搂住苏锦翎的颈子,小嘴“啪”的印上一吻。

苏锦翎尚未如何,他的脸倒红了:“不难为你,这个算一份!”

说着,也不好意思再看她,夺了那平安伞就奔到院子里。

薰风徐徐,纸鹤翩翩,流光熠熠,铃声叮叮。

苏锦翎看着那玩得开心的小人儿,不禁想起昨夜的梦。她已是忘得差不多,只些须记得一句……逢十子必乱。

宇文玄徵是第九子,十子……真的会生出什么乱事吗?只是天栾城这七年内都再无皇子公主诞生,估计日后也……唉,不过是个梦,怎么还当了真了?

她收回思绪,叫了个小宫女,让她帮忙去尚衣局寻些皮毛之物,只定了黑白二色,再带回些细绸和棉花。

小宫女很不解,但她现在面对的是五品宜人,是众主子跟前的红人,也不便多问,忙忙的去办了。

苏锦翎眼见得她出了门,到了殿门处却和一人撞了满怀,慌的跪倒:“奴婢鲁莽,请八殿下恕罪!”

来人正是宇文玄铮,铮亮的脑门折射着太阳的光辉,俨然智慧无双,只是……

宇文玄徵正明晃晃的在院中玩耍,他却仍拿腔作调道:“九皇弟现在何处?”

说着,眼睛却向苏锦翎所在的方向瞟过来。

距离比较远,屋里又较昏暗,实在看不清那个令他一日不见便觉缺少了许多东西又打不起精神之人,却仍是执着的,一瞬不瞬的望过去。

宇文玄铮之心路人皆知,平日亦不见他有多关心这个皇弟,有时还要同皇弟较真,仗着身高力大将皇弟弄得哇哇乱叫,可自打苏锦翎前来璟瑄殿伺候,他基本上每日都要来探视皇弟。

那小宫女只好忍笑:“殿下正在院中。承蒙八殿下关照,殿下的病已是大好。”

“我说今儿早上喜鹊怎么这么吵,原来是这等喜事……”

不看小宫女,也不看他所“关心”的皇弟,而是径直往苏锦翎这边的红棱雕花长窗而来。

“八皇兄,八皇兄……”

宇文玄徵倒是早瞧着他了,这会见他目不斜视的直奔苏锦翎而去,故意拦在面前:“我的病好了……”

“嗯。”宇文玄铮草草的摸了摸他的头,继续大步开动。

“八皇兄,八皇兄……”宇文玄徵人小灵活,再次拦住:“谢谢你天天来看我……”

“嗯……”

“八皇兄,八皇兄……”

“别捣乱……”

“八皇兄,你看看,锦翎给我做的……”

还是这个名字有效,八皇兄的目光终于调向他……不,确切的说,是调向他手中的物件。

“这是什么?”

“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

“哦。”宇文玄铮的目光若有所思,忽的咧嘴一笑,使劲拍了拍宇文玄徵的小肩膀:“去玩吧!”

宇文玄徵被他拍得身子一斜,险些直接插进土里,然后便见那绛红的身影风一般的旋进殿内,没一会工夫便听里面传来苏锦翎的反抗之音:“我不去……”

可是人却被宇文玄铮轻轻松松的抓了出来:“玄徵的病刚好就知道到外面透气,你总在屋里待着也不怕闷坏了……”

就这般堂而皇之的走过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大言不惭道:“借用一下……”

“宇文玄铮,你放手!”

苏锦翎奋力挣脱,脸气得通红,扭身就往回走,却再次被捉住,一把拉到身前,低声道:“你若再不听话,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扛你出去!”

苏锦翎一怔,抬眸对上他的一脸认真、恼怒、喜悦与期待的综合情绪。

往常二人也时有矛盾,宇文玄铮虽是鲁莽暴躁,却是不管对或不对的都让着她,今天是怎么了?

趁她发愣,宇文玄铮拽上她就出了院子,身后传来宇文玄徵的声音:“八皇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别忘了要付租金……把你带回来的宝马借我骑两圈就好……”

苏锦翎差点气晕过去,她成了什么了?这个小宇文玄徵,等回去再找他算账!

宇文玄铮大笑:“好,一言为定!”

一路上引来无数侧目,苏锦翎好说歹说才让他相信她即便放手她亦可乖乖的跟在他旁边。

就这般行至长信宫,便被直接带去一个园子。

园内多是新栽的小树,地面上时不时的就露出个枯槁的树桩,旁边还执着的摇着一两根翠绿的枝条。

这便是年前被禁足时宇文玄铮弄出的杰作。

“殿下可是回来了,小的真担心这花就快谢了……”

小宁子已守在园中,见他们前来急忙迎上去,额角却接了一爆栗:“谢什么谢?乌鸦嘴!”

小宁子揉着额角,连连说“是,小的该死!”随后引他们来到一道天青色绡丝帘幕前。

在园子里遮挡帘幕,还弄出这么长……苏锦翎左右看了看,这帘幕足将园子分作两半。

宇文玄铮在搞什么鬼?

“看好了,别眨眼……”宇文玄铮神秘兮兮道。

待苏锦翎不耐烦的将目光对准帘幕后,宇文玄铮对小宁子使了个眼色。小宁子小眼一弯,手下一扬,那帘幕“哗”的一声便向两侧分开……

帘幕轻拂,如云如雾,云开雾散处,现出一树繁花。

不是普通的花树,花开九色,每色各一朵,碗盏大小,皆喷薄怒放。花瓣轻薄如绡,重重叠叠,好似蝶翅翕动。花蕊均为鹅黄色,颤颤巍巍,如丝飞泻,而那飘逸之姿又像舞者手中尽力抛出的水袖。风过处,馨香幽幽,若是仔细嗅来,竟亦是九种香气。那香气仿若可见,自蕊中涓涓流淌,化作九色流岚在身边环绕,令人如同置身仙境。

见到她眼中的惊艳,宇文玄铮很是得意,面上却忽的一红,轻声道:“此花叫‘一生花’。它的一生只开两次,一次是入世第三年,一次是死前。据说花开时如果有人能够看到便会……呃,那个……一生幸福……”

事实上,那个玉洛河畔的长须老者对他说的是,若是一双男女于一生花前牵手,便会白头偕老。

她的手就在他的掌边,他微侧了掌,翘了小指,去钩她的小指。

距离不过半匝,他却费了半天劲,手指在一点一点的前进,突兀的脑门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宁子早已瞧出门道,但见平日大咧咧的主子竟是如此困窘尴尬,忍笑半天,终于决定助主子一臂之力,突然叫道:“锦翎姑娘,你那袖子上有只虫子!”

苏锦翎一个激灵蹦起来,宇文玄铮则趁机顺利而自然的抓住她的手:“在哪呢?在哪呢?”

可也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忽的响起一道极细微的声响,紧接着,满树繁花顿谢,连萎蔫的花瓣亦踪影全无,只余香气袅袅。然而只一忽工夫,连那香气亦飘散殆尽。

众皆愕然。

待了半晌,苏锦翎方喃喃道:“好端端的花,怎么说谢就谢了?”

宇文玄铮薄汗尽消,指尖冰凉。

那老者还说,若是一生花于牵手之际凋谢,那便证明此二人……今生无缘。

握掌成拳,攥紧,微微战栗。

小宁子心惊肉跳。主子说这花脆弱得很,要好生照顾。据说花时为一个时辰,这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莫非是自己刚刚那声喊……

他只觉额角发紧,再看宇文玄铮那拳头抖啊抖……他本是好意,怎奈弄巧成拙,一会主子还不得给他脑门凿出两个洞来啊?

苏锦翎也觉奇怪,来时宇文玄铮看似心情不错,不过他经常风一阵雨一阵的,不知这会又是怎么了?

137异宝奇珍

偷眼瞧他。

已是月余不见,虽因了宇文玄徵的病他也时有探望,但不过是来去匆匆,今日方发现他竟是又长高了些,身子也更见魁梧。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下巴,已泛起青色,看其蔓延的方向,有络腮胡的趋势。

这样的他倒颇有威风凛凛的气概,再加上此刻的横眉怒目……

转眸却见小宁子在瑟瑟发抖,不时的瞟他一眼,结果抖动愈烈。

回想方才,忽的有些了然,急忙道:“不就是几朵花吗?”

他眸光一闪,骤然绽笑:“哈哈……对,不就是几朵花吗?”

可是语气却带着几许虚弱,望向她的目光也有几分黯然。

小宁子拿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咽了口吐沫:“殿下何不请锦翎姑娘进殿?殿下不是从南边带回许多好东西就等着锦翎姑娘来吗?”

“好!”

宇文玄铮突然格外爽快,拉着苏锦翎就往前走,却陡的停住脚步,叫过小宁子:“砍了!”

小宁子一怔,方领会到他说的是那株一生花。

“是”音未落,便见主子又停了脚步:“留着!”

变化如此之速令小宁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就是棵树吗,至于这么来回折腾吗?主子今天是怎么了?往常可都是说一不二啊……

宇文玄铮自有他的打算,一生花不是花开两次吗,他可以等下次,虽然如此有点自欺欺人,不过……锦翎说的对,不就是几朵花吗,何必认真?这么想倒更是自欺欺人了,只是……唉,他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那花果真有那么神奇?那老头定是骗他的,老头自称是世外高人,然而若真是超凡脱俗又怎会死不让价活活敲去他一千两银子?

想到当时那老头混浊的老眼中有狡黠之光闪动,心下不禁快活起来。

瞥了苏锦翎一眼,忽的拉住她,仔细端详,顿时怒了:“这眼圈怎么黑了?昨天又熬夜了?我早就告诉你,别总是逞强替别人上夜,她们就是欺你老实。九弟的病是好了,到时你若累坏……”

苏锦翎早已习惯他的暴风骤雨般的脾气,亦知他愈是关心,语气愈重,心下感动,却也没好气道:“既知如此,还不让休息,偏偏拉我看什么宝贝?”

宇文玄铮语塞,唇动了动,愤愤挤出一句:“赶紧看,看完赶紧给小爷回去睡觉!”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两扇雕花门前,小明子和小番子分守两侧,皆一脸兴奋的望着苏锦翎,小手一抬,就要开门。

小宁子紧赶慢赶的追上前来,瞪了俩小孩子一眼,又对主子换作一脸讪笑,手一抬,门扇缓缓而开……

这是……

苏锦翎眼睛一亮,新奇玩意满屋子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花花绿绿的,一时竟是目不暇给。

“这都是殿下自南边运回来的,专门为锦翎姑娘备着……”

小宁子尚未告诉她,那夜主子随皇上赶回天栾城,原本乘坐的马车塞得满满的都是这些宝贝。

他知道主子一直心存愧疚,因为上回主子随驾北上,没有得到他许愿为她带回的那只有下雪方肯开放的优昙花,才弄回这么多宝物来弥补,而自己却是一路骑马回来。本是疲惫不堪,却指挥他们将宝贝井然有序的安置在瑶花阁,直忙活到天亮,其间还不停的恫吓他们若敢弄坏一样,就把他们拍成纸片。

侧妃徐沐然早就听得这边的动静,赶来瞧热闹,却被他喝了句,抹着泪的跑了。

其实他倒未觉得这些玩意有什么好,只不过越是压着掩着越让人好奇。徐沐然便不死心,这两日总琢磨着偷看。主子怕手下人办事不利,便寸步不离守着,结果俩人关系空前紧张。

徐沐然虽是御史之女,然而平日性子矫情,有了问题只会哭闹。主子从初时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心烦意乱再至如今的麻木不仁,徐沐然自是有所感知,而且更知主子对一个叫苏锦翎的宫女分外上心,这满屋子看不得碰不得的玩意就是为她准备的。这不今天趁主子出去寻人,侧妃便过来搞破坏,他上前阻拦,于是……

他的手背火辣辣的,这抓痕也不知主子方才有没有看到。唉,只望他们速战速决,侧妃正在养精蓄锐,他又支使了几个宫女去岚欣殿缠磨她,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万一折腾起来又是一团热闹。徐沐然在长信宫外没什么本事,在宫里可是凶得要命呢,苏锦翎恐难是其对手。主子自是要护着她的,可又不能对侧妃动手。徐沐然那指甲倒是养得凶恶,疯起来再给主子画上几道,岂不是让主子在心上人面前失尽颜面?他自是不能坐山观虎斗,到时估计又要奋不顾身的替人挡指甲……

唉,人都道他是八殿下身边的红人,可是这红人也不好当啊!

他这边惴惴着,那边八殿下正领着人兴致勃勃的解说着他带回来的这些个宝贝。

“……这个是玉洛河里的石头,你看看,我特意挑的是有图案的。你发现了吗?这正正是十二属相呢……”宇文玄铮将养在琉璃缸里的彩石拣出来排在桌上:“玉洛河很长,我整整寻了一天才凑整齐。可惜这个马不大像,唉,等下次你也去,到时咱们找个更像的。对了,其实倒真有块非常像马的石头,简直是栩栩如生,就立在岸边,只可惜太大了,运不回来……”

宇文玄铮连连叹惋:“相传那是前朝的一位霸王,兵败被追杀,直至玉洛河边。势单力薄,眼看着就要死在敌军刀下,他便命与之相伴五载一同出生入死的赤兔马逃生,自己引颈自杀。那匹战马见主人身死,仰天悲鸣,纵身一跃……恰在此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一个雷电旋即劈开岸边大石,这匹宝马便恰好没入石中,巨石又骤然合拢,后人就将此石成为‘义驹塚’。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个传说,就劈开此石,却果见一匹烈焰红驹傲然立于石内……”

话到此,又忽然想起自己此番带回的宝马,当即就要领苏锦翎前去见识见识,又抒发了一番将来要浴血疆场的豪情,却遭了苏锦翎一记白眼:“就知道打打杀杀,可知百姓心里怎么想?他们更喜欢过太平的日子呢……”

宇文玄铮挠挠头,他不知要怎样跟苏锦翎解释他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宏愿更是为了让她过上太平的日子,却见苏锦翎似要伸手挑了柜子上的玄色盖布。

他急忙抢前一步,尴尬笑道:“这个……还是先别看了。”

的确,这可不是普通的柜子,乃是琉璃所制,里面装着他从南边收集来的千足虫。那千足虫体型庞大,色彩斑斓,煞是威风,正好帮他镇守这些个宝贝。只是苏锦翎一向胆小,若是让她见了这个还不得恨死他啊。

好在苏锦翎并不执著,而是随手拿起了供在旁边架子上的一块粗糙的石头,怀疑看向他。

他急忙凑上前:“你别看它长得不好看,可你知道和氏璧的由来吗?待过两天我寻了工匠将它打磨成一串玉片,挂在你听雪轩的窗边。待风吹过,定是泠泠动听……”

苏锦翎别过目光,装作漫不经心,道:“不若挂在岚欣殿,那里檐高临风,想必更是美妙动听。”

宇文玄铮面色尴尬:“她啊,我已送了她一堆宝贝,这工夫正玩得开心呢,要不……”

的确,他也没亏待了徐沐然,此番特按她的央求寻了几株稀有兰草送至岚欣殿,怎奈水土不服,不到七日便死了,又勾得她许多眼泪,悲悲戚戚的吟诗,实际上不过是千方百计的要他安慰,令人烦不胜烦。他已暗下决心,以后要送便只送死物!

“殿下……”她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本想直言他的一片心意她无法承受,可是这样开口定是令他难堪,而且他也没有明白说过什么,若是自己贸然开口,倒显得唐突。

她暗自烦恼,不禁眉心微蹙:“奴婢谢殿下一片盛意。只是九殿下身体方愈,奴婢得早些回去了……”

“等等,”宇文玄铮急忙拦住她:“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可心?也难怪,此番出行太过匆忙,所过之处民镇颇多,皇上又不准我随意走动。有好几次我看那远处似是有些新鲜玩意,可好容易背着皇上到了近前却只见得这些俗物。唉,我要是能生出你故事中的那种千里眼便好了……”

苏锦翎脚步一顿,转头对他:“殿下是想看到远处的景物?”

宇文玄铮点头,却见她目光微闪,似有笑意:“难道你……”

“若是殿下能够帮奴婢寻到这两物,奴婢或许可以一试……”

“哪两物?快说来听听……”宇文玄铮立刻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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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空,已是正午。阳光略显酷烈,晒得人身子软软的。

苏锦翎最近休息不好,昨夜又熬了一晚上,眼下虽脚不停歇,困意却一浪浪的袭上来,竟有些抵挡不住了。

138生死一瞬

行至翠华院时,瞧着一处山石平整又隐蔽,其旁罗汉松亭亭如盖,又望四周无人,便坐了上去。心下想着小歇片刻,怎奈眼皮刚合上,就不可遏止的睡了过去。

迷蒙中好像听得一声断喝:“什么人?”

紧接着身子一震,待睁开眼睛,忽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视线边缘处是一双缁色高靴,看式样应是宫内侍卫。

她尚未清醒,第一个感觉是自己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沉重结果从石头上掉了下来,可是这个侍卫……

有些不解的看去……很是面生,不过肩甲处的豹纹告诉她此人是宫中二等侍卫。

未及开口询问,已有一道与这夏日极不相称的寒光直逼候间。那一刹,她猛的忆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她在清萧园的湖边遥望苏穆风,却见一点寒光穿云破雾而来……就是这种冰冷,就是这种肃杀,就是这种危急,就是这种……

“叮”。

她已是感到有寒气点上颈间,然而亦是在这一刹那,另一道光斜飞而过……

看不到是怎样的撞击,只听一声轻响,一片薄如纸小如指甲的月牙形金属翻落于地,折射刺目日光。

一切变化只发生在瞬间,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苏锦翎盯着那晃得人眼花的金属,又望向身边的侍卫……光影跃动中,那人的脸上亦是些许的不可置信,还有愤怒。于是下一刻,他飞身跃上,已翻掌为刃,再次向她头顶劈来……

“住手!”

树后传来一声断喝,伴着断喝,一身墨色刺绣龙纹的袍摆缓缓移出。

那侍卫霎时收招翻转,轻落在地。

“不过是个宫女,元修何必这般紧张?”

“可是……”

那个叫元修的侍卫方欲开口,却被他制止:“纵然急于邀功请赏,也不可草木皆兵!”

说着,目光似是无意的瞟向一边——正是击落暗器的另一道光飞来的方向,长眸微眯。

元修便不再多话,目光锁住她,眼底杀意腾隐。

苏锦翎此刻方彻底从混沌中醒来,顺势跪好伏拜在地:“奴婢给襄王请安,襄王吉祥。”

此种姿态于请安而言过于郑重,而她正好将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斜着眼睛看那月牙样的薄刃,思及方才转瞬而过的危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是谁弹开了那暗器?是襄王吗?只是出现的位置全不是那个方向,而且他的目光所向……

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是这个叫元修的人……他为什么要杀自己?诶呀,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全然是一副引颈就戮的姿势嘛。

她急忙直起身子,却正看见那二人目光的彼此交接,貌似复杂,似也没料到她会做如此突然之举,均齐齐看向她,元修竟又攥起了拳头……

“王爷若无事,奴婢告退……”

那个元修简直就是个暴力分子,还是早走为妙。

于是也不待襄王应允,已然起身离去。

“你……不感谢本王的救命之恩吗?”

回头,对上一双黑眸。

此前亦见过襄王,却只是垂眸福身请安,然后便见墨色袍摆如乌云般飞速移过。

令人不敢逼视的倒不是襄王的身材魁梧,器宇轩昂,而是……杀气,那自衣褶之间透出的杀气,即便他走出很远,依然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端,而且那翻飞的袍摆亦似飘散了一路的血雾蒙蒙……

那双黑眸正望住她……冷,硬,深邃中似有血色翻腾。然而却是唇角一挑……

不敢看这般莫名其妙的宇文玄缇,她急忙郑重福下身来:“奴婢谢襄王的救命之恩……”

然后依旧不管他是否应允,转身快步离开。

救命之恩?她深表怀疑,可是……管他呢?活命要紧!

她专拣树密之处跑,因为想着那元修若要继续对她发暗器应也会受到些许阻碍吧?

一路只有枝叶拉扯着她的衣衫,也顾不得拂开,待跑出翠华院后方回头张望……

绿树映红,蝉声如织,将刚刚的惊险尽数掩去,仿若那不过是导致她惊醒的一场极短暂的梦。

脑筋进一步清醒。

若说襄王对她有救命之恩也不错,他不是阻止了元修对自己再下杀手吗?只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令那侍卫一心想要结果她的性命?

莫非是误会?襄王方才批评他是“急于邀功请赏”……

现在这些人,想升官都想疯了,该死的!

而她……是不是再一次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劫后余生是让人庆幸的,只是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万不可随意的便在外面打盹了,宫里的治安不是不好而是好得要命,万一真被人当做立功受赏的目标……她也不是第一次被当做刺客了。

有点郁闷,但还是吐了口气,飞快的往璟瑄殿去了。

她没有注意到,有一道暗影正隐于浓枝密叶中。想叫住她,却因了刚刚的惊险……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许多吧,这样快快乐乐的不好吗?这个傻丫头,自小便是简单得要命,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简单,宇文玄缇才暂时放她一回,然而他的出手……会不会令襄王将她纳入自己的视线之内?即便此际放过,日后也……然而他若不出手,锦儿当时怕是……

苏穆风攥紧了拳头。

这场夺嫡之争正日趋激烈明朗,已有一层淡色血雾在隐隐浮动蔓延。

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但愿锦儿能永远平安,永远拥有这般简单与快乐。

锦儿,我会保护你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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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刚刚为什么不……”元修拧紧眉毛。

元修面部以前受过伤,知道的人却很少,所以只能靠照着自己以前的模样做出的面皮来遮掩,可是因为与这张面皮十分不合,他皱起的双眉一高一低,看起来有些怪异,而且越紧张,那高低的差距越大。

刚刚……只差一点点。究竟是谁救了那小宫女?那个人究竟隐藏了多久?而关键的是……他到底听到了多少?或许杀了那个小宫女,那个人就会跳出来,到时……

“为什么要……”宇文玄缇唇角衔笑。

他外表英俊,可是这般笑来却显得有些别扭,确切的讲是恐怖,因为即便是笑,亦带着肃杀的血腥。

“可是万一……”

元修的担心不是不可能的,在这个宫里,最难防的就是人的嘴,往往是出其不意的一句,却足以让人功亏一篑,尤其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没有万一,即便有,也是别人的!”

笑意愈浓,杀气愈盛。

“可是万一她将刚刚所听到的说出去……”

元修担心襄王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他认为自己和襄王之间一直算是心有灵犀,然而现在这种时刻,元修不敢大意。

“你觉得她听到了多少?”

宇文玄缇拾起了地上的冷月休……没入人体,即化成水,无迹可寻,普通人无法查其伤痕所在,即便是最高明的御医也不能,然而若是遇到内力深厚的高手,譬如……可就不仅仅是死一个小宫女的问题了,且若遇了见多识广的人物……冷月休来自洛城——他的舅父,一品镇西将军常项的驻守之地。

唇角微勾,略一扬指,只听“嗖”的一声,月牙样的匕首划破静风,霎时没入罗汉松粗壮坚挺的树干内,只余一道几不可查的痕迹。

“这……属下不知。”

宇文玄缇笑了,眼前闪过一双眼,有些迷蒙,是因为睡意未消,但不难看出那是一双清澈的眼,是一双藏不住心事的眼。

正常的偷听,一旦被发现,虽有所掩饰,但最难掩盖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尤其是面对元修凌厉的杀机,即便一闪即过,亦逃不出他的观察入微。

然而方才,那双眼十分困惑且懵懂的看着元修,看着地上的冷月休,分明是一副丝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且连恐惧尚未来得及提起。这样的她,能听到些什么?

“要小心的是她身后的人……”

“若是属下刚刚将她……那人必定现身!”

“你以为……你斗得过他吗?”笑意依旧,却难掩鄙夷。

元修攥紧拳头。

的确,那人应是已藏身许久,他竟丝毫无觉。而且他发暗器的速度堪称一绝,且又近在咫尺,可是那人却轻而易举的打掉了他的暗器,而且至今他尚不知那人用的是什么武器。

“属下担心那人会……”

宇文玄缇眸光微闪:“只要她不死,就不会……”

元修想不通那个小宫女的死与那人的告密有什么联系,如是不禁让宇文玄缇再次鄙弃了他一番。若是有心告密,哪管那宫女死活?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道理,可惜……

暗叹,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脑子就不那么灵光呢?

“元修,你可知今天你犯了多大的错?”

元修眼角一挑,垂头道:“属下不知。”

“你可知那小宫女是何人?”

元修不语。

宇文玄缇就知道他心里一准在嘀咕……不就是个小宫女吗?

139一臂之力

元修心底所认定的能与他心有灵犀,无非是自己总能先一步明晰他的心思。

他再次暗自摇头,元修如此的不洞察周遭变幻而只凭一时之勇……以后,怕是要误事。

“她叫苏锦翎……”

见元修依旧无反应,他已是有些怒了,唇角笑意渐冷:“是贤妃身边的红人,又极得玉贵人的喜欢,现在就连皇上……”

元修微抬了头,目光略闪。

终于开窍了是吗?

宇文玄缇冷笑:“而且就在今天,这个苏锦翎被皇上提拔为正五品宜人,并且委以重任……于三宫内行走伺候。若是你方才杀了她……”

太阳炙烤着元修后背上的豹纹,可是衣下却有冷汗渗出。

见他如此,宇文玄缇心底顿然畅快。

“可是如此,岂不是……”

心间再次阻塞,眉心已然皱起:“元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留着这样的人,将来或许会大有用处……”

微微一笑:“她还得回报本王的救命之恩呢……”

元修微抬了眸,但见襄王眼角似射出一道利光,唇角笑意愈发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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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殿宇金碧辉煌,仿佛斥退了残余的恐惧,苏锦翎不禁加快了脚步。

她刚迈进璟瑄殿就有一个水粉罗衫的小身影扑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使劲摇晃:“锦翎姐姐,我也要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我也要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

宇文婉儿眼睛水亮,小嘴微撅,一脸委屈:“玄徵不让我碰他的伞,锦翎姐姐,我也要……”

宇文婉儿但凡与宇文玄徵闹了别扭便不肯称他“小皇叔”而直呼其名,只是她往日对苏锦翎似是很有敌意,连名字都竭力回避,今日却肯叫一声“姐姐”,可见求之心切了。

这工夫,宇文玄徵风一样的卷过来,将伞转得铃铃作响,纸鹤翩跹,浮光跃动,口中还喊着:“这伞真好看,就不给你玩,就不给你玩……”

宇文婉儿小嘴一扁,终于“哇”的哭出声来:“玄徵是坏人……”

“好啊,说我是坏人。这回看都不给你看了……”说着,举着伞就跑进内殿。

“殿下……”

苏锦翎方出言召唤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轻声责备:“婉儿,怎可对皇叔无礼?”

一角云白的袍摆翩然入殿,似带来了门外清风,轻缓柔和。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宇文玄桓眸子清亮,映着福身在前的那个湖水绿点柔粉的小人儿,笑意浅淡温润:“免礼……”

“父王,”宇文婉儿上前抱住他的腿,抬起哭得通红的小脸可怜兮兮道:“玄徵好坏……”

“婉儿……”宇文玄桓语气虽柔和,但亦隐着责备。

宇文婉儿扁扁嘴,不情愿的改口:“父王的九皇弟好坏……”

周围已有宫人忍笑。这小丫头好狡猾,如此称呼便不算无礼了。

“婉儿好心好意来看他,他却说他病了那么久,却不见婉儿的影子,这刚病好,婉儿就来了,是不是专为夺他那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来的……”

其实文定王府绝对不乏奇珍异宝,只不过小孩子的心思即便是遇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也总是会觉得别人手里的好,于是以前每每来璟瑄殿找宇文玄徵玩,都会看中某些小玩意不愿放手,小嘴倍甜的向宇文玄徵讨要。宇文玄徵虽万分不舍,但作为长她一岁的皇叔却也分外有风度的将宝贝送她了。而今日方得了那平安伞,且是眼睁睁的看着苏锦翎如何熬了数夜为他而制,正宝贝得不行,便见了她来,自是害怕她故技重施。

宇文婉儿不再提那宝贝伞,而是专门诉说委屈,:“婉儿怎是不想来看他?是因为大家说婉儿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婉儿,不让婉儿探望。婉儿天天盼着他赶紧好起来,这一听说他病好,立即就来了,他却不领情,还冤枉婉儿……”

说着,眼泪再次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却执着的抬着小脸,那副揪心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同情她的委屈可怜,痛恨宇文玄徵的多疑可恶。

怎奈知女莫若父,文定王早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脸上依然云淡风轻的笑着,语气亦轻和如风:“那么婉儿究竟想不想要那把伞呢?”

他的声音虽轻柔,却有着不容违逆的气势,尽掩在平和之后。

宇文婉儿收了哽咽之声,看了父王好半天,待确定他确有责备之意,方带着泪光,有些怯怯且心虚的点了点头。

宇文玄桓摸了摸她的丫髻,依旧柔声道:“既是想要,不妨直言……”

“婉儿说了,锦翎姐姐没有允我……”

苏锦翎刚要解释,便见宇文玄桓脸色骤冷:“婉儿,你当父王什么也没看到吗?既是求人办事,还不肯老实诚恳,日后别说皇叔,就是父王又怎么会相信你?”

宇文婉儿咬着嘴唇,有些幽怨的望着苏锦翎,泪光闪闪。

苏锦翎沉默不下去了,刚要替她解围,却见宇文玄桓对她轻轻摇头,便咽下话头,硬着头皮做恶人。

殿里异常静寂,宇文玄徵自偏殿门口探出个小脑袋观望动静,见宇文婉儿望过来,便及时冲她做鬼脸。

终于,宇文婉儿嘟着小嘴,往苏锦翎身边靠了靠,小心翼翼的拉着她的衣角,仰着脸,万分诚恳道:“婉儿错了,婉儿不该说谎。锦翎姐姐你能原谅我吗?”

苏锦翎急忙弯下身子,摸摸她火热的小脸蛋:“郡主没有错,刚刚奴婢的确是没有允下什么……”

确切的讲,她是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宇文玄徵便冲出来捣乱。

然而话至此处,只听得文定王轻叹一声,却似带有一丝欣慰。

抬眸,看到他正目光清亮的望着自己。

文定王为人清淡,与之相处,如沐清风。她曾以为什么事也惹不恼他,可刚刚却见识了他的严厉,那是一种裹挟在恩慈中的严厉,更令人生畏。而眼下却又云淡风轻,仿佛此前的怒火不过是一阵过身清风。

现在这个笑意轻浅的男子才是她所熟悉的文定王。

她松了口气,捏捏宇文婉儿的丫髻,笑眯眯的问道:“那么郡主还想不想要那把伞呢?”

宇文婉儿眼睛顿亮:“你会送给我吗?”

“当然……”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小姑娘扯着她的手直蹦,口里嚷嚷着:“姐姐真好,姐姐是天下最好的人……”

然后不屑的冲偏殿方向撇了撇嘴,挪了挪身子,将宇文玄徵的不满挡在背后。

“你这样是不是太宠着她了?”

宇文玄桓声音依旧轻和,然而那语气全然不是对下人的责备,倒多了几分宠溺。

可是苏锦翎完全没有觉察,她的心底正纠结些许歉意:“只不过郡主要等些时日了……”

抬眸对上宇文玄桓的温和:“伞骨做起来倒是快的,那些纸鹤和幸运星折起来很费时间……”

宇文玄桓目光柔亮,已是将她的憔悴打量个仔细,微微一笑:“若是锦翎姑娘不嫌弃本王手拙,本王倒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

堂堂的文定王竟要帮她做手工吗?她怎么承受得起?

方要拒绝,却见他眉峰微挑,敞袖轻抬,拂向她的鬓间……

一片绿叶停在他指间,再看向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思及此前她似是有些惊慌的奔进殿中,眉心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笑意却愈深:“倒是本王错了,原是姑娘在助我才是……”

清亮的目光骤然转作深沉,就那么看着她,仿佛在征询她的意见,又仿佛别有深意。

那片绿叶重新勾起方才的惊险,然而未及回忆,宇文婉儿已是牵住了她的手:“婉儿也来帮姐姐。不,婉儿要亲自动手给自己做把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才不像某些人只会坐享其成……”

果真是个记仇的小家伙。

不去看气歪了鼻子的宇文玄徵,宇文婉儿拉着她的手来到院中石桌边。

文定王已是潇洒的撩了袍子坐下,笑意轻浅的对她。

如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当宇文玄铮奔进璟瑄殿时只见到这样一幕……

碧玉如盖的玉兰树下,有三人围桌而坐。云白的淡泊清雅,湖绿的柔婉妩媚,粉红的活泼可爱,皆携着笑意,仿佛是一幅极优美极和谐的画。其间飞出小女孩银铃般的娇声,不时有个紫衣的小男孩冲进画面,抓起桌上的纸鹤转身就跑,那小女孩便叫笑着追打……

这般平静,这般安宁……

许久以来,在他心中,金戈铁马,浴血疆场才是此生所求,然而此刻,他忽然开始向往这样一种平凡与安定。粗衣淡饭,寒窑敝舍,皆不足惧,只要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只要有家……对了,这分明是一种家的感觉。

宫中十六载,因为贤妃的疼爱,他与宇文玄朗一直没有外出开衙建府,按理,他是幸福的,他亦是如此觉得,可是今日,他忽然发现他的幸福里缺少了很重要的几味,譬如此刻的温馨,此刻的祥和……

140我监视你

于是他定定的看着那画面,过了好久方发觉他并非画中的主角,而是游离其外的旁观者。

心底蓦地涩苦,不甘,不禁要打破这令人艳羡的一幕。

“咳咳,苏锦翎……”

他干咳数声,方见苏锦翎回过头来。

夕阳在她脸上涂上淡淡绯红,让一向不沾脂粉的她更显娇媚。且唇角翘得是那般好看,盛满探寻的眸子水润晶莹,动人心魄。

宇文婉儿却不满他的打扰,两只小手捧住苏锦翎的脸,偏要她转过去。

苏锦翎笑着捏了捏小女孩的小鼻子,那般温柔,那般体贴。

如果她是他的……

心下愈加苦涩,却见宇文玄桓对女儿说:“婉儿不许胡闹,皇叔找姐姐有事的……”

这种语气,这种大度,倒像她是他的……他的心里怎就那般笃定?

苦涩骤然转为愤怒,大吼一声:“苏锦翎!”

苏锦翎吓了一跳,立即看向他,却见他大踏步走来,横眉怒目道:“你要的东西我都找来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这个皇叔生得好凶恶。

宇文婉儿吓得躲到父王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看他。

苏锦翎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屈膝向文定王暂时告辞,未及站稳便被宇文玄铮拉着进了偏殿。

二人刚一离开,就见一边观战的宇文玄徵负起小手,长叹一口气,又大人模样的摇了摇头:“我这些皇兄啊……”

随后转了身,迈着方步走了。

宇文玄桓便唇角勾笑,重新拈了张彩纸,慢慢的折起了纸鹤。

隔着红棱长窗,宇文玄铮看着宇文婉儿搂了文定王的颈子,也不知说了什么,眼睛不停的往这边溜着。文定王却不动声色,笑意依旧。

心底愈怒,又有些不安,却不好发作。

回头对上苏锦翎的嗔怒,咽下即将出口的讽刺,自袖内取出一只锦盒:“你看看是不是这两样,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锦翎早已习惯了他的火爆脾气,也不想和他斗气,只随手接了过来,打开瞧了一眼,点头:“明日来取吧……”

宇文玄铮终于要爆发了:“这么急着让我走,是为了……”

怪不得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宝贝她都不感兴趣,该不会是……

然而见她眉心紧蹙,正警惕的盯着自己,似已知他心中所想,正抖起毛刺准备反击。

他心下一抖,忙换了语气:“要去折那纸鹤吗?刚刚见你们玩得挺有趣的,能不能加我一个?”

我也不惹你,我监视你!

苏锦翎怀疑的看了看他,他立即展现满脸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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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铮的加入不仅没有令气氛紧张,倒充满乐趣,关键是……他实在太笨了。

人家文定王只看苏锦翎折了一次,便能轻轻松松的独立操作,十根手指优美修长,于纸间轻松穿梭。若是彩纸亦有心情,定会觉得自己能够在这样美好的手指下脱胎换骨是种极大的幸福与享受。而他唇边始终萦着不变的淡笑,于枝叶筛下的光斑摇曳中,愈发显得温润如玉。

可你再看宇文玄铮……苏锦翎已是教过他多次,却始终折一步忘一步,就连最简单的只需缠绕的幸运星亦是弄得很不像样子,形状极为抽象,却又不似故意找麻烦,否则那突兀的额头也不会密布颗颗晶莹。

宇文婉儿本是怕他,安安静静的窝在文定王身边折纸鹤,却不时溜着他,而后来见那十根本也修长的手指却异常笨拙……星星拧得皱巴巴,纸鹤折得像瘸腿鸭子,实在忍不住了:“皇叔可真笨!”

宇文玄铮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抹了下额上的汗,一把搂过她:“那你教教皇叔好不好?”

他已是不敢去请教苏锦翎了,因为耽误了他们的进度又浪费了不少已裁好的纸张,还为了不打扰她而私自拆了几只成品研究套路,后来不仅复原不成,还给弄坏了,结果那小人儿便将脸绷得紧紧的看也不看他一眼。

宇文婉儿初时还有些战战兢兢,力争诲人不倦,可是孩子的耐心是有限的,到最后将手中彩纸往桌上一拍,嘟起嘴,翘着细细的手指点着宇文玄铮的亮脑门,恨铁不成钢的道:“笨啊笨!”

宇文玄铮倒很有不耻下问的态度,陪着笑,继续缠磨小侄女。他就不信了,刀枪棍棒骑马射箭他是手到擒来,怎么会摆弄不明白这两张纸?可是越急越出错,再看看文定王的气定神闲,更是火大,那眼睛死死盯着小纸片,几乎就要把它烤着了。

宇文玄徵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大人模样的接过了宇文婉儿手中的重担,将八皇兄劝离石桌,对其进行单独辅导。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他那位八皇兄哪将心思全部放在折纸上?宇文玄铮一会看看苏锦翎,一会看看文定王,人家哪怕是一根头发丝被风吹动他都怀疑其中暗藏玄机,如此还怎能集中精力速学速成?

宇文玄徵的确教导有方,不过更应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宇文玄铮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感动了上苍,大手间诞生了第一只振翅欲飞的纸鹤。

他小心翼翼却又不无得意的拈着那只纸鹤口中做“咻”声蹦到苏锦翎跟前显摆,全忘了脚下铺的一片纸团全是被他摧残的成果。

宇文玄铮迫不及待的转正,重新坐在文定王和苏锦翎之间,再次成功几番之后,居然提出要同他们比赛,他是打定主意要把文定王比下去的。

文定王笑意微微,抬眸望向天边:“天色不早,本王和婉儿也该回去了……”

宇文玄铮拈着纸片目瞪口呆,怎么还未等出师便偃旗息鼓了?是怕了我不成?虽小有得意,可是文定王的不肯应战仿佛视他于无物却也让他窝火。

宇文婉儿嘟着小嘴:“婉儿还没有玩够呢。父王,婉儿今天留在璟瑄殿好不好?”

说着,人还往苏锦翎身边偎了偎。

这个小姑娘虽然只有六岁,却已看出父王对这位锦翎姐姐的态度非同一般,以前她亦对此有所抗拒,可是现在……小孩子的心是多么容易被打动啊。而且她亦瞧准了,只要表现出对这位姐姐的喜欢,是不是父王就可以允她一切呢?

可是文定王只笑意微微的看她,一句未言。

她便心虚了,溜溜的下了石凳站在他身边,却是摇着他的袍摆:“那婉儿要拿些彩纸回去,婉儿要帮锦翎姐姐折纸鹤……”

文定王府岂会缺了这些彩纸?然而她是如此乖巧,借此既表达了对苏锦翎的关心,又可讨得父王喜爱。

“不必急于一时……”

此语落在有心人耳中便是话里有话,譬如宇文玄铮……

“改日父王再带婉儿来,锦翎姐姐累了这许多日,婉儿这样关心姐姐,是不是也该让姐姐好好歇一歇呢?”

不让婉儿留在璟瑄殿亦是作此考虑。

自随皇上南巡至宇文玄徵病愈,今日他是初次看到苏锦翎。除了带婉儿前来探病,亦是想见见她。虽不是时时入梦,然而每每望住什么东西,都会看到她立在一旁。风起了,是她的身影在飘舞的帷幔后若隐若现;月明了,是她的裙摆在将离丛间拂过花枝颤颤;水面上,是她的笑靥在涟漪淡开间盈盈浮动;流岚中,是她的清香一路迤逦而来……

于是唇边便不觉现出笑意,淡淡的却是绵绵的思念起那个只要待在她身边便心静如水让人如沐薰风的女子。只是以往水灵可人的她略显憔悴,波光流转的眼下竟挂着那么大的黑眼圈,端端的令人心痛。

整个下午,她虽是专心的折着纸鹤,对着两个孩子的胡闹温柔又耐心,却时不时的打着呵欠,眼底汪泪,愈发楚楚可怜。

他已是几次忍不住的想要让她去休息,可是却不忍放下这难得的与她相处的时光。这般宁静,这般温馨,就好像……一家人。这种感觉已是多年不见,而今如此清晰的重现在心间,让人流连,让人不舍,让人……希望永远拥有。可是……

眼前划过一双冷锐的眸子。

唇角微勾。

那个人,怕是不肯放手吧,而她……她的心是最重要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秋日的上午,瑶光殿前,她的意外,她的惊惶,她的不知所措,她的心痛欲绝……是那般重重的击在了他的心上,而那个人虽负手而立没有随那个纤弱的人影而去,可是那目光,那浑身散发的凛凛寒气却坚定的追随着她。

人虽在,心已远。

唇角再勾。

还从未见煜王也有如此稳不住心神的时候。他有些震惊,又不禁要为她庆幸,然而,心的一角却在微微泛着酸涩。

不是不想争取,不是不可争取,只是不愿看她为难,他希望她能永远像他初见的第一眼,略带慵懒的卧于青石之上,那么天真自然,那么无忧无虑。

于是便像今天这般,自然的陪在她身边,眼尾的余光刻下她的一颦一笑,于心底反复回味。

141显山露水

煜王……会给她什么?现在还未可知,而依他对宇文玄苍的了解,这其中难保不暗藏变数,她那般简单,会应变自如吗?

然而只要是她的选择,他都会支持,亦默默守候,或许到最后她会……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于是便安然的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

枝叶筛下光影,明明暗暗的在她湖绿暗花的衣衫上浮动。这份安然与恬淡愈发像个梦,只要略动一动便会醒来。所以将一切放轻,动作,语声,笑意,包括淡远绵长的心思。

“锦翎姑娘好生歇息,本王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他竟是敛衽为礼,顿时惹得宇文玄铮挑了挑眉毛。

宇文婉儿此番也彬彬有礼的福了福身:“婉儿告辞,明日再来看望姐姐。”

宇文玄铮眼皮跳了跳。

我就说嘛,你们父女俩原来打的是一个主意,什么“不必急于一时”?分明就是想天天聚于一堂。宇文玄桓沉稳淡定,以不变应万变之策果真不同寻常。在元宵节时我就觉得你不大对劲,还以为自己多心,没想到……不过有小爷在,你是打错了算盘!

于是朗然一笑,倒代苏锦翎送了客:“三皇兄好走。”

宇文玄桓又望了苏锦翎一眼,唇角微勾,领着女儿缓步出门。

夕阳下,铺于地上的修长身影缓缓移动,时不时的因了宇文婉儿的调皮而微侧了头睇她一眼。

这是一幕很恬淡的画面,然而谁也不知道那隐于敞袖内的指间正拈着一片绿叶……自苏锦翎发间取下的青鸾叶。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令她惊慌若此,整个下午时有失神?

青鸾树共有三株,皆在翠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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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父女二人终于彻底远去,宇文玄铮暗自得意,正想同苏锦翎说两句话,回头却对上宇文玄徵的严肃……那模样竟似一脸了然。他当即竖起眉毛,以示威胁。

宇文玄徵一声轻哼,擎着那宝贝伞就蹦到一边去了。

他大手一扫,便将桌上铺散的彩纸笼做一叠放在桌边,认真的看了看她的两个黑眼圈:“你好好休息,三哥不也说不急于一时吗?还有你说的那个可以看到远方的东西也先放一放……”

这工夫,早前被苏锦翎遣去内务府的宫女回来了,将手中的皮毛棉花等物交与苏锦翎过目。

“你这是……”

宇文玄铮分外讶异,这天越来越热弄这些个毛烘烘的物件做什么?难道是未雨绸缪?

然而见苏锦翎打了个呵欠,便没有再追问,只命那小宫女服侍她进殿休息。

待那身影消失,便拿了桌边的那叠彩纸收进袖袋中。

宇文玄徵又蹦了过来,调皮看他,未及他出招就冲他吐了吐舌头,人跑远了声音却传过来:“唉,明天又要多一对熊猫眼了……”

熊猫眼?

宇文玄铮想了半天才琢磨明白,正待修理那多事的小家伙,可宇文玄徵早跑没影了。

对着那红棱长窗出了会神,引得一旁关注的小宫女偷笑。

他恨恨的扫了一眼,登时将人吓得跪到地上。

他亦不理,大步离开。

想着明日将一大捧纸鹤奉到苏锦翎面前时她的惊喜,想着文定王诡计落空时的故作镇定,嘴巴忍不住一咧再咧。

宇文玄桓……哼哼……

宇文玄桓……宇文玄桓?!

他止住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云白的身影悠然的自面前飘过。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会……

宇文玄桓自然也看到了他,亦明白他的不可置信与疑虑重重,唇角依旧勾着浅淡笑意,自他面前悠然飘过。

他去了翠华院,于一块大青石旁边的罗汉松树干上看到一抹新痕,极浅极淡的痕迹……利器所伤,而且是种极少见的利器。

现在,那隐于敞袖内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松树的清香,那种粗糙而略带痛意的触感仿佛是她洒落在他心头的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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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铮站定脚步,直看着文定王果真是往出宫的方向去了,而后又不放心的转回到璟瑄殿查看,结果惹得众人惊奇。

他皱眉瞪眼的想了半天,亦猜不出此中奥妙,而但凡遇到弄不明白的事,他第一个能想到的便是他聪明睿智的六哥。于是在是去请教六哥探究宇文玄桓的古怪还是回长信宫召集人马折叠纸鹤以将宇文玄桓的叵测居心掐死在摇篮中之间摇摆不休。

竟是都与文定王有关,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清心寡欲的王爷今天竟是大大的不同寻常呢。

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终于拔步往长信宫飞奔。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长信宫门口出现这样精彩的一幕……

小宁子狂奔在前,小明子和小番子狂奔在后,而在他们更前方的则是骑着一匹火焰宝驹的宇文玄铮在策马狂奔,红与红的跃动在夕阳如血中勾画出冶丽的极致,却也给身后的人留下无限的惊心动魄。

“殿下……殿下……”

除非紧急要事,天栾城内不许纵马,若是被皇上知道……

然而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唤注定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主子飞速化成一个殷红的小点消失在甬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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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宇文玄铮再次出现在璟瑄殿,带来了一大篮折好的纸鹤和幸运星,骄傲的往桌上一放。

“不用数了,保证超额完成!”又冲着宇文玄徵挤挤眼:“没有熊猫眼哦……”

宇文玄徵不屑的撇撇嘴,却忽然“诶”了一声:“八皇兄怎么不落座啊?”

宇文玄铮面色微有尴尬,嘴唇一动,挤出两个字:“不累!”

“这不是累不累的事,八皇兄来璟瑄殿探望皇弟,皇弟若是只让八皇兄站着,岂不是对八皇兄不敬?孔子云……”

“闭嘴!”宇文玄铮低喝。

苏锦翎只觉二人今日甚是奇怪,好像是有什么心照不宣之事,却是单单瞒着她。

宇文玄徵冲她挤挤眼,绕到宇文玄铮身后,忽然惊道:“八皇兄今天的屁股怎么这么大啊?怪不得不肯坐,原来是嫌皇弟这里的椅子太小。来人,给八殿下上大椅子!”

宇文玄铮正待发怒,冷不防被他拍了下宝贵的臀部,当即惨叫出声。

苏锦翎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立在桌子对面的她只见宇文玄铮脸色大变,突兀的额头骤然布满冷汗:“殿下怎么了?”

“宇文玄徵,你给我等着!”宇文玄铮恨恨道,又冲苏锦翎费力一笑:“没事。”

宇文玄徵得意洋洋……终于报了许久以来被他欺压之仇,然后蹦到苏锦翎身边,示意她弯下身子说悄悄话。

宇文玄铮一见要暴露天机,立即要抓过他来,怎奈屁股伤重,以往的敏捷竟是使不上半分。

绕桌而避之际,苏锦翎终于从宇文玄徵断续的惊笑声中得知宇文玄铮昨天离了璟瑄殿后忽然抽疯,纵马自天栾城狂奔而出,被皇上得知,派人从清宁王府捉了回来,令其于禁足一月与杖责五十中自选一样,宇文玄铮选了后者,于是……

她倒不知究竟有何事能令宇文玄铮公然违背宫规而被重责,只是纳闷这个八殿下怎么总做出这么些出人意料之举?

虽然涂了上好的疗伤至宝冰雪优昙,然而这五十大板不是开玩笑的,经过刚刚这么剧烈的运动……屁股上的伤口好像开裂了。

他立即咬牙吸气,不敢稍动。

痛是次要的,关键是在她面前失了面子……他是一心要在她心中树立光辉灿烂的英雄形象的,英雄还有挨打的吗?还有被打得这般惨的吗?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禁足。可他这性子就受不了被束缚,而更重要的是谁知道这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文定王……他怎么越想越觉得宇文玄桓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打就打吧,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总挨打,已是锻炼出一副铁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养两天就好了。

其实为了避免丢失脸面,他是应该卧床休息的,可关键是……他得过来看着点,据他推算,文定王今天一准还来。

唉,六哥也不知怎么了,昨天向他汇报宇文玄桓的怪异,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一言不发,结果下一刻自己就被父皇的侍卫队给抓了回来,这真是……

看来只好亲自出马了,他就不信了……再说,他于重伤之际还带领长信宫的人折叠纸鹤和星星,这是多么悲重的壮举?

于是今天还算蛮有风度的来了,亦不肯用人搀扶,就是速度慢了点,不似以往的风风火火,然而不更添了稳重之气吗?坏就坏在宇文玄徵身上……这小子,大病一场后倒长了本事了,竟敢拆小爷的台,你等小爷伤愈的……

“嘶……”

心急之下,再次触动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苏锦翎急忙扶住他,却不敢让他坐下,嗔怪的瞧了宇文玄徵一眼。

142望远之镜

宇文玄徵会意,忍笑同她扶着宇文玄铮走向床边。

“我不要……”

宇文玄铮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刚出言抗议,就被苏锦翎瞪了一眼,然后乖乖的趴在了床上。

唉,今天丢人丢大了!

又突然转过脸,嘴一咧:“是你的床吗?好香……”

做陶醉状将鼻子贴近素花软枕深深吸了口气。

脑袋挨了一下,却是宇文玄徵。

“你小子,你等着……”

他怒目圆睁,却看到他手持一管状物,笛子粗细,确切的讲就是笛子,刚刚就是这玩意敲了他的头。

“你竟敢拿这破玩意打我的头?”

破玩意?宇文玄徵摇头晃脑一脸不屑鄙夷他的浅见,只拿那笛子的一端按在眼睛上,另一端对准他,眯起另一只眼睛,惊叫道:“啊,我看到了一座山!”

往后退了老远,恍然大悟:“原来是八皇兄的高额……”

宇文玄铮气急,就要爬起来教训他。

苏锦翎急忙制止。

宇文玄徵哈哈大笑,也不再同他玩笑,只丢了那笛子给他。

笛子于空中转了几转,“啪”的被宇文玄铮伸臂接住。

宇文玄铮恨恨的盯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笛子上……除了六个孔均拿蜡封了,似是没有什么特别。他怀疑的学着宇文玄徵的样子将一端对在眼睛上,另一只眼睛眯起:“哼……诶?”

急拿了笛子下来,眨眨眼,看住一个地方,而后又将笛子对上去……

“哎呦……”

他激动坐起,却是忘了屁股上的伤,当即疼得龇牙咧嘴,可仍不忘举着笛子左看看右看看……

“这就是你说的能看到极远处的东西?”他激动道。

他不过是按她的要求找了两块水晶……一块是小心的凿了茶碗的底,一块是偷了徐沐然的手链上的珠子,为此他还不得不略略出卖了点男色……可怎么就弄出了这么精妙的东西?

“锦翎,你真是太厉害了!”

苏锦翎红了脸,不过剽窃的事做多了,这脸红着红着也就习惯了。

“若是知道殿下昨天又胡来,奴婢就不给殿下做这个了,如此倒好像是对你胡来的奖赏似的……”

宇文玄铮急忙察看她的面色,似是睡得不错,心下略安,却转而对宇文玄徵怒目以对……这小子,锦翎给我做的宝贝倒是先被他拿到了,此仇不共戴天!

“这东西叫什么?”

“望远镜。”

既是剽窃就一路剽窃到底吧。

“望远镜……不错,恰如其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望远镜你现在做了几个?”

苏锦翎一怔:“自是只一个。”

心里想这一个还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幸好瞧见了这笛子,否则拿纸筒裹了两块水晶……是不是太寒碜了点?

宇文玄徵自是摸透了八皇兄的小心思,小下巴一扬,对其不屑一顾。

果真只自己才有!宇文玄铮乐了:“小玄徵,快扶皇兄到窗边去!”

宇文玄徵装听不见,倒立即有两个宫女上前扶住他。

挪至窗边,举着单筒望远镜左瞧瞧:“哈哈……”右看看:“诶?”

这般幼稚的表现令七岁的宇文玄徵不停摇头,故作无奈的叹气。

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幼稚得跟孩子似的?

然而下一刻,宇文玄铮的怪声戛然而止,宽肩固定在一个方向不动了。

“殿下……”

苏锦翎轻唤一声,心下暗想,是不是因为过于激动扭到了屁屁?

宇文玄徵眨眨眼,忽的眉开眼笑,只一蹦就向门口窜去,人还未出门,口中已高喊:“三皇兄,三皇兄,玄徵迎接你来啦……”

很快的,宇文玄桓领着婉儿徐徐而入。

宇文玄铮的单筒望远镜自其进门便瞄准了那云白的身影,随着他的移动缓缓位移……固定。长长的管状物就那般始终扣在眼上,如此看来,甚为古怪,就连一直淡定自若的宇文玄桓都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宇文婉儿跑到他身边,扬起小脸:“八皇叔,你手里的是什么呀?笛子?笛子不是用来吹的吗?”

她努力伸着小手想摸一摸,怎奈宇文玄铮实在高大,还是苏锦翎的一声轻咳,他才不情愿的将宝贝递给她,又不肯松手。

宇文婉儿年幼好奇,好容易将东西拿到手中,学着他的样子一瞧,顿时惊道:“八皇叔的额头好大……”

满屋子的人当时笑开了。

宇文玄铮分外尴尬,一把夺过宝贝,往后一靠,却正正撞到了屁股,当即惨叫出声。

众人乐得不行。

他气急,忍痛走到桌前将一篮子的纸鹤幸运星扣在桌上,眉毛一挑,挑衅的看着宇文玄桓。

宇文玄桓笑若和风,垂眸摸着婉儿的丫髻。

宇文婉儿的眼睛只定定的瞧着宇文玄铮手中的笛子。

“怕是要枉费八皇弟的一片心意了。”宇文玄桓话里有话。

宇文玄铮则是瞧出他这个小侄女是看中了他的宝贝,立即严肃以对。

宇文婉儿到底是怕他的凶神恶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苏锦翎……通过刚刚那声轻咳,她就知道这物件一准与苏锦翎有关。

宇文玄铮亦看向她,那目光是要她保证此物的专利性与唯一性,那便是只能归他宇文玄铮所有!

宇文玄铮平日虽大大咧咧,可是较起真却有着一股拗劲。苏锦翎也不屑同他争执,他这人就是一大孩子,待新鲜劲过去了,自然就没这么执着了,况看在他负伤的份上……

“八殿下受伤了,奴婢怕他哭,才特意做个玩意哄他,郡主不要理他,若是这会惹了他,他又要哭了……”

宇文玄铮竖起眉毛……她怎么可以如此解释他的勇敢和对她送给自己的宝贝的珍视?

宇文玄桓却笑意越深,只垂眸望她。

宇文玄铮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莫名认定那一定是温和深情的,就像一个丈夫在看……

“郡主不是想要平安伞吗?这些纸鹤和星星都是八皇叔为郡主折的……”

“婉儿,还不快谢谢皇叔?”宇文玄桓声音柔和。

宇文婉儿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谢谢皇叔。”

宇文玄铮有些不自在,他可并不是为了那个什么伞,他只不过想……然而抬眸对上宇文玄桓的淡定笑意,那一点点的愧疚顿时不翼而飞。

宇文婉儿垂下头,两只小手揉*搓着刺绣着蝴蝶兰的衣角:“九皇叔病了,锦翎姐姐给他做了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八皇叔受伤了,锦翎姐姐给他做了……那个。婉儿什么也没有,是不是要婉儿也病了或伤了才会有礼物?婉儿是不是个没人疼的孩子?”

说着,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这个自小没有母亲的孩子,虽是有父王的视若珍宝,虽有府中人的疼爱,却是生出了过多的敏感,生出了过多的自怜自艾,生出了与这个年龄不符的悲凉。

于此,苏锦翎亦是深有感触,不禁眼睛一酸,蹲下身子抱住她:“怎么会?郡主有父王疼爱,大家也都很喜欢郡主。你看,九皇叔昨天就命太监连夜赶制伞骨,八皇叔都受伤了,还熬夜为郡主折叠纸鹤……”

“那锦翎姐姐喜不喜欢婉儿,心不心疼婉儿?”

“奴婢自是喜欢郡主,心疼郡主……”

“那婉儿什么也不要,只要姐姐一直陪着婉儿。姐姐,可不可以……”

“奴婢……”

“苏锦翎!”宇文玄铮一声怒吼惊住了所有人。

他大踏步,却是咬牙切齿的一瘸一拐的走来……好啊,小爷差点被你懵住。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重,竟装可怜来替你父王求亲,你们爷俩是商量好的吧?不管她苏锦翎是否同意,反正小爷是不同意!

手一挥,望远镜登时横在宇文婉儿面前。

“拿去!”

忍痛,大不了让苏锦翎再给做一个。

岂料宇文婉儿盯了那宝贝一眼,眉一皱,小脸一别:“不要!”

“你……”

他正待发怒,揭穿宇文玄桓的诡计,却听那小女孩道:“你会哭的。”

宇文玄铮一怔,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宇文玄桓哈哈大笑,抱起女儿:“婉儿,看来今天是等不到平安伞了,不如先随父王回去,改日再来。”

宇文婉儿瘪着小嘴,看着苏锦翎,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搂住父王的颈子:“婉儿随父王回去。”

她逐个同人道别,连昨日结了怨的宇文玄徵都没放过,却单单略过宇文玄铮,经过他身边时还刻意将头埋在父王肩上。

不仅是她,就连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的文定王似也失了忆,就那么淡定的走过去了。

宇文玄铮却毫不在意,待他们出了门,便即刻拐到窗前,举起单筒望远镜,瞄准……

这一瞄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确认文定王不会卷土重来才放下望远镜,舒展了下酸麻的手指,回头却见苏锦翎正在一块黑色皮毛上勾画着什么。

“你又要弄什么?”

苏锦翎装听不见。

他也不介意,反正没让宇文玄桓得逞就好。

“呃,那个……你先忙着,我出去走走……”

“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不回宫好好待着还上哪走去?”

143二虎相争

“你关心我?”

他眼睛一亮,却遭了苏锦翎一记白眼,心底仍旧欢喜:“放心,我去去就回!”

苏锦翎恼火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的拐出去了,眼前晃过宇文玄徵转动平安伞的身影,伴着铃音飘来一声无奈叹息:“这一准是去尚源宫显摆去了。”

果真,半柱香的时间未到,一阵风旋进璟瑄殿,湛蓝的袍摆尚在门槛上漂浮,人的声音已经到了:“锦翎,那个望远镜到底……”

“苏锦翎!”

宇文玄朗身形矫健,行动带风,这样健康的他也不知怎样被重伤的宇文玄铮撵上的,前者话音未落,后者已然断喝警示。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宇文玄徵无奈摇头,那模样看起来可比他的两个哥哥成熟多了。

然而这怕是宇文玄铮最为期待的结果……你瞧瞧,锦翎可是单单给我做了望远镜,整个天昊国也只有这一个,你宇文玄朗有什么?每每有了争执大家只说我不好,现在看看,总是有一样比你强吧?而这一样,怕也是你最在乎的吧?

于是淡定却又带点恐吓意味的瞧着苏锦翎。

苏锦翎便有些生气,这个八殿下除了惹事好像也不会干别的,明明知道是这种结果,明明和自己的双生兄弟矛盾多多,还偏偏要去招惹,到头来把她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眼下异常后悔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给他做那么个玩意,原本是想感谢他,结果……

“行了,玄朗,你说什么都没用,锦翎已经指天发誓说这望远镜只送我宇文玄铮一人……”

指天发誓?什么时候的事?而且此语语意暧昧,宇文玄朗可是同玄苍走得格外近,万一……

宇文玄朗立即发现了苏锦翎的紧张,冲她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实在太了解这个双生弟弟了,根本就不会听他的自说自话。

“我也没说什么,我只是想问问锦翎这望远镜是怎么做出来的……”

“宇文玄朗,你是没听清我的话还是怎么着?既是只送了我,就说明一切归我所有,而且整个天昊国上一千年下一千年都只能有这一个!”

“玄铮,你能不能……成熟点?”

“成熟?”宇文玄铮把眼一瞪:“我哪不成熟了?”

说着,还特意把下巴扬起,展示他那绵延至双鬓的一片浅青。

宇文玄朗哭笑不得:“好吧,那你让我看一眼总可以吧?”

“你刚刚不是已经看了‘一眼’吗?”

的确,宇文玄铮当时是将望远镜对准极是心不在焉对他的精彩描述不屑一顾的宇文玄朗眼上。宇文玄朗还以为他是要偷袭自己,正欲还击,然而就是这一瞥之际,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本想看个清楚,“一眼”就结束了。

“只此‘一眼’,再无机会!谁让你刚刚……”宇文玄铮一直很不满宇文玄朗对自己的不屑。

“玄铮,我记得你曾经打破了尚源宫的青瓷千莲盆池,那可是天昊独一无二的盆池。当时我记得好像有人信誓旦旦要赔我个一模一样的,可是这一年过去了,我连个边边都没看到呢……”

宇文玄铮见其揭自己的短,当即竖起了眉毛:“你还将我打得满头是包,小爷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有人曾在禁足期间砍了长信宫的树,其中有棵梧桐。慈懿皇后当年可是在那棵梧桐下乘过凉……”

“昨天我刚刚出宫就被父皇遣人抓了回来,我听说可是你小子告的密……”

“玄铮,若论告密这种劳心费神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否则十年前你把叶妃娘娘的猫抓来洗澡复拧干导致小猫气绝身亡后埋在宫人斜路边一事早就真相大白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要不我领你去瞧瞧?我记得是埋在了第九棵银杏树下,当时那人还叨叨咕咕的说什么可千万不要来找他复仇啊,他也不知道猫洗了澡后是不能拧干的……”

“宇文玄朗,”宇文玄铮怒不可遏:“你忘了你当初……”

接下来的时间,这一对双生子一个是双目圆睁,猛拍桌子,血泪控诉,一个是背靠门框,双臂交叉,口中白牙一闪一闪,好整以暇中飞出一句漫不经心,却令对方桌子拍得更响,那花梨木的桌面已经有裂痕出现,且在不断加长加宽。

这二人你来我往听得苏锦翎是一脑门黑线,宇文玄徵却是乐不可支,偷偷对苏锦翎道:“母妃总说我顽劣不堪,而今相比于两位皇兄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伟业,实在令我自愧不如,若是母妃得知,该是多大的欣慰啊……”

黑线又盖了一层,而也就恰在此际,宇文玄铮飚出一句:“宇文玄朗,你还说我不爱洗澡,你可别忘了,是谁当年被一小姑娘欺负得只会蹲在墙角哭?是谁七岁了还在尿床!”

这的确是一枚重量级炸弹,导致花梨木圆桌终于应声轰塌在地。

一切霎时归于静寂,只听得有骨节咯吱作响之声。

宇文玄朗指节毕现,宇文玄铮也挺起了因为伤痛而略弯的背。二人的发梢都兴奋的微微飘扬,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苏锦翎早就听说这对双生子只要面对面的相处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就会大打出手,不仅将对方弄得头破血流,还将所过之处搞得一片狼藉,她还记得去年秋天发生在雪阳宫里的那场恶战……

眼看着这二人又要剑拔弩张,璟瑄殿怕是要遭殃,已有宫人战战兢兢的往外跑,估计是报信去了。

这才糟糕呢,万一被人知道这是一根单筒望远镜引发的血案……而关键是这望远镜出自她手……

宇文玄徵幸灾乐祸的小脸也白了,然后……

“哎呀,殿下的裤子都湿了……”宫女惊道。

但觉一股脉脉暖流自腿根蜿蜒而下,再于脚下蜿蜒流出。宇文玄徵终于大哭出声:“都怪你们,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句话把那横眉怒目的二人都逗笑了。

众人忙伺候着宇文玄徵沐浴换衣,于是殿中只剩下了三人。

苏锦翎没好气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亦准备离开,不料宇文玄朗忽道:“锦翎,其实我此番来问那望远镜的做法也是想帮你……”

帮我?我怎么觉得倒像要害我?

宇文玄铮亦是眉毛一竖,准备护花。

宇文玄朗瞥了他一眼,负手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宇文玄铮虽与他是双生兄弟,平日亦看其不顺眼,总要寻衅滋事,可也不得不承认,在心机与谋略方面,玄朗的确要比他强上那么一些……呃,只是一点点。而且他一直以为玄朗对苏锦翎有意,于是自然认为玄朗所说的对苏锦翎有利应是不会有假,且是那般稳稳的看着窗外,不急不愠,似是胸有成竹,愈发让他肯定其所言非虚。

于是心底飞速的思谋权衡一番后,不待苏锦翎开口,便问道:“怎么个帮法?”

宇文玄朗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对窗外出神。

宇文玄铮急了:“玄朗,你少给小爷故弄玄虚,信不信我揍你?”

说着便举起的拳头。

宇文玄朗装作无意的瞟了眼他的负伤部位,唇角一牵,更引他发怒。

不过宇文玄朗也觉得这关子卖得差不多了。

其实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好胜之气,哪来得什么帮不帮的?就是想气气宇文玄铮,并借着宇文玄铮对苏锦翎的一片心意骗来那望远镜好好看上一看。可是话一出口,他忽然灵机一动,或许……这还真是个好机会。

他手一伸,仍不说话。

宇文玄铮皱皱眉头,瞧了瞧苏锦翎,然后十分不情愿的将望远镜递了过去,却是犹豫着不肯撒手。

宇文玄朗瞪了他一眼,一把扯了过来,迫不及待的对上眼睛……

果真是好东西!

他的心情分外激动,若是……

“锦翎,这望远镜到底是怎么做的?”

苏锦翎对他们二人刚刚的思想斗争多少猜了个七七八八,也懒得多想,只盼这二人早点离开她的视线,再这么耽搁下去,怕是又要折腾起来了。

“只是两块水晶,一块中间厚四周薄,另一块恰恰相反……”

“就这么简单?”宇文玄朗有些不可置信。

苏锦翎叹气,琢磨着要不要为了满足他追求复杂的心理将单筒改作双筒,不过也只是念头一闪。

宇文玄朗颠颠那望远镜,点点头,臂一扬,东西脱手而出……

宇文玄铮当即接住,宝贝似的检查一番,虽然刚刚他是一瞬不瞬的监视着宇文玄朗的每一个动作。

“谢了!”

只简单丢下两个字,宇文玄朗大步开出。

“宇文玄朗,你个小人,你还没说到底要怎么帮……”

宇文玄铮蹒跚追到门口,咬牙望着那湛蓝袍摆只一飘便消失在绿树丛中,只余一句乘风而来:“到时你就知道了……”

苏锦翎揉揉太阳穴,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重新坐回桌边,对着一堆布料用功,不管宇文玄铮如何不吝口水的咒骂宇文玄朗。

144飞速蹿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觉那人安静下来,余光瞥见他又拿着望远镜东瞅西看。

宇文玄徵沐浴一番后清清爽爽的进了门,见他的八皇兄手中乱晃的镜筒正渐渐固定,目标是苏锦翎,然后缓缓下移,再固定……

看角度,再看他那八皇兄嘴角翘起的高度和一点若隐若现的微亮水光……

“八皇兄……”

即便七岁的孩子很难有什么凌厉的语气,然而对于一个做贼心虚的人亦是足以震慑人心的。

宇文玄铮急忙放下镜筒,随后便对上苏锦翎怀疑的目光。

他尴尬的咳了两声:“时辰不早了,你先忙着,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说着,力争以矫健身姿走向门口,装作*爱抚的样子摸了摸宇文玄徵的头,却是乘其不备揪了下他的耳朵……纯属报复!

宇文玄徵吃痛出声,却也不敢还击……虎伤余威在啊。

“就知道欺负小孩子!”苏锦翎怒道。

宇文玄铮回头冲二人做个鬼脸,随后扯开嗓门来了段高昂的《铡美案》。

闻者无不捂耳皱眉,连庭院中开得红艳艳的石榴都惊得失了颜色,他却是志得意满,一路狂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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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大致是三十日,苏锦翎按规定是皇上、贤妃、宇文玄徵各得十天,具体时间则是由她自己分配。

一个宫女如此受宠自天昊建朝以来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入宫才一年,就升为五品宜人,还均是皇上亲自赐封,如此上升之剧,蹿红之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以宫人对她是又羡慕又嫉恨又巴结。

她却是惴惴的。她从来没想过什么出人头地,她只觉得但凡有得便有失,有利便有弊,就像现在,她几乎分不清那冲她笑着的脸有几个是真情实意,那些甜言蜜语有多少是发自肺腑,唯一肯定的是……

“锦翎姑娘,有空烦请在皇上(娘娘)面前多美言几句,小的(奴婢)可就仰仗着姑娘提拔呢……”

此类表述却是包含真情实感的,而且还有人暗自给她送礼,希望得到她的提携。

想不到行贿受贿一事竟也能与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有所关联,实在是令她受宠若惊。

却是不敢接受的,虽然对于此类事情主子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她却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苏锦翎何德何能?还是安心过自己的平凡日子就好。况站得高,别人不仅看到你的风光,亦会更关注你的短处,她自认才能浅薄,无法判断人心真假善恶,万一人家只是抛出诱饵专等你上钩,然后钓上你去邀功求赏或者予以威胁呢?唯有规范自己,免得受人把柄。

然而即便如此,也难保人心叵测。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利”都是难以抗拒的,她这般不假辞色,有人认为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人认为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也有人认为她是故作清高……但不管怎么说,是好奇也好,是不甘心也罢,倒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在她哪里讨得些好处,甚至想要攀附于她……

“要不姑娘就跟皇上(娘娘)说说,让小的(奴婢)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着,这可是小的(奴婢)三生修来的大福德呢……”

的确,按宫里规定,有了品级的宫人亦可得低级宫人的侍奉,人数多少按品级而定。

面对无数的殷勤,她烦不胜烦,又不能得罪他们,因为太多的时候,君子与小人仅一步之遥,况她本就没有识人慧眼。

于是原打算第二日便回雪阳宫,结果一连数日只要出门便见到前来逢迎之人,害得她都不敢踏出璟瑄殿半步,还拜托了宫女替她严守,千万不要放人进来。

如此备受关注,令其愈发不安,夜里又开始做些没头没脑的怪梦,每每都惊出一身冷汗。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皇上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吴柳齐来了。

进门便是一句:“咱家给锦翎姑娘道喜了……”

苏锦翎吃了一惊,手一抖,针当即穿过了毛皮刺到了指上。

“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都傻站着干嘛,还不给锦翎姑娘包扎伤口?”吴柳齐语气虽急,面上却不动声色。

苏锦翎急忙制止了走上前的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吴总管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吴柳齐当即眉开眼笑:“瞧咱家这记性。咱家是奉皇上之命前来请姑娘前去清心殿……”

见苏锦翎满脸疑色,不禁笑得更为灿烂:“姑娘去了便知。”

苏锦翎无法,只得放了手中的活计。

刚出了门,顿时怔住:“这是……”

“这日头渐毒,皇上怕姑娘受热,特命咱家备了辇来接姑娘……”

“还是不要了,奴婢……”

“姑娘是想让咱家为难吗?”

苏锦翎无法推脱,只得上了辇舆,吴柳齐一声“起”,她方意识到自己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坐在辇上,却让御内第一大总管在旁护着,岂非大不敬?

“吴总管……”

“锦翎姑娘就别客气了,咱家这以后还得请锦翎姑娘多照应呢……”

记得自己自现代落入天栾城,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太极殿前,就是这位吴总管奉了皇上的旨意送她回百莺宫,路上也说了类似的话,只不过当时他态度虽算和善,语气却好像不无讽刺,而今……

苏锦翎看着他垂得低低的眉毛,有汗自纱质帽檐下渗出一圈晶晶的亮。

“咱家以前若是有对姑娘不敬之处,还望姑娘大人大量……”

苏锦翎也不禁有些汗颜。

然而吴柳齐自是记得自己当初对苏锦翎的不屑。他只当她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才特意出现在太极殿,这种轻浮的人他是一向看不惯的,而且依他在皇宫三十几年的经验,这种人即便得宠,亦会很快失宠,于是他将其送至百莺宫后就把这人给忘了。

再听说时,倒是在煜王婚礼上,二位皇子为其大打出手……当时他只觉得“苏锦翎”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待到想起,更加鄙弃。一个小小宫女,只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攀附上两个皇子,心机不可谓不重。

接下来,这个名字便时不时的飞入耳朵,其中以去岁秋日那对双生子再次为其大闹雪阳宫而被禁足最为响亮。

再后来,她似是沉寂了一段时间,除夕之夜的宫廷家宴并未见到她的身影,听说是病了。

一切的一切,也只是听说而已。

然后便一直很安静,直到花朝节那日,皇上回宫后似是有些神思恍惚,于玉版宣上勾画片刻,便隐身密室,第二日天亮方出。

密室藏有慈懿皇后的画像,皇上经常在忧思之际进入密室,对着挂在墙上的画像一站就是一夜。

人都道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其实他伺候皇上也不过是这十年间的事,此前一直在御厨坊,因在皇上寿辰做出一道金针豆腐而受到皇上嘉奖,被调来身边,又因了他为人谨慎,又小有机智,颇受皇上赏识。

其时,皇上身边已有个位高权重的总管丁易之,只不过年纪大了,皇上怜恤,赏其千金回乡养老。临走时,丁易之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因一道菜被皇上提拔全因了那道菜颇似慈懿皇后的手艺。

慈懿皇后出身并不高,是皇上微服私访之际所识,后宠冠六宫,只可惜年纪轻轻便去了。当年他在御厨坊也听说过帝后恩爱,只可惜依他的身份根本无缘得见皇上皇后,只是对于那位皇后,他一直心存好奇……不过是个女人,怎么就能抓住万人之上的君主的心呢?难道是因为她在阵前为皇上挡了致命的一剑?

于是当他有机会侍奉君旁,总想着要窥一窥那画中人的模样。只是有次刚随皇上进入密室,只瞥见那墙上画的一个边边,就惹怒了皇上,差点丧命。

他被押入宗人府,第七日,皇上突然遣人接他回来,言自己做了个梦,梦到慈懿皇后言他亦是无心之失。于是就这么免了罪,却又因祸得福,得了太监总管之位。

自此,他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皇后敬重有加,感恩有加。试想一个女人即便死了二十几年仍旧在周遭脂粉成堆的君王心中占有这么重大的份量,可见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也难怪皇上对其难以忘怀。于是,在他心中,天下堪称完美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慈懿皇后。

于是,花朝节那夜,皇上在密室内思念慈懿皇后,他便在殿中垂首恭立。

孩儿臂粗的河阳红烛伫立两侧,烛影摇曳,偶尔发出一声轻响,殿内的影子便跳上一跳,更显幽寂。

有宫女绕到蓥金龙案撤换茶盏,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琉璃屏画宫灯,案上霎时火苗腾起。

他急忙奔至案旁,先是搬了奏折,随后抢出那张烧得最旺的宣纸。一瞥之际,忽然发现这是一幅画,只简单勾画了一个女子的容貌,一双眼睛灵媚清幽,看去有些眼熟。

145喜从天降

那个惹祸的宫女却怔怔的,只喃喃一句:“怎么是苏锦翎?”

苏锦翎?那个勇闯太极殿的秀女?那个引得双生子多次为其大打出手的雪阳宫的宫女?皇上的失神……是为了她???

此刻,他不得不佩服此女的心机,竟然在他这个离皇上最近的大内总管的眼皮底下勾引到了皇上,而他却毫不知情,此女不容小觑啊。

可是第二日,皇上并未提及那幅画,他暗自幸灾乐祸……原来不过是皇上的一时兴起罢了。

然而皇上去雪阳宫的频率明显高了,且又出人意料的没有令他跟随,而每每回来,唇边纹路依旧刚厉,可是眼底却带着笑意,就好像冰封千年的湖面在渐渐开裂。如此,依他的谨言慎行,即便不问随同的宫人,亦可猜出一二。

这个苏锦翎,莫非真的会改变什么?

不禁对这个宫女生出几分好奇,不过,仍是因了她的别有用心,对她甚无好感,即便是现在,皇上竟也点了她在身边伺候,虽然一月内不过十日,而今日又因了她的才智要特别嘉奖,此时的她已是三宫内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亦觉得更应对其刮目相看,尤其是他现在仍旧看不清她内心所图,不过有一点是格外清楚的,如果真是小人,那是得罪不起的,谁不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风是枕边风?

如此便有些担心她是否会记恨他以前的态度,此番的请其多加照拂则是有几分真心的,而且……

“咱家在宫中这几十年,也只与严总管颇有私交,全因了当年在御厨房共事……”

他早知严顺对这个苏锦翎颇多照顾,两人因了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时有见面,严顺亦偶有提及,听严顺的语气似对她极是喜爱。

严顺是何等人物?那也是见过风浪的,却独独对这个入宫方一年的小宫女青眼有加,究竟是她心机缜密得连严顺都蒙混过去还是真的“心志单纯,品性纯良”?他吴柳齐阅人无数,如今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但是他信奉的是除了自己绝不可相信任何人的信念,于是即便现在各方各面的表现皆倾向于她,他也保有自己的看法,却是本着既不打压又小心防范的策略。而今搬出严顺来,无非是想要苏锦翎看在严顺的面上,不要与他为难罢了。当然,这得在她能够识人眼色,真如严顺所言的“心志单纯,品性纯良”且也真将严顺当做回事的前提下。

“你认得严总管?”

话被打断,但见苏锦翎由方才的愁眉苦脸换作阳光灿烂。

自从他在皇上跟前伺候,还没有人敢这般轻易打断他的话,这个苏锦翎果真是……

“想来我已是好久没有回去雪阳宫,也不知那边怎么样了。严总管畏热,又无论何时何地都穿得中规中矩。现在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再起痱子。还记得去年,煮了几十回枇杷叶才勉强消了下去,却因有所耽搁,还生了疥疮,痛得不行。但愿他今年会记得提早预防,只是他一天天总是在忙,不知会不会……”

吴柳齐微怔。如果是演戏,她的演技也的确够精深,竟让他找不出丝毫破绽。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容不下半分虚伪的杂质。

而严顺因为在贤妃面前伺候,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个认真谨慎的人,即便是大夏天也捂得分外严实,起了痱子也不敢当众搔痒,依旧规规矩矩的立着,于是汗就越来越多的冒出来。

这工夫,便见她有些坐不住了,不时的望向他,似是欲言又止。

他心下一动:“皇上已在清心殿等了多时,若是去看严总管,稍后咱家送锦翎姑娘过去便是……”

“不劳烦吴总管,奴婢自己过去便好……”她语气骤然变得轻快,竟似松了口气一般。

吴柳齐看了她一眼,掉转目光,不再说话。

清心殿在承乾宫内,殿如其名,距其尚有三丈远,已觉得有丝丝凉意随风而来,皆是因整个殿宇是用了黎阳湖底的冰晶石堆砌而成。

此处是天栾城的避暑胜地,不同于别处的奢华,四围遍植阔叶树木,远看就好像给巍峨的殿宇撑了把巨大的伞。风过处,树叶沙沙,清凉阵阵,恍若遁世,令人心境顿清。

对面则是昭阳殿,整个殿宇是柏阳山内的暖玉堆砌而成,无需火盆地龙,自然四季如春。皇上冬日便转去昭阳殿,夏日则在清心殿办公就寝。

辇舆就在殿外碧草掩映的玉阶下停住,苏锦翎仍有些惴惴:“吴总管,您能不能先告诉奴婢,皇上到底找我什么事?”

吴柳齐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倒笑了:“自是喜事,否则皇上怎么能让咱家用辇舆专接了姑娘过来?”

喜事?什么喜事?对于她而言,在别人眼中的喜事可能恰恰是她的灾难。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无法让心情轻松起来。如今思及,清心殿的薄凉依旧无法消退背上浮汗,顿觉脚步沉重,迈进那高高的朱漆门槛时还绊了一下。

步青云坚实的鞋底在门槛上磕出一声脆响并伴着她的一声轻呼,进去通报并已转身准备引人入内的吴柳齐及时扶住了她,语带笑意:“姑娘小心着点。”

殿内没有置冰,却于四处散着幽幽凉气,直入心脾。

苏锦翎心事重重,也无暇打量殿内的舒适简洁,只盯着绣有双色木槿花的鞋尖随着吴柳齐踩着海蓝织金毯一路向内。

行至两扇敞开的紫檀雕龙金赤木门前,忽有所感的顿住脚步,长睫微掀……

一个雪色的身影就这么毫无预料的扎入眼底。

骤见的惊喜,多日的思念,仿佛化作一团云将她包围托起,迷了眼,迷了心,竟看不见周遭各个器宇不凡的人物,只有一双冷锐的眸子于流光中穿云破雾而来……

只一瞬,却好似一生,就那般定住她,直至……那眸子掉转了目光。

刹那间,浮云散尽,人、物顿清。神思回归之际,方看见一身香色长袍的皇上坐在浮雕龙案前,太子并各位王爷及皇子按位立在两旁,只缺了个文定王……听说文定王是个闲散王爷,平日连朝都是不上的。

目光依然圈定那人……

宇文玄苍白衣胜雪,神色清隽,狭眸微垂,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有些迷糊,莫非刚刚那惊鸿一瞥竟是错觉吗?她分明亦从那眼中看到了柔情与思念……

一旁的清宁王倒是笑意微微的看她,目光中有着一丝意味不明,似是了然,又似是关切,还有……

“咳咳……”

耳边传来吴柳齐警示的轻咳,她方忙忙的跪拜在地:“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的语气带着一丝欢快。

安静起身,垂眸而立。

“玄徵可是又见好了?”

“回皇上的话,九殿下如今身子大好……”

“可是你的功劳?”

“奴婢不敢,九殿下的身子全仰仗于皇上、贵人娘娘及各位主子的关爱才恢复得如此迅捷……”

“那么……这个呢?”

苏锦翎抬眸,但见皇上手中执一半尺长短的管状物,微动间闪着金色的光芒,光滑耀眼。

“这个……奴婢不知是何物……”

“咳咳……”一旁的宇文玄铮拼命干咳企图吸引她的注意。

这个苏锦翎,进门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任凭他挤眉弄眼,她倒是目光扫过,却仿佛视他于无物,亏得他这般为她高兴。

宇文玄朗……暂且先记他这个好,只是此番竟是由那小人替苏锦翎讨了好处而自己却……也罢,只要她好不就行了?可是千万别因此只记住宇文玄朗的小恩小惠而丢了我啊。

锦翎,快看过来,看过来……

“玄铮,你的伤势如何了?”宇文容昼似是不经意的提及,语气中的威严却不容忽视。

宇文玄铮急忙收了声,敛容正色道:“谢父皇关心,已是大好。”

“嗯。”宇文容昼笑意略收,移回目光,却是看向吴柳齐。

吴柳齐明白皇上心意,忙拿覆着红绸的漆木托盘盛了那金灿灿的宝物送至苏锦翎面前。

苏锦翎试探的看了皇上一眼,见他点头,方小心的拿起那宝物。

“诶?”她惊讶。

“可是眼熟?”龙案后那人眉目俱是笑意。

“倒好像是奴婢那个……只不过,精细许多。”

的确,这改良后的望远镜竟然可以伸缩自如,也便可以调整视物远近,全不同于她为宇文玄铮所制的玩具,究竟是谁竟有如此心思?

她试探着看向宇文玄朗,却见他笑了:“这便要感谢四哥了……”

移目宇文玄苍,恰与之四目相对……

心底仿佛“轰”的一声,震得她险些掉了手中的物件。

忙转过眸子,心间狂跳,那隆隆之音模糊了耳边的说话声,只觉血气漫涌,面颊发烫。

“苏锦翎……”

连位于最远处的宇文容昼都发现了她的异样。

146大祸临头①

略抬了抬眸,余光瞥见宇文玄苍仍在注视她,竟是唇角微翘,目露柔情。

该死的,干嘛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用这种目光看我?

“呃,这个可比奴婢做的好多了……”话至此,忽然发觉此句方才讲过,忙又道:“煜王真是……心思巧妙……”

语毕,大起胆来挑眸而视,却对上他漾溢在冷冽中的柔波。只一碰,立即慌得垂下眼,长睫并指尖不自觉的微微震颤。

“玄苍,你吓到她了!”宇文容昼笑道:“平日总是冷着脸,这会儿却是这般的盯着一个小姑娘……”

宇文玄苍转了目光,敛衽……

他竟是对自己敛衽为礼,在这么多人的面,他想干什么?心中跃出无数答案,却只有一个分外清晰,且满是兴奋而又担忧的敲击着她的心脏。

宇文玄逸依旧笑意盎然,因了眸底深沉,那笑意便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这接二连三的惊喜……苏锦翎,现在朕都不知该赏你什么好了。”

“奴婢不要赏赐……”

“噫,这怎么行?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苏锦翎纤眉一挑。大功?这从何说起?

众人便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她笑。

还是宇文玄铮沉不住气了:“就是你做的那个望远镜,将来若是打起仗来,可是会派上大用场……”

苏锦翎心下一震,立即抬眸看他,满脸茫然顷刻间不翼而飞。

宇文玄缇已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要拿那望远镜去战场上一试功效,甫一开口,便带出血腥之气:“东哲又开始不老实了。每年的岁贡总是要迟上几日,而且愈发的清减,只言这两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可我派去的间人传回来的消息是那东哲王莫顿穿金戴银,连帽子尖都顶颗酒盅大的夜明珠,还拿大笔钱财牲畜赏赐属下,而且积极练兵……看来太平日子是过够了,不给他点颜色是不行了。只是那东哲是游牧民族,以往难觅踪迹,可有了这个就好办了,看我不打那莫顿个吱哇乱叫,杀他那些个喽啰片甲不留!父皇,请您即刻下旨,儿臣愿挂帅出征,为我天昊扩土开疆!”

宇文容昼唇角纹路渐深,似有点头之意,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道金光于眼角处一闪,紧接着那精致的望远镜已经横躺在织金地毯上。

“苏锦翎,你竟敢……”宇文玄缇立刻大怒。

“启禀皇上,锦翎姑娘并非故意……”

吴柳齐也不知为何要为苏锦翎开脱,而他明明看到……

“启禀皇上,奴婢就是故意的……”

“大胆!”

宇文玄缇一声怒喝,顺提起一步,似是就要踹死这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原本还觉得她还是个可供利用的人物,而今却发现这丫头不大好用啊,而且他甚至有种预感,若是用了她,定要坏事!

宇文容昼已经拧紧了眉心,那中间的一道深痕形同刀刻,并上冷厉的目光,顿令人寒意横生。

“还不快跪下?”吴柳齐低声怒喝。

他弄不懂这个心机深重的丫头现在在搞什么鬼?依然是想出人意料博取眼球吗?可是相比于勇闯太极殿,这个赌注下得未免太大了些,而且即便自己已然发出警告,她依然站得直直的,不禁急了:“苏锦翎……”

苏锦翎不是没听到这声断喝,可是……

掀睫之际,目光扫过众人,于宇文玄苍骤然冰冷的脸上略有停留,亦是扫过……

咬紧嘴唇,缓缓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她听到一声轻笑,这种不屑以及轻慢的笑声,只有太子才有。

一时间恨意陡扬……

她一直在努力忘记那恐怖的一日,可是那身太子专享的杏黄的服色早已刺入她的眼底,她想要忽略,而他偏偏要以这种方式提醒她注意。

他在笑,笑声很好听却很讨厌。

是在笑她一时冲动吗?是在笑她贪生怕死吗?襄王口口声声要去征伐东哲,要去打天下,然而以无数将士的一腔热血,无数百姓的流离失所换来的天下便是要供这种人挥霍的吗?

心底恨意盘旋,竟抵消了初时的恐惧。

“奴婢知罪,但奴婢此番所跪的不是皇上,而是……天下苍生……”

一语既出,有人大惊失色,有人笑喷了茶,就连苏锦翎亦觉得,这篇文的题目……开大了。

“混账!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拖出去……”宇文玄缇怒喝。

这一刹那,宇文玄逸笑意顿滞……宇文玄铮目露急切……宇文玄朗旋即看向宇文玄苍,后者狭眸微眯,隐于敞袖间的手已运气指尖……宇文玄瑞摇扇的手减缓,不动声色的将众人神色纳入眼底,又见宇文玄逸目光移向宇文玄苍,唇角微勾……

清宁王是在叹关心则乱,竟使得一向心思深邃的煜王就要沉不住气了,不知他若是真的出手会是怎样的局面,而自己……若是她真的有什么事……他,有护她的资格吗?

一刹足以包罗万象,而尚未待这一刹那转瞬即逝,宇文玄铮已经脱口而出:“慢着!”

宇文容昼鹰眸微开,冷光骤现之际,宇文玄铮已跪在地上:“父皇……”

宇文容昼缓缓的往后一靠,语气缓慢且冰冷:“现在是你说话的时候吗?”

“可是父皇……”

宇文玄朗离他最近,此刻已看出些苗头,不动声色的踢了他一脚。

宇文玄铮虽救人心切,却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自己的双生兄弟心有灵犀,立即收了声,警醒而又期待的望向父皇,又看向苏锦翎。

苏锦翎面色平静,自己也奇怪刚刚还吓得要命,这会竟是连指尖亦不抖动一下。

“跪的是天下苍生?苏锦翎,你口气不小!”

“相比于天下即将发生的战乱,生灵涂炭,奴婢这一跪,实在太微不足道!”

“哦,有何微不足道?”

苏锦翎盯着在织金地毯上折射日光的望远镜:“奴婢本是突发奇想,才做了这么个物件,不过是个玩物,却不想要运用于战争,夺取无数人的性命。这无数人中,不仅有外族的所谓叛逆,也有天昊的子民,而他们真的想参与战争吗?试想哪一场战役不是因了少数人的利益驱使而让百姓冲锋陷阵马革裹尸?一将功成万骨枯,到头来成全了谁的心愿?”

“苏锦翎,谁允许你在此胡说八道?还不给我……”

宇文容昼轻轻一瞟便截断了宇文玄缇的怒气,他只得愤愤的瞪着苏锦翎。

若无战争,哪来的建功立业?难道仅凭动动嘴皮子就可得成大事?战场上的死伤无可避免,没有死亡,哪来的生存?若想成功,只能将他人踩在脚下,踩在脚下的人越多,站得便越高。这一切,岂是个女人能够品头论足的?

苏锦翎皱皱眉,见皇上虽面色严肃,却并无制止之意,索性心一横:“皇上虽贵为天子,然而若无天下苍生,若是天下苍生因为战乱号哭转徙,饥渴顿踣……奴婢听闻皇上尝多次御驾亲征,其中种种,奴婢心中所想定不如皇上的亲眼所见来得深刻。无论是外族人还是天昊子民,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力。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为什么偏要创造一场战争而让他们失去生命呢?他们原本可以好好的活着,去享受属于他们的生活。奴婢亦知战争亦是为长远考虑,可是每每都是劳民伤财,战后亦须花费极长的时间来休养生息,可是休养生息的结果就是为了发动下一场战争吗?试想百姓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才参加战争?连绵不断的战争当真是为了百姓的幸福安康吗?当那奋斗了一辈子的心血却因了战争而顷刻间毁于一旦,这种家破人亡带来的难道是快乐?那用殷殷鲜血累累白骨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战争所带来的岂止是烧杀掳掠?皇上是天下百姓之君父,试问有哪位父亲会忍心让儿子去送死?天子因何是天子?因是上天赋予其管理天下万民之使命。而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天子当如何作为?是应爱民如子还是要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哪一种更受百姓爱戴?奴婢私以为,但凡天子,无不渴望拥有万民之拥戴,而以民为本,真正让百姓安居乐业方是一个英明睿智,可于史册万古流芳的皇帝!”

如此一说,等于直接推翻了景元帝近二十年的功业。这个苏锦翎,她当真不想活了吗?在场者无不为之捏了把汗,包括宇文玄缇亦死死盯着父皇置于案边的虚握的拳,只等其骤然扬起,重重一击……

只有太子轻飘飘的飞出一句:“妇人之见!”

苏锦翎却似丝毫无觉:“况若发生战事,便当真只是两国之争吗?天昊有自己的属国相助,东哲也会动员对天昊不满的国家,到时……”

“一网打尽!”宇文玄缇满不在乎的大手一挥。

却是没人注意他,大家的目光都紧紧的盯住苏锦翎,包括皇上,虽然面色依旧严肃,鹰眸中却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意味。

147大祸临头②

“不错,一网打尽!”苏锦翎眉心一紧:“王爷的话让奴婢忽然觉得所谓天下不过是一张大网,所有的国家……大如天昊,小如肃剌,均布于网上。东征东哲对天昊只是件小事,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宇文容昼微眯的眸子骤然一展,唇角微牵。

“奴婢不敢想象那将会是一种生灵涂炭的场面。而最令人担心的是,一旦两国开战,无论胜败皆有损伤,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昊国力日盛,难保不有人全心觊觎,只待时机,若是被别有用心者趁机利用……”

天昊若是东征东哲,即便打着讨逆的称号,实际也是一种侵略,若有人扮作正义化身号令天下……这种事在战争史上并不少见。

“这些都只是奴婢的猜测,或许一切尚远,然而有一件事却是迫近的。一旦战事发动,皇上便真可安于皇城高枕无忧吗?势必要夜以继日操劳战事,关心军情,熬心费神。皇上乃一国之君,如此皇上便不仅是您一个人的身份,而是万民心之所向。所以,皇上即便不关心自己身体安康,亦要为天下万民珍惜自己……”

宇文容昼心下一震。

曾有个女人亦曾对他这般说:“皇上为什么一定要连年征战,还要御驾亲征?岂不知皇上不仅是您个人的皇上,还是妾身以及天下万民的皇上……”

于是她陪他征战沙场,为的不是浴血杀敌,而是担心他,保护他,以至于为他挡了致命的一剑……

二十余年过去了,那个女人的容貌已渐渐模糊,他不得不时常对着画像回忆她的分毫,然而此刻,他仿佛看见她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那清澈的眸子,那忧虑的神色,那固执的坚定……

就像他初次于明霞苑见到她,那个名字此番几乎又要脱口而出……

紫岚……

却是那么巧,是天意吗?

花朝节,明霞苑,茶花旁。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你就是雪阳宫的宫女苏锦翎?”

她惊愕的睁大水灵灵的眸子:“你认识我?”

七夕夜,熙水湖,月桥上。

一个紫衣少女竟以一人之力打跑了几个调戏良家女子的恶棍,那恶棍逃走时恶狠狠道:“多管闲事!尤紫岚,你等着!”

微服私访的他被那少女一双灵动的眸子和飒爽英姿所吸引,不由自主的跟随其后,穿了好几条街竟被其视为无物,年轻气盛的他后终忍不住唤那个名字:“尤紫岚……”

她惊异回眸,上下打量他:“你认识我?”

怎么会如此巧合?怎么会……

众人则无法感知皇上心底正波澜翻滚,因为他们正集中精力研究苏锦翎。莫非已意识到此前过于嚣张,于是心生怯意,此番以关心龙体安康急于挽回吗?

于是皆将目光汇聚于苏锦翎脸上,但见其神色端凝,无一丝惧意,只定定的望着皇上,目光如水映月。

良久……

“朕记得你似是没有读过书……”

皇上的这句自言自语让镇定自若的苏锦翎长睫一颤。

糟了,刚刚情急之下是不是说出了什么高深之语?

她立即按回放键,一时间长睫微颤,目光频闪。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出自《尚书·五子之歌》。牵一发而动全身……应是化用了苏轼的《成都大悲阁记》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意思。”宇文容昼鹰眸微开,睇向苏锦翎,语气竟是不急不愠,似还带着一点玩味。

记忆恢复,其实那些词句她不过是觉得合适就顺手拿来用了,是前世写作文的习惯,如此一可凑字二可论证观点三可显摆见多识广,于是每每作文恨不能将所会的都搬出来铺在纸上,刚刚一番言论……其实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若放在一个“目不识丁”且于清萧园幽禁十五年的小宫女身上……

“奴婢只是……”

要不要说是因了贤妃娘娘调教有方?可是古代女子多被勒令远离政治,若如此,会不会让贤妃娘娘受到牵连?她只图说得痛快,竟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要如何修补?

“果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便是你的德行了?可是朕也记得似是没有说什么要发动战争……”

宇文容昼忽然自己转移了话题,然而如此更为严重。

已有冷汗渗出。

莫非她是会错了意?刚刚的确是宇文玄铮说望远镜将会用于战事,而襄王立刻请上允其挂帅出征……

她拼命回忆,她记得……依稀记得……宇文容昼似有点头之意……难道……

“只是是否发动战争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万民性命亦系于皇上的一句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朕忽然发现朕的金口玉言不及你的一番慷慨陈词,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皇上此言与他的神色一时均难辨喜怒,众人皆屏气敛声等宇文容昼做最后决断。他们觉得眼下的苏锦翎就像是只夹子上的小老鼠,只等被卸下来喂猫。

“苏锦翎,你可还记得,初时朕还问过你想要讨何奖赏?”

苏锦翎缓慢回忆,记得似是有此一说,于是点点头。

“朕曾想,若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但凡攻下一城,便赏你黄金百两。如此,可是为你方才之言有所悔意?”

苏锦翎想了想,摇摇头:“其实奴婢方才只是不愿这与奴婢有关系的东西成为杀人的工具……”

的确,当她看到宇文容昼似有点头之意时,顿觉手中那金光闪闪之物面目可憎,那耀目的金光竟似对她自作聪明的嘲笑,而她……虽然双手不曾沾染鲜血,却是个十足的刽子手!

“若是奴婢的奖赏建立在他人的血肉之上,奴婢会良心不安,夜夜噩梦,生不如死……”

“若是朕因你出言不敬下令将你处死呢?”

“奴婢会恳请陛下饶奴婢性命……”

有人笑出了声,自是太子。

“既是怕死为何又要冒犯龙颜?”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怕死,是因为心有所念,因为心有所念,才会更渴望生存。奴婢此生无大志,惟愿活着,进而好好活着。奴婢觉得天下大多是如奴婢这般的普通人……怕死,只渴望安宁。既已是如此低微,为什么不满足这样一个小小心愿呢?”

“你觉得朕会满足你这个小小心愿吗?”

宇文容昼声音极轻,却在这个静寂的殿堂里荡着震慑的回声。

“奴婢觉得皇上并无杀奴婢之意……”

“为何?”

“皇上若想杀奴婢早就令人拖奴婢出去了,而不是问奴婢这许多话……”

“哈哈……”宇文容昼放声大笑:“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胆小的丫头,却不想心里却也有这许多弯弯绕。如此,即便前嫌不计,朕是不是可以就这个判你个妄自揣度圣意之罪?”

苏锦翎垂下眼帘:“奴婢还是觉得皇上不会如此……”

“为何?”

“因为皇上是明君……”

声音小若蚊蚋,却逗得众人都笑了。

“此前还见你振振有词,轮到为朕歌功颂德却只是这么简短的两个字,声音还是这般小。再说两句,朕就恕你无罪……”

苏锦翎涨红了脸:“奴婢说不出来……”

的确,她很少能说出讨人喜欢的话来,纵使心中百感交集,轮到嘴边的也只有简单直接的一句。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人会怀疑她别有用心,譬如太子。

怪不得总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原来也不过是个只会对皇上拍马逢迎的奴才!

宇文玄晟冷笑。

“皇上,虽只是区区两个字,却是概括了皇上的英明神武,丰功伟业,简单而不失深邃,实是最为恰切的两个字,正如‘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就像画蛇添足……”

“朕看你才是多此一举!”宇文容昼笑道:“你这舌灿莲花之能事闲来也教教这位锦翎姑娘,省得她一开口就得罪人。对了,朕记得你平日似是对她……”

“皇上……”

吴柳齐急忙打断皇上的话,虽然这是大不敬,可是宇文容昼看着他饱经历练的面皮竟然也涨作红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吴柳齐也不知是怎么了,刚刚竟也为她的不敬逆上而担心,此刻又为她的脱离险境而庆幸,莫非她真的如这段时间宫中所传言的会什么魔法?

“苏锦翎,朕再问你,依刚刚襄王所言东哲一事,该如何去做?”

若是苏锦翎足够聪明,她应该说“国家大事,岂容奴婢在此多言?”只是她被今日的起伏变幻弄得晕头转向,还为皇上的不究之恩而暗自庆幸,于是此刻脱口而出:“严防坚守,寸土不让。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女人就是女人,只会老守田园,难堪大用!

宇文玄缇不屑的乜了她一眼:“长此以往,老虎也养成了老鼠!”

苏锦翎看着案下飘垂的流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心中常有忧患意识,自是不会放松懈怠!他国的虎视眈眈,便好比叮在马腿上的牛虻,有了危机感,才可令国与民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如若天下果真一统,难免会生出安枕无忧之心,岂非得不偿失?若想使一根线变短,不一定要剪断它,只需拿出一根更长的线即可……”

148如此殊荣

宇文容昼眉心不动声色的一挑:“苏锦翎,还记得朕此前说要赏你吗?”

苏锦翎垂眸道:“奴婢谢皇上不杀之恩。”

“呵,这回你倒决定得快,是怕朕反悔吗?”宇文容昼唇边纹路一深:“不过这是两码事。既不能每城皆赏你黄金百两,那么朕就将此物赏赐于你……”

吴柳齐忙拾起躺在地毯上那支金光闪闪的望远镜,双手递与苏锦翎。

“此物便交由你收管,外族一日不犯我天昊,天昊便一日不发兵,然而若果真危及我天昊子民……苏锦翎,朕便要你亲自将其交到征敌大将军的手中!你,可愿意?”

苏锦翎眼睛一亮,伏拜在地:“奴婢谢皇上恩典,谨遵皇上旨意!”

仿佛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没想到这样一场风波便过去了,既是皇上不予追究,甚至还允了她的请求,思及她此前所言,个别人觉得简直是乏善可陈,可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和幸运,于是各自心思。

苏锦翎却只在乎宇文玄苍的想法。

在最紧张的时刻,她曾设想,若是真的触怒了皇上,他会如何去做?会帮她吗?会救她吗?还是……

一边是他的父皇,天下至尊,一边是她……她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若将这两者放在他心中的天平之上,他究竟会倾向于哪一边?有那么一个砝码,浇铸着他的雄心壮志,他会将它加在哪一边?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吗?她想赌,却又怕赌,因为她不知属于自己的赌注究竟有多少。

那一刻,她特别想回头看看他,想从他那冷锐的眸中寻找一丝能让她心神俱宁的慰藉,可是……

而此刻,趁着殿中气氛的骤然轻松,她微侧了眸子,却正对上宇文玄晟的目光……不屑,戏谑,好奇,嘲弄,还有一点点的……一时难以分辨的意味。

“既是已领赏谢恩,还不快快起身?”吴柳齐在一旁提醒。

唉,这丫头还真是钝啊。

“呵呵,那个跪天下苍生的人,现在天下苍生让你起身了。”

宇文容昼一句玩笑逗得吴柳齐再次红了老脸。

苏锦翎这边起了身,那边就听到宇文玄铮长出了一口气:“害得我这一身冷汗……”

有人轻笑:“八皇弟既是这般关心锦翎姑娘,何不请皇上赐婚?”

说话的正是宇文玄晟。

苏锦翎一惊,心下恼恨,这宇文玄晟怎么如此可恶?每每碰见他都没有好事,真是个灾星!糟了,皇上这般喜欢赏赐她,万一……

急忙看向宇文玄苍,但见他亦抬了眸子,却不是对她,而是扫向宇文玄晟,眼底一片冰寒,就连额心蓝宝亦闪烁寒光。

“哈哈,那个我……”宇文玄铮挠挠头,将那束发金扣*弄得歪斜一边,一会看看苏锦翎,一会看看皇上,脸色通红,张口结舌:“那个我怕……”

他是怕苏锦翎会拒绝。他不敢猜测苏锦翎的心意,更担心依她的脾气若是当场驳了皇上的赐婚……

“是怕侧妃泪湿长夜吗?”开口的却是宇文玄朗。

宇文玄铮先是因为玄朗向皇上进献宝物替苏锦翎讨赏而分外高兴,可是不想苏锦翎险些因此罹难,那时他又恨透了他……要你多事?而此刻,当真是由衷感激了,忽觉这双生兄弟今日似乎特别的与他心有灵犀呢。

“那是,那是……”

虽说惧内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现在也只能充作权宜之计了。

宇文玄逸收回目光,笑得含蓄而无奈。这一根筋的玄铮,他哪知宇文玄朗此语并非为他?再看那位煜王,依旧长身玉立,冷峻的神色略有缓和,心中顿时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那人的担心……她的紧张……均与他无关。

当然,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全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却好像没有听到,正招了吴柳齐近前说话,于是众人心下暗笑……太子在皇上心里果真愈发的无足轻重了……

“苏锦翎,明日便到皇上身边伺候吧……”吴大总管直起了腰,笑眯眯道。

苏锦翎微讶,抬眸望向皇上,却见皇上正把玩着案上的一块玉牛镇纸,似是自言自语,但那音量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到:“朕记得朕也分得了十日……”

原是此事,苏锦翎忍笑,这皇上怎么有时也跟小孩子似的,不过心情顿时分外轻松:“奴婢遵旨。”

“嗯,你跪安吧。”

苏锦翎福身而拜后,吴柳齐随即跟了上来:“咱家送姑娘出去……”

由皇上身边的红人吴柳齐大总管亲自相送的人整个天栾城也没有几个,就包括王爷们,此乃殊荣,怎奈苏锦翎这个至今仍不谙宫中诸多奥妙的人并不清楚,只觉得他身份贵重年纪又大,如此对自己实在过意不去,只诚恳道:“奴婢不敢劳烦吴总管……”

吴柳齐笑得眉毛弯弯:“咱家还记得来时答应姑娘要亲自送姑娘去雪阳宫……”

经过这番波折,苏锦翎自己都差点将此事忘了,而吴柳齐的执着又让她推辞不得,只得道了谢。

“苏锦翎……”

行至门口,忽听得皇上在身后唤她。

一时间,心思百转……莫非皇上改主意了?莫非此前宽宥均是拿她玩笑不想她却当了真结果这会要治她的罪了?莫非要提及赐婚一事?莫非……

“你当真不识字?”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她,而皇上锐利的眸子穿过那或疑惑或无所谓的种种正正落在她身上,就好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无论你躲在哪,都会避无可避的被它揪出来。

有冷汗渗出,指尖泛凉。

若说她识字,自是无法解释这十五年的清寒岁月还有那句据说是出自她口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若说她不识字,又如何解释此前的“振振有词”?而她的母亲众所周知,只是个伶人……这个时空的伶人地位低下,是不允许读书认字的。

仅仅是一个答案,却关乎太多,她总不能言明自己是个穿越者吧?这恐怕结果更糟。此刻,段姑姑的那句经典名言再现耳畔……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为什么每每都在出了事之后方才被她想起进而追悔莫及?

咬牙,指尖嵌入掌心。

丹唇微启,一个轻得如同叹息仿若根本不想被人听到的声音响起:“不识。”

若说此前是无礼犯上,此番则是欺君之罪,罪该……

皇上的目光定定的看住她,事实上不过一瞬,却令人分外难捱。

“去吧。”

她如释重负,忙福身一拜,转身出了门。

外面阳光灿烂,笼在她略带寒意的身上,倒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吴柳齐遣小太监去唤辇官,立在玉阶下等待期间,诸位王爷及皇子也出来了。

宇文玄铮走在最前面,满脸喜色:“苏锦翎,真有你的!”

宇文玄逸随后而出,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淡淡的瞟过一眼,笑意微微。

她屈膝行礼,又撞上宇文玄瑞的气急败坏:“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我说把那玩意做一批出来,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是他偏偏不允。唉,我发现这世上除了我怎么都和银子过不去?”

话音未落,已自怀中取出小镜,拢了拢光滑如裁的鬓角。

“五哥,你也不想想,若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

宇文玄瑞瞄瞄宇文玄逸,又看向宇文玄铮:“诶,这会倒聪明起来了,刚刚怎么只会‘这个’啊‘那个’啊……”

宇文玄铮涨红了脸,拎起拳头就去揍他。

他们三人是自小在一块的,虽然年纪相差颇大,然而宇文玄瑞总是没个王爷或者兄长的样子,且为人随便,所以也不存在犯上之嫌。

正闹着,宇文玄朗也出来了,白牙一闪,对苏锦翎笑了笑:“如此是不是要谢我了?”

“玄朗,你还说,锦翎差点被你害死!”

宇文玄铮当即拦了一句,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在清心殿内玄朗的相救之恩,所以此番出乎意料的没有冲上去便打。

苏锦翎心下一动,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

一角嵌着银丝云纹的雪白飘过朱红的门槛……

有那么一瞬,什么也看不见,视野里满满的只是那角雪白;有那么一瞬,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那角雪白飘动的声音,极细微,如雪簌簌,却震耳欲聋……

然而那角雪白只是飘过,无半点停留之意的直飘离她的视线。

心一点点的沉下去,移目而望……但见那雪色的人影就那般悠悠的远了。

宇文玄朗亦不再玩笑,深深的看了苏锦翎一眼,亦疾步而去。

宇文玄铮虽在嚷着,可是眼睛却没有放过这边的动静,他眼看着苏锦翎的目光紧随那雪色移动,粉白的面颊如霞光初映,然而随着那雪色远去,霞光渐息,竟好似铺了层霜雪一般。心下忽的闪过一丝光亮,好像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然后再见宇文玄朗那意味深长的一眼,那线明晰终于豁然开朗。

149各自心思

原来……怪不得……

思及此前种种,竟一点点的将种种莫名串联起来,她的偶有失神,目泛柔波……并不贪恋女色的玄朗对她的额外关照……在清心殿中宇文玄苍对她的注视……他分明看到那惯有的冷锐中似是含有一点什么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却没有深究,而现在……忽忆起去年秋天因宇文玄朗的处处拦截最终导致二人大闹雪阳宫,应是也与此事有关。只是他暂时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关联,难道是怕贤妃得知身边的宫女自己的儿子有了私情而动摇方逸云在王府或者更遥远的将来的地位?可是玄朗的急切分明有着另外的担忧,是什么呢?

他的脑子有点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会是煜王?

在诸多皇子中,煜王不能不说是个分外出色的人物,也是在他心中唯一可同六哥媲美的人物,亦是个绝佳的对手,宇文玄逸虽不言,他亦知六哥亦是对其赞赏有加。苏锦翎眼光不错,但为什么偏偏是他?煜王可是个极为现实的人物,怎么会对一个毫无背景的她真正用心用情?而且,而且他可是六哥的敌人啊!如此以来,她岂不成了……而将来六哥大权在握,一切异己都会被拔除。胜者王败者寇,无可厚非,天家自古便是如此,可是她若是跟了煜王,到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诶,这是怎么了?莫非嫌这脑门白长了这么高却一点智慧也无结果错过了佳人于是意图拿它治罪?”

宇文玄瑞本是看着他不停的拍脑门于是趁机拿他取笑,却恰恰说中了他此刻的心事。

顿时浓眉倒竖,只一抬手就将宇文玄瑞拍着他额头的手打开,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宇文玄瑞僵在那,分外尴尬,看向宇文玄逸:“他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又摸摸油光光的鬓角:“我也没说什么啊,本来就是他……”

宇文玄逸打断他的话:“让他去吧,稍后找他去我那喝两杯……”

宇文玄瑞立即忘掉刚刚的不快,圆脸笑得灿烂,连本就不大的眼睛亦笑眯成线。

他面容酷似女子,尤其是弯细如月的眉,皮肤亦似女孩般光滑细嫩,又敷了粉……连宫里许多得宠的娘娘都难得一见的紫玉珍珠粉,更衬得那唇粉润光泽,笑语生香。这副模样若再换上一身女装……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毫不为过。

“我可是记得前几日光禄大夫送了你两坛百年陈酿……”

提到酒,容颜愈发妩媚。

“被我埋在梅树下……”

“是疏影园的那株台阁朱砂吧,我就知道……”

话音未落,已是飞一般的先跑了。

宇文玄逸笑了笑,回眸睇了苏锦翎一眼。

苏锦翎忽觉他以往春意盎然的笑容此刻似是多了点苦涩,少了分魅惑,还有一丝了然……

正在疑惑,但见他黑眸微移,看向她身后……

太子并襄王自门内而出。

太子本在前,可是宇文玄缇一向看不惯他,于是抢先而出。

他身材高大魁伟,而太子虽也算健壮,然而长期为酒色所累,亦不习功法,结果竟被他挤得一个趔趄,大失风度。

趁那二位尚未开战,宇文玄逸已先自离开,而辇舆也在此刻停至阶下。

吴柳齐似是也不想搅进这场即将发生的混乱,忙催着苏锦翎上辇。

辇舆吟着好听的小调刚走了两步,身后即刻传来宇文玄晟的怒吼:“宇文玄缇,你放肆!”

苏锦翎连回头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摩挲着手中的赏赐,眼前只停留着那渐行渐远的一抹雪色。

他是生她的气了吗?因为……

他是那般有雄心壮志之人,若是这望远镜当真在战争中派上用场,他是不是也会得到皇上重赏,即便不是重赏亦会缓和下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偏偏被她打乱了……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果真又忘记了。可是即便当时她想到了,她便会为了他的理想而放弃自己的坚守吗?理想……难道一定要建立在他人的鲜血之上吗?

手中的那根金属反射日光,是那般刺眼。

吴柳齐见她神色黯淡,不明白这小丫头既是得了皇上的喜欢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莫非是嫌皇上没有将她赐婚给宇文玄铮?

的确,对于宫女而言,最好的出路便是嫁入皇室。可是……想来她还是钝的,竟没看出皇上的心意。他还从未见皇上如此宽容一个宫人,即便她说的可能有几分道理,可她所面对的毕竟是皇上,害得皇上只得驳了自己尚未出口的话……皇上何时对自己的决定有过改变?这个小宫女……虽然他至今未觉得她有什么好,却也不得不钦佩她的那股子冲劲,当着皇上的面就摔了东西,还绝不矢口否认,倒也是份勇气。如今想来宫里还真没有谁敢这样的,即便是皇上眼下最为宠爱的璇嫔……

唇角不禁一牵,或许就因了这点,方吸引了那对双生子及皇上的视线吧,也难怪严顺亦会对其另眼相看。只不过此刻是得了主子的心,才任你上天入地,若是有朝一日主子没了这份心,那么……

“吴总管……”

吴柳齐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辇舆已停在雪阳宫外的玉阶下,而自己仍兀自前行,竟离了有半丈之远……

老脸一热……他何时有过这般的心不在焉?这个苏锦翎,唉,他也入了魔了。

苏锦翎下了辇,谢过辇官。结果那四个辇官抬了半辈子辇,还从未得过一句谢,一时不知所措。

“吴总管,劳您亲自送奴婢回来,奴婢感激不尽。天这么热,如果不忙的话请进来坐坐,想来严总管见到您也会分外开心呢……”

吴柳齐正拿袖子拭着帽檐下的汗,却见一方素帕呈于面前,擎着帕子的小手白皙细嫩,竟有几分透明之感,心想,这果真是个让人怜惜的小人儿呢,难怪皇上……

“锦翎回来了?”

宫门一开,出来的却是严顺。

“严总管……”苏锦翎立刻开心起来。

吴柳齐发现在自己面前时,苏锦翎始终是一副训练有素的得体模样,可是见了严顺,那笑得……

再看那大热天仍一身正装捂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愧于自身姓氏的严顺,仿佛全然没有看到自己这个与他在御厨房一同奋斗了十多年的战友,只笑眯眯的招苏锦翎过去。那一老一少立在台阶之上……严顺那张木头脸居然也会有慈爱的表情,而苏锦翎则笑得甜美纯真,这分明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图画,却只属于那二人。

吴柳齐顿感被忽略,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叫起辇官,准备打道回府。

“吴总管……”

苏锦翎声音虽轻,却当即让他止住脚步。

回头,面色严肃……事实上还及时掩去了一种叫做“幽怨”的情绪。

“进来歇歇吧……”

看严顺的表情似有些得意,好像在说“我说的没错吧”?

他心里虽愤愤的,脚却不由自主的向门开动,且对那四个辇官道:“你们也进来吧。”

宫门附近便有秋水阁,是来往雪阳宫的宫人歇脚之所。

二位总管刚一坐定,苏锦翎便忙着要张罗果品,不料一小宫女张口便道:“锦翎姑娘如今已是五品宜人了,只需交代奴婢们一声就行了,怎么凡事还要自己动手?莫非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却又享不了的福’?”

“咣!”

里间当即传来茶碗砸在桌上的声音。

那小宫女吐吐舌头,却对苏锦翎翻了个白眼,疾步出门准备果品去了。

吴柳齐看严顺冷着脸,忍笑摇头。

“锦翎,你进来……”

苏锦翎进了门。

吴柳齐瞄了一眼,惊觉即便受了那无品级小宫女的讥讽,她的脸色也并无丝毫怒色,仿佛此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春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是有了品级,就得拿出点样子来,否则她们总要觉得你好脾气。”

苏锦翎笑笑,不置可否。

严顺便恨铁不成钢:“有些人需要敬,有些人需要骂,若是你弄颠倒了或是一视同仁,人家不但不感激你还要欺负你。以往也便算了,而今蒙皇上看重,你这般做法,岂不是纵容她们对皇上不敬?如此……”

对,凡事搬出皇上来,那就好办了。

吴柳齐瞧瞧严顺,呷了口冰茶。

共事多年,严顺对吴柳齐也算熟悉,他这般是有话要说。

“你先去吧。好一阵子没有回来,毛团大人想你可是想得要命……”

想到毛团那可爱的样子,苏锦翎立刻唇角一翘,痛痛快快的曲了曲膝,奔出门外。

吴柳齐刚要开口,便见她又回来了,似是不好意思道:“吴总管,奴婢先走了,您慢坐。”

吴柳齐对她专为了自己而折返回来相当满意,“嗯”了一声应了,顺瞟了严顺一眼。待其转身离去,方重新拿起景泰蓝茶碗,盅盖轻拨水面浮茶,慢声细语道:“还是严总管会调教人啊……”

150不成体统

苏锦翎的归来也算是在雪阳宫里掀起不小的波澜,所遇宫人无不对其称贺逢迎,如此热情令她分外不习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当然也有冷言冷语,纯属心理不平衡。

苏锦翎是心里明白,面上又不好表现,又思及严顺方才教训的话,不得不摆出得体的笑容,愈发少言。

俗话说,沉默是金,其实在某一种程度上体现为当一个人处于沉默状态,其余的人便会认为其高深莫测,不敢妄加行动,这也就是以静制动的功效,且看武侠片中有哪位真正的高手是上蹿下跳的?一个字,就是“酷”,两个字就是“装酷”,三个字就是“酷毙了”。

苏锦翎“酷”了半天,周围的声音便渐渐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相互之间纷繁交流的目光。

这小妮子出去不到一月,依旧是干着伺候人的活却又提了一级,连性子都跟着变了,且看那笑意恬淡笃定,还似透着一丝贵气。

装什么装?她们心中暗骂,却终猜不准苏锦翎的心思,又讪讪的说了两句,便散了。

待人群走远,苏锦翎方长舒了口气。

嘴角都翘酸了,看来背着某些身份还真累,不知道像皇上那般高高在上之人是不是也有这般感慨,于人后是不是也会露出她这般如释重负之态。

揉揉酸痛的腮,甫一抬头,却见一身青葱色绣衫罗裙的樊映波立在前方。

多日不见,她变得愈发好看起来,尤其是脸色,一改原有的蜡黄,白嫩中微微透出点粉,却绝非胭脂水粉的功劳,而且眼中波光闪闪,就连眉心的痣亦仿佛是点缀晨露红艳欲滴。

“映波……”

她疾走两步,却见樊映波敛了动人之色,表情亦恢复往日的冷凝:“娘娘不在宫中……”

只这一句,就目不斜视的擦过她身边。随后,远处又飘来一句:“你倒是会赶时间……”

苏锦翎尴尬的站在原地。

刚刚她还以为樊映波的激动之色是因为看到自己回来,可是现在……

不过樊映波就是那个脾性,估计是见此前那么多人围着她,此刻若是多与她说两句话便会被人说成什么攀高枝什么近水楼台……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是不肯同乎流俗,而且面对自己这样一个“受宠”之人,怕也觉得俗不可耐吧。

无奈笑笑,或许真的是人在高处不胜寒,虽然自己不过是被拎上个小台阶,本应沐浴更多的阳光,却是感到丝丝冷意,不知那万人之上之人又是如何面对周遭的真真假假。

不过至少樊映波的反应让她感觉到一点真实,这样……也好。

“汪汪……”

她正在黯然失神,忽听得一阵犬吠。惊喜抬头,但见一只如披着一匹金缎的小狗从天而降,正奋力向她狂奔。因为速度太快,耳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如小旗一般飘舞着,煞是可爱。

“毛团……”

她刚弯下身子张开臂做拥抱状,毛团就炮弹一般准确无误射进她的怀里,力度之大竟将她撞倒在地,也不等她爬起,按住就是一通狂舔,口里呜呜的不知要诉说什么,大眼睛里竟汪出泪水。

她也不禁眼眶一热。原来在雪阳宫里,只有毛团是满心质朴的对她,从无虚伪,从无矫作,如此简单,如此真诚……

“哎呀,毛团大人……哎呀,锦翎姑娘……这也……太……”小宫女书娟气喘吁吁的赶来。

是太不成体统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被狗按倒狂啃……

书娟急忙扶了苏锦翎起来,毛团则愤愤不满的冲她狂叫,又竖起身子,扒拉着苏锦翎的裙子,口中如泣如诉。

苏锦翎抱它起来,它一个劲耸动着,嘴里演奏各种声响,兴奋得简直不能自已。

“这毛团大人真是……”

书娟意图伸手摸摸它,却遭毛团怒视,且一通狂吠。

“你这没良心的,忘了锦翎姑娘没回来时你是怎么脚前脚后的缠着我了?”

说着,不好意思的看着苏锦翎:“你不在,毛团大人连饭都不肯吃,娘娘拿骨头逗它,它看都不看一眼,就趴在椅下淌眼泪。可是你在九殿下身边,也不能这时叫你回来。后来还是严总管想了个法子,令映波取了一套你的衣裳让我穿上,说整个雪阳宫里也就我的背影和你有点像。结果毛团大人竟乖乖的从椅子下爬出来,看着我,虽不亲热,但也肯进食了。然后就是每天跟着我,没有一丝动静,偶尔回头,就能看到它可怜巴巴的样子,竟是分外让人心痛呢……”

书娟眼圈有点红:“想来,这狗有时比人还……”

此话似有些不妥,她急忙咽下,但苏锦翎还是听懂了。

书娟急忙换了语气,满脸惊奇:“你都不知道,就是刚刚,毛团大人同我在撷芳小院……你不在的时候,它经常自己在那发呆,还拿出你画的骨头图片挨个闻,看着让人心酸。我正陪着它,却忽然见它‘蹭’的从地上站起,耳朵竖得直直的,眼睛盯着门口,好像在放光,然后就直奔了出来……娘娘现在命我代为照管毛团大人,我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怕它跑丢了。结果……”

她口中啧啧:“就像是心有所感似的。它对你的这份心思真让人嫉妒呢……唉,你这一回来,毛团大人怕是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

“瞧你说的,毛团可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呢,是不是……毛团?”苏锦翎摸摸毛团的脑袋,毛团配合的呜呜了两声:“毛团竟然又会叫了呢,你是怎么教它的?”

“我哪有?还不是刚刚因为看到你……”书娟忽然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这毛团大人多亏是只狗,否则……”

未及苏锦翎反击,急忙道:“你们先亲热着,我那边还有事……”

说着,一路小跑的溜了,其间还不忘回头冲苏锦翎做鬼脸。

书娟……平日并无深交,然而此番还是第一个对她露出如此纯真笑容的人呢,是不是和动物在一起久了,人也会变得简单快乐起来?

“是不是,毛团?”

她捏捏那毛茸茸的爪子,毛团看着她,张开嘴,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呵呵的喘气,那模样竟似在笑。

忍不住亲了亲它的小脑门,又咬了咬腮帮。毛团头一歪,嘴巴恰巧碰到她唇上。

这一幕远远的落在一个人的眼中,那人先是一惊,而后苦笑,然而冷锐的眸中却是满溢着宠溺。

只是苏锦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隐在瑶光殿内的人,她只是看着毛团耷拉在外的小舌头,若有所思道:“毛团,你是不是很热啊?”

毛团颤颤的小舌头忽的一顿,不解的看向她。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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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它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盼回的人竟然对它……

眼下,它缩在石椅深处,任凭苏锦翎如何的威逼利诱……哼,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谁让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

它原本乐颠颠的跟着她来到撷芳小院,看着她摆上它的专用洗浴用具,又打了水,调温……她调的温度总是刚刚好。

在许久以前,它是很讨厌洗澡的,谁敢让它洗澡它就敢咬谁。可自从她来了后……她总能把自己摆弄得舒舒服服的,那双小手柔柔软软的,让狗欲罢不能。

她抱起它,软语安慰一番,放到飘着花瓣的盆中,这一步没错;上桃花澡豆……嗯,这是它最喜欢的味道,偶尔还能弄出个泡泡,很有趣;大梳子像按摩般梳理着它的长毛,这是它最享受的时刻,它情不自禁的发出了类似猫的咕噜声……

她用硕大的绢布将它包起,温柔的擦干身上的水……很好,它很快就可以披散这身骄傲的长毛在人前炫耀了,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太棒了!然而……

“喀嚓……”

是什么声音?为什么后背发凉?

它警醒回头……天啊,她在干什么?她手里那银光闪闪只有两颗长长大牙的东西是什么?只见两颗大牙一张一合,它骄傲的长毛便落了下来,可怜兮兮的躺在地上……

“呜……呜……”

它惊叫……它惨叫……它四爪发力,准备狂奔……却被她一把按住:“毛团乖,这毛又长又厚,会热的。别动,一会就好……”

好什么好?你难道不知道拥有一身靓丽的皮毛是一只狗的尊严吗?你凭什么剥夺我的尊严?什么热不热的,我要毛,我要毛……

不管了,它拼命挣脱,怎奈她又叫了几个宫人又是扯它前腿又是拽它后腿,嘴还被一根肉骨头给塞住了,就这样仰面朝天的将一切暴露于人前,听着他们故作姿态的惊叫嬉笑,然后看那银牙飞快的在身上舞动,它的长毛簇簇飞舞……

“嗷……”

它终于甩脱了口中的骨头,冲着按住它前肢的那人就一口咬下……

151无心之举

那人倒躲得快。

伴着一声尖叫,它迅速恢复自由,一个骨碌爬起来,发力狂奔……

可是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它身子一麻,倒在地上。

“王爷?!”有人惊道。

“王爷怎么到这来了?”

“王爷是不是等得急了?奴婢这就去辛岚宫请贤妃娘娘回来……”

宇文玄苍只略一抬手,便制止了众人的惊慌。他们面面相觑,不知王爷来此所为何事。撷芳小院异常偏僻,怎么会……难道是因为毛团……

毛团正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只有剪了毛的小肚皮在激动的一起一伏。

“王爷,不关奴婢的事,都是她……”那宫女频频以目睇向苏锦翎。

好啊,让你体会一下什么是乐极生悲!不过一年,就蹿到了五品宜人的位子,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过这会怕是要被罚去太平宫洗衣扫地了,一旦去了那,可是难得再有出头之日了。太好了,今天算她倒霉,偏偏撞到煜王手里……

其余的人都看出苗头,纷纷落井下石,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苏锦翎虐待宠物,导致毛团大人猝然晕倒,又惊动了煜王,简直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罪不容诛罪该万死!不,万死亦难辞其咎!

宇文玄苍一字不漏的听着,唇角少有的在众人面前翘起,那模样看得大家心里没底,却又暗自高兴……苏锦翎啊苏锦翎,你也有今天!

宇文玄苍弯身亲自抱起毛团,毛团便保持着倒地时的姿势翻着白眼看他,满心怒火,却发不出一声,更是动弹不得。

“出去!”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不容违逆。

众人面面相觑,忙纷纷屈膝而退,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望望苏锦翎,满脸的幸灾乐祸。

待确定人已走远,宇文玄苍方缓缓走近苏锦翎。

苏锦翎也没看他一眼,接过硬邦邦的毛团:“你点了它了?”

宇文玄苍不语,却听她又道:“想不到动物也有穴位……”

然后便仿佛视他于无物般重新把毛团放到木盆中……这一番折腾又弄脏了,得重新洗过。

这期间,只有毛团看了他两眼,又白了眼仁,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洗完了,捞出来,擦干,拿起剪子,慢悠悠却是手法娴熟的剪起来。

当夕阳将小院染作一片金红之时,一个崭新的毛团终于诞生了!

“解开。”

他不动。

抬眼看他,却见他面色严肃:“不听话……只能如此。”

他似是话里有话,难道是为了清心殿的事……

她垂了眸子:“王爷是在指责奴婢吗?”

“奴婢?这里有奴婢吗?”

她蹙眉:“奴婢今日坏了王爷的事,敬请王爷责罚!”

“我的事?”他狭眸微眯,似是想起了什么:“的确,要责罚!抬起头来……”

苏锦翎抬起头,却骤然看到他迫近的脸,未及闪开,便见他眉头一皱:“帕子……”

她的手刚探进袖口,方想起一件事:“给了人了……”

“谁?”他的语气立即紧张起来。

“吴总管。”

神色稍霁,却仍有愠色:“帕子也是能随便给人的?”

“奴婢今天犯的错委实不少呢……”

“知错犯错,罪加一等!”

他卷了袖子狠狠擦了擦她的嘴,未及她呼痛,唇便覆了上去。

大惊,奋力挣扎,却是被他抱得死死的,就那么铺天盖地的吻下来,只一会工夫便让她神智全失。

麻木的唇瓣忽然一痛,却是他不轻不重的咬了下,紧接着便听他恨声警告道:“除了我,谁也不准碰你,包括它……”

苏锦翎正在纳闷,却听他又道:“竟敢轻薄你,我点它是轻的!”

她脑子转了好半天,未等明白却再被吻住。

“你疯了?!”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会有人……”

“就是要他们看见!”

刚刚那群人肆意诋毁她,他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要气爆了,若不是她在跟前,他早就……忽然很想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他的女人,让他们再不敢觊觎她,再不敢欺负她,再不敢……

他是疯了,他恨不能时时将她护在身边,甚至想立刻向贤妃讨了她去……不,即刻带她走,只要他想,没有人可以阻拦!他要当着那些诋侮她的人的面将她带走,欣赏他们惊恐的表情是如何一点点的碎落一地。

他再也不要她在宫中获得什么地位,虽然如此亦是想保护她,而将她留在身边又何尝不是种更好的保护?

来不及考虑太多,先带了她走,以后的事……总会有办法!

就这样攥住她的腕,将她拉至面前:“锦翎……”

“王爷今天……很奇怪。”她仔细查看着他的神色。

以往他亦是情有所动,却是张弛有度,未像今天这般失了节制,要知道这是在雪阳宫,万一……

是不是因为她坏了他的事?他的苦心筹谋,却是被她……

咬了咬唇:“王爷是在责罚奴婢吗?”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方才的冲动,却让他的理想,他的大业重新现出清晰。

或许待他得了这一切,才能给她最好的保护……

的确,他一直想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她却不明白他的心意,他怎能不惩罚她?

“是!”

她眸子一暗。

果真,在他心中,还是江山更为重要……

是啊,自她认识他那天起,他便是个心怀天下之人,怎可为了区区一个她……怎可因了区区一个她而失去一个绝佳的机遇?却是偏偏失去了,此刻,定是恨透了她吧?

心底苦涩,勉强露出笑意:“奴婢知错,可是奴婢实在不愿看到因为自己的无心之举而让许多人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奴婢坏了王爷的事,甘愿领罚……”

宇文玄苍一把攥住她的腕,阻止她屈膝下拜,眼睛紧紧盯住她的眸子:“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

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她便与他是平等的,不仅是她这般认为,他亦是如此。在人后,她绝少对他屈膝施礼,若是施礼了,若是自称奴婢,便陡然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就像在得知他身份的冬日里于雪地中的遥遥一拜……那种迫近而遥远的感觉,令他恐惧,令他憎恶,令他心寒。

原来在她心中,他只是个自私的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大业而置她的想法于不顾,如此,他为她所做的,还有什么意义?

面对他的疑问,她不语,只是一瞬不瞬的看他。

天色渐暗,他的眸子便显得愈发深邃,愈发让人看不清楚,只两个小人儿浮在其上,亦是一瞬不瞬的看她。

那是她,她只能看到她自己,却是看不到他的心。

紧攥着她的手在轻微战栗,于战栗中渐渐冰冷,随后……静止,仿佛一块冰一般钳制在腕上。

对视良久,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冷笑,然后……放开她,向门外走去……

随着腕上力度的消失,她好像变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眼睁睁的看着那掌控线绳的人飘然远去。

“王爷……”

终忍不住,是想要唤住他的脚步吗?是想在最后时机看看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吗?如果他没有……

然而,那雪色的人影终是停住了,就在她出声的那一刻,仿佛他所等待的也不过是这一声挽留而已。

她忍不住喉间发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忙别开目光。

宇文玄苍止住脚步,却半晌不闻她发一言。回头……她正别开目光,望向一动不动的毛团……

心火顿起,她叫住他竟然是为了一只狗,在她心中,他竟是还不如一只……毛团吗?

真想抓过那小人儿狠狠惩罚一顿。也只有她,竟仅用这样一件小事便轻而易举的激怒了他。又是“无心之举”,真是……可恶!

袍袖一挥。

毛团一骨碌爬起来,猫腰钻进石椅底下躲在深处,任凭苏锦翎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出来。

宇文玄苍见她只顾着毛团竟把自己晾在一边,若是依他以往的脾性,早就将毛团一招毙命然后一走了之,可是现在……他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他!

终于,在跪于椅边的苏锦翎准备寻个更有诱惑力的物件来引诱毛团时,目光忽然触及身边斜铺着的一道长长的影子。

夜光幽幽,墨影淡淡。

心底暖流脉脉,急欲喷薄而出。

“你怎么……”

“怎么还没走,是吗?”他一步上前,恨恨道:“本王在等毛团大人出来,好生谢谢它!”

苏锦翎正为他没有舍她而去在感动着,却见他语气不善,不禁提高警惕……他该不是要拿毛团出气吧?

他更怒,又气自己怎么会自降身份竟同一只狗吃起醋来。

“本王要谢谢毛团大人,若不是它,本王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过来见你!”

心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击中,长睫抖了抖,压抑的委屈霎时在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却见一道雪色于幽暗中移来……身子一轻,便被他拎了起来,扣在怀中。

“你的无心之举,果真坏事!”

152患得患失

下颌轻蹭她的鬓角,但见那雪白的小耳朵就在眼前,忍不住咬了一下以泄愤,力道却是轻轻的。

的确,她的无心之举,从玉漱谭边的那首清灵的曲子开始,就不知不觉的走进他的心,一点一点的蔓延,如蛛丝般透明,纤细,却是紧紧的密密的缠住了他的心。只要心在跳动,便会感到蛛网的紧致与牵系,让他时时刻刻的想着她,念着她,感受她的存在。

或许这是一种束缚,或许只要挣脱了便可如从前一般无所顾忌,只专心于他的大业,可是……只要这束缚略松上一松,他便会紧张,失落,无所适从,仿佛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非要找回来方能心安,然后又担心会不会再次失去。

他何时也曾这般患得患失了?

苦笑。

其实今天的事全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当宇文玄朗拿了两块模样完全相反的水晶来找他并讲述了那个奇怪的望远镜的效果时,他的确萌生过若是此物能够用于战事定是能取得非凡成就的想法,且玄朗亦有此意。而最关键的是,这个新奇的点子来自苏锦翎……

依她的性子,怕是永远也想不到去位高权重者面前卖乖取巧,可是他却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让她获得利益的机会。

虽然因为宇文玄徵病重,她转去璟瑄殿伺候,可是关于她的消息他时刻都没有掉以轻心。他知道宇文玄徵因为她的细心照顾而康复,皇上高兴之余便升她为五品宜人,知道宫人见她在主子跟前分外得宠而纷纷前去巴结逢迎……这正是他想要的,可是还不够。

若想在宫中站稳脚,必须拥有权力。不仅是为了保全现在的她,更是为了让将来站在自己身边的她有着更多的拥趸。

当然,有了权力未必一帆风顺,但一定比没有强上许多。权力是一道屏障,即便将来不小心做错了什么,这封号也能为她抵去不少罪责,至少能让她保存性命。而且权力实在吸引人的眼球,纵然她不在乎,可有人在乎,否则她现在怎么会被那些追名逐利者弄得不胜其烦呢?

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些所谓的追随者为的皆是个人私利,可也正因他们有所图,便可拿来利用。他要的是她能够借此机会建立属于自己的庞大人脉,既然他们为的是利,便肯为获得更大的利而为她所用。

不过,这只是暂时效应,而他则要助她站在更高的位子之上,让那些人永远仰视着她,永远因为利而被她牵系。

于是赶制了那金光闪闪的物件并小做改良,这于他并非难事。

昨夜,他立在王府的沉香榭旁,拿着它对天栾城方向眺望。

星光近了,楼宇近了,却惟独不见她……

今日倒是见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也只想多看两眼,可是那目光却是挪移不开了。心想,若是趁了皇上高兴,不如当即请皇上赐婚。当然,如此太过突兀,而自认识她来,他已不止一次产生这种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且无法驾驭的念头,已无数次的让他暂时将自己的雄心壮志搁置一旁,此刻竟还有一种恶作剧的想法……她因了种种原因不愿意嫁他,他便请皇上下旨,看她还如何推托,如此……煜王的左夫人一位便是她的,到时天天将她带在身边。无非是分出点心力,任那些人再如何精明强干亦碰不得她分毫!

他今日筹谋的大事便陡然间转换于此,而他一向沉稳持重,凡事必要深思熟虑百般筹谋待时机成熟方可进行,本不是这般善变且冲动的人啊。

都是你,苏锦翎……你说,稍后我要如何惩罚你呢?

一切果真如他所预料的发展着,宇文玄缇请战,皇上准备封赏……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然而……

她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的一番慷慨陈词,虽然个别之处仍旧不堪推敲,比如在某些时候,儒家所倡导的“仁”并不能平息一切,而武力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解决争端的方法,然而这一番见识……曾经的她在他心里只是个柔弱的胆怯的需要保护的在许多地方都有些笨笨的小人儿……此刻,他不能不生出同皇上一样的疑问,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亦同样震惊。可是他很快便释然了,或许这一切便来自于那个异世的记忆吧?

曾经,他是多么痛恨她所存在过的异世,正因为有了那个异世,她便要身受雷电之苦,即便有白玉莲花相护,然而期限一过便有可能在某个电闪雷鸣的瞬间飞回到那个异世。可是现在,他又多么感谢她曾在那个异世存在过,且看皇上的表情……那分明是赞赏之意。

心底涌上喜悦,却不动声色。

他做的这一切只是想助她登上更高的位置,而今虽是历经一场风险,却可能让她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且还是她主动争取的……纵然并非她本意,可是殊途同归,正合他意。

在他心中,不管采用何种手段,只要能实现目的便是有利的手段!

只不过在庆幸之余还有一丝担忧,她这一番理论处处讲究“仁”,而他所崇尚的却是“法”,且一直坚定不移的推行着,而且若是到了争夺那个位子的最终时刻,定是要不择手段,不惜余力。如此会不会……

离开清心殿后,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直至踱到雪阳宫,方叹自己多虑。

以“法”夺天下,以“仁”治天下,岂非相得益彰?

心境顿时豁然开朗……苏锦翎,你到底还会带给我怎样的惊喜?

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而当他苦苦等待又费尽心思最终寻了个别扭的借口见到她后竟被她如此的曲解了他的心意,他怎能不恼?

“你可知道自己今天坏了什么事?”

方才已是咬了一口,仍不解恨,再次进攻,却是将那粉嫩的耳垂含在口中,轻轻的吮吸。

感觉她身子一震,立刻加大了力度,唇瓣自耳畔滑至颈间,竟咬开了颈侧的盘扣,于锁骨间徘徊……

那吻骤然变得火热,灼得她的皮肤也仿佛燃起了簇簇火苗。

“王爷……”

“你叫我什么?”

“这是在宫里……”

然而这一句却更让他的吻径直向下,霸道的覆在了她的胸前,手指一勾一挑,系于颈间的菱丝幼带就要滑落……

“玄苍……”

她终于挨不过,只得告饶,低低了唤了他一声。

他的吻遽然停止,臂却绷得紧紧的,自骨节间发出轻微的低吼,心脏也跳得狂烈。

抱她在怀中,良久,方哑声道:“你可知你今天的无心之举坏了什么事?”

“你刚刚已经问过了,我也早就回答了……”

她皱着眉,不想回忆此前的不快。

他有他的大业,这没错,而她亦有她的原则,这也没错,既然不能相互调和,那就放下好了,为什么偏要反复提起?

怀抱突然一紧,勒得她险些窒息过去,而后便听他恨声道:“若不是你的无心之举,你这会怕是已在煜王府了!”

就这般瞬息间明白了他的所有心意,整个人不禁怔住了。

“后悔了?”他继续恼恨:“你以为我心里就只装着自己的事?若想立功请赏,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而你偏偏打乱我的计划,说,你居心何在?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所以……故意的?”

本来是想捉弄她一番,以报此前之仇,然而却是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当真,忍不住覆唇上去,意欲再次强攻。

这个女人,是需好好惩治一番了。

她连忙躲避,急声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嘛……”

的确,情势紧急,就想着怎么活命了。眼看着连物质基础都没有了,还搞什么精神建设?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我?”他登时眼睛一亮。

“我哪有?”她立即反驳。

看着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她低了头:“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行?”

“那什么时候才行?”

什么时候才行?她怎么知道,依他的情况,她的坚守,怕是要一辈子,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是什么答案?宇文玄苍又要施加手段,却见她身子一抖,迅速望向门口,满脸惊惧。

有他在身边,竟亦会让她有如此耽惊受怕的时候,然而她的惊恐却正是因为此刻此地在她身边的人竟是他……

心下一痛,揽过她:“放心,不会有人来的……”

的确,他耳力极佳,绝不会漏过他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暗夜中闪过一双魅惑的眼,半是清冷,半是狡黠,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好像就是从花朝节开始,他的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而这种不安好像就来自于宇文玄逸的那双狐狸眼。也正是源于这种不安,让他几次三番的险些失了分寸,竟有了急于求成的冲动,因为他害怕在自己某个不经意的犹豫后,就会失去她。

153威逼利诱

最近他开始做梦,梦境混杂,难于记忆,却每每都只被一件事惊醒,那便是他找不到她了。

梦醒之际,冷汗淋漓。

以往,他与玄朗偶有飞鸽传书,而今,却是日日一次,甚至一日数次,皆是报她平安,兼有琐碎事宜,甚至包括每餐用了什么,今日穿了怎样的衣衫……却仍不放心,非要见了她方稳下心神。他知道如此亦是因为自己多疑,也曾努力克制过,可是……

看来非要将她锁在身边方能彻底安心,不仅是安他的心,也让她不再为同自己这般相会而惴惴不安,即便在他怀中仍要不住担心的瞄着门口,口里喃喃着:“你在这待了这么久,却不见出去,人家会以为……”

“会以为什么?不是说好了,本王要留在此处惩治你吗?”

她抬起头,幽怨的将他望着。

“也是,既是惩治,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

说着,便作势偷袭她的颈子。

她的皮肤极薄极嫩,方才的一番亲昵已让那颈子浮出点点淡淡的红晕,即便是在夜中,也分外醒目,让人忍不住再次覆唇上去。

“玄苍……”

这一声唤极是温柔甜糯,配上她的娇羞,更让人欲罢不能,却不得不停了手。

最近她学聪明了,往往被他欺负却又无力反抗便这般唤他,并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虽是不舍放手,可又怎么忍心让她为难呢?而有时又偏偏为了听这一声唤而故意折磨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享受。

“好,此番先放过你,不过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眸子水水的望住他,清澈中倒映星光,涟漪微微漾漾,动人非常。

他可以怀疑世间一切,却唯独不怀疑这一双眼,因为那目光是这般澄澈而真切,那浮动的涟漪,便是她满心的情意,而那满心的情意只单单为他。

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不去想什么未来,只这般相依相伴。

“此前叫住我,只是为了它?”

他以目示意毛团藏身的石椅。

她脸一红,不肯做声。

“说不说?”他作势行动。

她急了:“你心里都明白还让我说什么?”

“这么说,果真是想留住我了?”

似嗔非嗔的瞪了他一眼。

“这般执拗,不用点手段便不肯说实话。既是如此,那么……本王今天就不走了!”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那你自己在这待着吧,我要走了……”

一把将她抓回来:“本王还没问完呢……”

她挑衅看他,已生恼意。

他偏就喜欢看她这恼得不行却无从发作的模样。

“算了,不问了。”

他忽然放开她,顿见她眸中现出一丝疑虑和惊惶,随即又拥住,叹了口气。

每每他都想捉弄她,可是她那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又总让他心生不忍,于是计划撑不过眨眼工夫便要落空。他何尝怕过什么,却单单怕她那般看着他,无助又忧伤,他的心便涩涩的痛。

“我想向贤妃讨了你去……”

怀中的身子一颤。

他就知道,不禁心生懊恼:“若是你不愿意,便答应我个条件。”

她抬了眸子,望住他,竟有一丝期待。

是不是除了嫁给他什么都可以?

苏锦翎,你就那么不想嫁给我?

恼愤加重,却分明知晓她的难处,只得忍下:“明日,午时,镜月湖,我等你……”

“明天?不行啊,我要到皇上身边伺候的……”她立即出口反对。

但见他脸色骤变,急忙小声道:“你也听见了的……”

“只这两件,要么我现在即刻找贤妃讨要你,要么答应我去镜月湖,你自己选!”

“若是我不选呢?”

“不选?”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阴险,手移至她的腰间,不轻不重的一捏,狭眸随即一眯:“今天我敢在雪阳宫对你这般,明日……相信你一定不会忘记本王一向是说到做到……”

“你威胁我?”

“威胁了,怎样?”

“你赖皮!”

“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苏锦翎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王爷嘛,在别人面前不苟言笑如同冰山,对她却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可恶!

“一夜时间。你,好好考虑吧……”

说着,虽是绷着脸,但不无得意的往门外走去。

“站住!”

他当即站住,挑眉对她。

“帮我把它弄出来!”

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他,或者为了逃避选择而央求他,他很喜欢听她无奈的唤他的名字,没想到……

他的喜悦霎时被冲淡,强压恼怒的踱到石椅旁,负手而立,眸子又眯了起来……

不过是叫只狗出来,至于摆出这副架势吗?那可是狗……她暗自腹诽。

“出来。”他沉声道。

只这两个不痛不痒的字便想让被宠坏了的毛团乖乖就范?

她翻了翻白眼,然而片刻后却见石椅下仿佛探出个东西,细看去,竟是毛团的鼻子。

试探的左右嗅了嗅,不情不愿的从椅子下爬了出来,蔫头耷脑的蹲坐在地上,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

她惊奇的看向他,却看见他不加掩藏的得意:“现在知道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了吗?”

毛团是否听得懂她不清楚,可是她知道,这句话……却是对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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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苏锦翎受了怎样的责罚,反正第二天一大早,雪阳宫便再不见她的身影。

贤妃昨日去辛岚宫打牌,深夜方归,早上听人说苏锦翎回来了,忙要叫了来看看,结果得了樊映波面无表情的回复:“她今儿一大早便去皇上身边伺候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对贤妃直言昨日之事。

贤妃听闻后怔了片刻,只“哦”了一声,便让典衣等人赶紧帮她梳妆打扮,要去辛岚宫把昨日输的银子赢回来。

贤妃这边忙活着,那边便有好事者偷偷跑去了清心殿,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苏锦翎不仅没有去太平宫扫地,而是在反方向的清心殿中神清气爽且步履轻盈的伺候皇上喝茶呢,毫无一点受罚的迹象,而且稍后怕是要跟去太极殿于阶前守候皇上下早朝……

众皆惊异。

昨日见煜王气成那个样子,怕是将她碎尸万段都不解恨,煜王的手段……仅是想想便叫人寒毛直竖,莫非是因了皇上要重用苏锦翎所以有所顾忌一时不敢下手?可是煜王何尝怕过什么?皇上的宠臣不也是因了贪墨而被他当即处死吗?且是先斩后奏?莫非……

这个她们有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往那方面想,可是煜王一向冷面冷心从未对哪个女子有过格外的青睐,包括新娶的夫人方逸云,论理是亲上加亲,亦未见他有一丝笑脸,区区的一个苏锦翎……

只可惜她们当时怕得紧,煜王一声“出去”就都连滚带爬的跑了,再不敢回去瞧上一眼,只等着苏锦翎的噩耗了,可是……

眼下又不好和贤妃说起这事,因为昨天整治苏锦翎的借口是毛团,今日一大早,毛团居然活蹦乱跳的出现在瑶光殿前演绎狮子滚球。丢了一身长毛的它显得分外精神抖擞,更见几分伶俐俏皮,简直如同换了只狗一般。

贤妃一见,大是喜欢,还叨念着一定要重赏苏锦翎。

如此,她们还怎敢开口?

苏锦翎啊苏锦翎,怎么好事都让你占了呢?不过物极必反,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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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总管,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啊?”

苏锦翎自捧着鎏金茶盘给皇上奉了碗茶后,就同吴柳齐一样立在一侧候着,看皇上拿着朱笔批阅奏折。

皇上一天可真忙啊,面前摞着三列尺余高的奏折,红金蓝绿四色掺杂,看起来颇为喜庆。

听吴柳齐说,皇上为这些奏折忙了一晚上,今早上那碗玉露参茶便是专为提神醒脑泡制的。

即便太监宫女时有走动,殿里的气氛亦显得过于安静,安静得连微风拂动帘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宇文容昼自然听到了她这句小心翼翼的提问,撇眸看过来,朱笔却未稍作停歇,待合拢最后一本奏折,将它放在一旁后,方招呼她过去。

“在朕回来之前,你就负责研好这盘墨。”

苏锦翎拿过那浮雕松鹤延年图案的精致墨条,刚要下手……

“你……可是学过?”

苏锦翎一怔,那还用学吗?电视里演的不就是拿着墨条一圈一圈的在砚里打转吗?

宇文容昼微微一笑,接了那墨条,拿白玉水滴子往镂雕祥云花纹的石砚中倒了点水,缓缓研磨起来。

“研墨开始兑水不要太多,少兑水,轻研墨,边兑水,边研墨。这水可有讲究,定要新鲜净水,且以泉水最佳。清心殿研墨用的水都是取自十里外还离山下的天洌泉。泉水清冽甘甜,纯净芬芳,最适研墨。不过即便用了好水也未必研出好墨,速度和力度都要掌握火候。要先慢,将墨条上的墨慢慢磨下来,保证墨质细腻,否则会使墨浓淡不均;再快,使墨浓淡适度。所以,即便仅是研墨这等小事,也包含许多学问。也便说,凡事必要知其方略方可为之,且不可操之过急,否则既损了墨又白费了力气……你可明白?”

154我心犹怜

苏锦翎抬眸,正对上宇文容昼锐利且意味深长的目光,暗忖,皇上这是不是在借此提示我昨天的行为太过鲁莽呢?

宇文容昼自是看出她心中所虑,唇角一牵……这丫头倒也聪明,一点就透。

笑意愈深:“再说这力度……”

“皇上……”吴柳齐在一旁轻唤了一声。

不错,早朝的时间就快到了。

宇文容昼起身。

早有太监以硕大的金盘捧着耀目朝服并冕冠恭候在旁,又立刻有宫女太监共四人*帮忙上前穿戴。

衣褶窸窣声,环佩玎珰声顿时响作一片。

苏锦翎一边研墨,一边往这边偷看,然后便听宇文容昼半是严肃半是玩笑道:“研墨要专心,倒也是件怡情养性的事。”

又回头看她:“刚刚那盘墨是朕研的,你不可偷懒,重新研过!”

苏锦翎吐吐舌头,转身之际……也没有撞到龙案,可是那三摞高高的奏折莫名的晃了两晃,顷刻间滑落在地。

吴柳齐正忙着为皇上束那金镶玉束带,闻声望去,顿也惊出一身冷汗。

众人都像被使了定身法,只等皇上来解咒。

良久,宇文容昼的声音悠缓响起:“怎么呆怔着,还不收拾起来?”

苏锦翎当时吓得都忘了跪地请罪了,这会急忙将奏折一一拾起。

宇文容昼余光瞥见她并无手忙脚乱,而是将那些奏折按四色排好,唇边纹路不觉一深。

奏折分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及贺折,分别为红绿蓝金四色。以往都是分门别类的摆作四列,方便批阅,此番他故意混在一起,又略施小计,亦未加提醒该如何整理……孺子可教!

摆放完毕,偷瞅了皇上一眼,见其并无怒色,倒似有笑意,放略松了口气,心想这在皇上身边真不轻松,大气不敢出,动不动还要担心自己的脑袋不保,而她却要每个月在这待上十日……唉,她怎么这么倒霉?奇怪的是怎么还会有人羡慕她?欠虐吗?

“嗯,不错。”

这工夫,宇文容昼已经穿戴整齐。

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威仪赫赫,赤金冕冠玉旒遮面,尊贵无匹。一时间,仿若霞光流泻,满殿生辉。

苏锦翎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当皇上,这一身的华贵荣耀,果真令人艳羡,而那掌握在手中的生杀予夺之大权,更令人向往。

“过来。”

苏锦翎听见皇上在说话,却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讲,因为那玉旒密密的遮了龙颜,仿若将日光隔在云后,可仍时不时透出一丝刺目,直逼人心。

在她六岁的记忆里曾有那样一个人,于她落水苏醒之际立在远处,背沐烈日强光,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器宇轩昂,耀眼夺目……

“锦翎姑娘,皇上在叫你呢。”吴柳齐提醒道。

她做梦似的向这边迈了一步……却是忘记自己此时正站在龙案一侧的台阶上,结果一脚踏空……

人却直接落入一个怀抱里,刺金的袍袖擦过脸颊之际,一股浓郁的甘甜之香扑面而来,不禁令她一阵恍惚……

玉旒晃动中,一双鹰眸隐隐若现,似含笑意,玉声泠泠中,一个略带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怎的这般不小心?竟是和小时一般模样……”

“皇上还记得奴婢小时候?”

“想不到皇上同锦翎姑娘早就相识,这还真是缘分呢……”吴柳齐不失时机的插了句。

“嗯,现在想来,那时她应该只有六岁。当年朕带玄苍和玄逸去烈王府,楚强误将她当做刺客结果导致她落水……”宇文容昼哈哈大笑:“想不到十年之后,当初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苏锦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皇上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的笑容也可这般慈爱,怀抱也可这般温暖,就像……父亲,父亲应该是这样的吧?

眼底微烫。

而且自他衣褶间散出的味道怎么那么像玄苍身上的气息?如此,更添几分熟悉和亲切。

“来,”皇上轻拾了她的腕,自袖中取出一条五色丝系在她腕上:“戴了这个,应该就会平平安安走路也不会摔跟头了吧?”

众人便笑,她却奇怪的盯着那长命缕:“今日是端午节吗?”

片刻静场后,在皇上的带领下皆大笑出声。

“也难怪,你这阵子只惦着玄徵的病,自是无心念这节日,朕这边对一些小节也多无准备。妙然,一会你去怡红苑摘几朵新鲜的石榴花……呵,你们倒把自己打扮得很应景嘛……”

妙然同几个宫女便吃吃的笑。

苏锦翎有些赧然。这阵子的确是因了宇文玄徵的病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也令她无心他事,只不过前世的她便对节日不敏感,因为母亲多在外演出,一个人的节日很无味,无非是多了几日假而已。今世的她,前十五年幽禁于清萧园,关于节日的提醒只有自那华屋转来的特色食物。所以,她渐渐失了时间的概念,直到遇见宇文玄苍……每一次与他相见或分离都成为她标志时间的记号,那便是她的节日了,只属于她的节日……哎呀,怪不得他非要自己今天去镜月湖,原来是……

去年端午的一幕幕霎时重现,而他那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更是清晰的砸在耳边,一时令她心下狂跳,两腮发烧。

“锦翎……”发现她的异样,宇文容昼不禁目露疑色。

“呃,还是不要麻烦几位姐姐了,反正这节日奴婢以前也是不常过的……”

她只是随口说出实情,却令宇文容昼眉心轻锁,眸中现出一丝怜惜……她这般简单直率又倔强,怕是也因了那十五年的幽禁吧。

心下喟叹,随即生出一念,却只道:“去研墨吧,若是朕发现你研得不错……点在宣纸上不洇不散不浮,朕便赏你……”

“又要赏啊?”语气竟满是哀怨。

“瞧,还有个嫌朕赏赐多的……”

众人皆笑。

皇上已乘辇舆前往太极殿,吴柳齐一并人等跟随,整个清心殿霎时安静下来。有风穿梁而过,拂动帘幔轻摆,银蒜叮叮,铺洒一片清凉。

苏锦翎移回龙案边,换了墨条,拿水滴子往砚台里倒了点水,学着皇上的样子研起来。

可是只一会便累了,看那镶金嵌玉的龙椅不是她这等人随便能坐的,无奈下只得捧了砚台坐在下面的台阶上。

却也无心研墨,只想着午时怎么去见宇文玄苍。

她现在倒不担心他冲进清心殿来对她做什么,而是……一年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怎可不同他一起庆祝?突然有点期待他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可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准备……

而最关键的是她第一天来皇上身边伺候,对这里的作息时间一无所知,此刻殿内又偏偏清净得只有她一个……怎么就这般信任她?难道不怕她偷看奏折窃探国家机密?可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可是个“文盲”啊!

而眼下也无心好奇,找不到可供打听的人,又不知该拿什么借口离开,心下烦闷,手下一用力……墨条断了。

重新来过,可是因为心不静,屡屡失败,还弄得两手乌黑。

气急败坏,真想甩手不干了。

古代真讨厌,写个字也要研墨,怎么就不想着做出不用研的墨汁,倒要来费这个劲?只可惜她对此项不通,否则……

对了,皇上说若是研好了墨便要赏赐她,她可不可以……

有了希望,顿时生出无限动力。

闭上眼睛,深呼吸……郑重选了根新的墨条。

按照宇文容昼教的步骤仔细操作,不疾不徐。

研墨果真是个细致活,若想研出一盘好墨,半点马虎不得。看着墨条在砚台里悠悠的打着转,看着墨汁慢慢的增多且细腻柔润,心也跟着安静下来,似乎真的有怡情养性的功效。

待墨汁大约没过砚台的一半,她方停了手。略略活动了下手指,在锦文花石镂作的卧龙笔架上拣了支象牙管的狼毫,放到葵瓣洗里洗了洗,小心的蘸了墨,拈起笔,凝神片刻,俯身在铺开的一小方宣纸上轻轻的画了一笔……

“不错……”

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声赞。

她一惊,头猛的一抬……

“咚!”

“啊,皇上……”

她急忙跪倒:“奴婢鲁莽,请皇上恕罪!”

该死的,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下惨了!

宇文容昼揉着额角,却无怒意,只盯着宣纸上那末端翘起个尾巴的横线。

“不错嘛,笔力虽不苍劲倒也平稳,像是练过的样子……”

当然,学生时代她唯一参加的课外辅导班就是书法,虽然与天天同毛笔打交道的古代人没法比,可是当年她也是获得过全市书法爱好者大赛少年组的三等奖呢。

心下小有得意,却忽的一怔……不对,她可是“文盲”啊!再看皇上一脸玩味的表情,只觉脸上的茸毛都要竖起来了。

155伴君如虎

“皇……皇上,您看看奴婢的墨研得如何?”急忙转移皇上的注意力。

“嗯,墨不错,字也不错……”

一根翘了尾巴的线能看出什么字来?皇上真奇怪,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她是否读过书呢?

“皇上过奖。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奴婢一点都没听到?”

宇文容昼坐于案旁,目光仍未从宣纸上移开:“不过刚刚进门,便见你正用心习字……”

她咬咬唇:“奴婢方才惊扰了皇上,望皇上……”

“撞痛了吗?”皇上终于移目对她。

但见皇上眸中并无怒色,她方略放了心,老实道:“已经不痛了。”

的确,这一惊一吓的哪还记得什么痛?

然后便听到皇上哈哈大笑。

她有些郁闷。按理,她觉得皇上应该是不苟言笑,心狠手辣得如同阎罗王才对,而且平日偶然从其他宫人口中听得的皇上亦是刚伐果断,残酷冷厉,尤其早年四处征战,更是满身萦着血腥之气,可是眼前的皇上……虽然他绷起脸来的确骇人,可往往下一刻就笑了,而且笑得是那般慈爱,就像位父亲……

奇怪,她已经不止一次的有这种感觉了,当然,这纯属个人想象,料是自己从未体味过父爱,所以但凡一个年长的男子对她略有关心,就难免要联想,譬如严顺,譬如吴柳齐……父爱,大抵是这样的吧?

只不过皇上这笑……怎么倒好像她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似的?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若是让贤妃知道,还以为我亏待了她的人似的……”

苏锦翎起了身,立在一旁,偷窥皇上脸色。宇文容昼自有察觉,却故作不见,只道:“在清心殿这半日,感觉如何?”

提心吊胆……忽上忽下……伴君如伴虎……再继续下去可能要心脏病突发……

当然,这是不能直说的,只言:“还好。”

“你可知欺君何罪?”

苏锦翎一惊,莫非要清算她的“文盲”事件?怪只怪她干嘛非要写下那么一笔将已尘封的旧账再次掀开。凡事要“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她怎么总是记不得?

“若是觉得还好,为什么总要瞧朕的脸色?莫非朕是老虎不成?”

宇文容昼倒当真虎起脸,瞪住她。

她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哪怕极细微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皇上的眼睛。也难怪,若是皇上不能明察秋毫,朝纲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怎会有如今的国运昌盛,四海升平?

不禁生出由衷敬意,诚恳道:“奴婢曾听过一个故事。有幢上下两层的房子,老妇人住在底层,一年轻男子住在顶层。男子经常夜归,每每都脱了靴子用力丢在地上。一日,老妇人上来敲门,言自己年事已高,睡眠不好,他这般深更半夜的将鞋子往地上乱丢令她数次惊醒,久之怕要提前归西。男子很惭愧,几日后再次晚归,习惯的脱下鞋子扔在地上,待脱下另一只时,忽记起老妇人所言,便将此靴轻轻放到地上,随后安寝。可是天亮时分,门声骤响,竟是那老妇人,言‘每每都听你丢了两只鞋子方能入睡,如今为何只丢一只’?”

宇文容昼朗声大笑,连立在旁边的吴柳齐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你是因为刚刚的事朕没有责罚你而心生不安吗?”

“奴婢资质愚钝笨口拙舌且粗心大意,总是担心会因此冒犯皇上。皇上也知道奴婢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

“资质愚钝?朕今天交代你的事的确办得不错。若说你笨口拙舌,相信吴总管对日前你是如何的口若悬河亦记忆颇深。至于粗心大意嘛,”宇文容昼望向她,目光深邃又略带一丝戏谑:“怎会知道瞧朕的脸色?”

苏锦翎彻底哑口无言,她怎么说什么做什么都和欺君脱不开关系?看来要做到段姑姑留下的警世恒言唯有三缄其口,沉默是金了。

宇文容昼深深的望了她一会,唇边纹路一深:“你是贪生怕死之人,朕难道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斤斤计较之人?朕可是还记得你称朕是明君,难道自古以来的明君都是无事生非者?还是那日你称朕是明君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贪生怕死?”

欺君罪名加重,新帐老账怕是要一起算了。眼下就算是她机灵巧辩怕是也解释不清,何况她本非伶俐之人,而且但凡她开口,皇上总能给她再加上一重罪。皇上不愧是皇上,见惯风云亦可变幻风云,而她这种小人物即便仰视其巍峨亦是不能。

见她沉默不语,宇文容昼丢了个眼色给吴柳齐。

吴柳齐清清嗓子:“锦翎姑娘,皇上问你话呢。”

“奴婢没什么好说的。”

“方才还贪生怕死来着,怎么这会倒放弃了?”

“既然皇上不信奴婢,奴婢说什么也是枉然……”

“苏锦翎!”皇上忽然一拍龙案:“究竟是朕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朕?”

吴柳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息怒。”

回头见苏锦翎还直直的站着,连连哀叹这小姑娘实在太不会看眼色,皇上本来没有生气,倒被她弄了个怒火冲天,这会可怎么是好?

“原来朕竟是这种残暴不仁之君……”

死一样的静寂中,忽的传来这一声叹。

“皇上……”吴柳齐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若说在此之前,他觉得皇上对这个小丫头不过是略略有一点兴趣的话,那么现在,依他的眼力,皇上应是对这小丫头动了真情,否则不可能因这点小事就被轻易激怒。皇上……竟是那么在乎自己在她心中的感觉……

当然,他依旧未觉得这丫头哪里出色,或者说她所拥有的,恰恰是宫廷里所最不能容忍的。他与所有人一样,不明白她如何能够顺风顺水一升再升,甚至不明白依她这样的脾气怎么就活到了现在?

既是得了皇上的喜欢,若是换作其他聪明女子,当真弄到眼下这步田地,自是要楚楚可怜的掉几滴眼泪,再说几句软话,这事也就过去了,没准还能因祸得福,可是她倒好,倒是生就一副比谁都楚楚可怜的模样,可你看那个拗样子……这不是让皇上下不来台吗?皇上就是有心饶她,也得有个台阶吧?

“过来……”

吴柳齐听出皇上的声音有些喑哑,然后便见那条撒花软烟罗裙磨磨蹭蹭的从自己眼前移过。

“你很怕朕?”

“……”

“说话!”

“奴婢说什么都是欺君,不如不说!”

吴柳齐悲叹,这个苏锦翎是要同皇上杠到底吗?那可是皇上,纵然对你有情,也未必有耐心,瑜妃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只要是真话,便不欺君。”

“……是。”

“为什么?”

“皇上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天下尽归皇上所有,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宇文容昼一怔,不禁哑然失笑:“朕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不假,可是你为什么只看到‘杀’而没看到‘生’呢?”

“往墙上涂再多的白粉亦不如点上的一滴墨来得刺眼!”

宇文容昼眸子一亮,笑意略现:“不错!不过你不妨将目光稍从那墨点上移开,且看一看那一片粉白,究竟何多何少?”

起了身,眯起眼,顺着大扇的花格长窗眺望天际。

“你口中这一面墙便是朕的天下,朕一生励精图治,一心要做个功高至伟的皇帝,然而亦犯过不少错误……”

“皇上……”苏锦翎心下一动。

依皇上那般高高在上之人,应是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吧,怎会如此坦然的承认自己有过?

她不得不承认,凡事没有绝对。依她这一年来的见闻,亦不难得知宇文容昼乃是难得的旷世明君,他的杀戮,他的残酷亦难掩其雄才大略的风采,他对敌人心狠手辣,对臣子恩赏有加更彰显其文治武功的风范,那眉间的一道难以抚平的深痕正是他几十年殚精竭虑的功勋。皇上,即便高高在上,亦有着太多的难以两全之事,皇上……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一时间,竟不觉那明黄的身影远在天边,就像现在,像那铺在地上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是那么接近……

“正如你所言,朕年轻时裂土开疆,赚下这大好河山,却也损伤了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朕现在都不知后世史官会如何评价朕所作的一切……”

“皇上英明,永载史册,万古流芳……”吴柳齐伏地唱和。

宇文容昼笑了:“就你会给朕戴高帽子!”

“奴才是肺腑之言,由衷而发……”

“朕早就说过,若是把你这舌灿莲花的本事拿来教她,也便省得了今天这气了……”

“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嗯,一会朕再罚你……”

“奴才甘愿领罚,奴才谢皇上赏罚……”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宇文容昼挥袖示意他起身,自己坐回到龙椅上,闭目叹了句:“常言道,人在高处不胜寒,朕今天算是领教了……”

156我喜欢你

即便身为皇上,即便至尊至贵,人人仰羡,却也有不为人知的难处啊,且身在高处,更是无形中拉开的与他人的距离,人们只见了他的风光,想要沐浴这份风光,却忘了皇上也是人,也需要了解,在难过的时候也需要人安慰……

吴柳齐冲苏锦翎使了个眼色。

苏锦翎已是眼眶有些发热,这工夫慢慢移到案旁,小声道:“皇上,奴婢错了……”

宇文容昼唇角不动声色的一牵,却只“哦”了一声:“错哪了?”

“奴婢不该惹皇上生气……”

“可知朕为何要生你的气?”

“奴婢不知……”

那主仆二人齐齐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宇文容昼不得不睁开眼:“朕是气你不肯说实话!”

“那奴婢以后尽量说实话……”

“尽量?”

“但凡奴婢能答皇上的,都是实话!”

“你……”宇文容昼伸指无奈点着她,回头对吴柳齐道:“她还说自己资质愚钝,朕倒看她聪明得紧!”

今儿这事到底还是皇上让了一步。这个苏锦翎……前途不可限量啊!

吴柳齐暗想,赔笑道:“皇上的眼光总是没错的!”

“皇上不责罚奴婢吗?”

“朕记得没说过要责罚你,朕倒是说过若是你那墨研得让朕满意,朕还要赏你……”

心下一动:“皇上要赏奴婢什么?”

“呵,朕记得你早上时似乎并不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是以为皇上又要升奴婢的级,奴婢怕……”

“哈哈……哪能总升级,若是照你所言的速度,用不了多久,朕岂不是没什么可赏你的了?到时……”

皇上微闪的眸光被吴柳齐敏捷的捕捉到了,他眼皮一跳,皇上莫非是想……

“那奴婢能自己讨个赏赐吗?”

“呵呵,这倒是个新鲜事。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苏锦翎咬咬嘴唇,小心的瞧了皇上一眼,但见他眼底眉梢俱是笑意,方小声道:“奴婢想告个假……”

宇文容昼笑容微敛:“告假?”

“嗯,奴婢想出去一会……”

眸子微眯,却仍是笑着:“那么你所要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更或是要办的事便是位于能对朕所言实话的范围之外喽?”

苏锦翎咬唇,不做声。

如此自是默认,如此……是否亦是对皇上的信任?

宇文容昼做思考状。

片刻后……

“好,你去吧!”

苏锦翎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难道朕还会骗你?既然你以真心对朕,朕自然要以真心相还!”

笑容绽放:“奴婢谢皇上!”

刚刚那一笑仿若昙花骤然绽放,竟于瞬间晃了他的眼,以至于他方想唤住她洗了手上的墨再去,却见她停在门口,回眸望了望……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清澈的目光分明写着感激与开心,竟比任何锦词妙句都动人。

怔忪间,那个轻灵的身影已然消失,整个大殿顿显得空荡荡的。

“皇上,要不要找人跟着?”吴柳齐瞄了瞄门口,悄声道。

“跟着?”宇文容昼的神色与语气均难辨喜怒。

“呃,奴才是想……锦翎姑娘性子单纯鲁莽又有点执拗,万一得罪了什么人……”

皇上,难道您就不想知道她去会什么人?

宇文容昼收回视线,拈起那张只画了一道翘尾巴横线的宣纸,唇角一牵,漫不经心道:“要你操心?关心她的人多着呢……”

吴柳齐半晌没接上话。

他要说什么呢?

皇上英明?这工夫可不是拍马逢迎的时候,皇上喜欢那丫头,他这心里明镜似的。

道破天机?皇上的心思也是你一个宦官可以拿出来随便卖弄的?况且这事刚有点苗头,谁知道日后怎么发展?还有待观察。不过……除了上回……那还是在四年前,边关传来捷报,他可是好久没有看到皇上这般开心了。

皇上喜欢那丫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喜欢。往常皇上要是看上哪个,直接就吩咐了人拿春恩凤鸾宫车抬到倾颜殿便是,可是对于这个苏锦翎却是迂回反复,处处试探,甚至还带着那么点小心翼翼。对她的违逆不仅不动怒,倒好像是乐在其中,却令他这个旁观者着急不已。

也果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皇上这边镇定自若,他这个皇上的身边人是不是也要按兵不动?皇上究竟在想什么?那根翘尾巴的横线有什么好看的?此番他真有点摸不透了。

“还愣着干什么,给朕研墨……”

“皇上,歇歇吧,稍后还有龙舟大会……”

但见皇上的目光不经意的扫向他,虽只是轻轻一扫,却仿佛冷风般刮到了心上。

的确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得咽下后面的话,答了声:“是……”

心里抱怨,苏锦翎啊苏锦翎,其实皇上怜你身世孤苦,本是打算带你去晨光苑看赛龙舟的,你怎么就不了解皇上的一片心意呢?这会竟不知跑哪去了。皇上已说要以真心相待,这是多明白的话啊,可你……唉,你可千万别伤了皇上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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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气喘吁吁的奔到镜月湖,

湖面如镜,荷叶田田,簇拥着如半钩新月的小亭……一切都和去年的此日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湖边少了个雪色的人影……

清风徐徐,送来荷叶清香,撷走了一路疾赶的燥热,也将心吹得凉凉的。

她耽搁了这么久,他是不是已经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来……今天是端午,晨光苑要赛龙舟……

一声叹息也无,只默默走到湖边,看那铺在水面上的落寞身影,再沿着那身影向远处望去……

天光,云影,流风,浅香……无限开阔,又无限孤单。

沿湖慢行,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回想当日的点点滴滴,不觉中,心间已温软一片,进而漫上唇边……

“没看到我,你倒似很高兴啊?”

耳边忽然传来这一声不满。

未及回眸,已是满心喜悦。

“我还以为你……啊……”

腰间一紧,整个人已是悬空。

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只听风声携着清香急速划过耳际,

脚下一稳,随即又晃动起来。

她也不怕,只牢牢的黏在他身上,一任出水的荷叶轻轻拍打着裙裾。

就任她这般黏着,亦紧紧的抱住她。

船身再摇摆,水波再动荡,亦稳稳的,牢牢的护住她。

“怎么来得这样晚?”他的声音有恼怒,有责怪,亦有疼惜:“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皇上待我很好。虽然有时看起来很严厉,不过一会就好了……皇上还夸我墨研得好呢……”凡事自是捡好的说,免他担心。

“研墨?”宇文玄苍皱了眉,微有讶异。

苏锦翎点头:“皇上说这是一门学问,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在借此批评我那日言语冲动,行为鲁莽……”

额心挨了一点:“你也不笨嘛?”

“谁说我笨了?”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一定要你今日到此?”

“自然是有事喽……”

“愈发的狡猾了,看来放你在皇上身边还是对的……”

“皇上真是个很好的人,以前我只以为皇上严厉冷酷,却不想每每在严厉后都是慈爱温和,就像是……父亲……”感到他手臂一紧,不禁抬眸对他:“我说错了什么吗?”

的确,那可是皇上,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可以随便拿来谈论?她,是不是僭越了?

“没错,是父亲,是我的,自也是……”

终于从他那微翘的唇角得知了他的心思,立即脸腮发烫。

埋头在他胸前,深深的吸了口气:“你和皇上身上的味道一样呢……”

猛的被他钳住双肩,紧接着对上一双紧张而恼怒的眸子:“你今天是不是谈别人的时间多了些?”

哭笑不得:“那可是你父皇,你也要……”

“不行,”将她抱得紧紧的:“谁也不行,除了我……”

感受那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狂跳的心,心中蓦地涌出无限感动。

就是这个人,霸道又蛮横,无理又多疑,吃醋的尽头比她还大,却是一心为了她。在人前,他是冷酷无情的煜王,可是在她面前,他的多情、温柔、体贴、宠溺……从无掩饰。就是他,默默的用生命为她铸就莲花,只为保她三年不受雷声之苦……就是他,在她都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的时候却是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又不肯对她解释,只拿出惯有的威胁,亦不顾她的气恼,撇了忙碌,却只是为了与她享受这片刻的温馨。

就是他,哪怕是让她气了,让她恼了,让她伤了,也让她舍不得离开,因为舍不下的是他同样无法舍下她的心。

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襟:“玄苍……”

“嗯?”

“我喜欢你……”

怀抱猛的一震,继而转作微微的战栗。

她喜欢他……他知道,从那澄澈的隐藏不住任何情绪的眸子,从那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之间,从那贴身贴心的小小动作,从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哪怕是得知他的真正身份以为他欺骗了她而毅然决然的离去,都是因了……她喜欢他……

157定情信物

她喜欢她,他知道,却从未听她提起,而今就这般毫无预料的落在耳边,虽是轻轻的,柔柔的,如此简单,如此直率,带着羞涩,带着小心,却是毫不犹豫的说给了他,他怎能不感动?

一时间,竟是眼底微烫。

强有力的拥抱给了她最大的肯定和鼓舞,埋首于她发间,亦是无比坚定道:“我也喜欢你!”

就这般相依相偎,任流风轻卷,任水波微摇,任荷叶轻喃……只有雪白的袍摆与碧绿的裙裾翻飞纠缠,难舍难分。

“咕……”

一声轻微的抗议打破了这静寂和谐。

宇文玄苍乐了,放开她:“又没进膳。皇上那边但凡熬夜就不备早膳,竟连你也饿着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一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横在眼前,其上泥金勾画如意花纹,旁边是一金质按钮,光泽圆润……竟是同去年那只匣子一模一样,再细看……果真,右下角处篆字烫金,勾画流水样的“苍”字。

挑眸看他,但见他笑意满满。

轻岂开关……

糯米的甜软并着箬叶的清香立即飘了出来。

依然是九只小巧玲珑的粽子,周围镇着冰块。

见她抿嘴偷笑,附唇到她耳边:“是专为去年这日来此找我算账的一个姑娘做的……”

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我是不知,你却知道……”

那柔和的气息搅得她的心亦跟着痒痒的,急忙转过身去,翘起手指……

“慢着!”

他一声断喝,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皱眉道:“我真不知道你是要吃粽子还是要吃墨汁……”

说着牵她到船边,将那黑乎乎的小手按到水中轻轻揉洗。

水波粼粼,褪下的淡墨云似的悠悠散开。

“这是……”目光停在她的腕上。

“五色丝……若不是皇上,我都要忘了今天是端午……”

宇文玄苍的动作只是稍稍一滞,却是被她发觉了,只当又不小心提起了皇上引他醋意泛滥,急忙收回了手:“洗干净了,我该……啊……”

她这一转身,却引得船身摇晃。

紧急间已是被宇文玄苍护在怀里:“没事,别怕……”

船身只晃了两晃,便稳住了。

而后,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到了一处……宇文玄苍雪白的袖子上清晰的印着一对淡黑的痕迹。

“我只当你什么也不会做,不想这水墨桃花也画得不错……”

“你就知道打趣我……”

“锦翎……”

看着她抬起的水眸,他忽然欲言又止,只道:“快吃吧。”

她应了一声,拿了只粽子……却是被他接了去,长指一挑,优美的拨起了粽叶。

看着那印在衣上的淡迹,思及他方才的话,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他给了她太多,可是她至今也没有送过他什么。古代好像都讲究定情信物,他贵为王爷,自是见惯奇珍异宝,她也没什么宝物,若是能如其他女子那样做个新颖又别致的物件——比如樊映波的玉兰荷包,就很好,可她偏偏又笨手笨脚……

“你把自己送我不就成了?”

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冲她邪邪一笑,顺递过那粽子。

瞪了他一眼,接过粽子,一边吃一边琢磨定情物。

宇文玄苍微微一笑,又拣了个粽子,细细剥起来。

她伸手接过之际,水绿色的轻罗袖子下滑,露出雪白粉嫩的手臂,那条系在腕上的细细的五色丝便分外鲜明的刺入眼底。

他不禁眉心微蹙,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曾有的不安再次涌动起来,他却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因为皇上的心里只有一个慈懿皇后,对其他人的宠幸不过是为了平衡并牵制朝堂各方的势力,即便是目前最受宠的无甚庞大背景的璇嫔,也不过是沾了慈懿皇后的光而已。苏锦翎……皇上应是可怜她自小便受尽冷落……

不觉看向她……那个小人儿正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粽子。

吃得这般仔细,是因为知道这粽子是他专为她而制的吗?

从未有人这般珍惜他的心意,即便他身为王爷,可是她……那对点珠耳坠自送了她那日起便未见她离身。她在贤妃跟前伺候,眼下又正得宠,他知道这几个主子均出手大方,然而她却从没有将那些金光灿灿替代了他的,这份情意即便她不言,他又怎会不知?还有她头上始终不肯换下的式样老旧的落梅长簪,听说是及笄之日烈王府的一个老妇人送的……这样一个懂得珍惜别人心意的人又怎能让人忍心不去珍惜她?

“锦翎……”

他忽然抱住她,弄得她不知所措:“你……”

话刚出口,唇便被堵住。她手上还拿着粽子,又不好推开他,只呜呜的控诉。

他的臂只一带,两人便倒在船上。

船身摇晃,她忍不住惊叫,呼声却尽数被他吞入口中,也不管她挣扎,将她压在身下。腰带已被他解开,且手一扬,那雪青色的长罗便于空中舞出一个曼妙的姿态,随即挂在了出水的荷叶上,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

“你要干什么?”

趁他将吻移向颈间,她终于得片刻喘息。

“我要礼物!”

暗纹绉纱襦衣已被掀了半边,月白镶珠的抹胸难掩春光外泄。

“玄苍……”

又是哀求的口吻,软软的,甜甜的,可是这次……

他最近反复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青禾节的那夜没有要了她,若是她成了他的女人,或许就不用担心她会离开他。他只怕这个,非常怕,而且这种恐惧愈发强烈起来,即便与她在一起,亦难以抵消,倒愈发忧心忡忡。

不行,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无论是什么原因!

必须将她牢牢护在身边,必须!

他甚至有个小小的阴谋,那便是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到时还怕她不肯嫁给他吗?他一向耻于对女人使阴谋诡计,可是今天……就无耻一次好了!

“玄苍……”

那甜糯的哀求再次响起,且愈发绵软。

可是当宇文玄苍抬起眸子时,苏锦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那眸中竟已泛起浅浅红色,正灼灼的对着她,且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她心惊肉跳:“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那故事正是他利用胸口伤痛屡次欺骗她的同情和心软并借机欺负她之际她讲给他的,如今却……这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而且今天的他很是不同往日,那泛红的眼,颤抖的臂,嘶哑的声音,愈发粗重的呼吸都让她害怕。

“玄苍,我觉得,有些……事,应该在新婚之夜比较好……”她咬着嘴唇,艰难的说出那羞人的话。

“嗯,的确,所以我觉得今日才行动已是晚了。”他牢牢固定住她不断推打他的小手:“你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

成亲?青禾节吗?可是……

怕伤了她却是执着的将那小手牵引着环住自己的肩背:“别怕,只痛一下,一下便好,而且不会很痛,我会很小心的,相信我……”

话到此,他亦觉得自己极像她故事里的诱骗小兔子开门的大灰狼。

可是这念头只一闪,很快被蔓延的欲念吞没,只想今日若是不把这事做成,日后怕是很难再有良机。关键是他再也等不得了,他不想再每天提心吊胆的患得患失,他要将她彻底的变成她的,不管她是否愿意,待此事过后,他会好好补偿她……

火势从耳畔疾速蔓延,至颈间,至胸口,一路向下……

她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身上有桃花次第绽放,妖冶又妩媚,看久了,竟让人目眩神迷,只觉仿佛有无数粉红在眼前晃动,旖旎了整个天地。

这片旖旎过于绮丽,如水波般涣散了她初时的恐惧,人仿佛逐渐变得轻盈,好像亦要融入这氤氲的绚烂之中。

一声轻吟略唤醒了她的神智,也让那人身子一震,含住她胸前蓓蕾的力度骤然加大。

微微的痛感令旖旎顿散,而后竟惊恐的发现那人不知何时褪了雪色的长袍,正火烫的与她“坦诚相对”,如墨青丝如缎子般覆了他苍白的身子,亦丝丝缕缕的垂到她身边,与她的长发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

“抱紧我……”他的声音已是嘶哑得要命,如沙砾般轧过她的心,钝钝的痛。

她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声音给催眠了,竟听话的环住他的颈子,然后见他宠溺一笑,轻啄她的唇瓣:“若是痛了,便咬我出气吧……”

长指缓缓下移,落在她的腿上。紧致细腻,如脂如琼,让人不忍释手。

在指滑入她的腿心之际,飞速吻住她的唇,抚平她轻微的战栗与惊呼。

柔软湿滑的触感令他忍不住发出叹息,吻愈发轻柔爱怜。

她渐渐急促的呼吸与轻吟细碎的撒在耳边,销魂蚀骨,有奇异的香气自肌理间缓缓渗出,芬芳四溢,醉人醉心。

极力的隐忍已让他额间蒙上一层薄汗,身体热涨几欲成狂,却顾忌着她的柔弱,一点点的探试着她的反应。

158依依不舍

她的身子不自觉的贴近了他,怯怯的颤动着。水眸已是一派春意朦胧,绯红两颊如霞光轻扫玉雪,妩媚得惊心动魄。却是纤眉微蹙,小嘴红艳如丹,微微翕动:“别动,好难受……”

这几个字是如此之轻,对他而言却似极大的鼓励和邀请。

唇吻住她仍在咕哝的小嘴,将那抱怨尽数吞入口中,唇角却不由扯开一丝笑意,掌已缓缓上移,握住她纤细的腰肢,火热的胀痛顺势移入她的腿间,瞬间抵在蜜源之处……

她有所察觉,不禁睁大眼睛,惊恐望住他,呜呜的抗议。

好容易进行至此,怎可放过?

不顾她的反对,牢牢的攥住她,腿间随即用力……

“噼里啪啦……”

“咚咚咚……当当当……咣咣咣……”

一阵热闹的纷乱突然传了过来,霎时惊皱了平静的湖面。

二人俱是一惊,然而这一惊却霎时令苏锦翎混沌顿开:“晨光苑马上要开始赛龙舟,你还不快去?”

宇文玄苍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懊恼,神色虽有迟疑,手下却不放松:“也不急于这一时,大不了不去了!”

话语未毕,便要继续未竟的事业。

可是苏锦翎却不肯老实听话了,而且那热闹之声不断传来,搅得人心乱如麻。

终于在她的一声“哎呀,粽子掉进水里了”后,宇文玄苍臂膀一震,狠狠咬了她一口,放开了她。

苏锦翎赶紧一骨碌爬起,离他远远的坐着,不顾他恨恨的瞪视,手忙脚乱的将衣服穿好,却发现少了腰带,再一抬头,那腰带仍颤颤的挂在荷叶上。

她站起身,伸出手……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手距离腰带总有那么一段小小的距离。而且她这一动,风便好像和她开玩笑般,衔着那腰带将其挂在了更远的荷叶上,船也晃来晃去,令人站立不稳。

求助的看向宇文玄苍,却见他满脸是报复后的快感,然后大模大样的摆出一副疲沓之态,一直未整理的衣袍雪一样的簇拥在身下,露出精壮的身子,任如墨黑发随意披散,半遮半掩着那因情潮而浮出一层淡粉的胸口,端端的是一种诱人之态。眸子微挑,斜睨着她,全无往日的冷锐,竟流出几分让人不敢逼视的魅惑之色。

她红了脸,别开目光,却听他懒懒道:“过来……”

她才不过去呢,今天他就像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品,早知道他会对自己……她才不肯来见他呢。

“若不过来,就让腰带挂在那吧!”

语气虽是漫不经心,却带着明显的恼意。

又是威胁,可是她也只得磨磨蹭蹭的挪过去。

他“不满”:“刚刚不还催着我去晨光苑吗?这会这般磨蹭,是舍不得我走?”

然后便见她一步移到面前,却因动作太猛,惹得船身摇晃,于是下一步便扑倒,正栽到他怀中。

“果真如此……”

他稳稳接住,附在她耳边轻语戏谑,顿气得她挣脱开来。

他不急不恼,就那么挑眉看她。

鼓乐之声再起,乘风飘来。

“端午佳节,皇子伴读不是要陪伴皇子去参加赛龙舟吗?”她亦挑眉对他,满脸戏谑。

他眉心一紧,一把抓过她来,咬她的唇:“竟然记仇?促狭的小东西!”

随即放开,双臂微抬:“为本王穿衣!”

又好气又好笑的瞧他,却也不肯误了他的事,拾起袍子束带为他穿戴起来。

他一本正经的享受着,眯起的眼睛却溜着她那随着动作不时露出一线春光的抹胸,忽然附唇到她耳边:“手感愈发的好了呢……”

她一怔,立即明白此言所为何来,顿时白了他一眼,手也跟着罢工。

他也不介意,自顾的整理好了衣袍,自身后环住她,叹了口气:“不想走……”

简单的一句,就这么轻轻的落在心间,微微的酸涩。她又怎想让他离开?可也只能对他说:“快去吧,否则……”

他岂是不知此中厉害?使劲的抱她一抱,凑到那提花衣领间狠狠的吸了口气,忽然狡猾笑道:“我终于知道你身上为何会这般香了……”

她面露疑色,他却不肯答她,否则怕是她的脸要红得滴血。

她也没有追问,目光只落在那洇了淡墨的衣袖上。

抬手帮她整理了下略嫌散乱的发髻,展颜一笑:“时间紧急,也来不及换了,况且这幅图画,随心随性,随意而为,世间难得,本王很喜欢……”

见她神色有些落寞,不禁拥她入怀:“你却忘了,其实你此前还送我一物。如今看来,原是那时便对我有意了……”

一根浅雾紫丝带于结银丝的雪袖边若隐若现……那是初遇时她系于他发上的,他一直戴在腕上,片刻不曾离身。

她心里甜甜的,手却轻捶了他一下,嗔道:“谁对你有意了?”

笑,吻了吻她的鬓发:“你送的东西啊,总是无心无意的,却总是让人时时刻刻的放不下……”

脸颊抵在他胸前,感受那份深沉的跳动。

“我只是不知,若是你有意送点什么,又会如何?”

“我……”

轻声一笑:“若是俗物便免了,我只等着你把自己送给我……”

她立即怒目而视,却被他握住小手,郑重对上她的眸子:“我要走了,你……”

眸光一暗,转而粲然:“带我上岸吧……”

岂是不知她强颜欢笑?虽是想留她在此地等他,然而今非昔比,他亦是不好让她为难。

眨眼工夫,便将那挂在荷叶上的腰带取来,亲为她系上,然后将她揽在身边,足尖只轻轻一点,人便急速掠过水面。

真的好像飞一般,只见湖水荷叶于脚下连成一匹浓浓淡淡的绿绸,她的鞋尖偶然点在绸面之上,惹得那绸子颤颤浮动。

看着她脸上绽放的惊喜,竟忽然就想与她这般化作一双鸟,比翼而飞。

及至岸边,自袖中摸出一白玉小瓶给她。

她接了,不解的看向他,却见他的目光正“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的颈子,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再对着水面一瞧……果真,从颈间到胸口全是如落英般的粉红。

“拿冰雪优昙敷一下就好……”

话虽如此,可是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些散落的花瓣,竟似欣赏佳作。

鼓声渐急。

不舍,但是不得不离开了。

甫一转身,却听她道:“等等……”

脚步顿止。

而后,一个声音怯怯的却是幽怨的传来:“此一去……会不会再娶一门亲?”

心下一震。

去年此时的事……究竟给她留下了多大的伤害?他不敢想,因为自己的心正因了这句话而在抽搐般的痛。

回了头,却是笑:“如果你嫁给我我就再也不娶了……”

这是什么话?威胁她吗?

她顿怒,却不及他迅速,只见那雪色的身影凌空而起,如一只白鹤般瞬间消失在鼓乐喧天之处。

怔怔的望着那身影已消逝的方向,直至一阵沉稳而响亮的鼓声仿佛自空中隆隆传来,又席卷了四周,震得脚下及湖面都在微微颤动,方神思回转。

启开白玉小瓶,小心倒出滴清凉的莹白,揉得匀了,方对着抖着细碎褶皱的湖面轻轻涂在那朵朵粉红上。

指过痕消,只余异香阵阵。

又对着晨光苑的方向出了会神,听得那鼓声终歇,人声涌动,料是龙舟大赛已然开始,而玄苍……应是坐在倾云亭中观赛吧,只是不知陪在他身边的会是……

心下忽然有些混乱,她急忙甩掉这些不安,站起身来。

既是皇上已去主持龙舟大赛,她也不急着回去,此番出来一是为了同玄苍见面,一是为了去探望瑜妃……她已是好久没有去秋阑宫了,现在清宁王也一定在晨光苑观赛,瑜妃应是很寂寞吧?

这般想着,脚步已急急的往秋阑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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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苑,亦如往年般人满为患,各个亭子彩绸结带,迎风飘舞,唯一不同的是……他来晚了。

其时皇上已擂响三十六计惊云大鼓,正坐在澄光亭内,鹰眸微眯,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他只行礼,对自己的迟来并无半句解释。

宇文容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亦无追问,只似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年复一年的龙舟大会的确让人提不起兴致,不仅煜王姗姗来迟,清宁王亦是遣人告了假……竟连亲自跟朕说一声都抽不出时间。依朕看,这龙舟大会再继续下去也无甚意思,不如问问锦翎那丫头,她的点子倒是多些……”

身后的吴柳齐忙接过话,声音低得只容宇文容昼听见,却一字不漏的落入听力极佳的宇文玄苍耳中。

“是啊,只是现在……皇上,请允许奴才多嘴。日前太医院报称瑜妃娘娘病重,清宁王这几日一直在秋阑宫侍奉着,这才……而且,奴才听说锦翎姑娘早前便深得瑜妃娘娘的喜爱,此番怕也是去了秋阑宫探望……”

见皇上拨弄浮茶的如意攒花云纹盅盖几不可查的一滞,吴柳齐暗想,苏锦翎的去向明了,皇上也便放心了,否则这满脸的阴云实在是让人心下不安啊。

159疑思重重

宇文容昼果真神色稍霁,微抬了眸子,对向宇文玄苍:“你……”

声音忽的一顿,目光只落在他袖上的两片淡痕之上。

好像是……墨迹。无规则,无章法,仿佛是手在无意间拂上去的……要怎样,才能拂出这样两片痕迹?

而对于这两片淡痕,雪衣从不沾尘的宇文玄苍竟然毫不以为意……

这一停顿只是须臾,宇文玄苍却是感觉到了,微挑了眸,却对上宇文容昼的冷峻……那鹰眸中似又利光闪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随后垂了眸,继续拨弄那盏中浮茶,接了上面的话:“去吧……”

陪坐一旁的贤妃有些急切,可也不好多言,只冲他点点头。

敛衽退下,眉宇却在转身之际锁了起来。

她去了秋阑宫吗?宇文玄逸也在?

瑜妃总是病的,有几回亦是沉重,却从无见清宁王错过一次可抛头露面的机会,因为这正是他展示风采招揽能人的时刻,且看连皇上身边的红人吴柳齐都肯为他的缺席开脱便可见他的魅力有多大了。那么这回……究竟是瑜妃真的病重还是他早有预谋专在秋阑宫等候苏锦翎,亦或是二人……早有约定?

他不疑苏锦翎,却遏制不住的往那方面想,而且锦翎那般单纯,缺乏对人的防范,宇文玄逸又是个慧黠无比的人物,万一……

“王爷……”

耳边传来一声唤。

回头,方觉竟已逾过倾云亭数步,正有无数目光有意无意的瞟来打量他的失常……

夏南珍撇了婢女急忙步下台阶扶住他,关切道:“王爷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吗?”

这一句恰好可被附近的人听到,于是了然的表情次第出现在一些人的脸上。他们收了关注,重又放在竞争激烈的湖面。

宇文玄苍在她的搀扶下坐在亭中,对着方逸云的关切的目光微掀了掀唇角,转而将视线调向湖面,微眯了眸子,将满腹焦虑疑思尽掩其中。

可也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类似笑意的动作亦一丝不落的落入夏南珍及侧妃等人眼中,均是不动声色的暗哼一声,尤其是在她未嫁入府之前较为受宠的宋千曼,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方逸云珠翠环绕的后脑勺,手下一用力,一条好端端的缠花帕子顷刻裂成两片。

有人看到了,有人听到了,便好似出了气般,唇角有了笑意。

方逸云自是感到众人的敌视,心底虽恨,面上却不动声色。

孩子的流产虽是意外,但亦是意料之中,却根本防不胜防,而因为抓不到任何证据,只能不了了之,而且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出半月,竟连谈起此事的人都没有了。

她的身子经此一事有些虚弱,多是恹恹的躺在床上。宇文玄苍只要回府,定要去她房中逗留片刻,而且……他不歇在任何女人的房中,似是只等着她……

于是那些女人看她的目光便格外恶毒,可是笑容却异常灿烂。

她冷笑,这群蠢女人,她们是不知道煜王不歇在她们房中看似是因她身子不好而不与她同房并不是因为体谅她,心疼她,而是……他要为那个贱婢守着他的身,他的心!

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在她们眼中,尤其是在夏南珍的眼中,她才是那个将来与自己争夺那对天下女人而言是最尊贵的地位的人!

于是,她便代那个贱婢忍受她们的猜忌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

宇文玄苍,你好毒!好狠!

压住心底恨意,依然情意绵绵的眄他一眼……尽管如此,她宁愿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测,宁愿这一切都如她们所认定的一样,或许即便是死了,也是心甘的。而且……她怎么可以输给那个贱婢?

宇文玄苍正眺望湖面,不知是不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唇角少有的挑着一抹笑意。

“王爷亦是觉得今年的龙舟大会有些特别?”

夏南珍自是体会不到那二人的心思,只是瞥见宇文玄苍竟是笑了,不觉心情大好。

“王爷是来晚了,太子、襄王、瑞王还有七殿下和八殿下都亲自带着人上了龙舟呢……”

这倒是个新鲜事。

宇文玄苍望着头里那两条互不相让披红挂彩的龙舟,拾了王妃“皇上却撤了自己的船,说今年让大家玩个痛快”的一句,目光却瞟向悦仙亭……

依旧是花团锦簇的围了数层,难道她们不知道清宁王今年不会出现在悦仙亭吗?还是一味痴心,祈祷上天开眼,令那个瑰姿艳逸的人物从天而降?只可惜……

宇文玄逸……

眯了眼,两指不由自主的敲击桌面。

“哎呀,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只见远处湖面上冲在最前的两条龙舟俱已停下,龙头相靠,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可是两条船上的人却乱了套,纷纷蹦到对方的船上与人厮打,甚至有游水过去的。来不及离开的,便拿了桨对着那水中游来的人用力劈去……一时间,叫喊声惨嚎声响成一片。

其余的龙舟停在原地,不好偏帮哪方,只好采取观望态度,也有派人出去“劝解”的,可那边战事正酣,哪听得了这个?于是去者均不同程度负伤落水。

动静早已惊动了澄光亭中的宇文容昼。

那湖上两条已转化成战船的龙舟上的统领分别是太子和襄王,这人多手杂的,船桨也不长眼,万一……

可是皇上就端端的在那坐着,对这团混乱视而不见,只脸色阴沉。

其余人却不好等闲视之,有急忙调了小船去的,有沿岸劝架的,最后都汇集到湖面,黑压压的一片,于是场面更加混乱。

“多亏王爷来得晚……”

“嗯,王爷定是早有预见……”

身边的讨好之声刚露了苗头,就被夏南珍眼风一扫的压了下去,而这两句却已不偏不倚的落入宇文玄苍耳中。

夏南珍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在方逸云未嫁入煜王府之前,她是众女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不过觉得一个女人若想在夫君面前讨得宠爱,除了身份,关键是得体大度,善解人意。她亦是如此做的,所以,即便府中女人时有增加,宇文玄苍对她亦是比较看重,就像皇上对贤妃……

所以即便是方逸云目前较为得势,自是依了她的强大背景,只不过若是想和自己争将来那份尊贵,她还嫩了点!

男子之爱,朝欢暮迟,一时的火热激情算什么?细水长流方是正道。

于是方才再次显示自身的贤良淑德……依宇文玄苍的心力,不会感觉不到。

果真,宇文玄苍调了目光,深深的看她一眼,似是有赞赏之意。

她得体一笑,表示这是妾身分内之事。顺瞟了方逸云一眼,却见其唇角衔笑,似已了知她的用意。

不禁心下着恼,又一定不能表现出来,只笑着,翘起好看的蔻丹亲手为她剥了颗葡萄。

“妹妹尝尝,这是培新苑新培植出的葡萄,在这个季节还是少见的呢。妹妹身子弱,可需多补补,否则可就苦了王爷了……”睇了宇文玄苍一眼,含羞而笑。

宇文玄苍忽然放声大笑,顿时惊了众人。

且不说煜王从来没有过笑的时候,即便有了笑模样,也不过是唇角微微一牵了事,不留意还看不出来,关键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湖面上那两位打起来了,皇上的脸都阴了,大家皆关注着,煜王却……是不是有点……

好在煜王很快收了笑意,周围人都被湖面的一团热闹吸引,也没人注意这边。

众女眷却惊出一身冷汗,尤其是夏南珍和方逸云,不知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都紧张的瞧着他的脸色。

可是他的面色平静如水,沉冷如冰,令她们觉得刚刚那幕意外不过是同平时惊鸿一瞥的笑意一样纯属个人的错觉,却是不敢再有所动作,如他一样,只眺望湖面。

太子和襄王上了岸,一路仍在不断拉扯。终年泡在温柔乡的太子自然是打不过常年征战魁梧勇猛的襄王,后者只伸了下胳膊,他就往后踉跄几步。亏了手下眼疾手快,他才没有跌倒,却是大失颜面,只怒吼:“宇文玄缇,你太放肆了!”然后命手下一拥而上。

襄王那边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从水上打到岸上,更是混乱,而且谁劝打谁,连工部尚书的帽子都给踩扁了,所幸脑门只是青了一块。

他们战事正酣,丝毫不顾及端坐在澄光亭内对他们漠然而视的皇上。

“朕的儿子果真都长大了……”

宇文容昼冷冷的一句,声音并不大,却清楚的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虽仍愤愤瞪视着仇家,却不得不停了手,跪拜在地:“儿臣惊了圣驾,请父皇责罚!”

宇文容昼竟是笑了:“何谈责罚?刚刚朕还在同吴总管念叨,这一年一度的龙舟大会早已让人看的厌了,正琢磨着换什么花样。是不是,吴总管?”

吴柳齐连连称是。

160血染端午

“可巧你们就演了这一出,朕正看得起劲,怎么……不演了吗?”

宇文容昼和颜悦色,竟还露出几分兴致,顿令众人心里没底。

太子和襄王面面相觑……这会倒放下了杀气生了默契。

“朕还没看够呢,继续吧……”

众人不动。

“怎么,朕的话你们也敢不听?”

宇文容昼鹰眸微眯,锐利的目光尽锁其后,然而却让每人都觉得皇上在看着他,就像被翱翔在空中的苍鹰盯紧的猎物。

一时间,汗湿的后背不禁覆上一层冷气。

太子和襄王又相互看了一眼,跪前一步:“儿臣知罪,恳请父皇责罚!”

宇文容昼又笑了:“果真,朕的话……你们是不肯听了……”

此句语速极慢语气极轻,却恰好让每一个字重重砸在他们心上。

那二人对视一眼,缓缓起身……犹豫,却只得喝令手下人开打。

那些人方才惊了这一下,早已手软腿软,且谁心里都清楚皇上这是动了怒,可是既然皇上开口,又不好不打,于是虚张声势的过起了手。

“不好!”

自澄光亭内传来轻飘飘的一句顿时令众人住了手,齐齐望向那明黄加身尊贵得耀人眼目的人。

“你们敷衍朕,此举纯属做戏!”

众人慌忙跪倒,请上饶命。

良久,方听皇上似在自言自语:“也难怪,方才为了争个头彩,才打得那般激烈,这是怨朕没有给奖赏啊。”

宇文容昼摘了手上的碧玺扳指,置于桌上:“谁若赢了,这扳指就归谁。你们可看好了,只有‘一个’……”

众人心下一颤,顿明皇上心意,魂魄即时吓跑了一半。

“天也不早了,你们总不能耽误朕和诸位大臣的晚膳,速战速决吧。”

宇文容昼话音方落,已有侍卫呈上各种兵器,件件刺目锋利,吹毫断发。

纵然再不愿,亦只能上前挑选,然后乘他人不备,挥起便砍。

一时间,杀声震耳,惨叫连天,血雨纷飞,尸首遍地。

只一忽工夫,一切安静下来。剩下的那个已是破损不堪的血人,拿刀撑着地,可是到底没撑住,“噗通”一下扑倒在地。

殷虹的血在地上诡异蔓延,勾画出一幅惨烈的恐怖。那血渐渐渗入湖中,于湖水微漾中一点点的散开,沉淀……风过处,掀起的腥气令人阵阵作呕。

众大臣吓得瘫倒在地,哆嗦成一团,澄光亭内的如妃已是晕过去了,宫人正忙着扶她离开。

宇文容昼却好像意犹未尽,连连摇头,随即目光微转,锁住那两个目瞪口呆之人,慢声道:“扳指只一个,朕只赏一人……”

那二人慌忙跪倒:“儿臣知错,请父皇恕罪!”

众人一看,皇上这是真动气了,虽然话没有明说,可是那意思摆明了是……扳指只一个,皇位更是独一无二。皇上早知襄王和太子明争暗斗,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他们竟然无视圣上大打出手,究竟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还是想逼迫皇上必须于他们其中选出一个?但无论是哪个原因,藐视圣上,便是大逆不道!

赶紧跪地替二位殿下求情。

宇文容昼不为所动,亦不再发一言。

众臣虽言辞一致的求情,心里却清楚,太子的状况是愈发的不妙了,若是过去,皇上定要偏袒着他,亦不至弄成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而襄王,近年来仗着屡有战功,取代太子之意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上更是心知肚明,莫非真要借此机除了其中一个?若此,他们现在该站在哪边才好呢?

“王爷……”

倾云亭一直处于观望态度,这工夫,宇文玄苍忽的起身,慌得夏南珍和方逸云齐声阻拦……这两个精明的女人早就看出眼下局势摇摆不定,若是宇文玄苍冒然出手,会不会引火上身?

宇文玄苍脚步未停,与此同时,宇文玄桓亦步出雩晓亭。

二人位置相对,却是均往澄光亭而来。

伏拜在地的众臣不约而同的让开两条小路,于是两个风度卓然的身影翩翩移来。

于阶前相遇,一个冷厉如霜,一个轻和如风,目光轻飘飘擦过彼此,跪拜于阶下。

“你们两个也想要这个玉扳指?”

未及二人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父皇,都是儿臣的错,请您饶了两位皇兄……”

“哪两位?是这两位,还是那两位?”宇文容昼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兴致盎然。

宇文玄朗跪前一步:“请父皇治儿臣的罪。是儿臣的船疾赶向前,才撞了襄王的船,导致襄王的船挤到了太子的船帮,这才……”

宇文容昼微抬了下颌,望向襄王。

宇文玄缇急忙道:“正是如此!”

宇文容昼沉声一笑:“谁可作证?”

环顾四周,“证人”已全部气绝身亡。

“的确如此!”宇文玄晟急忙接了句:“儿臣可作证!”

“你当时正领先于前,是怎么看到玄朗撞了玄缇的船?”

宇文玄晟当即语塞。

“玄朗,为何方才不讲,这工夫倒出来认错,是你四哥教你的吗?”

宇文玄朗顿时一惊。

他见煜王和文定王同时出现,而文定王平日云淡风轻,从不参与政事,恐皇上因此听了他的说情就此抬举了他,于是欲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借此令太子和襄王都觉得欠了宇文玄苍个人情,却不想……如此岂不是陷四哥于险境?

“父皇,的确是玄朗撞了襄王的船……”

说话的却是宇文玄铮。

宇文玄朗不禁提高警惕……这玄铮素日与自己不和,且又和清宁王走得极近,这会突然替他说话……是福是祸?

他提起十二分的警觉看向宇文玄铮,后者却跪得直直的,镇定望向皇上:“儿臣可作证!”

宇文容昼早就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分帮结派,彼此敌视,今儿却见玄铮突然出言相助,不觉生出一丝好奇:“如何作证?”

“其时儿臣正紧随在玄朗船后,意欲超过,怎奈疾行间撞了玄朗的船,玄朗又撞了襄王的,襄王又撞了……”

宇文玄朗气急,这宇文玄铮果真没安好心思,竟洞察了他的打算,于是想移花接木的将这份人情挂到清宁王头上……

“依你所言,这是个‘连环撞’了?”宇文容昼微有笑意。

“正是!”

“为何方才不讲?”宇文容昼猛一拍石案,。

“因为父皇并没有问。”

宇文玄苍突如其来的一句顿令宇文容昼鹰眸怒展。

煜王这一派的人均捏了把汗。

煜王平日就总惹皇上不高兴,今天太子和襄王的矛盾本也算小事,因为二人平日便时有摩擦,不过看样子皇上是想就此杀杀二人的邪火,怎奈二人狂妄自大,结果事越闹越不好收拾。皇上怎会对儿子起杀心?无非是小惩大诫,目下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将宇文玄朗或宇文玄铮痛打一顿,也算惩治了罪魁祸首,可是煜王却毫不知趣的来了这么一句,这岂不是当众和皇上叫板?

贤妃当即惨白了脸,只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皇,今日之事无非因两船相撞而起。然而两船为何相撞,皆因皇上撤了龙舟……”

“这么说,罪魁祸首倒是朕了?”

贤妃一个撑不住,晕了过去。婢女这边扶了她,那边吴柳齐只言贤妃“中暑”,慌忙传令太医,众妃嫔脸上难掩窃喜之色,璇嫔已是悠然的端起茶盅姿态万千的啜了一口。

“不错!”

煜王一派人中也有人开始觉得喘息困难了。

“往年皇上御船在湖上,天子龙威,浩然正气,纵然天地之间有邪祟作乱,亦惧于天子洪福齐天,庇佑苍生。而今父皇撤了龙舟,被压制久了的邪祟便趁机兴风作浪。如此,若父皇说自己是罪魁祸首,儿臣以为……并不为过。”

这番话说的……可谓是语意双关啊。表面上讲皇上是天授龙威,兼济苍生,内里却是说太子和襄王二人若不严加管束必成大乱。明贬实褒,再加上出自煜王这样一个惯常冷厉不假辞色的人物口中,毫无谄媚之嫌,倒更添可信之度。只是这番话可算是把太子和襄王得罪了,不过却也算帮了他们一次,能否领这个请就看那二位的觉悟了。

众人松了口气,个个偷偷睇着皇上。

皇上冷笑:“煜王最近愈发精进了……”

“父皇过誉,儿臣不过实话实说。”

宇文容昼放眼阶下,群臣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其旁还散落着尸者的血肉。盛夏将至,且正值午后,已有诡异的气味散出,引得苍蝇团团飞舞。

“既然如此,依你之见,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未及宇文玄苍开口,宇文玄铮抢先一步:“事情因儿臣而起,儿臣甘愿领罚!”

想不到今天这事竟然让煜王抢了风头,若是六哥在此,定轮不到他!而今却是不肯将自己交由他发落,亦不肯受他这个人情!

皇上却笑了:“危急时刻,用于承担,也是份勇气。这个……赏你了!”

161清音醉梦

那个碧玺扳指只一抛,就落到了宇文玄铮手里。

宇文玄铮大喜过望:“谢父皇!”

太子和襄王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因了太子的傲气,因了襄王的不服气,此番是较着劲的要比个输赢。根本不存在于谁撞了谁,宇文玄朗的心思他们明白得很,为了免罚却不得不利用,心里却担心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怎可再多出个煜王?可偏偏今天的风头归了他,连宇文玄铮这替罪小羊都得了赏,皇上明里没有惩罚他们,可实际仍旧杀了他们的锐气,让他们在兄弟和众大臣面前难堪,尤其是皇上赏了宇文玄铮之后就拂袖而去,更是让他们颜面扫地。

眼见得众兄弟都起了身,他二人也只得站起,均觉得今天令自己丢了面子的事全赖对方,立刻横眉怒目。

皇上既然走了,也便没人再管他们,如此竟觉得争执也无益,恨恨的“哼”了一声,各自离去。

那边宇文玄桓云淡风轻的扫了眼宇文玄苍袖上的淡墨痕迹,唇角衔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很有些高深莫测。

宇文玄苍亦回以同样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二人,从无言语交流,可是眼波交汇之际,彼此心思已是洞明。

宇文玄桓,闲散王爷,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从不接近他们任何一人,也不参与朝政,只寄情于书画,看似凡事得过且过,却正是他的精明之处。

宇文玄苍对他不是没有防范,而最令他担忧的是宇文玄桓对苏锦翎的心思……

这份心思亦如他的人一般不露声色,然而去年秋天,雪阳宫内,瑶光殿前,苏锦翎识破他的煜王身份落荒而逃,文定王伸臂相扶,一句极轻却极关切的“小心”却是被他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

他深知苏锦翎一直向往一种恬淡平凡而自由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在他所认识的人中,在苏锦翎所能接触到的人中,只有宇文玄桓才能给予。所以文定王才会这么云淡风轻,这般从容自在,是已经笃定自己会赢了她的心吗?文定王看似无欲无求,而这个人想要的,却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如此,再莫道其心无觊觎,再莫道其毫无贪念!

他冷笑,却见那人依旧轻和如风,只再扫了一眼他袖上的淡墨,微敛了眉,权作告辞,便飘然而去。那一袭云白的身影在来往穿梭的混乱中是那般淡定从容,却让宇文玄苍的眸地愈见深沉。

“四哥……”宇文玄朗从身后赶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正为自己今天的险些弄巧成拙而内疚着。

宇文玄苍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只问了句:“玄铮呢?”

宇文玄朗急忙回头……方才那大脑门还咧着嘴将那碧玺扳指套在手上向他炫耀,这会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他的目光在纷纷撤退的大臣与收拾血腥的侍卫之间看了一圈,皱起眉头:“想来是去秋阑宫跟清宁王报喜去了……”

宇文玄逸……

宇文玄苍眯起眸子,眉心紧蹙。

————————————————————

其时,苏锦翎正在秋阑宫陪着瑜妃打牌。

不仅是她,整个秋阑宫上下对外面那场惊险都一无所知。其间倒听到段极为热闹的声响。惜晴立在珊瑚长窗前翘起脚,自是什么也看不到,只嘟囔着:“好像打起来了……”

宇文玄逸唇角衔着一丝魅惑的玩味,只言:“你再不过来本王可就把你的银子全挪走了……”

惜晴一扭身,跑到瑜妃跟前:“娘娘,王爷欺负我,王爷把奴婢的银子全送了锦翎了……”

苏锦翎的脸顿时红了。

其实她今天来探望瑜妃,根本没有想到会碰上宇文玄逸,还只当是他也在晨光苑参加龙舟大赛。

然而进了殿,惜晴就拉住她的手:“今儿真巧,王爷也在……”

因为宇文玄苍的警告,因为她对清宁王心思的微有察觉,很想抽身而退,却是不妥,而且惜晴捉住她的手就不肯放,像是怕她跑了般,直扯进门去。

甫一撩开那水晶珠帘,就见秋水色熟罗帐子半垂半挽,瑜妃歪在梅花软枕上,一袭冰色长袍的清宁王正端着药碗,将一匙琥珀色的液体送入瑜妃口中。

“娘娘,您病了?”她急忙奔到床前。

瑜妃苍白的脸勉强牵出一丝笑意,眸中却尽是欢喜:“没什么病,不过是日前多晒了会太阳。吓到你了?都是逸儿,非要我摆出病的样子……”

说着,便要下床。

二人急忙扶住。

瑜妃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不觉满心欣慰。然而思及儿子心底的苦,又叹了口气,眼底微涩。

“你来了我就有救了,否则非让逸儿闷死在床上不可!”

宇文玄逸便浅浅的笑,笑中少有的没有了妖蛊之气,只纯良得如同夏日朝露。

扶瑜妃坐在芙蓉榻上,瑜妃却仍不肯放手:“我总琢磨着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能碰到一起,上次好容易遇到了,逸儿却又被太子叫去了,今日可是清闲了。惜晴,快把‘绿梧’取来……”

绿梧是瑜妃最爱的琴,为皇上所赐,平日只是亲自除尘调试也舍不得用,此番请出来定是想让他二人合奏一曲以偿夙愿了。

苏锦翎急忙推托:“奴婢琴艺拙劣,怎能与王爷……”

“锦翎姑娘过谦了……”

清宁王眼尾低垂,唇角噙笑,语气轻轻,却是话里有话。

的确,他并非第一次听她弹琴。

她语塞,眼睁睁的见惜晴宝贝似的捧来绿梧。

清宁王已是持笛在手……

她顿觉自己是被赶上了架的鸭子,只得坐到窗前,拂手其上……

却听得一声“慢!”

清宁王自袖中取出一只漆木小盒,递给她。

那小盒分外眼熟。

打开……

果真!

她没留心瑜妃和惜晴飞快的交换了下眼色,继而微露笑意,她只盯着那一副玳瑁指甲……怎么会?难道他知道自己今日会来秋阑宫?自知语亭别后,她再也没有去过那里,那么这副玳瑁指甲……他是一直收在身边吗?

瑜妃的催促令她回过心神,她急忙摒弃这些近乎自恋的想法,戴上指甲,随意一扫,在琴弦上划过一串泠泠之音。

“久未听闻,锦翎的琴艺可是大有长进……”瑜妃由衷赞道。

苏锦翎赧然一笑,轻拢慢捻抹复挑,弹起了那曲《丁香雪》。

只是她铮铮淙淙的弹了半天,也不见笛音奏响。

诧异的回眸望了那人一眼,却见他正笑着看自己,眸中春意幽幽。

她红了脸急忙掉转目光,然后便听一丝声音仿佛从极遥远处飘来,渐行渐近,如云雾般围着自己盘旋环绕。

方才的尴尬与疏涩不知不觉的消失不见,琴音就这般从容如流水倾泻,与笛声交相辉映,相依相溶。

只奇怪的是,《丁香雪》原本是笛曲,即便是合奏亦应以笛音为主,可眼下听来,却是笛音环着琴声,清幽护着柔婉,一路飘摇直上。若是琴音弱下来,笛声也低鸣盘桓,不肯高声;若是琴声有探寻之意,笛音便徘徊不前,似有等待之心……

就这般奏完一曲,回视瑜妃,却见她若有所思,眼角微有泪光。伸了手,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字。

她走去坐在瑜妃身边,瑜妃牵了她的手,轻声道:“以往,我只是想着你们二人合奏会是怎样的妙境,而今真的听了,若是……我死也无憾了……”

“娘娘……”苏锦翎无暇去想瑜妃话语间停顿之处的深意,只是觉得瑜妃此语分外不祥。

瑜妃笑了:“你这一来,我这精神便好了许多,又听了你二人的合奏,倒比灵丹妙药还解病痛。惜晴,快把纸牌拿来,今日我这秋阑宫里要热闹热闹呢……”

惜晴笑着取来纸牌,开始进行欢乐斗地主。

不过瑜妃毕竟体力不支,只玩了两局就唇色泛白,被惜晴扶去床上歇了。

“别管我。惜晴,你代我玩,我看着你们热热闹闹的,心里也开心……”

惜晴自入宫就跟随瑜妃,是个被宠坏了的丫头,听闻此言,也不客气一番就坐了上去,而后便发现……上当了!

不管她手里是什么牌,不管她是当了地主还是农民,只是一味的输。

当然,她知道苏锦翎不会这般耍弄她,关键是清宁王,却又看不出他用了什么手段,只唇角衔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有条不紊若无其事的摸牌出牌。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坐在这不过是个摆设,是为了给清宁王创造点机会,可毕竟是女孩心思,久了也不平衡了,便蹭到瑜妃身边撒娇。

苏锦翎脸色顿红,掀睫瞅了宇文玄逸一眼,却见他正摆弄那副纸牌,听着惜晴的抱怨,唇角笑意愈深。

苏锦翎盯着那双优美修长得不像话的手,回忆方才种种,也找不出他究竟何时放了水。

她有些不自在,遂更觉殿内闷热。

瑜妃身子不好,夏季也是畏寒的,所以秋阑宫便不置冰。宇文家族的人体温寒凉,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热的天气中依旧清凉无忧。

162郑重之托

苏锦翎本也是个耐热之人,怎奈惜晴这一番玩笑令她分外紧张,鼻尖便不知不觉的渗出一层细汗……

她方拿了帕子拭汗,便见视线内出现一物……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正拈在宇文玄逸手中。

她轻声谢了,接过来。

折扇轻摇,一股淡淡的异香随风飘散,直飘到宇文玄逸身边。

他微皱了眉……冰雪优昙?!

冰雪优昙香味奇特,再加上她自身亦有体香且时常变化,溶在一起本难以分辨,关键是冰雪优昙遇水便会自然从其他香气中分离出来,这才被他察觉到了。

她受伤了?

不,那冰雪优昙的香气分明是自颈间、自抹胸之内散发出来,究竟是怎样的“伤”竟是如此的遍及她的身体却还让她神采奕奕态生娇媚眸带水光?

依然在笑,心却好似在沙砾上一遍遍的碾过,摆弄纸牌的指尖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那边厢,瑜妃随手交了惜晴一把钥匙。

惜晴嘻嘻一笑:“既是如此,我便代娘娘送这个人情吧,不让王爷讨得半分便宜!”

再返身回来之际,手中多了个镶金嵌宝的小箱。

得意打开,里面竟全是簪钗环佩手镯耳坠,于光下生出万般色彩,耀眼夺目。

“惜晴,你若是能把这些都输了去便算你的本事!”瑜妃笑道,转而又叹气:“放在我这,白白埋没了它们,不若带了它们走,也离了这见不得光的日子……”

原本大家正在笑着,却是听了这一句,笑容骤敛,齐齐望向她。

苏锦翎心下微疑……瑜妃今日很有些古怪,是因为病中多思吗?

瑜妃转而又笑了:“怎么不玩了?是我的宝贝晃花了你们的眼?”

众人又笑,于是有模有样的继续游戏。

不消片刻,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惜晴忽然发现牌桌上有些不同寻常。

清宁王依然“引导”她将金银输于苏锦翎,却不同于方才的轻松,倒像多了许多心事。他依然是笑得魅惑的,可是魅人的眸中却满是森然冷意。

再看苏锦翎……不停的扇着扇子,额前碎发随着扇风飘飞,迷了那一双水雾蒙蒙的眼。而因为闷热,两颊泛着两团淡红,余处却更见白皙。薄汗晶莹,衬得她简直如同一个水晶雕就的人儿,连身为女人的她都忍不住为之心动,也便难怪王爷时时处处的放不下,只是这丫头……何时才能了解王爷的一片深情呢?

三人各自心事,再不复方才的欢乐,不声不响的又玩了几局后,那边的瑜妃已然睡着了。

于是停了手。

惜晴蹑手蹑脚的撂了帐子。

苏锦翎便想就此离开,怎奈惜晴说她现在是忙人了,好容易来一次,下次相见不知何时,不如在此多陪瑜妃娘娘一会。娘娘一向觉轻,稍后醒来若是见她在跟前定会分外开心。

宇文玄逸知是因自己在此会令她不自在,只浅浅一笑,掀了水晶帘子出去了。

房内只剩了她,百无聊赖的摆弄纸牌,将前世记忆里的算命游戏翻出来逐一解闷。可是实在无聊,又极闷热,只玩了一会便觉得眼皮打架,本想伏在桌边小憩一会,可合上眼便睡了过去,连折扇掉在地上发出的轻响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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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珠帘微微晃动,发出极轻极好听的叮叮之音。

一个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移入房中,又悄无声息的移近桌旁。

敞袖轻垂,拾起了半合在地上的象牙骨折扇,又瞧了瞧桌上睡得沉沉的小人儿……那白里透红的腮上正布着一层薄汗,细密浅淡的绒毛在呼吸起伏间微微颤动,就好像是一只即将成熟的小桃子,是那般可怜可爱。

唇边笑意微漾,无声的坐在她身边,展开那折扇,轻轻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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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铮路过窗边时恰恰看到这一幕。

因为是清宁王极喜爱的小兄弟,他出入秋阑宫一向无人通报,且因脾气暴躁,宫人怕惹了他,一旦见了便尽量避开。

一路依旧畅通无阻,只奇怪于宫内之静,便不知不觉的放轻了脚步。

早听说瑜妃病重,为此六哥不仅几日未回府,连龙舟大会都辞了,想来一定是在明瑟殿伺候着。

他钦佩六哥,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六哥的孝心是他们这些个兄弟谁也比不得的。

于是提步往明瑟殿而来,脚步愈轻,生怕惊了瑜妃。

于是在这一瞥之际,看到了那样一幕……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所见……

徐徐清香中,素绡帘幔时而扬起,时而飘落,那一双人影便时隐时现。一个娇俏纤柔,一个风姿俊逸;一个碧水衣裙随风轻舞,好似细碎波纹,一个冰色长袍散漫飘垂,如同冰山伫立;一个睡得香甜沉静混沌无知,一个呵护备至细心入微……

仿佛一幅画,一幅即便是用神笔也无法描绘的画,只能这般静静的看着,欣赏着,连呼吸也仿佛止住,生怕一个不小心吹散了这幕和谐与恬淡的仙境……

究竟是什么时候,六哥竟然对她……

他努力回想,竟一时寻不出个可供牵引的头绪,却蓦地记起宇文玄瑞的那句“春天来了”,那正是他初识苏锦翎的时候。

然而却好像在更遥远的以前……

不觉中,宇文玄逸让人难以察觉的异样一点点的浮现,粼粼有光,而将这些碎片串联成一条线的竟只是个苏锦翎。

苦笑。

六哥竟然瞒他。怕是因为自己对苏锦翎的这份心思吧?其实……他是喜欢苏锦翎,若是他开口,贤妃应也不会拒了他,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肯行动呢?

他身为皇子……可也只是皇子而已,没有战功,没有权力,如此封王也遥遥无期,尤其是宇文家族关于双生子的谶语……

皇上虽也疼爱他与玄朗,却因了那谶语,日后怕也难以让他们参与朝政,他和玄朗心知肚明,也便不求什么,只一心望自己仰慕的人能成就大事。

如此,他能给苏锦翎什么呢?一个正妃的名分?而她完全应该得到更好的,他……配不上她。

六哥是那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经常对他谈起她?六哥是他最敬重的,她是他最喜欢的……

心有些痛,钝钝的,眼角也涩涩的,却是开心。有了六哥的庇护,苏锦翎便不用同煜王在一起,将来也就不会……

那株于他二人牵手之际便凋谢的一生花……他早知自己与她今生无缘,却是一直自欺欺人……

心底涩痛。

他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他不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他可以给她全部的心意,却换不得她半分男女之情,可是六哥……一定可以!

六哥,我把我最珍贵的宝物……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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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不是不知宇文玄铮站在窗外,更不是不知他对苏锦翎的一片心意。

在想着如何对付宇文玄苍的时候,他并没有忽略玄铮。

这是他最亲最爱的小兄弟,自五岁时就天天黏着他。在他心里,他这个六哥简直是无所不能之人。

这般的仰慕,这般崇拜,他怎能……

他不是不知玄铮为何要屡屡对他提起苏锦翎,更知苏锦翎在他心中是和他这个六哥一样的重要,所以他要把自己最喜欢最看重的两个人……放在一起。

这份心意,他明白。他不想伤害玄铮,却抗拒不了对她的思恋,又在玄铮无声的默许和鼓励下,一步步的,身不由己的接近她。事到如今,她已像静*香园那紫藤萝瀑布一般牢牢的霸住了他的心,他目光所及之处,总是她的影子。再也舍不下,任由沉沦。如此,更觉难以面对玄铮,然而终是要让他知道的。

今天,是个意外,却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意外。

不想去看玄铮的神情,他怕自己会无法维持这份无意这份淡然。

心下是微微的痛,却只能这般轻摇扇子,听着那水晶珠帘的泠泠碎响,一点一滴,敲动心魂。

终于,极轻的脚步更轻的远了。

扇子渐渐慢下来,掌心已是沁沁的薄汗。

什么时候,他也会紧张,竟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而他明明清楚玄铮交给他的满心郑重……

看着那小人儿丝毫无觉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是轻轻的落在她的鬓角,只是触到了那柔软的鬓发,便不忍离开,指尖小心摩挲着那份柔滑。

锦翎,哪怕只是为了玄铮,亦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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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姑娘,这是发达了?”

酉时三刻,皇上已然回了清心殿。宫人穿梭,却唯独不见苏锦翎。

皇上虽不发话,可是吴柳齐知道,皇上这还憋着火呢,可是那让皇上见了就眉里眼里都是笑意的小人儿偏偏不在,结果脸又阴了一层,这耽搁下去,说不准那火就冲谁来了。于是也不交代别人,拎了袍摆就下了台阶——他要亲自将人找回来。

163睹物思人

可是刚到殿门口,就见苏锦翎正往回疾走,然后一眼就瞧见了她胳膊下镶金嵌玉的珠宝匣。

苏锦翎分外尴尬。

原本是去探望瑜妃,却好似掠夺一般,莫名其妙的赢了这些回来。其实不过是个游戏,哪来得这般认真?可是瑜妃偏要她拿着,推辞得急了,倒让瑜妃咳嗽不止。

她只得先收着,想着何时有机会再“输”回去。

糟糕的是她此前又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瑜妃正歪在床边冲着她笑,而窗外已是日影西斜……

这时辰,晨光苑的龙舟大会该散了吧?

来不及回听雪轩放下这些个宝物,只得忙忙的奔到清心殿来……

路上只觉空气中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擦身而过的宫人个个神色慌张,态度神秘,且有不少侍卫抬着奇怪的大小不一的包袱打和明院的小径往北去了,包裹下还时不时的渗出诡异的颜色,滴在青翠的草上,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循着望去,他们好像是从晨光苑过来的……

“锦儿……”

“哥?!”

这一望,恰恰看到苏穆风,顿时喜出望外。

只是苏穆风虽然面带惊喜,眼底却满是焦灼,好像还有些不安。

“哥,你怎么了?”

她刚上前一步,苏穆风便像有所顾忌的往后退了一步,且将握着佩刀的手负在身后。

她愈发生疑,止步不前,只定定望住他。

苏穆风自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急忙解释道:“锦儿,你别误会,我这是……不方便。”

她一怔,明白过来。宫规森严,侍卫在执行任务时是不能开小差的。苏穆风现在已升为侍卫头领,还领了个四品将军衔,更是应该严于律己。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身欲走。这时一个疾行而过的侍卫的包裹忽然散落,打里面滚出几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未及看清,苏穆风已是眼疾手快的将那些东西重新塞进包袱里,在那侍卫接过之际,苏锦翎分明看到他手上暗沉的颜色……是血……

苏穆风瞥了她一眼,忽然严肃起来:“闲杂人等,一律散开!”

话音未落,已有侍卫上前驱散宫人,因为她是苏穆风的妹妹,对她还算客气,只推了一把,却也让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苏穆风眉心一紧,却很快调转目光,手握佩刀,神色愈发凝重。

离开之际,频频回首,却见他背转了身子,故意不肯望向她。

依然有侍卫或拎或抬大小不一的包裹自小径北去,依然有不明液体自内里渗出滴落草地。

空气中依然飘着淡淡的腥气……是血的味道吗?

宫中经常会突然爆发血光之灾,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从未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关键是苏穆风……

回眸之际,正撞上他担心的目光,却是抿紧了唇,不肯再发一言。

她满心疑思,可也知道,在这宫里,总有些事是她们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人遗忘。只是一路上,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跟随身后,回头时又看不见,那血腥气混在夏季微热的香中,是一种奇怪的味道,无论她走多远都挥散不掉,而且入心入肺,竟仿佛将她整个人浸透了一般。

就这般急赶回清心殿,迎面得了吴柳齐的调侃,尴尬笑笑。

“既是回来了,怎么还不进去?”

吴柳齐发现她站在殿门口,似是心有余悸的回头张望。他亦跟着望了望,却只见斜阳铺辉,树影摇曳,端的是幅黄昏美景。

“快进去吧。”吴柳齐小声催促。

清心殿本就是极佳的避暑之所,殿内则更加清凉。

苏锦翎进了殿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路上的不适之感顿时不翼而飞。

心下正奇怪着,就听皇上笑道:“果真是发达了,怪不得要同朕告假呢……”

她连忙福身请安,心下别扭……这下可好,她成了被取笑的财迷了。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倒也不失为此次出行的一层掩护。

“过来让朕瞧瞧,都得了什么宝贝回来?”

她只得呈上那镶金嵌玉的小箱子。

宇文容昼甫一打眼,便知是瑜妃之物,心下微滞。

这个女人,曾是他极宠爱的,然而自生下宇文玄逸之后,本想再加封她,可不知为何,数次招她侍寝均被婉拒。

他是皇上,怎可这般被人怠慢?他不杀她,亦是看在玄逸是他宇文家族血脉的面上。既是她喜欢安静,就让她一直清静着吧。

然而久了,也便真的忘了她了。直到一年后,太医说她身染重病,似是幼年沉疾发作,虽一时不至致命,却在不断消耗着心力,即便好生医治调养,怕也命不久长。

他方想起这么个人来,却是连她的本名都忘了,只记得她原本是替如妃侍寝,第二日便被自己册封为妃,赐秋阑宫主位,荣宠一时。

当得悉此消息时,方知她曾经的拒绝的确事出有因,亦怪自己一时意气对她体贴不够,当即驾幸秋阑宫。

她果真是病了,整个人恹恹的歪在青丝帐后,连起身见驾都很困难,然而此时的她更多了分牵人心肠的韵致,竟让他想起紫岚……紫岚身子也不好,在最后的时光里,就是这般斜倚在床上,柔柔的看着他……

如果说他这一生有什么后悔之事的话,除了因为疏忽而让紫岚替他挡了一剑之外,便是对瑜妃长久的误会了。

那一夜,他歇在了秋阑宫。

那一夜,他百般温存怜爱,那一夜,她更较从前柔情万千。

他爱的就是她这份柔情妩媚,第一次见时,便销魂蚀骨般牵了他的心。他曾戏言:“都说云裔女子最善勾人魂魄,你莫不是云裔人?”

她不答,只是愈加温柔缱绻。

记得那一年,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春恩凤鸾宫车只往来于秋阑宫和他的寝殿之间……

一年的离别,让这一夜浓情更炽,可是她……纵然千般柔情,万般恩爱,他亦是觉出她的情动如潮,却是……不肯让他碰她,无论如何也不肯。

他非急色之人,可是,他是皇上,是天子!

一怒之下,乘夜离去,而她的满脸泪痕和欲言又止却是过了二十年也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了这一幕,所以才会在无数个深夜蓦地想起她泪湿的脸,或许她亦知他对她的宠爱不会久长,方用了这法子将自己烙上他的心。可他是什么人?他是真龙天子,而她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而因了对她的过度宠爱结果引得众妃嫔不满极有可能影响朝政大局的女子,所以,他又怎会受她的羁绊?

再不去见她,直至……去年北上回鸾之后。

还是借了玄逸表现出色众臣极力称赞的名头。

二十载不见,她竟不见一丝老态,除却病容,倒因了多年的清幽,愈发超凡脱俗起来。

而他,却已有了白发,眼角亦添了纹路。

见面,也无语。

他已不复当年的暴躁冲动,她亦无曾经的哀怨与凄伤,两人就这么无言对坐。

她闲闲的抚弄一首曲子,用的是他送她的绿梧。

他静静的听那首曲子。

那是一首极美极忧伤的曲子,曲风类似三百年前传下来的那几首,却不见曲词。

他问:“此曲何名?”

她答:“《未了情》……”

心下是微震的,却再无话。

那夜,云淡风轻,曲声悠悠。

那夜,月明星浅,竹叶沙沙。

瑜妃总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只要见了,便多时的忘不下,于是又去了几日,却只在驻足门外,听那曲幽怨缠绵的《未了情》。

她应是知他来了的,否则依她的身子,是不可能将琴弹上整整一夜的。却只那般铮铮淙淙响着,直到他已走了很远,仍旧能听到琴声如水跟随,如月华流照。

他们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弹奏,一个倾听,就这般寂然无声的相处了几日。

他始终不明她心中所想,或许……这便是他难以忘记她的原因吧。

眼下,看着这箱中宝物,竟都是他当年赏赐她的,透过金光灿灿,依稀看到当年的恩爱,不禁思绪涌动。

如此,又是想借此让他想起她吗?

“瑜妃……还好吗?”

“娘娘许是中了暑气,身子虚弱,不过在清宁王的照料下已是好了许多。”

原本,她只需答“还好”二字,却因了瑜妃那一片深情,那二十年的清冷幽寂,那如同莫鸢儿一般的痴心守候而说了太多,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皇上,您能去看看她吗?

宇文容昼拈着支珍珠步摇,对着长长的珠串失神。

她也不好打扰,现在天色已晚,过会到了戌时,她这一天的任务便结束了,想来竟似松了口气般。

可是气刚松了一半,忽然听皇上道:“打瑜妃那回来?”

她有些不解的瞧了皇上一眼。

皇上是怎么了,刚刚他不是还问……

宇文容昼移了目光,仿佛不经意的瞥了她的手一眼……干干净净,不见丝毫墨痕。她果真是去了秋阑宫……

164受宠若惊

或许是自己多心吧。也是,像煜王那样的性子……

“皇上,该传膳了……”吴柳齐躬着腰,在一旁细声细气道。

“好……”

苏锦翎刚要告退……

“锦翎,你来给朕布菜……”

苏锦翎睁大眼睛:“这不是御膳房的职务吗?奴婢不敢僭越……”

“朕说可以便可以,看哪个敢多嘴?”

宇文容昼已起了身,吴柳齐并一列宫人立刻随其移驾至偏殿。

想来多嘴的倒成了她了。苏锦翎皱了皱眉,只得跟在后面。

入了偏殿,但见御膳房的太监已经把三张膳桌拼在一起,铺上回纹锦绣的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鱼贯而入,将各种菜肴、饭点、汤羹等迅速端上饭桌。

桌面上霎时姹紫嫣红,雾气氤氲。

以往在雪阳宫和璟瑄殿,从不见这么大的排场,虽是皇上的妃子,独自用膳时也只是四菜一汤三甜品。

眼下都是苏锦翎叫不上名的菜,摆在那简直如同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堪称色香俱佳,就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了。

想到这,肚子竟然配合的期待了一下。

她急忙捂住,偷瞧众人,似是没有人听见。

目光再次移向这些山珍海味,心想,这皇帝一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的菜?真是奢侈啊。又环顾四周……没准皇上吃不了的,就分给这些人了?如此也不算太浪费……

这工夫,皇上已然落座,一个宫女悉心的为他围上绣龙刺金的巾子。

皇上方睇了她一眼,吴柳齐就唤她过去。

有小宫女呈上鎏金浅盆……净手,再一小宫女递上纯白丝巾……擦手,换另一鎏金浅盆……如是再三。

以白璧盘奉琉璃盏,内有清茶……漱口,以帕遮唇,将残水吐入铜盂内,如是再三。

再由人为她穿上一件宽松的纯白丝袍,上无一丝装饰,只一根掌宽的带子于腰间系了。

至此,方能担当布菜的任务。

贤妃宠爱她,也曾赐她一同进膳,她怕僭越,屡推辞了。而今想来,这是多么明智的决断?否则眼睁睁的看着美味,却只能承受这番折腾,实在是件折磨人的苦差事。旁边竟然还站着个着赭服的史官,将这一系列繁琐尽数录入在册。

竟然就这么被载入史册了……

一双纯银的筷子和一只小银碟已递到手中,她看看皇上:“皇上要吃什么?”

已有人在笑,却只能忍住,在一边吭吭哧哧。

吴柳齐无奈摇摇头:“按规矩,每样都来点吧。”

她方将银箸探向一盘看似清凉的菜,便有一太监扯着细细的嗓门报道:“白玉珧柱脯……”

小心盛在碟中,便打算向另一道花花绿绿的菜下箸,却听吴柳齐轻咳,又见他不断对自己使眼色。

难道不能将许多菜盛到一只蝶中?

她犹疑的端着碟子走来,便见吴柳齐轻轻点头,可是她刚将碟子递过去,吴柳齐便几乎要把嗓子咳出来了。

她方想起以前在电视里见的,为预防有人在饭菜中下毒谋害皇上,每道菜都需有专人先自品尝。

今天这任务果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见银质碟箸均是雪亮,料也安全,就小心的尝了一口。

美味啊!

这小小的一口已经勾起她全部的饥饿感,可是……

将碟中菜递给皇上后,她方意识到一个极大的错误……她过于敬业,可是如此岂不是让皇上吃她的口水?

而皇上并无任何不悦,吴柳齐也没有咳出肺来,倒是两旁宫人神色诡异,不停的交换眼色。

又有宫人递上一碗香米饭。

她尝后,再次交给皇上。

这一席晚膳,除了报菜名那太监拉长的调门和碗筷碰撞的轻响,再无别的动静。

苏锦翎按顺序选了道红艳喜庆的菜,岂料这道“晚霞如炽”一入口,顿时呛辣得泪如雨下。

咽也咽不下,吐又失礼,只觉那口中火烧火燎,真个是如炽如炙了。

宇文容昼顿时发觉她的异样,吴柳齐则急忙命宫女服侍她下去。

转身之际,只听宇文容昼的声音冷冷道:“撤了!”

御膳房的太监“噗通”跪倒:“皇上饶命……”

他们已是看出皇上待这小宫女不同寻常。皇上喜辣,所以他们才特意研制出了这道新菜,却不想那小宫女……

“朕说……撤了!”

他们终明白过来,急忙撤了那道惹祸的晚霞如炽,而且深知以后但凡带辣味的菜怕是都不能奉入扶鸾殿了。

苏锦翎漱口半天,又含了块解辣的糖果,方渐渐缓过来。

看着她脸颊浮着淡淡潮红,眼中仍似含着泪的转出来,宇文容昼唇边的纹路略略一深。

又布了几道菜,苏锦翎的动作慢下来。

宇文容昼和吴柳齐均齐齐的望住她,却见她为难的捏着银箸:“皇上,奴婢再也吃不下了……”

宇文容昼终忍不住放声大笑:“既是吃饱了,便撤膳吧……”

“皇上……”

如此怎么感觉今儿这满桌子菜都是为她一人准备的?

皇上也不答,此刻,有青衣太监奉上一漆木食盒,内里盛着六只小巧玲珑的粽子。

宇文容昼选了一只,慢条斯理的剥起来。

因为常年习武,又过了多年戎马倥偬的日子,他指间的骨节略显粗大,却仍不失是一双优美的手,而且哪怕是极细微的动作,都透出天子威严,时时刻刻提醒人们,那是一双掌握江山社稷,掌握生死大权的手。

一只水灵灵的小粽子诱人的摆在那威严的掌心。

见皇上望着她,她只得走过去,接过那小粽子,拿银箸切了一小块尝了,方递给皇上。

却见他笑了:“再怎样饱,这应景的东西还是要吃一个的……”

怎么,这个粽子难道是专为她剥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

岂止是她,除了吴柳齐,其余人虽垂首肃立,可是多年于宫中行走,早已练就出不转眼珠亦可交流神色交流心念的绝技。他们纷纷在心里呐喊着……皇上为那个小宫女剥了粽子……皇上为那个小宫女剥了粽子……

纵观后宫妃嫔,即便是目下最受宠的璇嫔亦从无此殊遇。

而苏锦翎虽觉突然,更多的却是感动,再看皇上笑得像父亲般的慈爱……

父亲,应该是这样的吧……

晚膳之后,已入戌时。

皇上竟还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吴柳齐也时不时的派给她点活干。

她怀疑他是想借这分到皇上身边的十天内竭尽所能的榨干她的劳动力,否则殿门外两侧摆着那么多个宫女太监,他为什么不使唤他们?宫人原本各司其职,而她倒成了全能的了。

她不停的瞧着渐深的天色,心下焦急。

终于,他在吴柳齐的提醒下端着盏提神醒脑的参茶靠近龙案之后,犹豫的开了口:“皇上,已是戌时了……”

其时,宇文容昼正在一张红线直格的纸上写字……繁体的一、二、三……

她正纳闷那么高的奏折不批,怎么倒有心情写这个?

听了她的话,宇文容昼微坐直了身子,目光瞟向门外,似是自言自语道:“戌时了……”

又转眸对她:“帮朕把这些奏折整理一下……”

苏锦翎见那奏折都摞得齐整整的,不知要作何整理,便又听皇上道:“就像早上那般……”

她略一思忖,便动手将奏折按四色分别排好。

守在一旁的吴柳齐见她动作麻利,不禁暗自叹气。这苏锦翎还真是钝,难道就没看出来皇上这是根本不想让她走吗?皇上也真是,不过是个宫女,只消一句话……

一个褐衣太监擎着平铺红锦,其上密置两行绿头牌的鎏金托盘疾步而入……其中璇嫔的牌子特别拿金线描了一圈。

吴柳齐一看就急了……这死东西,这般没有眼力见,跟了皇上这许多年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思,就没看到皇上这正“忙”着吗?狗奴才,不教训你是不行了!

“出去!”他喝道。

那褐衣太监不明所以……往常不都这时候上牌子吗?上次来晚了还挨了二十板子。

悄抬了眼,却对上皇上的鹰眸。不辨喜怒,却无端端的令人心底打了个寒战。

他急忙躬了身子,退步而去。

皇上仍旧在纸上慢慢写着繁体的数字,已经到了“万”字,口中似是无意道:“晚膳吃了许多,若是即刻睡了会积了食的……”

苏锦翎方明白这般的使唤她原来是担心她早睡伤身……皇上,当真细心呢。

心下偷偷谢了句,却好像被皇上感觉到了,抬头瞅了她一眼,那眸中满是慈爱,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嗯,差不多了,你休息去吧,明日可要按时点卯。”

她欢喜的应了,转身而退。

这边吴柳齐却急了……这怎么和他判断的不一样?皇上难道不是想……

“皇……皇上……”

一个蓝衣太监忽然风似的刮了进来……

苏锦翎正往外走,忽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股极浓的腥风重重的撞向她,眼前一黑之际,仿佛看到无数模糊不清的影子带着诡异的哭喊扑面而来……

165贴身伺候

“皇上,不好了。净乐堂正在焚化尸首,怎奈一只胳膊烧了两个时辰也不肯化。卢掌司便拿了钩子拨弄,可是那胳膊突然蹦出来,抓了卢掌司进了火堆。旁边的扈总管也不知因何突然浑身冒血,到处抓人,抓到便咬。现在净乐堂乱成一团,每个人都血淋淋的四处乱跑,奴才好容易逃出来,急忙向皇上禀告……”

“混账!”吴柳齐忍不住大怒:“竟跑到皇上面前危言耸听,不知道大内禁军是干什么的?”

“奴才来之前已经去了金吾馆,苏将军正领着人赶去净乐堂。外面现在大乱,都说……”

眼前忽的金光一闪,却是皇上离了御座,扶起瘫倒在落地帘幔下的人……

她的衣裙血污斑驳,人在瑟瑟发抖。

“锦翎……”她的惊惶顿让宇文容昼大惊失色。

苏锦翎仿佛听不到他的轻唤,只口中喃喃着:“有许多声音在怪叫,他们要冲进来了……我杀了他们,我的手上……全是血……”

她定定的盯着手,可是那上面分明一丝血迹也无。

宇文容昼一把将她抱进怀中,怒吼:“吴柳齐——”

吴柳齐急忙奔下台阶,直往门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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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吴柳齐匆匆赶回,身后还跟着两个太医,而殿中早有一个太医垂首而立。

其时苏锦翎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龙案旁的一张花梨木椅上,正喝着一碗热乎乎的安神汤。她看似平静,可是一丁点动静就令她不自觉的战栗一下,目露惊惶,在地上来回踱步的宇文容昼的眼角便跟着微微抽动。

事情清楚了。

是焚化尸首时间过长,导致瘴气暗生,结果周围人纷纷出现幻觉,此类事件在六十年前“清洗”丹茜宫时也发生过一次……而苏锦翎的异样是因为体质阴寒且有些虚弱,才会被邪气所侵……

苏锦翎心下虽是明了,指尖却仍是冰凉,还在不听话的颤抖。

思及下午回来路上的诡异,她忽然开口问道:“今天死了许多人吗?”

太医顿时语塞。

宇文容昼挥挥手,三名太医无声退下。

“吴柳齐,着人送锦翎回去……”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吴柳齐急忙出言劝阻,心下暗想,这可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既是皇上有些犹豫,就让咱家助他一臂之力吧!

“方才太医亦说锦翎姑娘是因体质阴寒方被邪气所侵,而听雪轩亦地处偏僻,且久为女身所居,阴气过盛。若不是今日出了岔子,倒也无事……”

宇文容昼当即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禁唇角微挑,露出一丝好笑意味:“依你之言……”

“皇上是真龙天子,受上天庇佑。皇上所在之地乃阳气大盛之所,福气满盈之处,足以辟除一切鬼祟邪魅,所以让锦翎姑娘留在皇上身边才是最为安全最为妥当的法子。”

宇文容昼便含笑睇向苏锦翎。

苏锦翎皱皱眉:“奴婢还是想回去。”

吴柳齐真恨不能上前打晕她。

“既是如此,吴总管,你就送她回去吧……”

“奴才不敢。奴才刚从外面回来,这腿还哆嗦着呢,奴才必须守在皇上身边,求皇上庇佑……”

“叫人来……”

结果那些宫人也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事先跟吴柳齐串通好了,个个变成了胆小鬼,有两个宫女还当场哭起来。

“看来只好朕亲自……”

“皇上,万万不可!”

吴柳齐赶紧阻拦,再次发挥他舌灿莲花之能事,反正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留苏锦翎在清心殿!

“外面正乱着,万一冲撞了龙体……这让锦翎姑娘于心何安?”

众人便都望住苏锦翎。

苏锦翎为了难。经了方才的惊险,虽说是虚惊一场,然而她自是不敢独自上路,如此……倒似当真走不得了。清心殿这么大,应是会有她的下榻之处吧?

吴柳齐见事已成,急忙吩咐宫人伺候皇上洗漱。

“锦翎姑娘,原本的确不该留你在此,然而事出突然……清心殿虽大,可是各个宫室都已安置妥当,亦不好随意串动。既然你今儿留下了,不妨就给皇上上夜吧……”

苏锦翎心里这个恨……原来是竭尽所能的要榨干她啊!

似是怕她误会,吴柳齐连忙解释:“皇上洪福齐天,锦翎姑娘今日能贴身伺候,可是有福了……”

此言纯属话里有话,苏锦翎却觉得他简直把皇上说成了个无所不能的护身符了。

宇文容昼闻听此言脚下微顿,往这边瞅了一眼,惯常冷厉的眸底竟暖意融融。

这一眼恰被吴柳齐瞧见,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没白忙活,如此倒要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呢。

他这般费劲心思的卖力倒不是想让皇上给他什么赏赐,他已是做到了太监总管的位子,已是宫里一等一的人物,再赏又能赏什么呢?他一个太监,要许多金银给哪个?纵然有不少官员和宫人见他得势对他阿谀奉承,却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站得再高,也只是皇上的奴才,况皇上对他恩遇有加,他就是想看皇上开心,这不是一个忠心于主子的奴才的分内之事吗?话说,他还真未见过皇上是如此温柔的瞧过哪个女人,这个苏锦翎……或许会成为继瑜妃之后第二个次日便被册封为妃的宫女了。

这般想着,便开始掂量起来……宫里好久都没有举办过封妃大典了,这册封都要做哪些准备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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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夜的苏锦翎睡在床旁地面的托塌上。

龙床极为宽大,床头雕龙刻凤,驾雾腾云,床柱亦龙盘凤绕,瑰丽万千。

鲛绡宝罗帐自屋顶漫漫垂下,轻摆如雾。四围亦帘幔堆叠,似云中仙境。

静默在纱幔外的粉衣宫女个个恍若仙子,在渐次暗沉下来的宫灯影映下更显仙姿飘飘。

看得久了,竟是让人生出几分幻觉。可不知为何,那些宫女纷纷悄无声息的退了,宫灯亦又熄了几盏,只余纱幔于夜光中轻摆,传来银蒜叮叮。

她便对着那远处如孤星的宫灯出神,看着纱幔摇动扯开一丝丝的淡淡光线,迷离变幻……玄苍,这个时间你也安寝了吧?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却有一个声音自罗帐内传来,打破静寂:“还没睡吗?”

皇上大约躺下已半个时辰了,一直寂然无声,料是早已睡了,而刚刚这句……应是梦话吧?

她不答,片刻后却见罗帐轻摇,波浪徐滚间现出一道缝隙。

“皇上……”

罗帐一滞,缝隙消失。

“可是睡得不惯?”

“还好。”顿了顿:“皇上还没睡吗?”

“朕睡不着。”片刻:“朕好久没有歇得这样早了……”

的确,每每都是要熬到深夜,即便是深夜,即便是累了,亦常常无法入睡。

“皇上日理万机,可要注意身体……”

轻笑:“你倒是会说话了。”

“奴婢说的是实话……”

“朕知道,但凡你能答朕的,都是实话。”

苏锦翎不语。

“今天让你受了惊吓,都是朕不好……”

“皇上……”高高在上的人物突然如此放低姿态可是令苏锦翎大大受了惊吓,却不知他所言何事。

“朕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动怒了,可是有些事,为了达到更为重要的目的,不得不做一些牺牲……”

这话听着极为耳熟,玄苍亦曾如此对她讲过。

玄苍……只念及这个名字,便无暇去分析此语深意:“皇上说的什么,奴婢不懂。”

“锦翎同朕说实话,朕也便对锦翎说实话。”

“谢皇上。”苏锦翎虽是听得迷糊,却是觉察出皇上似有什么苦衷,而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信任,是来自位高权重者的信任,更是来自敦厚长者的信任。

心底暖流涌动:“皇上若是有什么心事,若是奴婢可以分担的,皇上亦信得过奴婢,皇上但说无妨,奴婢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奴婢发誓!”

轻笑出声,又叹了句:“知道得多,烦恼也多,不如做个无知快乐的人。锦翎,你可知朕很……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羡慕你,羡慕你可以将情绪毫不掩饰的写在眼中,只有看到你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天空竟是这般蔚蓝明媚,而我,竟是忽略了这方明媚许久。

锦翎,是不是上天特意派了你来,来弥补朕多年的缺憾?

心中蓦然柔情满溢。

“锦翎,朕想……”

依然记得那一刻拥她在怀……纤弱的身子,柔软的腰肢,轻微的战栗,令他忽然想就这样抱住她,护住她!他是皇上,自是能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永远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她应该如此,因为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姑娘……

而今,她就在自己身边,他只需一伸手,便可将她捞入怀中。

他的臂紧了紧……

却终是未能。

心里也不知为何这般犹豫不决,似是怕那一双清澈的眼无辜而惊疑的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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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日前说的君心加入深入阅读一事因为技术问题至今没有成功,据说正在修复中……

166昨夜之事

苦笑,无声叹息。

夜光透过罗帐铺洒在他身上,铺洒在他身边。

他亦度过不少不招妃嫔侍寝不去各宫临幸的夜晚,然而却从未如今夜这般感到寂寞,这般……悸动。对,就是这种感觉,人仿佛突然年轻起来,回到与紫岚琴瑟和鸣的那段岁月……

她怎么可以那么像紫岚?神韵,气质,举止,略显笨拙却是单纯固执的心思……

紫岚,是你送她来的吗?还是……她就是你?

“皇上……”

略带疑问的轻唤令他收回神思,强压心底激动:“朕想……问问锦翎,在烈王府的十五年里是怎么过来的?朕听贤妃说,锦翎很会讲故事,朕想听听锦翎自己的故事……”

她的故事……烈王府……

而今能想起来的只有个莫鸢儿,不知这个端午可是吃到了粽子,有没有傻傻的直到现在还立在门口?自己不在,也没有人提醒她该休息了……

那过去的十五年,过于平淡,过于清幽,如一脉潺潺流动的溪水,本想掬一捧在手,却自指缝间滑落。剩下的,只有经过洗濯过更加清晰的掌纹。

三岁,湖边偶遇苏穆风,又结识了苏玲珑;同年中秋刚过,被冤枉偷盗,险些命丧章宛白之手,是莫鸢儿替她挡了致命一击;六岁,被误当成刺客,躲避之间滑落池中,意识消失之际,是玄苍……救了她。如今想来,竟是前缘早定。而后随莫鸢儿习歌舞,亦算是轻歌曼舞的的过了九年,迎来了简单的及笄礼,然后便是……

她絮絮的说着,语言同语气亦如白水平淡无奇,而这些个记忆的断点除了落水偶遇皇上一事竟全数被她略去。

渐渐的,她的声音低下去,终至无声……

宇文容昼静静的听着,直至她话音渐歇渐无……

轻轻撩了罗帐……

那小人儿已沉沉睡去。夜光怜爱的笼在她身上,发丝萦着柔柔的光彩,面容异常宁静恬淡,如玉辉轻溢。却好像睡得不大舒服,两道纤眉微蹙着,小嘴也轻努着,时不时的抿一下。

就这般看着她的睡颜,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唇角便不禁勾上一丝淡笑。

想移她到床上安睡,却又怕惊了她。

清心殿是避暑之所,然而夜间却难免寒凉。吴柳齐为了“忠心”于他促成好事,只等她受不住或他于心不忍,然后……于是特意不肯给苏锦翎铺上稍软的被褥,亦不肯拿了御寒的锦被,真难为她亦不肯为自己争取半分。

摇了摇头,取了身边的云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手无意的碰到了她的脸颊,凉凉的,细滑如脂。

不忍离开,指背轻轻摩挲那份柔滑,却似引得她不满,脸一歪,将头缩进被中。

无声轻笑。

躺回床上,闭上眼,竟是史无前例的迅速入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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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齐按例是四更天的时候叫皇上起床,整理仪容,准备早朝事宜。

说实话,他有些激动,就等着一进了门便给苏锦翎道喜,然后一旦皇上吩咐册封,他便可将在素纸上准备了一夜的表单直接呈上。可是……

他刚走到殿门,未等开口说“皇上,该起了”,就见殿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身素白寝衣的皇上立在门口。

他随即笑得开心:“皇上昨夜可歇得好?”

这纯粹是话里有话,宇文容昼自是明了,却是微哂的瞧了他一眼,踏出,亲自合了殿门。

吴柳齐毕竟好奇,于殿门合拢之际偷眼望去……

帘幔因了清风灌入微微拂动,开合之间,他看到一个盖着云丝被的人睡在床侧的托塌上……那是苏锦翎吧?可她现在不是应该在龙床之上吗?那么托踏上的人又是哪个?

他努力的想。

昨夜,特意安排苏锦翎上夜。

他在殿外偷听许久,亦未听到应有的动静,料是皇上因外面有人不好行事……唉,皇上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急忙遣散碍事的宫女,又熄了碍眼的灯……他敢保证,寝殿内只有苏锦翎一个女性。当然,为了皇上的安全,殿外还是要加强防守的,如此自是苏锦翎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调包一事绝无可能发生,可是……怎么会这样?莫非自己估计有错?不可能啊?

他心下犯疑,廊内已有宫人捧着今日的朝服与冠带在候着。他终忍不住,急赶两步。

“皇上,昨夜的事……要不要记入彤史?”

但凡皇上临幸了那个宫中的女子,均是要被记入彤史的。

宇文容昼止住脚步,回视了他一眼,那目光极是锐利,当即令他垂下眸子不敢多话。可是就在那目光调转的瞬间,却见皇上又笑了,那笑意虽浅,却极是温暖。

他彻底糊涂了。都说君心难测,而因了苏锦翎这小丫头,皇上似乎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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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看着眼前的金壁锦梁,罗幔堆叠,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骨碌坐起,却有轻滑的物件自肩上滑落……是龙旋凤绕的云丝被。

这尊贵耀目的明黄颜色立刻让她想起昨日之事。

“皇上……”

转了头,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糟了,是不是自己睡得太沉,结果错过了伺候皇上上早朝?

想到一群人在殿中忙忙碌碌,自己却大模大样无知无觉的于一旁酣睡……天啊!

急忙起身,跑了两步,又折转回去将那云丝被叠好。

被褶间散着丝丝缕缕的甘甜之香,连带她的身上也多多少少的沾染了这种香气,而她分明记得睡前并没有盖什么被子,莫非是皇上……可是皇上怎么不叫醒她?上夜的宫人在主子休息的时候是不能打盹的,而她不仅睡得沉重连皇上起床都不知道还占了皇上的被子,这么多大的罪过……

心下惊慌,奔出殿门,正遇上一个宫女,见了她,便福身请安。

不对,她们都是宫女,纵然她现在升了五品宜人,可是昨儿个来时还没这程序,今日怎么变了?

“皇上……”

“回主子,皇上已去太极殿上早朝了。主子不必心急,若无大事,皇上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主子?

她四处张望又抬头……只见殿顶依旧彩画繁丽金龙腾雾的如昨日一般,可是……她是不是还没有醒,结果做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梦?

疾行至殿门口,环顾片刻,但觉绿林如盖,清风袅袅,空气中到处飘着甘甜怡人的龙涎香……仍旧是曾经模样。可是转得身来,便觉再次坠入梦境,因为那宫女竟然还福身在原地……该不是在等她说“平身”吧?

有一丝恐怖,有一丝诡异,让人分外不舒服。

她索性走出门外,可是来往宫人,但凡见了她的都过来请安。

昨日不是这样的……

心中的恐惧在无限扩大,已产生了无数联想的版本,该不会……

掐着裙摆的指尖愈发冰凉,其上冷汗密布。

“恭迎皇上回宫……”

她正兀自七想八想之际,忽听得这一声报。

抬头,只见一道耀眼明黄于满目碧绿中缓缓移来。

“皇上……”

她疾奔下台阶。

宇文容昼牵住她的手……她没有在殿内守候而是立在台阶上,神色慌张,小脸白得吓人,这手……怎的这般凉?

眉心微蹙:“有人欺负你了?”

“没……”她急忙摇头,又忽的想起什么,连忙福身:“奴婢恭迎……”

一把将她拉起:“到底怎么了?”

她面露急色,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宇文容昼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大步迈进殿内,结果一眼就看到一个宫女屈膝在殿中。

“雁卉,这是怎么回事?”吴柳齐瞅了眼皇上的脸色,厉声喝道。

那个叫雁卉宫女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保持这个艰难的姿势的漫长时间里也在不断的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

“拉下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上,雁卉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罚她?”

宇文容昼看了苏锦翎一眼,不答话……这丫头和紫岚一样的心慈手软,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还要替人家说话。可是她又和紫岚一样的执拗,若是杀了那宫女,怕是……

“雁卉,皇上给你个机会,让你道清原委,否则……”吴柳齐深知皇上所虑,急忙为其解围。

雁卉扑倒在地:“奴婢实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早上锦翎主子问奴婢皇上去了哪……”

后面的话不用听也明白了,岔子就出在“主子”二字上。

吴柳齐亲自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就你这口无遮拦,便是大罪!”

雁卉被打懵了,她依旧想不通自己哪错了,只得头如捣蒜:“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四围的宫人见此情景,思及早上还给苏锦翎请安,不禁纷纷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这是怎么话说的?明明是想讨个好,结果……可看皇上的样子又分明对她宝贝得不行,这昨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167从一开始

雁卉已被拖下去了,周遭人得了吴柳齐严厉的扫视,急忙灭了心中的那点小猜疑,亦知要将此事尽数从心底抹去,否则……

“过来。”

皇上已卸了朝服,换了鸦青色的软缎直身长袍,端坐在龙案旁,招呼苏锦翎过去。

苏锦翎不动。

她亦是不喜欢雁卉突然莫名其妙的喊她主子引得她胡思乱想耽惊受怕,然而又是因此被连累受罚。她也知雁卉无非是想讨个好,可不过是上个夜怎么就弄出这么大的麻烦?而且事情还是因自己而起……

吴柳齐经了这几回相处,已是有些能摸透苏锦翎的心思了,于是赶紧解释道:“雁卉口无遮拦,理应受罚,而罚亦不过是饿上一日。而且她擅自揣度圣意,险些酿成大错,皇上不予追究,已是额外开恩了。试想这宫中几万人,若是都如她这般口无遮拦,且将她今日所言擅自传播,那么锦翎姑娘你……换作别的事,亦是同样道理。皇上如此,亦是小惩大诫,锦翎姑娘可不要误解皇上一番苦心啊……”

这“苦心”二字说得极重,苏锦翎却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层含义。

想来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宫中的弯弯绕……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精进了,然而面对现实,不得不承认还需修炼。

吴柳齐见她神色稍动,连忙小声催促:“皇上在叫你呢,还不快过去?”

苏锦翎因为误解了皇上的苦心,正兀自内疚,抬眸见了吴柳齐鼓励的目光,方磨磨蹭蹭的向龙案走去。

“皇上……”细弱的声音简直低如蚊蚋。

虽无下文,可她这般小心翼翼,难道不是承认自己错了的愧疚吗?

可是宇文容昼仿佛没有听到,只专心在纸上写字。

她尴尬的站了半天,再转头准备向吴柳齐求助时,却发现吴大总管早已不见踪影,而且应在殿内伺候的宫人也不翼而飞。

就这般静静的立着,看着那紫金百合大鼎内飘出的袅袅轻烟丝丝吟唱。

“你倒自在!”

耳边忽然传来这一句戏谑。

转眸……竟不知皇上已经看了她多久。

“皇上,奴婢刚刚……”她努力的措着词,准备来一番检讨。

“刚刚?你刚刚怎么了?”宇文容昼若无其事的掉转了目光,继续对着纸卷。

皇上是忘了方才的事吗?可是看他那微微勾起忍笑的唇角……

“笑什么?”

皇上突然的发问令她发现自己的唇角亦在不断上翘。

“皇上是原谅奴婢了?”

“这会倒又聪明了。”宇文容昼笑叹:“过来,朕要罚你!”

苏锦翎笑容一滞……这皇上的心思可真难琢磨啊!

可是挑眸一看,皇上这是……

宇文容昼指着一沓红线直格的纸:“三日之内,需将这上面的字均认得清楚,写得明白!”

语毕,又递过一只漆木盒。

打开……彩玉雕就的猫形笔架、白陶竹节的笔筒、四卷荷叶陶制笔洗、天鸡铜质水滴子、白玉碾兽面锦地的水中丞、玉兔镇纸各一只,均是小巧精致,玲珑秀气。另有一块浮雕石砚,磨得极细致,竟似玉般光泽。其旁摆放一长方小盒,内盛三支凤尾竹管的兔箭毫,又配有三块雕印嫦娥奔月图的徽墨。各式各物,均码得齐整。

随后,一沓宣纸又出现在视线中。

宇文容昼指着一旁仿似凭空出现的一桌一椅:“去吧。”

她有些悲壮的走向那为她准备的学习地点。

前世她并不是个十分热爱学习的学生,今世竟要还将已会的知识重新来过,而且还是从初级做起……

二、三……皆是繁体。

皇上的字很漂亮,遒劲浑厚,力透纸背。

“从今日开始,但凡在清心殿,朕批奏折时,你便在一旁习字,若有疑难问朕便是。”

“谢皇上。”她恭顺的应了,心里却叫苦不迭。

她是“文盲”啊,文盲要如何做起?

偷眼瞅皇上……已经开始批阅奏折了。

她松了口气,拿水滴子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拈了墨条轻轻研起来,边研边琢磨如何演好文盲这一角色。

待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攥了笔,就要在纸上下手……

“朕知道你会执笔……”

她一惊,却见皇上正在目不斜视的看着奏章。

收了目光,端正的拿了笔,却觉手在颤抖,随后十分艰难的在纸上画了一笔……

“不问朕现在写的这个字念什么吗?”

宇文容昼的目光斜斜的扫了过来。

手心已尽是冷汗。

皇上究竟是想教她习字还是想借此测试她是否有欺君之嫌?

“奴婢……奴婢见皇上正在批阅奏章,不敢打扰……”

宇文容昼唇角纹路略深,似是没有发现这是一句谎言:“你现在写的这个字念‘一’,一张一弛、一诺千金、一念之差,还有……一见钟情、一日三秋,都是这个‘一’。但凡做事,定要一心一意方能成就一番大业。一鸣惊人者有之,然而更多的人却要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一丝不苟的努力,你可明白?”

“奴婢知道了。”

因了惊吓,因了紧张,笔尖在纸上哆哆嗦嗦,那道线便也出现许多的波折,倒真有点初学者的味道。

期间,她数次偷着瞄皇上,却见皇上的确是专心致志的批阅奏折,并没有注意她这边的动静,也便渐渐安下心来。

晚膳,依旧是她布菜,方发现除了节日,皇上的晚膳只是区区的六菜一汤,不过她照例吃得很饱,然后又被吴柳齐支使着干这干那。

她咬牙隐忍,看来在清心殿这十天里,似是要把她过去一年的活都干尽了。

本以为到了戌时,她便可以解放了,怎奈皇上又拿起了奏折,也不发让她回去的话。

她故意在皇上面前晃了几圈,皇上却瞄都没瞄她一眼,只专心于奏折之上,慢吞吞道:“忘了白日里朕同你说什么了?”

……“从今日开始,但凡在清心殿,朕批奏折时,你便在一旁习字……”

皇命不可违啊!她哀叹,可是据说皇上批阅奏折往往要熬到很晚,有时甚至彻夜不眠,而且,皇上昨天睡得早,积了一大堆作业,再加上今天的……天啊,她岂不是要跟着熬通宵?在皇上身边当差果真是个苦差事!

吴柳齐这回不折腾她了,命小宫女给二位开夜车的人物各奉上一碗提神醒脑的参茶,苏锦翎的桌上还备了两碟精巧的糕点,然后便携人退了下去。

殿内只有二人,除了屋角的铜漏时不时的轻叹一声,再无其余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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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三更,宇文容昼放下最后一本奏折,舒展了下筋骨,望向一旁的小人儿。

人已经斜斜的扑倒在桌上,手里尚拿着笔,看来临睡前依然在努力习字。

唇角就这般浮上一丝笑意,轻手轻脚的移到桌边。

她正枕着厚厚一摞纸,最上面的一张只写了两笔,且墨迹未干,而她的脸恰好贴在其上。

忍笑,轻轻从她手下抽出另一摞已经写好的纸。

可是只这一动,那羽扇般的长睫便微微一闪,旋即睁开眼睛……

懵懵醒来的苏锦翎带着前世遥远的记忆,竟恍似回到课堂上,因为睡着了被班主任捉了个正着,忙慌的捉起笔来,有模有样的学习……

耳边传来轻笑。

抬眸……

记忆中最残酷最无情的班主任的脸和皇上的脸缤纷错乱了交换了许久,终于定格成皇上的脸。

还好是皇上……

刚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一群人在考语文。她原本答得飞快,然后便交卷出去玩了,却忽然想起作文没写。急忙赶回,向监考老师讨卷子。可是监考老师死活不给,她急得不行,就要给人家跪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不过在古代生活了这么段时间怎么膝盖都变软了?

她已经好久不做这类噩梦了,都是皇上,偏让她学习……

“写的不错!”皇上翻阅着她的作业:“可是……怎么都是‘一’啊?”

“皇上今天就讲了个‘一’。”

说实话,语气是很有些抱怨的。

“原来如此,看来是朕的不是了,”宇文容昼恍然大悟:“那么明天就讲《三字经》!”

“啊?”她惊叫。

“锦翎这般惊讶莫非知道《三字经》内有多少字?”

惊叫收声。皇上为什么总要纠结她是否识字的问题呢?当然,这涉及欺君。像皇上这样位高权重者见惯了他人的唯唯诺诺,怕是最难容忍被人欺骗吧。岂止是皇上,谁又喜欢被人欺骗?而这般屡屡试探是不是就想定她个欺君之罪呢?

长睫微闪,瞬间垂下,将“既是《三字经》自是只有三个字”咽下……过度的装疯卖傻,只能更显心虚。

“奴婢不知,奴婢只知人常说的几句。”

“哪几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忽的微微一笑:“其实锦翎并不是完全不通文墨嘛,这些个‘一’中有‘两笔’就写得格外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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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如释重负

语毕,又极认真的瞧她一眼。

“听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她急忙岔开话题,生怕皇上再就那一沓“一”字提出什么质疑:“皇上批完奏折了吗?”

“嗯。”

皇上果真是神人,都这么晚了,竟毫无一丝倦意还有饶有兴致的翻看她今日的成果。

“既是如此,奴婢告退。”

话音还未落地,就见吴柳齐仿佛是从空气里冒出来一般出现在殿内,身后还跟着一串宫女。

“伺候皇上洗漱。”

吴柳齐吩咐一句,转身对向苏锦翎,有些困顿的小眼忽然一瞪,紧接着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又急忙绷紧脸,干咳两声,回头对宫女道:“领锦翎姑娘下去梳洗……”

“吴总管,我……”

吴柳齐拂尘一甩。

苏锦翎只见眼前一片迷蒙,话就被恰到好处的打断,待视线恢复清晰后便看到吴柳齐双眉微垂,一本正经且理所当然的说道:“今夜还是由锦翎姑娘上夜……”

“什么?”

她刚要反对,却见正往寝殿走的皇上忽然顿住脚步,头却未回:“你来上夜,朕也能睡得安稳些……”

苏锦翎一怔,如此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吴柳齐笑得不动声色,随后拉长了嗓门:“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领锦翎姑娘下去梳洗?”

“姑娘快来,若是迟了,那墨迹就难以洗去了,保不准还要搓掉一层皮……”

“墨迹?”苏锦翎不明所以。

小宫女抿唇一笑,自袖中摸出面簪花小镜。

苏锦翎疑惑的拿过镜子,忽然睁大眼睛……她一侧的脸颊赫然印着两道漆黑,再配上她现今的震惊之色,看去分外有喜感。

怪不得,怪不得皇上会说这些个“一”中有“两笔”写得格外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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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苏锦翎走进寝殿的时候,宇文容昼已经躺下了。

她看着陡然变大变宽的托踏,看着上面准备好的一套藕荷色蜀锦铺盖,不禁踟蹰不前……这是要上夜吗?待遇也太好点了吧?

“是不是方才睡足了这会反而不困了?”

鲛绡帐内传出一声问,难辨喜怒。

她默默的走到床边,坐在托踏上,曲了腿,一手环膝,一手轻轻抚摸那缕金线暗花枕。

金线细密,有些扎手。

“不喜欢留在这?”

“不是……”

“说谎!”

苏锦翎长睫一抖,却也没有反驳。

宇文容昼的语气也未见严厉,却叹了口气,良久方道:“讲个故事吧。”

“皇上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无所谓,只要能把自己讲睡了便好……”

此话是在责怪她昨晚上夜时的失职吗?

“奴婢昨夜……”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帐内的声音已是带了几分笑意:“你累了一天,若是晚上还不让你睡觉,朕岂非太无理了?”

“皇上……”

宇文容昼摇摇头,却也知她看不见:“朕见你睡了,朕才睡得着。回想起来,昨天是朕这几十年来睡得最沉的一觉了……”

皇上的语气竟是分外的感慨。

作为一国之君,享天下之富贵,可醉生梦死,碌碌无为,也可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宇文容昼无疑是后者。苏锦翎在清心殿这两日,亲眼目睹了皇上的孜孜不倦,夙夜不懈,在帮忙整理书案时偶尔会看到翻开的奏折……朱批细密,字字珠玑。有时即便是撂下了折子,亦会凝眸沉思,然后唤翰林院的人来,拟出适行的旨意,加以颁布。即便是进膳,只要有大臣上奏或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题,亦会立即停箸,思之再三。

有如此贤君,乃国之幸,民之幸。

只是这般的辛苦,多是连梦中亦是要操劳国事吧,也便难怪经常辗转难安。

这张龙床应是天下最宽广最华贵最舒适的床了吧,是诸多人梦寐以求亦不能所得之物,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上面承载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更是心怀万千民生的天下至尊呢?

如此想来,不禁也万分感慨。

“皇上,奴婢就讲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好。”

结果照例故事进行了一半,她先睡过去了。

宇文容昼直听那平稳的呼吸起伏了好久,方小心翼翼的撩了帘幔。

那小人儿正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睡着,枕头抱在怀中,头垂在一边,这个样子明早多半是要落枕的。

她却睡得那般香甜,让人不忍打扰。

他费了好大劲方让她放开那枕头,垫在脑后。

她舒展了下身子,满足的叹了口气,继续睡得香甜。

忍笑,将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朦胧的夜光中,她的脸仿若笼着轻雾的珍珠,恬淡且迷离,让人移不开视线。

窗外月影轻移,有闲云悠然飘过,于是那雾便忽明忽暗的游移。

明暗交错间,他仿佛看到了紫岚。

曾有几个夜晚,他也曾这般的凝视着她的睡颜。只是当年的他多征战在外,即便她陪在身边,亦是餐风露宿,刀光剑影,很少有安然相对的时刻。他也觉得愧对她,只想着这一场战役结束了就带她回天栾城,一起过太平幸福的日子。可是战争似乎永无止息,不仅是敌人,就是他,也不肯率先放下刀剑。他总是对她说,再等等,很快就会结束了。

的确,结束了,不是战争,而是紫岚的生命。

在她最后的时光里,他终于放下了似是永远也打不完的仗,陪在她身边,从日出到日落,从星辰满天到霞光初现。

那些日子里,她多是睡着的,就像她醒时一般,无论他做什么,都从无抱怨。他便一瞬不错的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丝一毫。

他曾以为待江山平定之后他便有大把的时间来陪她,他总将愿望寄托给明天,却不想明天的数量是有限的,就像原本平淡的流水中忽然横生枝节,顷刻就改变了水流的方向,再无回头之路。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惩罚他的一意孤行,惩罚他的不懂珍惜……

在紫岚去后的日子里,每到夜晚,他都将珍藏在记忆里的她拿出来反复回忆,然而出现在眼前最多的就是她的睡颜,那么恬静,那么美好,像是无一丝痛苦,如暗夜幽花般静静吐露芬芳。

夜深无眠时,他也常常凝视睡在身边的女人,希望从她们身上找到一点紫岚的影子。

不错,自紫岚去后,但凡他所宠爱的女人,都会多多少少与紫岚有些相像,固执的让自己相信紫岚还在。然而她毕竟是离开了,他的自欺欺人终是维持不了多久。

事实上,他是刻意的将她们当做她,拼命说服自己,这种自我强迫令人疲惫不堪,渐渐的,连紫岚的影子都有些模糊了。可是就在他将要放弃的时候,这个女孩如明霞苑开得最灿烂的茶花般跃然眼前,直到现在,他依然能够清晰回忆起那一刻的震惊。

又一片云轻轻扫过弦月,她的睡颜于暗中逐渐清晰,亦如出云淡月。

紫岚,上天毕竟是将你又送回来了,这一回,那些来不及珍惜的岁月,我一定会全部补偿给你!

只是……这个小家伙似是有些怕他呢。

回想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多是惊悸和敬畏,不禁摇头浅笑。

没关系,他可以等。总有一天,会让那双清澈的眸子再无惊惧的波澜,有的只是属于他的春*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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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期满,苏锦翎在迈出清心殿的刹那,竟有脱笼之鹄般的轻松愉悦,顿觉天地宽广,云丽风和,景物怡人。

临行前,皇上让人将那套文具先送往听雪轩,嘱她不可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荒废学业,“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等一系列至理名言被皇上语重心长的反复折腾都是因为这十日内她只学会了从“一”开始的九个数字,却为此浪费了一尺高的宣纸。

皇上还笑言:“若是你将来读熟了四书五经,朕可考虑专门为女子开办科举……”

皇上这样说是信她的确是文盲了?

不管怎样,在那一刻她是如释重负。

吴柳齐亲自送她出了殿门,不无遗憾却又满怀希望道:“再过二十日,便又可见到锦翎姑娘了……”

他那别具一格意味深长的笑容令她心中一凛,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然而,她并不是真心厌恶这个地方,说起来,在这离开之际还有几分留恋。

皇上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严厉无情,相反倒是慈爱有加,虽然他有时也会板起脸,内里却是满满的关爱。以布菜为例,直到昨天,她才从吴柳齐口中得知皇上其实一向进食很少,却是觉得她身形单薄,才一再的让她试菜,结果这几日下来,她的脸明显的圆了一圈。

父亲……便应是这样的吧。

两世为人,却从未体会到父爱,而这十日里,她已不知不觉的将皇上的一举一动视为一个父亲的所有,虽也知这种念头即便是存在亦是僭越,可仍是不可遏止的想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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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拜你所赐

回眸望去,但见那明黄色的身影立在楠木雕花门边。

她记得刚刚拜别离开的时候,皇上正在批阅奏折……

见她回头,宇文容昼微抬了手,迟疑片刻,轻轻挥了一下。

距离已是遥远,可是她甚至可以想象皇上唇边的纹路此刻一定是微微的深陷。

一时间,眼底酸涩。就好像前世为了摆脱母亲的束缚,不顾一切的考取了外地的学校。送别那日,母亲一路无语,待她上了车,方冲她挥手微笑,让她别惦记家里……那一刻,她突然哭了起来。

即便相隔甚远,她依旧对着那个明黄的身影福身一拜。

是啊,还有二十日,她便又可回来了。

吴柳齐的叹息几不可闻的响在耳边,抬眸却只见他动了动唇,然而终未说出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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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要先回雪阳宫拜见贤妃娘娘的,可是进了宫门,忽觉有些陌生。

景物依旧,就连那双白鹤亦悠闲的在池边散步,但毕竟是有什么不对劲了。

再看去,方发现是人变了。

在雪阳宫伺候的宫人只三十个,所以即便她记性再不好,这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也多是熟识了。可她只不过离开了十日,雪阳宫怎么就出现了这么多的新面孔?

“今儿真是不巧,娘娘又不在。”

听这冷冰冰的语气,定是樊映波无疑。

果真,一袭琵琶襟滚银枝绿叶花边衣裙的樊映波正拎着花洒给一盆开得正艳的扶桑浇水。黄昏的斜阳淡淡的铺撒在她身上,人又在花中,看去竟如仙子般飘逸动人。

虽然她是永远的阴阳怪气,可是多日不见,所以眼下这么多新面孔中她的那张眉心缀有红痣的脸便显得格外亲切。

苏锦翎笑盈盈的走上前,伸手要接过她的花洒:“我来帮你……”

樊映波身子一转,不算生硬却很明显的拒绝了她的好意,将花洒擎到一株白兰花上,伴着水珠飞泻,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可不敢劳你大驾。”

伸出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

有时得到太多的奖赏也未必是好事,像她这样如雨后春笋般蹿升的人难免会遭人排斥,尤其现在还会时不时的在皇上身边伺候。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么与“伴君”者交往亦是需时刻小心,否则落人口实只能给自己找麻烦,没准还有性命之忧。樊映波没有如其他人一般对她献媚讨好,而是选择了远离,除了性格方面的原因,这一点怕也是她所顾虑的,况且万一有人不幸遭了难也就无法怀疑是她樊映波在通风报信。

果真是人在高处不胜寒,可是苏锦翎根本就不想站在什么高处。如今想来,樊映波对她的疏离,她对皇上的有所顾忌,这二者的因由竟是别无二致。

重逢初时的喜悦渐渐冷却,她讪讪的收回手,捋着油绿的石榴叶子,想到方才刚进门便有一群陌生的宫人讨好献媚以求青睐,不禁开口问道:“宫里怎么多了这么多生面孔?”

更换宫人并不罕见,多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或是病了,便从其余闲置的宫人中挪用过来,可多也只是一两个,而因为贤妃的宽宥,雪阳宫内的宫人并不如其他的宫殿更换频繁,所以像这种大规模的更换她还是第一次见。刚刚她留意了一下,整个雪阳宫的宫人差不多有一半是新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一样了,连这种小事宜人也开始操心了呢。”

余辉暖融,映得樊映波颇有几分仙姿,可是这声调却是冰冷刺骨,就包括她挂在唇角的笑亦是寒气森森。

“映波,我哪得罪你了?干嘛说话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她终于忍不住要生气了。

樊映波倒笑了,将花洒添了水,继续浇灌那株白玉兰:“宜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宜人想到哪去了?宜人对映波可谓是恩重如山,映波谢还来不及呢,何谈得罪?再说映波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婢,命如蝼蚁,时不时的还要担心承受不了宜人这份恩情呢……”

“我只当我离开了几日,回来见了这么多的新面孔分外奇怪,却不想你这般怪腔怪调的更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吗?宜人难道没有发现自你从皇上身边回来之后脾气倒是大了许多吗?如此,到底是谁更加不可理喻呢?”

“如果你觉得这样理解会让你开心些那么敬请自便!”

“我怎么会开心呢?宜人现在如此被看重,映波真担心宜人只需在人家的耳边吹吹风我的小命便也难保了……”

苏锦翎已是准备离去,听闻这句忽的顿住脚步,转过头来,怀疑对她。

樊映波的神色如那水流一般从容自在:“宫里突然多了这些新人,可全是拜宜人所赐啊……”

语毕,拎着水桶袅袅的走了。

苏锦翎怔了半天。

拜她所赐?

她努力回想着,刚刚那群围拢过来的人中的确有不少是这段时间对她屡行讨好之能事者,可是他们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收,也没许给过他们什么承诺,怎么会……而且,既是换了人,原来的那些宫人哪去了?

直到打完牌的贤妃带着满身疲惫和丰硕成果回到雪阳宫时,一切才有了答案。

原来在她走的第三日,贤妃忽然发现皇上去年赏下的紫金六面镶玉步摇不见了。

弄丢了皇上的赏赐,即便是位高如贤妃,也是大罪。

贤妃先前只当是忘记放哪了,可是司衣口口声声说三日前还看到那步摇好端端的在锦盒里摆着,她特意放在了宝阁的最上层。

这时间的巧合让人不能不产生联想,而这联想若有若无却是坚定的指向苏锦翎。当时远在清心殿的苏锦翎浑然不知一道凌厉的寒光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因为原本只是司衣含糊其辞的提醒了一句:“那天我整理首饰时看见锦翎姑娘回来过”,然后便在宫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来二去的,竟一口咬定是苏锦翎拿的。

贤妃断然不信,怎奈宫人一迭连声的请娘娘颁令彻查,而且接下来的几日司衣屡屡汇报说又有几样首饰不翼而飞,然后一再强调她三日前查点时那些首饰均安然无恙。

纵然再无头脑,亦看出此事纯属栽赃陷害,只是寻不出始作俑者,难道还真要拿苏锦翎问罪?

事情的峰回路转源于两日前。

宫女书娟暂时代替苏锦翎看管毛团,毛团本无精打采的溜达,突然竖起耳朵,药丸鼻子扭了两扭,就直奔一个正往宫外走的宫女而去,当即拦下,围着她又吼又叫,还要蹦起来咬她。

那宫女吓了半死,可是书娟无论怎样规劝呵斥都无法阻止毛团的愤怒。

在引来众人包括贤妃的注意之后,毛团忽然一个飞跃,咬住那宫女的襦衣下摆。

轻薄的棉纱怎能经得起这般拉扯?

只听一声裂帛之音,衣衫碎裂。

伴着那宫女的惊叫,更多的惊叫响起来……有两块葫芦状的玉坠自衣褶间掉落在地。

司衣立即上前查看,经验证,正是那紫金六面镶玉步摇的坠子。

于是,将首饰化整为零偷运出宫牟取私利一案尘埃落地,顺藤摸瓜不仅牵扯出近半的宫人皆手脚不干净且又贼喊捉贼栽赃陷害,纵然她们再如何高呼冤枉亦被统统送去了暴室。

就此事,各宫皆进行了排查,又揪出不少偷运宫中财物的宫人,只不过苏锦翎身在清心殿,贤妃亦代为掌管六宫,自有自行处置的权力,只需事后给皇上上道折子即可,所以苏锦翎并不知情。

一场险些伤及性命的风波就在她浑然无觉之中过去了。

贤妃拉着她的小手,气恨道:“她们平日里欺我不管这些琐事,我也一直不知她们有这么多鬼祟,你又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想来平日里没少受她们挤兑。这下也好,我让严顺从内务府点了素日同你要好的,这回应是没那么多罗乱了。”

苏锦翎苦笑,这些人哪是同她要好,分明是……

晚上回到听雪轩时,正见樊映波坐在桂树下的石桌边喝茶。

青瓷茶壶,青瓷盖碗,配上夜色朦胧中一袭青衣的她,颇有些迷离的意味。

因了下午的口角,苏锦翎本不打算理她,可是就在她的手刚触到那扇杨木雕花门板上的铜把手时,那个总会带给人不快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你以为事情就真的这么简单?”

她攒眉,回眸看去。

“原是我错了,事情其实的确很简单。”

“樊映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若是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呢?”

苏锦翎不打算和她纠缠,此番回来,樊映波似是愈发的莫名其妙了。

“以往都是你给人家讲故事,今天我就斗胆也给宜人讲个故事吧。”

樊映波也不管苏锦翎是否愿意,就兀自讲了起来。

170危机重重

“从前有个猎人,在一次外出打猎中得了只受伤的兔子。猎人嘛,见惯了禽兽的生死,本不以为奇,可是那日却突发奇想的救了那只兔子,然后就对兔子悉心照料。猎人身边有几只狗,一直是他打猎的好帮手。有次猎人去赶集,几日未归。猎狗们饿得嗷嗷直叫,情急下就瞄准了兔子。当然,它们亦是在嫉妒兔子什么活也不干却得了猎人的太多偏爱。好在猎人及时赶回,救了兔子。可也不知猎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兔子,竟要将猎狗全部杀掉。邻居苦口婆心的劝阻,无非让他看在猎狗跟随他多年,亦为他博得不少收获的面上。他应了,心里却总不甘。终有一天,那群猎狗扑倒了邻居。他在邻居的哀号中将猎狗逐个杀死。邻居对他分外感谢,却不知这猎人早于前夜就偷偷在邻居的衣服上涂了香油。”

樊映波的唇角扯开一个小小的讥讽,拈壶斟了碗茶,悠闲的啜了一口。

“其实那不过是只再普通不过的兔子,也仅仅是受了点惊吓受了点委屈,却无端端的搭上了数条狗命还浑然不觉,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呢?那个邻居无意间成了杀狗的刀,你说他万一得知了真相又会怎样呢?”

语毕,忽的冲她嫣然一笑,放下茶盏缓缓走来,擦过她的身边,往偏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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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凉的夜风携着细碎虫声卷起她的裙摆上的碧绿宫绦。

她看着那滴轻盈飘飞的流苏,回想着方才的故事。

樊映波定是有所指,而且所指定是和雪阳宫换人有关,那只兔子……应该说的就是她吧,至于其余的……

心中一紧,似是有一道明晰忽的划目而过,一切顿时清楚起来。待她望向那花格窗意图求证之时,却见那铺满窗口的淡黄光影蓦地一摇,紧接着暗了下来。

那群被换掉的宫人而今想来竟都是端午前日当着宇文玄苍的面对她泼脏水的人。可若是真如她想象的一般,换人一事定是计划周密,既是连贤妃都被蒙在鼓里,樊映波又是如何得知这内里真相?而宇文玄苍……真的是他干的吗?而他们竟是因了几句话因了她而受惩罚甚至失去性命……

她定定的立在寂寂的黑中。

此际,正是茉莉盛开的时节,点点晶莹好似繁星点缀夜空,清雅醉人的花香如水微漾,仿佛伸手便能掬起一捧脉脉清幽。

却是憋闷,说不出的憋闷。

她捂住胸口,用力吸了口气,仍无法驱散这禁锢,仿佛有什么压着她,挤着她,令她不得自在。

抬眸望天,但见星光淡淡,疏云扫月。

忽然渴望一场暴雨,并着雷电,或者能够劈开这种令人憋闷的混沌吧。

可是自那场春雨后,竟是许久没有下雨了。

如此,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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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阳宫十日,如以前一样,并无多少特别,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新换的宫人总爱围着她打转,弄得她烦不胜烦。好在那些人都是识脸色的,见她淡淡的,且更知宫里最重要的人物是贤妃,于是渐渐也便不再缠磨她,不过见面讲话照例恭敬。

这其间,宇文玄苍曾经来拜见贤妃,依然带着夫人方逸云。

其时,三人于回廊间相遇。

她与随行宫人福身在侧,低头垂眸,看着那银线云纹的靴子踩着她的心跳在眼前缓缓移过,有那么一瞬好似还停了一下,却是依旧向前去了。

伴着那冰清雪色的,是正玫瑰红棉绫凤仙裙,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仿佛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如它的主人一般冷笑着睥睨她。

那颜色是那般鲜艳,那般耀眼,与那雪色是分外的相得益彰。

曾几何时,她想努力的屏蔽掉这个高傲女子的存在,然而终不能,即便是同宇文玄苍相处时,也会时不时的想到这个女人,想到那些从未谋面的却是与他息息相关的女人。纵然宇文玄苍对那些女子无意,纵然这个超凡脱俗的人也不过是他实现大业的一个棋子,可是这般并肩从眼前走过,那施施然的优雅,那理所当然的姿态,于是裙摆曳地的窸窣之声顿时化作对她的狰狞嘲笑。

她不得不承认,环绕在煜王身边的诸多令人仰羡位子虽然都是冷冰冰的,但毕竟是存在的。

待他们走过去之后,她缓缓站起身,忽觉腰腿酸麻,手心亦尽是冷汗。

只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急急的领了毛团离开雪阳宫,如此只是担心那位云夫人又会“热情”的找她去唱曲。她不想去看方逸云的冷笑,不想令宇文玄苍为难,不想让贤妃于种种细微中得知真相,更不想让自己面对那份危险和尴尬。

就在昨天,她还计划何时找机会问问更换宫人的事是不是宇文玄苍主使,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有莫名的恐惧自四围的阴暗处聚笼过来,悄悄爬上了她的心,如冬日寒流,冰冷潮湿。

她想赶走这种盘踞,可即便是简单的喘息亦是那般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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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发炎热了,每个人都一边嚷着“怎么还不下雨”一边拼命的扇扇子。然后便听说南边已经旱了,小河干涸,包括天昊最长的江流——瀚水的水位也严重下降,近岸的河床出现开裂。而平素便较为缺水的地区不得不每日行近百里路去一枚山泉边汲水。那水流脉脉细细,好半天才能滴满一桶,可身后还有望不到头的密密麻麻的人横在烈日下,仿佛被晒焦了般一动不动。

而即便是如此艰难亦不得安生,经常为半桶水出现流血事件,陇城县衙的监狱里装满了因为抢水闹事的人。酷暑难耐,监狱又不通风,有人生了病。病势蔓延,最后竟有瘟疫流行开来。

旱情严重,恶疾丛生,民心惶恐,于是在某些别有用心者的煽动下,南方已发动数起农民暴动,都被当地官府镇压下去。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种镇压之下,却有更多的渴望生存的人在蠢蠢欲动,大规模的民变一触即发。

六月,朝廷派出襄王、煜王、瑞王及清宁王带太医、官员及人马分别赶赴受灾最为严重民变最为哗然的旗岭、关州、梁岳、钟池四地,赈灾救险,代行天命。

然而接下来却传来更为严重的消息——大旱后,蝗灾爆发!

仿佛是一夜间的事,铺天盖地的蝗虫便席卷了南方三十六个郡,所过之处,寸草皆无,就连家具、板门、茅草盖的屋顶都被洗劫一空,到处是一片沙沙的连绵不断的咀嚼声,久了,竟震耳欲聋。

人吃不上水,自然顾不上庄稼。原本临瀚水的农民还可耕种土地,期待收成,却不想眨眼的工夫,几个月的辛苦便化成一片空无,连哭一声的时间都没有。而气势凌厉的蝗虫片刻不肯停息,已经开始向各方进军。几日内,灾报频传。

景元三十二年注定是危机重重的一年,而不远处那些老臣们的危言耸听,则更加剧了这种恐怖气氛。

因为天灾频频,清心殿这几日分外热闹,王公大臣下朝后常汇聚于此,就此灾难旁征博引,各显神通,可就是不说该怎么治理,他们七嘴八舌倒像是要故意给皇上添堵。

终于,户部尚书秦远揪出了眼前最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皇上,蝗虫已毁去南边三十六个郡的庄稼,正向北方移动。今年虽是大旱,而我北方河脉丰富,也不致欠收,可若是蝗虫来了……”

“唉,有什么办法?但凡闹了蝗灾,总是民不聊生……”御史大夫王城唉声叹气。

“水不来先叠坝,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说方太尉,你该又不会搬出那套有违天意的理论吧?”右丞相夏饶乜了太尉方遇晗一眼。

“有何不可?”方遇晗眼睛一瞪。

夏饶的次女夏南珍是煜王正妃,方遇晗的独女方逸云是煜王的右夫人,现在谁都知道煜王格外宠爱右夫人,还有传言右夫人胎儿不保是遭了煜王妃的手,更有传言说是右夫人为了撼动煜王妃的地位故意滑了胎……

于是夏饶便把跟太子妃夏南春操不完的心又挪到了二女儿身上,方遇晗自然也不甘示弱。结果煜王的家眷之争变相的挪到了朝堂上变成了政事之争。反正就是只要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必往西。原本都是煜王身边的人,这会却开始内斗,导致倾向二者之人也不得不加入争执,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事宜很快就化为一场场的辩论。

苏锦翎自知其内因由,却只是为宇文玄苍难过。在这样的储位之争中,在诸多皇子皆无男丁所出的情况下,若是能……会不会多一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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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愚不可及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将他的宏图大业放在了自己心上,却恨自己帮不上一点忙。

也不知他现在走到哪了,皇上的旨意下得匆忙,四位王爷出发也极是匆忙,因为灾情严重,民心生变,再也等不得了。相比下,依依惜别是那般的微不足道,于是便省略了。于是她直到他出发的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再次跨入清心殿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她不担心他会风餐露宿,不担心他会废寝忘食,她只担心……民变!

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野兽,困顿至极便会爆发嗜血的残酷!

即便人心可防民变可镇,但是瘟疫……

手一抖,一滴墨掉落纸上,那飞溅的墨点好似铺洒的血光。

她急忙换了纸,余光却瞥见有人似对她行注目礼。

循着看去……又是太子。

众人正在地中争论不休,他却坐在皇上身后,着杏黄绣金线蟠龙丝袍的身子斜斜的歪在麒麟椅上,一手支颐,一双凤目正饶有兴致的望住她。

她不否认他的确是光华四射的美男一枚,尤其那双凤眼,可谓波光流转,美妙动人,连女子见了都要嫉妒三分。而且不语亦似笑,姿态又闲雅万千,举手投足风度翩翩,若是得了这样人物的长久注视,那目光又似含情脉脉,意味深长,估计难有女子不心如撞鹿,粉面含春的,可是苏锦翎的心底却莫名的升起一股反感,险些将早上吃下的糕点拱出来。

她生硬的掉转目光,抿紧唇,继续练字。

这几日一直这样,皇上与众大臣讨论国事,却不准她离开,于是她只得一本正经的在一旁用功。

众大臣初时也对殿内出现她这么个不和谐的摆设颇有惊奇,然而久了,关键是他们所议之事更为紧迫,也就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太子,每次都坐在那个位置,也不参加任何讨论,似是这些事都与他无关,而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还面带微笑,凤目中时有微光一闪,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则是分外恼火,不仅是因为他无礼放肆的长久注视,更是因为他的不务正业置天下大事于不顾。大家都在为灾情着急上火,努力想拿出个具体的解救措施,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是,纵然百姓都饿死了也饿不到他!可是难道他不是天昊的一个成员吗?而且按照正常合理的继承顺序,这个国家将来便会交给他,他凭什么不出一分力献一分策?他的同胞手足正在南方身陷险境,他却依然锦衣玉食逍遥自在,难道坐享其成便是他一直认定的理所当然?

她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选定他当太子,仅凭了皇上对慈懿皇后绵绵不绝的思念就让这个蛀虫笃定自己会一直平稳的当这个太子直至顺理成章的晋升为下一任皇帝,继续他的穷奢极侈……她真不敢想象国家若是落在这种人的手上会是什么境况。

以前,她对他的骄奢淫*逸只是耳闻,可经了上次……还有这些个日子的耳闻目睹,她觉得宇文玄晟就是眼下这些大人物口中声讨不断的“蝗虫”!这个称呼也很配他那身永不改变象征独一无二的尊贵的杏黄打扮,只是这只不折不扣的大蝗虫要如何才能被消灭呢?

“皇上,臣以为方大人所提灭蝗一事万万不可。”夏饶躬身,裣衽为礼:“蝗虫乃是天灾,是上天降下惩戒,若是灭蝗,便违背天意,必遭天谴!”

苏锦翎笔尖一抖,再次浪费一张纸。

天意?天谴?分明是旱极而蝗,这样的大旱天气最适合蝗虫繁殖,却偏偏要冠以天意的名号,难不成还要将祸害庄稼让百姓民不聊生的蝗虫保护起来?是不是还要鼓励繁殖?这样便是顺应天意了?百姓的生死则可置之度外,因为“天意”如此。看来不是因旱而蝗,而是百姓的辛苦触怒了上天才导致蝗虫成灾,该惩罚的倒应该是百姓了。

她愤愤的瞪了那绯色锦袍之人一眼。

前世,她只从历史上略知古代人的迷信,却不想竟愚昧到如此地步,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而若是只为了与方遇晗一争高下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恐怕就不仅仅是愚昧一词可以概括了。相形之下,此刻的方遇晗若是当真放下私人恩怨只就事论事,倒是个值得钦佩的人物。

目光收回之际,又撞上太子的注视,他竟然唇角微翘,仿佛深知她心中所想。

亦送了他一记白眼,却见他笑意更深,似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

重新铺开纸张之际,只听方遇晗不冷不热的问了句:“眼下蝗灾泛滥,转瞬即将北上,而依丞相所言,难道是要我天昊子民束手待毙?不过我尝听闻右丞相于泗州置田千顷,沧汉一地又有粮仓数座,即便今年颗粒无收,亦可用余粮衣食无忧的度过三载,难怪会这般高枕无忧了……”

“方遇晗,你血口喷人,皇上……”

天昊国法,朝廷官员不得私置田产的。可是总有人嫌俸禄低微,以各种名头为自己赚取金银。皇上早就知晓,只不过为了朝中局势安稳,只要无兴兵造反之嫌,均佯作不见不闻罢了,否则拎起一个,势必会牵连一批,到头来怕是整个朝廷也无一可用之人了。

“夏丞相这般笃定,想是已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宇文容昼显然是不想纠结于置田事件,而且他想借此逼夏饶开仓放粮,顺削弱其财力,如此“善举”还能成就丞相的贤德美名。

“皇上,蝗灾乃天意,不可灭啊!”夏饶伏拜在地,花白的胡子连同声音均因为方才的激动而略略颤抖:“若违天意,怕是会惹上更大的灾祸,到时……”

夏饶显然没有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皇上,若不灭蝗,颗粒无收尚且事小,可是百姓无粮,民心不稳。且早有商家囤积居奇,不日即会哄抬粮价,届时不仅难保民心生变,就是天昊的经济命脉怕也会握在他人手中,万一被别有用心者挑唆利用,举起造反旗帜,国运堪危。皇上,自古但凡天灾必致人祸,今南方民变就是警示,还望皇上三思。”方遇晗亦伏拜在地。

“方太尉真可谓字字珠玑,却不知违背天意乃大逆不道?你欲将圣上置于何地?”夏饶冷笑。

“难道任由天灾泛滥民变当前才是顺天之举?”方遇晗反唇相讥。

“太尉倒是正义凛然,倒不知太尉口口声声要灭蝗救民到底有什么可行的法子?”

“我天昊君民一心,只要皇上颁旨,臣愿领命,偕同各地官员及百姓奋力抗灾……”

苏锦翎看夏饶那表情很像是要“呸”的一声啐上方遇晗一脸吐沫星子,但是丞相毕竟是丞相,是不能做出这种有失体统之举的,所以他只是冷哼一声:“蝗虫铺天盖地,如何得灭?太尉饱读经史,自知自古但凡闹了蝗灾,均无法可灭,却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与天抗争,殊不知所谓的瘟疫、民变、灾荒不正是因了这逆天之举而降下的更大灾祸?而太尉执意恳请皇上颁下旨意,岂不是要陷皇上于不义,让皇上扛上这违背天意的罪业?太尉怕是亦想借为民请命的机会为自己谋取什么不可告人的功利吧?”

“你……”方遇晗气急,手指着夏饶抖了半天方道:“我方遇晗入朝为官三十载,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今日却遭你这种小人的谗言……”

他伏拜在地,悲愤交加:“皇上明鉴。请皇上下旨将灭蝗一事交由微臣一人承担,若真有天谴,亦只降罪于臣一人。微臣为吾皇万岁,万民安康,即便万死亦不辞!”

“皇上,天命绝不可违!昨日钦天监来报,三日之内将有天狗食月……此乃上天予以警示,望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

红绿紫青的官服竟跪了一地。

天狗食月即是月食。在古代,但凡一系列少见的天文现象发生,便被以为是上天降下警示,简直是愚不可及!

苏锦翎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夏饶的愚昧不堪胡说八道搅得她晕头转向,她真担心稍后要忍不住冲上去痛扁他那颗迂腐的脑袋,真难为竟然还有人支持他,就连皇上也未提任何反对意见,这个时空的人的认知还真让人……无话可说!

“写字时手不能抖,你看,要这样才对……”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绕到她身边,握住她执笔的手稳稳的在刚刚那个字上添了最后一笔。

一角杏黄衣袖搭在案边,徐动间,上好的熏香并着胭脂之气自衣褶间溢出,沁人心脾。

太子……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还……抓着她的手……

她像被火烧了似的甩开那优美无比的手,噌的一下跳起来,椅子旋即被带翻。

动静之大显然惊动了皇上和众位大臣,纷纷看过来,有些人的眼中已满是了然。

172借刀杀人

的确,有谁不知太子好美色?皇上将这个小宫女摆在此处数日,却又不同于其他宫人的待遇,即便他们在此畅议政事也不准她离去,不知是何用意。

“晟儿,不准胡闹!”

皇上微皱着眉,满脸愠色,显然也被这群大臣弄得头大,可是训斥太子的语气依然不乏宠溺。

“儿臣不过是在教她写字罢了。”宇文玄晟对方才的轻薄之举不以为然,或者说是习以为常更为恰切:“儿臣见她分外用功,对殿中嘈杂亦充耳不闻,深感钦佩。只是她运笔尚缺技巧,儿臣方决定指点她一二。父皇看看,这张字是不是较以前进步了许多?”

众大臣面面相觑。

大家为了国事争论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这位皇位的准继承人竟然还有心情教一个小宫女学书法?刚刚看他支着下巴面带微笑时不时的轻轻点头还以为他终于迷途知返将国事放在心上,不禁暗自庆幸,却不想……不过这种突兀转折说明太子还是那个太子,表现相当正常,对,他一向就是这么“正常”!

宇文玄晟话音未落就拈了那张纸……

苏锦翎目光略转,忽然扑上去抢下纸张,脸色顿时煞白。

宇文玄晟似乎对她的举动丝毫不感意外,倒是带着好笑的意味,凤目内春光明媚的看着她的脸由白转红再转白。

“晟儿,过来,你吓到她了!”宇文容昼音量不高,但已经有些严厉了。

宇文玄晟依然笑意微微,还敛衽为礼:“既是如此……锦翎姑娘,得罪了。”

再一笑,端的是一种属于男子的别样妩媚。眉梢一扫,更是另有风情。然后敞袖一挥,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依旧摆出一副风流潇洒漫不经心的姿态。

她心脏狂跳,不是因为他的轻薄,而是……

紧攥在掌心的纸团上写着一个字……蝗。

就在今天早上,皇上见太子前来请安时还说:“这丫头学了这许多天,才只认得几个数字,如此倒不是她笨,而是朕这个老师无能了。”

太子瞥了一眼她的数字练习,笑道:“也不尽然,虽只识得几个数字,将来记账倒也不用愁了。”

而今,她竟然“凭空”识得一个“蝗”字……且不论这是否是因为听了众臣的讨论下意识的写出这个字,关键是……欺君之罪……

冷汗涔涔,仿佛浸湿了手中的纸团。耳边轰轰作响,轰炸得不只是众臣的激烈争论。

刚刚的惊险似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淹没在这片人声汪洋中。

抬眸间,纷乱依旧,却有一双凤目正望向她,带着夸张的了然,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好像……还有一丝丝的安慰,然后……冲她调皮的挤了挤眼。

她立即怒气上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个宇文玄晟,遇到他就没好事!

他倒笑了,看似很开心。

索性不再看他,将纸团偷偷塞进袖子里,提笔继续用功。

可是手却不听话的抖,而且那个人的目光总是盯着她,不怀好意。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怒视回去。

却见他正在笑,面若春花晓月,还微张了嘴,拿手点了点……

他的意思是那“罪证”只有吃到肚子里才算彻底销毁吗?

看着她气狠狠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宇文玄晟笑得更开心了。

到后来那般大臣又说了什么,她是再也听不进去,直到日暮时分,人才退去。

太子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特意绕到她跟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明天本宫再来……教你练字。”

然后刻意捏了捏袖子,又抿紧唇,摆出一副郑重表情,点点头。

他是在说他会替她保守秘密吗?而若要保守秘密是不是要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未及她想明白,他已经走了。

室内骤然的安静忽然让人觉得有些不习惯。

皇上背靠在龙椅上,头枕着椅背,眸微合,像是睡着了,可是眉却拧得紧紧的,那中间的一道深纹仿佛刀刻一般触目惊心。

想来今天这番争论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她有些不明白,皇上既然是九五之尊,理应有自己的决断,何必听他人摆布?

“锦翎,你是不是觉得皇上与你心中所想的有些不一样?”那龙椅上的人悠悠的开了口,竟似叹息。

苏锦翎长睫一闪,皇上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

“正如你所说,皇上不过是代行天命,而这‘天’就是黎民百姓,朝中大臣就是代替黎民百姓向朕进言。百姓之言,不可不听啊。”

苏锦翎明白了。

今日看似是夏饶和方遇晗二人之争,其实也代表民间的两种不同的看法,就像新旧思想的交替,总要经过斗争,方能分出胜负。而在这个过程中,决断者无论站在哪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心生不平,令人觉其是武断从事,搞不好积怨不断,倒易埋下祸端。

皇上现在就像是站在一架摇摆不定的天平前,手持关键砝码,可是这个砝码……不好落啊。

看着皇上疲惫的神色,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个位子并不舒适。小人物有小烦恼,大人物却也有大烦恼,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导风向的变换,或者带来丰悦的收获,或者带来无穷的祸患。只是太多的人误以为只要大权在握便可为所欲为,然而若是心怀天下,兼济苍生,又怎能如此自在?然而怕是只有当身处其中方能看得清楚。

“皇上当真要依丞相所言,斋戒沐浴,祷告上苍,反思己身,为天下万民祈福?”

宇文容昼眉心纹路深了深,忽然道:“夏饶,夏丞相……就会长篇大论,偏偏不说将他那粮仓开放赈济灾民,他当朕老糊涂了吗?该死的!”

一向身为天下之表的皇上竟然张口来了句“该死的”,可见这一日气得不轻。

“皇上,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容昼轻笑出声:“朕至今尚不知还有什么是你觉得不当讲的。”

苏锦翎咬咬嘴唇:“奴婢曾听说,鸭子……很喜欢吃蝗虫。”

宇文容昼眉峰一抖,侧过头来,微睁了眸子。

苏锦翎犹豫片刻,对上皇上的探寻:“奴婢还听说过有个词叫做‘借刀杀人’。”

嗯,现在应该改为借鸭杀虫。

这种低等生物之间的关系,怕是这些饱读诗书却不事生产者所不知道的吧,就是她,也是偶然在一则新闻里得知某地的浩瀚蝗灾,就是被一群小鸭雏给平定了。

宇文容昼的眸中已有微光闪动。

“奴婢是想说,既是人要注定接受上天的责罚,可是鸭子……上天会怎么责罚鸭子呢?”

当然是被人吃掉喽。

“方才为何不讲?”宇文容昼的神色难辨喜怒,眸底却是簇亮。

“奴婢不知道是否可行……”她的语声极低。

的确,关于灭蝗她可没有什么研究,唯一的一点信息亦来自前世,尚不知是否确实可行,而且面对的是那么一群有学问的大臣,口若悬河又剑拔弩张的,她一个小宫女怎好班门弄斧?万一……

宇文容昼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然而眉心深纹渐渐舒展。

“滔滔不绝倒不如这三言两语。”他似是自言自语,“依你所见,要如何用上这鸭子还不至于让那群人聒噪呢?”

“鸭子,鸭子岂非也是……‘天意’?”

只要说鸭子是上天派来的不就行了?反正对于夏饶那些迂腐之人,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宇文容昼唇边的纹路愈见深邃,后来竟轻笑出声。

片刻后,忽然坐起身,提笔飞快的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招了吴柳齐上前:“速送往翰林院。”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吴柳齐飞奔回来,将拟好的圣旨交与皇上过目。

宇文容昼凝眸检视,点了点头,现出一丝笑意。

苏锦翎不知那圣旨上到底写了什么,只知自二日起,清心殿内便不见了那群大臣,虽也时有人前来奏报,也无非是四位王爷赈灾平乱的功绩。

苏锦翎专拣与宇文玄苍有关的听,得知他平安无事后方将提得高高的心放回原位。

太子倒是照来不误,每次都冲她神秘兮兮的笑,仿佛得了什么把持一般笃定,她便恨得牙根痒痒的。只是幸好是在皇上跟前,他也不敢太过放肆,每每意图接近她教她练字,也被皇上以各种理由支开了。于是他便笑得更加神秘,眸中时不时有精光一闪。

那张写有“蝗”字的证据早被她销毁得灰飞烟灭,却是担心他会向皇上提起。皇上这般宠爱这个儿子,又怎会不相信他的话?她倒是想把他曾经对她的所为也作为要挟,然而单从两人的身份看,胜负已定。而且太子风流成性,皇上不是不知,若是真要惩治,太子还会风流至今吗?况且,就算她当真与皇上言明,皇上会相信她吗?此事又要如何说起,要让她怎么开口?时间又过了这么久,她若是如此突兀的提及,皇上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有人利用她来陷害太子?到时,又会牵连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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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专职太傅

有些事情,或许注定要烂在心里。

好在事情过了这么久,皇上一直没有发难于她,还在纠结着她直到现在怎么仍旧只肯对那么几个数字用心。

看来他果真是在信守这个秘密,而那副自认风华绝代在她眼中却罪大恶极的表情倒好像在对她说:“你欠了本宫一份人情!”

于是,她主动跟皇上说要发奋学习,让皇上教她写“蝗虫”二字……或许即便有天他去告状,她也可以反驳他是记忆错乱。唉,希望能够蒙混过关吧。

于是,当她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蝗”这个字的时候,得意的瞟了宇文玄晟一眼。

宇文玄晟立刻凑了上来。

“我早就说过,这‘蝗’……”

他很满意的感受到了她惊恐的目光,并不失时机的握住她意图抽离的小手,化方才发音含混的“蝗”为现今吐字清晰的“横”:“横要这样写。起笔要轻,行笔要稳,收笔要力……”

苏锦翎在他的“教导”下咬牙切齿的写完这一笔。

宇文玄晟也适时放开了手,摇着泥金折扇:“不错,不错。”

“承蒙太子殿下教诲,奴婢铭感五内。如太子殿下不弃,奴婢就将此字送与太子殿下,以谢教导之恩。”

逍遥的折扇一顿,对上她涌动狡黠的诚恳,顿时明白她意有所指……是在骂本宫就是这“蝗虫”吗?

不仅不气,笑容倒更加灿烂:“那本宫就却之不恭了。”

接过纸来,连连点头:“本宫识字无数,却只喜欢这个‘蝗’字,锦翎姑娘真是深知本宫心意啊。为谢姑娘赐字,本宫回去之后定要找人装裱起来挂在床头日夜感念。”

他如此抬举一个宫女自是不成体统,然而众人向知太子荒诞不经,也不以为奇,却不料他转身跪倒在地:“父皇,儿臣想请父皇赐官!”

“赐官?”宇文容昼不明所以。

吴柳齐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哪有太子当官的?这又是在搞什么新花样?

“儿臣想当太傅,只教锦翎姑娘一人……”

苏锦翎的脑中登时打了个大雷,立即求助的看向皇上。

也不知皇上是曲解了她的求助还是在思考太子的提议,眉心微攒,眸底深沉。

吴柳齐干咳一声,然而宇文玄晟是无法理解这声干咳的含义的。

“父皇日理万机,自是无法分神教她习字,也便难怪她这么多日下来只识得几个数字。若是一般人也便罢了,偏偏是锦翎姑娘。儿臣已知南方蝗灾正因了锦翎姑娘的妙法得以缓解,如此人才,若是不加以雕琢岂非暴殄天物?若是加以时日,悉心教导,锦翎姑娘必会如美玉一般光芒四射……”

苏锦翎恨不能扑上前咬死他!

皇上也似为这番言辞打动,亦或者说他早有雕琢之意,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苏锦翎再次被雷击中。

吴柳齐有些站不住了,不停拿眼觑着皇上,干咳不断,那意思是在说,知儿莫若父,若是将苏锦翎交到太子手里……

“也好。晟儿,以后每日你便到清心殿来教她读书写字……”

吴柳齐咳声骤止。皇上还是清楚的,把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谅太子也不敢当着老子的面调戏未来的皇妃!

“晟儿,你可有什么计划?”

“计划?”

他的计划自然是抱得美人归了。

宇文容昼微微一笑:“无计划便无根本,无根本便无效率。你该不是想像父皇一样徒劳无功吧?”

宇文玄晟的心思开始转动,父皇是真的想借此历练自己还是……这个苏锦翎对父皇而言有什么特别之处?自这个小宫女被摆到清心殿他就开始留心了,听说父皇已好久未招人侍寝,包括这一年里一直受宠的璇嫔也被冷落多时。前几天璇嫔特意煨了滋补养身的汤来了清心殿,却被吴柳齐不软不硬的拦下了,言称皇上国事繁忙,只接了那汤便送走了璇嫔。

国事繁忙不假,可是他怎么觉得问题出在这个苏锦翎身上?可若是如此,自是早早颁下封号,又何必多此一举?况经他这个游戏花丛的老手的“望闻问切”,这丫头应还是个雏儿……

宇文容昼眸光微闪:“不若朕替你做个计划如何?”

“儿臣洗耳恭听。”

“每日两个时辰。一日三字,听、读、写、意均要过关。十日一考,若成绩令朕满意,二人均赏。”

宇文玄晟乐了。父皇怕是还不知道苏锦翎应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立即欣然领命。

吴柳齐也乐了。他是亲眼目睹了苏锦翎的学习效率,而且也看出苏锦翎不待见太子,这若是来个消极怠工……况且还有个“令朕满意”,皇上分明就是变着法的让太子打退堂鼓嘛。

苏锦翎看了看不露声色的皇上,又瞧了瞧喜形于色的太子,心里暗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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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晟果真打错了算盘,苏锦翎的消极怠工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且不断推陈出新,最常用的手段是张冠李戴,指鹿为马,还间歇性失忆。偏偏他又有口难言,因为这种事只要当事人不承认还摆出一副无辜委屈的表情,任他气得如何跳脚也无计可施。怪只怪他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每日还要打扮得流光水滑的在她面前展现别样风采,只可惜苏锦翎对他那掺着脂粉的熏香之气丝毫不敢兴趣。

而且他于清心殿当苏锦翎专职太傅的消息不胫而走,宇文玄朗和宇文玄铮那对双生子也在他荣任太傅一职的第一天便空降到眼前。

往常这俩人一见面就开打,而今却是史无前例的同气连枝,不停的给他添乱,简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鬼点子更是层出不穷。皇上也不管,见那二人胡闹偶尔还放声大笑,说清心殿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于是那二人便更加无法无天,于是宝贵的两个时辰就这么华丽丽的溜走了。

未及他想好有效的应对措施,苏锦翎在清心殿的十日期限已满。而无论是雪阳宫还是璟瑄殿都是身为太子的他除了请安便不能经常或者是长久逗留之所,因为那是后宫,是皇上的女人的居住之所,他纵然再荒唐,也不会给自己找那个麻烦。贤妃和玉贵人都有儿子,但凡有儿子的女人便难免有野心,而宇文玄苍……怕是野心更大。

他不同于其他兄弟,他是“名声在外”,便很容易被人以此做文章,而他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来扳倒自己的。

太子这个位子……你们看看就好了,也可以觊觎,本宫倒也很愿意欣赏你们上蹿下跳的急切呢。

而父皇既然早定下教习的地点是清心殿,不能不说也是有防范保护之意。

看来只能等二十日了。

他长发半挽,另一半散铺在地,衣襟虚掩,光洁如玉的胸口隐在柔滑的衣料内,随着浅浅呼吸若隐若现的昭示无尽诱惑,人却无聊的靠在铺着柔软锦垫摆着舒适引枕的山石上。

身后,是碧波漾漾的太虚池,自须弥山引下的泉水正泠泠淙淙的注入池中,驱散炎暑,播撒清凉。

头顶,是高大遮阴的梧桐树,树叶窸窣,时不时的筛下光斑,碎碎闪闪的点缀在杏黄刺金的衣袍上,也摇曳在四围的绫罗锦绣上。

浓郁的脂粉之气盖过了正时怒放的花香,交织成一片彩色朦胧的雾,令人醺然欲醉。

耳边丝丝袅袅的丝竹之音不断,各色的莺声燕语不停,柔荑玉腿横陈无力。眼波随意一扫,便是无限的春光旖旎,富贵温柔。

可以说,宇文玄晟自初懂人事以来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但凡有人提到他,眼前便自然勾画出这样一幅繁华绮丽。什么国家大事,什么朝政风云,只要轻轻一沾这习习香风,顿化为满目春*情。那些东西自有人去操心,而我……

宇文玄晟张口接了那半露着香肩的美姬递来的剥了皮的葡萄,顺含住她的手指轻轻吮吸。

那美姬妙目一转,登时嘤咛一声,软在他怀里。

另一旁的美姬不乐意了,一把将她从那怀里拖出来,自己靠上去,大胆的伸出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在他胸前不轻不重的划着圈。

极美的指甲,圆润鲜红光亮纤长,在他胸口缓缓游移,还调皮的写了个字。

他本是闭着眼睛享受,忽然凤目一睁,对向那美姬。

疲沓之时意态闲散,然而微有怒意便如山雨骤来。

美姬一怔,思及前日太子不知因何将卖力讨好他的一名美姬打了个耳光,然后那美姬就“不见”了……

她长睫一抖,立即就要收回手来。

却是被抓住,就那么定定的按在他的胸口。

凤目对她,眸底深沉。

那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记得初见时,就那么闲闲的一扫,她便掉进那眸中,再也无法自拔。

当然,她知道他是太子,更知道他的风流不羁。

上月,与她一起送进紫祥宫的共二十个姐妹,如今大半都是以各种形式莫名消失不见了。

174怜香惜玉

她经常听到太子的寝殿中传出让人羞赧让人兴奋让人焦躁的声响,经常会看到在紫祥宫内随便某处上演的活春*宫。她心惊肉跳,她面红耳赤,她心心向往。她的那些姐妹纷纷被宣去侍寝,然后再没有归来。没有人问起她们的去向,每个人的心里都惴惴的,生怕自己有天也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又隐隐觉得,这消失似与太子的宠幸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她亦是怕,却又有着莫名的渴望,因为那个男人……是这样美,就像天上飘下的神仙……

她幻想那双难描难画的眸子对向自己时的悸动,幻想自己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吟哦,幻想他对自己的温柔爱抚……只是幻想,便已难掩激动。

姐妹们仍旧在不断消失,她在恐惧之余竟萌生庆幸……她们都走了,很快便轮到我了吧?

果真,今天她端坐在昨天侍寝后便无影无踪的美姬的位子上,像那美姬一般翘着尖细艳红在指甲将金樽美酒送到他的唇边。看着他高贵的头颅微仰,看着他光洁的颈子上的喉结滑动,看着一丝殷红顺着那方正的下颌缓缓流到那颈间,那喉结,再渐渐没入半掩在衣襟内的诱惑……她的唇舌竟有追随那殷红的冲动。

耳濡目染,未经人事的她飞速掌握了勾引男人的手段,现在正在徐徐施展,比如……在他胸口写下一个“锦”字。

她知道他应是不会知道她的名字,他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名字,可是莫名的,固执的,她就是想告诉他,哪怕他不会记得。

可是就在此刻,就在那只修长却有力的手攥住她的腕时,她的心忽然一颤,似有凉风掠过,却又有干燥的热浮上来。

惊惧与欣喜交加中,她终于看到那双似是永无落点的凤目对向自己,其内有波澜暗涌。

“啊……”

一声惊呼后,她已掠至石上,随即被他压在身下。

他好看的眸子对着她,狭长的眉毛微微皱着,唇角却渐渐翘起……他笑起来真美……

长指捏着她的下颌:“名字?”

“……江锦。”

他问她的名字了,他问她的名字了……她只觉喉间哽咽,眼前迷蒙。

“江锦……锦……”

话音未落,唇已点在她的颈上。

她浑身一颤,然而顷刻间裂帛声起,衣物尽碎。

旁边的人纷纷退下,只余她清晰的碎喘。

她从未想到吻会如此迷人,比想象的还要让人情难自禁。

她在他的唇下辗转呻吟,那份大胆竟无一丝一毫少女的羞涩。

枝叶摇动,光斑细碎的撒在她脸上。

她闭了眼,感受身体被期待已久的光芒点亮。

在撕裂的痛楚传来之际,她忽然听他哑声问道:“今日初几?”

“回殿下,六月二十……”她的声音零碎如尘。

“六月二十……”光芒中,他的长眉轻锁,若有所思:“原来六月还没过去……”

最近太子很奇怪,每天都要很突然的问身边的人今天是什么时日,一日数次,每每得到回答后都流露出厌恨怅惘之色。

宇文玄晟掉转目光,望向她的探寻。

她急忙转了眸子,不敢看他的逼视。却是见他笑了,眸光一暗,那硬物便再次在她身体里驰骋起来。

“你叫……锦?”

“嗯……”她的应声已是随着呼叫凌乱。

“本宫记住了!”

而这句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话却随着初次轰然而至的情潮卷起的高昂淹没在耳边。

有那么一瞬,或是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晕过去了,可是睁开眼睛,却对上那双美妙凤目。

“舒服吗?”

“嗯。”她脸上红潮未退,目流春波。

“想不想更舒服些?”他眸光一闪。

她虔诚的仰望这个她奉为神祗的男人:“只要太子开心,奴婢……”

她看着他自石缝间取出一黑漆小盒。

这个小盒她见过,有人告诉她,那些姐妹在失踪之前都用过这盒里的东西。

这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听说是一种能让人神魂颠倒的虫子。盒子这样小,虫子也不会大,真的有那样大的本事吗?

那修长白皙的指就要启开盒子的按钮,却忽然转了目光。

“你叫……”

“江锦。”

这是太子第二次问她的名字了。

“哦。”

他摩挲着盒子,似在做什么决定。

片刻后,他将盒子放回原处,重新压到她身上。

凤目认真看她,一侧唇角忽的翘起,露出几分邪魅,而后埋头在她颈间,忽然说了句:“你的指甲很美……”

的确,那是紫祥宫的女人极为艳羡的指甲,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就在刚刚,那指甲还在他背上留下了曲折的印记。

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际上,是令人舒适的战栗。

他的唇若有若无的摩挲着她的皮肤,让人意醉神驰。可就在她以为会继续方才那让人癫狂的“舒服”时,肩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有殷红的血汩汩流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勾抹蜿蜒的诡异,恰如没入他衣襟内的葡萄美酒。

他的唇覆在那新鲜的伤口上,柔舌舔舐*着那刺目的色彩。

痛与痒的交错,是一种妖冶的极致。

她的情潮再一次被催醒,发出细碎的呻吟,邀请他的攻掠。

他魅笑,卷了她的舌,将火热埋入她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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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会放过这个女人,可笑!

他抱住这个长发散乱金钗委地呼吸错乱呻吟不断连思绪亦纷乱不堪的女人毫不怜香惜玉的进攻。

对,他从不会怜香惜玉,今日没有对她用墨僵虫已是格外开恩了。

是因为那个“锦”字吗?

他眉心一皱,耳边便传来那女人高声的呻吟。

如果是她……也会这样吗?

心底莫名起了一层燥热。

皇家子嗣十五岁的成人礼,他十一岁就偷偷完成了,之后的十五年光阴里,每日都没有缺过女人。她们就像这锦垫,这靠枕,这衣服,这山水,这花草……对他而言,不过是摆设,是玩物,可随用随丢。他是喜欢在她们体内驰骋的快感,然而久了也无味,否则也不会拿这墨僵虫提兴致。

华屋玉食,鲜花怒马,美女如云……这让人艳羡不已的生活,他早已麻木,然而又不知丢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渐渐的只能从每次宣泄的快感中得到一丝真实的快慰。

他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他无能,知道那些恭敬匍匐在脚下的人都瞧不起他,知道他的兄弟们正在觊觎他这个位子,然而越是如此,他越要放肆,越要享乐。他要让他们看看,任是他们如何愤怒,如何不甘,他依旧是太子。自古以来,太子就是国之根本,就像磐石一般坚定不可转移!

身下的女人几乎陷入癫狂,使劲的搂着他的脖子,几乎要将自己嵌进他身体里。

他冷哼一声,掰开颈上的桎梏,将两只玉臂扭到身后,麻利的将她翻了个个儿,又迅速的自后方刺入。

支撑他运作的是他的身体,他的欲望,而这种支撑在快速的动作中渐渐疲沓下来。

“说,你叫什么?”

“……江……锦……啊——”

她的声音抖落成尘,飘飞成灰,却于神思尚存之际觉出体内的坚挺猛然间壮大,几乎要撑破她的身体。再接下来一次又一次前所未有的猛烈撞击中,她尖利的呼叫着,状如嘶吼,旋即晕了过去。

身边人的离去却又让她醒过来。

迷蒙中,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在耳边。

“从今日起,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汗湿的唇角一牵,疲惫笑意尚存,人却再次晕了过去。

没有回头看一眼,他随手抓了袍子松松系在腰间。

贴身太监端元已知太子尽兴完毕,麻溜的从暗处闪出,奉上早已冰好的香茶,点头哈腰道:“殿下,今儿是六月二十,那丫头现在璟瑄殿,这是第四日。明儿就是六月二十一……”

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献媚,他嘿嘿了两声,束手立在一边。

还有十六日吗?

他拈了那琉璃茶盏,面向西南方。

宫墙重重,树影瞳瞳,看不到本就没入深宫的璟瑄殿,而一双清澈潋滟的眸子却是清晰的浮在眼前,比这午后的阳光还要耀眼。

与她不过见了几次,似是哪次都不愉快,而她那视他如洪水猛兽的目光怕就是因了……

他已忘了是在哪个园子里的事了,只记得醒来时浑身酸痛无力,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连喘气都费劲,太医又偏说诊不出什么病症。

他就知道是招了宇文玄逸的道了。

自小便被人无视被人欺侮的小子如今出息了,竟然敢对他这个太子下手,还如此狠毒,莫非……不近女色的清宁王对那小宫女动了心?

他却是不记得那小宫女长什么模样了,只一双明澈的眸子划过,待他想要追寻,却像是捧在掌心的水,方想看个仔细,便从指缝间溜走了。

身子恢复后,整日里美女如云,他也就忘了那小宫女,却对宇文玄逸恨之入骨。

175非礼勿视

他清楚,现在宇文玄逸是四海皆赞的贤王,而他却是人所共知的荒诞太子。

荒诞又怎样?我照样是太子,你宇文玄逸不也是觊觎这个位子吗?可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你也只能是个王爷!想必出身低微却自视甚高的你心里定有许多不平吧,我偏要看看你的“贤”到底能坚持多久。

他曾想以那个小宫女为要挟教训宇文玄逸,怎奈香魂散实在美妙,墨僵虫实在销魂,竟一时无暇去复仇了。

再见时便是清心殿了,那小宫女笔直的跪在御案前,一副以兼济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姿态,等于把总和他作对的宇文玄缇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乐坏了,于是头回认真打量这个叫苏锦翎的小宫女。

这一次,终于记住了那双明如月清如水的眸子。

他不知该说她是善于奉承,还是运气实在的好,竟然得了皇上的垂青。

他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案边习字,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看着她听到夏饶一干迂腐老臣的迂腐言论时笔杆难以抑制的颤抖,看着她发现自己在笑她时那愤怒的一瞪……好像就是这愤怒的一瞪,让他的心莫名的颤了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被脂粉膏腴封闭已久的内里流了出来。

从没有人,即便是对他不满,亦可这般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来。

然而明知她讨厌他,还是忍不住要去逗弄她,下意识的想要从那清澈的眸中找到一点对他的欣赏。

她的小手又白又细又软又滑,他只是握了一下,就不想放开了。

她却是兔子一般的弹开,惊恐又愤怒,而让她更为惊怒的事还在后面……他发现了她的秘密。

欺君……论罪当诛!

她定是怕了,因为她早就承认她是个怕死之人。

她抢过了他手里的罪证,而他,原本也没想告发她,只不过……即便是惹她生气,在这几天里,这是她头回正眼对他,还看了这么长时间……

在那一刻,他突然庆幸宇文玄逸的出现,若不是他,在那个他早已忘记叫什么名字的园子里便将她喂了墨僵虫了,又怎会看到这样一个不假辞色不曲意媚上的人?

所以,即便她生气,讨厌,拒绝,他都要接近她。说实话,他是很想从她眼中看到属于他的欢乐,就像她对着那对双生子那般笑得开心又动人。

苏锦翎……

众多女人中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璟瑄殿么?

“今儿初几?”

“回殿下,今儿是六月二十,那丫头现在璟瑄殿,这是第四日。明儿就是六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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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瑄殿内,宇文玄铮正仗着身高体壮将比他的长腿尚矮一截的宇文玄徵固定在墙角,手里拿着个毛茸茸的黑白分明的物件,理直气壮的喊道:“小爷就看一眼,瞧你那小气样!”

宇文玄徵憋得脸通红,眼泪汪汪,却是不屈不挠:“把它还我!母妃,母妃,玄铮欺负我……”

玉贵人哪有心思管这个?她正和丽贵人、华贵人斗着地主,头不抬眼不睁道:“我说八殿下,您都多大个人了,还和弟弟抢这个?哎,别动,轰炸……哈哈,给银子给银子,抓你两家,翻四番……”

宇文玄铮又将手里的物件使劲团弄一番,终于将那宝贝的耳朵弄掉了一半,方不屑的将其丢给宇文玄徵:“破东西,谁稀罕?”

宇文玄徵接住一看,愣了半天,小嘴瘪了瘪,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宇文玄铮方得意洋洋的走到桌边,意图跟苏锦翎搭个话,却遭了她一记白眼,又一扭身,前去安慰伤心欲绝的宇文玄徵了。

他百无聊赖的拿起那个半成品,摆弄两下:“哎,我说这个该是我的了吧?”

“放下!那是给婉儿郡主的。”

苏锦翎已牵着宇文玄徵走过来:“别哭了,奴婢马上就能补好……”

“我的呢?”宇文玄铮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急了。

那边的玉贵人噗嗤一笑:“八殿下,不如跟贤妃娘娘讨了锦翎姑娘去,到时让她给你……对了,这东西叫什么来着?哦,熊猫。到时让锦翎姑娘日夜不眠的做,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丽贵人也笑了:“姐姐,此言差矣。若真是讨了回去,八殿下岂会舍得让她辛苦半点?”

这一句,顿时让那二人红了脸。

宇文玄徵眼睛更红:“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要你管?!”宇文玄铮瞪眼威胁。

牌桌那边笑声更响。

“九殿下啊,只可惜你晚生了几年,否则……”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锦翎喜欢的是……”

苏锦翎急忙捂住他的嘴,连宇文玄铮的脸色都变了。

牌桌上已经有异样目光瞟来……

宇文玄徵终于挣脱出来:“锦翎喜欢的是毛团,才不要嫁给宇文玄铮这个坏蛋!”

“你敢骂小爷是坏蛋?”

“你就是!”

“看小爷不收拾你!”

二人围着桌子转了几圈,终于杀到院子去。

“喜欢毛团?”丽贵人怔了半天,终于笑得不能自已:“九殿下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殿中四角都拿大瓮置了巨大的冰雕,然而仍旧有一层薄汗密密的布在苏锦翎的背上,连带指尖都渗出晶莹,微微战栗。

“嘶……”

“扎了手了?我看看……”

宇文玄铮神兵天将一般,捉了她的手就要看。

牌桌那边传来纷乱的干咳,华贵人故意高声道:“唉,你们懂不懂规矩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苏锦翎费了好大劲才把手抽出来,瞪了他一眼,气狠狠的拿针缝那熊猫耳朵。

“唉,你要生气就打我两下,别拿那个出气,小心再扎到自己……”

宇文玄铮此句虽轻,仍被有心者拾了去,然而终不想他二人尴尬,只在一旁忍笑,大声叫牌。

苏锦翎也不理他,缝好后就将熊猫给了宇文玄徵。

宇文玄徵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冲宇文玄铮示威的哼了一声,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这熊猫玩具还是上回宇文玄徵病愈时答应与他交换的礼物,她一直秘密行动着,直到今天彻底弄出只像样的来送给他。

宇文玄徵当时激动得一阵狂呼,头脑一热,然后便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也许他们兄弟都有得了什么稀奇物件便向“敌人”炫耀的毛病。宇文玄铮与双生兄弟宇文玄朗为敌,却又是宇文玄徵的死对头……谁让他没事总欺负这个最小的弟弟来着?

于是半盏茶后,宇文玄铮呼啸而来。

“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要这么小的玩意?”

“你不会给我做个我这么大个儿的?”

这一句就让华贵人把茶给喷出来了。

苏锦翎才没工夫理他。

宇文婉儿是璟瑄殿的常客,若是见了宇文玄徵这新鲜物件,定要讨要,与其等到时弄得不愉快,不如先赶制下一个。她已经想好了,这熊猫要来个男女有别,一会就给手头这个脑门上缝只蝴蝶结。

见牌桌上的女人们再一次进入赌徒状态,婢女们也给各自的主子支招。宇文玄铮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靠近苏锦翎,齿缝里挤出一句:“小心太子!”

苏锦翎怀疑的看他一眼。

似还怕她听不懂,又补充道:“我看他对你不怀好意!”

见苏锦翎无任何反应,他极为郑重的点头:“相信我,没错的!”

苏锦翎继续埋头做针线。

他急了:“我说的是真的,离他远一点!”

这句音量有点大,已引得斗志昂扬者看过来。

他连忙随机应变:“小心毛团咬你!”

“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他是太子。若是真的可以,你为什么不直接赶走他?”苏锦翎恨恨的拿针穿过那毛皮。

“轻点,小心手!”宇文玄铮急道:“要不你教我怎么弄?我看你这也太危险了?”

苏锦翎不动,只一下接一下的恨恨戳着那毛皮。

他好像看到有一滴晶莹自她低垂的长睫中一闪而下,落在黑色的皮毛中,未及看清,便不见了。

他知道她心里难受。上次那场惊险他也略有耳闻,却是六哥这回临走前才极含混的告诉他,他便知是想让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着她。不过六哥特别交代轻易不要得罪太子,若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做商议。

他岂是能等的?

当晚便将那条五彩斑斓的千足虫偷偷放进了紫祥宫,的确起到了轰动效果。紫祥宫都炸了,那千足虫四处游走,追着太子跑,气势非凡。

御林军闻声赶来,他一瞧,正是苏穆风领头。

苏穆风此番随驾南巡,是知道他曾运回这么一条虫子的。

这个苏穆风,每次都是他坏事!

他急忙吹起口哨,唤回千足虫,悄悄溜了。

于是当侍卫进入紫祥宫时,只收到无数惊恐万状的表情和语无伦次的控诉。

然而死无对证啊!

而且因了前段时间净乐堂集体爆发癔症一事,将此事也化为此列,结果自然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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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为父求亲

而之所以会如此轻松的解决,关键是太子不得人心,除了紫祥宫的人,没有一个人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最后连皇上都将此事认定为癔症,并勒令封锁消息,不得再提。

气是出了,可是不解决根本,现在看她那难过的样子,他真恨不能揪住宇文玄晟痛扁一顿。

也是,就算是让她再怎么小心谨慎,又有什么办法?她只是个小小的宫婢,如今能在太子面前自保就不错了。他能深切体味她的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亦是如此,于是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皇上对太子的偏爱众所周知,太子的地位亦是轻易无法撼动,现在的他只能尽自己所能来保护她,尽力隔开太子那几乎要粘在她身上的目光。

此刻,他不得不感谢他的孪生兄弟。最近,他发现他们好像愈发的心有灵犀了。可是只要他想到宇文玄朗究竟是为谁而来,心里就异常憋闷。

“唉,”他举起拳头,想要砸在桌上,然而忽的想起这还是在璟瑄殿,结果又轻轻落下,似是自言自语道:“若是六哥在就好了……”

苏锦翎拈着针线的指略顿了顿,依然没入那坚韧的毛皮。

宇文玄铮没有放过她的一丝细微,此刻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有些高兴,又有些懊恼。的确,有谁愿意将自己真心喜爱之物拱手送人?可是她这般无动于衷……他却是已知宇文玄逸对她用情至深,而她的心里方才怕是念着“若是宇文玄苍在就好了”吧?

她什么时候能够了解六哥的一片深情?正如她什么时候能够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他忽然发出戏剧花脸一般的怒吼,两手插进无数辫子攒成的发髻一痛抓挠,顿时一个被雷劈了的崭新造型光荣诞生。

苏锦翎目瞪口呆,连奋战在牌桌边的人都惊住了。

“七……七殿下,要不要请御医?”

“锦翎姐姐,锦翎姐姐……”

宇文婉儿银铃一般的童音快乐的越过了门槛,然而在目光触及宇文玄铮的刹那生生的被截断。水灵灵的大眼眨了眨,当即大哭起来。

宇文玄铮心烦意乱,这小妮子的出现便意味着宇文玄桓就在附近。

苏锦翎急忙揽过婉儿好生安慰。

宇文婉儿揪着她的衣襟挡住脸,偷眼瞧宇文玄铮的怪异。

宇文玄铮也不管她是否害怕,顶着一个巨大的蘑菇云恶狠狠的看她:“你干什么来了?”

宇文婉儿眨眨眼,对了,她到这是要干什么来着?

早上,父王负手立在台榭旁对着天空望了好久,忽然对她道:“婉儿,我们今天进宫如何?父王记得……你好久没有看到九皇叔了。”

她暗自撇嘴,什么是婉儿好久没有看到九皇叔了?父王是想说自己很久没有见到锦翎姐姐了吧?

他们都说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婉儿长大了就会回来了。可是她知道,无论婉儿长到几岁,无论婉儿有多听话,母妃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王的两个侧妃对她也还不错,但她总觉得她们假假的,对她好也无非是想讨好父王,甚至想取代母妃的位子。

母妃……她都有点记不清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母妃的手很软很软,抚摸在脸上就像柔顺的棉花。

府中时有人来,她总躲在帘幔后面偷听。

有时,便会听他们说某某家的千金贤良淑德,而王妃又是去了这么多年了……

每到此刻,她的小手就会将那素淡的落地帘幔攥出两小团醒目的湿痕。

她讨厌他们,讨厌女人,她们都是想把父王从婉儿身边夺走,都想占有母妃的位子……包括以蕊。

以蕊是母妃的陪嫁丫鬟。她记得母妃离去后,父王总是会在紫澜亭坐到很晚,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湖影星光。

以蕊总站在暗处,一言不发。

有一次,父王在亭中睡着了。以蕊依然定定的站在他身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无声的走上前……

她以为以蕊是想叫醒父王或者给他披上件衣服,然而……

她看到以蕊走到父王身边,伏下身来,吻了父王……

是那般自然的,自然得……好像是无数次中的一次。

母妃不见后,她一直是很喜欢以蕊的,因为每每在她哭喊着要去找母妃时,都是她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只有在她怀里,婉儿才感到安心,因为她身上有母妃的味道。

然而现在,她是要借此夺走父王取代母妃吗?

她开始恨以蕊,甚至让父王赶她走。

父王也的确允了她。他给了以蕊一大笔银子,还为她找了好人家,据说是个武将,人年轻又有才干。

可是以蕊在院子里跪了一夜,还淋了雨,病得几乎死掉,然后父王就再没有提让她出府的事,她还成了父王的贴身婢女。

她想父王应是知道以蕊的心思的吧,却还将她留在身边,于是她分外讨厌以蕊,而且她觉得但凡接近父王的女人都是别有用心。

只是以蕊跟在父王身边多年,亦始终是个婢女,而且在她的严密监控下再不见以蕊对父王有什么非分之举。

之所以如此,应是父王并不喜欢她吧。

这样想来,便分外开心,有时甚至幸灾乐祸的看着以蕊的强颜欢笑。

只要父王不喜欢,便没有人能够从婉儿身边夺走父王。母妃都离开了,婉儿再不能失去父王!

可是父王不喜欢侧妃,不喜欢以蕊,不代表他不会喜欢别的女人。

于是她时时刻刻关注着父王的举动。

父王总是淡淡的,眉宇间是一片清朗,唇边总衔着一丝笑意,不是看书就是作画,几年如一日,这样的父王让她安心。

然而有一天,她忽然发现父王变了,他依旧轻和如风,依旧看书作画,可是……那是谁?那画中倦卧在青石上的女孩是谁?为什么父王看着她时笑意是那般暖融,就连眸中都闪着温柔的光?她依稀记得,父王只有在看母妃时眼中才会有这般光彩。

她不禁攥紧了拳头,有次趁父王进宫时,她烧掉了那幅画。

父王自是知道是她干的,却也没有责罚她,只摸着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父王是她的,谁也别想夺走!

她没有想到,她会见到那个女孩。

那是上元节,她和父王站在问月楼上。

她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站在这么高这么冷的地方,为什么迟迟不走。他立在楼上,虽撑着伞,然而雪花簇簇,不停的扑打在他身上,迷了他的眼。

然而有一刹那,她发现那双眼忽然亮起来,仍是那种遥远却熟悉的光彩。

她满心警醒,循着目光看去时便见了那个女子。

虽然一行数人,虽然初次相见,虽然隔了这么远,可是她一眼就揪出了那个身影。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叫苏锦翎的女子比在画上见到的还美。

在她登上问月楼的那一刹那,烟花在天空盛放,团团光影映着她,围着她。雪花亦化作星闪,绕身而飞。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子。

她听到父亲语气淡淡,却不无关切,看到风雪来临之际,父亲为她遮挡寒冷。

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赶走任何一个女人,却惟独无法赶走她。

但是她又怎可认输?

那个瑜妃好像也不喜欢她和父亲在一起,否则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提起母妃,于是她借机发难。

一路上,她虽然和宇文玄徵玩得开心,却没有落下身后那二人的一丝一毫。

她发现苏锦翎好像并没有要取代母妃的打算,暗自高兴的同时,忽然又觉得父王有些可怜。

父王这一年来进宫有些频繁,她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有了瑜妃和宇文玄铮的阻力……她看出八皇叔很喜欢苏锦翎,而且也听说七皇叔为此还和他打了一架,就在煜王的婚礼上。至于瑜妃……她该不是要把苏锦翎给六皇叔吧?六皇叔那么个漂亮无敌的人物,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发疯。如此,父王岂不是没有胜算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庆幸?忐忑?同情?矛盾?总之很复杂,她觉得自己这一年过得好辛苦。

再见苏锦翎时,是九皇叔大病初愈之后,他拿了那个长命伞跟她炫耀。

属于小女孩的强烈的占有欲让她暂时抛开对苏锦翎的敌意,却也是试探的扑到她怀里索求一把长命伞。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却不是脂粉的庸俗。她的手很软,就像母妃……

好像就在那时,她竟然有点喜欢她了。

而后,一同折星星折纸鹤,给她讲故事,摸她的小脑袋,对她温柔的笑,帮她欺负宇文玄徵……她怎么越来越喜欢她了?而且……她怎么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好像母妃又回来了。

可恶的宇文玄铮,竟敢跟我父王抢人?

那天晚上,她犹豫了许久许久,终于跟父王说:“父王,你能让锦翎姐姐住进王府,永远陪着婉儿吗?”

那一瞬,父王的眼睛是那么亮。

177仙女神鸭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等了许久锦翎姐姐也没有住进王府?父王在搞什么?难道他不喜欢锦翎姐姐了吗?可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总是对着书本发呆?为什么还要带她进宫?为什么来到璟瑄殿?她知道,苏锦翎这几日是在璟瑄殿当值……

“锦翎姐姐……”

她意图拉下苏锦翎的颈子说悄悄话,余光却瞥见宇文玄铮雷公似的瞪着她,还磨了磨牙。

“婉儿是不是想要这个?”苏锦翎摇了摇手中的半成品。

对哦,刚刚进门的时候,宇文玄徵就向她炫耀这个……好像叫熊猫的东西,还只让她看了一眼,就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跑走了。

她立刻把老爸的终身幸福抛到脑后,摇着苏锦翎的胳膊:“婉儿也要,婉儿也要……”

“奴婢手里的这个正是给郡主准备的,只不过还差一点点,大概明日才能完工……”

“明日啊……”宇文婉儿转转眼珠,忽然盯住她的手:“锦翎姐姐拿的是针线?”

苏锦翎不明所以。

“刚刚父王带我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袍子,现在正躲在树丛里不敢出来,锦翎姐姐你快去救救他!”

宇文玄铮冷哼一声,一甩袍摆站起身:“她能干什么?还是让八皇叔去救人吧!”

宇文婉儿一下子弹过去抓住他的袍摆:“八皇叔不能去,父王……父王会害羞的!”

打牌的人早就听出了此中端倪,都在那咬牙切齿的忍笑。

“害羞?”宇文玄徵学着煜王的模样眯起了眼:“你就不怕你的锦翎姐姐害羞吗?”

“锦翎姐姐才不会,锦翎姐姐是我家的人……”

“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人?”

宇文玄铮怒发直竖,顶得那团蘑菇云都耸了几耸,这若不是碍着宇文婉儿是他的侄女早就一脚扫出去了。

宇文婉儿瘪瘪嘴,端出拿手好戏——哭。

玉贵人终于受不了了:“八殿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专同孩子置气?”

“是啊,将来你有了儿子,也这般同儿子闹?”华贵人也跟着数落。

“到时他可就舍不得了。”丽贵人接了茬:“我那哥哥,早年见孩子就烦,等自己有了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连带别人的孩子他都喜欢三分……”

“所以呀,八殿下,还不赶紧让沐然给你生个儿子?要不……讨了锦翎,再添个漂漂亮亮的女儿?”

苏锦翎当即红了脸,又羞又恼的瞪了她们一眼,扭身出了门。

宇文玄铮就要追出去,怎奈宇文婉儿揪住那袍摆不放,已是吃定了他不会将自己怎样。

“八殿下,要出门也得先把那头发梳梳好,否则谁知道你是去追人还是去吓人呢?”

“是啊,追姑娘自是要打扮得玉树临风那姑娘才会心动……”

“像你这般整日里红眉毛绿眼睛的哪个见了不躲?”

这几位贵人位分不算高,出身也较普通,所以平日说话也不像贤妃等人那般讲究,直将宇文玄铮也奚落得面红耳赤。

袍子依旧被那小妮子攥得紧紧的,还摇了摇,粉嫩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水汪汪:“八皇叔,让婉儿帮你梳头吧……”

——————————————————————————

苏锦翎跑出门外,长出了口气。

方抬了眸子,就见绿林处有个云白的身影,仿佛真的是天上的云落了一角,就在那淡淡的飘着。

思及宇文婉儿方才的话……莫非他真遇到了难处?

犹豫片刻,缓缓走了过去。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宇文玄桓静静的看着她,唇角衔一抹轻和。

风吹过林梢,摇乱了地上的光斑,在他眼前交织出一片迷离。

她就在那迷离之中,微低着头。鬓边发丝轻轻飘舞,似羽毛一般扫在他的心上。

“免礼。”

她起了身,于是他便顺利的望进了那双清澈的眸子。

依旧没有他所希望的思念,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这样的看着她便好。

她的目光似在打量他……有什么不妥吗?

“婉儿郡主说,王爷的袍子被树枝刮了一下。”

他一怔,转而笑意更深,眼底满是慈爱与安慰:“婉儿这丫头,真是越来越顽皮了……”

“难道是……王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眸光一闪。

这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是……他找她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想看她一眼,与她相处片刻。

“本王最近听到一个传说……”

苏锦翎微歪了头,目露些许好奇。

他唇角微勾:“有位仙女给皇上托了个梦,然后又交给皇上一只鸭子……”

苏锦翎的神色有些发窘。

宇文玄桓的表情也不大自在,本是个仙姿飘飘的故事,怎么变成了这个味道?

“咳咳……皇上只以为是梦,可是醒来后发现怀里真的多了只鸭子。皇上大为惊奇,忆及梦中所见,立即下了道旨意,让上天派遣的鸭子来消灭上天降下的蝗灾!”

苏锦翎面色更窘:“呃,这个传说是哪来的?”

“皇上讲的。当时皇上在早朝上还让众大臣传阅了这只鸭子,现在它正被好端端的供养在天机阁。”

苏锦翎强忍住笑。

皇上也够能瞎掰的,不过也难怪,若是直言借鸭杀虫,难不保一些腐朽老臣又要反对,她当时只言可凭借天意堵他们的嘴,不想皇上竟以梦来解,可谓妙不可言,纵然有什么怀疑,有鸭子为证,而且谁人敢去探查皇上做的梦是否属实?更有谁敢说皇上在胡说八道?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本王还听说那位仙女与锦翎姑娘生得极像……”

“啊?”

宇文玄桓笑了笑:“现在以神鸭治蝗虫的旨意已于十日前发往各地,而这十日内均有捷报传回,听说有的地方正在塑神鸭像,还有人专门请本王绘制一幅仙女送鸭图……”

苏锦翎的脑门已经开始渗出黑线。

“本王想锦翎姑娘既然与仙女生得这般相像,就斗胆来问一问锦翎姑娘,是否可以……”

他也是灵机一动,既巧妙的解释了见她的原因,又可以……或许可以堂而皇之的多一点时间来看着她?

她有点搞不懂究竟是皇上说她像什么仙女还是文定王猜到那主意出自她,反正……难道是要她当模特吗,还抱着只鸭子?

可不管她是否乐意,第二日皇上的旨意便到了,着文定王绘制仙女送鸭图,五品宜人苏锦翎务必放下手头一切工作无条件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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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敞袖飘举,衣带当风。

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碎晶点作一朵朵曼妙鸢尾,在日光下伴着拂动的软罗绡纱折出细细的耀眼的光芒。

不同于宫妃的繁复发髻,只半绾了发松松的垂在脑后,斜簪一只镶明珠的紫玉簪子。纤细的流苏垂到耳际,簌簌光闪,衬得那绝世容颜更加夺目。两朵含苞待放的玉簪点在耳旁,余发则随意披垂,任风轻卷。

这样的一个女子看似意态悠然的立在太清池旁,头顶是碧空万里,游云如丝,身旁是青山绿树,细草流波。

携着花香的风随意的衔了她的衣袂裙摆,披帛长发,漫卷翻飞,真恍若仙女临凡,超逸出尘,且是那般杳杳渺渺,如雾里飞花,随时会乘着下一缕风飘然离去。

不远处,又有一闲淡如仙的男子,衣卷长风,墨发飘扬,却稳稳的执一画笔于纸上勾描。

他画得是那样认真,那样仔细,往往要对那飘飘欲飞的人看上许久才能在纸上落下一笔。落笔亦是分为郑重,好像生怕惊散了这一场梦幻,生怕错了哪怕一丝一毫结果毁了这份精致。

一个是超凡出尘的轻灵飘逸,一个是玉树临风的俊雅翩翩,竟是那般的相得益彰,令旁观者即便是心怀嫉妒也不忍打扰出声,生怕破坏了这好似浮在水面上的美景。

如是,人在画中,人亦如画。

只是……即便眼前是一副如何动人的梦幻,人们是如何小心翼翼屏气敛声,却总有个突兀的调子生生劈开这幅流动的画面。

“嘎嘎……”

若是有人肯细看去,定会发现苏锦翎薄施粉黛的脸又青了一层,与这鸭叫一样成为破坏这美妙意境的不和谐。

果真,是要她抱着鸭子助文定王完成这举世无双的画作。

前世的她在镜头前便浑身不自在,好在不过是光闪一瞬的事,而今,她已经以同一个姿态站了三天了,晚上躺在床上,难以言说的酸麻就从那骨头缝里丝丝的往外钻。这也便罢了,最让她忍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要让她抱着一只鸭子?便是那只“天赐”神鸭,果真足够白足够胖脑门上还点了个红痣,可是……难道就不能通过后期加工放到画里吗?

更可恶的是鸭子又不肯听话,动不动就拿嘴啄她,还时不时的突然跳下去,弄得一群人围追堵截。

178四王归京

她已是屡次的预谋,这大热的天,要不干脆装中暑晕过去算了,然而太医院的医官们每时每刻都侯在一旁,只要鸭子逃脱,他们就冲上去围住她,或把脉或送上补品提神,那阵仗绝不亚于伺候国际级巨星。

然后冲文定王点点头,意思是没问题,请继续。

她现在只恨文定王怎么画得那么慢啊,简直比绣花还慢,她站了三天,画上才只出现个脑袋,还少了两只眼睛,照这个进度,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宇文玄铮偶尔会趁乱凑到她身边说:“他是故意的!”

她却不明白,自己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这般折磨她吧?

这一画便是二十日,在最后那天,围观者都聚拢到画前,只看着他们的艳羡的目光便可知那绝对是一幅旷世神作,她自然也很想看看自己在画中的模样。

这时,一个后来者叫起来:“这仙女怎么没有眼睛?”

“你懂什么?王爷定是怕画上眼睛后这仙女便活起来飞走了……”

众人大笑。

“要是真的能活起来……王爷,你就再多画几幅,这样咱们天昊不就成了仙女之国了?”

“那怎么行?咱们锦翎姑娘可是独一无二的人物,若是一模一样的人多了,可就不稀奇了……”

“这倒不怕,怕就怕这一模一样的人多了,有些人恐是会认错了人吧?”

“哈哈……”

“我看这倒是好事,到时一人分一个,看还怎么打得起来?”

这一句,把那对双生子闹了个大红脸。抬眼正见对方,顿觉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顺眼,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转去相距颇远的两棵树底坐下,各自扭头看着反方向。

宇文玄桓依旧淡淡的笑着,附在婉儿耳边低语一句。

婉儿嘻嘻一笑,跑到苏锦翎身边:“父王请姐姐过去一下。”

苏锦翎刚一动,那鸭子便自她臂弯里跳下来,嘎嘎叫着冲向自由。

方才还玩笑的众人立刻展开围追堵截的行动,而因为是“神鸭”,谁也不敢伤其半分,捕捉工作便进行得分外小心和艰巨。

苏锦翎迫不及待的看向那幅画……

青山淡远,细水流长,一个仿佛将霞光穿在身上的少女自云水相接之处翩翩而来。

衣袂飘飘,长发飞扬。

臂弯处静卧着一只雪白的鸭子,一派天真自然之态,正张着金黄的小嘴似在呼叫出声。

有流光飞转,卷起花瓣尽环绕在那女子周围,如梦飞旋,如影相随,好像携着天外仙风,直冲出这画纸,跃然眼前。

然而……

“王爷的画艺果真出神入化,只是……为什么画中人没有眼睛呢?”

“锦翎……”

她应声抬头,却正正撞入一双深潭。

她从未仔细看过宇文玄桓的眼,或者说从未见过他这般看着自己。

那眸中似有静水缓流,倒映霞光璀璨,又似大海深沉,翻腾暗涌沉沉。

这无意间的对视,竟好似要将她吸入那眸中。

她有一瞬间的呼吸停止,也就在这一瞬,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心蓦地一跳,却听他道:“成了……”

移目画中,蓦然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点就双眸,那眸子清冽如水,渺寒若星,虽是细笔勾画,却仿似有水波熠熠,光芒闪动。

其实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画出这样一双眸子,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多看她一眼罢了。

他故意延缓了进度,然而一切终归是要结束的,只是这二十日,怕是今后亦再难得了。这二十日里,他将她一点一滴的描在纸上,刻在心底,他甚至觉得如果真的有来世,他也会带着这样一份清晰的记忆,于那个可能不会有她的来世里反复描摹她的丝毫。

或许自那个秋日看到她倦倦的卧在青石上酣睡就有了想拥她在怀的心思了吧,然而他毕竟晚了一步,或者说是错过了。难免有一丝不甘,想让她知道却又担心她明白这份心意。

他从来不会争取什么,就像那静默在远处的山。流云飞过,青山只默默注视,从不挽留,然而……或许流云也会疲惫,当她累了,停靠在山顶时,他愿意用强健的臂膀给她以坚实的依靠。

苏锦翎见他唇边泛起一抹轻和笑意,就像以往一般,然而却在这夕阳余晖中散发出炫目的光彩。

有两双目光正不动声色的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眉心不约而同的紧缩,可是就在此刻,远处有人飞奔而来,口中高喊:“四位王爷回宫了……”

余光瞥见她肩膀一颤,眸中顿时绽放他从未见过的光辉,在映亮整个天地的同时,却将驱散的黑暗逼进他的心底。

苦涩一笑,低声道:“还真是时候呢。”

收了画,转头对她:“咱们也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已转身而去。疾走了两步,方似想起他来,不好意思的笑笑,竟有些手足无措。

虽是苦涩,却也有暖意融融,毕竟……她还没有忘记他的存在。

笑意灿然,上前一步,似是无意般的牵起她的手,看向那映满霞光的眸子,轻声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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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有心者,皆知苏锦翎今日是在皇上身边当值,所以见她出现在清心殿并不意外,可若是打扮得如此绚丽身边又跟着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定王而且俩人还几乎一同迈进的殿门,宇文玄苍的狭眸当即就眯了起来。

四位天潢贵胄皆光彩照人,可是苏锦翎的目光却只落在煜王身上,见他瘦了些许却是安然无恙,不禁笑了。

其时,宇文玄逸也看到了她,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顿时一亮。

往日她多是素淡的装束,好像淡雅的玉簪花,而此刻,她就是那天边最绚烂最夺目的晚霞落入凡尘。因了急速的奔跑与激动,两腮浮着娇艳的红晕,眼睛也水水的发亮,这样耀眼的她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锦翎,快过来,正说到你呢……”皇上笑着招手。

“啊,在说奴婢什么?”

皇上眉目俱笑:“玄逸,把你刚刚跟朕说的再给锦翎讲一遍。”

“是,父皇。”宇文玄逸作揖领命,转向她,微微一笑。

那一瞬,仿佛有一束光划目而过,顿时晃花了她的眼。

“其时也没什么好说的,锦翎姑娘只需去青芜阁看一看便知分晓……”

苏锦翎莫名其妙,吴柳齐却笑眯眯的走了过来:“锦翎姑娘,请随我来。”

苏锦翎随他站在青芜阁门口,但见他对自己神秘一笑,手一摆,门边两个太监便推开了雕花板门……

“嘎嘎……”

“嘎嘎……”

“嘎嘎嘎……”

苏锦翎的眼睛险些瞪脱了窗:“这……这是……”

“这是清宁王从关州带回来的……”

“他带这些鸭子回来干什么?”

青芜阁内的织金地毯上,密密麻麻的摆着竹篾的笼子,每只笼子里都装着只鸭子,见了光,正在齐力练习大合唱。

“说是关州百姓特请他运来京上感谢姑娘的。百姓听说是天降神女除了这场蝗灾,还听说这神女现在宫中,就无论如何恳求清宁王将这些圣物送给姑娘……”

“圣物?”

“是,皇上已下旨封鸭子为圣物,自今日起,天昊上下不得以鸭子为食。”

苏锦翎身子晃了晃,扶住门框,艰难的保持平衡。

“其实不只是清宁王,四位王爷在回京的路上都遇到百姓跪求,所以……”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她很难想象这些天潢贵胄在前策马扬鞭后面跟着一排嘎嘎乱叫的鸭子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尤其是宇文玄苍……他的脸怕都是绿的吧?

步伐沉重的回到正殿,但见皇上正展开宇文玄桓的杰作,不住点头。

宇文玄苍瞟了那画一眼,面色更寒。

宇文玄瑞凑了过去,连声称妙,且立即得出一生财妙计:“三哥,不妨你将画借给我,我去找人临摹几幅,看现在这行情,定能卖个好价钱。放心,到时弟弟绝不亏待你。要不……就由三哥执笔,再画几幅?你相信弟弟,一定帮你卖个天价!”

宇文玄桓但笑不语。

宇文玄瑞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转转眼珠:“呃,只有几幅一准不够,现在若是开始准备,到过年让百姓请回家去……”

苏锦翎暗想,是请回家当门神吗?

“对了,”他一拍脑袋,顺手抓住宇文玄逸:“明儿我让人运车香木到你府上去。你雕刻的功夫那么好,赶紧找时间雕一批出来,别只是想着如何讨女孩欢心……”

“玄逸有心上人了?”宇文容昼放下画,神色大悦。

宇文玄苍冰冷的目光顿时扫过去。

宇文玄逸有些尴尬:“父皇别听五哥胡说……”

顺飞快的瞟了苏锦翎一眼……无动于衷,竟是连半点误会都不曾发生吗?

“我哪有?你袖子里……”

“五哥,”宇文玄铮急忙插嘴道:“有这好等事怎么只想着六哥?”

“对啊,我怎么把我的小八弟给忘了呢?”宇文玄瑞立即笑弯了小眼:“来来来,五哥跟你好好商议一下……”

179一步之差

宇文玄瑞一向不拘小节,宇文容昼早习以为常,只摇头笑道:“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父皇,难道您不引以为傲吗?这回受灾最重的四地都是我瑞王府出粮救济,儿臣还派人去教他们如何在冬天也种出好吃的蔬菜,连国库的粮食都省了,以后每年还可多上缴赋税……”

有心人早已听出这是典型的功高盖主。

宇文容昼眉心不动声色的一皱,却又笑了:“如此想让父皇赏你点什么?”

“嘿嘿,儿臣不要任何赏赐。儿臣能为父皇解忧是儿臣应尽的孝道,也是儿臣的无上光荣,只要父皇不嫌儿臣胡闹便好。”

“既是蝗灾渐定,瘟疫一事亦是虚惊一场,各地递上的折子说抓住了蓄意闹事的几个头领,暂无民变之忧。你们几个辛苦多日,回去休息吧。”

“谢父皇!”

众皇子揖礼欲退。

宇文玄缇此番亦是救灾有功,皇上对他也多有褒奖,然而他忽然发现太子今日竟没有以惯常的挑衅不屑对他,不觉大为惊奇,可当他转头望去……

坐在皇上身后的太子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苏锦翎,眼神已经涣散……

他不禁唇角一勾。

众人纷纷退下,皇上却叫住宇文玄桓:“朕一直想给锦翎找个先生,却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从明日起,你就来清心殿给锦翎讲习吧……”

宇文玄晟收回心神,自椅上跳起:“父皇……”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白白耽误了这许多日,简直是误人子弟!”

“可是父皇明明……”

“儿臣遵旨。”宇文玄桓已领命而去。

吴柳齐看着太子气急败坏,强忍住笑送文定王出去。

“锦翎,这个先生可还满意?”

苏锦翎刚要开口,宇文玄铮就探进个脑袋,小声叫道:“锦翎,锦翎……”

皇上今日心情大好,也没训斥他,只挥了挥手,宇文玄铮就蹦进来捉了苏锦翎跑出去。

“干什么?”

“不是我找你……”

宇文玄铮带她进了园子,见后无来人,方嘿嘿一笑,掉头跑了。

“哎……”

这个宇文玄铮又在抽什么风?

转身欲走……

“锦翎……”

蓊郁的树后闪出一个冰色人影。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

“不是说以后见了本王不必拘于俗礼吗?”

苏锦翎咬咬嘴唇,看着渐黑的天色,还有这静寂幽深的园子,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王爷找奴婢有事?”

看着她警醒的样子,宇文玄逸无奈一笑,暗自摇头。

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她怀疑的接了过来。

朦胧夜光中,一只巴掌大的木头小鸟停在掌心。细看去,竟是只鸭子。

她有点窘。

这是只展翅飞翔的鸭子,颇有些雄鹰的气度。鸭子的背上还驮着个人。

光线太暗,只能依稀辨出那是个女孩。

现在但凡与鸭子有关的好像都是……这个女孩该不是她吧?

而这个创意难道是……神鸭女侠?

耳边传来两声轻咳,抬眸对上宇文玄逸少见的尴尬。

他避开目光,看向远处:“这个……这个是一个人送给本王,托本王转交给你的。他很……很感激你。方才我见三哥将你画得那样美,就没有……你,会不会觉得它不好看?”

他转了眸子看她,惯有的清冷与春意皆不见,只有隐隐的紧张。

思及宇文玄瑞的有口无心,她蓦然明白了这个物件的来历。

心下微微一震,自知接受此物有些不妥,然而……

“这个木雕很好看……”

隐在袖中紧攥的拳随着心里那根弦的崩断忽然一松,笑意顿时浮到唇边:“真的?”

印象里的清宁王总是在笑,或悠闲或狡黠或狂放或淡然或从容或意味不明,却从没有笑得如此刻这般开心。

淡淡的月光从云缝间卸下,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如洗濯一般涤去一路风尘,浇灌着与生俱来的清贵高华像月下昙花一般缓缓绽放。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恍若谪仙般的人物似是在哪见过,然而绝不是十年前的清萧园,好像在更早的时候,早到……她根本就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而此刻的相对,竟也好似熟悉,好像在一个被她遗忘许久的梦里发生过……然而,她又怎会梦到他呢?

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一闪即逝,快得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锦翎……”

“王爷刚刚说什么?”

笑意一滞,转瞬又是光华照人:“我也忘了。”

她牵了牵唇角:“王爷若是无事,奴婢告退了。”

未及他应允,她已疾步离去。

月光将那举世无双的身影浅浅的铺在地上,他就那么静静的立着。良久,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而唇角却依然勾着一抹笑意。

至少,她接受了,不是吗?

自皇上下了旨意,又有所谓的传说传往各地,他便知,这传说中的仙女便是她,而那关于鸭子治蝗的主意也定是她出的。因为他饱览群书,尚不知蝗虫竟可这般治理,而她……便是源自异世的记忆吧。

雷电……昏迷……白玉莲花……

他派福禄寿喜秘密调查,寻到了空空大师,也便得知了一切。

宇文玄苍,你果真对她一片情深!

相比下,忽然觉得自己十分黯然,就像他看到宇文玄桓那幅精彩绝伦的画作时,黯然又加重了几分。

那是怎样一幅画,他无法描述,但却可以肯定,若是作画者没有全心全意爱着画中的女子,是无法将其神采不遗一分的铺撒在纸上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你站在哪,都好像在默默的看着你,明眸流辉,波光流转。

那只木雕,他刻了许久,又细心的打磨了,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送给她。而当他看到她望向宇文玄苍的眼底骤然爆发的炫目光彩时,当他看到宇文玄桓那幅倾注了心血的画作时,他忽然想要放弃了。此一生,还从未有如此沮丧低落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是那般无色,而自己更是灰蒙蒙的一点。

被背景深厚的皇子欺侮,被势利小人嘲笑,于千军万马中陷入困境,都没有让他这般沮丧,这般丧失希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赢过他们。而今天……

若不是玄铮,他不会有勇气站在这里。

可笑,他何时这般胆小,这般惧怕过什么?可是当鼓足勇气将那木雕递给她时,他真的怕了,怕她不接受,怕她毫不隐晦的告诉他心里有了别人。

他的拳攥得紧紧的,刻刀在手上留下的伤痕尽数崩裂。他能感到有血流出,却不觉得痛。

然而……

“这个木雕很好看……”

只这一句,便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虽然她还是逃了,不过……

慢慢来,他有耐心!

夜风沁凉,捎带着难得的湿意,拂过他的袍摆。

月余未归,不知帝京的夜竟是这样凉了。

他微仰了头,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一动不动的立在空寂的园中,听虫声轻吟。

仿佛有一点清凉落在脸上。

与此同时,似有一把剑迅速劈开天地之交,利刃划过,星芒骤亮。

要下雨了?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呢!

然而当雷声随后阴沉滚来,参天古木在其怒吼下瑟瑟发抖之际,他不禁脱口叫道“不好!”拔步向园外奔去。

然而,就在一棵古树下,就在密林深处,虽然是那么微弱的一抹,却仍深深的刺中他的眼,刺入他的心。

电闪雷鸣,狂风卷地,暴雨倾盆。尚在路上的宫人纷纷奔跑躲避,无人注意那微弱的一抹,只有他,穿过重重雨幕,穿过层层光闪,清晰的,真切的看到那刺眼的一幕。

一袭雪色,裹着一缕清逸的云霞,静静的停在暗黑之中。隔着雨幕,隔着纷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狭小,却安宁。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于是无数次的辗转难安,无数次的对月兴叹。然而当这一刻如此真实如此赫然的插入眼底时,心在猛烈的震颤之后,顿时被暴雨打成筛子,所有的难过,愤懑,不甘……就这样溜走了,留给他的,只有一片空茫。

闷了一夏的雨仿佛要借今日尽情宣泄它的激情。

风打着斜的扫来,卷着雨帘扑在他身上。

视线一次又一次的模糊,却依旧执着的望着,心间的火热被一层又一层的冲刷,却仍坚定的立在那。

只差了一步,对吗?又是只差了一步……对吗?

玉秀山那次他便迟了,为她以心头之血铸就护身莲花也迟了,而今……是要一直迟上这一步,对吗?

既是迟了,为何又要相见?是为了让我面对这永远的一步之差吗?

唇角习惯的浮上笑意。

雨水重重的击在他的唇边,却无法冲去那近似妖冶残忍的笑。

终是他闭了眼,被雨冲洗的容颜瞬间显得无力,好似枝头垂下的玉簪花。

雷电渐歇,只暴雨铺天盖地,狂风横扫。

漆黑掩了那双身影,单调的雨声里,他踽踽独行,一袭冰色在扯天扯地的暴雨中破碎凋零。

180久别重逢

不知是怎么回的府。

他远远的站在府外,望着门楣上朦胧在雨中的匾额发笑。

漆黑的门骤然开了,之画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福禄寿喜,你领着小顺去宫里看看王爷怎么还不回来?瑞王都来过一趟了……让小全架上车,没准被雨隔住了。圆儿,叫厨房把那菜再热热,告诉老洪,玫瑰酱丢了重做,王爷喜欢吃新鲜的……”

之画站在门口,担心的看着天色。

她忽然一怔……远处那蒙在黑中的冰色身影,是……

“王爷……”

她有些不可置信,往前走了两步,小丫头急忙撑了伞遮在她头上。

她却恍若无知,只疾走两步向那身影奔去。

那身影亦缓缓移来。

是王爷……

她一阵惊喜。可是……王爷为什么不进门?为什么站在这?为什么……

人忽然被他抱在怀里,紧紧的,那有力的臂弯在簌簌发抖。

“之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王爷……”

之画吓坏了,她从没有见过这般失魂落魄的王爷,在她心中,王爷无论是遭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磨难,都只会笑着对她说:“之画,我没事。”

他的笑,像镶着斜阳金辉的云,像携着温润月光的风,然而此刻,云碎了,风散了,他无助得像个孩子,那个受了欺侮躲在宫殿角落的孩子。

定了神,看着福禄寿喜泛红的眼,叹了口气,心下已是了然。

她拥着他,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的确,夜再黑暗,总有尽头,雨再肆虐,总有天晴的那一刻。而且没有夜,不会觉得光明的可贵,没有雨,又怎会看到绚烂的彩虹碧青万里的天空?

风依然在吹,雨依然在下,房檐下的宫纱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却在雨水的洗涤下愈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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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雨,第二日艳阳初升,天光万里。

皇上来了兴致,下旨七日后于和明院举办骑射大赛。

天昊尚武,这样的大赛每年都有一次,就是时间不固定。届时不仅是皇室成员,王公贵族亦需派代表参赛,年限是十五岁以上,长子优先。至于奖品……去年是陪伴皇上东征西讨斩杀叛将头领的追风宝刀,赏了抚远将军的长子孟轲民,而今年的奖品及热门人物正在热火朝天的猜测中。

当然,奖品还是次要的,关键这些情窦初开的小宫女都渴望着在赛场上看到一群英武男儿的矫健身姿,幻想英雄美人的浪漫邂逅,然后两情相悦,地久天长。

于是这几天,怀春的人数激增,宫里到处是娇媚可人的身影,三三俩俩,相互切磋着胭脂水粉簪钗珠钿,探讨着此番都有哪些传说中的人物参加骑射大赛。

“襄王是一定要去的。还记得去年吗?襄王和抚远将军的大公子孟轲民就只差那么一点点……追风宝刀就要归了襄王了。”

“可不是?百步穿杨中,因为襄王的箭羽刮掉了片树叶,结果……”

“不知道今年鹿死谁手……”

“听说路侍郎的公子也要参赛……”

“他是头一回,能行吗?”

“这我不知道,反正听说是才从岳武关回来,据说十里之内,可一箭取敌人首级。”

“太夸张了吧,十里?”

“樊尚书家的三姑娘也来了……”

“啊,难道是为了……”有人嗤笑。

这个樊尚书家的三姑娘樊凌瑄曾与穆学士的公子穆怀帧定下婚约,临举行婚礼的头一天,穆怀帧突然失踪了,待到再次出现时已是半年之后,身边多了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竟是他的贴身婢女。其实二人早已有情,怎奈身份悬殊,穆学士只言先大婚,再纳婢女为妾。怎奈穆怀帧坚决不肯让心爱之人受半点委屈。事到临头,穆家也不肯承认这门亲事,直到婢女产下一子,方勉强让其做了儿子的侧室。然而即便如此,穆怀帧亦不肯再娶他人。此事曾一度轰动帝京,褒贬不一,却只可怜了樊凌瑄。此番穆怀帧照例代表穆氏一族参赛,紧接着樊家二公子的腿突然于昨日摔断,于是樊凌瑄便顺理成章的取代二哥报了名。

“这下可有热闹看喽。”

不管何时何地,人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

“唉,再热闹又怎样,也比不得几年前。”

“是啊,还记得前年,几位殿下均在场上策马飞奔,那气势……”此人顿时目露向往,神色迷离。

“今年估计又只是襄王参赛。太子是否参赛要看心情,文定王去年就言身体抱恙,煜王眼疾好像又发作了,瑞王……呵呵,定是要趁机大揽钱财,听说修葺观武台就是他找来的工匠。清宁王……”提者眼睛开始放光,继而暗淡:“听说因了救灾长途跋涉,劳累过度,几日前又淋了雨,正病着,估计……”

“那还有什么看头啊?”

众人顿时哀叹。

“其实王爷们淡出骑射大赛也是想给其他人个机会,你不记得每年都要通过大赛来选拔将领吗?而且七殿下和八殿下今年一定会参赛!”

“一起吗?真担心比着比着就打起来,去年不就是吗?气得皇上各赏了他们二十板子,又禁足一月……”

“唉,想来今年的骑射大赛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今年有许多新贵参赛,而且边关战事稍歇,皇上把一些将领调回京中,应也是别有一番热闹……”

“热闹有什么用?咱们这些个宫婢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瞧的……”

只一句,顿时打消了所有热情。

有人眼睛一扫,发现苏锦翎就在旁边,急忙招呼:“锦翎,这次大赛你定是能去的,能不能把我们也带过去?”

苏锦翎正在一旁发呆,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急忙又唤了一声,方见苏锦翎瞧过来。

“锦翎,你那么受宠,只是一句话的事,帮帮我们?”

苏锦翎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是不会去的,如果此番有我的名额,你们随便哪个顶上去好了。”

说完,就换了个较远的地方,继续发呆。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竟有人愿意错过观赛之机?

“说话算话哦……”

她们欢呼一声,立刻激烈探讨起究竟谁来顶替,最后发展到以抽签决胜负。

再怎样的热闹也与自己无关了。

苏锦翎坐在茂密的榕树下,毫无意识的看着石桌面上移动的光斑。

三日前的那个夜里,她方离了园子准备回清心殿。然而刚刚踅入小径,便被一只手抓住腕子。

熟悉的甘甜之香令她毫无反抗的就随他来了密林深处。

看着久别的眉眼,心底满是喜悦,可是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手里拿的什么?”他的语气亦如他的表情一般冰冷。

她有些明白了……这个家伙一定是又吃醋了。也难怪,他早已离开清心殿,她还以为他回府去了,却不想他一直在等她,而她却……

“是清宁王……是别人托清宁王送我的。”

她小声解释,而这个理由连自己也不信,又何况是精明睿智的宇文玄苍?

“你是怪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

她皱了眉。

她的确觉得接受宇文玄逸的礼物不对,可是想到他方才的紧张,竟是无法拒绝。况且他也说是受别人所托,应就是不想她为难吧?如此,她又能怎样?有些事,明明是知道的,却也只好装作无知,只是为了避免尴尬,尽量不去碰触这份难言,待时间久了,一切自然就过去了。

可是宇文玄苍……他是不相信她吗?

这些日子里,她无数次的幻想与他重逢的甜蜜,却不想多日的思念被浇了盆冷水,期待已久的相对,竟变得这般难堪。

“王爷一路辛苦,不如早些回府安歇。”

腕子一下被攥住,他的指冰冷坚硬。

“就想赶我走了?急着去见谁?”

她猛的回过头来,亦是冷冰冰道:“奴婢要回清心殿。奴婢出来久了,皇上会疑心……”

“你就不怕我疑心?”

“还用怕吗?你已经疑心了。”

腕上的力紧了紧,竟是松开了。

心一痛,便有泪要从眼底溢出。

人有时真奇怪,明明是自己做了决定,可一旦被允许了,倒又失落起来。

然而,却是必须离开!

她收了手,指甲深陷进掌心,向前走去……

“那幅画不错……”身后传来他的冰冷:“你这身衣服……也不错。”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她与文定王……

这就是她渴望的重逢,果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打算做任何解释,她一向没有解释的习惯。

她继续往前走,他也没有拦她。

脚下是松软的绵草,可是脚步却愈发的艰难。

她不敢回头,亦不想回头,她不知道那一双冷锐的眸子是否在看着自己。

紧咬着唇,不让眼泪掉落,于是根本就没注意到一道光闪正于头顶绽亮,而当她茫然抬起头之际,雷声已滚滚而来。

181取舍之间

撕裂般的痛楚随着一个冰冷的怀抱一齐降落。

她听他紧张的唤着他的名字,感到他紧紧的抱住她。

泪就这般滑下,却不是因为痛。

“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是那样轻,那样温柔,充满了心痛的怜惜。他的怀抱是那样紧,且因了她的痛楚在瑟瑟发抖。

“别怕,锦翎,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不会……”

有他在身边,似是真不那么痛了。她静静的躺在他怀中,感受体内莫名的痛楚在四处乱窜,它们想要冲出她的身体,却因了他的保护只能愤怒低吼。

他不停的跟她说话,却是记不住他究竟说了什么。她的意识时而模糊,只听到他的声音零散的落在耳畔,只知道他是担心她会因昏迷而一去不返所以努力让她保持清醒。

即便有了白玉莲花,他还是如此担心吗?

不知过了多久,当耳边重新充斥滔滔的雨声,她方逐渐看清了眼前那张脸。

冷锐的眸中满是紧张,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惊恐。见她看向自己,遂爆发出惊喜。

远处有人声穿过雨幕,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应是清心殿的人寻她来了。

他眉心顿蹙,扶她站起。

“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

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眸中再次蒙上冷色。

她知道,若是他送她回清心殿,就等于在向皇上表示要讨她回去,而她拒绝了,他便开始怀疑她的动机。

叹息。如此,是不是正说明了他对自己用情至深?

喊声愈近。

他转了身子,向林中走去。

身影没入密林之际丢了冷冰冰的一句:“把那东西丢了!”

她方注意到自己的手中一直攥着那个木雕。

她是想丢的,可是这几日她努力了几次,有一回甚至将它抛出了墙外,却又在下一刻绕过去,于密草丛中寻到了它。

她亦是打算将其深深埋起,算是种另类的保存。可是在将土一点点的覆在木雕上时,她又犹豫了。

暗沉的夜色中,是清宁王澄澈的眼,再无清冷,再无春意,再无魅惑,只是紧张的看着她……“你,会不会觉得它不好看?”

怎会觉得不好看?

这个木雕雕刻得极是细致精心,鸭子少了呆气而像雄鹰一般展翅翱翔,背上的女子神态肃穆却不失天真,衣裙飘展,衣褶清晰,连发丝亦细密可见。绾的是她惯常的发式,连落梅银簪都没有落下。

虽是木质,可是握在手中却好像玉一般的光滑*润泽,温凉舒适。

这花了许多心思的物件,她怎可轻易丢弃?

几番挣扎后,终于收进她的宝贝箱中,顶多再不拿出来摆弄便是了。

因为宇文玄逸而导致二人之间闹别扭也不是头一回了,宇文玄苍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还要纠结这种小事呢?

那日之后,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皇子们于清心殿请安或议事也没有他的踪影。是不想见她还是真如宫人所说是眼疾发作?她不愿细想,虽然也难免担心,也曾意图向宇文玄朗打听消息,然而宇文玄朗对于她的转弯抹角只笑得明朗,仿佛毫不知情。

她也便明白了。

她向来不是个积极主动的人,而今更是只会发呆了。

宇文玄桓似是对她长时间的失神毫不以为意,永远用轻和好听的声音讲解着《诗经》里的美妙与深奥,布置每日的功课,即便她是草草了事,也一笑置之。

初秋的阳光是织着金丝的纱,然而在她眼中,再明媚的阳光也不过是涂着灿烂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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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和明苑,骑射大赛。

一大早,清心殿便忙起来。

太监宫女往来穿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相比下,苏锦翎安静许多,梳洗完毕就坐在书案边描红。

宇文容昼趁着闲余之际批阅奏折,时不时的瞄她一眼。

她最近情绪低落,不知是何原因,细想去,好像自淋了雨后就变成这个样子。略染风寒,吃了两服药后,已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一直恹恹的。那日是玄铮找了她出去……关于他那双宝贝儿子与她之间的纠葛,他亦是有所耳闻,却不甚在意。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又与玄朗玄铮同龄,可是若任由继续下去难保遭人诟病,不利她今后的发展,且女孩子的心思……看来得找机会得提点一下那对双生子了。

“锦翎姑娘,还不准备一下吗?皇上已经要去和明苑了。”

吴柳齐见众人皆兴致勃勃,还有几个宫女央着他要一同跟去,只有苏锦翎若无其事的坐在案边,对一切热闹置若罔闻。

苏锦翎抬了头,目光并无落点,只淡淡道:“奴婢还要完成王爷布置的功课。”

这丫头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她若是不去,皇上怕是就少了大半的兴致。

下意识的看向皇上,却见皇上放了折子:“难得锦翎这么用功,你就不要打扰她了。”

语毕,起身走出门外,众人忙前呼后拥的跟了上去。

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锦翎停了手中的象管,目光无意识的看向门外。

仿若是一幅极明媚的画嵌在镶金打铆的框架中,又有鲛绡的帷幔时而拂过,浮出亦真亦幻的灵动,仿佛走进去,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对着那幅画,脑中一片空白,时间也好像就此停滞,只有屋角的铜漏间断的发出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稀疏的吵杂和零星的请安声。

未及回过神,一个身影霎时插入那幅画,起初只像是有火点燃了画的一角,紧接着蓬勃燃烧起来,进而吞噬了整个画面。

一身软甲英武装扮的宇文玄铮简直是凶神恶煞的冲进殿中。

他为了这骑射大赛准备了多日,就等着在苏锦翎面前展现风采,可是今日到了赛场,眼睛扫了三圈,亦不见她的身影,问了吴柳齐才知她竟然留在清心殿习字。

可笑,她什么时候这般用功起来?可真是会挑日子啊。

他本已抽取了第一组,趁禁卫军尚在场上演习,急忙奔到清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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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简直是被宇文玄铮捉去了和明苑。

和明苑占地辽阔,虽然观赛者众多,然而却只像是给这宽敞的场地镶了个彩色的边。

披红挂彩旌旗招展中,宫扇华盖的一角最为显眼。

她刚一进门宇文容昼便看到她了,微微一笑,实是早已料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吴柳齐自然也发现了她,忙遣了人带她过去。

和明苑三面均设置观赛台,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执枪持盾严密护卫。靶子竖在西侧,地面设障碍物,半空则悬着各色物件,轻轻小小,密密麻麻,于风中飘摆,煞是好看。

苏锦翎在宫人的引领下向着正东方最为雄伟高大的观赛台——飞龙台走去。

她一直低着头,然而终忍不住抬起眸子迅速一扫……

果真,飞龙台的右侧下首的第二个位子便是那个雪衣之人。

他轻袍缓带,黑发如墨,眉心蓝宝折光耀目,神色更显冷峻。

周围吵杂,他却像冰山般静默,然而即便静默,亦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彩。

若想踏上飞龙台,必须经过他的身边。

她一步步的走近他,心跳一点点的加快加重。

然而他始终没有看向她,她留意他的目光望着远处轻摆的柳枝,神思端凝,不知在想什么。

是真的眼疾发作吧?但愿……

初次,初次这般狠心,只为了让自己的心得到些许安慰。

长睫一颤,缓缓垂下,余光瞟见周围遍是锦绣罗绮的宇文玄逸看过来,目光似裹着一丝担忧。

“不是在清心殿用功吗?怎么又想着来了?”

一听这语气便知是太子,然而戏谑中又似带着点开心。

四围喧闹异常,苏锦翎便假装没有听见。宇文玄晟也不恼,丹凤眼乜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

给皇上和贤妃、如妃等人请安后,便立在皇上身后稍远的地方,望向场中。

是有意还是无心?那坐姿笔直如枪的雪色身影时不时的就扎进眼底,不深不浅的刺着她的心。

鼓声骤响。

欢呼中,南北两侧角门大开。

宇文玄铮一身绛红软甲,策马奔出。

那匹火龙宝驹果然厉害,通体火红,只四蹄雪白。身姿轻盈矫健,奔腾间仿若踏雪烈焰。

与之对垒的是兵部尚书长子洪志轩,是去岁武举第一名。一身银装软甲,配黑色良驹。奔跑间长鬃飞扬,如云翻卷。

一个是器宇轩昂,一个是英姿飒爽,可谓不分轩轾,旗鼓相当,只单单往场中一站,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徐沐然一反往日的娇怯之态,精心描画的脸上满是骄傲的光彩。

二人先至飞龙台前下马给皇上见礼,又照例抱拳客套两句,宇文玄铮便向飞龙台上看过来,目光正落在苏锦翎身上。

苏锦翎勉强牵了牵嘴角,他便乐了,翻身上马,大喝一声,策马于远处备战。

发令兵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挥舞一面巨大的鲜红绣金龙旗帜,待旗帜稍歇,鼓声便起。

182千钧一发

三巡过后,只听策马之声骤响,两匹骏马相对而来。

马蹄声声,尘土飞扬,长风嘶吼,甲胄折辉。

就在两匹骏马即将相撞的刹那,二人忽然勒缰而住。

马人立而起,咴咴嘶鸣,然而就在刹那,二人不约而同的自走兽壶中拈羽搭弦,只听两声箭啸并作一声,两点寒光并列前驰。

“啪!”

“啪!”

落靶声几乎同时响起,两箭均正中靶心。

未及众人欢呼,又是两箭齐发,正中前一箭的箭尾,将箭杆劈作花开状后又稳稳扎在靶心。

欢呼雷动。

二人重拾马缰,绕场而奔,其间不时拈弓搭箭,瞄准悬在空中各色物件。

箭不虚发,于物件落地之际悬宕马身一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其不沾纤尘的纳入袋中。

不仅要射落物件,还要随时射落对方飞向目标的箭。

一时间,场上银光飞闪,金器铿锵。

鼓声又起,二人同时勒马。

有裁判官赶入场中清点各自收获。

“洪志轩,一十八件。”

“八殿下,一十七件……”

声音一级级的传递下去。

“等等,”宇文玄铮拧起眉毛:“我明明自己数着是十八件,怎么到你这就少了?”

裁判小兵挠挠脑袋,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又放到他眼皮子底下:“八殿下,是十七件,没错!”

额角当时挨了一暴栗,耳边炸起一声怒吼:“重数!”

谁都知道这位八殿下脾气暴躁,小兵也不敢怠慢,忙抖着手指数给他看。

“您看,八殿下,是十七件。”小兵已是带着哭腔了。

“定是你藏起来了!”

“小的怎敢?”

“呃,八殿下,其实胜败乃……”

“谁说我败了?”宇文玄铮眼睛一瞪,顿时让人家武状元分外尴尬。

“赶紧交出来!”

“我没拿啊……”

“八殿下,”另一裁判官跑来:“能否请殿下先到一旁等候?下面的比赛还要进行……”

“到什么一旁?这若是待会翻出来免不得有人要说我作弊,就在这找!”

吴柳齐已往这边跑来了。

“诶!”宇文玄铮忽然一拍大脑门,手探进衣襟,自胸甲中取出一物,顿时乐了:“你看,是不是还有一个?”

那小兵哭笑不得,只得重新报道:“八殿下,一十八个。”

言毕,要去取那琉璃鸭。

宇文玄铮却大掌一收,重新将东西放进怀中,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打马跑了。

小兵呆立场中,直到长官吼了一声方悻悻跑回原位。

又经了数轮比赛,空中悬挂的物件越来越少了,比赛也越来越惊险,经常只见箭影横飞,竟是射向对方。

箭啸声声,惊叫连连。

而若在赛中受了伤或殒了命,皆属愿赌服输,不予追究。

其间,有人突发奇想一箭射下数只飞鸟。观赛台上欢声雷动,然而那人却当即被罚下场。因为擅做主张,违背规定,视为藐视圣上。

那人也不敢强辩,否则罪加一等。

于是一切仍旧按常规进行,由初时的激烈到后来的平淡,但凡打起精神欢呼的皆是因自家的人马在场上。

也不知过了几轮,苏锦翎已是想找借口离开了,却忽然听闻……“烈王世子苏穆风对建威大将军钟万楠”。

她立刻抖擞精神,向场中看去。

只见南北角门一开,同时跃出两匹宝马良驹。

其中一匹通体雪白,只眉心一簇墨黑,其上银甲加身者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威武中透着点儒雅,温润中散发昂扬,只一出场便博得连声叫好,不是苏穆风又是哪个?

余光中瞥见不远处的宇文依薇的手蓦地攥紧了护栏。

即便只能看到她挽着垂云髻的背影,亦知她的目光定是一瞬不瞬的跟随那位年轻的将军。

苏穆风与一身黑甲的钟万楠于台前行礼。

即便隔着一定距离,苏锦翎依然看到宇文依薇攥着护栏的手在轻微颤抖。

目光收回之际正迎上苏穆风的目光。

因为她时常在清心殿伺候,自是与他偶有见面的机会,可是这般戎装打扮的苏穆风她还是第一回见到。只觉润如美玉,刚若金石,满场的英武男儿皆不如他,顿时生出无限骄傲,唇角不禁一翘。

苏穆风的眼睛自是只看着她。

他知道她病了,眼下脸色依然有些憔悴,可就是方才那一笑,就好像浮光乍现,春色满园。

她唇瓣微动,似是在说什么。

他听不到,但知道她的心意,随即回以一笑,眸色深深。

宇文依薇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缓缓走近,看着他向台上这群贵人行礼,看着他……只注视着身后那人。

他没有看过她一眼……

她的唇角流出一丝苦笑。

“哼,贱婢,真不要脸,”耳边传来宇文依蕾的咒骂:“大庭广众下就和亲生哥哥眉来眼去!姐姐,我要是你,早就将她碎尸万段了!”

宇文依薇装作没听见,只热忱的看着那身影翻身上马,驰向远处。

照例是骏马奔驰,飞箭如星,然而对于苏锦翎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箭矢破空,交错如蝗,让人目不暇接,金石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地面旋即又多了一层或折或裂的箭羽。

这哪是比赛?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场厮杀,似已无人关注那悬在空中飘扬的物件,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那支支足以致人死地的飞箭。

烈日当空,箭尖挑着日光飞舞出一幕白日下的流星雨。

满场静寂,只有当又一次危机被场中人躲过时才爆出一阵惊叫或欢呼。

苏锦翎只觉得胸口憋闷,想喊又喊不出来,她看着那白色的人影与于场中往来穿梭,看着他矫健的越过一道道障碍,看着他沉着稳定,或躲闪或迎击……每一道箭闪都让她心跳加剧,每一声破空之响都让她指尖微颤。

她只盼着结束的鼓声快快响起,可是那裁判官是看呆了还是吓傻了?这场比赛怎么如此漫长?

“别担心,就快结束了。”

宇文玄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握住她紧攥成拳的小手。

她意欲挣脱,怎奈他握得那般紧,还一根根的掰开她冰冷的手指,牢牢扣住。

临近结束,胜负难分。周围已经有人议论着往年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定是要加赛一场。

还要加赛吗?

宇文玄铮只觉得掌心的小手蓦地一紧。

苏穆风是列王府唯一的男丁,自十五岁起就取代父亲苏江烈参加一年一度的骑射大赛。她只看到了他明润和煦的笑,只听到他温柔的唤自己“锦儿”,只记得他攥紧了拳头说“我会保护你”,只知道他是列王府的世子……却不想这样一个荣华尊贵人人钦羡的身份却要经历这份生死考验,年复一年,永无停息。

赛场即战场,名利权势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以往难得相对的片刻,她何尝想过这些?而今方知,或许只是偶然的一个不经意,便可能是永别。就像他方才那样深深的看她,难道竟是抱着孤注一掷一去不返的决心吗?

一时间,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挤压着她的心脏,满腔的热辣直冲向眼底。

她没有看到,宇文玄苍的目光飘向她,神色冰冷。她只听见马蹄踏在断裂的箭矢上,清脆有声。

时间所剩不多,可二人尚无一物收入囊中。

马蹄如风,烟尘弥漫。

苏穆风凌厉的目光扫向观武台……距离如此遥远,只能看到密压压的线,但是他知道,锦儿一定在看着他,在担心他。

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斗,他不能再让她提心吊胆的跟随下一场。

探手壶中……只剩三支羽箭。

腕一紧,抽出,全部搭在弦上,眯起了眼。

骏马腾空,长鬃飞扬,与此同时,三箭齐发。

整齐的破空之声如同长啸,准确无误的射向悬宕在半空的物件。

三样小件应声而落。

未及叫好声起,他已策马向其奔去。

可是就在这时,紧随其后的钟万楠拈弓搭箭……

而南侧看台亦有一道寒光飞出……

苏锦翎清晰的听到一声“不……”却不知是不是出自己口。

千钧一发,一发千钧。

两箭一后一左直取苏穆风。

来不及犹豫,来不及提醒,甚至来不及恐惧,那两束寒光已于眨眼之际逼近苏穆风,箭矢入肉之声似已在耳边响起……

苏穆风的身子骤然一斜……

惊呼四起。

然而下一刻苏穆风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即将落地的小物,人顺势自马腹下滑了一圈,再次翻身马上。

而那两束寒光恰在他于马身翻转之际呼啸而过。

欢声雷鸣。

苏锦翎忍不住哭出声来。

手旋即脱离了宇文玄铮的掌控,还听他在耳边抱怨:“被你抓得痛死了。”

场上在迎接英雄的凯旋,而一部分禁军已向南侧看台赶去。

谁人竟敢在比赛其间暗放冷箭?

赛前还意气风发的钟万楠已被作为嫌疑人带下场去,一路高呼“冤枉”。

下一场是襄王,至于对手是何人苏锦翎并未听清,宇文玄铮亦说此战毫无悬念,襄王因了对手不够强大已在后台砸了抽签的筒子,恨言有人小看自己。

183此情难付

苏穆风走到台前,向皇上行礼,顺低语几句,其间不忘看向她,展颜一笑,星眸深邃。

她也急忙回之一笑,眼泪却差点又掉出来。

宇文玄铮拽了拽她的衣角。

她正待生气,却见他不知何时举起她做的那个望远镜扣在眼上,一本正经的瞄准了场中。

“你怎么把这东西带来了?”

“我可舍不得暴殄天物……”

这么个稀奇古怪的物件自然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于是本就毫无悬念的比赛又失了几分热度。

他果真就是来炫耀的。

襄王愤愤下场,把前来接应的兵士推了个四脚朝天。

“七殿下是第几场?”

赛事已经接近尾声,苏锦翎还未看到宇文玄朗出赛,她已是站得腿酸,若不是与宇文玄朗素日交好,她早就想走了。

宇文玄铮面色有些尴尬,然而仍附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你给他下了巴豆?”苏锦翎惊叫。

“小声点!”宇文玄铮差点要去捂她的嘴。

他倒不是怕赢不了这个双生兄弟,可是一想宇文玄朗到是煜王那边的人,而这两年煜王和清宁王都不参赛,玄朗与他便各自代表,如此……只不过是不想煜王一方多个人在场上耀武扬威罢了。

苏锦翎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兴致勃勃的指着场中:“快看,热闹来了!”

宇文玄铮口中的热闹恰是樊尚书家的三姑娘樊凌瑄与穆学士的公子穆怀帧。

是天意还是人为?

参赛者那么多,还是抽签决定,怎么单单就让他们二人成了一组?

眼下那二人已于飞龙台前拜见皇上,接下来便应是相互见礼,可是……

皆岿然不动。

樊凌瑄一身紫红琉璃软甲晶莹剔透,更衬得她容颜赛雪。穆怀帧墨绿软甲深沉稳重,更显得他身姿昂扬。

这二人站在一处,是说不出的匹配,又都选了浑身雪白的宝马,是天作之合?是心有灵犀?只可惜……

人群中已发出各色叹息。

良久,穆怀帧方双手抱拳,轻说了一字:“请。”

樊凌瑄神色端肃,只瞥了他一眼,翻身上马。

虽然是女子,虽然身姿玲珑秀气,可是骑在马上,是别样的英姿飒爽,仿若一团艳丽的火焰,霎时燃烧了整个赛场,赢得赞声如潮。

“想不想骑马?”宇文玄铮低下头,眼睛一眨一眨:“我教你。”

绕场半周后忽然策马狂奔,两匹白马相对而行。一个如烈焰飞卷,一个如狂波涌动,在即将碰撞掀起滔天巨浪之际,齐齐勒马。

骏马人立而起,鸣声震天。

箭光离手,两支箭并行而飞,在同一时刻正中同一靶心。

欢呼声,赞叹声,嬉笑声响成一片。

穆怀帧迅速搭箭,只听“嗖”的一声利响,箭已离弦,而也就在接下来的一刹那,樊凌瑄手上亦箭光飞射,紧随前一支箭。在那只箭刚刚钉到靶心,她的箭便赶上钉住箭羽,将那支箭顶出了靶子,自己的箭却稳稳扎在靶心,只余箭羽微微颤动。

谁都清楚,樊凌瑄此番就是为穆怀帧三年前的悔婚而来参赛,然而谁也想不到她出招竟如此凌厉,丝毫不给对方留情面,似是这般就能为自己为樊家讨回公道。

“依我看,赛了这么多场,就这场还有点看头。”宇文玄铮不无幸灾乐祸。

苏锦翎则是在敬佩之余带着些许同情。

一个女人,在大婚的前一日被莫名退婚,这无论放在哪个时空都是件失颜面的事,若是一般的女子,愤恨之余不是大哭大闹就是欲寻短见,可是她听说樊凌瑄当年只是下了花轿,扯了盖头,不悲不恼不怒,一个人稳稳的,沉着的走进了樊府的大门。之后仍有人前去提亲,得到的回应是樊家三姑娘立誓终身不嫁!

是因为恨对方毁约,还是自此对男人失了信心?不得而知。

而今她出现在赛场,昂然策马奔驰,与那个伤了她的男子一较高下,这一番巾帼风骨谁人能敌?而这其中的滋味又有谁得知?

不知那个拒绝了她的男子心中是何等滋味。然而于他而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也是难得的情深意重。

思量间,赛场上已是风云陡转。

没有前几局赛事的相互残杀,二人只是对悬在空中的物件竭力射击。

物件射落不能落地沾尘,否则视为作废。

樊凌瑄射落一物,在赶去拾取时忽然身子一歪,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若是落马,便是失败。

穆怀帧似也去拾取成果,恰好纵马路过,手只一扶,穆凌萱便稳稳的坐回马上。

四围一片嘘声,也有善意的嘲笑。

樊凌瑄却是毫不领情,回手一掌,险些将穆怀帧击落马下。

观赛台上便有些混乱。

不多时,空中剩余的物件已被二人基本扫空,只余一红色小物悬于柳下。

樊凌瑄娇叱一声,白马随即一个前跃,直奔而去。

穆怀帧不甘落后,打马向前。

同时拈弓……搭箭……张弦……

然而就在出手的刹那,穆怀帧的箭锋忽然一偏。

依旧是并发的破空之声,然而却是并行渐远的两道箭光。

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发出一声轻响,于是那红色的小物飘然落下。

“好一个穆怀帧!”皇上忽然朗声大笑。

此番,樊凌瑄却没有急着赶去,直到那物件就要落地,她方从怔忪中苏醒,策马上前,接住了那小小的轻盈。

“穆怀帧果真是条汉子!”宇文玄铮由衷赞道。

士兵点收。

“穆怀帧,二十三个。”

“樊凌瑄,二十四个。”

原来,只差这一个。

穆怀帧对樊凌瑄抱拳一笑,调马离去。

樊凌瑄并无胜利的喜悦,她呆呆的坐在马上,过了许久,方抬头看向那墨绿的身影。

只是一眼,忽的低下头来,打马冲出场去。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可是苏锦翎莫名觉得自己看到有一点泪光遗落在风中,在夕阳下是那般夺目,却只是一闪,便消失不见。

或许不仅有恨,不仅有怨,或许……还有爱吧。或许自得知两家即将结亲,就已开始以一颗少女萌动的心在期待与那人的天长地久,想象一种简单的幸福了吧,然而他的心早已给了别人,无论她是努力,是放弃,终是错过了。

而穆怀帧如此相让,是愧疚?是体谅?是歉意?抑或是悔恨?终无可究。他此生能给她的,唯有这偏开箭锋的一让而已。

今日一会,后会无期!

“等着看好戏吧!”

苏锦翎正想骂他铁石心肠,却见他冲自己挤了挤眼,纵身一跃便下了看台。

原来是要进行比赛的最后环节——流星逐月。

由一人点燃一只巨大的爆竹,爆竹炸开之际,会向空中喷洒无数酒盅大小的红丸,这些红丸中,只有一丸上面刻有“胜”字,谁能射中,谁就是此次骑射大赛的冠军。

然而等了半天,亦不见兵士抬出大爆竹,却有裁判官于台下单膝跪地,也不知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宇文玄铮又跑上来了,站在她身边,神秘兮兮道:“烈王府又要上场了!”

苏锦翎眉心一蹙。

按理每府出一人代表即可。苏穆风是长子,自是由他出马,而且已经取胜,只待进入决赛,怎么又要上场了?

想到此前的惊险,不禁攥紧了帕子。

却听宇文玄铮又道:“我们宇文家族这边也有女将上场……”

纤眉一扬……女将?

场上开始唱名。

此番竟是数人参赛,苏锦翎于众多袅娜娉婷的名字中拾得一个“七公主”……

宇文依薇?!

而接下来,又一个名字落入耳中。

“苏玲珑。”

她只知苏穆风作为苏氏世子必须文武全才,却不知苏玲珑竟然也会骑射。

放眼场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骑装齐备,风烟肃杀里竟好似开了朵朵鲜花,于马蹄声声中迤逦盛放,散播香风阵阵,是一种纤柔与坚韧交织的风采,远胜于弱柳扶风的极妍美态。

苏锦翎万分钦羡的看着场中,耳听得宇文玄铮轻声道:“若是喜欢,我也教你。”

人群中爆出了前所未有的沸声盈天。

距离遥远,然而苏锦翎一眼就看出那个水粉骑装的女子,一反往日的柔弱清丽,如一只美丽矫捷的鸟飞舞在场上。

她娇叱一声,策马奔往飞龙台,其余女子亦飞马而来。

无号令,众女齐齐翻身下马,行单膝礼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夕阳洒金,清风阵阵,尘烟横扫,娇颜如画。

此种场景,顿让苏锦翎的心中荡起一翻波澜壮阔。

皇上异常高兴:“想不到我天昊竟有这等巾帼红颜,今日朕算是大开眼界了。”

“谢皇上夸奖!”

娇媚的声音整齐划一,如金玉相击,既悦耳动听,又铿锵有力。

“诶,朕还没说完呢。”皇上笑道:“这身装扮的确不错,然而你等可知骑射工夫不在形而在行,不在外而在内……”

“皇上放心,我等若是花拳绣腿金玉其外,便任凭皇上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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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置顶评论几日前更换了下,因为改版后评论超过8条无法置顶,还有人提示我原置顶评论时间久远,所以……大家的支持我都记在心底,即便成绩不好,也力争写好每一个字!

184痴心错付

说话的竟是苏玲珑。

她身着翡翠蓝骑装,合体熨帖。掌宽革带拦腰一束,勾勒健美身姿。衣袖略宽,袖口以护腕收紧,轻薄柔韧的衣料在风中猎猎抖动,窸窣有声。

她神色坚定的望着皇上,一双大眼于夕阳下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

苏锦翎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苏玲珑,一时间只觉夕阳的光辉全被她引了去,堪称光艳无双。

“不愧是烈王之女,果然有风采!”皇上赞道。

可是不知为什么,苏锦翎觉得苏玲珑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瞬往旁处一偏……

坐在那个方向的,是太子。

太子微偏着头,依苏锦翎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可以想象那双原本美妙却因过度纵情酒色而略显浑浊的眼正在那一排花朵一样的女子身上逡巡。

她顿时皱了眉,一通反胃。

听了皇上的赞叹,烈王没什么表示,想来仍旧为她擅自入宫而生气,苏穆风倒是代妹妹谢过皇上。

长身玉立,风度无双。

宇文依薇的目光便转向他,眼底的坚定沉静瞬间化作春水融融。

苏锦翎心中一动。

此番请赛是宇文依薇提议,莫不是就为了……苏穆风?

鼓声徐响,众女齐刷刷的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一时间,烟尘滚滚,遮光蔽日中,盛开娇花万千。

抽箭,拈弓,撘弦……

无矫揉造作,一切动作宛如行云流水,无分毫演绎,一支支利箭宛如插翅乘风,劈开日光直斩前方,只听数声铿然之响,一列长箭均中靶心。箭啸未歇,箭羽尚在徐徐颤动。

“好!”

不知是谁率先叫了声好,顿时欢声雷动。

勒马,扬鞭,奔腾……

或倒挂金钟,或鹞子翻身,或海底捞月……场上巾帼各显神通,其间箭雨纷纷,宛若流星幻彩。

“嘿,我倒不知七姐还有这等本事。”宇文玄铮摸着有萌发胡子趋势的下巴喃喃道:“小时她便总和四哥在一起,四哥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这骑马可是学了好一阵子。她当年简直笨得要命……”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脑门狂闪:“她当时可是吃了不少苦。我们都笑她,在马上坐都坐不稳竟然还想开弓射箭,没想到……”

苏锦翎看着那矫捷纤丽的身影……三道寒光自弦上齐发,分中三个靶心。

满场欢腾。

她可以想象当年的宇文依薇是如何倔强的跟着宇文玄苍……不,确切的讲是跟在苏穆风身后,她如此的刻苦也无非是想得到他的关注,然而终是落花的痴望,而今日的请赛便是想博他一顾吗?即便是他目光的随意一扫,只要曾掠过她的身影便已心满意足吗?

无数日夜的思念化作静水流深,默默的浇灌着这朵骄傲却孤单的花朵,而今终于要于此刻喷薄怒放。

那个被她心心念念却始终不敢对其吐露心声的男子,你可看到她于这一刻盛放的光华万千?

苏穆风昂然立于观赛台前,尚未卸去的软甲浮着黄昏的柔光。

那是胜利的光彩,是经过厮杀经过惊险的洗濯更显英武的气概。

她看到许多女子在对他流波微转,不时与同伴窃窃私语,粉面漾起鲜嫩的红晕。

王公大臣亦啧啧称赞,有不少人已移到烈王台前,想来是要为自家女儿定下这乘龙快婿。

的确,那是个值得世间女子爱慕的男子,是当得起所有仰羡的少年英雄。

只是他的眼此刻在关注谁,他的心此刻在挂念谁?

那朵在马上盛开的花朵可曾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心?

有花盛放,流水啊,你可在等待她的飘落?

蓦地,苏穆风似是有所感的转过头,直接迎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眸子似在沉思,清澈的波光上蒙着层淡淡的水雾。

她还是幼年的样子,但凡在琢磨什么事,总是歪着头,长睫不停的眨啊眨。

忍不住唇角一牵,然后便见她回过神来,冲着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夕阳斜斜的扫在她身上,柔柔浅浅,似也是对这玉一样的小人儿怀着无限爱怜。她半笼在金色的光中,仿佛镶嵌在圣洁而迷蒙的光晕里,衣带翻卷,飘飘欲飞。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清萧园,有那样一个干净澄澈的女孩背着小手立在池边,小脸紧绷,眼底却满是笑意。

“穆风……”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唤,隐着怒意和警告。

他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踏上台阶,正向她走去。

苏江烈往这边看了一眼,眉头紧皱。

苏锦翎垂了眼帘。

那双阴冷深邃的眸子在她身上只停留片刻便转了回去。

她紧紧的攥着帕子,被阳光照得暖暖的身子泛起一阵寒意。

鼓声骤起,场上的巾帼英雄纷纷勒马回缰。

裁判官报数,苏玲珑比宇文依薇险胜一箭。

两个女子倒无甚反应,倒是烈王拱手对皇上连道“承让”。

皇上大笑:“虎父无犬女,玲珑郡主颇有烈王当年风范!有这样一双儿女,真是快慰平生啊!”

宇文依薇的目光滑向苏穆风。

经过剧烈运动的脸色一反往日的苍白,布着鲜润的红晕,眼睛亦水水的发亮,分外动人。刚下了马,人还有些气喘吁吁,却好似一朵绽放在枝头的樱花,随风颤动。

苏穆风只对她拱手一礼,牵过缰绳。她便抿紧了唇,却有挡不住的开心自眼角自眉梢灿烂的流淌下来。

苏玲珑下了马,与苏穆风讲了两句,又给皇上和烈王见了礼,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一旁……正是太子所在。

苏锦翎不觉咬紧嘴唇。

苏玲珑不顾一切的入宫选秀,该不是就为了太子吧?

她与苏玲珑接触并不多,而今将以往的种种片段串联起来,思及当时某些她想不通亦不愿在意的细节,眼下竟是逐渐明朗起来。

太子?苏玲珑喜欢太子?天啊,她是怎么想的?

她被这个答案弄得晕头转向。

太子,苏玲珑怎么会喜欢太子?那个……那个花天酒地无所事事醉生梦死昏庸荒诞的大米虫!她是什么眼光?

此刻真恨不能跳下台去抓住苏玲珑一阵猛摇,论才智论心机论能力苏玲珑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么会对太子那种人动心?不对,她该不会是……想当太子妃吧?是的,当了太子妃,待太子登基后她便自然成为皇后……

她的指尖顿时发凉。

夏南春现为太子妃,父亲是右丞相夏饶,与之相关的还有数不清的背景,若是想撼动她的地位可谓难上加难,苏玲珑……即便拼上烈王府的一系列干系,会赢吗?

而且,这不仅是两个女人的斗争,更是两个家族以及与两个家族有关的所有势力的斗争。

夕阳柔媚,她却觉得已有风雷暗自涌动。

然而转念一想,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哪怕是烈王府……

冷笑,可是苏玲珑……

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立在那里,在某个回眸的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章宛白。不错,章宛白那种凌厉与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在苏玲珑的脸上尽显无遗,然而此刻,那张脸上却多了几分温婉,急切,小心翼翼与羞赧,大眼中波光粼粼,时不时的瞟向太子,英气中又有挡不住的女儿韵致。

苏玲珑莫不是真的对太子动了心吧?

若是那样的话……

一时间,竟是分不出对太子动心还是对太子妃的地位有所觊觎哪个更让人担心,却是见太子起了身,绕到皇上身边耳语几句,皇上便向这边看过来,笑着颔首。

太子也看过来,只不过他此刻背对阳光,只一副颀长的剪影立在那。

其实,若是不想到他的讨厌,他也的确是个翩翩男子。可是苏玲珑,你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也不知方才他跟皇上说了什么,现在又看不清那表情,却是觉得他在笑,贼贼的。

“哈哈,终于到小爷上场了!”

宇文玄铮纵身一跃,直接跨*坐在候在下方的火龙驹之上。

马嘶人立,直奔场中。

数匹骏马绕场疾奔,踏起漫漫尘烟。烈马长鬃飞卷日晖,金光灿灿,铺撒壮志豪情。

场中设一一人多高的爆竹,形如钵盂,通体金红,长长的捻子自底部爬出的,直蜿蜒到飞龙台前。

太子代皇上执臂粗的长香下台引燃长捻,只见一股青烟扭曲着蛇形远去。

那烟离爆竹越来越近。

苏锦翎忽然紧张起来,这么大个爆竹,得有多大的爆破力?这在场的人岂不是要……

可是他们怎么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不仅场中人马严阵以待,观者亦全神贯注饶有兴致的盯着那长捻迅速缩短……

“皇上,”她奋力移到宇文容昼旁边:“那爆竹会不会……”

宇文容昼自然而然的拍拍她的手背,笑着摇摇头。

她浑然不觉,而一旁的宇文玄逸瞟了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眉心微锁。

青烟已尽数缩进那火红的柱体之中。

静止的钵盂开始震颤,连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战栗。

苏锦翎不是忘记了逃跑,只是见大家这般镇定,心里也有些好奇那爆竹一旦炸裂会是怎样的壮观,而且……既然每年如此,应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185瞬息万变

她正思绪飞转,猛听得一声巨响,那巨大的钵盂仿佛从地上蹦起来,于此同时,顶端忽然喷出无数红艳艳的酒盅大小的小球,如天女散花般直冲九霄。

除了苏锦翎的惊叫,众人均是统一的欢呼,于是这一声脆弱的惊叫很快淹没在人声的浪潮之中,只宇文玄苍睇过一眼,清冷的眼角浮起几不可见的浅浅笑意。

马蹄如风,飞矢如蝗。

刹那间,已有拖着长长箭尾的红色小球暴雨般砸落在地。

余下的小球纷纷下落,诡异的是未中箭者并不着地,而是飞虫般四处乱窜。

场上折金断木声不绝于耳,扬鞭叱马声此起彼伏。

天色渐暗,烟尘弥漫,苏锦翎已分不清那个是苏穆风,那个是宇文玄铮。

这样的昏暗,这样的混乱,这么多的目标,谁能看清哪个小球上标有“胜”字?若真的有人射中,估计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况且刚刚那么大的冲力,怕是有许多小球已经被发射得不知所踪了吧?

场中银星飞闪,若无箭啸铁蹄之声,倒真是幕华丽图景。

忽然,烟尘中一骑杀出,直向飞龙台。

禁卫急忙摆阵护驾。

皇上斥退他们,唯见那一人一马踏尘而来。

银甲白马,飒爽英姿。

“哥?!”

苏锦翎失声叫道。

苏穆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擎箭奉上,那箭杆之上横贯一红色小球,其上正镌有一“胜”。

苏锦翎难掩激动,只不知苏穆风是如何于万千目标中,于昏黑暗沉中准确命中此物,不过即便这东西是死耗子,苏穆风也绝不是瞎猫!

皇上接过那支箭,吴柳齐立刻奉上一把金漆弯月弓。

宇文容昼拈弓搭箭,将弓身拉得圆如满月,箭弦轻叹,满是蓄势待发之音。

长指蓦地一松。

只听“嗖”的一声,飞箭破空,寒星猝闪,刹那没入暗夜烟尘,然而转瞬之际,场中忽然爆出一团烈焰,迎风狂舞。正是那钵盂,因为火光映衬,此刻宛若一颗巨大红宝镶嵌于夜幕之中,光彩夺目。而下一刻,仿佛有谁吹了一口气,赛场周遭忽的次第燃起篝火,将整个明华苑照得通亮如昼。

火光彤彤人影耸动间,苏锦翎好像回到了那个青禾节,有狂歌烈舞,铁血柔情……

神思游移之际,感到一束冷锐的目光向她移来,而待她看过去时,却只见那人望着场中的熊熊烈焰。

方才的……是错觉吧?

火光骤起之际,场中人便知胜负已分,纷纷收了弓箭,驱马赶至飞龙台前。

没有人质疑结果是否公正,因为只有镌刻“胜”字的小球方是点燃场中的巨瓮的火引。

除了襄王愤愤不平,其余人均行祝贺。

“穆风,”皇上格外高兴,竟直接唤起了他的名字:“每年的骑射大赛均重赏拔得头筹者,不外乎是金帛等俗物。今日你武艺超群,险中求胜,有目共睹,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为表嘉奖,朕格外准你为自己求个赏赐……”

话音未落,宇文依薇的目光顿时落到苏穆风脸上,碎碎闪闪。她咬住嘴唇,两腮不由自主的红起来。

苏穆风却眼睛一亮,直接越过众人盯住苏锦翎。

宇文依薇的眸子霎时暗下去,好像熄灭的火光,只一忽,连火星亦被风吹得不见踪影。

苏穆风只是望着苏锦翎,见她看过来,立刻弯起唇角,眸色深深。

苏锦翎已听见方才皇上所言,再见他这种神色,不觉心中一紧,立刻望向宇文玄苍。

依旧是个背影,挺直的坐在那里,对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仿佛陷入了沉思。

眼底雾气上浮。

“你怎么了?”宇文玄铮关切的挤到她身边。

“烟气太大,熏了眼睛。”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

苏锦翎无暇关注他的东张西望,回眸之际恰恰瞥见宇文玄逸。

他正看着她,唇角衔一抹笑意。火光烈焰下,他的面容愈发深邃,神采愈发俊逸,即便是闲散的靠在桌边,却有乘风欲飞之势。

见她望过来,“啪”的甩开折扇,随意扇了两下,对她轻轻摇摇头,似是安抚。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担心?

苏穆风冲苏锦翎微微一笑,点点头。随后正身端立,单膝跪倒:“末将恳请皇上……”

“皇上……”苏江烈随即拜倒在苏穆风身前:“犬子年幼,不知礼数,还请皇上赐赏!”

“父王……”苏穆风急了。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已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他要锦儿,即便今生不能要她相伴,也要她离了皇宫,离了煜王。他会给她安置一个自由自在的天地,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亦或者……就请皇上赐婚。

这绝对是个大胆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可皇上既是让他求了……皇上金口玉言……他为什么不搏上一搏?

“微臣恳请皇上赐赏!”苏江烈恍若未闻。

知子莫若父,他怎能让儿子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不仅是这唯一儿子的前途,就是烈王府……关键是穆风和锦翎……不行,这绝对不行!

苏江烈目不斜视,深深拜倒,隐在敞袖下的眉心紧紧皱起。

前尘旧事,翻滚如潮。他唇角微动,一个在心底尘封了许久的名字,一个每每在午夜梦回徘徊在唇畔的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王者,拥有能在刹那间捕捉瞬息万变的精锐。

从这纷繁的目光交错中,从苏穆风的急切与苏江烈的决然中,他隐约的记起去年选秀时的事。

当时南巡,关于苏穆风拦截秀女进宫的车队是回宫之后听人有意无意的谈起,亦只是一笑置之,事后便忘了,而今……

他看了看苏锦翎的紧张,又看了看跪在脚边的父子二人。

可是话已出口……天子在上,金口玉言……

“父皇……”一直对着火光眺望的宇文玄苍起了身,敛衽一礼。

火光在他身后跳跃,雪色的衣袍也染上金色,衬得整个人刚硬无比中又带着几分妖冶的魅惑。

“苏世子自幼与儿臣为伴,儿臣深知他性情谦逊内敛,怕是不好开口向父皇讨赏,若是苏世子讨了什么无趣的物件……”

苏锦翎眉头一拧。

无趣的物件……他什么意思?

宇文玄朗已经在一旁偷笑了。

“……也无法彰显皇家天恩,不若就如烈王所言,请父皇赐赏。”

“往年对于获胜者,都由父皇封赏,若今年改了规矩,怕是有人要……”

宇文玄逸也插了言,虽是半句话,却引得襄王瞪起了眼。

“况若今年改了,明年又将如何?苏世子为人谦和,别的人就难讲了,而且今日的冷箭……”

又只是闲闲淡淡的半句,然而任是谁都听得明白。若是改了这赏赐的规矩,保不准明年为了这自行讨赏更是要冷箭横行。而且这自行讨赏若是碰上如苏穆风般谦和的人还好,若是碰到贪心者……

“请父皇(皇上)赐赏!”

众口一词,宇文容昼自是有了台阶。

刺金龙纹袍袖一挥:“着翰林院拟旨,赐封苏穆风为国大将军,领二品军衔。”

依苏穆风的年龄及资历,此封不可谓不是厚赏。

“谢吾主隆恩。”

众皆拜倒。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同一时刻松了口气。

苏穆风缓缓站起身,看向苏锦翎。

火光半映着他的脸,那隐在暗处的一半竟是分外沉重。

苏锦翎心底一痛,急忙掉转目光,竟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

又不忘望向宇文玄苍……刚刚,他是在担心她吗?

而那人依旧面对火光而立,似是一切与他无关。

倒是宇文玄朗冲她露露白牙,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赛事结束,王公贵族在禁卫了引领下一一拜别皇上,向场外走去。

与此同时,又有一队宫人自另一侧门走入,皆托着盘子,只是火光摇曳,光影曈曈,看不清那上面到底盛着什么东西。

“今日一赛,不禁让朕想起当年征战沙场。”宇文容昼负手而立,对着火光喟叹。

襄王脸上也浮现出傲然神采。

“思及当年,可谓风餐露宿,经常连饭都吃不上,遇到困难时期,连战马都杀了果腹。不仅是兵士,就连朕也总想着赶紧打完仗,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

“皇上……”

贤妃深有感触的握住皇上的手。

“哈哈,只是今日……倒真想重温当年赛场上的烈马狂歌!”

那队宫人已经走近,数十只漆木托盘上扣着水晶罩,下面是码得齐整敦实的肉类,有的托盘上则盛着乳猪、肥羊、野兔、山鸡……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苏锦翎眼睛一亮,皇上该不是要准备……烧烤吧?

想到一群人绕场围成一个圈进行烧烤的壮观景象……她果断的咽了口口水。

“父皇,儿臣去接九皇弟过来!”

宇文玄铮虽然平日喜欢欺负宇文玄徵,可是有了好事总是第一个想到他。

宇文容昼刚点了头,他就跃到马上奔了出去。

“哎,玄铮,你怎么可以在宫内骑马呢?”宇文玄朗故意高声喊道。

186故意刁难

不知他是否知道正是这位双生兄弟给他下了亲切的巴豆,导致他只能在终场才赶来看热闹,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让宇文玄铮挨板子,因为皇上规定不让在宫中骑马,上次宇文玄铮就犯了错误,结果在禁足还是被痛打间选择了挨板子。

而此刻皇上却哈哈大笑,不予追究。

贤妃坐了一天,这会已经体力不支,便先告辞回去,如妃亦告辞同行,其余妃嫔纷纷离去,只有璇嫔留了下来。

最近她深觉失宠,认定原因便是那个总时不时去清心殿伺候而今又被传为神女的苏锦翎。现在夜已深,稍后酒足饭饱,这饱暖思那啥,难保不……

不行,她得看着点!

况且也正好趁机和皇上联络一下感情,皇上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招她侍寝了。

于是妖妖娆娆的走到皇上身边,轻声细语。

皇上笑了笑,瞧了她一眼,又睇向苏锦翎。

苏锦翎的眼睛已经落进那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肥羊身上拔不出来了。

前世刚上大学时,几个同学组织野游,其中有个来自新疆的男生特意弄了一只羊,晚上就给一群人烤起来。至今她还记得带着诱人香味的烟是如何从那黄澄澄直往下滴油的羊身上袅袅飘起……

“咳,”皇上轻咳一声,眼底满是笑意:“这肉可不能白吃。”

苏锦翎长睫一抖,她怎么觉得这话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见她移了目光,宇文容昼故意转向众人。

“我天昊能有今日辽阔疆土,全凭了马上打得这片天下。虽然眼下国泰民安,为君为臣者却不可掉以轻心,荒废功业。所以今儿若想得此美食,必要以武为凭,否则……只有睁眼看着的份喽。”

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果真是冲她来的,她抿紧唇。不过也不怕,这留下的女子中除了宇文依薇还有哪个是骑射的行家?皇上该不会忍心让他那娇滴滴的璇嫔饿肚子吧。

前世看武侠片,那些英雄人物吃得兴起之际,动不动就要舞刀弄枪的耍上一圈说是以助酒兴。当时她就纳闷,他们就不怕呛风腹胀?难不成练过武功的人不仅功力达到某种境界就连肠胃都有异常人?

已有肉香徐徐飘来。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肚子叫得更欢了。

“啊,烤山鸡,父皇万岁——”

这工夫,马蹄声声载着宇文玄徵的欢呼疾驰而来。

宇文玄铮将他拎下马:“这回知道我没骗你吧?”

宇文玄徵一个箭步冲到那烤好的山鸡旁,小鸟似的欢叫着:“我的!我的……”

“玄徵,父皇有言,要以武为凭,否则……这山鸡你看看也就罢了。”宇文玄朗凑上前,摇头叹惋。

宇文玄铮一看他就有气,一把将宇文玄徵拨拉到身后,大有黑道老大罩小弟的气势:“玄徵这份,算我的!”

“谁要你帮忙?”宇文玄徵侧身一步,稳稳的站出,一副慨然气势:“拿弓来!”

宇文玄朗眉峰一挑,立刻有太监奉上弓箭。

火光跃动,人影纷纷,远处的箭靶已是蒙于光暗交错中。

宇文玄徵站直了小小的身子,拿起那和他差不多高的弯弓,搭箭上弦,眼睛微眯,对围观者目不斜视。嘴唇紧绷,指扣住箭羽,瞄住那忽隐忽现的箭靶。

弓弦吱吱作响,和着火上烤肉的噼啪声,顿时布下一种紧张的宁静。

紧扣住箭羽的指忽的一松,一道银光只一闪便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便听到远处传来“嘭”的一声轻响。

有小太监飞速赶去。

良久……

“正中靶心——”

“好小子!”宇文容昼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愧是咱们宇文家族的子孙!”

“父皇,现在那只山鸡可以归儿臣了吗?”宇文玄徵一改方才的调皮,一本正经道。

待接过山鸡,立刻又暴露本来面目:“锦翎,来,给你尝尝我的战利品!”

他就势扭下一只鸡腿。

苏锦翎乐滋滋的伸手去接。

宇文容昼的声音不软不硬的落地:“玄徵,不劳者不得食……”

宇文玄徵初时有些不解,眨眨眼,但很快笑起来,小大人一般:“好。锦翎,待会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好了!”

苏锦翎笑得异常谦卑,心里却想,这皇上是怎么了?我今儿也没得罪他啊?难道是在清算早上没有同他一起出发的帐?小心眼!

又气,好你个宇文玄徵,你也不帮我?

再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宇文容昼若无其事,只撩了袍子坐在火堆边。

吴柳齐赶紧奉上软垫,又急忙要夺了皇上手中的叉戟。

皇上不松手:“当年朕带兵出征,经常和将士们一同围火烧烤,把酒言欢,说起来,朕的手艺也不比你差呢。今儿朕就亲自上阵,让你尝尝朕的手艺!”

吴柳齐连声说着:“奴才不敢,不敢……”

“去,把那羊给朕拿过来!”

于是那只饱受苏锦翎目光洗礼的肥羊经过她的眼皮底下骄傲的颤巍巍的向皇上前进。

皇上熟练的将羊架上,璇嫔连忙卷了宽大的衣袖亲自拿了调料细细的涂在羊身上。

苏锦翎心里忽然冒出几句歌词……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若是忽略一身华贵的装扮,二人很像一对恩爱的普通夫妻,正在演绎一出传统的夫唱妇随。

只是苏锦翎现在没工夫欣赏这幕温馨。

火苗忽高忽低的舔着肥羊,只一会就现出一层油汪汪,旋转着,无比招摇的落在饥饿的苏锦翎眼中。

肚子很响亮的欢叫一声。

耳边时不时的就传来箭钉入靶心的声音,虽然遥远,但分外刺耳,小太监的报声也此起彼伏。

宇文家族的兄弟们好像忘记了平日的芥蒂,此刻亲亲热热的坐在一起,谈诗论剑,换盏推杯。

真是其乐融融啊,尤其是各个皇子均人才一表,俊朗非凡,皇家气派,尽显无遗。

只是苏锦翎怎么瞧着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面目可憎呢?

尤以宇文玄苍最为可恶,他倒吃得开心,看也不看她一眼,惯常冷锐的眼底竟还浮上一抹魅色。

他不是恨那只木头鸭子吗?不如这会烤了给他吃了算了。

烤全羊的香味接连不断的飘过来,像一只只柔软的手在召唤她。

她已经快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

皇上怎么还不叫她过去试菜呢?

估计是巴豆的药效已过,美味又增强了人民体质,宇文玄朗精神病发作,非要舞剑助兴。

宇文玄铮自是不肯落后,也抄起长剑上前架住对方剑势。

二人打得是风生水起,险象环生,因了助兴一说又是从未有过的正义凛然。

一时间剑光火光,交映生辉。

众人皆退至两旁观战,时不时的爆出叫好之声,于是那二人斗得愈发起劲。

这就是传说中的吃饱了撑的吧?

苏锦翎咬牙切齿。

二人你来我往,不相上下,时不时拿长剑挑起地上金樽。

金樽凌空翻转,酒水淋漓飞洒,却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落入口中。

众人一片叫好。

其实面对此情此景,再冷静的人也难免要热血起来。

苏锦翎也有些沸腾,只是肚子更加沸腾。

皇上一声喝,二人也不恋战,齐齐收了兵器。

宇文容昼瞟了苏锦翎一眼,拿匕首熟练的卸了只羊腿,递给璇嫔。

璇嫔唇角流媚,含情脉脉的睇了皇上一眼:“皇上说,不劳者不得食,妾身怎敢坏了皇上的规矩?”

言罢,妖妖娆娆的起身。

“依薇公主,可否借宝弓一用?”

品茗瞧了宇文依薇一眼,见公主点头,便将弓箭呈上。

宇文依薇的弓箭轻巧灵便却张力十足。

璇嫔拿到手后开弓试力。

箭弦铮铮,火光中如一条闪动的银线,弓背浮雕金灿,流光溢彩。

璇嫔由衷赞道:“好弓!”

苏锦翎起初怀疑她只是拿出个气势来等着皇上奖赏,却不想她径直走到场中。

一身富彩流香的锦缎宫装,其上金丝银线层层盘绕,随着她的走动……站定,熠熠生辉。

宽大裙摆,几乎及地的袍袖,配上一个拉弓射箭的姿势是别样的风情迥异。

“妾身多年不拿弓箭,稍后要是失了手,皇上不要笑我。”她的声音娇娇媚媚。

“只要你能射出三丈远,朕便赏你。”

苏锦翎立刻在心里估算自己能不能将箭射到三丈开外。

“妾身献丑了。”

话音方落,只见璇嫔仙台髻的金崐点珠桃花簪轻轻一颤,一点银光霎时穿破光影,直向前方。

“嘭”的一声轻响。

小太监的声音颤颤的自暗处传来:“正中靶心。”

其实今天出手的各个身怀绝技,璇嫔这一箭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关键是谁也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妃嫔竟然也有如此高超的箭术,而她事先也强调是荒废多年,这就不能不让人惊叹了。

璇嫔脸上露出得意神色,亲自还了弓箭,又得了宇文依薇几声赞叹。路过苏锦翎身边时瞟了她一眼,便袅袅的向皇上走去。

187当众调戏

“皇上说赏妾身,可赏什么好呢?”

宇文容昼顺手将羊腿递给她。

璇嫔娇嗔的看了他一眼。

宇文容昼大笑,亲自拿了匕首将羊腿切成小块。

“妾身谢皇上。”璇嫔娇滴滴的声音如同羊腿上流下的金灿夺目的油珠。

宇文玄铮看出了苏锦翎的窘迫,灵机一动,偷偷凑到她身边,低声道:“一会你拿弓箭在这边做个样子,我帮你把箭插上去。”

眼睁睁的看众人各得其乐了半天,无人管她,却单单是一向粗心大意的宇文玄铮说了这么句暖人心的话。

苏锦翎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宇文玄铮趁大家不注意已悄悄去准备了,苏锦翎便想着如何开口。

其实她完全可以有些骨气,关键是一天水米未进,而皇上为了节俭,从不在酉时之后宣膳,用以果腹的糕点只有两块,理由是怕积食伤身。

她正在犹豫,眼前忽有流光一闪。

定睛看去,正是宇文依薇那把镂雕良弓。

宇文玄朗笑微微的看着她,眼光簇亮,白牙耀眼。

苏锦翎有些迟疑,却仍接过弓来。

其时人声嘤嗡,应是没有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可她还是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不由得手脚发抖,指尖冰凉。

她要作弊了,还是在皇上面前,她是不是不想活了?不过宇文玄铮应该是会帮她说话的吧?

“锦翎,若是能射出三丈之地,朕就算你过关!”

皇上终于看到她了。可皇上是怎么了,为什么单单要与她为难?

璇嫔翘着好看的兰花指将一块油汪汪的羊肉送到皇上嘴边,又斜着眸子挑衅的看她一眼。

一时间,怒火熊熊。

一般情况下,如果照剧本演绎,但凡被嘲笑得最惨的往往是最能横扫千军的人物。可是苏锦翎没那个实力,她也曾幻想小宇宙突然爆发让她成为特异超人。然而一切不过是幻想而已。

现下,她在众目睽睽中走向场中,无数以“悲”字打头的词语涌上心间。

弓身轻盈,触感光滑温润,如一块上好的玉。

这是她前世多次在影视中看到的威力无比的武器今日又亲眼见识了它的风采现在却真实的握在手中,不禁也有几分豪迈自胸间升起。

小太监虔诚的奉上一只羽箭。

白羽铁矢,肃飒非常。

也没人指导她,她就自己琢磨着将箭搭在弦上,然后便听到一声轻笑。

不用看,能发出这种笑声的只有太子。

光暗交错。她祈祷着,但愿箭能落在黑得看不见的地方。

深吸了一口气。

岂料指刚搭上箭弦就遇到了难题……她无法拉开弓。

不对啊,宇文依薇弱质纤纤,璇嫔也风流婀娜,弓箭在她们手中张弛自如,怎么到了自己这……难道是有人做了手脚?

环顾四周。

大家都有点期待其实是好奇的看着她,只有宇文玄苍,见她望来,却掉转了目光。

她咬了唇,泪光上浮。

心下倒发起狠来,不过是针样细的一根丝,怎的就拉不开?

憋足了劲。

怎奈弓弦只是有气无力的呻吟几声,稍稍动了动,而那支架好的箭,“啪嗒”一声落在脚下。

只有太子笑出声来,边笑边走了过来,亲自拾起她脚下的羽箭,又拿过弓,指搭在弓弦上,只轻轻一拉,金弓顿时圆如满月。

苏锦翎不觉惊叹万分。

宇文玄晟笑眯眯的将弓箭交给她。

可是到了她手里,又成了不折不弯的模样。

如果是魔术,这也太神奇了。

宇文玄晟微微一笑,笑容在火光跃动下竟有几分惑人,加之他原本生得妩媚,此时看来亦颇有仙姿。

“来,我教你。”

他声音轻柔,掺在飘着肉香的空气中,让人生出些许醉意。

苏锦翎怀疑自己是不是饿昏了。她记得以前看过卓别林的《淘金记》,大个子在饥饿状态下将小个子看做一只大母鸡,非要将他砍了吃。所以她现在怎么觉得宇文玄晟不那么讨厌了?

他伸了手。

她不由自主的一躲,然而手腕仍旧落在他的掌中。

他环着她的身子,一手攥住她的左手固定在弓背,一手握住她的右手揽住弓弦,轻轻一拉……

“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宇文玄晟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苏锦翎迷迷糊糊的想,忽然觉得身子发软,脸颊发烫,好像有什么东西痒痒的从心里往外钻。

宇文玄晟离她越来越近,结实的胸口紧贴着她的背,双臂环着她,好像要将她抱在怀中。气息柔和的撒在耳畔,渐渐灼热,渐渐贴近。

他的唇已游到了耳畔,发丝在他的气息的鼓动下调皮的扫着她的脸颊,让心底的麻痒之感一点点的爬出来,蛇一般的向四肢百骸游动。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她能感到,却是无法控制,而且不由自主的想偎在这怀抱中。

宇文玄晟的唇隔着半寸的距离在她的颈项耳畔之间游移,动作不大。他的身材亦高,将苏锦翎牢牢罩住,所以旁人若是偶然扫过一眼,只会当他在教她习箭。

她的气味芬芳,进而浓郁,不时变换,格外诱人。

他只听说过云裔女子的奇特,而今却切身感受,分外惊异,不觉更用力的抱住了这具纤弱的身子,手紧紧的攥住她逐渐升温的小手。腿亦迫切贴近,下体的灼热即便隔着数层衣料似也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他不禁低吟一声,唇旋即衔住了她的耳珠。

苏锦翎只觉眼前金灿灿的火光仿佛变作七彩云霓,不断的飘来飘去,是从未见过的奇景。人也跟着轻飘飘起来,在云霓的召唤下,化作一缕流岚。

一定有什么不对。

她想抗拒,却绵软无力。意识正一丝一缕的从体内抽离,身子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能模糊的听有人在耳边轻道:“跟我回宫……”

指一松。

也就是这个动作让苏锦翎有了片刻清醒。

她猛的睁开眼睛,云霓顿散,而那支离弦的箭正化作一点银星于光暗交错中穿行。

她不知道有没有看错,此时,正有一个小太监打一旁横着跑过。

“啊——”

她一声惊叫,仿佛已经看到那箭刺中小太监。

而与此同时,好像有三声轻响几乎同时击中某物,那笔直向前的银星竟然左右摇摆不定,在就要射中小太监的刹那一个歪斜,直插到西侧的旗杆上。

箭尾白羽尚在光影中微微颤动,提醒刚刚的惊险不是幻觉。

那小太监死到临头才意识到危险刚刚擦身而过,劫后余生的他顿时瘫倒在地,抖若筛糠。

苏锦翎的一声惊叫惊动了正与璇嫔谈笑的宇文容昼。

他转了身,鹰眸扫过,但见一切如常,皇子们依然把酒烧烤,只宇文玄晟立在场中。然而细看去,那杏黄袍摆的外侧时不时飘出一角柔纱。再一扫……苏锦翎不在原处。

“晟儿……”

“父皇,儿臣在教锦翎姑娘射箭。”

宇文容昼眉心一蹙。

吴柳齐在一旁看得真亮的,只碍于皇上方才与璇嫔畅谈正欢,不好打扰。此刻见皇上神色严肃,可是太子也在那盯着呢,于是只好低咳两声,不停眨眼。

“让她过来!”

宇文玄晟微微一笑,低头对苏锦翎小声道:“心尖儿,今天无法带你走了,改日……”

说话间,薄唇轻泯,已是摘了苏锦翎的坠珠耳坠,含在口中。

“父皇,锦翎姑娘好像不大舒服呢。”

话音未落,苏锦翎软软的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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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明明诊出了原因,却不好开口。

宇文玄晟就那么笑微微的立在一边,让他脑门子直出汗,后背也湿透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

太医一会看看皇上,一会看看太子,心里暗自发誓,如果还有下辈子,死活不做太医!

“锦翎姑娘身子虚弱,内外受寒,冷热不均……”

“内外受寒,冷热不均……这是什么病症?”

宇文容昼坐在椅上,微有笑意。

这样的他最为恐怖。

“臣无能,请皇上治罪。”李元科跪拜在地。

“何龄泰,你来说,锦翎姑娘得了什么病?”

何龄泰开始筛糠,连花白的胡子都颤颤巍巍。

什么病,还不是中了香魂散?香魂散对于初始接近的人只需闻一闻味道便浑身酥软,意乱神迷。而这香魂散,只有太子才有。

香魂散是宫中禁品,早前曾在西域一带流行,太子也不知从哪得来的。皇上虽坐拥天下,然而为人严肃,对于这香魂散怕是一无所知。但也只需一句便可让其明了,那便是……香魂散如果极微量的使用实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春药。

其实太子平日对宫女的所作所为皇上一清二楚,却从未追究,今日却单单对这个小宫女认了真,他们不能不小心翼翼的揣度皇上心意,究竟是看重这个小宫女还是想借这一事件发难太子?

的确,太子这两年愈发的荒唐了,可是皇上对太子的宠爱亦是有目共睹。许多时候,即便是太子的无理要求,皇上也尽量满足,所以对于太子,绝不能轻易得罪。

188冷热不均

而对于他们这些臣子来说,揣度圣意,选择队伍,乃是安身立命之本,然后才能追求飞黄腾达,可是眼下,这一行五个太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清心殿是避暑胜地,眼下又是初秋夜凉,可是每个人都觉得身如炙烤。一边是皇上的咄咄逼人,一边是太子的皮笑肉不笑,只觉真的是内外受寒,冷热不均。

“皇上,李太医说得对。锦翎姑娘的确是虚火上升,气生两肋。《神草纲》云……”

虽然何龄泰与李元科平日不睦,然而此刻,在搞不清状况的前提下,他不得不与李元科站在一起,让他们父子关门斗去。

“朕不想听你们掉书袋,你们告诉朕,这病要怎么治?”

这病要怎么治?当然是男女交*合迅捷又不伤身,可是这么一说不就露馅了?

“容臣再看看。”

何龄泰拈了那自绣帐中引出的红丝,三指轻搭,目微合,眉轻蹙。

皇上待这宫女的确不同寻常,否则若是寻常宫女,哪用得着悬丝诊脉?这苏锦翎平日他也是见过的,这会竟被安置到帐中……

期间,他曾经心念一动,不如就让皇上……然而他似乎听到太子一声轻笑,立即收了心思。

“皇上,可否让臣再瞧瞧锦翎姑娘的颜色?”

发现皇上明显的不悦,何龄泰心里更有了底:“皇上,这病讲究望闻问切……”

“皇上,锦翎忽然晕倒,必有内情,若是再耽搁了,怕是……”璇嫔急忙插了句。

今天她好容易与皇上重拾旧情,偏偏这苏锦翎好死不死的晕倒在当口,坏了她的好事。她真怀疑这个苏锦翎是故意的,而且太医的吞吞吐吐,互递眼色,更让她觉得此中蹊跷,莫非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若真的有……

哼,想要跟我争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若真是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早是打探过内务府的彤史,并无苏锦翎的侍寝记录。

她已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宇文容昼自是感到璇嫔的急躁,然而她的话却也不无道理。苏锦翎突然晕倒,怕是急症,不可耽搁。

于是手一摆。

宫女立刻卷了紫绡帐子。

恍若轻雾云移,明月出岫。

何龄泰张目一望。

帐中人面布细汗,纤眉轻锁,两腮如桃花般鲜艳,唇色红润,唇瓣微开,呼吸轻促。虽双眸紧闭,然而墨黑的长睫如蝶翅般翕微颤动,较平日更多一番娇艳动人之姿,恰似娇花带露,芙蓉照水,难怪……

“咳……”

身后一声状若无意的轻咳让他急忙敛了心神。

眼下若想解香魂散也并非别无他法,关键是耗时长,体力消耗也大,这苏锦翎的身体日后怕也会落下什么毛病。好在太子还算仁慈,那香魂散只用了一点点。看着她手腕一星几不可见的浅红,便可知定是通过此处将香魂散渗入肌理,进而融入血脉。如此只能令其暂时神智昏迷,却不至意乱情迷,然而若是耽搁下去或是再以香魂散加以催动,那效果……

“启禀皇上,臣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容昼扣在扶手上的指节隐隐发青。

这都什么时候了,何龄泰还在那慢条斯理。

“恕你无罪,讲!”

“锦翎姑娘突发急症,恐是劳累紧张所致……”

的确,她今天站着看了一整日的骑射,风吹日晒,还经历了苏穆风险些被暗算的惊险,随后又因那离弦的箭差点射杀了个小太监而受了惊吓……

宇文容昼看着帐中那鲜艳得虚弱的小脸,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听太子的话进行什么以武为凭来戏弄她,让她为难,其实他不过是想……

“你方才说有法可解,是什么法子?”

“臣早年在乡间时,也遇人突发此急症,当时有个土法医治。就是将人除去衣物泡在冷水中,待虚热散尽,再以丹汤调治,弥补亏虚,不日即愈。”

宇文容昼鹰眸扫向众人,那几个太医连连说:“何太医此法甚妙,甚妙……”

宇文容昼倒不觉这法子有多高妙,再次看向何龄泰。

何龄泰低眉俯首,颤声道:“若依此法,需将人置一静室,不可让人轻易打扰,否则,易因受惊而导致心智迷乱……”

那几个太医面面相觑。

基本上服了春药后要么靠男女交*合,要么放在冷水中自动解药,这安排静室一说……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睇向太子,又不约而同的收回目光。

何龄泰又道:“为增强疗效,可于水中浸泡白菊、金银花、槐花……”

“需时多久?”

何龄泰瞥向太子,又迅速掉转目光:“一夜即可。”

那几个太医又面面相觑,何龄泰这是给太子大开方便之门吗?这老家伙看来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将来铺路了……

宇文容昼思量片刻。

吴柳齐上前:“皇上,锦翎姑娘所住的听雪轩最为僻静,不如……”

宇文容昼点头:“着人准备,令御林军二十人于一丈开外把守,不得放闲杂人等入内,即便鸟雀猫鼠,亦格杀勿论!”

何龄泰拿袖子抹去额间汗珠时,见太子对他笑了笑,然而下一刻,太子便笑不出来了。

太子在步出偏殿台阶时不知因何扭了脚,进而摔倒在地,又磕伤了膝盖,可是诊断下来的结果是胫骨骨折,需卧床一月静养。

太子直嚷着有人暗算他,可是四围守卫森严,连蚂蚁进来都要搜身,更别提人了。

天意如此,太子,你可不能怪老臣不帮你喽。

何龄泰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走出清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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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寂,月如钩,浅浅银辉织成一匹薄纱,顺势铺在一所精巧的院落。

院外,每隔十步就有着玄衣软甲的侍卫执枪而立,将小院围作一圈。他们身姿笔挺,如四围的树木一般静默着。

忽然,一名禁卫在眨眼之际仿佛看到一道影子划过眼角,可是当他循着望去时,又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黑。

“唉,你看到什么了吗?”

他轻声问十步外的侍卫。

“看到什么?”

“有个白影,好像进院去了。”

“别胡说,如果真有人,弟兄们早就发现了。”

“我说……可能不是人。”那禁卫小心翼翼的左右看看:“就那么一闪,然后不见了。”

“你少来,是不是昨天在赌坊输急了看什么都像银子?”

“不是,我……”

“皇上让我们守着这,不让放任何人、猫、狗、鸟雀进去,若是真有鬼,你还当你是捉鬼的法师不成?”

“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有咱们在这,阳气甚重,就算有鬼只要见了这阵势也魂飞魄散了。你就安静点,万一惊了里面那位可就有苦头吃了……”

“你说皇上怎么会……”

“咳咳。”

那侍卫自知不好议论皇上,只得闭嘴。

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只闻夜虫嘤咛,寂静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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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轩内,夜光如绡。

正房地上一只不大的香木浴桶内,苏锦翎枕着几方搭在桶沿上的绢布手巾,斜斜的倚在其中。

身边不许置人,所以才没有给她预备大的浴桶,怕她滑进桶中呛水遇险。

此刻,她纤眉微蹙,双眸紧闭,似在沉睡。

如果有烛光,会发现初时鲜艳的唇色已经淡了,却不是因为药力消减,而是冷水浸泡,寒气入体。

果真是要伤身的。

水声轻响,一只手臂环在她肩后,另一只探向腿弯,无需用力,便将她从桶中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指稳稳搭在她的腕上,凝神片刻,随后自衣襟内取出一指高的小瓶,倒了两粒丸药,后停了停,放回一粒,方将药丸送入她口中,又点了穴位令她在昏睡中吞下。

她的身子因为在水中浸泡多时,以致寒气萦绕,乍一碰去冰冰凉。而且服用了解药,内里热力正在消散,于是寒气入侵。

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蜷起了身子。

宇文玄逸皱了皱眉。

按理,泡在冷水中也不失为解除香魂散的法子,但总归太伤身,尤其是她身子本就虚弱,极易落下病根。就连方才的解药,按照她现在的状况,本应服用两粒,可是药性过于生猛,怕她扛不住,方去了一粒,剩下的药力就要靠自身慢慢驱除了,只好在如此避免伤及根本。

香魂散,西域奇药,可令人昏,可令人燥,可令人癫,可令人狂。服用后,人隐藏的本性就易败露,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将此物弄进宫来又借某些渠道暗送进紫祥宫的原因。

此物久用成瘾,因为香魂散所制出的幻境令人流连忘返。

太子的确愈发昏聩,皇上亦有所耳闻,正在隐忍不发,他只等着太子再做出些离经叛道之事让皇上忍无可忍,到时……

即便皇上依旧可以容忍他的胡作非为,而因为长期服用香魂散,所需剂量会随着身体的适应不断加大,一旦停药,便是癫狂,而继续服用,终会让人骨软筋麻,神昏智散。

189情之所至

不要怪他狠,除了那个人人觊觎的位子,还为了一道伤疤……左腰间,半寸长,两分宽,现在如一条毛虫般趴在那。

十三岁,就在他随熙亲王征讨临纳完胜而归皇上要封他为王被他婉拒的第二日,戌时,宇文玄晟派人请他去紫祥宫。

当时他便觉情况有异,因为但凡这个时辰,各宫宫门早已落锁。

然而来请他的又是宇文玄晟的贴身太监端元,于是虽有疑虑,仍不得不去了。也只怪当年年轻,若是现在,他会找出百八十个理由不动声色的婉拒这场鸿门宴。

他刚迈入紫祥宫,就听有人大喊:“有刺客!”

紧接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那时,他便已练就一身好轻功,可是刚欲施展躲避,一团白粉便随着大网的铺下迎面劈来。

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不痛,尤其是眼睛。

定是对他极为了解,方能计划周密,出招迅捷。

那网将他兜个正着,他的周身皆被迷粉包围,呼吸不得,出声不得。

也只是片刻时间,他只觉一点寒气自左腰间插入。

其时,他并没用想到是一柄剑,也并不觉疼痛,只是冷气直入,竟逼近胸口。

他还在想,应该不是中剑了吧,什么剑竟会插得这样深?

那冰冷很快抽出,有一股热流迅速填满了那缺失的空隙,并从腰间喷出。

他听到宇文玄晟的声音,慢悠悠,轻飘飘:“怎么是六弟?你们这些人也太不长眼了?”

然后便是训斥。

他已倒在地上,正有温热潮湿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流散,却没有一个声音说要去请太医。

过了好久,太子终于谴责完众人,往这边缓缓走来。

他的脚步慢吞吞,宫靴的厚底踩在玉石地面上发出虚幻而空无的声响。

他勉强睁开肿胀发痛的眼睛,看着宫灯明媚中灿烂的杏黄色模模糊糊的向自己移近。

宇文玄晟顿在自己身边。

他看不清那张脸,只听见他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呵,我还以为从战场上凯旋又被朝堂上下一致称赞连皇叔也对你赞不绝口的人物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呢,原来不过如此。”

又过了好久,大概是断定他绝无生还的可能,方对旁边人慢声细语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

对于宇文玄晟,一定会后悔那剑刺得还不够深,只要再向前半寸,他就真的了无生机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这半寸的距离成为宇文玄晟此生最后悔的事!

他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皆布于衣物的掩蔽下。有了冰雪优昙,他完全可以去除这些可怕的疤痕,可是他只让它们不在阴雨天痛痒难当,不让这种痛痒如蚂蚁般啮噬他的清醒而已。他要留着它们,这每一道都要去交还给它们的赐予者!

那次暗算,最后以“一场误会”收场。皇上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死了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和侍卫,罪名是“识人不清”,而宇文玄晟的“歉意”和补品随后便源源不断的运往他的宫中。久了,他也努力把那致命的一剑认作是场误会。

一个出身低微的皇子,即便再努力,又怎敌得上太子的尊贵?

太子,国之根本,而他呢?

沐浴时,道道伤疤尽显狰狞,那左腰间的疤痕倒显得沉默了许多。它深深的向里凹陷着,似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没关系,伤疤只在我的体外,可是你,已经从内里溃烂了。

而今,他只需等,等一个好的时机,或者等太子自我消亡。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这香魂散,竟使她两次涉险,每每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而后是无尽的后怕。

今晚,若不是隐于暗处用掌风伤了宇文玄晟的腿,恐怕现在在此的便不是自己了。

轻搭她的脉搏,已然逐渐舒缓,然而香魂散的药力并未尽解。

其实此番药量不多,关键是她的体质太弱。

他看着她蜷缩的身子,叹了口气,轻轻抱起,重新置于冷水中。

她立即打了个哆嗦。

他犹豫良久,方褪了外袍,只着中衣,小心的迈入浴桶。

因为他的加入,水位上升,竟漫溢到桶外。

浴桶实在狭小,他只得盘腿靠边而坐,也让苏锦翎曲着腿,靠在他胸前。

香魂散不宜用内力驱散,否则极伤五脏。不过他是不是该庆幸宇文玄晟到底是尚有一丝善念而没有动用拈香一缕魂?那种药,不经过男女交*合绝无可解,否则性命不保。

想到宇文玄晟竟然敢对她使手段……是打算趁她昏倒然后借出手相助之由欲行不轨吗?真恨不能现在便撕碎了他。然而他也恨自己,其时他与宇文玄苍均发现了宇文玄晟的轻薄之举,却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下暗自动用香魂散,而他二人均有着共同的顾忌和等待对方出手自己好坐收渔人之利的念头,竟险些害了她。

他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真的能回到那一刻,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出手!而世间不会有如果,他只能保证他绝不会,绝不会为了意气之争而再次陷她于险境。

绝不会!

他抱紧了怀中这具柔弱的身子,想到宇文玄苍在自己略施小计下被煜王妃找上宫门又被府中女眷绊住手脚,不禁微露笑意。

翘起的唇角轻轻擦过她柔软的鬓发,忍不住印下深深一吻。

他的体温本也寒凉,却可用内力提升温度,让她不至于过度受凉。

她已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正不自觉的贴近他。

她是初次这般主动的接近自己呢。

唇边不免浮起一抹温柔,就在她毫不知情之际,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的,无比爱惜的,无限窃喜的吻着她。

怀中的身体是那般柔软,气味是那般芳香,她的皮肤光滑柔润,水波漾漾的映在其上,是玉脂般的晶莹。

他不是没看过她的身体,却没有这次这般彻底。

水面下,浮光中……

方才他已是克制的不去打量她不着寸缕的身子,却仍旧被那玲珑浮凸时不时的牵引了心神。

她愈发的美了。

他暗叹。

而今拥她再怀,但凡属于男子的情*欲在体内涌动,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愿意守着她,等着她,静候她全心全意的为他开放,而不是在此刻,在她浑然无觉的情况下占有她。

别说她,他都会恨自己。

然而又怎能无视她的存在?那与他只隔一层单衣的柔软,那缕缕醉人的芳香,那偶尔溢出唇边的呢喃,梦一样的缭绕着他的心神。

他毕竟是个男人。

为了不太亏待自己,便蜻蜓点水般吻着她的鬓发。

她的小耳朵就在眼前,他已努力不去看它,可是那薄得几乎透明,于夜中蒙着层青白的小耳朵是那般诱人。

每每被她的迟钝,被她的故作无知气得无可奈何之际,他都很想咬上一口出出气,那么现在……

他犹豫许久,露出一丝诡笑,尖起牙齿,小小的咬了一口。

“唔……”

她呢喃一声,眉心蹙起。

他顿觉好笑,也当真似出了口气一般。

然而下一刻,水声轻响,她竟转过身来,羽扇般的睫毛一颤,缓缓张开,迷蒙的看着他,慢慢靠近,略带凉意的唇瓣就那么轻轻的落在他的唇上。

其时,他已知即将发生什么,他完全可以推开她的,可是,却有那么一点期待,一点渴望,于是,就那么定定的看她渐渐接近。

虽是有准备,可是脑子仍然轰的一声,臂不由自主的收紧。

她的柔软在他的唇瓣上游移,因为不得其入而发出不满的嘤咛。

他兀自天人交战,只片刻,身子已胀得生痛。

意识在君子与小人之间左右徘徊,而她急切的几乎是哭泣的不满如蚕食般摧毁着他的意志。

他终于揽过她。

水声清灵。

他唇瓣微开,瞬间裹挟了她的柔软。

从未有过,从未有过如此让他忘记一切的时刻。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或在清醒中想象此际的纠缠,却不敌这一刻缠绵。

她那么软,几乎要融进他的血液中。

她那么甜,甜得让他无法放弃啜饮她的芬芳。

香魂散余下的药力在她体内奔流,她小兽般呜咽着,颤抖着向他索取。

唇齿相碰,在她唇上磕出个小口子。

她不满的哼了一声,探出舌尖舔干血迹,神态竟是无比诱惑,而后,又软软的靠了上来……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打散了几乎冲毁他神智的混乱,可是它们很快又纠结兵力,以更猛烈的攻势挟持了他的欲望。

他知道,即便现在要了她,她醒后亦会一无所知,可是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她记着他,念着他,入骨入髓的想着他,即便是几经轮回,即便是错过千世万世,只要在某一刻能让他们遇见,也会在刹那间认出彼此,记起曾有的无限缠绵。

“锦翎,现在还不能……”

他艰涩开口,艰难的推开她,看着她的迷乱痛苦,心如刀锉。

“你现在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的心里还住着那么一个人,我不想让你这么糊里糊涂的就把自己送给我了……”

190心甘情愿

药力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顺着汗气排出体外。

她有些清醒,又有些迷糊。

她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却在识得“心甘情愿”四个字之后腰间一麻,顿时失了知觉。

宇文玄逸捞起那正溜下去的身子,抱紧,下颌摩挲着她的额发。

良久,叹了口气。

一慢四快五声更响已过许久,天虽还未亮,但是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的脉搏已恢复正常,药力全散,接下来便是调养了。

他很想将她从冷水中解救出来,然而……

将她重新摆作初时的姿态,看着她熟睡的依然带些委屈、不解的面容,忍不住以指轻划那冰冷的腮,勾起小巧的下巴,轻轻印上一吻。

有多么的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安然的守着她,共同等候每一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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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响。

一个影子飘了出去。

只是眨眼的工夫,若是有人看见,怕也会以为是调皮的风掀了雕花的窗扇。

一点水迹留在紫檀色的窗棂上,划过一道蜿蜒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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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的苏锦翎丝毫不记得这其中的关节,她的记忆停止于在射场中太子教她射箭的一刻,而那个几乎被射杀的小太监好像只是梦中出现的惊险片段。唯一让她不解的是右耳上的坠珠耳坠不见了,那是宇文玄苍送她的,一直不曾离身,即便是与他生气、闹别扭,都从未想过拿它出气,可就这么丢了。

她曾去明华苑寻过,可是明华苑那么大,骑射大赛留下的混乱又早早被宫人清理了去。她亦去内务府查了当日清理杂物的宫人的名字,逐一问去,均被告知根本就没有见过一只坠珠耳坠。

那日,当她再去明华苑寻找无果准备离开之际,碰到了宇文玄苍。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这毫无预料的相遇让她陡的一惊,也曾暗想他是不是特意来寻她的,可是见他一脸肃然,定是还为了那只木头鸭子在生气,而且她又弄丢了他送的耳坠,心下愧疚,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就走了。

樊映波见她郁郁不乐,少有的安慰了她:“你瞧你这几样首饰,整日不离身,不仅人知道你喜欢,鬼也瞧出来了,说不准,就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偷了去……”

樊映波脾气古怪,就连安慰的话都那么与众不同,苏锦翎当即打了个冷战,摸摸空落落的耳朵。

会吗?因为鬼月的关系?

“怎么不会?你知道我那天回来看见了什么?”樊映波抿唇一笑:“地是湿的,床是湿的,窗子上也沾着水,也不知你泡个水怎么弄出这么大一场面?”

苏锦翎只知那天莫名在明华苑晕倒了,然后醒来已在床上,据说是得了什么急症,为了医治在冷水里泡了一夜,连唇上都破了个口子。

可既然是晕了,怎么会将屋子弄得混乱不堪?难道……真的有鬼上身吗?

再打了个哆嗦。

而且……这几日,每每入梦时分,都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心甘情愿”。

“映波,真的……真的有鬼吗?”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时空。

“这世上有没有鬼我不知道,就怕是人心里有鬼。”

樊映波说着,瞧了她一眼。

她只觉那目光意味深长,却又不知到底所指为何。

“别多想了,早点休息吧。盂兰节就快到了,宫里怕是有安排,到时若是请了和尚道士的,不如让他们为你驱驱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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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盂兰节。

苏锦翎对这个日子的最深记忆不是来自去年曾随贤妃去甘露寺进香,而是……去年的七月十四,与宇文玄苍初次离别,她只当他是陪煜王去岚曦寺修身养性,却不想,他用心头之血为她铸就一枚可避雷电之祸的白玉莲花。

去年此时,她尚不知宣昌就是玄苍。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回想起来,每个画面都是那么的触目惊心。然而无论怎样,这一年毕竟已经过去了,有谁知道明年又会如何?

逝去的,尚无法把握,未来的,又何从谈起?

她摩挲着掌心的白玉莲花,深深的叹了口气。

织锦门帘一掀,樊映波打缝隙处露出半张脸:“锦翎,贤妃娘娘要你去清音阁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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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的七月十五,贤妃照例带领后宫女眷去甘露寺设坛进香,而因了端午节时的流血事件,宫中时常有人说见到不干净的东西,于是此番又请了寺院僧人进宫做法事。已是忙了一天,现于天音阁摆戏,唱的是应时的曲目《目连救母》。

苏锦翎因为这几日轮值在璟瑄殿也便没有跟着去进香,这会天色幽暗,她穿梭于飘飞的画有各种奇怪符号的长长的黄幡中,颇感觉几分诡异。

“哎……”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吓得她直接跳起来。

“别怕,是我。”

宇文玄铮打黄幡后蹦出来:“我都跟你好久了,担心你害怕一直没敢出来,这才喊了一声,你就怕成这样……”

苏锦翎没好气瞪他一眼,扭头继续走。

“你着什么急嘛?生我气了?”

宇文玄铮疾赶两步拦在她前面。

“八殿下,贤妃娘娘还在天音阁等着奴婢呢。”

“贤妃娘娘啊,”宇文玄铮挠挠头:“其实是我叫你出来的。”

苏锦翎瞪起眼睛。

“你别生气,”宇文玄铮急忙解释:“我是听说你病了,这段时间又被罚禁足……”

“你怎么又被禁足了?”

宇文玄铮不好意思的笑笑,犹豫片刻,恨道:“还不是因为玄朗那混蛋?”

苏锦翎眨眨眼:“莫非是……”

宇文玄铮愤愤点头:“那小子,竟然上父皇跟前告我黑状!”

“就许你给人家下巴豆,还不让人家……”

“锦翎,你怎么向着他说话啊?”

“奴婢不是向着他,而是……”

“锦翎……”

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的跑来:“娘娘让我来找你,还好,在这碰上了。”

“去哪?”

“天音阁。”

苏锦翎回头瞧了宇文玄铮一眼。

他有些发懵,自言自语道:“我这话怎么这么准呢。”

再抬头,苏锦翎已经走远了。

“哎,你早点回来,我就在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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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阁,确切的讲是一座两层高的大亭子。

金顶红柱,富丽堂皇。四面通风,景色怡人。

此刻,宫灯高照,流华灿灿,铜台红烛,浮光盈盈。

身着华丽宫装,各色锦绣上勾勒金丝银线点缀碎晶米珠的妃嫔们按位次坐于厅内,轻声细语间,繁复发髻上朱钗摇曳,勾出一抹又一抹雾一般的华彩。

苏锦翎由小宫女引着向坐在二层前台的贤妃处走去。

一路上,只听得裙裾窸窣,环佩叮叮,竟盖过了戏台上的清音细唱。

贤妃见了她,拉了她的手仔细端详,回眸睇了宇文容昼一眼:“皇上,妾身把锦翎交给皇上,皇上怎的将她饿得这般瘦了?”

贤妃慈爱宽宥,平日说话亦端庄有礼,这种略带戏谑的口吻苏锦翎还是头回听到。不仅是苏锦翎,就连宇文容昼也大觉讶异,不禁轻笑出声。

贤妃也没再多话,嘱苏锦翎贴身站着,满亭子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那出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唱上一回的戏。

苏锦翎对着台上的五光十色看了片刻,便微微移目。

台下皆是皇子,各带家眷按位而坐。

最为壮观的自是东面的紫祥宫一众,几乎占了半面,花团锦簇金光流灿的都不知道把太子淹没到哪去了。

最冷清的是偏后一方的清宁王,只一人独坐,旁边立着个福禄寿喜还有一名打扮既不像宫女又不像姬妾的女子。

皇子十五岁时都要在宫女的引导下行成人礼,若是运气好,就会封个位分。不过大多都是行了礼便被抛到一旁。听说当年清宁王只点了一名伺候他多年的宫女,而且开牙建府后就将其接至府中,只是一直没有名分,该不是她吧?

那女子似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微侧了头。然而依她的身份若是随意张望尤其高台之上坐的都是贵人,无异于犯上。于是只略微侧了侧,便又转了回去。然而片刻后,她俯在清宁王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便见那背影闲淡的人猛的转过头来。

二楼这么多人,苏锦翎却觉得他单单看向自己,不偏不倚的看向自己。

距离遥远,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却好像在笑。只是微微一笑,便颠倒了满目的流光溢彩。

心中莫名一颤。

她急急垂了目光。

再望去时,那冰色之人又是一副闲散悠然的背影。

她暗自吐了口气,目光悄移,终看向南面人员众多却异常安静的一角。

一抹雪色正冷冷的嵌在那,一动不动。

191夜间遇袭

其实,早在苏锦翎放眼台下时就看到他了,却似回避什么一般飞快掉转了目光,然而,依旧是忍不住望过去。

依旧是冷锐的侧脸,棱角如刀削,亦如刀般划进心里,凉凉的痛。

方逸云陪坐一旁,另个坐在他旁边的金红宫装的女子应是王妃夏南珍了。他们的身后姬妾数人,装扮鲜丽而不妖艳,都静默着,仿佛一副静止的画,仿佛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却偏偏那般刺目。

其实她蛮可以移开目光,却似心有期许般定定的盯着那雪色,盯着那锦绣堆砌,只觉光辉耀眼,直逼得眼底漫上一层水雾,亦无法阻挡其璀璨。

是啊,没有了你,不是还有她们吗?所以,他始终没有看你一眼,对吗?

苏锦翎,你不过是……

“阿嚏……”贤妃忽然打了个喷嚏。

“夜深风凉,奴婢去帮娘娘取件袍子来吧?”

未及贤妃应允,就匆匆逃离了这片窒息。

风果然凉,只一下便吹透了她的碧纱轻衫。

她看着漫天横飞的条幡,咬住唇,紧紧闭上眼。

再睁开时,已是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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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阁距雪阳宫大约一炷香的路程,可是苏锦翎感觉自己走了好久,依然在原地打转。

她停下脚步。

只见此处皆是条幡飘摆,猎猎有声。其上各式神符随着条幡翻卷若隐若现,仿佛要脱离条幡飞跳出来。

苏锦翎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却只能疾步前行,可是无论她走多久,走多快,前方迎接她的,依然是不变的飘摆的条幡。

她有些困惑了。

前世,她曾听同学说过鬼打墙,就是一个人被困在一个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当然,科学探索里曾经解释过这一现象,可也只是解释,没有解决。

她定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难道要坐等天亮?

对了,宇文玄铮说他会在路上等她,她亦的确是按原路返回,可是怎么不见他呢?

也是,时间隔了这么久,他怕是早就回长信宫了,况且方才听贤妃说禁足令并没有解除,想来今天又是偷跑出来,自是不能在外多加耽搁。

只是往常都有巡逻的侍卫,今天怎么都不见了?她就发现了,但凡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动不动就蹦出来吓你一跳,告诉你这不准走那不准去,而但凡需要他们的时候,偏偏一个都不见。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窸窣声。

有人?

她惊喜回头。

依然只有条幡飘舞,偶尔露出两侧阴森森的古树。

或许是风吹动枝叶的声音吧?

她暗想,继续走了两步,可是那声音却近了些,而且愈发清晰,分明是脚步声。

回头。

条幡轻摆,空隙的深处是杳无尽头的黑。

她走,脚步声也走;她停,脚步声也停。

然而,却是愈发的近了。

心下恐慌,不禁顿住脚步,提高音量:“是谁?谁在那?”

风穿过树梢,呜咽;风卷过条幡,轻叹。

“是八殿下吗?别吓奴婢,快出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静寂,却好像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在看不见的远处,向她移来。

她退了几步,猛然掉头就跑。

于是那脚步无比清晰的跟上来,越来越近……

不知绊倒了什么,重重跌倒在地。紧接着,一团重物压来,未及她反抗,手便被反绑在一起,嘴随即被塞进一团东西。

不是鬼!

是人,而且不只一个!

正欲看个清楚,眼睛亦被紧紧蒙上。随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兜头套下,顿时将她隔作一片孤寂。

身子随即一轻,竟是被人扛起飞速离开。

她拼命挣扎,怎奈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声。

他们是谁?要带她上哪去?

他们应该是在奔跑,可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密不透风的袋子渐渐变得闷热,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拼命让自己清醒,不肯错过一个可能出现的逃跑的机会,虽然这样的机会很渺小。

身子陡的一沉,惊叫被堵在喉间,而后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音。

有人低吼一声“走”,她便感到仿佛是坐云中飞车一般大起大落,上升时身如轻燕,转瞬便似要坠入无底深渊。

心口一紧,人就失了知觉。

迷蒙中,好像进了一个房间,有人把她轻轻放在一个很柔软的地方,随后门声轻响……

她已被除去外面的袋子,却依然被捆绑着,蒙着双眼。

她应该是倒在了床上,脸颊贴着柔软丝滑的布料,纹理中透出浓郁的馨香。

这味道似有几分熟悉。

她勉强坐起,摸索着想要寻个锋利的地方将绳子解开。

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博古架……

仅凭摸索,她可以断定,这定是一处富贵之所。

这是……花瓶?!

灵机一动,身子猛的一撞。

花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的同时,她已发现自己的疏忽,然而却来不及犹豫,急忙蹲下身子摸索着拣一块锋利的瓷片。

指尖在触及的瞬间已被飞速的割了道口子,却依然紧攥着瓷片,任它深深嵌入皮肉,只努力切割着腕上的绳子。

很缓慢。

可是她不知是不是自己运气比较好,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引来一个人。

稍稍放了心,手却不肯停。

终于,腕上一松。

她一把扯下覆眼的蒙布……

视线模糊,却不难发现屋子点着灯火,幽暗昏黄。

眼睛一点点适应,一点点的拼凑飞舞的凌乱,然而当一切聚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时,她顿时睁大了眼睛。

“是你?”

宇文玄晟微微一笑:“是我,很意外吧?”

“你想干什么?”

话一出口,苏锦翎便已知这是废话,因为宇文玄晟已经笑得极为动人了。

且勾起她的下巴,凑得极近,带着温软香味的气息浅浅的落在她脸上:“你说呢?”

怪不得那味道有几分熟悉,原来正是他身上并着脂粉气的熏香。

一把打掉他轻薄的手,却被他攥住。

只一捏,血水顿溢,皮肉外翻。

她方觉疼痛难忍,不禁轻呼出声。

“真可惜了这一双玉手。唉,别动!”

他一手抓着她,一手自怀中取出一羊脂玉小瓶,拇指一弹去掉瓶塞,又轻而易举的挡下苏锦翎突如其来的一脚,以膝盖压住,俩人的距离倒更近了些。

“告诉你别动。来,这药擦上就不痛了,还不留疤。”

仅凭气味,苏锦翎就知那是冰雪优昙。

“请太子放奴婢出去,皇上和娘娘会派人找奴婢的……”

宇文玄晟轻笑,从容的给她的伤口涂药:“自是会放你出去……”

苏锦翎眼睛一亮。

“但不是现在……”

他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混着冰雪优昙和血迹的长指拂过她的脸颊,凤眼微眯:“过一会我就跟父皇说你已是我的人了……”

身子只一动,便制住她的反抗:“别急,天音阁那边正热闹着,不会打扰到咱们的……”

唇渐渐压低:“别消耗我的耐心,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苏锦翎迅速将脸扭到一边,正见散落在地的碎瓷。

她努力挣脱钳制,伸出手去……

宇文玄晟一把掰过她的腕子,又扭转她别到一旁的脸,对上那双愤怒的眸子,恨声道:“别逼我!”

“救命——”

宇文玄晟笑得开心:“好,就让本宫来救你的命!”

红绡帐落,裂帛断响,灯烛碎颤。

“救命!放开我……”

“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是玄逸那小子吗?你已经被他玩过了吧?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你胡说!”

“那是谁?是玄铮?玄朗?是不是他们都把你玩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只能伺候本宫一个!你敢看谁一眼,我就杀了他!”

疯狂间,宇文玄晟的脸和裸露的胸口被苏锦翎划出道道血痕,肩膀上还多了两个血糊糊的牙印。

他随手就甩了苏锦翎一耳光。

“贱货!”

苏锦翎有片刻的昏迷,然而又清醒,继续挣扎。

“好,你喜欢这样,咱们就来点更刺激的……”

他从枕下掏了丝巾,抓住苏锦翎的腕子绑在床头。

苏锦翎腿一抬,正中他的伤腿。

他不禁惨叫一声,顿时失了气力,翻倒在床下。

苏锦翎急忙解了丝巾,刚一迈步,被他抓住腿撂倒,随即又扑了上来,左右开弓。可是因为腿痛分了许多气力,又被她逃脱。

苏锦翎曾听说太子在骑射大赛后受了伤……莫非就是那条腿?

她瞅准了机会,又狠狠踢了一脚。

趁太子抱腿惨嚎的工夫,她赶紧逃了出去。

“殿下,殿下……”

门外原本有侍卫,早已听到屋内异动,关键是太子的屋内平日也经常爆发异常声响,后经数次验证,均属“闺房之乐”,而他们若是不经允许擅自闯入护驾,往往要被臭骂甚至挨板子,于是今天听到屋里那般折腾,也就没当回事。可忽然门一开,一个衣衫不整的宫女跑了出来,还满脸满身的血迹。

当即就地拿下,再进门一瞧,太子正在地上打滚。

“不许碰她!”宇文玄晟怒吼:“给我把她……”

“殿下,殿下……”端元自回廊尽头急匆匆赶来:“不好了,清宁王带人来了!”

192斗心斗智①

“他动作倒快!”宇文玄晟吸着冷气。

“你们都傻子啊?还不快扶着殿下?”

几个人慌忙进内将宇文玄晟扶坐在椅上。

宇文玄晟痛得龇牙咧嘴:“他怎么会知道……”

“殿下,回来的路上,我们遇见……”

“殿下,殿下,不好了,清宁王闯进来了!”一个小太监飞奔而入。

宇文玄晟顿时站起,不料伤腿吃重,立刻惨叫一声。

“你们都傻啊,还不去请太医?”端元急了。

“你,你,还有你,抬本宫出去!端元……”

“奴才在。”

宇文玄晟手一指:“把紫祥宫所有的灯都点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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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祥宫金碧辉煌,灯明如昼。

宇文玄晟坐在高高的板舆上,于游廊深处缓缓现身。

他的确可以假装不在,然而他深知宇文玄逸心思诡谲,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大张旗鼓的闯进来,若是避而不见,倒显心虚。

宇文玄逸一袭冰色长袍,于灯火辉映下闪着幽幽的蓝光。他负手而立,指间随意转动一只玉笛,玉光如链,翻转如莲。

夜风拂动树枝,轻轻拨弄下一枚梧桐叶,翩然如蝶。

他唇角衔笑,好整以暇的看着那树叶自面前飘落。

这般淡定,这般从容,就好像刚刚没有折断那两个拦路侍卫的手,没有在眨眼之际夺下十几人的兵器并随手一抛,全部钉在朱红的宫墙之上。

长袍不染纤尘,于风中微微飘动。流光浮影处,更显面容清俊,风华绝世。

板舆吱扭扭的近了,宇文玄逸笑颜更灿。

“清宁王此时应是在天音阁听戏吧,怎么有空到我紫祥宫来?”

宇文玄晟歪在板舆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宇文玄逸。唇微挑,眸微眯,一副惫懒之态。

宇文玄逸裣衽为礼:“玄逸在此叨扰,还望太子恕罪。可玄逸也并非故意为之,实乃情非得已。”

“六弟,我知你能说会道,就不要在此兜圈子了,到底有什么事,快快道来,本宫……”宇文玄晟打了个呵欠:“也累了。若不是听闻六弟驾到,本宫早就安歇了。”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目光稍稍向后一转,立刻就有人抬着一架板舆上前。上面斜靠一人,右肩上包着绢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灯光渐渐驱散他脸上的阴影,却是宇文玄铮。

宇文玄晟微开凤目,略欠了身子,语带惊奇:“八弟这是……”

“玄铮千不该万不该,在禁足期间竟偷跑出长信宫,结果遭人毒手!”宇文玄逸摇头叹惋。

“宫里怎的这般不太平?”宇文玄晟大惊小怪:“不过八弟也算武艺高强,一般人也近不了身,怎么就……莫非,袭击八弟的……不是人?”

宇文玄铮目眦欲裂,一把扯下透着血迹的纱布,撕开绛红罗袍。

一道半尺长的伤口狰狞的斜趴在肩上,已是血迹模糊得惊人,且只这一动,又有血水流出,直将袍子染作一片深深的罂粟花,还在不断的绽放。

“鬼,好像犯不着拿兵器伤人吧?”宇文玄逸语气轻轻。

宇文玄晟的眉心不动声色的一皱。

这时,身后一青衣侍卫猛然抬头,似是要说什么,却被宇文玄晟狠狠一瞪,立即垂下头,不敢稍动。

“若是人,怕也轮不到八弟吧?”

“所以才觉得事有蹊跷。”

“且不论是人是鬼,八弟既是受了伤,就该去寻太医来治。本宫看八弟伤得这样重,可耽误不得,怎么倒有心情上我这来磨蹭时间?而且八弟禁足期间随意外出,若是被父皇知道……”

“关键是玄铮看见那袭击他的人……转到了紫祥宫……”

“胡说!分明是……”

那青衣侍卫分明想说与宇文玄铮相遇之处是檀云小径,当时确有交手,但知他身份并无伤他,而且很快脱身。檀云小径距离紫祥宫甚远,宇文玄铮轻功有限,根本跟不上他们,怎么会发现他们进入紫祥宫?

“放肆!清宁王也是你这种奴才能顶撞的吗?来人,拖下去,重重的打!”

那侍卫被拖下去。

宇文玄逸估计此人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玄铮此番也是担心太子。方才太子也说了,玄铮武功高强,一般人无法近身。可那些人不仅近了身,还重伤了他,玄铮又亲眼见他们进入紫祥宫……”

“八弟,你当真看见有刺客进入我紫祥宫?”宇文玄晟不理会他的怒视,轻轻一笑,环顾四周:“你也看到了,紫祥宫内灯火通明,连只蚂蚁都藏不下,又怎会藏住几个活人?再说,且问八弟是何时受的伤?若是真有人想伤本宫,本宫怕也不能在此与二位皇弟闲聊了……”

“我也觉得玄铮多此一举。”宇文玄逸笑道:“其实方才我也担心太子的安危,但现在……”

他随意扫了扫那些个堆在墙角或受伤或持械意图反攻的侍卫。

火光打在森冷的刀刃上,反着奇怪的光。

“你们在干什么?没看本宫正在和清宁王闲聊,竟然敢忤逆犯上,来人……”

“奴才也是担心主子的安危,太子殿下何必动怒呢?”宇文玄逸的声音柔和到极致:“不过,方才交过手,玄逸忽然发现殿下宫中真是高手林立啊,这集贤院果真名不虚传……”

宇文玄晟正要辩解,忽见宇文玄逸变了脸色,几步上前,伸出手……

宇文玄晟一挡,可是那修长的指尖依然划过了他的下巴,丝丝的痛。

“太子这是……”

宇文玄晟急忙拿帕子按住伤口,宇文玄逸的手却游鱼一般又晃到他的颈下……

“嘶……”

宇文玄晟倒吸一口冷气。

他没有想到,苏锦翎竟敢对他下这么重的手,当时情急,竟没注意,而现在,不仅是下巴,脖子,就连胸口都火烧火燎的痛,还有肩膀,好像已经和中单粘在一起,只动一动,就痛得要命。

这个贱人,等我……

“太子这是怎么了?”宇文玄逸忽然欺身上前,低声道:“太子莫不是受人威胁不敢妄动?太子放心,玄逸定……”

“谢六弟关心。”宇文玄晟急忙坐正身子:“不过是养了只猫,疏于调教罢了。”

宇文玄逸极为认真极为关切的看着他即便遮掩亦探头探脑的伤口,微微一笑:“这猫爪子是该修修了。”

“六弟,本宫这无事,你可以……”

“啊……”

“救命……”

“有刺客……”

“有鬼……”

后院忽然响起一阵混乱。

宇文玄逸仿若一片云,只牵了一丝风,就轻飘飘的直向后院掠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宇文玄晟气急败坏。

侍卫忙拾起兵器追赶。

宇文玄晟的板舆则吱扭扭的,一步三摇,却是急匆匆的去了。

今日去天音阁的是太子妃并一干有分位的妃嫔,而众多姬妾,或者说连姬妾都算不上的女子皆留在紫祥宫。一大清早的就开始神神鬼鬼,方才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就吵嚷起来。

宇文玄逸赶到之际已然乱作一团,待宇文玄晟看见时,已经有几个被踩伤了,正在地上哀嚎。

“六弟,后宫内院,你一个男子……似乎不大妥当吧?”

“殿下,有刺客……

“不是刺客,是鬼。殿下,奴婢刚刚……”

宇文玄晟一把推开那抱住他胳膊的女子,怒道:“把她拖下去,打碎她的牙,看她还敢胡说?”

“不是啊殿下,真的有鬼,奴婢看见……”又一女子扑了上来。

紧接着,无数个女子齐齐惊叫,均一口咬定看见了鬼。

“你们,都不想活了?”宇文玄晟愤怒的敲着板舆。

“殿下……”

一个女子扑过来,却恰好撞到他的伤腿。他当即抽出宝剑,回手一刺。

那女子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叫出来,就倒在地上,抽搐两下,死了。

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罗绮钗环伴着瑟瑟的抖动轻微作响。

“你们那么喜欢鬼,本宫就让你们见鬼去!”

“殿下……”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苏统领带着禁卫军已在门外,说奉皇上命令保护殿下,捉拿刺客!”

“苏统领?”

宇文玄晟略一眯眼,顿记起这个苏统领是何许人。

苏穆风,不仅是今年骑射大赛拔得头筹者,更是苏锦翎之兄,曾于去岁拦截秀女进宫的车马,众纷传言其与妹妹苏锦翎感情非常。如今,妹妹丢了,他自是要着急了。可是,他怎么就知道苏锦翎丢了,而且一定藏在紫祥宫呢?

他瞥了宇文玄逸一眼:“紫祥宫今晚还真是热闹呢!”

————————————————————

阔大的宫门外,苏穆风携带一干侍卫昂然肃立。

火光摇曳中,玄衣黑甲,利刃森然。

“末将奉皇上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殿下!”

宇文玄晟环视一下周围铁甲暗沉,唇角一牵:“保护?”

“五品宜人苏锦翎于两个时辰前失踪……”

“一个宫女,失踪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栾城这么大,说不准是迷了路,或者是……去会了男人?”

193斗心斗智②

苏穆风眉心微蹙。

太子行为不羁,言辞放浪,并非一日,可是他这般的诋侮锦儿……

抱住的拳紧了紧:“有人在檀云小径捡到此物。”

他缓缓张开手掌,上面躺着一根银簪。

“这是苏宜人贴身之物,从不曾离身……”

“是否是苏宜人贴身之物苏侍卫怎会知晓?况且苏侍卫说是要保护本宫,怎么又扯上了什么苏宜人?”

“苏宜人为贤妃娘娘回宫取衣物,久而不归。娘娘派人来寻,路上遇到重伤的八殿下,是殿下将这根簪子交与来人。皇上大为惊怒,已着人将今日入宫僧众看管起来,严查近日出入天栾城的名册。又闻言当时刺客往紫祥宫而来,便即令末将率人前来保护太子殿下!”

宇文玄晟扫了眼若无其事的宇文玄逸,目光又落在苏穆风脸上:“这么说,你们是都认为刺客就在我紫祥宫中了?或者,认为是我派出的刺客?”

“末将不敢!皇命难违,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况皇上担心太子安危……”

“够了!”宇文玄晟袍袖一挥:“你们若是想搜也可以,若是搜不出人来……”

“末将甘愿领罚!”

宇文玄晟一声轻哼,手微抬。

辇官就急忙抬着他往旁边让了让。

苏穆风即刻领禁卫迈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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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子攥在掌中,喜鹊登枝的簪首硌得掌心生痛。

簪子不是锦儿的,锦儿的头发常年只绾一支落梅银簪。

这支簪子是宇文玄苍给他的,无非是为进入紫祥宫寻得一个借口。

他不知道宇文玄苍为什么如此肯定锦儿就在紫祥宫,可是那双冷得几乎可将一切凝成寒冰的目光却由不得他不信。

太子……太子怎么会对锦儿……

他几乎日日守在天栾城,怎么就没发现……

若是太子看上了锦儿,即便今日可救出她,那么以后也难保她不再落入太子之手。他说过要保护锦儿,怎可大意得让她身处险境?

太子……

银簪在指间扭曲变形,终于缩成个团,被他狠狠丢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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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进入宫门的时候,宇文玄逸忽然感到一股冷意,一股带着强烈杀气的冷意,就在那群铁甲黑衣侍卫中冲出,横扫而来。

他猛的回了头。

玄衣,黑甲,短刀……

看不出有什么分别,然而……

他微眯了眸子,唇角浮出一缕笑意。

宇文玄苍,你也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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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祥宫占地广阔,是除皇上居住的承乾宫外最大的宫殿,恰到好处的彰显了太子的尊贵。

殿居轩阁馆,共二百八十八间,其间亭台廊榭,池桥园囿,假山帘洞亦不在少数,想要藏个人易如反掌,而若要找出则是难上加难。

宇文玄苍本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潜入,依他的功力,也难有人发现,可是……若是等到那时,锦翎又会如何?

所以,只能竭尽所能的将紫祥宫弄成一团混乱,让太子短时间内无法行事,便可趁此时机,救出她。

苏锦翎,你果真是个麻烦!

他不知苏锦翎是何时失踪的,他只知道在天音阁时,她一直在高高的远处看着他。

即便那么远,他亦是清楚的感到了,他甚至感到她目光的幽怨,心伤。

他没有回头,一是气她不肯听他的话而与宇文玄逸走得过近,一是身边女眷众多,他若稍有不慎怕是会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她居然在自己的严密关注下中了宇文玄晟的香魂散。当时,他亦是看到宇文玄晟举动轻薄,却因为有着和宇文玄逸一样的等待对方出手自己好坐收渔人之利的念头,竟将她置于险境。

宇文玄晟能在众目睽睽下对她下药,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愤怒异常。他本想深夜前去听雪轩探望,怎奈夏南珍忽然找上宫门……王妃亲自入宫寻他,定是府内出了不得了的事,导致她也无法坐镇了。却原是方逸云突发急症,状如濒死,最后连贤妃都惊动了……

那一夜,方夫人亦前来探望女儿,他只得困守府中,心却早已飞出王府,飞向那寂静的听雪轩。

御医何龄泰的安排分明是在讨好太子,好在玄朗传回的消息是太子在下台阶的时候很蹊跷的跌伤了腿。

根本不用想,定是宇文玄逸干的!

如此他倒有些欣慰,然而,宇文玄逸会不会……

虽知他是君子,但仍不可不防!

苏锦翎,你真是有把事情弄作一团糟的本事!

有了宇文玄逸的照拂,他似是不用太担心了,然而,为什么在她那般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

这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而更无法释怀的是,他原本可以阻止一切的发生,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资格?

可是……

于是,面对她的幽怨,他竟是无法对视。

她不是恨他,因为,自一开始,她就一无所知。

所以,他更是亏欠了她。

有生以来他初次意识到他亏欠了一个人。

那种感觉,无比难过,无比愧疚。

他需要个理由,来回避这让他难以面对的一切,可是尚未寻出这个理由,她便不见了。

她黯然离去时他是知道的。

不必回眸,便可知她的一举一动,他对此十分有把握,他甚至知道她定是以为贤妃取什么东西为借口匆匆而去。

如此,必是要回来的。

虽然无法面对,却希望她就在身边,哪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哪怕周围各色香气混杂缭绕,她的清新,依然不可阻止的萦系心间。

甚至,他还有点享受她那般幽怨的看着自己,因为毕竟能让她以那种目光望着的,只有他一个。

他开始计算时间……

他开始心绪不宁……

他开始如坐针毡……

天音阁距雪阳宫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

她是容易迷路,尤其是宫中今日悬了许多条幡,导致各处看去都差不多。

可是,他为什么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宇文玄朗已看出他神色不安,寻了借口出去打探。

他目送玄朗出去时,发现宇文玄逸已不在座位……

片刻后,玄朗匆匆赶回,附在他耳边低语。

他几乎要于刹那间跃出天音阁,然而……

他随手取了宋千曼的簪子让宇文玄朗交与苏穆风。

果真,苏穆风很快面带疑虑的出现了。

一盏茶后,皇上拍了桌子。

这个世界有时很可笑。有的人坐拥天下,却偏偏有些事是大家都知道,却单单将他一人蒙在鼓里的。

只可惜,苏锦翎不过是个宫女,否则,宇文玄晟这个太子今日怕是当到头了!

可是,即便她只是个宫女,此番若是安然无恙还罢了,否则……

紫祥宫内人影穿梭,火光耸动。

他的眼睛受不了这样激烈的明暗交错,于是微微闭起。

宇文玄逸也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能看见宇文玄桓就纯属意外了,他不得不想想,方才紫祥宫后院那场混乱究竟还有谁插了手,而宇文玄铮肩上的伤……

苏锦翎,我真不知你还会带给我什么“惊喜”,你这个小麻烦!

他摇头,忽然忍不住想笑。

在人群中在黑暗里在房廊间穿梭。

人声吵杂,气味混杂,即便是闭着眼,也有火光纷繁闪过。

混乱无章中,他竟有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心下一惊,他怎么会感觉不到她?怎么会……

缓缓止住脚步,冷视四周。

同样假扮成禁卫的宇文玄朗移过来:“四哥,还没找到吗?”

他微眯了眸子:“稍后寻个替罪的,不要让穆风为难!”

宇文玄朗方点了头,就见他纵身一跃,转眼没入光影错乱中。

这是一片相对幽寂之地,位于紫祥宫的西园。假山林立,树木蓊郁,即便人声纷乱,依然可听到自平湖引来的活水注入忘忧池中,泠泠有声。

平日宇文玄晟多是在此饮酒取乐,所以即便夜晚,空气中依然带着散不去的胭脂香。

早年尝听说此处有密道,他怀疑苏锦翎就被隐藏其中,可是密道在哪却少有人知晓。

手逐一抚过岩石,以内力测探石下虚实,竟一无所获。

心渐渐下沉。

怎么会,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的所在,除非……

他急忙甩掉那个不吉利的念头,深吸了口气,撕了条中单蒙住眼睛。

这样,不被晃动的火光骚扰,不被穿梭的人影扰乱神思,静下心,去感受她的所在。

人声犹在,却仿佛隔离在外。唯有呼吸,唯有心跳,唯有……她的若有若无的可以牵引他心神的气息。

好像就在这了。

他不知自己在走向何方,只感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渐渐转为平坦。花香渐歇,脂香渐浓,人声渐静……然而,正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偷偷接近,就在身后……

停了,在静静观察他。

他装作无知,偏离了原有的方向,向右走去。

“哎,那个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唤。

是个女人。

194斗心斗智③

脚步停住,长指微展,内力已凝聚指尖。

“走错了,左转,往前,东面第三间……”

当他扯下眼睛上的遮挡转过头去时,恰好看到四根鲜红修长的蔻丹自暗青的墙壁上消失。

不错,她所指的方向正是他心中所感。

这个女人,是谁?

可也来不及细想,趁此际无人,他飞快的移到那扇门前。

门扇轻响,转眼就没了他的身影。

房间不大,摆置与宫里的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可也正是因为这种普通,才更显奥妙。

屋子很静,然而他已然听到,就在墙壁的那一边,有轻微的呼吸声。

三人。

他不动声色的向前移去。

脚步轻如蚊蚋。

那呼吸声依然轻微,但已经略有凌乱,不过依其吐纳之法,应是高手无疑。

就是这了!

唇角勾起笑意,眸中却更见冰寒。

对面墙上是两幅画,一幅春日牡丹,一幅嫦娥奔月,中间供养一瓶花,淡红的月季在烛光摇曳中蒙着层光晕。

他对着几支月季看了一会,长指挑了中间那朵半开半闭的。

这朵花并无独特,只花茎|底部修剪成“卍”字模样。

狭眸微眯,拈起花枝,向着画中嫦娥怀里的玉兔轻轻点去……

烛影中,很难看出玉兔的瞳孔正映着一个“卍”字。

一个沉闷而喑哑的声音缓缓自身后发出。

巨大的书架,正徐徐移动,露出一片阴森森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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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探出了头,却只见屋内静寂,就连可启动机关的月季花都好端端的插在缠枝花纹的青瓷瓶中。

可是门怎么就开了呢?

他正自纳闷,忽觉顶心一凉。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倒在地上。

“谁?”

黑暗中传来颤颤的一声问,却无人回答。

此种静寂最为恐怖。

脚步上前,企图按动开关再次将书架移过,却有一道冷气袭来。

他刚意识到“不好”,人已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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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如一片纸一样自屋顶飘下,迈过门口那人的尸体,向里走去。

怎么会这么静?

锦翎,你不在吗?

不,他已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就在前方。

她气息紊乱,急促,他可以想象她在角落里大睁着眼,紧张的盯着他。

他刚要点亮火折子,就觉一股风刮了过来。

他一把拦住企图往外冲的她:“别怕,是我……”

她的挣扎一下子便定住了。

黑暗中,他能感到她在看他,满眼的不可置信。

“别怕,我来了……”

拥她入怀,听她的颤抖将恐惧碾成粉碎,而后不可遏制的呜咽着。

解下口中的布条,又去解腕上的绳子。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一把抓过她的小手。

没有光,但是那小手上定然伤口密布,因为,他的手上满是粘稠的带着腥气的液体。

腕上还有深深凹下去的痕迹,一道又一道。

绳子捆得太紧,早已让她失去了知觉,所以即便他不小心的碰了那伤口,她也丝毫不觉得痛。

然而,他的心却一点一点的痛下去,好像她手上的伤痕全部转移到他的心上,再用绳子一层层的勒紧,逼出其中的血,一滴又一滴。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将这座紫阳宫焚烧殆尽,让这一切污浊都化为乌有,只有看着烈火熊熊,看着浓烟滚滚,方能稍稍抵消他心中的恨意。

紧紧抱住她,微颤的声音是挡不住的杀意:“锦翎,总有一天,我定要他千倍万倍的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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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陪着”宇文玄晟一起待在宫门口,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这团混乱,唇角习惯的勾着抹笑意,可是当听到里面传来“刺客已抓到”后,那抹笑意忽的一僵。

他找到她了!

心下释然,却又苦涩。

此番他的确早来了一步,但仍是错过了。

是啊,找到她的是宇文玄苍,而不是宇文玄逸。这对于她而言,于绝境中看到煜王总比看到他要来得惊喜。

竟是笑得更灿烂了。

如此,他又错过了一次。

两名黑衣刺客被丢到门外,已然断气,有血迹自唇角流出。

宇文玄晟面色阴冷,转头看向他:“清宁王也看到了,本宫一直在宫外守着,这里面的事,可是与本宫无关。”

宇文玄逸笑得灿然:“自是与太子殿下无关,都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作乱。苏统领,只这两个刺客吗?”

苏穆风抱拳行礼:“刺客共七人,五人中招身亡,这两个原被生擒,却因末将一时疏忽,令其咬舌自尽。”

宇文玄逸笑道:“怎是苏统领的疏忽?刺客既然敢来宫中行刺,均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即便不咬舌自尽,也保不准要死于他人之手呢。”

说着,斜睨了下太子。

宇文玄晟早没了先前的沉稳笃定。

他就知道,这宇文玄逸起先趁乱冲进后院,而禁卫入宫之后却一直同他站在门口,表面是“陪同”,实则“监视”,就是不让他进宫再做安置。

他虽命人将苏锦翎藏于密室,然而终究不放心。

今日的事来得过于蹊跷,他想过会有人向他要人,却不想弄到这种局面。现在忽然揪出几个刺客,想来人已被带走了。

怒火中烧,却又无从发作,直憋得胸口胀痛。

宇文玄逸,这笔账本宫跟你算定了!

宇文玄逸笑得从容淡定。

经此一回,紫祥宫的高手怕也折了不少,就让太子慢慢的心痛吧。

“太子……太子……”

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仿佛夜间最柔媚的那缕风,将宇文玄晟的神思唤回。

“苏侍卫护驾有功,本宫记下了,现在就请苏侍卫带一干人等去皇上那复命吧。”宇文玄晟勉强压住怒气,努力做出欣慰之态。

“末将惊扰了太子,罪该万死。承蒙太子宽宏大量,末将谢过太子。末将告辞!”

宇文玄逸笑着看苏穆风带着禁卫离开,叹道:“苏统领训兵有方,这才几日,这禁卫军的质素就整齐许多了,难怪父皇这般看重他……”

“六弟是怕本宫事后找苏侍卫的麻烦吗?”

宇文玄逸故作惊疑的睁大眼睛:“臣弟怎敢?太子殿下一向宽宥待人,众所周知……”

“行了行了,”宇文玄晟不耐烦的挥挥手:“刺客均已伏诛,六弟也不必在这看戏了……”

“皇兄何出此言?臣弟不过是担心皇兄的安危……”

“目连救母……皇弟救兄……不错不错,哈哈……六弟这番心意,本宫领了!”宇文玄晟最后一句说得极是意味深长。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似是不懂,又似是明了,敞袖一挥,裣衽为礼:“那臣弟就却之不恭了。”

太子丢下一声轻哼,由辇官抬着进入宫门。

宇文玄逸直看着那镶金嵌玉的辇舆融入灯火辉煌中,方敛了袍袖,眯起眸子,惯常春意霎时化作冰寒。

然而下一刻,唇角微勾,却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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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跳下来,我接着你。”

繁茂的榕树上,苏锦翎紧紧抱着树干,望着下方那雪袍之人。

他的脸上笑意满满,仿若冰山折了日晖,是那般耀目。

可是她仍坚定的摇了摇头。

今日宇文玄苍带她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园子里。

看位置似乎靠近天栾城的边缘。树木林立,芳草萋萋,景致幽寂荒凉,实是僻静之所,更是老鼠的天地,它们不仅胆敢在白日出没,而且见了人竟毫无躲闪之意。

之所以这般清冷,是因为此处夜间经常闹鬼,因为距离这里不远的梳云阁曾经是停尸之所。

她不知道宫中为什么会弄这么种地方,却是知道她若早知此间闹鬼,是死活不肯跟他来的。

结果他将她骗了来,两个人坐在足以掩去身形的枝叶间,她吃着他在天香楼买来的糕点,听着他讲那过去的故事。

无论是欢笑还是惊叫,都只被风声叶声掩过。身处此地,真仿若绝境。

她真有点喜欢这里了,如果没有那些闹鬼的传说会更喜欢。

宇文玄苍的心思她也明白,无非是要将她吓得窝在他怀里不敢动弹。可是明知如此,依然屡屡中计。好在她坚守壁垒,不肯让他最后得逞。

可他不屈不挠。

看,这会又来了。

刨除他的诡计不说,仅这高度就让她不敢尝试。

“别怕,有我呢。”

那只优美的手臂就那般举着,敞袖轻飘,袖口暗绣的云纹碎碎闪闪,是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该死,他带着她上来,就该带着她下去嘛。

她为难的看着他,手更牢的抓紧了树干。

“你再不下来我走了。”

他说着,当真走了两步。

可她就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果真,他又转过身来,面上似带着几分不悦,然而忽然于瞬间变了颜色。

“虫子……”

“啊……”

她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看虫子到底在哪里,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195要相信我

她落入一个透着淡淡甘甜之香的怀抱,随即倒在地上,滚了两滚,人便被他压住,紧接着唇亦被覆上他的冰冷。

轻轻啜饮她的甘甜,无限爱惜。

直将她吻得气喘吁吁,方放开她,依然带着恼怒之意:“怎么不相信我?”

她亦恼意对他,腮上浮着好看的红晕,眸子因了情潮涌动,更加水雾蒙蒙。

他忍不住,再次覆唇上去。

“宝宝,我好想你……”

自年时从宫外回来,二人之间虽偶有甜蜜,可也风波不断,这句暖暖的称呼似是在起伏中被遗忘了,而今忽然落在耳边,仿若细石投入静水,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禁眼角微湿,急忙闭上眼睛,却仍然没有抑住一声轻微的抽泣。

他吻着她的眼,将那淡淡的咸湿吞入口中,心底微痛。

他何尝不知她的委屈,何尝不懂她对自己的心意,可是一想到宇文玄逸……不知为什么,最近心中的不安渐渐加重起来,每每思及,首先跃入眼前的便是那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异常笃定的看着自己。

宇文玄逸……

朝堂上,他是自己不动声色的对手,翻转乾坤于谈笑中。

宫廷中,他亦是若无其事,淡定自若,然而那双眼,总似在暗处窥探着自己,又越过自己,落在苏锦翎身上。

宇文玄逸心思诡谲,深不可测。他要怎么让她小心这个人?每每谈及,都是不欢而散。所幸终是能重归于好,她不再提当日之事,可是他能看出来,那小小的别扭已在她心里埋下,怕是只要遇了合适的条件就要生根发芽进而长成参天大树。

他从未怕过什么,因为一切尽在掌握,而今,却总有寒意自心底升起,如蛇吐着信子般妖娆蔓延,她的脸便在那诡异的色彩中愈见凄哀,竟满是对他的伤心失望。

他开始恐惧,有几次都想说出他的担忧,却怕一旦开口又让她不开心,好容易的相聚,怎能总因为某个不相干的人弄得惨淡收场?而且那人无论在谁人心中都是个谦谦君子,他若与其为难,到让自己成了恶人了。

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物。

是个精巧的锦盒,其上勾画暗纹。

递给她。

她刚要接,他又缩回手来。

她恼,张口就对他的肩膀咬了下。

“这可是你招惹我的。”

他无比正色,而后便对她的颈子、耳朵展开猛烈进攻,直听得她颤声连呼他的名字方才罢手,哑声道:“以后要注意了。”

看着她红着脸不情不愿的点头,忍不住又啄了那小嘴一口。

打开那锦盒,拈起一物。

苏锦翎的目光立刻被那物件吸引。

是一只耳环,含苞待放的珍珠大小的花朵,是难得一见的珠粉色的玉,玉质细腻柔润,仿佛涂了层月光。吊钟样的花瓣下,探出三缕极细的丝,亮亮的银色,长短不一,状若花蕊,下方均缀着半颗小米粒大小的玉珠。

“喜欢吗?”

因为被欺负,她依然绷着脸,可是抿紧的唇角已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的锦翎,永远也不懂得掩藏心思。

然而,他爱的不就是这样的她吗?

将耳坠戴在她薄薄的小耳朵上。

粉色的玉,雪色的肌肤,相映成辉,晶莹剔透。

他忍不住轻咬那耳垂,惹她不满,却不肯放开,只恨声道:“以后不许再去明华苑!”

她乖乖点头,满心甜蜜。

虽然那阵子一直同他闹着别扭,还以为他在怪自己,却不想……

“以后不许到处乱走,尤其是偏僻少人的地方!”

点头。

“过了申时,只能在房里待着,有人指使你干活的话……别忘了,你是五品宜人,也可以去指使别人!”

点头。

“除了我,玄朗,谁找你都不能跟他去,即便是打着我和玄朗的名号!”

点头:“王爷,你今天好啰嗦。”

狠狠咬她一口,埋首在她发间,低声道:“太子的事……我知道委屈了你,可是以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跟他对抗,搞不好还会被他倒打一耙。不过你记住,他今天欠下的,有朝一日,我一定加倍替你讨回来!”

她神色黯然。

没有人嘱咐她,她自己就封闭了真相。深宫一年,已经让她知道,有些事是永远说不得的,尤其是在你还没有任何可供与之抗衡的能力的时候,即便是可以抗衡,谁又知道风会往哪边吹?而太子,虽然早已是天怒人怨,可皇上不是还没有怒没有怨吗?

那日脱险后,皇上和贤妃先后派人来看望她,她只言天黑路长,条幡又遮了眼,不小心滚到了沟里,至于哪条沟……她记不清了,不过后来听樊映波说,皇上下令把宫里所有的低洼之处都填平了,若不是大臣竭力阻拦,可能连湖水都变成了平地。

樊映波诉说此事时语气平静,但神色奇怪,总像是意有所指,弄得她分外不自在。

皇上对她太好了,但愿贤妃等人不要多想才是。

至于太子,竟然也派人来看望她,自是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只是端元笑得贼贼的,让她心里发慌。

“玄苍,若是那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还会不会……”

她知道,古代的男子对女人的贞操看得很重。

其实岂止是古代的男子,现代男人不也如此?只不过多是希望别人的女人任他予取予求,自己的女人定要守身如玉方可。

“我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我是说……”

宇文玄苍忽然抱紧她:“其实只要你嫁给我,自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你别转移话题!”苏锦翎勉力将自己从他怀中挣出一点距离:“回答我……”

宇文玄苍定定的看着她,只见她一双瞳仁映着自己的影子,静水的微波荡漾着心底的不安。

他就那么笑了,捉住她的小手放到唇边:“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相信他……是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出现类似事故还是相信他即便她出了事故亦不会放弃她?他若是在京中还好,万一……皇上每年这个时节都要北上巡幸……

男人的自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她知道,她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垂下眸子,盯着他紧攥着她的手,小声道:“中秋快到了……”

吻了吻那只小手,低声道:“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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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是因为今岁遭逢旱灾,皇上便打消了北上之行,却定在八月初二于昀昌围场围猎。

听到这个消息,宇文玄铮差点乐疯了,当即拽了肩头纱布,不顾小宁子等人的阻拦直奔清心殿而来。

其时皇上正在太极殿上朝,他的大嗓门就让清心殿所有的琉璃瓦都跟着震颤。

“锦翎……苏锦翎……”

其实根本不用喊那么大声,苏锦翎就在正殿的案边习字。

他一进来,立刻蹦到她跟前:“锦翎,你知道吗,咱们要去昀昌围场打猎了!”

苏锦翎看着他的一脸兴奋,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你的伤还没好,打什么猎?”

说到宇文玄铮这伤,总是让苏锦翎分外感动。

当时宇文玄铮没有打过太子豢养的高手,又不知具体是什么人,便去找宇文玄逸。

不想宇文玄逸当即一口咬定是太子所为。

他心下一惊,就要去寻皇上救苏锦翎。

还是宇文玄逸深思熟虑。

“依她现在的身份,怕是即便找了父皇倒让太子来个顺水推舟……”

可是事情耽误不得,宇文玄逸已是拿定了主意要引人搜宫,只苦于缺少一个有力的借口,如果说为了寻一个宫女去搜太子的宫,不仅难以事成,还容易被倒打一耙。

情势紧急,宇文玄铮眉心一皱,随手拔出匕首往肩上一划……

苏锦翎惊魂稍定之后,便跑到长信宫。

那夜因为要搜宫,导致宇文玄铮耽搁在紫祥宫,伤口来不及医治,为了让太子相信,就一直那么流着血,待回了宫,已是有些虚脱了。

昏迷中,听到苏锦翎在哭,忽然醒转过来,待看清了真的是她,大喜过望。又见她哭得泪人一般,急忙安慰:“没事,就是个小伤,我吓唬他们的……”

苏锦翎倒哭得更凶了。

他安慰不及,忽的想起一事,自怀中掏出个琉璃鸭子:“骑射大赛上得了,一直想给你,却一直不得空,今儿正好……”

苏锦翎想到那日他定在场中,缠着发令官反复清算射下的成果,只诬赖人贪污了他的宝贝,却不想竟是早已收在怀中,就等着给她呢。

宇文玄铮……这个莽撞暴躁又粗心大意的大孩子,总是在某个不经意间就让她感动非常。

“心疼我了?”

宇文玄铮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上面,双臂交叠放在案上,下巴枕着胳膊,歪着脑袋,黑黑的眼珠笑眯眯的瞅着她。

苏锦翎一瞧见他的大脑门就想笑。

他急忙捂住,又觉不妥:“我这是智慧的象征,要不哪来的急中生智?”

“好好好,你智慧,那就赶紧回去歇着,省得抻了伤口。前儿个我去长信宫,小宁子还抹着眼泪说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196文武双修

“别听那小子胡说,我给你看看……”说着就要脱衣服。

吴柳齐的徒弟李全生急忙抱住:“我说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旁边的宫女便捂唇偷笑。

宇文玄铮一想,也觉不妥,又将衣服拉回肩上,嘟囔道:“就是让你看看,我这伤早好了。再养两日,别说开弓射箭,就是上场杀敌也不在话下!”

见苏锦翎眼圈有点红,忙又端正坐好:“你别哭啊,我就怕你哭,那天你哭着走了,我这心……”

他使劲揉着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心拿出来拯救一番。

“你要再哭,我这伤可就真不好了!”

苏锦翎倒被他逗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就没个正经模样!”

“我怎么就不正经了?诶,我倒是要告诉你……”

他警醒的回头张望。

李全生对上他那杀人般的目光,立刻脖子一凉,急忙带人下去了。

他依然往前凑凑,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可告诉你,那天救你的人可不只是煜王,六哥也去了,还早他一步呢……”

苏锦翎抬起眸子,目露警戒。

宇文玄铮有所察觉,急忙改口:“我是说,不仅玄朗那边肯对你出力,我这边更是如此。再说,煜王在暗,六哥在明。这回,六哥可是把太子得罪喽……”

苏锦翎却一直仔细观察着宇文玄铮的表情……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宇文玄铮被她瞧得不自在,别开目光:“别这么崇拜的看着我,我会骄傲的。”

站起身子,装模作样的舒活筋骨,却不小心抻到了伤处,脸色大变。

苏锦翎恼了:“就说让你小心,偏不听,那么深的伤,哪能这样快就好了?”

“锦翎……”

宇文玄铮一把抓住她寻找纱布的小手,眸底深沉,正欲开口,忽听外面传来:“恭迎皇上回宫……”

他立即变了脸色,钻进偏殿意图跃窗逃走,临了还不忘告诉苏锦翎保密。

因为中元节那日他是在禁足期间外出被袭,令皇上大怒。然而毕竟骨肉连心,只稍加责备便让他好生养息,不得随意出长信宫。

可是宇文玄铮哪是闲得住的人,养伤期间不忘演绎剧目,把长信宫的人折腾个半死,然后自己又经常跑出来。

上次被皇上逮个正着,气得要延长禁足令一个月。

宇文玄铮只好撒娇……

天可以想象,人高马大膀宽腰圆的宇文玄铮撒娇的模样,再配上下巴上一大片跃跃欲试企图破土而出的胡子茬……

苏锦翎当时忍笑几乎忍到爆。

宇文容昼也耐不住他缠磨,关键是儿子现在伤着,他再怎样生气也不能严厉处罚,只言“下不为例”。可是宇文玄铮若是能听得进今天也就不会出现在清心殿了。反正就算有人跟皇上告状,他也早已逃之夭夭,皇上看在他受伤的面上自是不能把他抓出来打板子。

却不想今日皇上早朝结束得这般早,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玄铮,别想逃,朕知道你在这!”

这该死的李全生,找机会定要将他放到琉璃缸里给他的千足虫当宠物!

他别别扭扭的从帘幔后面转出来。

苏锦翎提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怕他像上次那样忽然跑过去摇着皇上的手尖声尖气又外带山路十八弯的叫道:“父皇……”

“朕就知道,这得了要去围猎的消息你还怎能在宫里待得下?”

“父皇最了解孩儿了……”

这句“孩儿”顿令苏锦翎咧了咧嘴。

“别给朕上迷魂汤!”宇文容昼严肃道:“伤可是好些了?”

“回禀父皇,已是大好!”

宇文玄铮说着,就要拉起架势开练。

“行了,朕没说不让你去……”

“啊,父皇,还是父皇最心疼孩儿!”

苏锦翎又是一咧嘴。

“不过你不能上场……”

“啊?”星星眼当即一扁:“父皇,这不是让孩儿生不如死吗?”

“你若是非要上场,那不如就在长信宫里待着吧!”

“啊,父皇……”宇文玄铮扭捏半天,万分为难的:“那,儿臣就在一旁观战吧。”

话音未落,已然打起了如何上场不被发现的主意。

“朕告诉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知子莫若父啊。

于是宇文玄铮决定到离父皇远点的地方再打歪主意。

“锦翎的箭术练得怎么样了?”

宇文容昼由着宫人为他卸下龙袍冕冠,换上秋香色家常袍服,坐在龙椅上,接过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啜了口杏仁茶。

苏锦翎叹了口气。

最近她不仅要在文定王的督促下读书习字,还要学习骑马射箭,依旧是由宇文玄桓负责指导。

她不明白,难道皇上要把她培育成一个文武全才?可是她学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她依然消极怠工,除了数字不肯学别的字,却也不想让宇文玄桓过于为难,时不时的背会一首诗让他交差,于是皇上每每都要夸她进步神速。

而对于武的一面,皇上则分外上心,特意下旨让她去御马房挑选一匹中意的马。

那日到了御马房,唯一能想起的一个词便是……“壮观”!

虽说是“房”,可是占地极为广阔。

一眼望去,各色骏马体高身健,皮毛光亮,均带着股皇家气派。

宇文容昼戎马半生,最爱战马与宝剑,所以许多官员但凡发现好马,定要进献,其中还有来自北疆的宝马,原本数量稀缺,又每十年方产一匹,所以价值连城。

苏锦翎看着这些马匹个个昂首奋蹄,鬃毛飘洒,听那激昂的嘶叫声不绝于耳,万马奔腾的场景顿时在眼前铺展开来,心中随即涌起热血与豪情,可是……

她躲在文定王的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往里走一步。

文定王只好自己进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出来,手里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马房的太监要接过去,文定王只微微一笑,那太监只好讪讪的收了手。

那是匹一岁大的绝影马,身量不高,但身形健美,皮毛如缎子般闪亮,而且在阳光下还可变幻深浅,极为神奇。

最美的是一双眼,大大的,水水的,睫毛很长,就那么水水的看了苏锦翎一眼,有些温柔,又有些腼腆。

苏锦翎一下子便喜欢上了,伸出手想要摸摸它额心的那丛白毛。

那马一昂头,她又赶紧缩回手来。

宇文玄桓笑了,牵过她的手。

她虽依然害怕,却见他笑得那般平和,就像这匹小马一般温柔……但愿文定王不知道她心里作何感想,便也大起胆来,将手放在马头上。

马喷了个响鼻,却是顺从的在她手下蹭来蹭去。

她当即开心的看了文定王一眼,抱住马脖子跟它亲热。

“果真是有缘呢。”宇文玄桓的声音亦如他的笑容一般轻和。

“王爷真是好眼光。”一旁的御马太监急忙趁机拍马:“这匹绝影上个月刚自南诏送来,当天就被依蕾公主看上了,讨了好几回,皇上都没给。王爷是识马的人,还记得上次那匹绝影,速度简直快如闪电,脾气却极温顺……”

苏锦翎渐渐收起笑意,望向宇文玄桓:“王爷,还是换一匹吧?”

宇文玄桓自是不知她与宇文依蕾的过节,只奇怪她的态度转换过快。

“怎么,不喜欢?”

她摇摇头,稍后,又点点头。

“你这小宫女,真是不识……”

太监刚要斥责,却见宇文玄桓含笑看过来。

虽是笑着,却有冷意渗透其中,虽是细微得好似一缕风,却当即让他再说不出半句。

宇文玄桓已是想通了一部分因由:“依蕾总是三分钟热血,你愈是让她得不到,她愈惦着。况且,她本喜欢烈性的马,这绝影若落在她手里,保不准几天就被她折腾死了……”

太监接了文定王的眼神,急忙接过话:“可不是,上次那匹绝影,就是奴才刚刚说的那匹,公主也是好说歹说的跟皇上讨了来,没出仨月,就给弄死了。若不是因为这事,皇上能压着这马不给她吗?还有上回那匹娉盘马,和馥纶郡主抢得头破血流,后来归了她了,没几天就不要了……”

苏锦翎依然皱着眉:“那等她不要了我再要吧。”

宇文玄桓也微敛了笑意,睇了御马太监一眼。

那太监悔青了肠子。本是想借大赞文定王眼光好来拍马的,却惹了这团麻烦。抓耳挠腮半天,忽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依蕾公主哪是看上这匹追影?她看上的是它旁边那匹流素。那马可真是好啊,世上仅那么三匹,就有一匹在咱们天昊,依蕾公主已是惦记了多日,为了它写了不下十封折子跟皇上讨要……”

宇文玄桓唇角一勾,那太监适时的收了声。

“这匹绝影就记在本王名下,你好好伺候着,不准再有人打它的主意!”

太监连连称是。

苏锦翎又和马道了会别,还亲自喂了草料,而后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此后,几乎每日宇文玄桓都会带她去梨染院练习骑马。

因为喜欢,且无顾虑,此番进展极为迅速。

197神猪降世

皇上验收过她的骑术后,命专人为她量身订做了一把软弓。

玉色镂花,精致轻盈,无需费太大力气就可拉得圆满,宇文玄铮曾拿两根手指跟扯橡皮筋似的拽啊拽,满脸的轻蔑之色:“这东西是用来打苍蝇的吗?”

宇文玄铮还真是小瞧了这张弓。

当时宇文玄桓拾了弓,唇角习惯的勾着抹淡笑。搭箭上弦,轻松的将弓拉得圆如满月。

而后只听“嗖”的一声,羽箭擦过宇文玄铮的耳朵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箭身没进一半,箭羽兀自震颤。

宇文玄铮当即合不拢嘴巴:“这莫非就是……天山雪莲玉?”

天山雪莲玉,虽名为玉,却不似普通的玉一般坚硬,像金属,却比普通的金属有韧性。以其为弓,轻便灵巧;以其为弦,绵软柔韧。不需任何臂力就可将其轻易拉开,且射程极远。

天山雪莲玉自百余年前由一神秘人献上之后再无发现,堪称无价之宝。

“父皇倒真舍得出来。”

宇文玄铮嘟囔着,睇了苏锦翎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终咽了回去。

苏锦翎估计他是想跟她讨这把弓。

她知道宇文玄铮和皇上一样,酷爱宝马和兵器,一见了中意的就挪不动步,想方设法的要将其占为己有,所以但凡他从长信宫逃出来,必要守着她看她学骑射。

苏锦翎也知这样的宝物落在自己手里就是暴殄天物,又见他眼巴巴的望着,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很想将这把雪莲玉弓送给他。可是每每开口,他又百般推辞,然后继续欲言又止。

她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宇文玄铮,不明白以往百无禁忌快言快语的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但无论如何,她在宇文玄桓这个全职师傅的教导下也算小有所成,所以今日于众目睽睽敛气屏声之下终于侥幸射中了靶子,虽然是斜插在箭靶的边边上,但也算一大进步。

宇文玄铮拇指一翘:“进步神速!过两日我给你找头猪,估计你怎么也能射中它的玉|臀。”

这工夫,她看到宇文玄铮附到皇上耳边,贼贼的笑着,还瞟了她一眼。

皇上哈哈大笑:“好,围猎那日,你就负责给锦翎预备一头天昊最大的猪,不过一定要让那猪乖乖的站着别动,否则怕是连玉|臀都射不中了……”

所有人都开怀大笑。

苏锦翎气得脸通红,一跺脚就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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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没脸见人了!

她气恨恨的将一颗小石头踢进池中。

天昊尚武,女子中亦有不少精通武艺,且看那日骑射大赛便知晓了。而且,后来她才听说,璇嫔祖母那一辈的人曾出了个女将军,带军杀敌,骁勇善战,排兵布阵,不让须眉,所以梁家的每一个女儿都较男儿还要精明强干,英武无敌,所以璇嫔能得到皇上的宠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天昊国究竟有多大,她是不清楚,可是但凡她所见的,无论男女,皆是传奇般的人物。

譬如文定王,她只以为他善书画,喜金石,却不想箭术也非同凡响。三日前,她终于见识到真正的百步穿杨。而她的惊叹,只化作他唇边的一抹轻和笑意。

还有宇文玄徵,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娃娃,就已习得一身好本事。平日里撒娇捣乱,关键时刻却是一鸣惊人。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一无是处。依她的能力,怕是再修炼十年,也不过尔尔。

莫名想起一句台词,他有他的长处,你也有你的短处嘛。

的确,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短处。

从未有过的懊恼和自卑,忽然有点不明白宇文玄苍到底看上她什么了,莫非就是因为她的一无是处?

开始恐慌。

前世曾听人说,真正的爱情顶多持续三十六个月,她与宇文玄苍这已经是走过小一半的时间了,也不知他怎么就被自己迷惑了,万一最后清醒过来……

已是指尖发凉。

不行,下次再见面,定要问问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虽然这个问题已经被许多女人演绎得很俗气,而且还有强迫对方下保证的意味,可是她真的很需要他帮助自己树立信心。别人怎么看她无所谓,关键是他……

可她还能有什么信心?答应他的礼物到现在也没想好该弄什么,她真是……

“哼哼……嗯嗯……”

什么声音?

她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角白隐入枝叶之中。

自从与宇文玄苍在一起,她对一切白色都有着莫名的敏感。当下心中一跳,脚步已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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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真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期间她不停的用各种方法呼唤自己快快苏醒,可是那团丰满的白始终醒目的在前面摇晃。

那是一头猪,一头胖胖的白色的猪,因为膘肥体壮,于白中还透着一层淡淡的粉红。

她不是没见过猪,她只是没见过会出现在皇宫内院且大摇大摆毫无生命危机感的猪……好像宫里每日供应的猪肉都是从宫外专门的养殖场送来的,而且直接捆着四蹄倒抬过来放到御膳房后院的圈中,绝不会允许它们在临死之前有这种四处溜达的机会。而这只大白猪不仅不紧不慢的走着猫步,偶尔还回头瞅她一眼,不愧疚,不惊惧,不猜疑,哼哼两声,颇有示威不屑之意,然后甩甩大耳朵,继续摇摆前行,屁股后面那根柔软的尾巴还时不时的卷曲拉伸。

曾有那么几瞬,她怀疑是宇文玄铮捣的鬼,因为他嘲笑自己的箭术只能用来射猪,又跟皇上取笑她,于是就真的弄出这么一头猪来,这速度可是够快的。然而她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茂林中,甬路旁,青石下……

除非他会隐形,否则他那人高马大的藏哪都是个问题。

而且依他那脾气,若是看见她跟在猪后面,早就忍不住蹦出来奚落一番了。

不是他……那这只猪是怎么回事?

看它那笃定的样子,好像相信自己身份非凡,即便有人见了也不会拿它怎么样。

难道是……苏锦翎不可避免的想起猪八戒,难道是天蓬元帅再次临凡?

那猪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方发现,猪的眼睛很美,怪不得《西游记》中描绘猪八戒的眼睛是“丹凤眼”。

前面是岔路口,那猪忽的停下来。

苏锦翎正在联想翻飞,差点撞上。

那猪甩甩麻绳样的尾巴,抬起大脑袋,圆圆的鼻子左扭右扭一番,哼哼了两声,选了左面的细石子路去了。

苏锦翎不知自己揣的是什么心思,竟然也跟上去了。

细石子路接上镂着吉祥图案的青石板路,渐渐往宫殿密集的地方延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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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下午未时三刻。

虽是初秋,然而这个时间还是难免燥热。

宇文玄铮歪在天栾城内最高的假山——望月山的布星亭内,举着单筒望远镜东瞅瞅西望望。

今天虽然跑出了长信宫被父皇抓了个正着,却也没有惩罚他,看来他的禁足令就这么解除了。

父皇这两年真是越来越仁慈了。

于是他便堂而皇之的跑到这制高点上。

解除禁足令的确让人心情愉悦,而更关键的是想看看苏锦翎跑到哪去了。

上午不过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她就恼了,眨眼就没了踪影,这都过了多长时间了,小宁子冒着生死危险从清心殿打探回来的消息是人还没回去。

他便拿着望远镜一寸一寸的搜索着天栾城。

他就不信了,连夏饶那老头鞋跟上镶着的翠玉他都看到了,还怕找不出个苏锦翎?

布星亭内有石桌一面,周围散落四个石凳,其中一个端坐着湛蓝罗袍的宇文玄朗,正拈着一只流光青玉壶做名士风流状。

这俩人已经同处于方圆三尺之内长达半个时辰还没有任何武力倾向,不能说不是个奇迹,事实是二人都互当对方不存在。

宇文玄铮拿后脑勺对宇文玄朗,宇文玄朗便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看他。

但是二人能凑到一起着实是个谜。

其实是宇文玄朗在骑射大赛的前一日领教了双生兄弟亲手下的巴豆,这会生怕他脱离了视线再对自己做出什么来。

三日后可就要进行围猎了,宇文玄铮重伤未愈,若是想到一直被憎恨的双生兄弟铁定去参加围猎定要生出许多不甘,没准会做出更惨绝人寰的举动。

所以,他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拿小眼角瞄着宇文玄铮,看着他若无其事的举着那么只望远镜东张西望。

“哎呀,天啊,我晕了我晕了。”宇文玄铮跳将起来,一只长臂拼命向他挥舞,头却没回,只拿望远镜瞄着一个地方:“你快来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宇文玄朗眯起眼,于瞬间分析了宇文玄铮此举的种种可能性……他该不是招自己过去然后乘自己不备将自己踢滚到山下然后再跟皇上报个失足落山吧?亦或者他亲自摔下去,而后嫁祸自己?只是中元节那夜于太子处联合搜宫时,二人好像还建立了一点感情,他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198刀下留猪

“你还磨蹭什么呢?快过来!”

宇文玄朗看看同胞兄弟较自己粗上两圈的身材,心里有些没底。

论功夫,他和玄铮不相上下,可是玄铮比他多一股蛮劲和狠劲。

二人还是小娃娃时,玄铮只是个身形很单薄的孩子,至少比他矮半头。可是这两年,他的身高突飞猛进,跟吹了气似的强壮起来,近几回的对手,自己已经颇感吃力了。

宇文玄铮见他不动,急了,一下越过桌子抓他过来:“快看快看,我是不是幻觉了?”

他一个劲嚷着让宇文玄朗“快看”,自己却抓着望远镜瞄准,宇文玄朗只好目光深远的望向那一片浩瀚林海。

“看到了吗?”

宇文玄铮急急道,却不闻宇文玄朗动静,方发觉失误,急将望远镜塞到他手里。

宇文玄朗见玄铮把这么视若珍宝的望远镜毫不犹豫的给了他,终于放下警戒……宇文玄铮怕是真的遇上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了。

他举起望远镜,左右一搜,旋即定住,而后便失了他一直苦心模仿的宇文玄苍的冷漠从容,脖子越抻越长……

“看到了吗?那是毛团吗?”宇文玄铮的表情急切而梦幻。

宇文玄朗举着望远镜纹丝不动了半天,声音终于透出宇文玄苍式的冷漠:“如果我估计的不错,那应该是一头猪。”

宇文玄铮跌坐在石栏上,大睁着双眼,突兀的额头泛起智慧的光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按理,苏锦翎应该不会事先弄头猪和它打好招呼叫它在围猎那天乖乖不动好让她射一下吧?

他忽然一跃而起,向山下冲去。可是只跑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把抢过望远镜,方再次向下冲。

宇文玄朗踌躇片刻,也飞奔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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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猪身后的苏锦翎有些不自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在前方的猪干干净净肥肥壮壮似乎还有点灵气,不像普通圈养的猪,而且时不时的就回头看她,若是她停住脚步,它也跟着停下来,好像就是期待她的跟踪。

这不会是上帝派来对她进行召唤的猪吧?或者它根本不是猪?而是伪装成猪的天使?它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是回到前世吗?

这么一想,脚步愈发缓慢。

那猪再次顿住脚步,歪头看她,不满的哼哼两声。

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苏锦翎却觉得有些惊悚了。

她退后两步,转身欲逃。

这时,打对面过来两个小太监。

本是像两只小鹌鹑似的交颈私语,也曾往这边看过一眼就调转目光,可是就在下一刻又飞转过来,齐齐的,不可置信的盯住那巨大的浑圆,异口同声的变了调子的惊叫:“猪?!”

“嗯?”

那猪好像真的知道自己是猪,这两声惊叫顿让它浑身一凛,屁股一哆嗦,紧接着蹄子抓紧了地,转动着肥大的脑袋目视那两个小太监,口里还发出类似警告的低鸣。

“哼哼……”

“快,快去告诉御厨房,他们的猪跑出来了!”

一个小太监口里说着,已是挽起袖子奋不顾身的冲上来。

另个小太监略一犹豫,急忙拔了脚往御厨房那边跑了。

于是,这边飞快陷入一人一猪火拼的状态。

那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又瘦瘦小小的,只一下就被猪顶了个四脚朝天,却仍不服输的扑上来,还喝斥苏锦翎:“还不过来帮忙?”

那小太监是新入宫的,自是不认得苏锦翎,否则哪敢如此大胆的命令她?

苏锦翎方反应过来,可是要怎么帮忙呢?

小太监已趴倒地上,死死抱住猪脑袋,猪拼命仰头要甩开他。一人一猪在地上转圈,她就在猪屁股后面转来转去。

想了半天,觉得抓猪尾巴比较安全与文明,于是几次三番的想要揪住猪尾巴将它拖开。可那尾巴灵活得很,她死活揪不到。

猪的嘶吼很快惊动了巡逻的侍卫,还有不少宫人赶过来看热闹。

的确,天栾城自建成至今千余年,尚未发生过如此震撼眼球的事件。一时间,侍卫们围成一个圈,均持刀对向中间那二人一猪,却好像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且那战况时有转移,他们还要小心不要伤到宫里的红人苏锦翎。

“快杀啊!”

那小太监目眦欲裂,唇角已一片红肿,仍顽强的抱住猪脖子不放。

被拱开再扑上去,然后再被拱开。

他不屈不挠。

猪怒了,拖着他乱跑。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抓活的!”

然后一群侍卫并宫人便扑了上去。

也不知是谁这么天才,又不是刺客,留什么活口,难道还指望它招点什么?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待宇文玄铮二人赶到时,只听怒吼声,惊叫声,欢笑声夹杂着猪的嘶吼声响成一片,时不时的有人从人群中掉出来,仰躺在地,然后弹起,继续奋不顾身。

苏锦翎已被挤到外围,手足无措。

那群人你推我攘,全不是要抓猪的模样,否则这么一大堆人还制服不了一头猪?欢笑连连中,竟然还有人喊:“再去弄一头出来!”

“御厨房的人来了,快让开……”

每个人多少都有点衣冠不整,而那头猪经过战斗却精神抖擞,带着挑衅的目光斜睨着奔来的两个人。

打头的褐衣太监摸着下巴研究半天,摇头:“不是我们御厨坊的猪。御厨坊昨天刚进了五十口猪,都已经杀了,晚膳正准备着……”

“能不能是你们杀的时候不小心跑出来的?”

“你当我们御厨房的人都是傻子不成?”那褐衣太监怒了:“牲口自亚松门抬进来时就要过数,杀了还要过一遍,至于这个……或许应该问问东华门当值的侍卫。”

此刻在场的副侍卫长与今日东华门当值的侍卫之一是亲兄弟,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你是说我弟弟能将这么一大活物放进宫中?”

“依我看,这不是头普通的猪……”褐衣太监继续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

那猪仿佛听懂一般,得意的哼了两声。

宇文玄铮一听这动静就不舒服,再见那猪翘起的嘴角似在嘲笑,当即暴怒,一把抽出一个侍卫的刀:“什么普通不普通,还不就是头猪?”

白刃一闪,眼看着那猪就要血溅当场。

“刀下留……猪——”

打甬路尽头飞奔出个蓝衣太监,正是吴柳齐的徒弟李全生。

“皇上说,不能杀……”

按理这等小事是不至于惊动皇上的,而今皇上竟然派来专人要留猪一命,难道它真的不是一头普通的猪?

李全生刚飞奔到前,众人便把他围住,急切的想知道此猪到底是何来历。

而此刻,忽然一阵马蹄声急速传来。

两匹骏马,一黑一红,两位佳人,并没有着骑马装,而是长裙宽袖,如两片耀目云霞翩然而来。

众人皆目瞪口呆见二人飞速驰来,终有人喊了一声:“皇宫内院,不得纵马……”

然而话音未落,穿紫红薄绡百褶衫的女子利落的翻身下马,广袖一挥,只听一声脆响,那侍卫抚着脸颊,好像尚不知这一瞬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罗地绣花女鞋一抬,宇文玄铮架在猪脖子上的刀就脱手而出,在空中翻了数个来回,于众人的惊呼和躲避声中插进青石板的夹缝间。

刀把震颤,嗡嗡作响。

“谁敢动我的猪我就给他好看!”

其实,宇文玄铮只是惊讶于这一突发事件以及突然出现的两个人,一时手上松了劲。这会见自己堂堂九尺高的男子汉竟然被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女子踢脱了兵器,顿时觉得面子丢大,当即捏紧了拳头就挥过去。

那女子也不甘示弱,拉起了架势就打算跟他死磕。

“双双,”随她而来的藕色衣裙的女子连忙喝止,声音柔婉圆润:“不得无礼!”

宇文玄铮凶光毕露的眼忽然软和下来,看向那同样瞪眼抿唇的小女子,似是不可置信道:“你是宁双双,镇守边城的龙武将军宁致远之女?”

“怎样?”那小女子柳眉一挑:“你又是哪个?”

宇文玄铮的表情在瞬息间发生了千万种变化,最后张大了嘴,呵呵笑起来,且再不看宁双双一眼,直接走向站在她身后的那名女子:“那么这位就是罗姐姐了?”

“你要干嘛?”

宁双双立即上前护花,却被宇文玄铮一摆手拨拉到一边。

“罗姐姐,近来可好?罗汉庭大人也来了吗?我今日见了姐姐,才想起咱们竟是有八年没见面了。姐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我方才竟没认出来。哈哈,哈哈哈……”

苏锦翎有些奇怪,宇文玄铮平日对女子毫不热情,不仅不热情,甚至不懂怜香惜玉,所以也是这些个皇子中最没女人缘的,今日却单单对这位罗性女子大献殷勤,莫非……

她不由仔细观察那位罗姓女子。

皮肤如雪,乌发如云,额前以极细的金链串联水滴状的紫水晶点缀,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就连藕色的衣裙也只是淡淡的在腰带上绣了几朵铃兰花。

199青梅竹马

眼睛不大不小,黑白分明,有着与其年纪不相符的沉稳之色。鼻梁不高不矮,细如凝脂。嘴唇不薄不厚,微微透着点粉色,此刻正含蓄上翘,对着宇文玄铮的寒暄不卑不亢。

总体来讲,这并不是个姿色十分出众的女子,与身边那位活泼可爱又有点刁蛮娇纵的娇俏女子站在一起,很容易就被夺了视线,可是当你再次看向她时,又会不由自主的多打量几番。

她是那般沉稳,如同一潭静水,就那么静静的等着你移到旁边,投下身影。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度,在苏锦翎所认识的人中,还真的很少见。

她不禁拿手肘碰了碰一直未出声的宇文玄朗,小声道:“唉,她是谁?怎么八殿下好像同她很熟似的?”

她记得宇文玄铮几乎把他自小到大凡是能记起来的事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她,包括几岁开始不再尿床,没有理由隐藏这么一个气若晨星的女子啊?

是不是她的声音太小了,否则怎么没有得到宇文玄朗任何回应?

她又问了一句,顺回头看了他一眼……

瞬间爆出脑海的是一句广告词……哥们,咋了,让人给煮了?

不仅是面红耳赤,还两眼发直,嘴角一会抿起一会上翘,内里白牙忽隐忽现,煞是诡异。

而且刚刚碰到他胳膊的时候,只觉那上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只要再加一把火,就可以爆出点什么来。

自她认识宇文玄朗,他一直是以一个明朗的大男孩形象出现在眼前,即便是生气,也像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可是今天……

宇文玄朗,他到底怎么了?

“啊,罗姐姐,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呃,这就是我那七皇兄。你不记得他了?就是咱们在一起捉迷藏,若是不肯带他,他就躲在墙根下抠土的那位……”

那个罗姓女子其实早就注意到这边,却是故意掉转了目光,这工夫在宇文玄铮的指引下再次看过来,目光在苏锦翎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在宇文玄朗身上。

在这一瞬,苏锦翎发现她的脸色起了神奇的变化。依然淡定如晨星,然而双颊渐渐漫上红晕,进而铺散开来。虽然她极力压抑着,可是眸光闪闪,似水波荡漾。

苏锦翎忽然想起她是谁了。

按察使罗汉庭之女罗筠笙,与宇文玄朗两年前定亲,原定是去年行大婚之礼为七皇子正妃,可是祖母忽然去世。按理,要么就于百日内完婚,要么就等一年之后。罗筠笙生性纯孝,愿为祖母守丧。这期间还有个关节,就是亲人去世,官员按理要回乡丁忧三年。只是罗汉庭为人正直,行事果敢,皇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他的位子,便令他夺情,于是罗筠笙亦算替父守丧。

这罗筠笙和宁双双属表姐妹,此番宁致远将军与罗汉庭按察使回京述职,她必是随同前来,或许也是顺便准备一下与宇文玄朗的婚事吧。

这便难怪宇文玄铮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此刻见这二人都傻在当场,苏锦翎突然很想拉宇文玄苍来瞧瞧这精彩一幕。

这时,罗筠笙眸光一转,再次落在她身上,眉心不动声色的一蹙。

她立刻明白过来,赶紧离宇文玄朗远点,表明与他毫无关系。

“你……就是苏锦翎?”宁双双忽然睁大水汪汪的杏眼,分外好奇且惊喜的看向她。

苏锦翎还没来得及去琢磨她怎么认识自己,她就已经蹦上前来。

宇文玄铮亦是不落其后,直插到二人中间,收起方才的调侃之色,警醒对她:“你要干嘛?”

宁双双眼睛一转,立刻明白了宇文玄铮的小心思,不屑的“切”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小心打开。

展开后是书本大小的一张纸,上面画着个仙姿飘飘仿佛乘风而来的女子,女子的怀里还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鸭子。

苏锦翎脑门上开始一根一根的挂黑线。

宁双双一会瞧画,一会瞧苏锦翎,满脸的喜悦,随后又打袖袋里摸出只木雕,依然是神女抱鸭式。

“我在边城就听说宫里出了位神仙姐姐,给皇上托了梦才解了这场蝗灾……”

苏锦翎记得原版不是这样的,不过传言总是会失了原本的真实性向着人们觉得有趣的方向发展,而且看她手里这两样东西,想来就是瑞王借机敛财的结果,所以,那传言怕也是一种促销的手段。

“双双一直特崇拜姐姐,所以这回父亲上京,我就死活要跟着来见姐姐一面……”

她上下打量一番苏锦翎。

宇文玄铮的眼珠则跟着她目光的移动而转动,生怕她突然爆出什么非分之举伤到苏锦翎。

这个宁双双,他再了解不过了。

当年,因了贤妃的喜爱,留罗筠笙和宁双双在宫中,而他与宇文玄朗亦是由贤妃抚养,所以那时经常在一起玩耍。

那年他五岁,罗筠笙比他和玄朗大两岁,很有姐姐的风范。玄朗当年很爱哭,都是罗筠笙把他哄好的。而玄朗之所以经常掉泪,全是拜宁双双所赐。

宁双双较他小一岁,个子也不高,却不知哪来那么多鬼点子,动不动就抓个虫子塞玄朗衣服领子里,要么就翻出刚生出来的没毛的小老鼠埋到玄朗饭碗里,有次还弄了条小青蛇放到了玄朗的浴桶中,美其名曰“放生”……

玄朗被她弄得很脆弱,一见了矮自己一头的宁双双就不由自主的颤抖。罗筠笙护着玄朗,屡次教育宁双双。可宁双双人小鬼大,表面应得好好的,还汪着两眼的泪,可转头就给玄朗下更毒的手腕。

他与玄朗虽不对付,但也不能看着双生兄弟被一小丫头欺负,实在有损皇家颜面。于是她对玄朗做什么,他就反过来对她做什么。起先一直是偷偷的,是怕被玄朗知道,他可不想让玄朗承他的情,可是后来在宁双双饭碗里拌蚯蚓时被她发现,当即向贤妃告状。

贤妃对她的恶行一字不提,只罚他跪在地上。

她一边哭得泪人似的,一边对他做鬼脸,还把自己欺负玄朗的罪行反过来一起扣到他头上。

贤妃早就知道二人不和,自是深信不疑。而玄朗口出真言,贤妃竟以为玄朗是为了兄弟之情,对玄朗大加赞赏,却也批评他该实事求是,不能为了手足之情就冤枉好人,宁双双则在旁边一个劲称是,还说:“双双最喜欢玄朗哥哥了,怎么会捉弄玄朗哥哥呢?”

百口莫辩,当时他恨不能将宁双双刨个坑活埋了,地方都想好了。

而这之后,宁双双将矛头对准了他。

他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明刀暗箭,而前提是给对方留口气,“否则我折腾谁去?”

因为年纪渐长,男女就不宜在一同玩耍了,且宁致远被派去镇守边关,于是那两个表姐妹也各自随了父母回家。

宇文玄朗和罗筠笙就是那时好上的,皇上也见他们青梅竹马,就当即和罗汉庭定下亲事,只待玄朗十五岁便可迎娶罗筠笙为正妃。

罗筠笙走的那日,宇文玄朗送出很远,回来眼泪汪汪的,之后又失落过一段日子,而他也因为缺少了宁双双这个对手郁郁寡欢几日。然而那个灾星的离开,对宇文玄朗而言不能不说是件好事,他就像是终于见了春风的小树苗,渐渐的茁壮起来了。

而今她又来了……

今日离开清心殿时,父皇曾跟他提了下,只言宁将军要回京述职。他急着去找苏锦翎,也没当回事,现在……

他亦上下打量她。

几年不见,她的确出落得水灵不少,若是不说不动的站在那,也像个大家闺秀,可只看那双咕噜噜乱转的眼睛就知此女绝非善类。苏锦翎太过简单,可不能被这魔头给欺负了去。

宁双双看着他挡在面前,不禁拧眉撅嘴:“你这人怎么还那么讨厌?都八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宇文玄铮就要跳脚,宁双双却轻蔑的哼了一声:“自作多情,不知进退!”

头一回被当面说中心事,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宇文玄铮怒了,顿捏紧了拳头就要砸下……

苏锦翎几乎听到他内力爆出的“哇呀呀呀呀呀”的花脸式怒吼。

“八殿下……”

“八殿下……”

苏锦翎和罗筠笙几乎同时开口,然而却见宁双双一转身,轻易就避开了宇文玄铮的拳头,却又不似有意而为,下一步则转向人群:“都给我让开!”

那群侍卫并宫人方才见识了她的气势,不少人亦知宁将军的威名,结果不由自主的让开条路。

那头大白猪正威风凛凛的立在人群中,见她走来,立刻摇头晃脑的凑上来表示亲近。

宁双双上前摸着它的脑袋:“小白乖,我知道有人欺负你,等会我就把他爪子剁下来!”

宇文玄铮又要瞪眼,可是眨眨眼,忽然大笑:“这只猪是你的宠物?哈哈,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宠物!”

200以猪为宠

宁双双双立刻瞪他一眼。可是她生得那般娇俏,即便生气也让人觉得像在撒娇,而且周围人亦觉得小巧玲珑的她竟弄了那么大个的宠物,还是一头猪,实在是……

所以,即便宇文玄铮只说了半句话,众人皆忍笑忍得崩溃。

来自现代时空对宠物格外感兴趣的苏锦翎也感到不可思议。按理,以猪为宠物也很正常,只不过那猪要么个子小小,要么颜色别致,而这只……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肉食猪,仅仅是干净一些罢了。然而这时,她看到宁双双轻哼一声,也不理他们,牵着猪就走到自己跟前:“姐姐,宁双双今天就把小白送给姐姐当见面礼,姐姐不要嫌弃哦?”

苏锦翎的脑袋轰的一声,难道安排她射猪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宇文玄铮自是也想到上午的玩笑,当即笑得几乎绝倒。

宁双双却是实在的糊涂。这小白她养了一年,是所有猪中最大最胖最白的一头,而且还最聪明,这次上京好容易说服父亲把它带上,就是要献给她最最崇拜最最向往的神仙姐姐。可是这些人笑什么?尤其是宇文玄铮,笑声最讨厌!

苏锦翎的神色已是难以描绘的尴尬了。

“呃,这个,奴婢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送奴婢这个……”

“哈哈……”宇文玄铮捂着肚子:“我要不行了,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到……”

苏锦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初次见面,宁姑娘就给奴婢这么大的礼……”

“哈哈……”宇文玄铮开始捶地。

他相信,在场所有人除了苏锦翎,没有人会比他更能领会“猪”的含义。

不管怎么说,宇文玄朗还是与这双生兄弟共处了十六年,虽然总不对盘,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眼见得他笑得那么奔放,苏锦翎的脸色又红白不定,便知这其中定有奥妙,于是不停的觑着那二人,又瞅瞅那头若无其事的猪。

“双双一直想认识姐姐,自是要送上最好的礼物,若是姐姐不喜欢小白,我立刻派人去把我那十六头猪都运过来,让姐姐随便挑!”

宇文玄铮已经笑得噎住,开始翻白眼了。

苏锦翎深吸一口气,努力培养出一个微笑:“谢谢宁姑娘的好意,奴婢住的地方太小了,怕是容不下……”

“姐姐在担心这个啊,”宁双双开心的蹦过来,一把牵住苏锦翎的手。

苏锦翎不大习惯与人过分亲密,条件反射的想要抽出手来,然而看到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不由得对她微微一笑。

宁双双不禁一怔,而后傻傻的翘起唇角:“我还只当画上的人美得不似凡人,却原来,姐姐比画上的还好看。”

苏锦翎还没有得到如此直白的赞美,尤其还是当着面说的,结果当即红了脸。

宇文玄铮却笑不出来了。他知道这后宫中有许多宫女因为难忍寂寞,除了和太监结为对食,也有与宫女相依相伴的。宁双双,她该不会……依她能以一头猪当宠物,怕是也干得出来!

急要起身护花,却听宁双双的话题又转移到猪身上:“小白很听话的,绝不会弄脏屋子。晚上,姐姐就可以搂着它睡觉,好暖和的。我以前在边城就总搂着它。姐姐放心,我已经把它洗干净了。哎呀,我忘了,帝京要比边城热,姐姐现在果真搂不得……”

所有人几乎都憋至内伤。

苏锦翎见她人虽有些刁蛮任性,却实是小孩子心性,心底顿生了几分喜欢。

“呃,宁姑娘若真想把它送给奴婢,奴婢就先把它安置在听雪轩,如果宁姑娘想它了,可以随时来看……”

宇文玄铮的心“咣”的一沉……完了,这俩人还建立起友谊了。

苏锦翎,你怎么斗得过这个女魔头?可千万不要被她的表面现象给蒙蔽了!

宁双双见苏锦翎收下小白了,立刻眉开眼笑,就像一朵迎风绽放的小海棠。

“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我来时,爹还说姐姐一定不会要小白,哼,看我回去定要叫他无话可说。姐姐,你现在就带我去听雪轩瞧瞧好吗?咱们一起给小白安个新家……”

“慢着!”宇文玄铮见宁双双这就要拐走苏锦翎接下来还不知要搞什么鬼,当即蹦到俩人中间:“锦翎一会还要到清心殿伺候……”

宁双双一把打开他的手:“我跟皇上说了,皇上说让锦翎姐姐好好陪我。怎么,皇上的旨意你也敢违抗?”

这叫什么旨意?我还想说你假传圣旨呢?

“我告诉你,宁双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把戏!”

“我有什么把戏?好啊,宇文玄铮,你竟然冤枉我!打小你就总和我作对,这都八年了,你以为你长得人高马大的我就怕了你了?来啊,放马过来啊……”

宁双双说着就拉开了架势。

将门无犬女,且看苏玲珑就知道了,这个宁双双,怕也是个女中豪杰。

宇文玄铮完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理,简直是迫不及待的和宁双双对上了招。

宇文玄朗和罗筠笙都觉此举不妥,急忙上前阻拦,却不小心撞到了一起。

“你没事吧?”

罗筠笙柔柔弱弱的自然经不起这一撞,幸好宇文玄朗手疾眼快的拉住她。

四目相对,当即撞了个大红脸。

苏锦翎只觉这俩人的小暧昧比那两个喊打喊杀的要好看许多,就死盯着这边,默数一二三……看宇文玄朗什么时候放手。

“咦,这是什么?”

宇文玄铮的一声惊叫倒让那俩人吓了一跳,急忙分开,各自看着相反的方向。

苏锦翎不禁痛恨宇文玄铮的不识时务,却见他的手里举着个小本子,满脸惊奇的翻着,口里还喃喃念道:“景元三十二年六月,帝梦有神女授鸭以抗天灾,后命文定王绘制神女图……一曲动天下,贤妃云……”

“给我!”

宁双双劈手去夺,宇文玄铮只一转身就避开了,继续念道:“苏锦翎,女,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生人,雪阳宫侍女,景元三十二年二月晋六品安人,后因照料宇文玄徵有功,再晋五品宜人,现于三宫走动……景元三十二年五月,制神物一只,可观远近……”

“把它给我!”

此前宁双双虽也蛮横,却有着小女孩的娇憨,声音软软的,像是撒娇,即便同宇文玄铮过招,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而此刻,却是真的恼了,抽出匕首直向宇文玄铮刺去。

宇文玄铮起初还当她玩笑,可是两招下来,刺金的袖子便被划开了道口子,顿时竖起眉毛,拿了死招就要当头劈下。

“八殿下……”

“八殿下……”

苏锦翎和罗筠笙再次齐齐唤了一声。

宇文玄铮却只听见苏锦翎的,掌上一顿,手背青筋暴露。

罗筠笙业已看出他对苏锦翎的心思,此刻却也顾不得,走上前耳语两句。

宇文玄铮怒意减缓,然而明显还带着不解,却不再坚持,只丢了本子回去:“什么破玩意,小爷还不稀罕呢!”

宁双双接过小本子,急急检查,见并无损坏,方揣在怀中,恨声道:“宇文玄铮,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你能把小爷怎样?”

宁双双再不看他,转头上马飞奔而去。

宇文玄铮心中一紧……该不是跟父皇告状去了吧?她就会这招!这下完了,围猎是不是连观战的资格都被免除了?

小白见主人跑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跟上马腿,只嚎叫着狂奔而去。

剩下的人散的散,发呆的发呆。

苏锦翎怨恨的盯了宇文玄铮一眼:“就会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你这套说法好像很久没有用在我身上了,而今听来真是亲切啊。”宇文玄铮拍拍肩膀:“不过我可告诉你,别被那丫头的表面现象给蒙蔽了,她鬼着呢,你就是再活一世也斗不过她!”

再活一世……

心蓦地一惊。而宇文玄铮已换做一脸苦相:“刚刚使了力,伤口好像崩开了……”

苏锦翎就知道他是向自己讨同情,不过刚刚看他那么激动,似乎也不像假话。

“那还不去找太医?”

“你陪我去……”

苏锦翎刚要瞪眼,他急忙冲她挤挤眼:“笨啊你?!”

苏锦翎回头一看,人群已散,只宇文玄朗和罗筠笙立在那。按理,罗筠笙应该追宁双双而去……

苏锦翎立刻明白过来,急忙紧张道:“好像真伤得不轻,快,奴婢陪殿下去找太医!”

二人一本正经的疾走了一会,不约而同的躲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中观看那两人的动静。

宇文玄铮只觉一股幽香扑鼻,不禁深吸了口气,转过目光看向苏锦翎。

看着她精致的侧脸正一副紧张而兴奋的模样望着前方,心里就这样暖暖的,好像被馨香涤荡。

忽然,就希望一切在此停留。只要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只要这样便好。

依然是想将她托付给六哥,可是那颗心啊,怎会那般轻易的割舍她的美好,又怎会那般轻易的屈从他的意愿?

201明星档案

苏锦翎竭力把自己隐得低低的,虽明知这么远的距离不会被发现,仍屏住呼吸。

只见那二人又呆呆的站了一会,均有点手足无措。后来也不知宇文玄朗说了什么,二人前后隔着一个身位的往回走了。

“你说……”

苏锦翎刚刚想问罗筠笙此番来是不是就要准备大婚了,可是甫一回头,恰恰撞上宇文玄铮的眼。

从未有过的深邃与沉静,竟好像潭水幽寂,要将她卷席进去。而且,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近得只需……

腕子忽然被捉住。

苏锦翎立刻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急忙转过头,顺势要抽出手。

宇文玄铮却攥得紧紧的:“锦翎,我……”

“哼……哼哼……”

宇文玄铮身子蓦地往前一倾,险些扑到灌木丛上。

扭头一看……

那只大白猪正拿长长的嘴拱着他。

原来它没有追上宁双双,便跑回来寻找新主人了。

“想不到你和猪还挺有缘的。”宇文玄铮拍拍手上的灰土,面色有些尴尬。

苏锦翎也不太自在,忽的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是啊,和‘猪’有缘!”

宇文玄铮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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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领着毛团散步是林荫路上一道美丽的风景引人欣羡,那么领着一头硕大的白猪散步则不能不令人侧目了,尤其是这一大一小的两只宠物时不时的还要掐上一架。

毛团对突然多了这么个怪物来分享苏锦翎的宠爱分外不满。

它是一只名贵的狗,自小就生长在宫廷,没有见过真正的猪,虽然经常啃猪骨头,于是眼下它正在凭一己之力纤弱之躯前后左右的进攻身材高大的小白,汪汪狂吠。

小白虽然是肉食猪,但自幼受过高等教育,行动间很有风度,对毛团的挑衅不屑一顾,实在烦了,就拿鼻子拱一下毛团。

毛团自不是对手,只一下就让它翻滚了老远,然后不屈不挠的窜上来,声音愈发响亮的抗议。

于是一人二兽便成为这几日天栾城内百年不遇的奇迹,而因为这般折腾,导致行进缓慢,且不少人“慕名”前来瞧热闹,就连一向被人们认为冷面冷心的煜王也来了。

苏锦翎不知他是借口来看自己还是当真来瞧这奇景的,总之他的脸上少有的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负手离去,很像是路过的样子,可是苏锦翎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硬冷如山的肩膀在颤抖,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的唇角正绽放着恍若冰山折日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宇文玄苍,你也笑话我!

一时间,真想捉那雪色身影过来,狠狠的折磨他一番。

那两头兽又开始斗了。

原本毛团还挺听她的话的,可是自打多了个宇文玄铮,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上!毛团,咬它!咬它……”

不知宇文玄铮因为这头猪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坏了他的好事还是因为与它的旧主人有嫌隙而讨厌它,反正他现在和毛团建立了统一战线联盟,抛弃了原有的芥蒂,一致对敌。毛团在他的怂恿下愈发勇猛,龇牙咧嘴的上蹿下跳,于是引来更多人围观。

“八殿下,”苏锦翎有些受不住了:“你跟一头猪较什么劲呢?”

“它是普通的猪吗?”宇文玄铮忿忿然。

那日宁双双策马回去就跟皇上告了他一状,害得他在清心殿门口直跪了一夜才重新获得可去围场观战的权力,结果现在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姐姐……”

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如同银铃撒了一路,一个娇小的身影随着最后一颗银铃的落地蹦到眼前,水灵灵的眼一闪一闪,天真烂漫,看着就让人喜欢。

宇文玄铮看见她就头疼。

“你又来干什么?”

宁双双轻哼一声:“我来找锦翎姐姐的,要你多事?”

“你就没安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喂,我说宇文玄铮,你也太过分了吧?”宁双双叉起腰:“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意见,处处诋毁我的名誉,我已经一忍再忍,但你不要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好吧?”

“你还是病猫?”宇文玄铮更响亮的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一只疯猫!”

宁双双竖起眼睛,转瞬就要发怒。

苏锦翎正待相劝,却见她忽然笑了,笑得甜美又动人,且小声甜甜道:“玄铮哥哥……”

宇文玄铮打了个寒战,警醒对她:“你有什么阴谋?”

宁双双小猫一样凑上来:“玄铮哥哥,你也知道,当时人家年纪小嘛,的确做了一些孩子气的事,现在人家长大了。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嗯,的确要‘刮目相待’……”宇文玄铮的语气则是意味深长。

宁双双绽放笑容的小脸如同遇了冰霜的小花,立即萎蔫,转瞬便蒙上层霜花附带冷冷一哼,仰着小巧的下巴再也不看他一眼就奔向苏锦翎,可也就是在这一瞬,又换作一脸灿灿笑意。

变脸比翻书还快。宇文玄铮心里暗恨。

宁双双已经挽起苏锦翎的胳膊,又回头看他一眼,得意非凡。

宇文玄铮不放心,便缀在她们后面,却见那两个小女子相谈甚欢,全当他不存在,就连毛团和小白都各自跟在二人身边,不再作乱。

他只觉被忽略,顿生郁闷,便恨恨的瞪着宁双双的背影,却忽然发现,宁双双今天无论是衣服还是发式都和苏锦翎极为相似,就连头上也只挽了一根素淡的银簪,全不是她小时候将花插满头的模样,而前几日的见面时她那脑袋也是花枝招展的,莫非……思及她那小本子对苏锦翎的详细记述,他立即紧密关注起宁双双来。

宁双双较苏锦翎小半岁,个子却矮了半个头,而且看她那状况,估计也长不高了,此刻,正歪着头,略仰着脸,唇角漫着笑意,一瞬不瞬的看着苏锦翎,那目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叫做“崇拜”。

反复几番,发现判断无误,顿时因了二人有着共同的爱好而开心起来,就连那剜在宁双双身上的目光都柔和几分。

“姐姐,你平日都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觉得这天栾城哪里最好看?除了当值闲下来会做些什么呢?还有,姐姐喜欢什么花?什么动物?还有……”

苏锦翎觉得构成这宁双双结构和功能的基本单位是一堆问号,而且所有的问题都与她有关。她头回发现自己居然如此受关注,竟有了身置闪光灯下的感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而她始终不明白这位将军的千金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几日在这位千金的口中来回播放,四处讲给人听,不时穿插各色感叹词,就好像周围的人都没有认识到她苏锦翎的好,对于那些人的无动于衷或诚惶诚恐宁双双都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哼,有眼不识金镶玉!”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的崇拜下,苏锦翎突然有了自信,不过这种自信多少有点心虚,毕竟……某些事是剽窃了他人的劳动成果。

不用她开口,宁双双已经替她将方才的答案整理好,且又掏出记录苏锦翎的明星小档案,再取出一支许多宫女都视为珍宝的螺子黛,一笔一划的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追星族啊!

苏锦翎有些冲动,竟想给她来个签名。

不行,可千万不能忘了自己依旧是只会写数字的“文盲”啊。

“姐姐……”

“宁姑娘,请别再叫奴婢‘姐姐’,奴婢……”

“姐姐什么都好,可是就总称自己是‘奴婢’这点不好。姐姐也是烈王之女,烈王是什么人物?我朝唯一的异姓王。所以姐姐好歹也是个主子,而且姐姐为人和善,多才多艺,还很勇敢……我可是听说姐姐如何不顾生死劝谏皇上不要发动对东哲的战争。姐姐,你不知道,身在边城的时候,每次赫祈来扰边,爹爹带军迎战,我和娘都日夜烧香祷告。我和娘不奢望爹爹能凯旋,只希望他平安而归,娘常说,平安是福。爹爹是平安了,可是每次回来,军里的将士就少许多。那个曾经每日早上都给我采我最喜欢的炽链花的小哥哥三个月前上了战场,再也没回来。”宁双双的眼圈有点红,却努力挤出笑意:“所以我觉得姐姐真了不起。姐姐这样能干,却从不居功自傲,不像某些人无半点本事却眼高于顶,狂妄自大,只会拿老眼光看人……”

宇文玄铮正在为她前面的高论频频点头,这会听她又把自己绕进来了,立即竖起眉毛。

宁双双立刻转移视线,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对,憋死他!

“姐姐出身好,人又谦虚,不像某些人,来历不明,还整日绷着脸,好像谁欠她什么似的……”

苏锦翎略一皱眉,宇文玄铮则转转眼珠,然后二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个人——樊映波。

202错点鸳鸯

宁双双和罗筠笙依旧如八年前一样住在雪阳宫,对宫廷也算熟悉。宁双双没事就喜欢上花园转悠,自是会有许多机会接触到专门照料花草的樊映波。

“我只不明白,像她那样整日臭着张脸,一开口就恶声恶气,即便是笑也冷得瘆人,就好像一只鬼在盯着你似的。这样的人怎么会留在宫里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锦翎忽然顿住脚步。

是啊,但凡宫女,虽然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多是脾气温婉,逆来顺受,即便有什么不满意也只在背地里小声牢骚,有的连牢骚都不敢发。平日里不管是否开心,在主子面前都要面带微笑,恭顺有加。而樊映波一张万古不变的冷脸于这其中就显得分外突兀,偶然绽出的笑容也让人觉得惊悚。

可奇怪的是,她不仅在复选时留了下来,还被分往雪阳宫,这半年来亦颇受贤妃器重,却不闻她到底有何功绩,委实让人生疑。

而今想来,自己对她的隔膜除了因为她的脾气古怪却也是关于她的种种不明,不过也总能为她找到理由,譬如宫人们多爱对除了主子之外的人说咸道淡,更喜欢向主子进谗言来打击对手,樊映波从不参与,总是一副独立于世的模样,这点贤妃还特意赞赏过她。当然,她也会有不满,却是当面表现。也不必说什么,就她那一副表情便足以令人心生怯意。

不过,待时日长了,宁双双也定会对她有所了解,说不准还会欣赏她的个性,因为宫中最嫌多的便是闲言碎语别有用心。

“姐姐,后日就要去昀昌围场了,姐姐是不是也会去?宁双双还想看看姐姐的箭术,想必也一定是精妙得不得了……”

“哈哈……”

二人齐齐被身后突然爆发的大笑吓了一跳。

宇文玄铮正拍着小白肥厚的臀部,笑得不能自已。

宁双双只当他突然神智错乱竟然开始喜欢小白了……反正他那人总是让人难以理喻。而苏锦翎的脸则是红白不定,渐生恼意。

宇文玄铮佯装看不见,只对小白表达着充分的好感:“小白,到时我带你去围猎,咱们一起见识见识你新主人的箭术。唉,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天对我这么眷顾,父皇刚让我找头猪,猪就来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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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于几日前,苏锦翎就想了各种法子不去昀昌围场,可是围猎前日,内务府便差人给她送来了猎装。

深紫色,衬得肌肤如玉似雪。插肩肩袖,琉璃软件护胸,流光熠熠。内里长裤宽松,下裙则是极简洁的两片长裙,膝上六寸开叉,腰间系一镶嵌数点银铆的宽带,整个人看去英姿飒爽,颇有女侠气概。

只可惜是个花架子。

心里的喜悦和懊恼并驾齐驱,直折腾了许久方才入睡。

天才亮,门声便响,宁双双风一样的卷了进来。

苏锦翎最近于雪阳宫伺候,宁双双便经常一大清早的跑到听雪轩来找她。

“姐姐,还不起吗?皇上都要出发了。”

苏锦翎看着她在一袭娇黄猎装的映衬下更显娇俏,水灵灵的大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整个人就像初升的朝阳一般充满活力。在这一瞬,陡然觉得徒长了她半岁的自己颇显老气,心下更加郁结。

“奴婢今日有些不舒服……”

宁双双的小手立刻搭在她额上,另一只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不热。”

随即又拾了她的腕,三指轻搭,有模有样的号起脉来。

“有些气弱体虚,不过不碍事,姐姐这样的体质多是如此。”

“宁姑娘会看病?”

宁双双摇摇头:“我只是跟娘学了点皮毛,若是碰到头疼脑热,自是不在话下,如果……诶,我娘的医术可高超了,当年她就是在路边救回我那险些一命呜呼的爹,俩人才……我给你讲哦……”

宁双双立即来了兴致,坐到苏锦翎床边,刚要开口,又忽然皱起眉头:“不对,我是来找你去围场的。快起来,我知道你没病……”

苏锦翎一怔。

“玄铮那大嘴巴都跟我说了。其实姐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世上谁也不是全才,像射箭这种事人人都会,一点也不稀奇,可是像姐姐这样既能干又谦虚的人可不多。姐姐别怕,以后玄铮若想欺负你,我第一个就不饶他!”

宁双双是将门之后,虽身为女子,可是常年随父驻守边关,且边城民风淳朴,是多民族聚居之地,没有帝京诸多对女子条条框框的束缚,所以纵然身份高贵,性子却没有其他贵族女子那般矫揉造作,凡事都亲手去做,很少去支使宫女,这会竟又拿了那深紫色的猎装要亲自帮苏锦翎穿上,弄得苏锦翎很是不好意思。

她急忙拿过衣服自己穿上,又对着镜子急急拢了拢头发,却见宁双双在身后偷笑。

“嘿嘿,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装病,就是不想去围场让宇文玄铮看笑话对不对?”

“你……”苏锦翎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看着宁双双笑眯眯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得意,她骤然明白了宇文玄铮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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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昌围场南距帝京百余里,即便从卯时初出发,最快也要第二日辰时才能到达。当然,这关键是因为参与此次围猎的有不少女子,否则那群男子早就快马加鞭的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

宫车在中间,禁卫在两边,皇上的车马及皇子、参与围猎的王公贵族在前方。

据说这是三十年来最声势浩大的一场围猎了。

男子们均是束身骑装,肩袖窄腰,端坐于马上,更显身条昂扬,英姿飒爽,一眼望去,就好像一片秀丽的树林。

苏锦翎和宁双双正将车窗上那织金回纹锦帘掀开一角向外偷望着,冷不防一只漆黑的眼出现在窗帘缝隙中。

苏锦翎吓得急忙缩回手,宁双双则出手迅速,只听外面一声惨嚎:“我的眼睛……”

“哼,这回让你观战都观不得!”

“宁双双,我跟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谁怕谁啊?”

外面有人哄笑,夹杂着宇文玄铮的咒骂。

其实苏锦翎本也想随众人一样趋马前往,怎奈宇文玄桓不允,自是因为她初学乍练,不宜驾马远途。

“路途遥远,宫里的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不如与宁姑娘同乘一车,捎带养精蓄锐,不要让玄铮瞧了笑话……”最后这一句则是附在她耳边说的。

苏锦翎见宇文依薇等人皆坐入马车,也就没有坚持。现在,她那匹被唤作彤云的绝影正栓在车后,乖乖的随队前行。宇文玄铮不止一次的绕到彤云身边,口中啧啧:“瞧这马的颜色,竟和咱烈云是一模一样呢。”

宇文玄铮为将两马凑作一对,还特特的将自己那匹爱马的名字由飓风改作烈云,结果被宁双双一通嘲笑。

自听说围猎的消息,宇文玄铮虽不被允许参赛却叫得最欢,恨不能当即就奔往昀昌围场,可是这会,他闲闲的握着缰绳,只围着苏锦翎的马车前前后后的打转,便有人笑道:“八殿下不急了吗?我还以为你早于一日前就去了昀昌围场,这会已经把那些个猎物一网打尽了呢……”

“哪里?八殿下这般气定神闲善解人意还不是怕宁姑娘远途劳顿吗?”

话音未落,那俩人的脑门均挨了两下。一下出自宇文玄铮之手,一下来自车中的暗器。

那两个侍卫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嘴不停歇:“这还真是心有灵犀……”

出了宫,便少了许多禁忌,那些平日和宇文玄铮交好的侍卫便开始开他的玩笑,却也没人管。本就是少年英雄,年轻气盛,结果愈发放肆,倒博得周围人一阵大笑。

宇文玄铮挨个抓住揍了一顿,直打到他们求饶,口口声声道“再也不胡说八道了”,可一旦他转身,他们继续胡说八道。

宇文玄铮开始心慌。

宁双双住进雪阳宫后,他依然按例每日跟贤妃请安。昨日,贤妃忽然留住他。两盏茶后,闲闲淡淡的谈起了那双表姐妹,只言他们自小一块长大,而今那对姐妹也大了,罗筠笙此番就留在宫中不走了,只待丧期一过便与宇文玄朗成婚。而宁双双也已及笄,宁将军带她回京也是打算考虑她的终身大事。宁将军于社稷有功,若是能与皇室结亲,对宁将军个人而言也是莫大的荣耀,日后必会更加尽心于天昊,而对皇室而言,则是于江山社稷有利。可纵观宇文家族,自是不会将宁双双许给太子,襄王、煜王、瑞王也早有正妃……

“四哥左夫人一位不是尚空着吗?”

他有所预感,急忙插言道,虽然煜王的婚事他根本就没有资格置喙。

贤妃依旧闲闲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文定王虽然正妃早亡,可是双双若许了他亦是续弦,不大好听。况且二人年纪相差也大,双双性子又活泼,跟了玄桓岂不是要闷死?唉,只可惜清宁王是个娶不得亲的,否则……”

203人无全才

他才不想让他那人见人爱风流倜傥的六哥摊上那么个“宝贝”,否则后半生可就毁了:“玄朗也不错,年龄适合性子又好,况且宁双双和罗姐姐是表姐妹,必不会在意谁大谁小……”

贤妃又看了他一眼,放了金盖托镶金玛瑙碗,幽声道:“玄铮,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敛一敛你那性子为皇室着想了,而且,宁将军无论是在国中还是在军中都极有威望。再说沐然整日里悲悲戚戚的,也怪委屈你的。唉,长信宫也的确该添些热闹了……”

宇文玄铮无端端的打了个哆嗦,又向那马车看过去,结果正对上宁双双半是得意半是恼怒的眼,不禁气恨丛生。

想嫁给我?没门!八成这结婚的事就是她央着贤妃的,意图摧残我的后半生……

牙根发痒。

怪不得一回来就缠着苏锦翎,敢情是想借机接近我。这丫头几年不见心眼更见长。你以为你讨好苏锦翎就有用了?你以为你穿着打扮尽心尽力的模仿苏锦翎就有用了?

贤妃也真会打算。将她嫁给我这个没有什么封号的皇子,即便是正妃又能如何?宁致远再有声望,如果真的有好处,还能便宜六哥这边不成?如果真的有好处,为什么不让她给宇文玄苍当左夫人?若是那样苏锦翎便会恨死宇文玄苍了吧?到时……

不对,那左夫人一位难道是给苏锦翎留着的?相比下,烈王的威望远胜于宁将军,只是苏锦翎不过是烈王府一个不受宠且身份可疑的庶女,自是比不得将军的独女。

也没准是宁致远的主意,那日,竟然在回长信宫的路上遇到他。当时自己还奇怪,宁致远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在这?那老家伙说是路过,而今想来,倒更像是故意等在这的。当时宁致远与他寒暄几句,锐利的目光不乏笑意,上下打量他半天……

又是一个哆嗦。

若是这老匹夫的主意……不妨从宁双双下手。反正她也够烦自己的,那就让她更烦些,到时宁肯上吊抹脖子跳井吃毒药绝食撞墙下辈子变猪变狗都不肯嫁给他!

主意拿定,不禁望回去,唇角随即现出狰狞一笑。

宁双双得意渐收,面色渐冷,一把撂下帘子,甩了一声轻哼。

————————————————————

日已偏西,在继续南行还是就地安营扎寨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还是为了照顾随行的女子,于日落西山后暂且安营。

苏锦翎活了两世还是头回在外露营,不禁分外兴奋,相比下,宁双双则要冷静许多,自因为是将门之女,又随父守边多年,见惯了场面。

宁双双不要侍卫帮忙,仅以一人之力支起了帐子。

现在换作苏锦翎崇拜她了,她却只是拍拍手,很豪迈道:“举手之劳,只可惜爹爹说女子当安守本分,不让我参军。事实上,我可比他手下的那些将士不知能干多少……”

蹦到苏锦翎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姐姐唱个曲吧,自从我来到宫里,还没有听过姐姐唱曲呢,他们都说姐姐的曲唱得可好听呢。我在边城的时候,经常去牧民的家里串门。到了晚上,大家就围着火唱歌。姐姐若是不嫌弃,我就唱给姐姐听……”

说着,就亮开嗓门高歌一曲。

宁双双说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像个小女孩,可是唱起歌来却是音域宽广,一下子便豁开这沉沉夜色,激荡人心。

听不出歌词是什么,只几个感叹词般的单音反复,悠远绵长,起伏亦不大,却带着边塞的苍凉与粗犷漫展开来。伴着歌声,仿佛看到苍空冷月,仿佛看到篝火燃烧,仿佛看到淳朴勤劳裹着皮袍的牧民挥着长鞭牧马放羊,言谈间带着爽朗的笑声。

一曲既罢,已有叫好声四起。

宁双双因为强力吼了半天,小脸通红,在夜幕中仿佛是蒙了层轻纱的小玫瑰。

“双双唱得不好,让姐姐见笑了。”

苏锦翎拢了拢她散碎的发丝:“宁姑娘,你知道吗?你总是围着我说我这好那好,岂不知你也是有许多好处是别人学都学不来的。正如你所言,人无全才。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为什么总要拿自己暂时的短缺去和别人所谓的好来比呢?事实上,在你羡慕别人的时候,不知道别人也正暗自羡慕你呢。”

的确,她很羡慕宁双双,羡慕她的天真无邪,羡慕她的活泼可爱,即便刁蛮也动人,羡慕她不惧权贵时常表现出的勇敢,虽鲁莽却真实。当然也或许是因了她的身份,若是如自己一般普通的小宫女,即便再有不忿,也不敢时常跟宇文玄铮别扭,虽然明知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只是内心的怯懦是无论如何都去不掉的。

身份,虽然只是个名词,然而一旦确定下来,就瞬间于无形中隔开了人与人的距离,确定了高下之别,确定了勇气和态度,若是想弥补缺失的部分,只有拥有同样的或是更高的身份。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拥有什么,她所想要的,不过是……

“姐姐,其实,双双经常和姐姐在一起也是有原因的。”宁双双的眼亮闪闪的:“双双在边城就听说过姐姐,曾怀疑,世上果真会有那么好的人吗?”

“传说总是将一个人神话,其实不过是人们的想象罢了,若是真的见了,会发现相去甚远。”

和宁双双在一起,苏锦翎经常会有一种沧桑感。的确,她毕竟活过两世,虽然前世与今生均经历单纯,然而那种岁月的磨痕总是会不经意的刻在心上。

宁双双摇摇头:“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来看姐姐。姐姐,之前……我是骗你的,你会怪我吗?”

苏锦翎笑了:“怎会?如果是奴婢,自然也会有这种想法。”

的确,有哪个女孩喜欢别的女孩超过自己呢,尤其还是在各方面都极出色的女孩?虽说崇拜,岂非也是有点炫耀比较的意思?

“姐姐自然没有传说中的神奇,不过,双双觉得姐姐有不同于别人的好,不过双双说不出,就是和姐姐在一起很舒服,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姐姐。”

“宁姑娘这倒真是谬赞了。”

“没有啊,就像方才的话,若不是当着姐姐,我才不会说实话。”宁双双嘟起小嘴:“其实……我早就知道姐姐才刚刚学习箭术,非要拉姐姐来,就是……就是……”

“哈,终于说实话了吧?”宇文玄铮突然从帐子后面跳出来,仔细观察宁双双的小脸:“咦,没喝酒啊,怎么就吐起真言了?说,你有什么阴谋?”

宁双双立刻柳眉倒竖:“阴谋阴谋,你就知道个阴谋,你怎么不说说你对锦翎姐姐有什么阴谋?哦,你那也不算阴谋了,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难道你不想锦翎姐姐参加围猎?可却是因为我的努力姐姐才来的。没错,我是骗了姐姐,可是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话音未落,眼泪夺眶而出。

宇文玄铮被她撞得身子一歪,回头看她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自言自语道:“今天有点不大对啊,该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吧?你上哪去?”

苏锦翎力图甩开他的钳制:“这么晚了,她一个小姑娘……”

“算了吧,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护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再说,若是真碰上什么恶人,也是那人该自求多福了。你倒要自己小心,刚刚你也听到了,那就是个小骗子!”

“宇、文、玄、铮!”

宇文玄铮面露尴尬……苏锦翎只有生气的时候会喊他的名字,此番一字一顿,字字掷地有声,可见气得不轻。

“好吧好吧,我陪你去找找。”宇文玄铮挠挠脑袋。

他可是不担心宁双双会出什么事,而苏锦翎……他可得看紧点。

“你啊,对什么人都认真,就不知道人家对你认不认真!”他跟在苏锦翎身后,小声嘟囔,实是意有所指。

苏锦翎也不管他。

四围已是燃起篝火,火影曈曈,人影重重,欢声阵阵。

她渐渐慢下脚步。

目光迷离中,仿佛回到了身在肃剌小镇的那夜。有篝火,有歌舞,有酒香,也有这么多整齐的帐子,只是……没有宇文玄苍。

她不停的回头,张望,就好似那夜于众多带着面具的男子中寻找一个他。

今天她不只一次撩起车窗上的帘子,不只一次的于那些树林般俊秀的身影中寻找他,可是……没有。

此番,她知道太子因为腿伤未愈不能前来。

除了太医,没有人知道太子是因为服用了香魂散而导致疗伤至宝冰雪优昙无法对其发挥作用,只言太子身体娇贵,不能用冰雪优昙这种烈性的药,要慢慢的养。

苏锦翎只是恨恨的想,不来最好,瘫在床上永远无法行动最好,最好……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狠毒,可是对于宇文玄晟,她实在提不起半点善心。

只是宇文玄苍……他在哪呢?

204小人之举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夹杂着一个女孩脆甜的声音:“快,一口干了,不许洒出一滴。蒋钦,你负责监督!”

一身娇黄的身影在火光的摇曳窜动下显得光芒四射,脸上爽朗的笑颜亦是灿烂得让人无法移目。

宁双双就站在那群禁卫中间,一手叉着纤腰,一手指着一个嘴边卡着酒碗的禁卫,而另一个禁卫正端着那碗,使劲往那嘴里灌,把那人灌得口里直呜呜。

“你看,我就说,谁遇到她才要自求多福。”宇文玄铮连连摇头叹惋。

这工夫,那禁卫被灌得呛咳起来,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宁双双往这边瞟了一眼,明显是看到他们了,却又掉转目光,继续和禁卫们说笑。

那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平日里虽在宫中走动,然而纵然满目繁花亦不敢多看,而眼下却有这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跟他们玩笑。纵然她是将军之女,却毫无贵族女子的矜持造作,肯同他们称兄道弟,他们自是乐不可支。

也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游戏,看样子好像是宁双双教的,输了就要喝酒。

男人总是有着强烈的好胜心,怎奈一个个都输在小姑娘手上,不服气的要赢回来,却换得喝更多的酒。

宁双双的小脸兴奋得发光,眼睛如宝石般明亮,笑声亦是愈发清脆起来,到后来竟连皇上都惊动了。

宇文玄铮远远的看到皇上往这边走来,急忙拉了她逃开。

到了僻静处,他突然站住脚步,弄得苏锦翎一个来不及险些跌倒。

他急忙扶住她,手却攥着她的腕子不放。

苏锦翎见火光在远处闪动,四围只有秋虫呢喃,不禁紧张起来。

“锦翎……”

星辉淡淡中,宇文玄铮的面容一改往日的不羁而显得分外清隽,且神色严肃凝重。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更让人心生不安。

他动了动唇,终于决定说出心底的担忧:“我觉得父皇……”

“好啊,玄铮,我说怎么跑这么快呢,原来是躲在暗处说父皇的坏话……”

宇文玄朗忽然自夜幕中现身。

宇文玄铮暗自心惊。是因为自己过于专注还是因为宇文玄朗的轻功大有长进,他竟没有听到半点异样的动静。而若是后者……

“玄朗,你……偷听别人说话,小人之举!”

“背地里说人坏话,还是父皇的坏话,这是什么之举呢?”

宇文玄朗随手揪了根长草,拿两指拈着,其余三指翘作兰花模样,又将草横到鼻下,略偏了头,轻轻嗅了嗅,举止颇有风流之态。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坏话?你这样胡乱定罪,又是何举?”

“但凡要背着人说的,大多不会是好话吧?”宇文玄朗微斜了眼,那神态竟有点像宇文玄逸。

宇文玄铮最看不惯他明明是一副凡夫俗子的模样,却偏偏要学习什么风流名士,而且自罗筠笙回来,这种状况愈发严重,弄得他一见了这双生兄弟浑身的汗毛就揭竿造反……这般拿捏造作,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男为悦己者容?

苏锦翎一看这两兄弟又要开战,而附近又只有自己一个,不禁大为头痛。

“你们……”

她刚一开口,宇文玄铮就手一摆,制止了他:“宇文玄朗,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坏话?方才我只说了半句,后半句是……我觉得父皇明天一定会让我参加围猎……”

“哎呀……”

宇文玄朗一拍手,语带惊叹,可是调子却轻轻的,细细的,略有上挑,表情也极为秀致可爱,弄得苏锦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八弟现在难道会神机妙算不成?父皇让我找你好像就是为了商议明日围猎之事……”

“真的?”

宇文玄铮立刻眼睛一亮,当即就往来路迈了一步,却又停住,警醒对他。

“八弟,我像是在骗你吗?”

宇文玄铮仔细盯他一盯,点头道:“像!”

脚步却不停,且抓住苏锦翎:“我送你回去。”

宇文玄朗也不生气,慢悠悠的跟在他们后面,只一会就落了很远。

宇文玄铮将苏锦翎送回帐中,还要抓宁双双回来同她作伴。

“你快去吧,让皇上等急了明天就不让你参加围猎了。”

宇文玄铮踌躇片刻:“那你关好门,锁严实。三快三慢是我的暗号,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最后一句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苏锦翎哑然失笑。这是帐子,哪来的门呢?这家伙,一听说让他参加围猎都欢喜得疯了。

她叹了口气。

最近变得极爱叹气,看见别人因为一点点简单的快乐就能释放开心的笑颜,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许久没有开心的笑过了,心里仿佛压着沉沉的事,总是一事未去,再添一事。整日里忧心忡忡,似乎有许多的放不下,又不知该如何解脱。

其实她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放下而已,因为,她舍不得,亦是为了那人的舍不得。

很怀念清萧园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那时的风都是淡淡的金色。

人生往往很奇怪,只是一个小小的转折,就蓦地扭转了整个航向。而人生最可怕的,不是已发生的灾难,而是那蒙在深深云雾里的不可预料的未知。

她是不是老了?按理,她现在也应该如宁双双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她前世在作文里写的……尽情展示自己的青春。可是如今的自己呢?却是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虽然在众人眼中她是个极为得宠的人物,可谁能想到她在大人物身边伺候时的如履薄冰?

宫廷,华丽的笼子。曾经的她是那么恐惧它拘了自己的自由,可是现在身处其中,仰望笼外的灿灿晴空,可也仅仅是仰望而已,她不知一旦飞出去是生是死。

忽然模糊的想起了《金枝欲孽》里如妃的一句台词,数年的宫廷生活,让她除了会与人争斗,早已忘记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怎样生活。

当人无法改变环境的时候,只能被环境改变,而当环境再次改变,人将何去何从?

穿越小说里的人物总是混得风生水起,然而若真的到了这样莫名的时空,与其有着各方各面的差异,真的能活得如鱼得水吗?

忽然对一切心生厌倦,却无力摆脱,而对她而言,现在唯一改变的希冀似乎就只有一个宇文玄苍,虽然她仍不知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但只要同他在一起,她就有了快乐的勇气和力量。

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答应嫁给他,然后又恨自己怎么会因为情绪的低落而违背自己原有的决心。

她便来回反复,心神不宁,而这一切皆是缘于一个原因,就是她以为会在今天见到的人没有出现,于是便诱发了所有的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此刻,只需那个雪色的身影出现,哪怕只是划目而过,便可如一线阳光瞬间点亮所有灿烂。

女人,其实想要的快乐很简单,只是这种简单往往不肯在她们需要的时候发生。

“锦翎……”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散乱的思绪顷刻凝固成眼前苍白的帐顶。

她从地铺上弹起,一把撩开帐帘。

宇文玄朗候在帐外,身沐星光,更添清俊,却毫无方才半点的风雅之态。

“四哥让我跟你说,他临时有事,来不了,让你别担心。”

虽是极轻极低的一句,然而满心的乌云就被这么轻易的吹散了。

她松了口气,转而问道:“什么事?”

宇文玄朗不是没有看到苏锦翎释然复紧张的神情,亦知她这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却一直没有机会递上四哥嘱托的话。然而只是笑而不语,因为他自是不能告诉她太子的紫祥宫今晚怕是不会太平了。

他也感到此举有些操之过急,可四哥是头回这么沉不住气。

他知道,上次宇文玄晟对苏锦翎的所为已经彻底的激怒了四哥。但愿此番能一举成功,彻底废了太子。然而若真的事成,怕是新一轮的太子争夺战就要明目张胆的展开了。四哥此举虽有些突然,然而他们这一边毕竟较他人多一些准备,而其余人尚在等待时机。

如此险中求胜,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也未尝不可。

苏锦翎自知这宫中有太多事不可深打听,一是没有必要知道,另外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所以也便没有多问,却忽然问道:“八殿下方才是被你骗走的吧?”

宇文玄朗一怔,忽然哈哈大笑,又急忙捂住嘴,重新现出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调皮:“其实也不算骗吧,我只是说父皇找他商议明日之事,是他自己理解错误,怪得了谁?再说,我也没有很肯定的说到底是不是围猎一事……”

他得意洋洋,然而片刻后又沉下脸,一本正经的打量苏锦翎:“你也不是太笨嘛。”

苏锦翎又气又恼,正欲反击,却听一个声音幽幽的从帐后传来:“我当七殿下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原来是‘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啊……”

205天衣无缝

随着话音,宁双双自帐后徐徐转出。

一身娇黄在散淡星辉下蒙着层冷色,也将她本应甜美的表情衬得似笑非笑。

的确,这语气,这语意,即便是配上甜软的声音也不免让人遍体生寒。

定是误会了。

也难怪,在这样一个欢腾的夜晚,堂堂七皇子宇文玄朗不去陪伴即将过门的罗筠笙却和一个小宫女待在一起,还是在帐子旁边,此前又“骗”走了碍事的宇文玄铮,俩人的语气还颇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

然而下一刻,担心的则不仅仅是这件事了。

苏锦翎指尖发凉。

宁双双是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她和宇文玄苍的事……她在想可不可以用谎言遮掩,可是除了宇文玄苍,宇文玄朗会叫哪个人为“四哥”?且宇文玄苍身居高位,百忙之中却单单托贵为七皇子的宇文玄朗特意给她稍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而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宫女,有什么资格“担心”高高在上的煜王?而关键的是,宁双双现居雪阳宫,贤妃亦格外疼爱她,听说还有意撮合她和宇文玄铮……

宇文玄朗负在身后的手不觉紧紧攥起。

宁双双是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四哥因要铲除太子而滞留帝京,此前报的却是堕马受伤。

当时的场景很是真实。

四哥的惊帆马忽然发狂,导致四哥为了避免冲撞御驾而奋不顾身,而验证结果是那匹马事先被喂食噬魂草,才性情大变。于是,四哥不仅要留在帝京养伤,还要调查究竟是谁胆敢对王爷的坐骑下手,此举所要针对的是煜王还是当今圣上?

可谓是天衣无缝了,而今却偏偏在此刻出了岔子。

今日惊马事件导致车队延时出发,而苏锦翎所乘坐的车在最后方,所以前面发生的事她未必清楚,而且她一直那么钝……四哥担心她,所以只言“留京有事”,她自是对四哥深信不疑。然而宁双双就不那么简单了,她随宁致远守边数年,耳濡目染,自是较普通女子机警聪敏,观察入微,善于分析判断。就算此前不知实情,方才又一直和禁卫们拼酒,应是已知煜王堕马一事。

当然,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也只需几句谎言便可遮掩这两者间的细微差异。然而他从罗筠笙口中得知,宁将军是有意与皇室结亲,且方才父皇话里话外也有此意,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宇文玄铮。可以说,宇文玄铮若是能同宁双双结亲,便等于给清宁王又添了对强有力的羽翼,不禁令他怀疑父皇现在有意扶植宇文玄逸,这也便是四哥决定提前动手的原因之一。所以若是宁双双真的将方才之事告诉宇文玄铮,哪怕只是“无意”的说上一句,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根银针已隐在指间,虽然负手身后,他却仿佛看到它正闪着森冷的光。

宁双双虚虚的靠着帐子,看样子似是饮了酒,有些弱不胜力。虽仍是在笑,却不似往日甜美,那水灵灵的目光也蒙了层霜,竟好像穿过了他的身体看到他手上的银针,进而窥见他的心。

她忽然一笑,换了个姿势靠在帐子上,仰望星空,似是自言自语道:“如今,要怎么样呢?”

她那般虚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反击能力。

宇文玄朗指尖一抖,心却依然警惕。

“有些人天生就讨人喜欢,别人就是再修炼千年,也是追不上的。”

话至此,已是微有伤感。

宇文玄朗眉心微攒。莫非……她真是以为自己与苏锦翎有私情?

“而有些人,天生就是让人讨厌的,即便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改变。”

这一句,莫非是因了宇文玄铮?

他收了银针,静静看她。

苏锦翎心下亦是一动,这丫头,难道是……

“七殿下,我知道以前我总捉弄你。我是故意的,你们讨厌我,我也知道。只是罗姐姐那般照顾你,你怎么忍心?我知道男人三妻四妾都很平常,像我爹只娶我娘一人实属罕见。我娘又只生了我一个,自是觉得对不起我爹,屡次劝我爹纳妾,我爹都不同意。”她叹了口气:“然而世上有几个我爹一样的男子呢?你已是有侧妃姬妾数人,罗姐姐以后过了门,哪怕是正妃,也不过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你也还会娶别人,比如……”她盯了苏锦翎一眼:“久了,你也就不喜欢她了。如此,为什么不趁现在对她好点呢?为什么还要同别的女人在一起?七殿下,你和罗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从未笑得这般开心……”

苏锦翎刚要开口解释,宇文玄朗就抬手制止了她。

她以为他已经编好了说辞准备讲清楚,岂料他只是上前一步,而后……走开了。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那消失在夜幕中的颀长背影。

如此,岂不是默认了他与她是在……

然而与她的担心比起来,这误会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可是,她又要如何面对宁双双呢?

“锦翎……锦翎……”

一听这大嗓门,苏锦翎就知道情况要恶化了。

她头大的望向那个声音的来源,便见一个人影迅速接近。

即便距离尚远,即便身后火光跳跃难以看清他的神色,然而她知道那绝对是兴奋的表情。

“父皇让我参加围猎了,哈哈……”

宁双双一身娇黄的骑装即便在只有星光的夜幕下也分外惹眼,宇文玄铮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直接掠过她的身边奔向苏锦翎。

“锦翎,明天你看中什么尽管告诉我,我都为你收入囊中!”

宁双双看着这边,神色分外平静。她站直了身子,缓慢的,却是坚定的走进帐中。

苏锦翎只见有一线光陡然一亮,随后继续持续黑暗。

“八殿下……”

“哈哈……呃,怎么了?”宇文玄铮兀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宁姑娘……”

“管她干嘛?”

苏锦翎忽然有些生气,推了他一把:“你可真能给我找麻烦!”

宇文玄铮身高力壮,苏锦翎这一推仿若蚍蜉撼树,不仅没有推动他,自己倒退了一步。

“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替我高兴?”

“我……”苏锦翎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宇文玄铮应不知道宁双双对他有意,关键是他对宁双双颇有成见,如果现在让他得知还不定闹出什么热闹,可若是拖下去,依他的热情,宁双双更要对自己有意见。她好容易得来一个朋友,断不能让宇文玄铮给破坏掉。

“八殿下,明日还要起早赶路,奴婢先去歇息了。”

“好,你去休息。”宇文玄铮也不拦着:“慢慢走,别害怕,我就在这看着你……”

只几步路,你看什么看啊?还那么大嗓门,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苏锦翎忽然发现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陷入言情小说的俗套中,便是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他却喜欢另一个她,另一个她又不喜欢他而是喜欢另一个他,而另一个他又……

她已经把自己绕迷糊了,偏偏宇文玄铮又加了句:“盖好被子,这边的夜凉,小心着凉……”

她一头钻进帐中,狠狠撂下帐帘。

宁双双已经躺在地铺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来到自己的铺位前,刚掀起被子……

“我还是头回见到宇文玄铮也会关心别人……”

她的手便悬在那。

帐子很厚,隔绝了外面遥远的欢声,亦隔绝了虫声夜唱,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此刻是死一般的静寂。

“爹娘只生我一个,从小我就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边城虽苦,可是我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的人都围着我转,拣世上最好听的话夸奖我,我一直以为,我是天下最优秀的人。姐姐的大名传到边城……呵,我又骗了姐姐了,其实当时我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出色。我来帝京,就是为了同姐姐比一比。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发式,更会比出高下吧。我还是认为我不比姐姐差,可是这样才输得更惨。若是以前我说对姐姐有所崇拜是虚言的话,而今却是彻头彻尾的崇拜了。”

她甜润的声音在空寂的帐子里演绎着陌生的语气。

“不过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超过姐姐的,可是在此之前,希望姐姐能够和七殿下保持距离。罗姐姐不仅是我的表姐,更是双双想要尽心保护之人。姐姐将来是否嫁给七殿下我管不到,可若是想要争这个正妃的位子,双双绝不答应!”

帐子再次陷入沉寂。

苏锦翎心中波澜翻滚,千言万语却凑不成一句能出口的话,因为即便她否认了,即便搬出事实存在的宇文玄苍,宁双双会相信吗?

世间最难道清的就是一个“情”字,因了不同的人,演绎出不同的桥段,不论结果如何,过程总是折磨人的,不仅折磨当事人,连旁观者亦不能幸免。

女人的友谊真脆弱啊。

206后患无穷

她感叹。

然而也明白,她们根本就没有过友谊,可是……如果宇文玄铮不存在呢?如果宁双双并不喜欢宇文玄铮呢?

然而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有的只是有口难言的她。

事情怎么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万千的巧合凑成无数个误会,又偏偏指向她,真是流年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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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宁双双照例与她同乘一辆车。

在车外,她亲亲热热的挽着苏锦翎的胳膊,一连声的“姐姐”唤得人心底柔波漾漾,引来无数目光瞧着这对姐妹。

苏锦翎只当她昨夜醉酒,醒来便把那些别扭忘了,心里暗自庆幸。

平日只是宁双双小嘴不停,此刻她也不禁多说了两句,倒好像要弥补自己的亏欠,虽然她也不大明白自己究竟亏欠了人家什么,就只是暗自打定主意,以后可要距离那对双生子远点。

上了车,香色车帘一撂,苏锦翎的臂一松,毫无把持的她直接跌坐在位子上。再看宁双双,已换就了一副脸色,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又忽的想起宇文玄朗昨日那句“你也不是太笨嘛”。

的确,她不太笨,却也实在不聪明,否则怎么总是后知后觉?怎么会既是已经清楚了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

“姐姐很虚伪呢。”宁双双嫣然一笑,声音甜甜。

她顿生反感……这个女孩果真如宇文玄铮所说的一般讨厌。可是转念一想,她说的又何尝不是实话?自己现在明明烦她烦得要死,因为她的表里不一恨不能立刻揭穿她的真面目,却苦于无最佳方法,或者说依自己现在的身份断不能以下犯上。

有时,想象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到头来,每个人都是阿Q。

宁双双不过是看穿了她的心,相比下,宁双双倒是很坦然呢。

“我刚刚也演戏了,不过我敢于承认,只是姐姐……你敢不敢对大家说你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宁姑娘,在这世上,‘好’或‘不好’虽有个固定的评判标准,却也因人而异,不仅在于自身,也在于他人的看法。就好比有人喜欢红花,有人喜欢绿叶,但不能因为喜欢红花就说绿叶不好。万事万物的存在总有它的道理,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记得姐姐是凭借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入选秀女的,却不想讲起道理来竟也头头是道,堪称能言善辩。我虽未亲眼得见姐姐是如何劝得皇上收了发兵之心,今日却是有所领教了。”

“那便要多谢文定王的教诲了。”

苏锦翎微微一笑,调转目光,看向织金回纹锦帘于微动之际露出的一线风光。

“文定王……”宁双双似是自言自语,语气意味深长。

苏锦翎知道,如今又网进去个无辜者。

她暗自叹了口气,此刻对于文定王确实是充满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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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昌围场占地辽阔,是千余年前便辟出的皇家围猎之地。

蓝天如海,白云如缕,远山如线,长草如波,绿油油的林子,茂密的灌木丛于分散四处高低大小不等的土丘周围摇曳着飒飒的秋风,发出欢呼的喜悦。

但凡皇家围猎,总要把附近的动物赶入猎场,并禁止闲杂人等进入,所以行走之间,时不时的就有兔子从草丛中跃出,疾奔远方,却又停住,竖起身子,转着长耳朵张望这列华丽的车马。

苏锦翎见那逗趣的模样顿时心生喜爱,可忽想到稍后这个灵动的小生命可能就会化为一具僵硬的尸体,不禁神色黯然。

此前对于围猎,她也是心向往之,因为这毕竟是她从未参与过的活动,而且日前骑射大赛上那群英雄男女的飒爽风姿也在她心里激起一股热血与豪情,可若是这热情的挥洒却要以其他生灵的生命为代价……

“姐姐可真会悲天悯人!”宁双双打断了她的思路,竟看出了她的纠结:“在这个世上,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所以为了不被别人吃掉,只能自己强大起来。姐姐,你可要小心哦……”

她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中的银弓,又将弯月匕首插进短靴,撩开车帘跳下去。

车队已停,正寻找地点安营扎寨。

此次围猎,短则三日,长则七天,全赖皇上心情而定。

苏锦翎刚要下车,却见车帘又开,宁双双笑得甜甜的脸出现在眼前,声音亦是甜甜道:“姐姐可要小心哦……”

也不管苏锦翎的微怔及明显的躲避,一把抓住她的腕子。

她是有武功的人,苏锦翎自是无法挣脱也不能挣脱。看着她笑容亲切且略带讨好之意的搀着自己,感觉如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谁能告诉她,怎样才能摆脱宁双双这种口是心非的家伙?

“姐姐一定要和双双住一间帐子,双双最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甜美如蜜,闻者无不对她投来喜爱的目光,然而被她如此“喜欢”的苏锦翎却是满脸别扭之色。

有的人不禁皱起眉头……这也太不识抬举了,莫非以为自己是宫里的红人就可以不把宁将军的独生千金放在眼里吗?人家只不过夸了她两句,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王府庶女,再受宠也是主子的奴才!而宁双双丝毫不以为忤,笑得愈发谦卑,让人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柔软,愈发喜爱。

苏锦翎明知她的诡计,也明知自己应该表现出更大的热情甚至是诚惶诚恐。若是一日前,她的确是很感动的,可是现在……她努力想笑,然而心底的反感却让她觉得自己游离在唇边的笑意亦是可憎。

一路行来,有不少禁卫和宁双双打招呼。

对于男人,尤其是骨子里充满战血的男人,酒便是最好的沟通工具。宁双双只用了半个晚上,就和所有随驾的禁卫混得熟络。

“宁姑娘,你今天真漂亮!”

“宁姑娘,什么时候教我那套流云剑法?昨天你那套剑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宁姑娘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

还有个禁卫大老远的跑来,递上一束殷红的花,脸涨得比那花还红,眼睛瞅了宁双双一眼就赶紧搁花上,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这有没有你说的炽链花好看,就是……就是看着好,还挺香的。送……送给你吧……”

宁双双接过,放在鼻子底下深吸了口气,做陶醉状:“真的很香呢。谢谢小武哥哥……”

那小武哥哥又飞瞄了她一眼,摸摸后脑勺,咧咧嘴,小声嘟囔了句:“花再香也没你好看……”

苏锦翎正在研究这两者间的逻辑,就见他飞快的跑开了,周围便有此起彼落的哄声。

宁双双含笑盯着那背影片刻,调转目光:“这样美的花,自然要送给姐姐……”

此花这般意义重大,苏锦翎怎敢接?可是不接会更让人以为她恃宠而骄。

做人,要么就聪明绝顶,能见招拆招,要么就愚不可及,能无知无感,总好过她能看明白许多事情,却是不知该如何化解危机,只余尴尬为难。

“这是人家送给宁姑娘的,我怎么好……”

她终于挤出一句真心实意,然而宁双双忽的一声惊叫:“姐姐,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要把花扔地上啊?”

可是苏锦翎明明记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伸手,是宁双双将花递到她手边,然后手一松……

她明明看到那一瞬宁双双的唇角划过一丝狡黠,她已预感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而那声惊叫亦恰恰响在同一瞬间。

多么俗套的桥段?却是屡试不爽。现在但凡听到这声惊叫的都对她怒目而视,没有听到的也觉察出异样向这边看过来,那个送花的禁卫已经攥紧了腰间的宝剑。

若是想扳倒一个人,陷害是最好的手段。很不幸,她经常成为那个被陷害的目标。

现在该怎么办?

义正言辞的辩驳?

是你自己扔地上的,为什么怪我?然后将其昨日所言公之于众,阐明对自己的陷害。

可也得有人信啊。现在宁双双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可爱懂事又豪爽的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陷害一个小宫女?而且她和这个小宫女又是这般要好,对这小宫女崇拜得是五体投地……

委曲求全的承认?

是奴婢一时疏忽,没有接住,请宁姑娘饶恕奴婢。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屈从于陷害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心甘情愿的坐实这个罪名?而且即便她承认事情就会过去吗?

不错,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大了说是藐视主子,往小了说是不知好歹,断不至送死。然而此事怕仅仅是个开始吧?有的时候,用一把快刀结果一个人可是比用指甲钳将一个人的脑袋一点点剪掉要痛快许多,而且宁双双此举,后患无穷。

207出手相助

就像现在,她已经捧起那束小花,双手颤抖,眼泪汪汪,那楚楚可人的表情无声的向众人宣告了苏锦翎的伪善刁钻与恃宠而骄。

苏锦翎顷刻间沦为众矢之的,虽然禁卫们不敢谴责这位宫中红人,然而那一双双目光像箭一般射在她身上。她成了一只被定在原地的刺猬,呼吸似已停止,眼前除了宁双双泫然欲泣的脸,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宁姑娘果然演技超群,方才这一出,是为了今晚的夜宴准备的吗?”

一个闲淡的声音乘着微香的风飘了过来。

不远处,宇文玄逸一身冰色的长袍,衣袂翩跹的立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中。

不同于所有人的束身骑装,依旧是宽袍敞袖,腰间束一缕丝绦。衣襟虚搭,若隐若现的昭示着清冷的诱惑。

风格外爱惜的拂过他的身旁,卷起飘垂的袍摆,卷起松松束起的发并着鬓边几缕散发翩飞,是那般随意悠闲,就好像是一位云游四海的仙人,偶然按落云头,飘落此处。

静。

若说方才是因为紧张而造成的恐怖的静,现在则是因为有仙人临凡而产生的窒息的静。

宇文玄逸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众人的表情,悠然的向这边走来。

宁双双业已呆住,只怔怔看他。

他微微一笑,略俯了身子,似是要将她看仔细:“双双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这出戏叫什么,本王已是看了‘多时’,果真精妙……”

他的语速平静舒缓,声音轻柔,醇酒一般的醉人,然而宁双双却陡然从中拾得那被不动声色的加重的两个字——多时。

她眉心顿蹙,目光泛冷,然而下一刻又嫣然一笑:“清宁王还是那么睿智超群,双双本打算给大家个惊喜,却是这样就被王爷说破了,双双不依……不过,若是王爷肯陪双双四处走走,双双便饶了王爷!”

宁双双是宁致远将军之女,宁致远守边数年,忠贞不二且屡建奇功,皇上极为看重,而宁双双少时长于宫廷,与各位皇子都有接触,于是仗着这种亲密关系与父亲的功绩,说话一向不同于其他贵族女子的谨慎有礼,却也让人不以为忤,倒更显其娇憨可爱。

“好啊。”宇文玄逸当即应了。

不得不说,宇文玄逸的确有让女子心动的天赋。

只不过一句平常的应语,宁双双却当即腮飞红晕,目光闪闪。

她当仁不让的挽住了宇文玄逸的胳膊:“玄逸哥哥,咱们先去捉只小兔子来,双双烤兔子的手艺可棒了……”

宇文玄逸笑着应了,然而在转身的瞬间,眼尾的余光十分温柔且担心的扫过苏锦翎。

方才,他不过是偶尔路过,然而若说偶尔,亦是刻意为之。

他总是这般偶尔且刻意的出现在她身边,有时是隐身暗处,有时是她并未留意。可即便如此,只要看到她,哪怕只一眼,心便安了。

最近他的心渐渐静了,曾经设想的天衣无缝的计划已被搁置一旁,仿佛只要能够让他经常的看到她,只要得知她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欣慰了。

得知她会随驾昀昌围场,宇文玄苍竟然在出发之际堕马受伤……虽然,他明知此举有诈,可是那个人不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于是,竟也懒得去深究其根底,一味窃喜着能够少了许多顾忌的接近她,于是便看到了刚刚一幕。

其时,宁双双已经捧花哀泣。

且不说他对宁双双的了解,单看苏锦翎的神色便知她被人陷害了。

女人间的麻烦,按理不应该由一个王爷亲自出面,可是看她那般无助那般愤怒却无法宣泄,周围人的人又一边倒的倾向于宁双双,他的心就揪得紧紧的。

怎么可以有人这般欺侮她?不管那人是谁,都坚决不能允许!

“宁双双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这出戏叫什么,本王已是看了‘多时’,果真精妙……”

如此,既为苏锦翎解了难,又给宁双双保留了面子,若是宁双双识趣,就应该乖乖的敛了心思,以后要想作乱也得掂量一番深浅。

此语一出,宁双双顿时目露惊慌,苏锦翎则是眼角一红,却急忙咬住唇垂下眸子,不让那泪掉出来。

他的心就像被尖利的铁梳子划着般痛,真想揽过那个小人,对她说:“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是隐在敞袖里的拳虽攥得紧紧的,却不能动上一分。

他笑着看她,潇洒却艰难的转身。

还是给她个机会躲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上哪去?”

“就前面那片林子,刚刚我看见好几只兔子跑进去了……”宁双双几乎要欢欣雀跃。

的确,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会有与惊才绝艳的清宁王把臂同游的机会?苏锦翎,此番你是真的输了我了。

一时的受宠若惊,聪明如她竟忘记了清宁王的出现恰恰是为仇敌解了围。

“锦翎……”

一声唤从身后传来。

宁双双眉心一拧,旋即转过身子。

果真,宇文玄铮正兴致勃勃的往这边赶,而在他的前面,一头大白猪正别扭的东游西走,企图逃窜,却被宇文玄铮当即往那肥厚的屁股踹上一脚:“给小爷走直线!”

宁双双脸色更沉,苏锦翎则撅起小嘴。

宇文玄铮还当真把猪带来了,他什么意思?非要她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且这猪还是宁双双的……初时,她的确认为这是宁双双送给她的礼物,可是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转身欲走,却被宇文玄铮捉住胳膊:“你走什么?生气了?”

见她眼角微红,当真以为是因为他带了这头猪的缘故,立即手足无措:“其实我……我是想,你应该是射不中什么的,却好歹要有点收获。这头猪目标大,还没有什么杀伤力,到时我把它栓林子里,你一个人在那慢慢射。呃,你一个人好像不大安全啊……”

咬咬牙,终于决定暂且牺牲一个早上的宝贵围猎时间:“没事,我陪你!”

一个早上,该够了吧?实在不行,他就帮她插那猪两箭。

苏锦翎见宁双双已然停住脚步望过来,心下不自在,拔脚就走。

宇文玄铮却不放过:“你还不领我情,要知道把这家伙弄上车还要让它一路不要折腾我费了多大力!”

苏锦翎这才闻到摇头晃脑靠过来的小白嘴里散发着酒气,连哼哼声都含了撒娇的意味。

怪不得刚才走不了直线。

“宇文玄铮,你倒真没少费心思啊。”宁双双忽然开口,话里有话。

宇文玄铮这才移目远望,顿时面露喜色:“六哥……”

宇文玄逸是多聪明个人,只方才那一句就瞬间明白了宁双双的心思,也就势理清了她为何刁难苏锦翎。

长眉微蹙的同时唇角一勾……想不到玄铮这家伙竟然开始走桃花运了。不过这样看来,他和宁双双倒真是一对,皇上和宁将军也有此打算,只是这两个人若真是成了一家,长信宫可要天天有热闹看了。

“玄铮……”

听到六哥唤他,宇文玄铮立刻眉开眼笑,像只小狗般欢天喜地的去了。

宇文玄逸对宁双双低语一句,笑意宛若春风细雨。

宁双双的脸又红上一层,照例甜甜一笑,然而他们一转身,她便冷了脸,恨恨的盯住苏锦翎。

苏锦翎本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怎奈醉酒的小白只围着她打转,她刚一抬腿就差点被绊了个跟头。

也不知宇文玄逸跟宇文玄铮说了什么,只见后者神色渐渐凝重,往苏锦翎这边看了一眼……

正巧此时,苏锦翎被那只醉猪一下子钻到裙子里,惊叫一声旋即跌倒,小白爬出来后就把长长的嘴巴凑到苏锦翎脸边,前腿还按住她意图非礼。

宇文玄铮当即大怒,就要上前踢飞那只色猪,可只迈了一步便止住。

有禁卫大笑,上前帮忙,却见一抹云轻轻划过眼前……

宇文玄逸扶起苏锦翎。

苏锦翎气得满脸通红:“猪也是有穴道的吧,点它!”

宇文玄逸本是带着习惯的笑意,听到这句,不禁笑容愈灿,抬眸见她发上沾着根草棍,顺伸指为她取下。

极随意,极轻柔,仿佛这个动作他已是做过了千次万次。

清风徐来,白衣翩跹,朝阳洒金,紫裙迷离。

一切是那样自然,那样和谐,就好像上天以神笔随意一甩,便勾勒出这样一幅精美曼妙的图画,令人不忍移目,不忍打扰。

“早前我还在想,究竟什么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瑰姿艳逸的清宁王,而今方算见了。”

不知何时,宁双双悄然移至身边。

“你也看出来了?”宇文玄铮惊喜道,然而下一刻,心情陷入无尽失落。

她与六哥是那样般配,若是他们能够在一起……这不也是他一直希望的吗?可是,有一种难过,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无论如何也消磨不掉的,它违背了他的心,在恣意的生长着。

208冤家路窄

“既然已知道不是自己的,就该学会放弃,否则只能是自己难过,还让那个被你惦着的人跟着悬心,到头来谁都没得好,何苦呢?”

宇文玄铮看向身边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却见她的不似往日一般调皮精灵,眼底波光宁静。他方发现这小丫头真的长大了,然而思及六哥方才所言……六哥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他却已然听懂了。这小丫头果真在对自己动心思,进而迁怒苏锦翎。真是泰山易改,本性难移,险些被她现在这副样子给骗了。

宁双双,你想嫁给我?没门!

一会就要围猎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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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飞转,绿浪翻腾,叱声阵阵,号角连连。

不断有战马穿梭身旁,带起裹挟沙土碎草的戾风,擦身卷过。

苏锦翎挽着缰绳,茫然无措的看着划过面前的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掌心尽是冷汗。

绝影彤云不安的拿蹄子刨着地,喷着焦躁的鼻息。体内早已热血沸腾,期待加入这陌生却自祖先的骨子里就遗传下来的好战激情,怎奈主人不发令,它只能时不时的靠晃动脑袋来牵动主人手中的缰绳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主人是不是睡着了?快醒来!快醒来!

苏锦翎只怕自己一声令下,率先就被来往的马蹄踩个稀巴烂,于是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好好在帐中待着,跑出来逞什么能?

好容易奔腾的人马四散开去,人声厉喊和野兽的嘶号遂自远处频频传来。

据说每回围猎的成果是要以所猎野兽数量以及凶猛程度来一分高下。当然,参加围猎的不全是骁勇善战武功高强者,不少的王公贵族都是来凑数的,只为在家史中添上辉煌的一笔。于是初时的热闹多是被禁卫或随行太监自林中或土丘里赶出来的小兽特特送到他们手边被一箭射死的,有的射不死还采取其他手段,比如上回户部侍郎百射不中就在眼前的猎物然后怒跳下马活活掐死了那只小山羊。所以,待这阵子响动平息,才是真的决战,而但凡想要展现本事进行一番较量的,早已策马奔到林深草远处去猎猛兽了。

见人马渐少,苏锦翎方略放松了肩膀,朱红小马鞭轻轻打在彤云身上。

彤云一声嘶叫,迫不及待的撒开四蹄,向着烟尘渐息处奔去。

刚钻入一片小树林,却见一骑四蹄踏雪的黑马突然打横里蹿出。

彤云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长鬃飞泻,如焰翻滚。

宇文依蕾一袭胭脂红的骑装端坐于马上,挑眉眯眼的打量面前这一人一马。

胭脂红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更衬得她容颜似雪如玉,然而那唇角勾起的冷笑却如利剑逼近闪烁寒芒。

“文定王是不会喜欢这种尚未长成的小马的,定是拿去送人。我还当是给了谁,原来是你啊。”她的声音极其傲慢,下巴亦随着声调的抬高而不断上扬,乌金马鞭一抬,指向苏锦翎:“你……只会抢别人的东西吗?”

苏锦翎纤眉微锁,瞬间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节。

这匹绝影到底是怎样的来历倒已不重要,关键是宇文依蕾因了苏穆风一向看她不顺眼,上次就险些借玉佩事件置她于死地,现下又处于围猎之际,刀箭不长眼,万一“误害”了她也别无道理可寻。

马鞭亦在手,然而她却不能如宇文依蕾一样瞬间变化出无穷招式,就像上次骑射大赛时,宇文依蕾为了阻止江州别驾唐风之女唐丽娇,手中马鞭瞬间迎风摇长,蛇一般缠住了唐丽娇的腰,将其拖落马下。

这个女人心狠手辣,且恨自己入骨,眼下旁边又没有人……

“你放心,我宇文依蕾贵为公主,断不会让我这鞭子沾染贱婢的血!”

宇文依蕾话方出口,手却扬鞭一挥。

苏锦翎只见一道金光劈面而来,未及惊恐已于身后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马身一震,飞一样的向前蹿去,而她却是身子骤然一仰,险些自马上跌落。然而却也于瞬间攥紧了缰绳,借力而起,竟这样稳稳的坐在马上如风驰去。

宇文依蕾呆怔片刻。

她没想到苏锦翎的马术已经这般精湛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都怪自己大意,否则若是按原定计划,苏锦翎这工夫怕已是被马踩死了。

容不得犹豫。

今天是个好时机,人欢马乱,野兽横行,谁知道一个小宫女是怎么死的?谁有工夫去研究?恐怕丢了都没人在意吧?况且苏穆风此刻于皇上身边护驾,皇上又带头去了翠微山……

思量间,她已是御马追赶,然而苏锦翎早已距她三箭之地。

绝影果真是匹好马!

这个该死的贱婢!

然而她的流素马也毫不逊色,况且她毕竟多年习武,驭马方面较苏锦翎经验丰富。

眼看着距离一点点的接近,三箭……两箭……一箭……

她松了马缰,拈弓搭箭。

虽马身颠簸,然而那雪亮的箭头已不偏不倚的瞄准了前方纤弱的身影。

她眯起眼,唇角微勾……

似有一物于眼角一闪,紧接着,阴风打斜刺里扑来,未及转头,一股重重的力已撞在身上。手不自觉的一松,利箭离弦……

流素长嘶,栽倒在地。

她亦来不及躲避,一条腿被流素压在身下,眼睛转瞬对上一个毛乎乎的脑袋,目放凶光,獠牙尖利,血红的长舌一卷,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便喷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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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苏锦翎只觉耳边一烫,定睛望去时只见一道线影倏地飞远了。

身后骤然传来惊叫。

回头一看,只见一点胭脂红于半黄半绿的密草间若隐若现,而草叶漫卷中又有一棕色的东西在动来动去,好像毛乎乎的。

她勒住了马,眯眼张望,却仍旧看不清。

犹豫片刻,打马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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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依蕾正与这只棕熊进行殊死搏斗。

这只棕熊并不大,且昀昌附近最大的动物除了狍、鹿,别无他物,均为野生天养。今日那些野猪、猎豹、老虎等都是从外地运入或是狩猎场专门培育的,只供皇室围猎取乐。而又为了避免伤及贵族性命,都选取不足三岁的幼兽,且均放置翠微山一带。

这只棕熊却不知怎么就遗落下来,一般情况下,幼兽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它大概是受了惊吓,才突然窜出来。

先是一掌打晕了意图起身的流素,又向她一掌拍来,被她及时架住,可是袖子随即被尖利的爪子扯下。

纵然是幼兽,也较宇文依蕾的力气大上数倍,且二者的位置也决定了宇文依蕾很难使出力气和招数,她只得腾出一只手拼命的推挡棕熊的下巴,另一只手撑住随时可能扇来的熊掌。

肩头的衣裳已在拼斗中被那利爪划乱,现出几道血痕。

淡淡的血腥气刺激了棕熊的欲望,张口就对宇文依蕾拦挡的手咬下。

宇文依蕾刚收回手,它的锯齿獠牙就直插过来,却再次遇到拦挡。

宇文依蕾的手也受伤了,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棕熊愈发沉重的呼吸并着低吼充斥在周围,自己的气力也渗透其中,她甚至能听到它流失时的嘶嘶哀鸣。

就死在这了吗?

好像有泪自眼角滑落,模糊了棕熊的狰狞,然而转眼那不见凶光却顽强的黑眼珠再次清晰的出现在面前。

她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树枝,仅凭着意志在同棕熊抗衡。可是,终究是她要先失败吧……

她所能听到的只是棕熊愈发兴奋的喘息,有一滴……两滴……进而连成串的唾液自那卷伸的舌边滴在她脸上,又顺着下巴滑落下去。

她坚持不住了。

意识已开始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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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在行进途中看见那匹追影,她不会格外留心,却原来,那匹她看中许久却讨要不得的马竟落在苏锦翎手上。

的确,母妃早逝,她和姐姐在宫中备受冷落,可是再怎么冷落也不至于比不上一个小宫女吧?还是一个套着王府庶女身份实则低贱的小宫女,与自己的兄长苟且乱|伦,竟又凭着不入流的手段红遍了天栾城,比个主子都要风光了。不仅抢了姐姐心爱的男人,就连平日不大和自己说话的那对双生子都喜欢围着她转,还热热闹闹的打了几架。过年时她看中了一匹迷离繁花丝锦,却被内务府的太监告知“雪阳宫早就给锦翎姑娘定下了”,现在又是这匹追影,还顶了文定王的名头……万千宠爱在一身吗?可笑,她算什么?

唇角现出冷笑,牵出一线血丝。

苏锦翎,都是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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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有声音传来。

她有些迷糊了,不敢肯定,但仍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209一骑绝尘

一匹红色的马,如烈焰般,向这边卷来。其上是个穿深紫衣服的女子……

她不禁想笑,红与紫……这种颜色的搭配,真恶心!

可是眼泪却夺眶而出,再次模糊了视线,迷蒙中,红与紫的绚丽仿佛是迎风怒放的花般铺撒出一路灿烂。

“用不着你救我!”

她吼出最后的气力,然后便见苏锦翎勒马站住。

她一怔,进而愤怒……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贱婢!是想看着我死吗?

再然后,她见苏锦翎拈弓……搭箭……

天啊,你要干什么?

这个举动简直比面对棕熊还可怕,谁不知道现在一提到苏锦翎的箭术直接就会联想到猪?这个贱婢要干什么?

救她?杀她?为了救她结果杀了她?

她可不敢指望苏锦翎的箭术能像骑术一样令她惊赞。

“别放箭,你这蠢货!”

看得出,苏锦翎也对自己的箭法没什么信心。可是她驾着马,走近两步,又举起了弓箭……

“放下——”

宇文依蕾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吼出来了。

棕熊一心对付她,只瞧了苏锦翎一眼,继续对她进攻。

苏锦翎为难的放下弓箭。

咬咬嘴唇,跳下马,向这边奔来。

棕熊猛回头,小眼闪亮。

她一个激灵顿住脚步,转而又跑过来。

“去找人,想一起死在这吗?”

宇文依蕾不知是什么心情,头一偏,避开棕熊的利齿。

“把拳头塞它喉咙里!”

宇文依蕾忽然听她喊了句,也未来得及细想,直接攥紧拳头塞进了熊口中。

棕熊发出一声痛苦而低沉的怒吼。

宇文依蕾的拳头并不大,可是这般抵在喉咙口,吐吐不出,咽咽不下,分外难受。

它身子先是一退,然而又不甘心的压上来,却受到致命的阻挡,无法施展。

“你等着,我就去找人!”

苏锦翎跨上马,又担心的回头看了她一眼,方扬鞭往远处奔去。

宇文依蕾目送她离开,眸光一暗……她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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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快马加鞭。

她从未将马骑得这般飞快,即便刚刚有宇文依蕾在后追赶。

其时,她并不知宇文依蕾就在身后,更不知她正准备随时随地拿箭瞄准自己。她只是在享受那风划过耳边的猎猎声响,回想曾与宇文玄苍共骑一马赶往风华江的那一日。

玄苍,是不是有机会与你并辔而行做一双萍踪侠影呢?

于是就开始不可遏止的在眼前一幕幕播放感人而浪漫的武侠片镜头,直到那一箭擦过……

她自知势单力薄,没有奋勇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程度,她只能尽快的找到英雄,去救宇文依蕾。

刚刚让她将拳头塞进棕熊喉咙里或许能顶一阵子,竟一时想不起是在哪看到的这个法子,就那么突然的冒出来。但愿有用……

宇文依蕾,你一定要坚持住!

绝影如电,飞快的掠过了一片灌木丛,前方已有人声隐约。

她霎时眼睛一亮:“驾!”

一骑绝尘,直没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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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依蕾已经筋疲力尽,意识一阵阵的模糊,有时竟觉得自己睡了过去,然而每次都被棕熊压抑的吼声惊醒。

棕熊已是战斗许久仍不可得,也有些累了,现又被卡住了喉咙。相比下,不如去吃那匹昏死的马比较合算。可它毕竟年幼,没有战斗经验,且年轻气盛,偏要和这弱女子较劲。

于是一人一熊便在那僵持着。

宇文依蕾忽然觉得可笑,若是苏锦翎不肯回来,这种状况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不是没有设想过抽出拳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靴内匕首刺向它。可是以她目前的伤势……她只能制止那獠牙利齿不进攻她的脸,不损伤她的性命,却阻止不了那尖利的爪子撕扯她的皮肉。

衣衫已然破碎,胭脂红碎碎的搭在血痕纵横的肌肤上,一时竟难以分清哪是衣服,哪是伤。

就在她再次从短暂的昏睡中清醒,确切的讲,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是她,是她回来了吗?

乱发混着棕熊的唾液粘在眼前,以至于她欣喜却费力的循声望去时只见一团红裹挟着阳光燃烧而来。

喉咙发梗,却再说不出一言。

来人不止一个,马蹄卷起尘土碎草,颇有万马奔腾之势,然而最让人奇怪的是他们中间还夹着一头猪,正四蹄发力往这边狂奔,竟不比那些膘肥体壮的马慢上半分,看去极为诡异,而更为诡异的是,那猪还是悬在半空的……

她一定是快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幻觉?

棕熊见有人来,顿生怯意,然而未及它逃开,数支利箭已经划破潋滟日光向它射来。

嗖嗖的寒声并着刺入皮肉的闷响以及野兽的哀吼,斩断了衰草,漫空飘零,又卷过草地,波浪般铺开。

狰狞的嘴角尚垂着一串透明的液体,且又“呵呵咳咳”喷出几股热气,那双紧对着她的尚带着稚气小眼瞬间一黯,笨重的身子终于轰然倒下。

“依蕾——”

宇文玄铮放下弓箭,正待上前,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利喊:“都站住!”

苏锦翎骑着彤云飞一般的赶来,霎时自那几个禁卫中间穿过,直奔向远处的宇文依蕾。

被禁卫夹在腋下的小白见了她,嗷嗷的叫了两声,四蹄乱蹬,然而终不得脱。

金秋的风温凉和煦,掀起她柔亮的长发,洒下一路馨香。

那禁卫深深的吸了口气,不禁怔然,随即臂一松……

小白立刻垂直砸到地面,闷哼一声。

苏锦翎飞身下马……她都没有分出一丝意识来想自己怎么可以将动作做得这般流畅自如,就直接奔到宇文依蕾身边。

宇文依蕾仿佛死了一般躺在那,胸口似没了起伏,若不是那微合的眼脸在痉挛般的颤动,苏锦翎真要以为她已经……

目光艰难的自那衣物与血肉模糊在一起的身体上移开,她开始费力的搬移那只棕熊。

“锦翎……”宇文玄铮上前一步。

“别过来!”苏锦翎利喊,又道:“快去取衣物!”

宇文依蕾眼角一抽……她是怕那群男人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吗?是啊,堂堂一个公主,虽然并不受宠,然而若是衣冠不整的被人看到了……她还真是细心啊。

眼帘嵌开一道小缝……

那个纤弱的身影正扯住棕熊的后腿努力往一边拖拽。

拖不动,重新改为推。

推不动,怒了,狠狠踹了一脚。

她忍不住想笑。

终于,又一个身影出现了,是她的姐姐。

于是两个柔弱的女子共同对付那头体格尚不算庞大的棕熊。

她艰难的转了目光,往来路看去。

宇文玄铮已经走了,那几个禁卫正在离开,那头叫小白的猪再次被夹到腋下,一任它怎么嚎叫亦避免不了被带走的命运。

的确有人来救她,可却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她有多久没有近距离的看过他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在新年的家宴上,她和同样被各种宫廷活动习惯性遗落的姐姐被安排在末座,远远的看了他一眼。

明黄的龙袍很耀眼,耀眼得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了……

头顶的阳光很耀眼,耀眼得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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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

宇文玄铮已经赶回,手中扬着一套男式的长袍。

苏锦翎跑去接过长袍,转身要走。

宇文玄铮一把抓过她:“你的耳朵怎么了?”

苏锦翎一摸……

耳朵上好像糊着一层东西,干巴巴的,还有点痛……

见她满脸迷惑,宇文玄铮大怒:“怎么受伤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是半日,却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经历了生死劫,导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还哪有工夫想这个?

终有太医驾马赶来。

苏锦翎急忙挣脱他跑回去。

将袍子裹在宇文依蕾身上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处。

宇文依蕾眉心紧锁。

苏锦翎以为她会呼痛,然而却听她极轻的唤了句:“父皇……”

她一下子怔住了。

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啜泣。

循着望去。

宇文依薇蹲在妹妹脚边,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正整理着那宽大的男式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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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依蕾被简单医治后连夜由人护卫着送回帝京的第二日,围猎照常进行。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烟尘卷着碎草向远处滚去后,宽阔的草场再次剩下苏锦翎一个。

她挽着缰绳,拍拍彤云的脖子安抚它的焦躁。

“姐姐……”宁双双怒气冲冲的骑着火红宝马赶来,小脸上满是恼怒,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兴奋:“宇文玄铮欺负我!”

自她做戏企图诬陷自己后,苏锦翎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可是她还偏偏往跟前凑,人前热络亲切,人后冷嘲热讽,偏偏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她突然又热情起来,可见周围一定有人出现。

210世外桃源

果真,宇文玄铮自远处疾驰而来:“宁双双,你给我站住!”

若是不知底细,还真要以为这是一对小情人在打情骂俏。

待看到苏锦翎,宇文玄铮面色顿显尴尬,马速也缓下来。

“姐姐,你管管他,双双一旦看中什么猎物,要么就先被他一箭射死,要么就被他吓跑,弄得我现在什么收获也没有。他还不停拿弹弓射我的马……”

虽是告状,声音却甜甜软软的如同撒娇,然而更像炫耀。

苏锦翎皱皱眉,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我只听说,但凡一个男孩喜欢捉弄一个女孩,便说明他对那个女孩有意。”

宁双双顿时脸一红,眸底光芒熠熠。

停在远处的宇文玄铮听到了这句轻语,立刻急了,马刺一磕就奔过来。

宁双双拨转马头,迎上他,中途停下,马鞭一指:“宇文玄铮,不许再跟着我!”

语罢,策马狂奔而去。

“鬼才愿意跟着你!”宇文玄铮恨恨道。

抬眸见了苏锦翎,顿感尴尬,一面担心她误会,一面又想着无论是否误会,她都不会对自己有半分男女之情,于是又黯然神伤。

纠结间,见她要走,急忙打马冲上来,一把夺过她的缰绳:“走,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我不要去射猪!”苏锦翎大叫。

昨日她快马加鞭寻人求救时正遇上宇文玄铮,而宇文玄铮正指挥几个禁卫打算演一出好戏,那便是如何让小白以自然而勇猛的姿态出现而又恰恰可被苏锦翎射个正着。于是当时来不及将小白藏到安全之地,怕是一不留神就先喂了豹子,结果便一路带着去救宇文依蕾。

宇文玄铮哈哈大笑,也不管她抗议,牵着缰绳往远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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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淡淡,仿若一条披帛静静的卧在远处;绿草萋萋,其上缀着散碎的野花,好似一匹清新可人的丝绸,最难得的这片清新竟还保有着逝去许久的春意;流水清清,涤尽一路飞奔的燥热,又将秋日浸泡其中,清凌凌的浣洗着,抖落一脉粼光;轻风悠悠,不同于来时所过平原上的强悍,倒像是一个温柔的少女在轻唱小曲,顺捎来花香水香鸟语虫鸣,一味在空气里酝酿着。

见苏锦翎有些目瞪口呆,宇文玄铮分外得意:“我说的没错吧?”

苏锦翎瞪了他一眼,却是喜滋滋的。

的确,这是个好地方,相比于帝京的繁华却压抑,相比于外围的奔放却粗粝,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她跳下马,向着那条潺潺的小溪跑去。

水真清,真甜。

苏锦翎高兴极了,索性卷起衣袖,掬了捧水拍在脸上。

那水极是清冷,霎时洗去了满身疲惫。

能够离开闷人的宫廷真好,天地间到处是自由的空气,只是洗漱太不方便,而且又剧烈的运动了一天,平原风沙稍大,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泥裹住了,导致她一喘气都觉得带股子土腥味,精神也闷闷的。

偷偷瞅了宇文玄铮一眼,见他正偏头眺望远方,方蹑手蹑脚的卷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飞快的擦洗两下,又把脚也冲了冲。

唉,都怪这万恶的时空,害得她多露点肉都有犯罪感。记得前世偶有一次读《列女传》,里面有个女子因为拿手捧了水给个男人喝,回去就自己把手砍了,然后十里八乡的听说此事,争先恐后的上门提亲……宇文玄苍每每见到她,几乎都要碎碎念,提醒她不要让自己的脚被其他男人看见,还抱怨说就因为看见了她的脚,所以才不得不负起娶她的责任……

又偷瞅了宇文玄铮一眼。

他仍旧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其时,一副清淡悠闲模样的宇文玄铮的喉结正在艰难的上下滑动。

他早就知道苏锦翎喜爱干净,入了夏后,连毛团都恨不能一天洗上三遍,小白落到她手里后,毛几乎都要被她刷掉了。这样的她经过几日的折腾肯定难受得不行,方才带她来到这一片清净之地。

趁她飞快清洗之际,他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雪白的臂,雪白的腿,小巧的脚……这样的她置身于青山绿水间,仿佛是天地万物灵气汇聚的精灵,是那般从容,那般自在,那般逍遥。

见她又看过来,急忙继续装模作样,人却是口干舌燥。有一股火正在心底烧着,几乎就要把他烤干了。

余光瞥见她已收拾完毕,正坐在岸边发呆。

雪白的肌肤重新隐藏到深紫的衣物里,多少让人有些失望。

他又坚持了一会,结果发现果真再无机会见到那细嫩的雪白,而她竟然开始逗弄起水中的小鱼,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哎,你不管我了?”

苏锦翎扬起脸,映着水光的兴奋在脸上跃动。

宇文玄铮不禁看得呆了呆,他从未见她如此开心过,从没有……

微笑的她,淡定的她,受了委屈强忍的她,愤怒的她,无奈的她,胆小却又故作勇敢的她,经常对自己瞪眼的她……他都喜欢,然而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耀眼的烙在了心上,即便过了千年,万年,都无法磨灭,即便他死了,化灰化石,却有一颗心依然存留,深深的保留着这一刻的灿烂。

这一生,似乎只记得这样一个笑颜,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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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碧野,浮云,流水,年轻的男女,还有捎来鸟儿呢喃,捎来心底细语的清风,一切是那么清新,那么安静。

阳光在水面折出粼粼微波,柔柔的映在女子的脸上,一晃,一晃……

那笑容仿佛漂浮在柔光交织的浅雾中,梦幻,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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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等我捉了小鱼给你吃!”

她仰头一笑,继续奋斗。

他收回怔忪,见她谨守闺门之礼穿戴整齐的在岸边捉鱼,忍不住想笑。

“唉,你若是……呃,想好好梳洗一下,我可以为你守着!”

说着,当真掉转马头,向远处走了两步。

“兔子……”

耳边忽然传来她的欢叫。

回头,只见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正在草地上蹦跳。

他立即弯弓搭箭……

“不要……”

伴着她的惊叫,他的箭已离弦,瞬间便自小白兔的一只眼睛穿进去,自另一只眼睛透出来。

小兔子的四条小腿蹬动一番,终于不动了。

得意的看向苏锦翎,却对上她的愤怒:“你混蛋!”

宇文玄铮摸摸脑袋:“我怎么了?”

不是你让我|射了它烤着吃吗?我看它的皮毛不错,特意没破坏,等到冬天可以做副手笼暖手,还有你答应我的熊猫也可以拿这个做……

然而却再说不出一句,因为苏锦翎已经跑到小兔子跟前。

看着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生命顷刻变作一具小小的尸体,可怜兮兮的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其实她本是想让宇文玄铮看看这只小兔子有多好看,这么快活的在草地上蹦来蹦去有多可爱……

“你这是怎么了?”

宇文玄铮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苏锦翎在一起明明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后来就突然闹起了别扭。小宁子曾神秘兮兮的跟他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而苏锦翎分明不是那么复杂的人,可他总是摸不清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生气,他怀疑他是受了诅咒……

“哈哈……”

一阵大笑自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孔雀蓝并着泥金黄,桂子绿携着不老红……总之是五颜六色骑装的宇文玄瑞自林中转出,这个模样,怕是老虎见了也要吓得远远避开。

宇文玄瑞摸摸油光光的鬓角,笑得不可自已,又抽出泥金折扇扇起来,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便有些气。

宇文玄逸亦自林中转出,面带笑意,那双狐狸眼斜着瞧了他一眼,又微微摇头叹息。

看样子他们已是瞧了半晌的热闹,可是他们究竟在笑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错了吗?

连忙回头问苏锦翎求证,却见她恶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翻身上马,一溜烟的跑了。

“哎……”

宇文玄铮急于追赶,却听宇文玄瑞笑声又起。

回头对宇文玄瑞扬扬弓箭以示威胁,打马追去。跑了没几步,又转回来。长弓就地一扫,那小兔子就凌空翻了几翻,准确落在手中。

“驾!”

他厉声叱马,绝尘而去。

宇文玄瑞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笑声愈响:“玄逸,你说玄铮这是不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宇文玄逸目光移向苏锦翎方才小憩的青石上,微微一笑,再眺望远方,那里正传来宇文玄铮的急吼:“锦翎,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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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怎么闷闷不乐?”

苏锦翎刚驰出那片清幽,就遇到带着苏穆风等人在外游猎的皇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

宇文玄铮正远远的缀在后面,似是想跟上来,又有些不敢,大概正在琢磨着为什么一场欢悦竟搞得不欢而散。

他的胸前晃动着一团小小的白,细看去竟是那只小兔子,正倒吊着。

211后悔之事

其实宇文玄铮已经有点琢磨明白了,只恨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会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只冤死的兔子,所以只好随身携带。

苏锦翎却一看那兔子就有气,恨恨转身。

“玄铮又惹到你了?”

宇文容昼也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儿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见了那悬在胸口的古怪兔子,心里已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禁大笑一声:“其实玄铮也没什么错啊……”

苏锦翎纤眉一挑,刚要反驳,却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啊,平日里鸡鸭鱼肉的吃了多少?也未见半分难过,这会倒假仁假义起来……”

宇文容昼再次哈哈大笑,略抬了手,让护卫散开。

苏穆风本不愿,可是圣命难违,只得默默退后,却不肯离得太远,同宇文玄铮一样远远的缀在后面。

一黑一红的两匹马在前面缓缓走着,他在后面缓缓跟着,眉心越皱越紧,一时竟有撺掇宇文玄铮上前搞破坏之意。

甫转了头,却见宇文玄铮一双黑眸正盯着自己发亮:“苏将军,你和锦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

想到幼年与苏锦翎的种种趣事,紧绷的唇角不禁微微上翘。

“她那时的脾气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阴晴不定?”

宇文玄铮黑眸闪闪,双唇紧抿活像个问题宝宝。只不过这个宝宝多了一脸的络腮胡,虽然仔细刮过,下半截脸仍是青青的一片。

阴晴不定?

眼前蓦地的跳出与她初见的那一幕,他亲了她,她打了他,他还要亲,她抵死不从。情急间,他险些失足落水,是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小的她抿着嘴,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渐渐白下去,又因拼足了气力拉住他再次升起两团红晕,这摸样就像夕阳的余晖扫在玉容池里的白荷花瓣一样,晶莹剔透……

唇角已经漫起笑意,刚硬的神色亦泛着难得的柔和。

如果……如果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他与她都不要长大,都留在清萧园,无论春暖花开,无论夏日炎炎,无论秋风萧瑟,无论冬雪飘零……只有他与她……

“哎……”

宇文玄铮正处于闹心阶段,见苏穆风半天不理自己,于是毫不知趣的打断了他的回忆。

苏穆风望着前方那个气鼓鼓的小人儿,神色依然带着回忆尚未退却的温馨。

在宇文玄铮印象中,自十年前第一次看到苏穆风,他就一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的模样。当年的他也不过十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而今忽然在他脸上见到一种或许可以被称为柔软的东西,好像一块刚硬的岩石被流水琢磨现出光润,结果就这么怔住了。

“不知八殿下有何见教?”

宇文玄铮回过神来,眨眨眼,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你以前会惹她生气吗?”

苏穆风笑笑,指轻卷着缰绳,眼底的柔光倒映着远处那一抹纤影:“会。”

宇文玄铮眸光骤亮:“那你……都是怎么哄她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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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草无边,漫入天际,金风飒飒,回转流旋。

“既是想通了,为什么还不开心?”

宇文容昼信马由缰,尽情的享受这片开阔。

苏锦翎看了他一眼,咬咬嘴唇,小声道:“有些事真奇怪,明明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可是在他人看来却成了恶意,许是因为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了,才会引起一些误会吧。想来许多事情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偏偏是没有对上人的心思,才弄作许多遗憾……”

宇文容昼睇了她一眼,唇角微掀:“锦翎的话,朕怎么好像有点听不懂呢?”

苏锦翎垂下眼帘。

她这番话的确是有所指的。

宇文依薇和宇文依蕾的母妃良妃娘娘初入宫时易颇受宠,却因在宇文容昼的寿辰上不小心穿了错了件衣裳而顷刻失宠。据说,那件衣裳与慈懿皇后当年为皇上庆祝生辰的宴会上所穿的样式相差无几。

其实良妃也是想讨好皇上,结果惹得龙颜大怒,若不是有贤妃率众妃嫔跪地求情,良妃又怀有身孕,怕是就要即刻赐死了。

也因受此惊吓,良妃早产,失血过多,而因为失宠,稳婆也不甚上心,太医直到她咽气半个时辰后才赶来,于是连带着那对双生的女儿亦不受待见。可是就算良妃犯了错,与女儿何干?想到宇文依蕾重伤昏迷之际溜出唇边的那句极轻的呼唤,想到宇文依薇长发遮面的忧伤,她心里就分外难受。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算是父母双全,然而一直缺少父爱,却也有母亲陪伴身旁,可是那对双生姐妹却……

在那样危险的时刻,宇文依蕾最希望能来救她的人便是自己的父皇吧,即便不能及时到场,那么事后,是否可以前去探望?

昨日,她跟随人马一路回到宇文依蕾的帐中,又一直目送她被送出昀昌围场,却始终不见皇上的身影。

公主受伤这等大事,即便宇文依蕾再不受宠,也不可能有人瞒报,如此……定是不愿来了。

自始至终,宇文依蕾一直紧闭双眼,那在薄薄眼睑下的转动却分明的提醒别人,她没有睡,然而无论宇文依薇怎样唤她都不肯睁开。

是怕面对失望吗?

苏锦翎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看着一小队少得可怜的人护送那对双生姐妹静悄悄的离开。

那一刻,夜幕沉寂得仿佛海底深渊。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尝说但凡能对朕讲的都是实话,莫非……你此刻心里想的却是不能对朕所言的?”

苏锦翎咬咬嘴唇,拿指甲一下一下的抠着缰绳,忽然抬起头:“皇上有没有做过错事,或者……是后悔的事?”

错事?后悔的事?

宇文容昼的神色略有恍惚,满眼的黄绿相间中骤然浮出一个女子的笑颜。

紫岚,若说我此生做过的唯一的错事,也是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能够在你有生之年尽心尽意的陪在你身边,以至于你为我受伤,华年早去,若是有可能……

苏锦翎忽然感到后背掠过一丝寒意,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光倏然划过,割开鲜血淋漓。

她立刻打了个寒战。

回头一看,苏穆风和宇文玄铮正在三丈开外不知聊着什么,似乎还很兴奋,宇文玄铮胸前的兔子抖啊抖的好像都要活过来了……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了?按理,苏穆风可算作宇文玄苍那边的人。

目光游移,便看到了于林子边缘徘徊的禁卫,还有在小丘后面装模作样休息的侍卫……

她松了口气。

这么多人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金秋的阳光照得人暖暖的,可是那股寒气却好像悄然渗入身体,于心间徘徊,转瞬结了层冰碴,透骨的凉。

“怎么了?”

宇文容昼发觉她的异样,不禁握住她紧攥缰绳的手。

那只手是那般有力,那般温暖,略有点粗糙,指腹间还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子……父亲的手便应该是这样的吧,只可惜……

“若是皇上能够像对奴婢这般对依蕾公主就好了……”

“你说什么?”

她声音极小,宇文容昼没有听清。

沉默片刻,鼓足勇气,抬眸正视他:“依蕾公主很伤心。”

宇文容昼眸光一冷,盯了她片刻,调转目光,打马向前。

走了一会,不见她跟来,又勒住马,回头望去,见她仍滞留原地,眉心立刻很明显的一沉。

她忍不住笑了。

皇上有时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驱马上前,看着皇上痛爱又略带责备的目光,感慨丛生。

父亲,这就是父亲的目光吧?只可惜这个父亲不是自己的,却给自己同样的关爱,亦严亦慈,自己经常暗地里把他当做父亲,窃喜这份偷来的父爱。可是宇文依蕾……虽然拥有父亲,却得不到关心,在宫中,除了与自己一样不得宠的姐姐相依为命再无他人可依靠。

多像以前的她啊,两世为人,却两世都遇到了心肠冷硬如铁的父亲……所以,她能深刻体会到宇文依蕾的伤心与无奈。而今世的自己,虽然依然有所缺失,却遇到那么多的好心人。比较下来,已是比前世幸福许多,也比宇文依蕾幸运许多。

“皇上想必也知道烈王府以前的事吧……”

午后的阳光暖暖普照着这片草原,就好像父亲慈爱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女儿的鬓发。

长草摇曳,碎叶窸窣,其间二人并辔而行。枣红的彤云,身量尚未长足,如一个乖巧的小女儿一般伴在墨黑的汗血宝马身边,时不时的甩甩尾巴,状似亲昵撒娇。

“那时,奴婢和母亲幽居在清萧园。母亲天天盼着那人来看她……”

宇文容昼微微侧目……“那人”……

“可是从来没有,奴婢只在被送去清萧园和被告知要参加选秀的时候见过他。说实话,若不是骑射大赛又见了,奴婢都记不得他是个什么样子了……”

212祸从天降

后一句则是明显的怨气深重了,竟使得宇文容昼不想去追究一个四个月大的小娃娃当时是如何拥有的记忆力,他只是想,如果是依蕾对别人谈起他这个父皇,是不是也会用“那人”来称呼他,是不是也这般充满埋怨。

暖阳洒下如丝的光线,将周遭的一切笼做水晶般的清透,可是他的心却好像盛进了很浓很重的东西,竟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过好在我还有母亲,虽然她总是迷迷糊糊的,却是真正的对我好……”提起莫鸢儿,苏锦翎的声音有些低哑:“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或许我倒应该感谢那人给了我一个机会,来到这个世界……”

她指的自然是初来这个时空的那一记重创。的确,如果没有那一下,她怕是也无法完成这场穿越,当然这具肉身也有一半是拜他所赐。

可是这个“谢”字落在宇文容昼耳中却是浓浓的恨意,心底更为沉重。

他不禁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女孩。

自初识起,她在他心中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丫头,即便偶尔的勇敢也无法改变一贯的怯懦。然而即便是恐惧,也不能阻止她表达心底的真意。在别人以为她是大公无私之际,她却坦承只是怕自己良心不安。他有时都觉得无法去定义她,就像现在,一向温柔和顺的她心里竟也藏着怨恨,即便那人是位高权重的烈王,是她的父亲,即便是当着他这个皇上的面。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尚是太子之时曾与烈王同征鞑虏,烈王于乱军中救过他一命,此等恩情非比寻常。可是她就在他的面前控诉他昔日的救命恩人,且毫无掩饰。

而且,在天昊国,若对父母心怀怨恨,乃是不孝之罪。

可究竟是什么,竟让她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在他的面前展露这种怨恨?而那些从无怨愤表露,被他冷落以致遗忘的人是不是也这般于他无法目及之处愤愤不平呢?

曾经的他,喜欢的便视如至宝,不喜欢的便弃如敝履。弃便弃了,别人也理所应当的接受,因为他是皇帝,有决定一切的权利,就包括他人的喜怒哀乐,亦应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现在,他忽然产生了怀疑,一切……真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吗?那些被他遗忘在角落的人真的心甘情愿的接受他所赐予的命运吗?

“你是不是恨他?”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然而更多的是无奈罢了。当一件事情你渴求了多年终不可得,最后又将如何呢?如果说恨,真正有资格恨他的应该是我的母亲。”

他想起良妃,想起那个据说在临死前不停哀呼着“皇上,来见见丽儿最后一面吧”的女子。他已是将这句呼唤遗忘多年,而今却如此清晰的响在耳边。可是那个女人,他终没有去见她,关于她的最后消息便是葬于皇陵。他竟是连日子都忘记了,如今想来,那对双生姐妹好像也该有十七岁了吧……

心蓦地有些痛。

是后悔了吗?是他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皇上,奴婢斗胆问一句,在这个世上,皇上觉得最为珍贵的什么?”

宇文容昼沉吟片刻。

最为珍贵的?生命?地位?权力?不,是紫岚……然而,怕都不是她要的答案。

“锦翎觉得这世上最为珍贵的是什么?”他反问。

“奴婢给皇上讲个故事吧……”

故事……宇文容昼极目远方。

天际处,正有两只苍鹰交错盘旋。

“有一只蜘蛛,在庙堂结网,受香火和虔诚祭拜的熏托,有了佛性,不觉活了三千年。一日,风衔来一滴美丽的露珠放在它的网上,可是未等它采撷就又被风拾去了。这时佛祖出现了,问它,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它说最珍贵的莫过于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

宇文容昼心一动,看向她。

“它对那滴失去的露珠叹息不已。佛祖为帮它完成心愿,就让它转世成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名唤珠儿,出落得花容月貌。一日,皇上要为太子庆祝寿辰,让所有的适龄女子到后花园宴饮献艺,太子芝草和公主长风也去了。宴会上,她遇到那滴露珠此世的化身——新科状元甘鹿,激动不已,向他陈述前情,可那人丝毫不记得前世了。几天后,皇帝下召,命甘鹿和长风公主完婚,珠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蛛儿不敢相信,以死抗命。就在将死之际,太子知道了,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她说,‘那日,在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方答应。我只喜欢你,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不活了!’说着就拿起宝剑准备自刎。佛祖现身,解释了这一番因缘,他说‘甘露是风带来也是风将它带走的,所有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它。那么,现在我问你,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宇文容昼的一瞬不错的看她,眼角微光隐隐闪亮。

“世上的确有些东西弥足珍贵,尤其是那些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因为距离的遥不可及。人愿意将目光凝视远处,所以近在咫尺的往往被忽略了,而这些才是世上最为珍贵的东西。若是不好好把握,他们迟早也会成为已失去的,而从未被得到,如此,人生是不是又要增添些许遗憾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与其望空叹惋,为何不珍惜拥有呢?”

一只蝴蝶翩跹而来,在马头上绕了一圈,又翩跹而去。

她望着那轻灵的彩影,幽声道:“人多是不懂珍惜,事后方追悔莫及,而对于那些渴求关心需要珍惜的人而言,是在美丽锦绣上进行填花绣金,还是在雪中送去的一捧炭,于干渴中递上的一杯水……哪一样会让她们倍感欣慰呢?”

宇文容昼鹰眸簇亮,忽然道:“朕好像闻到一股味道呢……”

苏锦翎神色一僵……皇上莫非闻到了汗馊味?

她不觉皱起鼻子贴近肩膀闻了闻,却听到皇上大笑:“是人情味,朕闻到了一股很重的人情味呢……”

人情味,在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利欲熏心拜高踩低的宫廷,的确很稀有,可是在这辽阔的草原,在这午后的暖阳中,这股散发着金色气息的人情味正随着如浪倒伏的长草一波波的漫上来。

苏锦翎脸一红,刚要开口,却见一个禁卫策马而来。

“皇上……”那禁卫似是有急事,大老远的就喊上了。

苏锦翎本欲避开,可就是在刹那,先前在心底结起的冰碴忽然冷声作响,摇起一层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也就在此刻,那禁卫已然奔至跟前:“皇上,京中……”

他面色急切,语气惊惶。

宇文容昼眉心那道痕迹顿时深陷,眸色幽暗如渊。

苏锦翎听到“京中”二字,心中一跳,立即望向他。

可也就在这时,那禁卫忽然起了奇怪的变化。胸部骤然膨胀,继而扩展到腹部。

整个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令人目瞪口呆的瞬间,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瞬间。

就在苏锦翎和宇文容昼都仿佛被定格了的这一瞬间,那鼓胀骤然开裂。

苏锦翎只听到一声轻响,紧接着就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来。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以至于那速度快得好像是一瞬间的万分之一。

苏锦翎只见它一闪而过,好似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紧接着就听到皇上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紫岚……”

紫岚……是谁?

她看到那肚子开裂的禁卫直直的栽到马下,另有一样东西“扑”的砸到他身边。仿佛亦在同一时刻,二者身上插满了利箭,仿佛刺猬。

而她却终于看清那个怪物……是个侏儒,却长着鹰隼一样的脸。

于此同时,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惊呼……

“锦翎……”

“锦儿……”

这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她有点分不清哪件是先哪件是后。

她迷惑的看着远处那两个奋力纵马赶来的男子,看着四围聚拢来的侍卫……

最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倒在皇上的怀里……

这是怎么了?

她刚要发问,忽然自口中涌出腥腥甜甜的东西,一下子流到衣襟,然后,她竟又惊奇的看到自己的胸口竟然插着一把造型奇怪的刀,像是一根巨大的断了的指甲……

刀身半没,露出的一半正在烈日下闪着刺目寒光,其下有殷红的血在汩汩流出,好像绽放的罂粟花。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她不觉得痛?

她伸出手,打算去碰一碰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的梦。

可是立刻被一只大掌攥住。

那只手掌有些粗糙,指腹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子。它依旧有力,然而却不复温暖,还在颤抖……

抬眸,正见皇上漆黑的双眸,那里翻滚着她辨不清的情绪。

她也来不及辨清,因为四围渐渐暗下来,耳边充斥着愈发迫近的隆隆声。

好震耳,然而,却无法阻止她沉沉睡去……

213生死一瞬

苏锦翎不知睡了多久,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然而虽然无法睁眼,却能看到帐子里是满满的人。

无论是苏穆风还是宇文玄铮,都面色沉重,有一角冰色隐于人群中,想必是清宁王,因为旁边就是一身花里胡哨的宇文玄瑞,依然摇着他四季都不肯放下的扇子,依然时不时的就抚一下油光光的鬓角,却不复往日的嬉笑,而是满脸凝重。

遍观周围,连襄王都忿忿不平的守在那,却单单不见宇文玄朗……

她好像可以在帐子中随意行走,虽是人满为患,却又撞不到任何人,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很是令人欣喜惬意。她又可以随意观察每一个人,他们却似乎看不到她,着实有趣。

她循着那一角冰色挤进去……

却不是宇文玄逸。

她很奇怪,好像所有重要人物都到场了,为什么单单少了他?

帐帘缝隙处透出一丝光亮,明媚的边缘仿佛萦着层淡淡的烟。

出去看看的想法只不过略略的转了转,就已经置身帐外。

正在惊异这种神奇,却见一身冰色长袍的宇文玄逸背对着她立在前方。

袍摆翻飞,敞袖飘举,发梢及鬓间的散发轻轻飘舞,看去竟不似尘世中人,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然而却又是那般沮丧,虽然他站得笔直,身姿秀颀如修竹,却好像失了往日的灵性,失了惯常那颠倒众生的魅惑。虽然她站在他的身后,却能感到他只定定的盯着天地交接之处,目光飘忽,眼底一片空茫。

这样的他莫名的令人心痛,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意无限蔓延。

她想要上前安慰他,他却好像觉察到身后有人,猛的转过了身……

夕阳的余晖铺在他的身后,为那冰色镀了层金边,极为惊艳,却令她一时难以看清他的神色。而且也没有给她看清的时间,因为她听到帐中传来一个声音……“煜王”……

只是一瞬间,她已身处帐中,然而奇怪的是,竟直接躺在床上,床边坐着皇上,正一瞬不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眸色深沉。

她依然无法睁眼,却依然可看见一切,而这一路穿行而来,冲碎了的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起来的是……行刺禁卫是煜王推举进宫的人……易容……蛭蜱人,善隐于人体,十年寄生,脱壳而出,威力无敌……煜王豢养此毒物,居心……

她心跳剧烈,每跳一下都剧痛无比,好像有一股热流在心口处一拱一拱,随时有可能像火山一般爆发。

身子亦不复方才的轻盈,渐渐感受到那来自胸口的痛楚,进而每一分每一毫都跟着痛起来。

眉心已然拧紧,唇间漏出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呻吟。

刹那间,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隔着薄薄的眼睑,感受烛光昏黄。想要睁开眼睛,却觉沉重。

听觉倒异常敏锐起来,甚至能感到皇上的冷冷扫视亦带着杀气的凛冽之响,那个前来汇报情况的禁卫立刻噤了声。

“锦翎……”

宇文容昼轻唤,声音焦急,透着疲惫的喑哑。

她是怎么了?她记得好像是受伤了,可她怎么会受伤呢?他们所说的刺杀她依稀有印象,可是……

“皇上,刘太医说这刀幸好是偏了半分,否则……”

是吴柳齐。苏锦翎甚至可以想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细细的眼睛虽是看着地面,然而定是偷偷在瞧皇上的脸色。

“太医院的人都过来了吗?”皇上声色阴沉。

此番围猎只带了一个刘永泰,可是这会皇上竟是要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招来……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会不会……死?

“估计这会正在路上。皇上……”吴柳齐的声音轻柔得发颤:“您一天一夜没合眼了,龙体要紧啊。刘太医医术高超,既是他说没事,锦翎姑娘……”

宇文容昼杀人的目光劈过去。

吴柳齐立刻改口:“老奴是说,锦翎姑娘救驾有功,实该重赏。唉,这锦翎姑娘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事一次比一次凶险,幸亏有皇上洪福庇佑。只是她昏迷了这么久……老奴是想,皇上一就是要赏,不如现在就赏点什么,拿喜气冲冲邪气,兴许她一高兴就醒来了呢?”

宇文容昼移目苏锦翎,眉心深痕如壑。

这个女子,他还尚未来得及珍惜现在的拥有,就险些让她成了已逝的失去。

在她惊叫失声的那一刻,电闪火花带来的却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千军万马,箭矢如蝗。叛逆的利剑斩破寒光劈来,待他觉察那杀气想要转身之际,紫岚已扑到他背上,生生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剑……

就在他失神的那一刻,他已然看到刀光逼近,就在他出招反击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挡在身前……

那一刹,时光倒转;那一刹,心裂如焚。

他的确觉得她极像紫岚,神韵,性情,就包括惯常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他愿意把她当成紫岚,也曾想收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儿子们都很喜欢她,然而最为关键的是她在言辞之间,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把他当做父亲一般敬爱着。如此,他怎么可以……

他也笑自己,征战沙场面对强敌不曾有丝毫退却的他怎么忽然胆小起来?怎么会忽然这般顾虑重重起来?关键是,她还那么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不过也好,就像现在,只要时时的看到她便好,给她他所能给的关爱,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时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对他透着尊敬的疏离与将他当做父亲那般充满窃喜的小心翼翼,他便告诉自己,她不是紫岚,紫岚……已经去了。

直到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紫岚是真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近,宁双双和罗筠笙的到来让他顺便也考虑了她的未来,或许是应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

他逐个审视自己的儿子……太子聪明却轻浮,整日游戏花丛;襄王勇猛却暴戾,不懂怜香惜玉;文定王博学却沉闷,只知吟诗作画;煜王沉稳却阴冷,令人望而生畏;瑞王多金却庸俗,为人玩世不恭;清宁王人才出众却命中带煞,母妃出身又低微;玄朗玄铮倒是与她年纪相当,似是也满合得来,却无功勋……反复思量数回,竟担心任是哪一个都会亏待了她。周围适龄的官员或者官员的子弟,不是不甚了解就是外任为官,总让他不大放心。或许收她做女儿也好,又全了她的心愿,顺封她为公主,再觅佳婿。封号他都想好了……云霓公主。

他谋划着,打算这次围猎回来就筹办此事。吴柳齐也知他心意,却是头一回的不做任何建议,只意味深长的看他。

他也明白这老总管在想什么。他也有些不舍,然而,一代帝王,怎能耽于儿女私情揪扯不休?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他身上?

他打算割舍了。

今天就是要同她谈起此事的。

只不过在她讲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有了些动摇。于他而言,她是他将失去的还是已拥有的?他……该去珍惜吗?如何珍惜?或许……让她自己去选择才是最好的吧。因为于她而言,雪中送炭自是远胜锦上添花。

他暗自叹气,又仔细酝酿一番,却好像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说出口的机会,不过已是想象了她的欣喜欲狂。当然,依她的性子,怕也只是让那喜悦在清澈的眼底跳跃罢了。

然而他终于心一横,准备斩断恼人的思绪,给她这个惊喜,却不想天降灾祸。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如紫岚一般奋不顾身的保护他……

所有的本不坚定的决定就如薄冰一般被顷刻打碎。

他抱住如树叶般随时会飘逝的她,看着那苍白的脸色,看着那唇边那胸口绽放的罂粟花。时光仿佛风刀翻卷出本就掩埋不深的回忆,切割成碎片,凌乱的在心间呼啸。

一段段,一幕幕,分离又聚拢,翻转又重合。

紫岚,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紫岚,你又要离开我了吗?未等我去珍惜去补偿便又要离开了吗?曾经,是我疏忽,以致追悔莫及,然而这一次,无论上天怎样安排,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传朕旨意,苏氏锦翎秀毓名门,婉嫕淑慎,行符律度……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宇文玄铮眼角一抽……“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今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封……”

帐中忽然爆出一声惨叫。

宇文玄瑞大惊道:“不好,八弟的伤口崩开了!”

帐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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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自苏锦翎负伤后就一直心神恍惚,当众人都聚在皇帝帐中,或是关心龙体或是关心伤者之际,他却不敢留在那充溢着药气和血腥味帐内,不敢去看那床上的人。他逃出帐外,却不知何去何从。

214山雨欲来①

他在帐外站了一日一夜……听御医说,如果她在这个日落之前无法醒来的话……

如果她无法醒来……他该怎么办?

意外发生之际,他正和宇文玄瑞在那片春意永驻的草地上极闲淡的谈起她。

宇文玄瑞早已知晓他的心思,更知道玄铮的一片心意,却以为他是顾念兄弟之情才迟迟不肯出手,于是开始大赞他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然后却又唉声叹气的补充什么兄弟如蜈蚣的手足,女人如过冬的衣裳,不知他要何时舍手足夺衣裳。

他只是笑。

他心里早已有个计划,一旦发动,定一举成功!可是一想到会欺骗她,想到她会伤心难过,竟是就这么搁浅下来。他甚至想,即便没有自己,那个人也会带给她幸福吧,只要她幸福,何必在意究竟是谁陪在她身边,何必在意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自己呢?

他惊异于自己的改变,他的心愿也开始变得简单……只要时常看到她,偷偷的守着她,便好。

可就是这么突然的,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也似乎在顷刻间被摧毁。

他方发现,总有些意外是他算不到的,他方发现,总有些渴望是他极力回避也躲不掉的。

若是哪一刻他在身边……若是宇文玄苍在此……

他是不是真的较那人差了许多,否则他怎么可以让这种意外发生?

如果她不再醒来,他该怎么办?

他不敢想,只望着天空,希望那太阳走得慢点,再慢点。

阳光暖融,心底却是一片冰寒。

他的耳朵始终留意着帐中的动静,里面的每一丝细微都让他骤然喜悦而后陷入无限惊恐,因为他不知道那即将传出的,会是怎样的消息。

心念如弦绷得紧紧的,似乎一丝风就能将其吹断。

那轮红日终于不可避免的滑向天际。

云霞旖旎,风光万千。

曾几何时,想牵着她的手看尽世间繁华。宫里那么闷,他一定要带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足迹,无论千世万世都不可磨灭。待下一个轮回到来时,若是相聚,便一同去寻找那印迹,重温曾经的点滴,若是……他会守在印迹旁,守着那永不褪色的回忆,等她……

可是,一切还未等开始就要只剩他一人在这世间了吗?他突然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自己的退缩,如果可以……可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夕阳一点点的下沉,一点点的带走白日的炎热,也将他的心一点点的坠下去……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她,就在身后,亦在看着他……

虽然知道不可能,却仍飞速转身……

那一刹那,他真的看到了她,绝非幻觉,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了她脸上的担忧……她在担心他吗?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消失不见了,帐中忽然传来异动……

待他冲进帐中的时候,却见她依然躺在床上,不过宇文玄瑞悄悄告诉他刚刚她好像醒了片刻。

他激动万分,心跳隆隆,已盖过其他声响,竟连关于刺客的信息都只听了一星半点。

他急忙调整气息……

皇上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到,却皆成了过耳云烟,只全心捕捉来自她的一丝一毫,直到宇文玄铮一声惨叫,宇文玄瑞惊道“八弟的伤口崩开了”,他才遽然神思回转。

宇文玄铮的伤虽未痊愈,但也不至于突然崩开。

然而玄铮捂着伤口,指缝间血流滚滚,眼睛却只瞪着他,尽是急色。

他心神一凛,霎时变回往日的清宁王,飞快的过滤方才的一切,刹那间于其中提炼出一句……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这是皇上为慈懿皇后亲提的碑文!

一切瞬间豁然开朗……

谁都知道,二十五年前,慈懿皇后曾为皇上挡下致命的一剑!

谁也没想到,二十五年后,竟会上演如此类似的一幕!

难怪襄王一直愁眉不展,原来,他早就开始担心了。

苦意……惊意……寒意……顷刻漫入心间。

他千思万算,却怎么单单的……忘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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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空气中暗涌滚动,仿佛正在等待一个契机,哪怕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便要劈下无数的电闪雷鸣。

宇文玄铮的伤口已包扎完毕,正躺在床上,面色泛白,唇也失了血色,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矮桌旁的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一只手肘轻搭在桌上,悬在桌边的手掌轻舒,另一只手拈着玉笛,长指微动,玉笛便有节奏的叩着那只手的掌心。

他就这样斜斜的靠着桌子,长腿伸展,袍摆在地上铺开一面好看的扇形,端的是一副悠闲之态,然而眉心紧锁,墨黑长眉于玉白的脸上勾画出两道惊心怵目的斜线。眸如点漆,不复往日的星光璀璨,而是如深沉大海,平静无波,却更显可怖,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平静中何时会爆出惊天海啸。那无论何时都微翘的唇角此刻依然略有上扬,却无一丝笑意,冰冷如寒枝料峭。

再无魅惑,再无妖蛊,有的只是一层层漫开去的寒意,令人只需望上一望,便足以冰冻成霜。

帐中唯一的活物似乎只剩了宇文玄瑞。

他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的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好像没了呼吸的宇文玄铮,一会看看仿佛入定了的宇文玄逸,脸上失了以往的玩世不恭,不停的唉声叹气。

终于,他站定脚步,攥了攥拳:“这事……就这样吧。”

宇文玄逸浓睫轻颤了一下,看向他。

宇文玄铮也随着缓缓移目,目光定在宇文玄瑞身上。

这三个人在一起时,多是宇文玄铮负责口若悬河,宇文玄逸负责画龙点睛,他则是插科打诨。而今首次准备替他们做个决定,又见那两人看着自己,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寒意森森,顿感有些紧张。

“呃,我是说宫里的太医都来了,说她无事,只需静养,这回就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呵……”他干笑了一阵,见那二人依然严肃对他,不觉收敛了笑容,沉下眉来:“京中来人还说,太子出事了……”

即便听了这样的好消息那二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要知道,这是他们……不仅是他们,而是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等了多少年的结果,而今终于实现了,可是那二人……

他立即扬起扇子,似是要大声疾呼,却只有愤怒的表情,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此番,是煜王查出来的事,不仅有香魂散,还有墨僵虫,连同太子养的死士,据说这两年南方一带官员的贪墨、草菅人命也与太子有关。皇上震怒,太子这回怕是坐不稳了。而且煜王定然没有想到,就在他揪出太子的时候,竟有自己保荐的人以蛭蜱人行刺皇上。煜王这回是红是黑只等着皇上一句话。但不论如何,就凭皇上对太子的感情,即便没有刺客一事煜王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打不着狐狸惹身骚,何况又恰好出了这事,玄朗已在刺客身份败露之际立刻被监禁,所有随行人员全部相互监视,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另派人秘密回京监视宇文玄苍的一举一动。煜王这算不算出师未捷呢?他和太子,不管少了哪个,对咱们都是好处,若是能同归于尽则更好,否则煜王当真不好对付。如今,咱们这边暂时按兵不动也好,然而情势紧急,我看襄王已经坐不住了,别是咱们种下的树,守着它抽枝发芽,却被别人摘了果子!”

他的扇子都要扇碎了,那二人却依然故我。

他呆怔片刻,顿足:“玄铮,你看看你的伤,看看你为了个女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以为你这小伎俩别人看不出来?红颜祸水!不过是个小小的女人,竟是要比咱们熬心呕血筹划了多年的大业还要来得重要吗?玄逸,你别忘了,那个现在守在她身边的人……是皇上!”

宇文玄逸眸光猛的一寒,指间玉笛虽然仍旧在轻磕掌心,却已发出好似风过山林的啸声……是内力贯穿笛身,自笛孔间游离而出。

“宇、文、玄、逸!”宇文玄瑞极力压制怒气,低吼道。

啸声忽止。

宇文玄瑞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若是皇上真的封她为妃,多少也能抵消些对慈懿皇后的思念之情,那么对太子的心也就淡了些。咱们等了这么多年,而今,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是上天要我们成就大事。玄逸,万不可在这关键时刻本末倒置因为个女人坏了大事。女人嘛,要什么样的没有?若是你就喜欢她那个样子,我明天就派人去南方,保管给你寻个一模一样的!”

宇文玄逸冷冷的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太子未必会废,煜王也未必会倒!”

宇文玄瑞一怔,大怒:“你竟然长他人志气……”

“你也不想想,怎么就那么巧?那边查太子荒淫无道作奸犯科,这边就派了自己手下的人来行刺皇上,难道宇文玄苍没长脑子吗?”宇文玄逸冷笑。

215山雨欲来②

“岂非正好?太子失德败行,自是难以服众,行刺一事再得了手……一边是废太子有功,一边以武力镇压众臣让人不敢反对,他便可以直接登上龙位,数年的等待一夕之间大功告成,真是……”宇文玄瑞咂砸嘴:“我只当他狠,却不想狠到如此地步!他可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却还是先咱们一步忍不住了……”

宇文玄逸睇了他一眼,笑了笑,目光竟微有藐意。

宇文玄瑞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又重新捋了一遍,依然得出煜王终于忍耐不住一举爆发意图一气呵成的结论,可是宇文玄逸笑得他心里没底,唇动了动,却说道:“襄王就要开始行动了,咱们……”

宇文玄逸起了身,向帐外走去。

“你要去哪,我可告诉你……”

“那便让他折腾好了。”宇文玄逸止住脚步,头也未回,冰色的背影凝成一副静浮的画:“你刚刚不是还要坐山观虎斗吗?”

“已是潭浑水,难道你以为站在岸边就能像文定王一样独善其身吗?”

“文定王……也未必不会被溅上一两滴泥点子!”

“玄逸,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撩起的帐帘就那么悬在半空。

帐外一片漆黑,点点繁星于天幕中若隐若现,冷冷的窥伺着人间繁杂。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闹剧,而自己亦是扮演着说不清的角色以待上天裁夺。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秋夜风凉,裹挟着草原上淡淡清甜沁入心脾。

心就这么一点点的开阔,延展,直至远处那被禁卫严密保护,被火把映得如同草原明珠的帐子。

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唇角就这么勾起一丝微笑,淡淡的,如月华氤氲。

“究竟何为鱼?何为熊掌?”

帘帐滑落,将这轻轻的一句隔在帐内。

宇文玄瑞呆怔半晌,忽然跳脚:“宇文玄逸,你……”

身后传来宇文玄铮的轻笑,然而没笑两声便引出剧烈的咳嗽,牵动伤口,痛得脸色发白。

宇文玄瑞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你们两个,为了一个女人,倒挺和谐啊……”

宇文玄铮虽是惨白着脸,却是笑意不落。

宇文玄瑞阴森森的靠近。

身影遮住了昏暗的灯光,俩人就这么面对面的看着对方蒙着阴暗的脸。

“你信不信……”宇文玄瑞的眼角蓦地于暗处闪出一道可怖的精光。

“你敢?!”

宇文玄铮当即坐起身子,结果再牵伤处,却不顾疼痛,抓住宇文玄瑞:“你要是……”

“我就怕没等我动手,宇文玄缇就把她弄死了……”

“你……”

“你想啊,皇上竟然把她比作慈懿皇后,这将来得了宠幸再生个儿子,皇上一个高兴,废了老太子,立个小太子,宇文玄缇不还是得了场空?自是要除了她以绝后患!”

“我是不会……”

“宇文玄铮……”

伴着这声清脆,一阵风卷了进来。

宇文玄瑞趁机挣脱他的魔爪,整理褶皱的衣襟,又拍拍袖子,极为风度翩翩的转身之际,脸上已是挂上灿然笑意。

“是宁姑娘啊,刚刚八弟还念叨着他伤得这么重却怎么不见宁姑娘来看他呢?”

“宇文玄瑞!”

宇文玄铮在他身后咬牙切齿,怎奈方才用力过度,伤口开绽,这会使不得半点力,否则非把宇文玄瑞抓过来打掉他的牙,叫他胡说!

“八弟这一着急,伤口又崩开了。我正要去给他找太医,可是你也知道,太医现在都忙着,我又笨手笨脚……你看,八弟都痛成什么样子了?”

“宇文玄瑞,我……”宇文玄铮臂一扬。

宇文玄瑞瞬间平移,生生避开那致命的一抓。

这些个兄弟中,顶数他功夫最差,他虽深知却不肯吃苦。幸得了宇文玄逸专为他向隐居在深山的虚冥道人求了门简单易学的轻功,无需太多内力,只记得几个步法就好。当然也高深不到哪去,就是逃跑速度快。

原功法叫“平地生云”,宇文玄逸笑道:“不若叫‘脚底抹油’更为恰切。”

宇文玄铮眼馋得很,几次要问他拿功法。他是商人,自然懂得保护专利……若是别人都学了,他还逃什么逃?眼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话间,人已平移到帐口:“宁姑娘,八弟就交给你了……”

帐帘尚未落下,人已经不见了。

宇文玄铮的手还怔在半空,竟连话的尾音都没抓住,却对上宁双双的眼。

水汪汪,眼角微红,似是哭过,恼意恨意痛意怨意经了洗涤更加分明。

不是因为他吧?

宇文玄铮忽然有些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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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瑞直溜到三丈开外方停下,回头见那帐子朦胧在夜色中,忍不住放声大笑,又忽觉这两天发生的事不适合作此狂笑,急忙收声,好在无人听见。

然而即便无人,他依旧整理了下有点散乱的衣袍,掸了掸尘土,又抚抚光滑的鬓角,方负手端立,重新望向那帐子,唇角勾上一丝笑意。

他的容颜偏于女子的柔美,脸颊圆而丰满,细眉细眼,看去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此刻笑着,又衬着夜色,极是妩媚。

他知道宇文玄铮讨厌宁双双,亦知皇上和宁致远皆有意让二人结亲,为此,玄铮更是对其避之有恐不及,此刻留那二人在帐中……哼,谁让你刚刚把我抓那么痛?好端端的绫花锦啊,十年才出一匹,就这么一下子给弄皱了。平日里就不拿我当兄长,这会为个宫女……我不过说说,你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不过……

移目那宛若众星拱卫的大帐,笑意依然,却渐渐透出阴冷,与原本的慈眉善目极不和谐。

苏锦翎,你最好不要误事,否则,不管是玄铮还是玄逸,都保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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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八月初一,景元帝自昀昌围场移驾天栾城,随行者亦一律归京。

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太子,连大臣们上奏折讨论的机会都不给,可怜一干忠君爱国之士早已私下里为废或不废斗得是吐沫横飞,竟还出了几起打架事件,却就以这样一个句号了结。圣旨下时,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然后就有一部分人捶胸顿足,捶得最狠的是右丞相夏饶,两个皇家女婿,一个被废,另一个有杀君弑父之嫌,而且还是二女婿办了大女婿导致大女婿被废,这是什么事啊?

自古以来,只要帝王的儿子多了,就难免同室操戈,他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当年将大女儿夏南春嫁给太子后,他是瞅准了宇文玄苍才将二女儿夏南珍嫁了他,原以为他沉着稳重,不会干那些不着边的事,可是近年来的发展让他有点坐不住了。只是不管是哪个女婿将来做了那个位子,他不都是皇上的老丈人吗?可是现在,煜王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

这下可好,皇上已派襄王查煜王行刺一案,自然又要牵出太子种种。谁都知道襄王和太子一向不合,这回太子怕是难以翻身了,而若太子果真就此下台,煜王也好不到哪去。

若是太子一位空悬,各个王爷皇子可就都有了机会,其中机会最大的便是襄王——战功赫赫,煜王——法度钢明,清宁王——贤名远播。而现今有刺客一事,襄王还不趁机拔了煜王这眼中钉为竞争扫除一个对手?皇上英明,他夏饶能想到的皇上会想不到吗?皇上将此事全权交给襄王查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完了,完了。

只不过是两天,夏饶却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二十年,浑身上下处处难受,索性告病在家。其实他也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人怀疑是别有用心,毕竟把柄在人家手上,另还有襄王和清宁王的拥趸在那,可别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是避避嫌疑吧。二位贤婿,实在不是岳父心狠,岳父还有一家老小,还得靠我这个老头子养活着,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其时,所有人都和夏饶想的一样,既是用襄王查案子,定是要太子永不翻身了,再顺便打击煜王,是杀是贬是降是罚……只怪他这些年一直跟皇上对着干,现在出了这等大事,皇上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最高兴的是清宁王这边的人,近日来门槛几乎被踏破,可是清宁王竟是说病了,闭门谢客。

众人都知这位王爷娇贵,只当是谁看到他就要得势了,又把个女儿拿去提亲,导致忽然患病,可也有人说,清宁王这是在避嫌,不想惹祸上身。

也是,除了太子和煜王后,就剩下襄王和清宁王两方,现在查案的权力在襄王手上,只需小指一拨,那祸水可就扣过来了。清宁王一向高瞻远瞩,精明过人,自是不肯淌这浑水。

宇文玄瑞这两日极是兴奋,大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出头之感,就等着那几方斗得你死我活,这边好渔翁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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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午已加更一章O(∩_∩)O~。

今天更新了投票,亲们可以先不用选择,因为这两日开始的情节将会持续一段时间,待情节结束,再票选自己最喜欢的男性角色。谢谢支持O(∩_∩)O~

216山雨欲来③

现在,清宁王卧病在床,宇文玄铮亦在长信宫养伤,二人均在避嫌,那么参与朝政的就只有他了。既是其余人都闹得不可开交,他便彰显自己的大公无私,出手阔绰。

国库因为连年战乱略显空虚,他便向皇上上了道如何在不增加百姓赋税的基础上充实国库的折子,还将自己名下几个大商铺三年内以及今后的收益都并入国库。

清宁王责他不应该在这种混乱时刻强出头,他却不以为意,只言皇上已经为太子、煜王之事烦不胜烦,不过是给他老人家开开心,别没等查出个所以然再把老头气死了,那可真就大乱了。况且这边不能断了消息,他正可借此事于御书房逗留,听听襄王查案查得怎么样了,也看个热闹,否则平日连朝都懒得上的他要如何经常出入御书房呢?

“今儿个,皇上问襄王查得怎么样了。襄王说煜王坚决不肯承认,可是那刺客确实是他举荐之人,襄王便问皇上是不是可以刑讯逼供?”

皇亲国戚不能轻易动刑,必须得皇上批奏才可。

见宇文玄逸似是毫无兴致,宇文玄瑞有点郁闷,然而这话又不能不说,因为宇文玄逸可一直是他们这边的掌舵人。

“皇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襄王就在那僵着,不好继续请刑也不好离开。不过煜王已是下了天牢,府里也被搜查了个遍,暂时没有发现蛭蜱人的种子和寄身。也难怪,蛭蜱人本已绝迹多年,他能弄来一个已属不易。想来竟是从十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真是十年磨一剑啊,只可惜……”他连连摇头啧啧。

“她还好吗?”

“能好什么?就算放在天牢最好的房间里也是牢房,况且那些个狱卒也不是省油的灯。煜王府大乱,全部被监禁,连个苍蝇都飞不出来,玄朗的尚源宫也被严密把守,根本没有人替他去打点,因了他犯的还是弑君杀父之罪,哪个敢给他好脸色?我是没去看,不过估计这会已经没了人模样吧,想来也犯不上用刑了,真可惜了那像冰雪一样不染纤尘的风采。不过他也真是嘴硬,反正都是个死,为什么不寻个痛快的?”

“她还好吗?”

“我刚刚不是……”宇文玄瑞转转眼珠,忽然笑了,拿手指遥点着他:“原来你问的是那个小宫女啊,我就说嘛,堂堂的清宁王什么时候对对手心慈手软起来了?”

其实即便宇文玄瑞不讲,宇文玄逸也可以想象宇文玄苍的现状,心下微痛,却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苏锦翎,若是苏锦翎得知宇文玄苍身陷囹圄,命不久长,该是怎样的心急如焚,会不会……

“那个小宫女现在跟皇上一起回了昭阳殿。你也知道,皇上一到这个季节就要移驾昭阳殿,今年是早了点,关键是昭阳殿温暖如春,适合她养伤。皇上这般上心,估计册封也是不远的事了……”

不用抬眼,就知宇文玄逸面色已变,因为那只玉笛再次响起风啸之音。

他急忙打哈哈:“说起那小宫女真是好笑,竟死活不敢相信是自己救了驾,偏说别人都是骗她的,一定是他们搞错了。若说有人不肯承认自己杀人我信,可这天大的好事,旁人都希望落在自己身上呢,她却往外推。我说,你和八弟的眼光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宇文玄逸的唇边漫起笑意,长指轻轻的摩挲着荧光闪闪的玉笛。

即便他不抬眸,宇文玄瑞亦知那眼底满是醉人春意,只需望上一望,就连自己这与他一同长大的皇兄都可能栽进去无法自拔。

那个小宫女真的有那么好吗?

他将所有的关于她的为数不多的片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只剩下她的精致秀气的脸和袅娜的身段……太瘦,全不如他府中那些丰乳肥|臀的美姬,那走起路来真是风摆杨柳婀娜多姿,说起话来软得跟那腰肢似的,让人身子心里都跟着发酥,哪像她硬邦邦的毫不知进退?真搞不清这两位皇弟到底迷上她什么了。

“她知道现在这些事吗?”

“知道。”宇文玄瑞不以为然的扇着扇子:“听说这些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跟皇上说煜王不可能谋刺皇上,这回她倒是比什么都肯定……”

宇文玄逸长指一滞,笑意凝在唇角,这极微妙的一幕没有逃过宇文玄瑞的眼睛。他摇着扇子,继续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朝廷的风向就是后宫的风向,雪阳宫目前是门可罗雀。贤妃跪在御书房外三日亦不得见圣面,现在正在宫里日夜焚香祈祷呢。连贤妃都无计可施,她一个小宫女能起什么作用?就算和贤妃主仆情深,可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搞不好就是个牵连,谁不是避之犹恐不及?我看皇上将她调到身边调养而不是放回到雪阳宫去,也是不想她牵连到此。可她倒好,昨天在御书房门口跪了半日,晕过去了……”

宇文玄逸噌的从椅子上弹起,瞬间漂移到门口。

“你这该不是想告诉大家你病愈了吧?”宇文玄瑞依然端坐桌边,斜着眼睛看他。

他的身形猛的定住,冰色的袍摆无风自动。

“若是有机会,请你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我会……帮她……”

玉笛在指间发出微弱的叹息。

宇文玄瑞不动声色的将一切尽收眼底:“玄逸,你所顾忌的人不是八弟,是宇文玄苍吧?”

宇文玄逸依旧面门而立,自窗格透过的晴朗的光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扯在地上。

“为了她,便要去帮既是政敌又是情敌的宇文玄苍?”宇文玄瑞冷笑:“煜王现在已是墙倒众人推,你要如何替他来个惊天逆转?就算可以,你是想让他再回来与你争同一个位子同一个女人?玄逸,你是不是糊涂了?”

宇文玄逸敞袖徐展,负手而立,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孤寂:“你当真以为父皇是要对煜王下手吗?”

宇文玄瑞的扇子一滞,怀疑的看向他。

“煜王,太子……一个都动不了……”

“可是太子已经被废了,诏书都下了,还能有假?”

“纸可以烧掉,人心却不可毁……”

“玄逸,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若是父皇不想废太子,不想除煜王,他为什么要派襄王查这案子?”

“因为一棵大树长出了太多的枝桠,个个枝繁叶茂,已经让大树不堪负重,是得剪一剪了。他要看看在这种关键时刻,究竟哪根最为碍眼,究竟哪个敢跳出来争太子之位……”

“今日朝堂上已经有人提议重立太子,人选就是你和襄王,呃,我也被提名了,不过你也知道,这都是那帮老狐狸拿出来凑数的……”

宇文玄逸眉心一蹙:“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说太子乃国之根本,若想再立新人亦须反复考量商榷,让众臣不必急于一时。偏李牧他们不依不饶,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根本……到后来,皇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宇文玄逸唇角微勾……皇上果然还是顾念宇文玄晟的。废太子一是一时之怒,一是为太子清理将来继位的障碍。皇上……是打算禅位了吗?

“那群迂腐不懂看人脸色的家伙!”宇文玄逸冷笑:“若是他们再提到我,你便替我以尚未成家立室难堪大任为由坚辞不去。”

“为什么啊?今天就你的呼声最高……”宇文玄瑞万分不理解。

眉心紧攒。这群家伙是想害死他吗?现在谁呼声高,谁就容易成为皇上要除去的第一个目标。不仅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自己,哪个至高无上的君王希望别人比他更贤明更有号召力更能得到臣子的拥护,即便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五哥,你今日前来探病,发现我病势沉重,已口不能言,若明日再有推我为太子之事,一定要请他们另选贤明。另外,以最快的速度让那几个特别‘拥护’我的人把嘴闭上!”

宇文玄瑞依旧不解:“多好的机会,你是怎么了?为了那个女人?”

“我现在不想同你解释,但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你、我、玄铮,可能很快就成为第二个宇文玄苍!”

宇文玄瑞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是他深信宇文玄逸的决断没错,结果也紧张起来。

“行,我这就让那几个叫得最欢的明天在家装病!”宇文玄瑞说着就要起身。

“装病倒不至于,可以让他们经过‘深思熟虑’,明日改口推举襄王……”他根本没有给宇文玄瑞发问的机会,接着道:“如果有可能,让文定王得闲来府中一趟……”

“文定王?”宇文玄瑞止住脚步。

“对,现在,只有他是最‘干净”的了……”

宇文玄瑞实在有点弄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却只能照办。推开门之际,忽然回头看向他:“你说父皇仍是想保太子并想利用这件事除去什么人,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除谁呢?”

217惊天逆转①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门外那已绽放满枝芳香的金桂,轻轻的,却是掷地有声的说道:“襄王!”

宇文玄瑞一怔,霎时理顺了此中关节。

襄王的舅舅常项目前镇守在与元离交界的洛城。

常项早年随皇上四处征战,屡有战功,特封四镇将军之一镇西将军。只不过这两年传来消息似是说常项与元离的大丽王走得颇近,甚至开了边卡允许大丽王军马出入,更有甚者,今年春纳了大丽王的侄女为侧室后,双方常在一处练兵。

常项拥兵自重,自去了洛城之后开始渐渐怠慢皇命,已有两年称病不肯进京述职,而皇上派去洛城的暗人却说常项身体康健得很,且以朝廷名义招兵买马,不仅配给朝廷兵饷,还倾己之力时以抚恤,似有收买军心起兵谋反之意。

皇上已有察觉并加以准备,然而常项毕竟是有功之臣,若无名头兴兵讨伐必落人口实有违公道,然而如果以宇文玄缇为饵……不能不说,最近这两件事着实给了皇上一个很好的机会。

只是宇文玄瑞想不通要如何令宇文玄缇犯个致命的错误然后激怒常项发兵呢?

“煜王此番怕是要吃点苦头了。”宇文玄逸语气清淡。

宇文玄瑞有点郁闷,他一直觉得煜王比襄王难对付得多,到头来却是……也罢,干掉一个算一个。玄逸幼时没少在宇文玄缇手下吃亏,这回怕是要伺机复仇了。

于是开始振奋,可是刚一迈步,又转回头来:“文定王一向不与我们任何一方交好,如今我贸贸然的去了,他能来吗?”

宇文玄逸狐狸眼微眯,挡住里面难以辨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

宇文玄瑞照例是想不通,不过玄逸的话一向不会错的,于是兴致勃勃的去办他交代的事去了。

宇文玄逸继续望着院中的那株金桂。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时值八月,清宁王府桂花满枝,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那清清甜甜的香气。

清宁王府没有特别的雕饰,独独花生得好。

春天的茶花,夏日的荷花,秋季的桂花,寒冬的梅花,均堪称帝京一绝,然而每年的赏花之人,只有他。

那个小人儿在干什么?不用猜,定是在为宇文玄苍忧心忡忡吧。真难为她重伤之下还能在御书房前跪上半日。她不是怕别人知道她与宇文玄苍的事吗?这会倒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希望落在别人眼中也只得个一心为主的名头吧,就是牵强了点,但愿别被有心人利用就好。

心不知为何一紧,有莫名的心绪闪过,但未等弄清便不见了。

他暗笑自己多虑,叹了口气,不禁想若是换作他出了事,她会不会……

“王爷……”之画已是在他身边候了多时。

“嗯。”

“中秋就要到了,之画想问问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中秋就要到了吗?

他回过神来。

是啊,还有七天。

这个中秋好像没人能过得舒坦呢。

那个小人儿怕是一心惦着要同宇文玄苍共赏明月吧。

想到她的失落,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

“你去安排吧,今年……我可能不在府中过节了。”

之画垂下眸子,无声的应了。

其实她很想问王爷是不是要陪王妃共度佳节,可是自那场暴雨之后,王妃似乎就成了一个禁忌词,虽然她知道王爷每每的失神都是因了王妃,可是……

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而今她真的生出几分好奇了。

“之画,你说今年会看到中秋之月吗?”

之画半晌才省过神来。

帝京的中秋之月,常是隐在彤云之后。

“自然会看到,还是很大很圆很亮的月亮呢,正好可以……”

她急忙咽下“花前月下”,偷瞄了王爷一眼。

可是王爷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只是淡淡的望着那株金桂,唇角衔着笑意,却是那般飘渺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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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景元三十二年的中秋尚有七日,然而这七日足以发生惊天逆转。

禁足在紫祥宫的太子忽然发狂发癫,持剑随意伤人,竟险些砍伤了太子妃。

太子妃惊魂未定,直嚷着要回丞相府。

宫内的宫人死了几个,也没人敢管,就在地上晾着。剩余的也都挂了彩,惊惶不定的四处逃窜。然而门口有禁卫严密把守,出门不得,便在宫里狂呼乱叫。

天栾城最为繁华锦绣的紫祥宫一夜之间成了修罗场。

苏穆风率御林军赶到时看到的恰是人心惶惶的一幕……满地的绫罗绸缎肆意践踏,时有衣衫不整的宫人们惊叫奔走,身后跟着一名披头散发只搭着件杏黄外袍的赤身男子,狂笑着挥剑舞去。

碎枝落红纷乱零落,将眼前的恐怖点缀出几分凄迷。

众人上前,有礼有节的制住狂乱的宇文玄晟。

太医颤巍巍的搭上脉,花白的胡子一个劲乱颤,终于抖出一个结论……太子疯了!

太子疯了?!

这一消息霎时传遍天栾城,连皇上都惊动了,连夜乘步辇赶往紫祥宫。

太子果然疯了,被绑到床上还身子弹动着要冲上来,拉紧的四肢青筋暴露,血脉喷张。

有人暗自猜测,是不是香魂散爆发了?

太医摇头,太子虽服用香魂散日久,然而断断续续,难以积蓄毒性,即便此刻爆发也不至如此狂烈,眼下症状看来倒像是……外病。

宫中一个据说是太子新宠名唤江锦的女子战战兢兢的说道,太子以前也这般发作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严重……

以前也曾发作过?

皇上这边刚眯起眼睛,那边就有人行动了。

第二日,紫祥宫摆起阵势,以抬鼓为首的各类响器摆作方阵,均有童男童女敲打。中间是一对带着面具的男女,头上扣着尖尖的帽子,拿垂下的彩穗遮脸。身穿像是布条串联成的衣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四围的声响中边敲边唱。

外面围了许多不知名目的宫人,但没有一个人听懂他们在唱什么。

一个小宫女说,听起来好像是牙疼在哼哼,立即被人拖去暴室。

于是再无人敢随意言语。

那群人从天不亮直折腾到日落西山,当金星于青蓝天幕上升起的时候,女法师忽然大叫一声……这下人们都听懂了,她喊的是:“妖孽哪里逃?”

然后当真如云腾空,向这边移来。

宫人吓得四散逃窜,却见她不攻击任何人,直飞向西南角,对着一株青梧一指,手上霎时多了把宝剑。

剑透寒光,如银似雪。

只见一道耀目划过,顷刻一声爆响,青梧倒地,断裂处现出一个木质偶人,竟与宇文玄晟一般模样,背上还刻着宇文玄晟的生辰八字。

厌胜之术,宫中大忌。犯者,死罪!

至此,前太子是被妖祟蛊惑以致神魂颠倒丧德败行一事尘埃落地。另紫祥宫人集体作证言南方闹蝗灾的时候,紫祥宫里曾出现一条五彩斑斓的丈长的长无数只脚的蛇,追着太子跑,后经证明便是集体发了癔症。

前太子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神智也渐渐开始清醒,丝毫不记得此前发生过什么,竟连自己已然被废都不知道了。

事到如今,明眼人已看出宇文玄晟想恢复太子的身份已是为时不远了。

当然,也有人怀疑事情怎么就那么凑巧,既然说是埋下祸根多年,怎么偏偏在此刻爆发了呢?而且据说以前也有发作,依太子那只要有一点病痛就折腾得全宫上下如同天塌地陷的脾性怎么会单单对这么严重的事守口如瓶?还有香魂散一事若无煜王查出也一直是悄无声息……而且那木傀儡很新,倒像是安置在那没几日似的……

明白人唇齿不动,却已是练就一手好腹语……怕是皇上和太子联合演了场好戏。太子昏庸多年,皇上不是不知,却一直不废,说明什么?那叫父子情深,只有煜王才傻不拉几的去触太子的霉头。这回倒好,太子复位指日可待,他却关在天牢里,恐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只是这木傀儡只找到了一个“坤”,若想实行这木人咒还需一个“乾”,却不知那“乾”在何方,又要牵进哪位要人呢?

事情很快查清楚了,施行厌胜之术的竟是天栾城三宫红人苏锦翎!

一时之间,竟是比揪出哪个要人还要让人震惊振奋。

怎么会这样?莫非早在许久前贤妃就连同这个小宫女想要将太子搬下台然后让煜王得势?贤妃韬光隐晦这么多年慈颜长笑这么多年原来揣着这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贤妃距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不过看眼前这情形怕是这辈子都跨不过去了,可若是煜王成了太子再登了基她不就直接升级为太后了吗?

其实也并非贤妃一人,这宫里但凡有儿子的妃嫔哪个不指望母凭子贵?除了那个秋阑宫的病秧子……不过也难说。

听说清宁王也病得不轻,却于六日前坚持被人抬着上了殿,伏地痛陈自身不才,有负圣恩,且病痛缠身,不时发作,难负重任,感激诸位垂青,然而尚无成家立室,已愧对祖训,唯愿披肝沥胆,一心辅佐圣主,助天昊永昌万世。

218惊天逆转②

闻者无不动容,皇上亦嘉其忠心,急命人送他回府好生养病,晚上又遣吴柳齐送去两支雪丽的千年人参。

就在众人都慨叹清宁王坐失此良机诸多追随者亦痛悔自己跟错了人的第二天,太子疯病发作,紧接着就出了这厌胜之事。太子复位朝夕可待,于是众人又不禁佩服清宁王高瞻远瞩有急流勇退独善其身之能,于是从者更众。

于是纷纷以探病名义登门拜访,而清宁王依旧以重病缠身闭门谢客。

宫廷内外好比大海深深,只不过是一条鱼兴起之际打了个水花,落下的水珠又溅起了水花,结果水花碰水花,最后激发惊天大浪。现在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让人叹惋的是那个叫苏锦翎的小宫女,真可谓站得高跌得狠,原本是三宫红人,最近又因救驾有功只待封赏,怎诚想……风水轮流转也着实太快了点,不少人都晕了。

听说初时襄王自听雪轩搜出那霹雳木人偶时,那小宫女打死不肯承认,还和襄王顶撞起来,说他冤枉好人,当时闹得昭阳殿好不热闹。

冤枉这事,谁说的清呢?反正罪名一旦落实到人头上,每个人都喊冤枉,然而人证物证俱在,不管再怎么喊冤都被乖乖的拖下去,性子烈的就当场碰死。这个苏锦翎倒很不寻常,非但不肯认罪,连跪亦不肯,还义正言辞的说襄王就是想把煜王的罪名坐实,是自己查不出真凶拿人顶罪,枉杀无辜,愧为人类。

襄王气得差点拿剑当场杀了她,大骂:“云裔妖女,祸乱宫廷,诅咒太子,罪无可赦!”

如此,大家还真有点信了。因为云裔一族的女子的确身怀异术,若说诅咒,再看太子的癫狂,似乎也只有云裔的妖术才做得到,何况还有那小木人为证呢?况且关于她的一些什么入梦、神女之类的事件似乎也应了那古老的传说。

这事涉及到厌胜之术,即便有救驾之功皇上也不好免其罪。皇上不开口,襄王就大表兄弟情谊,就好像他和太子毫不对盘时有龃龉的二十几年全部是切磋感情。

苏锦翎出事的消息瞬息之间传至长信宫,宇文玄铮瞬息之间出现在昭阳殿,与襄王大打出手,皇上竟不表示丝毫震怒,着实让人奇怪,后来连小皇子宇文玄徵也不顾玉贵人的阻拦跑来哭闹了,然而更让人惊异的是太子拖着病体跪在玉阶下前来为小宫女求情。

太子是何人?且不论他现在是否被废。在早先,说他视人命如草芥也不为过,紫祥宫时时有宫人抬出,可多是发生在苏锦翎尚未入宫选秀之时。然而对于这些大家均选择失忆,虽然太子此举实在有点令人怀疑他是在为复位而造势,可是大家都是识风向的人,遂一味歌赞太子宽宥仁慈忠厚贤良。唯苏锦翎不仅不感恩戴德,还痛斥太子假仁假义表里不一装腔作势,不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也遭了诅咒,怎么发起比太子还要严重的疯,是不是不想活了?

而最最最神奇的是那小宫女初时闹得那样凶,大有玉石俱焚之意,可是第二日却乖乖认了罪。

既是认了罪,皇上也保不了她,直接从昭阳殿发到天牢,听候处置。

最近这风转得真快啊,大家都觉得有点晕。他们好容易站稳脚跟,虽然很急切的想知道下一刻的风向,心底亦纷纷猜测,不过既然转到这个程度……关键是保住了太子,又寻了罪人,应是该停了吧。

他们开始审视自己,窥视他人,有没有站错队。

在这个宫廷里,没有什么比站错队更可怕了,就像那个小宫女,多好的前途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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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固定在对面墙壁上的昏暗灯火将铁栅栏的影子铺在地上,映在她的裙摆上。

灯火时不时的摇摆一下,那道道暗影就在她的裙摆上左右移动。

这就是天牢,关的都是危害国家安全的重犯。

她诅咒了太子,是重犯。

唇角微翘,却不是笑。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的游出唇边。

一切和襄王说的不一样呢。

前日夜间,襄王忽然悄至昭阳殿,寻到关在澜月阁的她。

“如果想见到宇文玄苍,就乖乖听我的!”

未等她惊恐,却见宇文玄缇笑了:“忠肝义胆,我果然没看错!”

她有点迷糊,而后宇文玄缇低语几句,她恍然大悟,下一刻却又充满怀疑,然而,无论如何,这的确不失为见到宇文玄苍的好法子。

襄王……他一向与太子不和,此番宇文玄苍虽因刺客一事入狱,可却是先得罪了太子,襄王亦很感激,所以才要助他一臂之力,因为现在不管什么人,包括贤妃,都无法入天牢见他一面。

他怎么样了?已经快十天了……

不能不说,此番是进天牢见他的唯一机会。

宇文玄缇也只当她是一心为主:“如此,你就要受点委屈了。”

她不是琼瑶小说里的苦情女主,然而此刻却真的顾不得许多只想去看他。

“你放心,你护驾有功,皇上不会为难你的,我也嘱咐了那里的人,会对你多加照拂。不过我的好心却得了你今日的一顿好骂……”

她不会说好话大加感激,亦不会捶胸顿足的深表悔恨,只端端的给襄王行了一礼。

抬眸之际,见襄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有淡淡的光正从窗格子里透出,襄王的侧脸便沐在光中,状若雕刻。

她不觉望向窗外。

快十五了,月亮可真亮啊。

玄苍,你尝说过每年的中秋都会陪我过,今年……绝不会让你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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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缇果真是事先进行了关照,那两个引她进门的狱卒很是客气,而一同入牢的另一个人也不知犯了什么错,戴着枷和脚镣,被一群人呼呼喝喝的押进来。那人极力反抗,高呼冤枉,结果被几个身高力大的狱卒一顿暴打,很快就没了声息。

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不知宇文玄苍是不是也……

天牢的通道极窄,两边皆是鸽笼一样密麻麻的牢房,每个里面都有人,都缩在光看不见的角落里,冷眼窥视着栏杆外的人,仿佛是野外隐藏在暗处的狼。

她一一看过去,可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且,如果他看见了她,定是会……

直走到这条通道的尽头……她数了,共二十间牢笼,却没有一个是他。

天牢的通道横竖尚有七条,她很想去别处看看,然而她是被收押,不是来观光旅游。

狱卒的确待她宽厚,连脚镣什么的都没有上,估计清楚她这一个弱女子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让她进门的时候还做了个请的姿态。如此毕恭毕敬,若不是眼前所见的是一片铺着稻草的漆黑,她真要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就在她迈入牢房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一声金属的嗡鸣。

天牢高深空旷,岔道极多,无法辨清这声嗡鸣来自何处,好似撞着冷壁四处回荡,而后一切重归静寂。

襄王果真没有骗她,这是全天牢最干净干爽的牢房了,如此,就不会遇到老鼠或虫子,可是……玄苍,你在哪呢?

她是八月初十进来的,天牢四面不通风,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她通过狱卒送饭的频率和次数猜测,可能已经过了两天。

两天……

她叹了口气,若是见不到他,她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他……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了?襄王……会骗她吗?

她试着询问狱卒,狱卒却说狱中规定不让他们为犯人之间通风送信,否则就是死罪。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之所以答应承认对太子实行了妖术,也是因为襄王曾经细心对她讲解了一个救出宇文玄苍的周密计划,可是她连人都没见到,要怎么里应外合?她可真笨啊,亏她之前还担心若是越狱会不会罪上加罪,会不会给襄王也带来麻烦。而现在方发现缺失了最为关键的一环……他是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来了这里?

耳边时时充斥着犯人的呻吟和夜梦的惊恐,她只能于无数个声音里努力择取他的。

没有。

说不上是担心还是放心,就这么熬着,等着。期间会突然冒出一种恐惧,他是不是已经……然后立即打消这个念头,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然后会想,若真的是妖女倒好了,此刻是不是可以灵魂出窍去寻他?

虽说是优待,然而天牢里怪异的气味,尤其是受了刑又不能医治结果腐肉溃烂的味道时时令人作呕。每日两餐的饭菜的确不错,她却已经吃不下了,还时不时的头晕。

如今,她只能如初来时看到的那些犯人一样躲在角落里,冷漠的看着火光摇动。

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并着几欲窒息的喘息,就在她以为这次那人终要不行之际却又缓过来,过了一会,竟轻声唱起了歌。

219患难情真①

那歌声实在不甚美妙,因为嘶哑着嗓子,还断断续续,不过依稀听出是一首民谣,是歌唱八月十五月儿圆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样的昏暗,这样的境遇……

周围的呻吟声渐渐停了,牢房内只飘着这并不动人的歌声,偶尔有低泣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

很意外的,狱卒没有过来喝止。

她亦靠着墙半闭着眼欣赏着,然而歌声终于被下一阵咳嗽打断。

歌声一停,整个牢房更显郁闷。有人开始唉声叹气,有人开始咒骂。

那人好像还想继续唱,结果倒咳得更剧烈。

微合的长睫忽的一颤,一道电光划过脑海,激得她陡然坐起身子。

心跳隆隆,盖过了四围的嘈杂。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更往暗处缩了缩,然而一个清越的声音仿佛带着一道清凌凌的光亮悠悠的飘出了铁栅栏。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仿佛看到去年的那个春天,她与他初次相遇,在漱玉潭边。他一本正经的冷着脸道:“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唇边漫起笑意。

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不过是个意外,然而谁能想到这个意外延展出了多少浪漫情怀?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歌舞一曲,本想借此了结小火龙事件,却于雨中结了更深的缘。

是他,数次在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没有让她做回那个渐冻人。她以为这便是上天注定,然而知道他的身份,立刻决意离开,却抵不住他的深情她的相思,聚散离合,几经辗转,最后又将走向何方?

多情自古空余恨,可是即便如此,却终究难舍难分。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多少个日夜,我这般思念着你。古人于相思有太多的缠绵诗句,每一句都那样恰切,每一句又那样无法尽诉我的情意。就像你在狱中几日,我也想愿逐月华流照君,却原来,这里根本是无法看到月亮的。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有时梦真是好东西,因为在梦里可以实现想要的一切,可以见到想见的人。我梦到咱们在风华江边,梦到在肃喇的青禾节上,梦到在雒阳镇,梦到所有的点滴……真开心啊,开心得都不想醒来。可是现实中,即便只隔着一堵墙,却见不到,听不到,这是怎样的凄伤与绝望?

玄苍,如果你真的在这里,如果你真的听到这首曲子,你能回答我吗?哪怕只是极简单的一句,让我知道你在哪?让我知道你到底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来到这,寻找的却是一个无望的等待。

歌声如空谷幽泉,带着旷古的清新,洗涤了满室的污浊。

周围静静的,只这歌声徐徐飘动,带着忧伤,带着期待,飘进每一间牢房,略一盘旋,又穿过栏杆飞出来,游入通道,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探去……

歌声终止。

她无力的靠在墙上,看着那团渐渐变大变朦胧的火光。

周围依然静寂,好像这股清泉有着治伤疗痛的奇效,竟是连隔壁的人都不再咳嗽了。

良久,静寂中悠悠飘来一句……

“无碍……”

只一句,极简短,亦如平日风格;极低沉,带着惯有的微哑,轻得如一缕风,却清晰的飘到她的耳畔。

长睫一颤,一点温热滑落耳畔,恰恰滴在那个声音上,发出断弦一般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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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的夜幕中,繁星漫天,浅淡如雪,簇拥着那只差一道边就圆满的月。

长风轻送,衔来一片疏朗的云,凤尾一般,缓缓扫过冰冷的月轮。

周围霎时暗下来,只余一个冰色的身影,孤单的立在繁花如星的月桂树下。

那身白中泛蓝的长袍在夜幕中更显幽深飘渺,袍摆敞袖皆当风而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下颌微抬,似在仰望夜空,然而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苏锦翎,你这是要逼我出手吗?”

声音极低极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风在叹息。

而后又是一声轻笑,却好像饱含着无尽的无奈与苦楚。

“宇文玄苍,你真行,现在连我都利用上了……”

风狂卷,衣袂翩跹,鬓发纷飞,撕碎他的语音片片。

“可是为了她,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原本,我以为她是你的软肋,也曾想过用她来挟持你,却不想反来被你挟持,因为,她……也是我的软肋。

长风漫卷,花雨飘旋,迷了那人的身影,却凝住了唇边苦涩醉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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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几日了?

苏锦翎有些迷糊了。

她虽身负重伤,可是有了御医的细心调治,有了堪称灵丹妙药的冰雪优昙,在她入狱前,已经好了五成了,所以才有力气在那日痛斥襄王和太子。

连她也奇怪她怎么那么有勇气了,还是当着皇上的面,她是不是疯了?然而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还救了驾,只是她当时好像什么也没做啊,可是那刀怎么就插到了她的胸口?她只模糊的记得自己当时想的是她可能要失去这个父亲了……

真够神奇的。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心情分析这其中的真假,因为她的意识在一阵阵的昏沉,她不知道是因为胸口的伤又痛又痒时有黏黏的热流漫出将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只要一咳嗽就撕裂般的痛将她一次次从昏睡中唤醒,还是因为想于万千苦声中择取他的一句“无碍”令她时不时的惊醒……可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是自己在失去知觉之际疏忽了吗?

她只能拼命的让自己清醒,可是这种时候好像越来越少了。

她在发烧,口渴得厉害,她想去拿那摆在铁栏外的水碗,手指却只是动了动。

身子轻飘飘的,却只是浮在稻草上,好像打湿了的雾。

“小姑娘……”

隔壁轻敲着墙壁,伴着激烈的却极力压抑的咳嗽。

她勉强“嗯”了一声,那边就安静了。

天牢里除了叹息和呻吟,除了初来时的反抗和喊冤,所有的犯人都互不交流,因为只要一开口就有狱卒往里泼冷水。虽然是秋季,可是天牢阴暗,水滞留在牢内,几日不干。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其他犯人的来历,有的只是等待,或死亡或流放或贬职的等待,冷漠的等待。

不过自那日后,这一条通道两边的人都开始关心起苏锦翎来。

或许是因为她是天牢里关着的唯一的女子,或许是因为那一首轻灵的曲子,虽然调子轻轻,却不难感受到其中的伤感。

谁没有伤心事,尤其是困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天牢,等待未可知的命运……而这个小姑娘究竟有着怎样难以言说的心事?她又是因何来到这天牢?

其实她方来时,他们是很不屑了,关键是她很受优待,天牢每日只供一顿饭食,只一碗,几根青菜比头发丝粗不到哪去,搞不好又是霉的,若是得罪了狱卒,连馊饭都没得。可是她一日两餐,还有肉吃,定是事先买通了什么要人才得此厚待。

女人嘛,要讨便宜还不有的是法子?没准是恃宠而骄,结果罚到此处,又不曾用刑,过几天兴许就出去了。

她一如他们缩在角落里,若不是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叹息,他们都以为她已是死了。

直到那日……

是不是远离繁华太久,才让他们觉得那歌声分外动听?而要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唱出这般澄澈的曲子?

他们一字一句的听着,凝神屏气,生怕打扰了她。

她反复唱了多次,终于停了,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可遏止的回响着这支曲子。

直到一个似是叹息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好像听到那歌声停歇的暗处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

刹那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然后便是静寂,一连三日,摆在铁栏前的饭菜热腾腾的来,原封不动的走,只有轻咳屡屡传出,却极力压制,好像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

那些狱卒依然对她很关照,却始终不肯请太医过来医治,有人提议,却直接被泼了冷水。

他们只好时不时的发出声响,引她注意,生怕她一睡不醒。

她也似了解他们的用意,每每声响过后,她都应一声,让人安心,然而那应声缺是越来越迟,越来越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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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今天是十五。

她勉力睁开眼睛,又闭上。

对面壁上的灯火好像在转,转得她头都晕了。

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月亮爬到哪了?

220患难情真②

她曾设想过无数个两人共度中秋的情景,却不想竟是今天这样。

她想说句话,然而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是要死在这了吗?

她有点害怕。

她是不想死的啊,这样怕死的她又怎会去救驾呢?试想起来,好像自来到这个时空已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是不是说,她还没有到死的时候?

或许不是死,是回到现代做回渐冻人,可是她就再也见不到玄苍了。

可笑,苏锦翎,你现在心里就只有一个他了吗?你的母亲……你难道不想回去陪伴母亲?可是即便是渐冻人也终要死的,到时,她又会到哪去?

她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想,像数羊一般,都要把自己催眠了。

努力振奋精神,却听见一声门响。

确切的讲,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声门响才使得她振奋了精神。

天牢的牢房极密集,然而因为举架颇高而分外空旷,所以基本是极远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能形成回声被每一个人听到。

这是来自那扇沉重铁门的声响,苏锦翎就是自那里迈进了天牢。

有太监独特的声线细细的传来,于是斜对面的牢房里游出一声轻笑:“皇上今年仁爱了呢,莫不是送了月饼过来?”

脚步声徐徐而来,伴着宫里特有的奢靡之香,混在浑浊的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周围很静,偶尔传来铁链在地上拖动的轻响,大概是想看看这来自宫里的贵人究竟要干什么,或者想看看今日到底是谁会得蒙圣宠冲出牢笼,亦或者……

时已深夜,然而不管是未睡的还是已惊醒的,都看着那在昏暗灯光下缓缓移动的刺绣水纹的锦绣袍摆在两个狱卒的陪伴下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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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更近了。

昏沉中的苏锦翎费力睁开眼睛,恰看到那锦绣袍摆停在铁栏外。

锁开,链响,在牢房里荡起阴森森的回音。

那袍摆进来了,瞬间挡住了对面墙上的昏黄灯光。

苏锦翎感到那人在打量自己,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亦知那是充满厌恶的,因为依那个抬手的动作,应该是捏着鼻子吧。

的确,这牢房的气味是令人作呕,只是她已经闻不到了。

有狱卒向着那人耳边附过唇去……

声音那般低,按理,她是应该听不到的,可偏偏在某些时候,人的耳力极好,于是,她听那狱卒说:“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要不……”

太监轻哼一声:“你能等,那个大人物等不了了……”

他们在说什么?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要支起身子,却只是无力。

“苏锦翎,”那太监清清嗓子,捏着鼻子细声道:“你的好日子到了……”

一阵铁链的脆响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满的回头,慢声道:“你们也急了吗?”

声响顿止,他便缓缓转过头来,冲旁边的黑衣人一抬下巴:“送她上路吧……”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苏锦翎竭力想避开,然而……

“究竟是谁……”

“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你这般忠心,阎王一定会让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的。不过你也可以等等,今日中秋,你和你的主子很快就要团圆了,见过一面,到时再投胎也不迟。唉,咱家亦是看在皇上的面上才和你多说几句。还愣着干嘛,动手啊……”

“是皇上……”

话未来得及说完,已被那黑衣人一把抓起……要做成畏罪自尽的假象,在这种地方,她又不肯合作,那就只有“撞墙而亡”了……

周围铁链骤响,夹杂着无数愤怒的嘶吼:“放开她!”

还有不知名的东西飞过来,有的打在里面人的身上,有的撞到栏杆上。

“哼,”太监轻蔑的哼了一声,拍拍脏污:“果真是妖女,专会迷惑人心。你也被迷惑了吗?赶紧动手,咱家还等着回去喝桂花酒呢……”

四围嚣声接连响起,声响撞击到冰冷的墙壁上,形成巨大的连绵不断的回声,整座天牢都仿佛在跟着震动。

黑衣人是杀人不见血的杀手,多次不动声色的取人性命,从无心智动摇,然而此刻,这连绵不绝的铿锵之声却让他的手有些僵硬。

手中所提的分明是个极轻的女子,她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却好似千钧重般,竟坠得他一时无法行动。

却也只是短暂的迟疑,气运于臂,只一抬手,那女子就冲着墙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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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这一瞬,一道极冷的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阴寒劈面而来。

黑衣人只觉颈间有一丝微凉划过,下一刻就扑倒在地。

那太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发现眼前忽然多了个雪衣之人,长发尽散,掩住了颜面,衣袖尽垂,臂粗的铁链长长的拖垂其后,另一只臂上搭着个人,正是苏锦翎。他们脚边还趴着个人,正是领路的狱卒之一。

太监神思回转的瞬间,一股戾气已刹那逼到喉间:“谁?”

他背靠着冰冷阴湿的墙壁,喉咙间只有喀拉拉的出气声。他的双手抓着那只扣着锁链的臂,使出吃奶的力气亦无法移动那固定在颈上的桎梏。

终觉那力道松了松,他在缓了口气后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襄王……”

本以为会将功折罪,然而下一息他却自那黑发的缝隙中看到一抹寒光,与此同时听到一声脆响,好像是发自他的喉间,而后便扑的倒在地上。

“啊啊啊……没有人证了……”

另一个狱卒早已吓得缩在一边,企图提醒那人自己是目前唯一的活口,不能死。

“我可以作证……”

“我什么都听见了……”

“我亲眼看见了,襄王无道,暗杀无辜!”

四围响起无数呼声。

雪色如云一挥,锁链轻响,那狱卒也没了气息。

事实上,天牢里的其他狱卒和守卫早就听到了动静纷纷赶来,见此情景,只敢拿着兵器围在远处,又急遣人入宫报讯……天牢暴动了!

宇文玄苍丝毫没有逃脱的意思,他抱着怀中的人,缓缓坐下。

那样一个白雪一般的人,半月的牢狱之灾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污浊,即便拖着铁链亦无法损其半分风采,刚刚还仿佛是从地狱逃出的煞神,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杀气,即便相距甚远亦让人觉得面皮发凉发紧,然而此刻,却如一朵莲,静静的浮在阴冷潮湿的昏黑中。

一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

他们见过冷厉无情的煜王,见过杀伐果断的煜王,见过即便父子相争亦不肯退让半步的煜王,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煜王,如此深沉,如此柔情。

长发如瀑,隔开了所有的目光,只让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怀中的人。

瘦了。

手轻抚过面颊时能感到那突出的颧骨,眼窝亦深深陷下去,蒙着两团黑。若是她装睡,密长的睫毛总是像蝶翅一般轻微翕动,而现在,依然如蝶翅,却是静止了。

手掌过处,真气徐徐输入她冰冷的体内。

她眉心微蹙,呼吸渐渐轻促,身子一点点的热起来,竟至火烫,她却还嫌冷,不停的颤抖着。

她病了,很严重。

的确,这种地方,岂是她这种身子消耗得起的?

这傻丫头。

眼底微涩。

五日前,当沉重的牢门发出冗长的吟唱,他就知道,她来了。

他熟悉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节奏……自己竟也不知为何会如此熟悉。

她来了,他意外又欣喜,可是……

她来干什么?

这几日,没有人来看过他,音讯皆无,他便知定是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了,而她……怕是受了什么人的蒙骗吧,以为到这里就会见到他?

怎么会那么容易啊,即便见到又能怎样?该不是骗她说里应外合的救他出去?

逃狱可是大罪。一时想到的竟是宇文玄逸的阴险,然而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宇文玄逸断不会利用她的。如此一想,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然而又怎么可能真的让他逃狱呢?

利用她,因为她是贤妃身边的人,应只是希望他心神不宁,进而出些错乱,若是与她有所联系便可借此捕风捉影的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那么“弑君杀父”一案可能就可迅速了结,而且还可以顺便推翻贤妃,要知道,如妃对那掌管六宫的凤印可是觊觎良久了。定是宇文玄缇搞的鬼吧,那个有勇无谋好大喜功之人竟然也学着用起计谋来了。

可笑!

不过此番襄王倒真做得漂亮呢,是想借查案一石二鸟将自己与太子一网打尽吗?不过,太子那边他未必敢动,因为谁都知道他与太子不和,若是动了怕要落个公报私仇的名头,于太子之位的竞争可是不利,于是便就刺杀一事想要除掉自己顺立功受奖……因为太子经过这番事后,纵然皇上不废他,声望更是大不如前,只要再有个契机,怕就是永世不能翻身了,他便可同宇文玄逸一争高下。他却是忘了,即便没有煜王,清宁王也不好对付,他太低估宇文玄逸,也太高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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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从《山雨欲来》开始的情节,这部分伏笔较多,但是每个阴谋(如果我这个也算阴谋的话)都会有个大BOSS,呵呵,会是谁呢?后面会专门有章节解释这个过程,不过在那个章节没有发布之前也可以发现答案的,亲们如果喜欢可以猜猜,谢谢支持O(∩_∩)O~

221患难情真③

自被关到天牢,他便和外面断了联系,然而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认罪,襄王就一天拿他没辙。外面的事没有他的参与应也少不了热闹,不妨等他们斗够了再说。在这等待的期间,他唯一担心的是玄朗沉不住气会替他顶罪。

他调息凝神,不想因为这些牵系扰了心境,不想急中生乱。

然而在苏锦翎进来的那一刻,他突然失了冷静,竟然差点击碎那铁栏冲出来。

可是未及到铁栏跟前,锁链便牢牢的牵住了他的手脚。

宇文玄缇果然看重他,连天斧也斩不断的玄天铁都用上了。

不过也好,若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不过,她是看不到的,因为像他这种“要人”,自然是不会如其他犯人一般关在鸽子笼中。

于是定定的立在铁栏前,听着她渐渐远去,直到得知她具体安置的方位方抬了手……

手距离铁栏尚有一指的距离。

这世间的事有时是多么奇怪啊,明明近在眼前,却因为丁点的距离而不得实现。

就像宇文玄缇,明明对太子之位觊觎得不行,明明知道现在是个难得的机会,却因为顾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位子却无法得手,即便不身处牢狱,可心早就被那个位子囚禁了,于是分外折磨。

就像现在的他,明明知道她来了,知道她在哪里,却无法看她一眼,不能唤她的名字,因为正有无数的人等着拿他的错处,更有可能连累了她。

万不能,万不能因小失大!

掌风徐徐,震动了铁栏,发出轻微的响声。

但愿她能听见。

连续两日,他捕捉着她的气息。

可是她太安静了,除了初来之际向狱卒打听了他的消息却被拒绝后安静得好像是一丝空气。

也好,若是她真的有了什么动静才叫人担心呢。

他便坐在暗处,仔细聆听那边的声响。

狱卒对她还不错,是得了宇文玄缇的照拂吗?

然而当一只狼忽然对你笑了,那绝对是件需要倍加小心的事。

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可是他每时每刻都留心着……没有异动。

他的耳力无人能及,可是为什么……

他开始不安,试图用内力震碎桎梏。

玄天铁真是好东西!

怪不得宇文玄缇连他的穴道都懒得封。

冷笑。

可是就在此刻,他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好似一抹青色的流岚,就这么跨越五条通道向他这边飘来。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秀女坐在春日的潭水边,悠然自得的轻唱,水面折光将她笼在一片空濛中,飘渺如仙。今日想起,方发觉原来早在那一刻,他便已不自觉的被她牵引了心神。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那个于电闪雷鸣中旋转的身影,那个于夺目光亮中险些消失的身影,那个因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而绝然离去的身影,那个蜷在他怀里虽因了他的捉弄而恼怒却担心他伤势的身影,那个纤弱的却将他的心占得满满的身影……此刻正窝在东南角的牢房里,小心翼翼的探寻着他的所在。

这一刻,心软如脉,这一刻,即便那双清澈的眸子不在面前,他亦是能看到自己的眼底已是一片温润。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曾有那么一瞬,他想过,若是年时真的不将她重新送回宫中,现在的他们,又将如何?

那冬日里白雪皑皑的风华江啊,而今会不会倒映圆月的光辉?对了,他曾答应她以后的每个中秋都在一起,若是可以,真想现在就带上她荡舟其上,共赏月影,共醉清风。

锦翎,你来这里,是为了让我践行这个诺言吗?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他曾想得了天下后与她共享繁华,让她鸟瞰在自己手下焕发无尽光彩的如画江山,那将是一番怎样的豪迈!而今,这希望却在轻轻浅浅的歌声中渐飘渐远,有的只是一份宁静,于昏暗污浊中提炼出的清幽,正如莲花绽放,以它淡淡的光华洗濯着人的欲望。

没有天下如何,没有江山如何,只要有她,只要有携手百世的从容,足矣!

歌声一遍遍一回回的缭绕着,撞击着冰冷潮湿的石壁,云一般的盘桓在天牢的上空。

连日的凌辱没有动摇他的心志,连日的威逼恐吓没有打破他的冷漠,然而在这一刻,心被浸泡在一片温软湿润的云里,痛得无力又缠绵。

他身陷囹圄多日,她必是日夜悬心吧,她犯险来到此地却不得他的星点消息,恐惧他的生死,必是忧心如焚吧,她唱起这首二人初遇时的曲子,必是想告诉他她在这里,希望得到他的回应。

他很想回应,可是他能说什么呢?在这奸细遍布的天牢,他的一句哪怕极简单的话语都有可能将二人陷入万劫不复。不若……就让她以为自己不在这里吧。不见提审,可能也不会定什么重罪,兴许过两天就出去了。他开始寄希望那些曾经宠爱她的人救她出去,虽然也知这宫廷冷暖,可是还有苏穆风,还有宇文玄铮,宇文玄桓……他甚至想到了宇文玄逸。

恨自己此刻的无力,恨自己不能放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可是现在,他必须如此!

那歌声愈来愈低,凄伤却愈发沉重,透着无尽的失落与绝望,一层又一层的压在他的心上,令他艰于呼吸。

终于,歌声止了,心中绷紧的弦倏然断了。

静寂中,他仿佛听到那断弦的轻响。

真静啊,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

闭了眼,却似乎看到她蜷在黑暗的角落里,满脸的委屈与失望。

眼角微湿,喉间却是干涩,喉结上下滑动,终是艰难的却是迫不及待的吐了句:“无碍……”

声音低得自己都难以听清,她,会听到吗?

而今,他的确无碍,宇文玄缇得不到皇上的旨意,是不敢对他用刑的,当然,自有别的法子折磨他,然而对他而言,不过是虚张声势,蚍蜉撼树。而且,襄王这般急功近利,是不是已经察觉到自身的情况不妙了呢?他的舅舅镇西将军常项,这些年来拥兵自重,屡有不臣之心……如此,怕是只有宇文玄缇还会认为皇上用他来办行刺的案子是要重用于他吧。

冷笑。

他怎么折磨自己可以不论,但是他不该对苏锦翎下手!

他是察觉出他们二人之间的私情吗?是自己坚忍不住的一句“无碍”害了她吗?

他听着那太监的阴阳怪气。

杀个人要废那么多话吗?莫不是说给他听的?是在等他出手以判重罪吗?

可笑,难道宇文玄缇没有告诉那阉人他已被玄天铁缚在牢中了吗?

然而,又有什么可以束住他的手脚?!

人声混乱中,内力依然震不碎玄天铁,连火星都崩不出一个,而眸中已燃起怒火,焚尽了所有的冷锐,可那粗大的铁链仿若黑蛇一般蜿蜒扭曲,狰狞的嘲笑他的愤怒。

那边已然要动手了……他们果真等不得,因为襄王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对他毫无价值的人!

这般急迫,是要发生什么巨变了吗?

这一刻,再顾不得什么细微之举可能导致的万劫不复,哪怕对方只是在演一出戏,只是单单在等他上钩……

内力汇聚,瞬间贯穿了整个铁链。

铁链震动,嗡嗡有声,却依然牢不可破,然而却有一声异响,自铁链的尽头传出。

他灵机一动。

内力如长虹贯日,狂泻而出,与此同时,面前铁栏顷刻碎裂。

轰然裂响中,一道白影电闪而过,只余墙上四个幽深的黑洞。

所有伤害她的人,一个不留!

雷霆之怒下,一切皆为齑粉。

在那狱卒提醒他留自己作为人证时,他也有过犹豫,然而那山呼海啸的正义之声令他再无一丝顾虑。

在那一刻,他尚不知今日支持他的人将来都会成为他的得力部下,他只是拥着那个虚弱的人,缓缓的坐在地上。

她的身子就像这牢房一般冰冷,呼吸也似乎停止了。然而不怕,他会让她好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实践他的诺言,怎可放她任性离开?

锦翎,我说过,每一个中秋我都会陪你。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中秋节,看不到圆月,但一样团圆……

锦翎,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你睁眼看看,我来了……

锦翎,你总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在别人面前,只要我看你一眼你便会脸红,会躲避,而今,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抱着你,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无论天崩地陷,我们永远不可分离,无论海枯石烂,我永远在你身边!所以,请你不要丢下我,好吗?

222脱笼之鹄

紧紧抱住她,一点温热终于自眼角滑出,落在她的眉心。

她的身子再次冷下去,呼吸渐缓渐息。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来晚了,可是他分明在她即将撞上那坚硬的墙壁之际拦下了她……

再次输入真气,却见她神色顿变,竟自唇角滑出血丝,而且胸口也有暗色溢出。

灯光昏暗,她穿的又是深色暗花的衣服,以至于他一时竟没发现她胸口有伤,血已渗出凝结。

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下一瞬,是杀人的目光掠向那已死之人,仿佛可在顷刻间将他们的尸体燃烧殆尽,剉骨扬灰。

急急扯开那衣襟……

昏暗的灯光下,呈现眼前的是一片血迹模糊。那伤应是多日前所致,得了良好的照料,已有好转,可是狱中再无医治,于是渐渐恶化糜烂,如今那伤口半开,边缘参差。他不敢试其深浅,只见有血缓缓溢出,凝在已干涸的血迹上,将那朵白玉莲花固定其旁,染作血红。

从未有哪件事让他触目惊心,从未有哪件事让他手足无措,然而此刻,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想要唤她的名字,可是喉咙哽着,竟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没事……”

怀中人发出一声轻叹,纤眉紧了又紧,终于没有睁开眼睛。

他急忙握住她的手……那手这会已变作滚烫。

“我们现在就去找太医……”

掌心的小手轻轻攥住他的指:“不用,没事,我就想这么和你待会……”

他犹豫片刻,试探她的脉息渐渐平稳,但仍很微弱,于是重新抱着她坐好,调整气息,继续输入真气。

方才他有些急,又不知她有伤,所以真气自心脉灌入,激得她血气混乱。现在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主要血脉,过了一会,便觉得她的体温渐渐恢复稳定,却是比他的身体还要冷。

她虽无力,却坚持将手虚搭在他的衣襟上,像每一个她无助的时刻,抓住他,便好像得了重要的依靠。

心里是软软的酸涩。

拢她入怀,让她感受他的存在。

不必言语,只这样静静的守着。

灰尘在浮光中无声飘舞,这黯淡的画面,仿佛就此凝做永恒。

可是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打破了这份静寂。

地面因了这脚步而开始震颤,连带着人的心都跟着震动不安。

安静的人们骚动起来,先前想要作证指责襄王的勇气在兴奋飞舞的灰尘中消散殆尽。

襄王,手段歹毒,若犯到他手里,连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还记得前年冬天,吏部的一个文官因为他要破格提拔一个外省的小吏而向皇上上了道折子,第二日那文官便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就连新婚妻子也只说他一大清早的便去了吏部,而那天下着很大的雾。

三个月后,汝阳村的村民忽然在耕地的时候发现一只断手,急忙向官府汇报,而后,不停的有切割成小段的肢体于帝京各处出现。

仵作细心将其拼凑,恰好是一个人,却单单少了脑袋,然而看那身体上各种各样的伤痕,让人深恐想象他死前受过怎样的虐待。

头一直没找到,而那个文官的妻子闻讯前去,顿时哭倒在地。她说这就是她的丈夫,因为他右手的食指幼时曾被狗咬过,有个圆形的疤。

头的去向始终是个谜,文官的死因更是令人费解,可就在去年,襄王府的一个护院在妹妹的婚宴上喝醉了酒,得意洋洋的亲口说出一年前的冬天襄王是如何让他劫走一个刚出家门的文官,然后……

种种刑罚令人发指,然后又用极钝的刀子一块块的活割那人,又不停灌人参汤醒神茶,就是不让他晕,趁他还有一丝气息又慢悠悠的切下了那人的脑袋。尸块均丢往各处,地方多,他都记不清了,单单记得脑袋埋在城西云霞布坊东墙外的石头底下。

云霞布坊的王掌柜就在当场,听闻酒都没喝完就偷跑回家去。一挖……果真。当即吓得跌坐在地,然后又想起他每至夏日便很喜欢坐在这块石头上纳凉,之后就一病不起。

然而虽然证据确凿,却无人敢鸣冤上告,而那护院后来也不见了,半个月后,某处田地再次出现了切割得很碎的尸块……

人声开始混乱,不同的目光不同的声音或斜或直的指向宇文玄苍。

那雪衣之人依旧镇定,仿佛不曾感受到这迫近的危险。

人心也因了他的安静而渐渐平稳,却仍忐忑的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天牢内的狱卒和守卫如同遇了救兵般差点喜极而泣,一部分刀光闪闪的对着囚犯,一部分疯狂的冲到门口。

沉重的铁门带着腐朽沉闷的呻吟缓缓而开,一股雾气于闪着寒光的甲胄背后翻滚奔腾,透着兴奋且张扬的气息。月色如银,洗濯着甲胄的戾气,带来金秋的桂花香。

刀剑齐响,铿锵震耳。

“恭迎煜王回宫!”

声动四壁,摄心慑神。

惊天逆转……

众人纷纷将视线再次或直或斜的投向煜王。

但见那雪衣之人依旧淡淡的,仿佛对这个喜讯置若罔闻。

那领头的将领见里面人无任何反应,以为没有听见,便上前一步,行军中礼,众声再响:“恭迎煜王回宫!”

狱卒终于瞧出风向转了,忙扭身往里跑。

可是见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的端坐在地上,只垂首看向怀中之人。

思想激烈的斗争半晌,方小心翼翼道:“王爷,宫里来人接您了。”

那人的头微微一转,仿佛有寒气射出。

他急忙一躲,然后发现什么都没有。

甲胄声响,佩剑磕在护身铁上叮叮有声,划破了此中静寂。

那将领已然步入天牢,见此情景,先是一怔,急忙垂头,单膝着地:“甲胄在身,恕臣不能全礼。臣等奉圣上之命,恭迎煜王回宫!”

这声音的行进速度好像极慢,因为过了半天方见那仿佛入定之人动了动身子,却是除了身上的衣袍,裹在怀中人身上,又细心替那人整理了下鬓发,方横抱在前,缓缓起身。

他的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慢,似是怕惊醒了那人。

煜王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将领偷偷撇眸看向他怀中一动不动的小人儿,却见那雪衣人顿住脚步,就停在他面前。

他心神一凛,急忙垂眸躬身,再不敢旁视。

“王爷……”

身后几声零星的颤音撞动紧闭的铁栏唤住了宇文玄苍的脚步。

他身形微滞,却未回头,怀抱苏锦翎,向着那于月下翻腾的一方夜雾,身姿挺拔,脚步稳健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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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一切估算得都不错,然而唯一没有算到的是站在宫门口迎接他的人是宇文玄逸。

无云之夜,月光如洗,倾心泼洒下一片淡金空蒙,点在那整齐列在承天门前的甲胄上,折出万点星辉,却夺不去一个人清雅悠闲的风采。

那人轻袍敞袖,衣带当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身前随意转动着一只玉笛。玉笛牵引月光,如莲悄绽。

一袭冰色如夜如昼,今夜的暴动与空中隐现的血腥气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星腥污,就像在未出宫前的每个夜晚,他于渡月亭饮酒完毕凭栏对月静思一般,唇角依然勾着不变的淡然笑意,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平静无波,却难掩其中光彩。

周遭甲胄折辉,好似星光璀璨,而他静静的立在军前,不语不动,竟夺了所有的风流,恰似那中空朗月,被众星环绕。

宇文玄苍缓下脚步,却见他玉笛轻叩掌心,率军上前。

“臣弟恭迎煜王回宫!”

他的声音清越平静,一如往常,似是根本没有经历此前的一场由他主导的惊天动地。

宇文玄苍沉默片刻,微抬了眸子,目光亦是平静无波:“此番倒是要谢谢清宁王了。”

唇角微翘,笑意惑人:“煜王如此讲真是折煞臣弟了,煜王以身犯险,引蛇出洞,方是大功!”

宇文玄苍轻声一笑,举步上前。

“煜王请慢!”宇文玄逸赶上一步,拦在面前,目光落在那怀中人的脸上,笑意依旧:“只是煜王若是这般带着人进去,功怕也成了过了。”

宇文玄苍眉心轻蹙,冷冷望向他。

宇文玄逸淡然一笑:“苏锦翎救驾有功,又护主心切,忠心可表,而今伤势险重,若不及时医治,恐怕……”

“本王已运功护住她的心脉……”

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寒辉碎闪。

宇文玄苍,你是想这般带着她请皇上赐婚吗?纵然你任由襄王以弑君杀父之罪将你投入天牢,引发这场政变,堪称有功,然而现在的苏锦翎已非当日,你避祸天牢半月,真真是无知了太多。我倒不担心皇上发怒,也不担心你获罪,我只担心她若是因了你而再出了事……我也是不想自己发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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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襄王府惊恐发现往日和煦如春风的清宁王忽然变作了地狱阎罗。

223玉面修罗

今夜,襄王府惊恐发现往日和煦如春风的清宁王忽然变作了地狱阎罗。

他依然是笑若春风,然而每一丝笑意都隐匿着无限杀机。

玉笛飞转间,随行而来的三百禁卫已掌控了全府的人,除了对女眷秋毫无犯之外,襄王府的每一处暗道、机关全部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曝露于月下,有些竟连自认为是襄王心腹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亦被记录在册以供清宁王查阅。更有甚者,竟然于蘅芜苑水井的内壁暗格处发现一只锦盒,里面盛着两枚鸡蛋大的球体,暗灰色,上面勾画奇怪的纹路,于光中诡异浮动。

据说这是蛭蜱人的种子。

蛭蜱人,以人血肉为食,十年蛰伏,一朝破壳而出,一生只出一招,一招只杀一人,威力无敌,而正因为可以寄生在人体内,由是不到破壳之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就连寄主都无从察觉,结果成为最好的暗杀工具,却是需要耐心。而且蛭蜱人还有一个特性,就是在种子没入人体之前,要告诉他所杀何人,于是哪怕是远隔千山万水,蛭蜱人都会找到那个目标执行任务。而他又有一个弱点,若三日内无法完成任务,便会干渴而亡,所以一般想要借此行暗杀者,多要安排寄主在目标附近。

锦盒有三个空位,目前却只有两颗蛭蜱人的种子。

清宁王环视四周,笑容在火光跃动中魅意惑人。

“谁知道那颗种子哪去了?若是说了,本王便饶他不死。”

他的声音一如醇酒醉人,又有些懒洋洋的,丝毫不像刚刚摆平了府中奋力抵抗的死士模样,而那群死士正横七竖八的摆在四周,衬上此时的安静,仿如沉睡,当然若是忽略了那在身下蜿蜒而出的血迹。

众人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皇上半月前于昀昌围场围猎之际遭到蛭蜱人的袭击,若是认了,这弑君杀父之罪怕是全府上下都要被牵连下狱,斩头示众,而且谁知道那个蛭蜱人是不是襄王派出去的?再说……

“王爷怎么肯定这一定是蛭蜱人的种子呢?”终有人小声质疑。

清宁王轻声一笑,优美得要命的手指拈起一颗圆球,仔细瞧了瞧,又递到那人面前,柔声道:“本王也甚是怀疑,不若……你来试试?”

那人立刻咬紧嘴巴变了脸色。

清宁王环顾四周,目光清冽:“有人想帮本王做个判断吗?”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清风拂动树梢,衔下两枚桂花。

清宁王略带惋惜的收回手,继续端详那个圆球,似是自言自语道:“三百年前,以蛭蜱人行刺谋权兴盛一时。后在与虚尼国交战之际,敌方利用早埋伏在护国大将身边的蛭蜱人刺杀成功,而那个寄主竟然是护国将军的夫人。此举最终导致云萝十二城沦陷,后耗费了近百年时间才一一收复。自此,天昊历代君主都严禁再以蛭蜱人施行刺之举,且大力搜捕,但凡找到蛭蜱人的种子或疑似寄主,均投火而焚,但凡举报查证者,赏金百两。自此,蛭蜱人几已绝迹,据说,现仅洛城一带还偶有出现……”

洛城,正是襄王舅父镇西将军镇守之所。

死一样的静寂,只能听见风扫过草间的窸窣之声,只能听见血水在身体里流淌的汩汩之声。有腥气弥漫,染红了中空朗月。

“清宁王是想诬赖我家王爷谋反吗?”

一个声音自跪得密麻麻的人群之后传出,正是襄王正妃安容,而那两个平日趾高气扬的侧妃则瑟瑟缩缩的陪在她身边,只有她,昂首挺胸,丝毫无惯常的柔弱之态。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安容本很配合宫卫搜府,然而忽听丫鬟急报,赶出时见华丽的府中此刻竟一片混乱,人或跪或死的摆了一地,四围火光耀跃,衬得甲胄刺目,而那妖孽之人则更显蛊惑,不禁心头火起,上前一步,正待理论,却听一阵马蹄声飞速传来,报声随同下马跪地之音一同响起:“襄王领兵谋反,已攻入天栾城!”

刹那间,天地轰塌。

安容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而那两个侧妃并一干姬妾已嚎啕大哭起来。

府中人或嚎哭或疑惑……怎么没有任何预兆的,襄王就谋反了呢?

他们的确应该疑惑,因为就在清宁王带兵搜查襄王府之时,襄王亦带了三千兵马攻打天栾城守卫要害崇极门。

若说想要造反,仅靠三千兵马着实少了点,因为皇宫戍卫亦有万人,再加上外围的御林军,便是八万人众。襄王怎会如此冒险?

后御林军将领来报,襄王并非无准备,在攻打崇极门之时亦派人前往军营命将军徐策前往宫城,一同保卫皇上。

徐策得此命令,却借口不见兵符不予发兵,又秘密遣人观望动静,得来的消息是,皇上近日身体微有不适,也有人言是因为连日以来的太多意想不到而忧心如焚,结果中秋家宴都未出席便于昭阳殿安歇。太子……前太子一片孝心侍奉床前,顺聆听教诲。襄王亦是孝心一片,欲前往昭阳殿探视病情,怎奈竟连天栾城都不得入,只得了前太子一句:“皇上早已歇下,不见任何人,襄王请回吧。”

若是放在一般人家,也便罢了,却偏偏发生在皇家。要知道,前朝便有皇子趁皇上病危之际抢班夺权废掉太子之事,甚至为了坐上那把龙椅杀死了病重的皇上。

偏生那传话的内侍又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大局已定,襄王就不必费心了。”

襄王顿时惊恐万分。

莫非皇上病重垂危却被封锁了消息,宇文玄晟意图掌控皇上借机登上皇位?要知道,皇上一向身体康健,怎会突然间连内廷家宴都无法出席?会不会是宇文玄晟已经毒害了皇上意图谋朝篡位?

于是,当即传令:“宇文玄晟已被废,皇上亦无诏书令他复位。他挟持皇上,意图篡位,不轨之心,天地不容”,并即刻点了亲近的人马,高呼“保护皇上,诛杀谋逆”,言“行天下义举”,直卷天栾城。

襄王虽在京,依然手握兵权,他旗下的兵士常年随其征战,个个骁勇善战,经验丰富。于是,火箭齐上,流矢如蝗,顷刻间,崇极门一带杀声震天。

崇极门虽守卫空虚,然而襄王大怒离去后,前太子便似有预感的调兵遣将,重守崇极门。

于是襄王久攻不下,然而就在此刻,崇极门上的守军大乱,原是有人自宫内杀出,进行里应外合。

其中一人面目极为奇怪,两道眉毛高下悬殊,正是宫中二等侍卫元修。

如是,襄王很快突破崇极门,率军直奔昭阳殿。

一路所向披靡,然而就在他们杀至昭阳殿时,忽见宇文玄晟手持长剑,带着殿内的一干侍卫和太监自内冲出,高喊“诛杀谋逆,保护皇上”。

贼喊捉贼!

宇文玄缇只觉可笑,臂一挥,双方就战到一起。

彼寡我众,襄王很快就占了上风,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断喝:“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众人暂停干戈循声一望,却见皇上立在台阶上,双目含威,龙颜深霁。

兵器霎时掷于地上,响声一片,紧接着众人齐齐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单单只有宇文玄缇呆立着。

皇上雷霆震怒:“襄王谋反,给朕拿下!”

当即有人上前扭住宇文玄缇。

宇文玄缇力大无穷,却也不敢使劲挣扎,只喊道:“儿臣是来保护皇上的……”

宇文容昼余怒隐隐,鹰眸扫视四周:“你就在这般保护朕的?”

“儿臣是……”

“我等是来保护皇上的,太子无道,意图抢班夺权……”

同来的将士中有人拾起兵器,想救襄王突围,然而四围骤然亮起火光。

不知何时,已有数不清的禁卫将昭阳殿围得水泄不通。

领头一人,着一身云白长袍,衣袂翩跹,如仙临凡,正是那云淡风轻平日不参与任何政事甚至连朝都不上的文定王,此刻长眉轻锁,目光阴冷,即便火光冲天亦不能暖其半分。

云白几乎要没入这通天的火亮,却又让人难以移目,若不是他脚下有东西突然蠕动了下,宇文玄缇根本就没注意到那还趴着一个人……毫无捆绑,拖着一条腿。

那人费力站起,抬头,望向这边……脸上刀疤纵横,火光跃动,那些疤深浅明暗的变换,煞是骇人。

忽然,又一声报,是禁军统领苏穆风。

甲胄加身,单膝着地,语气冷静铿锵:“襄王府中豢养死士,图谋不轨多时,然此际已全部剿灭。又查出诅咒之用的霹雳木及行暗杀之事的蛭蜱人的种子,已被清宁王当场焚毁!”

襄王呆怔半晌,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刚要呼喊,却被人制住穴道摔倒在地,堵了嘴,反捆起来。

他只能怒气冲冲的瞪住宇文玄晟。

宇文玄晟于此役中左臂负伤,正被赶来的太医扶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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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日上午已加更一章222脱笼之鹄O(∩_∩)O~

PS:本章出现一人物元修,与襄王里应外合,此人曾在138章出现过,在此再次证明是襄王安插在宫中的内应

224高深莫测

大势已去。

襄王很想笑。

一时之差,一念之差,然而他却不肯承认是一智之差。他是骄傲的襄王,怎会在才智方面落于人后?

他为今日谋划了太久,等待了太久,虽然事发有点紧急,可是也不至于这么轻松的就败了,就好像是一场游戏般,而他则是被牵控的傀儡。

心火熊熊,如炙如烤。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导演了这场闹剧?

今日我宇文玄缇身陷险境,如若不死,待得他日,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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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府惊惶中,安容已是木然。

她与宇文玄缇结发十一载,虽不受宠爱,亦是于日常微词中知其心有不甘,亦知他迟早要闹出一场大事,却不想来得如此仓促。就在两个时辰前,他还与众姬妾饮酒赏月,还说自己今天穿的这身肉桂粉蹙金琵琶衣裙显得脸色像橘皮……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怎么会……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又寻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此时,又一骑疾驰而来,那小校翻身落马,动作利落。

“襄王谋反失利,已投入天牢,听候发落!”

宇文玄逸长眸微眯,深深吸了口气,忽的一笑,而后敛衽为礼,向着这边遥遥一拜。

安容好像明白了。

心忽然就这么安了。

多少年来,因为他的不甘,他的雄心,自己不知有多少次自梦中惊醒。他若在身边,定要仔细查看他是否身有血迹,他若不在,定是要遣人看他歇在哪一房中,定要得他一句怒骂才会放心。

她们都说她是妒,她从无辩驳,她只知,若是没了他,一切都将没了色彩。

这么些年来,无论他是喜还是怒,无论他是宠爱还是疏离,她永远都只记得十二年前那个金秋的午后,他策马而来。年轻气盛,英姿勃发,却是浓眉紧锁,将一块淡黄的帕子丢到她怀中:“一个女孩子,竟然看不好自己的贴身之物!”

就在那一刻,天地的一切仿佛都被染作了金色。

她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这世间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女人将那一瞬当做了永恒。

他们也有过恩爱,然而他却嫌她太过顺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受了委屈,哪怕他大怒,她都一副笑意微微的模样。

他骂她是“木头”,然后去宠爱那些会哭会闹会吵会撒娇的女人。

她依旧是笑着的,他不知道,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他心烦。

而今,终于没有这些烦恼了。不用再担心他什么时候起事,不用担心起事的后果如何,不用再独守空闺想着他今晚宿在何处,会不会……来看她……

她盈盈上前,对着那魅惑之人深施一礼。

“王妃厚礼,本王不甚惶恐。”

“王爷谦虚。王爷当得此礼。”

狐狸眼中划过一道几不可见的精芒,转而又笑意微微。

“王爷请受罪妇一礼,罪妇有事相求。”

“王妃但说无妨。”

“罪妇……想去牢中陪伴夫君。”

宇文玄逸笑意微滞,片刻后,眸中魅惑渐消,转而凝上几分郑重。

“卢宜,护送王妃前往天牢。”

随后,又低声嘱咐几句。

卢宜领命,带人恭敬的护在安容两侧。

安容再施一礼,眼底尽是欣喜。

终于,那人只属于她了。

无论他是喜是怒是愁是怨,却是再也赶不走她了。

宇文玄逸目送她离去,命所有人将火把堆在庭中。

手一扬,锦盒便没入熊熊火光中。

惊惶无助的人们看着那团东西瞬间被吞没,心里暗想,不都说蛭蜱人的种子被烧时会发出哭声吗?怎么……

然而再无人敢发问。

那一袭冰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变作了金灿,使那人更显魅惑,就连天上的圆月也在他的映衬下变得妖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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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就在距离承天门尚有一丈远的地方,宇文玄苍微抬了眸子,对向那妖冶魅惑之人。

宇文玄逸却无视他的冰冷,只不动声色的靠近他,以常人不可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儿既是已成了这样的事,四哥还不相信我吗?”

宇文玄苍狭眸不瞬,然而……

狱中十五日,他的确与外界隔绝了太久,就连苏锦翎的伤,他亦是刚刚得知乃救驾而为。

他不清楚这是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救驾,除此之外,这十五日内,又发生了怎样的动地惊天……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目光徐转之际,已有太医院的医士抬着担架上前,又有两个太监想要从他怀里接过苏锦翎。

宇文玄苍纹丝不动,眸中射出的冰寒却让那两个太监打了个哆嗦。

而后,他越过那两个垂首战栗的太监,将苏锦翎轻轻放在担架上。

她气息微弱却已平稳,脸上镀了火光的金色,显得是那般安静。

睡吧,待醒来,我就去接你。

理了理那鬓间乱发,目送医士抬着担架远去。

耳边传来宇文玄逸的轻笑:“煜王仁爱,对宫人亦是如此关爱,实乃天昊大幸!”

宇文玄苍微蹙了眉,睇向他。

若说宇文玄逸此前做了什么导致襄王落马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而且若是襄王一蹶不振还罢,可那铁血狠戾之人,怎会就此善罢甘休?若有朝一日重拾雄威,宇文玄逸定是首当其冲要遭其毒手。如此,自己倒成了最终的受益者。

莫怪他心狠,也莫怪他恩将仇报,天家就是如此,而且,宇文玄逸这般的费尽心机难道是为了他宇文玄苍吗?

唇角不禁绷紧。

宇文玄逸,这个人情我迟早是要还你的!

宇文玄逸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却毫不在意,目光微闪,很有些意味不明。

他微蹙了眉,思及其方才的提醒与看似抬高他却是着意抹掉众人关注的赞语……将功为过,又是何意?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让这位清宁王愈发的高深莫测了?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敞袖轻举,敛衽为礼,无比正色道:“恭迎煜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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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彻底醒来时已是七日后。

这期间,太子毫无悬念的复位了,七日前发生在天栾城的政变留下的血迹早已清洗殆尽。除了襄王入狱听候发落,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秋日的天空湛蓝通透,微风拂过红菱长窗,捎来桂花的碎香。

她好像做了个梦,醒后忽然对惜晴以前说过的一段话分外感慨……噩梦总比美梦强,美梦总被现实砸得粉碎,可是噩梦醒来之后依旧阳光明媚,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方试着起身,就被一个小宫女扶住。

小宫女叫秋娥,是专门派来服侍她的。

苏锦翎有些不习惯,然而此刻又着实行动不便,也就随她去了。

秋娥是今年民选入宫的宫女,方十四岁,本在太平宫行打扫之事,忽然被调去伺候当今宫里的红人……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于是虽现已身处昭阳殿七日,仍有些不可置信。苏锦翎现在已能将梦和现实分得清楚明白,她却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凡事莫不敢尽心尽力。

她原是粗使宫女,未经培训就直接成了红人的贴身侍婢,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失了这份好运进而被打入地狱。

苏锦翎见她连微笑都带着小心翼翼,时不时因为自己的脸色而做着调整,不觉想起自己初进宫的时候。

时间真快啊,看着镜中那张青涩如小苹果的脸,再看看自己的苍白,忽然有了沧海桑田之感,尤其是这次死里逃生,竟让她有着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秋娥虽然是初次在重要人物跟前伺候,却是极会看脸色的,见苏锦翎摸了摸脸颊又叹了口气,她急忙道:“姑娘这是又伤又病的熬了心血,脸色自然差一些,太医说,怕姑娘伤及根本,便不敢下重药,待姑娘伤势好转,一定要好好的‘固本培元’。不过依奴婢看,姑娘纵然面色稍差,可是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三宫六院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秋娥毕竟小孩心性,夸起人来不知轻重。

苏锦翎心神一凛,急忙看了她一眼。

她亦反应迅速,顿时嘴唇发白,片刻后,蹑手蹑脚的跑到门口窗边左右观瞧,但只见花树摇曳,方转过身子拍了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这副天真让苏锦翎忍不住唇牵笑意,然而必须让她明白,话是不可乱说的。

秋娥也自知有错,正如姑娘说的,在这宫中,往往就是一句无心之失引来大难,轻则祸及己身,重则牵连他人。“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姑娘这可真是至理名言啊。

“也是一位前辈告诉我的。”面对秋娥的钦佩,苏锦翎实话实说:“不过在我跟前你不必有什么顾忌,然而隔墙有耳,就怕有心人……”

苏锦翎边说边感叹。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竟然也语重心长教导起别人来了。身为秀女时只是将诸多宫规礼仪当条例背,当程序实行,而身处其中后,今日这番话却成了肺腑之言。不能不说,这后宫可真是历练人的地方。

225树静风动

“纵然无心,然而话经了多人来传,保不准就变了模样,到时谁管你是好心还是另有他意?且谁又知道那传话的人究竟是好心还是另有他意?有些话,哪怕只改动一个字,哪怕只语气变一变,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她所担心的是那句“三宫六院”,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有些不安。这几日昏昏沉沉,总听到一个男人在低声向秋娥询问着她这一日醒了没有,醒了几次,有无进食,吃了多少……

那个男人……是皇上。

纵然都说她救驾有功,可是她直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样救的驾,而且她觉得自己一个小宫女完全没有必要令皇上如此关心,就算关心,大不了打发吴柳齐过来,犯不着自己每日亲自上门。她现在还住在昭阳殿,这以后……

有时,她能感受到皇上注视的目光,就在床边。

她本是醒着的,却不敢睁眼,心里七上八下。

她开始心烦。

也不知玄苍怎么样了,那日在天牢里病得沉重,都没看清他,他是瘦了还是伤了?他胸口的伤有没有发作?她现在所住的浣珠阁地处偏僻,距离议事的御书房极远,自是怕打扰她休养,于是即便她倚在窗口极目远眺,看见的也只是花木扶疏。

秋娥见她闷闷不乐,总想找个乐子逗她开心,却又记得她方才的教导,结果抿着嘴,努力的急中生智,却忽听她问:“你最近去过御书房吗?”

“御书房啊,那哪是奴婢能去的地方?”秋娥随口答道,眼珠却是一转,立刻愤愤然:“没想到襄王是这种人,竟然诬陷姑娘诅咒太子。姑娘这几天病着,奴婢怕姑娘生气上火也没敢说,可是奴婢再也忍不住了。姑娘你知道吗?襄王说姑娘诅咒太子,实际诅咒太子的就是他本人。他在听雪轩的枕头底下搜出个小木人,就说是姑娘做的,听雪轩还有樊姑娘呢,他怎么都不怀疑是樊姑娘陷害姑娘而一口咬定就是姑娘干的呢?因为他想谋反,可是姑娘却把皇上救了,他恨透了姑娘!那天,清宁王在他府里搜出了做小木人的霹雳木……”

“清宁王?”苏锦翎调转目光望向她。

“嗯,是清宁王。”秋娥急忙摆正她的脑袋,又拿犀角梳子梳起来,却因为心中着实愤慨,手下难免重了些:“是文定王提前密递的折子,说襄王有谋反之心,皇上还不信。可是文定王是什么人,从来不参与朝政,这突然递了折子,定是大有原因。于是清宁王为了调查真相,背着皇上查抄了襄王府,结果发现了霹雳木……那是专用作诅咒的,府中有人交代,是襄王特别高价秘密购买的,请巫师刻了小木人,顺刻上太子名讳及生辰八字,本是在府中施法,结果太子病发露了踪迹,他就想一石二鸟,就把小木人嫁祸姑娘。那下人都证实了,姑娘枕下的小木人就是襄王找人刻的那个……”

苏锦翎怔怔的望着镜子。

还记得那夜襄王偷偷潜入昭阳殿,对她细细讲述如何施行里应外合的计划,还大赞她的忠心……莫非这打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她还记得,临了时,襄王又对她说了句“要记得本王对你的救命之恩”。当时她只以为指的是营救宇文玄苍的事,现在想来,莫不是宇文玄缇早就在那时便提醒了她这一切只是个阴谋,而他所谓的救命之恩指的就是在夏日的翠华院阻止那个叫元修的侍卫杀死自己吗?

如此一来,顿觉指尖发凉,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经了这许多次惊险,她竟然始终未参悟透彻。

然而依旧不明白襄王为什么会把目标锁定她,真是如秋娥所说的因为她救了皇上所以对自己怀恨在心吗?

“清宁王真厉害,不仅查出了襄王诬陷姑娘,还查出了……姑娘,你知道那日行刺皇上的到底是谁吗?”

她的目光刚刚一转,秋娥就差点蹦起来,直接牵痛了她的头发:“哎呀,奴婢该死!”

然而下一刻就兴奋道:“姑娘真聪明!就是襄王,他在一口枯井里藏了蛭蜱人的种子,已用了一颗,就是在昀昌围场行刺皇上的那个,还有两个,真不知道他还想对付谁。”

秋娥连连啧啧:“清宁王当场将那祸根付诸一炬,把襄王府翻个底朝天,结果呀,这些年襄王犯的事,大臣们不敢举报的事,全都给翻出来了。”

秋娥满心赞叹,苏锦翎却心生不安。

宇文玄逸这般大张旗鼓的得罪了襄王,襄王也非孤军奋战,就算现在天牢,他的舅舅镇西将军可是手握重兵,万一……就算不行明事,暗地里呢?而且,万一常项以此为借口进兵,他岂不是成了引发谋反的罪魁祸首?

按理,襄王受理宇文玄苍的案子,宇文玄逸应该乐享其成才是,怎么会反手相助宇文玄苍呢?他自是会受到奖赏,然而自诅咒一事发生,太子复位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除了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又能得了什么?

“襄王是狗急跳墙,竟然又造谣说太子挟持了皇上要抢班夺权,带兵杀进宫来,幸好文定王那日并未离宫,立即带了北营的禁军来救皇上……”

不过是发生了一件刺杀的事,怎么就牵连进这许多来?

文定王,那一直是个闲散王爷,怎么也在这件事上突然认真进而卷了进来?他一向清静无为,而经此之后,他曾有的淡泊怕是要被人诟病,说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吧?

“襄王功败垂成,现在被关入天牢,只可惜了襄王妃……清宁王上表求情,言谋反是襄王一人之事,除几个心腹外,府中人并不得知,皇上便免了其他人的罪。现如今襄王府都空了,就连襄王平日宠爱的两个侧妃和姬妾都各寻他路,只有襄王妃,襄王出事那日她便自请入狱,现已传旨至狱中赦其罪她也不肯离开,当真是……”

患难见真情!

苏锦翎依然记得花朝节那日,襄王因彩幡丝带断裂而愤然离去,依然记得那两个侧妃妖娆而去的身影,然而那个淡淡的女子拾起了地上彩幡,轻轻摆弄,却连不起那丝带,只好将就的搭在花枝上。彩幡必然滑落在地,然而她那回头一顾的目光都是浅浅的无奈。

自己将一个完好的彩幡递上,她接过去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她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怎会有那样一双平静如水的目光?然而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眼角却已有细细的纹路,仿佛被吹皱的水面……

与安容王妃的交集只那一次,模糊的印象中只那么一个淡如水又有点软弱的人,却怎想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最后陪在襄王身边的竟是一直被他冷落甚至鄙夷的她?

或许在最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往往是最坚定的信念,最执着的深情。而襄王,事到如今,他有没有发现对于自己而言,最珍贵的是什么?

“皇上决定如何处置襄王?”

她不喜欢那位王爷,尤其是得知他算计玄苍又算计自己险些将二人都置于死地之后,恨不能立刻让他血债血偿,然而此刻,因了那个女子……她不知道若是襄王有个好歹,安容会不会……

“还能怎样?仅刺杀皇上一事就足够他受的了!”秋娥恨声道。

许多宫人都不喜欢宇文玄缇,且他又犯了这样大逆不道之罪,人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便蓬勃燃烧,宇文玄缇已然成了文士中口诛笔伐的人物,纵然说他十恶不赦亦不为过,而且更能证明批判者的忠心耿耿。

“姑娘知道吗?那些中秋之夜阻止襄王派去的杀手伤害姑娘的犯人都放出来了,因为他们肯不顾生死的指证凶手,将功折罪,现在由煜王担保发往各地任职……”

苏锦翎不动声色的一笑。但凡敢于犯错误还被关到天牢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成为宇文玄苍最得力的臂膀。

“唉,什么时候都是风水轮流转。贤妃娘娘的雪阳宫前几日冷冷清清,这工夫却人流如织,每个人都说着奉承话,就好像煜王出事那几日她们都集体生病了一般……”

苏锦翎淡笑。

宫中人趋吉避凶早已是规律,运势起落虽是身不由己,却也恰好可以看清人心。

“威赫一时的襄王入了狱,皇上虽然没有说要惩治如妃,可是合欢宫已是不行了。奴婢来时恰好路过那……宫门紧闭,门可罗雀,连桂花都开得无精打采的。奴婢刚入宫时,便知道这位如妃娘娘。深宫二十几载,圣宠不衰的能有几人?偏偏这位如妃娘娘做到了。奴婢当时就想那一定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人物,后来偶然偷眼瞧了,果真惊为天人,只可惜被儿子连累了。”她连声啧啧:“听说现在最受宠的璇嫔便是如妃举荐给皇上的,可是如妃落了难,她连看都没看上一眼,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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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从今日起,会有三章解释前面的情节,谢谢支持O(∩_∩)O~

226风波又起

她左顾右盼,后附在苏锦翎耳边低语一句,脸色极神秘。

苏锦翎皱了眉。

宫中恩将仇报落井下石极为常见,只是璇嫔有点太迫不及待了,莫不是想趁此进位?不过厌胜一事用多了也便不稀奇了。

苏锦翎眼力虽不济,却觉得璇嫔并不是特别聪敏之人,而如妃身居深宫多年,且平日与贤妃交往也是或锋芒毕露或棉里包针,迂回曲折,绝非善类,璇嫔搞不好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没有下旨惩治如妃,定是存了往日情面,璇嫔怎么看不清形势陷害如妃?况且风水轮流转,这几日的风云变幻难道还没看清楚吗?只要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就有翻盘的一日,到时……

“有失宠的就有得宠的,合欢宫不行了,永宁宫倒热闹,自从昀昌围场回来,皇上已经亲自去了好几次了,赏赐也屡有颁下,现下许多宫人都愿意往那跑呢……”

永宁宫?

至此,苏锦翎才唇角微勾。

皇上终于想起了那对姐妹,如此是不是要把十七年亏欠的父爱一并还上?不知那对姐妹会开心成什么样子,不知宇文依蕾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不过说来也怪。但凡受了圣上隆眷,哪个不高兴得欢天喜帝的?可是那两位……依薇公主依然神色淡漠,但待人还算礼貌。依蕾公主就……”秋娥咬咬嘴唇,大有不忿之意:“她不是受伤了吗?谁去看她她就撵谁,说他们是小人,拜高踩低,跟红顶白……”

的确是宇文依蕾的脾气!

“皇上呢?”

“她倒是不敢撵皇上,可也不跟皇上说话,就那么背对着皇上坐着……”秋娥撇撇嘴:“奴婢是直到皇上去了永宁宫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两位公主,按理得了皇上的宠爱应该高兴才是,还摆什么架子?搞得皇上没了耐心她就好看了……”

苏锦翎笑着摆弄束发的银簪。

这怎么是摆架子?无非是女儿跟父亲撒娇罢了。父女之间会有什么仇恨?宇文依蕾不过是想寻找一下做女儿的感觉罢了。

十七年……

她叹了口气,想起自身,不禁黯然。

秋娥虽然对被冷落的公主一无所知,可是对这位宫中红人却是打听得门清,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及此事令她难过。

拿梳子拢了两下那已经极其光顺的长发,眼珠一转,装作无意的提到:“都是个病,人家那边平日不来往的都踏破了门槛,姑娘病了这许多日,却也不见樊姑娘来瞧瞧。”

苏锦翎暗笑。在大多数宫人的眼中,她独来独往,却与樊映波是比较要好的,且不说当秀女时就同仇敌忾对付那些仗势欺人的秀女,后又同在一宫,住在一处,彼此也算颇为照应,只是依樊映波那脾气,估计天塌下来,也未必有所动容,何况自雪阳宫端午过后处置了一批宫人,她就对自己更加疏远了。

依樊映波的意思,是宇文玄苍看到宫人欺负自己方找了由头让贤妃发落了,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向宇文玄苍问起此事时,他却一脸茫然,说他根本就不记得有什么宫人欺负过她,然后又嘱咐她不要一旦出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们被罚,定是做了错事,贤妃明察秋毫,若真有人使了手段她不会看不出……

她松了口气,偶尔会想向樊映波言明,可后来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如今想来,竟是许久不见她了。

“我听说尚在百莺宫时,姑娘就帮她打跑了欺负她的人,后来她故意剪断了贤妃娘娘最喜欢的花,是姑娘替她求情才免于一死。姑娘被冤枉,她不闻不问,若说是怕惹祸上身也可理解,现在姑娘沉冤得雪,又病了,多希望能有个可心的人陪着解解闷?可是她呢?姑娘就是心太善了,像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姑娘以后可不要理她,要知道,有多少人等着一心侍奉姑娘对姑娘忠贞不二呢……”

苏锦翎听明白了,敢情这秋娥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秋娥是从粗使宫女中突然提拔上来的,大概对她以前便拒绝一些宫人的跟随有所耳闻,且见她日|比一日的好了,担心自己又重新做回洒扫丫头。

“秋娥,你是谁调过来伺候我的?”

秋娥正小嘴叭叭的义愤填膺,听闻此言,声音戛然而止,嘴唇咬了又咬,为难道:“除了这个问题,姑娘问什么奴婢都不敢有所隐瞒。奴婢不是对姑娘不忠心,奴婢是怕说了后,奴婢就伺候不了姑娘了……”

看来果真不是皇上或者贤妃,似乎也不会是玄苍……

经此一劫,她似乎能看明白一些东西了,果真是经一事长一智啊,不过她有点累了,暂时不想这些吧,而且秋娥看去并不像是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物,太多的事,自有别人去操心,她何必……

“咦,好像是八殿下……”

秋娥的惊异尚未落地,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

自她移入浣珠阁修养,皇上严禁有人接近,宇文玄铮今日忽然来此,莫非是出了什么急事?

她刚看到那个绛红色的身影,就直接见他一步逼近眼前,手一挥,秋娥就像股烟儿似的消失了。

几日不见,他似又高了些,下巴更青了,无数的胡茬硬撅撅的立着,彻底夺去了那智慧脑门的风采。

一改往日的调侃,神色严峻,弄得苏锦翎也跟着紧张起来。

“镇西将军常项谋反,带领自己的二十万驻军又伙同三十万元离大军自洛城挥师南下,现已占领了沿途的二十四个郡,尽皆屠城……”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苏锦翎不禁指尖发凉。

“现在襄王和如妃都在皇上手里,他这般举事,就不怕……”

“有什么能比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还重要呢?”宇文玄铮冷笑。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上?”宇文玄铮的唇角牵出一道冷硬的纹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这么说,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她想起那个望远镜,想起皇上说如若有外敌入侵,便要她将此物亲自交到征敌大将军的手中!她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却不想竟是这么快就来了。

“锦翎,你知道常项为什么要反吗?”

“你刚刚也说是为了那个位子,而今他正好可以以襄王一事为借口……”

“你果真不是钝得不可理喻。”宇文玄铮略有赞许,而后话锋一转:“可你知道襄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如若平定这场叛乱,最终得益的会是谁?”

苏锦翎紧锁纤眉,左思右想一番,脑中忽然蹦出个答案,惊得她当即看向宇文玄铮,却在他深如暗海的眸中将这种不可置信渐渐沉淀为肯定。

“常项拥兵自重,屡有反意,若加以时日,定是更加羽翼丰满,所以只能趁其羽翼未丰,力行歼灭……”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但凡建功立业的臣子,但凡有半点智慧的,都应在大局得定之后或韬光养晦,或卸甲归田,而不是拥兵自重,与皇上分庭抗礼。若想要国家稳固,兵权自是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便不能怪皇上多心,因为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难免欲望膨胀,而身居高位之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襄王,不过是个借口,也是逼常项谋反乘机歼灭的引子,皇上真正想要的是……”宇文玄铮眯起眼,攥紧的拳头青筋暴突,骨节尽现:“他不仅要除去常项,还要……皇上最看重的,还是太子!”

这句苏锦翎倒糊涂了,除常项和太子有什么关系,是怕太子无法继位吗?

“锦翎,你知道你此番能从天牢死里逃生是得了谁的救助?宇文玄苍又是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归朝堂?”

苏锦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是不敢想。那个人……果真是那个人吗?可是为什么?值得吗?

“六哥明明可以坐山观虎斗,明明知道若是他一出手定是会将所有的仇恨都引向自己,可是他依旧做了,而且他亦清楚,没了襄王,皇上要对付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

“皇上为什么要对付清宁王?”

宇文玄铮苦笑:“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你会允许自己的臣子哪怕是儿子比你更受拥戴吗?太子被废,皇上就是想看看谁会跳出来觊觎此位。数日前,襄王还炙手可热,那一刻谁敢阻他,谁便会被认定是觊觎大宝者。六哥看得很清楚,可是一些老臣不清楚,还有一些别有用心者故意把六哥推到风口浪尖上。六哥虽称病推辞,可是你遭陷入狱,他再也病不得了。况且,这场废太子风波已让皇上对他生了戒心,如今见他又洞察一切且顺了自己的意顺利除了襄王,以后……”

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目光深远:“六哥什么都知道,他不怕被仇恨追杀,不怕成为皇上的棋子,也不怕皇上将下一个目标对准他,他只怕……”

227栽赃嫁祸

眼底蓦地一片湿润:“锦翎,我喜欢你,可是我做不到六哥这般……”

虽是早就朦胧的感到,可如今被这样明白的提起,苏锦翎还是震惊得不能自已,尤其是得了这样一份曲折且沉重的心思……

她欠了他的,自十年前,今又加了这笔重债,她要如何偿还?他会不会说……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如……先欠着?

依然是那般笑意微微,依然是那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常带着蛊惑,又隐着无奈和哀伤,然而,从不肯言说。

是啊,即便他说了又能怎样呢?有些事,从来没有“如果”,从来没有……

她转了目光,刻意调了话题:“皇上怕不是那般想的,不管如何,王爷始终是他的亲生子……”

“襄王就不是吗?”宇文玄铮冷笑:“天家无手足,无父子,有的只是不变的权力!若说皇上真的看重哪个,无非是太子罢了。为了太子,他要开始一一拔除那些对太子有威胁的人……”

苏锦翎的心思一下滑到宇文玄苍身上,若是清宁王也……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他?

宇文玄铮自是看出她心念是谁,不禁怒气翻涌:“此番,常项带兵南下,势如破竹,天昊虽也有将领可与之抗衡,怎奈多在各地驻守,严防外敌的虎视眈眈,只怕调兵遣将,会给番邦入侵的机会……”

“那怎么办?”苏锦翎神思回转。

宇文玄铮冷冷一笑,笑中有着无尽的悲愤与凄哀:“就在刚刚,六哥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请求挂帅出征!”

仿佛有一根弦在心底崩断,弹出满目血色桃花,碎碎的染红了知语亭的帘幔。

“六哥深知皇上心意。是他大张旗鼓的除了襄王,常项自是恨他恨得要死,此番出征,凶多吉少。常项用兵奇诡,将中罕见,且为人凶狠狡诈,人称边野悍狼,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便六哥收复失地,然而常项驻守之地,幅员辽阔,又三面环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也是朝廷虽然对其忌惮多年却始终没有出兵的重要原因。六哥已然当场立下军令状,不取洛城,誓不回朝!”

宇文玄逸……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吗?

宇文玄铮的声音已是有些颤抖:“六哥此去,凶多吉少,若是得胜回朝,风头无两,怕是……他这一回,竟然都没同我和五哥商量一下……”

苏锦翎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可以,不论胜败,他就不要回来了吧。朝廷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亲情淡薄,利用与被利用,永无休止,即便坐上最高的位子又如何,还不是天天担心会有人取代自己?不若放情山水……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活得更自在些,不必……不必总是苦了自己……

“六哥做了这样的决定,我尚可理解,可是煜王……煜王竟也上表请求出征……”

苏锦翎眼皮一跳,立即看向他。

宇文玄铮眼底滚动的是难以看清的波澜,其间隐现杀机。

莫非他以为宇文玄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清宁王?

的确,乱军混战,正可趁乱行事。可是宇文玄苍……会这么卑鄙吗?襄王一事,无论怎样,清宁王也帮了他一回,他怎么会恩将仇报?

不会,绝不会!

可心底为什么有个小声音在不停的反驳着她的坚定?

抬眸,迎上宇文玄铮的深沉,听到那仿佛连自己亦是不可置信的声音说道:“卫国大将军苏穆风,亦同时请命出征!”

若是换了别人,她还可以认为是国难当前,不过是虚表忠心,却偏偏是这三个……

苏锦翎怔了半晌,方弱弱的问了句:“皇上允了谁?”

“三道奏折,当场一并批下!”

脑中顿时轰了一声。

“锦翎,我还记得当日皇上将那宝物交你收管,一旦兵发,便由你交到征敌将军之手。只是,现在有三人挂帅出征,宝物只一个,我很好奇你会交给谁呢?”

语毕,深深看她一眼,眸中竟有怨意。

是啊,交给谁呢?玄苍是她心之所向,然而又亏欠了清宁王太多,苏穆风更是她的哥哥……

人生有太多的选择题,有时选哪个都是对的,唯一错的,是不能多选。

宇文玄铮已大踏步向门口走去,末了,止住脚步,忽的偏过头:“我倒忘了告诉你。六哥在襄王府搜出的蛭蜱人的种子原是他事先放进去的……”

嫁祸?

“没错,是嫁祸!”宇文玄铮已然知她心中所想,也不隐瞒。

也可理解,为了除掉襄王,自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反正已是一团黑,再泼上点墨也无所谓,而且有了弑君杀父在前,之后的逼宫谋反也便顺理成章了。只是她不明白,宇文玄铮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个,是想告诉她宇文玄逸也是个使卑鄙手段的人吗?可是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怎么会……

“而且那种子是假的。”宇文玄铮声音平静:“蛭蜱人即便在发源地洛城现也十分罕见,帝京倒有一枚蛭蜱人的种子,是先皇怕后人难以辨别真假特意留下的参照物,本封在藏珍阁琉璃柜内。藏珍阁,闲人免进。可是就在不久前,那枚唯一的种子不见了……”

苏锦翎的心跳开始加剧,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三月,皇上南巡,太子监国,六哥辅政,便有机会去藏珍阁。去年皇上北上时,那种子还在,可是这回……当然,依然有枚种子摆在龛架上,却只是个空壳罢了。而且六哥还发现,天依水也少了。传闻蛭蜱人的种子以人血肉为食要十年方能长成,然而若有了可令万物飞长的天依水,一切就不同了,只不过被天依水催熟的蛭蜱人威力会大大缩减……”他转了头,笑意惨淡:“而珍藏蛭蜱人和天依水这两个宝柜的钥匙,整个天昊,只握在一个人的手里……”

心跳过于剧烈,牵得伤处发痛。然而那伤口已然长好,御医说,只需每日涂抹冰雪优昙,便连疤都留不下的。

然而此刻,当真痛得真切,竟好像要撕裂开来。

是皇上吗?是皇上亲手炮制了一切?导演刺杀,顺势嫁祸宇文玄苍,利用襄王查办此案,再借清宁王之手除了襄王,引得常项造反,便可师出有名,发兵剿杀常项,回收兵权。

事情因铲除襄王而起,清宁王不得不挂帅出征,煜王得清宁王相助方冤情得雪,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如此,败……可替太子清除障碍,胜……襄王便是前车之鉴。

然若直接嫁祸襄王谋刺杀一事,未免突兀,且蛭蜱人出于洛城,宇文玄缇虽志大才疏,亦不至出此下策,引火烧身,于是以宇文玄苍为跳板,如果不能除了襄王,便就此除了煜王。煜王得罪了太子,而得罪太子就等于得罪皇上,他查办太子时定没想到有一把刀已悄悄的悬在自己头上,刺客事件又恰在此刻发生,简直是合情合理的抢班夺权。可宇文玄逸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助皇上圆了心愿,却包揽了所有祸水,身处险境。

若无他插手,现在会是如何?

他的确看清了形势,也预知了结果,却是心甘情愿毫不犹豫的以身犯险……

她已不知该作何感想。

襄王或许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将一个小宫女牵涉至此方令局势倒转,令自己深陷囹圄。

她不想自作多情,可是心底为何有着浓浓的歉疚?

而皇上……怎么会这样?这些人可都是他的亲生子,难道为了个不成器的太子,就要把他们全部牺牲掉吗?

她想不通,她宁愿是自己误会了一切,也不希望那个对自己亦威亦慈自己亦无数次偷偷将他当做父亲之人竟是有着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冷酷无情。

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人?

她忽的记起皇上曾对她说……为了达到更为重要的目的,不得不做一些牺牲……

曾几何时,她非常希望宇文玄苍能够达成所愿,不为那个九五至尊的风光,只为了他的雄心壮志。可是现在,她非常害怕,若是他真的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物,是不是也会变得这般冷心冷血?

可是宇文玄铮为什么把一切都告诉她?

她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锦翎,不管怎样,那个人做事都是从大局出发,我们身为臣子,毫无怨言……”

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是,这是什么破理论?

为什么为了实现一个目标就要牺牲那么多人?舍弃那么多人?他可以去永宁宫关爱那对被他忽视了十七年的双生姐妹,为什么不懂得珍惜一心为他戎马倥偬打天下的儿子?为什么要亲手把他们送上死路?他有没有考虑过那些被他利用的人的心情?被至亲出卖的痛楚?那个在凌霄山巅的位子,的确只允许坐一个人,难道流淌众多优秀的鲜血就是为了扶植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

什么厌胜之术?无非是他为了洗白太子的荒淫而使的把戏!

228为情所困

他的确是个明君,手掌天下,泽被苍生,开疆裂土,一统江山,然而,终是要败在因为过度宠溺而刻意回避的双眼上,而将那些为他披肝沥胆的亲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噌的从位子上站起,顾不得胸口牵起的剧痛……

可是宇文玄铮拦住了她:“皇上不在宫中……”

“在哪?”

“太庙。明日大军出征,皇上亲去太庙祈福,这时辰已是远在百里之外,你追不上的……”他扶住苏锦翎:“其实也不必如此。这些事迟早会发生的,我们都有准备,而今只是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出征,也未必就是绝路!”

他笑了笑,很艰难。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遇事就喊打喊杀的皇子,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八殿下。他高大,魁梧,一颗少年的心正渐渐成熟稳重起来,散发着坚毅的光彩。

“锦翎,我觉得……”

他欲言又止,苏锦翎却即刻明白了他的犹豫:“他在哪?”

宇文玄铮笑了:“我想你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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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气喘吁吁的来到静|香园。

她没有忽略玉秀山,没有忽略漱玉潭……那里一片清幽。

心不是不失落,然而下一刻,她便出现在琼花林。

时至仲秋,即便是在午后柔媚的浅金中,层叠的绿叶也失去了春的生机,它们低垂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语,于交头接耳中遗落无数摇曳的光斑。

在暗绿的深处,有一个冰色的人影静静的坐在那。

道道纤细的光线晃来晃去,他的身影便若隐若现。

他那么安静,仿佛是一个路过的仙人于此处小憩,令人不敢轻易打扰。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时,苏锦翎忽然喉头发哽。

她努力咬住嘴唇,压下眼前的模糊,深吸了气,轻轻走上前去。

脚下的草地已不复春日的青翠,半黄半绿的层叠着,在石青黄|菊缎鞋下发着轻微的叹息,使得这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憔悴,包括那个冰色的人。

那人一定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却依然一动不动。

宽大的袍摆垂落在地,风小心翼翼的拾了一角,悄悄的摆弄着。

那架紫藤萝秋千早已没了串串雾紫点缀,只余青色的藤细小的叶在几不可查的摇动中静默着。

忽的想起关于这秋千的不好的说法……一旦坐上去,便会终生为情所困。

而那个春日,琼花如雪紫藤如雾中,他扬颔大笑,忽又敛了神色,沉声道:“本王何惧如此?即便如此,亦是心甘情愿!”

他依然是早已知晓,却依然是义无反顾。

心底酸涩再起,深知此种心绪愧对宇文玄苍,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那种难受。

她看着他静静的坐在那,依然是背靠藤蔓,一副悠闲模样,却忽然害怕只要一眨眼那个谪仙一样的人就不见了,而且忽然感到,此番一别,可能真的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王爷……”她不禁开口急唤。

宇文玄逸蓦地转过头来,睇了她一眼。

那眼底好像有乍现的惊喜,还有……刹那涌出的极细极细的泪光。

然而未及她看清,他便迅速转过头去。

又过了片刻,方缓缓转过来,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映着浓荫绿叶,唇衔淡笑,一如往日:“你来了……”

忽然就忍不住哭出来,跪倒在地:“奴婢谢王爷救命之恩,奴婢连累了王爷……”

敞袖如云,一只手稳稳扶起了她。那手稍用了力,往回一收,似是要拥她入怀……却又于骤然间止住。

一个声音飘落耳边:“玄铮又同你胡说八道了?”

她点头,又急忙摇头。

他笑:“不过是讨还他欠我的,与你无关……”

知这不过是他的安慰之语,心下愈加难过,却又听他笑道:“而你若是非要这般以为便是又欠了本王的情呢……”

泪更剧烈。

“不过又要欠着了……”似叹息悠长。

她哭得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声音倒欢快起来,伴着秋千悠悠:“让本王想想,你都欠了多少?这一回,可是要想想让你如何偿还了……”

“奴婢希望王爷早日凯旋……”

秋千低语骤止,他的眸底猝然闪亮,如星耀深海。

可是下一刻,又归于平寂,声音更是欢快的虚无:“是啊,本王还得回来讨你的利息呢……”

“而若是我不回来……”语气骤然低沉。

“王爷……”

这一句,似是将心底的恐惧挑起。

她一瞬不瞬的看他,生怕他就这般不见了。

她一瞬不瞬的看他,似是要从那眼底看出他心中的决定。

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他好像已经……去意决绝?

“傻丫头。”

他倒笑了,拂袖起身。

清风徐徐,扫过他的鬓发,拂动他的衣袂,将清寒的杜若之香送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湖绿飘带,飞舞的发丝,淡淡的纠缠。

即便不抬头,亦知他在看着自己,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目光,定是去了魅惑的柔若春光,定是能让世间女子沉醉其中的深情脉脉。

然而她不能看。

她什么也给不了他。有些心意,他明了,她亦明了,而偏偏明了的,是说不得,说不破的。

“奴婢恳请王爷平安归来,即便……不归来,也请活着,好好活着……”

忽的就回到了去岁春日的静|香园,他倚着太湖石,听那冷锐之人和一个小宫女的对话。

当时他只觉得好笑,然而就是这一句“活着,好好活着”,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轻易的打乱了他的心。

“锦翎,我可不可以……”

她蓦地抬起眼,正撞上他的眸子。

那眸子深不见底,盛着满满的春意与热切的期待,如星光碎闪,亮了整个天地。

心忽的惊慌起来。

若是,若是他提了什么要求……但凡这种情况,好像都是要做点什么以作诀别,可是,可是她该怎么办?她的确有着来自现代的灵魂,可是她不想做出一丁点对不起宇文玄苍的事,哪怕仅仅是一个拥抱。

那碎闪就那么一点点的黯下去,好像烟花落尽,只余一片空寂的夜空。

却是笑了,又后退一步,郑重敛衽为礼:“还请锦翎姑娘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多多去看望瑜妃娘娘,代我……照顾她。”

沉默片刻,郑重回礼:“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重托!”

轻轻一笑,似是放下满心重担:“既是如此,本王就多谢姑娘了。也请姑娘好好照顾自己,本王……先告辞了。”

语毕,深深看她一眼,飘然而去。

苏锦翎就定定的看着那抹冰色渐渐消失在暗绿之中。

周围一片静寂,只有鸟语轻吟,枝叶窸窣。

她走到紫藤秋千跟前,轻轻抚过那深青的藤蔓。

上面好像还留着他的温度,虽然宇文家族的体温是统一的冰冷。

“关于这秋千有个不好的说法,一旦坐上去,便会终生为情所困!”

耳边又响起了他好似漫不经心的声音。

犹豫片刻,依然坐了上去。

水绿的撒花裙摆一下一下的拂过脚下半黄半绿的衰草,草叶在风的带动下忽前忽后的摇摆着。

她记得那时他站在自己身边,一下一下的推动着秋千,她就这般盯着草地,对他说:“王爷和平日不一样了呢。”

平日里毫不在意的事,一旦到了某种时刻,到了某种环境,就开始成串泛滥。

只是她很奇怪,她什么时候积攒了关于他的这么多的回忆,竟然还如此清晰?

头靠在紫藤之上,叹了口气,疲惫的闭上眼睛。

然而有一个声音,极轻极细,似漂浮的蛛丝般若有若无,却轻易的牵引了她的注意。

极轻极细,极柔极缓,有着绵绵的哀愁,有着不尽的思虑……就这般乘风而来。

是那曲《葬心》。

这样的清越,这样的飘渺,应是来自知语亭里的那把素琴。

还记得知语亭下,反复弹奏的乐曲将她的手指磨得血迹斑斑,是他后来在琴旁备下了一副玳瑁指甲。

还记得他悠然的弹着曲子,极为洒脱的大笑道:“若是得此佳人,必不负她,不让她在这大好春日伤心难过罢了……”

还记得暴雨骤降,他立在风口处为自己遮风挡雨,雷声轰鸣中……纵然她一再极力回避,依然知道是他……紧紧抱住自己,因为无力缓解她的痛楚分外焦急……

琴音幽幽,裹挟着难以言说的淡伤,越过红墙,穿过树梢,伴着午后的阳光,碎碎的撒了一地。

回忆被切割成碎片,又连缀到一起,纷至沓来,铺天盖地,翻滚如潮。

怎么会这样?

闭了眼,仿佛看到知语亭内帘幔翻卷,一冰色人影若隐若现,敞袖随风,鬓发飘飘,优美的长指于琴弦上悠然滑动,一个声音便自琴声中飘出……若是我说对了,可否就算是锦翎姑娘的知音了?

睁了眼,仿佛看到那冰色人影立在琼花林中,落英翩跹,难掩他倾世风华,更添仙姿飘逸。彼时,他留恋的望着满树玉雪,轻声道……琼花一年只开一次,我已是多年无暇观赏,今日得见,甚幸,有美人相伴赏花,更幸。不知来年是否还有机会来此赏花,亦不知锦翎姑娘可否愿陪本王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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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似曾相识

咬紧了唇,却挡不住泪水。

她急忙逃离这个隐匿着无数回忆之地,却好像听那人在身后叫住自己……只不知笛子吹得再好,可有琴音相伴?

她逃到漱玉潭边……那是她与宇文玄苍初次相遇之所。

玄苍,让我看到你,我好害怕……

潭水清清,浮映白云,四围一片静寂。

他不在……

也就在此刻,琴音没了,就像悄然的开始,亦毫无预料的结束,只余清风徐徐,捎来丹桂的甜香,也捎来花瓣微颓的气息,卷着鬓边的发丝,在眼前飘舞。

潭水静静,鸟儿偶尔撒下一两声啁啾,于水面轻轻点开浅浅的涟漪。

心底的混乱渐渐平息,终凝成一股淡淡的愁绪。

明日大军就要出征了,他应是正在府中准备,又怎会……

思及会有人在他身边反复叮咛……虽然她们说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可一旦想到不是出自己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明日出征,是凶是吉,福祸难料,她多想见见他,或许不必说什么,只要和他静静的待一会便好,可是……

心仿佛被什么掏空了一块,怎么填都填不满。

明日出征,会在哪里誓师?她会不会有机会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

曾经的相处,她虽是全心以对,却也有女儿的矜持,然而此刻,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他身边,如果有可能,就缠住他不让他走。

当然,她知道男儿当保家卫国,当建功立业,不应囿于儿女私情,况常项虽是被逼谋反,却残酷无道,戕害良民,且又勾结元离,实乃引狼入室,投敌卖国,罪不容诛。然而此刻,她真的很想自私一回,试想自古那些送自己的家人上战场女子,口口声声的让他们尽心为国不吝生死,而心里就当真那么大公无私吗?

她坐在太湖石上,眼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向西滑去,心一点点跟着揪紧。

明日此时,他将会在哪里?

明日一别,何日才会相见?

会不会……

再也坐不住,急急往回赶去,虽知不管现在她去了哪,都是同样的茫然无措。

路过悦君山时,不由自主的慢下脚步。

只是短暂的犹豫,便抬眸望去……

知语亭已半蒙在暮色中,帘幔依然悠然飘摆,卷起夕阳的余晖,偶尔拂动琴弦,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响……

万籁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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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锦翎不知道,有双眼睛一直在默默的关注她,从琼花林到漱玉潭,又至悦君山,现在又目送她往承乾宫而去……

那双眸子隐在暮色中,恰被青梧洒下的阴影遮住。

他就那般站了好久,直到夜幕彻底落下,依然于浓黑之中偶尔飘出一抹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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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回到浣珠阁时,惊异的发现门外齐刷刷的列了两排侍卫,秋娥踮着脚尖站在台阶上,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见了苏锦翎,小鸟似的飞过来。

“姑娘,你怎么才回来?”说着,有些胆颤的回头看了看那些侍卫。

苏锦翎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眼见得突然多出许多侍卫,各个持刀拿枪,火把熊熊,心底顿生不安,然而于兵器肃杀之处现出一张极华美的脸,在火光跃动下倍显妖冶。

是太子。

他来干什么?

现在皇上不在宫中,明天大军就要出征,他莫不是要……

太子微微一笑,步下台阶。

她人虽立在原处,心却往后退了两步。

秋娥毫无护主之心,见太子器宇轩昂,急忙将自己藏到苏锦翎身后。

“浣珠阁清幽雅致,的确是修养的好地方。”

他的声音较往日多了几分清透,连目光也明澈起来。火光耀跃,闪亮如晶。

此种状况,不由真要让人怀疑他此前的种种淫|逸荒唐都是受诅咒所致,然而仍旧让人生不出半分好感。

“皇上赴祖庙为出征将士祈福,嘱本宫明日代其于军前誓师。本宫记得皇上数月前曾将一物交与姑娘,一旦有敌犯我天昊,便要姑娘亲自将其交到征敌大将军的手中。姑娘得此重托,所以本宫今日特别亲自来通知姑娘,明日寅时随本宫一同前往奉仪门,于军前誓师!”宇文玄晟语气铿锵,豪迈尽显,然而话锋一转:“出征紧急,刻不容缓,怕是无法在一夕之间再做出两件宝物,但不知这唯一的宝物,姑娘会给谁呢?”

凤眼斜扫,带着些许戏谑及意味不明,随后有内监奉上一个硕大的鎏金托盘,起伏的红锦下是为明日登临时所备的礼服冠带。

秋娥忙的接过,二人谢过太子。

宇文玄晟也不纠缠,带人走了。

人影移动间,苏锦翎看见一个跟随在宇文玄晟身边的小太监偷偷回头瞅了她一眼。

虽然太监是被处理了某些重要机能的男人,多少有些女人气,但仍是男人模样,而那小太监生得极为秀致,仅一瞥之间便是风情无限,若不是身材的平板,倒真要以为那是个女人了。

火光微摇,那份秀致更显妩媚。

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

待脚步声远去,二人方迈上台阶。

秋娥小心的瞧了瞧四周,附到她耳边低语:“姑娘有没有觉得那个小公公很有些眼熟?”

苏锦翎一怔:“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秋娥神秘一笑,随她进入房内,待她在绣墩上做好,忙放了托盘移了菱花到她面前。

她只对镜一照,立刻神色一变……难怪觉得眼熟,镜中这张脸乍一看去竟与那个小太监有几分相似。

“奴婢听说姑娘被冤枉入狱时,太子曾跪在昭阳殿前替姑娘求情。奴婢入宫时日虽不长,但对太子也略有耳闻,虽是被厌胜所致吧,但是堂堂一个太子能够如此……”

她瞅了瞅苏锦翎的神色……凭借方才的观察,她发现姑娘对太子并无好感。

“只是皇上不允,太子也没有办法。不过后来有一天,太子路过御花园,忽然见到了这个小公公,当即叫来亲自问了名姓,下午内务府便将人送进了紫祥宫,什么也不用他做,就是天天陪着太子,听说现在比那个叫江锦的姬妾还要受宠。上次有人不小心剪坏了那小公公的指甲,太子就将那人的指甲全都拔了。太子还给那小公公赐了新名,叫……玉锦……”

苏锦翎只觉心底一阵阵泛寒,拱得胃一个劲难受。

“其实姑娘今日只见了他,太子宫中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小公公呢,都是太子的贴身公公端元派去在宫里搜罗的,听说……”

秋娥眼睛发亮,蹑手蹑脚的溜到窗边,左右看了看,掩了花格长窗,又蹑手蹑脚的回来,神秘兮兮道:“听说还从宫外偷运进来不少年轻男子,都没有净身,现就藏在紫祥宫……”

她冷笑。

太子开始好男色了,这又是受了哪门子的诅咒?

“姑娘,时辰不早了,明儿还要去奉仪门,丑时就得起来装扮……”

说着,顺手掀了那层薄薄的红锦,当即一声惊呼。

摇曳的烛光下,金丝银线密绣的吉服熠熠生辉,碎钻点缀如星光密布,晃得秋娥的小脸上布了满满的星星点点,颤颤晃动。

她恍若做梦般捧起那衣裳,只轻轻一抖,便好似星辉泼洒般倾了一室华彩。

那是一件鎏金铮海棠文锦绣云吉服,里外三层,无处不点缀,无处不耀目,只望上一眼,便觉到处流星,满眼萤火,竟是看不清那图案纹理,繁复至极,冶丽至极,也庸俗至极。

怕是太子特意去内务府拣了这么件俗物,倒是很符合他奢侈张扬的个性。

“姑娘,要不要试试?”

秋娥连声音都颤抖得有些梦幻,又颤颤的望向那膺鸟顶金冠。

依然是光华灿灿,鸟翼则是以纯正鸟羽制成,于光下变幻着五颜六色,其旁垂下的银丝珠络绵密如雪,莹莹有光。

“我有些累了,还是早点歇着吧……”起身却见秋娥仍痴痴的擎着那团灿烂,不由笑道:“不如你穿戴起来给我看看?”

秋娥回过神来,忙要跪倒:“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件衣裳,喜欢就穿,反正这里也没有旁人……”

秋娥的心思有些活络,然而这毕竟是要用于大典的吉服,她这种没有品位的小宫女能够摸一摸都已是极大的幸事了,又怎敢……

可这衣服真漂亮啊,比她中秋时偷瞧到的如妃的礼服还要漂亮。那时襄王正受到重用,如妃自然意气风发,一袭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盖过了所有妃嫔,更赢了天上满月的光辉,只可惜……

“来来来,莫非还要我这个病人替你打扮?”

苏锦翎一把拿过那吉服就往她身上披。

此刻,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大学宿舍,当时每每有人买回一件衣裳,寝室里的八个人都要抢着轮番试一回,再对镜搔首弄姿一番。

这一眨眼,真的便是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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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不明所以

“姑娘,你会不会……”秋娥还是有些胆怯,但眼底已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你还信不过我吗?”

秋娥眨眨眼,忽然笑了。

中单、衮衣、蔽膝、抹带、勒帛、玉绶、赤舄……最后戴上金冠。

一个金光闪闪的人立在屋中,好似一棵璀璨的圣诞树。

对,就是圣诞树。

苏锦翎冷笑。

这副装扮全然不像是去参加什么誓师大会,而是要进行册封盛典,若是自己穿上这么一身立在奉仪门上……结果可想而知。

宇文玄晟原来也不是一无是处只知享乐的草包,这次风波倒让他也涨了不少见识。

岂止是他,好像许多人,经了这场政变都变了许多,包括自己。她甚至觉得这场政变就像一次大地震,虽然看似停止,而余震正在悄悄的四下蔓延。

秋娥经过这一番披挂已经不会行动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呆呆的立在那,浑身碎闪。

苏锦翎帮她移到落地镜前。

银丝珠络遮面,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却有低低的啜泣自盈动间逸出。

“好看吗?”

“好看,奴婢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现在,你还能看到自己吗?”

“……”

“这件衣服,这金冠……重吗?”

金银脆响,悦耳动听,那遮盖严密的面容缓缓转过来。

苏锦翎知道她不明白。

人们费劲心机的努力着,可是当将一层层沉重加在身上之后,别人看到的是什么?好看的衣服?尊贵的身份?可是你呢,你在哪里?即便面对镜子站着,除了这身华贵,你又看到了什么?

如此沉重,却仍要坚持,靓丽着,也辛苦着。

如此沉重,前进的脚步也愈发艰难。

不忍放下,因为有些东西加在身上久了,一旦除去,面对真实的自己,怕是要觉得陌生吧。

世间人,有几个能放下名利?

沙漠上抱金而死的旅者,纵然拥有了金子,又有何用?

一生纠缠,一世沉浮,乐在其中,苦在其中,然而终要向更高的地方迈进,只是不知当站在那高高的山顶之后,除了鸟瞰天下,遍享朝拜,还能得得了什么,因为那个位置,只能站下一人啊。

“姑娘……”

秋娥费力的抬手聊起面前旒苏,却见那纤弱的人影没入珠帘之后。

烛光柔暖,却洒落一室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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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娥是在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中惊醒的,亦来不及回想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直接冲到雕花门前。

尚服局全部人员都集中在门外,按品级排作三列,均正装肃穆。

“苏宜人起来了吗,距离寅时只有一个时辰,尚服局的人特来给她上妆。”

站在队末的司仗司女史撇撇嘴。

也难怪,苏锦翎不过是个五品宜人,前段时间因为诅咒太子辱骂襄王一事还被打入天牢,而今刚一出来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誓师大会……岂是她这种仅有一点小品级的宫女去得的?要知道,连贤妃可是都只能待在雪阳宫呢。

外面这些人平日都是伺候宫里的娘娘的,秋娥可是不敢怠慢,忙诺诺的应了,便奔到屋内去叫苏锦翎。

可是撩开湖蓝弹珠纱帐,一句唤就卡在嗓子眼……

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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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一夜未眠,有了无数的设想,其中一个是让秋娥代她站在奉仪门上……反正旒苏遮脸,衣服厚重,也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然后她寻套兵士的服装混入队伍中,跟随宇文玄苍而去。

当然,这只是设想,只是在无数感天动地的言情小说里出现的桥段,因为她深知,军纪森严,此番任务严峻,断不会随意被混入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一旦查出,可能没等递到主帅面前就先被当奸细处死了。而且征兵皆有固定要求,她这样瘦瘦弱弱的怎会入选?岂不是不打自招?而最为关键的是,她不想让他为自己分心。

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主角竭力挡住敌人让同伴逃脱,可那同伴偏要又哭又喊的不肯离开。原本主角还算有一丝生机,结果二人全部身陷险境。

每每看到此处,都恨不能揪出那拖后腿的暴打一顿,如此又怎么好步人后尘?她什么也不会,去了只是麻烦,唯有让他看到自己平平安安,也可放心而去,全力对敌。

她,会一直平平安安,等他回来。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心已平静,唯一能想到的,一会见了他要说什么。

有千言万语在翻滚,却拣不出一句。

她拢了拢袖子……那里正藏着皇上让她代为保管的宝物。

不仅是宇文玄铮,宇文玄晟,就连她自己亦是会有这样的疑问……到底该给谁呢?怕是连那三个人,心中也在作此感想吧?

“锦翎姑娘起得可真早啊!”

密林之后忽然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紧接着宇文玄晟自林中转出。

一身红底金案冕服,在昏暗中碎闪星光,青玉金翅冠笼住青丝,金玉生辉,尽显华贵。这一身的璀璨倒与那套上下里外无处不闪亮的吉服相得益彰。

不得不说,若是刨去那荒诞无能,这的确是一副好皮囊,摆在高高的位子上,也能威仪赫赫,震慑群臣。

“我以为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我睡不着……”他一声轻笑,凤目流转,睇向她:“想来尚服局的人是扑了个空吧?只不过,锦翎姑娘这身打扮,到时怕是……”

苏锦翎今日一身素白,长裙曳地,敞袖飘举。依然不施粉黛,长发也只以丝带随意一束。

宫中忌纯黑纯白,即便襄王当年那般得势,在玄黑的衣袍上也需绣上一星半点的红纹压一压。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战事一起,总是有生有死……”

“那倒是,否则还打什么仗?”宇文玄晟满不在乎,却忽然语气一转:“但不知姑娘是希望谁生谁死呢?”

苏锦翎挑眸对他,目光如刃:“我只希望那些将士流的鲜血所捍卫的是一个值得拥戴的王者!”

宇文玄晟一怔,转而扬颔大笑:“锦翎姑娘怎么就知道本宫不值得他们用生命拥戴呢?”

苏锦翎懒得理他,准备离开。

方向前走了一步,却听他恨声道:“若是本宫,若是本宫可带军出征……皇上果然好打算!”

苏锦翎有些不明所以,回头却见他收回击在树干上的拳头,那上面渗有血迹,却自然的隐于刺金袍袖中。

再转瞬,却见他又显出惯常的狷狂与妖邪:“时辰不早,还请锦翎姑娘随同本宫一同前往奉仪门。尚服局的人怕是现在正跪在那请罪,姑娘是不是也要给她们个交代呢?姑娘总笑我不仁,姑娘今日又当如何?”

二人行至通往奉仪门的惠竹小径时,果真见尚服局的人依品级跪了一地,见苏锦翎过来,个个面露不平。

宇文玄晟意味深长但不无幸灾乐祸的睇了苏锦翎一眼。

苏锦翎垂着头行至她们面前,立了片刻,忽然伏拜在地。

如此大礼顿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又见她起了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施施然向前走去。

太子的眼中露出几分玩味,也不介意她走在前面,直至行到北城楼前,随身太监端元方唤住她。

北城楼,奉仪门,高大巍峨,庄严肃穆,两列御林军软甲加身,持枪肃立,缨飘烈焰,刃挑晨光。

甫一见,便有一种肃杀之感,轻易的便唤醒了人心底沉睡的热血。

太子与她并肩而立,刺金袍袖刺目划过,露出一只形状优美的手。长年的养尊处优,使那只手极为柔嫩丰满,肌理细腻,不同于宇文玄苍和宇文玄逸的掌中总是有着磨不掉的茧子。

她怀疑的看他一眼,却见他一笑,竟也有几分郑重。

是要与她携手登上那九十九级青石台阶吗?

她别开目光,退后一步。

宇文玄晟也不坚持,负手身后,拾级而上。

隔着厚重的步青云的鞋底,依然可感到青石阶上寒凉沁人,这身素锦衣裙毕竟有些单薄,随着石阶的攀升,已有风打斜的吹来,卷着秋的萧瑟与桂花的残香,浮动衣袂,飘举翻飞。

宇文玄晟慢下脚步,刻意与她拉近距离。

她忽然觉得风小了许多,却见缇色袍摆翻飞,金案闪亮,时不时的刺痛眼底。

她移开视线,望向一旁。但见青黑的石墙纵横交错着无数痕迹,深深浅浅,形态不一,似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历顺五年三月十七日,赫祈人长驱直入攻入帝京,就在此处与天昊御林军短兵相接。因为决策失误,亦是因为奸细作祟,导致各地军队皆出于数百里外与五国军队交兵,却错过了这支十万人马的赫祈军。守军只一万人,为保卫天栾城,浴血奋战,死伤无数,却是坚决的将十万人马距于奉仪门外十日。第十日,有内鬼偷袭守军,结果奉仪门大开,赫祈蛮子一拥而入,守军寡不敌众,血溅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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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奉仪誓师

宇文玄晟移步上前,缓步而行,光滑的指拂过粗糙石壁上的沟壑:“这是刀伤,那个兵士被斩断了臂膀,失了武器,却扬着断臂扑向敌人……这是枪伤,士兵被长枪定到了石壁上,却穿过了长枪,一步步走向敌人,终力有不逮,死了……这也是枪伤,那个士兵身子被穿透,却回手砍了敌人一刀,抱着敌人一同跃下城楼。他半月前方娶了亲……”

苏锦翎只听得喉头发梗,心底发颤,指尖泛凉。

“父皇当时身为皇子,年仅十三岁却与兵士们一同守卫天栾城,亲眼目睹了一切惨烈。后救兵来援,帝京解困。那一战后,父皇威望陡升,第二年,皇祖父废了太子,在朝臣和众将士的推举下立了排行第三的庶出的父皇为储君……”

苏锦翎眼角一跳,猛的联系起宇文玄晟在密林里的愤怒,莫非……

“自我记事起,父皇每年的三月十七便带我来这里,讲那场浴血厮杀……”他澹然一笑,看向她:“到了。”

似有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她衣袂翩跹,遮了眼帘,卷起他华服翻卷,猎猎有声。

待衣袖滑落,她微睁了眸子,只见奉仪门上疏密有致的整齐列着薄甲禁卫,身如秀树,面向下方一片开阔得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广场持兵而立,静默肃然。

奉仪门是天栾城最北方,面临浩瀚的长天阔土,平日亦作阅兵之所。眼下四围静寂,笼着渐渐明晰的晨光,时有落叶翻飞而过,颇显苍凉。

秋风绕身,虽有宇文玄晟着意遮挡,寒意依然加剧。且凌高鸟瞰,顿生眩晕之感。

她身子方晃了晃,便觉一只手臂轻轻拢在肩上。

是宇文玄晟。

她厌恶皱眉,避开那环绕。

宇文玄晟今天脾气特好,毫无恼意,只微微一笑。

端元凑上前,轻声道:“殿下,时辰到了。”

宇文玄晟略一点头,神色渐肃。

瑞安便扯了尖细的嗓门:“时辰到——”

仿佛是一瞬之间,立于城头的兵士的手上均竖起了二人高的大旗,于同一时间迎风招展,紫地上的五色飞龙腾云驾雾,鳞须尽展,几欲破空而出。

下一瞬,陡然炮声隆隆,惊天动地。

三响过后,四下里忽然遥遥滚起杀声。细看去,于东西南三面原本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仿佛起了层极薄极淡的烟尘,先是一道线,渐渐加粗加厚,进而烟尘滚滚,夹以星光碎闪,呈半圆的态势,一点点的铺盖而来。

呐喊声,马蹄声,声声震耳。脚下的坚固随着这敲心摄魂之音也跟着颤动起来,却丝毫无觉恐惧,倒有一股热流,在眼底,在心间滚滚翻腾,竟抵去了秋晨的清寒。

喊声渐近,马蹄愈疾,嘶鸣交错,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兴奋跃动,烟尘滚滚恰如海浪翻腾,江潮涌动,不断吞噬着静寂的土地,直扑至奉仪门下。

就在滚滚烟尘自三个方向汇聚到一起的瞬间,一道阳光猛的跃出地平线,如利剑一般穿入烟尘。刹那间,金光泼洒,卷着沸腾的烟波,是金色与暗灰交织翻涌的豪迈与雄壮。

转瞬之际,骑兵已按兵布阵,战马齐整,往来穿梭,刀枪来去,呼喝有声。

金龙紫旗于朝阳之中大放光芒,勾出霞光万丈。

“若是你站在这个位子,你愿意将眼前的一切拱手相赠他人吗?”

惊叹中,苏锦翎好像听到有个声音轻轻的擦过耳畔。

她怀疑的看向宇文玄晟,却见他眯起凤眼,唇边漫上笑意,竟是少有的庄重威严,却更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

就在这一刻,苏锦翎忽然对古往今来为了那个只能坐上一人的位子而不惜流血牺牲的男人们有了新的了解。

对于一个帝王,他所渴望的是什么?是酒池肉林?是美女如云?是大好河山?是千秋功业?这些字面上的东西她可能永远无法体会,然而此刻,心中真实的翻滚着登高鸟瞰君临天下的洒脱与奔放。她身为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胸怀壮志满腹豪情的热血男儿?

呐喊震天,搅动云层。

伴着有节奏的喊声,整齐有序的变换着阵列,刀枪剑戟,利刃铿锵,划出道道寒光,穿云折日,气贯长虹。

每一声呐喊,每一次落步,每一道斩破日光的耀目,都让地面颤上一颤,那自脚下传来的酥麻劲卷而上,直撼人心。

三色军旗分自三方而来,黑底金色苏字旗,赤底墨色煜字旗,青底银色清字旗,盘旋飞转,携风猎猎,舞动烟尘如涛,若蛟龙出海,势冲九霄。

鼓声徐起,渐渐震耳欲聋。

三色军旗挥洒如风,兵士潮水一般退去又聚拢成三个严谨的方阵,三色军旗整齐有序竖列为“川”字。众军士齐吼一声,声入云汉,山河顿为之一震。

伴着呐喊的余音,烟尘渐歇,却有三匹马于旭日初升中分从三个方阵末端驰骋而来。

顷刻间,云霞陡然挥洒万丈彩光,笼罩乾坤。

自西向东,墨、赤、雪三匹骏马穿破霞光,载着英姿勃发风神各异的三人踏着烟波,如三支劈风利剪直插奉仪门下。

叱声忽起,骏马齐齐人立而起,三个身影跃然马下。或战甲铿锵,或衣袂翩然,皆行军中礼。众军亦跟随落马,行动齐整,作风利落,如风卷劲草,如浪打沙滩。顿时,山呼之声如浪吼海啸,裹挟金风,直卷苍穹,

“吾皇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聋发聩,余音如波。

忽而万籁俱寂,只余风声绕耳,吟唱不绝。

一个声音驾风乘云,就这般在耳边朗朗响起。

“吾皇圣明,泽披万世,怎奈常项心怀不轨,觊觎神器,窥视大宝,于边城谋反,且伙同元离进犯我朝,杀我百姓,夺我河山,血洗二十八城。身为天昊子民,享天子恩德,面对叛逆,面对血海深仇,该当如何?”

“诛杀叛逆,收我河山,誓除鞑虏,不胜不归!”

金戈齐举,声震天地。

宇文玄晟微一点头,束发金冠折出光芒刺目,映衬肃颜如山,丹唇如血。

有宦官奉上金质托盘,上置三只青瓷碗。酒水如镜,满而不溢。

“第一杯酒,敬天。长天浩瀚,神灵有知,保我军铲除谋逆,一震天威!”

袍袖一挥,酒水于半空滑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清澈淋漓,光彩夺目,醇香入魂。

“第二杯酒,敬地。后土载德,万物生辉,护我军收复河山,再展雄风!”

清酒如雨,自高高的奉仪门上飘洒而下,洗濯将士双眸炯炯如烈火燎原。

此间,有太监于军前置酒,三位将领持酒在手,抬眸上望,目若寒星。

“第三杯酒,敬我出征将士。愿我天昊龙翼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愿为吾皇披肝沥胆,直捣敌穴,收复河山!”

众军齐喝,声若雷霆。

太子饮先,三将相随,随后四声裂响合为一处。

拱手作别,三将引缰上马……

“且慢……”

高高的奉仪门飘下一句轻语,轻而易举的拦在了三位将军面前。

三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所有人亦是循声而望,目光却是越过那金光闪闪之人,直落在那白衣女子身上。

城楼风大,吹起那长裙大袖,翩跹如蝶,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却是执着的坚定的立在那。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尽数倾洒在她身上,如梦如幻。

她端端的立在那,衣袂并长发漫卷,却遮不住那双灵澈的眸子,像秋水般映入人心。

她高高的立在那,白衣胜雪,青丝焕彩,临风飘举,似仙子临凡,圣洁又高贵,端庄又无暇,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神圣之感,好似他们所要护卫的不是一句句的豪言壮语,而是心中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正因为这个理想,万里河山才更加争辉耀目,重如千钧。

宇文玄晟微微一笑,睇向苏锦翎。

眼前的这个女人正身沐霞光,容颜似雪铺金,双眸如宝石般簇亮。她静静的立在面前,衣袂托着朝阳彤辉,如波浮动,整个人仿佛燃作霞光一缕,光芒四射。

这是一个只需一瞥便足以让人铭记一生的女人。

若是有那么一天,能与她如这般并立高处,同看千军万马,谈笑间指点江山……那将是怎样的一种豪迈?这个女子,无处不透着柔弱可怜,然而却有一颗倔强坚韧的心,是那般磨折不了,压迫不倒,无论风大雨狂,就像蒲草一样永远都有自己的坚守,而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得了这样一颗心?

他的心里暗叹了一句,冲她点了点头。

她少有的遵了他的命令拾级而下,灿烂的阳光亦拽不住那飘飞的裙摆,只一忽,便只余石阶空寂深沉,纵然有阳光温柔宠爱,却依然泛着清冷萧瑟。

唇边的笑亦渐渐转为冰冷,眯起凤目,凝眸城下。

片刻后,便见那莹白的一点飘出城楼,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向着那三人飞去。

自西至东……苏锦翎,你会将宝物给谁呢?

232依依惜别

澎湃的热血豪迈在飒飒的秋风催促下化作难舍的别绪离情。

苏锦翎不知自己是如何步下的台阶,待她走出奉仪门,看到那一字排开的三匹骏马,再看到他们身后密麻如林的军士,方发现那暂时被她遗忘到脑后的别离如今真实的迫近的逼到眼前。

她不禁止住脚步,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三个男子,一任风卷起长发,雾一样的遮挡在眼前。

“锦儿……”

苏穆风轻唤了一声,驱马上前。

她立刻拨开了碍事的头发,开心的叫了声:“哥……”

眼前的他身披黑甲,手持长槊,剑眉星目,英武非凡。

见这个自六岁起就郑重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男子而今要带军远征保护天昊一方百姓,心中顿生出无限感慨。

烈王骁勇善战,苏穆风自小耳濡目染,且熟读兵法,于无数次的皇家战事内测中屡占鳌头,这也便是为什么他虽从无战斗经验,却是被皇上批准带十万精兵出征讨逆的重要原因。而此番情势严峻,烈王亦在朝上,却没有请战出师……看来,烈王是想要儿子于战场上得到真实的历练,让烈王世子的名号更加实至名归。只是真枪实战远胜于纸上谈兵,刀剑无眼,苏穆风……此番真的能够建功立业平安凯旋吗?

“锦儿……”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心,苏穆风的声音带了些许安慰与豪壮:“听说洛城的月纶花开得很美。花有四瓣,每瓣各是一种颜色,据说若是能采到五瓣的月纶花,便可许一个心愿。锦儿,想不想看看五瓣的月纶花?”

湿意满眼,浸得那双眸子愈发晶亮清透:“若是能看到五瓣的月纶花,请它保佑我的哥哥能够平安归来。”

苏穆风心头一热,然而……哥哥,依然只是哥哥……

不过,也好。

此番一去,吉凶难料,虽有自信,可是沙场风云,变幻莫测,若是……她亦是会为自己伤心的吧?

心虽苦涩,却于唇边扯开一个灿烂的笑,使得那刚劲的面容愈显豪迈:“好,为兄会将月纶花带到锦儿面前听锦儿亲口许愿!”

苏锦翎抿紧唇,竭力笑得粲然,将盘中之物奉上。

苏穆风仅看了一下便飞快的瞄了宇文玄苍一眼,思谋片刻,沉声道:“既是锦儿不想让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为兄又怎会违背锦儿的意愿?”

如此,岂非自欺欺人,这满眼看不尽的将士如林,如何能不沾染血腥?又如何不违背她的意愿?

或许战争亦是对的,只有被鲜血浸润的土地,才能开出更美丽的鲜花。

可是,这是多么残酷的美丽?

抬了眼,只觉朝阳之辉虽极尽温柔,却也刺目。苏穆风蒙在金红的光中,战甲跃动殷殷的红光,有着豪迈,也有着悲壮。

她咽下喉间艰涩,依然笑着:“镇军大将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苏穆风敛了神色,目光炯亮,拱手为礼,撤马退后。

于是,一袭冰色长袍便映入眼帘。

依旧如往常一般,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是这么闲淡随意。

宇文玄逸坐在马上,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皆是轻松无比,手亦是闲闲的握着缰绳,好像不是要带军出征,而是要去远足。

袍摆与敞袖于风中翻卷,似要化为羽翼御风而飞,就连座下一身浑白的战马亦好像要生出两翼,只需腾身一跃,便会载着主人向着朝阳驰去。

一切都似在浮动,却只有一双眼……静静的,眸底簇亮,一瞬不瞬的望住她。

刹那间,好似琼花飘落,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琼花一年只开一次,我已是多年无暇观赏,今日得见,甚幸,有美人相伴赏花,更幸。不知来年是否还有机会来此赏花,亦不知锦翎姑娘可否愿陪本王赏花?

眼前模糊复清晰,却见他笑意微微,似血丹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飘在凉凉的风中,送到耳边:“你今天真美……”

她急忙垂下眼帘……否则,她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奉上盘中之物。

却听他笑了。即便不去看他,依然可见往日的妖蛊魅惑。

“既是镇军大将军不肯违背姑娘心愿,宇文玄逸又怎会让姑娘伤心?”

此语亦极是豪迈,然而落在苏锦翎心中,却是春日里,他于知语亭中,于帘幔翩跹中轻轻拂动琴弦,亦是极为随意的说道……不过是被曲中之情所感,不禁思想若是得此佳人,必不负她,不让她在这大好春日伤心难过罢了……

“王爷,凡事请多加小心……”

她不知这句是否说出了口,只知待视线清晰之际,有一道光芒刺痛了双眼。

光芒中,一银甲之人正端坐在烈焰火驹之上,腰身笔直如松,长剑映日折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见那银亮与火红的极致交映,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明艳。

人就这么定定的望住他,竟忘了前进。

一时间,满目的金戈铁马皆不见,满心的哀伤郁结皆烟消云散,只余一个他,只有一个他。纵然相隔数步之遥,心却已紧紧的贴在一起,纵然此时无声,然而他所想的,她所想的,一切的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

常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是无声更有情。

已不知是谁走到了谁的跟前。

朝阳徐起,光芒万丈,笼着那两个人。

没有人能看清那二人眼中的神色,却只见他们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凝作这萧瑟秋日中的一双极美的剪影。

直到许多年后,自那场惨烈战役中活着回来的人们,但凡到了秋日,但凡见了这绚丽的朝阳,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这一双剪影。那时,他们尚不知冷酷无情的煜王与这白衣飘然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纠葛,却是无端端的觉得,那凝眸的一瞬,已如这山川河岳,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恒远。

有时,一瞬是那么短,短得让人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有时,一瞬是那么长,长得仿佛诉说了此生所有的绵绵情意,又定下来生之约。

她看着那双冷锐的眸子,看着他眸中的那双小小的人影,多么希望就可以这般进驻他的眼中,随他而去。

朝阳的金光在他眼中跃动,融化了冰层,化作浓浓的柔情并着冰下隐藏的怜爱一并溢了出来。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相信自己的眼中也映着这一双人,映着此时的深情,且深深映进心底,让她在日后可能是漫长的等待中一遍遍温暖每一个寒夜。

唇边溢上笑意,奉上盘中的宝物。

他只一瞬不瞬的看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旁边有人催促吉时将过,大军该出发了。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粲然一笑,后退一步……

却有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腕子。

他攥得是那样紧,一时间竟让她觉得他是要将她拉上战马,一同奔赴战场。

对了,她记得他曾说,以后无论到哪里都要带上她……

他是要带她走吗?

一时间,心潮翻滚。然而……

他薄唇轻启,无声无息。

她却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说……等我!

就这么笑了,有泪飞速滑落,却依然笑着对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没有看到那个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冰色人影的眸中一黯。袍摆依旧翩飞,却似被雨打湿了的蝶翅般无力。

这一刻,立在奉仪门上那金光闪闪之人眼角一寒……是他?!

炮声隆隆,地动山摇,众军齐喝,呼风啸日。

腕子一松,那银甲之人已叱马远去,只余青丝漫卷,化为铺天盖地的网,罩住了她的心,一并远去。

烟尘滚滚,漫卷如波,迷了眼,迷了心,天地一片空茫。

地面在震颤,颠簸得心都仿佛没了去向,只有腕上的痛楚,深入骨髓。

“苏锦翎……”

一个声音如同利箭自万马奔腾中破空而出。

她急转了身子。

却是烟尘弥漫,隐约可见一个影子自高高的奉仪门上坠落,引起一片惊呼。

惊声未落,已有一点暗红伴着细碎坚定的马蹄之音穿烟踏浪而来。

那红影愈近,带着劈面的戾气,只一瞬便自身边擦过,一句恨声跌入烟尘:“你害死六哥了……”

劲风卷起裙摆,如狂花摇曳。转眸之际,宇文玄铮已驾着它的烈云追随大军而去。

烟尘渐歇,人声渐远,阳光渐明渐亮,尽情的宠爱着每一粒微尘。

苏锦翎静静的立在原地。

风轻轻的牵起裙角衣袖,在光中默默的飘舞着。

她木然的看着眼前一切,方才还是密压压的人,呼吸交错,马嘶交鸣,而现在,长空阔野,一望无际。

什么,都空了。

“姑娘,太子请姑娘回去呢。”一个尖细的嗓音低低的在耳边响起。

她默然转身。

然而“叮”的一声轻响,那个托盘上的金属管状物竖着滑落在地,激起一点烟土。

端元方要俯身去拾,却见那白色的罗袖快他一步拣了那宝物起来,揣在袖中。

端元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见她停了下来。

长发轻舞,似是要转身望向那烟尘消失之所。

233帝心难测

然而终未能,她只是拢紧了衣袖,先是疾行,后改为奔跑。

“姑娘,慢……慢着点……”端元跟得气喘吁吁:“姑娘的伤还没好呢……”

可是却只见那人影越跑越快,仿佛化作一只翩跹起舞的白蝶,只一忽,就消失在空阔的长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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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一片静寂,只一个人影坐在高高的奏折后面,手执朱笔,眉间深痕形如刀刻。

苏锦翎奔到殿前时只看到这一幕。

她抚住胸口,尽力平稳呼吸。

据说皇上昨日罢朝后便去太庙祈福,可是仅一夜之间便从百里之外归来了?若不是在回来的路上见了吴柳齐,还真要以为……

她觉得有些可笑。

祈福不过是个借口,让太子代为誓师才是真正的目的。

宇文玄晟,果真离那个位子不远了呢。

是的,待这场战争结束,未来的江山又稳固了些,皇上是要拿自己的儿子和众位将士的鲜血为这个他最为宠爱的嫡子打造一片大好河山!

然后,再一点点的看他如何挥霍。

纵然奉仪门上的气势昂扬,亦难敌曾经的荒诞无度。

心痛,却不是伤口。

“怎么站了这许久,莫不是有话要说?”

宇文容昼眉一挑,却没有看她,依旧专注于手中奏折。

屋角铜漏轻响,如缀在蛛丝上的水珠于风的拂动下震颤着殿中的静寂。

“莫不是……是不能对朕说的实话?”

他终于停了笔,看向她。

依然是深邃的鹰眸,依然是亦威亦慈的目光,然而却是那般陌生,陌生得冷酷,让人遍体生寒。

她与那双眸子对视良久,竟没有生出丝毫避让的胆怯。

而后,她缓步向前,行大礼跪伏在酡红的织金毯上,凉声道:“奴婢自请离开承乾宫,求皇上恩准。”

又是良久,皇上的声音仿佛自极遥远的地方飘来:“朕最优秀的儿子都去了战场,难道你不想第一时间知道关于他们的消息?”

不错,来自前方的战报自是要率先递给皇上……

她眼角一颤……皇上,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伏拜在地,却听到面前龙椅轻响,看到绣着秋香色五蝠团花图案的藏蓝袍角在眼尾移过。

那袍子停在紫檀雕龙金赤木门边,于秋风中缓缓飘动。

“大浪淘沙,剩者为王!”

皇上的声音有些苍凉,有些雄阔,还有些……无奈。

微怔之后,依然是愤愤不平……照这个淘法,剩下的只能是太子!

然而不知为何,太子在密林中的愤慨以及那拳上隐隐的伤痕,还有奉仪门石壁上的印记,景元帝靠了军功取代了当时的太子……如水波幻影般浮现在眼前。

脑中仿佛有电光一闪,然而……宇文玄铮的悲愤,宇文玄逸的沉默还有宇文玄苍的决绝,另有宇文玄晟那句“若是你站在这个位子,你愿意将眼前的一切拱手相赠他人吗?”而至今仍在天牢里等待处置的宇文玄缇,怕是到现在还不知道算计了自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吧?

皇上的背影在渐渐暗下的天幕愈显模糊,只微微飘摆的袍角与其笼下的影子相对静默。

何为真?何为假?

她已经想不清楚了。

天子家,帝王心……

均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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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抚军大将军煜王宇文玄苍、中军大将军清宁王宇文玄逸、镇军大将军烈王世子苏穆风率帝国龙翼军飞扑洛城,收复失地。

军分三路,然而却于哪一军正面迎敌哪一军负责包抄设伏一事上产生分歧,相持不下,后经抽签一锤定音。

于是,镇军大将军领西路军、抚军大将军领南路军负责自云石、羌南二路包抄,而中军大将军抽签后却裁了五万人马交与西、南二路军,只率五万东路军直插敌人腹地——洛城。

景元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西、南二路军已抵达千里之外的二十八郡失地之中的方义和羌远。沿途敌军无不望风披靡,纵有抵抗,然而百姓已被数日的屠杀和威逼压迫得忍无可忍,幸存者乘夜杀了常项任命守城的官员,大开城门,迎接帝国军师。

军师进驻,与百姓秋毫无犯,降兵亦受礼遇,且又组织士兵为百姓修葺受损房屋,令随行医士救助伤病人员。

仁爱之政随风四散,闻讯的其余郡县虽仍在负隅顽抗,然而民心所向,大有不战自降之势。敌军惶恐,以更加残酷的手段镇压反抗,却愈发适得其反。

西、南二路军推进迅速,势如破竹,已呈扇形向洛城压近,捷报频传。

然而宇文玄逸率领的东路军自抵达距洛城尚有百余里的席鸾郡,与敌人经过一场短兵相接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迹。派去的探子一日三报回京,然而,每次的传书中写的都是“查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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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边地战火熊熊,天栾城内却是一片死寂。虽然桂花依然如往年一般在九月凋落殆尽,虽然秋菊依然在重阳节上争红斗艳,虽然大雁依然在这个季节排着队形时而洒落一声喑哑的低鸣自高空掠过,然而,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当第一场雪不期然的在十月初三那日悄然降落,虽只是落地即化,却带来了冬的气息。

苏锦翎立在只余了几片枯叶的银叶柳下,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紧了紧银缎披风,向着秋阑宫缓缓行去。

毛团已长出了一身厚厚的毛,却仍怕冷似的,窝在她的披风里,只将尾巴翘在外面,时不时的摇动一下。

越过高高的宫墙,依然可见翠竹摇曳,却好像蒙了层灰一般,失了往日神气。有阵阵的香气飘出,却不是曾经的沁人清香,而是沉郁的檀香气。细看去,那萧瑟的宫殿上空仿佛萦着层淡淡的烟。风来了,散去,风住了,重新凝成一片几不可见的云雾。

现在宫里到处萦着丝丝缕缕的云雾,却都是从秋阑宫和雪阳宫飘出的。

贤妃自宇文玄苍出征后就整日里吃斋念佛,原本是想去太庙里祈福的,怎奈皇上以她患有心疾为由未予批准,她便将自己囿于一暗室中,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往日繁华的雪阳宫,现在只有木鱼声声。

秋阑宫则依旧是一片静寂,就连香柱上袅袅上升的烟都是静静的,那烟灰往往积了好高都不肯歪掉。

每次去时,都见瑜妃斜倚在芙蓉榻上,闭着眼,连胸口都仿佛没了起伏,若不是有微尘在淡淡的阳光中缓缓飞舞,苏锦翎都要以为她所见的不过是一幅画。

这种静止让人恐惧,然而却不知该如何打破,她便坐在瑜妃身边守着。惜晴端上茶来,动作也是轻轻的。

毛团先是有些发怯,然而眼睛滴溜溜的看了一圈后,发现并无危险,方自披风下移出来,瞧了瞧歪在榻上的人,后腿一用力,两条前腿便搭在馥香团纹软垫上。药丸鼻子拧了拧,哼唧两声,见那人并不理它,于是越凑越近,待那小鼻子距那人的鼻子仅一毫之际,忽然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那人一下。

瑜妃眉心一抖,眸子微微睁开,朦胧中透着讶异,紧接着一亮。

毛团立刻咧开嘴,汪的叫了一声,小舌头一伸,好似笑,尾巴飞速的摆动起来。

瑜妃目光一移,看见苏锦翎,笑意顿现。

惜晴忙将她扶坐起来,将丝绒福字靠枕倚在她背后。

“我听惜晴说你来了好几次,只可惜我……唉,我是一到天冷就犯困,今年好像愈发严重了……”

毛团见她醒了,却同苏锦翎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立即不满的叫了一声。

瑜妃笑了,将它抱到塌上,轻轻抚着那身柔顺的金毛。

“惜晴,还不去将前儿内务府送来的福林牛肉干装一碟过来招待贵客?”

惜晴送上冬日暖棚育出的时鲜水果,又有小宫女摆上枣子、杏脯、无花果等。

毛团一一嗅过,均无兴趣,仰着小脖等牛肉干。

惜晴点着它的额头:“你呀你,就是王爷不在,否则还能让你在这逞能?”

苏锦翎飞快的瞥了瑜妃一眼。

宇文玄逸失踪近两个月,宫中人都传言清宁王可能是被元离人施了魔法迷得失了方向,更有甚者竟然说阎王见他风华清峻,世间难得,就招去阴间当了女婿……

这些瑜妃不会不知,所以每每见瑜妃睡着她都会觉得很安慰,至少人在梦中不会感到太多的痛苦,而她也免去了面对瑜妃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的尴尬,可是现在惜晴忽然突兀的提起清宁王,瑜妃会不会……

瑜妃却是笑了,像以往每个谈起儿子的瞬间,笑得是那般慈爱。

“是啊,逸儿最不喜欢动物。锦翎,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锦翎有点紧张,只是下意识的摇摇头。

234查无音讯

“逸儿小时候淘气,去了御厨房,见鹅关在里面很憋闷,就偷偷把它们都放出来了。结果那些鹅恩将仇报,追着他撵。他人小腿慢,被鹅扑倒拧了好几下,哭声震天啊。后来还是御厨房的小太监救了他,将他送到我这……”瑜妃的眼中流出动人的光彩,灿烂了这个灰蒙蒙的冬日:“打那以后他就再不喜欢动物了,尤其怕鹅。长大后还算好了些,以前我一说起这段糗事他就绷着脸,现在却也知道跟着笑了……”

苏锦翎却不知道丰神俊逸的清宁王小时还有这么逗趣的一段,想笑,鼻尖却酸酸的。

“我现在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从他出生,到现在,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出征还在我身边似的……”

苏锦翎急忙收回目光。

瑜妃的嗜睡果真为此,她不禁想起惜晴那套噩梦总比美梦强的理论,那么瑜妃的梦究竟属于那种呢?

瑜妃握住她的手,手心是不正常的温热:“我知道,逸儿怕我寂寞,特让你来陪我。我还记得临走的头一天,他说……”

苏锦翎长睫一颤。

瑜妃笑了笑,望向窗外。

竹叶修长,无精打采的在珊瑚长窗上投下黯淡的影子。

“如果他不能回来,待琼花开时,就请你代他去赏那满树玉雪……”

“奴婢不去!”她倏地抬起眸子:“要看他自己去看,为什么要别人代替?”

话说出来竟有几分赌气的味道,瑜妃倒是眼睛一亮:“他们都说逸儿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王爷一定会平安凯旋的!”

瑜妃攥住她的手一紧,唇边笑意蔓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叹了口气:“他们说常项请了临纳的法师布阵,结果不费一兵一卒就吞了逸儿的五万军马,现在那些将士已经去了阴阳的交界,生生不得,死死不得,就在那转啊转,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话音一点点的低下去,苏锦翎却听得寒意顿生:“娘娘不要听他们胡说,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瑜妃惨然一笑:“是啊,吉人自有天相,如果……”

她断了话头,抚着毛团的眉心。

毛团已然大模大样的睡在榻上,勉强睁了眼,因为被打扰还叹了口气,舔舔鼻子,露出白白的小肚皮,继续睡了。

瑜妃继续讲儿子自小到大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工笔勾描,细致入微,历历在目。她的声音伴着屋角的铜漏,寂静又空渺。

不知过了多久,珊瑚窗上的白绫纸开始砰砰轻响。

有小宫女跑进来,惊声道:“外面竟然下起了小冰珠……”

瑜妃目不转睛的看着窗纸上不安晃动的竹影,目光有些迷蒙。良久,方喃喃道:“洛城苦寒,不知道逸儿加衣了没有,那些旧伤……应该不会发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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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依然裹在披风里,此番却是怕被那细小如粟的冰珠砸了头。

风帽窸窣作响,有细密的亮点自眼前飞落,滚在地上,仿佛撒了一地的米粒。

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不应逗留在外,可她却不想回昭阳殿。

她果真还是留在那了,只为了第一时间得知来自边关的消息,然而久了,便对那些消息又盼又惧,因为不知道那下一个飞奔进来的驿卒带回的是什么消息。她现在的神经变得极为衰弱,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从梦中惊醒。秋娥只以为她依旧是体虚气弱,整日里去太医院或内务府拿补品给她炖。人一听是给苏宜人的,均热情得不得了,结果每次秋娥都满载而归。

她是不喜欢吃那些东西的,偏偏秋娥每次都能顺利的哄她喝下去。补的结果就是明明身体疲惫得要命精神却是振奋得不行,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现在是不是也能像狼一般在夜里放着蓝光。

叹了口气,抬眸之际,忽然发现视线的上空出现了一片香色的遮蔽。

惊异回头。

“七殿下……”

宇文玄朗手擎淡墨轻描的油纸伞,微低了头,笑容朗润:“想什么呢?害得我这胳膊都举酸了……”

苏锦翎思及在昀昌围场时宁双双对二人关系产生的误会,立刻避开一步,屈膝行礼。

宇文玄朗白牙一闪,身子往旁边一让,但见披着织锦镶毛斗篷的罗筠笙正端端的立在远处,擎着把青色绘夹竹桃的油纸伞向这边看着。

冰珠如雾,使她迷离得像一幅水墨画。

宇文玄朗将伞递到苏锦翎手中,轻声嘱咐一句:“四哥一切安好,你要小心身体。”

语毕,依然白牙一亮,便转身向那淡青的人影走去。

接过其手中的伞,略偏一偏的罩在那人上空。

苏锦翎看着那二人缓缓远去,忽然觉得这是今年冬天最好看的图景了,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羡慕。

“锦翎姑娘……”有人唤住她。

她转过身来,却见那二人已停住脚步。

冰珠飒飒中,罗筠笙抬头看了宇文玄朗一眼。

虽然相隔甚远,虽然冰珠细碎,但苏锦翎却感到了那目中的柔情和信任。

“锦翎姑娘,要不要一同走走?”

一同走走……是让她当灯泡吗?

罗筠笙笑笑:“双双在绮阴院练兵,我和玄朗正好要去瞧热闹,如果锦翎姑娘不嫌弃的话……”

宁双双……自昀昌围场负伤后苏锦翎就再没见过她,而大军出征的第二日,宁双双忽然向皇上请命说要选拔一百宫女组织个“炽链军团”,为国效力。

皇上当即批准,允她自行选拔,且言但凡加入军团的宫女每月月例由二两升至四两。

如是不用选拔便有不少报名者,然而经过不到三日的地狱式的训练,七百人被练得只剩九十三人。宁双双丝毫不气馁,就可这不到一百个人练。日前皇上路过绮阴院时顺观赏了练兵,当即赞其军容严谨,训练有方,还赏了她贴身的佩刀。

于是,炽链军团名声大噪,为这个今年冬天格外静寂的天栾城增添了几分暖色,更有许多好奇者前去围观。

苏锦翎缀在他们身后,行了不多远,便听到呼喝及兵刃之声传来,整齐肃然,一时间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誓师离别之日,尘土漫卷,剑戟寒光……

宁双双一身玫瑰色软甲立在军前,恰似昏暗背景下一朵娇艳的玫瑰,身材虽娇小却健美,行动间刚柔并济,既有弱柳扶风之态,又有苍松傲雪之姿,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目。

宫女们亦软甲加身,手持兵器按照她的指令变幻阵列,面容严肃,动作整齐。去了繁复宫装及钗环的娇媚,却磨练出了如寒梅般的飒爽英姿。

毛团也来了精神,冲出披风对着不远处的队列龇牙咧嘴,又吼又叫,连蹦带跳,做出各种攻击姿态,煞有气势。

平日里那些宫女只要见到毛团就忍不住围上来逗弄一番,而现在个个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听从宁双双号令,不能不慨叹军旅生涯对人的确是种历练。

毛团吼了一阵,自觉没趣,重新缩回到披风里,却探出小脑袋不满的哼哼着。

“宁姑娘又向皇上递了折子,要带兵出征,你身为她的表姐,也不说劝着点……”

不知何时,宇文玄朗的语气竟也可这般宠溺。

“我哪劝得了,还不是因为你那双生兄弟?若不是他临时随了清宁王去,双双怎会……”罗筠笙则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原本略显平淡的姿色因了这份娇嗔而生出几许光彩。

听着这双男女小夫妻似的责怨,苏锦翎不禁站得更远了些,心里羡慕他们的同时又开始埋怨宇文玄铮。也不知他是粗心大意还是故作无知,让小姑娘的芳心空赴流水,而今又随了宇文玄逸远赴洛城,同样的杳无音信……

以往,每每见他突然出现在身边都要恼火,每每相处一会便要怄气,可是现在,当真很想念那个暴躁又简单的少年,想念他晃动着高耸的额头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探寻,有急切,还有……

无声叹气,挑眸望向那娇丽的身影……

冰珠簌簌而落,飘进眸中,氤氲成一片湿雾。

战事,何时会停止呢?盼望着,却又恐惧着,因为她不知道,待战事终止的那日,除了胜利或失败,还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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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景元三十二年的冬天一直是灰蒙蒙的,老天似乎憋着劲要下一场大雪,却也只是在某个清冷的夜晚飘下几点细碎的雪花。

如此天气,连人的心情都跟着布满阴沉,偶尔生出几分焦躁,意图冲破压抑,却仍旧被闷死在悬着几点暗灰云丝的淡灰之中,不得半点声响。

此中唯一有点鲜亮色彩的便是频频传入宫内的捷报,二十八郡皆已收复,抚军大将军和镇军大将军呈犄角之势屯军于洛城外围,伺机而动。

然而每每与捷报同来的还有一封密折,虽说是密折,然而此中消息早已尽人皆知,那便是中军大将军及其五万人马依然“查无音讯”。

235朝会风云①

就在这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期盼里,冬至到了。

天昊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老天似是也想庆祝这节气,自早上便开始稀稀落落的下雪,至午时,已在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亭台楼阁亦迷蒙在细雪中,仿若笼了层薄纱。

这一日的朝会,百官皆衣朝服进贺,如大礼祭祀。

景元帝摆宴乾元殿宴请群臣。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酒至浓处,亦不忘向皇帝歌功颂德,然而更多的则是对洛城战事的讨论。

苏锦翎侍立在宇文容昼身后,垂着眸子,只盯着手中的科花鸳鸯卷草纹碧玉壶。那对鸳鸯雕工精细,纤毫毕现,在烛光映照下闪着七彩的光。

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将士们在边关餐风露宿舍生忘死,一群腐朽臣子却在温暖华贵的房子里吃着美食喝着醇酒对战事高谈阔论,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一番,足见嚣张。

她瞥了皇上一眼。

边关战事紧急,纵然连连得胜,可是清宁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其余大军屯聚城外,好像是蓄势待发,可是战场上的形势变幻莫测,尤其是洛城虽自知被围,依然淡定自若,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已是胸有成竹随时可能绝地反击,而且……她总觉得洛城一定是得了什么重要的把持,而那个把持极有可能是……宇文玄逸当真已落入他们手里吗?

皇上仿佛对众臣的议论心不在焉,只品着杯中美酒,似是自言自语道:“难怪‘李白醉去无醉客,可怜神采吊残阳’,西爻蓝尾酒果然名不虚传。”

嵌宝紫金冠上金丝微颤,碧绿玉竹杯底的芙蓉花顿现晶莹。

她趋步上前,将酒杯斟满。

抬首间忽觉右下首有一双目光正注视着她。

迎着望去,只见一双极深邃的眸子,虽经了岁月消磨,亦不减其光彩,就那么定定的望住她。

殿中灯火流离,酒气氤氲,难以辨清那眸中深意。

她亦不想辨清,收了目光,站回原位。再抬眸时,便见那人已然转过头去,旁边躬身立着个穿四品服色的人,满脸讨好的对其大赞苏穆风的英勇善战。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烈王教导有方。苏将军此番建功立业,将来定会封侯拜相,烈王府真是满门生辉啊……”

苏江烈依然端坐案边,只唇角微勾,举杯与其一饮而尽,然后立刻有宫女将酒斟满。

他如此淡漠,那官员却像得了莫大的奖赏,满面笑意,恭敬退下。

又有人前来祝贺,对苏穆风大加赞赏。

苏锦翎不禁皱了眉。

即便苏穆风是初次出战便一鸣惊人,也不至于被如此夸奖。她不是不高兴,只是二位王爷与苏穆风一同出征,现在皇上又在这里,这般大加夸赞苏穆风到底是何用意?

但见那鬓发略有斑白之人依然淡定应对,她略略放了心,却仍不免瞟向皇上。

皇上似乎对一切充耳不闻,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终有朝臣看出问题,使了个眼色,于是对煜王的英勇赞美之声开始此起彼伏。

苏锦翎的心跳开始混乱,自觉脸也跟着发烫,然后便见烈王又看过来,眸底深深。

朝臣们歌功颂德一番,再次品评起战场的形势,为战事献计献策。

有人建议西、南二路军不应屯兵城外,应该乘胜而入,杀常项个片甲不留,有人建议不若绕过洛城直接灭了东哲,以绝后患,还有人说待攻下洛城及东哲后,也来个屠城,血债血偿,更有人说不如将周边蠢蠢欲动的其他小国一举歼灭,却单单留着洛城和东哲,让他们在帝国的铁蹄声中日夜不休的瑟瑟发抖,生不如死……

豪言壮语此起彼伏仿若拿下敌对势力犹如探囊取物,不过他们好像已经忘了皇上之所以对洛城忌惮已久却迟迟不肯出兵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洛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且东哲亦非当日小族,近些年在临纳明里暗里的支持下以及常项的帮助下已经日渐强盛,且族人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又有临纳妖术助阵,如此联手,怕不在城中设下埋伏,只等大军一入便围而歼之……

苏锦翎冷笑。就连自己都已经知道的常识怎么这群大臣却好像丝毫无感,难道是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难道是想在皇上面前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证明自己乃是当今的旷世奇才只要在这边吹一吹风便可于战场上横扫千军?然而战场上风云变化诡计迭出,岂是这区区几句豪言壮语所能抵挡化解得了的?

她忽然有点同情皇上,若是自己整日里面对这一堆不切实际的空洞言论,八成早就要崩溃暴走了。

神思游离间,又见烈王的目光移过来。

她有些不自在……今天他对自己行的注目礼太多了,莫非……捧着酒壶的手一紧,莫非莫鸢儿出了什么事?

她立即看过去,可就在此时,右丞相夏饶微有摇晃的立在阶下,裣衽为礼。

“皇上,臣有一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皇上转动着杯中的琥珀色,睇也没睇他一眼,兴味索然道。

“苏宜人救驾有功,却迟迟没有得到封赏……”

苏锦翎心神一凛。

那日还在昀昌围场时,迷糊中好像听到皇上要赏她,却是被宇文玄铮以旧伤复发打断了。她隐约觉出点什么,一直担心皇上会颁下所谓的封赏旨意。好在紧接着就来了场宫廷政变,随后便是常项起兵,皇上繁忙,再加上战事紧急,相形之下,嘉赏就有些微不足道了,不过秋娥倒是满怀期待的说,皇上八成是等着战事结束,将她连同那些立功的将士一并赏了。

她的心总是悬着,只想着拖上一日是一日,或许自己会琢磨出什么法子来拒绝她不想要的封赏,如此一时间真不知是该期待战争早些结束还是让它一直这么拖延下去,岂不料夏饶却忽然来提这个醒。转念一想……对啊,自己好歹算是烈王之女,若是受赏,便是给烈王府增了光,而他夏饶这个“提醒”之功,烈王好歹也要记得……

皇上鹰眸一挑,唇边纹路一深,似在笑。

苏锦翎的脑子当时就嗡了一下。

却见一直稳坐不动的烈王起身,行至阶下,拱手为礼。

一袭鸦青色的软缎长袍,自上而下熨帖至极。虽是朝服,但无一丝修饰,可是穿在这样一俱笔直挺拔的身材之上,便不自觉的自衣理之间流露出威武昂扬之气。

他端端的立在那,行君臣之礼,却无丝毫谄媚之态,只需望上一眼便让人心生敬意。

苏锦翎蓦地想起她初来这个时空的那日,莫鸢儿曾对她讲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时间久远,她只记得个“天神下凡”,而今看他那般沉稳持重器宇轩昂,忽然明白了莫鸢儿十几年如一日的等待,心中亦是燃起一种钦佩与自豪。

这个男人,是她此世的父亲,若是能刨除他的黑白不分无情无义,的确是个值得欣赏并崇拜的男人。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自己一身湿淋淋的躺在清萧园水池边时,他紧张而深沉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他为自己取名字时眸中一闪即过的痛楚与宠溺……

他,是自己的父亲……

“皇上,”苏江烈双眸微垂,薄唇轻启,说了开宴以来的第一句话:“小女身为天昊子民,护驾救主乃是她分内之事,请皇上万勿以此为虑。”

夏饶拼命向他使眼色,他恍若不见。

“皇上,凡事赏罚分明。苏宜人舍身救驾乃大功一件,理应昭告天下,让百姓皆知忠君爱主实乃天下大义,叛逆谋反则是罪不容诛!”

宇文容昼唇边纹路一深:“依丞相之见,应行何种奖赏?”

夏饶方要开口,苏江烈上前一步:“小女福薄,实担不起皇上的赏赐……”

“苏将军,皇上还没有说,你怎么就知道担不起?”夏饶有些恼了。

“夏丞相说得对,赏罚分明,方显圣主英明。”

这工夫,太尉方遇晗也插了进来。

苏锦翎先前只以为夏饶是想拿她树立个典型,然而见这平日不对盘的二人忽然联合起来,心中顿时明白了……奉仪门的送别,虽然所见者不多,然而各位大臣在宫中都有耳目,难不保……

夏饶的次女夏南春,方遇晗的独女方逸云,一是煜王妃,一是右夫人……

冷笑。

想来他们早已盘算好要皇上赏她什么了吧?他们还真看得起她!

可是,她要怎么办?

苏江烈也不多话,只撩了袍子,跪了下来。

那一刻,苏锦翎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朝廷风云二十载,烈王应是更清楚她会得何种赏赐,于她不言,而于烈王府则是荣宠非常,而他竟然不待她拒绝便挡在她面前,孤身一人面对众臣的责难及皇上的猜疑。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宇文容昼唇边的纹路始终保持着一定深度,眸底深沉,一一将众人看过去,难辨喜怒。

236朝会风云②

殿中的喧闹已然平静,此刻无论是位高权重坐在玉阶两侧的,还是位卑言轻排在廊庑下的,都将目光集中在九龙玉壁前那五人身上。

“王爷,这是好事啊……”

有人小声提醒,大概以为烈王今天高兴喝多了酒,分不清好坏了。

苏江烈依然跪在地上,充耳不闻。

一边请赏,一边要赏,一边拒赏……

气氛有些尴尬。

“呃,王爷,毕竟是苏宜人救驾有功,这赏或不赏的,是不是得听听苏宜人的想法?”

夏饶知道苏江烈是个硬骨头,且看他凭赫赫战功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就让人轻易不敢招惹,而且他一旦发怒,无需动手,只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况苏家小子现在手握重兵,子承父业,一举成名,风头正劲,苏氏一门怕是一时半会都难以打压,皇上亦是用人之际,也不好与之为难,不过若是苏锦翎……

也不知怎么的,他初次见到苏家这个女儿的时候,虽只瞟了一眼,就觉得她定是会和那妖孽一般的宇文玄逸一样让人不得安生,后来种种事件证明果真如此。听说奉仪门誓师那日,她和煜王还有些不清不楚……一个方逸云已经足够女儿头痛,若再加上这妖精……

他又听说她救驾负伤之日皇上似是有意册封,而若是皇上不好意思同儿子们抢女人,不如就借机收为义女,封个什么公主,反正面对周边这些不大老实的小国,和亲不能不说是个好法子,不仅不费兵力,还可借此让小国之间有个牵制。一般情况下,皇室公主是不肯外嫁的,多是以宗室女和亲,而宇文家族这一代女子稀缺,若收其为义女,待平定叛乱之后,便可嫁去东哲,以昭抚恤之恩。

他算盘打得挺响,冷不防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后面说道:“一个是我宇文皇族的家事,一个是烈王的家事,夏丞相一个外人着什么急呢?”

说话的正是太子。

夏饶顿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怎么就忘了,那时苏锦翎被诬下狱,太子可是跪在昭阳殿求了皇上好久……

“呃,这个,老臣只是觉得苏宜人功不可没,若是……”

“父皇……”一个声音携着冬季的冷气冲了进来:“女儿也要带兵出征!”

宇文依蕾一身酒红软甲,两腮在衣衫的映衬下浮着艳丽的红晕,一双眼睛经了寒冷的洗濯分外明亮。

苏锦翎便知道这位公主定又是同宁双双较起了劲。

那日同宇文玄朗和罗筠笙观看练兵时,宇文依蕾也去了,先是以公主的身份观看,然后以行家里手的架势指导宁双双。

宁双双出身将门,打小就耳濡目染排兵布阵,且随父亲驻守边关多年,虽无任职,却有不少实战经验,自是不屑于宇文依蕾纸上谈兵的指手画脚,且她性子娇纵,在外多年没有习得多少皇家礼法,言语之间颇有顶撞。

宇文依蕾本就是个刁蛮的性格,最近又得了皇上的宠爱,哪能容忍一个将门之女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结果这二人争了没一会就打起来了。

虽同为女子,却均出手狠毒,并非切磋,而是招招致人死地。

宇文玄朗怕出事便上前劝架,哪承想那二人均嫌他多事,随后对他大打出手。

宇文玄朗虽武艺高强却思虑周全于是处处避让,倒沦为下风。

罗筠笙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但见宇文玄朗吃亏,也无法镇定了,后找来禁卫方平息此事。

可那二人就此结了梁子,日后只要宁双双练兵,宇文依蕾必然出现,后果可想而知。

皇上也有所耳闻,然而边关战急,那有心情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宇文依蕾恃宠而骄,竟然在皇上宴请朝臣之际跑上来给皇上难堪。

宇文容昼的眉心已然垂上一条深深的刻痕,宇文依蕾却兀自叫嚷不休。

“报——”

一声急报裹着寒气直冲到御座之前。

同样的寒气,这道却带着肃杀之意,带着来自边外冰天雪地的残酷,有的人甚至从其中嗅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一时间,满座静寂,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那个半跪在御前的驿卒身上。

“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失踪百日的东路军忽然出现在洛城,犹如神兵天降,并飞速占领了军事要地及府衙,目前洛城已完全在我军的掌控之中……”

绷紧的弦忽然断了,众人喜笑颜开,立即举起酒杯向皇上庆贺,大赞清宁王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这化整为零的手段实是出神入化高妙至极。

苏锦翎也不禁松了口气。

不仅是松了口气,心中竟是漫上无数喜悦。那个魅惑妖冶如狐狸的人,哪是那么容易便被敌人的雕虫小技所打败的?

一想到他就要回来了,恨不能即刻飞去跟瑜妃道喜,想到瑜妃听了这个消息病定会不药而愈,顿觉满心阳光灿烂。

她立即端着酒壶给皇上满了杯酒,却见那驿卒并无起身之意,虽微低着头,眼睛却瞄着皇上,似是欲言又止。

皇上自然看出来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住驿卒:“还有何话?”

周围顿时又静了下来。

狱卒犹豫片刻,低沉却清晰道:“东哲大败,退回科古草原三百里……”

众臣再次欢呼,声音热烈得几乎淹没了狱卒后面的话,却是清晰的飘入了苏锦翎的耳朵。

“清宁王身先士卒,前往捣毁敌人最重要的军火库,不想中了埋伏……”

声音一点点的静下去,静得只能听见那驿卒低沉的话语,却是如雷贯耳,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的敲在心上。

“火光冲天,尸骨无存……”

不知是谁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只叮的一声就没了声响。

苏锦翎倒是将酒壶攥得牢牢的,那琥珀色的液体在已满了的酒水上滴滴的吟唱着,快乐的在案边的飞龙图上蔓延,将那鳞须染作晶亮。

紧闭的殿门忽的开了,大家木然的望过去,以为又有什么人要闯进来,又要带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然而却只见狂风卷着怒雪一路铺撒,仿佛是舞着素白的绫绢,整个大殿的帘幔也跟着横飞起来。

殿门一下下撞击着雕龙的墙壁,发出沉闷的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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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字数少了些,因为到此,第二卷就结束了,落下的字,日后会加更补足,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_∩)O~

237此心从容

就这样吧。

宇文玄逸躺在深深的雪窝里,看着无数鹅毛般的雪片自阴沉的天空飞洒而下。

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

除了胸口疼痛,其余各处毫无知觉,好像那火光冲天的瞬间已经把什么都毁掉了,只余一颗心。

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却不觉得很痛,有热流不断上涌,从唇角滑落。

他的眸子不曾转动半分,亦知那殷红渗入白雪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冷艳。

就这样吧。

他对自己说。

闭了眼,又睁开。

有雪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久久不肯融化。

天一点点的暗下去,却依然可见雪花飘飞,落在远的近的地方,簌簌的响。

雪一点点的将他掩埋,只余一双眼。

依然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望向虚渺的天空。

帝京应是已得知消息了吧,她……

想到那个人,仿佛静寂许久的心终于跳了下,于是再一股热流滑下唇角。

我真的不能想你了呢。

薄雪覆盖下的唇角漫出笑意。

否则,这点血就会更快的流干了。

不过,既是迟早要流净……

无声叹气。

其实这样挺好,你或许会为我流泪吧。若是有一朵花在你身边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世,你也不曾看过一眼,不妨让它猝然凋谢,赚你一点心酸。

雪落入眼中,沁沁的凉。

这纷繁的雪啊,真像那日阅兵场上的烟尘,却又翻翻卷卷的,化作白衣翩跹的她。

没人知道看到她翩然走来时他有多忐忑,虽知她心属何人,然而她既是能将那等宝物送与他,眸底是毫不掺假的真诚与清澈,他已是心满意足。如此,还有何所求?

可是当他看见她向那人走去,当他看见那两人相视胶着的目光,他不得不承认一切的淡定都是假的。

无一丝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相比下,她对自己讲的那句“小心”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轻若尘埃。

他曾以为,只要努力了,终有一日会打动她。后发现他错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只愿看她平安快乐。他回避了终有一天她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人的女人的现实,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假象,还于其中窃喜着,享受着,荒诞着。然而那一刻朝阳下的剪影如利剑般劈开了他所营造的静止……那一刻,他疯狂的嫉妒那个明目张胆的攥住她手腕的人。他们那般的旁若无人,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仿佛即便世界消失不见,只要他与她倾心相对便好,仿佛即便天翻地覆,只留这一刻的永恒便好。

嫉妒过后便是无力,是从未有过的沮丧,消沉。

然而他有什么资格呢?他晚了一步,于是便成了自始至终的旁观者。

他可以选择离开,却成了甘愿被凌迟的自虐者,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幅剪影,却恶意的剪掉了马上那人,只余她,然后于心底勾画她的一丝一毫……好像那日的仔细,便是为了今日的回忆。

玄铮追上来了,满面怒气,更是满心的担忧,是已预感到今日了吗?

让他回去,他却说:“你还管她干什么?”

又觉语气稍重,恨声道:“有玄朗在,她不会有事的。”

是啊,她不会有事的,日后,待大军凯旋,宇文玄苍建了奇功,她更不会有事的,只是,他看不到了。

玄铮一路上紧紧的跟着他,一反常态的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有一丝细微的变化,玄铮都紧张得要命,而当他得了那正面迎敌的竹签时,玄铮几乎变成了一只保护小麻雀的老麻雀,生怕他出丁点意外,却是束手束脚,险些坏事。就像这次爆破,玄铮偏要赶在他前面,却中了敌人埋伏。千钧一发之际,他推开了他……

其实这样挺好,他一直不知道是否该走到此步,然而上天终于替他做了决定。

如此,便可以什么都放下了吧。

这纷繁的雪啊,真像那春日里的琼花,既然她不肯陪自己赏花,就让她代自己去看那满树玉雪吧,不知那时,她可会想起他,想起他已是勇敢表白,却是被她刻意忽略的心意。

想到自己好歹在她心里留下一点影子,而且永远是那么清隽的影子,终于满足的叹了口气。

依然有热流涌动,却再无血流出,只于气息间滚着残血翻作血沫,痛亦一点点的荡去,散尽……

是时候了。

他闭上眼,飞速在她一个个划过心中的瞬间中寻找一个作为永久的画面,却发现哪个都不合适。

他有些慌乱,忽然觉得他应该采撷更多,这样到了那个世界才不会太寂寞,又想他已是寂寞多年,又有何不可忍受?然而……

然而什么都迟了,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思绪耗费了他最后的气力。

一脉温热化作一缕叹息游出唇畔,破碎在飞雪飘零中。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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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之际,他听到雪声窸窣。

是他的灵魂在踏雪远去吗?

然而……那声音却是越来越近了。

意识消失的瞬间,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将他从雪里扯出,紧接着一股暖流自后心灌入。

似是怕他身子虚弱抵挡不住,那股暖流极是缓慢的游走着,却是执着的融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忽然恢复的痛楚及血脉的涌动直窜心口,再加上他抱着必死信念的刻意抵触,激得一阵呛咳,血沫四溅,然而及时被制住重要穴道。

“你想死吗?”耳边有人低声怒喝。

他心神一凛:“是你?”

那人不再说话,一把捞过虚软无力的他扛在背上。

“放我下来!”

他的虚弱怎能敌过他的有力?只一会便气若游丝的伏在那人背上:“为什么救我?”

“本王最恨有人使阴谋诡计!”

他轻笑:“你不也一样?”

他不屑:“有人妄图以死来让别人记住他,本王不会让他得逞的!”

笑得无声……宇文玄苍,你果然厉害,我这最后一点思量都被你破坏了,难道你非要我输得一无所有吗?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们相亲相爱一世心伤吗?

不,宇文玄苍,或许你算无遗漏,可是今天你救了我,就是犯了最大的错误!

“若是我活着,无论是那个位子还是她,我都要同你争!”

宇文玄苍脚步一滞,转而笑了:“不妨试试!”

他想笑,可是胸口疼得要命,那疏通了经络的真气唤起了所有伤处的记忆,现在正在合力进攻他,他只得咬牙隐忍,暂时不同宇文玄苍斗气。

洛城的雪下得很大,确切的说从他刚刚决定分散军队秘密渗入洛城一点点的蚕食并取代城中重要府衙及军岗重哨那日就开始飘雪了。

雪及膝下,宇文玄苍背着他,走得有些艰难,关键是要悠着心力给他输以真气,不宜行动太快。

心里忽的有些暖暖的,却是本能的拒绝那种温暖。

十年前,烈王府的清萧园,他被一个小姑娘死死困着沉入池底,曾经也有一双手就那么拼力一拽,带着他冲破窒息的空间……

十年……改变了太多,他得了什么?失了什么?而这个人,又得失几许?他们只知道,为了获得更多,只能舍弃一些不必要的,而那些被舍弃的,在日后的岁月里,或许会被捡拾,或许就被永远的遗落了。

是伤者多思吗?未及那一刻,他已是有些怅惘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一刹那,气浪冲天,身似飘絮,未及稳定身形,又是一阵气浪滚来……

他怀疑,自己方才的落脚点怕是已远出洛城了。

他勉强四望,只见灰沉天幕的某一处凝着团冶艳的红,看着似仅几步之遥,实际定是远上百里,想到军火的爆炸会将那片天空至少染红三日,他不禁笑起来,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咳。

真气急入,那人恨声道:“你该死,但不应该是这般死法!”

“那该如何死?死在你手上吗?的确,你今日救了我,可我不想回报!”

“你没有必要回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抽签时动了手脚……”

“穆风初次出征,经验不足。常项老奸巨猾,烈王就这一个儿子,断不能让他出了事。而你……”轻笑:“定是要直捣黄龙了。常项心思缜密,必不会一味进军攻掠而忽略腹地,定是处处设伏,就等着诱我军深入好一并歼之。且探马来报,言城内百姓安乐,秩序如常,如此果不其然。我知煜王雄才大略,不将一切宵小放在眼中,可正因为是宵小之辈,才更阴险狡诈,不惜一切算计,一切牺牲,只为功成。我不敢说煜王此战必败,煜王定是设了调虎离山之计意图诱敌而出,不可谓不妙,可是常项备战已久,粮草丰足,恐是轻易不肯迎战,况我军一路收复失地,所向披靡,他亦毫无动静,怕不就在此处等我们中他的埋伏。而且他请了临纳妖人助阵,若是协同而来,即便我方得胜,亦恐损失惨重,若是煜王再有个好歹,我怕……”

238手足情深

略去那双清澈的眸子,心下隐痛。他在抽签时动了手脚,的确是不想让宇文玄苍犯险,更是……他不想看她心痛。

宇文玄苍说的对,只有死人才会在活人心中占有更重的分量。如此,那时他便已经有打算了,既是不能拥有她,便在她心中留下重重的一笔。

“煜王平日便喜欢以硬碰硬,却不知凡事都有另外解决的法子,而我……”

“一个阴险狡诈,一个诡计多端,倒是旗鼓相当了。常项纵然此次逃脱,但只要他活着,下半辈子也定要窝火郁闷……”

“哈哈……”

宇文玄逸得意大笑,却再次呛咳,飞出的血沫溅在宇文玄苍的腮边。

宇文玄苍似是踏入一个雪窝,身子一斜,却是牢牢的缚住背上的人,再以真气灌入。

遍身的痛楚在真气的催动下愈发强烈,却抵不住心底暖意。

有星点的雪飘入眼底,微微的氤氲着潮气,模糊了寒冷,模糊了隔膜,模糊了……这一片天地。

“四哥……”

这声音极低,带着沙哑,恍若飞雪落在肩头,轻轻的,静静的。

宇文玄苍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听这个人这般唤过自己,他们曾有的亲昵与毫无芥蒂早已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个冰冷的封号取代,煜王……清宁王……好一点的是四皇兄……六皇弟,四哥……也出现过,却是不无戏谑,不无挑战,然而现在……仿佛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岁月,他跟在自己身后跑着……四哥,我要骑马……四哥,这个招式要怎么用……四哥,你的剑借我看看好不好……四哥……

雪花凉凉的落在眼角。

他动作一顿,却是不动声色的将腿从雪窝中拔出,继续前行。

雪片纷飞,迷了前路,四围茫茫,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却是,却是自唇角缓缓漫起一丝笑意……

————————————————————

“先别管我,将靴子里的雪除了吧。”宇文玄逸靠在亭柱上,有气无力的打开宇文玄苍意图查看他伤势的手:“别以为我是好心,我是想如果你冻坏了脚,一会要谁背我离开?”

宇文玄苍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

玄逸总是比他细心。

刚刚误入雪窝,鹿皮靴子便灌满了雪,这会已经牢牢冻在了腿上。

笼了火,于是破败的亭子里多了几许温暖。

只是柴草并不多,大雪封山,砍来的枝干又冰冷潮湿,好容易着起来,却是满眼的浓烟,宇文玄逸呛得直咳。

宇文玄苍将他扶坐起来,气运掌心,自后心徐入。

“冰雪优昙呢?”

宇文玄逸闭着眼,曾经艳红的唇早没了血色,倒是干涸的血迹在惨白的脸上勾出一片惊心动魄。

“没了。”

宇文玄苍有些气,这宇文玄逸纯粹是找死来的!

如此一来,力度加重,宇文玄逸身子不禁一颤,却是咬住牙,不肯哼一声。

“气浪伤了经脉,先拿冰雪优昙顶一下!”

他自怀中取出青瓷小瓶,递到宇文玄逸唇边。

“宇文玄苍……”

一声怒吼忽然自风雪中杀出,与此同时,一道利刃劈风而出,正正击落他手中的青瓷小瓶。小瓶应声而落的瞬间,一个纯黑铁甲的高大身影冲进亭中,激得那本就不很旺盛的火堆摇了几摇,险些熄灭。

宇文玄苍冷冷的看着来人:“现在看来是你要害他才是……”

宇文玄铮怒气未歇,却是嗅到冰雪优昙独有的芳香,一时微怔。又见宇文玄逸脸色白得瘆人,顿什么也顾不得了,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猛摇:“六哥,你怎么了?六哥,你怎么了?”

宇文玄苍被挤到一边,毫无愠色,而是好整以暇的坐到火堆旁烤手,慢悠悠道:“他身上各处负伤,筋脉重损,你若再摇下去,估计他就散了……”

宇文玄铮即刻松了手,却见手中的人如雪片一样轻飘飘的倒在地上。

“啊,六哥……”

想扶起他,却又不敢碰,犹豫片刻,恶狠狠的看向好整以暇的那个。

“你把他怎么了?”

宇文玄苍露出一丝忍俊不禁:“这个问题你倒不如问他。”

宇文玄铮大脑出现过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又被冰雪优昙的香气吸引,方忆起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遂狠瞪了宇文玄苍一眼,自怀中取出同样的青瓷小瓶,剔了塞子,徐徐喂入宇文玄逸口中。

“喂,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应该称我煜王,或者……四皇兄。”

宇文玄铮咬牙。

不过看六哥现在的样子,宇文玄苍似也没对他下什么手。

记得火光骤起的刹那,六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却迟了一步,他只见那冰色的身影像飞蛾般舞动了一下,就消失在冲天烈焰中。

那一刻,他几乎吓傻了。

怔了半天才想到要往里冲,却被将士们死死按住,那一张张不停开合的嘴,一个个纷乱繁杂的声音都是在诉说着一个信息,六哥,他……

烈焰翻卷,气浪滔天,火舌滚着浓烟岩浆一般飞速铺来。

将士拖着他,扛着他,飞速离开了那人间炼狱。

大军虽混乱却有序的按着宇文玄逸事先规定的路线与城外的西、南二路军会合。

当时宇文玄苍正端坐马上,眯着狭眸一个个的打量涌来的兵士,神色冰冷。

见了不停挣扎怒吼的他,眉心微蹙,然而却十分轻易的从他的凌乱中拼凑出三个时辰前的惨烈。

当时他只见白光一闪,那马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愣怔片刻,方大惊失色。

六哥纵然不死,必身负重伤,宇文玄苍是想看自己的对手到底是生是死还是想趁他未死却无力还击之际刺上一剑?

一时再顾不得,趁军士在主帅忽然消失微有慌乱之际挣脱了身子,提步而去。

他的轻功是远远比不上宇文玄苍的,眨眼便不见了那个踪影。

恨极,却只能循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路寻去。

莽莽雪原,方向难辨。

他不知转了多久才看到一点不同的颜色。

那颜色在苍茫的白中特别显眼。

是血。

已被雪盖了一层,却仍触目惊心。

雪窝深长,似一个人的身长,其旁散有脚印。

凌厉的扫了一圈,拣了极重极长的一条脚印跟了去。

六哥果然伤得不轻,否则依他的功夫怎么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远远的,似看到火光闪动,还有浓烟滚滚。

心下激动,几步跃近,却见宇文玄苍……

他承认是自己误会了他,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他恶狠狠的盯着那个依然淡定从容的家伙,努力调整着眼神,终吐出一句:“四皇兄,现在要怎么办?”

湿木爆出一点火星,在那人眸中一闪,竟似在笑。

可恶!

那人又往火里添了柴。

火光跃动,宇文玄铮方发现其上竟架着一只鹿皮靴子。

“你……很饿吗?”

宇文玄苍眼角微抽,神色依然镇定:“是啊,我看你力气不错,不如出去打只兔子,待我吃饱了好去医治你的六哥……”

他竟然支使他?!纵然依他的身份完全合乎常理,可是……

有人在笑。

竟是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躺在地上,笑得虚弱,火光在他惨白的脸上跳跃着妖娆。

“玄铮,去打只兔子来,顺砍点柴禾……”

六哥的话,没问题!

宇文玄铮迅速起身,迈出亭子的瞬间回头看了看火堆,忽然很不切实际的想若是他回来时正看到宇文玄苍将六哥架在上面烤……

“让冰雪优昙先慢慢深入脏腑,到时再拿真气相助,差不多会坚持到走出雪原……”

待宇文玄铮离开后,宇文玄苍缓缓说道。

方才一心为宇文玄逸疗伤,又因为所过之处一片空旷,只风声凄惶,结果竟忽略了外面的动静,以致被宇文玄铮轻易击落了冰雪优昙。

他有些懊丧,然而就在此刻,亭外忽然传来踏雪之声。

他见宇文玄逸也睁开了眼睛,眸底一片冷然,胸口剧烈的起伏亦于刹那间停止。除了泛白的唇色透出他的虚弱,乍一瞅就像是一只随时会扼住猎物咽喉的狐狸。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望向漆黑的亭外。

来人脚步有些轻重不一,但依然可从那步伐间所透出的沉稳悠长的气息感觉此人定是内力深厚者,却在这样的天气流落到这样的杳无人烟之地……

细雪打着斜的飘入亭中,带着一股收敛得极好的肃杀之气。

二人不约而同的收回目光,一个闭目养神,一个继续烤火。

来人应是早已见亭中火光方投奔而来,所以踏上台阶时亦很自然,然而在看到亭内的两个人时神色微有讶异,甚至是……警惕。

的确,即便重伤在身,即便颇显狼狈,然而那自骨子里透出的贵气却一任冰雪萧萧亦无法拦挡其肃重高华。

这样的冰天雪地,这样的荒郊野外,这样的华贵逼人……

然而其中一个双眸微合,看脸色和时不时的轻咳,好像受了重伤,另一个则只瞧了他一眼便继续烤火,然而却是一副即便天火蔓延也无法融化半分的神色。

239内里玄机

他犹豫片刻,思及这样的雪天方圆十里之内也只有这一座亭子,便迈了进来,一瘸一拐行到边上坐下。

似乎是考虑到会有路人歇脚,亭子的四围均拿席子遮蔽了,却是抵不住风寒,破了不少口子。

树枝噼啪,打破了亭中的静寂,也为寒风呼啸的夜晚增添几分暖意。

“这位是……”

来人的目光透过遮面的乱发瞄向宇文玄逸。

“家弟。”

亲切的称呼从那薄如刀削的嘴唇里吐出时变得毫无温度,闭目养神的宇文玄逸却唇角微勾,竟露出几分俏皮。

“我看令弟好像……”

“我们从洛城那边过来,兵荒马乱,他被踩了几脚……”

宇文玄逸的笑容有点裂。

“这几脚可是够重的……”

“他自小身子娇贵,蚂蚁都能绊他一跤……”

宇文玄逸的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紊乱,咳嗽加剧……宇文玄苍这是在复仇吗?欺负他现在无力还击?

“我听说帝京的清宁王就是个身子娇贵的人物,而今和令弟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宇文玄苍唇角一挑:“那位清宁王似乎来了洛城,听说城里的军火库就是他炸的。以前只以为他徒有虚表,不想此番倒是实至名归了……”

那人冷笑一声:“只可惜,据说那般清雅个人物被大火烧了个尸骨无存……”

话虽如此,目光却瞟向躺在地上的人。

“不知阁下可听过凤凰涅槃的故事?”宇文玄苍似是毫不以为意,语气闲淡。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哈哈,倒是个不错的传说,只是不知当今世上有谁堪比凤凰?”

“自是能重生者。”宇文玄苍摘了烘干的靴子穿在脚上。

那人的目光透过乱发又移向他:“听说带领西路军的煜王也失踪了,现在三十万大军都掌握在初出茅庐的苏穆风手里,正派出斥候探马四处搜寻踪迹。这一下子丢了两位王爷,回去可不好交差啊……”

“阁下对洛城的战事很关心啊……”

“难道阁下不关心?”

宇文玄苍的一身软甲自是带着征战的气息,他也不想隐瞒:“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古人尚且知以天下兴亡为已任,何况今人?”

“既是如此,又为何在阵前当了逃兵?”

宇文玄苍微微一笑,睇向仿佛睡着了的宇文玄逸:“都怪家弟淘气,于乱军中走失,不得已寻他回来……”

“不怕皇上怪罪?”

“我只怕怪罪我的另有其人……”

宇文玄逸心中一动,然而话音就此中断,只余火光荜拨,风声萧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亭中的三个人仿佛都睡着了,却被一阵响动惊醒。

那声音极奇怪,好像有个重物在地上拖动,且越来越近。

靠着篾席的宇文玄苍陡然睁了狭长的眸子,望向飞雪飘零的一方黑暗,顺瞥了眼宇文玄逸,见他只是转动了下头就又恢复睡眠状态,心里又好笑又可恨……这果真是将个人安危彻底交给他了。

而那倚在另一侧的衣衫褴褛之人亦是乱发拂动,有精光自其中射出,直向亭外。

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

再如何的衣衫褴褛,再如何的形容憔悴,亦难敌骨子里的警醒刚厉,若真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若真的心无杂念,在走了漫长的路后,早已筋疲力尽,又怎会不倒在地上酣然大睡而是端端的靠在亭边闭目养神?况呼吸之间颇显内力精深,只不过筋脉受损,然而,更应是穷途末路才让他这般韬光隐晦吧?

这工夫,只见一淡白的圆物于黑暗处出现,摇摇的飘过来,很是诡异,然后便是“咣当”一声闷响,那圆物砸于阶上,震得亭子亦跳了几跳。有一团雪从亭顶缝隙滑落,恰恰砸向宇文玄逸的脸。宇文玄逸恍惚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那雪便擦过脸颊落在地上。

旋即,两只毛乎乎的灰兔子向宇文玄苍凌空飞来,长耳乱晃,四爪乱蹬,吱吱乱叫……

宇文玄苍冷哼一声,指微动,那两只兔子便只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喘气的份,而后他便冷冷的看向亭外,而宇文玄铮亦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视线中。

顿了顿靴上的雪,一步迈进亭来,就要说话,却发现亭中多了个人。

衣衫破烂,长发散乱,却是于其中透出精光。虽只一闪即逝,却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立即咽下方才的话,换了句:“猎物打来了,柴在外面,我都累死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宇文玄铮的确是一副疲惫模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恰好的隔在了宇文玄逸和那人中间。

看打扮,那银甲的定是这黑甲的长官,却是被这黑甲的发号施令。

那人顿觉有趣,转过头的瞬间乱发飘摆,露出微翘的唇角。

宇文玄苍也不同他计较,起身走出亭外,甫一看,顿时头都大了。

宇文玄铮是故意的吗?让他砍柴竟砍回棵丈高的树,他以为是在长信宫吗?方才还捉回两只活兔子……

宇文玄铮正将脚直接举到火堆上烤,却听外面一声裂响,随后便见宇文玄苍阴着脸走进来。看着那腋下的几根劈砍整齐的柴,他心下一震之余亦是不尽的赞叹。

那乱发之人也一瞬不瞬的看着宇文玄苍,唇角笑意渐渐收起。

片刻后,一股肉香充溢了风雪呼啸的小亭,虽无调料香油,然而对于在莽原中行了三日三夜水米未进的人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诱惑。

宇文玄铮很响亮的咽了口口水,往火堆边凑了凑。

宇文玄苍亦不小气,撕了条兔腿丢给他。

兔腿烫手,他来回倒了半天,待稍稍凉了,便要下口,却又停住,撕下一条,小心翼翼的喂到宇文玄逸唇边。

“他有伤在身,暂不适合吃这么生硬的东西。”宇文玄苍冷声提醒。

宇文玄铮犹豫片刻,将兔肉塞进自己口中,但看宇文玄逸一脸平静,就不知道他在闻着肉香又听着他们痛快的咀嚼声时是个什么心情。

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声轻响后,自己护胸的铁甲不见了,却在宇文玄苍手中三拧两拧的成了个碗的形状,顿恍然大悟,又恍然大怒:“怎么不用你的?”

没人搭理他,宇文玄苍只拿雪水清洗了碗,又宰了另一只兔子,将血倒入碗中,架在火上温着。

片刻后,递与宇文玄铮:“喂他喝了。”

宇文玄铮有些不甘他的生冷语气,但仍照做了。

在此期间,那衣衫褴褛之人一直默不作声,但是从那乱发缝隙中偶然闪现的精光便可知他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宇文玄逸的唇瓣沾了鲜血,透出几分妖冶,略略恢复了曾经蛊惑的模样。宇文玄苍继续不紧不慢的烧烤。只有宇文玄铮吃的欢,眼看着就要独立完成一只兔子。

宇文玄苍从架子上扯下一条兔腿,飞手一掷。

宇文玄铮扬臂,兔腿却好似长了眼睛般绕过他,直落到身后那人手中。

那人接了兔腿,沉声道:“谢了!”

宇文玄铮威胁的看了那人一眼,也不做声,继续啃自己的。

“小八……”

坐在火堆旁烧烤的银甲之人刀唇轻启。

宇文玄铮的手里只剩下兔子脑袋了,啃了两口,忽然抬起头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在叫我吗?

小八???

宇文玄苍瞟了他一眼,示意他的领悟力绝对可堪一表。

“你打外面回来,有没有听到洛城的消息?”

宇文玄铮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况对这个称呼非常不满,脖子一梗,毫不配合的说道:“没有。”

“听说城陷那日叛贼常项意图打马冲出重围,却被镇军大将军射中了腿,好在有副将护卫,而后却是失踪了……”

余光瞥见那乱发之人的动作似是一滞,然而仍将兔腿送入口中。

“提那等卑鄙小人做什么?”

宇文玄铮一想就有气,恨不能抓住那常项架到火上烤。若不是他诡计设伏,六哥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又险些丧命,现在还要看宇文玄苍的脸色,领他的恩情。

宇文玄铮却忘了,在战场上,本就是兵不厌诈,各显其能,他那六哥不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常项的各个军事要塞,成功瓦解了对方的守备?

“我只是想,若是他在此,正好可分他一条兔腿,让他跑得更快些……”

宇文玄铮一怔,嚷道:“就这兔腿最好吃,你若不喜欢干脆给我好了,免得便宜别人!”

说着,瞟了眼那个占有了一条兔腿的人。

只宇文玄逸笑出了声,却是轻轻的,恍若亭檐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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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微摇,时而爆出一声轻响,却更显静寂。

宇文玄逸躺在火堆旁,虽无暖物加身,却并无寒冷之意。他的脸色已趋柔和,唇也现出淡淡的粉红,蛊惑渐深。

他仿佛睡得很安静,浓密的长睫在眼下铺开两片小小的扇形,在火红中静静的摇曳着。

宇文玄苍靠在篾席上,一腿平伸一腿屈膝竖起,一手悠闲的搭在膝头上。头微仰,眼轻阖,容颜端寂,似已睡熟,只影子斜斜的映在对面的篾席上,在那蓬头垢面者的身旁静默着。

240王者归来

那人似也睡了,却依然是一副十分警醒的姿态。

他没法不警醒,因为宇文玄铮是亭中唯一目光炯炯之人,且那炯炯的光束单单对着他,似要将他烤出两个洞来。于是他那恍若熟睡的状态便极是难得,却也正暴露出内心的警惕不安,因为若是常人,面对如此目不转睛的注视,定难免忐忑,而他竟然纹丝不动的坚持了整整一夜。

在外面的天空透出一层蒙蒙的亮时,亭内终于有了别样的动静。

除了宇文玄逸,所有人都“醒”了。

被宇文玄铮监视一夜的人视若无睹的起身,抖了抖衣衫。

那应是经了无数个日夜形成的习惯动作,自然得仿佛身上所穿的不是褴褛之物,而是一袭华贵的袍服,且仅是简单的一抖,便透出一股威严的煞气。

宇文玄铮拧起了眉心……这个人,果真不寻常!

那人整理好衣物,对着宇文玄苍拱手一礼:“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宇文玄苍不发一言,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步出亭外。

宇文玄铮的目光定在那一瘸一拐的腿上,忽然起身就要冲出亭子。

“穷寇莫追!”

躺在地上的宇文玄逸陡然睁开了眼。

“那是常项!”宇文玄铮一边着急,一边看着那两个淡定自若的人。思及昨天种种,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就认出他了!”

那二人相视一眼,忽不约而同的朗声大笑。

在那一刻,或者在更早的认出那人便是常项的一刻,二人已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句……飞鸟尽,良弓藏。在这世上,只有敌人的存在才是将军建功立业的动力以及生存的最有力的保障。

宇文玄逸身子虚弱,很快咳起来。宇文玄苍立即扶他坐起,徐徐输入真气。

“内伤已略有平复,待出得雪原,寻人调治,应是不会落下病根。”

宇文玄逸不语,只唇角微翘。

亭外|阴沉一抖,忽的泻下万顷天光。

下了两个多月的雪,就这般慢悠悠的停了。

天光自篾席的各个破裂的口子射入,不分方向的映在那两人身上,笼着薄薄的烟气,如梦如幻。

看着那二人,宇文玄铮忽然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里,这两个世间最出色的男子一直是对立的,即便偶尔的相视一笑,也是各藏玄机,从未有现在这般毫无芥蒂的为了一件事而开怀大笑。

是茫茫白雪冷藏了往日的隔绝,还是凛凛寒风吹散了旧时的恩怨?然而究竟是什么让本该携手并肩共创繁华的旷世奇才分道扬镳势不两立?

他已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愿深究,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看到了世间最美的一幅图景,或许只是惊鸿一瞥,却深深的镌刻在记忆中,一任岁月变迁,始终无法消磨的一抹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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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十二月初九,天昊王朝的龙翼军成功收复二十八郡,平叛洛城,驱除鞑虏,班师回朝。

那一日,漫天飞雪乍然消逝,只余满目的白茫茫,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金光。

那一日,苏锦翎远远的听到外面军声如雷,劈天裂地,直将震颤的热浪铺进秋阑宫。

瑜妃少有的没有沉睡,于鼓炮隆隆中镇静的打扮着自己,然而苏锦翎却看到那纤细的指尖在颤抖,以至于那朵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珠花几次掉落在梳妆台上。

惜晴并一干宫女在旁立着,均是眼圈微红。

有小宫女每隔一段时间便飞奔进来急报。

“娘娘,大军到了城外……”

“娘娘,大军进京了……”

“娘娘,大军已至奉仪门……”

“叮……”

那朵珠花再次砸在桌上。

瑜妃霍然起身,面色苍白,两颊却浮着鲜艳的红晕,水润双眸晶莹透亮,仿佛沉睡了许久的精神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

“娘娘……”苏锦翎急忙扶住她:“皇上正在奉仪门迎接帝师凯旋,还要摆酒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看来王爷要过好一阵子才能过来。而且那时人声鼎沸,气息混浊,娘娘身子弱,万一让王爷担心就不好了,不妨在此歇着……”

瑜妃攥住她的手……那手心已是凉滑的一层冷汗:“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听说逸儿受伤,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我只看一眼就好……”

瑜妃的语气竟似恳求了。

苏锦翎鼻尖一酸,勉强忍住:“奴婢听人说王爷虽是受了伤,不过得了高人的医治已有好转,只是暂时见不得风寒,便在车里歇着,若是娘娘去了,王爷心一急……”

瑜妃的手抖得厉害,忽然道:“不若你替我去看看他……”

“奴婢……”

“你去最好,他们不会拦你,而且,而且……我只相信你看到的……”

“锦翎,你去吧,娘娘说的对。快点回来,别让娘娘担心……”惜晴也劝道。

苏锦翎犹豫片刻,微屈了屈膝,转身飞快而去。

瑜妃跌坐在椅上。

惜晴红着眼睛上前,轻唤了声:“娘娘……”

瑜妃笑意渐展,眼里闪着泪光:“本宫做的没错吧?”

“娘娘怎会错?”

“我就想逸儿那孩子,此番死里逃生,最想见的人便是她了。但凡伤病,三分药七分心,有了这份心,还有什么伤痛是好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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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一路飞奔,竟不觉步青云碍脚,竟不觉寒风刺骨,就连雪花因了惊动落在她的脸上,眼中……亦丝毫不觉。

方才那些小宫女一声声的急报仿若鼓槌一次比一次重的敲在她心上,每一处敲击都是说,他回来了……

她只得死死绞住双手,却依然控制不住颤抖。

她已经不敢去计算时间,只看着在纸上不断累积的斜线一阵阵发寒。

她于昭阳殿伺候,总是在第一时间得知前方战报,于无数个简略信息中只提炼一个……他没事……然后陷入下一个忧心且焦急的等待。而今,他终于回来了,她恨不能刹那飞到他身边。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去见那久别的人。

她已经在飞了,可是路怎么这样漫长?她的速度怎么这样缓慢?明明那喧嚣就在前方,却好像,好像永远也赶不到……

然而就在她已经望见高高的奉仪门时,却见城楼之上不仅有侍卫林立,还有锦绣成堆。

对啊,她怎么忘了,帝师凯旋,自是有家眷登高迎接,那紫貂嵌金雀毛的披麾迎风招展,却挡不住那纤细的丽影,正是方逸云,她……也来了。

脚步就这样停了下来,一瞬不瞬的看着那超然出群的身影。

寒风飒飒,落雪飘飘。

天可真冷啊……

伴着一声“隆贺我军胜利凯旋,班师回朝”,沉重的奉仪门轰然打开。

束甲持械的兵士潮水般涌入,迅速列成整齐两排,中间余出丈宽雪路,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四轮双驾马车缓缓而来。

今日的奉仪门远比誓师那日来得热闹,不仅因为天昊龙翼军得胜回朝,更因为清宁王的“死而复生”。

无数的花团锦簇围上去,刹那淹没了素朴的马车,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喊,带着哭腔。若不是得知宇文玄逸性命无忧,看到这场景还以为他已经……

这便是清宁王,走到哪都引起惊天轰动,想来阎王也不愿这等人物祸乱地府,所以坚决拒收。

她们一个个泣珠带泪的诉说离情,若不是对清宁王的为人早有了解,还要以为他与诸多女子都发生了可歌可泣的桃色事件。

这便是天昊的贵族千金,一任平日里如何的端庄有礼,中规中矩,此刻全都失了颜色礼法,成了一群翘首离人远归的怨妇,而促使她们有如此疯狂转变的便是隐身在车中对这一团狂乱充耳不闻静默不语不仅是凤翔龙翥的翩翩君子更是巧施妙计不费一兵一卒就令洛城兵溃缴械的抚军大将军当朝最为引人瞩目的人物清宁王。

思及从前目测现在展望未来,就是这辆毫无装饰的素车,却引得混乱愈发严重。

后面的两位英雄虽也被团团围住,然而远远不及这般壮观。

马车已经无法前进,亦阻挡了后面军队的行进。

侍卫只得上前,恭敬的请下了意图往车里钻的一个女子,又将已爬到车顶的两位正在厮打的姑娘“引渡”下来,然后十分客气的拿兵器驱散人群。

怎奈姑娘们毫不畏惧,于是不少侍卫的脸上多了红色的道道,坚固的薄甲亦出现些许损伤。虽然军容凌乱,然而侍卫十分尽职也十分保有皇家尊严,简直是任怒任怨。

后来又加了批人,方勉强拦住那群痴情小女子的拳打脚踢,一任她们在寒光闪闪的兵器后面又哭又叫。

马车缓缓前行,却是于苏锦翎面前停住了。

厚重的大毛门帘微微一动。

苏锦翎急忙上前,掩住那缝隙,轻声道:“恭喜王爷得胜回朝。奴婢奉瑜妃娘娘之命前来探望王爷,王爷……可还好?”

里面沉默良久,方飘出句:“还好。”随后便是一声轻咳。

241久别重逢

苏锦翎忙将那本就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帘压压紧,却不知里面那人正伸出手……

昏暗的烛光中,那手苍白瘦削微颤,虽略有迟疑,却仍对上她的小手……

两只手,一个有感,一个无知,隔着厚重的帘子,温凉交错……

车内人一声轻叹,却只游离于唇畔。

“王爷有什么话要带给瑜妃娘娘?娘娘很惦记王爷……”

又是良久……

“帮我转告母妃,我很好,待过一阵便去看她……”

又是轻咳。

“王爷,要小心身体。”她说道,想象那丰神俊逸之人的憔悴,鼻尖酸酸的。

她曾想过,像他那样的人,放情山水远比囿于宫廷争斗要快活自在,却仍在看到那毫无装饰的马车驶来时莫名的涌出一阵感动……那个如水月观音般的男子终是回来了。

“你也是,你穿的太少了……”

苏锦翎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穿得太少?的确,出来匆忙,竟连件披风都忘了拿……

马车缓缓的走了。

苏锦翎目送它渐渐远去,耳边忽听到一声唤。

“苏锦翎……”

转头……

却是宇文玄铮,不知何时躲在了灌木丛后,这会打马出来,黧黑的脸颊被胡子占领了大半,若不是闪闪发光的眼,若不是那快乐的语气,很难得知他是在笑。

“看到英雄凯旋,怎么连个表示都没有?”

想来他已是忘了誓师那日如何丢下一句狠话,也或许见了苏锦翎方才迎上的第一人是他的六哥,所以心情特别愉悦。

苏锦翎瞪了他一眼:“不告而别,小心皇上罚你!”

他立刻浓髯一抖:“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真让人扫兴!”

“若是一会你见了‘炽链军团’,怕就会兴致盎然了。”

“炽链军团?什么炽链军团?”

宇文玄铮挠挠脑袋……还是那个臭习惯。

然而就在这工夫,甬路尽头仿佛燃起一线烈焰,紧接着,火焰蓬勃,直卷而来。

却是一群女子,皆红妆赤马,如雪地红梅骤放般夺人眼目。

为首者正是宁双双,琉璃软甲流光溢彩,衬得粉面桃腮别样娇艳,杏眼里水润光泽,又光芒簇簇,耀目非常。

宇文玄铮眼底已被染作一片红色,笔挺的身材有些打颤,腿肚子也开始转筋。他立刻拨转马头,策马狂奔,临了还不忘丢下一句:“等我回来找你……”

苏锦翎原本久别重逢还挺激动的,这会开始生气。一回来就给我找麻烦,还喊那么大声,到时……

苏锦翎只觉一阵强烈的香风刮过耳畔,连莲青色织绣连烟锦裙都被吹得直直飘起,猎猎作响,而那群巾帼英雄眨眼便卷至远处。

因为宇文玄铮的突然逆行导致奉仪门处一片混乱,再加上随后而来的炽链军团纷纷随之冲出门外,结果很是乱了一阵,然后便见人潮水般退去,现出一个银甲之人,如一杆枪般笔直的端坐在马上,虽是相隔甚远,依然看到那双冷锐的目光穿破层层冰冷与喧嚣呼啸而来。

她避无可避,也不想躲避,就那么迎上那双眸子。

刹那间,一切纷乱皆化作空蒙,只余深秋之际奉仪门下那亘古不变的一眼万年。

那一眼,写尽无数相思,无数柔情,无数个不眠夜晚,无数个辗转心事……只这一瞬,统统烟消云散,只在心里留下淡淡的一句……他回来了。

唇角上弯,粲然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因为她看到紫貂嵌金雀毛的披麾随着一众丽人迤逦迎上去……

英雄美人,亦是亘古不变的传说,只是这个传说里,没有她……

转身之际,泪珠滑落,落在已踩得坚实的雪地上,洇出一星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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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十二月初九,景元帝于太极殿设宴,为凯旋将士接风洗尘,期间,太子侍宴,与煜王、烈王世子把酒言欢,酣畅淋漓。清宁王重伤,未参宴,回府休养,闭门谢客。

景元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景元帝于朝上对出征将士按功封赏。清宁王早已备下折子,请瑞王代自己辞去封赏,言未生擒叛军主帅,愧对皇恩。而煜王和烈王世子也当场辞封,言清宁王立下大功却坚辞不去,他二人功绩甚微,更不敢领封受赏。随后三枚帅印呈至皇案之上,当场交出兵权。

一时间,朝野皆赞。而三人立下的不世功勋众所瞩目,就此奠定了在朝堂乃至整个天昊的坚不可摧的地位。

唯宇文玄铮,虽也立功,然而未经圣上允许擅自随军出征,不仅未得封赏,还被禁足,估计要到除夕才能放出来了。只可怜长信宫那些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树,怕是又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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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十二月十五,苏锦翎依然在昭阳殿的青玉案边练习她已经不知写了多少遍的数字。

她现在纯属机械运动,手在动,眼在看,神思却已不知游离到何处。

那个人是征战劳累在府中休养吗?已是六天了,怎么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诶?”

手中一凉,掌心顿多了道墨痕,但见宇文玄朗正转动着自她手里抽去的斑管对她挤眼。

她心中一动,立即看向皇上。

皇上正在批阅奏折,瞧也没瞧这边一眼,只淡淡道:“练了这么半天,你也累了,跟玄朗出去散散心吧……”

苏锦翎几乎忘了谢恩就要跑出去了,多亏宇文玄朗眼疾手快的拽住她。

二人刚迈出门槛,吴柳齐就凑到皇上身边,却欲言又止。

皇上的脸色虽不动如常,然而那眉间深纹却透着冷厉,依他多年的经验,皇上心底此刻一定是在折腾着狂风暴雨。

也难怪,听说誓师那日,苏锦翎和煜王很是有些不依不舍,这玄朗又是煜王的人……

唉,都怪宇文玄铮,他倒是对那丫头一直惦记着,在昀昌围场时皇上就要封赏了,可他当场弄裂了伤口给耽误下来,结果一耽误就耽误到现在,又出了烈王在那拦着,这要皇上还怎么封啊?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也便算了,偏偏是苏锦翎。其实苏锦翎也不算什么,若说以前皇上对她有意也是因为她的那么一点点特别,可关键是偏偏她干了和慈懿皇后一样的事,这在皇上心里可就不一样了,而且那日,皇上在拟旨时说……“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这分明说的就是慈懿皇后嘛,而苏锦翎也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故作无知,这段时间对皇上都不冷不淡的。皇上面上不说,可是心里难受啊。他都想敲打敲打那冥顽不灵的丫头了,可一想到她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得作罢。再说,皇上不急他个太监急什么?现在煜王立了大功,又坚辞封赏,没准就瞅准了这苏锦翎等着向皇上讨回去。这可让皇上怎么办啊,煜王可从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到时皇上是允还是不允?若再闹得个同儿子抢女人的说法,可就……

“朕是不是得罚你了?”

吴柳齐条件反射的跪在地上,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唉,朕老了,你跟了朕十几年,自然也老了……”

“皇上……”吴柳齐这心里酸酸的:“皇上正是鼎盛之年,怎么说自己老了?”

“鼎盛之年?”宇文容昼唇角牵着一抹自嘲:“鼎盛之后是什么?”

吴柳齐自知语失,不过他更知皇上现在是敏感时期,他说什么都是错,只得一路“该死”下去。

“行了,反正你比朕还长几岁,要老也是你先老……”

“是是,奴才先老,奴才该死……”

“嗯,既是如此,朕看朕身边是不是得换人了?”

吴柳齐继续捣蒜:“求皇上看在奴才老当益壮的份上让奴才再伺候皇上几年……”

“老当益壮?”宇文容昼的唇角露出一丝深思和玩味:“朕怎么觉得你的耳朵不大好使了呢?”

“耳朵?”吴柳齐一个愣怔,忽然回想起来皇上此前似是跟他嘟囔了几句什么:“皇上是说……”

“就这还敢说自己老当益壮?”宇文容昼摇摇头,背靠在龙椅上:“朕是说好久没有看见璇嫔了……”

吴柳齐眨眨眼,忽然乐了:“可不是?老奴这就接璇嫔娘娘过来……”

宇文容昼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吴柳齐跨出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也好,让皇上转移下心思,否则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再说,璇嫔不是也沾了慈懿皇后的光才分外受宠吗?而且平日特会讨皇上开心,没准皇上见了她心情就好了。想来竟是快半年没招她了,这小别胜新婚……

唉,但愿吧。

唉,苏锦翎那丫头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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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朗的确是为了宇文玄苍才特意来寻苏锦翎,岂料刚出了殿门,未及他宣示四哥的心意,就见她扔下自己跑了。

他呆怔了半天,终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个苏锦翎,现在也不那么钝了嘛。

242活色生香

满眼的白,一片又一片。

有雾气划过眼前,氤氲复清晰。

她仿佛回到了班师回朝那日,就在那一日,她好像学会了飞。

就这样,飞过小径,飞过垂花门,飞过石桥,飞过亭台……飞到静|香园,飞进玉秀山,直飞到那雪色人影的身边。

那人影听到动静,正待回头,却被人抱住,抱得死死的,竟是半晌动弹不得。

他便那么静静的立着,耳边只有交错响起的呼吸,夹杂着轻轻的啜泣,偶尔有飞鸟撒下孤零零的啁啾,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良久,他方勉强掰开紧扣在腰间的手,转过身来,苍梧山银玉雪貂大裘只一抖就将她裹了进去,头一低,准确无误的衔住她的唇瓣,用力的吮吸她的每一分甘甜,每一分苦涩,每一分思虑,尽情倾吐自己的每一分思念,每一分担忧,每一分深情。

他紧紧的抱着那个小人儿,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恨不能将自己的不停飙升的温度融入她的血脉中,从今以后,再无分离。

不知是她的眩晕还是他的强力,她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身子恰恰抵在山石上。他小心的护住她不要被嶙峋所伤,唇却不离分毫的在那粉嫩上辗转流连。

这一吻,倾尽了一百多个日夜的相思之苦,倾尽了班师回朝那日她不想见自己与府中女眷重逢的场景又怕他有所顾虑于是在粲然一笑后绝然转身的心酸与委屈。

他知道,他都知道。

锦翎,要怎么才能弥补?

锦翎,嫁给我,再也不要想太多,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放开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激情过后的她眼若春水,腮似桃李,略微肿胀的唇透着诱人的红润,惹得他忍不住又啄了一下,方抱住她,像哄孩子般晃来晃去,唇边笑意绽放,竟比那春日桃花还要炫目。

她伸手扳住他的脸,仔细看了看:“瘦了,眼睛都凹下去了……”

他捉住她的小手,仔细咬了咬指尖:“你倒胖了,人都说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你是不是没想我?”

“哪有?”她立刻抽回手瞪起眼睛:“都是皇上总让内务府、太医院送补品过来,秋娥还总有办法让我吃下去,我现在看了那些汤汤水水就难受……”

他微锁了眉。

皇上……自苏锦翎护驾负伤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混乱,他又被囚于天牢,出来后也隐约听玄朗说皇上似是……又联想到宇文玄逸迎自己回宫时的故作神秘……

玄朗提及时极是隐晦,然而越是如此越证明此事的严重性。玄朗应是怕他为此事和皇上闹崩以至有阻前路,可是……

他的怀抱渐渐收紧。

或许是应该将她牢牢护在身边的时候了,不管她是否愿意,也不必去征求她的意见,每次问她的结果只是动摇自己的决定。然而要如何向皇上提起还不至令皇上不悦,这才是最为难办之事,莫非鱼与熊掌真的不能兼得?

捏着她的小手,装作无意道:“秋娥是哪个?”

“浣珠阁的宫女,我醒来后就看到她了……”

唇角一勾。

皇上身边的宫人他无一不知,而现在竟没有拨承乾宫内的人而不知打哪弄了个小宫女于苏锦翎身边伺候。若是皇上,定不会如此,而皇上竟然还允了……这个秋娥不简单啊,她后面那人想必更不简单。不过苏锦翎的确缺少个亲信,若那人一心为她,倒也无妨,只怕……

他也不再多问,轻吻她的鬓角:“身子好些了吗?”

“已经不痛了……”

“我看看……”

话音未落,胸口已是一凉,他的唇随即覆在胸前只余一道浅痕的伤口上,舌尖缓缓划过,又轻柔小心的打着转。

一种又痒又麻的触感从伤处直窜到心底,她急忙扼住即将出口的轻吟,抓紧他的胳膊,为难的唤了声:“玄苍……”

“嗯,我的宝宝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勇敢了?”

又提起了那令她至今也想不明白的护驾一事。

正欲反驳,忽听他又道:“这阵子果然补得不错,本王甚感欣慰……”

随后,唇便移到胸前的浑圆,含住粉嫩的珍珠蓓蕾。

终忍不住轻吟出声。

扣在腰间的力顷刻一紧,整个人顿时凌空,然后便半躺在山石之上,对面的人旋即挤了进来。

冰天雪地,光天化日……

“玄苍……”她企图用惯常的手法博得他的同情。

“没用了,”他哑声道,继续攻掠:“你什么时候也能对我勇敢点?”

暗花细丝褶缎裙已被掀至腿上,腰封宫绦逶迤在地,苍梧山银玉雪貂大裘下是满眼的活色生香。

只可惜苏锦翎看不到。臻首左摇右摆,抗议与轻吟碎碎的滑落唇边,然而每一丝抵抗都只能让他距离自己更近一步。

转眼间,一个坚挺的物件已抵在两腿间,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那膨胀与火烫。

宇文玄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淡红:“宝宝,我怕我等不了了……”

心下微动,望向他的隐忍。

那是她日夜思念的眉眼,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他这般为她,而她为什么不肯为了他而稍稍放松一下自己的坚守?她亦知他的难处,却不知前路茫茫,他们要走向何方?走到何时?可是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如此却是因为她的自私……

就依了他吧,不去想明天,只想着眼前的人,因为对她而言,世间最珍贵的,唯有眼前人。

心底暖流脉脉,酸楚脉脉,不再推搡他的肩膀,而是伸臂环住他的颈子,粉润轻轻贴在他唇上,犹豫片刻,羞涩的小心翼翼的启开他的唇瓣……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短暂惊愕后立即裹挟了她的柔软,却遇了她的躲避,自是不肯放弃,追逐上去继续纠缠。

寒冬骤然化作柔暖春日,交错响起的愈发沉重的呼吸卷着自风麾下溢出的异香将飞扬的碎雪点作桃花满天。

她在他的柔情下仿佛变成了一条无限柔软的薄绢,无力的搭在山石之上,等待他描画落英朵朵。

飞雪入眼,迷离了视线,迷幻了神智,只知这一方似是与世隔绝的天地,唯有她与他。

不觉间,已贴近了他,不觉间,手已在他身上游移温存,不觉间,她的吻也如他般热情而疯狂的印在了他苍白的肌肤上,那点点粉红好似桃花绽放,煞是动人。

感受他在她的描画下一点点的升温,一点点的战栗,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是一种奇异的欣喜与快乐。

她瞄准了那个正在她眼前游移的耳朵,那耳下正布着好看的红晕,迷雾般一丝丝的晕开去……他每每动情皆是如此,淡淡的粉红托着依然保持一本正经的耳朵,煞是可爱。

于是凑上去,含住耳珠,舌尖轻卷,又淘气的咬了下……

“嗯……”

他忽然一声闷哼,紧紧抱住她,身子骤然一震,紧接着震颤余波般散播开来。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发作?”

说着就要查看他胸前的伤口,却是被他攥住腕子,那手掌亦是震颤着火热:“别动……”

她不知所以,只望住他紧锁的眉心,感受那紊乱的呼吸。

然而下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自顶在小腹上的火烫顺着亵裤滑落,带着温热的气息,而那火烫的巨|物还在微微跳动……

她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羞得粉腮通红。

她挣了挣,却仍被他抱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的对她。

那带着清潮的淡红亦渐渐褪去,只余清冷柔波,竟还带着点……幽怨。

这就是一年不尽女色的结果!这就是日夜思念她的结果!这就是她……刚刚作乱的结果!

此刻的宇文玄苍分外懊丧。

思及方才的迷乱,她急忙别开目光,却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且反复在心里播放着。

她忍了又忍,终笑出声来。

那眼底简直是怨愤了:“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哪有?”仍旧不敢看他,伸出手指,装模作样的在山石的浮雪上勾画。

身子忽然一轻,神智清醒之际已然坐在他怀中,身子全部被裹在风麾里,只露出个脑袋和他面面相对。

他一瞬不瞬的看她,看得她都心虚了,直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真的存心故意。

“我发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学坏了。”发狠的咬了咬她的小耳朵:“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得意的!”

目光冷静的凝望远方片刻,忽俯首到她耳边:“不过你刚刚……本王很喜欢……”

刚刚?

羞死人了!她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她急于脱身,然而怎挣得过他?

“别乱动,否则会后悔的……”

果真,已经有个硬物坚定的抵在了她的腿上。

宇文玄苍略有得意,手开始在遮蔽下放肆。

她冷着脸,却不敢动,心里飞快盘算。

“抚军大将军,此番出征,有无负伤?”

他弯唇邪魅一笑,含住她的耳珠:“有没有负伤?你刚刚不都摸了个遍,还不知道我有无负伤?”

243除夕大礼

这种浪荡羞人的话怎么可以从他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的口中说出?可是接下来更过分……

“莫非刚刚摸得不够仔细?不若……重新来过?”

他牵过她的小手,顺着胸口一路向下……

终恼不过,趁其不备跳下怀抱,然而衣物本就虚搭在身上,这一来顿时春光外泄。

然而转瞬便被他抓回怀中,随即对上他的恼怒。

简直是恶狠狠的将衣物一件件的拢紧,系上,然后抱住她,继续生气。

她倒忍不住笑了,轻啄了下他抿紧的薄唇,老老实实的偎在他怀里。

“这回高兴了?”他神色稍霁,语气却恨恨的。

她眨眨眼,笑得眼睛弯弯。

他无奈,抱着她,下颌轻擦她的鬓发:“宝宝,我想永远这么抱着你……”

心间一颤,却故作无感,手摸索的寻到他的衣襟,学着他的样子在风麾下将衣物穿好。

可是弄了半天,不是外裳的盘扣对在了中单上,就是扣得串了位置,摸上去一片褶皱不平。

他笑:“真笨,一看就没给男人穿过衣裳……”

她心神一凛,立即从中拾得一重要信息:“你是不是给许多女人穿过衣服?”

当然,他府中那么多女人,还有方逸云……

刹那间,新仇旧恨齐齐翻滚,立即怒目而视。

他一怔,旋即大笑,重重亲了她一下:“只给你……”

她不信,眯眼对他。

只给我?动作怎么那么熟练?而且竟然看也不看的就将衣物穿戴整齐……

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先不告诉你,等你……嫁给我的那日便知道了。”

她眸光一黯。嫁给他?什么时候?曾经的遥遥无期似是更加飘渺了。

他知她心事,也不引她伤神,反正一切总归是要由他掌控。于是抱住她,轻轻的摇着,很是无意的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么了?”

她摆弄着他风麾领扣上的金吊坠,亦是闲闲道:“还能做什么?每日在皇上跟前聆听教诲,有时帮贤妃娘娘整理她抄好的经书,九殿下那边照样伺候,偶尔……会去秋阑宫看望瑜妃娘娘……”

愈到后面,话音愈低,然而依然感觉到环在腰间的臂滞了滞。

其实她一直在是否说谎之间徘徊,却又不想骗他,然而……

“偶尔……”

果真,什么都瞒不了他。

“瑜妃娘娘与我有恩……”

“有恩?我倒不知是什么恩。莫非,是这镯子?”

她的随身之物有三,一是他送的耳坠,一是及笄时的落梅银簪,再有,便是这琉璃翠镯子……他一看就气闷。当然,苏锦翎口中所谓的恩情无非是春日时险遭太子毒手却被宇文玄逸搭救并于秋阑宫养伤一夜。她一直瞒而不报,而他不是不知。

“玄苍,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瑜妃娘娘,就想起我娘……”

诚然,这是两个同样被丈夫遗忘在角落的女人。

宇文玄苍不是不解,可这话如果深入剖析的话……

“那贤妃娘娘呢?”

苏锦翎方意识到自己是越描越黑。

叹了口气,坐正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玄苍,我觉得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宇文玄苍眉目一寒,却有红晕自耳后升起。

“是想讨好本王以免惩罚吗?”

“不是,我是想……这次你救了清宁王回来,我本以为……”

“本以为我会趁乱杀了他?”他冷笑。

以为她会恼,却见她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眼底漫起柔波。

忽的搂住他的颈子:“玄苍,你真是个好人……”

这话……是表扬他的没有公报私仇还是替那人在庆幸?

这丫头,怎么总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好吧,看在她主动投怀送抱的份上,就当是表扬吧。

“以后,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好下去了?”

笑意未及绽放,就这么冷冷的冻在唇边。

她是想说经了这一事便再无明争暗斗吗?怎会这般简单?当初寻找失踪的宇文玄逸并救了他,是为了不让她觉得亏欠了他,是为了还他中秋相助的一臂之力,亦是为了兄弟之情,而且若是宇文玄逸当真为此死去,纵然皇上不苛责,他和苏穆风也断然不能自免责罚,况朝臣亦会因此颇多非议,搞不好还要将他的死联系到自己身上。毕竟刚刚经历一场风波,正是敏感时期,断不能再出什么乱子。宇文玄逸的存在,恰好可平衡襄王折翼后的局面。

当然,其时情况紧急,这种种只是飞速一闪而过,不,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好像是找到宇文玄逸后才逐一捋顺,然而救了他,或许正因了自己所言……“你该死,但不应该是这般死法!”

“那该如何死?死在你手上吗?”

宇文玄逸之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的确,对于强大的对手,一定要亲自击倒他才无愧于心!

苏锦翎实在是太天真了,她以为他们还是小孩子吗?只要有个小恩小惠就会冰释前嫌吗?就算自己可以,宇文玄逸呢?

“的确,你今日救了我,可我不想回报!”

这便是天家手足,他们生来便注定要为一样东西打倒别人,树立自己。为了那样东西,他们放弃了太多,改变了太多,如今已经回不去了。

洛城雪原的足迹,鄙陋小亭中的暖意,只存在于那个距离皇权遥远的世外,然而雪一飘,风一过,就什么都不见了。

他仿佛听到那人微弱的气息在耳边说……“若是我活着,无论是那个位子还是她,我都要同你争!”

他依然微微一笑:“不妨试试!”

抱紧怀中人,重重吻了吻,放她下来。

“你该回去了。”

她扁着嘴看他。分别那么久,好容易见了,却急着赶她回去,可是天色还早……

“怎么,舍不得我吗?”邪魅一笑,重将她揽过:“不若,我现在跟你一同回去,向皇上讨了你?”

但见她神色一僵,不禁莞尔,附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她的脸登时红了。

她怎么忘了,方才他……呃,那样应该是不会很舒服吧,他这人又一向极爱干净……

“那你回去吧……”

“你呢?”

“我也走。我们什么时候……”

话说了一半却是咽下了,然而宇文玄苍眼波微动:“很快……”

“下次……可不可以提前几天说,我有东西给你。今天出来匆忙,都没带在身上……”

“礼物?”拉她坐在腿上。

“嗯。”她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看了不许笑!”

“那我现在就严肃点。”当真绷起脸来。

她倒笑了,讷讷道:“关键是我做的不好……”

以额抵住她的额,看着那长睫蝶翅般翕动:“怎么不好?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不过……我倒是想让你送我份大礼。”

“大礼?什么大礼?”

“嗯,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是‘到时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终忍不住衔住那粉润的唇瓣:“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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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畅音楼,内廷家宴。

去年此时,苏锦翎正病着,只能一个人孤独的躺在听雪轩,遥想此处的热闹。然而想象是虚,眼见为实。

眼前的一切,远远比电视所见的还要华丽璀璨。

她站在戏台上,将落地帷幔轻轻拨开道缝隙,立即便有无数光芒闪光灯一般次第亮起。皆是锦绣绫罗,珠钗环佩,乍一看去,就好像两匹极繁丽的锦缎,上面铺一层,下面铺一层。光芒闪动皆因人语,却抵不过环佩叮叮,衣褶窸窣。其间香风缭绕,竟好似五彩霞雾氤氲,梦幻难描。

她深深吸了口气,掩上帷幔,却又忍不住嵌条小缝偷看。

而今她就要在国家级剧院登台演出了,这么一想,顿觉心情紧张,急忙在心底重新排演一遍即将上场的剧目。

“锦翎,你看我这衣服怎么这么紧呢?”

宇文玄铮一个劲的揪扯着颈下的盘扣。

“殿下,快别揪了,这都弄坏三套戏服了……”

小宁子急忙阻拦,却被宇文玄铮虎目一瞪,登时没了动静。

苏锦翎只得上前,翘起脚费力瞧瞧:“一点也不紧,这还余出一寸呢。八殿下是不是紧张啊?”

宇文玄铮又一瞪眼:“谁说小爷紧张了?”

然而他果真紧张,这一喊,声音都变了。

苏锦翎也不理他,正打算离开,却被宇文玄铮一把拉住,指着眉毛:“你觉不觉得我这眉毛画得一高一低?”

叹气:“很好啊……”

“不好,完全体现不出小爷的英武之气嘛!”

“你演的是杨四郎又不是宇文玄铮……”

“管他死狼活狼,不都得我演吗?”

苏锦翎觉得根本无法同他沟通,却见他嘿嘿一笑:“你今天可真好看!比公主还公主!”

又转了脸色:“他们把我画成这样分明是想让我配不上你!”

“我看你就是临到上场心情紧张才处处找麻烦!”

“我哪有找麻烦?”

苏锦翎转身欲走,再跟他对话下去她也要抓狂了。

宇文玄铮挡在她面前:“你说,我哪里找麻烦了?”

244好戏压轴①

即便是国家级的剧场,后台也颇显狭窄,关键是因为有主子要上台表演所以挤了不少下人及侍卫,再加上宇文玄铮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化妆师,换掉的又不让走,都在那罚站,另外还有预备上场的伶人,所以挤得只剩一条细小的过道。宇文玄铮身材魁梧,往那一站,简直堵了个密不透风。

“再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盼望这天已经好久了,哈哈,哈哈哈……”

“宁姑娘?”苏锦翎忽然眼睛一亮。

宇文玄铮身子一抖,当即回头望去。

“没有啊……”

然而等他转过头时,苏锦翎已然不见了踪影。

此刻方觉上当,当即拎过小宁子:“她哪去了?”

小宁子被揪住脖领子憋得喘不上气,更别提说话了。

宇文玄铮放下他,恨声道:“我倒看她能躲哪去,一会还不是要和小爷一同登台?”

说到这已是开心起来,却又脸色一变:“来人,把小爷的眉毛好好画画!”

大约一炷香后,前台已经先后唱了两出戏,耍了一段杂耍,纷纷领了赏钱到外庭歇着去了。

苏锦翎与宇文玄铮这出《四郎探母·坐宫》已被定为今晚演出的重头戏,自是因为二人在花朝节时便得了皇上口谕的缘故。

苏锦翎本以为皇上只是随口说说,而且今年又出了这么多的事,怎奈十日前皇上忽然提及,宇文玄铮便得了把持,动不动就让小宁子领着小明子、小番子二人到昭阳殿“请”苏锦翎去长信宫一同排演。

他知道小宁子纵然舌灿莲花也说不动苏锦翎,可若小明子和小番子开口就不一样了,而若那俩小子过于淘气惹了皇上不开心,还有小宁子帮忙周旋……小宁子可是吴柳齐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而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出马是因为被皇上下了禁足令,另外他要秘密排练,准备给所有人个惊喜,毕竟在这样庞大以及隆重的场合进行义演还是第一次,一定要一鸣惊人,所以直到现在畅音楼的观众均不知他究竟要和苏锦翎唱段什么戏。

他这个激动啊,脚趾尖都在颤抖了,苏锦翎竟然说他紧张,有他这么高难度的紧张吗?

果真,在敲了第一遍锣的时候,苏锦翎出现了。

戏台上帷幔重重,宫人们正布置背景。

宇文玄铮看着那庭院山水一一挂起,又开始揪扯领上的盘扣。

《四郎探母》讲的是杨四郎杨延辉在宋、辽金沙滩一战中,被辽掳去,改名木易,与铁镜公主结婚。十五年后,四郎听说六郎挂帅,老母佘太君也押粮草随营同来,不觉动了思亲之情。但战情紧张,无计过关见母,愁闷非常。公主问明隐情,盗取令箭,四郎趁夜混过关去,正遇杨宗保巡营查夜,把四郎当做奸细捉回。六郎见是四哥,亲自松绑,去见母亲等家人,大家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只是匆匆一面,又别母而去。共十二折,他们今晚只唱第一折《坐宫》。

乐声响,帘幔徐开,苏锦翎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宇文玄铮那张涂了油彩的脸白得像曹操,而经他强烈要求画得极具英雄气概的眉毛则分外的触目惊心。

待乐声奏了三巡,台上依旧空空如也。

台下人已微有讶异,原本私下玩笑,现在皆收了声,目不转睛的望着戏台。

“该上场了。”苏锦翎拽拽他的衣袖。

宇文玄铮如被点了开关,顿时目露凶光,抬步就跨了出去,临行却又狠揪了下领口,收手之际差点扯掉了长长的胡子,惹得台下一片哄笑。

他急忙戴上,一本正经的踱到台中。

按理,此刻的杨四郎正苦于不知如何过关见母,的确有愁苦之态,只是宇文玄铮的愁苦时间太漫长了点,就定定的站在台中,盯着脚下,不发一言,足见烦闷至极。

“糟了,殿下忘词了!”小宁子拍着大腿痛叫。

苏锦翎叹了口气,让小宁子对着台上拼命挥手。

怎奈宇文玄铮沉醉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竟没看到。

小宁子急了,一把拽下靴子丢出去,正砸到主子袍摆上。

台下见幕后忽然飞出只靴子,顿时轰然大笑,连高坐在二楼的宇文容昼也忍不住笑了:“朕就知道,玄铮就得惹出点什么乱子。”

宇文玄铮大怒,立马飞身过来。

就在锁喉手要掐住小宁子之际,苏锦翎不紧不慢的说了句话……

离戏台稍近的人见他大掌一滞,浓眉一抖,随即大脑门一晃……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开头二字明显起高了调子,不似愁闷,倒似兴奋异常。

念引一出,顿时恢复记忆,大步跨回台中坐在椅子上,意气风发的将二十八字的定场诗念了出来。

可谓字正腔圆,就是气氛不大对。

苏锦翎松了口气,回眸之际,忽见小宁子热泪盈眶,几欲哽咽,又怕哭出声,拼命拿手捂着,那模样活脱脱是看到自己支持的偶像在赛场上经过残酷PK终于成功晋级的激动之态,她开始YY宇文玄铮表演结束后会不会也来段感谢各种TV的感言。

然而下一刻,小宁子的激动便碎了一地。

宇文玄铮已经咿咿呀呀的唱起杨四郎的身世,身段虽然不够灵活,举手投足的豪迈更颇有张飞之色,但好歹二者都是武将,暂不必深究,关键是……

宇文玄铮嗓门巨大,早已压过了幕后各色乐器之响,亦摒弃了传统的调门,开始义无反顾的“自创”。

后台乐师面面相觑,交流的都是同一个信息……这不走调了吗?

便以为是乐声不够响亮,导致八殿下找不到“方向”了,于是立即卖力敲打弹拨。

怎奈宇文玄铮生怕他们压过他似的,和他们比着干。

一时间,歌声与乐声一路角逐攀升,终于前者力克群雄,斗志昂扬的在半空中纵横驰骋。

宇文玄铮获胜,得意非凡,丝毫不觉自己已走调走至天南地北,兀自将身段豪华奉送,又见观者笑得前仰后合,杯翻水洒,更以为傲,嗓门愈发嘹亮起来。

楼上的人已经笑得撑不住了,连一向稳重端庄的贤妃亦呛了水,正由小宫女拍着背顺气。

宇文容昼勉强止住笑:“若是佘老太君得知杨四郎这般思念自己,怕是要不敢过关了……”

结果贤妃又呛了水。

这工夫,台上已唱到“母子们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苏锦翎离他最近,此一番下来已被震得脑袋轰轰作响,连头发丝都在嗡嗡共鸣,勉强于震耳欲聋间拾得“团圆”二字,忙轻啭莺喉:“宫婢,带路来!”

“是啦!”

伴着娇声应答,一行三人袅袅娜娜的出现在台上。

苏锦翎甫一现身,便从一楼西角出传来一声“好”,随后满场雷动。

若说宇文玄铮初时的跑调给大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乐趣,那么后来愈发高昂严重的跑调则是给观众奉送了史无前例的折磨,苏锦翎此刻的出场完全是天降甘霖,滋润了众人备受摧残的已经龟裂的神经。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我本当邀驸马同去游览……”

巍峨立在场中的杨延辉叹息,拭泪,却是甩下一手汗,随后便抢了苏锦翎的唱词改为“怎奈我终日里愁锁眉间”怒吼出来。

众人正被那清泉流风般的声音滋润得舒服,冷不防又掷下块巨石,顿时水花四溅。

而后又省略了“公主”的礼,直接抢前一步,将苏锦翎按坐在绣墩上,一副你歇着一切交给我的奉献姿态,将台词全部换成自己的,也不管是否贴切,只急切吼道:“我说公主,自从我来在贵国一十五载,一直都是朝欢暮乐的,您瞧我这两天,怎么总是愁眉不展的,莫非我有什么心事不成吗?”

所有人都笑翻了。

宇文容昼放下手中的百合酥,咳了两声,对笑得岔气的贤妃道:“日后若是赶上玄铮唱戏,可千万别再预备什么糕点了……”

贤妃连连点头,拿缠花帕子拭眼角的泪。

“朕再受不得折磨了,”叫过吴柳齐:“遣人请煜王过来……”

吴柳齐领命,又被贤妃叫住:“顺请王妃和云夫人一同过来……”

睇了宇文容昼一眼,赧然道:“云夫人自春天过来一直身子不好,妾身又不好常去探望……”

宇文容昼点头:“煜王是该考虑下子嗣问题了……嗯,吴柳齐,顺让朕的孩子们都过来吧,过年了,朕记得上次同桌宴饮还是在十年前,而今……”

而今即便围坐一起毕竟是少了一人,襄王已在龙翼军凯旋的第二日便被废为庶人,发往琼州,同行者只安容并一双女儿,这工夫怕已行至半路了。琼州偏远苦寒,落魄之人会怎样过这个团圆佳节呢?纵然宇文玄缇再如何心有觊觎,毕竟是亲生骨肉……

贤妃知皇上心思,正待安慰,然而就在这工夫,台下又爆出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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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好戏压轴②

宇文容昼略被牵引了心神,望去时正见宇文玄铮在抢夺宫女怀里的道具孩子,不禁莞尔:“这又唱的哪出?”

片刻后,一众王爷并皇子公主都纷纷上楼请安,内监则早已麻利的收拾出几桌,宇文容昼让众人免了礼,也无需按身份位次,随便坐了。

唯宇文玄逸上前,敛衽为礼:“儿臣拜谢来迟,望父皇恕罪。”

宇文容昼微微一笑:“身子可是好些了?”

“儿臣多谢父皇赐下的雪丽千年人参,儿臣每日按方服用,已是大好。”

宇文容昼打量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语气中不觉多了几分疼爱:“本是让你在府里安歇的,这天寒地冻,你现在又受不得风寒……”

宇文玄逸笑意轻浅:“儿臣此前惊险,惹父皇惊心,原不过小伤,却又让父皇日夜挂心。儿臣感念父皇慈爱,惟愿承欢膝下,如此,方能略减罪业。”

宇文容昼颇为动容,贤妃亦道:“这些孩子中,就属清宁王最有孝心了。”

宇文玄逸再次敛衽淡笑:“贤妃娘娘过誉,若论孝心,玄逸实不敢当,玄逸的兄弟姐妹皆对父皇一片赤诚,唯玄逸常将‘孝’字挂在嘴边,实是惭愧。”

“孝心什么的倒不敢遑论,依本宫看,清宁王倒是众人中最会说话的一个。”

宇文玄逸浅浅一笑:“谢璇嫔娘娘赞赏,这句倒是实至名归了。”

璇嫔因了春日时他为苏锦翎解围而心存怨怼,最近又重获盛宠,就想刺他一刺,怎奈清宁王不动声色的接了,倒让人更觉他的贤明豁达,显得她无事生非了。

贤妃只知璇嫔吃了瘪,心底暗自高兴,表面却不动声色,让宇文玄逸坐去歇了,又叫宇文玄苍过来,然后拉着夏南珍和方逸云的手,让她们坐在身边。

那二人与皇上告了罪,方小心翼翼的坐下。

“父皇找儿臣何事?”宇文玄苍敛衽正礼。

“朕记得你小时似是很会唱上几句?”

宇文玄苍眉心一蹙,唇角随即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父皇记得没错。”

宇文容昼哈哈大笑:“那就赶紧把玄铮给朕换下来,他那左嗓子唱得朕的心像在沙子上滚来滚去,就要千疮百孔了……”

“皇上,”吴柳齐急忙上前:“八殿下那脾气,怕是不能应啊……”

“就说是朕的旨意。朕实在是受不得了,难道你们还受得?”

“儿臣早就受不得了!”宇文玄徵扑到他怀中,义愤填膺的举起小拳头,好似要打倒牛|鬼|蛇|神:“让他下来!让他下来!”

吴柳齐瞧了瞧宇文玄苍,还想说点什么,又咽下,只得临危受命,战兢兢的去了。

“你也去准备准备吧。”

宇文玄苍敛衽告辞,目光却瞟向台中那水蓝的身影,冷锐不觉绽裂,溢出温软脉脉。

身后的方逸云暗自冷笑,却听夏南珍惊异道:“王爷还会唱戏吗?”

贤妃的目光慈爱的望向儿子的背影:“玄苍小时全不是现在模样,也是爱说爱笑的,特别喜欢听戏,简直是过耳不忘,回来便有模有样的学,我还记得他自己雕了个龙头拐杖在瑶光殿里扮佘老太君……”

掩唇一笑。

“逗得皇上开怀大笑。逸云那时偶尔进宫,不过当年你还小,不知是否记得了……”

夏南珍见贤妃接下来便只同方逸云讲话,面上虽仍笑着,心里却极不痛快。

她就知道贤妃其实仅是想见见这个外甥女,自己不过是个陪衬罢了,因为她是王妃,身份自比方逸云高一级,而若贤妃厚此薄彼,难免落人口实,又让宇文玄苍面上不好看。然而表面是一碗水端平,心里倒还是有偏有向,况方逸云经常来往宫中,保不住说了自己多少不是。

心下发狠。

贤妃宠爱你不假,王爷宠爱你不假,可是贤妃毕竟在宫中,偶尔鞭长莫及,至于王爷……

唇边忽然现出一丝诡笑。

好像是在半月前,宇文玄苍回府,她亲手替他解了苍梧山银玉雪貂大裘,结果发现他颈间赫然印着几抹嫣红。

她心下一滞,转瞬却浮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自方逸云过门,便得煜王专宠,即便滑胎导致身子一直月事不尽,宇文玄苍也不曾于其余姬妾房中过夜,倒是时时陪着她的。如此,这云夫人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她也是暗自生气,可是她一向“贤良淑德”,又怎会“计较”这种闺房之事?不过男人就是男人,怎忍得了不近女色之苦?况宇文玄苍正值壮年,床第之欢也……

那几抹嫣红意味着什么?

她冷笑,也不去看方逸云与贤妃的窃窃私语,转眸戏台之上……但不知令煜王另眼相看者究竟是哪个?既是喜欢了,为什么不抬进府来?这可不是王爷的风格啊,莫非……她急忙抛开了那念头,宇文玄苍断不是能觊觎别人妻妾的人物。

唉,想那么多干什么?而今该为此烦恼的倒应是那位云夫人,花无百日红啊,若府中真的多出一位新宠,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谁都能看到煜王妃笑得灿烂,却还以为她亦是因了台上那团热闹。

果真,宇文玄铮不肯下场,正和吴柳齐僵着,吴柳齐苦口婆心,头如捣蒜。众人见惯了这位大总管的气势,而今却被宇文玄铮折磨得束手无策,更觉有趣,今日这内廷家宴怕是有史以来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了。

然而终是胳膊别不过大腿,宇文玄铮在禁足一年与立即下场并有重赏的二选一下沉痛的选择了后者。

其时,宇文玄铮并不知取代自己的竟是煜王,否则就算是禁足十年也会让他岿然不动,便不至于酿成紧随而来的一场危机。

苏锦翎眼睁睁的看着宇文玄铮气呼呼的走了,只余她立在台上,正欲下场,却听得乐曲声响,甫一转身,当即怔住……

重重的落地帷幔中,穿花拂柳般慢慢走来一人,身着锦袍,行动带风。面容冷峻,却是目露柔情,于空旷中,于纷乱中,只独独的望住她,她亦是目不能移,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缓缓而来……

一时之间,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是腕子被他轻轻扶住,漆黑的眸子倒映满堂烛焰,她的惊愕亦坠入其中,无限沉沦,却听得戏曲念白悠然响起:“公主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待神思回转,已坐于绣墩之上。

一时静场,不仅台上,连台下亦是静得不可思议。

若说宇文玄铮的保密工作果然毫不含糊,众人直到台上开腔才知道今晚的重头戏唱的是什么,可是现在,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将宇文玄铮替换下去的人物竟然是……煜王。

平日不苟言笑,冷厉狠辣,怎么……怎么可能跑到台上唱戏?

太不可思议了!

除了始作俑者,所有人都如堕梦中,只瞬也不瞬的盯着台上,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叫……那是煜王吗?那真的是煜王吗?

吴柳齐担心的望着不动声色的皇上。

皇上这是做的什么打算?难道他也听说誓师那日苏锦翎和煜王举止暧昧?可毕竟是听说,保不住是有人想借此挑拨离间。唉,怪不得迟迟没有册封苏锦翎。那么今天,皇上是想玉成好事还是想一探虚实?

宇文玄铮这会方知取代自己的竟然是……不禁暴跳如雷,却被宇文玄逸一个冷静的眼神止住。

“六哥……”他急道。

宇文玄逸没有回应,只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望向戏台,但是身边的宇文玄瑞分明听到了来自那骨节间的轻响。

苏锦翎,你难道不知道清宁王重伤未愈本应在府上静养,却单单为了能够远远的看你这一眼才来参加这烂俗的内廷家宴吗?如此,倒不如真的让宇文玄苍将你讨回到府中去,也免得他这般顾不得自己的念着你!

宇文玄铮愤愤的捶了下桌子,惹得众人都看过来,却听得一声叫好,是宇文玄朗,紧接着宇文玄徵也跟着拍巴掌尖叫。

沉寂的畅音楼终于像被投入了石子的静水般激动起来。

欢声雷动中,宇文玄苍对着苏锦翎微挑了一侧长眉,那是惯常的挑衅之举,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却是目光柔润温存,无尽宠溺。

以往看惯了那一身不染纤尘的雪衣,却不想他穿上这种热烈的颜色也别有一番魅惑之姿,失了冰冷,更显温情,就这么华丽的立在面前,不似王爷,到更像一个玉树临风的新郎官。

“娘子,就不想问问为夫有什么心事吗?”

牵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捏,唇角微翘,目流柔波。

他竟然公然调戏她?!

而且这句串改了的台词……语意双关。

那日他所说的“大礼”,难道是……

一时之间,心跳隆隆,说不清是惊惶还是喜悦,只觉眼前人的目光愈发温柔,似醇酒醉人。

若是他真的当众开口,她是应下还是拒绝?于他,这怕是此生最出人意料之举了,是给一个女人最隆重的恩宠,然而岂止是恩宠,他是要在所有人面前宣布她的存在,宣示他对她的一片情意深深,而她面对这片深情与郑重,还能继续自己的坚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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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众子争婚

一时之间,楼台之上至少有三个人欠起了身子,紧张的关注着台上的动静。

贤妃皱皱眉,讶异的将目光自戏台移至方逸云脸上,却见她面无血色,粉嫩的指紧攥着帕子,白皙的手背浮现浅浅青痕。

她拍了拍方逸云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方逸云勉强一笑,旋即掉转目光继续盯住那二人的一举一动。

苏锦翎,你当真会妖法吗?若是你如他人一般耍心机,我倒是可以和你斗一斗,可却不见你怎样的动作,就让我输得一败涂地,我怎能甘心?而若今天,若是今天……

罗帕本无声,却在她的手下轻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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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会是她吗?

夏南珍心想。她对苏锦翎仅是耳闻,从三宫红人到救驾英雄,由施行厌胜被投入天牢的妖女到冤情得雪侍奉君前的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今虽是远远的见了,却觉那小女子别有一番风流韵致,的确与这些罗绮深重的女子大不相同,难怪煜王会对其情有独钟。而且她出身不算高贵,若是嫁入府中,自是能分了方逸云的宠,将来王爷成事后顶多封个一品妃的名号,断不能像方逸云一样同自己争那个独一无二的位子。

如此一来,不觉唇角微翘,貌似无意的自言自语道:“且看那姑娘的扮相,倒真是个标志人物,与王爷还当真相配呢……”

余光瞥见方逸云的脸又白了一层,贤妃保持得很好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不过她们自是挑不出什么来的,煜王膝下尚无子嗣,她作为王妃难道不该为王爷多多着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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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台上已徐徐开唱,更多的人自然没有个别人那诸多心思,只一味的欣赏赞叹。

想不到煜王竟然还有如此本事,不较京里名伶差上半分。那苏锦翎更是了得,扮相身段皆是上上之姿,就连一向挑剔的妃嫔都忍不住赞上几分,然后不可避免的将那二人凑做一对……心里琢磨着,没准下了场贤妃就直接将人赏了煜王了,不过现在苏锦翎在昭阳殿伺候,皇上……会允吗?于是又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准备看好戏。

贤妃见台上一切正常,不禁松了口气,安慰的瞧了方逸云一眼,却见她依然神色紧张,不禁笑着摇摇头。

奉仪门的誓师送别,她也不是没听说,当时只以为是苏锦翎那丫头瞧上了玄苍吧,这也是难以避免的,谁让自己的儿子那么出色?再说,丫头们都有个攀高枝的想法,上回书娟不是也给玄苍暗送香囊,玄苍却是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她这个儿子啊,可是个心怀大事的人,怎么可能……逸云这是关心则乱,却也是一片深情啊。

眼角有杏黄耀目一晃,太子已立在宇文容昼身旁,深深一揖:“儿臣有事求请父皇……”

宇文容昼听得投入,正拿指在桌上敲着拍子,闻言,眸子仍对着戏台,只道:“何事?”

此刻,台上苏锦翎正唱道:“您说出来,大小拿个主意也好呀!”

清音悦耳中,只听太子道:“儿臣恳请父皇赐婚。”

宇文容昼依然敲着拍子:“哪家女子?”

“烈王之女……苏锦翎!”

皇上指节一顿,此刻,宇文玄苍的“正是”二字恰恰飞出口边。

太子声音并不大,却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均投过目光,看这边反应。

夏南珍手中的帕子一紧……若是皇上允了太子,那么……而且,皇上有什么事没有允过太子吗?

好像过了良久,其实不过是一瞬,皇上慢声道:“你可问过她了?”

“赐婚全凭父皇一句话,还需问她的意见吗?”

“可是为她准备了什么位分?”

“既是父皇赐婚,自是不能亏待了她……”

宇文容昼便微微点头。

一时之间,众人心思各异,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临大敌。

此间,宇文玄铮正抱着宇文玄徵,偷偷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宇文玄徵点头,突然干嚎一声,而宇文玄铮则恰到好处的用力拧了他一把,于是情真意切的嚎哭起来:“不要嫁锦翎……”

皇上哈哈大笑:“锦翎是女孩,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要生儿育女,不让她嫁人,将来谁养活她?”

“玄徵,”玄徵抽泣着:“儿臣养锦翎,请父皇赐婚……”

众人皆笑。

璇嫔摸着指上硕大的红宝戒指,似是自言自语道:“这苏锦翎真是个宝,连九殿下也动了心思。九殿下,过年可不是又长了一岁了么?可是现在连太子殿下都来请皇上赐婚,九殿下,你可是要与太子殿下争吗?”

玉贵人当即脸色大变,急忙要跪地请罪,却是被贤妃拦住,和颜悦色的看向宇文玄徵:“徵儿,你还小着呢,按规矩现在还不能娶亲,而若是要锦翎等你到十五岁,那时她都二十好几了,你还要?”

宇文玄徵抽泣着:“要……”

“皇上,要不就给了九殿下吧,省着几位殿下都惦记着……”璇嫔吃吃一笑。

最近她重获圣宠,又娇纵起来,没事就煽风点火,惹是生非,旁边的几位娘娘均不约而同的皱了皱眉头,然后统一的盯着宇文容昼,等待他的决定。

按理,最近太子表现不错,皇上应该赏他,可是既然想要好好表现,却又向皇上讨女人,这不是迷恋美色死性不改吗?

“父皇,锦绣姑娘年龄还小,若是早早的定了,怕是几位娘娘也舍不得呢……”说话的却是太子妃夏南春。

当然,谁都知道她没那么好心,定是怕皇上当真将苏锦翎赐婚太子。这门亲事既是太子专门求来的,自然是要宠爱有加,到时她岂非更要独守空房?

宇文容昼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照例望住戏台。

宇文玄铮心里没底,不停拿眼觑着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淡定自若,仿佛他们所言与己无关,只一副专心看戏的模样。

目光移动间,却见宇文玄桓正看向这边,若有所思。

宇文玄铮现在一看到这位文定王就有气,虽然上次设计宇文玄缇时文定王也帮了不少忙,搞得现在人人都说这位王爷清闲了多年却也并非心无旁骛,可是自己就是不喜欢他,谁让他对苏锦翎……可若不是为了苏锦翎,文定王会出手吗?

这工夫,宇文玄桓起身,向这边走来。

宇文玄铮心神一凛……他该不是也要请皇上赐婚吧?

当即浓眉一挑,煞是惊悚。

这时,台下忽然嘘声一片,身边人亦不约而同的欠起了身子,就连皇上悠闲搁置在梨木小几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原来剧情已进行到杨四郎请公主赐他金鈚箭过关探母,而为表明绝不会叛离公主一夜即还的诚意而跪地盟誓。

依煜王的身份,自是无须至此,可是宇文玄苍……当真跪了。

那一刻,宇文玄瑞明显的感到身边的宇文玄逸虚搭在扶手上的手猛的攥紧,脊背瞬间蹦得僵硬,微向前倾,似一支搭在弦上寒光闪闪的利箭……

寂静中,立在宇文玄苍对面的苏锦翎也显然分外惊愕,呆怔半晌,方轻声接了句:“怎么样啊?”

“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言重了!”

言罢,按例扶起煜王,可是宇文玄苍反手攥住她的腕子。

本应还有段西皮快板,可就在此刻,帘幕徐落,那二人就如同雕塑般静静的对着,消失在帘幕之后。

四围一片静默,然而静默下酝酿着波澜滚滚。

贤妃只觉指尖冰凉。

怎么会这样?玄苍……

玄苍一向是个不近女色之人,但凡娶进府中的都是在家世背景方面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女子,苏锦翎虽然是烈王之女,可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空名头,玄苍怎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她忽的想到当时玄朗是如何苦求她要那个百莺宫叫苏锦翎的宫女到身边来伺候,她只当是玄朗的心思,莫非那时便是授意于玄苍……这个玄苍,竟然连母妃都要利用!

余光瞥见严顺正在偷觑她,见她看来,忙避开目光低了头。

她心中冷笑。

原来你也知道,却一直瞒着我,难道不清楚现在的苏锦翎今非昔比,若是玄苍同她……定要坏事!

她不是没看到太子向宇文容昼求娶苏锦翎时皇上打着拍子的指节一顿,之后只是搁置桌边,看似悠闲,实则怒气隐隐。她不是没看到台上宇文玄苍破例一跪之际,宇文容昼搭在桌边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玄苍,冷傲如你,却……这是动了真情了,可是同皇上抢女人,该当何罪?纵然不好治你的罪,以后呢?你的雄心,你的大业,难道就止步在一个女人身上?你多年的筹谋,我多年的期待和寄望,难道就在这顷刻间毁于一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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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节外生枝

苏锦翎,这个极酷似慈懿皇后的女人,她打一开始便想将其献给皇上,无非是和如妃做一样的打算,然而若是像如妃一般冒进,怕是收不到预期的效果。男人,往往只会对来之不易的东西产生珍惜之情,况那时已有璇嫔得宠,她可不愿毫无算计的苏锦翎只分得一部分宠爱。

等吧,等到一个恰如其分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机会……

果然,花朝节后,皇上来雪阳宫的次数多起来。她暗自欣喜,却不动声色,只等水到渠成。不能不说苏锦翎现今能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是她的功劳,她深知,这个苏锦翎不同寻常,若是如寻常一般献宝似的献给皇上,不仅易惹其他妃嫔嘲笑,怕是更引皇上反感,不若这么循序渐进的……谁不知景元帝和慈懿皇后就是这般水到渠成?

苏锦翎若能得蒙盛宠,自是要感谢她贤妃,因为自第一日见到她,自己就对她恩宠有加,到时,她怕还会成为玄苍实现大业的一大助力呢。

却不想……

怎么会这样?现在怕是皇上都已经得知了二人私情,万一……

都怪自己一时不查,关键是玄苍……他怎么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看方逸云今日的反应,应是早已知晓,可是……这糊涂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就算没有皇上这档子事,仅凭玄苍对苏锦翎的心思,她一旦过了门你注定失宠,而最为关键的是,今天玄苍敢当着众人的面表明心意,那么明日……站在万人之上的他身边的人还能是你吗?若不是你,你们方家……我们古家……

心中蓦地涌起一种不祥,未及探查清楚就见方逸云的目光猛的调向门口,冷意森森。

尚未更换戏服的宇文玄苍和苏锦翎正一前一后的缓缓而来。

贤妃木然看向二人时而碰到一起的衣袖。宇文玄苍不时回头看向身后的人,替她挡开面前的混乱……虽然距离尚远,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莫名感到那一定是温润和煦的。

她的儿子……此刻居然是这般快乐。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然而紧张不安很快压倒了感动。她将手放在方逸云攥紧帕子的拳上,亦紧紧攥住,示意她不要激动。

方家,至少十年之内是得罪不起的,而更得罪不起的,是那个掌控天下,手握生死皇权的人!

宇文玄苍已然行至皇上跟前,郑重敛衽……

此刻,他身后的苏锦翎虽然丹铅其面,然而粉黛下正晕出娇羞的绯红,衬得那胭脂愈发鲜艳。

宇文容昼依然笑意微微,仿佛很慈爱的打量着眼前一双璧人,仿佛正等着宇文玄苍说出什么请求他应允的话,然而只有贤妃看到那闲闲搁置在梨花木几上的掌有多么僵硬。

“父皇,儿臣想……”

“不好了,贤妃娘娘晕过去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一片混乱。

贤妃脸色苍白,虚弱的由方逸云和夏南珍扶着,嘴唇翕动,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宇文容昼要宣太医,贤妃却摇摇头,勉强道:“妾身素有心疾,不想扰了皇上雅兴,请皇上恕罪……”

贤妃还要行礼,宇文容昼急忙拦住,着人送贤妃回雪阳宫。

方逸云却未立时行动,只凉眸望住宇文玄苍。

宇文玄苍长眉微敛,回头看了苏锦翎一眼,同皇上告了罪,随同离去。

路过宇文玄桓身边时,脚步不动声色的一滞……宇文玄桓正带着一副了然的笑意,淡淡看他。

苏锦翎望着那一行人急速消失,心里虽有些怅然,却更担心贤妃的身子,岂料宇文容昼道:“朕已遣徐太医去了雪阳宫,料贤妃只是开心过了头引发旧疾,应是一会就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累了吧,坐下来陪朕看戏。”

苏锦翎坐在一旁,脑子里不停播放着宇文玄苍扣住她的腕子,直至帘幕尽落亦不肯放开。

今天的一切恍若做梦,她没想到宇文玄苍会以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求婚,至今,他那一句低语还响在耳边:“幸有今日……”

耳边依然可感到他清冷的带着温热的气息,惹得她的脸一阵又一阵的发烫。那一刻她真的要放弃自己的坚守了,由着宇文玄苍拽着她向这边赶来。他那么大力,那么急切,生怕下一刻她就会反悔……然而,总有些事是始料未及的。而今冷静下来,竟不知心里翻滚的是庆幸还是失落。她反复琢磨着,竟连皇上连续问她几句话均未听到,直到吴柳齐拿拂尘轻轻的提醒她方回过神来。

“皇上刚刚说什么?”

宇文容昼唇边纹路并着眉间沟壑同时一深,只道:“瞧了锦翎同煜王的一段,倒觉看什么都无趣了……”

吴柳齐刚刚松下的气又提上来,皇上明显是话里有话。

苏锦翎也觉出不对,又不好胡乱猜测,自是更不好答言。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抖动的浓眉,她吓了一跳,却见宇文玄铮往后一闪,笑眯眯道:“锦翎,咱们什么时候再合作一段?”

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笑:“八殿下难不成还要为他人做嫁衣?”

璇嫔拿帕子捂着唇,似是若无其事的瞟过一眼,可那眼底却满是敌意。

苏锦翎方发觉自己坐在皇上旁边果然不妥,急忙起身:“奴婢想回去梳洗一番,请皇上……”

宇文容昼摆摆手算是准了。

她行入过道时恰好经过宇文玄逸的桌子,那冰色的人影便不期然的落入眼底。

他看起来依然虚弱,即便坐在那亦好像团雾浮着,却是对她淡淡一笑,不见魅惑,只见清雅。

她郑重曲了曲膝,便见他亦微微颔首。

待她行过,宇文玄逸急忙对宇文玄铮使了个眼色。

宇文玄铮初时不解,然而遍观四周,单单不见了太子,顿时心中一紧,拔步跟了出去。

苏锦翎刚转出畅音楼便撞到一个人身上,正是太子。

依然不予施礼便要离开,却被宇文玄晟慢悠悠的嗓音牵住:“本宫今天跟皇上讨了你了……”

当即转过头来,满面惊恐。

宇文玄晟轻声一笑:“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跟着我不开心吗?”

臂一抬,拦住她的回路:“怎么,想求皇上许你早日同我完婚吗?原来你……竟是这般等不得了……”

说话间,一个转身将苏锦翎压在墙上,指轻轻划过她的唇,在她张口咬下之际灵巧避开:“别急嘛,我不会让你稀里糊涂的入了我紫祥宫,定是要按娶太子妃的仪仗来办,如此纳采、问名、纳吉、纳徽、请期、亲迎逐一来过也要等段时间,到时什么都是你的……”

凤眸微眯,打量她的愤怒,忽然一笑,邪魅至极:“不过,既是你等不得,为夫又怎么好为难你呢?”

唇遽然压下,顿时遭到苏锦翎的剧烈反抗:“救命……”

“别喊了,本宫早就将这附近的人遣走了,反正你注定是我的了,若是希望有人看咱们恩爱,本宫再叫他们过来……”

“宇文玄晟……”

宇文玄晟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出声不得:“你刚刚在台上跟煜王可不是这么野蛮的,你们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看得本宫心里……”

敛了眸,将妒意与恨意尽掩其中。散着酒气的唇瓣在她细嫩的耳珠边缘轻轻蹭着:“待会你试了,就会知道我比他好上千百倍……”

唇猛的压在她唇上,却瞬间爆出一声低吼。

他飞速别开脸,恨恨在地上啐了口,然而依然有丝丝腥甜自唇间渗出。

“宇文玄晟,就算皇上将我许了你,可是你未经明媒正娶,就敢对我无礼,若是我禀明皇上……”

“我当是谁给你的胆子,原是皇上。”目光顿时变作凶狠,转瞬又笑了,狠狠抹掉她唇边的血迹:“你倒别忘了,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何况你一个女人?”

一把扯开她领间的盘扣:“本宫今天就要了你,到时就算皇上不将你许给我,也要你哭着喊着求我收你入紫祥宫……”

“宇文玄晟,你竟然敢假传圣命?!”苏锦翎顿时怒不可遏。

“本宫只说是向皇上讨了你,是你一厢情愿的认为皇上将你许了本宫,还敢说对本宫无意?现在给你个机会讨好你未来的夫君,要知道,本宫的心思就是圣命,何来假传?”

苏锦翎乘其不备抬腿攻向他的要害,却被他一把捞住,身子随即向前一挤,魅笑道:“这个姿势不错……”

颈间忽然一凉。

二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那紧贴在宇文玄晟脖子上的一刃寒光。

“放开她!”苏穆风冷声道。

“原是镇军大将军,但不知将军可知持械要挟太子将是何罪?”

“太子可知口出狂言僭越犯上当是何罪?”

宇文玄晟一怔,哈哈大笑:“苏世子出了次征长进不少啊?”

“太子殿下过誉,末将愧不敢当!”话语谦逊,语气却冰冷,就连驾在太子脖子上的利刃也未松上半分。

248烟花漫天①

宇文玄晟瞄了瞄那寒光,轻蔑一笑,料定苏穆风不会伤了他:“穆风,咱们就要结亲,难道你就不想对本宫好一点,以便本宫将来对她好一点?”

颈上寒凉忽带出一丝温热,宇文玄晟的笑意顿少了几分。

“皇上并未将锦儿许给太子……”

“可皇上也没说不许……”凤眸微眯,目光斜挑:“莫非苏世子有什么想法?”

“末将唯一的想法是请太子尊重锦儿!”

“尊重?哈哈……好!”

宇文玄晟手方一松,颈上凉意顿消,转瞬之际苏锦翎已被苏穆风扶起,解了披风包了个严实。

那一刻,苏锦翎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攥着拳头站在自己面前,无比坚定道:“我会保护你的!”

“哥……”泪霎时夺眶而出。

苏穆风一把揽过她,臂上的肌肉正在低声怒吼。

“好啊,今日本宫在台上看了一出,在台下竟又看了另一出,果真精彩!但不知皇上若是看到你兄妹二人这般……”哂笑:“会作何感想?”

“不知皇上若知除夕之夜太子不在畅音楼听戏却躲在暗处轻薄宫女,太子又将如何?据末将所知,襄王殿下已行至千里之外,怕是不能如上次一般令太子遭遇厌胜而任性发狂了……”

宇文玄晟冷冷一哼:“苏穆风,你果然精进了。但不知你今日所保之人心里可曾有你?”

苏穆风眉心轻锁:“太子过誉,锦儿的心意自有她自己做主,就不劳太子费心了!”

“是啊,就不劳你费心了……”黑暗处忽然传来一个女声。

原来宇文玄铮尾随苏锦翎下了畅音楼,却被一直盯着他的宁双双绊住了脚。宁双双只以为他也要借机向苏锦翎表明心迹,自是不肯放行,结果缠打起来。宇文玄铮好容易稍稍摆脱了她飞身赶来时却见宇文玄晟正在调戏苏锦翎,顿怒不可遏,却被紧随而至的宁双双拦下,出其不意的点了穴道,拉至暗处:“若是真的要救她,只有彻底打倒太子!”

宇文玄铮心念一动,而恰在此刻,宇文玄晟那句“天下都是我的”大逆不道之语飞了过来。

宁双双冷冷一笑,凑到他耳边:“若是你想……我可以帮你!”

于是便眼睁睁的看着宇文玄晟对苏锦翎放肆,怒火冲天却解不开穴道,一时真恨不能杀了身边这个满肚子鬼点子的女人。若是魂魄可以离体,怕是早已冲出躯壳揪住宇文玄晟将他揍个稀巴烂。

好在苏穆风神兵天将,却又恨在这危急关头出现在苏锦翎面前的不是自己,于是一会死盯那边动静一会拿眼猛剜宁双双,满心怒火已将五脏六腑烤了个冒烟。

然而伴着这声“不劳费心”,身子忽然一松,于是他刹那便卷至那三人面前,刚要开口……

宁双双紧随其后,大大方方的挽住他的臂:“你看,我就说方才看到太子哥哥来了这边,你却偏要往那边找……”

宇文玄铮急忙甩开宁双双的胳膊,担心的瞧向苏锦翎,却见她双眼含泪,咬唇隐忍,心底顿时一痛。

宁双双却好像忽然看到苏锦翎,惊声道:“锦翎姐姐怎么了?不是说要回去梳洗吗?这是……”

随后将苏锦翎自苏穆风手中搀过来:“是哪不舒服吗?双双先送你回去……”

又转头对宇文玄铮:“皇上不是让你出来找太子哥哥吗?还怔着干嘛,想皇上着急吗?”

“父皇找我?”

即便此处昏暗,也不难看出宇文玄晟脸色一变。

“是啊。不过皇上只随口问了句,他担心太子哥哥就寻了出来。双双说太子哥哥这么大人了,还能出什么事?可他偏不放心。这不,太子哥哥不是在同苏将军聊天吗?”回头嗔视宇文玄铮:“我就说你枉、费、心、机!”

宁双双这一通或话里有话或无心之言弄得宇文玄晟云山雾罩,他毕竟经过一次废立,较以往多了许多警醒和小心,更多的却是耽惊受怕,所以即便认为宁双双是顺口胡诌,也不得不多想上几分。况且他才不信宇文玄铮有这么好心……担心他?哼,怕是惦记这个苏锦翎吧?但不知他们看了多少,听了多少……宇文玄铮不同于苏穆风,他是清宁王的人,万一将自己刚刚的话传了出去……

紫貂披风虽然暖身,然而这冬夜的风果真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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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在夜空被次第绽放的烟花染作一派绚烂春意之际,宇文玄瑞走到凭栏而立仰望天空的宇文玄逸身边,似是闲闲淡淡的说道:“太子好像愈发像个太子了呢……”

一声巨响,天地震颤,繁花渐逝,却于其间铺展开一朵巨大的牡丹,引得众妃嫔惊赞。

宇文玄晟伴在皇上身边,笑容朗朗,风姿俊逸。

最近他也算励精图治,颇受朝野上下赞誉,仿佛此前的荒唐的确是受厌胜所致,而且前后对比鲜明,不由让人惊喜,顿觉天昊未来光明无限。

这会也不知他同皇上说了什么,但见皇上点点头,转而扬颔大笑。

的确是一幅父慈子孝的美好图景,想必不仅是宇文玄瑞,每个人八成都在想,这太子之位若想再加撼动,怕是难了。

“不过,我倒是有一计,然而想来,玄逸你怕是早已想到了吧?”

宇文玄逸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更绚烂的烟花更热闹的铺满了夜空,各色光影在他脸上游移变幻,使得那笑意愈显飘渺迷离。

让皇上临幸苏锦翎,再令太子调戏之。如此,自是逆伦犯上,可遭天谴。

一击即中,必令太子万劫不复!

的确,他早已想到,然而,纵然让他用生命去换,纵然会因此错失那个他苦心筹谋了多年的位子,也断不肯使用此计。

可他这般作想,她可曾知晓?

烟花满眼,惆怅满怀,那个人……是否也如他一般仰望这片繁华,而她的心里可曾浮过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是奢望了,今日的戏台之上,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他输了,输得很惨,可是他宁愿输得更惨一些。

曾有一瞬,他忽然很希望宇文玄苍毫不犹豫的向皇上提出赐婚……只要她开心,还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突然出了意外。

当他看到宇文玄苍片刻踌躇后随贤妃而去时,仿佛听见一声轻微断响自心底传出,整颗心骤然一松,好像出现了无数空隙,随即填满无限庆幸。

毕竟还是有许多不甘啊。

然而又能怎样?

他的喜悦,他的希望,他的努力,就像这满天烟花,升起又落下,终要走向平息,而她的身影总隐在蒙蒙烟雾之后,明明知道遥不可及,却仍不可避免的追寻而去。或许在那烟雾之后,会看到她的笑颜如烟花绽放……

再一朵牡丹耀亮夜空,引得惊赞连连,却没有人听到有那么一声叹息,正浸在那渐逝牡丹遗留的浅绯色的雾中缓缓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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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在夜空被次第绽放的烟花染作一派绚烂春意之际,宇文玄苍缓缓步出雪阳宫。

烟花伴着喜悦的呼啸在皑皑白雪上印下明暗交错,色彩流转,他的影子亦前后变幻,捉摸不定。

贤妃无事。

太医来了,诊过脉后对上他的疑虑,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也知若是太医敢言贤妃无事便等于在说贤妃犯了欺君之罪,而有他在身边,又怎么有机会让自己的母妃以身犯险?

那太医左思右量,只言许是畅音楼人满为患,空气混杂,且冬日人多困倦,贤妃多日前又担心煜王在外征战的安危,茶饭不思,心力消耗极大以致体力不支,方……

他守在贤妃床边,贤妃自回宫来就一直躺在床上,好似真的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不过想来也的确够心力交瘁的。

他不是不知贤妃在发现自己有意请皇上赐婚时的震惊和焦虑,方促使她宁肯罪犯欺君也要打乱他的部署。

他也不是不知皇上对苏锦翎有意,可既然迟迟不行册封之举,而且冬至那日,烈王又长跪阶前替女儿坚辞封赏,就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顾虑的。

皇上乃一国之君,凡事都要顾全大局,苏锦翎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纵然再怎么喜欢,皇上也断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失了分寸,而自己此举倒是替皇上做了决断。

当然,他也知如此作想是自欺欺人,可是当他看到她一身清淡的立在台上时,当她那双眸子望向他,清澈的眼底满是喜悦和不可置信时,心中曾有的那么一点点迟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拈住那纤细的手腕,却是再也不愿放开。

就是现在,锦翎,我要请皇上赐婚,我要你成为天昊最被艳羡的女人!我要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在不久的将来,与你一同鸟瞰天下。

他是打算请皇上赐婚的,却不想就在这一刻,计划陡然提前了。

249烟花满天②

她定是明了他的心意,此番却没有拒绝,更令他欣喜若狂。不能不说他是抱着趁热打铁请皇上一锤定音即便待她清醒过来也反悔不得的想法,却是被贤妃突如其来的一瓢冷水浇下……

母妃是为他好,他知道,可是……

“母妃既是累了,儿臣就不打扰母妃安歇,就此告退……”

身为母子,此番措辞和语气倍显生疏,而且若是他当真相信贤妃是病了,睡了,又怎会出言打扰?

起身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

他脚步一滞,却未听贤妃有何言语。

狭眸微眯,再不肯回头,只嘱咐宫女好生伺候,便负手步出门外。

流色交映间,一片耀目闪亮盖住所有光影。

他抬了眸,却只见一朵牡丹灿烂后的萎靡。

她……现在在干什么?留在畅音楼陪皇上赏烟花吗?

依然记得离去时担心的看她一眼,他是在告诉她“放心,等我”,她应该明白的,可是他已耽搁了这么久,她会不会……

要去跟皇上说赐婚的事吗?当时的冲动正被贤妃的“意外”、雪阳宫里清冷的安静或冲击或平复得只剩一点细碎的波澜,而且贤妃此举也不得不让他暂停行动,思虑再三,终唤得一声叹息。

再一朵牡丹耀亮夜空。

他看着它从灿烂转为绯烟一抹,想象那小人儿落寞的神色,心下刺痛。

锦翎,等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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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好看吗?”

这夜,在夜空被次第绽放的烟花染作一派绚烂春意之际,陪在苏锦翎身边的是苏穆风。

“锦儿,以前在府里时,每每除夕,我都会让下人将那烟花使劲的往清萧园那边燃放,就是想让你看到。可是有次忽然转了风向,那火星落在柴薪上,燃起了大火,烧了三间厢房,结果我被父王狠狠揍了一顿……”

苏穆风语气轻松,只拣开心的事说,却仍无法让身边的人开怀一笑。当然,她的脸上依然有浅浅笑意,为的是不想他担心。

他叹了口气,紧了紧裹住她的披风,一同往听雪轩而去。

“锦儿,”攥住佩剑的手紧了紧,终于决定开口了:“你喜欢煜王?”

苏锦翎脚步一滞,转而又踩上另一片光影。

“你不说我也知道,而且煜王也喜欢你……”心底微涩,却是跟上她的脚步:“可是煜王绝非你的良人!”

苏锦翎猛的站住身子,望向他。

“如果他是,为什么要跟着贤妃离开?”

“因为贤妃……病了。”

“锦儿,我真不明白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贤妃为什么早不病晚不病单单拣这个时候病?”

苏锦翎咬咬嘴唇:“你到底想说什么?”

“锦儿,在这个宫里,过于简单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虽然我一直希望你能简单的活着。”

一朵烟花轰然炸开,映亮了他的脸,却是照不进他的眸子。

“你和煜王在一起的时间不短,我想你应该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他之所以拥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势,不就是利用了他身边的女人和那些女人背后的庞大家世?曾经的他为了得到赫祈人的密报,不惜让宇文玄朗以身犯险……玄朗是什么人,那是他最亲近的兄弟。还有这次襄王闹出来的事之所以会这么快便被平息,还不是他利用了清宁王……”

“这世间的事,若想得偿所愿,就免不了利用,利用别人,也被别人利用……”

苏穆风一怔,苦笑:“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他要利用你呢?”

一朵烟花的绚烂划过蓦然抬起的眸子:“他不会的!”

“你就这般肯定?”

“是!”

“如此说来,你已经被他利用了……”

“哥……”

叹息:“锦儿,你太傻了。但凡利用,总要挑选最亲近的人,或者有软肋的人,如此才能不动声色,才能让人心甘情愿……”

“哥哥也曾这般被人利用吗?”

举目。

次第开放的烟花瞬间化作一件翩飞的鹤羽云纹长氅,那氅下飞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我会娶她,你可放心!”

只为了这一句,自己便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不,即便没有这句,他也会护着锦儿,不让任何人伤到她。

只是有了他的这句,就好像又让锦儿多了层保护一般。此生,他不能与锦儿在一起,但是他希望锦儿幸福,快乐。

可是这一年里,锦儿为了宇文玄苍经历了太多的风险,而那些风险是自己穷尽一生之力都无法破解的。宇文玄苍是个心怀大业之人,然而没有风暴,就不会有晴空,可是他不愿锦儿跟着他一同冒险。

锦儿,她是应该被放在心窝上,好好护在身边,安安静静的看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现在的她可能仍旧懵懂无知,可是她终究会明白,对于一个醉心于皇权的博弈者,或许也曾有过温情脉脉,也曾有过海誓山盟,然而一切的一切,终将化为手中的一枚棋子。

“哥,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苏锦翎抚着胸口,那里是他的心头之血铸就的白玉莲花:“我经常问自己,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而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每每想起,经常会觉得……”

眼底发热,急忙望向流光飞舞的夜空:“有时,我倒真想他能让我为他做点什么,或许就不会觉得自己是这般无用了……”

苏穆风看着那于光影流动间愈发动人的面容,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若是她能这般对自己……他不要她做什么,只要这一份心……

或许这就是缘,她心甘情愿为那个人,而自己又心甘情愿的为她。

锦儿说的对,谁不是利用着别人又被别人所用?关键只看个人是否心甘情愿。如此,他还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

可心中为什么隐隐有一种不安?烟花缤纷,璀璨耀目,那不安便在心底投下明明暗暗,诡异莫辨。

“锦儿,其实我觉得文定王倒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苏锦翎别过脸瞧着他,忽然笑了:“哥哥今天是怎么了?”

苏穆风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抬头望向夜空:“我是说,如果你将来遇到了为难之事,去找文定王肯定没错……”

的确,文定王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从无觊觎之心,虽然此番因剪除襄王一事颇受猜忌,但他相信只有那样一个云淡风轻的人才能给锦儿真正的幸福。

再一朵牡丹耀亮夜空,星光碎闪过后,浮起袅袅绯烟。

文定王的确是个好人,可是为什么,当苏穆风话音方落之际,她的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半是澹然半是酸楚的望着她,未及看清,便随烟雾散去,紧接着,夜空又是一片夺目绚丽。

据说在旧年新岁交替之际许愿最为灵验。

她默念片刻,双手合十……

伴着烟花四起,鞭炮愈发激烈起来,而当十二响钟声自承天楼发出渺远悠长的吟唱之时,景元三十三年便在隆隆的庆贺声中踏着飘飞的碎雪乘着萧瑟的夜风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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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拜过至初三,大内银幡赐百官。朝回两袖天香满,帽饰招得笑语喧。

立春日,不仅朝堂宰臣以下皆赐金银幡胜,悬于幞头上,入朝称贺,后宫更是热闹,双燕、小幡、人形、花朵等形态各异的彩胜花花绿绿的占据了宫人的发髻。

苏锦翎看着那盘赏下的彩胜,还是取了她的宝贝匣子,自里面拣出一支双燕。

那双燕已被她珍藏了一年,虽只是金箔所制,依然翅翼挺括,色彩鲜明。

将双燕细心簪向鬓旁,却仿佛看到一双优美的手接了彩胜,簪于鬓间。

长睫一瞬,那手顿时消失不见,却是自己的指停在发间,正对着菱花发怔。

也难怪会如此,去岁此时,她与宇文玄苍离了皇城,于肃剌的青禾节行了婚礼,又去了雒阳镇逍遥一日,虽然遭遇危机,可毕竟是……和他在一起。这彩胜亦是他亲手制作,她清楚记得自己从昏迷中醒来,便见他拈了这双燕,轻轻放在她的发间……

这三日,每时每刻她都按时回放当日情景,想着他应是也如她一般反复咀嚼那难得的快乐时光,阴暗的心情便化作唇角一抹笑意。

移步窗前,撑开那贴了各色吉祥剪纸的雕花窗子,惊见外面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然而未及欣赏,就听门声一响,紧接着窗外的雪倒卷着扑向她。她呛了风,当即咳起来。

“要么就几天不回来,要么回来就作死。大冬天的你开什么窗子?等病了我伺候你呢?”

樊映波的抱怨立即响了起来。

苏锦翎却是会心一笑。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对她的一片关切。樊映波一向就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心里却是惦着她的,否则怎么会在她的窗子上贴了这么多喜庆的窗花?

“咳完了没有?咳完了赶紧收拾收拾出去!”

250出其不意

“出去?”

“是。皇上昨儿驾幸雪阳宫,这一大早起来就见天降瑞雪,忽然来了兴致,要打雪仗。你想这等好事哪能忘了你?这不催着我来找你吗?真是的,刚上了夜也不得安静,稍后还得去镜春馆……”

“去镜春馆干嘛?”

“还不是……我倒忘了,去年这个时候,你……”见苏锦翎面露尴尬,樊映波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宫里不成文的规矩,每到立春,宫里的人就会去镜春馆猜谜竞彩。不过这些年娘娘们多是去看热闹,现在也不大走动了,倒是宫女们开心得紧,关键是……”

她神秘一笑:“殿下们还有喜欢凑热闹的朝臣都会参加……”

苏锦翎心中一动,宇文玄苍会不会……

“你也知道,像我们这些没什么名头的宫女多是想要提早为将来打算,不像你……哎,你又折腾什么呢?”

苏锦翎自箱底翻出一个锦盒,飞速打开将里面的物件塞进怀里,回头对上樊映波的疑惑,赶紧摆出一脸灿烂:“我要去打雪仗了……”

待她出了门,樊映波方回过神来,推开窗子大喊道:“迎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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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晖院,欢声笑语,连飘飞的素雪都染上了欢乐的色彩。

周围已围了一圈宫人,五颜六色的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子,各个将巴掌拍得脆响,嗓门也喊得嘹亮又婉转,无非是想借此博场中那明黄人影额外一顾,然后一夕恩宠,然后……如此恨不能那些陪皇上游戏的宫人忽然来个暴毙,好换自己上场。怎奈那些人在雪团穿梭中愈战愈精神,笑声也愈发刺耳,于是空气中便弥漫着诡异的气息,是快乐、期盼与嫉恨的综合产物。

苏锦翎刚一到场就被严顺瞄上了,顶着两条白眉毛便冲了上来。

一向沉稳持重的严总管有些气急败坏,语无伦次间无非是说敌方火力是多么凶猛,而我方则是损失惨重,如今苏锦翎的出现恰好为我方增添实力,一定要集中全力与敌方比个高下。

宇文容昼玩得热了,让人解了明黄镶边银针獭大裘,只着明黄织锦缎袍立在场中,捞起一团雪在手里来回捏着:“既是如此,锦翎就算作贤妃一方,如今你们那边是十个人,朕这边九个,也算公平。朕也知道,方才你们都不肯拿出实力和朕比,要知道战场上可是来不得半分虚假。再说,不过是个雪团,伤不得人的,你们再这样糊弄朕,朕可要不高兴了。现在朕宣布,但凡击中朕者,赏金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见场上霎时雪团如星,喊声震天,连围观者都群情振奋并自动分成两伙赌输赢。

如此的热火朝天很快吸引了过路的人,其中一人披着极北渊雪寒貂裘,风帽亦扣得严实,似是怕漏进一丝风,只余一双眸子,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向人群望着。

雪团飞舞锦绣成堆中,他一眼便捉住一个湖碧色的身影。隐于风帽中的唇不觉一弯,离了通往镜春馆的小径,往这边缓缓而来。

宇文玄瑞正拿着他那四季不肯离手的扇子比比划划的说什么一会定要比他获得更多宫女的芳心,却忽然发现身边的听众不见了,转头一看,那人正梦游似的往热闹之处移动。

不禁苦笑,追上他,顺掏了银子一一打赏跪了一排的福身请安之人,心里暗道,你们现在再如何媚眼如丝也吸引不了他的半星注意,他的心早就被那个纤柔的小人儿给偷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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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团呼啸,打在脸上热辣辣的痛。苏锦翎已经挨了好几下,搞得自己都快成圣诞老人了,当然,其余人也好不到哪去。现在最精神抖擞的就是皇上了。

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平戎定寇的战役,皇上身手矫捷,出招迅速,命中率达百分百,苏锦翎中招三次,可是每次还击都被突然出现的人拦截,随后又被反击,搞得她苦不堪言。

她就纳闷了,皇上虽然是身姿矫健,可是目标足够大,也不至于那么难以击中吧,可是那些雪团每每都是擦着皇上的身子飞过,又不见他如何躲避,真是怪事。

她正琢磨着,冷不防一个雪团迎面飞来。

她一躲,脚下却一滑,结果扑倒在地,一个小东西旋即从胸襟里滚出来。

不同于他人的目光都围着皇上转,宇文玄逸只盯着她,当即看到那似是一巴掌大的荷包,上面绣着辨不清的图案,但依稀可看出是成双成对之物,眸子霎时一黯。

皇上见她跌得惨重,顿笑得开心,伸手来扶之际,她已飞快拣了荷包坐起身,顺便抓了团雪丢向皇上……

雪雾散开,皇上的表情似被冻住般,过了好久,那左眉上的雪才一个承受不住,跌落在地。

就如同皇上悬在半空的手,所有的人亦仿佛被使了定身法,有的呆立原地,有的保持着奔跑状态,一条腿高高的向后踢着,足见其极佳的平衡性,有的则扬臂做投掷状,可是雪团已融化碎落,她那手却依然高举着……

不仅是场中人,围观者要么张大嘴要么瞪圆眼,全部消失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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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突然会了什么法术?若不是有雪在飘,还真担心世界就在这一刻归于静止。

好像有个声音自极深处滚出,未等她辨别清楚,就见皇上表情开裂,旋即大笑起来。

伴着碎雪自指缝间散落,吴柳齐终于松了口气。

苏锦翎还在迷糊着,周围人却已经或是陪着干笑,或是窃窃私语。

她们终于明白苏锦翎为什么这般好运然而却仍有些不解。

其实谁都清楚,纵使皇上下了重赏,大家看似也极为卖力,可是谁不知道那就是做给皇上看的,哪个敢真的去打皇上?那可是冒犯龙颜啊。偏偏这个苏锦翎……要如何评价她呢?她竟然敢下“毒手”,还是假意摔倒趁皇上救助之际乘虚而入。

可奇怪的是皇上并不生气还开心得不得了,莫非皇上喜欢的就是这种出其不意?的确,自从当秀女时便勇闯太极殿,苏锦翎好像就是靠种种的出其不意一次次平步青云。

谁也没注意到立于人群外那身着极北渊雪寒貂裘之人在苏锦翎将雪团丢到皇上脸上之际时曾露出怎样的惊愕,旋即又是会心一笑,不动声色的摇摇头,眸中的清冷全然不见,只余满满的宠溺。

但见皇上拉起那依然满心不解的小人儿,让吴柳齐去取赏金。可是宫里的人极少随身携带金银,皇上便解了荷包上的黄玉镂空龙形佩赏她。

众人又开始眼红,琢磨着稍后要不要也给皇上来那么一下,然而也只是想而已。

宇文玄逸听他们说要去镜春馆,于是退后一步,悄然离开。

宇文玄瑞急忙跟上,边走边拿泥金折扇扇脑袋:“我真纳闷你和玄铮的眼光,怎么就看上那么一个……一个……”

他始终想不出个恰切的词,又摇头:“这若是真娶回家,得是多么……多么的……”

依然找不出合适的词。

“不过确实挺有趣的,哈哈……”

笑声未落便对上宇文玄逸的清冷,急忙敛了神色:“我这是欣赏,纯粹是纯洁无暇的欣赏,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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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是被一群小宫女簇拥着进了镜春馆。

苏锦翎又红了一层,她们必须跟着沾沾光。

原本馆内已是人满为患,苏锦翎刚一进门,拥着她的一个小宫女就将原本坐在绣墩上的粉衣宫女拉起来,让苏锦翎坐过去。

未及苏锦翎推辞,就听一个声音兴奋的喊:“锦翎,过来,坐我这……”

是宇文玄铮,本来已是鹤立鸡群,却仍翘着脚生怕苏锦翎看不到他般蹦跶着。他的身边的确有张空椅子,正是为苏锦翎而备,确切的讲,是打昨儿起就备上了。

“姐姐不要过去!”

宁双双一把拉过苏锦翎,直接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只轻轻往她肩上一搭,就是一股力度灌下。

苏锦翎不禁拧紧了眉。她本无意去寻宇文玄铮,宁双双如此是不是太过分了?

宁双双却笑得依然甜美:“双双初来帝京,今日方知宫里有这么多有趣的事,一会双双也给姐姐猜几条谜,若是姐姐猜中了,双双甘拜下风,如果猜不中……”

宇文玄铮已经大踏步过来。

“好啊,”苏锦翎不愿看他们争执:“如果猜不中,姐姐也给妹妹说两条……”

宁双双是个拔尖要强的人,一看苏锦翎应战,当即拍案说好,不过转念一想,怎么如此一来好像自己比较吃亏?

宇文玄铮则有些担心,悄悄对苏锦翎说:“你行吗?我这正好有几条谜,不若你先拿去用着?”

苏锦翎摇摇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要你没事就疑神疑鬼,要你没事就找我麻烦,要你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看过会我怎么绕死你!

251猜谜竞彩①

猜谜的规矩万古不变,参与者自行分为两组,相互猜谜。猜中者可索取出谜者身上任意一物,出谜者不可反悔,若是想赢回爱物,就要猜中对方的谜题,而因为多是一人出谜多人猜,所以输出去的东西很难有赢得回来的。当然,也可由出谜者指定某人来猜谜,那就多是大有文章了。

屋里的热烈并未因苏锦翎的到来有多少改变,众人依然兴高采烈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嘴。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菊花!这个去年你就出过了,今年竟然又拿出来现眼,是怕我没得赢吗?看我的……白天一起玩,夜间一块眠,到老不分散,人间好姻缘。打一……”

“鸳鸯!亏你想得出,是不是思春了?”

“哈哈……”

“我来我来,猜中者本姑娘今天……”那簪芙蓉花的宫女一时语塞。

“今天怎么着啊?”

众人齐齐看向坐于一旁的年轻后生。

那是尚书府的一个小吏,与芙蓉花早有婚约,结果这么一来二人齐齐红了脸。

“还是我来吧。为你打我,为我打你。打到你皮开,打得我出血……”

苏锦翎水眸一扫,并未见到宇文玄苍,不禁神色黯然。转念又一想,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若当真出现了,怕是所有的热闹都要冷化成冰。唉,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脑子总是慢半拍,就像打雪仗的事,她也是方想明白,原来并非是宫人瞄不准皇上,而是……幸好皇上没有怪罪她。刚刚那群小宫女一个劲说她运气好,然而若想保得平安,还是应该好好参悟下段姑姑的至理名言。

“姐姐,姐姐……想什么呢?”

抬起头,对上宁双双的一双笑眼。

“现在轮到双双给姐姐出谜了,姐姐可要听好了……”

话音未落,倒是宇文玄铮瞪圆了眼,做出一副冲锋陷阵的模样。

宁双双乜了他一眼,丹唇轻启……

雕花的门扇忽然开了,先是卷进几星雪,紧接着一个身着极北渊雪寒貂裘的人走了进来……

虽装扮素淡,举止闲散,却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以至于根本没人注意到紧随他身后进来的那个穿着惹眼的火狐狸大氅的人。

宇文玄瑞早已习惯了这种忽视,只夸张的打了两声哈哈:“今儿这里可真热闹啊!”

立刻有内监上前要为二位殿下卸去御寒之物,却是被几个宫女抢了先,也只围着宇文玄逸,争先恐后的帮他除了貂裘,又奉上两把梨花木椅,端上茶盏。

宇文玄瑞一甩袍摆安然坐下,甩了银子给搬椅子的小太监,眼睛一扫,顿看见宇文玄铮对着宁双双横眉怒目,其间夹着个满面恼色的苏锦翎,当即乐了:“你们继续,本王和清宁王就是来看个热闹,可别扫了大家的兴。”

不能不说,宇文玄瑞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门又开了,宇文玄朗和罗筠笙也赶来凑热闹。

“那双双就却之不恭了,”宁双双得意一笑,声音清脆:“木在口中栽,困字不能猜,杏呆都不是,难死好秀才。打一字……”

“打什么字?你明知道她不识字!”宇文玄铮急了。

宇文玄瑞拿扇子敲了敲宇文玄逸的腕子,以旁人不可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诶,正是护花的好机会,此时不护,更待何时?”

宇文玄逸只是笑,端了攒丝莲花茶盏,拿盅盖拨开水面浮茶,悠闲的啜了一口。

“呀,姐姐跟着文定王学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识字啊?”宁双双大惊小怪,甜甜的声音挑得高高的:“可是要怎么办?双双只会说字谜啊……”

众人皆知是宁双双故意刁难苏锦翎,若是以往,早就跟着起哄了,怎奈苏锦翎现在的红人地位有目共睹且不可动摇,可宁双双也颇受圣宠不可得罪,关键是若得罪了她,总能想着法的找机会治你一治,你还说不出什么,于是便故作没有听到那边的动静,装模作样的相互研究衣服上的绣花样子。

“诶,我说你那小情人儿还挺有人缘的哦。”宇文玄瑞自看到苏锦翎竟然把皇上给揍了后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停的研究她。

宇文玄逸依然只是笑,放了茶盏,以指支额,做出十分悠闲的模样,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目光恰好落在苏锦翎身上。

苏锦翎这个窝火,不过是个“束”字,有什么高难的?只可惜众所周知她这个文盲艰苦学习了数月亦只识得几个数字,若她真的想压宁双双一头怕又要惹来欺君之嫌……

“唉,既是连好秀才都难住了,若要让姐姐来猜,果真是难为了,双双就换个简单点的。四个山字山靠山,四个川字川套川,四个口字口对口,四个十字颠倒颠……姐姐,这个字也不识得吗?”宁双双讨好的眨着水眸,一派天真。

苏锦翎初次有了想揍人的冲动,然而她忍了,因为……

“奴婢的确才疏学浅,比不得宁姑娘识文断字,文武双全,奴婢甘败下风。不过此前也说了,若是奴婢猜不出宁姑娘的谜,便也出几条谜来请宁姑娘猜,不知……”

一个大字不识只知道以美色惑人的女子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谜题来?宁双双当即轻哼一声:“双双愿意领教!”

宇文玄瑞乐极,急忙又拿扇子敲宇文玄逸的手腕:“诶,你那小情人儿要反击了。不过……她能行吗?”

不仅是宇文玄瑞有此担心,宇文玄铮更是如此,往前跨上一步就要替苏锦翎参战。

宇文玄瑞连声啧啧:“你看人家玄铮,再看看你。诶,我说你怎么不着急啊?”

宇文玄逸笑意愈深,眸子一瞬不瞬的望住苏锦翎,眼底满是暖暖春意。

“要你多事?”宁双双立即白了宇文玄铮一眼,神态妩媚,语气娇娇。

“玄铮,人家女孩子的玩意,你跟着掺和什么?快过来!”宇文玄瑞果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这样,岂不是让人家英雄无用武之地?”

宇文玄铮依然不放心,低声问苏锦翎:“你能行吗?”

却遭了一记白眼,虽不放心,仍住了口,却也没有离开,就立在她身后,继续对宁双双怒目而视,企图用心理高压击溃宁双双的镇定,令其一败涂地。

宇文玄瑞扇着扇子摇头晃脑,似是自言自语道:“关心则乱啊,人家若是没有底气,敢和宁双双叫那个板?瞧咱们清宁王,人家就是个明白的主儿,否则能这么镇定?”

宇文玄逸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

“既是如此,宁姑娘可听仔细了。”苏锦翎随意拨弄着袖口的米珠,歪头看着宁双双,水眸一闪:“米的母亲是谁?”

“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叫出声:“米的母亲?”

“什么米?”

“哪个米?”

“米有母亲吗?”

“既是有母亲会不会有父亲?”

宁双双愣怔着,小嘴微张。

苏锦翎很是若无其事,就好像这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谜语。实际也果然简单,关键愈是简单,人们愈容易往复杂的方面想。尤其是宁双双,定以为自己要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来为难她。不过她也没想错,自己就是故意的,估计现在这位宁大小姐的心里也在咕嘟咕嘟的冒着这些疑问吧?

“锦翎姑娘,但不知你说的是什么米?”

这个时空的人还头回见到这样奇怪的谜语,不禁都提起了兴致。

“就是咱们平日吃的米啊……”苏锦翎的语气分外悠闲,稍带还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平日吃的米?”宫人们面面相觑:“平日吃的米有好多种,却不知是哪种……”

“以前我只道米就像天上下的雨一般,直到去年遭了旱又逢蝗灾,才知道米是地里长出来的。而且就像不同的植物开不同的花,米的种类不同,也来源于不同种的庄稼。”罗筠笙很认真的掐着手指:“比如大米是水稻结出来的,小米是粟结出来的,黄米是黍结出来的,咱们端午包粽子用的江米是糯稻结出来的……米的品种这般多,莫非你的谜底也是多样?”

苏锦翎觉得罗筠笙简直太可爱了,也正因为她这般解释,终将此问题彻底的复杂化。

“真的没有人知道吗?”她环视四周,竭力做出不解的表情。

众皆摇头。

宇文玄铮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极点,不停的拉扯苏锦翎的袖子希望赶紧得知答案。

那边的宇文玄瑞则不停的折磨宇文玄逸……这类刁钻古怪的问题,怕是只有博古通今的清宁王才能知晓答案。可宇文玄逸只是唇衔淡笑,不发一言。

“宁姑娘也不知道吗?”

宁双双轻哼一声:“八成你就是随便讲了句胡话拿来骗我们的,谜底怕是自己也不知道吧?”

“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实在猜不出,奴婢可就要说谜底了……”

“快说快说……”众人急不可耐。

252猜谜竞彩②

苏锦翎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就是‘花’啊……”

“花???”众皆惊愕。

“什么花?”

“怎么会是花?”

“我记得有的花会结果子,有的花会结种子,没有听说花会结米的啊……”

“当然是花了,”苏锦翎调皮一笑:“可是‘花’生‘米’哦……”

众皆愣怔,而后哄堂大笑:“可不是,花生米,花生米啊……”

宇文玄瑞笑得直敲桌子:“怪不得,怪不得,这丫头简直和你小时一个模样,平日乖得很,关键时候气死人……”

宇文玄逸微微一笑,眉宇之间更见温情。

宁双双脸色有些难看:“这算什么谜语嘛?”

“怎么不算?太有趣了,锦翎姑娘还有没有谜语了?”众人兴致高涨。

“有倒是还有,就怕宁姑娘……”

“怕什么?再来!”

“那奴婢就却之不恭了。”苏锦翎微微颔首,清声道:“这条谜语是……花的女儿是谁?”

欢声再次沉下。

“花的女儿?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是种子就是果子,难道又……”那粉衣小宫女看看大家,又看看苏锦翎,声音低了下去。

宁双双的脸色已经有点泛青了。

宇文玄铮一边乐不可支,一边催苏锦翎说答案。

苏锦翎“探寻”过宁双双的意见后,再叹了口气:“既是‘花’生‘米’,花的女儿自然是米咯……”

众人眨眨眼,再次欢腾。

宇文玄瑞连连摇头,如女人般秀美的脸笑得妩媚万千:“果真有趣,连我都想……”

但见宇文玄逸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急忙改口道:“参加猜谜了……”

然后叫道:“也算我一个!若是我猜中了……”

但见宇文玄逸杀人的目光又扫过来,他忙摘了手上三个价值连城的戒指拍在桌上:“这些就归你!”

众人一怔,这逻辑关系怎么有点混乱?

却有小宫女羞怯又大胆的瞅了宇文玄逸一眼,小声道:“清宁王也参加吗?”

“那当然,”宇文玄瑞立即代为回答:“若是他猜中了,他就……”

他把“归你”二字咽下,拍拍玄逸的肩:“你自己说,要什么?”

心里随即小声替他回应……当然是要人喽。

却见清宁王微微一笑:“要你手里的东西……”

手里的东西?

众人不觉望向苏锦翎。

苏锦翎不由自主的将左手背到身后。

她手里的,是那个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绣制的荷包。确切的讲,是从宇文玄苍出征那天就开始绣了。她没有学过女红,只依样画葫芦的裁剪缝制。绣法自是简便的十字绣,然而没有图样,她勾画起来也分外费事,经常是绣了拆拆了绣,弄烂了好多材料,才终于打造出一个相对成型的。

上面是一双鸳鸯……呃,看久了的确是挺像鸳鸯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宇文玄苍见到这个荷包时的忍俊不禁。她也觉得这图案又酸又俗,可是但凡能表现二人情感的好像也多是这个,她原本设计的是一双鸳鸯在一对并蒂莲下栖息,可是太高难了。

她觉得有点对不起宇文玄苍,就选了上好的茉莉和丁香放在曾经用来装粽子的匣子里,将荷包熏得香喷喷的。今天本以为会遇见他,方带出来,结果打雪仗的时候掉到了地上,捡起来后就一直没机会放回去……

抬起眸子,对上宇文玄逸的笑意,手又紧了紧。

“怎么,怕输?”

宇文玄瑞立即对她手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心里暗叹宇文玄逸的细心,却也只是对她细心罢了,他这个六弟,真是如她手里的物件一般被她牢牢攥在掌心了。

“若是猜不到怎么办?”立即有人反问。

“你说呢?”

宇文玄瑞冲那宫女挤挤眼,妩媚的姿态立即让那小宫女红了脸。

“自是要什么有什么!”宇文玄瑞站起身,将袍子下摆塞进金镶玉的腰带里,抬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摘了衿缨下一串十二生肖紫玉佩,拍在桌上,豪迈道:“大不了输她一套宅子!”

众人皆知瑞王是帝京有名的财神爷,有时某地闹个灾遭个难的,不用皇上发话,瑞王就拨了银子去了,所以他虽然既无战功又无多大才华,有时还闹个读别字的笑话,却也极受敬重。

“锦翎,你还犹豫什么?瑞王爷一向说话算话,那可是个大宅子!”

立即有人响应,心想苏锦翎是不是被这个天上掉下的大元宝砸懵了,难不成她手里的东西比个大宅子还值钱?

“来来来,觉得清宁王能赢的站这边,输的站那边。而押清宁王输的,本王觉得你们很有勇气,若清宁王真的输了,本王一律重赏!”

众人飞快的一盘算,押清宁王输的队伍立即壮大了不少,然后纷纷催促苏锦翎赶紧开始,气氛极是热烈。

镜春馆在宇文玄瑞的运作下俨然变成了赌场,只有宇文玄朗和罗筠笙位列旁观。宇文玄朗虽是笑着,可是眉宇之间是不易察觉的警色。

宇文玄瑞笑得极为圆满。他就是要苏锦翎骑虎难下,他就是要让她屈服于群众的力量。

玄逸,我可是在帮你哦。

宇文玄铮瞧了瞧对比极为鲜明的两方,对苏锦翎道:“不论如何,我总是支持你的!”

心中默默的对六哥说声“对不住了”,然后昂首挺胸的加入大部队。

人声鼎沸中,只宇文玄逸和苏锦翎静默相对,一个笑意微微,一个纤眉轻蹙。

“锦翎,快呀!”

这群人已经把苏锦翎看做摇钱树,只要吹口气,就能掉下一堆元宝将他们活埋,而他们则在心里欢快的呐喊着:“来埋我吧,来埋我吧……”

“姐姐,双双也很想知道姐姐手里到底是什么物件竟能让瑞王下这么大的手笔……”宁双双丢了一句,就站到了另一侧的队伍。

宇文玄铮见她没有支持苏锦翎,顿时拧起了眉毛。

“锦翎,大家都等着你呢……”

催促声此起彼伏,苏锦翎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她有点怨怼的瞧了瞧那好整以暇之人:“好,那……”

“等等,”一直不曾言语的宇文玄逸忽然开了腔:“但不知这规则要如何计算?”

“什么规则?”

“就是锦翎姑娘要出几条谜语?本王要猜中多少条才算赢呢?”

苏锦翎盘算片刻:“以多取胜。”

“好!”宇文玄逸点了点头,依然笑意微微。

苏锦翎一看他那笑心里就有些没底,谁不知道这位清宁王算无遗漏?不过方才的两个题并不见他有何回应,可见自己这些个脑筋急转弯八成也能混过去。唉,大宅子啊……

“谜题是……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锦翎姑娘请说谜底……”

所有人都惊异的望向清宁王,怎么那边话音刚落,清宁王想也不想的就要苏锦翎说谜底?莫非是想白白便宜了赌他输的人?可这些押他赢的人怎么办?白支持他了。

不过最倒霉的当属瑞王。

但见宇文玄瑞表情微裂,凑近他,咬牙切齿还极力保持笑容的小声哼哼道:“我说,就算你想讨好她也不至于这么毁我吧?”

宇文玄逸笑意不变,只一瞬不错的看着镂花窗边一脸讶异的人,又眉峰微挑,示意她听的没错。

有人跃跃欲试的要猜,却被宇文玄瑞一眼盯回去。

可不是,这是清宁王和苏锦翎的对决,哪容得别人瞎掺合?

“说啊,说啊……”

苏锦翎咬咬嘴唇,吐出一个词:“梅花……”

“梅花?梅花……哈哈,只有草,可不是没花嘛……”

一片欢腾。

宇文玄瑞连连摇头,不断后悔方才的口开得有点大,纵然他是财神爷,可也不能被这么糟践。不停目视宇文玄逸,却见他依然镇定。旁边已经有人喊:“锦翎姑娘,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谜?”

那人脑袋当即挨了一下。

宇文玄瑞收了扇子,恨声道:“你倒想得美!”

待人声渐稳,宇文玄逸对苏锦翎微微点了头。

苏锦翎心里已然有了底,旋即道:“又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这这这……这是什么谜语嘛?”

宇文玄瑞已经急了,却听宇文玄逸不紧不慢的说了句:“野梅花。”

众人一怔,立即大笑:“哈哈,可不是也没有花吗?”

宇文玄瑞乐不可支,立即询问苏锦翎谜底可对。

苏锦翎吐了个“是”,有些怀疑的看向宇文玄逸,却见他笑得人畜无害。

“继续继续,打平了,打平了啊……”宇文玄瑞不忘比比划划的宣告结果。

于是刚刚还在欢笑的人已有大半苦了脸:“锦翎姑娘,来个难的!”

苏锦翎稳稳神,张口道:“草地上来了一群羊。打一水果……”

“草莓(草没)。”宇文玄逸简直是不假思索。

欢腾过后,照例有人发现如此竟是自己吃了亏。

“继续继续……”宇文玄瑞乐不可支:“现在可是赢了一轮了……”

苏锦翎心里有些发慌,但还抱着一线希望:“又来了一群狼,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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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上午9:00加更O(∩_∩)O~,暂定名《以身抵债》~

253以身抵债

“杨梅(羊没)。”宇文玄逸压根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

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过来的了。

她有点恼了,也升起不服输的劲头,可接下来简直是一败涂地。

“狼来了,只有一只羊没有逃。打一食物……”

“虾(瞎)。”

“狼冲羊大声叫,羊还是没有逃……”

“龙虾(聋瞎)。”

……

众人看他们你来我往的也不知过了多少回合,唯一能记住的就是第一回合……苏锦翎胜。

宇文玄瑞几乎要手舞足蹈了,看着呆立在窗边的苏锦翎:“锦翎姑娘,愿赌服输哦……”

苏锦翎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分明是……

我明白了,怪不得初时那轮让着我,这本是个连环脑筋急转弯,自是可以顺杆爬。

她定定神,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笑意:“有人养了一头猪和一只驴,过年时想杀一个摆宴,他会杀哪个呢?”

宇文玄逸的笑意同样诡谲,玉笛一转:“玄铮,你对吃食颇有研究,你说先杀哪个呢?

宇文玄铮一怔,立即抢答:“杀猪!小白又胖了……”

宇文玄瑞几乎要笑得背过气过去。

宁双双反应过来,当即剜了他一眼。

宇文玄铮只觉是成功气到了她,得意嚷道:“小白那么胖,不杀它杀谁?”

“是,驴也是这么想的!”宁双双咬牙切齿。

宇文玄铮眨眨眼,恍然大悟:“驴也很同意吗?那再多留它一段时日吧?”

“咕咚!”

瑞王掉椅子底下去了。

宁双双气得眼泪汪汪,狠狠一跺脚:“你个猪头!”转身跑出门去。

宇文玄铮依然不解,待挠挠脑袋,忽然恍然大悟:“六哥,你竟然……因为我没站在你那边吗?我的心可是和你在一起的……”

众人皆捧腹大笑。

宇文玄逸目光微转,对向苏锦翎:“如此,可算本王答对了?”

苏锦翎咬咬嘴唇。

这都被他蒙过去了。

瞧着他的淡定,她的脑子转弯转得混乱,折腾了半天终拣出一条剩下的:“蛤蟆、蚂蚁、蜈蚣去领俸禄,却有一个没领到,是哪个?”

宇文玄铮愣怔怔的来了句:“动物怎么会领俸禄?不是大臣吗?”

苏锦翎懒得看这个去鱼缸下挖美人鱼的家伙,只一瞬不瞬的盯住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笑意清浅,亦是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红唇如丹,微微一启:“蜈蚣……‘无功’不受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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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人因为失了发财的机会在那哀怨连连,小部分支持清宁王的人则围着宇文玄瑞讨赏。宇文玄铮本打算过去安慰苏锦翎,却见宇文玄逸起了身……

苏锦翎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捏紧了手中的荷包。

“本王自是不会夺人所爱。”宇文玄逸瞄了瞄她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笑。

的确,既是给那个人的,他怎么会强行占有?他所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

苏锦翎松了口气。

想来也怪,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不过……”

苏锦翎刚绽放了一瓣的笑意就那么凝在唇角。

“瑞王说的对,认赌服输,否则也有碍姑娘的清誉……”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一丝细微,笑意愈深:“可是本王又不好让锦翎姑娘为难,这可怎么好呢?”

明明就是欲擒故纵,苏锦翎暗恨。

“对了,本王忽然想起锦翎姑娘似是还欠着本王几笔帐……”

苏锦翎发现此前看错了他,宇文玄逸绝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不若今日先还个利息?”

“若是王爷已经想好了……王爷希望奴婢如何偿还?”

宇文玄逸认真的看着她的懊恼,忽的魅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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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正月初三未时初刻,一辆四轮青轴镶花马车缓缓驶出了天栾城。

因为车内坐着重伤初愈的人物,所以和班师回朝那日一样,车厢包裹得密不透风。也正因如此,一向严禁车马在内通行的天栾城才格外允许这辆钦赐的马车大摇大摆的出了坤德门。

这便是清宁王所言的利息——陪他去熙亲王府探望皇叔宇文容瀚。

坐在只悬着一盏六瓣莲花灯的昏暗车厢内,苏锦翎很是局促。

清宁王重伤畏寒,四角便都固定着塔式的小暖炉,将这不大的空间熏烤得又香又暖。宇文玄逸便卸了貂裘,清清爽爽的坐在榻上,好整以暇的将她望着。

苏锦翎的目光只瞄着那早已堵得严严实实的窗口,讷讷道:“宫人不经主子允许是不得随意出宫的……”

月前一个浣衣局的宫女听闻母亲病重,却因得罪了管事的姑姑不予准假,便趁夜出宫,结果当场被抓了回来,乱棍打死,就连当夜当值的侍卫和内监都领了重罚。

她已不止一次的领略到宫规的残酷,仅是听闻就已经胆战心惊了,若是……

坐在对面的宇文玄逸轻声一笑:“本王是不会让你有什么事的,否则……那些欠下的债要怎么偿还呢?”

苏锦翎暗自叹气,仅是还个利息就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若真要一本正经的还债,还不知……

“咕隆……”

车子好像轧上了什么东西猛的往上一跳。

她一个坐不稳就要掉下位子,却是一只手扶住她,来不及道谢,车身一歪,又好像陷到了一个坑里,她再一晃,却已是陷入一个怀抱,温柔有力,带着清寒的杜若之香。

她没法怀疑宇文玄逸是借机轻薄自己,因为那车厢就像遭遇了电击,不停的颤抖摇晃,若是宇文玄逸放了她,难不保她就要在这车厢里滚来滚去。

混乱间,那清寒的气息带着一丝温软擦过鬓间,擦过耳际,擦过唇边……

“王爷,咱们是滚下山了吗?”她偎在他怀里,抓紧他的衣襟惊叫。

耳边却传来他的轻笑。

车外的福禄寿喜捂着嘴乐得猴子似的,一个劲指挥车夫专往石头上轧,往坑里跑。

通往熙亲王府的路有三条,他特意拣了这条又绕远又崎岖的小路。

车内的情形可想而知,只担心王爷能不能趁此良机把好事做成。唉,自家王爷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便开始祈祷这份摩擦碰撞能让那个不开化的苏锦翎迸出点火花来,否则王爷实在太可怜了!

“福禄寿喜,你这是走的什么路?”

车厢内传来怒斥。

唉,王爷怎么也这么死板了?小的可全是为了您啊!

“回王爷的话,小的原本走的是康庄大道,可也不知怎么,前面忽然出现了许多石头和土坑……”

“换一条路……”

“王爷,这已走了大半,退回去恐怕……”

“那就尽量小心着点……”

“好咧——”

福禄寿喜口里答应得好好的,却惊见前面出现锅一样的巨坑,立即喜形于色比划着让车夫轧过去……

“轰隆……”

车子猛的一震,那悬于头顶的六瓣莲花灯颤了颤,忽然碎裂,琉璃碎片并着烛火对着苏锦翎就砸下来……

宇文玄逸身子一低,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于是那火苗捎着碎片光闪闪的落在了他的背上……

苏锦翎眼睁睁的看着他背上腾起火焰,惊得大叫起来,忙去拍打……

“你疯了!”

宇文玄逸急忙捉住她的手,那上面已然烫起了水泡。

“快点,着了……”

苏锦翎挣脱他,抓起位子上的锦垫压住火势。

外面已经听到动静,连忙扯开了车门。

冷风灌入,苏锦翎急忙挡在他前面:“快关上,王爷受不得风!”

车门瞬间关上了,可是在门扇这一开一合之际,苏锦翎忽然发现宇文玄逸的背上似乎浮着诡异的图案,那图案高低不平,倒像是刻上去的……

“王爷,你……”

人忽然被他抱入怀中,抱得紧紧的,几欲窒息。

过了好久,苏锦翎才听到喑哑的一句:“谢谢你……”

“谢什么啊?”苏锦翎艰难的喘了口气:“若不是王爷,现在着火的就是奴婢了……”

禁锢在身上的臂轻微作响,听得苏锦翎都有些害怕了。车里现在一片黑暗,万一……他为什么要突然抱住她?害怕了吗?千军万马都等闲过了,怎么可能……

还好宇文玄逸放开了她,小心拾起她的手:“痛吗?”

“现在略微有点……”

衣褶窸窣片刻,苏锦翎闻道一股熟悉的幽香,是冰雪优昙的气味。

“奴婢自己……”

宇文玄逸却不肯放手。

漆黑中,一点幽凉轻轻的晕染在她的手上。

“王爷也受伤了吧,奴婢为王爷……”

“不必了……”宇文玄逸靠坐在位子上。

苏锦翎略一踌躇,想到他伤的是背部,而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中让她给一个男人涂药也的确是件暧昧的事,便不再多话。

然而对于宇文玄逸而言,他的背部早已是伤痕累累,根本就感觉不到痛楚了,倒是他的心,只反复回味着方才的惊险……他没想到,她竟是能不顾一切的救他……

角落的暖炉滋滋的吐着暖融的白檀之香,丝丝的沁入心底,又于唇角漫开笑意……

254喜事盈门

之后便是一路平安。

抵达熙亲王府时,守门的人见了马车,忙飞奔进去给宇文容瀚报信去了。

隔着厚重的车厢,苏锦翎听到那激动的声音,不禁会心一笑。

她早就听说熙亲王宇文容瀚对这个侄子格外喜爱,不全是因为他救过自己一命。熙亲王曾毫不讳言的向众人盛赞宇文玄逸是天纵英才,不仅当世是举世无双,纵观宇文家族上下三千年,都不会再出这样一个人物。

熙亲王膝下无儿无女,于是简直把宇文玄逸当亲生儿子待了,还曾经意图让皇上将其过继给自己,而宇文玄逸也对这位皇叔格外孝敬,经常探望,过年更不能免,只是不知带上自己所谓何意。

车厢内,听得大门徐徐而开,有人在台阶上铺上滑板,于是马车便沿滑板驶进门内。

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朝廷大员,就包括别的王爷,都没有在熙亲王府门前不下车的殊遇。

不过这殊遇只给清宁王,苏锦翎有点承受不住,准备下车之际却被宇文玄逸攥住腕子,慢悠悠道:“你忘了,本王吹不得风……”

苏锦翎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一同享受。

听说皇上为了奖励熙亲王劳苦功高,又怜他身中剧毒极度虚弱,特敕命建了这熙安府,并亲笔题书。

据说这熙安府面积仅次于天栾城,金殿碧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奇花殊草珍禽异兽更甚皇宫。

天栾城已是富丽堂皇如同人间仙境,但不知这胜于皇宫的建筑又会是何等美妙万千。

宇文玄逸像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轻声道:“以后自有机会……”

以后?她才不要冒险出宫!

熙安府果然足够阔大,马车行了好久方停住。

苏锦翎忙取了极北渊雪寒貂裘为清宁王披上。

车厢漆黑,她摸索着扣盘扣,系绳带,半天弄不明白,引得宇文玄逸轻声一笑:“我来吧……”

好似无意的握住她忙活的小手,又放开。

她急忙收回手,蓦地想起宇文玄苍说的那句“一看就没给男人穿过衣裳”,若是他得知自己随了清宁王来到熙安府……

这一失神,便没有听清宇文玄逸又说了什么。

“锦翎……”

“嗯。呃,王爷,你刚刚……”

宇文玄逸还想说什么,却只是一声轻叹:“你今天穿得太少了点……”

的确,因为出来匆忙,她只穿了湖碧色的素绒绣花小袄,同色镶雾紫边的云褶裙,不过借清宁王的光,想来下车就要进门,所以也冷不到哪去。

车门敲了三响后,徐徐打开。

按规矩,应是苏锦翎先下车伺候着。

宇文玄逸却是拦住她,自己下了车,然后回身,于齐刷刷的“王爷吉祥”的请安声中向车内伸出一只手……

以往清宁王都是独来独往,所以在外面伺候着的熙安府的人压根没想到车内还有一人,竟又得了清宁王的礼遇,皆收了声,目不转睛的瞧着。

但见青色的车门边探出四根纤细粉嫩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攀住门框……

众人心一跳……女的?!

清宁王不仅带了人来还是个女的……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心跳加剧,有腾云驾雾之感。

那小手似是有些怯生生的,却是被清宁王轻轻握住。想要收回,怎奈清宁王偏不放手。那清雅俊逸的人虽是将脸挡得严实,然而谁都能看出那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正流出脉脉的温馨和宠溺。

立在旁边的管家瑞祥已经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了。

然后便见绣着鹅黄花纹的步青云只闪了个边儿便被湖绿的云褶裙盖住。

宫里的人?

他不禁抬了眼……

有风吹过,轻拂那鬓边的一缕青丝翩然而落,露出一张极精致极动人的侧脸。

未及看清,清宁王已移了身子为她挡住寒风。

王府的人都知道清宁王受了重伤,见不得风寒,早就备了鹤羽云纹长氅候在一旁。

宇文玄逸接了,轻轻一抖,当即罩住那个纤弱的人影。

瑞祥眼皮一抽,嘴角一翘,再也等不得,急颠了脚飞速往屋里赶去。

“王爷,不好啦,不好啦……”

宇文容瀚听说侄子来了,正强撑着让下人帮忙更换衣裳,猛听得不好,只以为宇文玄逸重伤不治,这是临别前来看自己最后一眼,结果当即一口气噎到嗓子眼,两眼发直,就要向后栽倒……

瑞祥急忙抢上,按照太医教的法子猛掐人中将熙亲王掐活过来。

宇文容瀚刚吐出口气就满脸哀戚:“玄……”

“王爷,清宁王带了人来了……”

宇文容瀚后半截话卡住:“带了人来?”

“是啊,带了位姑娘……”

“姑娘……”宇文容瀚眼一亮,一把抓住他脖领子,丝毫无从巨大悲恸与昏厥中刚刚苏醒的模样:“你是说玄逸带了位姑娘来?”

“是啊,王爷,那姑娘长得……”瑞祥啧啧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憋红了脸:“王爷真是老当益壮啊,快掐死小的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宇文容瀚低低的笑了几声,转而大笑:“本王终于盼到这天了,哈哈……”

“是啊,王爷,您看您是不是先放下小的?”瑞祥的眼睛已经有点外凸了。

宇文容瀚松了手,却又把他拎起:“这是好事啊,莫非……”

瑞祥转转眼珠,苦起脸:“小的说错了……”

人当即落在地上。

“你现在怎么比本王还糊涂了?”

低头见了身上的团福刺绣暗蓝锦袍,怒了:“谁让你们给本王穿这件的?暗沉沉的,没一点精神!”

“快去,给王爷找那件赭色的……”

“什么赭色的?”宇文容瀚打断他:“给本王拿新鲜的,得给侄媳妇留个好印象……”

他兀自低笑了一会:“我说这今儿一大早怎么眼皮直跳呢……”

下人已取来紫金银线的华服服侍他穿起。

“王爷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穿上这身衣裳,真是年轻了十岁不止,小的好像又看到了王爷当年英姿勃发,统帅三军的气势……”

宇文容瀚叹了句:“往事不可追也。本王已经老了,将来就要交到……诶,那是哪家的姑娘?”

“小的也不知,不过看打扮好像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

宇文容瀚一一将印象中宫里的适龄女子过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哪个能配得上他的天上无双世间难寻的宝贝侄子的。

“现在到了哪了?”

“应是在锦画堂里候着……”

“嗯……”

宇文容瀚应了声就往外走。

“王爷……”

瑞祥急忙赶上,将白玉鱼龙扣带围给他系上:“依小的看,清宁王对那姑娘喜欢得紧,八成真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位了……”

“命中注定?”宇文容瀚哈哈大笑:“你是怕我给那姑娘为难吧?本王相信玄逸的眼光。走,看看去……”

瑞祥见熙亲王健步如飞的走在前面,不禁眼角微湿。

这盼了多年的事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王爷这身子竟好像也好起来了,可有谁知道,王爷已是挨不过这个冬日了,清宁王怕也正是为此才来全一全他的心愿吧。

宇文容瀚来到锦画堂时正见宇文玄逸要一位着湖碧衣裙的姑娘同坐在椅上,怎奈那位姑娘死活不肯,宇文玄逸便也不落座,陪她一起站着。

甫看了一眼,便觉那姑娘实在过于纤弱,却是有着一股子倔劲,而玄逸对于她的执拗丝毫不恼,眼底满是笑意和宠溺。

玄逸为人和善,可他还从未见过玄逸如此对过哪个,看来是当真喜欢极了那位姑娘。而且听说玄逸即便进了府,这一路都要这位姑娘与自己同乘一车,想来是要她今日便享受只属于清宁王妃的尊贵无匹。

他心底一暖,看着那双小儿女,满心痛爱。只是这一幕……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王爷驾到……”

苏锦翎急忙敛了神色,端庄一礼,身边的宇文玄逸亦是敛衽。

这般和谐悦目,更是让人心生欣慰。

宇文容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令二人落座。

苏锦翎垂眸道:“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僭越。”

知礼守礼,不因主子宠爱而妄自尊大,孺子可教。

玄逸你个没出息的,她不坐你也跟着站着?

“本王说可坐便可坐,你来了熙安府,就是本王的客人,岂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如此,岂非让人说本王待客不周?”

但见那姑娘神色微凛,偷眼瞧了瞧宇文玄逸,又看了看他,终于嗫嚅了一句:“奴婢惶恐,谢王爷赐座。”

他乐了,这小人儿欺负起来的确实挺好玩的,就不知玄逸心里会不会怪他这位皇叔呢?玄逸,皇叔也是为你好,怕你因了那小人站得久了而心疼啊。

宇文玄逸见她坐了,亦款款坐下,唇角衔笑。

可是只见那姑娘方坐下又站起,再端端一礼:“奴婢有事请求王爷……”

“讲……”

“王爷方才所言是不是说但凡在熙安府中做客的人都要客随主便,听从王爷的命令?”

255欲言又止

宇文容瀚瞅瞅侄子,心里纳罕,是不是我刚刚的话说重了?

“呃,是。”

“那奴婢恳请王爷命清宁王更换衣袍……”

更换衣袍?他看自己的侄子虽然在屋里也穿着一袭极北渊雪寒貂裘却丝毫不减玉树临风之姿,而且那貂裘还是自己去年送他的,为什么要换?

“王爷有所不知,清宁王里面的衣袍已然破损……”

破损?怎么破损了?玄逸为什么要穿件破袍子来?清宁王府已经拮据到如此地步了吗?

“是来的路上,起了火……”

起火?起什么火?熙亲王已经不可避免的往少儿不宜的方面想去了。

“起火好啊,本王早盼着这一天了,哈哈……”

苏锦翎当即怔住,而宇文玄逸则在一旁捂唇轻咳两声,神色略有些不自在。

“可是王爷已经受伤了……”

“受伤了?哪里?”宇文容瀚跳将起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卧床仨月的人。

“皇叔别急,就是衣服烧坏了些……”

“奴婢刚刚劝他去换件衣服顺便查看伤势,可他偏不肯……”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小丫头对玄逸倒是一片关心。

他立即虎起脸,命左右:“速带清宁王去更衣!”

宇文玄逸无法,临走时瞧了苏锦翎一眼。

宇文容瀚心想,这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皇叔,我在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岂料片刻后瑞祥疾行回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他不禁怀疑的看了苏锦翎一眼。

堂中很静,他已经打量了那姑娘好几个来回。

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宫里有品级的宫女,只是像她这般年纪若想得什么品级,定是需要些年头的,可是自己怎么从未见过?而且,自始至终,他所见到的不是侧影就是她低垂的额发,连模样都没看清楚……他有那么可怕吗?不过且看她那窈窕的身段,估计模样也错不了,玄逸的眼光嘛……

“呃,本王还不知这位女客姓甚名谁?”

这句应是可以问的吧?玄逸那小子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不让他跟这个姑娘说话?

苏锦翎起身施礼:“奴婢苏锦翎……”

“苏锦翎?你就是苏锦翎?英勇护驾的苏锦翎?”

苏锦翎暗吐了口气。如今她终于从勇闯太极殿的苏锦翎变成了英勇护驾的苏锦翎,后者的境界明显高了许多,可却是同样让她感到不明所以的一件事。

“呃,奴婢……正是,不过……”

“快,让本王瞧瞧舍身护驾的英雄是个什么模样?”

太好了,终于有机会一睹未来清宁王妃的芳容了。宇文玄逸,你有什么掖着藏着的?你带她来不就是想让皇叔看看吗?

这个熙亲王虽然与皇上是同胞兄弟,虽然也和皇上一样亦威亦慈,可是苏锦翎却觉得熙亲王更加豪爽,即便虎起脸,也似开玩笑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如此倒与宇文玄铮脾气很是相近。

“快过来啊……”

宇文容瀚已经有些急了,自己起身走过去。怎奈他人在病中,忽起得猛了,人就往旁边一栽……

苏锦翎急忙上前扶住。

怎奈宇文容瀚身材高大壮硕,她一个人分明支撑不住,好在旁边的下人匆匆赶来。

宇文容瀚还要逞强:“谁让你们把椅子摆这的?想看本王摔跟头?”

又转过脸:“锦翎姑娘,你……”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宇文容瀚的神色先是惊异,进而有瞬间的恍惚……

“王爷……”

“王爷……”

众人见他忽然没了动静,都害怕起来。

“没事,扶本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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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容昼坐在麒麟椅上,端了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烈王次女……”他似是自言自语:“你父王最近可好?”

苏锦翎还是冬至那日见到的苏江烈,当时皇上于乾元殿摆宴宴请群臣,期间夏饶奏请皇上封赏她,苏江烈坚决请辞……她有点不明白,刚刚熙亲王还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这会怎么……莫非病中人的脸就像六月的天……亦或者他亦是相信了外面关于她身世的传言,所以……

接下来的话更是无关痛痒,就好像怕她待着无聊所以没话找话。

“多大了?”

“十七……”

“现在在哪伺候着?”

“昭阳殿……”

宇文容瀚拨弄浮茶的盅盖几不可查的一滞,这工夫,宇文玄逸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熙亲王的素锦云纹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却更增了飘逸之姿。腰间只松松的束了同色丝绦,行动间流苏轻摆。

他进来的时候担心的瞧了瞧苏锦翎,但见她神色如常,可是为什么屋内的气氛这么紧张呢?

但见苏锦翎掀睫望了自己一眼,眸底是满满的如释重负与喜悦,虽只是极快的一瞬便垂下眸子,然而下一刻,连唇角也晕染了欢欣。

想来自己离开的这一会,她定是有许多的不自在,所以才会如此的期盼他的出现吧。

锦翎……大概你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在你心中已经有了多么重要的分量……

若是不在意,为何会在意我是否在你身边?若是不在意,为何会奋不顾身的为我扑灭身上的火焰为我抵挡风寒?若是不在意,为何会在我远征洛城失踪之际担心我的生死,坚信我一定会回来?若是不在意,为何我每每靠近你,你会脸红如霞目光躲闪?

从初识到如今,不知不觉,一点一滴,或许你从未去想,或许是刻意回避,可是我已经在了,在你心里,就像现在这样,等着你的偶然回眸……

心底暖意融融,撩了袍摆,坐在她身边,又迎了她开心的目光,不禁唇角温软。

宇文容瀚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只叹侄子命苦,然后便见他探寻的看过来,遂朗声一笑:“既是来了,就留下吃个便饭吧。”

宇文玄逸也觉察皇叔古怪,却只暗自留意,起身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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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府的晚宴,自是不同寻常,桌上琳琅满目,不啻皇宫家宴。

苏锦翎照例勉为其难的同坐一桌,却除了清宁王和熙亲王不见他人。

她早就听说熙亲王自重伤后,就遣散了府内姬妾,王妃也被他休了,却是做主配与其青梅竹马的恋人,当时曾传为一段佳话。而今连府中伺候的婢女都很少,大多是随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因为年纪渐长,便被他留在府中,所以整个王府即便设计秀丽精美,可出入的多是男子,便难免透出一股生冷之气。熙亲王虽是病着,可是说话行动仍旧有豪迈之风,偶尔爆出的大嗓门经常吓得她要掉落筷子。

席间,她发现熙亲王不停的觑着自己与清宁王,已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他的神色,总好像欲言又止。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又似若有所思。

她探寻的望向宇文玄逸,却只见他安慰一笑,还顺便夹了距离稍远的菜放到她面前,丝毫不假他人之手,于是便见熙亲王的神色更为复杂。

她只得埋头苦吃,想着赶紧了结这笔债。

食不知味中,忽听得熙亲王大叫一声,她以为又是谈到了曾经的叱咤风云所以激动异常,却听瑞祥叫道:“不好,王爷被卡住了!”

心里暗道,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卡个鱼刺也能这么惊天动地。

“快给王爷拿馒头来……”

“不行,”她急忙阻止:“这样可能会刺得更深……”

“那怎么办?以前都是这样……唉,王爷最爱吃鱼,每次也卡住,都这么弄的……”瑞祥有些不服气。

每次都卡住,这位熙亲王可真是……

瑞祥虽是口里说着,已经请宇文容瀚张开嘴,探头探脑的恨不能将自己塞进嘴巴里将鱼刺取出来。

“看不到啊……”

“拿馒头来,以前在打仗的时候也卡,不还是拿馒头顺下去的?”宇文容瀚咳了又咳。

苏锦翎拧紧了眉:“有醋吗?”

“王爷现在服的药忌醋……”

“那……有橙皮吗?”

片刻后,两块完整的橙皮已经被干干净净的摆在桌上。

苏锦翎将橙皮撕成小块,递给熙亲王。

宇文容瀚本不耐烦,但看在侄子的面上,就按她说的含上一会,再慢慢咽下。

大约一刻钟后,眉心渐展。

宇文玄逸唇角一弯,递上一碟去了刺的鱼肉。

“哈哈,我就说我这侄子是最孝心的。瞧瞧你们,眼看本王一次次的卡住,哪个想得这么周到?”

“还不是王爷一见了鱼就跟猫见了……”

“此番倒真不是我……”宇文玄逸微微一笑,睇向苏锦翎。

宇文容瀚眸子一亮,转而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哈哈大笑。

即便跟随他多年的下人也发觉主子今日着实有些怪异。

艰难的晚宴结束了,天已黑透,苏锦翎开始着急回宫,宇文容瀚却让婢女领着她四处逛逛,自己则留侄子去书房言事。

霓虹下的熙安府如梦如幻,可是苏锦翎哪有心情观赏?好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人传话说清宁王要离开了。

256天作之合

她急忙赶回去。

远远的,见那长身玉立之人立在廊下往这边望着。

檐下成串的纱灯洒下柔软光晕,温柔的静静的笼在那身极北渊雪寒貂裘之上,衬得那人唇角的笑意愈发温软,好似夜花幽放。

心仿佛落入一片温润的湖中,柔柔脉脉。

竟没留心到他此刻牵住她的手,指尖极自然的为她掸去鬓发上的清雪。

灯光映在他的眸中,将那原有的一半清冷浸作柔暖,就连那声音也愈发轻柔:“咱们回去了……”

她开心的点点头,急忙跟上他,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转了身子。但见熙亲王亦沐浴在金红灯光之下,虽有下人搀扶,身子依然高大挺拔。

她微福了身:“奴婢愿熙亲王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宇文容瀚神色微动,笑了,也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流光旖旎中,见那二人相携远去,一个俊逸出尘,一个秀色空绝,就连一双背影亦是那般和谐,就好天地自开辟至今,单单塑造出了这么两个绝佳的人物,只可惜……

方才在书房,宇文玄逸似是已知他在担心什么。

的确,这个苏锦翎貌婉心娴,不染纤尘,与玄逸简直是天作之合,错只错在……像,怎么会那么像?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时而流露出的倔强与细心,竟是与慈懿皇后一般模样。怪不得,怪不得……

“玄逸,若是你执意如此,你希求多年苦筹多年如今只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怕是要与你失之交臂了,甚至……危及自身……”

宇文玄逸望着窗外一片灯火朦胧,语气清淡且幽远:“我只知道,当我躺在雪地上看着雪花一层层盖在身上的时候,我所想到的,只有她……”

他还能说什么呢?不过那位姑娘好像对玄逸的一片深情还一无所知,不过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神,谁又能说其中无半分情意呢?

他叹了口气,直望到那双背影消失,直听到府门沉重的合拢,整个人霎时一软。

瑞祥急忙扶住:“王爷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他摇摇头:“扶我去书房……”

“王爷……”

宇文容瀚的脚步已经向书房移动了,口里喃喃着:“快点,否则来不及了……”

瑞祥只能叹气,小心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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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琉璃灯下,宇文容瀚铺开信笺。

烛光摇曳,晃得那信笺左下角的剑兰仿佛在伸展枝叶。

执象管的手颤了又颤,淡黄的纸页上缓缓出现了两个字……

“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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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清宁王去熙安府的事果真毫无悬念的被宇文玄苍知道了。

苏锦翎望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有些心虚。

可是她为什么要心虚?她原本是去还债的。

宇文玄苍一言不发,眼睛只对着对面嶙峋的山石。

良久,方揽过委屈至极的她:“我知道,你是欠了他的情,心里总惦着是回事。我只不知,这份情你要还多久,若是他……”

苏锦翎幽怨的盯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却被他一把抓过来紧紧抱住。下巴蹭着她的发心,幽声道:“若说起来,还是我的疏忽,若是……锦翎,你会不会怪我?如果除夕那夜……”

那夜,他与她都有了无限的勇气,可是一旦错过那个时机,所有的勇气都像滴落在寒天雪地里的泪珠转瞬凝结成冰。他以为他很快会永远的拥她在怀,却不想……那一日,究竟还要多久?

自除夕夜后,贤妃依然沉默,也不提当日之事,他亦不问,心里却颇费思量,然而亦知她心中担忧。

沉默往往比语言更有力度,因为它总隐含着无数的可能,而那些可能多是无法预知的危险。

贤妃虽不似别的母亲对儿子宠爱有加,却是同样的关心他。这些年来,有些事他虽不言,贤妃却暗中替他料理了许多。按理,他喜欢苏锦翎,贤妃没有必要冒着欺君之险阻拦而是应玉成好事,即便皇上喜欢锦翎,但若是贤妃开了口,想必并非难事,可是……

如今,他不得不思虑许多,尤其是太子于奉仪门誓师之际的表现极具天家威仪,最近亦愈发精进,朝堂上的言论已多次被众臣大加肯定,皇上也渐有悦色。倒不是真的有什么真知卓见,只不过同以往那些荒诞不经比起来,而今的确算得上是浪子回头了。

人们是多么容易原谅过失,总是犯错的人若是做了一点好事,往往让人感激涕零,大加宣扬。而那些经常做好事的人呢?唯有更好,怕也不被注意吧。

一切似乎都在往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表面平静,内里波澜暗涌,谁也不知那卷起的狂潮会打向谁,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错,不能……

“我知道你有许多难处……”她鼻尖微酸。

自除夕夜后,她亦回到雪阳宫伺候几日,贤妃依然对她很关爱,却总像隔了点什么,偶尔她回头时,会看见贤妃正望着她的背影,那目光……她很难形容,就好像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多余的摆设,主人便琢磨着该如何安置,或者……丢了。

戏台上那般明目张胆,贤妃不会对她与玄苍之情无所察觉。不,不应仅仅是察觉,而方逸云也在旁边……现在想来,当时实在太过冲动,可是如果没有贤妃的昏厥,现在又会怎样呢?

如果……世间哪会有那么多如果?而今虽然在他身边,却总觉得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悄无声息的分开他们,这才是最可怕的。

她不由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指尖一片冰凉。

“让你受委屈了……”他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贤妃会如何待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暗有计较。苏锦翎虽不算绝顶聪明,但足够敏感,定是有所察觉,却不肯对他言说。真恨不能立即就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只恨自己,帮不了你什么……”

是啊,贤妃之所以如此看重方逸云,怕不仅仅因为她是自己的外甥女,更是因了方家庞大的势力,而自己有什么呢?她在他身边,已是多次连累他分出心力照顾自己,她又怎好奢求太多?

他心中重重一沉,将她抱得更紧:“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站在原地等我,便好……”

是啊,而今朝堂的局势注定他也只能等待,伺机而动,待他得了那个位子……锦翎,等我……

“我听说你把皇上给打了?”他努力做出开心的语气。

苏锦翎立刻转了心思,苦起脸:“我当时也……现在他们都笑我……”

“敢打皇上的,自古至今怕是只有你一个……”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对了,今天叫我出来,不会想跟我汇报你这壮举吧?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早就听玄朗说初三那日,她是为了保住手里的东西才陪宇文玄逸去了熙安府,而能让她如此宝贝的定然是送给自己的物件了。

苏锦翎不好意思的瞅瞅他:“不过你看了不许笑我……”

凑到她耳边低语:“你还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我何尝笑过?”

但见她转羞为恼,顿时失笑,重重亲了她一下:“快交出来,莫非要本王自己动手?”

说着,当真诡笑着抚向她的胸口。

她急忙掏出那荷包,然后便见他呆怔片刻后果真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立即严肃对他。

“这荷包果真如你一样世无其二……”

“你在笑我……”

“哪有?你看这双……鸳鸯,简直是栩栩如生。这绣法也怪独特的,是你发明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嫌弃就好,日后我给你做个好点的……”

亲亲她:“说什么傻话?只要是你送的都好。日后若是想做,就做个大点的,然后把自己装进去送给我……”

未及她着恼,抱住她,良久……

“这个荷包一定要做好久吧?”

心底酸涩,又是良久……

“所以……”

面对她质疑又了然的目光,勉强牵出一丝笑意:“锦翎,好好做荷包,等我……去接你……”

她咬着嘴唇,努力压下眼前的模糊:“我知道,我会的……”

却是飞快低下头,指尖使劲的抠住手指,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脸却被他轻轻抬起,对上满是柔情痛楚的眼。他看了她许久,似是要将她刻进心底,却是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附下唇……

终有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渗入鬓间。风吹过,微微的凉。

“锦翎,以后出来时多穿点衣裳……”

“嗯……”

“锦翎,多吃点东西,这些日子好像又瘦了……”

“嗯……”

“锦翎,我会时时刻刻想着你,你也要想着我……”

“嗯……”

“锦翎,我会一直守着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嗯……”

“锦翎……让我好好抱抱你……”

“……嗯……”

天渐暗,风更冷,雪飘零。

迷了那一双身影,却不知从何处卷来一枚枯叶,辗转的擦过那双人影,又摇摇的向暗处飘去……

257何去何从

又过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后,景元三十三年的春天早早的来了。

仿佛只是一夜间,风吹绿了柳枝,绵绵软软的垂下如碧色丝绦,在宫城里织就鹅黄嫩绿的重重幕帷。

猫了一冬的人开始出来赏春了,处处是花团锦簇,莺声燕语,远胜初春新景。却偏偏有风赶来几片云,没一会就下起了绵绵的雨。

雨丝细密,初时不觉,可只一会就湿了衣裳。

宫中的女人多爱惜自己,初时还觉得诗意浪漫,然而很快就撑不住了,即便擎着伞的,也匆匆带了婢女回宫,一路还要小心雨水溅了绣花鞋,污了轻罗裙摆。

很快的,细草镶嵌石缝的小径上便只余湿漉漉的水雾,绵柳淡花亦朦胧在雾气中,寂然无语,唯有雨声碎碎。

宇文玄苍已在思凰亭里站了好久,目光穿过轻拂亭边的柳丝,穿过薄薄的雨雾,一瞬不错的落在缀霞湖边的人影之上。

那人影穿着碧色的衣裙,纤细秀丽,几乎要融进这满眼的绿中,却是逃不开他的眼,躲不过他的心。

她静静的立在那,手轻扶汉白玉的栏杆,似是无神又似是专注的眺望氤氲的湖面。那雾气中正有一双鸳鸯,在相依相偎的游来游去。

他眼角微涩,叹了口气,往前移了一步,指却只落在栏杆上。

两个月了,就这么隐在暗处,偷偷的看她。

她……知道吗?

宫里关于他要纳苏锦翎为妾的传言正在逐渐消失,一切仿佛又回到曾经的样子,却又不是,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抱过她,亲过她,听她柔柔的唤他的名字。

指尖轻轻摩挲着掌中的物件……是她送他的鸳鸯荷包,他未尝有片刻离身,就这么握在掌中,感受她的馨香。

他知道这样的小雨很是安全,却忽然希望上天劈下一个巨雷,让他不再这般犹豫这般纠结的飞到她的身边……

他默默的唤着她的名字,默默的在心底勾画她的一丝一毫。

她知道他就在这附近,对吗?因为他曾告诉过她,他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守着她,所以她执着的站在那,等在那,是和他一样在祈祷天降惊雷吗?还是在等他忍不住来到她身边?

可是既然她知道她就在附近,为何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他亦是默默的在这里等了好久。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她依旧穿得那样单薄,他已是看到那裙摆不再飘动,柔顺的长发也贴在了肩上。

叹了口气,招来亭中的小太监,递给他一把伞,然后望向那个身影。

小太监很机灵,接了伞就往外跑。

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喝。

小太监不明所以的止住脚步,却见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煜王脊背骤然绷得笔直,就好像一张张满了弦的弓,负在身后的手亦紧攥成拳。

他不知煜王看到了什么,正待观望,却见宇文玄朗走了进来,对他轻轻挥挥手。

他唯唯的应了,走了两步,又回头探寻的望向宇文玄朗,举举手中的伞,但见宇文玄朗冲他摇摇头,他方松了口气,行了礼,蹑手蹑脚的步出亭外。

宇文玄朗默默走到宇文玄苍身边,一同望向细雨凄迷的绿柳如烟,却见一个明黄的身影抬手止住吴柳齐的脚步,亲取了他手中的伞……那伞上的芙蓉花被雨丝浸润得娇艳欲滴,就这样缓缓的向着湖边的人移去。

那个碧色的人影仿佛入定了一般,皇上已经将伞在她头上撑了好久,她亦是丝毫无感。直至皇上一声轻笑:“细雨如绵愁如丝,朝同流烟漫天际,暮随清风入帘拢。一个人站在这淋雨,是有什么心事吗?”

那人影飞快的抬了手轻拭腮边,转身福礼,却被宇文容昼扶住,将伞移到她头上:“既是心情不好,出来散散心也不错。朕最近也觉得心中郁郁,锦翎陪朕一同走走吧。朕好像今日才发现,这雨中景致倒也别致……”

苏锦翎要接过那把伞,宇文容昼却不肯放手,她只得作罢,又不能离皇上太远,否则皇上就将伞倾向她这边,自己淋雨。

宇文玄苍目送那两个人影缓缓远去,眸子渐眯,内里寒光隐隐,掌紧紧的攥着那个鸳鸯荷包,指节轻微作响。

宇文玄朗瞥了眼他冷厉如刀的侧脸,飞快调转目光,暗自叹气。

他想过事情会难办,却不想会难办到今天这种地步。四哥,你若是要同皇上抢女人,将会是何种后果?可是如果你只为了心中的大业,那么苏锦翎……

这时,忽见雨幕中匆匆赶来几人。立在原地的吴柳齐循着望去,顿时大为惊喜,随后便急忙去追皇上。

思凰亭地势颇高,然而宇文玄苍依然清晰的听到“丁易之”这个名字。

可以说宇文容昼打小就是丁易之一直伺候着的,后来宇文容昼登基称帝,他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皇上身边的太监大总管。七岁净身入宫,六十三岁时,得皇上恩赏回乡养老,如今已是十年了。

眼下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是激动的颠着僵硬的腿脚向皇上赶去,身边扶着他的人都不及他的迅速。

宇文容昼已是匆匆迎来,一把扶住就要拜倒的丁易之:“老总管别来无恙?”

“皇上,真是想死奴才了!”丁易之呜呜哭道:“奴才近年已感去日唔多,近日常常梦到皇上,心里念着无论如何也要见上皇上一面。皇上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

“老总管说什么呢?朕看老总管虽然行动不便,可是精神还不错,稍后朕再让太医给老总管好好瞧瞧。若是老总管舍不得朕,此番就留在宫中。老总管离开这几年,朕也时时想念……”

丁易之连连摇头:“奴才的身子奴才心里明白,皇上不必挂心,奴才此番来就是想看看皇上。但见皇上安好,奴才就是去了心也安了……”

主仆情深,催人泪下。

吴柳齐不断的抹着眼角,宇文容昼也不胜唏嘘,却忽然回头唤道:“锦翎,这就是朕常跟你提及的丁总管,朕打小就是被他带大的,说是形同父子亦不为过……”

“皇上这般说真是折煞……”丁易之混浊的老眼忽然睁大,不可置信的盯住上前施礼的苏锦翎,忽然跪倒:“皇后,原来您回来了。当年他们都说您去了,皇上说没有,奴才也不信。皇上抱着您守了七日七夜,后来还是大臣跪谏苦求才送走了您。皇后,你不在的这些年,皇上日思夜想,形销骨立……”

宇文玄朗听闻此言亦是大惊,却不忘拦住要飞出去抢人的宇文玄苍。可是那人虽安静了,然而自骨缝间发出的怒吼声却让他不寒而栗。

苏锦翎已然呆滞,过了好半天才说道:“丁总管,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什么皇后,我是……”

猛然间,仿佛明白了一切……皇上如此对她,贤妃如此对她,玄苍如此对她,还有……他们如此对她,只因为她长得像慈懿皇后……

她忽的望向皇上,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只喃喃重复道:“我不是……我不是……”

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只余宇文容昼悬在半空的手臂,和一声低哑的轻唤……“锦翎”……

宇文玄苍挣脱宇文玄朗,飞身离开思凰亭。可是他能跟她说什么?他从未见过慈懿皇后,本只以为皇上是因了她英勇护驾才对她另眼相看,若仅是如此,他亦可想法子让她讨个别的赏赐,抚平皇上的“报恩”之心,然后等待事情慢慢平息,却不想……是从去岁花朝节那日开始的吗?他竟是忽略了,只以为心底的不安是因了宇文玄逸,然而……这才是更大的不安,更大的威胁。可他要怎么办?

雨丝绵绵,却是牵引了无数混乱纷至沓来。

他收住脚步,立在雨中,茫然四顾,却只见雨雾隔开了新柳,隔开了春花,只将他困于这一片天地,不知何去何从……

——————————————————————————

“皇上……”

贤妃见宇文容昼自雨中匆匆赶来,外面的人刚一通报,人已进入瑶光殿。

她无一丝准备,急忙拢了拢头发,上前施礼。

“贤妃免礼……”

宇文容昼的绣飞龙云纹的袍摆只在眼前晃了一下就向内飘去,余光瞥见他在殿内转了一圈,便重重坐在楠木椅上。

急遣宫女去备驱寒的姜汤,自己稳了稳神,走到宇文容昼身边。

宇文容昼一身织锦缎袍的肩部已是湿了大片。

她立刻扫视吴柳齐,却见他满面难色,欲言又止。

她缓缓坐在案旁的椅上,似是无意般的说道:“本以为只不过是场春雨,却不想下得这样绵密,竟把皇上的衣裳都淋湿了。吴柳齐,你身为皇上的贴身总管,竟是如此粗心大意,若是皇上因此生了病,你该当何罪?”

吴柳齐立即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宇文容昼攒眉:“不关他的事!”

258左右为难

“那便是妾身的失职了……”

说着便要跪下请罪。

“贤妃多虑了。”

宇文容昼虚扶了她一把,唇角纹路一深,眼底却依然一片焦虑。

贤妃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现在能把宇文容昼惹到失了分寸敢怒不敢言的也只有一个苏锦翎了。

眉心不动声色的一紧,却是眼角含笑,端蔼平和,又略带了点娇憨的语气说道:“皇上既是嫌妾身多虑,就不要让妾身担心了。这一身湿衣裳总要换了才好,否则皇上若是在我这雪阳宫着了凉,妹妹们又要怪妾身照顾不周了……”

但见宇文容昼点头,便让小宫女随同去内殿更换袍服。

眼风只一扫,吴柳齐便什么都招了:“皇上原本与锦翎姑娘游园,却不想遇到了丁易之……”

只这句,贤妃便什么都明白了,定是丁易之老眼昏花的将苏锦翎认作慈懿皇后,苏锦翎就算此前再怎么糊涂,这会也该知道皇上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了吧?如此……

“那丫头哪去了?”

“当时就跑了,所以皇上才……”吴柳齐没再说下去。

他虽也是今天方得知事情根底,现在也正激动着呢,却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点到即止。

“嗯,你下去吧。”

他急忙躬身而退。

贤妃又屏退了其余宫人,默默坐在椅上。脸上不复平日的和蔼,而是一片肃杀,眸底隐有光波闪动,手中的帕子翻来卷去,最后被紧紧攥住。

宫女奉上姜汤之时,宇文容昼业已换好了衣裳。他刚要接过姜汤,却是被贤妃抢了先。微微一笑,小宫女就知趣的退了下去。

贤妃拿青花缠枝的汤匙搅着热气腾腾的姜汤,轻声说道:“这姜汤总要趁热喝才能驱寒,可是妾身却怕姜汤太热|烫着皇上,如此还真是左右为难呢……”

宇文容昼笑道:“人都说你凡事不萦于心,朕却觉得你心密如丝。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左右为难?”

贤妃将一匙姜汤喂到宇文容昼唇边,待他喝了,又舀了一匙送去,方做懊恼状:“还不是锦翎那丫头……”

但见宇文容昼动作微滞,仍是喝下姜汤,似是很闲淡的问道:“锦翎那丫头怎么了?”

“唉,自打妾身要了那丫头回来,雪阳宫就比平日热闹了……”

宇文容昼露出一脸玩味,似已知她心中所想,而她依然故作烦恼:“不仅玄朗玄铮数次为她大打出手,就连文定王也经常出入雪阳宫……”

“玄桓?”

“可不是?”贤妃点头:“妾身想文定王妃故去多年,王爷身边也的确缺个贴心的人……”

宇文容昼微眯了眸子,但笑不语。

“不过妾身见除夕那夜太子也……唉,妾身当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你不知?朕倒觉得煜王对她倒更是用心呢……”

贤妃眼角一跳,立即垂眸道:“妾身觉得皇上偏心……”

“朕偏心?”

“可不是?以往提及其他几位殿下,皇上都很亲切的唤他们的名字,可是到了玄苍,就……”

“呵,朕只是觉得玄苍心思深沉,不是他们比得了的……”

“妾身倒觉得皇上这些儿子中,玄苍是最像皇上的一个……”见宇文容昼的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来,她急忙敛了眉目:“妾身斗胆……”

“你说的也没错,朕有时看着他,倒真好像看到了朕年轻的时候……”

“皇上说什么呢,皇上现在也不老啊,正是……”

“朕老了……”宇文容昼喟然长叹:“朕就想怎么能够尽快的让他们少点争执,一心为国效力,玄缇的事……朕不想再看到……”

“皇上,妾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才能讲的不能讲的你不都是讲了?这会却要向朕请示。好,恕你无罪!”

“妾身是想,既是几位殿下都喜欢锦翎那丫头,玄朗和玄铮又多次因了她起争端,闹得玄苍和玄逸也为了这两个小兄弟颇有隔阂,玄铮现在连文定王亦要恨上几分,却冷落了双双那孩子,而现在又多了太子……妾身听说太子最近很是精进,万不能因了个女子而荒废神思……”

“依你的意思,锦翎这丫头倒是除了来得痛快……”

“妾身不敢,妾身对锦翎那丫头喜欢得紧,也常想着为她配个好人家,可是若说近的这几个,给了哪个,另几个难免不满,怕还要对妾身有所怨怼,可若是许得远了,妾身又舍不得……”

“依你之见……”宇文容昼微眯了眸子,似笑非笑。

贤妃咬咬嘴唇,眼梢一挑,竟也生出几分妩媚:“皇上这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朕不清楚……”

“皇上……”贤妃放了汤碗,目露嗔意:“皇上做事一向当机立断,怎么如今却……是因为锦翎格外像紫岚姐姐吗?”

宇文容昼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却是微点了头:“的确,很像……”

贤妃叹了口气:“姐姐去了多年,皇上还这般惦念,真让妾身与其他姐妹艳羡不已。可是有时妾身又气,说句皇上不爱听的,她倒自在去了,将一切辛劳留给皇上,我们这些姐妹又分担不得半点,真让人恨不得又念不得。不过好在……”

贤妃拿帕子沾了沾眼角,露出一丝神秘笑意:“皇上,你可相信轮回之说?”

宇文容昼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妾身不知皇上初见锦翎时是怎样的感受,妾身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锦翎那一刻的震惊,只当是姐姐又回来了,然而妾身亦知人死不能复生,况人样貌相近者也不乏其人,可是当那丫头奋不顾身为皇上挡了一剑后,妾身不得不信了……”贤妃的语气有些激动:“妾身只觉得定是姐姐怜皇上一片相思之苦,亦实在放不下皇上,方又回到皇上身边。皇上,怎会有人长得那般相像却又做着相同的事?定是皇上诚心感动上苍,才让姐姐以这种方式提醒皇上……她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让朕和儿子们抢女人?”宇文容昼的神色难辨喜怒。

“皇上说哪去了?”贤妃急道:“姐姐分明就是皇上的女人,何来‘抢’之说?再说,这后宫的女人,这天下的女人,本就都为皇上所有,是天经地义之事。皇上恕妾身无礼,皇上现在是当局者迷。若说玄朗玄铮,一个要娶罗筠笙为正妃,那二人最近你侬我侬,形影不离,尽人皆知,而玄铮亦要定下宁致远将军之女,况他和锦翎一见面就闹别扭,若真的……还不打翻了天?文定王虽似对锦翎有意,却迟迟未有动静,这样脱下去岂不误了锦翎终身?而太子……姐姐她可是……”

她为难的看向宇文容昼。

宇文容昼若有所思:“玉容,你好像落下一个人……”

目光调转,眸底已是一片森寒:“煜王……”

贤妃急忙跪倒在地:“妾身以性命向皇上担保,玄苍绝无此意!只不过当日玄苍被污下狱,是锦翎顾念主仆之情,意欲相救。玄苍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亦感激她时常陪在妾身身边,以慰时日寂寥,所以才……玄苍与云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众所皆知,又怎么可能……”

宇文容昼扶她起来:“爱妃多虑了……”

“皇上,”贤妃泫然欲泣:“妾身自知比不得姐姐,可也时时以皇上之喜为喜,以皇上之忧为忧。妾身实在不忍看着皇上因为思念姐姐而苦了自己,而如今姐姐已回到皇上身边,却是不得相认。妾身心急若此,有语出冒犯之处,请皇上恕罪……”

宇文容昼叹了口气:“玉容一向关心体贴,朕有你陪伴,已是心满意足。凡事自有天意,无天意还有人情,是强求不来的……”

贤妃还要说什么,却忽的打住,只言:“皇上所言极是,是妾身太操切了……”

“玉容对朕之心,朕一向甚感欣慰……”

贤妃的手落在他的掌中,被轻轻一握,又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顿时面飞红云,垂了眸,轻轻的唤了声:“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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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七日,宇文容昼都歇在雪阳宫。

一时之间,贤妃圣宠甚隆,风头无俩。

景元三十三年三月初一,是宇文容昼的千秋节。

纵然景元帝如何要求节俭,朝堂内廷的人却是依然将这个生日办得隆重,各色贺礼贺词堆满了昭阳殿,吴柳齐正指挥着宫人或记录或搬运的忙活着,眼角却时不时的瞟向坐在龙案后的皇上。

宇文容昼正在批阅奏折,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肯休息,皇上当真辛苦。然而他知道皇上更苦的是心,别看皇上面色如常,可是这心里定然难过着呢。

说实话,他也是听了丁易之的话才明白皇上究竟为何这般喜欢甚至纵容苏锦翎,然而自那日后,苏锦翎再也没有来昭阳殿伺候。

259千秋盛宴

按理说她这样“玩忽职守”,吴柳齐是很应该将她抓来治罪的,可是皇上一直不发话……其实皇上如果发话了,他就把人叫来,依皇上的心思,顶多是说两句就完事了,然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就算苏锦翎现在想不通,可是感情这东西关键在相处不是吗?皇上对她那么好,她不会一点恩情都不记吧?只是皇上……一直沉默,也不提那个丫头的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此他也不好擅做主张,只得每天小心翼翼的瞧着皇上的脸色,说些有的没的,单单绕过苏锦翎,逗皇上开心。

可是皇上开心吗?皇上如果开心的话又怎会盯着一本奏折半晌不动一笔?皇上如果开心的话,早就把他们这群在他批阅奏折时裹乱的人都撵了出去。他就是故意在皇上跟前折腾,想着让皇上转移下心思,或者打他们之中的谁出出气也比这样憋着强,可是……

苏锦翎啊苏锦翎,皇上对你那么好,就算你有什么心思,今儿可是皇上的千秋节,你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也不用你费什么银子,你只要露一小脸就是皇上最大的欣慰了,可是你……唉,你看看人家璇嫔,这一大清早的就在昭阳殿守着,稍后还要伴驾去澧泉殿庆祝,也不管皇上是否瞧她一眼,兀自花枝招展娇声嗲气的讨皇上欢心,也难怪人家是当今后宫中最受宠的人物了……

“吴总管……吴总管……”

吴柳齐正在左思右想,忽听得门外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是严顺,往里探了下头,然后二人心领神会的交换下眼色,又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吴柳齐出了门,拉严顺到一边,干咳了两声:“那个……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严顺压低了嗓门:“说是病了,在听雪轩歇着。唉,娘娘也没主意,愁着呢。刚刚心口发闷,让我来请罪,说是不能参加晚上的千秋宴了,不过备了贺礼,请皇上寿宴结束后驾幸雪阳宫……”

“娘娘这份心真是难得了,试想现在这宫里,有谁能像娘娘这般贤惠?”吴柳齐说着,冲着里面努努嘴。

严顺自知他说的是璇嫔,干笑两声:“这忘恩负义的人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当初是如妃娘娘抬举了她,现在如妃入了冷宫,她连问都没问一句……”

“八成是怕被连累吧?”

“人家风头正劲的时候怎么不怕连累而是想方设法的使路子找门子的巴结?这人啊,还是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

“可不是?还是贤妃娘娘有情有义,别看平日如妃经常挤兑娘娘,可现在还不是娘娘总时常派人去关照?”

二人又闲话几句,但见天色不早,严顺方去了。

酉时到,宫内彩灯次第亮起,各色绫罗芳香穿梭其中,皆纷纷赶往醴泉殿。

宇文容昼对着窗外的旖旎出神良久,直到吴柳齐轻声提醒方起了身。

璇嫔急忙上前,亲为宇文容昼穿戴。

其实众妃嫔都在午膳后于各宫准备,睡一觉养足精神,然后尽心打扮,力争在宴会上博皇上一顾。璇嫔倒好,跟皇上来了个形影不离。她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今儿晚上皇上歇谁那可是大有讲究……

吴柳齐立刻不动声色凑上前:“皇上,方才贤妃娘娘那边来人说,贤妃娘娘身体不适,晚宴恐是不能参加了。却是在宫中备下寿礼,请皇上宴后‘务必’驾幸雪阳宫……”

他特意加了“务必”二字,又加重了语气。

宇文容昼神色一怔,望向吴柳齐,似笑非笑。

贤妃才不会这般语气强硬,定是因了璇嫔……吴柳齐这人,虽然极会见风使舵,内里却是个固执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什么人了,神色上不大看得出,但言辞间定会有所表示,却又让对方抓不住什么把柄。而且他一旦不喜欢什么人,就能坚持不喜欢到底,苏锦翎倒是个例外……

苏锦翎……

暗自叹气,却听璇嫔娇声道:“皇上……”

对上璇嫔的含情脉脉……那经过百般描画的也是双动人的眼,却不如她的清澈无瑕……

“皇上,妾身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吴柳齐冷笑,是想借此让皇上歇在她的景怡宫吗?璇嫔做戏讨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谓功夫深厚。

宇文容昼也有些漫不经心:“既是不舒服,晚宴就别去了,让吴总管送你回宫……”

“皇上,妾身……”

璇嫔说到此,已是脸色惨白,抓住皇上衣襟的手一松,整个人就溜到地上,幸好皇上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璇嫔额间细汗密布,涂了玫瑰胭脂的唇细碎的哆嗦着:“皇上,妾身……”

看样子不像做戏,吴柳齐急忙遣人出去寻太医。

“皇上,祝寿的人都在醴泉殿等着,您看……”

这种聚宴,若是皇上迟了,保不准那些人心里要生出多少猜疑,待日后得知皇上仅是为了个璇嫔而姗姗来迟或是缺席,可能要得个因美色误国的名头,而对璇嫔也未必是好事……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但凡识大体的妃嫔绝不会在此刻将皇上留在身边,可是璇嫔……

宇文容昼看着璇嫔……她眉心紧蹙,即便昏迷也不忘紧抓他的衣袖。

这个女人,也算乖巧,十分懂得讨他的欢心,只不过为人处事总显得刻意了些,时时刻刻的担心自己会失宠,于是处处陪着小心,处处琢磨着算计,却是丧失了自己的本意。初进宫的她,也是天真活泼,虽有点小心机,但无伤大雅,于是也便在如云美女中脱颖而出,然而不过是两年时间,就同后宫所有的女人无甚两样。这样的女人很可怜,却也很庸俗。

没有人能如紫岚一般纯真自然,除了……

他微合了眼,略去那双清澈的眼。

叫来吴柳齐,然后扯开璇嫔紧抓住自己的手,将那手放到吴柳齐衣袖上。璇嫔立即紧紧攥住。

吴柳齐大惊:“皇上……”

“吴总管,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现在去醴泉殿,你负责在此照应璇嫔,一旦有什么动静,便去醴泉殿……”

话音方落,绣龙纹的袍角已飘出朱红门槛,太医迟了一步,跪在门外请安谢罪,却只得了远远的一句“平身”,待转入殿中时,却见吴柳齐苦着脸被璇嫔紧紧拽着衣袖,顿时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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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泉殿,灯光旖旎,水色氤氲,罗绮遍地,金簪耀目,端的是春色满园的繁华胜景。

其时,有着炫丽舞衣的美人在水面浮桥上翩然起舞,长飞的舞袖时不时的卷动四围轻飘的鲛绡,恍若乘云飞天。

水上飘着几盏温泉催开的粉荷,衬着浮动的波光,微微的颤动着,在丝竹轻盈中,飘来阵阵清香。

贺寿的人纷纷按品级上前敬酒祝词,宇文容昼的唇角带着不变的笑意,将所有的祝贺都一饮而尽。

今日的酒不错,甘甜醇美,然而喝多了,就难免味同如水。

酒气上浮,灯光美人更显曼妙,却是不得半点开心。虽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要在笑靥如花不停含情脉脉瞟向他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纤丽的身影,然后闭眸叹息。

再睁开眼,却见吴柳齐匆匆赶来。

他笑意依旧,看着胖胖的吴大总管气喘吁吁的踏上玉石台阶,凑到他耳边。

一直留心这边的妃嫔目光皆是随着吴柳齐一路向上,移至她们共有的良人脸上,却见那被灯光水光映得更加威仪赫赫之人的笑意忽的一滞,紧接着忽然朗声大笑,端起九龙金樽:“贺我天昊帝国再添龙裔!”

众人一惊,有片刻的死寂,只余水波幽幽。然而缤纷思量间,已然举起了杯中酒:“臣(妾身)恭祝皇上喜添龙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璇嫔功不可没,今晋升为璇贵嫔。”宇文容昼举杯一饮而尽。

众皆跟随。

敞袖轻扬,遮挡了面容,于其间飞快交流神色。

一部分人在想,好个璇嫔,皇上这些年也没有添上一儿半女,她倒好,自打入宫就独得圣宠,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这会竟然又怀上龙裔,还没等生下来就从五品嫔越过两级成为正三品贵嫔,这若是生个女儿还好,若是生个儿子,还不得晋为正二品妃啊。

若是生个儿子……

一部分人在想,宇文家族逢十子必乱,若是生个儿子……

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笑意灿然,频频举杯,举动间颇有君主之风。凤眸光华,光艳照人,仿佛十子之乱与自己无关,仿佛对他而言,这当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谁都知道,若谶语成真,首当其冲受到波及的就是太子,他心里就果真如众人所见这般喜悦万分而毫无顾虑吗?

宇文玄瑞轻轻拐了拐宇文玄逸的手肘,薄唇几不可见的微动:“太子最近果真愈发精进了……”

260神秘贺礼

宇文玄逸眸子微闪,笑意微微的瞟了太子一眼,继续啜饮杯中酒。

一旁的宇文玄铮想说点什么,却是没有做声,只闷头饮酒。

“十子,十子了……”宇文玄瑞见宇文玄逸无甚反应,不禁咬牙切齿的提醒。

宇文玄逸转动着指间的白玉雕花杯,似是饶有兴致的欣赏那天然的花纹:“若要如何,还用等到‘十子’吗?”

“哼,我看你心中现在就只有那个女人,什么‘十子’不‘十子’的,你早不放在心上了吧?”宇文玄瑞一边恨声道,一边举起杯子遥遥回了光禄大夫史存的一敬,笑容女人般的妩媚动人。

宇文玄逸但笑不语,只若无其事的望向浮桥那边的宇文玄苍。

水面流离的光色浮浮的映在那一袭雪衣之上,更显迷离。此刻,他正拈着酒杯,似是研究其上的花纹,且心有所感的向浮桥这边望来,却见那冰衣之人仿佛浮在水面流光之中,神色愈显飘渺,然而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正隔着各色光影扫向自己。

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与那人同时划开了目光。

醴泉殿依然觥筹交错,依然歌舞升平,然而那光影浮动间游离的笑靥,几分真切,几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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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容昼好像真的很高兴,于是宴会结束时已是近亥时。

众妃嫔皆想今夜侍寝,不仅是今夜得蒙圣上宠幸有着特殊意义,关键是受了璇嫔怀孕一事的刺激,然而宇文容昼只言与贤妃早有约定。众妃嫔虽不甘,可迫于贤妃的地位,而且……贤妃年纪大了,难不成还能……

宇文容昼乘着辇舆,在罗绮堆叠珠翠碎闪芳香弥散中远去。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双眸微合,头略歪在一侧,看样子已然睡去。

吴柳齐吩咐辇官慢行,自己绕到辇舆一侧,轻声道:“皇上,皇上……”

但听宇文容昼沉沉的应了一声,方道:“贤妃娘娘那边还去不去了?”

“贤妃……”宇文容昼眸子微开,醉光朦胧:“这是去哪?”

“回皇上,是回昭阳殿……”

“嗯,去雪阳宫……”

“皇上若是累了,奴才现在就……”

“呵,朕是得去看看贤妃,否则怕是她明天要怨朕……”

皇上很少说出这样缠绵的话,想来是真醉了。

吴柳齐也不敢多嘴,急忙让辇官调了方向。

“璇嫔那边……”

“奴才已送璇嫔娘娘回景怡宫了。”

“嗯,明日让内务府备点补品送去,再安排太医院一个可靠的太医专门看护,我看孙德林就不错……”

“回皇上,奴才将喜讯回禀皇上之前已擅做了主张,请皇上……”

“哈哈,明日自己去内务府领五十两银子,就算朕赏的……”

“谢皇上……”

看来皇上是真高兴了。也难怪,老来得子,正是宝刀不老,果真喜出望外。

说话间,辇舆已停至雪阳宫门前。

宫人已等了许久,见皇上驾到,齐齐福身请安。

在宫里,无论好消息和坏消息都传得极快,何况是这种披着好消息外衣的坏消息,所以在请安之余又是齐声道贺。

宇文容昼一一赏了,由人扶着进了瑶光殿,坐在楠木椅上,喝了碗解酒的参茶,打量四周:“你们主子呢?不是有礼物要送我吗?怎么连人都不见?”

严顺打发了宫人,趋步上前:“娘娘早前约了祥贵人打牌……”

见宇文容昼眯了眼,急忙又道:“娘娘早已备下礼物,知道皇上今日得了喜事定要多饮几杯,所以命奴才们小心伺候着,让皇上先歇息一下,稍后娘娘便回来了。”

“难道她还要给朕个惊喜?”宇文容昼唇角纹路一弯:“祥贵人……今日好像是没看到她。嗯,莫非你们早就知道朕今日有喜事不会责罚你们所以才……”

“奴才斗胆……”

“哈哈……好,朕就等她回来!”

严顺和吴柳齐交换一眼,松了口气,心想皇上心情好的时候还真不多,这个尚未来到人世的皇子或公主可真是个救星啊。

吴柳齐倒多出一分好奇。贤妃娘娘说是让皇上来雪阳宫,自己却不在,这是唱的哪出?莫非是听说璇嫔有喜而心生不快?

也难怪,贤妃再怎么大度总归是个女人,好在皇上不予计较,今天这般劳累还不忘前往雪阳宫,怕是也担心贤妃得知此事会不高兴吧,毕竟在宫中众多女人中,贤妃是陪伴皇上最久的一个。至于璇嫔……且看皇上既然得知她身怀有喜却并未前去探望而是转到雪阳宫就知道在皇上心中谁轻谁重了。

宫人伺候皇上洗漱后,将其送往偏殿。

宇文容昼虽是饮了解酒茶,然而毕竟累了一天,半闭着眼,由宫人扶着,缓缓没入层叠的帘幔。

吴柳齐有些不放心:“皇上仅喝解酒茶是不行的……”

严顺一把拉住意图跟入的他:“难道你还不放心娘娘这边的人?”

吴柳齐还要说话,却被他拖着往外走:“唉,你真是老了,竟是不知娘娘为何不在宫中……”

吴柳齐眨眨眼,顿时恍然大悟:“莫非娘娘是要……”

严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吴柳齐无限感慨:“唉,娘娘对皇上真是一往情深,有些人怕是又要枉费心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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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入偏殿的宇文容昼忽见身边的宫人纷纷退去,又合拢了殿门,亦是恍然大悟。

这贤妃,一向是识大体又温婉顺从,怎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失约于他,如此莫不是要给他个惊喜?夫妻二十余载,竟也给他用上欲擒故纵的法子了,他倒要看看这回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还记得初见贤妃即是婚夜,一袭银红嫁衣的她忽然自袖内亮出匕首,如一朵凌霄花般向他掠来。

他一惊。

二人你来我往,战了数个回合。

古玉容武功不弱,招数间虽是凌厉,每每都攻他要害,又恰到好处的被他化解,似切磋,又似游戏。

他忽觉这个女人有趣,觑了个空……或者说她故意放了个空,扯下那缀满珠玉的盖头,却见一张即便丹铅其面也仅算是姿色中上的脸,然而别有一番温和之气,尤其是笑得那么灿烂的看着他……

当时他登基不久,按祖制要立后且同时立四妃六嫔,以充实掖庭,绵延子嗣。

他担心紫岚不开心,已是将大臣关于立妃的奏折一压再压,后来还是紫岚跪地恳求,他才点了朝中有威望的十大家族之女进宫。

紫岚来自民间,立后时已是颇有微词,他只怕这些背景极深的女人入宫后会找她麻烦,深以为虑,所以那夜步入雪阳宫时他心情沉重。可是就是那匕首的寒光劈开了沉闷,露出灿然笑脸,他的心里突然就安了。

可以说,与贤妃的婚夜是极为特别的,可能也就因了这份特别,令容貌并不出色的她即便没有圣宠一时,却也恩宠不断。而让他最为惊叹的是,婚夜第二日,贤妃便自废武功,言既是嫁入皇家,今后便要靠皇上福德庇佑了。

贤妃,果真善解人意,或者说她是个既聪明又有心计的女人。她出身将门,若是一身武功的留在宫中,难保不会生出是非。曾经,她也可策马千里,手挽金弓,而嫁入深宫后,她便自觉自动的化身为一个侍奉皇上的妃嫔。

而之后,贤妃的所作所为果真堪称一个“贤”字,所以这些年,每每他累了,倦了,都会找她说说话。偶尔会想到一个词叫“相濡以沫”,或许说的就是这种感情吧。

他笑了笑,摸了摸仍有些昏沉的头,撩开云白的帘幔:“玉容,到底给朕备下了什么惊喜?”

帘幔如雾,携风而过,雾卷帘收处,现出一双不可置信的眼。

四目相对片刻,那双眼的主人忽然转身便跑。

“站住!”他一步上前,抓住那惊惶的小人儿,一把扯到胸前:“跑什么?”

苏锦翎急忙挣开他的掌控,俯身拜下:“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吉祥?朕看你是不想让朕有什么吉祥呢……”

苏锦翎咬咬唇,不发一言。

自得知真相后,她再也没有去昭阳殿,亦避了雪阳宫,只在听雪轩窝着。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她又能怎样?她很怕,怕他们对她说出她不想承受却必须承受的话。

此刻的她就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该去依靠谁。

好在皇上没有派人找她,贤妃也没有,她仿佛被遗忘了般,每日在庆幸与担忧的交叠中度过,经常在梦中翻来覆去的无法醒来,有次还惊动了樊映波,说她大喊大叫……

如是便对内务府报称她病了,因为贤妃宠爱,自是于听雪轩养歇。

她精神恍惚,也觉得自己真是病了。

可是今日樊映波忽然说皇上千秋节,雪阳宫的人多是去醴泉殿帮忙讨赏,贤妃便要她去上夜。临了,樊映波似是看出她在躲避什么,还安慰她,说这样的日子,贤妃怕是不会回雪阳宫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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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如何抉择

所以她就来了。

偏殿中只她一人,望着满眼的帘幔发了许久的呆,直至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方慌起来,却急忙迎上前去,然而帘幔划开之际,看到的却是……

“怎么,是没有想到会看到朕还是不想看到朕?”

宇文容昼一撩袍子坐在床上,看着面前垂头不语的小人儿,唇角牵出一丝欣慰与无奈……贤妃,你果真给朕一个大大的“惊喜”!

“怕朕?还是你的答案恰恰位于能对朕所言的实话范围之外?”

见她半晌不说话,宇文容昼便知她又犯了拗劲,暗自叹气,又不得不虎起脸:“过来……”

不动。

“过来!”

苏锦翎在这怒吼中打了个哆嗦,不情不愿的移了过去。

宇文容昼心下不忍,但仍不得不保持严肃。见她近了前,一把抓过来。

她稍有抵抗,却在他的严厉注视下败下阵来。

他的目光微有柔软:“怎么瘦了?”

她抬眸偷瞅了皇上一眼,但见他威严中透着慈爱,就像个父亲一样。

以往点滴纷乱浮上心头……借研墨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为她亲手系上端午节的五色丝,借布菜的名义将她养胖了不少,教她读书写字,即便她消极怠工亦是不肯放弃,重伤昏迷之际的时常探望,还有洒落在平日里的透着严厉的关切……她都是偷偷的享受并窃喜着,暗地里将他当父亲一般敬爱着。可是怎么会……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她好怀念那段温馨的日子啊。这几日,每每想起这些,就忍不住鼻尖发酸,眼底发涩。难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吗?真的回不去了吗?

“是吃得不好?不过不见这几日,就把朕好容易养胖的人饿成这样。贤妃呢?朕要罚她……”

“皇上,不关娘娘的事,是奴婢……”

急切间,抬眸对上皇上的似笑非笑,顿恍然大悟……她又上了皇上的当了。

“舍得说话了?朕还以为你那舌头叫猫叼去了呢……”

终忍不住一笑:“皇上若是无事,奴婢出去了……”

“谁说无事?给朕宽衣……”

她立即睁大眼睛:“这应该是尚寝女官的职务吧,奴婢不敢僭越。”

“朕让谁做便是谁做,何来僭越之说?”

位高权重者就这点好,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者就算再有不愿也不能反对。

语气又略软:“朕喝了酒,很不舒服,你该不是想让朕就这么就寝吧?”

想想也是,可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有着之前的解不开的结,总归有些暧昧。但见皇上已然闭了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咬咬唇,决定速战速决。

怎奈她果真很笨,龙袍领侧的搭絆乃珍珠所致,本是圆滑,却死活解不开。忽的就想起宇文玄苍说的“一看就没给男人穿过衣裳”,神思一个恍惚,手下一个用力,只听“嘶”的一声,竟是将那搭絆活生生扯下来。

宇文容昼睁开眼睛,盯着她手中半个搭絆,呆怔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她也觉得不好意思:“皇上,奴婢就说奴婢笨手笨脚……啊——”

忽的帘幔倒卷,视线平稳之际已是身在床上,紧接着对上一双鹰一样的眸子:“今儿是朕的千秋节,锦翎可是为朕备了什么贺礼?”

“奴婢没有……”

“朝廷内外阖宫上下皆上贺礼,锦翎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奴婢……”

“锦翎不仅没有送朕贺礼,还从朕这偷走了一样东西。如今,朕只想拿回那样东西……”

他目光灼灼,却是令她心底泛寒,被扣紧的腕子指尖冰凉,凑近了他绣龙纹的前襟,那刺金锦缎下,正有心跳隆隆。

她努力想挣脱身子,却是被制得死死的,皇上带着酒香的气息温热的落在脸上,越来越近……

“奴婢不曾拿过皇上什么东西……”

“哦?”宇文容昼眯起眼:“那锦翎是把自己的这件东西给了谁呢?”

皇上在问她和宇文玄苍的事吗?若是她承认了,皇上会放过她吗?还是……玄苍,我该怎么办?

宇文容昼知道她此刻心底的纠结。

其实他本不打算如此的。今日看到她纯属意外,她的躲避却是意料之中,但着实令他恼火。她的消瘦让他心痛,只想好好的安慰她,可是她的执拗又让人忍不住想好好的教训她。而眼下拥她在怀,她的战栗,她的惊惶,她眸中的闪烁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心弦。

沉下去的酒意霎时翻涌,明知会让她害怕,让她埋怨,可是多年征战沙场的狂戾,掌控朝堂的强悍,早已锻造出一个征服者的强大欲望,他怎能容忍他人的反抗,尤其是一个心爱的女人,他又怎能容忍她的心中藏着另外一个男人……

掌下一个用力,已有裂帛之声。

她一声惊呼,却是推移不开。

“若是说出那个人,朕就放了你……”

说话间,又是裂帛脆响。

她惊得魂飞天外,一句话脱口而出:“皇上,你当真要让奴婢怨恨您吗?”

“怨恨?”宇文容昼手下一滞,眸底透出微微的不可置信:“你怨恨朕?”

“是!”眼中已是水雾迷蒙,却仍让眼前的人看清自己的愤怒:“不仅是奴婢,就是慈懿皇后,也会怨恨您!”

“紫岚?”

宇文容昼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先前迷乱的目光渐现清明。

她不是紫岚,不是……紫岚不会对他这样。紫岚,真的不在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唇角纹路一深,凄苦的笑意转为阴冷的戏谑:“居然敢怨恨朕,竟是不怕死了吗?”

“奴婢怕死,奴婢更怕做了奴婢不想做的事,以至于在日后的岁月中不断的讨厌自己!”

“果真实话!”宇文容昼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腕:“你走吧……”

翻身坐起,负手踱至案边,不再看她。

苏锦翎有些不可置信,但仍飞快的起身,裹紧了凌乱的衣物。

方一迈步,外面忽然传来纷乱的敲锣声,夹杂着惊惶的喊叫……

“走水了……”

“走水了……”

宇文容昼冷冷扫了她一眼,就连唇角的纹路亦是冰冷:“这水走的可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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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匆匆奔出殿门,但见外面火光凌乱,人声嘈杂,亦如她混乱不堪的心。

巨大的悲恸在心里涌动,却是哭不出来。

她死死咬住唇,一任泪水一次次炙烤着眼底。

火光凌乱,树影摇曳,竟是难以辨清方向。

她竭力往光影的另一面遁去,却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在面前。

惊叫之余,却见那人噗通一声跪下。

火光纷乱划过,映出那人的悲戚与焦灼……竟是严顺。

“姑娘,求求你放过煜王吧……”

苏锦翎一怔,然而未及她开口,严顺急忙又道:“事到如今,老奴再瞒不得姑娘了。王爷是心怀大志之人,娘娘亦是为他筹谋多年,千钧一发之际,怎能功亏一篑?老奴知道王爷对姑娘情深,可是娘娘对姑娘意重,姑娘就是于情于理也不能毁了王爷啊……”

“我……毁了他?”

“姑娘,你可知同皇上抢女人是何罪?即便是亲生的儿子,那也是死罪啊!这阵子姑娘在听雪轩养病,两耳不闻窗外事,却是不知那日朝堂之上,煜王只顶撞了皇上两句,就被罚闭门思过,罚俸半年……可是以往,无论皇上生多大气,都不曾惩罚过王爷。这只是小惩,谁知道将来……”

有寒气从心底蔓延,直至四肢百骸,将她生生冻住。

这是一片茂密的树丛,外面的火光依然会划进一丝丝光线,人声依然可飘进一星半点,然而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恍若另一个世界。

“我去求皇上……”

“姑娘……”严顺急忙扯住她的腿:“现在去岂不是火上浇油吗?皇上已知王爷对姑娘的心思……”

“那我该怎么办?”

“姑娘……”严顺一时间老泪纵横。

他不是看不出苏锦翎对宇文玄苍已是用情到何种地步,可是为了娘娘,为了王爷……也是为了她啊……

“姑娘,回去吧,皇上还在等你……”

苏锦翎明显的退了一步。

“姑娘,只有这样才能让皇上相信你对王爷的确无情啊。老奴求求姑娘了……”

“只有这样?”冷笑:“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老奴不敢瞒姑娘,是贤妃娘娘……姑娘,如今这事已成定局。娘娘一片爱子之心,却也是对姑娘无害,试想姑娘得蒙圣宠,将来定会宠冠六宫,那皇后一位……”

“皇后?”苏锦翎只觉有些站立不稳:“这事……王爷知道吗?”

“姑娘现在怎么还想着王爷?姑娘要是真对王爷好,将来就在皇上面前替王爷美言几句吧……”

“你就不怕会适得其反吗?”

“姑娘,而今权宜之计只能如此。姑娘如果不回去,岂非连累了娘娘?娘娘对姑娘可是……”

“可是谁又想过我?”

“姑娘,这就是在为姑娘着想啊。姑娘想想,现今弄到这种地步,若是姑娘一意孤行,娘娘为了王爷,怕是不得不……姑娘,你只需转过头,便是阳关大道,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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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惊魂未定

“若是我不肯转,便是身堕地狱,命丧黄泉?”竟是连呼出的气都是冷冷的:“我一生怕死,而今却是觉得没有比死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姑娘……”

“除非……除非是他对我说……”话至此,已是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她挣脱吴柳齐,一任他在后面呼叫,头也不回的跑进林子深处。

不见火光,不闻嘈杂,只有黑,漫无尽头的黑。

她好像跑进了一个梦里,无有方向,无所适从,她想逃开那些看不见的追逐她的恐怖,而它们却渗入这黑中,如影随形,狰狞的看着,笑着,随时会跳出来抓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回去,我不会要回去……”

黑暗中,一只手有力的抓住了她。

怒不可遏,狠狠咬下去。

那人闷哼一声,却没有放手,而是一把抱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

“锦翎,是我……”

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颤颤响起,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击溃了她的疯狂。

她不可置信的抬了头……

依然是化不开的黑,而自己却身处一片淡淡的白中,有淡淡的甘甜之香,那于暗中闪烁的,是一双眼……

“你怎么才来啊?”

翻滚的悲恸就这么汹涌而出,委屈,愤怒,恐惧……交叠澎湃,直淹没了两个人的心。

“没事,我来了……”

他抱着她,轻抚她的背。

他语气轻柔,然而天知道他有多恐惧,只差一点点,他就失去了她。

千秋宴上,不见贤妃,得知微有小恙。宴后本打算探望……亦是想看看苏锦翎是否安好,怎奈皇上的辇舆入了雪阳宫。

他忽的有些心慌,却找不到因由,想要回府,然而却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力量牵绊住了他。

他只以为是思念心切,于是趁着夜凉如水踱至御花园。却不想看到贤妃坐在亭中,身边不见了严顺……

没有病,却不参加晚宴,亦不在宫中,皇上却……

那个答案尚来不及跃出脑海,人已经掠了出去。

他不是没有在宫中安插人手,可这个人手是太迟钝,还是太懒惰,亦或是……

他冷笑,若是苏锦翎当真出了什么事……可即便将其碎尸万段又有何用?即便将天栾城焚之一炬又有何用?所幸的是……她还好……

“玄苍,我好怕,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

“好,咱们现在就走……”

“王爷,不能啊!”严顺已循声赶来,扑倒在地,死死抱住宇文玄苍的腿:“王爷要带她走,娘娘怎么办?这宫里忽然少了个宫女,还是锦翎姑娘……”

“不是走水了吗?去把听雪轩也烧了……”宇文玄苍语气轻松,眸底却是杀意毕现。

“王爷就算不顾及娘娘,难道也不顾及自己了吗?姑娘,娘娘对你恩深义重,你不能恩将仇报害了王爷啊……”

“闭嘴!你是想本王杀了你吗?”

“严顺这一条命就是娘娘和王爷的,严顺今天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王爷将自己逼向死路!”

“你……”

“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带着寒凉与凄伤划破了暗夜,如平地开裂涌出的洪荒之水漫卷而来,刹那间淹没了一切混乱。

二十四响……亲王之丧……

钟声毕,余音浩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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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三月初一亥子之交,熙亲王薨。

一夜之间,天下缟素。

熙亲王功高盖世,彪炳千秋,葬礼不啻于帝王。

停灵四十九日后,熙亲王出殡。

皇帝颁诏,尊谥曰忠孝勇明华亲王,亲自主持祭仪,后宫五品以上妃嫔、太子、诸王及王妃、皇子均服丧哭临。

明华亲王灵驾发引,清宁王亲自引绋,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和命妇,皆着丧服,跟随棺椁之后送葬。

丧服如茫茫白雪,掩盖了春花绿柳,向西山寝陵缓缓移去。

这壮观却凄伤的一幕直至数月后还时不时的屏蔽了满眼的繁花似锦。

苏锦翎抬头瞧了瞧飘飞在枝叶间的白幡,自怀中摸出一物。

是一块细润凉滑的羊脂玉,上面浮雕着一龙一凤,神采翻飞,就像那位只见过一面的亲王。

这块玉是宇文玄逸交给她的,在熙亲王去世的第三日。

他面容憔悴,眼角通红,只言是熙亲王临死之前嘱托他送给自己的。

她从不知这位亲王是如此的看重她,小小的玉佩握在掌心竟有千钧之重。

她很想知道那个老人临去时的状况,可是看到宇文玄逸的黯然……

那是最疼爱他的皇叔,是他最敬爱的长辈,就这么去了……

阳光灿烂,绿柳如烟,那冰色的身影依然飘逸,然而此刻却似一缕冰冷的游魂一般没入重重丝绦之后……

最近听说瑜妃的状况亦不大好……

她叹了口气,望向柳丝重叠处……那个人影去了西山,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日子就像静静的流水,时不时就会被落入其中的石子敲破平静。谁能承想,让她继续留在宫中的就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丧礼?

丧钟余音不绝,她对宇文玄苍说:“我不走了……”

宇文玄苍和严顺皆震惊的看他,严顺甚至感激得哭出来。

她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改了决定,或许是因了钟声的苍凉幽眇,传来死亡的讯息,振聋发聩。

她不想再听到这样的钟声!不想!!!

她留了下来,只是再不去三宫伺候,宇文容昼没遣人找她,贤妃也只当她“病”着,璟瑄殿那边明哲保身,于是她成了一个无事可做之人。

在宫中,无事可做者可不多见,却又因了她是主子跟前的红人,大家摸不清眼下形势,又不好支使她,所以她成了既无事可做又逍遥自在的人。

然而却并无旁人眼中那般自在,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让人空虚,更让人恐惧,因为不知在哪个她掉以轻心的瞬间就会有意外降临。

她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深夜里,经常会拾得一个呼唤,那声音轻轻柔柔,牵引着她,飞过幽深的夜空,直来到寂静的清萧园。

她看到了那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小木屋,静夜中,半开的窗页正有气无力的低吟着。

她疾赶上前,推开门虚掩的门扇……

梦亦在此刻惊醒。

她对着透过夜光的雕花窗凝神良久,她想她是想家了。

而就在明华亲王出殡的第二日,惜晴来听雪轩找她,说是瑜妃娘娘身子不适,让她没事多去秋阑宫走动。她估计这定是宇文玄逸的安排,因了要去西山送灵,所以拜托她去照看瑜妃。

瑜妃多是睡着,倒也用不到她做什么,无非是换个人稍多的地方,时不时的有人来逗她说话,如此看来倒不是她来陪着瑜妃了。

她倒是很愿意待在秋阑宫,因为瑜妃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飘渺,很像莫鸢儿……

然而又不仅仅是相似的笑容……

就在清宁王送明华亲王去西山寝陵的第十日,阴历四月三十,大约是酉时末刻,苏锦翎清楚的记得当时天气有些阴沉,似是要下雨。

她便担心会打雷,急着回去。

外面已经开始掉雨点了。

瑜妃也不留她,只让惜晴寻了伞给她,可就在这时,天上忽然滚过一声闷雷。

她身子一震,立即觉得身子仿佛变成无数颗细小的珠子飞散开来,却于雷声结束后又凝聚在一起。

这只是开始,很快就要……

惊魂未定之际,忽听瑜妃唤她。

她浑身无力,却被惜晴扶住,赶至瑜妃身边。

意识已是有些模糊,只觉瑜妃冰凉的手牵住她,叹息道:“怎么会这样?”

瑜妃环住她的肩,像哄孩子般轻声道:“没事,别怕,一会就过去了……”

雷声依次滚过,奇怪的是她不但不觉痛楚,就连那种游散之感都不翼而飞,神智亦逐渐清明。

这场雷很短暂,只一会就传来雨敲朱檐的细碎。

她回头去看瑜妃,但见她脸色苍白,唇角依然挂着虚弱的笑:“你看,我说没事的……”

这一瞬,她忽然想起莫鸢儿,还记得小时候,每逢打雷,她都紧紧将自己抱在怀里,初时,还以为是她怕雷,没想到……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忽然明晰起来,难道瑜妃也是……

然而就在此刻,瑜妃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她:“快走……”

她没想到瘦弱的瑜妃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踉跄几步,然后见惜晴几人匆匆赶来,放下了床上的纱帘。

然而隔着那薄薄的帘幕,她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来回翻滚着,极是痛苦,却是发不出一声。惜晴等人束手无策,只在一旁抹泪。

“为什么不去找太医?”

她刚奔至门口就被惜晴拦下:“没用的,娘娘这病……不能说……”

不能说?

她刚露出诧色,就见天青色帘幔一闪,发髻凌乱的瑜妃半扑在床边。

惜晴忙奔过去将备好的银盂放到地上,瑜妃刚一张口,就有血糊糊的东西一泻而下,瑜妃随后就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其余宫人急忙围上前忙活。

惜晴端着银盂匆匆走过。

苏锦翎瞥了一眼……

血,可是里面有似乎许多东西在动,好像是虫子……

263枉付痴心

“锦翎……”

肩膀蓦地被人拍了一下,那日血糊糊的诡异画面顿时换做翠竹摇曳。

她吓了一跳,回头却对上惜晴的笑脸:“想什么呢?叫了你半天都没听见……”

“有事吗?”

“外面有个人找你,是璇贵嫔身边的人,名唤苏玲珑……”

“玲珑?”她惊得站起身。

“是啊,她好像是你的姐姐吧?”

她点头,却想不通苏玲珑为什么来找她。是出了什么事吗?璇贵嫔身怀有孕,据说最近脾气很是不好……

她急匆匆的往外赶,身后却传来惜晴的笑声:“看,现在都知道上这边找人了。锦翎,你是不是就要成了我们秋阑宫的人了?”

不理会惜晴的调笑,只忙忙的奔出去,正见苏玲珑立在门外。

梁璇因为常蒙圣宠,很怕身边的宫女入了皇上的眼,所以景怡宫的宫人一律是素淡装扮。苏玲珑容貌艳丽,并不适合这身淡蓝暗花宫装,显得容颜极为憔悴。不过待走近了,却发现是真的憔悴,曾经圆润的脸颊已瘦了下去,显得眼睛极大,却又于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她来,面露惊喜,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惊惶之色,令人顿生怜惜。

“怎么,病了吗?”

苏锦翎急急捉住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掌心还布着冷汗。

苏玲珑似是被这亲昵之举吓了一跳,急欲抽离,却又反手握住:“锦翎,你一定要救我……”

苏锦翎看看四周……

秋阑宫这边一向少有人来,可她仍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出了什么事?”

苏玲珑竟呜呜的哭起来。

她也慌了。

印象中,苏玲珑一向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敢于违背章宛白的命令入宫选秀,又对她故作不识却于夜间潜入她房中制定姐妹联手里应外合的计划,她就是在这样的语重心长下了解了莫鸢儿的一番苦心……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苏玲珑当时坚定的神色,可是今天……

“你别哭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玲珑好容易止住哭声,死死攥住她的手,指尖发颤,碎声道:“你一定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我,我……有了……”

“什么?”苏锦翎失声惊叫,又急忙扫视周围,将她拉到大榕树后,低声道:“太子的?”

苏玲珑当即惊恐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

眼圈一红,再说不下去,捂住嘴哭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是吧?

骑射大赛上你有意无意瞟向太子的目光,被他无视后的失落……可是玲珑,你怎么会喜欢上太子?

“太子知道吗?”

苏玲珑点点头。

“他怎么说?”

苏玲珑咬咬嘴唇:“他让我自己想办法……”

“他不肯承认?”

苏锦翎的火“噌”的就上来了。

玷污了一个女孩子的清白,竟然还想甩手不认账?紫祥宫那么多女人,也不差玲珑一个,为什么不肯给她个名分?玲珑是烈王嫡女,身份高贵,怎么能容他如此践踏?他所践踏的不仅是玲珑的清白,还有烈王府的门面。他这样做,置苏江烈于何地?混蛋就是混蛋,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改变不了本来的丑恶!

“你干什么去?”苏玲珑一把拉住她。

“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欺负到她头上可以忍,可是他竟然对玲珑……

“不行!”苏玲珑急忙拦在她面前。

“怎么不行?他竟然敢对你……”

“不是他,是我……我是自愿的……”

苏锦翎脑子轰的一下。

“你是怎么想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入宫这么久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他就是个混蛋!色狼!”

一时之间,她恨不能把太子对她的所为统统告诉苏玲珑,可是看苏玲珑虽是紧咬嘴唇,望住自己的目光竟还有几分嗔意……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可是玲珑,你到底给自己选了怎样一条华丽却是注定伤心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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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玲珑不知该怎么说。她不是不知太子荒诞,不是不知他身边女人成群,可她就是喜欢他,喜欢了十年。

她清楚的记得那日是皇上的千秋节,她随母妃进宫贺寿。小孩心性,东走走西看看竟是丢了,无论怎么走,都只见满眼的绿柳繁花,她害怕得连哭都忘记了。

可是这时,忽然自柳丝深处传来一阵笑声,紧接着一个花团锦簇的女人冲了出来,将躲闪不及的她撞倒在地。未及起身,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哪来的贱婢,竟敢拦本宫的路?”

立即有另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搭上一句:“姐姐不过是刚刚得宠,还未有封号,怎么就敢自称‘本宫’?”

“说得好!”

直到今天,她依然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极悦耳的声音,略带着点懒散,却更添了魅惑。

紧接着,一只优美的手拂开柳丝,露出一双魅人凤目,似笑非笑的睇过来。

她怔住,只定定的看着那一袭杏黄自柳丝间隙处缓缓移出。

风吹起宽大的袍袖,翩然如蝶,衬着身后恣意飘摆的柳丝霎时点亮了整个春日。

他笑意微微的扫过那两个女人,走过她们身边。敞袖忽的一挥,那个自称“本宫”的女人惊叫一声捂住脸颊跌倒在地,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她拖了下去。

她一路哀号:“太子……太子……”

他是太子……

他走上前,弯下身子,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八岁女孩的腮边:“痛吗?”

她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

他笑了,移目对上她的眸子。

她的心跳当即就掉了一拍。

他真美,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

他的指依然爱惜且流连的划过她的腮:“是个小美人呢……”

她的脸一红,紧接着身子一轻,竟是被他抱了起来:“是不是走丢了?走,我带你去找他们……”

有太监要上前接过她,却是被那双凤目轻轻一扫,当即就低了头不敢说话。

他就这样抱着她,穿过绿柳,穿过亭台,穿过回廊……直至看到前方乱哄哄的人群。

章宛白正急切的跟贤妃诉说着什么,凌乱的话语中隐约拾得她的名字。

“你叫玲珑?”

她红着脸点点头。

“好名字。”他笑意惑人。

可是她忽然不安起来……他们就要分开了吗?

他要放她下来,而她死死的揪住他的衣襟。

目光定在她的手上,轻轻一笑,拉下她的小手,唇贴近她的耳边,柔柔的带着脂粉香的气息痒痒的拂在耳畔,落在心上。

“去吧……”

待她听清,他已转身离去。

在那样一个春日,那样一片绿柳扶苏中,那个杏黄俊逸的背影便牢牢的烙在她的心上。

她渴望宫廷里每一个盛大的节日,渴望见到他,可是因了那次走失,章宛白再也不肯带她入宫。

参加选秀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甚至有可能留在他身边,可是章宛白不肯。母亲不愿她进宫,只希望她嫁个贵族,这样母女俩还能经常见面。可是她怎么能忘记他呢?

而当她逃出来,好容易进入复选,可是翠华苑内,她看到那一双凤目在一众秀女中懒懒掠过,几次擦过她的身边,却从无片刻停留。

他不记得她了吗?

她心下慌乱,追逐那目光。

他的确变了,不再是当日那个翩翩少年,流转的凤目中多了许多她看不清的东西,但是他依然很美,而且如今的他更加雍容华贵,虽只是斜斜的歪在那,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魄。

她痴痴的望着他,然而直到日暮西山,他亦点了几个秀女入紫祥宫,却惟独没有她。

他不是说“玲珑是个好名字”吗?为什么当内监念到她的名字时他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好在她毕竟被留了牌子,只要留下,便还有可能。

可是宫女的生活并不自由,太子与璇嫔也并无交往……太子虽好色,然而与后宫从无往来,所以她唯盼着重大的节日或聚会能见他一面。

见是见了,含春凤目中依然没有她的身影,即便她在骑射大赛上崭露头角,博得众人的称赞。

他的身边从没有断过女人,甚至还多了男人,可是为什么……

璇嫔有喜,无法参加千秋宴,只得回宫安歇。她急得不行……错过这一次,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

她觑了空偷偷溜出来,在醴泉殿外面徘徊。

终至宴罢,是吴柳齐发现了她,叫了她的名字。

这一刻,她看到太子的目光移向她。

她按捺住激动,将演练了数遍的谎言说了出来,怎奈被吴柳齐以“皇上累了”拒绝。

她松了口气。当然,不论怎样,即便皇上真的驾幸景怡宫对她而言也是有利无害,璇嫔说不准还要更信任她。

她目送皇上辇舆离去,而后踏上回宫的细石子路。

心里不断回味着太子方才的一瞥,唇角不禁微微翘起。

她抬了头,想要寻找这夜并不存在的月光,却蓦地发现一个修长的人影从身后一点点的延伸,未及回头便有一只手将她扯进路边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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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你叫什么

她刚要惊叫,就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带着好闻的脂粉香气擦过腮边:“你叫苏玲珑?”

是他?!

他记起她来了?!

他的唇温柔的安慰着她,细碎的询问伴着逐渐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颈间,耳畔……

“苏锦翎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妹妹……”

他只“嗯”了一声,就一把扯下了她的抹胸。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苏锦翎,然而忽的想起一事,她曾经听说,除夕之夜,太子求请皇上赐婚,而那个被他选中的人,就是苏锦翎!

怎么会……

然而未及她疑问,或者说她也不想去问什么,因为他在她身边,这一刻,她已期待了十年……

所以当他低沉的喘息响在耳边,激起的只有心中绚烂的波澜,所以当撕裂的痛楚毫无预兆的传来时,她只是更紧的贴近了他,随着他一同起伏呻吟……

那一夜,那片幽寂的树林,交错响起的只是一片春|情旖旎。

“喜欢我?”事后,他吻着她的肩头轻问,略带沙哑的声音沙粒般磨过她的心。

她没有回答,被他扳过身子:“不如来我雪阳宫伺候?”

她眼睛一亮,却听他又问:“你叫什么?”

眸光骤黯:“……苏玲珑……”

“苏锦翎是你妹妹?”

“……是。”

“你和她不大像呢……”

打破漫长沉默的是二十四响钟声,仿佛带着巨大的凄伤,将这片林子席卷得枝叶横飞。

他忽的起身,抓了袍子。

黑暗中,她只见一片蒙着青雾的杏黄如云掠过,随后便见那人已经衣冠严整的立在一旁,紧接着一团东西落在她身上……是她的衣物。

她急忙穿上,却是坐在地上,不知该做什么。

自从八岁与他相遇的那刻起,她这十年只是谋划着如何与他再次相遇,而今心愿得偿,便忽然失了方向。

见他已开始往林外走,她忽然唤住他:“等等……”

他止住脚步,头微侧。

夜光半洒在他身上,勾出俊秀的侧影。

枝叶窸窣中,好像听见他笑了:“本宫会记得你的。”

她看着那杏黄的身影如暗夜中的暖光渐行渐远,却是于心底缓缓走来。

天色微明之际,她走出林子,回望去,忽然发现过去的一夜很梦幻,就像林中的雾气一般虚无。

她就这样虚无的过了一个月,心底时时渴望着忽然有内监通传她已被调往紫祥宫,可是……

她以各种理由来解释调令的迟迟不至,比如熙亲王的大丧,于是心下安然。然而打破这安然的是迟了半个月的月信,可是她依然会寻出种种理由,直到三日前,起床时忽然头晕目眩,然后便干呕起来。

这一刻,惊慌……惊喜……因为她终于有理由去见他。

她从来不是这般无主意的人,可一旦遇了他,就什么都荒芜了。

却是不敢直接去紫祥宫,只于他下朝的路上“偶遇”。

他笑意微微的看了她半天,不发一言。

她心中酸涩,只得小声提醒:“苏玲珑。”

他的笑容让她无法判断他是否记起她,好在他看出她似是有话要说……据说太子经常在路上遇到似是对他有话要说的宫女。

二人避到一边,她看着他醉如醇酒的笑,颤颤的说出了她的担忧。

他仿佛很疑惑,瞧了她许久方支额笑出了声:“嗯,本宫知道了。如果是个男孩,就送来紫祥宫吧……”

他步上小径,刺金敞袖环住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笑道:“还是你让本宫放心啊……”

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更或者……他根本就忘记了她……

太子薄幸,她早有耳闻,她也曾试想今日的悲伤,然而真实发生后只觉一片空茫,就如那日黎明林中飘渺的薄雾。

她该怎么办?

一个宫女如果怀了孕又不被人承认该是何等罪过?

当然,她也可以求助父王苏江烈或是哥哥苏穆风,可是那两人是一律的火爆脾气,万一得知此事告诉皇上该怎么办?万一直接去找太子算账怎么办?太子刚刚重获信任,她不能毁了他!纵然他如此对她,可是她……为什么总要存那么一点希冀呢?

然而她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唯一能帮她的只有苏锦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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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糊涂!”

看着苏锦翎的愤然,她忽然笑了。

“锦翎,如果有人说煜王不好,你还会喜欢他吗?”

苏锦翎忽然一怔。

“煜王为了巩固并扩张自己的势力,不断以联姻为手段,竭尽所能的利用身边的女人。他苛刻严酷,对于得罪他的人绝不留情,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他冷面冷心,从不在没有价值的人的身上浪费时间,所有的人,不论是亲的疏的有恩的有仇的都逃不出他的利用……这些,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那么,你还喜欢他吗?”

沉默。

是啊,她早知宇文玄苍是这样的人,也曾担心自己会因为毫无价值而被放弃,可是她为什么还喜欢他?玲珑历数他的所有时她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对她的好……她的指隔着衣物摩挲着胸前的白玉莲花,轻而易举的就驳倒了那些阴暗。

“是不是?”苏玲珑淡然一笑:“总有一个人,无论别人说他怎样不好,你觉得他怎样不好,可就是放不下……”

抬了眸,竟发现眼前的人又变回曾经那个信心满满的苏玲珑。

是啊,总有那么个人,就好像你生命中的克星,即便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危险,可你却贪恋那一点光芒,无法割舍。

“你要我怎么帮你?”

苏玲珑眼角一湿,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能救我的只有你了!”

苏玲珑的意思是让苏锦翎帮她弄点活血化瘀也就是可堕胎的红花。

“你跟太医院的人熟,而且你也知道,璇贵嫔刚刚有孕,如果我去求药,万一她有个好歹……就算没有好歹,我是她身边的人,难保不受人怀疑,所以……”

苏锦翎很想告诉她,现在今非昔比,太医院怕是也不肯卖自己这个面子,可是看到她的满脸急切,还是点头应了,只安慰她不要急,一旦她得了药,就找机会给她送去。

送走了苏玲珑,她就开始盘算怎么弄到红花。其实也不难,她现在秋阑宫,瑜妃每天都要吃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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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往太医局的路上,心底反复演练稍后要怎么说,做何种表情比较自然。

她一路琢磨,冷不防和两个小太监撞到了一起。

相互道了歉,转身之际却听其中一个小太监小声说:“就是她吧?”

她立刻提高警惕,放慢脚步。

然后又听那小太监道:“你说她知道不知道呢?”

有人好像回头看了她一眼。

“应该不知道吧,你看她刚刚还笑来着……”

“这事闹这么大,估计没一会就传开了……”

“可不是,正上着朝,忽然听到有人来报,也不跟皇上说一声就走了。也就念在他劳苦功高,否则非要定他个死罪!”

“谁让人家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不过他也太夸张了点,不过就是个妾嘛,还是失了宠的,扔在什么园子里十几年,这会没准是骗他说自己要死了。诶,你知道吗?那个苏锦翎根本不是……”

“你们说什么?我娘怎么了?”

二人正聊得兴起,冷不防一个声音炸响在耳边。

俩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锦翎姑娘……”

“快说,我娘怎么了?”她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将小太监揪过来。

那小太监的身子跟着她的手一起颤抖:“那个,那个……我也不知道,就是听说烈王府里有个妾得了重病,好像要不行了,所以府里人来通知了烈王,烈王就……”

领子忽然一松,便见那人影风一般的向太和门方向奔去。

“看什么看?你惹了大祸了!”

另一个小太监扶起伙伴,瞧四下没人,急忙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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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姑娘,你不能出去……”

门口的侍卫努力拦住她,腰间佩刀闪亮,却不敢伤她半分。

“苏穆风呢?”

“苏将军方才与烈王一同走了……”

“苏将军今日不当值……”

竟是得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看着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她,她只觉得胸底悲愤与恐惧如同怒涌的狂潮掀起滔天巨浪,就要喷薄而出。

苏穆风为了她的安全轻易不肯离宫,可是现在……

“放开我!”

“不行,没有皇上的命令宫女不得外出……”

“姑娘,你先去求皇上的口谕再说吧……”

苏江烈一旦听说莫鸢儿病危的消息当即离朝,既是如此急迫,她却要去求皇上的旨意,这里距承乾宫约一炷香的路程,就算皇上应允,可是再返回……还来得及吗?况且,经了上次的事,皇上会给她出宫的腰牌吗?

苏江烈,你冷落了她多年,这会急的是什么?既是如此急迫,为什么不带上我?难道果真紧急得无法再犹豫半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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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晚上更新延迟至20:30,谢谢大家O(∩_∩)O~

265重回王府

“放我出去——”

她几乎要气疯了。

莫鸢儿,自她来到这个世上就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十五年来,母女俩相依为命,为了她不囿于孤寂的园子,不惜一人忍受孤独。

她依然记得,离开清萧园的那天,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隐隐,莫鸢儿立在陈朽的木门边,平地卷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翻舞翩跹,她的神色是少有的安详与镇定,对她说:“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是的,她一直以为莫鸢儿会等她回来,自己努力的攒银子,就是想将来带她离开那无情无义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如今,她依然在那里,可是自己却无法回到她身边,无法见她最后一面,而待到她终可以回到清萧园,还能见到那个柔弱、倔强又骄傲的女人吗?

娘……

“放开我……”

“不行,姑娘不要为难在下,若是想出去,不妨……”

“啊,王爷,宫里不得纵马……”

“啊,王爷,宫女不能……”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雪色的影子并着紧急的马蹄声已掠过眼前,很快化为一个细小的白点。

侍卫们看着骤然恢复的一片静寂,怔了半天,方给了尚在混沌状态中的人一拳:“还不去禀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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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马疾行如电。

苏锦翎被紧紧护在那个冰冷却透着淡淡甜香的怀中,只能看见路两旁的景物连成两匹色彩杂乱的画卷,带着呼呼的风声退向身后,然而却又于其中拾得一个玄色的匾额,上面金光招展的三个大字生生刺入眼底。

烈王府。

也就在此刻,这三个金字豁然停在眼前。

她跳下马,浑身已无只觉,好似飘一般的卷向门口,却遇到强大的阻拦。

“王府重地,闲人免进!”

闲人?

那两个恪尽职守却目中无人的侍卫没有听到一声冷笑,只忽觉一阵寒风劈面而至,紧接着,面前就出现一个金质龙纹令牌。

二人一怔,就要跪下,然而那寒风已卷着方才那纤弱的女子飞入门中。

廊庑亭阁,朱窗兰牖,碧树庭花,曲桥流水……一切都是她当年离去的模样,可是清萧园,那个荒凉的清萧园在哪?

宇文玄苍看着她的无助与茫然,叹了口气,环住她,足尖一点……

当惊叫声纷乱远去之际,她已落足在一片苍翠之中。

是了,是这里了……

碧绿的草,细碎的花,稀疏的古树,如镜的池塘……还有,那个孤单破败的小木屋,那于风中飘摆的窗页,好像在召唤她回去……

门“咣”的被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原本身形高大的男人,而此刻,却跪坐在狭窄的床边,仿佛有承受不了的重力压在身上。他低着头,似在对床上的人说话。他的头发在冬至那日见时还仅仅是两鬓斑白,而今却是银丝丛生。

“走开!”

那个征战沙场多年屡建奇功的身影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她推倒在一旁。

“娘……娘???”

她惊恐的发现,那个温婉秀丽妩媚动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的女人何时……何时有了这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

“鸢儿……”那个男人又握住了那双搭在床边的苍白消瘦得几近透明的手。

“放开!”苏锦翎怒极:“你冤枉她,把她丢在园子里十五年,何尝看过一次?你不是任由她自生自灭吗?现在却这般假惺惺,你做给谁看?枉费她天天站在门口等你,这头发……”

泪已夺眶而出。

“你不过是求得一个心安,可她是不会原谅你的,就算她原谅,我也不肯!”

“锦儿……”

苏穆风强忍悲痛,上前拉住她。

“走开!你也是骗子!每次我问你我娘怎么样,你都说‘很好,很好’,这就是你口中‘好’?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对她做了什么?呵,原来你们都在这……”她一一看过去,目光额外在章宛白涂着厚重脂粉的脸上停留片刻:“清萧园清净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热闹了。这么多大人物前来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可是没人想见到你们,你们出去,出去……”

她使劲拉扯着床边的男人,可是苏江烈岿然不动,偶然抬眸看她一眼……深邃的眸中竟是她初见时那般红丝密布,却无当日的怒火,只缭绕着心痛的烟,灼得她的眼底发热发酸。

“锦儿,是你回来了吗?”

床上那个浑身雪白仿佛如一缕浮云般的女子悠悠的睁开了眼。

“鸢儿,你醒了……”苏江烈骤然爆发惊喜。

“娘,是我回来了……”

莫鸢儿颤颤的伸出手,循着声音摸索着。

“娘,你的眼睛……”

那双眼依旧黑白分明,清澈如水,却是没有落点,然而依旧柔柔的“看”着她。

“没事,我能看到锦儿……”

她握住苏锦翎的手,爱惜的抚摸着:“真好,胖了不少……”

一滴泪落在她的手上,她却笑了,摩挲着女儿的脸颊:“我的锦儿长大了,这次,是自己回来的?”

苏锦翎回了头,含泪看着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影。

莫鸢儿似是有所感的费力偏了头,越过苏锦翎的肩膀“望”过去。

宇文玄苍背门而立,屋外强烈的光线透过狭窄的门在他身上镶了一圈耀眼的边,使得一身雪衣乃至他的脸都蒙在暗中,恍若剪影。

“你……”

这一瞬,莫鸢儿的神色忽然复杂得难以形容。

“王爷,烦请您近前一些,好吗?”

众皆惊异……莫鸢儿足不出户十五年,如何识得面前之人是王爷?

宇文玄苍也微感讶异。他迟疑片刻,移步上前。

莫鸢儿笑着“看”了苏锦翎一眼。

她点点头,哽咽着退开。

莫鸢儿“端详”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然后笑了,手微微抬起,然而实在无力。

宇文玄苍一撩袍摆,单膝跪在床边,附耳上前……

没有人听到莫鸢儿对他说了什么,却见宇文玄苍神色一凛,目光飞快的瞟了苏锦翎一眼,眉心一紧,什么也没说,起身退去。

莫鸢儿见他的样子,微微叹息,又笑了,唤苏锦翎过去,握住她的手:“锦儿,娘还从来没有听你叫过‘爹’呢……”

一旁的苏江烈立刻露出满眼渴望,却对上苏锦翎的冰冷。

“锦儿没有……”

“锦儿!”莫鸢儿急急打断她的话,语气仓促,竟是咳起来。

她的眼一一“扫”过屋内众人,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透着冰冷:“各位也看到了,鸢儿是将死之人,再翻不起什么风浪,还请各位放心!”

那群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依然将目光对准床上那似乎只需一口气便可吹散的女人。然而她虽然已是如此虚弱,却似仍裹着巨大的危险,让她们不敢掉以轻心。

“出去!”

发话的是苏江烈,声音低沉,眼睛只一瞬不瞬的对着床上的人,头也未回。

众女的目光再集中到章宛白脸上。

脂粉厚重,仿若雕塑,然而却在苏江烈腰间佩剑铿然作响之际猛一抽动。于是众女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走出阴暗的小屋。

苏江烈收回放在剑上的手,重新握住那只瘦削透明的手。

“锦儿,快啊……”莫鸢儿再难以平静,剧咳起来。

苏锦翎皱眉看苏江烈,那个字在喉间滚了又滚,就是难以出口。

“锦儿,娘求你了……”只一句,却被咳声斩成数段。

苏锦翎咬紧嘴唇,泪汹涌滑下,她握紧这个女人的手,艰难的唤了声:“爹……”

声音极小,却让苏江烈的眼中爆出极大的喜悦,甚至泪光闪闪。

他迫不及待的应了一声,声音蓦然哽咽。

莫鸢儿笑了,笑得那般开心。她将苏锦翎的手交到苏江烈手中,紧紧握住,忽然抿住嘴唇,说不出一句。

苏江烈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锦儿……”

她只是笑,苍白的脸颊蓦地涌上红晕,似高山雪莲沐浴夕阳绽放。

那双水润的眸子此刻格外闪亮,只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轻声道:“你怎么也老了?”

苏锦翎忽然觉得有人在轻拍她的肩。

回头一看,却是宇文玄苍。他伸过臂,轻轻的拉过她的手……

是啊,无论是怎样的怨,那毕竟是她爱了二十年,念了二十年的男人。十七年的等待,终换得今日的相聚,却是就要天人永隔。在这短暂的一刻,许是任何人的存在都是打扰他们安宁的相对。

不如就放了这一瞬,了了她的心愿吧。

苏锦翎泪眼朦胧的看了看那个骤然焕发光彩的女人,忍住泪,站起身。

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她听到苏江烈说:“鸢儿,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住你……”

她从未想到那样一个刚劲的男人竟也会有这般温柔的语气,温柔颤抖得让人心痛。

脚步略有迟疑的时候,却听得莫鸢儿道:“不要说,我明白……”

266静水流深

那声音轻柔得如一缕风,带着无尽的欣慰与十七载的思念,静静的在那阴暗的屋角漂浮着。

窗下,有细微的尘粒在光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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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阳光很暖,风吹过时,带来阵阵清香。

苏锦翎记得十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她第一次来到清萧园,而今日怕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莫鸢儿走了,她与这园子的关联便彻底的断了。

十五年的幽居,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而今绿意满眼,生机勃勃,却是难以排挤心中的凄伤,还有站在不远处那些个女人……在这样一个简单且明了的园中,她们的花团锦簇是最不和谐的一笔!

宇文玄苍环住她,目光冷冷的扫过那群时不时往这边偷窥的女人,唇牵一丝冷笑:“锦翎,你记住,你曾失去的,本应属于你的,我一定为你拿回来!”

王府重地,闲人免进……

笑意愈冷。

却听怀中的人小声道:“刚刚我娘和你说什么了?”

笑意凝在唇边,转而划开温柔无限:“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苏锦翎有些不信,掀睫望他,却对上他柔情满满的眸子。

有湿意涌上眼底,不禁更靠紧了他……从今以后,她就只有他了……

他亦更紧的拥住了她,笑意依旧,眸底却渐渐沉寂……莫鸢儿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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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无所避忌的依偎在一起,已引得不远处那群女人的侧目。

清萧园那个妖女已然病了许久,今日听说就要死了,有许多从未见过她却是久闻其大名的女人立刻兴奋起来,因为在无数次的争风吃醋中,她们已不止一次听说烈王娶了她们是因为她们多多少少有点像清萧园那个女人。

女人多是骄傲的,那个莫鸢儿是个什么东西?败坏家风,还生了个野种,哪值得王爷惦着?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保不准老成什么模样了,凭什么拿她们和那个又贱又老的女人比?

然而毕竟惦着,又总想一较高下来让自己放心,怎奈烈王早已下令,除了蒋妈,任何人不得踏足清萧园,偏偏蒋妈的口中又套不出一星半点的话,不过看在王爷亦是数年不踏足清萧园,对那女人又只字不提,她们便放心了,也便忽略了王爷在看着她们时偶有的失神。

不过今天倒是个特例,因为那女人要死了。当蒋妈失魂落魄的奔进正堂时,她们简直是欢呼着冲进了清萧园……若是说她们只是关心一下即将逝去的人,王爷也不会责怪吧?

而当她们看到那个浑身雪白的女人时,那刺目的白好像真的化作了雪瞬间冷却了一切。

她怎么可以那么美?美得不似凡人。十七年的孤寂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只除了白发三千,却也没有妨碍她的超凡脱俗,倒更添了夺目之光,这间简陋的屋子因了她的存在而失了寒酸颓败,多了风雅清幽。

她只静静的躺在那,好像已经没了呼吸,长发与衣裙轻轻的飘摆着,仿佛随时会化云归去……

门声巨响,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光在他身后静默,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无端端的认定是那般的失魂落魄。

他仿佛没有看到她们这群或恐惧或急于向他讨好的绫罗珠钗,只颤颤的唤了声“鸢儿”就扑到床前。

有人刹那便明白了,有人却坚持不肯相信,于是将目光齐齐聚在章宛白身上……当年,就是这位烈王妃带着胄甲未卸的烈王去了莫鸢儿的房间,让他亲眼目睹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烈王妃永远涂着厚厚的脂粉,眼梢画得如那雪白的女人一般微微上挑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颤声呼唤“鸢儿”的背影,手指被帕子绞缠得失了血色。

然而今日的意外层出不穷,当门声再次骤响,进宫两年听说混得很是不错还英勇救驾的莫贱人的女儿回来了。

那丫头愈发出落了,眉目神采颇似莫鸢儿,可见又是个不肯安生的主儿,而她身后那位……

不能不说,那个白衣胜雪之人才是今天最大的意外。

他静静的立在那,背沐阳光,看不清神色,却有一种迫人的压力,如冰山滚雪般寒意漫卷……

烈王府的众多女眷中,只有章宛白见过宇文玄苍。

印象中的煜王年轻冷峻,是一座化不开的冰山,而此刻见他护着那贱人的女儿,竟是温润深情至此,手中的帕子遂又清脆的裂了道口子。

当年迷晕了莫鸢儿,将她和车夫摆在一起,终使她被弃清萧园。本以为除了眼中钉,可是十七年过去了,却依然霸着王爷的心。她的女儿也果真不简单,竟是钓了这么个金龟婿。不过只听说除夕夜煜王险些请皇上下旨赐婚,这都快半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今又在这里卿卿我我,是做给谁看的吗?

苏锦翎,即便你将来嫁了煜王,也不过是个妾,还是要照样给我行礼的!

众女已然忘记小木屋里有个垂死的人,只将目光对准那双人影窃窃私语,极是兴奋。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章宛白冷笑,若是让苏锦翎得了势,再有煜王那样冷厉残酷的手段,你们将来还有活路吗?

眼见得宇文玄苍护着怀中的人,目光似是极闲淡的掠过萧索的清萧园,亦是掠过她。

她莫名的觉得那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虽只片刻,却是锥心刺骨的寒冷,她的心神就那般被冻住了一瞬,这一瞬过后,依然有丝丝的寒意自衣褶缝隙间流出。也就在这一瞬,她及时撤掉了唇边的冷笑,换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并力图调动一点亲切,款款的走了过去。

她清楚的看到苏锦翎眸中明显的厌恶与警惕,却只是把下颌抬得更高,笑得更高贵:“王爷一向可好?”

“托烈王妃的福,本王还好。”

这本是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答语,可是配上这样冰冷的语气,还有那似笑非笑的唇角,无端端的让人心底发冷。不过关键是一向言简意赅的煜王竟然对她多说了这么多字,这才是诡异的源头,而且那握着苏锦翎肩头的手同时紧了紧……苏锦翎,你有靠山了,是吗?可又能怎样?

她佯作无觉,又寒暄几句,话头转到自己的女儿苏玲珑身上。

其实,就算苏锦翎傍上煜王这棵大树,她也不会多看其一眼,关键是玲珑……

宇文玄苍感到怀中人似是抖了一下,有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却是犹豫,过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很好……”

她在隐瞒什么?宇文玄苍微皱了眉,但见章宛白眼中有着同样的疑色。

章宛白又问了一些,苏锦翎答得含混,眼睛又不停的瞟着那木屋,最后终是忍不住回了句:“每年八月十五都是探视的日子,王妃若是不放心亲眼看看便好……”

说到这,强忍住悲痛。

入宫两年,每逢探视的日子,她都故意离正安门远远的,因为她知道那个幽居在清萧园的女人不会出现在那,她不想在别人的团聚面前咀嚼自己的心伤,然而今后……

章宛白瞧着她的心不在焉,心里恼恨,又不好发作,只道:“以后就烦请苏宜人多照应着了……”

虽是恳请,语气却极为轻慢。

宇文玄苍看着她故作镇定的离去,拥了拥苏锦翎的肩,轻声问道:“恨烈王吗?”

苏锦翎望着破损的门板,咬紧嘴唇。

“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

她抬了头,目露疑色。

“静水流深。有时,远离也不可谓不是一种保护……”见她依然迷惑,不禁叹息,抬指将一缕发丝别至她耳后:“你知道在你幽居清萧园的十五年里,烈王又出征过多少次吗?”

苏锦翎不知他为何要忽然问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当年苏穆风经常讲起那个华屋里的事,提得最多的便是苏江烈远征某地,数月不归。

“当年因为他的一次出征,导致你们母女遭人陷害,而他又多不在府中,若是你们依然生活在那群女人之中,你亦觉得你娘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此又怎能保护得了你呢?”

“你在替他辩解吗?”

“我怎会?”转过身子,挡住那群女人的目光:“只不过有时人若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就难以看清事情的真相。若是烈王当真恨你们,为什么还要保住你们的性命?为什么没有将你们逐出王府?”

记忆翻滚。

那日,苏江烈劈手斩断了案几,生生吐出一句:“我要让她活受,活受!”

难道是……

……“把这个贱妇丢到清萧园,一天三餐不得有误,万不能让她早死,否则为你是问!”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与苏江烈的相见不过数次,每次都能看到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复杂中有着太多的难以言喻,而就在刚刚,那一声不情愿的呼唤却让他爆出巨大的惊喜,那握住她的手粗糙而有力,一句“放心”,给的并不仅仅是对莫鸢儿的承诺。

267依依不舍

“那些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你只看到了她们的光鲜,然而日子未必好过……”

苏锦翎的眼前倏然划过章宛白即便掩藏极深却仍不可遏止的嫉恨的目光,心底忽的有什么亮了一下。

“如此,究竟是护了谁?罚了谁?只有那个人心里最为清楚。”

“可是,”她望向那阴沉的门板:“我娘每天都在等他,就算当初……他是迫不得已,可是这么多年,他连看都不能来看她一眼吗?”

宇文玄苍认真的看着她,身子略略一偏,那群女人的各色目光便毫不避嫌的投了过来。

“你忘了临出门时你娘说了什么?”

莫鸢儿说,我明白。

“这世上,越被珍视的东西越容易被他人觊觎。这个道理,我想你一定明白!”

是啊,她如今方明白了,而莫鸢儿却是自开始便看穿了一切,然而依然在等,等着一个不可能。十几年的光阴,就在这份沉默的理解与关爱中飞逝了,或许她所等的,只是今天这片刻的相对。他的到来,他的轻声一句,这十七年的等待便有了价值。仅凭那骤然焕发的光彩便可知,此刻,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如果,”她咬了咬唇:“如果有天你远离了我,是不是……也是对我的保护?”

宇文玄苍心下一震,蓦地想起莫鸢儿那句附耳轻语。

神思稍滞,却忽听得门内爆出一声吼,撕心裂肺。

“鸢儿……”

苏锦翎顿觉脚下一空。

宇文玄苍急忙扶住她。

她挣着要冲进房中,然而此刻,忽然一阵哭声自门内传来,先是低低的,压抑的,而后便是不可遏止的汹涌而出,如滔滔江水,一浪又一浪袭来,直将这个绚烂初夏的上空染作一片阴霾。

苏锦翎立在门口,抬起的手却无半分力气推开那虚掩的门扇。

章宛白终于扯断了手中的帕子,恨恨的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众女面面相觑,也讪讪的跟在其后。

迎面却来了一队被甲持兵的人,赤褐的衣着,正是宫廷侍卫。

“王爷公然违背宫规,于天栾城内纵马,我等奉皇上之命,请王爷回宫!”

众女纷纷停下脚步,望向这边。

宇文玄苍没有看任何人,只望住苏锦翎,似是告别,又似是在问“你要不要同我回去”,又似是……他只是想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为首的侍卫再次拱手为礼:“苏宜人未经允许擅自离宫,念及初犯,酌情降级一等为六品安人,即刻回宫。”

宇文玄苍收回目光,重现冷锐:“苏宜人母亲新丧,不便回宫……”

“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

“本王自会同皇上说明……”

“王爷……”

“皇上只是让你带本王回宫,并没有让你违背本王的命令,不是吗?”

那人当即语塞,只得拱手告罪:“既是如此……王爷,得罪了!”

身后人就要奉上铁镣,却遭了宇文玄苍冰冷的注视,顿觉寒气入心,险些将铁镣砸到地上。

宇文玄苍再次回望,对上苏锦翎苍白的脸,见她要过来,摇摇头,又微勾了唇角,示意她不必担心。

他转身离去,雪白的袍摆猎猎飘飞,相形下,那些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女人显得是那么猥琐不堪,而那跟随在身后的整齐划一的侍卫也是那般的微不足道,只有那雪色,深切的,傲然的烙印在这个半冷半暖的午后。

没人知道,雪阳宫内,贤妃拍了桌子。

“这个苏锦翎,是再也留不得了!”

严顺吓了一跳:“娘娘是要将她……”

那个孩子……唉,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事到如今,他忽然希望苏锦翎此番离了宫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是想通风报信吗?”

贤妃眯了眼,往日慈爱霎时凝做寒霜,有冷意自眸内透出,彻骨冰寒。

“奴才不敢……”严顺急忙伏拜在地,浑身哆嗦。

“哼!”

贤妃冷冷一哼,掌心一攥,寸长的蔻丹脆声而落,好似凋零的花瓣……

————————————————————

半月后的夜里,苏锦翎已经身在听雪轩。

莫鸢儿因为身为妾室,所以并未停灵,可是也没有归入苏家祖坟,而是采取的火葬。

在这个时空若是采用火葬多是因为死者生前犯了大错,或是身份低微。她曾为此质问苏江烈,而那个刚劲的男人仿佛是一夜间白了发,只一瞬不瞬的看着棺椁轻轻的说了句:“是她要求的。她说……她困在这园子里这么多年,已经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这样,她就可自由自在的去了……”

她无语,而就在火葬的前夜,宫里下了圣旨,封莫鸢儿为烈王侧妃,谥号“灵月”,享一品命妇殊荣。

是苏江烈在她去世的当夜便写了请封的奏折……

她看着他摩挲着金色绣龙纹的圣旨,笑得飘忽,移开棺盖,将圣旨放在那仿佛睡着了的女人身侧,认真的看着那张沉静的脸,替她再次整理一丝不乱的鬓发:“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可我就是想用它来拴住你。你若是在外面游玩累了,别忘了回来……”

摇曳的烛光中,有一点晶莹闪烁的落下。

此时此刻,再无需遮掩,这埋藏了十七年的情终于滚滚流淌出来,浓烈又浅淡,喷薄又绵长,一任章宛白等人对那棺椁横眉怒目。可是有什么用,而今,你们再也伤不得她了,不是吗?

火光熊熊,仿佛包裹着一团黑炭,不停的发出叹息,卷着浓浓的烟,逆风而上。烈焰摇动间,忽而香气四溢。

众皆惊奇,然而苏锦翎却恍惚看到一道极为炫目的明亮自光焰中跃出,于烟中盘旋一圈,忽旋至她面前,似是伸出手抚摸了下她的脸颊,又飘飘的绕到苏江烈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周,方向前飞去,却又恋恋不舍的回头将他二人望着,终转了身,似是一声长歌,直入云霄……

苏江烈呆呆的看着那淡云横亘的天际,唇边挂着一缕笑意。离他极近的苏锦翎听他喃喃道:“鸢儿,别走远了,记得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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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抽泣了一下,将脸埋在枕中。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苏江烈和莫鸢儿之间的感情,或许宇文玄苍说的对,有时远离也未尝不是一种挚爱。

玄苍……那日被侍卫带走后也不知怎样了。他之所以能这般深刻体味苏江烈的心思怕是因为也这般担忧过自己吧,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为此离开她?

她找不到答案,更或者说,她不敢想。

夜似乎可以将一切思绪扯得无限绵长,又不知该飘向何方,于是便成了一片空洞。

“笃笃笃……”

窗子忽然轻响。

循声望去,惊见一个人影映在窗上。

“谁?”

一丝极细微的声响并一线亮刺破夜光正正钉到她枕边。

银针?!

她认得,正是宇文玄朗的随身暗器!

她急忙推开窗子。

月亮地下,宇文玄朗正笑眯眯的看她。

“你怎么来了?”

他急忙竖指在唇边清嘘一声,又谨慎的扫视四周,再笑眯眯的看她。

“自是有人想见你……”

“他怎样了?”苏锦翎立刻着急起来。

宇文玄朗依然笑眯眯:“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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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地道?”

苏锦翎瞧着光影移动下凹凸不平的墙壁。

“嗯。”宇文玄朗举着松油火把在前面引路。

漆黑的影子极其诡异的在壁上移动着,时不时随着火把爆出的声响跳跃一下。

“七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啊?”密道的阴冷加上心底的寒意已经让她打了数个寒战。

“说什么?”

“什么都行。”

轻笑:“你是不是害怕了?”

苏锦翎本想反驳回去,思虑片刻却点了点头:“有点。”

轻笑,轻叹:“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同四哥这般要好吗?”

她猛然掀了睫,看向前面那个颀长的背影。

“五岁的时候,我同玄铮、罗筠笙、宁双双捉迷藏。当时这个地道还只是个地穴,宁双双让我藏到这,对我保证谁也找不到,我便藏了。地道很黑,我当时也很害怕,可渐渐的就睡着了。等到醒来亦不清楚是什么时辰,听听外面没有动静,就想出去,可不知是谁将门锁上了。这地道极是偏远,我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听见,那时才真是怕极了。我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也不知折腾了多久。肚子很饿,最后连哭都发不出声音了,而且一切都好像在悄悄消失。那时不懂什么是死,现在想来就是浑身轻飘飘,然后什么也不想吧……”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可是宇文玄朗却语气轻松。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仿佛听到一声响,然后就看到一片极亮的光透进来,光中有一个人,没等我看清楚,那人就扯了衣裳包住我的眼睛。我被那人抱起来,他身上有淡淡的甘甜之气。我知道,那是四哥……”

268莫名不安

前面的人似是发出一声喟叹:“后来我才知道,我在这地穴里足足待了五天。宁双双让我藏好后正赶上宁将军回京述职,她随同回府几日,就把我给忘了。宫里人在疯狂的找我,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僻静的园子,即便见了,谁会认为一个上了锁的门里怎么会关着人呢?恰巧溯月湖淹死个小太监,天热,所以泡烂了。他们就都以为是我淘气,换上了太监的衣服,所以就不再找了,只有四哥……”

他停住脚步,墙上的影子在火光跃动中静默着。

“锦翎,待明华亲王的丧期过了,我就要娶罗筠笙了……”

苏锦翎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听他又道:“到了。”

她急忙往前赶了一步,却是脚下一滑……

“小心!”

他一把扶住她,手上的火把却掉在了地上。

未经休整的路面积着水,只一下便浸灭了光亮。

黑暗中,她明显的感觉他抱了自己一下,有凉润的温软擦过眼角。却又很快放开,紧接着,地面传来极轻微的震动,一股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

她忽然觉得喉间哽咽,竟是再迈不出一步。

“快去啊……”

宇文玄朗轻笑,顺推了她一下。

在她的脚踏上平坦的同时,身后的机关缓缓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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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卧室,四围帷幔静垂,将夜光切割成朦胧的晦暗。

她定定的站了好久,方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过来……”

她循着声音划开帷幔,影子移动着布在飘摆的帘幔上,再缓缓滑下。

终于在一张垂着半透明帘幔的床前停住。

又是良久,方听里面的人恨声道:“还要本王抱你上来吗?”

她刚拨开帘幔,腕子就被攥住,紧接着身子一斜,已是倒在床上。

挣扎坐起,却听他一声闷哼,攥住她的手随即一紧。

她方发现他是趴在床上,自己的手刚刚恰好按在他的背上。

“你受伤了?”

她惊道,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他止住她的手,语气略有艰难,却仍柔声道:“无碍。”

“是因为……”

宫中纵马,必遭严惩。上次宇文玄铮就是领了五十廷杖,而宇文玄苍这次不仅纵马,还在众目睽睽下携带宫女出宫,又公然驳了皇上的旨意,只为成全她的心愿,这数罪并罚……

“自是因为你,你倒好,非要人请了才肯出现。”他的语气不乏埋怨。

“我……”只说了一个字,眼泪就落了下来。

“哭什么?还不赶紧用实际行动表示下你的忏悔?”

忽的又想笑。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刚凑过去,就对上了他的唇,紧接着被他压在身下,缠绵辗转。

他放开气喘微微的她,哑声道:“这床硬得很,好在来了个肉垫。”

语毕就死死压住她,装作熟睡模样。

苏锦翎喘息费力,可又不敢打扰他,兀自在那强忍,手却不肯安静,在他背上小心游移,而后惊恐的发现他的整个背部都包裹了厚厚的纱布。

冰雪优昙是疗伤圣药,可是既然过了这么久,竟还……这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

他却笑了,唇吻着她的下颌,又咬了下,轻声道:“别回去了……”

感到她身子一震,吻便点在耳珠上:“为夫的伤成这样,为妻的难道不该留下伺候我?”

本想赌气回句“你府中那么多女人,哪用得着我”,却是喉间哽住,说不出半句。

“我说的是真的。你戴孝在身,仨月之内,不宜在主子跟前伺候,所以……我已准备好一切,从今以后,天栾城里就不再有苏锦翎这个人……”

这虽算不上是绝佳的主意,然而对眼下的苏锦翎而言不能不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若是我走了,他们会不会找我?映波……”

“放心,我有办法。”他语气温柔,眼底却透着森然冷意。

不能不说,苏锦翎已经动心了,她再次于自己的坚守与他的深情之间摇摆不定,却忽的想起一件险些被她遗忘的事:“玄苍,你能不能……”

话至此,陡然止住。

苏玲珑的事,还是不要被别人知道的好,即便那个人是玄苍,因为事关一个女孩的声誉……

“什么?”

“没什么?”她别开目光。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他仔细观察着她。

“没有。”她回视他:“不过我暂时不能离宫……”

“为什么?”

刹那间,有无数的人跃上心头……他的敌人最近好像变得愈发的多了呢,听说宇文玄逸也从西山寝陵回来了……

“因为我还有事没有办完……”

“你刚刚还说没有事瞒我……”

“不是我的事……”

“是谁的事就让谁去操心,段姑姑不是跟你说过‘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吗?”

“你怎么知道?”

“你倒应该问问有关你的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点了下她的小鼻子,不无得意。

“别的事也便罢了,这件事我必须……我已经答应她了……”

“你也答应本王要留下。况且你现在已身在煜王府了,若是本王不肯放人呢?”

“玄苍……”

将她绵软的呼唤吞入口中:“看来若是不把你变成本王的人,你就总想着要违抗本王的命令……”

“我不要……”她挣扎,又怕不小心弄痛了他:“会有小孩的……”

他一怔,当即把头埋到她颈间,忍笑忍得浑身发颤。而后轻轻吻了她一下:“如此……甚好!”

“不要,我害怕,玄苍,我真的害怕……”

想到苏玲珑的失魂落魄,想到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苏锦翎今日似乎有点反常,莫非就是与她不肯讲的事有关?

却不再追问,只严肃道:“那你是不肯给本王绵延子嗣了?”

“不是,”她红了脸:“等到……”

“本王记得本王早就娶了你了,莫非……你是怪本王没有公之于众?好,我现在就让他们操办……”

说着,当真要起身发令。

“不要,”她急忙抱住他:“等我……等我办完这件事,我就……”

“怎样?”

“跟你……一起……”她只觉脸颊发烧。

“真的?”

“嗯。”

“本王考虑考虑。”宇文玄苍故作冥想状:“可是今天要怎么办?本王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才把你偷出来,不能一点补偿都没有吧?”

脸颊更烫,却勾了他的颈子,小心的递上唇瓣,轻轻的啄了下,犹豫片刻,又探出小小的舌尖……

怎奈宇文玄苍倒似真的动了气,半晌没有反应,倒来了一句:“你在勾引本王吗?”

她当即怒了,伸手推他,却被他反手扣住:“可是本王接受勾引……”

吻上她的颈子,声音已是略带沙哑:“来,像上次那样勾引本王……”

夜光如水,帘幔如雾,轻风过处,勾起情潮无限。

“玄苍,我今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身子一震,含住她泪湿的耳珠:“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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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苦短,层层帘幔已透过翕微晨光。

二人皆对着那渐渐浅淡的颜色出神,半晌不语。

“真的要回去吗?”

苏锦翎不说话,只坐起了身子。

宇文玄苍忽然感到不安,也不知是何原因。

他急忙拉住她的手,那股不安竟又消失了。

她努力笑了笑,转身离去。

有极轻微的响动划开,宇文玄朗靠在密道的入口。

他竟没有走吗?宇文玄苍眯了眸子。

此番的确是想设计苏锦翎离宫,然后一把火烧了听雪轩,玄朗也是知道他的计划,可是……

玄朗,你是笃定她不肯离开,还是……你不想她离开?

眼见得那纤弱的身影离密道的入口越来越近,风起处,帷幔徐卷,那身影便忽隐忽现。

那消失了的不安骤然窜上胸口,竟压得心钝钝的痛。

“锦翎……”

身影站定,回转了头,面容迷离在轻绡素幔中。

“等你办完那件事,我就去接你。”

她点点头,好像还笑了,可是……为什么那种不安愈发强烈?当那堵隐蔽的墙慢慢合拢之际,当那个纤弱的小人儿缓缓消失在黑暗之际,他忽然有种要抓她回来的冲动,而若是他能预知三日后发生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离开。

在日后的岁月中,他发现他与她就是在这样一个个无法预料的却又自然而然的细微中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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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现今已不在三宫行走,太医院的小太监待她依旧热情,而且此番将那味红花称给她的就是上次同她一起抓猪的小太监。

他终于识得苏锦翎,为表殷勤,还多称了半两,又将苏锦翎送出老远,结果本来打算的秘密行事已被许多人瞧见了。

她有些担心,然而又安慰自己,这不正说明此举乃光明正大吗?若是偷偷摸摸,怕倒要引人怀疑。

将药交给苏玲珑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日后的离开,然而就在此刻,惜晴慌慌张张的赶来,声音碎落得如同滑下的泪珠。

“锦翎,娘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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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在许多时候帮助我走出困境,不停的鼓励我,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今天,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祝大家开开心心,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快乐,心想事成O(∩_∩)O~

269进退两难①

帘幔徐卷间带来窗外栀子花的清香,寝殿内更显安静,仿若主人正睡得香甜,然而若是见了那铺洒在青纱帐上的鲜红,便可想象此前经过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宇文玄逸跪在床边,长袍在地上铺开一片寒冰。

随意束在一起的长发微乱,几缕发丝散在低垂的脸旁,难以看清神色。

“王爷……”惜晴声音哽咽:“锦翎姑娘来了……”

肃穆的身形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然而片刻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传出:“母妃想见你……”

也不看她一眼,便起身离开,只余漂浮的发丝划过她的脸颊。

瑜妃的面容便随着他的离去缓缓露了出来,透明而虚弱,却还带着笑意。

“娘娘……”

这一幕乍然就与数日前的一幕连在一起,苏锦翎顿时泪如雨下。

“哭什么?快过来,我有话要说,再迟了就来不及了……”

“娘娘,不会的……”

瑜妃笑了:“总会有这一天,我终于盼到了,只是……”

她缓缓伸出手,可是因为无力而滑落,却被苏锦翎握在手中:“娘娘有什么话?但凡能用得着奴婢的,娘娘但说无妨……”

瑜妃淡淡一笑,她的心愿无非是……然而此生怕是看不到了。

她叹了口气:“你若是能认真听我说完下面的话,便是了了我的心事了……”

苏锦翎拼命点头,已是说不出话来。

瑜妃看着窗外儿子黯然的背影,幽声道:“我是云裔人……”

苏锦翎一惊,抬眸对上她的浅淡笑意:“和你的母亲一样。你有一半云裔人的血统,所以才会在不觉间同我格外亲近。”

她叹了口气:“有些话,我不知你母亲有没有同你说过。据说云裔之所以称为云裔,是因为那里的人都是天上的云变的,死了又会变化成云。却又有个古老的咒术,云裔人若是带着秘密或愁怨死去,灵魂便无所归依,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她笑了:“我还不想那么快消失,我还没有看到逸儿娶妻生子……”

苏锦翎急忙摇头:“娘娘快别说了,娘娘一定会看到王爷成亲,娘娘一定会长命百岁!”

“连你都开始骗我了……”瑜妃虚弱的攥了攥她的手,有句话横亘在喉间,却只化为一声叹息:“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宫吗?”

苏锦翎尝听人说瑜妃是在二十四年前的一次选秀中被外藩作为贡品献进宫中的。

瑜妃自是知她所想,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叫初瑜,我本名楚玉,进宫是为了……行刺皇上!”

苏锦翎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四顾,但见帘幔空垂,幽香寂寂,连惜晴也在将她带到这里后哭着跑了出去。

“还记得去年的元宵节吗?我曾经跟你提过一个人……”

这个印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人似是瑜妃曾经的邻居,当年瑜妃跌坏了心爱的裙子,是他在痛骂她一番后又送了条新的……

“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长我九岁,是我母亲在林边捡来的。当时他又瘦又饿,几乎病死。我们家很穷,可是母亲坚持替人家昼夜浆洗换来些许小钱请郎中医好了他的病。当时就为了他,我们过年连肉都没吃上。我为此还痛恨他,骗他出门将他丢在乱石岗,他却当夜就回来了,衣衫破烂,人又病了一场,母亲气得打了我一顿……”

瑜妃轻笑,叹息:“后来,我母亲积劳成疾去世了。我哭得昏天暗地,最终因为吃不饱肚子,累得睡过去。我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一睁眼,就看到两个包子,惊喜的咬了一口……还是肉馅的!”

瑜妃的眼中放出动人的光彩,丝毫不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她的语气平静,柔和,仿佛在讲一个苦涩却浪漫的梦境。

“然后我就看见他……他看我吃得开心,很明显的咽了口口水。我也不傻,我昏睡了一天,家里的孩子都比我小,谁会给我买肉包子呢?可是……买?母亲裹着草席下葬,我们一文钱都没有。我看到他脸上的伤痕,顿明白了一切,将包子丢给他,骂他是贼。他一点都不恼,拣了包子,细心的将上面的脏污一点点的弄掉,又舍不得扔,自己吃了。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他的样子就想哭。然后,他把另一个包子递过来,对我说,快吃吧,是干净的。我一下子就哭起来。他说,你先别管东西是怎么来的,我答应干娘照顾你,就一定不会让你饿着!”

瑜妃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我们就有饭吃了,而他经常带着满身伤痕。弟弟妹妹一边吃,一边骂他,只有我……每当我让他跟我们一起吃时,他总是满不在乎道,我早吃过了,可是有次我故意剩了半个馒头,然后发现他躲在屋后很珍惜的吃着。见我在窗边偷着看他,一下子把剩下的都塞进嘴里,噎得眼泪都出来了……”

瑜妃笑着,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年。这一年里,弟弟妹妹相继感染了伤寒死去了,只剩下我和他,然而我也病得严重。有天,他出去了,回来时带了郎中。郎中开了几副药后,他很大方的付了银子。我当时气急,不知他又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却是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他却非常高兴的告诉我,他加入了个什么帮派,那个大哥很看重他,听说家里人病了,当即给了他银子,他又捋了袖子给我看他的纹身——一朵玫红的罂粟花,可是上面竟盘着一条很像蛇的虫子。”

瑜妃叹了口气:“好像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他果真像是走上正途,只不过身上依然带伤,他说是练功弄伤的。我见家里再没有人因为他偷盗而上门寻仇,也便信了。当时,我也学着我娘给人家浆洗衣裳,可是那家的男人总是对我动手动脚,有天险些……我哭着回家,拿了绳子上吊,他回来的时候我几乎要断气了。当天夜里,那个男人便死了,连头都找不到。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还关起门来洗了半天。在我的逼问下,他承认人是他杀的,却是抱住我,怒吼,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浅浅一笑:“后来,我们相约等我到了十五岁就成亲。他还有点担心的问我,因为都说云翳女子若是情定外族人,定命不久长。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把他当做此生的依靠了啊。为了成亲,他更加拼命,说是要风风光光的娶我,让我做什么第一夫人。我哪有那个奢望?我能想到的,无非是两个人过太太平平的小日子罢了。可是这世上的事啊,就是那么不让人如愿。”

唇角勾上一丝嘲讽:“在我早早的绣好了出嫁的妆奁,日日盼着能与他成亲之时,他忽然对我说,要我去执行一个任务,而那个任务对他很重要,若是成功了,他就是那个门派的副掌门了,而那个任务就是……行刺皇上!”

目光转向苏锦翎:“你一定会想,像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要如何行刺皇上?我当时也怀疑,我甚至觉得他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他说……不是玩笑,他还向我保证,保证这个行动万无一失,而且……无论我怎样,他都会娶我……”

瑜妃笑出了声,而后一阵剧咳。

窗外的宇文玄逸听到动静,焦急的转过身,却见苏锦翎正抚着瑜妃的胸口,小声安抚。

他欣慰一笑,轻声叹息,继续望向天空。

“如果是你你会答应吗?”瑜妃攥住苏锦翎的腕子,力气骤然间大得惊人。

却也不等她回答,苦苦一笑:“我答应了。我也不知道是想帮助他实现心愿还是与他置气,临走的时候,他在我身上纹了朵盘着虫子的罂粟花,我则给了他一记耳光。”

目光骤然变作冰冷:“知道他所说的万无一失的行动是什么吗?”

“有什么能比自身就是武器更加万无一失呢?”冷笑:“他在我身上种了蛊,这种蛊只要与男人交|合,便会令男人不知不觉的中毒。一次两次尚无事,然而日复一日,累积多了,便会很缓慢的很自然的死去,而若是……那么就会被蛊虫反噬!”

苏锦翎忽然想起那个雷雨之夜,瑜妃呕出的鲜血中那些诡异的蠕动。

“每每无月之夜,蛊虫反噬,蚀骨噬心,又痒又痛又酸又麻,却抓挠不得……”瑜妃忆及那种难以言说的痛楚,不禁双眼大睁,露出无限惊恐,攥住苏锦翎腕子的手亦在不断颤抖,汗湿了她的轻罗衣袖。

苏锦翎陡然明白了,瑜妃定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喜欢上皇上,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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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瑜妃真名叫楚玉。楚玉这个名字,在很久远的前文曾经出现过,不知亲们还记得吗?086今日不归、096此情为谁中提到过楚玉,163睹物思人写的是皇上回忆与瑜妃相处时她的“怪异”。

2012年开始了,祝亲们元旦快乐,健康平安,心想事成O(∩_∩)O~

270进退两难②

一个在临幸第二日便被册封为妃的女子,曾经得到过怎样的殊荣?然而又是如何骤然失宠却依然让皇上念念不忘?这此间的种种,岂是三言两语可能道得?她甘愿默默忍受蛊虫的反噬之苦,也不愿意去害心爱的人,可是心里还惦着对曾经恋人的承诺。

这种左右为难,这种难以取舍……她无法放下任何一个,又无法选择任何一个,只能一任自己在纠结中沉浮,承受本不应属于她的惩罚。究竟是要有怎样的勇气,怎样的决心才能让她忍受这种恐怖的痛楚?

“好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瑜妃的唇角露出笑容,竟是无比快乐无比释然,她望着窗外明媚的蓝天,眸中露出无限向往之色。

“真的好难啊,你不知道,有时那心里的痛竟是比虫噬还要难以忍受。而皇上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从未想过我会……”苍白的脸上漫上一层红晕:“而且他是个很好的皇上,天昊能有这样的皇上,乃是万民之幸,我怎么能……”

“可是那人为什么一定要加害皇上呢?”苏锦翎终于提出一个盘桓了许久的疑问。

瑜妃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那把龙椅,应是人人都想坐的吧……”

疲惫的闭上眼:“我不知道真正有野心的是不是他,然而若是他怕也坐不了多久……”

唇边显出笑意,分不清是心痛还是狰狞:“他也不知练了什么功法,一到月圆之夜就痛苦不堪,不亚于我。我初入宫的时候,他还时常打探我的消息,让我加紧行动,还曾痛斥我违背他的命令,可是后来,也不知是放弃我了,还是已经……”

长睫抖出几许怅惘:“皇上也放弃我了……”

“不会,皇上是经常念着娘娘的……”

“你又骗我,”叹息:“我心里都清楚的。不过……也好,若是还记得我,我这一旦走了,他就会像放不下慈懿皇后一般放不下我,倒是难过,而我走得也不会甘心……”

她忽然脸色一变,未及苏锦翎看清,已有一大片鲜红喷溅到纱帐上。

苏锦翎大惊:“娘娘先歇着,奴婢去找太医……”

“没用的,”瑜妃攥着她腕子的手已是一片冰凉:“好在我已经把这一切都说了,终于可放心了。不过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娘娘请讲……”

“我总觉得他还在人世,也总觉得逸儿将来会和他相遇,如果……请你让逸儿放过他好吗?就当是我还他当年对我和弟弟妹妹的活命之恩……”

苏锦翎刚想说自己怎么管得了清宁王将来的事,却依然点头应了。

“真是好姑娘,”瑜妃笑了,纤指轻轻抚过她腕上那只琉璃翠镯子,叹了口气:“替我叫逸儿进来吧……”

苏锦翎含泪跑出去,宇文玄逸立刻就疾行而入。

瑜妃牵住儿子的手,将其颤巍巍的交到苏锦翎手上,又将两只手紧紧握住:“锦翎,请你帮我好好待逸儿……”

苏锦翎哽咽着应了,伏在床边,竭力止住哭泣。她没有看到瑜妃欣慰的瞧着儿子……逸儿,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锦翎,还记得你我初识时唱的那首曲子吗?”

苏锦翎点点头,泣不成声。

“我现在想听你唱。我累了,要睡一会……”

说着,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轻微翕动间,有泪光隐隐。

“佳偶共连理,共对是多么美。你的心似嬉戏,不解这道理。飘拂变心的你,茫然话说别离。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谁令你牵记……”

依然记得那个夏日,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斜斜的靠在贵妃榻上,仿佛一缕柔绢,目光只柔柔的看着她,带着淡淡笑意。她是那般随意素淡,却是压过了满室的锦绣绫罗,独独牵引了她的视线。

声音已然零落成尘,却依然碎碎的念着。

耳边忽然传来幽眇凄婉的笛音,连缀起她的无数破碎,化成看不见的思念,御风而飞。

床上的女人唇边牵起一丝笑意,是那般安然。

“当爱被遗弃,愿往事不多记。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只想远方的你,回来莫再别离。然而一等再等没了期,怀念借风寄……”

但不知此刻的她心里念的是那个早已杳无音信的故人还是对她的离去一无所知的九五之尊,或许无论哪个,都是她无法割舍无法遗忘的吧。

“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重系两心……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重为我牵记……”

“娘娘,皇上来了,皇上来看娘娘了……”

门外忽然传来惜晴的哭声。

宇文容昼急赶进门时,只见帘幔飘摇,遮了床边的人影,却有阵阵笛音并着歌声徐徐飞出。

苏锦翎却是看到,在这一声哭喊后,瑜妃翕动的长睫终于静止,却于眼角流下一滴晶莹……

————————————————————

瑜妃谥号为“慧”,进一品贵妃。

苏锦翎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一定要在人死后才会给予,是安慰死人还是安慰活人?是直到人死后才发现她的好还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人已经死了,即便给了她最好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然而那日,她清楚的看到了皇上眼底的悲恸,也便略略抵消了对他的埋怨,虽也知二人之间的疏离不能全归咎到皇上的冷漠,关键是瑜妃……

的确,这其间的种种让人难以言明,可即便她当日说了又能怎样?怕是要搭上那人的性命,亦是她所不愿的,自己也难辞其咎,而且若是她不在了,年幼的宇文玄逸怎么办?况她当真舍得下对皇上的眷恋?

有的时候,若是深爱一个人,哪怕终年无法相见,可是只要能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便是一种最大的快乐,莫鸢儿不正是如此吗?

这么多年,瑜妃独自忍受猜忌,冷淡,只为了保全她所珍视的人,留在她所珍视却不能对其言说的人的身边,却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苏锦翎叹了一口气,望向天边,那里正有几丝浮云停留。

但愿她真的可以放下一切,化为天上最悠闲的一缕云吧。

那个秘密,瑜妃虽没有交代什么,然而她一定会替其严密保守。不为了别人,只为了……清宁王。

有谁能抵挡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连失去了两个关爱他的亲人所带来的悲恸?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掉一滴泪。

不敢回想他引绋送母妃去西山寝陵那日的背影,在高照的艳阳下,那抹冰色是那般孤单落寞。

那一日,漫天遍野的白再一次淹没了繁花绿树,而他的背影,则是白茫茫中永不凋谢的寂寥。

瑜妃说是要她好好待他,可她又能做什么?而且她就要离开皇宫了,宇文玄苍会允许她去照顾清宁王?

这还真是件难办的事。

叹气,再次整理衣物。

她本就没什么可准备的,叠在包袱里的是几件旧衣物,都是常换洗的。本来也经常有赏赐,可都码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箱子的一角,偶尔会趁闲时偷偷穿上,对镜打量,却又很快脱下……她嫌那些衣物太扎眼。

对她而言,最宝贝的莫过于那只泥金勾画如意花纹的黑漆木匣,边角刻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篆字——“苍”。

小心揿下那个金质按钮……

两年过去了,匣子内依然粽叶飘香,托着满眼的金光闪闪。她却略过那些招摇,单单捧起一只木雕。

雄鹰振翅一般的鸭子,昂首挺胸,扁嘴微张,煞有介事,鸭背上的女孩倒是一脸肃穆,好像要去执行什么重大的任务。

唇角微翘,举了那鸭子,孩子气的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眼角却是涩涩的……也不知道清宁王走到哪了,一想到他瘦削的背影在人群中虽极是清傲却更显孤寂,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无意识的望向窗外,恰见一队侍卫迈进院中。

宫规严谨,但凡女子居住之所若非皇上旨意批准男子绝对不可接近,如今却……难道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她急急冲出屋外,结果和领头的侍卫撞个正着。

尚未开口,就见那侍卫抽了刀,厉声道:“犯妇在此,给我拿下!”

顿时有两个侍卫上前轻而易举的扭住苏锦翎。

苏锦翎大惊:“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错人了吧?”

“谋害皇嗣,十恶不赦!”

领头侍卫话音刚落,便有随从冲进房中,紧接着拎了那个包袱和漆木匣子交到他手上。

他眼睛一亮,唇边勾起一丝狞笑:“还想逃?”

“你在说什么?什么逃跑?什么谋害皇嗣?”

话至此,想到的却是那个孤单的背影,莫不是他……

“哼,三日前,是谁自太医院私取红花?锦翎姑娘不是忘了吧?”

红花一事竟是被他们知道了?那么苏玲珑……

“锦翎姑娘若是忘了,会有人帮你记得的。不过现在姑娘需要去天牢小住几日,待慎刑司审过之后,会给姑娘个痛快!”

271谋害皇嗣

“不许动它!”

她见那侍卫拿了木雕,顿时怒不可遏。

那侍卫本觉得这么一堆金灿灿中单单多了这么个木头玩意分外奇怪,见她发怒,顿认定这可能是比这些宝物还珍贵的宝贝,当即放回去,眼睛却不时关注,同时恶狠狠道:“你喊什么?你当你还是曾经的那个三宫红人吗?谋害皇嗣,想想自己该怎么死吧……”

“到底是……谁死了?”她终于战战兢兢的问道。

那侍卫不可置信的将她打量个仔细:“你还真能装糊涂啊,我不妨告诉你,若不是皇上拦着,璇贵嫔早就过来把你撕成碎片了……”

璇贵嫔?梁璇?怎么会是她?不是苏玲珑吗?莫非苏玲珑骗了自己,拿了红花是要毒害璇贵嫔肚里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啊?是因为那个“十子之乱”的说法吗?她喜欢太子,而若真的发生十子之乱,首先倒霉的可能就是太子,所以……

“我也算卖了你个面子,到了那边可要在阎王爷面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哦……”

“不,不是我……”

“还敢狡辩?”侍卫当即挥了她一耳光:“现在怕死可来不及了!我告诉你,谋害皇嗣,就是个死罪,你就恳求皇上开恩给你留个全尸吧!”

“不,不是我,是……”

苏锦翎发髻散乱,一滴血顺着唇角滴在一根发丝上,又滑落在地,于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梅花。

“是不是你干的到时候和慎刑司的人说吧!来人,把她带走!”

苏锦翎还要辩驳,嘴却当即被塞进一团布。

她呜呜的挣扎着,然而无济于事。

听雪轩很快恢复了安静。

素白的茉|莉花落了一地,风过处,轻轻飞卷着,掩了那斜躺着的落梅长簪……

————————————————————

一个人一生能有几回入住国家级的监狱?

苏锦翎却做到了。

她倚在墙角,对着斜铺在地上的一线昏黄冷笑。

“吱……”

一个小身影拖着长长的尾巴飞速的掠过那线昏黄。

她一声惊叫,然而下一刻便传来狱卒的呼喝:“喊什么?找死吗?”

然后便有一人降至铁栅栏外,挥着刀鞘一通削砍,弄得整个天牢都回荡着震耳欲聋,引出无数抱怨。

那狱卒又骂了几句,方恨恨的走了。

此番重入天牢自比不得上次,因为“谋害皇嗣”,豺蝎心肠的她被扔到最艰苦之地,冰冷、潮湿、处处脏污,处处恶臭,她只待了一会便已头晕目眩,心想着若是昏过去倒好了,却偏偏有各色声响让她不得安静,还有……脸上手上时不时传来蔓延的痒麻之感,但凡摸过去,总能碰到或滑腻或粗糙或毛茸茸的东西,有次还有个长长的东西顺着她探过来的手直爬进她的袖子里……

她恐惧,她惊叫,可是换来的却是辱骂和恐吓还有兜头泼进来的冷水。

对于谋害皇嗣,众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极大的深恶痛绝,用以表明个人对皇室的极大忠心,若不是皇上特下了道口谕……非慎刑司提审,不得滥用私刑,想来皇上也念她曾“救驾有功”,否则苏锦翎这会怕是早已魂归天外了。

然而即便如此亦是活得艰难。

苏锦翎现在浑身绷得紧紧的,极力缩小自己躲在角落里,却是躲不过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的寻觅,它们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又像是饿了许久,一次又一次的爬到她身上……

好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她浑身又痛又痒,体温渐渐升高,神智也开始昏迷,却是坚持不让自己睡过去,她怕自己一旦倒下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是梦吗?否则怎么会这般不可理喻?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帮助苏玲珑要了点红花……

是的,她的确去了太医院,为此作证的就是那个热情送她出门的小太监,还有太医院的联名证词,不容抵赖,可是……

苏玲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你是故意设了这圈套?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知你为什么要害我,我是一心要帮你的啊。还是你亦有难言之隐,因为太子……

她想不通,或者她应该说出实情,然而她又多想了一步……此番她真是多想了一步,她想,若并非苏玲珑所为,只不过是梁璇不小心自己滑了胎,怕皇上怪罪所以栽赃陷害……梁璇的确是不大喜欢自己的,又或者有人恰在此时要对梁贵嫔的孩子下手,如此岂非害了玲珑?要知道担心“十子之乱”的定非太子一人,那会是谁呢?宇文玄苍?

心神一凛,若是如此,更是不能随意说出真相,而如果玄苍知道她身陷囹圄,一定会来救她的!

她高兴了一会,可若不是玄苍……

她脑子有点乱,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天牢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传来狱卒热情的问候:“玲珑姑娘,怎么是你啊?”

苏玲珑,她来了?

她立刻扑到栅栏前,然而以她这个位置,根本就看不到门口的动静。

“玲珑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也不怕受到牵连,不过可要小心,有人既然敢谋害皇嗣,难不保也会对姑娘不利……”

“姑娘就多余来,这种地方晦气得很……”

“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妹妹……”苏玲珑的声音在四围的回音中显得极为动听。

“姑娘真是慈悲心肠。好在皇上只追究她一人,否则连累了姑娘,岂非……唉,姑娘走这边,小心湿了鞋子……”

自梁璇怀上龙嗣,倍受盛宠,而今虽然滑了胎,皇上却罢朝两日专门陪着她,所以连带她身边的人都跟着风生水起。

脚步声渐近,渐停……

狱卒的脸出现在昏暗中。

即便背着光,依然可见阴毒于瞬间取代了他脸上的谄媚。

“苏锦翎,景怡宫的玲珑姑娘来看你了。我可告诉你,别想使什么花招,也别想伤害玲珑姑娘,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神色瞬间又换回谄媚,对着被石壁挡住的人点头哈腰,目光却是下移,然后定在一处不动。

苏锦翎的视线中出现一个食盒,被一只手优美的拎着。不知在何处摇动的光线落在那绣着金线的袖口上,碎碎的亮。

那狱卒的目光亦随之上移,再次定住,嘿嘿一笑:“玲珑姑娘,小的不是信不着姑娘,关键是这里的规矩……若是我坏了这规矩,难保不有人……”

“玲珑明白,将军请……”

一个小小狱卒竟然被称为将军,着实令那狱卒受宠若惊,打开食盒盖子的手都颤抖了。

只草草看了一眼就连忙扣上,又故作陶醉状:“是玲珑姑娘的手艺吗?真是让人垂涎欲滴啊……”

“将军若是不介意,就请尝尝吧……”

那狱卒推辞不过,拣了块点心吃了,连声称赞,又回头警告苏锦翎,方心满意足的去了。

“玲珑,这是……”

苏玲珑急忙蹲下身子捂住苏锦翎的嘴,待听得那狱卒远去,方放开她,又将指竖在唇边,示意她说话一定要小心。

“玲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锦翎压低了声音,却不无急切的问道。

苏玲珑当即就落下泪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梁贵嫔自怀孕之后,整日里担心有人要谋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央着皇上开了只有妃以上等级才能开的小厨房,又自御厨房选了人准备膳食,补品之类则交给了她与欢燕这两个贴身婢女。

那日得了红花,她特趁人都睡了方跑到小厨房熬了。她还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用煎药的小银吊子,而是用了炖补品的盅,这样即便有人发现,也可以为璇贵嫔炖补品为由遮挡过去。

她想着这药一会喝起来肚子定然会很痛吧?然而果真痛起来……自怀孕后,她经常腹痛。实在忍不住,便离开了片刻,可是等她回来,那好端端放在炉子上的如意攒花云纹瓷盅不见了……

她遍寻不见,以为鬼怪作祟……她曾听说有个宫女与人私通后怀孕,弄来红花打胎,却不想数次被鬼怪弄翻了药碗。天昊有个传说,若是以外力堕下胎儿是会受天谴的。

她吓坏了,急忙躲回屋中。可耳边好像总有各式惨叫,她也不敢出门,只裹着被子发抖。

天明时分,欢燕忽然从外面跑回来,脸色惨白,一个劲摇着她的肩:“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你在说什么?”

“瓷盅里的东西是不是你弄的?”

她连连摇头。

欢燕目眦尽裂,竟流出血来:“我不会放过你!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她一个哆嗦惊醒过来……竟是个梦,然而就在此时,有宫女奔进来:“不好了,娘娘滑了胎,太医说是因为喝了红花,欢燕当场就被打死了……”

她神思飞转,迅速理清了这前因后果。

大概是欢燕见了她煨在火上的瓷盅,以为是璇贵嫔要的补品,或者是她意图讨好璇贵嫔所以煲了什么东西,于是就去借花献佛,却不想是红花……

272杀人灭口

她一身冷汗,又暗自庆幸幸亏有璇贵嫔的愚蠢,所以欢燕死了,这事就没人知道,她也可以保命了,然而忽然觉得身后有双流血的眼在盯着自己……

看来红花暂时不能用了,她应该找苏锦翎想想别的办法,可是一个时辰后,传来苏锦翎因为谋害皇嗣被投入天牢的消息。

当时她正在璇贵嫔身边伺候,听闻此言,差点将茶水扣到地上。

璇贵嫔的目光狠戾的扫了过来,衬着苍白的脸色格外的触目惊心。

她急忙跪倒在地,洗清自己和苏锦翎的关系,只言定是苏锦翎嫉妒璇贵嫔最近受宠,才出此下策,而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她知道梁贵嫔一定会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因为梁贵嫔早就觉得苏锦翎对皇上有“不轨之心”,所以前段时间才险些失宠,现在又谋害了她肚里的孩子……孩子是什么?是一个女人在后宫立足的根本,所以即便将苏锦翎千刀万剐也难以消心头之恨。

璇贵嫔本是密令天牢的人往死里折磨苏锦翎,怎奈皇上旨意提前了一步,所以她现在也只能咬牙切齿,却是更加痛恨苏锦翎。

苏玲珑在将罪名罗织在苏锦翎头上时也曾难过,可是现在的璇贵嫔就如同一只发了疯的母兽,随时会置人于死地,而自己才十八岁,还有没有完成的心愿,还有……太子……

也幸亏有了璇贵嫔,她才有了来天牢的机会……苏锦翎知道一切真相,万一……而且,谁能保证梁贵嫔会一直愚蠢下去?她必须……必须……

“我不知道,”她抽泣着:“都是你,众目睽睽之下去了太医院……”

苏锦翎气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

苏玲珑急忙捂住她的嘴,四下查看半天:“你别急,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只是你……”

苏锦翎挣开她,没好气道:“我知道,不能说出你来!”

苏玲珑急忙点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妹妹。你看……”

她打开食盒:“这都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犯了这样大的事,他们一准要糟践你,我怕你饿坏了,所以……”

苏锦翎怀疑看她:“你该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苏玲珑汪出两眼泪,嘴唇发抖:“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我怎么会毒害我的亲妹妹?若这真的有毒,我怎么敢让那个人动上一动?”

苏锦翎顿觉自己疑心太重,看着苏玲珑的委屈憔悴,叹了口气:“若是你也在这里关上这几日,就知道……”

“好妹妹,都是我不好。”苏玲珑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若是过了这一关,姐姐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苏锦翎纵然明白,心里依然是不满的:“也不知你为的什么。我在这里,想来你在外面也是担惊受怕的……只为了那个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的人,又不知能不能修成正果……”

苏玲珑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却又扯开唇角:“我想你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

苏锦翎拨弄饭菜的筷子一抖,立即望向她。

“你看,你刚一进来,皇上就下旨不准他们动私刑,还不是想保你一条命?虽然谋害皇嗣罪名颇重,不过你这不是也算破除了‘十子之乱’?”

苏锦翎表情微裂……这么说她还有功了?这条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苏玲珑依然很兴奋:“而且你人缘那么好,各位殿下都在为你四处奔走,跟皇上求情……”

玄苍……她心头一烫,立即埋下头,却有一滴泪滑落。

苏玲珑没有放过她的一丝细微:“关键你还救驾有功。这以功抵罪……”

“我什么也没做……”

“对对对,”苏锦翎急忙安慰:“所以只不过关上几日,而且说不准还能放出宫去,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待在宫里吗?”

“放出宫?”

“对啊,你想想,你‘谋害皇嗣’,呃,你知道的,这不过是个罪名,可是还谁敢留你在宫里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几日我可一直没少替你打听,我听说煜王……”她故意语气停顿,目露神秘。

苏锦翎果然神色迫切。

“煜王因带你出宫挨了二百廷杖……”

“什么?”

苏锦翎激动的抓住铁栏,导致声响巨大,已引得狱卒闻声而来:“玲珑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哄走了狱卒,苏玲珑扑哧一笑:“瞧你急的……”

“他……”

“煜王现在已经没事了……”

想到那夜他背上厚重的绷带……二百廷杖,怪不得连冰雪优昙也显得无力……

埋头膝上,忍不住小声啜泣。

“煜王现在为了你的事急得不行,不过你应该相信他的能力,你一定会出去的!”

看见她伤心,由人思己,苏玲珑也有些难过,可是……

“果真会出去吗?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应该很快的,我这些日子会一直帮你留心,一有好消息就来告诉你!”

“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这里有许多虫子,还有老鼠……”

苏玲珑嫣然一笑,然而也自觉笑容僵硬。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我早就想到了。你看看,这是驱虫驱鼠的药……唉,你把那食盒移开点,虽然这东西对人无害,可万一你恰好病了,我可就脱不开干系了,到时煜王还不得把我……阿嚏——”

她忽然打了个喷嚏,顿时药粉飞扬,直糊了苏锦翎一脸。

苏锦翎连连咳嗽:“我真不知道你到底要驱什么了……”

苏玲珑及时屏住呼吸又拿袖子挡了脸,仅露出的眸子划过一道精光,却于苏锦翎抬眸之际归于柔和。

她也“咳”得不行:“我这几日因了你的事担惊受怕,不小心就病了,你还怪我……”

苏锦翎只觉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却也没有深究,只道:“我前段时间回到烈王府,看见你娘了……”

“我娘怎样?”苏玲珑急急问道。

“她很好,就是惦记你……”

苏玲珑的神色有些黯然:“她生我的气,探亲|日都没有看过我……”

“想来今年就该来了吧?”苏锦翎忽然笑了:“若不是刚刚见你的样子极像你娘,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苏玲珑笑得极不自在。

“你多好,有娘惦记着,而我……”

“你看,你又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过段时间你若是出宫了,我都不知道要上哪去看你……”

二人又闲话几句,苏玲珑便要走了。

苏锦翎直见那铺在地上的影子自视线中退去方回到墙角坐下。

狱卒又将苏玲珑大大的赞美一番,而后,远处便传来牢门沉重的开合之声。

真的能出去吗?她望着栅栏边斜着的一线昏黄。

玄苍,你一定要快点救我出去,我怕我真的……

她又咳了几声。

那药粉好像沾在喉咙里,咽咽不下,咳咳不出,分外难受。

温度又上来了,她有些昏沉,临闭上眼睛时,想到宇文玄苍对她说……等你办完那件事,我就去接你。

如今真有点后悔那夜没有听他的话。

唇角勾上一丝无力的笑。

玄苍,你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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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玲珑直走到无人处方站定。

僵直的手一松,食盒便掉在地上。

一同落地的还有她。

她跪在地上,身子不住发抖,即便她抱紧了臂,依然抖个不停。

她在怕什么?

她错了吗?

不,她没错!

还记得六岁时,因为将父王姬妾的一块玉佩偷出来送给苏锦翎,导致她被母妃冤枉,险些被打死,当时自己勇敢的说出真相,却被母妃打了一记耳光……

她摸着脸颊,仿佛那火辣疼痛依然存在,耳边再次响起母妃冷冷的声音:“玲珑,记住,即便你做了什么在别人看来是不合理的事,也永远不要承认,因为只要做了……便是对的!”

母妃说过许多话,可不知为什么,唯有这句深深印在心里,在日后的岁月中不断提醒自己。

是,她没错!

她咬紧了牙,努力站起。

腿依然在打晃,却是开始向前迈进了。

步青云踩着枝叶筛下的光斑,轻缓而有节奏。

苏锦翎,当年若不是我,怕是你早就死了,而今,只是还你欠我的……

况且药是璇贵嫔给的,要你死的人是她,不管谋害皇嗣的事你是否承认,此番你都要死!我不过是帮主子做了事……身为下人难道不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当初你不是也为了救煜王身犯险境?

我们都有心爱的人,都想与之在一起,而能在一起的先决条件便是……活着。

况且,我怎么能允许我的心爱之人心里有个你呢?怪只怪你太不小心,太易轻信别人。

苏锦翎,若是有来生,但愿你能做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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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痒麻自指尖爬至手背,直往袖中窜去。

苏锦翎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急忙捋起袖子……

昏暗的光线下,正见一只无数只脚的长长的黑虫子没入衣袖。

273供认不讳①

她一声惊叫跳起来……

惊叫?

不对,她怎么叫不出声来了?

她怔了半天,努力的要发出声响,却是连一星半点的叹息都发不出。

她捂住喉咙,惊恐万分。

怎么会这样?

忽的就想起那飘飞的粉末……

“……你看看,这是驱虫驱鼠的药……唉,你把那食盒移开点,虽然这东西对人无害,可万一你恰好病了,那我可脱不开干系了……”

会是她吗?怎么会是她呢?自己已经决定帮她保守秘密了,她怎么会……

不可能,不论怎么说俩人也算一起长大,入宫后亦多有扶持,她怎么能忍心对自己下毒手?

她跌坐在地,将自苏玲珑出现在天牢到离开的情形仔细想了数遍,亦没发现丝毫破绽,唯一古怪的就是那粉末……

如果真的是她,那她的演技也太高明了。可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突然失声?而明天,慎刑司就要来提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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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六月初三,三法司就六品安人苏锦翎谋害皇嗣一案的审理及建议判决结果由慎刑司呈录当今圣上。

“六品安人苏锦翎,幼承祖训,然而心术不正,恃宠而骄,谋害皇嗣,罪不容诛,理应诛灭九族。然念及其父苏江烈征战沙场,数立奇功,其兄亦是朝廷栋梁,且并未参与谋害事件,苏锦翎本人亦尝救驾有功,遂苏氏一族免于株连。然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苏锦翎大逆不道,必严惩不贷,以张公正,以警世人。顾应予以凌迟之刑,以祭死者,以儆效尤……”

奏折陈于九龙案上,只待皇上玉玺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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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匹烈焰宝驹如火箭一般飞出天栾城,直奔西山寝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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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府内,宇文玄苍端坐在太师椅上,臂搭在紫檀案几边上,两指有节奏的敲击着几面。

琉璃屏画的灯盏透过层层帘幔映到他脸上,帘幔轻摆,将那光线摇动得暧昧不明,于是他的神色更是朦胧在阴沉之后,难辨喜怒。唯有一双眸子微眯,却连往日的寒光亦是尽数隐去,只似一动不动的望着某个地方。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先前她还只是怕,怕老鼠,怕虫子,总是惊叫,然后被泼水,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想来也知道不会有人帮她。慎刑司的人来审,她也是不说话,自是什么都认了……”

原本还算镇定,可是这会,宇文玄朗的声音开始颤抖。

“她可能是觉得过了这么长时间,咱们也没有人去看她,所以……”

所以心灰意冷,然而现在,谁敢去看她?且不论谋害皇嗣是否大罪,关键是“十子之乱”……

但凡知道苏锦翎为人的,都会认为她绝不可能干这种事,除非是……为了某个人。所以谁胆敢这个时间出现在天牢,谁就有可能被认定为幕后主使。

苏锦翎与煜王种种,已是尽人皆知,虽冷淡了一段时间,然而煜王为了带她离宫探母擅违宫规之后又主动领罚并将她的刑罚也一并受了再次掀起轩然大波,如此,谁还会认为二人再无瓜葛?如此,谁会不认为苏锦翎铤而走险不是为了煜王?

抓了她,却不杀她,又故意放出她在牢中遭难的风声,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开审,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引鱼上钩?

所以,没有人敢为她活动,只烈王长跪朝阳殿外,却是一言不发,昏倒了,再由苏穆风顶上……

然而皇上始终未召见二人,倒是太子,这阵子上蹿下跳的连声保证谋害皇嗣一事绝对与苏锦翎无关。这般信誓旦旦,一是情之所至,可难道不也是一种自保?因为“十子之乱”最大的受害者恐就是太子,若是他说苏锦翎无罪,自然容易让人怀疑到他身上,可谁又会将自己推进火炕呢?所以太子的声势最近是水涨船高。

有人按兵不动,有人暗度陈仓,只苦了苏锦翎……三日后,午门外……

那个女孩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曾几何时,他是非常希望她消失的,也曾意图用银针结果了她的性命,因为她是四哥心心念念的人,他早就预感到四哥会为她坏了许多事……婚礼上的不告而别……不顾性命安危为她铸就白玉莲花……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共唱一曲,情意尽显……明知皇上对她的心思还要带她出宫……尚未愈合的背伤……今后不知还会怎样,而在听说苏锦翎因为谋害皇嗣一事入狱,四哥一直表现极为镇定,他知道四哥在观察,在等待时机,然而那封处决的奏折现在就静静的等待盖玺其上……

皇上也定然在犹豫,然而事已至此,苏锦翎的供认不讳让皇上不杀她不足以维护法律刚正。皇上,在私情与国事之间,永远是国事为重。

指尖敲动几面的声音极轻,却是极重的落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四哥此刻在想什么,他只担心四哥会在情急之下惹来杀身之祸。若是四哥能挺过这一关……苏锦翎死了倒是好事,日后四哥便会心无旁骛,大业得成就在眼前。

可是为什么每每想到她的死心里会这么难过?他不是也曾想亲自结果了她的性命吗?四哥婚礼那日,她在电闪雷鸣中昏倒,四哥将她托付于他,他的银针距离她的定心只有一寸……可是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所以至今仍时有后悔,亦时有庆幸。

她全不似罗筠笙,永远是温淡如水的感觉,与之相处,平和自然,而她……看见她心会乱,不见她心会空,知道她对四哥的深情与眷恋,他一面开心,一面彷徨。

他有时还很烦她,想着如果没有她自己也就没有这么多不自在了,而且因为她的存在,自己在面对四哥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的心虚。

他是怎么了?

他唯一认清自己的一次是在地道内,他送她去煜王府见四哥。蓦地希望地道永无尽头,一任他们就这样走下去,或者迷了路,他与她能多相处一会,他甚至想如果她被吓哭了,他该如何安慰她。

他拼命驱赶心底的杂念,讲起曾经的童年,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四哥对他恩重如山,她是四哥的女人。

可是在火把掉落之际,在四围骤然陷入漆黑之际,他忽然心中一片空白,待清醒之际,已是抱住了她,在将自己亦是被震惊之际,吻了她……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依然觉得唇瓣间留着她的淡淡余香……

有些东西想要回避却愈见清晰,他终需坦诚面对自己心乱之由。四哥明察秋毫,应是知道他的心思吧,却是从未言及。

那地道中的一瞬已成过往,他在不断忆及之时亦恨她乱了自己的心境,让他无颜面对四哥……若是没有她就好了,他再次默念。

而今她真的要消失了,他怎么会这般慌乱?他跟四哥提起这些,是想让四哥以身犯险吗?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恐怖的想法?

烛影微摇,帘幔轻摆,再次迷了宇文玄苍的神色。一道暗影自脸上滑落,那冰冷的唇角竟好似在笑……

“心灰意冷?自寻死路?她怎会?”

是啊,她怎会?玉秀山初见,他问她有何打算,她说……活着,而后加重语气……好好活着!清心殿上,冒犯龙颜,却坦言自己怕死,惟愿活着,进而好好活着!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人,这样一个对生命有着强烈热爱之人,怎会对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供认不讳?

她说过,怕死,是因为心有所念,因为心有所念,才会更渴望生存。

难道他不是她的心中所念吗?

他收回手指,牢攥成拳。

宇文玄朗一瞬不瞬的将一切收入眼底……四哥,莫非是有了什么主意?

“供认不讳……是怎么回事?”

“问什么也不答,自是默认,而当刑部问及‘是否只是你一人所为’,她依然没有开腔。”宇文玄朗不禁发怒:“我倒想知道,她要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但见宇文玄苍的目光冷冷的移过来,他顿感心虚:“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是……清宁王?”

宇文玄苍冷笑:“你以为宇文玄逸会让她冒这样大的险?”

他霍的站起身,移步向前,在看到那张隐在帘幔中的檀香木大床时,想到那夜她对他说……玄苍,我今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眸光微闪。

锦翎,若是知道你今日会深陷险境,那一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回去!此番若是能救你脱离苦海,定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身边!

数日前的那场雷雨……锦翎,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独自忍受苦难!

他深吸了口气,快速组织事件的来龙去脉,心思在宇文玄朗方才那句“她要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止住。

最近苏锦翎的确有些古怪,她只说她有事要办,还不是她的事,却又是一件必须由她去办的事……

274供认不讳②

一点点的串联起此前的点滴。

那么那件事便极有可能是导致她身陷囹圄的祸端了?

“四哥,”宇文玄朗上前一步,有些犹豫的开了口:“会审时,她好像已经病了,浑身无力,连跪在地上都要人扶着。再这样,可能坚持不到……”

宇文玄苍宽肩一震,头却未回:“不会坚持很久了……”

“四哥是要……对了,那天审完后,她跪着的地方出现个字,好像写了许多遍,方磨破了手指留下印迹……”

“什么字?”

“一个‘王’字。”

“‘王’字?”

“是,不过宫里姓王的人众多,一一查起来很费劲,而且也不见她和谁走得近,所以我觉得她这个‘王’字应该指的就是某个王爷,只恨她识不得许多字……”

“你还是怀疑清宁王?”

宇文玄朗凝眉不语。

宇文玄苍轻笑,望向窗外。

一弯弦月正静静的挂在夜空,银辉轻洒。

那个人是不是正快马加鞭自西山寝陵赶回?

说不清心里的滋味,竟是有几分欣慰。

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们曾经成为敌人,为了同一个敌人,他们曾经并肩作战,为了同一个女人,他护了自己,自己也曾救了他,然而那个目标和那个女人,决定他们只能是对手,而今又是为了同一个女人,竟是要再度携手吗?

“这些日子,当真没有让人进去看看她吗?”

荷包在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上浮凸的花纹,眼前便清晰的浮出她的样子,却是好像有些幽怨的看他。

病了吗?也幸好是病了,也幸好是浑身无力,也幸好是“供认不讳”,否则那些刑罚……

掌蓦地将荷包攥紧。

“我没敢,不过听说她的姐姐苏玲珑去过……”

“苏玲珑?”

“是。真是患难见真情,以往倒不见她们姐妹如何来往。还有烈王,我怀疑他晕倒是假,预备去劫法场是真……”

“我记得苏玲珑是璇贵嫔身边的人……”

“是啊,所以才难能可贵。”宇文玄朗连声啧啧。

宇文玄苍眯起眸子:“她去干什么?”

“自是送饭食探望,而且狱卒也验了,并无问题。”

宇文玄苍冷声轻笑,再无一言,摩挲着掌心荷包,眸中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寒光……

苏玲珑……玲珑……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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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将那堆珠宝晃得更加耀眼,于是衬得摆在最上方那个物件更显黯淡。

他却单单拣了那物件,放在掌心,又举到眼前,唇边衔一抹淡笑。

“你还有这心情?你还笑?”宇文玄铮急了:“你要再没个主意,我就要去劫狱了!”

“劫狱?岂不是坐实了她的罪名?”宇文玄逸放下了手,却仍牢牢握着那木雕。

她果真还留着……

唇角笑意愈深。

“你……”宇文玄铮气急:“你不管我管!”

说着,抄起长刀就要破门而出。

“玄铮,还是小孩子脾气!”宇文玄瑞摇着扇子摇头晃脑。

眼前寒光一闪,颈子上已是一凉:“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

“玄铮,你是不是敌我不分了?”宇文玄瑞吓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谁想害她,谁不去帮她,就是我宇文玄铮的敌人!”

说着,架在宇文玄瑞脖子上的刀抖了抖,当即就割破层皮儿,利刃顿时镶上一条鲜艳的红丝。

万分爱惜自己的宇文玄瑞顷刻瞪圆了眼,又无计可施,只得合拢扇子一点点的往外敲着那刀刃:“你看看你,你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一边说,一边拿眼往宇文玄逸那瞄,琢磨着这刀若是架在清宁王那漂亮的颈子上会是怎样的效果。

宇文玄铮眼睛泛红,隐在袖中的拳头轻微战栗。

拳头里是一只琉璃鸭子,他在骑射大赛上射中送了她,他自己都忘记了,却在那堆从侍卫手上抢来的首饰里发现了。

她竟是留着,与她所最珍视的宝贝放在一起,还有那个皮影,也整齐的存在匣子里……

他怒吼一声,将刀狠狠掷到地上,拔步就走。

那刀一跳,险些削中宇文玄瑞的腿。

他惊叫着跳到一边。

“玄铮……”混乱中,宇文玄逸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视线却仍旧不离那木雕:“既是去劫狱,不带上武器怎么行?”

宇文玄铮猛的回过头来:“你是说劫狱可行?”

宇文玄瑞正拿冰雪优昙紧急的抢救他的脖子,却不忘摇头叹息,感慨自己这个八弟的天真。

“顶多我再费一分心力救你出来就是了……”

宇文玄铮眼一亮,一步跨上前来:“你是说,你会去救她?”

宇文玄瑞脑袋摇晃的幅度略大,结果抻了伤口,龇牙咧嘴:“我说玄铮,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你六哥就算不救谁也得救她啊!当然,她这事就像滚烫的山芋,谁插手谁麻烦,你看煜王那边都按兵不动呢……天啊,他该不是幕后主使吧?否则苏锦翎……她怎么敢这么大胆?”

宇文玄逸狐狸眼一勾,宇文玄瑞便觉自己这个推测着实不妥,可是……

“的确,她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那么究竟是谁让她顶上了这个罪名,还供认不讳?”

宇文玄瑞转转眼珠:“依你这么说,能让她做出巨大牺牲的也只有个宇文玄苍了……”

见宇文玄逸的狐狸眼又乜过来,急忙道:“当然,你也能……”

紧接着心神一凛:“当然,你也不可能让她以身犯险……”

宇文玄逸冷冷一笑:“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能让她做出如此牺牲的定是她所看重之人……”

“除了宇文玄苍我还真想不出别人,”宇文玄瑞合拢扇子敲着脑袋:“烈王?可是他谋害皇嗣干什么?就算想要谋朝篡位也得冲太子下手啊。苏穆风?他倒是有点像,不过他那么宝贝这个妹妹,怎么会……哎呀,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人,她平时接触的人也实在是少。天啊,若说再亲近一些的就是……父皇,啊,难道是父皇……哎呀,罪过,罪过……”

正在屋中踱步的宇文玄逸立住脚步,略偏了头,眼角斜挑,唇角微翘:“你还忘了个人……”

“谁?”

“苏玲珑。”

“对哦,可是平日并未听说她们有怎样的来往……”

“这次苏锦翎入狱,去看她的只有一个苏玲珑。”

“苏玲珑可是璇贵嫔那边的人啊,说句不好听的,梁贵嫔现在就像只疯狗,见谁咬谁,那日当场就把叫欢燕的宫女给打死了,若不是她是受害者,我真怀疑她在杀人灭口,现在景怡宫的人个个噤若寒蝉,可是人家苏玲珑……啧啧,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亦不愧为烈王之女!”

“患难不假,真情……还有待考证。”

“我说玄逸,你现在可是有点草木皆兵哦。”宇文玄瑞挤挤眼。

“六哥,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宇文玄铮略有犹豫。

“你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怎么不想想当架不当架?”宇文玄瑞愤愤然:“还不快说?否则……”

宇文玄瑞本想说“否则我就把刀架你脖子上”,但见宇文玄铮眼睛一瞪,立即改了口,连神色都妩媚多姿了:“否则你六哥就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

心里嘀咕,看我这皇兄当的,看我这王爷当的……

宇文玄铮皱皱眉:“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她的确供认不讳,却是在地上写了个字……”

“字?什么字?”宇文玄逸眉峰一挑。

“好像是个‘王’字,不过写的歪歪扭扭,还血迹模糊……”

“用了刑了?”宇文玄逸忽的转过身来,目露森然。

“没有没有……”

宇文玄瑞急忙上前安慰……这清宁王平日温润如玉,可若是疯起来还不得现在就去把天牢给拆了?

“什么刑也没用,我都帮你关注着呢。皇上早下了旨,不让动刑,也就是那群狱卒没事找她点麻烦,却也不敢把她弄死。她是遭了点小罪,可是我保证,她还好端端的活着……”

“她病了,”宇文玄铮红着眼:“浑身无力,审讯的时候是由两个人扶着才能勉强跪在地上……”

宇文玄逸忽然笑了,恍若夜花悄绽,风华万千,然而却是冷意森森。夏夜闷热,却无端端的让人不寒而栗。

“别生气,别着急,没事,没事啊……”宇文玄瑞连忙摸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又瞪了宇文玄铮一眼……多嘴!并示意他赶紧说两句宽心的。

宇文玄铮别过目光,看着脚下反射寒辉的长刀。

宇文玄逸于西山为母守灵,纵然他什么也没有交代,只在临走时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他便知道六哥在担心什么,于是他始终提防着太子,可不曾想……

西山闭塞,宫里的事是传不过去的,尤其宇文玄逸一片孝心,他也不忍打扰,虽然他一直很想找六哥回来,于是他竟然开始寄希望于煜王,可是……

煜王在等什么?难道他也害怕一旦出手会将众人的怀疑引到自己的身上?

275死而后生

而慎刑司的奏折递上龙案,他再也等不得了……

清冷的月光下,那个冰色的身影在他前方疾驰,即便他打马追赶亦是越落越远。

一路上,无任何交流,只有急促的马蹄声踏碎碧草幽花,踏碎虫声呢喃,直到现在还重重的踏在他心上……

“我不想让她死!”他声音极低,却字字铿锵。

宇文玄逸轻轻一笑:“只有先置于死地……而后生……”

那二人齐齐望住他:“你是要……”

他望向窗外……

夜将尽,月已偏西,清光蒙蒙。

宇文玄苍,这样的夜晚,你是不是也同样无眠呢?

你大概也没有想到,因为她,会将我们再次牵系到一起。命运注定我们只能是对手,却又让我们几次三番的同仇敌忾,而这一切,皆是因了一个人。

但愿,与你再无交集……如果只能因为她才会有这种交集的话……

笑意愈深。

隐在敞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个木雕。

锦翎,数日前的那场雷雨我又错过了,然而今后,我绝不再错过!

“‘王’字……”他似是无意的念道。

宇文玄瑞接了他随意的一瞟,当即打了哆嗦:“你该不是连我都怀疑吧,这宫里的王多了,你还是清宁王呢,怀疑我还不如怀疑宇文玄苍,再说,这王更可能是个姓氏。你等着,明天……不,一会我就把天栾城所有姓王的都找出来交到你手上,不过……”

他嘿嘿一笑:“你原在西山,本应守一个月的,现在突然回来,还要插手此事,你不怕父皇……”

宇文玄逸淡淡一笑,笑意森冷。

他转了眸子,继续望向那渐渐淡去的弯月。

“王”字么,还可以是……

苏锦翎,在我找出那个人之前,在我让她心甘情愿的承认陷害你之前,请你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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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黑,不,还有一点光亮,可是怎么那么暗,怎么距离我那么远……

苏锦翎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意识急切的要追寻那一抹光亮,可是连眼珠的转动都那么费力。

难道连轮回都是这一个圈吗?前世的她最后得了绝症,只能无力的等死,而今世的她竟然又要再次体味这种无能为力,如果早知会如此,又何必走这一遭?

苦笑。

她就算再蠢再笨如今也想明白了,导致她今天陷入如此境地的不是别人,就是苏玲珑!

是啊,谁不想活着呢?只有活着才有实现心愿的希望,只有拥有了希望才渴望活着。

她理解,可是她无法想象苏玲珑怎么会这么狠心,自己是想帮她的啊。

或许真的是她太傻了,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她至今没有参悟透,结果屡屡犯错,如今终于害了自己。皇上曾说过,大浪淘沙,剩者为王。而她,就是被淘掉的小沙子。

分不清日夜,好像睡着,又好像清醒,只听狱卒对明日的凌迟之刑津津乐道。

他们讲得很惊悚很兴奋,于是在她前世对这种酷刑的字面了解的基础上又泼了一层血淋淋。

像她这种罪大恶极的,必须要割上一千片才允许断气,由外向内,均匀切割,血肉排在盘子上供人取食……

她本应该是打个哆嗦的,可是她连打哆嗦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本应该是害怕的,害怕就会心跳加速,可是她的心只不太猛烈的弹了一下就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那莫名其妙的药粉,她只不过不小心吸入了一点点……先是失声,而后失力,可为什么感觉不消失呢?她清楚的感到有虫子爬过她的身体,钻进她的衣裳,小心翼翼的品尝着她这个美味,可是它们没想到,自己也会中毒,那或冰凉或滑腻或粗糙的身体贴在她的皮肤上,或瑟瑟发抖,或一动不动。

她有反胃的感觉,却无呕吐的力气,连胃也罢工了。

还是老鼠聪明,它们拿凉凉的鼻尖摩挲着她的指尖、脸颊来试探她的死活,毛茸茸的胡子刺得她发痒。有的则拖着长长尾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更大胆的还与她对视。

天牢的墙壁和门皆很厚重,隔绝了外面的声响,但她知道,这期间一定下过一场暴雨,且雷电交加,因为体内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再次以强大的精神和力量在东冲西撞,她看着自己的四肢在这种冲撞下小范围的弹动着,极为诡异,且那种撕裂的痛楚……应是不亚于凌迟吧。只是它为什么不真的冲出去呢?那样她就彻底无知无感了。

死到临头,已没有关于羞耻的定论,她只是怕,怕疼,怕眼睁睁的看着那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点点的剥离……

苏玲珑,你还是不够狠,你为什么不直接毒死我?不过也对,若是我在你走后便死了,难免被人怀疑是杀人灭口,更是要找出幕后主使,便有可能找到你头上。还是这样多好啊,你让我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写,只能“供认不讳”,于是,一切便都了结了。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在事情发生以后才想明白此中关节?她恨,简直是怒火万丈,恨不能即刻说出一切真相。可是没有机会了,有谁能体味无法言语心中的痛恨与冤屈的悲哀吗?就像是对着人群大声控诉自己遭受的迫害,却无人去听,无人相信,而且人们的脸上还挂着嘲讽笑意。那种憋闷与愤怒,穷尽世间所有词汇都难以尽述。她曾想,若是灵魂可以出窍,定是要捉住苏玲珑报仇雪恨。可这药真厉害啊,一天天的消磨着她,竟让她的恨意都渐渐无力了,然而想要活下去的意识却是那般强烈。

那日三法司会审,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却是调动全部力气想要在地上写下苏玲珑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否在动,她只是好像在用意识写一个字。

只可惜时间太短了,那位红袍大人还“可怜”她体弱无力,问了几句,便让她画押了事。

指抬起的时候,她看到那上面正渗出血迹,而地上只有个歪扭不成形的“王”字。会有人看到吗?可看到又如何?会有人知道她想说什么吗?

她被拖走了,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字,看着它渐渐变小,消失……

她想活,想活啊!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还有许多话没有说。许多次,她都很想对宇文玄苍说那些从电视上从书里看来的情话,却是不好意思,只在心里来回翻腾,若是再见了他,定是要说出来,可她还有这个机会吗?

玄苍,你在哪?你是不是也怕受到牵连所以不敢来看我?

一点温热滑落眼角,她清楚的听到它滴在柴草上的轻响。

不过也好,若是你因此受牵连,我就是死了也会难过的,可是……我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啊?

不,还是不要见了,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不如就这样死了,让你永远记得我好看的样子。

可是,我还是想你的啊……

泪一滴一滴,接连成串。

竟是连呼吸都困难了,也好,就这样死了,也省得明日的痛了。

那只蹲在她胸口的大老鼠往前挪了两步,仔细看她,然后蜷在她颈窝处取暖,还觉得不够,咬开领上的盘扣,钻了进去,却好似怕她赶走自己一般,露出尖利的牙,向她示威。

她苦笑,至于吗?如今我还能做什么?

牢门沉响,好似有人进来了。应是亮了腰牌,于是狱卒连声都没吭。

于是,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向这边移来,长长的身影铺于昏黄中,铺在阴暗的地面上,一点一点的深入她的视线。

是两个将自己蒙在漆黑中的人,就连头上都扣着与这个季节极不相宜的风帽,脸亦是捂得严严的,乍一看去就像两个鬼影。

她的确是惊恐了一下,然而她知道,依她现在的状况,目光定是格外“淡然”的对着这个意外。

狱卒拉长了调子:“苏锦翎,明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现在宫里的侍者要来送你一程。有什么就吃什么吧,可别做饿死鬼哦……”

原来是“送行”的人,怪不得这身打扮,是想让她尽早适应那边的环境吗?

锁开,链落。

两个人走了进来。

那只大老鼠竟是不怕人的,见有人来,立即龇牙尖叫,发出警告,意图捍卫自己的领地。

“估计要二位公公白费心了,她现在如同废人一个……”

一黑衣人微偏了头。

那狱卒像是被什么吓到一般,忙低了头:“二位公公先忙着,属下告退……”

待狱卒走远了,那黑衣人方转过身子,对她冷冷的打量着。

她闻到了饭香,不由自主的将眼珠艰难的对准那食盒,却始终咽不下喉间的口水。

“吱……”

她只听得一声尖叫,而后盘在颈上的大老鼠就掉下来,仿佛没了气息。

紧接着,还未等她努力调整视线,又是几声尖叫,围着她的老鼠似乎纷纷丢了性命。

她终于望向那二人,他们亦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只可惜他们包得太严实了,她根本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276难逃一死

然而余光却看到一团血肉模糊,唯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证明它此前的身份。

意识中瑟缩一下。

他们该不是来结果她的吧?难道是谋害皇嗣一事有了进展?于是苏玲珑狗急跳墙要杀她灭口?

心底急切,目光却是淡然无神。

她眼睁睁的看着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近,蹲下身来,似是在打量她。

她依然平静的呼吸着,目光依然淡漠。

然而那人却忽然捉了她的腕子……

脉门似是被紧紧一扣随即松开,于此同时,她好像看到对方隐在黑中的眸子划过一道可怕的光芒……

可笑,包得这般密不透风,怎么会……

可是她就是觉得他的目光移过来,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而后……

他竟然扶起她,可是就这么一动,从她领口处便滑出一条僵硬的虫子,她只来得及瞄一眼,那虫子便在她这一瞟的瞬间化为粉末。

他抱住她……

他要干什么?

她开始紧张,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呛得她想要咳嗽,可是如今的她怎么咳得出来呢?

没事的,他是公公,不会怎样的。

她安慰自己。

然而自那人肌理间发出的轻响和震颤却令她愈加害怕,可是她为什么觉得……觉得这个怀抱如此熟悉,好像是……不过玄苍身上从来没有这么浓的酒气,而且如果真的是他,难道不是要救她出去吗?

“快点,没有时间了……”

另一黑衣人低声道。

怀抱骤然一滞,然后她看到一只手探进漆黑的衣襟,自里面掏出只墨色的小瓶。

裹着黑布的手紧紧攥住,犹豫良久,方启开瓶盖。

一股异香扑鼻,仅是闻了一下,已是神思恍惚。

“快点!”那黑衣人又催,而后尖声尖气的说道:“好歹吃点,这可是你在阳间的最后一餐了,咱家也是没工夫跟你耗着……”

小瓶渐渐移到唇边,她仿佛看到那飘出的香气都是诡异的黑色。

眼角的神经抽动一下。

果真,事情败露,她这是要被杀人灭口!

她想要挣扎,却也仅仅是想而已。

她毫无力气,甚至连眼珠都无法再转动一下,只能感觉一点冰凉滑入口中,直接入喉,紧接着,仿佛蔓延开无数寒气,一点点渗入五脏,渗入骨髓,她甚至能感到肌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整个人在变冷,变僵,最后,竟是连意识都仿佛冻住,只余唇角滑出一丝温热……

她的眼睛只是直直的瞪着前方,看着一切渐渐陷入黑暗。

在光亮彻底消失的瞬间,她好像看到那人俯下头,在她耳边轻轻的低低的说道:“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这句话……这个声音……

长睫骤然一颤,却是耗尽了最后的热度。

眼睛就这样一瞬不瞬的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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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紧紧抱住她,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滴在她半开半合的眼边,可是她再也感觉不到了。

“快走,一会就来不及了!”

宇文玄朗急声唤道。

宇文玄苍不动。

宇文玄朗气得上前拉他。

走廊深处,狱卒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宇文玄朗背对门口,却已是银针在手……

脚步声渐进……

再用力抱她一下。

她的头软软的搭在他肩上,像个熟睡的孩子。

“锦翎,好好睡吧,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等我……”

“二位公公,怎么样?她还是不肯吃吧?”

“是啊,看来只能过后多烧点元宝蜡烛了……”宇文玄朗转过身子,挡住狱卒的视线。

“蛇蝎女人,喝风去吧!”

话音未落,余光却瞥见这位很好说话的公公似乎身子一抖。

那狱卒尚不知就在前一瞬,他已与死神擦肩而过,于是还在拣最狠毒的话说。

宇文玄朗急忙将话题转移,否则他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制住宇文玄苍那已经被苏锦翎的惨状刺激到几近崩溃的疯狂。

出了天牢。

清冷的月色下,那个隐在密林深处的黑色身影仿佛是一团化不开的黑冰,连声音亦是冰冷。

“待事情结束,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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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还在犹豫吗?”

贤妃衣装整齐的立在珊瑚长窗前,望着天边的晨光初现。

“是,那折子还搁在龙案上呢。”严顺小心的瞧了瞧贤妃的神色。

贤妃一夜未眠,脸色在淡青的晨光下异常清冷。

“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话音似是带着一丝冷笑。

“皇上大概是顾念她的救驾之功,毕竟她是烈王之女。这事也只能怪烈王,当时夏丞相和方太尉竭力让皇上封赏,是烈王坚辞,否则……”

“否则就可将功抵罪?”贤妃的目光冷冷的扫了过来。

严顺心神一凛,急忙垂头躬身:“谋害皇嗣,罪不容诛!奴才的意思是至少能让她得个痛快的,烈王心里也能好过些。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纵然皇上压着折子不批,可是天昊祖训规定,一旦遇到皇上难以决断之事,若是超出十日,一律由三法司做主,所以今日那丫头是难逃一死……”

贤妃轻哼一声,继续望着那渐亮的天色。

严顺依然躬身而立,掌心后背已全是冷汗,地毯上的富贵连绵图案在眼前渐渐模糊。

那个丫头终是要死了,打她进入雪阳宫他就有这种预感,实是因为她的性子太不适合这后宫,而竟是拖了两年,也是她的幸运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毫无谄媚或是敬畏的唤他“严总管”了,再也没有人在大夏天为他早早备下枇杷叶来消身上的痱子了,再也没有人总像对待父亲一般的敬爱他了……那句话,她只说了一次,可是他却已经开始有所期盼,期盼她出宫时带上自己,不让他受孤单无依之苦。莫名的,他相信只要是她说的,便一定会做到,可是……

这样也好,那就是个让人操心的丫头,日后还不知要摊上什么罪过,此番就是遭点罪,他已私下打点了行刑的人,让他们事先给她灌点麻汤,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丫头,严总管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但愿你来世……

“娘娘,娘娘,不好了……”

严顺的徒弟小轮子从门外飞奔进来。

“娘娘,苏锦翎已暴死狱中……”

贤妃身子一震,立即凌厉的看向严顺。

严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圣明,此事绝不是奴才所为,望娘娘明察……”

贤妃一瞬不错的打量他半天,方收回目光,眯起眼睛:“我想你也没那么蠢!不过你和她私交深厚,现在怕是庆幸不已吧?”

严顺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他不敢抬头,怕泄露心底的喜悦。

的确,丫头死了,可是这种死法不是好过身受千刀万剐?可是究竟是谁……莫非情况有变所以幕后主使出手了?其实他曾经很担心却又很希望贤妃下手,因为她现在是那么迫切的想要除掉苏锦翎,然而纵然计划再天衣无缝也难保不留下蛛丝马迹,而且苏锦翎注定要死,又何必急于一时而使自己深陷险境?贤妃是个聪明人,苏锦翎这个突发事件无疑让她成了得利渔翁。可此番万一真的是事情有变,苏锦翎岂非死得太早太冤了?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她能做出谋害皇嗣之事,可是……

这苦命的丫头!

“死了?”贤妃的语气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是,提刑官都去了,确认死亡无疑!”小轮子连连点头。

“应是真的,”严顺连忙开口:“三法司会审那日她已是有些不对劲了,这又听说是凌迟,怕是……”

“锦翎姑娘不是病死的……”小轮子连忙道。

即便到现在,小轮子还是习惯尊敬的称苏锦翎为“姑娘”。

过年时,家里曾捎信给他,说哥哥打伤了人,被人勒索,否则就要送官。

他家一向贫寒,就是为了哥哥他才被迫入宫当了太监,而对于他这个低等的太监,一个月的月例不过是二两银子,哪拿得出那么多钱?

当时他急得就要偷东西出去卖了,是苏锦翎及时发现,制止了他,还掏出自己的体己钱,告诉他不必忙着还,还将他引荐给严顺当徒弟……

苏锦翎出了事,他差点去御前喊冤,严顺拦住他,又不说原因,他只得一日三趟的去天牢打探消息,却不想……

“锦翎姑娘不是病死的,是被毒死的!”

“毒死?”

“毒死?”

贤妃和严顺不约而同的惊叫出声。

“是,提刑官已经验明了……”说着话,眼泪却已掉了下来。

严顺急忙挥手让他出去了。

殿中沉默良久。

“依你看……”

“娘娘,这怕是杀人灭口!苏锦翎她怎会……”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替她说话?”

“奴才不敢……”

“本宫倒是觉得皇上情知事情无转圜之地,于是派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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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死不安生

“娘娘所言极是,如此至少可保她个全尸,毕竟她也有救驾之功,皇上并非是不念旧的人。但无论如何,这回娘娘终可放心了……”

贤妃唇边的笑意尚未扯开,又有一小太监飞奔进来,附在贤妃耳边……

严顺垂下眸子。自他开始怀疑是贤妃害死了璇贵嫔肚子里的孩子又嫁祸苏锦翎被她发觉后,贤妃就明显的对他不信任了……

“什么,老鼠都死光了?”贤妃失声惊叫。

“是啊,”那小太监见她自己喊出来也就不再隐瞒:“血肉模糊,到处都是……”

贤妃的眉心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白:“如此,倒不像是……”

她语气一滞,那小太监知趣的退下了。

贤妃在殿里缓慢踱了几个来回,陡然立住脚步,盯住严顺。

严顺正拿余光瞟她,见此情景,急忙不动声色的敛了目光。

“严顺,依你看……”

“奴才不知……”

“哼,”贤妃冷笑:“既是‘不知’,又怎会知道本宫要问什么?”

严顺继续沉默,心里却浮出一个人来,只是……他那般喜爱苏锦翎,又怎么会……

或许正因如此,才不忍她受苦,所以……亲自下了手!

想到这,仿佛看到一双冷锐的眸子在眼前一闪。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若真如此,那么那个陷害苏锦翎的人怕不仅仅是只得一死这般简单了,煜王的手段……用“令人发指”来形容亦只是“管中窥豹,仅见一斑”。而且若无皇上旨意,哪个敢带毒药入狱残害罪犯?查出就是死罪!如此,是想证明真凶另有其人逼皇上彻查此案吗?

贤妃也不在追问,只似自言自语道:“这个苏锦翎死的还真让人不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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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你们这群奴才,谁再敢拦本宫,本宫就让他死得好看!”

杏黄罗袍上的八爪龙伴随着宇文玄晟的行动恍若脱云而出,身后跟着一群黑衣狱卒,想拦又不敢拦,都在那乌泱泱的哭喊:“太子殿下,天牢乃不祥之地,还望太子殿下……”

万一要是让皇上知道他们竟然让太子殿下进了这种地方……

“滚开——”宇文玄晟一边怒吼,一边挨个牢房查看:“她在哪?她在哪……你们把她藏哪了?”

话音未落,随身佩剑已经架在跟随最近的狱卒脖子上,剑柄上的细碎钻石寒光刺目。

那狱卒当即跪在地上,哭声道:“太子殿下究竟要找何人?”

“苏锦翎,本宫听说你们害死了她?”

剑光一寒,那侍卫的前襟顿时红了一片。

“殿下,没有啊,小的没有。那贱……那苏锦翎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谁毒死的?是你……是你……还是你?”

宇文玄晟拿剑挨个指惊惶失色的狱卒,而后剑身一抖,怒喝道:“谁说她死了?”

“太子殿下……”提点刑狱司的曹无殇拱手立于身后,常年面对死亡的脸上波澜不惊:“苏锦翎的确已……”

也不等他说完,宇文玄晟风一般掠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一副蒙着白色丧布的担架正自一间牢房抬出。

一把掀开白布……

瞳孔骤然缩小。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又缓缓睁开……

若不是过于苍白的脸色,若不是过于瘦削的脸颊,若不是唇角斜着一抹干涸的血迹……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人不过是在熟睡,可是……她的样子真是变得他都要认不出了……

紧攥白布的手在瑟瑟发抖,忽然一把扯下:“谁让你们用这个的?她没死!没死——”

一下抱起担架上的人。

众皆惊呼,却见他飞奔在前,杏黄绣金龙的袍摆在昏暗的牢房里如同一朵急速逝去的云。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喃喃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去找人进行复苏术,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

又笑,却有泪滴落:“你从来不乖,现在倒听话了,肯老老实实的让我抱着……”

天牢门口洞开一线光亮,他怕刺到她的眼睛,将她的脸隐在怀中,继续狂奔。

“唰……”

两把长刀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太子殿下,请放下犯人,否则……”

“滚开,否则本宫立刻就让你们死!”

“太子殿下,此乃天昊法规,即便您是太子,也不能破例!”

“什么法规?本宫就是法规,让开!”

“太子殿下……”提点刑狱司的人也追来了:“苏锦翎的确已死,先应移交……”

镶金缀玉的金华剑已经刺了过来。

太子武功不佳,然而却也无人敢于抵挡,只巧妙躲闪,口里还不停歇:“皇上有旨,苏锦翎死因可疑,着提点刑狱司彻查此案……”

宇文玄晟似是根本没有听到,只将手中宝剑舞作一团乱光,口里一迭连声的喊道:“她没死!她没死!她没——”

喊声忽的戛然而止,宝剑也“叮铃”一声落在地上。

宇文玄晟身子一歪,早有人在身后架住,而怀中人也在刹那间易于他人之手。

火光摇曳中,原本云白的袍子被染作一片晕黄,往日轻和如风的神色亦蒙了层凝重。他薄唇轻启,语气浅淡低缓,却是透着难以忽视的威严:“皇上有旨,着本王督察苏锦翎被杀一案……”

“下官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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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宫里人都纷纷传言内廷闹鬼,愈接近盂兰节,传言愈烈。

也难怪,自璇贵嫔因小产后当场打死了欢燕,景怡宫就有人经常看到欢燕在夜里飘来飘去,有时会听到有声音在耳边碎碎念,一回头就能对上一张面色青白,七窍流血的脸,偶尔梦中忽然醒来,会看见欢燕站在床边,哀哀的哭道:“我死的好冤啊……”

璇贵嫔大怒,为此又处置了几个口口声声说见过欢燕冤魂的人。在此期间,她身边的婢女苏玲珑忽然格外受宠,还晋封了六品安人,原因不外乎她坚决支持璇贵嫔的世间无鬼之说,厉声斥责那些虚张声势之人,还设计捉了一个穿着欢燕的衣服装神弄鬼的宫女,正是欢燕的亲妹妹。

于是景怡宫内终于恢复了安静,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多了不少巡逻的侍卫,据说是要多点阳气来镇压阴气。

又有人看出门道了,既说是没鬼又不信鬼,还压什么阴气?

然而璇贵嫔正当宠,谁也不敢说什么,可是一旦心中有了恐惧的根子,一味的拿疑虑和镇压灌溉着,自是有机会要破土而出。

这个机会就是六月二十一那夜的雷雨交加。

其时天空电闪雷鸣,骤明骤暗中,那幢小小的孤立在高大华丽的宫殿之外的梳云阁好似在雷声的怒吼中诡异的跳动着。

梳云阁自天栾城建成以来便一直空置,连巡逻的侍卫都极少经过此处,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今夜的梳云阁周围依然有披蓑戴笠的侍卫把守,因为里面多了个人,一个死人……苏锦翎。

于被凌迟的前一夜中毒猝死,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却又不知到底是谁下的毒手。皇上责成提点刑狱司限期查案,可至今一无所获,又不能不让人怀疑是真有人下毒还是她自尽身亡,可是谁都知道,若是没有特殊渠道,根本就无法将任何东西运进天牢。倒是听说苏玲珑曾经前去探望,可是她走了后苏锦翎依然好端端的,再说,苏玲珑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怎么会忍心毒害自己的妹妹?且虽说“中毒”,又查不出是什么毒,仅是“疑似中毒”……

死因成谜,于是提点刑狱司继续焦头烂额的寻找真凶或疑似真凶,而督察此案的文定王亦一反往日闲散王爷的风格,每日都要将搜集来的或有用或无用的线索过上一遍。

而现在最大的线索就是屋里的人,不过若说是鱼饵或许更为恰切。

原本这样死因颇有争议的人是应该送往提点刑狱司的,却单单摆在宫里,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愧对烈王?不过更多的人则认为是准备引鱼上钩,看看谁敢来毁尸灭迹就说明谁是真凶!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明晃晃的摆上侍卫?这不是明显的警告吗?如此一来,哪个真凶敢于铤而走险?无非是等着风声过去,或者查无对证成为悬案,或者是尸首烂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人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却无一点腐烂迹象,面容姣好,神色平静,宛若生时。

众皆惊奇,有说云裔后人确实不同寻常,也有说死因必有内情,所以尸身不腐,更有说苏锦翎当真是神女下凡,否则怎么会给皇上托梦如何消灭蝗灾呢?

然后便是恐慌。既是神女,还冤枉致死,上天怕是会降下灾祸吧?皇上之所以将她停在此处,应也是有所顾忌。于是这两日时不时的就有心惊胆战之人携着香烛要来拜祭苏锦翎,皆被守卫赶走,结果传言愈烈,但凡出了点小事,哪怕是扭了脚抽了筋碰了头都说是遭了神女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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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亲们,晚上9:00继续更新O(∩_∩)O~

278宫中有鬼①

其实守卫的侍卫也觉得心里没底,所以每天换班时都悄悄的拜一拜,默默祈祷一番,自己也觉得诡异,而今夜……

夜空上闪电交错,浓云被一次次劈开,每一道裂痕都仿佛要漏下什么难以预知的恐怖。

一个守卫胆战心惊的望了望天,又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看……不知怎么的,自打今天晚上站在这就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他。

他刚回了头,一记炸雷就砸了下来,好像正中他的脚边。

他条件反射的往后一跳,就听旁边的侍卫一声惊叫,而后便是怒骂:“你没事鬼跳什么?”

“我我我……”他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

那侍卫提心吊胆的瞧了瞧他们守护的房子,恨声道:“鬼没吓死人,我倒要被你吓死了!”

然后使劲拍了拍刀鞘,弄出铿锵的声响来壮胆,却也压不过接连不断的雷声。

“瞧咱哥俩的命,这鬼天气,人家躲被窝里悠闲自在,咱们却要守这鬼屋子!”

“你别鬼呀鬼的,怕她不出来吗?”

说到这,俩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望了一眼。

恰好一道闪电劈落,仿佛从紧闭的窗子穿了进去,整个屋子霎时变得通亮。

光芒只一闪,然而两道影子却正正的扎入那二人眼底……

不见人,只见影,伴着光逝斜斜的划过,状若鬼魅。

那二人僵硬的转过头来,面若死灰的看着对方。

又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对方的脸仿佛骤然失了五官,他们终于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鬼啊……”

而后连滚带爬的跑了。

闪电依然在空中勾画着诡异的图案,将世间一切染作黑白二色,却是于远处出现一个小点,在明暗交错之间,仿佛跳跃着向梳云阁移来。狂风卷起他的袍摆,时不时的就露出杏黄的裤脚……

“喵……”

一声软软的叫声自怀中传出。

宇文玄晟拍拍鼓囊囊的衣襟:“就快到了,到时就全靠你了……”

衣襟拱动,终于从斜襟处露出个黑黑的小脑袋,不满意的叫了一声。

“小声点,被他们看到就不好了……”

宇文玄晟将那小脑袋塞了回去,四下瞧了瞧,继续猫腰前奔。

他不知道打哪听了个传言,说是如果让黑猫在死人的身上越过,那个死人就会复活,不过俗话叫“诈尸”。

宫中猫不少,通体乌黑的却极少见。紫祥宫的人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费了不少工夫捉了只符合条件的小猫,可刚刚满月,怕是“法力”不够,宇文玄晟却是等不得了,亲自揣了猫来,打算让苏锦翎“复活”。

他赶至梳云阁,躲在树丛里观察了半天,又反复调换角度,均未发现守卫,心中惊喜且犯疑。又坚持了会,待觉得的确无人,方移出树丛,心下却极为恼怒……守卫都哪去了?这万一有人趁机伤害锦翎……

不十分厚重的门板拴着铜质的大锁,本想一脚踹开,又怕招来守卫,于是移到窗边……

窗子不大,却是关得严实。

他逃出匕首开始撬动。

那猫待得不自在,又从斜襟处探出脑袋,打了个呵欠,好奇的瞪着大眼看他忙活。

终于将那窗子弄出了一个洞,虽然不大,但足以塞进那只小猫了,于是又窃喜多亏弄了这么小的一只猫。

他掏出小猫,摸了摸它的脑门,低声嘱咐一会一定要在苏锦翎身上多跳几个来回,然后就将猫往洞里塞去。

洞口还是小,小猫被卡得嗷嗷惨叫。

他准备再凿大一点,可就在此时,一束电光在身后狂闪……

他清晰的看到屋内对面白亮亮的墙上映着着自己衬在密密窗格间的头,然而却还有两个影子,惨白惨白的,相对立在屋中……

他一声变了调的惨叫,手只一扬,那小猫立刻翻着跟头的不知所踪,而后他突然抠住那密麻麻的窗格,兴奋喊道:“锦翎,你终于活过来了。你别害怕,我这就救你出去……”

他一时弄不清一个人怎么忽然复活成两个,只当其中一个是阴间的勾魂恶鬼,于是立刻捡起匕首,使劲凿那窗子。

凿了两下,发觉不对,转而跑到另一侧,抬腿踹门……

电光四处闪耀,将各类影子不分方向的铺在他脚边,诡异移动。

他已将门踹了个大洞,正欣欣然的扩大成果,全未注意到一个人影正在悄然接近……

而当他于电闪中忽然瞥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道影子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方要回头,就见那影子手一抬……

后颈仿佛被什么一记重压,一切的黑白图景霎时全部变作黑色。

“太子旧疾复发,着人送回紫祥宫,再寻太医医治。另告诉紫祥宫的人,好好伺候太子,否则若是太子殿下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明白的……”

宇文玄桓自接手这个案子,人们就再也看不见那个笑意温和的闲散王爷,现在的他立在电闪雷鸣中,依旧是一身云白的长袍,却仿佛是天降修罗,带着一股横卷千军的肃杀之气。

随行侍卫不敢怠慢,急抬了太子去了。

宇文玄桓微微移目,身后二人立即上前,嘴唇打着颤,语不成句。

“哪里有鬼?”宇文玄桓的笑在闪电中有些阴森。

那二人哆嗦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指了指梳云阁。

宇文玄桓缓步上前,对着破损的门皱了皱眉,而后移到窗边……

唇角忽的一翘,转头望向那两个守卫。

守卫面面相觑,然而文定王的召唤又不能不去。可是他们刚往梳云阁迈了两步,一道妖冶的紫色闪电忽然撕裂长空,仿若巨树摇枝。光闪耀目中,他们清楚的看到一抹白影自门的破洞处飞出……

巨雷滚下,惊天动地,淹没了两声不是人声的惨叫:“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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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诈尸了!

天栾城闹鬼了!

短短一夜之间,皇宫内外众口相传,尽人皆知。

皇上大怒,已派人镇压,还抓了几个叫得最欢的,于是再不见人奔走相告,可是闹鬼一事却是以更快的速度仿若星火燎原般扩散了开去。

文定王亲自迈进梳云阁,证实苏锦翎好端端的死着,绝无复活迹象,然而倒似欲盖弥彰,各种版本的见鬼传说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有人说方才倒了碗水,转个身的工夫就变成了血,有人说自己剪子忽然不见了,待寻找之际,不知何时竟又出现在原处,有人说早上起来去了明和苑,和对面擦身而过的宫女打了个招呼,走出很远后才想起刚刚那人不是苏锦翎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是回头时,却只见一片翠树摇曳……

几日之内,人心惶惶,连皇上身边的太监大总管吴柳齐都说夜夜梦到苏锦翎,他还原本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有次深夜帮皇上整理御案时,甫一抬眼,就看到苏锦翎坐在往日那张书案后习字。他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可是走近一瞧,那纸上的字迹还未干呢……

当吴柳齐的徒弟李全生绘声绘色的将此事讲给那群眼睛比铜铃瞪得还大的宫人听之后,天栾城再一次炸了,而且连贤妃身边头号人物严顺也在一次替主子办事之时于夜间遇到了鬼打墙,他直折腾到天亮方走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雪阳宫后门口转悠……

“有冤情……”

“怨灵不散啊……”

“万一我遇到怎么办?快帮我想想,我以前有没有得罪过她?”

“连吴大总管和严大总管对她那么好都被她捉弄,你没事就在背后说她坏话,我看啊……”

“阿弥陀佛,我是有口无心啊,苏锦翎,您大慈大悲,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和我计较啊。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就去找谁,千万不要来找我啊。只要你保我一世平安,我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那宫女望空就拜,身后却传来一声利喝:“你们在干什么?皇上已经下旨不许妖言惑众,以讹传讹,你们难道是不想活了?”

那宫女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最近爆红的苏玲珑,也不知烈王府烧了什么高香,两个女儿都飞速蹿红,这个六品安人现在已经是倍受宠幸的璇贵嫔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她急忙爬起身来,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道:“我说苏安人,你可有所不知,那苏锦翎……”

“闭嘴!”苏玲珑当即一耳光甩到她脸上:“再敢胡言乱语就叫人缝了你的嘴!”

那宫女急忙捂住嘴,旁边的蓝衣宫女却插了句:“苏安人,你若是不信的话,你的手怎么会发抖呢?”

苏玲珑一看,自己的手果真在瑟瑟发抖,且指尖冰凉。

她急忙攥紧拳头,藏在身后,对蓝衣宫女怒目而视。

“其实苏安人,你心里也是怕的不是吗?何必要假装坚强呢?再说苏锦翎是你妹妹……对了,她是不是每晚都托梦给你?”

“住嘴!”

她再一个巴掌扇过去,不料蓝衣宫女早有预料,灵巧避过。

279宫中有鬼②

“安人为什么这么生气呢?安人若是要打也应该打那个害死你妹妹的人,都是他丧天害理坏事做尽,才害得我们天天提心吊胆!”被打宫女眼泪汪汪的抗议。

苏玲珑自己也觉得最近脾气渐长,动不动就想发火,结果得罪了不少人。

说来也怪,她们也不满苏锦翎的青云直上,却只敢在背地发发牢骚,或者当面不咸不淡的说上两句,可是对于苏玲珑,却是敢于顶撞,这不能不让苏玲珑愤怒异常。而且苏锦翎当时升到了五品宜人,大家见了她也只是尊称一声“锦翎姑娘”,极是亲切,而如今对自己却是直呼封号,看似尊重,可是神色语气之间不乏讽刺。虽也知她们是嫉妒不平,心底也着实气闷,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立立威,却不想……

蓝衣宫女微微一笑:“其实我想说的是这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是诡异莫测的人心……”

“你什么意思?”苏玲珑暗自惊恐……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我能有什么意思?若是无那恶人,好端端的苏安人怎么就变了鬼呢?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她抿唇一笑:“原来苏安人已经死了,现在宫中又有了新的苏安人了……”

苏玲珑心中忐忑,却强作镇静,厉声道:“你少在这危言耸听,还是先反思一下当着本安人的面为何不自称‘奴婢’,如此岂非犯上无礼?”

蓝衣宫女扑哧一笑:“苏安人真是会说笑,我是去岁秋天被进封为安人,与苏安人可谓平起平坐,不分伯仲,而且论时间我还早于苏安人,且领五品月例,但不知苏安人……”

见苏玲珑脸色泛白,她唇衔笑意,姿态曼妙的福了福身:“不过既是苏安人喜欢,我就给苏安人这个面子,但还是想多嘴一句……若想博得他人尊重,可不是仅凭地位高嗓门大出手快就能办到的,凡事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苏安人不妨问问自己,究竟做到了没有,做到了多少。我暂且告辞了……”

说着,扶着依然抽泣的宫女离开,略带恼意的劝说道:“现在该知道什么是‘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了,平日还是要多积德……”

苏玲珑看着她貌似无意的瞟了她一眼,唇角随之一翘,颇显意味深长,负在身后的手便不禁一紧,掌心已是沁沁的冷汗。

她是什么意思?是只针对今日之事还是知道了真相?怎么每句话都似意有所指?

不,不可能,那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即便苏锦翎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说不了话,又渐渐失了力气。可知道又怎样?她是重犯,谁会相信她?而自己却是众人交口称赞的重情重义之人……

这般想着,攥紧的拳略略放松,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叫……

“哎呀,是苏锦翎,就在你身后……”

刹那间,寒毛尽竖。

她一个激灵转过身子,却见远处一个小宫女正弯腰大笑,而前面的宫女则气得返身追打。

原来是虚惊一场。

她松了口气,捂住狂跳的胸口。

时值盛夏,虽是处在林子内,亦是酷暑难当,可是后背却漫上一层冷汗,隔绝了周遭的酷热,且不断散发着寒气,竟使得人浑身战栗起来。

视线边缘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她举起捂住胸口的手,但见五根粉红的指尖正兴奋得不能自已。

她急忙用另只手死死攥住它,攥了好久……

放开……

那微有变形的惨白的指依然在自行跳动……

“苏安人,你若是不信的话,你的手怎么会发抖呢?”

那个蓝衣宫女的话忽然响在耳边。

她一个激灵回过头,却见两个路过的小宫女好奇的将她望着。

“苏安人,你的手怎么了?”

她看了一眼,急忙将手藏到身后,旋即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做你的事去?”

那宫女吓了一跳,急忙福身告辞,离开时嘴角却不满的一撇。

她的气又上来了,可是追了两步又停下,将手举到眼前……还在抖,它还在抖……

“其实苏安人,你心里也是怕的不是吗?何必要假装坚强呢?再说苏锦翎是你妹妹……对了,她是不是每晚都托梦给你?”

眼前闪过那个蓝衣宫女诡异的笑。

她忽然觉得今日似是很不寻常。

这的确是她每日必经之路,可那两个宫女的服色和打扮分明是长宁宫的人。

长宁宫级即是冷宫,离此地甚远,她们怎么想到要到这里聊天?而且冷宫的宫人轻易不得离宫半步……

越想越不对劲,那蓝衣宫女的话虽不多,却似句句包含玄机,处处深藏暗示。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手依然在抖。

苏玲珑愤愤的看着它,真恨不能一刀将它剁了,好像这样就能砍掉与苏锦翎的过往,砍掉那夜夜纠缠她的噩梦,砍掉这段她不想再忆及的过去,做回曾经的她,真真正正的成为众人口中“情深意重”之人。

她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硌破了细嫩的皮肉,有一块还深深刺进指中。

她非但不感到痛,倒觉痛快异常。手依然在战栗,不过那一定是因为刚刚那记重击吧。

抽出树皮,拿缠花帕子裹了手,眯了眸子,抿紧唇角,绷直脊背……

此刻的她,完全就是十七年前章宛白设计陷害莫鸢儿时的样子,心思缜密,手不留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急切的却是极力迈着稳健的脚步向长宁宫而去。

——————————————————————

“什么?长宁宫没有这两个人?”

苏玲珑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一个宫女的衣襟。

那宫女已然脸色发紫,拼命掰着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却是愈发无力。

“苏安人,快放手,就要出人命了……”

冷宫里为数不多的宫人都冲了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那宫女解救下来。

苏玲珑有些站立不稳。

她退了两步,立即有人扶住她。

目光随意一瞟,忽然定住,当即推开身边的人,似是只一步,就将那个端着铜洗慢慢在殿前甬道走动的宫女抓了过来。

铜洗落地的巨响盖住了宫女的惊叫,吸引了人们所有的注意,以至于没有人留心到那泼在地上的水散出的难以察觉的香气,而那香气正顺着风往殿里飘……

“苏安人……”

苏玲珑秀气的脸开始变得狰狞,拧过宫女的胳膊:“你们竟然敢骗我?”

“苏安人,”众宫人齐齐跪下:“长宁宫乃不祥之地,还请安人尽早离去……”

苏玲珑冷笑一声,加大了手中力度,那宫女惨叫一声,胳膊当即脱臼。

“说,和你在一起的宫女在哪?”

“安人,你在说什么宫女啊?”那宫女额间尽是冷汗。

“就是那个自称安人的,去岁秋天进封的……”

那宫女又叫了一声:“奴婢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安人?”

“不认识?”

一声轻响后,宫女的另一只胳膊也无力垂下。

“就在刚刚,你和她还在琼华苑……”

那宫女泪如雨下:“奴婢真是不知道苏安人说的那个人……”

“不知道么?那你到琼华苑干什么去了?你难道不知道长宁宫的人若无调令不得擅自出宫吗?”

“奴婢是听说苏锦翎显灵,所以想去拜拜。奴婢以前得罪过她,奴婢怕……”

的确,若想去梳云阁,依长宁宫的位置,的确需穿过琼华苑。

“奴婢只一人前往,结果遇到了苏安人……”

有人上前劝说:“苏安人,像长宁宫这种地方,里里外外都是犯了错的人,您想想,安人……无论大小也是个品级,怎么会到这种地方伺候呢?”

她说的没错,这种地方住的都是失了宠的女人,负责伺候的也多是手脚不伶俐的年老宫人,若是有年轻的,也是犯了事被罚的,一旦踏入,终身难有出头之日。

心下愤然,那个蓝衣宫女竟敢骗她!可是……

“哎呀,苏安人说的是不是落凝?”

“落凝?”

“对啊,落凝……”

经那宫人一提醒,大家好像都想了起来:“苏安人,你见的那位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左手腕上有颗痣?”

苏玲珑皱了眉,隐约记得那蓝衣宫女福身时衣袖上滑,露出了腕上一颗米粒大小的痣。

“就是她了!”

宫人一阵兴奋,却又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齐齐现出惧色。

苏玲珑正诧异,忽听耳边传来几声幽幽的气息:“落凝姐姐是如妃娘娘身边的人,去岁秋天刚刚进封为安人,就赶上洛城叛乱。她因得罪了清宫的太监,亦被贬到冷宫,冬天出去打水时,不小心滑了一跤,磕在井台上,死了……”

一股寒气自后背蔓延,爬到颈边,阴森森的冷笑。

璇贵嫔因为身受皇宠,所以没在合欢宫住多久就搬到了景怡宫,且因了如妃的苛刻,合欢宫的人更换频繁,所以她对这个落凝并无印象。

“落凝姐姐一直对我很好,今天定是……”那宫女再次哭起来。

280疑心暗鬼

“落凝,落凝回来了?”

忽然,自简陋的殿门内奔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普通的白布衣衫破烂褴褛,奔跑间不小心踩到拖在地上的袖子,直接跌了一跤,却是不屈不挠的爬起来,看也不看的就抓住苏玲珑。

“落凝,不要离开本宫,本宫现在就剩你一个了。我知道你对她好,”她指着那个哭泣的宫女:“本宫再也不嫉妒,再也不打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这就是昔日艳光四射的如妃,而今目光散乱无神,脸上粘着颜色可疑的物体,伴着呼叫一块块的掉落,再无往日高高在上的华贵风采,力气却大得惊人,即便略有功底的苏玲珑也无法挣开那双臂的禁锢。

众人急忙上前拉扯,怎奈如妃像是长在了她身上一般,只哭喊道:“皇上不要我了,玄缇也走了,我再不能失去你,我不想一个人在这,我好怕……”

苏玲珑被她缠磨得不行,想到往日她因为抬举了璇贵嫔却被其夺了皇上的宠爱结果对自己这个璇贵嫔身边的侍婢也颇多排挤,心里积压的怨憎就开始如潮上涨,恨不能一脚踹开她,偏在此时,她还捉住自己的手:“落凝,你也怕吗?你的手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她顿时怒火翻卷:“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还是当日风光无限的如妃吗?你心狠手辣,这会装什么慈悲?你以为这样就会博得皇上的欢心吗?你做梦!既是皇上不要你了,你就该安安分分自求多福,赶紧回去待着,别在这丢人现眼!”

如妃一怔,立刻嚎啕大哭:“我不走!皇上,求皇上不要离开我。我不该让玄缇觊觎太子之位,我不该帮他谋反。皇上,我知错了,求皇上千万别丢下我……”

“皇上,皇上来了吗?”

黑洞洞的殿门忽然涌出一片白,潮水般的向这边压过来。

她们有的头发全白,满脸皱纹,有的形容憔悴,体态臃肿,或是不顾一切的奔来,或是跑了一半折回去,再返回时拿着面破损的铜镜,边跑边整理散乱的鬓发。

这是堆积了几十年的孤寂,这是积压了数十载的沉默,这是累积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自言自语和悔恨无望,而今如火山般爆发出来。她们哭着,喊着,或喜悦,或悲恸,却是满怀希望的涌来。她们忘记了岁月,忘记了曾经,只剩下了一次又一次刻进心底的冷宫苦难,而那个被他们渴望着的能够救她们出苦海的人今日就在前方……

“皇上……”

“皇上……”

“皇上,我是冤枉的……”

“皇上,妾身错了,妾身不该杀了徐贵人……”

“皇上,放我出去吧,我再也不敢毒害皇嗣了……”

……

“苏安人,你看……”

长宁宫的管事嬷嬷气恨的一跺脚,再不去管苏锦翎,率着宫人冲了上去。

“回去,都回去……”

怎奈那些郁结一旦爆发,便势如洪水冲破堤坝,宫人纷纷被推倒在地,并被践踏过去,只一忽就没了踪迹,随后苏玲珑便看到那群女人双眼放光的向自己奔来……

“就是她跟皇上说了我的坏话……”

“就是她把皇上藏起来的……”

“皇上刚刚还在,定是她……”

……

“疯了,全都疯了……”

苏玲珑的嘴唇哆嗦着,奋力挣开如妃的桎梏,奔出长宁宫。

“快,咱们冲出去……”

“对,离开这个鬼地方……”

往日靠彼此间的冷嘲热讽动辄厮打来打发时间的女人们顷刻间团结起来,跟在苏玲珑的身后,如一条巨大的移动的蚕虫,发出震耳的吞噬之声。其间不断有人跌倒,而后便被随之赶来的人群淹没……

没有人看到,那个被遗落在长宁宫的宫女虽是双臂无力的搭在身前,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

“哥,救我……”

苏玲珑奔得发髻散乱,视线模糊,忽见一队侍卫赶来,领头一人似是苏穆风。她大喜过望,欣喜的扑了过去。

“苏安人?”

来人急忙扶住她。苏玲珑方发现,此人不是苏穆风,而是侍卫副统领聂元哲,她方记起哥哥自苏锦翎死后便重病一场,回了府中,已有半月不在天栾城了。

“苏安人别怕,末将定不会让安人有任何损伤!”

聂元哲一直对苏玲珑有意,怎奈门第悬殊,不好开口,此刻恰遇到表现机会,当即抽出长剑。

寒凉的刀刃映日折辉,顿时让那群疯狂的女人精神为之一凛,然而片刻后,又有人高喊:“冲出去才有自由……”

“再也不要回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要回家……”

“我要见皇上……”

人群再次骚动。

聂元哲长剑一晃:“冷宫众人造反,为保皇上安全,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囚禁在那个地方和死有什么区别?姐妹们,咱们和他们拼了……”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抓了石头丢到苏玲珑头上,登时血染鬓发。那群女人见此情景,竟嘻嘻的笑起来。

苏玲珑大怒:“杀,把这群疯子都给我杀了!”

刹那间,刀狂剑啸,哭喊震天。

“住手……”

“住手……”

当长宁宫的宫人踉踉跄跄赶来的时候,满眼的白均洒上了斑驳的鲜红,剩余的则缩在一起,哀哀的哭着。

“你们……”管事的嬷嬷气得不行:“谁让你们杀人的?”

“以获罪之身意图伤害苏安人,必须将她们就地正|法!”聂元哲振振有词。

“你……”管事嬷嬷哆嗦着手指,点着苏玲珑:“敢问苏安人,您今天到长宁宫到底干什么来了?”

苏玲珑一怔……对啊,她上长宁宫要干什么?

她想起来了,是因为那个蓝衣宫女,不过她已经死了,那么……

“长宁宫长年不见一位贵人,一直安安静静,今儿可到好,苏安人忽然大驾光临,就弄得宫里鸡飞狗跳。苏安人,我不敢说今日之事全是安人之过,可毕竟是因安人而起。这一地的冤魂……”管事嬷嬷抚胸咳了数声,哑声道:“你就不怕良心不安吗?”

“关我什么事?”苏玲珑失声叫道:“是她们自己找死……”

“她们都是可怜之人,因为犯过错,所以罚到长宁宫思过。宫名为‘长宁’,就是取‘长久安宁’之意,若是有朝一日得蒙圣恩,便有出头之日,否则亦可安度此生。可是现在……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是她们自己找死!再说,她们早年犯错,早就该死,现在又疯了,形同废人,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苏安人说得极是!”管事嬷嬷笑得森然:“但愿苏安人心中亦是如此作想。然而这世上冤有头,债有主,凡事皆有因果,苏安人要好自为之!”

语毕,扶起蜷缩在地上的如妃,其余人也扶起幸存者,往来路而去。

苏玲珑怔怔的看着她们远去,口里喃喃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不关安人之事,末将定一力承担!”聂元哲也悔恨方才的一时冲动。

苏玲珑染血的眼猛的望向他:“对,都是你,她们就是要找也要找你,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她旋即转身,捂住耳朵,像是怕听到聂元哲的拒绝,飞快的奔上小径,转而没入密林。

没有人知道,在与此地隔了三个园子的一间暗室内,有一袭厚重阴暗的披风静静沐在寒凉之中,背后立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穿蓝衣的拿指轻轻一抹,左腕上以螺子黛点就的黑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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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一事三日后就有了处理。

宫人暴动,死有余辜,然皇恩浩荡,着内务府妥善安葬;聂元哲未经上报擅自行动,藐视圣上,革去一切职务,永不录用。

而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苏玲珑却是在下发的旨意中提也未提,于是有人认为是皇上念及烈王已丧失一女,不忍让其再添苦痛。然而苏玲珑的日子却是愈发的不好过了,走到哪,都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好像听他们说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当她目光扫过去时,却见他们或一本正经或说说笑笑,仿佛刚刚所谈均与她无关,仿佛一切不过是她的疑心生暗鬼。

然而有个说法却如风助火势般盛行开来,那便是苏锦翎果真是上天派来的神女,而此番冤死,上天震怒,所以才会降下灾祸,冷宫一事只是个开始,将来不知还要发生怎样的灾难,会落在谁头上。

于是有人愤怒:“要是想报仇为什么不去找害她的人,找咱们干什么?”

“听说人若是冤死,他的鬼魂就会滞留原地,凡是待在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跟着倒霉……

“最可恨的是那个下毒之人,若不是他害死了苏锦翎,怎么会让咱们日夜不安,若是被我知道他是哪个……”

281冤头债主

这些哀声抱怨,不仅充斥了她白日所见所闻的每一处,也占据了她所有的梦。她一会看到欢燕口眼流着血的怒吼“你害死我了”,一会又被一群穿着白衣服的看不清脸的女人追,然后在苏锦翎无声的控诉中惊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并不觉奇怪,怪异的只是她的手,她的手一直在抖,不分日夜,无论她想什么法子,那只手都像嘲讽般的对她冷笑。

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眼下最关键的,最需迫切解决的,是她的肚子。

它正在一点点的长大,宽大的宫装怕是就要无法掩盖它的轮廓了,最近景怡宫里的人都说她胖了,她总觉得她们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她的肚子上。

可是她该怎么办?她始终想不出好的法子来再弄点红花,虽然麝香也有同样的功效,然而对于璇贵嫔这样一个求子心切的人,怎么会允许她的宫人动用这种香料,保不准又要安上一个什么罪名。可是这么拖下去,肚子只会越来越大……

想来想去……

或许,生下来,然后……

在她到处留心天栾城内究竟有什么地方足够偏僻足够隐秘的日子里,盂兰节到了。

因为今年宫里出了太多的事,弄得人心惶惶,所以今天的勾画各种神符的灵幡比去年多了一倍,天栾城内到处黄幡飘飘,行走其间,偶尔会遇到自缝隙处忽然冒出的一个人来,自是均吓了一跳,如此不像是要驱邪避难,安抚亡灵,倒像是要再吓死几个才肯罢休。

晚上,照例摆戏畅音楼,台上照例唱起应时的传统剧目《目连救母》。

因了各色传闻不断,听戏的人似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宇文容昼面色严肃,看似在盯着戏台,可连璇贵嫔的轻言细语都恍若未闻。

璇贵嫔最近盛宠空前,已补上了如妃空下来的位子坐在皇上身边,不时撒娇卖痴,全不顾皇上的无动于衷与其他妃嫔的侧目。

她们都知道,璇贵嫔是想趁此机会再次怀上龙嗣,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的确,在宫中,皇上的宠爱只是一时,孩子才是最终的保证,而若是生了儿子,这位璇贵嫔的胃口怕是比谁都要大呢。

而太子自从苏锦翎死后,已是屡屡“旧疾复发”,现将其禁足紫祥宫,即便今日摆戏,也不许他出宫半步。

众妃嫔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的冷冷一笑。

大约这笑足够冷,璇贵嫔不由自主的打个喷嚏,未及喘过气来又打了一个。

宇文容昼的目光便瞟过来。

璇贵嫔急忙捉住机会撒娇,然而说话间已略带了沉沉的鼻音,浑身亦是发冷,于是急遣了苏玲珑回景怡宫取披风。

苏玲珑本就待得不自在,那《目连救母》讲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句句唱词都好像敲在她的心上,使她的手愈发抖得厉害,肚子也像得了感应般,一个劲的动。她不由自主的望向宇文玄晟的位子……

他自是不在,听说又是为了苏锦翎……

她心烦意乱,忽得了命令,忙匆匆的去了。

然而出门更加后悔,满眼的黄幡,蒙着夜光来回飘摆,发出诡异的声响。

她穿梭其间,黄幡便载着殷虹的神奇图案接二连三的扑面而来,有的牵住她的胳膊,有的缠住她的腰,似一条条柔软的手臂纠缠她,挽留她。它们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咒语。偶尔,会有一道长幡飘然而起,恍若幽灵乘风远去,转瞬又落了下来,恰恰搭在她肩上,带着一声恍若隔世的叹息。

她感觉已经走了很久,却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她拨开一道又一道碍眼的长幡,看到的却是一层又一层柔软却坚定的阻拦,相似的长幡紧密相挨,此起彼伏,似是在呼唤她的走近,因为那飘摆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她急切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秘密。

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抖得剧烈。

她急忙攥住它,焦急四顾。

仿佛是个圈,将她困在其中,无论她如何努力,这个圈都会如影随形。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她收回就要拨开一道长幡的手,可是就在手即将抽出缝隙的时候,忽然被另一只手攥住。

那只手冰凉,潮湿,仿佛是从阴森的地狱探出来,牢牢的抓住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纤细,但却是僵硬,僵硬得好像死人,好像在每个夜晚的梦里跳出来捉住她的死人!

就在昨夜,她又梦见苏锦翎了。梦见她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却握住自己的手,冰冷僵硬……

她惊醒,坐起,冷汗湿透寝衣。

她以为不过是个梦,可是薄薄的床帐外,有个女子正坐在桌边,悠闲的喝茶。

自欢燕死后,福泠阁只住着她一人。

她一把撩开帐子:“谁?”

室中空无一人,然而桌上的确摆着一只茶杯,里面的水还是温的……

她听说每每七月十四的亥子之交,阴间鬼门大开,鬼魂们便来阳间游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方才那人衣装,身形,姿态……虽是背对夜光坐着,却是和苏锦翎一般无二。

苏锦翎……她来找她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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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声惊叫,急|抽了手,顺撩开眼前障碍……

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如同鬼魅的抖动的长幡。

幻觉,一定是幻觉!

可是手上依然残留着冷湿之气,又渐渐现出一层阴沉沉的黑,任她怎么擦都擦不掉。

是尸毒吗?这么说苏锦翎真的是……诈尸了?

手抖得几乎要脱离她的腕子,她握住它,它却带动她全身都跟着震颤,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那层黑还在不断蔓延,已扩散到腕部,正像蛇一般往衣袖里探去……

都说一旦中了尸毒,全身就会一点点的溃烂,腐败致死。

苏锦翎,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是你自己不小心才会在求要红花的时候被别人看见,是欢燕急于邀功请赏才把红花端给了梁璇,是他们都怀疑你谋害皇嗣,关我什么事?是梁璇要借机干掉你,又与我何干?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要纠缠我?我没错,母妃说只要是做了的事,便是对的。我没错,我曾经救过你一命,才让你多活了这十几年,难道你不应该把命还我吗?我没错,我相信你才把一切告诉你,你不但没有帮到我还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自从你死后,一切都不对劲了,你敢说不是你捣的鬼?如今还敢来报复我,可笑!

好,既是你诈尸了,咱们就不妨好好谈一谈,做个了断!

既变了鬼,竟也厉害起来,这么多的符咒都挡不住你,如此,要它何用?

她一把扯下身边的长幡,可就在此时,四围的长幡忽的凌空而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它们尽数收了去,不留半点痕迹。

遮蔽一去,顿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地,头顶是朗朗明月,有云丝袅袅,四围是古木森森,却是虫声寂寂,仿佛有什么恐怖在盯着它们,令它们不敢做声,而前方……

云丝拂过月轮,于半空播撒明暗。光影交错中,现出一间小小的房屋。

她忽然发觉此地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心下顿时一惊……

这不是梳云阁吗?她怎么走到这来了?

因为最近太多的传闻,她也时不时的潜到附近,偷偷观察动静,每每都见侍卫把守,可是今夜……

“姐姐,你是在找我吗?”

一个声音,仿佛沾染了地狱的寒气,幽幽在耳边响起。

她猛然回头,看到的只是漆黑的林木。

手中一紧一松……那条攥在掌间的长幡骤然被一股大力拽出,待她寻去,已是不知所踪。

静,只是静,沉闷至死的静。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风穿过树梢带来的窸窸窣窣和说不清的怪响,像是幽灵低泣。

“苏锦翎,你出来!”

话音刚落,视线边缘便划过一抹白,望去时却只见浮云蔽月,而身后忽然传来细碎声响,仿佛是一只小兽拖着尾巴跑过,然而看去依然无有影踪。

“究竟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一声轻笑隐入林中:“来追我啊……”

苏玲珑紧紧攥住发抖的手,迟疑片刻,追入林中。

这原本是片并不茂密的树林,可因了夜晚,因了明月映下的重叠树影,整个林子顿显阴暗,只余枝叶交错剪碎的点点光亮于过隙风声中时隐时现。

她已转到数棵似有异动的树后查看,然而一无所获。

手抖得剧烈,腹中亦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

她勉强站住身子,撑住一棵树,竭力稳住声音:“出来!”

“呜……呜呜呜……”

林深处忽的传来怪响,如泣如诉,伴着怪响,还有团绿莹莹的东西一跳一跳的向这边接近……

282死而复生

鬼火?

鬼火身后,是一线浅浅的白,起伏不定,在它的导引下,跃动着包围过来,有声音隐隐传出……

“我要回家……”

“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冤有头,债有主……”

是冷宫的冤魂,她们来找她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然而臂肘间却有凉风穿过,竟是又扶她站起。

“姐姐,小心哦……”

她反手一捞,却只见一条白绫划过掌心,转瞬又是消失不见。

“苏锦翎,你到底想怎样?”

树叶窸窣,怪声呜咽,只一声轻笑分外清晰:“姐姐觉得呢?”

“哼,你到底是谁?”

“姐姐为什么非要怀疑妹妹的身份呢?是因为……‘悄然无语’吗?”

“你……你怎么……不对,你既是服了悄然无语,应该……”

“应该不会说话,对吗?只可惜悄然无语对死人没用了。呵呵……悄然无语,先无语,再无力,命悄然……姐姐,你好算计啊……”

声音悲怆,盘桓缭绕,霎时充斥了整个林子,震荡心脾。

苏玲珑揪住胸口:“不是我,是璇贵嫔,是她让我把药给你的!”

“姐姐真是一片忠心,却是丝毫不顾念姐妹之情……”

“不是,你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有苦衷就一定要拿妹妹的性命去换吗?”

夜风骤起,枝叶横飞,凄厉的呼喊伴着一声尖锐的足以刺穿人心的呼啸如利刃万千,扫落了树叶,割裂了枝干,它席卷而来,仿佛要索回逝去的生命,仿佛要追讨世间的所有不公,仿佛要将噩梦捆住凶手并将其坠入无限个轮回。

连日积累的恐惧于瞬间爆发,伴着缤纷的落叶,浪潮般盖下。

苏玲珑仆倒在地:“我也不想的,可是如果你不死,就会说出是我让你去拿的红花,到时谋害皇嗣的罪名就会加到我头上,可那根本就是欢燕想要邀功请赏,我也是冤枉的……”

“姐姐的红花用上了吗?”

苏玲珑汗湿的额抵在手上,泪一点点的落在松软的土里,沉重的摇摇头。

“那,姐姐真是……枉费心机了……”

仿佛有风声划过,光亮骤然划入眼底。

苏玲珑疑惑抬头,惊恐发现四围尽是火把,原本在畅音楼听戏的皇上竟然立在光明之中,一身明黄龙袍金光耀目,遮挡了脸上神色,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脚边跪着盛装的璇贵嫔,头上一系列朱钗随着她的颤抖折出道道金辉,刺人眼目。

“汪汪……”

身后竟传来狗叫。

宇文玄铮正将一件小衣服从毛团身上解下。

那小衣服被丢到暗处,发着绿莹莹的光。

林中的鬼火,竟是这个……

宇文玄铮往这边瞥了一眼,拍了拍毛团的脑袋表扬道:“干得不错!”

“汪汪……”

毛团忽然欢叫两声,冲着一旁跑去,围住那个刚刚从上空飘然降落的冰色人影讨好的转圈。

那人影状似无意的举起了笛子,竟是有清晰的一声“姐姐”飞出唇边,清越柔婉,正是苏锦翎的声气。

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斜斜一瞟,微微一笑。

苏玲珑僵硬的神色忽的一动……布下今日之局的人定是他了,试问世间还有谁能比得上清宁王诡计多端呢?也怪她蠢,苏锦翎从来不唤她“姐姐”,她怎么……唉,想得太多,想得太远,却单单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细节。

忽然想笑,千算万算,怎么就单单算漏了他?

数日的铺陈只为今日的施展,无尽的筹谋只为瞬间的一击。而她,竟是无知无觉的迈入了圈套。发生在这些日子里的林林总总,几分真,几分假,她已分辨不清,或许最为真实的,是隐藏在心中的恐惧,即便她努力忘却,努力认为但凡做过的事都是对的,终抵不过那亘古不变的关于善恶的评判,抵不过与生俱来的人性的良知。

宇文玄逸所敲准的不就是这一点吗?

苦笑。

能让清宁王出谋划策……苏锦翎,你真是不简单啊,只可惜兴师动众又能如何,你已经死了……

一道冷风忽的扫过脊背,带着凌厉的杀气。

她慌忙转过头来,却只见自己的影子铺在树干上摇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总觉得有双冷锐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利剑,正瞄准了她的后心……

远处,文定王已将笔录呈上。

在此期间,没有人靠近她,更没有人拘捕她,她只呆呆的坐在地上,恍若失了知觉。腕上尸毒一般的青黑早已不见,却有一股暖流正自体内缓缓流出……

一片落叶轻轻落到她的肩上,又滑到渐被染红的裙裾之上,如一叶小舟。

它依然青翠,然而毕竟是凋落了。

似有叹息幽幽响起。

是耳边?是心间?

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

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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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七月十六,当天栾城的人们刚从梦中苏醒便被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苏锦翎被害一案昨夜告破,原是璇贵嫔居心叵测,秘密毒害苏锦翎,已被禠夺封号,打入冷宫。景怡宫宫人或归内务府重新调配或遣返回家,其中就有最近格外受宠的六品安人苏玲珑,听说她于盂兰节之夜受到惊吓,心智失常……

就在众人争论璇贵嫔……现今被称为梁璇到底为何要毒害苏锦翎以及谋害皇嗣一事究竟是苏锦翎所为还是梁璇栽赃嫁祸之际,第二个炸雷来了……

苏锦翎复活了!!!

众人皆被这记炸雷轰得目瞪口呆,东倒西歪。

虽然最近屡屡有见到其鬼魂的传闻以及诈尸之说,而今却忽然被告知死了近一个月的人又活了过来,且正安置在昭阳殿被众多太医包围诊治或者说是研究,他们实在是无法在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词汇中择取一个来形容此刻的震惊。

况这消息绝不可能有假,因为皇上身边的太监大总管吴柳齐的徒弟李全生正四处转移一遍又一遍绘声绘色不厌其烦的描述殿内情景。

期间,贤妃的辇舆风一般的掠过他们身边往承乾宫而去,随同的严顺脚下仿佛踩了风火轮,胖胖的身子跑得飞快。

众人激情难耐,简直也想跟去一探究竟,毕竟这死而复生之事别说亲眼所见了,就是听又能听过几回?

却也因了这份稀奇,于是不免产生几分疑惑……

“李公公,苏锦翎当时是真的死了吗?”

“自是真死了,曹无殇曹提刑你们还不知道?那是有名的铁面无私,上次有人意图以假死蒙混过关,避了斩刑,还不是被他弄活了又上奏了皇上?要知道那人可是京兆尹的小舅子,结果现在俩人还不对付。所以但凡他说死了,那定是死得透透的,况且白纸黑字在奏折上摆着,他怎敢欺君罔上?再说,你看哪个活人一个月不吃不喝的?”

“所以才奇怪啊,我听说有天晚上打雷,守卫的人在梳云阁里看到两个白影,该不会是……被别的鬼上了身了?”

“我呸!”李全生一口啐在地上:“锦翎姑娘之前我可是天天见的,虽说现在瘦了些,可是那表情那神韵那气度……岂是随随便便个孤魂野鬼就学得来的?”

“李公公,”那宫女还是有些不甘心,避开左右,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那谋害皇嗣的事到底是不是她干的?”

李全生目眦欲裂,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今后谁要是敢说锦翎姑娘谋害皇嗣,我第一个就跟他急!锦翎姑娘若是谋害皇嗣,皇上还能让她在昭阳殿待着?还能叫了全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治?皇上当初为什么压着慎刑司的折子不批,不就是根本不相信锦翎姑娘会是谋害皇嗣的凶手?你们倒怀疑上了,你们知道锦翎姑娘吃了多少苦?她现在全身上下都是伤,还不能说话,这么热的天却怕冷怕得要命,太医说能不能治好暂不提,就算治过来了将来也怕落下什么病根。好端端个姑娘,就这么……”

忍不住眼圈发红,恨恨跺了跺脚:“梁璇那个贱人,明明是欢燕给她下的红花,偏偏赖到锦翎姑娘头上,害她吃了那么多苦……”

“可是分明是她去要的红花嘛……”那宫女小声嘟囔。

“我呸!锦翎姑娘那几日因为母亲病逝,心思忧虑,又不肯麻烦他人,方自己去讨要红花煎药,却是被人诬告。太医院的红花自梁璇有孕以来不知损了多少,均无记账,又无人告发,单单她明晃晃的拿了药出来,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们知道欢燕以前是哪边的人吗?”

众人皆支起了耳朵。

“如妃!”李全生神秘兮兮道:“当初襄王举事失败,是梁璇一个劲劝皇上处死襄王,以绝后患……”

众人立即露出了然之色。

“可是李公公……”一个小宫女仰着小脸,满脸的好奇:“锦翎姑娘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李全生拂尘一甩,不无得意却又高深莫测道:“知道什么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众人一怔,顿现出虔诚之态。

283齐心协力

“怎么样了?”

吴柳齐站在昭阳殿门口,看着抹着汗珠跑回来的徒弟。

李全生张了张嘴唇干裂的嘴,只道了声:“水……”

吴柳齐竟是纡尊降贵的亲为他端了一杯来。

李全生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打了个嗝,方拿袖子一抹嘴道:“都办妥了。”

“那我就放心了。”吴柳齐叹了口气,转身进殿。

李全生这走了一上午,嘴皮子也不停歇的说了一上午,已产生了惯性,立即跟进去要回报自己的劳动成果。

怎奈吴柳齐已没了心思:“你累了大半天,我这心里有数,皇上心里更有数……”

李全生急忙点头哈腰:“那就全赖干爹提携了。”

方欲走,又转过身子:“锦翎姑娘现在怎样了?”

无论怎样,他却是真心关心苏锦翎的。

吴柳齐神色一黯:“还能怎样,还不是老样子?这外面的伤倒好治,关键是……唉,想来当时下毒的人也没想到她竟是提前中了‘悄然无语’……毕竟是宫中禁药,已是好多年不见了。估计当时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才冒险赌上一次,结果现在两种毒掺和到一块……太医都快把书翻烂了,这会还在研究方子呢……”

二人齐齐叹气。

李全生一跺脚:“那位姐姐可真下得了手,锦翎姑娘可是她的亲妹妹啊……”

吴柳齐急忙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急道:“这事以后可千万不能再提,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李全生连忙点头,却依然愤愤的:“我只是替锦翎姑娘不平……”

“不平也得忍着!”又向一旁睇了一眼……正是御书房方向:“那几位不也在忍着?”

李全生鼓了鼓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这孩子还是年轻,若到干爹这把年纪,也就见怪不怪了。你只需记住,但凡是皇上的决定,你都认个‘对’字,那便会平安到老了。”

“儿子记住了。”李全生躬身退去。

待出了吴柳齐视线,又见左右无人,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向南移去。

承乾宫南侧,绿松如亭,掩映着雕花门窗,正是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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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宇文容昼坐在龙案后,一只手搭在案边,一手轻敲浮雕龙纹的扶手,极是悠闲。鹰眸半开,打量着肃立在地中的儿子们,唇边微有笑意,却让人难辨喜怒。

相比之下,皇子们则显得过于严肃,尤其是宇文玄铮,简直是横眉怒目,却只能垂着眼,咬紧牙关,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咯吱作响。

“怎么都不说话了?刚才不还都振振有词吗?”宇文容昼逐一看去,语气慢条斯理,淡定从容。

的确,打一开始,全局就握在他的手中,而今不过要进行最后的收尾罢了。

“父皇,为什么不惩治苏玲珑?”到底还是宇文玄铮沉不住气:“明明是她陷害苏锦翎,意图逃脱罪责。谋害皇嗣,罪不容诛,栽赃陷害,罪加一等!”

“那么擅做主张,私入天牢,欺君罔上又该是什么罪呢?”宇文容昼声音舒缓却不乏威严。

宇文玄铮飞快的瞟了宇文玄苍一眼,但见他长身玉立,面色冷肃,仿佛没有听到这冠到自己头上的滔天大罪。狭长的眸子微眯,掩去一切情绪。只一身雪色恍若化作冰山,自内而外散发着丝丝寒气。

“出谋划策,虚张声势,妖言惑众,又是何罪?”宇文容昼神色轻松,还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宇文玄逸的狐狸眼似是在墨蓝的地毯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花纹,瞬也不瞬,只唇角微勾,轻声一笑。

“知情不报,推波助澜……”宇文容昼竟露出了饶有意味的表情,盯住文定王。

宇文玄桓立在窗边,袍袖在风中轻摆。阳光正好笼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神色,似依然是往日的轻和之气。

“父皇,儿臣可是什么也没做啊……”宇文玄瑞忽然叫道。

“是,你什么也没做,”宇文容昼执盅盖拨着浮茶,语气闲淡道:“你就是买通了几个道士,布了个阵,专门把人往梳云阁引……”

宇文玄瑞急忙又缩回到清宁王身后,心里嘀咕,皇上把他们的罪定得明明白白的,却不知道这“故作无知,欲擒故纵,将计就计”的说法要如何定到他身上。不过这若是落到皇上头上,怕也是歌功颂德的一笔。

“看来,这苏锦翎真不能死啊,朕还是头回看到你们兄弟几个这般齐心协力!”

宇文玄铮与宇文玄朗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自得了计划,因为只他二人住在宫内,所以负责操纵流言,偶尔还合作弄出一两道“鬼影”,可谓相当默契。

“但若是有朝一日,兄弟反目,会不会也是因了她?”

此言一出,宇文玄逸的笑意顿时凝在唇角,宇文玄苍周身寒气愈盛,宇文玄桓的面容依然蒙在光中,唯有袍袖,似是被风大力的吹了下,猛的一摆。

宇文玄铮按捺不住,就要开口,却被宇文玄朗拉住,对他轻轻摇摇头。

“朕现在将她安置在昭阳殿,若是太医无法医治怪症,朕将张榜天下,招揽名医,可若她在这期间出了什么岔子,也只能怪她命中无福了……”

原来皇上在苏锦翎初一复活就将其安置在暖玉堆砌四季如春的昭阳殿并不全是因为她现在极其畏寒,而是要将她攥在掌心,以她的性命来要挟他们放过罪魁祸首!

宇文容昼见他们沉默不语,终叹了口气。

“若是朕依你们之意处置了苏玲珑,的确是大快人心,可是之后呢?你们有没有想过烈王府该怎么办?谋害皇嗣,纵然朕可免其株连,而烈王戎马倥偬几十年,战功赫赫,却是因了女儿一事蒙羞,今后让朝臣怎么看他?苏穆风少年英雄,方展露头角,原本大有发展,可若是朕日后想重用于他,你们猜那些老臣会怎么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朕要保的不是一个苏玲珑,而是苏氏一门的忠君爱主之心。你们以为朕失了个孩子会不心痛?可是这些个肱骨之臣才是我天昊的最有力的臂膀,不可轻易毁伤啊……”

皇上语重心长,可是落在某些人的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苏玲珑一事纠其根底是因太子而起,皇上此举难道不是想保护太子吗?太子在被废重立后的确有所精进,然而恶习不改,现在此事又闹得这般大,却只以“禁足”为罚,理由又是“旧疾复发”……皇上的爱子之心的确不同寻常啊。

宇文容昼自是知他们心中所虑,既不揭穿,也不解释,只道:“其实若想惩罚一个人,并不一定要让他死。噩梦总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才能做,一旦死了,恐怕就成为别人的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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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刚告辞出了御书房,就见严顺远远的立在门外。

宇文玄逸睇了宇文玄苍一眼,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严顺待皇子们走过身边,急忙迎上宇文玄苍:“王爷,娘娘有请。”

宇文玄苍顿住脚步,狭眸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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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后,宇文玄苍出现在玉秀山,坐在初次见到苏锦翎的那块山石上,目光亦定在她初次出现的位置上。

风拂水面,潭水折光,虚虚的映在石上,眼中。

迷蒙中,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女孩,纤丽的身影背对着他,唱起一首极清灵的曲子。

不知不觉,唇染笑意。

不知不觉,长眉紧缩。

贤妃叫他去,无非是一件事,那便是让他远离苏锦翎。

贤妃对他擅自进入天牢以幽冥血导致苏锦翎假死一事极为震怒。

其实他知道即便苏锦翎不出事,怕也难逃贤妃的算计,此番贤妃以为她真的死了,才没有出手,如今发现欺骗自己的竟然是亲生儿子,自是大为光火,尤其是她刚刚放下的心不得不更高的悬起,所以苏锦翎的安危更是悬于一线。他早已料到,本欲借假死一事一面让她躲过暗算,一面诱使真凶落网,而后便偷偷带她出宫,怎奈皇上先了一步……

他闭了眼,复睁开,潭水的浮光摇摇的落在他的脸上。

“你若不离开苏锦翎,本宫便要她死!”

言犹在耳。

纵然他可以为她设想多多,然而却有更多的事防不胜防,牢狱之灾就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她提前中了悄然无语更是让他险些乱了阵脚。

幽冥血,尚有药可解,且解药就在他手中,可若掺了悄然无语……

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样一来即便有解药她是否还能活过来。

那一刻,他在赌,赌注千钧。

好在她终于醒过来,这也是他为什么肯暂时放过苏玲珑的原因。

她醒了,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可是余惊难散。

他不能,不能再让她冒这样的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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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出了点事,不知道最近能不能保证稳定更新,我会尽量……

284别有隐情

他不想,不想让自己即便在她醒来的日子里也噩梦连连,梦中尽是她远去的身影。

浮光中,她为难的神色虚虚幻幻……“如果有天你远离了我,是不是……也是对我的保护?”

他攥紧了拳头。

锦翎,我答应了你太多,却又因为种种缘故无法实现太多,但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活着,好好活着!你记住,终有一天,我会兑现我许下的种种承诺,只不过……你要等我……

他闭上眼,眉心轻抖。

这个“等”字,他说了多少次,既是对她,也是对自己,可是连他亦不知还需等多久。

长空浩瀚,飞鸟竞远,竟是那般自在,而他什么时候能够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中,粉碎这些看不见的禁锢,粉碎所有的危机,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蓦地,就想起去岁年时,他与她在风华江边的高山上鸟瞰白雪苍茫。

他第一次想到,如果当时真的不再让她回宫,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至少,无需像现在一般苦心等待了吧,且又经常在等待中被命运无常的风吹离了原有的方向。

等,给人以希望,又给人以折磨。每过一日,每经一事,都会在身上加上一道无形的压力。他已经不堪重负,而今真异常渴望迅速结束这一切。

必须结束,必须想个办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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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裹着厚厚的雪貂绒披麾,怀里抱着金猊暖手炉,坐在八月的艳阳中,依然在瑟瑟发抖。

时隔一个月,她终于相信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清醒后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秋娥。那丫头自她离开浣珠阁就一直守在那,等她回来伺候她,却不想连续发生了许多事,竟是让她险些忘了曾有这么个人。

秋娥哭得泪人似的,见她醒来,简直语无伦次:“姑娘终于回来了,不过姑娘若是非要弄成这个样子才能回来,还是不要回来了……”

秋娥是个闲不住嘴的人,絮絮叨叨的总算让她将这段时间的事理得顺畅,得知自己又欠了宇文玄逸一份更大的人情,而为了救她,皇室成员几乎全出动了,只是最终结果仍有些模糊。而且在她所听到的这个版本中,以及现在宫内流行的版本中,盂兰节之夜被鬼追的那个换成了璇贵嫔。

她只觉得璇贵嫔被贬冷宫着实让人意外,因为她没有想到梁璇竟有害她之心,而进入冷宫的第二日便被发现死在房中则似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至于死因,因是废妃,根本没人追究,只拿草席裹了,与其他死亡的宫女一样处置。

无限荣宠,两载风光,就这么化成净乐堂一缕毫不起眼的烟。

直到现在,苏锦翎偶尔还会想到她在骑射大赛那夜的风姿……金步摇摇,信心满满。

叹息,眉心微蹙。

当时,她见秋娥一副恨不能将梁璇的骨灰收起来放在脚下践踏的愤怒模样却单单不听提起真正的凶手苏玲珑,忍不住问了句,得到的却是“苏安人心智失常,被遣返回家”。

苏玲珑,她才是始作俑者,为什么没有任何处置?

一时间,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亦或者掉入了另一个时空,更或者是她“死亡”之前记忆发生了错乱,当然也可能是自己真的误会了她?

秋娥可能真的不明真相,然而在宇文玄铮的回避中,她发现此事别有隐情。

宇文玄铮言语晦涩,目光闪烁,然而心中的愤愤之情又时时溢于言表。

她终于明白了。

初始愤怒。

她遭了那么多罪,险些死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想帮助苏玲珑。可是苏玲珑呢?意外发生后,不仅不敢担当,还栽赃陷害,更用毒药令她口不能言,浑身无力,只能绝望等死,此等恶毒心肠,岂止是令人发指?

“锦翎,你想她死吗?”

宇文玄铮目光灼灼,大有只要她一点头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冲到烈王府杀了苏玲珑之势。

死?

她不是没有想过,可若真的要取苏玲珑的性命,她又犹豫了。

她不是不恨,在牢中备受煎熬之时,她在心中设定了苏玲珑的无数死法,并将所能想到的种种酷刑加到她身上,也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一定要化作恶鬼让她日夜不得安宁!可是面对宇文玄铮的目光,她的头却始终无法点下。

死,她真的希望苏玲珑死吗?

宇文玄铮叹了口气,忽然明白的父皇说的话……“噩梦总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才能做,一旦死了,恐怕就成为别人的噩梦了……”

若是当真就地杀了苏玲珑,现在的苏锦翎怕是还要伤心落泪吧?

“诶,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急忙换做一副笑脸,变戏法的在她面前亮出一个漆木匣。

她眼睛一亮,立刻接过来。

里面都是她的宝贝,那只木雕被放在最上方。她拣出来,爱抚的摸了摸,又拿了琉璃鸭子,笑了。接着取了皮影,操纵细杆摆弄两下,却是打了个喷嚏。

宇文玄铮急忙夺了她手里的东西,将披麾裹严,又索性把风帽给她扣上。

“太医院的那些老家伙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小病也治不好,等我禀明父皇,都让他们喝风去!”

“太医说,这病现在重在调理,是需要时日的……”

她是活过来了,却是落下一个畏寒的毛病,不过总归是活过来了,不是吗?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怕父皇治罪。父皇现在已经张榜天下,这会正在挨个的考察揭榜人呢。这期间,你虽然要时不时的晒晒阳光,可也要多穿点……”

“八殿下,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呢……”

“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话音戛然而止。

苏锦翎故作不觉,只踩着细石子路上的影子慢慢向前走,貌似无意的问道:“清宁王最近可好?”

宇文玄铮心下一沉,然而不无喜悦,顺手揪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吱吱呜呜的吹着。

“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呢!”迎上苏锦翎的疑惑,咧嘴一笑:“他在忙着盖房子……”

“盖房子?是要娶亲了吗?”

回眸对上宇文玄铮诡谲的探寻,没来由的心虚,急忙垂下眸子。

“娶亲?不尽然。不娶亲?也不是……”

见苏锦翎恼恨的瞪了他一眼,连忙绕到她的前面,透过风帽上来回飘拂的细密绒毛,仔细查看她的神色:“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别过脸,却是发现自己的语气果真是恶狠狠的,于是更加恼火,脸颊又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烧。

人真奇怪。有些时候,东西明明不是自己拿的,可是一旦有人问起,就会莫名心跳,倒好像做了贼一般,且若要掩饰,便是欲盖弥彰。

“那你怎么想到问起他来?”

她的眼睛煞有介事的“欣赏”着园子里的花树,刻意将语气调整得若无其事:“这回多亏了清宁王,我又欠了他个人情,而今却不好当面向他道谢,想拜托八殿下……”

“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当面跟他说比较好,不过他最近真是忙,连我都抓不到他的人影……”

“要盖什么房子?很大吗?”她顿住脚步。

“大倒不大,就是材料难弄。”宇文玄铮摇头晃脑的故弄玄虚:“柏阳山内的暖玉可是极为稀缺……”

“柏阳山的暖玉?就是建昭阳殿的石材?”

“是啊,六哥月前就亲自去了柏阳山,因为那暖玉玉质极脆,一不小心就裂了,再好的玉也成了废材。所以这一路,六哥亲自押送,前儿个刚回府,昨儿就开始动工了。因了那玉质,六哥极为仔细,所以亲自监工。我昨日去看了他,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他本来想说的是,宇文玄逸一听说她的身子以后可能会落下畏寒的病根,当夜就启程去了柏阳山。

以暖玉建造的房屋,四季如春,又省了炭火的燥气。

六哥想的真周到,只不知她……她什么时候能够明白六哥的一片心意呢?哪间刚刚动工却已经有了名字的房子何时才会迎进它所期待的女主人?

“唉,你想什么呢?”

其时苏锦翎想的是,宇文玄逸用暖玉建房,皇上的昭阳殿也是暖玉所建,这算不算僭越犯上呢?不过清宁王一向深谋远虑,这样的问题他不会想不到吧?或许已经得到皇上的允许,毕竟平叛一事,他立有大功,却一直推辞封赏,此番应是……

“呃,我在想,王爷身子还没大恢复,这样劳累,会不会……”

“你关心他?”

苏锦翎脸一红,转身就往回跑。

宇文玄铮不再多话,长腿一甩,笑眯眯的跟在后面。

到了承乾宫,方叫住苏锦翎,将那宝贝匣子交给她。

“八殿下……”苏锦翎略有些为难:“你去找这个匣子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根簪子?”

“簪子?什么簪子?”宇文玄铮话虽如此问,右手却不由自主的负在身后,还缩进了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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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临过年了,大家外出要仔细点,我昨天丢了许多东西,简直后患无穷,也只能怪自己大意,太轻信于人。其实不能说谁是坏的,只能说别人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想为难别人,只能自己倒霉。我现在都不敢回想我昨天的心情,可真是刻骨的教训了!

285无怨无悔

“落梅长簪,就是我经常用的……”

“哦,落梅长簪……好像有印象。”他一会挠脑袋,一会挠下巴,东张西望,就是不看苏锦翎。

“我想这么多东西都原封不动的在这,应该不会丢了一根普通的银簪吧……”

“不会,当然不会……”

“可是我怎么找不到啊?”

“再找找……”

“八殿下……”

宇文玄铮仿佛才发现苏锦翎在关注他,呵呵一笑:“我是说我再去找找……”

“那就有劳八殿下了。”

“没事,没事。你先进去吧,等我找到了就给你送来……”

说完,也不等苏锦翎回应,迈开长腿就跑了。

苏锦翎看着他貌似镇定实则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这八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古怪呢?

不过又岂止是他?似乎自她苏醒,就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苏玲珑一事,就没有按照常理认定的方向发展。

当然,她也明白皇上一番苦心,而心底毕竟是有些纠结的,然而若真的要苏玲珑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又犹豫了。

在某些时候,为了大局,总有些人是要吃亏要忍气吞声的。

冷笑。

现在天栾城到处盛传梁璇谋害皇嗣,栽赃陷害,心如蛇蝎,死有余辜,而苏玲珑这个名字就被淹没在这滔滔声讨中,连个响都听不到。

终有一日,连这般轰动的事件也会归于平静。

历史,终是要顺从大多数,而其中的异类便似滚落长河的山石,总会被磨得没了棱角,沉默在河底。

于是有时,即便是史书记载的,也未必可信。

叹息。

想这些干什么?她不过是粒小小的尘埃,能活着就不错了,还妄想扭转什么大局吗?况且一切真的如她所认定的发展,就一定会有个好收场吗?

无论怎样,她所要的,不过是活着而已。

然而,活着……

微光暗存的天牢里,冰寒入骨的刹那间,她听到那个声音对她说:“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不由抱紧了怀中的漆木匣,指尖恰好落到那个米粒大小的“苍”字上。

她不知道这一个月里的死亡中自己有没有做什么梦,她只知道在意识苏醒的瞬间,仿佛依然听到他对她说……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当时她的眼皮仿佛重压千钧,好像还有无数只手拖着她,往不知名的黑暗处走,然而前方有一线光明,有一个白衣胜雪之人立在那光明处向她伸出手来……

她也费力的伸出手去……

那些拖拽更加大力,还爆出怒吼哀号,阴森可怖,而那个来自光明处的声音亦魔幻一般的响起来,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活着……要好好活着……活着……要好好活着……活着……

声音愈大,仿佛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她距离那只手越来越近,而身后的抗议愈发强烈,简直掀起了冲天风暴,裹挟着黑暗处的碎片,锋利尖锐,旋风般的切割着她。

她的行进是如此艰难,然而她的指尖终于轻轻的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时间,光明骤现,恐怖嘶吼着退到暗处,转瞬消失。

她听到一个声音,不,是许多声音在欢呼。

“终于醒了……”

“醒了就好……”

“这下便有救了……”

声音纷杂,却没有一个是他。

她有些惊惶,有些迷糊……这是梦吗?分明是他在呼唤我……

于是,在接下来的梦醒之间,她不断的寻找那个声音,寻找他,但是逐渐布于眼前的清晰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她也明白,现在她身处承乾宫,于情于理,他都是不能来看她的,可是……

眼底酸涩。

中秋又要到了……

第一个中秋,他远在岚曦寺,为她以心血铸就白玉莲花。临走时,他曾说,以后每一个中秋都陪她过。

第二个中秋,他受陷入狱,她本欲救他,却险遭杀害,是他在关键时刻出现,抱着几近昏迷的她,静默在清冷的夜光中。

今年的中秋……

她不知道。

清风徐过,衔来远处桂花的甜香。

还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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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铮直跑到彻底相信苏锦翎不会看见他的地方方停下来。

他体力强盛,按理不应该有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状况,然而现在却真的是心跳混乱。

他松开右手。

绛色的袍袖已被他攥得褶皱潮湿。

他小心翼翼的探手进去,自袖袋里取出一物。

落梅长簪……是他在听雪轩的地上捡到的。

那日,刚得了苏锦翎谋害皇嗣的噩耗,他就飞速赶往听雪轩,然而当他赶到之时,已是人去屋空,只于茉|莉花下拾得这根簪子。

他认得这根簪子,自认识苏锦翎以来就见她只戴这么一根簪子,听说是及笄那日烈王府中一个老妇人送的。

见惯了宫中的繁花锦簇,侧妃徐沐然亦整天变着法的往脑袋上插东西,就连宁双双那丫头也学会往脑袋上堆花了,可是她……永远是这么一根式样老旧的簪子,每每看到,都恨不能拔下来丢得远远的。

这破玩意,根本就配不上她嘛。

可是那一日,他将这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簪子捡起来,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的放到袖袋中。

她既是这么宝贝这根簪子,他也曾想过送还给她,可是当他看到那已被他遗忘却是被她小心珍藏起的琉璃鸭子,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当他看到她今日拈起那个琉璃鸭子对他一笑的调皮时,他忽然明白,原来他自始至终就想留下这根簪子。

今生,不能得她相伴,那么,就让这根陪伴她多年的簪子陪着他吧。

他能拥有的,或许只是这根簪子了。

如此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不敢看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故作的平静掩盖着内里的心慌意乱。

他从未对她说过谎,今日,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终是不如玄朗能放得下,这场兄弟间的较量,他输了,却是输得无怨无悔。只不过玄朗那小子,怕是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早已窥到他的心思了吧,如此,倒也输得不算彻底。

忽的大笑两声。

笑声震颤了树枝,惊了林鸟,扑棱棱的望空而去。

头顶,晴空如洗,万里无云。长风过,有桂花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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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的中秋转瞬即至。

因这年出了太多的事,宫内宫外都打算把节日过得热热闹闹的来去去晦气。

苏锦翎于前一日被召回雪阳宫,贤妃只道想她了,因为苏锦翎一入宫就一直在雪阳宫伺候,现在自是要雪阳宫过一个团圆佳节。

说实话,因为贤妃在皇上生日时把她作为礼物进献给皇上一事,苏锦翎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严顺的苦口婆心,贤妃在她的眼中已经不是曾经的那般慈爱敦厚了,而是一只趴在墙头晒阳阳的猫。她半闭着眼睛,看似慵懒,却是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伸出爪子狠狠挠你一下。

可是贤妃盛情相邀,皇上又允了,她不得不去。

贤妃拉着她手,亲热的嘘寒问暖,倍显怜惜。

那只手依然光滑柔软,依然温暖慈爱,动作依然是轻柔亲切,可是她为什么觉得那手里隐藏着看不见的毒针,只等她一个不留神,就狠狠刺下去?

她几次三番的想把手抽回来,可是贤妃看似只虚虚的握着,却仿佛力道无穷,也或许是她不敢真的抽回手令二人之间更生隔阂,所以只能在对方的掌控中瑟瑟发抖。

贤妃极是关切:“这身子还没好吗?唉,本应该让你在昭阳殿休养的,那里暖玉堆砌,不用置炭火亦四季如春,而我这……”

严顺急忙上前,拿帕子抹去额间的汗:“娘娘担心姑娘受不住寒,已是拿炭火将整这屋子烤了三日三夜,现在还未敢撤下呢……”

苏锦翎环顾四周,果真发现殿中各处置着火盆。虽是八月,而暑气尤在,殿中人在这种炙烤下即便身着单罗衫亦是汗湿衣袖,更不要说一向怕热的严顺了。

忽的心底就涌出一股愧疚,贤妃那边已经滴下泪来。

“我始终想不到你会遭这样大的罪,若是早知道,当初定不会留你在雪阳宫。最近这些日子,我总是想你在的时候。从段姑姑送你到这来,到你闲来就给我唱曲讲故事,有时梦里都见了,一时间还以为……”

“娘娘,锦翎姑娘这不是好端端的在您跟前吗?这大过节的,咱就别说那些伤心事了。”严顺口中劝着,心里也颇有感慨。

贤妃擦了泪,又仔细打量苏锦翎:“你在那里的那段时日,本宫也是急得不行,却是无法让人前去探望消息,正想办法时,却忽然听说……”

苏锦翎的指尖明显的一颤,贤妃自是感觉到了。她微眯了眸子,然而转瞬掩了神色,怒斥梁璇居心叵测,加害忠良,末了又拍拍她的手背:“本宫没有来得及出一分力,你不会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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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祝大家小年愉快O(∩_∩)O~

286酒入愁肠

“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惨遭人陷害,连累娘娘日夜为奴婢悬心,奴婢感激尚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娘娘?况这一切皆因奴婢大意,辜负了娘娘往日教诲,险些酿成大错,有伤娘娘清誉,还望娘娘恕罪……”

贤妃忙扶起她,满脸慈爱:“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合本宫的心意了……”

严顺再抹了抹额间的汗,觑向一直低眉顺眼的苏锦翎。

刚刚那一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只不知是她心中真如此想还是虚与委蛇,若是后者,倒是精进了。想来|经了这一番事,她也学聪明了。

贤妃嘱咐人依旧安置苏锦翎于听雪轩。

苏锦翎谢了恩,转身离开之际,忽拾得“王爷”二字,不禁慢下脚步。

“云夫人恰是中秋的生辰,王爷怕是不能入宫了……”

“也好,他们二人成亲两载,玄苍却是没一次能陪着逸云庆生的。这段时日他倒是总来我这,跟我商量如何给夫人庆生,想来府里也是没少准备,我这老太婆又怎好打扰人家小夫妻的雅兴?”

“娘娘说哪的话?娘娘一点也不老呢……”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见,只一句“小夫妻的雅兴”在心间盘旋。

原来他不是没有进宫,他不是没有机会来看我,只不过,要忙着给夫人庆生。

是啊,小夫妻……

想不到方逸云竟也是中秋的生辰,而今年再无任何必须去做的事,再无任何意外任何阴谋,所以,他是要陪着夫人的……

他不惜欺君罔上让她以假死度过这一劫,只要她活着。而今她是活着的,他便要避嫌了,或者……

小夫妻……小夫妻……

贤妃看着她恍若无觉般离开的背影,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弯,挑上一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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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天栾城到处张灯结彩,浮光莹莹。

欢声笑语淹没了一年里的波诡云谲,鲜血淋漓,只一派祥和繁荣之气。原来在这偌大的宫中乃至世间,少了那么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果真没什么了不起,几场欢笑之后,曾有的深情也终将化为尘埃飘散。

苏锦翎看着眼前繁华,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真的那么去了,即便看不到今年的中秋,而中秋亦是依然如此。

想笑。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让别人因为你的去留而改变?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与他人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不要有什么贪心妄念,老老实实的安守本分,好自为之吧。

虽做如是想,心底却憋闷,不绝于耳的热闹愈发堵塞胸口,只觉得满眼的繁华好似水中掠影。

宇文容昼看出她体力不支,贤妃亦忙着打发她回去休息。

她由人送回听雪轩,那宫女却依然惦着醴泉殿的热闹,只服侍她躺在床上,就匆匆的去了。

烛光摇曳,心里百味陈杂,想着宇文玄苍果真没有在中秋家宴上出现,不觉咬紧嘴唇,将酸涩狠狠咽回去。

然而想象却不可遏止,方逸云会度过怎样一个生日?不仅有贺礼如山,更会有柔情缱绻吧。

自己的生日是哪日?她几乎忘记了,因为除了十五岁及笄礼,她没有庆过一个生日。

再如何隐忍,终是有泪滑过眼角,湿了枕畔。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推开雕花窗子,但见月轮高悬,清光笼着院中唯一的桂花树,那串串银桂仿若敷了金粉,晶莹的缀在密叶中,微微晃动。香气仿佛在这月色中氤氲成雾,淡淡的浮着,幽幽的笼着树下的一个人影。

那人影坐在石桌旁,手执玉壶,正在自斟自饮,极是悠闲。

枝叶浅浅的光斑布在他的身上,桌上,脚边,那一身湛蓝仿佛要融进这清幽之中。

“奴婢给七殿下请安,七殿下……”

“中秋佳节,又只你我二人,就不要拘泥这些虚礼了吧,省得辜负了这良宵美景。”

苏锦翎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是王爷要你来的吗?”

流光青玉壶于手中一滞,酒水依然清凌凌的注入碧绿玉竹杯中,恰有一朵桂花飘落,误入杯中,遮了那小小的月影。

“既是你说是,便是吧。”

举杯,一饮而尽。

“来,坐下。今儿我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婢,咱们就在一块,共赏这中秋圆月如何?”

“奴婢倒是觉得七殿下是想自己赏月却是要奴婢眼巴巴的看着。”

宇文玄朗轻声一笑,变戏法的在苏锦翎面前放了只碧玉杯,随即玉壶轻转,亲自为她斟了酒,旋即按住苏锦翎拈起杯子的手:“这酒浓烈,少喝点。”

苏锦翎微微一笑,眸子落在他的手上,轻声道:“七殿下尽管放心。”

宇文玄朗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忽的白牙一闪,收回手来,自怀里掏出个小盒子,在她面前扬了扬:“醉了也不怕,我这有醒酒丹。我就是怕你把这酒喝光了,那我可……”

但见苏锦翎目光一移,落在他脚边,正是一个酒坛。

他有些尴尬:“呵呵,其实我今天就是要来灌醉你的!”

苏锦翎转动着酒杯,看着月光在杯沿上旋转,而后轻啜一口:“七殿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宇文玄朗微怔,而后大笑:“我怎么会有不开心的事?无非是……”

“无非是怕我难过想来陪着我,是吗?”

宇文玄朗对上她的目光,缓缓收了笑意:“锦翎……”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淡淡一笑,举了杯子,一饮而尽。

宇文玄朗本要阻挡,仍是收了手,看着她伏在桌上咳得厉害,急忙拍着她的背,故作开心道:“好像谁会跟你抢似的。酒还很多,你若是喜欢,我再去拿一坛来……”

咳声止,却是伏在桌边不动。

宇文玄朗也不扰她,继续自斟自饮,偶尔吟上两句酸诗,算是把名士风流演了个十足十。

然而那人依旧伏在那一动不动。

她裹着厚重的披风,连风帽亦扣得严严的,乍一看去,好像是搭在桌边的一件衣裳。

风吹过林梢,洒下树叶呢喃,却掩不住一声轻轻的啜泣。

他终于叹了口气:“锦翎,时间过了这么久了,我想有些事你也该明白了。许多时候,即便身在高位,也是不能随意而为的,他总要考虑太多,尤其是为了珍视的人,所以纵然表面上那么做了,可心里……”

“七殿下,不是说要共赏圆月吗?这么自说自话的也没意思,不如讲点有趣的事……”

“嗄,有趣的事啊……”宇文玄朗顿住语气,眨眨眼,忽的笑了:“若说有趣的事啊,你不就是?”

“我?”

“对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在山上观察了你半天,又丢了好几颗小石子过去你才发现我,你说你是不是笨得可以?”

“我笨?”

“是啊,不会爬树,不会跳墙,胆子小得要命,又辨不清方向,还得我夹着你去找……”

声音戛然而止。

此际,浮云恰好遮住月光,对面那张刚刚焕发光彩的小脸顿蒙了层黯然。

苦笑,他怎么忘了,但凡他能记得的有关她的故事皆是宇文玄苍有关。

苏锦翎垂了眸子,指无意识的转动着酒杯。

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些事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倒是听说七殿下有不少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我?我哪有什么趣事?你若是想听,我给你讲讲玄铮的,那家伙……”

月光下,花香中,年轻的皇子兴致勃勃,似是要借此把那仇敌的每一丝糗事都挖出来抖个遍,顺为自己正名。想来玄铮在她面前没少说自己坏话,否则每每他讲到关键环节怎么都会遇到她的质疑?

宇文玄铮,你是处处和我作对啊!

然而心里却道,玄铮,若是你得知我将你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只为博她一笑,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清风里,云影间,清丽的容颜于夜光与月光交织的轻纱中愈显出尘,微染的酒意在眸中氤氲了朦胧,更见动人。

她笑着,笑意清浅,笑声轻灵,好像宇文玄朗当真讲了什么有趣的事,而那些趣事她早已在宇文玄铮口中听过千百遍,而今不过是换了故事中的主角而已。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她现在真的很开心呢,好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眼下的她又重新成了那个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小婴孩,是那般透明,那般轻松。偶然有一丝心痛划过,却是被辛辣冲走,然后化成一片火海,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烧吧,都烧干净了才好!

仿佛真的看到了火光,照亮了记忆的片段。

她还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天香楼,他第二日就要同方逸云结婚,却是与她在那一刻饮下同一杯酒……

第二次,是在肃剌的青禾节上,又是同饮一碗酒。那酒可真辣啊,她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要吐出来,是他吻住她,与她共赴一世情绵……

287中秋之夜

火光簇亮,那些片段便卷起了边角。

烧吧,都烧光!

笑意愈浓,眼皮却有些沉重。她费力的撑开,只见一片雾气中有一点幽幽的青光……

没有人知道,那毒还在她身上留下另一个病根……一到夜里,说不准在什么时辰便会视物不清,现下愈发严重了。

她抓过那酒壶,往嘴里就倒。

“锦翎,快放下,你喝得太多了!”

她无力挣扎,结果直接被喂进口中一个小药丸,甜甜的。

醒酒丹吗?

她才不要清醒,现在很好,很好……

宇文玄朗见她吐了醒酒丹,当即急了:“你……”

却是再不发一言。

她落入一个怀抱,手却执着的再次抓起酒壶,结果被人一把抢下。

“我没醉,我是清醒的,我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你和八殿下到底谁干了那么多坏事,等我见了他,我得好好问问,问问……”

她去夺那酒壶,却是扑了个空,再夺,又是空。

“你还我,你还我,你欺负我现在看不清东西,你还我……”

身子猛的一震,后背随即撞上一件硬物……是树干吧?她反手摸了摸那片粗糙,然而抬头却是对上一双眸子……是眸子吧?

这么一折腾,不禁有些眩晕,眼前的脸霎时分成了数个,乱乱的转着,浑身软软的,好像每一处都泡了酒,醉得无知无觉。

她皱起眉,闭上眼。

“知道我是谁吗?”

耳朵好像被放到了云雾里,只能听见一个极小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

“七殿下,你先放开我,一会我要是吐了,脏了你的袍子可不好……”

她一挣,却是没挣开,反倒被更紧的压在树干上。

迷蒙中,感觉那双眸子正在一瞬不瞬的看住她。

她叹了口气,笑了:“好吧,我不喝了,但是我没醉,我就是有点头晕,有点困。我想睡觉,你先放了我,我去睡觉。谢谢你来陪我,我会记得的,我一定记得的!你也走吧,这么好的夜晚,你应该去陪罗姑娘的……”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她勉强半眯着眼,歪着头,似是仔细收集着刚才的字句,唇角笑微微的:“这声音倒是有点像……”

话语戛然而止,飞快的转了头,咽下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你快走吧,不用这样安慰我……”

“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不大清楚,不过这样很好,看得清楚倒没意思了……”

“你连我也看不清楚了吗?”

轻笑:“再看就要出现幻觉了。”

吸了吸鼻子:“我好像真的醉了。我怎么会觉得你就是他呢?他现在府中,陪着他的云夫人庆生,怎么会在这?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终于明白了,所以,不要我了……”

泪忽的汹涌。

人骤然被抱紧。

她挣扎,却是无力:“放开我,你在干什么?虽然我醉了,但还不想犯错误……”

“锦翎,我说过,每个中秋都会陪你过……”

她一怔,努力集中视线。

模糊,依然是模糊,却有一袭雪色立在明暗中。

“真的是你?还是七殿下……你换了衣服?”

“锦翎,你真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吗?”

宇文玄苍顿时紧张起来,当即钳住她的肩,望住那双眼。

原本的澄澈蒙着层水雾,映着一双人影,是他,只是他,可是那双人影却是那么飘忽。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你别吵了,让我再睡一会……”

一把将她纳入怀中。

她现在视物不清,应就是幽冥血掺了悄然无语的结果。

心中恨意横生,不禁更紧的抱住了她。

“锦翎,真的是我,我来陪你过中秋,我们约好的……”

怀中的身子在颤抖,呜呜的哭着:“怎么会?你有云夫人,有那么多姬妾,怎么会想到我?你就是来逗我开心的,等我开心了,你又不要我了……”

“我没有,你明明知道……”

“我再也不信你了,我在你手里就像只小老鼠,被你拨弄来拨弄去,总给我希望,让我只能看着,却从来摸不到……”

“锦翎,我不是,有些事情,你要等我,我不想……”

“你很喜欢被人等待的滋味是吗?可你知道等你的人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这等待的过程中会发生多少事吗?你心中只有你的大业,从来没有我!不,还是有的,只不过被放在无关紧要的角落,你闲了,就拿出来逗弄一下,觉得碍事了,就丢到一边……”

人遽然被推开,肩却是被他钳住:“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到底是怎样,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一把拽过转身离去的她,按压到树干上:“我想听你说,你究竟想怎样!”

苏锦翎虽然醉了酒,心里还是有几分清楚的,可是这连日的委屈、愤懑、患得患失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终忍不住借此发泄出来,然而见他愤怒伤心,便又跟着后悔难受。她深知他依然记得对她的承诺,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里从府中出来找她,要避开许多眼目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亦或者他早有准备,提前安排,又或者终是担心她难过,所以特来看她是否安好,更或者他亦是如此的思念她……他从来不说这些,可她都明白,越是明白,心里越痛,然而嘴里却不肯服软。

“我能怎样,一向不都是在听你的安排?”

“好!”

他的唇猛然覆上她的柔软,刹那便阻截了她的呼吸。

“你要干什么?”

“既是如此,就不必再等了!”

火热长驱直入,裹挟她逃避,一股霸悍之气霎时包围了她。

“放开我!”

“不放!”

背抵在粗糙的树枝上,幸有厚重的貂裘披风隔绝,然而转瞬之际,披风系带就被他解开,冰冷的唇袭上她的耳际,颈间……

布帛一声碎响,伴着她的惊呼,夜风灌入,可是眨眼就被他挡住,换做烈火熊熊。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唇在她颈间啮咬,再不复往日的温柔与小心,仿佛要把心中的无限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借以惩罚她的误解与倔强。

他紧紧压迫着她,挤压着她,直到听见她溢出一声难耐的轻吟方停住手,头抵在她颈旁,极力压住急促的呼吸,浑身绷得紧紧的,声音已是嘶哑:“锦翎,我真是等不得了……”

温热的气息搅动她的碎发痒痒的扫着颈窝上,顺着发丝又滑落到胸口,渗入心间。

她忽的抱住他,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底的委屈压抑尽数倾吐。

他亦紧紧扣住怀中的战栗,呼吸愈发急促沉重。

“玄苍,我不想你离开我,你别离开我……”

心底一颤,忽然打横抱起她,大步向听雪轩迈去。

门霍然被踹开,转瞬便没了那雪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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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凌乱,锦被凌乱,气息凌乱。

或许是因了愈发浓重的醉意,或许是因了压抑了太久的苦涩,或许是因了情动,或许不忍看他继续隐忍,或许夜色掩去了恼人的羞涩,或许是她亦不想再等,于是再无犹豫,再无拒绝,大胆的迎上他的吻,在他的爱抚下辗转吟哦。

肌肤贴着肌肤,气息对着气息。

她微带啜泣的轻吟是对他的邀请,他时而爆出的低吼是对她的鼓励。

屋子虽暗虽小,人却好似化作两团火焰照亮了整个天地,也照进了彼此的心。

今夜,没有花烛,却是他们的洞房之夜,错过了太久的洞房之夜。

因为错过,他几次三番的险些失去了她。他恐惧,他惊慌,以至于即便拥她在怀也有一种不真实之感。而今,再不去想什么危险,什么不安,只要今夜,让她成为他的人,他要好好爱她,护她,再不让她耽惊受怕,再不让她苦心等待,而后,他要带她走,若是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换得她的平安,换得与她白发相守,他愿意……

她的呻吟已带着难抑的急切,柔滑的身体亦如鲜花般为他片片开放,化作春水一泓。

他却依然怕伤到她,此前的狂暴渐渐转为温存,唇一点点的划过颈间,胸口,在那傲然的小蓓蕾上轻柔的划着圈,又激起她轻微的呢喃,眼下听起来却像是抱怨了。

唇角不禁轻勾:“宝宝别急,咱们慢慢来……”

今夜,他有的是时间。

她畏寒,他便拿貂裘裹住她。

他的唇在披风下游移,她的声音碎碎的却是清晰的传入耳中。

尖起牙齿出气般咬了那小小的蓓蕾,听着她的恼怒,笑意愈深。

吻继续向下,划过平坦光滑的小腹,连那浅小的漩涡也没放过,然而终是继续下滑,觅向那芳香柔润之处。

她一声惊呼,旋即抓住他的肩:“你要干嘛?”

“别动!”

她的力度不足以推开他,那抓住肩膀的手亦在瑟瑟发抖。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这工夫,他还有心情打趣她。

轻轻覆唇上去,舌尖一挑,旋即衔住了那粒柔珠。

288不依不舍

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冲进身体,又要从里面冲出来。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转而又咬紧嘴唇,却依然有细碎的吟声不可遏止的洒落枕畔。

他万分珍惜的啜饮着她的甘甜,挑逗着她的每一丝敏感,迫使她放开所有矜持和禁忌,大胆的迎向他的爱抚。

今夜,她是他的。

直到她凝滑如脂的腿在他身边震颤,直到她恍若低泣的吟哦急促响起,他方移至她脸旁,轻咬那耳珠:“怎么样?现在还怕吗?”

她气喘吁吁,又羞又恼的瞪他一眼,一把抓起披风藏起来。

他轻笑,欺身而上,亦将头埋进披风中,使劲的嗅了嗅她的脸蛋:“好香,不过却有更香的所在……”

接住她打来的小拳头,按到枕边,轻轻展开,与其五指紧扣,缓缓埋下脸来……

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渗有芬芳的暧昧之气,又有裹挟着男子气息的甘甜之香,一并氤氲着,令人沉醉,令人着迷。

他的吻再一次点燃了她,她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仍是不由自主的环住了他的颈子,紧紧的贴近了他。

他的坚挺已烙在她的腹上,潮湿的火热霎时震颤了她的神经。

他捋了捋她汗湿的鬓角,轻吻她的唇:“宝宝,别怕,抱紧我……”

她颤颤的,却听话的加大了臂上的力气。

他的宽肩抵在她的唇边……若实在痛,大可以咬他出气。

轻轻抬起她的腿,盘在自己腰间,下一刻,火热已抵在她湿润的腿心。

坚挺昂扬,蓄势待发;娇花照水,盈盈欲滴。

她心跳轰隆,皱紧眉心,紧闭双眼,咬住嘴唇,指尖已陷入他的后背,做好了剧痛来袭的准备。

手掌钳住那纤腰,呼吸骤然沉重。

掌心一紧……

她已是忍不住惊叫出声,然而就在此刻,她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窗棂之上……

“谁?”

身上骤然一轻,只听窗扇“啪”的一声扣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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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下,那雪衣之人背对着她立在院中。

影子斜斜的铺在地上,如他一般静默。

过了好久,他方弯下身子,仿佛在影子里拾起一物。

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得视线愈发模糊,意识愈发混沌。长睫掀了几掀,终于沉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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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进得屋来,只见那小人儿裹着貂裘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窝在床角,似一只困极累极又委屈至极的小兽。

他坐在床边,轻抚她的脸,想要唤醒她,却见她睁了迷蒙的眼,也不知有没有看清自己,就咕哝了一句:“你回来了。”而后又睡了。

忍笑,叹息。

帮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默默的看了她许久。

直坐到天色将明,却见那小人儿依然睡得香甜,动也不动。

他有点恼火,拍着她的脸:“我要走了……”

她只“嗯”了一声,继续睡。

以后断断不能让她再饮酒了,他暗恨。

指尖划着着她的唇,终忍不住印上一吻,又咬了一下:“专门惹火的小东西,你又欠了我一次。呵,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被子压着貂裘,本来已裹得很紧,却仍不放心的又帮她掖了掖被角,看着裹得像个小蚕蛹的她,忍不住抱了抱,又亲了亲。

不想离开,又不得不离开。

对着她的浑然无觉只能无可奈何,临走,仍忍不住望向她的酣睡。

她很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即便是静寂,也很享受。

他知道,只要离开这,便又要进入漫长的等待了。

锦翎,又要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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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何不舍,终要离开。

神色在手触及门板的瞬间恢复冷峻,似是怕再多一分犹豫便会改变心思般,飞快的掠出门去。

行至院中,又停住脚步。

敞袖轻扬,一个小物件便自手中飞出,翻了两翻落在屋顶。

此刻,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渐亮的晨光缓缓笼住小院,缓缓将院中的草木桌椅染成金色。

银桂在金粉的涂抹下恍若串串风铃,摇下鸟声嘀哩。

小鸟自密叶间飞出,在房檐上跳来跳去,一会梳梳羽毛,一会唱上两句,一会和旁的小鸟交流片刻,却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纷纷围拢上去。

那是一个碧色的荷包,其上绣两朵栩栩如生的并开玉兰。花瓣如玉,花蕊半遮半露,手工极是精细。

鸟儿可以识得玉兰,却不认得旁边的字。

它们在荷包旁蹦跳着,叽喳着,终是失了兴趣,啁啾一声向着远处密林飞去。

风吹了来,荷包转了转,将玉兰花隐在暗处,只余边上的两句诗沐在朝晖中。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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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热吗?怎么后背总一阵阵的往外冒汗?脸颊也烫烫的,她是病了吗?还是这畏寒的病根去了?

时值正午,苏锦翎在林间徘徊,不时的拿帕子拭去腮上薄汗。

她的确是晕晕的,想来是昨夜酒意尚未消去,她本应坐下歇歇的,可没坐一会,便又忍不住站起来,脸颊发烧,目光碎闪。

昨夜……

那些恼人羞人的片段再次浮现,弄得她的汗又出了一层。

昨夜,他竟然……

心再次一震,漾起层层涟漪。

卷了手中的帕子,急走两步,又不知该往哪去。

都怪樊映波,一大早的回来就坐在她床边,不错眼珠的看她,好像要从她心里挖出什么来。她只得装睡,好容易盼到门声响,方急忙穿好衣服逃出来。

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可是昨夜那些凌乱又一次跃然眼前,跃至耳边,仿佛听到他说……“怎么样?现在还怕吗?”

心猛的一跳,骤然转身,似要逃开这羞涩,却撞上一个怀抱。

“怎么,终于学会对本宫投怀送抱了?”

是太子。

今天特意选了这么个相对僻静的林子,就是怕宇文玄铮找上来发现她的异常,却不想碰到了太子。

她四下看了看,只见树影重重,不觉后退了一步。

宇文玄晟也不近前,只负手身后,上下打量她,目光定在她红潮未退的脸上,微微一笑:“这凤凰涅槃后果真更加光艳照人了。”

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站住!”宇文玄晟低喝:“只不过其他地方却没什么长进,见了本宫依然没有规矩!”

她转了身,行屈膝礼:“奴婢给太子请安,太子吉祥。”

礼毕,再次欲走。

“本宫尚未应允,你怎敢擅自离开?”

蹙了眉,神色已是极不耐烦:“若是奴婢记得没错,太子殿下现正是禁足期间……奴婢先告退了,奴婢从未见过太子……”

“哈哈……”宇文玄晟忽然大笑:“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果然不假。你现在是在威胁本宫吗?”

“奴婢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本宫赐你胆量,只求你明白本宫一片心意……”

臂一伸,却见她又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还是尽早回宫吧,若是皇上知道……”

“皇上?哈哈……正是皇上让我出宫的。”对上苏锦翎的疑虑,再次大笑:“你要知道,将来这天栾城就是本宫的,本宫想去哪就去哪……不,是‘朕’,朕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人敢说个‘不’字?而且不仅是这天栾城,还有整个天下,还有……你……”

苏锦翎皱起眉头……这宇文玄晟该不是又服了什么香魂散了吧,怎么满口胡话?竟然还自称“朕”,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经历一番生死,她深深明白,在这宫中,不仅不能做危险的事,连危险的人也不能靠近。

她觑了个空,刚打算逃走,却被宇文玄晟欺身而上,死死压在树干上。

“很快!”他为刚刚那番话加了个注解,就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很快,你就是朕的人了,朕立你为后,可好?”

她厌恶的别开脸。

“怎么,不稀罕?让朕想想还有什么比皇后更好的玩意……”

“请太子殿下放开奴婢!”

“啧啧,这可不好。”鼻子凑了过来,自貂裘衣领缝隙处深深吸了口气,眯起凤目:“每次朕只要抓了你,就不想放开了……”

“殿下……”

“你应该叫我陛下!”

“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疯了?”

狠狠钳住她的胳膊,腿顶住她的腿,制止了她的反抗:“我是要疯了!被你们逼的!”

转而又是一通狂笑:“不过很快就要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们疯了!不过……”

唇在她脸旁耳侧游移,脂粉的气息拂动她脸上的绒毛,激起浑身的战栗。

“我会好好疼你的……”

苏锦翎趁他靠过来突然咬住他的耳朵。

他挣扎开来,当即挥起拳头,却在距离她一分处停住。

指轻轻的抚过她的腮,笑得柔和且狰狞:“我怎么舍得打你?我是那么的希望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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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所出现的荷包是谁的呢?这个线埋得很长很远,不过有人之前便猜出过O(∩_∩)O~

289你可舍得

忽然抱住她,耳旁的血迹在她眼前蜿蜒流下。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片心意呢?”

自是没有人跟苏锦翎讲太子是如何闯进天牢抢她出来要进行什么复苏术,也没有人对她说太子是如何弄到一只全身乌黑的小猫趁夜赶往梳云阁意图让她复活,就连这没有期限的禁足也是因她而起,只是现在,这个荒诞不羁的男人抱着她,没有像方才一般放|荡,而是有些可怜有些无助的拥住她,好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然而下一刻,又凶相毕露,一把扯下她的披麾:“既是早晚都是朕的人,便是赶早不赶晚吧……”

他的唇刚搭上她的颈子,腕子就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当即失力。

他的手一松,苏锦翎趁机逃脱,方要追时,腿弯又遭一击,可是举目四望,只见枝叶窸窣。

宇文玄晟恨恨的盯着苏锦翎远去,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林外走。

然而没有走几步,似有预感般的一抬头,正望见一袭雪袍立在前方。

他收起痛色,站直身子,凤目微敛。刹那间,威严尽显。

“我就知道是你!”

宇文玄苍微侧了身子,目视前方,视线却将太子纳入,然而不发一言。

袍摆于风中轻摆,暗绣的银线粼粼有光。

“她还不是你的女人吧?就算是你的女人,我动了又如何?”宇文玄晟唇角一勾,蓄意挑衅。

宇文玄苍似是微微一笑:“玄苍只是好意提醒。皇上对她的心思……太子不是不知道吧?”

“皇上?哈哈……”宇文玄晟扬颔大笑:“皇上的心思煜王至今仍看不懂吗?若是你们的伎俩能够得逞,我今天还会站在这吗?我告诉你,这天下都将是我的,岂止她区区一个女人?只怕我一说,皇上亦会欣喜的将她赏给本宫,就算皇上不同意,又能怎样?本宫奉劝煜王还是少管闲事,别忘了,既然天下都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煜王苦心筹谋多年,今日怕是要失望了……”

“太子殿下怎就这般笃定?”宇文玄苍的笑意渐渐明显。

“那煜王怕是要去问皇上了,哈哈……”

宇文玄晟袍袖一甩,自宇文玄苍视线边缘消失。

宇文玄苍始终一动不动,就连唇角的笑意亦是凝固,却是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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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晟之所以这般笃定全是因为景元帝在今日上朝之时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当下,满朝皆惊。

众人忙不迭的将皇上送回承乾宫。整个上午,太医于宫门口往来穿梭,各宫意图见驾探望的妃嫔皆被拦于宫外,却不肯离去,只哀哀的哭着,仿若皇上已然大去。

各皇子除被贬的宇文玄缇外,皆汇聚昭阳殿,就连被无限期禁足的太子亦侍奉跟前。

皇上病发突然,众人皆来不及准备,然而亦有风声放出,于是朝堂内廷但凡有所效忠者皆剑拔弩张,眈眈相向,护城军营亦收到消息,彼此监视,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即起兵而动。唯禁卫军在苏穆风的带领下,厉兵秣马,守卫皇城,严阵以待。

这是个极为紧张的时刻,谁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谁也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然而就在众人蓄势待发之际,皇上忽然好了。

就像这症状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无法预料一般,去得也是迅捷无比,了无踪迹。尚未到中午,景元帝已经可以下地自由活动,太医诊脉亦未发觉任何异样,也是连连称奇。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太医是提着脑袋做人,纵然发现什么疑难杂症亦不肯说,否则治不好便是他们的罪,而且或许是皇上怕朝廷生乱,故意让其隐瞒病情。

而像这样愈是掩盖,愈说明情况严重,虽然皇上已然坐在龙案前批阅奏折,但是一些人的心里终究不能平静,即便他们早有准备,可今晨皇上忽然发病便是一个可怕而鲜明的信号,有些事情毕竟再也等不得了,一旦皇上撑不下去,皇位自是要由太子继承。

太子虽平日荒诞昏庸,但不是傻子,面对比他能干的兄弟,且有不少还是呼声极高的人物,他能容忍他们的存在吗?哪一次的皇位更迭随之而来的不是血流成河?即便是顺利承袭,又有几人敌得过明刀暗枪?因为那个位子只能坐一人,且不容他人觊觎!

而这些都是一大早便躲到林子里想心事的苏锦翎所不知道的,否则也便不难理解宇文玄晟的踌躇满志,浪|语狂言。

太子说的没错,这个天下,包括她,怕是就要在某个被他们意想不到的时刻,便归了他了。

宇文玄苍依然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只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个位子,不是不可强攻拿下,却会得了谋朝篡位的名头,将来即便坐上去,怕也难以服众,最好的办法,便是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可太子今天偏偏放出来了,还信心满满,是已笃定江山在握了吗?万一太子借此之机给皇上进了什么不该进的东西,皇上已有急症在先,谁还会怀疑什么?那么一切便是顺理成章。

而他呢?

且不论多年的苦心筹谋将付之东流,亦不论性命有可能悬于一线,关键是她……若是连她也保护不得,即便是生,又有何意义?

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快捷有效的办法,迅速结束这一切!

眉紧蹙,目轻阖。

风拂动他的袍摆,如波起伏。枝叶筛下光斑,参差的在他衣上浮游。林鸟穿梭,偶尔撒下几声啁啾,碰落了一声叹息。

有个法子,他不是没想过,刚刚也借此试探了宇文玄晟,他敢保证,此计十拿九稳,一击即中,只是……

风过林梢,似是网到了某处,低低哀鸣,挣扎间,碰掉一片树叶,翻卷着,落在他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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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要让她去……”宇文玄朗惊得从位子上直蹦起来:“你怎么想的?难道……”

“而今只有这一个法子,而且绝对奏效。若不如此,难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宇文玄朗语塞。

良久,方冷笑道:“的确是个好法子。可是四哥想过将来怎么安置她吗?”

“该怎么安置,便怎么安置。”

“四哥是要效仿前朝明皇,将父亲的妃子立为自己的皇后?倒真是可歌可泣,然而你可知史书将如何记载?”

“将来天下尽在我手,自是要它怎么写便怎么写。”

“四哥说得倒轻松。不过不论四哥做什么决定,玄朗自当竭心效力!只是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闲置桌边的拳猛然攥紧,指缝间露出一条细细的红丝绳。

“她……会明白的。”

“很好,我想也是。”

宇文玄朗干笑两声,举步便要离开,手触及门板的瞬间,忽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低声问道:“你……舍得?”

声音极低,恍若自言自语,此后,便是一片静寂,静寂得能听到那烛影摇曳的声响。

“一只盛满水的杯子,若是想再装点别的东西,必须要倒掉一些水。与其让那新加进来的东西混浊了清水,不如我先取了些保存起来。在这世间,但凡要得到什么,总是要先舍一些的。等我得到了想要的,再把舍的那些一件一件的拿回来!”

宇文玄朗沉沉闭了眼,复睁开,眼尾深黯,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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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板一响,书房重归静寂。

有风入,吹得烛焰一摇,那映在帘幔上的身影亦跟着一晃,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然而待得风静,依然是笔挺得如同银枪般的身影。

他稳稳的坐在檀木椅上,搭在案边的拳缓缓展开。

一只巴掌大的荷包静卧在掌心,于烛光中泛着微光。

那荷包绣工可谓拙劣,不过却看得出绣者极为用心,为了掩盖自己的笨拙,还刻意点缀了许多小珠子,眼下那两只貌似鸭子的鸳鸯正别别扭扭的交颈而眠。

唇角微勾,拈了那荷包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

那荷包原有的香味早已散尽,散不去的却是记忆里她的芬芳,就在昨夜,尚在他身边环绕。她的温软,她的妩媚,她的羞怯,她的战栗,她的软语轻喃……一笔一笔的勾画在他的心上,只要闲下来,便忍不住逐一抚去。

指摩挲着荷包上的纹路,仿佛抚摸着她柔软的娇羞。

闭了眼,她的笑便浮在眼底,令他怦然心动。

掌缓缓合拢,攥紧。

那荷包在这种紧致中轻声作响。

与其一同作响的是他的牙关,原本冷峻的侧脸因了绷紧的线条愈显刚厉。

他轻轻靠在椅背上,仿若入了梦乡。

烛影微摇,偷偷窥视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依稀可见那紧闭的浓睫间似有晶莹隐隐若现……

290欲言又止

“等了多久了?”

苏锦翎刚自山石缝隙中出现,就被宇文玄苍拉到怀中,紧了紧身上的貂绒披麾,又查看她是否带了手炉。

“今天怎么有心情找我?”见他如此体贴,苏锦翎心里比捧着的手炉还要暖。

“想你了。”他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心下一怔。他很少这样开场直白的对她说什么,但凡要讲,也总是磨蹭许久才出其不意的在她耳边轻声说一句,好像生怕别人听到有损他冷面冷心的威名,今日如此……应是真的想她吧。

赧然一笑,抬眸对上他的眼……冷锐中溢出柔情,映着一双小小的她,可是……怎么好像有些莫名的东西在里面?

他微微一笑,浓睫挡住了目光。

拥她在怀。

她贴在他胸口,感觉那心跳沉稳,却好像听到一声叹息自胸间溢出,而后他的声音悠悠在上方落下:“咱们今天出宫游玩怎么样?”

她眼睛一亮,当即抬起头来,却在对上那双目光时生出疑虑:“玄苍……”

“嗯……”

他在等她继续,她却笑了:“可是我穿成这样,出去会不会被人笑?”

抱抱她,附耳低语:“咱们可以不被他们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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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咕噜,轻快的驶在小路上,树影斑驳,不断的落在车顶上,又不断的滑下去,铺撒一地的明暗交错。

车旁小窗上的织金回纹锦帘时不时就掀开一道小缝,露出一抹俏丽。

苏锦翎再次撂下窗帘,唇边是掩不住的开心。她美滋滋的睇了宇文玄苍一眼,但见他正笑微微的看着自己。

目光极是温存,然而温存里似是隐着别的东西。

车内昏暗,看不甚清楚。只见那眸子一瞬不瞬的望住她,好像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不见,又好像要将她刻在心里,因为他们即将分别很久很久。

这种感觉让她不安。

“玄苍……”

“嗯……”

不知为什么不忍出口相问,换作唇角一牵:“我们接下来上哪?”

长指温柔的理了理她的鬓发,语气轻柔:“一会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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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街上,苏锦翎透过窗帘缝隙看着两侧人来人往,听着那叫卖声不绝于耳,忽的想起前年春日,就在他要娶方逸云的前日,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一这片繁华。

目光再一瞟……远处,一座三层高的阔大华屋矗立一旁,朱漆壁,琉璃窗,飞翘的深青檐角挑着串串绢纱红灯,雕花镂鸟的门楣上拱着一块五尺长的蓝底牌匾,其上是三个熠熠生辉的金字——天香楼。

她心一跳,失声叫道:“玄苍……”

“嗯……”

她望向他,但见他的眸子隐在一片阴暗中,忽的失了勇气,垂下目光:“没什么……”

心跳异常,然而马车果然停在了天香楼下。

她立在台阶下,脚下像生了根般不肯移动,却是被他牵住手,轻轻一拉……就那么随他进了门。

依然是满眼的古朴天然,依然是豪饮的风流名士……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日。

掌心已渗出一层凉滑,好像就要脱离他的手,却是被他用力握住,还担心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随着他步上石阶。

仿佛梦游般,伴着石阶盘旋,看着浮雕石柱不知不觉的转为镂空的鎏金扶手,看着沿途有溪流潺潺而下,水波中时有锦鲤跃出,激起几朵水花。

又见了那好像坐落在山间野外的小店,门上依然以细竹帘遮蔽,帘上的淡墨水画依旧清新,其内青碧的珠帘配以玉白的粉壁于细竹缝隙中依稀可见。

还是宇文玄苍拿扇子挑了竹帘,她迟疑片刻,方走了进去。

竹桌,竹椅,竹篾为底的画,千枝千叶织锦桌布,曲线曼妙瓷冰纹瓶,一侧如藤蔓般铺泻着立体的栀子花……

她眼角一跳……终于有什么不一样了,因为瓶内当日的栀子花换作了如今应时的桂花。还有他……不是贵族公子的打扮,而是惯常的白衣胜雪,且自己亦裹着厚厚的貂裘。

松了口气。

刚刚她还以为自己又穿越回了两年前,要重新经历那一番撕心裂肺的痛。

开心的瞧了他一眼,却见他似是猜出了自己的心思,笑意深深。

菜色糕点亦如当日,除了那道极辣的菜。

宇文玄苍基本没有动筷子,只笑意微微的看她吃得开心,手中拈着碧绿玉竹杯,时不时的啜饮一口。

她伸手去拿他手中的杯子,他却一躲,笑道:“我可不敢让你喝酒了……”

“为什么?”

邪魅一笑,攥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唇附到她耳边:“上次是不是连我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脸一红,忙装模作样的捡起一块糕点看向窗外。

“锦翎……”

“嗯……”

回眸时,仿佛在他眸中捕捉到一丝黯然,然而转瞬又是温情脉脉:“多吃点。”

“嗯。”

在天香楼待了好久,似是宇文玄苍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所以直到日暮西山,他们才坐进马车。

“接下来是不是要去风华江了?”

拥住她的臂似是一震,却只听他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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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渔舟唱晚,夕阳点金,一派空淡高远。

宇文玄苍负手而立,望向那斜阳。

却有一只小手捂住他的眼睛:“你眼睛不好,不能一直盯着光看……”

心下微动,就任由那小手搭在眼睛上。良久,他的掌覆上她的手:“锦翎,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锦翎,你记住,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时隔两载,这番当时让她不明所以的话依然震撼着她的心扉。

“玄苍,”她忽然觉得掌心有些潮湿:“你……”

他拉下她的手,握住,对她粲然一笑。

眸子清亮,点着夕阳的余晖,是那般温存的目光。

刚刚还以为……

她也笑了,靠近他怀中,望向那斜阳。

他环着她,目光落在脚下一双相依相偎的影子上。

“玄苍……”

“嗯……”

“如果时光能就此停止,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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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湖,波平如镜,倒映满天繁星并半轮清月,还有,一双人影。

她不说走,他也不言送,就这么静默着。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自怀中取出一根簪子,递给她。

是一支金簪,簪首是几朵翡翠雕就的木槿花,月光中依然现出青翠柔粉的清透,风吹过,颤颤的动。

“你做的?”

“嗯。”

她抚摸着簪子:“贤妃娘娘曾说你闲来常常把自己闷在屋中弄这些首饰,但不知……”

“只给了你……”

淡淡一笑,目光只盯着那颤巍巍的木槿花:“玄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感觉他目光稍动,她却不敢抬眸,唇角依然淡笑,却有些僵硬:“你今天对我这样好,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了。”

她终于抬了眸,意图从他眼中看到点什么。

可是他背对月光,整张脸都蒙在阴暗中。

她失了勇气:“你不说我走了……”

“皇上病了……”

离开的脚步一滞。

是啊,皇上病了,他心里定然难过,而且听说太子禁足令因此解除,最近正不离左右的侍疾。不过皇上好像没什么大碍,太子亦不过是想就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病中人的心是最容易被打动了,只是玄苍……

“你不用太过忧虑,皇上好像并无大碍,昨日我还见皇上来了雪阳宫……”

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声轻笑却是清晰刺耳。

“锦翎,你现在还想要帮我吗?”

的确,她想帮他,因为她知道他在为那个位子苦心筹谋,她知道他在苦心筹谋的同时不忘关心她,爱护她,也曾数次将自己的壮志和诸多顾忌抛诸脑后,只为与她相守片刻,而她更知,若是他坐上那个位子,定然比宇文玄晟要圣明千倍万倍。拥有一个圣明之君,是国之幸,民之幸。

可是,他该不是想让她趁此机会毒害皇上好谋权篡位吧?

“锦翎,太子昏庸无道,还屡次冒犯你,你想过报仇吗?”

就在中秋的第二日……后来她才知道那日正是皇上突然发病,而宇文玄晟还有心情跑到林子里对她无理,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真该将他……

“我有一个法子,可一举两得……”

“什么法子?”

即便背对月光,却好像见他眸中一道冷芒闪过……

291思虑重重

“什么?你让我嫁给皇上?”

嫁给皇上,激怒太子,或引诱太子图谋不轨,激怒皇上……不管哪一点,均可导致太子被废。

苏锦翎只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眼前的人背披月光,泠然出尘,好似上天降下来管理苍生的使者。他宽肩如削,仿佛可以承载世间万物。可是,怎么会如此压迫,如此窒息?这是她认识的宇文玄苍吗?是那个为了她可以屡犯禁忌抱着她对她说“别怕,我来了”,会宠溺的唤她“宝宝”,会不惜为她以心血铸就白玉莲花,在风华江在青禾节在暗不见天日的天牢与她共定一世盟约的宇文玄苍吗?

她忽然很想笑。

这一天里,见过了太多熟悉的场景,她还以为他又要娶哪个对他未来有帮助的女人,却不想……如此,她是不是该庆幸?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笑:“你如何能保证?”

“相信我……”

“你还让我如何相信你?”

宇文玄苍伸了臂,似要拥住她,她往后一退:“我记得王爷也曾说过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只要站在原地等王爷便好。如此,我还能站在原地吗?”

“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

皇上千秋节那夜,她好容易逃脱,又恰逢宫中走水……

是你放的火吗?我日夜陪在皇上身边,可是到底有多少的火可以让你放?

这一计果然高妙,已是将我烧得体无完肤。

她忽然笑了,她欠了他许多,现在是还他的时候了,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好,我答应你!”

这应声出口,忽见他的肩似是震了一下。

“锦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待事情结束,我会好好补偿你……”

是,我能给你的,除了我的心,还有这世间女人最艳羡的身份,是天下女人中最尊贵的地位!我要她们仰望着你,全部匍匐在你的脚下!

如果我失败了……我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然而所有的话堵在胸口,因为她在冷笑。

补偿我?到时我已成了皇上的女人,你要拿什么补偿我?像今天这般带我出宫?原来,这便是终点了。

“不必了,锦翎欠王爷太多,也该是为王爷尽忠的时候了……”

“锦翎……”

“王爷,锦翎只想问一句。王爷从来对无利用价值的人不屑一顾,那么王爷接近锦翎,对锦翎呵护有加,也尝冒性命之险救助锦翎,让锦翎一心一意的……念着王爷,是不是早就做了这样的打算?”

心下一震。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会怀疑。

其实此计他早在太子第一次掳她入紫祥宫时便已想到,只那时不知皇上对她的心思,后来知道,也曾想利用,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即过……他怎么可以让她冒险?他与王公贵族联姻,利用姻亲关系扩大势力。他不是没利用过女人,但是对于她……她应该是被护在身边的。

可是现在情势紧急,从承乾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皇上经常在夜间咳嗽不止,寝衣、帕子上隐有血迹,若真有万一,必是宇文玄晟登基即位,且依宇文玄晟的乖戾凶残,定是要血洗皇族,祸乱后宫。

太子的势力并不弱,而且无论昏君明君,众人皆有“忠君”之念,有趋利避害之心。而混乱重重之际,有多少人会为了讨新皇的欢欣而牺牲他人?到时怕是不用宇文玄晟动手,就会有人把苏锦翎献上,可自己那时恐已不知身在何处,生死都未可知,还如何护得了她?如今这般不仅是要她帮他,更是要救她自己。即便此计不能全成,届时她是先皇的妃子,宇文玄晟就想动她也会倍受阻挠颇费时日。若他尚在,便可趁机为她安排出路,若己身难全,也无需太过担心,因为按照前朝惯例,未育子嗣的妃嫔皆会发往静安寺,他已在那边安置了人手,助她脱困,只是到时他已不在,她会不会……而若此计全成则更好,他自是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她成为他的皇后。

安排她到皇上身边,确有危险,但亦可保证万无一失,然而万一……

不,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万一!

他已计划周密,只是要对她说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可是,为什么在他出口之际亦是觉得自己在算计她?而她心里的确是明白的对吗?或者能理解一部分,纵然他对别人无情,而对她……她难道不清楚吗?王爷……她又叫他“王爷”,她说的这些话是要气他对吗?这事的确是一时难以接受,因为,对她而言,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她生长在与世隔绝的清萧园,又怎能理解皇家这承袭了千载的不变的争斗?

“不过锦翎很高兴,锦翎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用之人,是王爷的累赘,而今,终于发现我也是有价值的!”

“锦翎,日后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为了……”

锦翎,你知道吗?其实,这也是一种保护,就像烈王对你的母亲……

然而就在此刻,莫鸢儿的话不期然的响在耳边,他的心神随之一凛。

急要开口,却见她的唇角牵出一丝嘲讽。

他忽然失去了说下去的力气,他本就不擅解释,反正她终有一日会明白的。

“锦翎,你只需记得我在风华江边对你说的话……”

……“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她的神思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似是有些明晰飞快划过脑海,可是它们太快了,快得让她看不清,却见他拿过那簪子簪到她发上。

清凉的袖口拂过她的面颊,就好像初次在玉秀山相遇,他为她摘下落在发上的紫藤萝花……

原来是转了个圈子,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可是这个圈子,好大,好累啊……

她取下簪子,捏着簪挺,二指轻动,便见那青翠粉润的翡翠木槿花在眼前缓缓转了一圈,于月光中仿若清水濯洗过一般。

“真美。”她浅浅一笑:“只不过无功不受禄……”

话至此,忽然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在眼前闪过,那人笑意清浅,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红唇如丹,微微一启:“蜈蚣……无功不受禄!”

长睫微瞬,那人便如水面浮光一般散开了。

可笑,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她竟然想去寻那人帮她出个主意。

“待奴婢完成任务再向王爷讨赏吧。”她将簪子交还他手,深施一礼:“奴婢告退。”

他伸了手,却无力挽留她的背影。

敞袖在风立轻摆,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夜幕中。

他看着那纤柔背影,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好像……好像她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曾有的温柔缠绵,曾有的细心体贴,曾有的笑靥娇嗔,曾有的软语轻喃,都将一去不再,而他就此将失去她……

心下大骇。

“锦翎……”

然而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王爷能确定锦翎此一去那个独一无二的东西就一定会归了王爷?”

声音极轻,轻得难以辨清是不是苏锦翎的声音。

而那个身影终于消失在夜幕中,就连那声音也让人不敢肯定是否真的出现过。

有云移来,又起了风,吹动衣袍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云还是遮住了半月,于是连那雪色的身影亦渐渐淹没在昏暗下来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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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姑娘,你可是回来了……”

苏锦翎刚迈进听雪轩,就见吴柳齐率两个宫女迎了上来。

“咱家是特来接锦翎姑娘给万岁爷上夜的……”

她现在虽住在听雪轩,然而因为身子不好,连贤妃都极少使唤她,而今天居然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来要她这个病人去承乾宫上夜,还这么突然,于情于理皆不合。

冷笑。

宇文玄苍,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吗?好,就如你所愿!

她一转身就往门外走去,结果把吴柳齐惊得一怔,忙命令身后的两个宫女:“还不赶紧给姑娘引路?”

两盏绢纱宫灯一左一右,光线虽不甚明亮,却是隔绝了四周的黑暗,独独将她围在中间。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不清,看不到路,只跟着灯光移动,耳边是窸窣的脚步,一下下的仿佛踩在心上,那上面满是脚印,创伤,最终零落成泥,还在不甘的跳动着。

她突然有些害怕,进而后悔起来。真的就要这样出卖自己,为他换取大业得成的机会吗?

不错,她是希望他终成大事,因为她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可是……非要用这种方法吗?她还是了解他的,若非不得已,他绝不会出此下策,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他在做此决定的时候,心会不会痛?他会不会中途后悔,然而若一切已然发生了,他和她该怎么办?他让她迈出这一步,是不是就已经打算牺牲她了?而他们……还会有以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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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夜阑人静

她忽然开始希望他是真的于暗处保护自己,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可是……有时候,希望是多么可笑啊,尤其是当一个人已经决意将你这小卒子压上棋盘,你还会有退路吗?一切的希望不过是意图打消你的顾虑,让你义无反顾,为什么还要怀抱着这无望的希望而让自己绝望呢?是不是她始终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他竟也会对自己存有利用之心?

心怎可不痛?怎可不乱?她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关节,她只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意她,若是在意,怎会将她逼到如此地步?若是不在意,往日点滴有是她死活无法用怀疑来抹杀的。而面对如此暧昧不明的境况,她真的要走这一步吗?这一步是否值得?他会不会有新的部署,而万一这个部署就发生在一切已经发生的下一刻……

她蓦地顿住脚步,却听一个声音道:“锦翎姑娘,到了。”

仿佛只在刹那间,恢宏的殿宇映入眼帘,华灯宝炬排列在浮雕花纹的甬路两侧,又于汉白玉地面上布下青黑的吉祥图案。

光线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一切仿佛直接刺入眼底,清晰无比。

“锦翎姑娘,咱们进去吧。”吴柳齐小声催促。

不知是哪来的力量,牵动她的脚步向前迈进。

仿佛只在等她的到来,宫灯在身后次第熄灭,心亦仿佛随之一点点的黑暗,沉落。

有寒凉漫入,一层层的铺散开来,于指尖凝结成冰。

到最后,只余殿门口两盏华灯幽幽的亮着。

昭阳殿暖玉堆砌,温暖如春,却难以驱散心头寒意。

“皇上,锦翎姑娘来了……”

吴柳齐躬身禀告。

宇文容昼依然在案前批阅奏折,闻言眼也未抬,只“嗯”了一声。

再无人说话。

苏锦翎偷眼打量他。

虽然昨日尚在雪阳宫见过,当然只是远远瞟了一眼,未觉有异,而眼下在略显昏暗的烛光中,明显可见棱角分明的脸颊微有塌陷,鬓间亦有银丝隐隐,尽现憔悴之色,

乍一看去,心下不免一惊。

“皇上,时辰不早了,不如早点歇着吧。”。

宇文容昼纹丝不动。

“皇上,锦翎姑娘身子也不好,若是……”

吴柳齐的轻言细语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

虽只半句,倒真奏效。

宇文容昼抬眸瞅了苏锦翎一眼……

以往锐利的鹰眸被淡淡的黑晕包围着,憔悴之间又添枯槁。

“来人啊,伺候皇上梳洗……”吴柳齐见机行事。

宇文容昼也不再反对,放下折子。

这边,又有两个宫女引苏锦翎下去梳洗。

她刚刚有些伤感的心又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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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秋,落地轻纱已换做烟罗帘幔,静默在四周,仿若沉睡。

苏锦翎进去时,皇上已然睡下,回纹锦华帐自屋顶漫漫垂下,笼住宽大的龙床。

她站了一会,默默在托踏上坐下,抚摸着轻软的云丝被——只有宫里一等一的人物方能用这种冬暖夏凉的被子,叹了口气。

立在帘幔外的宫女依旧无声退下,宫灯亦又熄了几盏。

黑暗中,传来银蒜几声呢喃,而后重新归于静寂。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隔在重重帘幕后的一点昏黄,只希望这一夜就这般平静的过去。

“咳咳……”

帐中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她神经一紧,然而随后又是一片静寂,只回文帐帘如波轻动,转瞬亦平静如水。

她松了口气,靠在床边,双臂环膝,下巴枕在膝上。

她很累,累得连研究宇文玄苍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没有力气了,只有潮湿的酸楚缓缓浸润着一颗心。

长睫掀了几掀,终于沉沉合上。

她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却是做了个极为复杂的梦。梦境在醒来的刹那不翼而飞,只有心痛的感觉依然真实存在且愈发强烈。睁眼的瞬间,还有一点温|湿自眼角滑落。

“咳咳……”

她是被帐中的轻咳惊醒的。本以为皇上只不过是咳两声,却不想愈发严重。

“皇上,奴婢给你倒杯水吧。”

“朕吵到你了?”

嘶哑的声音磨得她心里阵阵难受。

“没有。”

她小声应着,急忙摸到案边,又吹亮了火折子。

“别,别点灯,咳咳……”

她忙放下火折子,摸索着倒了水,端到床边。

“奴婢已试过,皇上可放心饮用。”

一声轻笑却引起数声轻咳,听得出他本是极力压制,但仍不可遏止。

帐帘滚动间伸出一只手,她连忙递过茶,却是被碰落。

“别,别点灯,咳咳……”

“皇上……”一点火光在她指间摇曳。

“别点……朕怕吓到你……”

忽的就眼底一烫。

“过来,陪朕坐会,咳咳……”

她犹豫片刻,磨磨蹭蹭的挪到床边。

帐帘微开,现出一个被夜光蒙住了的明黄身影。

那身影探出手来,她就势扶住,却是被攥住腕子。

“怕朕?”

她不语,只想抽出手,可皇上力度虽不大,却是攥得紧紧的,令她一时抽离不得,终于害怕起来。

轻笑:“告诉朕方才做了什么噩梦,朕就放了你。”

“奴婢惊扰了皇上,请皇上……”

“有人欺负你了?”

沉默挣扎的动作忽然一滞,顿有泪漫上眼底,滑落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

“看来朕猜得不错。说,是谁欺负了你,朕定要罚他!”

皇上的语气是满满的宠溺,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要为女儿出头讨回公道。

她咬着唇,竭力咽下酸涩,可是那泪珠却不可遏止的滚出来。

“看来这又是游离于你能对朕讲的实话范围之外喽?那朕且猜猜。是玄铮么?若是玄铮,朕就打他板子,关起来;若是玄朗,朕就罚他读书写字,抄一百遍《论语》;若是……玄苍……”

“皇上……”

掌中的柔荑忽然一颤。

宇文容昼的心也随之一颤……还是舍不得他吗?还是不忍怪他吗?

我这个好儿子,果真为她也为自己谋划出了一条好出路!

贤妃说这个儿子像他,果真不假!

可这姑娘不理解你的苦心,竟是连梦中也要哭泣。也难怪,她是那么的喜欢你……

叹息,要拉她坐在身边,却遇了她无声的抵抗。

“你不必担心,朕不会对你怎样。”见她不动,语气不觉坚定:“君无戏言!”

她皱了皱眉,终是坐下,但还是和皇上保持一定距离。

宇文容昼笑了:“此一病,朕方知真是老了,所以,不想误了你……”

心下一暖:“皇上……”

“朕知道你身子尚未大好,本不应该招你来,可是……朕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可以和锦翎这样静静的相处……”

“皇上……”泪已是滑落:“皇上一定会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呵,你看史上有哪个皇帝活过百岁的?竟然都称皇帝为‘万岁’,定是知道根本不可能活那么久,所以特拿来消遣皇帝的……”

“怎么会?”

“朕的身体朕知道,咳咳……”

“皇上一向康健,怎么突然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瑜妃身上的蛊毒,莫非……

“康健?一个东征西讨戎马倥偬的人能有什么康健?不过是拿补药顶着,而且……”叹了口气,忽又笑了:“你知道朕为什么每年都要北上巡幸吗?”

再次叹息:“你们都以为朕是去游山玩水或是去展示天昊国威,虽也不错,然而……其实朕是去见一个人。肃剌草原上隐居着一个大|法师,会炼一种丹药,只要朕吃了那丹药,便可保一年平安。”

苏锦翎面露疑色。

“呵,朕也不信,可是当年那大|法师很是危言耸听,而且,锦翎也说过人最大也是最简单的渴求便是活着。朕虽贵为天子,却是也人,也想活着,所以……”宇文容昼坐起了些,又激起一阵剧咳:“这么多年,倒真是无事。只不过那法师着实可恶,说那丹药每年只能成一丸……”

苏锦翎知道历史上许多皇帝为了求长生都召集四方术士炼制丹药,却无一人有所成,宇文容昼会不会也上当受骗了?况那个什么法师会不会借此以丹药牵制皇上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朕乃当朝天子,怎能为他所制?所以去岁也便没有去寻他……”

的确,去年秋天,皇上是率众皇子及王公贵族与昀昌围场围猎,结果遇刺,进而引发洛城之乱,却也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今年一直没有什么异样,朕也觉得以前是上当了,却不想……咳咳……”

苏锦翎急忙又端了水服侍皇上饮下。

宇文容昼缓了口气:“看来今年还得北上啊……”

“皇上现在这样,若经了车马劳顿……不如在宫中安歇,派别的人去找那法师取药。”

宇文容昼笑了,握了握她的小手:“朕身边这些人,包括朕的儿女,怕是只有你是真心担心朕,不想朕这么早死……”

“皇上,其实……”

一声叹息并几许轻咳:“其实朕很想收你为义女,却怕烈王不肯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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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最好安排

郑重握住她的手:“锦翎,你知道吗?其实你父王很关心你,就是……他那个性子,心里有什么也不会表达,嘴又笨……”

说到这,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苏锦翎曾听说自己被囚天牢之时,是苏江烈长跪在昭阳殿前,以性命担保她绝不会谋害皇嗣,而当那宣判死刑的奏折只差一枚玉玺之印便可施行之际,是他愿以身代女,亲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就是她的父亲,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还是为偿还多年的愧疚,亦或是因了在莫鸢儿临终时的保证……“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锦儿……”

泪就这样无声滑落。

“锦翎,你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囿于这波诡云谲的宫廷,而是……”他剧烈的咳了半天:“天师说朕突发疾病,定是因为对上天不敬,要朕去华云山祭天。朕想……带你去……”

即便是黑暗,也能感觉到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不禁轻笑,却又剧咳。

“然后,再去北边的草原,带着你的绝影。昀昌围场还是小,这回咱们好好享受一下纵马于天地间的豪迈。呵,朕最近方发觉,你本应是只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

“皇上……”无限感动,化作泪珠淋漓:“可是皇上的龙体……”

“岂止是你,有不少人都在‘关注’朕的身体。朕这一病,对外虽宣称是好了,朝堂表面看起来也算风平浪静,不过风声可能早已传到了四野八荒,怕是有些人又要蠢蠢欲动了。此行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天昊的皇帝还好得很,若是他们敢起争端,朕照样可以披甲上阵,御驾亲征,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咳咳……”

这就是盛世天子,这就是一国之君,他所思虑的,他所筹谋的,他所承担的,远远不是一个众所瞩目的高高在上的位子,远远不是掌握在手的生杀予夺的皇权霸业,而是天昊千百年来的基业,而是攘外安内的事事周全,而是即便穷尽自己的毕生精力也要维护要守卫的天下万民的幸福安康。

如此,他必须做一个强悍的人,一个即便千疮百孔亦要坚强挺立的人,一个只能在最后关头倒下却要提前安排好一切的人。

并非舍不下那份天下人皆仰慕觊觎的荣华尊贵,而是数不尽的责任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他一世辛劳,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只留一世功过,皆与世人评说。

而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眼前的风光,却是忽略了他已舍了常人应有的快乐而换得的一世孤独、不解与风险,只换了个虚无缥缈的“吾皇万岁”。

原来,皇上是世上最艰辛的差事,原来要想当一个旷世明君是需要极高的智慧极强的耐力极大的勇气的。

宇文玄苍,你做好准备了吗?若是你知道为人君的辛苦,还会想要那个位子吗?亦或者你已洞知一切却是义无反顾要挑起这份重担,兼济天下苍生?若是如此……

“皇上,不论如何,定要先保证龙体的安康,皇上的健康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好,朕答应你!”

宇文容昼揽过她,无限怜惜的抚着她的鬓发,就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抚。

良久,叹了口气。

“锦翎,你记住,无论朕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咳咳……”

“皇上,快歇着吧……”

“好。咳咳……锦翎……”宇文容昼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终未说出,只道:“你也赶紧歇着吧,不要胡思乱想,否则再这么瘦下去,风一吹就没了影儿,朕可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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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再次归于寂静,却少了先前的沉闷。

宇文容昼听着床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胸口再一阵浊气上涌。

他竭力压制着,仍然轻咳出声,顺带出几丝甜腥。

他掏了帕子擦了,又将帕子藏至枕下,凝神倾听。

那呼吸声似有停顿,继而又恢复平稳。

他方撩了帘子,细看那睡颜。

依然如皎月出云,却蒙了层淡淡的黯然,眉心微锁,时不时的就长长的出一口气,好似轻叹。

这丫头,还是放不下玄苍啊。

执政这么多年,他自认明察秋毫,却单单没有算到他那冷面冷心的儿子,竟然会为一个女子动情。也难怪,谁让他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女子?只是……

因她遭陷入狱,他所有的儿子都出动了。他有感于儿子们空前的齐心协力,然而天昊的大好江山,怎能为区区一个女子所牵制?天昊的英才根本,怎能将心思尽费在一个女子身上?今日,她可令他们团结一心,同舟共济,明日会不会让他们分崩离析,自相残杀?或许依他们对她的关心,尚不会轻举妄动,可是他……赌不起!

她的确是个好姑娘,然而有些美好若是过于刺眼,终究会招致祸患,不仅为自己,也为他人。

他叹了口气,轻抚那消瘦的腮,竟是触到一点泪痕。

指尖一滞,缓缓收回,继续凝望那宁静的侧脸。

锦翎,朕一定给你个最好的安排!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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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九月初三,景元帝命太子监国,自己亲率众皇子及王公贵族前往华云山祭天,随行人员还有几个妃嫔,德妃位列其中,而苏锦翎等一干主子跟前得宠的宫女太监亦随同前往,另有三千龙翼军护卫。

因为决定匆忙,也未及仔细筹备,只于临行前三日下发旨意于沿途州郡,令他们做好接驾的准备,然而却是一路疾行,有时连行宫都不入,饮食歇息一律在车马之上。

行动之速,以至于有的郡县的长官刚刚率下属及百姓跪了一地迎驾,就见车马轰隆隆的开过去了,如此倒也为各地省了许多钱财,却也让不少企图借此升迁的官员憾恨不已。

这般迅捷,实是因为皇上病情加重。当然,于人前,他依然是于谈笑间指点风云翻转乾坤的强悍君王,可是每每夜深人静,那时时带出血丝的压抑的轻咳却暴露了他的虚弱。但凡知道实情的人皆心思沉重,只盼这场祭天之行真的能够让皇上益寿延年。

皇上因为病重,也难于在众人前长时间掩饰,所以寻了个借口,长时间的待在车里不现身。

随行的重要女眷皆各有车架,可是就连贤妃也不许轻易近前,只吴柳齐和苏锦翎等人贴身侍驾,但凡来请安者皆挡于车外。

苏锦翎坐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中,时不时就撩开影红洒花簇锦软帘向外张望,于是便时不时的看到一袭雪袍的宇文玄苍骑着骏马出现在视线中。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就像很无意般,于宫车迤逦,于铁甲森森中自然而然的被她看到。

心一跳,忙撂了帘子,再启开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是故意的吗?还是她依然自觉不自觉的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影子?

她叹了口气,回眸望向皇上时,但见其正倚在座上闭目养神,案上依然是堆得高高的奏折。

此番令太子监国,辅政的重任便再次落到清宁王头上,怎奈清宁王婉言辞去,只道太子愈发精进,堪当大任,若自己在旁,恐会弄巧成拙,况自己已多时没有远去塞外,甚是想念边塞风光,还望皇上怜恤,允他随扈同行。

辅政重任又移向煜王,结果煜王也如此炮制。所以帝京只剩太子坐镇,充分享受了大权在握的快乐,却也果真是享受,于是每天都有快马日夜兼程往返帝京与车队之间运送奏折。

苏锦翎看着皇上眉宇间那深深的沟壑,一声叹息哽在喉间。

皇上的心思在许多时候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始终有一事想不明白。太子所作所为皇上应该不是一无所知,就算这些可以忽略不计,论才智,太子比不上清宁王;论手段,亦比不上煜王;论才华,远不及文定王,论仁义,较宇文玄铮差上一大截;论宽厚,不及宇文玄朗;就连人人都说碌碌无为只知道往钱眼里钻的瑞王都比他有本事,可为什么皇上偏偏选他当太子?难道对慈懿皇后的思念真的要比天下苍生的幸福安康来得重要?可是皇上有没有想过,他拼搏半生打下并尽心尽力守护的江山落到这种一无是处者的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皇上,你高瞻远瞩,为什么单单看不到眼前的危机?

“你又在琢磨什么呢?”闭目养神的宇文容昼悠然开口。

她急忙掉转目光:“没什么,奴婢不过是在琢磨还有几日行程?”

“说谎!”宇文容昼语气未见严厉,唇边又微露笑意。

苏锦翎也不再紧张。经了那一夜的相处,皇上愈发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他留她在身边,车内的布置也因了她的畏寒之症添了多个暖炉,燃着无烟的银炭,洋溢着淡淡的白檀香。

294意有所指

“你若是觉得车里闷,就出去走走,也省得玄铮总在车外面转悠。”

话音未落,就听车厢传来敲击声:“锦翎,你睡了吗?”

苏锦翎一把撩开窗帘,正对上宇文玄铮探头探脑的窥视:“嘿嘿,我看你那彤云跟在马车后面怪没意思的,就替它来看看你。”

宇文容昼朗声大笑:“出去走走吧,外面的风景可是要比这小窗子里看到的壮丽得多!”

未及苏锦翎应声,宇文玄铮已经伸出手,似是要把苏锦翎直接从小窗子里扯出来:“还不快出来,父皇都嫌你烦了……”

很快,车内只剩宇文容昼一人。

他微掀了眼帘,眸中尽是温和之色,却又隐着一丝黯然。

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外面的风景……苏锦翎,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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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云山高大雄壮,云气自天而降,流泻着铺撒在山脚,波浪般起伏荡漾,使得整座山好似悬浮在空中一般。拾阶而上,仿佛行云踏浪。

花草亦笼在雾中,时而有流岚绕身,捎来淡淡的奇异香气,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因为祭天,为表虔诚,所有人皆弃车马,步行攀登。

人人仪容工整,神色端凝,除了脚步与衣袍窸窣,连半点咳嗽声都听不到。

苏锦翎抬眸望向走在最前方的皇上……在众人面前,他又成了那个掌攥天下,权衡众臣的王者。他昂首在前,步履坚定稳健,仿佛不曾于昨夜咳得未眠,仿佛不曾藏起那染血的帕子,仿佛不曾对她说“连累你也跟着休息不好,这一趟下来怕是又要瘦许多”……

皇上已是明显的瘦了,可是那挺括的双肩似是仍能扛起千钧之重,即便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屹立不倒。

那最高的位子,只能坐上一人,一旦坐上去,就要担负天下众生,至死方休!

宇文玄苍,你做好准备了吗?

微侧了头,那雪衣之人恰好落在视线边缘,她只需再移一移目光,就可对上那双冷锐的眼。

一路上就是这样,不远不近,只要她转了眸子,定是能看到他,好像他就是预备在那等她看到,却是无一句话。

默然转头,继续前行,却是脚下一绊……

是皇上伸手扶住了她:“在这样高的地方,定是要步步小心,否则一个闪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皇上这几日的言语总似意有所指,却又不敢胡乱猜测,于是急忙敛了心神,仍忍不住向下望去。

他们现在已行至半山腰,时值辰巳之交,四围云雾已开始散去,于是山色峥嵘渐渐显露。

距离她脚边三尺远处,便是悬崖,即便有铁链加以维护,依然可见崖壁遍生青苔,时有古树旁逸斜出,一眼望去,尽是青翠,然而其下又有流岚汇聚,令人难见其底,更显深邃幽旷。

方才她就担心害怕,不敢下视,而今她只看了一眼,顿觉头晕目眩,连忙掉转目光。

皇上微微一笑,放了她,继续迈步。

她一边跟上,一边回头看了看后面迤逦的队伍。

众人按身份高低排列,左右皆有龙翼军护卫,可是……

山势险峻,若有埋伏……

眉心微蹙。

虽是出行紧急,却也准备周密,比如皇上的御驾就准备了十几辆一模一样的以混淆视听。这一路上,偶尔也有一些惊险,但无伤大雅,多是误会所致,所以可谓是一路太平,不由不让人钦佩景元帝果真是治下清明,颇受百姓爱戴。可是不是因为太过顺利所以才会让人隐隐不安,总觉得似乎要有大事发生,就在人们最容易放松境界的时刻?

她暗笑自己,定是前世看了太多的电视剧,而电视剧是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才制造了那么多的危机,她怎么可以有事没事的拿出来吓自己,倒像是祈祷一场危险赶紧降临一般。

可是仍忍不住时时留神,却只看见树木葱茏,奇花吐艳,蜂蝶翩跹,只听得林鸟乱鸣,流水潺潺,轻风过隙。

她的确是太紧张了,有那么多的龙翼军护卫,还有众位身手不凡的皇子……

想到这,忍不住再次回眸,恰恰对上那双冷锐的眸子。

他在一直看着她吗?还是一直在等着她望向他?抑或不过是碰了巧?不过人们常常把这种凑巧称作……缘分!

心下一跳,急忙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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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王即便不在京辅政,亦不得闲,早先于大队出发,赶去对祭坛内外各种建筑及其设施进行全面的修葺部署。

景元帝自继位以来凡事一律从简,只在登基第一年进行了祭天,然后便叹劳民伤财,耗时耗力,而后,那祭台便空置二十余载,而今重新启用,修葺着实是件大规模的劳心费力又不易讨好的事,而且时间又极紧急。

众人一致推举清宁王担当此任,理由自是宇文玄逸一向才智出众,凡事皆能出奇制胜,那么这等艰巨于他而言自是不在话下,所以由他出马再合适不过。

但凡遇到此类棘手事件,一面是有人故意陷他于不义,一面是有人意图利用此事令他立功立业,更展声威,一切全凭他自行掌握。成,则封赏浩大,然而只要某处少有疏忽,就易被人拿住把柄,功亏一篑。

不仅是祭坛,就连皇帝祭天经过的各条街道皆要休整涤尘悬红,使之面貌一新。

有众人推举,又再无人毛遂自荐,清宁王便郑重领命,貌似欣然。

苏锦翎暗自猜想,这一路的平安顺利怕就是他的功劳吧,况一路行来,所经街道皆干净整洁,肃穆中不失欢快,明丽中不失庄重,均是一派祥和之气,可见他着实细心周到,就连皇上也时不时的颔首微笑,颇为感慨。

钦佩之余,也会担心那人这般辛苦忙碌,身子会不会受得住。

一路只闻自华云山传来有关修葺进程的奏报,却是不见那清隽之人。日前车马刚行至坛庙,早有人候在门口,言祭坛一切准备妥当,而清宁王已前往牺牲所察看为祭天时屠宰而准备的牲畜。

众皆惊叹,大赞之余也不乏有人心存疑虑。

也难怪,从帝京到华云山,一路疾行,除于驿站更换马匹,大多遇宫不驻,遇店不歇,就连官员的朝拜也免了,于是原本近两个月的行程只二十余日便结束了。这样短暂的时间,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无法一一筹备齐全,偏偏他宇文玄逸做到了,至目前为止又让人挑不出岔子。基于人心里但凡对出乎意料的事便要生出些疑虑的惯性,所以一部分人在提心吊胆,一部分人准备幸灾乐祸。

皇帝更是积极,突然病发又突然病愈后,便一直处于斋戒状态,所以祭天之前的三日斋戒早于路上超量完成,亦于路上便命人早早写好祝版上的祝文。这般迅捷,直令一干人心存疑虑,却又不好发问。只有苏锦翎明白,皇上是想尽快祭天完毕,好去寻那位大|法师,因为皇上的病再也耽误不得了。

而清宁王时时关注皇上的行程,料定皇上今日恰好驾到,便于前一日宰好牲畜,制作好祭品,整理了神库祭器,专待皇上登临,结果再次备受赞誉。

又令太常寺卿率部下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乐部就绪乐队陈设,最后由礼部侍郎进行全面检查。

这一切,皆在皇上率众人来到山脚之际准备完毕,只待皇上一到便可直接登临。

因为祭天时辰为日出前七刻,所以他们还是来得早了,于是中途停步,日暮时便在一处缓坡休息。

山间风凉,夜露湿衣。

苏锦翎裹着厚厚的貂裘,依然冻得鼻尖冰凉。她只不明白,既然要分作两日行程,为什么不于山间建一座房子,竟是要连皇上都要跟着露宿受冻。

皇上却说,既是来祭天,自是要心怀虔诚,才会得到上天怜恤,禳灾祈福。

皇上经了这一日劳累,身体愈发虚弱,这一句后便沉沉睡了。

随行的王公贵族各有准备,均裹了厚重的皮草就地卧倒,一眼望去,蜿蜒迤逦的铺了一路,很是有趣。

一会工夫,便四下静寂,只听得山呼林啸,火光噼啪。

她却了无睡意,对着被火光隔绝的黑发呆,又见守卫的龙翼军于火光中仿佛化作肃穆的雕像,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目光游移,自觉不自觉的寻找那个雪色的身影。

当然,她知道她是看不到他的,因为下午时候,皇上阅毕祝版,便遣煜王代其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坛看神位,去神库视边豆、去神厨视牲……他这会应是歇在山顶的斋宫吧。

夜风清冷,心底平静无波,却空得没有边际。她数次起身想要四处走走,于是那火光中的雕塑便活过来,很有礼貌的将她送回原处休息。

她只得靠着石壁,任由摇曳的火光在视线一点点的模糊暗淡。

295山顶日出

忽的,似是有什么遮挡了昏暗的光亮。

她骤然惊醒,却见面前立着一人。

夜间视物不清,她只依稀根据服色辨出他是龙翼军士。

那人递给她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触手柔软顺滑,原是一袭白狐风麾,内里还藏着一个小手炉,将整个披风都暖得热乎乎的。

轻轻嗅了嗅……淡淡的甘甜之香沁入心脾,于是那空落便被这温软的香气一点点的填满,又于腮边浮出淡淡的红晕,于眼底溢出一片氤氲。

“王爷说请姑娘不要乱走,夜深路滑,若是跌下山去就不好了。”

“王爷……”她有许多话要问,却是哽在喉间。

那人却是个识眼色的:“王爷一切都好,请姑娘不要挂心。”

唇现笑意,不觉再次望向那片蜿蜒迤逦。

玄苍,你在哪?你将这披麾给了我,自己不冷吗?你只是担心我受凉,而我又怎忍心让你忍受这山风侵袭?而你,既是已准备将我割舍,又何必费这般心力?

一声轻叹,将风麾递回。

那人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当即怔住:“姑娘……”

却见她踌躇片刻,将手炉自披麾内取出,闭了眼,再无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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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接了军士送回的披麾,起初眉心微蹙,然而很快发觉置于其间的手炉不见了。

有怨,又不忍他受寒,亦不忍他担心……这便是她的心思。

眸中冰寒乍然裂了道口子,柔波满溢,温软了僵硬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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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就被叫起赶路。火光中,人影重重,缤纷错乱。前方是化不开的黑,耳边是单调的步履窸窣,一切恍若一场沉闷难醒的梦。

然而忽有钟声传来,不知在何处发起,却于山间盘桓缭绕,直入人心,整个人仿佛涤荡在起伏的波浪间,化作扁舟一叶。

苏锦翎蓦然抬了眸子,惊见有三盏极为华丽的天灯悬于西南方的夜空之中,周遭烟云缥缈,泼雾摇红,恍若仙境。

灯光旖旎中,是一巨大的圆形祭坛,称为圜丘坛,有三层之高,皆白玉石堆砌,恍若明月落入凡尘,莹莹有光。

其上设七组神位,每组皆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上层圆心石北侧正面设主位,为皇天上帝神牌位,神幄呈多边圆锥形。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为从位,是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神幄为长方形。皆庄严肃穆,甫一望去,顿生敬畏。

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供品。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数量之庞大,令人目不暇接。

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皇帝的拜位则设于上、中两层平台的正南方。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横陈着编磬、编钟、鎛钟等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蔚为壮观。

四围飘摆着各色彩幡,旋转摇曳,瑰丽万千。又伴着铃声叮叮,乐声阵阵,宛若天籁神曲。

于短短数日内,竟安置得如此周到妥帖,百无一漏,尽显皇家天威,不愧是才智超凡的清宁王!

众皆惊赞不已,却见一冰色人影仿若乘云而来,敞袖飘举,衣带当风,率守卫一众齐齐跪下:“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顷刻间,众皆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寰宇。

“平身。”

皇上声如洪钟,于耸入云霄的华云山顶回旋环绕,良久方休。

皇上卸了明黄玄狐大氅,早有玄色的云纹九龙祭服加身。他昂然而立,威仪赫赫,自左步入祭坛,至中层平台拜位。

此时燔柴炉,迎帝神,乐奏“始平之章”。皇帝至上层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后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众皆跟随,虔诚跪拜。

一时之间,祈祷皇上健康长寿,祈祷苍生幸福安康之心可表天地,可昭日月。

迎帝神完毕,奠玉帛、进俎依次进行。

似乎每个环节都差不多,只行初献礼时多了“干戚之舞”,然后司祝跪读祝文,乐声暂止。

祝文冗长枯燥,极尽华美之词,听来昏昏欲睡。

苏锦翎夜里没有睡好,跪在那亦有些摇摇晃晃。她偷偷打了个呵欠,目光流转间再次恰好碰到宇文玄苍,后者仿佛已注视她许久,眸底深沉,难辨喜怒。

她转了目光,依然觉得他在看自己。望回去,果真。

无论如何,他的决策仍是她心里的郁结,纵然可理解他的苦心与筹谋,可理解他心系天下万民想要整饬朝纲建立自己理想中的更为清明的朝堂的宏愿,她也愿意帮助他,期待他的成功,可是这种方法……她心底始终排解不开,又不明他现在的用意,一时心绪烦乱,索性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身子,拿脊背对他。

这一动,却正好将宇文玄逸纳入视线。但见那人经了多日的忙碌消瘦许多,却依然风采卓绝。他亦正望着她,见她抬了眸子,困得眼泪汪汪,不觉唇角微勾。

宇文玄苍看不到苏锦翎的神情,却见宇文玄逸笑意深深的望着她,顿时眉心轻蹙。

宇文玄逸如今放了辅政这一显赫要职,放了这在关键时刻出头露脸广博名利的机会,怕不就是为了她吧?

还记得那个雷雨之夜,他与自己一同出现在梳云阁,电光闪烁间,他笑意微微,不避不让……

宇文玄逸,你倒是当真无所顾忌了呢……

“奉平之章”又起,祝文已毕。皇上行了三跪九拜礼,到配位前献爵。

礼罢,却是立于位前,负手远望。

众人纷纷循着望去,却只见天地昏暗苍茫,仿若混沌,不仅毫无景致,更令人倍觉压抑。然而就在众人极为不解之时,遥远的天地之交忽的现出一丝浅白,未及看清,那线浅白便渐渐扩大明亮,横铺开去,仿佛在天边撕开道口子,放出云雾翻卷,五彩斑斓。

苏锦翎只觉那口子的形状恰似一只巨大的眼,正在缓缓睁开,于是一星红彤彤自下方升起,小心翼翼却又无限欣喜的一点点跃出,终于化为巨眼中的璀璨瞳仁。

刹那间,万丈光芒冲破了云层,驱散了黑暗,如一件极为耀眼的披风在天边只一抖,旋即铺展开来,似风逐浪,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将眼前的一切染作铺天盖地的金红。

林木,山峦,溪涧,飞鸟……皆在这慈爱祥和的普照中尽展风华。

站在这天下最高的山巅,微抬了手,便有洒着金星的云雾落在掌心,微垂了眸,便可将万物尽收眼底。

如此高远,如此豪迈,即便穷尽世间所有,亦难抵它万一,何况是区区一个女人?

“若是你站在这个位子,你愿意将眼前的一切拱手相赠他人吗?”

誓师那日,太子的俯首低语忽然响在耳畔。

心下一惊,急忙回头寻找宇文玄苍,却撞入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

那风姿超群之人立在山巅,在光芒中更显瑰姿艳逸,一身冰色长袍尽染了朝晖。风吹起了他的长袖袍摆,牵引了他鬓间的散发,整个人翩然欲飞,仿佛是这钟灵毓秀中最精妙的一笔。

然而万般瑰丽不敌那一双眼,点染了霞光,浸润了晨雾,就那般看着自己,仿佛蕴藉了亘古的柔情,仿佛牵扯了无数的缠绵,一瞬不瞬的对着她,望着她。

她好像在那眸中看到一双小人儿,亦如他这般衣袂翩跹,霞光绕身。

恍若被催眠般,竟无法挪开目光,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引力要将自己吸入那双眸中,化为那一双小人儿。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语,却胜似千言万语。

有金光穿破云雾,似一柄利箭刺入她的眼,刺入她的心。一时间,仿佛有什么豁然开朗,一串串似是来自无数个前世的记忆如破茧的蝶般翩然而出,连绵不绝。

来不及仔细观瞧,甚至这种奇异的感觉刚刚发生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

甫一回头,惊见原本云雾缭绕的半空忽的凝成若干人形并随之降下,个个手持利刃,身披彩锦,行动间,金光闪闪,刺人眼目。

莫非是天兵天将?

难道真的有天兵天将?

若是天兵天将,为什么大家会如此紧张?龙翼军已经蜂拥而至,王公贵族亦乱作一团……

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却觉得身上忽然挨了一下,整个人骤然腾起,直向悬崖边飞去……

她依然在诧异于这种种怪异,然而这一瞬,有风声呼啸而过,细草青苔交织成深浅不一的碧色锦缎抖动着退去,那参差的悬崖于漫天霞光中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坠崖了?!

未及恐怖,忽见一片轻盈向自己飞速滑来,背映天光,衣袂飘飘,翩然如蝶。

她怔怔的看着那梦幻接近,看着他环住自己的腰身,唇角一勾,笑意魅惑动人,似是丝毫不觉现在有何危险,倒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296幕后真凶

下坠骤然停止,只短暂一顿,便直向上飞去。

她仿佛也变成了蝴蝶,轻灵飘逸,自由自在的漫游在流岚清风中……

然而下一刻,她被放在斜出峭壁的一颗粗大的树上连同树枝一起被捆了个结实,然后便见宇文玄逸冲她诡谲一笑,足尖只一点,人便如流星一般飞速掠上悬崖,转瞬消失不见。

却有打斗声从距离此处数丈远的崖顶传来。

于是,她方明白,自己担心了一路的行刺事件终于在此刻发生。

她忽的紧张起来。若依方才所见,那恍如天兵天将之人定是会什么魔法,否则怎么会凭空出现?既是如此,那滞留在祭坛的人会不会……

不断有打斗声滑落,震得身下的枝叶簌簌作响。

无法看见,却无法不想象,只一会工夫,眼前的苍翠似是化作无边血海。

玄苍……

“啊——”

一声惨叫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个如霞光包裹的“天兵”就手舞足蹈的从天而降。

苏锦翎眼睁睁的看着他擦过自己的身边,将那枝叶刮得震颤不已。

那“天兵”也发现了她,大概万分惊异于此处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于是惨叫顿时戛然而止,亦忘了自己肚子上还插着把刀,只目不转睛盯着她,满脸惊愕,再无半点挣扎的往云雾弥漫深不见底之处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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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渐升,流岚渐散,打斗声渐歇……

是要结束了吗?

她一阵喜悦,然而下一刻指尖却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身上的束缚亦仿佛转移到心上,层层勒紧。

是要结束了,而且终要结束,只是不知,在那高高的山顶,究竟是谁最终傲然挺立。

兵戈声止,有隐隐的话语之音飘下。

她屏住呼吸,努力从过耳的风声中筛出那人的声音……竟是皇上!

心底蓦然跃上喜悦,鼻尖随之一酸。

皇上无事,说明刺客已全部拿下,她亦不禁要庆幸,否则真不知该找谁救她上去。

然而皇上虽没事,可是别人……玄苍……

她刚要呼救,忽听有人禀奏。

山间风大,拂动枝叶窸窣作响,却是将那人的话一字不漏的砸到她耳边。

“臣以为今日刺杀一事定是清宁王早有安排!”

一阵风过,树枝拼命摇晃,眼中的一切顿时如波澜起伏翻卷。

她急忙闭上眼睛,然而又有无数个声音接二连三的纷乱砸下。

的确,一路平安,却单单在祭天时出了乱子,而且正是他里外操办了祭天的所有事宜,也便最方便设下埋伏。

的确,为了保护皇上,准备了十几辆一模一样的御驾以混淆视听,委实难以一击即中,而能够在祭坛上祭天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天子,且若无清楚内里的人协助,刺客要如何隐藏得不动声色?

的确,从他领命开始筹备到皇上御驾来到华云山下,一切环节的安排都恰到好处,怎能不证明他早有谋划且迫不及待?

的确,此番他原本应该在京辅政,却偏偏要随扈出行,打的是什么主意?且若无鬼祟,又怎能毫无异词的接下于短期内筹备祭天事宜的艰巨任务?

……

他们说的都没错,可是宇文玄逸当真会是操纵刺客行刺皇上的幕后主使吗?

他们七嘴八舌,却听不到宇文玄逸为自己辩解一句,皇上也陷于沉默,难道是准备做最后的决断吗?

“救命……救命……”

她忽然大声呼救。

崖顶骤然一片静寂,紧接着骚动起来,于是苏锦翎看到悬崖边陡的出现了一排脑袋,仿佛给冷峻的悬崖镶了道活泼的边,皆定定的看向她,还指指点点,一片惊讶。

她的脸便有些发烫。

的确,被这样狼狈的捆在半山腰让人观赏实在是……

她正自懊恼,忽见一片轻盈凌空而起,越过那些人,在清透如水晶般的天幕映衬下,化作一只冰色的蝶向她飞来……

身上的束缚旋即消失,他环住她的腰,足尖只一点,便向着上空翩然飞去。

她看着那条绑缚她的白绫曼妙飘落,目光缓缓移至他的脸上。

此刻,她清楚的看到一双小人儿映在他的眼底,被那覆了清冷的春意荡漾着。

此刻的他,仿佛刚刚不曾被人诋侮陷害,仿佛所有事物皆不萦于心,只一身清风霁月,只这样一瞬不错的笑意深深的看着她,仿佛无限珍惜这难得的脱离尘世的一刻,仿佛就此便可将她永远锁在眸中。

心猛的一跳,急忙掉转目光。

他却是笑了,环在腰间的臂骤然加力,将她更紧的拥在怀里,于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二人如一双玉蝶,越过众人的头顶,稳稳停落在地面。

有那么一刹那,苏锦翎好像看到宇文玄苍冷锐的眸子一闪即过,待寻去时却是不见踪影。

众人对她为何掉落悬崖并被结结实实的捆在树上分外惊奇,就连皇上也不例外。

其实挂在半山腰时她已经忆起了当时的紧急……刺客突降,宇文玄逸不去迎战刺客却将她一脚踹下……

她睇了宇文玄逸一眼,却见他笑得人畜无害,不禁心头火起。

宇文容昼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眉宇间似是若有所思。

苏锦翎莫名坠崖一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倒是清宁王弑君杀父的谋逆之举。

一众臣子轮番上场,再次陈述此前种种并将其通过非凡想象无限延展。他们吐沫横飞,满腔悲愤及忠君爱主之情溢于言表,顷刻间便把个人人称赞的贤王描绘成一个地狱逃出的恶魔,一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的千古罪人,且竟然在天神面前行谋逆之举,简直是违天逆道,实应就地正|法!

宇文玄逸竟未行跪礼,而是迎风而立。衣袂飘卷,青丝翻飞,依然笑若春风,就好像他们的口诛笔伐与己无关,只狭眸微挑,斜斜的睇向那个说得正欢的御史中丞崔橹。

崔橹仿佛被黄蜂蛰了般哆嗦一下,立即两眼一闭,继续血泪控诉。

苏锦翎不关心政事,然而经常在皇上身边习字,皇上与众大臣商议事宜也从不令她远避,所以即便再不上心,她也能辨清诸位大臣都支持哪方势力。

此刻她已认出这几个悲愤交加言辞恳切痛陈利害的重臣皆是太子一党。

是想借此扳倒清宁王吗?是想借此为太子除去障碍吗?还是……公报私仇?去岁盂兰节,她被太子掳进紫祥宫,是宇文玄逸率先带人前来,坏了太子的“好事”。宇文玄铮事后亦说过,清宁王为此得罪了太子。且太子为人乖觉狠戾,妒贤嫉能……她甚至怀疑是太子见皇上不仅毫无病危之态,竟还精神抖擞的出行祭天又要北上巡幸,料自己即位遥遥无期,索性安排刺客行刺。

成,则得即大统,败,则栽赃陷害。

若是宇文玄逸当真被陷害,太子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宇文玄苍吗?

她环视四周,不见宇文玄苍身影,心下生疑,却见夏饶等人要么若无其事要么幸灾乐祸,料定他应是安全无碍。

宇文玄桓虽身负重伤,由侍卫搀扶,但见她视线扫过,不禁唇闲淡笑,对她轻轻摇摇头。

苏锦翎目光一滞。文定王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却也无暇仔细琢磨,只垂了眸子,眉心紧锁。

方才她看到平日极支持清宁王的人大多面露急切,却是被宇文玄逸目光制止,不能发一言,就连宇文玄铮都也只能干跺脚,将手中宝剑重重掷在地上。

宇文玄逸在搞什么鬼?是不屑置辩,还是胸有成竹,抑或是觉得皇上能够做出最英明的判断?难道他忘了皇上是怎么对付襄王的了?他可能是不知皇上究竟病到了何种程度,却也应该清楚皇上对太子宠溺袒护到了何种程度,而皇上已然病重,自是不希望在最后关头会有人威胁到太子,可清宁王这些年风头渐劲,征讨常项一役中又建立奇功,纵然他想韬光隐晦,然而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为珠玉?谁为鱼目?一看便知,如此又怎能不成为太子的最大威胁?怕只怕皇上借此机会舍了这个儿子,那么太子剩下的劲敌便是宇文玄苍了……

糟了,宇文玄苍昨日便代皇上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坛看神位……岂非也有嫌疑?这可真是一石二鸟,稍后这套构陷的说辞该不会也要对他演绎一遍吧?亦或者他已经被当做嫌疑人暗地里收押,否则怎会不见踪影?

弑君杀父,谋朝篡位,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上回襄王是出师未捷,结果被废为庶人,又判了流刑,而此番,刺杀可是明晃晃的发生在皇上眼前……此刻,随行太医正在为皇上处理臂上的伤口……

一个予以筹办祭天事宜之重任,一个代为至皇穹宇上香,均与刺杀一事脱不了干系。可既是刺杀,为什么不趁天色未亮最好行事的时候进行而是在天光大现众目睽睽之机方予行刺?

297唇枪舌剑

脑中飞速运转,刹那间串联起所有可疑之处并襄王谋逆一事的种种因由,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牵引她望向那只伤臂,望向那只隐在幕后的操纵的手……

“皇上……”

她的失声惊叫紧承御史中丞崔橹那句“因此臣认定幕后主使便是……”之后。

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崔橹的口若悬河顷刻戛然而止,望向她,面色惊愕。

不仅是崔橹,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吓了一跳,齐齐望住她,就连宇文容昼也转了目光,鹰眸森冷。

“锦翎姑娘是不是方才坠崖余惊未散?稍后请太医给姑娘瞧瞧……”

吴柳齐见势不妙,急忙出言打圆场。

虽似巧合,然而生死一线之隔,若追究起来便属大逆不道,况刚刚发生了这般危机,皇上又受了伤……

苏锦翎已是脑中一片空白,目光散乱之际忽拾得一丝关切。

抬眸,对上宇文玄逸的眸子……清冷春意皆不见,只有满满的紧张。却是笑了,笑意暖融和煦,就像这倾洒在山顶的阳光,就像拂过鬓边的风。

她忽的想起,过年时随他去熙安府。临走,他站在廊下等她。那夜的他身沐柔暖的灯光,抬指为她拂去发上的落雪。那时的他就是这般对她笑着,几分宁静,几许安然,仿佛是要告诉她永远不必担心什么,他会永远站在这里等她,无论发生什么,一切永远有他……

鼻尖陡然一酸。

他昂然而立,他不予置辩,是不是已猜到了皇上的心思?是不是因为再次被亲生父亲推到了危险的边缘而心生绝望?

可是你怎么可以放弃呢?我答应过瑜妃要照顾你,我又欠你太多,难道要我永无偿还吗?

她看见他笑着,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安慰她不要害怕,随后敛衽为礼,对皇上拜下……

那转身之际流露的绝决令她心下大骇……他是要为她遮掩方才的失语之过而要承认这些莫须有的指证吗?

时光仿佛倏然退回到去岁秋日里的琼花林。满眼苍碧中,即将出征的他独坐在紫藤秋千上,虽有笑意,却是那般落寞,凄伤。他深知此一去凶多吉少,却依然义无反顾,就如同现在……

“皇上……”她在他唇瓣开启的瞬间抢先在前,端端正正跪好:“奴婢只是听诸位大人谈论方才行刺一事,不禁想起奴婢坠落崖下之时……”

“苏宜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的事,还是容后再说吧……”崔橹喝道,又有些胆颤的瞧了瞧烈王的脸色。

苏江烈尚未有所表现,皇上却开了口:“坠崖怎么了?朕倒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跑到悬崖下边的。”

既然皇上开了口,崔橹也只得收声,与身边人偷换眼色。

开弓没有回头箭。

苏锦翎稳稳神,竭力忽视狂乱的心跳,深吸一口气,待再开口时,声音竟是清悦无比:“当时奴婢在崖下的时候,听着上面的打斗,很是害怕,一面希望赶紧结束,一面又害怕结束,因为奴婢不知道,最终站在这的……会是谁……”

“大胆奴婢,竟敢藐视圣上……”

“奴婢所言乃是人之常情,试问崔大人,你可曾见过只有正面没有背面的纸吗?”

“这……”崔橹语塞。

周围人面面相觑,待略略一想,不禁对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宫女刮目相看。

“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人总是不自觉的往坏的方面考虑,却是因为他实际更希望事情能往好的方面发展。有多惧怕,就有多期待,不知崔大人可否认同这个道理?”

崔橹老脸涨红:“说你坠崖的事,你现在所言与坠崖有关系吗?”

“奴婢只是想解除崔大人的疑虑……”

“哼!”

“其实奴婢当时想的是,若事情真的往奴婢所恐惧的方向发展,奴婢还要呼救吗?”

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却是宇文玄逸眼睛一亮,柔柔的看住她。

她淡淡一笑:“奴婢敢问崔大人,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置于明晃晃的危险之地吗?”

她虽是问向崔橹,目光却不动声色的将那几个太子手下的人纳入眼底。

“当然不会!”崔橹不以为然。

“众所周知,清宁王全力承办祭天一事,一举一动皆备受关注,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要追究他的责任。此等艰巨,如履薄冰,即便小心翼翼亦难保不遭人构陷。那么请问,在这种备受瞩目的时候,王爷纵使真有弑君杀父之心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身犯险?即便此番得手,荣登大宝,又怎能塞得住悠悠众口?”

“这……”崔橹没想到她会反戈一击,且正中要害,当即脑门冒出冷汗。

“且崔大人方才也说,王爷狡猾奸诈,精于算计。既是如此精明强干算无遗漏,又怎会轻易的陷自己于不仁不孝不忠不义而遭天下人之诟病?”

“你……”

崔橹拿指点着她,却是一时之间无法从这短短几句中寻出丝毫漏洞。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刁钻的女子,竟是拿了他的话打了他的脸!

“实不相瞒,奴婢之所以坠崖,全是拜王爷所赐!当时刺客突降,奴婢一时反应不及,被王爷踢下悬崖。此间,奴婢也曾恨过王爷,可转念一想,王爷应是思及前次事件怕刺客伤了奴婢才出此下策。试想,一个对奴婢这样身份低微的宫女尚存怜恤之人又怎会有弑君杀父之心?”

“这正是王爷之过,试想如此危急时刻,不去护驾却要救什么小宫女……”礼部郎中方礼终于抓住了把柄。

苏锦翎一瞬不瞬的望住方礼,亦逐一扫过方才叫得最欢的几人,忽的唇角一弯:“奴婢私以为王爷做得没错,依奴婢所见各位方才气吞山河之势还以为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横扫千军了,又岂轮得到王爷来画蛇添足?”

宇文玄铮一个忍不住,大笑出声,却遭了宇文容昼凌厉一扫,急忙捂住嘴,可仍忍不住肩膀抽搐。而其余大臣也有因他们几人仗着太子撑腰飞扬跋扈所以早就看不顺眼的,此刻皆笑容含蓄却是不无鄙夷。清宁王一边的人则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看向苏锦翎的目光均带着几分钦佩……他们没想到的话不敢说的话却被一个小宫女说了,此种胆识和见地,不愧是烈王之女!

宇文玄逸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含笑望着苏锦翎,眸底柔软,波光醉人。

“苏锦翎,不得无礼!”

皇上终于发话,众人忙正色肃立。

的确,崔橹他们毕竟是朝中重臣,怎能任由一个小宫女随意奚落?虽然她所言极是中肯,哈哈……

“奴婢知错,请皇上恕罪。奴婢还肯请皇上允许奴婢问各位大人一个问题……”

“问吧问吧。”宇文玄铮最为积极。

“一个贼偷了东西,又不想被人们发现,他该怎么办?”

宇文玄铮挠挠脑袋:“这是那种你过年时出的谜题吗?”

已有人提起了兴致。

过年时的谜题?早就听说这个小宫女很是不同寻常,亦听说初三那日她出了几个谜题难倒众人却单单被清宁王猜中……

苏锦翎不由睇了宇文玄逸一眼,但见他唇角微勾,便知他已猜到她心中所想。

“自是藏起来。”有人抢先答道。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苏锦翎笑道:“可不论是藏东西还是藏人,都要费心费力,他偷了东西,难道是想让自己的和那物件都不见天日吗?”

“把东西卖掉!”

已有人哄笑。

的确,此举弄不好就是不打自招。

“水至清则无鱼。奴婢认为是因为水太清澈,鱼才无法藏身,若是能将水弄混的话……”

“你是说,制造混乱?”宇文玄铮开始开窍了。

“其实东西是否被发现不要紧,顶多换个别的来偷,要紧的是偷东西的人可千万不能被发现,而若想不被发现,最好能有人被当做贼,他便可解脱嫌疑……”

“贼喊捉贼?!”宇文玄铮爆出答案,哈哈大笑。

崔橹等人方回过味来,立即大怒:“你什么意思?”

他们只当是她莫名其妙的出了个谜,却不想把给他们绕进去了,心里着实窝火,况若皇上真的怀疑他们是贼喊捉贼,那他们的脑袋……

苏锦翎是故意将简单的答案绕了一大圈的放出来,就是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就是要牵住他们的思路。而此刻,她面带惊异,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还掺着点恰好可被察觉的戏谑:“奴婢只不过出了条谜,崔大人为何如此愤怒?”

“这便是‘做贼心虚’!哈哈……”宇文玄铮极为配合,不愧长了个智慧的脑门。

“你……”

崔橹自是不敢指责皇子,况现在再多说一句便恐是不打自招,越描越黑,那小丫头看似简单,害得他掉以轻心,实际已挖好了坑就等他往里跳呢,再看皇上已然眉心紧蹙,鹰眸暗沉。

“皇上,”崔橹等人急忙跪倒:“臣等与此事无关啊,臣等一向忠于陛下,以陛下之喜为喜,以陛下之忧为忧,又怎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望陛下明察,切莫相信别有用心之人的胡言乱语……”

298异教之患

“什么别有用心?是谁别有用心?刺客身份尚未查清,你等就异口同声诬陷清宁王谋逆。如此反应迅速,你唱我和,难不成是早有准备?”宇文玄铮踏前一步,目眦欲裂。

“皇上,微臣不敢啊,微臣是一片忠君爱主之心,陛下负伤,痛在臣心,恨不能替陛下受苦……”

“你们?”宇文玄铮冷哼一声:“当时刺客来袭,我与众位皇兄还有龙翼军竭力保护父皇之际,你们在干什么?崔橹,你躲在哪?方礼,当时是谁拽着我的袖子哆嗦成一团?还有你,季强,皇上的手臂因何受伤?还不是替你挡了一剑?大难临头,你们一个个畏首畏尾,这会危难平息,你们几个却跳出来诬陷有功之人,你们居心何在?”

“臣冤枉啊!皇上,臣等别无异心,求皇上明鉴……”

刚刚还口若悬河,言辞凿凿指责他人之人,这会皆匍匐在地,涕泗横流。

“你等别无异心,难不成是受人指使?”

宇文玄铮的一句,将剑锋直指在帝京监国的太子。

宇文玄朗眉心一紧。

方才这场混乱,他始终冷眼旁观。他看出是太子的人想借此事扳倒清宁王,他心中还暗自庆幸,若是如此,四哥就可在太子倒台后省下许多力气,而清宁王按兵不动,一副慨然正气,莫非是认为清者自清,还是有什么把持可反戈一击?

正在他猜测之际,竟是苏锦翎出来将局势扭转。

他有些迷糊,苏锦翎何时同清宁王走得这样近了?难道她不知道宇文玄逸才是四哥的最大威胁吗?

他深知四哥为了尽快结束这种争斗不得已让她参与其间,他起先也不理解,后来才发现这不失为一种保护,四哥当真为她处处设想周到,莫非她不明白,倒恨了四哥,转而去帮助清宁王?

心思混乱,急忙出列:“父皇,方才我等竭力护驾,天地可鉴,而崔大人等人也是一片忠君爱主之心,又受惊过度,难免一时操切。实际无论何人,均是希望皇上福寿安康……”

“七殿下,你倒是谁也不得罪。”宇文玄铮冷笑,转身拜倒:“皇上,事已至此,儿臣倒希望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所有人个清白!也免得有人枉做好人……”

“宇文玄铮,你……”

“煜王驾到……”

宇文玄朗话刚出口,便传来一声报。

苏锦翎急忙循声望去,但见人群自动散开一条通道,在两侧站得笔挺的龙翼军之间,一个雪色的人影翩然而来。

山风吹起了他的袍袖,衣摆,猎猎有声,如墨长发也随之翻卷,却是步履稳健,神容清隽。此等冷飒高华,天下无匹。

苏锦翎见他果然无恙,心口方一松,却有热浪涌上眼底。她急忙垂了头,咬住嘴唇。

宇文玄逸将她的每一丝细微皆收入眼底,原本柔暖的笑意渐渐僵硬,只余一抹笑痕停在唇角。

众人丝毫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皆目不转睛满怀期待的盯着渐行渐近的宇文玄苍,却见那双冷锐的眸子只落在一处,他们刚循着望去,目光刚刚触及似是垂眸想着心事的小宫女身上,那边煜王已敛衽为礼:“参见皇上。”

宇文容昼微阖了眼,似是无限疲惫:“刺客身份查得如何了?”

原来他是调查刺客的来历去了,苏锦翎暗自吐出一口气。的确,若是论刑讯拷问,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呢?去年秋天,他被构陷入狱,襄王却不对其施刑,除了顾及他的身份,这也怕是一个重要原因。然而见他不染纤尘面容平静,却是如何得知刺客实情呢?

“启禀皇上,刺客乃南临奉仙教之人……”

煜王神色端凝,语气不疾不徐,闻者疑色渐解,随后交头接耳起来。

南临奉仙教,一直与朝廷对抗,以往的刺杀事件也十之有九是出自其手,朝中不少重臣皆遭过毒手。其手段狠辣诡谲,且奇人妖人居多,令人防不胜防,而近些年又出了个极为神秘的教主,善用诸多闻所未闻的妖蛊之术控制手下,又暗地里招兵买马,行动神出鬼没,朝廷也曾秘密使人调查,待得知巢穴派人围剿之际,原本看好的房子并人一同不翼而飞。

如此神奇怪异,令奉仙教在民间声名大震,百姓传言奉仙教教众皆是仙人下凡。他们又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意图极其明显,便是取皇位而代之。因了此种造势,民心偶有不稳,而去岁因蝗灾导致的民变就是奉仙教暗处煽风点火的结果,所幸景元帝执政这么多年,治下清明,又平乱赈灾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有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诱惑,怎可轻易放弃?于是此番又趁景元帝出行祭天,于华云山祭坛暗下埋伏。

霞影隐者,惯于夜间隐在云雾中,无息无形,自身也毫无意识,自是无法被人察觉,而当太阳升起,形体刹那间汇聚,神思重现,顿化成从天而降的“天兵”,这便是奉仙教近一年来常用的杀人工具。

惯常人们所认为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却也不尽然,正因为人们都如此认为,所以夜间行刺倒不易成功,而经了一夜的紧张,待到天明,看到旭日东升霞光万丈自是会有松弛有欣喜,于此时行事,反其道而为之,让对方因措手不及而大乱阵脚,方是高明之举。

苏锦翎简直如听天方夜谭,不过看众人恐惧却又略带了然的神色……原来只是一次单纯的行刺事件,她怎么会将其想得那么复杂,还怀疑皇上……

她偷瞅了皇上一眼,却见皇上眼皮嵌了道缝隙,正看向她。

她急忙低了头。

这下可糟了!

心思混乱,都不知道众人什么时候散了。一只手扶她起来,却是宇文玄逸。

“……其实我不辩驳是因为早知刺客身份,亦知煜王定会调查清楚,因为若是我为此遭受嫌疑,他也逃不脱干系,而我与他一向被人认定不合,他也断无袒护我的道理。只是崔橹等人实在耐不住性子,以为如此就可替太子除了眼中钉,可能还会一箭双雕,却不想这正是让他们‘表现’的机会。有人一如你心知肚明,清楚他们的用意,却不动声色。试想待他们表现过后忽然真相大白,又会是怎样的效果?他们混淆视听,落井下石,会有怎样的下场?依煜王的手段,断不用回来得这般晚,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苏锦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讲给她听。

宇文玄逸淡淡一笑:“若有下次,不要再站在我前面。我不会有事,即便有事,也会有解决的法子,你……可放心。”

最后一句,语气极轻,却是极重的落在心上。她不由怀疑自己,原来她是一直在担心他吗?

抬了眸子,却见他笑意微微的望向她身后。

转头……

不远处,宇文玄苍负手而立,神色冷峻,眯起的眸子遮住了一切情绪,仿若冰塑,只眉间蓝宝冷辉熠熠,袍摆亦在风中微微飘动。

她有些慌乱,待转回头时,却见那冰色的人影已翩然远去。

“锦翎姑娘,皇上叫你呢。”吴柳齐冲她摆摆手。

糟了,皇上是不是要找她算账啊?

微侧了头,瞥了身后人一眼……一角雪白飘在视线边缘。

收了目光,无限忐忑,却是疾步向皇上走去。

宇文容昼倚在祭坛旁边看她走来,眸底深深。

“皇上可还好?伤得重吗?”她小心翼翼的瞧着那遮掩了绷带的刺绣龙纹袍袖。

“现在才想起担心朕?朕倒要问你,究竟是谁人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对朝中重臣这般讲话?”

苏锦翎感觉皇上的目光正望向她身后……宇文玄苍因为与皇上政见不合,常在朝堂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就和皇上顶撞,皇上莫非以为……

她急忙跪倒在地,牙一咬,清晰道:“是皇上。”

“是朕?”宇文容昼眉心一沉,语气似是惊异又似是好笑。

“是。其实方才崔大人等人所言,既是连奴婢都觉出此中不妥,皇上英明神武,定是早有察觉,却是碍于清宁王乃皇上之子,不好出言替他说话,所以……”

“这么说,你倒是急朕所急,很为朕考虑了?”

“奴婢不敢。”

“你不敢?一向贪生怕死之人今日却突然大胆起来定是有所倚仗,不能不令朕深思啊……”

“若说奴婢有所倚仗,奴婢所能倚仗的也唯有皇上……”

“又是朕?”

苏锦翎咬咬嘴唇:“皇上曾说视奴婢为女儿,奴婢想,有哪个父亲会真的狠心责罚女儿呢?”

“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皇上乃金口玉言’令朕无法重责你呢?”

“奴婢不敢……”

“可是你也别忘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正如崔大人怀疑清宁王是此番刺杀的幕后主使其实是怀着一片忠君爱主之心,奴婢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思,试想若仅凭三言两语就定了王爷的罪,岂不是放过了真凶冤枉了好人?”

299草原之花①

“你当真认为清宁王与此事无关?”

“奴婢尝在秋阑宫伺候,亲眼见王爷对瑜妃娘娘孝顺有加,这等忠孝之人怎会做出弑君杀父的谋逆之举?许多时候,耳朵听的未必是真的,眼睛看的也未必是真的,只有心才能判断真假,只有日久方能见识人心。人常说,知子莫若父,皇上抚育王爷二十余载,难道还不了解王爷的为人吗?”

太子昏庸无能,你不是不知,却铁了心的要他继承大统,而其余皇子贤明强干,却非要怀疑他们甚至栽赃陷害……苏锦翎心里愤愤的,面上却依然恭谨。

皇上面色严肃,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却忽然大笑:“你果真精进不少,朕甚感欣慰,不过你要记住,要想帮助别人,一定先保护好自己……”

“皇上不责罚奴婢了?”

“你振振有词,朕都快被你说得无言以对了……”

“皇上……”

她不好意思的低了头,眼波却飞快的向后一瞟……那个雪色的人影已不见了。

是见她无事放心离开还是为了避免嫌疑提前退场?

心下疑虑,却听皇上道:“不管怎样,崔御史等人都是朝中重臣,年纪又长,你刚刚着实让他们在众人前失了面子……”

“奴婢知错了。”

苏锦翎走到在不远处扎堆的几人跟前,郑重施礼:“事出紧急,奴婢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几位大人不要怪罪。”

崔橹等人满脸懊丧,连牢骚都憋在肚子里,这会见了她,本欲发火,但见皇上似正往这边看着……

这小宫女委实大胆,竟以卑微身份挑战他们的威信,皇上又不加以怪罪,再联想起此前似乎有传言说皇上意图册封此人,而烈王也不是好得罪的……况看她眼下低眉顺眼,一副恭谨之态……唉,罢了,再说,也幸有她出来阻拦,否则待刺客一事真相大白,他们丢的怕就不只是脸了,而且不仅没有扳倒那狐狸眼,倒是彻底得罪了他,以后可是有苦头吃了。

“算了,不过都是一心为了皇上……”

“奴婢只是莽撞,怎敌各位大人一片忠君爱主之心?”

“关键时刻,姑娘敢挺身而出,仅是这份魄力就着实让老朽钦佩……”“各位大人能够不记小人之过,原谅奴婢年少无知,这等仁慈宽厚奴婢铭感五内……”

“呵呵,说实话,姑娘的才智与见识当真令吾等眼前一亮……”

吴柳齐踮着脚往这边看着,见人流穿梭中那方才还不共戴天词锋相对的双方此刻言谈甚欢,不禁连连咂舌,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丫头真是愈发出息了……”

宇文容昼也望着这边,唇边纹路渐深,一片欣慰,然而吴柳齐却好像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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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的混乱很快处理完毕,又郑重进行了祭天的余下环节。

众人赶在天黑前下了山,歇了一夜后,第二日便北向辽阔的肃剌草原开进。

文定王在护驾之际受了重伤,于是返还帝京,宇文玄朗也一同返还,原是接了封急信,言罗筠笙突发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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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北,天气愈凉,尤其早晚,景致却愈见开阔。

若说帝京是工笔细描的水墨画,北地就是泼墨大气的勾勒写意,却也有细致之处,便恍若在幽暗的兰草上栖息的一只色彩鲜明的小蜜蜂,时不时牵引着人的视线。

原以为此番宇文玄朗临时回京会让宇文玄铮振奋不已……他一向是讨厌双生兄弟与他抢风头的,可如今却沮丧了好几日,还时有失神。

也难怪,从小到大斗了这么多年了,就像是两条拧在一起的藤,虽拼命争夺养分,然而一旦分开,便会觉得空落无依。

好在七日后,当房屋越来越少,而草原渐渐漫展开来,他的低落才被北地的风吹到遥远的帝京,兴奋道:“玄朗那小子果真没有福气啊!”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地相接一线,身处其中,真正体会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辽阔。

苏锦翎掀了织锦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觉天高地远,自己所在的这支千人的车队虽然壮大,但若可如正午艳阳般凌空鸟瞰,只会像画卷上一条微不足道的蜿蜒慢行的线。

此时北上时间稍嫌晚了些,碧草已渐转枯黄,起伏中播撒无限苍凉,却也有成群的牛羊散落其上,长长短短的鸣声透着无限的自在与满足。

一只小牛甚至脱离了群体,颠颠的跑过来,歪着脑袋,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观察着这支缓慢前行的车队。

“没见过吧?怕了吧?”

宇文玄铮晃了晃手里的弓箭,马刺一磕,驾着烈云便冲上去。

那小牛原本还镇定的瞧着,见他呜呜呀呀的冲上来,急忙掉头就跑。

宇文玄铮顿来了精神,追着小牛四处乱窜。

小牛慌乱的叫着,向着远处的牛群冲去。

“原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是不可信的。”

苏锦翎自言自语道,不过转念想宇文玄铮魔王似的比老虎还可恶,也难怪小牛吓得要命。

这个宇文玄铮,就会以大欺小。

皇上也顺着窗子望过去,轻笑:“这个玄铮,一会就有苦头吃了……”

话音未落,就感觉地面一通震颤,然后便见方才化作一个小点的宇文玄铮狂奔在前,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牛。此刻的宇文玄铮就像那只刚刚被他追赶得慌不择路的小牛,一边逃命一边狂叫:“护驾……护驾……”

在龙翼军和牧民的齐心协力下,终于及时制止了一场灾难。

宇文玄铮受了罚,不过行军路上,自是不能让他挨板子,否则还要腾出人手来照顾他,于是便让他跟在御驾旁,不得擅自行动。

初时还有些沮丧,因为竟然被一群牛追得仓惶逃窜着实太失面子,可只一会就兴奋起来,不停的敲着车厢和苏锦翎说话。

“你这回可算来着了,络月郡主刚刚从克伦部赶回,那也是个能歌善舞的人物……”

宇文玄瑞握着缰绳,悠闲靠近,不忘时不时的抚一下光滑的鬓角:“克伦部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络月郡主那样一个喜爱热闹且马术超群的人怎么舍得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

宇文玄铮的话刚要出口,就赶紧闭上嘴巴,可是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苏锦翎循着望向那个缀在远处似是漫不经心的人。一身随风飘摆的冰色长袍配着座下通体雪白的骏马,整个人仿佛是从云端走下,成为这片苍凉中最为惹眼却又最为融洽的一笔。

想来这清宁王不仅桃花开满了帝京,竟还有几支延伸到了边远的肃剌,魅力着实不同凡响。

“想来已是六年了,哈哈,六年不见,不知那小丫头出落成什么模样了,当年她就是草原之花,如今……”

“如今能怎样?她就是变成牡丹又能怎样?六哥照样不喜欢她!”宇文玄铮嗓门极大,无非是说给苏锦翎听的:“当年才那么丁点,就总跟在六哥身后,六哥到哪她到哪,就连洗澡她都想跟着,六哥却是瞧都懒得瞧她一眼……”

“玄铮,你怎么能用老眼光看人呢?当年她才十三岁,虽是长得不错,毕竟小了点,如今花骨朵开成了花,想来更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而且当年你六哥也不是全然对人家不理不睬,他可是夸过人家马骑得漂亮……”

“那当然,立敦可汗本不愿她学骑马,还是六哥教的……”宇文玄铮一下子闭紧嘴,急忙瞄了瞄那已掩得紧紧的织锦窗帘。

宇文玄瑞哈哈大笑:“可不是?那还是‘手把手’教的,如此说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咦,玄铮,你眼睛进灰了吗?”

宇文玄铮一个劲使眼色。

宇文玄瑞做恍然大悟状,点点头,调门却更高了:“所以我说啊,这离别未必不是好事。你看你六哥,此番为什么拼着命的也要跟过来?为什么帝京那么多的佳人他都看不顺眼?哎呀,这丫头该不会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吧?”宇文玄瑞将马缰攥着手中当做扇子般一敲掌心,气得宇文玄铮直翻白眼:“有道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六哥这回怕是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喽……”

宇文玄铮险些绝倒。

“这酒再好总要经过岁月的沉淀才得佳酿,看来你六哥经过这些年的思索终于想明白了……是不是,玄逸?”

其时宇文玄逸远远的缀在车队后面,眼睛好像在欣赏着苍茫单调的景色,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华云山上,苏锦翎不顾一切的为他据理力争。那一幅幅惊心的画面,一个个认真的表情,一句句一针见血的话语,每跃动一次,唇边的笑意便添上一分。

她原本是那么胆小的一个姑娘,却可为了他……

锦翎,若有下次,不要再站在我前面,即便是危险,也有我为你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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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早上九点加更O(∩_∩)O~

300草原之花②

“玄逸,是不是啊……”

远处,宇文玄瑞正在冲他挥手。

他不知宇文玄瑞在问什么,这一路上,他不停的失神,眼前耳边皆是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宇文玄瑞曾说皇上身子有碍,却坚持北上,定有玄机,也随时会有危机,此乃关键时刻,若是途中有变,他在帝京便可直接控制太子。可他倒拒接辅政要职,偏要去筹备繁琐而且最容易被人挑出错处的祭天事宜,简直是巨大的损失,而今看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得了她的一丝担忧与挂虑,能与她一同畅游天地,虽然周遭有这么多人,他们距离又这么远,但这何尝不是莫大的收获?

他含笑点头,目光再次眺望远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宇文玄铮觉得那织锦窗帘仿佛用力的抖了下。

他决定离开宇文玄瑞,或者将他这五哥踹到一边去,这家伙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宇文玄瑞仍然在得意洋洋的展示他的无所不知,尽是宇文玄逸的“风流韵事”,字字句句不离那位络月郡主。而宇文玄铮已抽出马鞭,准备抽冷子给他那紫骍马来一下,让他狂嗥着滚开。可是鞭子刚举到半空,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初时像风拂过树梢,可是转瞬便如浪潮一般铺展开来,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苏锦翎撩了帘子,但见四围草浪翻卷,和着那苍茫辽阔之音,仿佛重现生机,远处的羊群也在这声音的回旋盘绕下尽显精神,伸长了脖子咩咩直叫,且又招来了两只雄鹰,伸展双翅,在天际交错盘旋。

听不清那声音在唱什么,只是极高阔,极辽远,连绵不绝,起伏不断,回荡在天地之间,人的心也仿佛被这歌声充溢得满满的,纵然有什么阴霾,也瞬间豁然开朗,化作阳光灿烂,清风徐徐。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宇文玄瑞哈哈大笑。

“呵,看来这草原上的百灵鸟代表立敦可汗来迎接咱们了,”闭目养神的宇文容昼微露笑意:“锦翎,你这只来自帝京的百灵鸟可不能输了她哦……”

“什么百灵鸟?她才是秃尾巴的百灵鸟,锦翎可是孔雀,是凤凰……”宇文玄铮气急。

“哈哈……那就让锦翎这只凤凰和她对一曲。”宇文容昼顿来了兴致:“锦翎,肃剌习惯以歌会友,以酒迎宾。络月郡主既然已先唱了一曲,咱们若是不应,可就太失礼了……”

“就她那水准还用得着高手出马?我来!”

宇文玄铮说着就挺直了腰板,双目圆睁,气运丹田,刚一开口,宇文玄瑞便落荒而逃,宇文容昼急忙出手制止:“停停停,你这一开腔,肃剌怕是十年之内都要寸草不生。朕是来行围的,又不是来荼害生灵的……”

众人大笑。

“父皇……”宇文玄铮被胡茬严密遮挡的脸颊竟也透出一层绯红。

“锦翎,还是你来替咱们接这份礼,否则络月郡主是不肯现身的,到时咱们自己跑到立敦跟前实在太没面子,况朕也想看看这朵被清宁王牵挂了六年的草原之花如今到底出落成了什么模样……”

苏锦翎不知是因为自己有着同样的好奇还是因为心里的某一处有着一种莫名的懊丧,亦或是也生出了一种比较的欲望,更或者这份苍茫与辽阔的确让人有高歌一曲的豪迈……

她清了清嗓子,檀口轻启……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你的心海和大地一样宽广……”

全不同于以往她在宫廷所唱歌曲的婉转含蓄,这火辣辣的充满热情和大胆的歌声顺着风一路飘荡,卷过黄绿相间的草原,掠过如云的羊群,越过奔腾的骏马,直向天边。那两只盘旋的雄鹰亦仿佛听到这份豪迈,振翅而来。

歌词虽过于外露,却正适合草原儿女粗犷豪放的胸襟,远处已传来阵阵喝彩和笑声。随驾的龙翼军亦觉脸上光彩,愈发挺胸抬头,步伐愈发铿锵。

宇文玄铮万分激动:“这歌里唱的‘威武雄壮的汉子’不正是我吗?锦翎,过两日我领你去套马,让你看看我在草原上的雄姿,到时……”

“到时是不是还想让人家‘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宇文玄瑞不知何时凑了上来。

众皆大笑。

离了宫廷,原有的尊卑顾忌都随着这草原明朗的风淡去许多,阳光普照原野,到处是一片平等自由与祥和。

苏锦翎忽然觉得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人可真幸福。

她自觉不自觉的寻找那雪色的身影,却见那人果真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视线中,唇衔淡笑,固有的冷峻在这和暖阳光之中也柔和许多。

肃剌草原……肃剌小镇,玄苍,你定也不会忘记吧?如果真的可以……

苏锦翎叹了口气。

笑声未落,但见空中苍鹰逐渐接近,巨翅遮盖的阴影下正有一黑一红两匹骏马正在飞速奔来,其后跟着随从数人。马蹄飞踏,草浪翻卷,极是壮观。

苍鹰渐行渐低,盘旋一圈,忽的直扎下来,巨翅掠过御驾车窗,坚挺羽毛上的细微清晰可见,泛着青光,带着雄悍的气息,猎猎作响。

苏锦翎一声惊叫。

宇文玄铮大怒,当即拔剑。

宇文容昼却是朗声大笑。

突如其来的遮挡顷刻消失,两只雄鹰长翅轻敛,分落在马上那两人的肩上。

一男一女,皆是肃剌装扮。

男子青色长袍,皮毛镶边,长发编做两股,折在耳畔,头戴如倒扣的钵盆的帽子,帽檐压至眉上,衬得黑眸深邃如海,面容更显英俊,且棱角极为分明,仿若刀削,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女子一身火红,简直与座下那匹火龙驹燃作一团烈焰,耀人眼目。无论是衣服、颈间还是编制的数不清的发辫上都缀着叫不出名字的小物件,且颜色各异,煞是有趣。头戴赤色羽毛镶边的小帽,帽檐垂下的水晶亦不敌她双眸闪亮。那双眸子恍若夜空明星,却不冰寒,而是跃着炽热,如此更像是采撷了太阳的光芒,映得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即便阳光灿烂,她却是比这阳光还要夺目的明珠。

不能不说,这是让人看一眼便无法忘怀的女子,那般明艳,那般鲜丽,带着自由爽朗的气息扑面而来,拦挡不住。

她就是络月郡主?

苏锦翎收回艳羡的目光,望向车后那个冰色人影,但见他也正看过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那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却可知那目光一定落在这位络月郡主身上,因为她是那么光华耀目,整个草原都因了她灿烂生动起来。

一个风仪秀彻,绝艳天纵,一个丰姿冶丽,灿然生辉;一个是龙翔凤翥的天潢贵胄,一个是美艳动人的草原明珠……果真是天生一对。但不知清宁王大婚会是怎样的场景,瑜妃娘娘天上有灵,定要深感欣慰了。

却见宇文容昼亦在微微点头,唇衔笑意,想来对这络月郡主甚为满意,就连刚刚叫得最欢的宇文玄铮亦呆如木鸡,连嘴巴都忘了合拢。

那二人翻身下马,姿态优美矫健,恍若劲舞的绸缎。

“络戈、络月,代父王立敦可汗恭迎圣驾,吾皇福寿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络月郡主刚起了身,明亮的眸子就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而后直直落在苏锦翎身上。

“敢问方才是哪个在唱歌?”

“络月,不得无礼!”络戈王子轻喝一声,抬臂拦住妹妹。

宇文容昼朗声大笑:“络月郡主还是那般直率。实不相瞒,方才的曲子正是朕身边这丫头唱的……”

明眸在苏锦翎身上转了一圈,点点头:“那曲叫什么名字?”

“《套马杆》。”

“嗯,你唱的不错!”

“谢郡主夸奖……”

“可以教我吗?”

“奴婢惶恐……”

“有什么好惶恐的?我还是头回遇到敢在我唱歌的时候打扰的人,你胆子不小……”

苏锦翎一怔,却见皇上笑意微微。

“不过看在你唱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不予追究了,不过你必须教给我,到时让大家评评到底谁唱得最好……”

苏锦翎一脑门黑线,怎么刚踏上肃剌草原就跟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结下了仇怨?竟还是被皇上算计的……想来定是为了报云华山上她的失言之仇。

皇上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原本的好心情现在烟消云散,看来在这的每一天都要提心吊胆的度过了。

“奴婢遵命。”

垂了头,拉上帘子,隔开一双深邃如海的目光。

帘外,那络月郡主很快换了语气,如百灵鸟一般欢快叫道:“玄逸哥哥,你终于来了,络月好想你啊……”

随后人群便爆出一阵惊叫并哄笑,紧接着车外的宇文玄铮爆出一声大吼:“络月,你竟敢非礼本朝清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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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晚上更新挪至21:00,谢谢大家支持O(∩_∩)O~

301络戈王子

碎星如银,点缀苍穹,轻风拂过衰草,传来夜的呢喃。

此刻,是难得的静寂。

苏锦翎早就听说草原夜色是格外优美,而今却只能感受风带来的淡淡清香,感受那划过指间的柔软凉意。

依旧是夜间视物不清,她立在帐外,仰望上苍,好像看到数点模糊的光晕,然而久了,便连成一片,看得人头晕。

她只站了一会,便向着那团静默在黑中的淡白走去。

她被单独分了幢帐篷,除了个头略小,其内设置竟与各位皇子相差无几,不免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听说如此安排是络月郡主的意思,因为郡主听宇文玄铮那大嘴巴将她夸得天上无双地下难寻,所以下定决心要把她所会的都占为己有。既然郡主要时常和她交流,自是不能委屈了,所以她也便跟着沾光了。

其实她觉得既然高下有别,理应她亲自上门服务,怎奈络月郡主的毡帐不许任何人踏进半步……想来草原上的风虽是自由,却也无法吹去这积存千百年来的等级之差。

不过那络月郡主八成是三分钟热血,单看下午立敦可汗率肃剌各部头领跪迎圣驾,她本应也跪拜在侧,却只是吊在宇文玄逸胳膊上,一口一个“玄逸哥哥”便可知晓,估计这段时间她都要忙着跟宇文玄逸互诉衷肠,怕是没时间找自己了。

叹气……她为什么要叹气呢?如此甚好,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个直率又热辣的郡主。

手划开帐帘之际,忽听得一个声音悠扬传来,仿佛是这夜中一抹青色的风,带来草原的沉静与空旷,又好似寄托了些许幽情,如飘荡在水面的淡雾流岚。

她循声望去,心下犹豫,然而她断不想在这视物不清的情况下去看什么究竟,况且这草原是初来乍到,搞不好迷了路就惨了。

她刚要钻进帐子,却听有人在身后说话:“锦翎姑娘看不见我吗?”

这个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她回了头,努力睁大眼睛……

暗沉的夜中,确乎有一个物体在向她移动。

渐渐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动,带着淡淡的草叶香:“若是看不见,真可惜了这双眼睛……”

“奴婢给络戈王子请安,王子吉祥……”

“免礼……”

动作稍滞,仍是收回了那只被她躲开的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奴婢听过王子的声音。”顿了顿:“天色这样晚了,络戈王子怎么会在这?”

她的手一直抓着帐帘,是准备随时躲进去吗?警惕心可是够强的,草原上还没有那个女人这般避之有恐不及的对他。

好在她眼睛看不见,否则看到自己如此专注的注视,是不是早就逃开了呢?

白日里,看到她坐在车中,脸半隐在阴暗里,幽幽望过来时,他一下子就被那双眼吸引了。

草原上的人只专注于骑马射猎,没有帝京的人那么博学多才,可以写出许多的字来形容一种感觉,当时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最晶莹的露珠,那么清新,那么明亮,可是还未等他看清,那帘子就撂了下去。

果真是早上的露珠,稍纵即逝。

皇上接受各部落头领参见时,她始终站在皇上身后……同乘一车,不离左右,定是得宠的人物,却丝毫没有娇纵之气,只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就一直在看她,可是她一直想得专注,所以一直也没有发现他。

整个下午,他的目光便定在她身上,将她挺直秀气的鼻子,小巧可人的下巴以及两扇时而微颤的长睫描画了千遍。

到了晚上,他有些心烦意乱,纵马在草原上驰骋了半天。

风凛冽的扫过眼睛,却是将她更清晰的送到了他的面前,挥之不去。

他拒绝了沿途姑娘们的邀请,转到了她的帐前。

他看到她站在帐外,仰望天空。

夜幕中,一身雪白貂裘披风的她恍若仙子。披风下摆在风中起伏,就好像踩着云,随时会乘风而去。

然而她只是静静的站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安静的女孩,草原上的女孩都是热情而火辣的,像烈酒,可是她……还是像一颗小露珠。

他看了她半天,可是她恍若未觉,居然转身走了。

他掏出巴乌,吹起了草原上最动人的曲子。

她停住脚步,循声而望……却没有走过来,还要离开。

他只得唤住她,现在想来竟是那般仓促,却也幸好唤住她,否则怎么可以这么清楚的看着她?

夜色中,她的面容更显清透。星辉淡淡,洒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就像云母庙中的神像一样圣洁。那双眼,仿佛是笼着烟般,水雾蒙蒙的对着他,他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落入那深潭,再也抽身不得。

“王子若是无事,就请先回吧。”

在下逐客令吗?姑娘,你现在可是站在我的地盘上。

他不禁觉得好笑,咳了两声:“我找姑娘的确是有事。”

她回了头,怀疑对他。

白日里,他与络月迎驾时尚不觉,而今才发现他的汉话并不好,口音带着浓重的肃剌气,随着话语的增多愈发明显。

“明日青禾节,我想请姑娘做我的舞伴……”

心头一跳:“青禾节?不是大年初一吗?”

络戈微微一笑,笑容带着草原的开阔明朗:“姑娘说的是帝京郊外的肃剌小镇吗?那些肃剌人早些年迁入内地,与汉人杂居,已失了不少肃剌的传统习俗,只这青禾节留了下来,却也改作一年一次,权作庆祝,而事实上,只要喜欢,草原是随时会有青禾节的。姑娘对青禾节这般了解,莫非去过肃剌小镇?”

苏锦翎急忙垂下眼帘:“只是听说而已……”

即便夜笼轻纱,亦可见她白皙下的红晕,极是动人。

络戈心间蓦地一动:“为了迎接圣驾,各部头领都来了,自是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青禾节。我听闻八殿下说姑娘能歌善舞,此前那一曲的确优美动听,想必姑娘的舞姿更是名不虚传,所以……”

“奴婢听说青禾节上的舞蹈都是随时邀请舞伴的,奴婢不敢坏了规矩,况奴婢身体有恙,届时未必会参加青禾节,怕误了王子的一片美意,还望王子见谅。王子若无别的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语毕,人就进了帐子。

络戈被晾在外面,臂还悬在半空,保留着挽留之态。

从小到大,还没有被哪个女人这样对待过。草原儿女热情奔放,直率坦诚,因了他的身份,不少女人都争先恐后的投怀送抱,所求的不过是一夕之欢,他亦知中原的女人矜持谨慎,却从未见过这般不假辞色甚至是……坏脾气的女人。

帐帘静默,一如她离去的严肃。

他对着那沉寂的帐帘出了会神,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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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曈曈,人影重重,欢乐声声,舞姿翩翩……一切都恍若那夜。

不过却除了面具,因为对皇上不敬,亦有隐藏的危险,于是人们的快乐更加清晰的写在脸上,吸引了更多的人于场中欢舞。

苏锦翎对着眼前的欢腾,不停失神,却每每都被场中的欢叫和耳边的笑声拽回神思,可是那宛若重现的一幕幕再次令她恍惚。

穿过人群,穿过火影,她望向那个坐在案边的雪色人影。

他席地而坐,端着酒碗,容色冷峻,然而火光在他脸上跃动,添了些许暖意,冷锐的狭眸一瞬不瞬,似是正饶有兴味的欣赏着这番热闹。

她垂了眸子,便觉他看过来,可是等她循着望去,他依然对着欢舞的人群目不转睛。

络月郡主从人群里跑出来,火红的衣裙在火光映衬下更显鲜艳,且无处不碎碎闪亮,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而后便毫无悬念的看她奔到宇文玄逸桌前,拉起他的胳膊就往人堆里跑。

宇文玄铮慢了一步,手抓了个空,气得要蹦进人群里寻人,却是被宇文玄瑞挡住,附耳低语,而后哈哈大笑。宇文玄铮虽不再动作,却满脸焦急的看向皇上身后。

苏锦翎转了目光……清宁王自是自己愿意,否则依他的功夫还逃不开一个小姑娘吗?

立敦可汗见此情景亦凑到皇上耳边,虽貌似低语,可那声音却是足以让身边左右的四五个人听到,无非是络月郡主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在草原长大,从早到晚见的都是绿草牛羊,现在一心想看看中原的风土人情,而因为自小被宠坏了,性子不像个女孩家,没有皇上身后这位宫女文静端庄,若是能够得以调教他此生余愿已足……

都说肃剌人直白坦率,这立敦可汗怎么也绕起圈子来?他不就是想和皇室联姻或者不如直接说是想把宝贝女儿嫁给清宁王吗?

偷眼瞧了瞧皇上,但见皇上只是微微颔首。

是应允还是有待考虑?这皇上的心思还真难猜啊。

人影穿梭中,宇文玄逸负手立在场中,即便不语不动,依然风姿雅逸,络月郡主围着他翩翩起舞,额前水晶的光芒亦难掩眼底情意,整个人更加艳丽动人。

302浑然天成

这一白一红还真是搭配,且看宇文玄逸唇角衔笑,目光只追随着身边的火红,想来果真是为她而来……

也不知那立敦可汗又说了什么,皇上不禁朗声大笑,二人执酒互敬,一饮而尽。

皇上莫非已经找到了那个大|法师得了丹药?他现在精神熠熠,全不同于此前的勉力维持,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她正自纳罕,忽见络戈王子以肃剌礼上前请安,棱角分明的脸在火光跃动下更显俊朗。

他叽里咕噜的,也听不清都说了什么,就见皇上大笑,回头看向她:“却是要问这丫头的意思了……”

她方露出疑色,一只手便出其不意的攥住她的腕子,直接将她拖进人群。

人影晃动,那个带着青草气息的男子围着她,护着她,隔开推挤的人,却也让她离开不得。

人流穿梭中偶露出空隙,那雪色的人影便在这缝隙中时隐时现。

她努力的拾起那个身影,他却只是自斟自饮,仿佛丝毫没有留意到方才的异动,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她的急切。

泪漫上眼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滴下。

他果真放下她了,是吗?

我真希望此刻火光可以不这么明亮,那我依然可以视物不清,可以想象你的深情,可以怀揣着一半的希望,也不必看到这种残酷!

唇角忽然一弯,蓦地卸了貂裘披风。

冷气骤然侵入,却是被翩跹的舞姿搅得凌乱破碎,随缤纷的火影践踏脚下。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被那曼妙的碧色吸引,所有的欢呼都为她而惊叹。

旋转间,那个春天的琼花翩然而谢,那个节日的欢舞零碎成灰,那句霸悍又柔情无限的话于欢声中响起……

“你的舞……只能为我而跳”……却伴着一滴晶莹滑落……

忽的,一股清寒的杜若之气飘了过来。

她抬了眸子,睫上晶莹尚折着碎光,却清楚的看到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紧接着腰间一紧,旋即对上那双眼。

距离那般近,近得可以看到他眸中那双小人儿脸上的凄哀。

却是见他笑了,鲜艳的唇色在光影跃动间闪着妖冶魅惑。

一时间,神思顿失,她怔怔的看着那眼底春意醉人,那魅惑的唇瓣微启,那恍如梦幻的声音飘出:“不冷吗?”

随后,腰间一松,整个人滑出他的怀抱,手却落在他的掌中,只轻轻的拈着,却是脱离不开。

腕上忽有一道力度传来,她身不由己的旋转着再次落入他的怀中。

不知何时,四围一片静寂,只有火光噼啪轻响。

“咣!”一声巨响打破静寂。

“好!都愣着干嘛?奏乐奏乐!”宇文玄铮拍着桌子乐不可支,随后一把夺过乐师的马头琴一通乱拉。

乐声起,身不由己的随他舞蹈。

他的敞袖在她面前飘飞,若即若离,可是好像无论她怎么旋转,移步,都离不开他的呵护,无论走到何处,那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都会在眼前对她笑意微微。魅惑的唇角浅浅勾起,数次擦过她的鬓边,清寒之气仿佛落在心间,浮起雾气氤氲,隔离了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烦忧,只剩那一方天地,只有相携而舞的他与她……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有无数的类似记忆的片段雪片样掠过,却无法捡拾一片,待寻过去时,只见他的眸底春意暖融……

所有的人都退到场外,只看他二人起舞。

肃剌人离不开歌舞,于歌舞中相识,定情,一辈辈相传,就像东风催开了满目星星点点的野花,繁荣又热烈。然而从未有哪一支舞可像眼前这般绚烂夺目。那相携而舞的二人,就好像一双最优雅的白鹤,哪怕尘世再污浊,哪怕风雨再狂烈,亦自在翩跹,无拘无束。他们是那般契合,仿佛不是初次合舞,而是早在无数个前世,就已这般相识相知,相依相伴……

有人自觉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哪怕是自己的影子不小心落在场中,亦是对这份浑然天成的打扰与不敬,都是一分多出来的不和谐……

白光一闪,暖意已覆在身上,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望住她,唇角勾笑:“小心着凉……”

冰色的身影就像这句拂过耳边的如风轻语翩然远去。

那里,宇文玄铮以前所未有的激动热烈欢迎着他,上蹿下跳的如一只大猴子。

她不知是怎样回到皇上的身边,只见络月郡主攥紧了拳头满脸悲愤,一双明亮的眼各燃着团火苗,烈焰熊熊,几乎要飞出眼底将她焚毁。

而先前邀舞的络戈王子则端坐案后,笑意微微。火光摇曳,那古铜色的面容更镀上一层金色,极是明朗俊美。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走近,忽然举起掌叩了两下。

刹那,掌声四起。

宇文容昼朗声笑道:“今日多亏了络戈王子,才让朕得知身边竟有此等人物。锦翎……”

他笑着看她:“这可是欺君之罪哦……”

众皆大笑。

苏锦翎腼腆一笑,行礼谢罪,回到皇上身后,目光再次自觉不自觉的望向那个位子……

那个位子是空的……

剧烈跳动的心忽的一滞。

她急急的左右一扫,均不见那雪色的人影。

目光又落回原处,只见酒水半盏,静置其上……

络戈王子将一切尽收眼底。

乐声又起,欢声又乱,人影重重,掩了眸底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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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狂欢,醒来时已是正午。

苏锦翎因是带病之身,所以皇上特免了她的侍奉,只嘱她好生养着。

她有些惶恐。自己不过是一个宫女,可是眼下却比任何人都清闲自在,搞不清楚皇上带自己到这肃剌草原到底干什么来了。

虽是起的晚,可是一夜惊梦,梦里尽是摇曳的火光,尽是舞动的人影。好像是昨夜的青禾节,又好像是回到了肃剌小镇,她在人群里穿梭,寻找着一个雪色的身影。

欢声不绝于耳,他们仿佛都很开心,脸上却看不到笑容,冷漠的表情时不时就化作青铜面具,反着更为冷漠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呼唤,只是急急的掠过一个又一个人影,寻找着他。

终于,她看到一抹白闪过,追上去时,身上却落下一片柔暖,一个声音轻轻道:“不冷吗?”

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划目而过,顿现出一张空落落的漆木案……

这个梦反复了数次,每每都结束在那空落落上。

醒来,心脏狂跳,可是为什么它跳动得这般剧烈却依然如此虚无?仿佛梦中的空落全部转移到了胸间……

裹着被子在床上发呆,忽然发现周围自始至终无一丝响动。

如此静寂,令人顿生不安,就好像被隔离在一个不被人所知的空间,就好像在昨夜的梦中,她能看得到别人,别人却视她于无物。

心下大骇,急忙冲出帐子。

一阵光芒顷刻刺入眼底,她赶紧转了身,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眼睛,却惊见映在帐上的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个影子。

慌忙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姑娘莫怕……”络戈王子上前一步,高大魁梧的身子为她遮去刺目的阳光:“姑娘眼睛不好,这草原不比帝京,日光极烈,姑娘下次再出来时不要这般莽撞了……”

他的笑容亲切有礼,可是苏锦翎仍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又往左右看了看,只见昨日白天还在附近散步的羊群都不见了,却莫名冒出几个肃剌人把守。此刻,有鸟飞过,一个肃剌人当即掏了弹弓将其击落。

“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一阵冷意袭上心头。

莫非昨夜的青禾节实际是一场阴谋?而且皇上喝了那么多酒,酒里极可能放了某种不该出现的东西,亦或者皇上根本就没有找到什么大|法师,此刻已经……

“姑娘放心,”络戈王子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顿露出好笑的表情:“皇上一大早便率众人外出行围了……”

“大王子……”远处一个肃剌人跑了过来:“姑娘已经醒了,我们还要不要守在这?”

见苏锦翎面露疑色,络戈王子的面色有些尴尬,正待开口,那年轻的肃剌人已然抢在先:“大王子怕姑娘睡不好,让我们把周围的羊都赶跑了,还不让鸟飞过来……”

“巴亚!”

络戈的断喝却没有阻止巴亚的兴奋:“他自己也守了一晚上……”

苏锦翎当即明白过来,两颊微红,略一思忖,屈膝施礼:“奴婢谢大王子。”

“不……不用……”络戈的汉话本就不怎么好,这一尴尬一着急,顿不知该说什么,英俊的脸憋得通红。

巴亚见他那样子强忍住笑,打了个呼哨,带着人跑了。

“络戈王子累了一夜,早点安歇吧。”苏锦翎头也未抬,转身便走。

“等等……”络戈急忙唤住她,打怀里掏出个青瓷小瓶:“这个给你。”

苏锦翎只看了一眼那个小瓶,并不伸手去接。

303精诚所至

“这个是紫碧菊上的露水,都是太阳未出山前采的,用来洗眼睛最好……”

那双眼睛深邃而明朗的对她,还透着小小的紧张,却是被微笑掩过,不过拈着小瓶的长指在轻微战栗,依然透出了内里的忐忑。

见她接了小瓶,骤然爆出笑意,整齐的牙齿竟如宇文玄朗一般雪白。

络戈王子不愧是草原上最英俊的人物,这一笑,就像是太阳洒在草叶上的金光,灿烂耀目。

“你放心用,我今晚再去采……”

“不必了,大王子,”她急忙阻拦:“我的眼睛不碍事的……”

“不行,这双眼睛要是在夜间看不到东西就太可惜了!”他仔细盯住那双眸子:“这是我见到的最美的眼睛,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澈,我必须用露珠将它洗得明亮,否则……”

“大王子……”草原儿女如此直白的表达让她顿生窘迫:“大王子不必事事亲为,可交给……”

“不行!你们中原有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用诚心,怎么能感动上天?”

“大王子待奴婢……”

“你怎么总自称‘奴婢’?在这个草原上,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苏锦翎也发现了,肃剌虽有尊卑之分,却不如天昊明显苛刻,络戈和络月经常与普通的牧民一起说笑,立敦可汗也与手下称兄道弟。

不能不说,这是一片相对自由平等的土地,就像那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

“你刚刚想说什么?”络戈王子忽然打破静寂。

“呃,”苏锦翎一怔,眨眨眼:“奴婢……”

络戈面生恼意。

她赶紧道:“是‘我’,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忘了?”

“是。”

络戈定定的看住她,忽然一通大笑。

苏锦翎也忍不住笑了。

“大王子一夜未眠,还是早些安歇吧,奴婢……我先告退了。”

“皇上说你身子不好,可是整日闷在帐子里会更不好。你看我们草原儿女,个个身高体壮,却有哪个是闷在帐子里闷出来的?有了太阳,万物才会生长,帐子里有太阳?”

络戈的话很粗浅,却也很有道理,再加上他急切下语音乱转,还要努力让她听明白,所以声调更加怪异。

她只觉好笑,却知无礼,就竭力忍着。

络戈倒不介意:“想笑就笑吧,我不愿意看你整天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笑意顿收,抬眸看他。

络戈吐了口气,望向那一望无际:“心太小了,哪能放得下许多事?不如丢到草原上,风一吹,就不见了。”

清风卷过,草浪起伏,绵延天际,端的是一片豪迈壮阔。

络戈低了头,一双深眸望住她:“姑娘可愿陪我走走,把那些不愉快都扔到草原上?”

“大王子,我……”

“姑娘不必多虑,肃剌人虽热情奔放,但断做不出对客人失礼之事……”

“可是我……”

“我只是想带姑娘看看这辽阔的草原,以尽地主之谊……”

“大王子……”

“我听皇上说姑娘很会讲故事,我从没有去过帝京,很想听姑娘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若是有朝一日去帝京游玩,还想请姑娘为我做向导……”

“大王子客气了,我虽生在帝京,但是整日待在天栾城,对外面并不熟悉……”

“没关系,这样逛着才有趣,只是我也不好白劳烦姑娘,在此之前,就让我领着姑娘到处走走,如何?今日天气正好……”

“皇上还要在肃剌停留多日,也不必急于一时,大王子已累了一夜还是先回去歇息,日后……”

“姑娘是觉得我诚心不够,那我就再多守几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直到姑娘……”

“不用了,就今天吧!”

是民族差异导致交流不顺吗?按理,她那摆明了就是拒绝,可是络戈却好像根本听不明白。起先她还以为他是故作无知,只是那一脸诚恳又让她无法怀疑。

早在肃剌小镇,她便见识过肃剌人的单纯与执着,此番又领略了络月郡主的风采,现在,这个络戈王子又是如此,真是有即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气魄。不过,她也知道肃剌人达成心愿就如同完成任务,一旦得偿所愿,便可两不相干,只恨这心愿怎么就牵扯上了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不见络戈跟来,回头,正见他在笑。

“姑娘是想用脚测量这片草原吗?”

话音方落,屈指口中。

一声响亮的呼哨过后,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仿佛从天上而降,只一会就从天地相交处奔至面前。

络戈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落得如同一只雄鹰。

骏马狂卷而来,带着劈面的霸悍之气。

苏锦翎刚要避开,身子却一轻,神思回转之际已落在马上。

“放开我!”

“好……”

络戈臂一松,尚未坐稳的她便往旁边一栽去……

她一声惊叫,急忙抓住他的衣襟。

络戈大笑,环住她,靴上马刺一磕,骏马便如流星般向着草原纵深处驰去。

路上遇到的牧民,皆振声欢呼,尽情表达对这位王子的爱戴。

狂风将她的声音扯得凌乱:“大王子,奴婢也有马,请大王子……”

络戈却更紧的抱住她,大声叱马,于是那马更跑得飞快。

风太大,吹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只得将脸朝向那宽阔的胸膛,于是一阵阵的青草气息便随着流散的风沁入心脾。

也不知奔了多久,马终于停下。

络戈翻身下马,正待将她抱下,却见她恨恨的瞪他一眼,自己跳下了马,可是腿一软,险些跌倒。

他急忙扶住,却被甩开,然后便见她气鼓鼓的向前走去。

可也没几步,就瘫倒在地。

他走到跟前,蹲下身子看她,结果她直接揪了把草向他丢去。

草根带出的土块砸到胸前,扑扑的落了地。

他也不恼,只笑眼对她。

她又揪了把草,但是没有出手,只恨声道:“看什么看?”

他倒笑了,伸出手,似是要摸她的脸。

她一躲,却见那长指拾起她发髻粘着的一根草叶,拈在指间细细把玩,似是自言自语道:“像这样多好……”

她依然没好气:“好什么好?”

“痛痛快快的开心,痛痛快快的生气……”

她一怔,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捏着手里的草:“遇到你这样的,想不生气都难!”

他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没关系,如果你想生气,想找人发泄,我随时奉陪!只要你不把自己闷坏了就好……”

她陡然鼻尖发酸,忙垂下眸子:“我可不敢,你可是肃剌的大王子呢……”

“哈哈……不敢?刚刚是谁把这东西丢到我身上的?”他指了指胸口粘着的几星泥土。

苏锦翎当即红了脸,瞧着那几点脏污,忍了又忍,终是笑了。

络戈比她笑得更开心:“我说的对吧,只要出来走走,什么都丢开了。”

又深深望住她:“你笑起来真好看……”

苏锦翎别开目光,试着站起。

络戈扶住她:“你胆子倒蛮大的……”

见她又盯住他衣襟的泥点,大笑道:“我是说马跑的那么快,我还以为你会吓哭呢……”

“只你们草原儿女英雄胆大,我们中原人就不能豪气干云?”

络戈但笑不语,只盯住她依然站立不稳的腿。

她又气又恼:“大王子,这草原也逛过了,我想回去了……”

“逛过了吗?”

络戈抬眸远望,黄绿相间的草正起伏着绵延向远方。

苏锦翎心一凉……他该不是要绑着她把整个草原都逛遍吧,还是……他迷路了?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长鸣。

循声望去,一只鹰正在头顶盘旋。

络戈自衣襟内掏出一只小指长短的铜萧,放到唇边。

一串悦耳的声音旋即飞出。

那鹰转了两圈,长翅一震,飞将下来。

巨翅扫过,苏锦翎一声惊叫躲到络戈身后。

络戈轻笑:“别怕,都黎不欺负女孩子呢……”

苏锦翎战战兢兢的抬了头,却见那只叫都黎的鹰站在络戈肩上,正歪着脑袋打量她。忽的长翅一展,惊得她又是一声轻叫。

络戈大笑:“来,都黎,见见新主人……”

什么?

苏锦翎立即睁大眼睛。

都黎也好像对她很不满意,只看了一眼,就挪动着强壮的爪子掉过身去,拿尾巴对她。

“都黎!”络戈低喝。

都黎不大情愿,仍转过身来,看着苏锦翎的目光带了几分警戒和傲慢。

络戈牵过她的手。

她要躲,却被握住。

“都黎……”

都黎对她瞧了半天,终于不情愿的拍了拍翅膀,身子旋即腾空,打了个转,降落到苏锦翎的臂上。

苏锦翎胳膊一弯,幸有络戈的支撑才没有落下去。

真不知道这么重的身子怎么会飞那么高,还有那强壮的爪子……它是把她的胳膊当树枝了吗?

她打量这只巨鸟,它却不屑她的打量,歪着头,目光热切而眷恋的盯住络戈。

“欢迎远道来的朋友,都黎就算是我送给姑娘的礼物吧。”

苏锦翎和都黎齐齐发出一声疑问,都黎自是不满不愿不甘不忿,而苏锦翎正忙着琢磨要如何将这只鹰带回帝京,养在哪,会不会和毛团打架,会不会趁她不注意将毛团吃掉……

304立下战书

“草原辽阔,都黎不会迷路,所以姑娘若是想去哪,都黎都可以带路,即便姑娘走失了也不要紧,都黎都会寻到姑娘……”

络戈自随身的兽皮袋里掏出块肉干,递给苏锦翎。

都黎的眼睛当即盯住肉干。

苏锦翎接过肉干,在他的示意下踌躇片刻,递到都黎嘴边。

都黎怀疑的瞧了瞧她,又盯住肉干,犹豫了一会,脖子一伸,弯钩的利喙叼过那肉干,眨眼就吞了下去,随后看着苏锦翎的目光便温和了几分。

络戈眼中露出赞赏,却见苏锦翎又伸过手来,于是那眼底又添了几许笑意,索性将兽皮袋交给她。

都黎吃得心满意足,也不觉得苏锦翎不顺眼了,在她臂上挪来挪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络戈握住苏锦翎的臂一抖,它随即腾空而起,只一瞬便翱翔高空。

络戈将那支短短的铜箫变换出各种调子,便见都黎不停演绎各种高难动作,尽展雄姿。

不知不觉,有欢快的笑声响起,不知不觉,有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天空,指引他看向空中那一幕幕精彩,他甚至还听她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一对男女如何摒弃世俗骑着神雕避世归隐。

她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灿烂,仿若朝阳洒金,仿若花开烂漫,让人觉得哪怕捧出世间所有珍宝,只换得这一瞬笑颜,也是心甘情愿。

箫声长鸣。

都黎振翅,向着天边飞去。

“飞走了……”语气中是无限怅然。

眼前忽的金光一闪。

她刚转过目光,就见络戈将那只铜箫挂在她颈间。

她好奇而爱惜的抚着这支短短的箫:“你真的舍得将它送给我吗?”

“要不怎么办?经过今日的事,你以后还愿意同我出来吗?”

苏锦翎一怔,顿明了他的用意,低了头:“其实……”

“其实我觉得你能像今天这样真好,自在的生气,自在的欢笑。是不是帝京的天空太精致了,把你的本性都雕磨尽了?还是在你的表面涂了层亮亮的油彩,让你看不到真实的自己?”

心下微滞,不由抬眸对他,但见那双眼深不见底,却有着掩不住的认真,正凝重的看着自己。

“其实我觉得,只有这片草原才能让你卸下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给你真正的快乐……”

是啊,这片草原浩瀚无边,可以容纳她无尽的情绪,可以给她无尽的自由,这不一直是她所向往的生活吗?可是……

她握住那只铜箫,眼睛盯着他衣襟上的几点脏污,轻声道:“这个礼物我先收下,待离开时,再还给大王子……”

络戈眸中闪过一丝失落,转而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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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子回来了……”

“皇上,姑娘回来了……”

大帐前,天昊的禁卫和肃剌的守卫都纷纷往里跑,赶着前去通报。

远远的,络戈王子牵着马,一身雪貂绒出毛披麾的苏锦翎端坐马上,二人不疾不徐的向这边走来。夕阳在身后,将他们的身影扯得老长,铺在起伏的草浪上,轻盈漫卷。

宇文容昼和立敦可汗分外好心情的站在帐外,欣赏着这人在画中,人亦如画的美景。

“皇上,眼前所见令臣想起一个词,用在此时不知恰当不恰当?”

“什么词?”

“一双璧人……”

宇文容昼朗声大笑。

宇文玄苍眉心一沉,挑眸望向那渐行渐近的二人,纵然有夕阳如金铺撒在脸上,容色却愈见冰冷。

“果真恰如其分!”宇文容昼的语气满是欣慰:“你是不知道,锦翎这丫头特别对朕的心情,竟比亲生女儿还贴心,朕早有收她为义女的念头,就怕烈王不肯割爱啊……”

宇文玄铮宽肩一震。

今日行围,他不离皇上左右,听皇上与立敦可汗的意思,好像要进行和亲,其间皇上有意无意的提起苏锦翎,此番话中又有封苏锦翎为公主之意,莫非……

他急忙看向宇文玄逸,却对上络月郡主的恼怒。

这个宇文玄铮,经常在自己和心爱的玄逸哥哥间窜来窜去,使尽诡计,她早就看出他居心不良,就是不想让玄逸哥哥对她好嘛,而且他还想方设法的撮合玄逸哥哥和那个苏锦翎。

那个苏锦翎有什么好?柔柔弱弱娇娇气气的,腰细得吹口气就能断掉,怎敌自己健美阳光好生养?偏偏哥哥好像也对她动了心,那匹他亲自套取并花了半年时间才驯服的黑风马王平日里碰都不让妹妹碰一下,现在竟让那个女人骑着,他还给人家当牵马人。早就听说中原的女人外表娇弱实际心思诡谲,也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晕了哥哥。听父王和皇上的意思好像还想让这二人成亲,将来哥哥成了草原的可汗,那女人就是可敦……她怎么配哦!

立敦可汗的确有与宇文家族和亲之意,她本以为是要将自己许给宇文玄逸,可是今天父王与皇上只字未提,只不停的说起那个苏锦翎。

的确,若是苏锦翎以公主的身份与肃剌和亲是比自己嫁给玄逸哥哥要更有利于天昊和肃剌的关系发展,只是那个女人……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那个女人没来之前,自己是大家眼中口中的草原之花,可是经了昨夜的青禾节,现在她所听到的,都是人们在夸赞那个女人如何如何美,舞跳得如何如何好,还说她是什么天上降下的仙女……将来若是她真的成了肃剌的可敦,自己还有活路吗?而且……就在刚刚皇上提到要收苏锦翎为义女时,她紧抱着的那只手臂猛然一紧,那惯常笑若春风的唇角亦是蓦地一僵……

宇文玄逸,他当真也喜欢那个女人吗?

一时间,怒意斗扬,夕阳红彤彤的烈焰仿佛都被吸进了她的眸中,继而向那个纤弱的身影烧去……

“既是皇上美意,烈王当然不会推辞……”贤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若说方才皇上之言苏江烈可假意当做玩笑不予回应,可此番贤妃之语则是在讨他的意思了,或者说是想敲定此事,他无法再做无知,只拱手施礼:“臣谢皇上抬爱,小女不成器,怕辜负了皇上一番苦心……”

只一句,不知让多少人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又让他们悬起了心。

“锦翎这丫头不同于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况且这丫头的性子酷喜自由,天栾城再大,总归有朱红的围墙,不如这草原广袤无边啊……”

皇上的意思已很明显,众人都不好再多言,均各自心思,而络月郡主只觉得身边那只手臂复又紧张,内里爆出轻微怒吼,不禁妒火中烧,屈指口中,唤来追风骏马,翻身其上,直奔那二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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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

苏锦翎眼见得离大帐越来越近,排在帐外的一列人中,有一个雪色的身影极为刺眼。

想到昨夜之事,心生黯然,准备拨马绕行。

然而伴着这一声怒吼,一道柔韧的卷着夕阳烈焰的光忽然劈至眼前。

未及缓过神来,那道光已然被络戈缠卷至手,死死勒住。

蛟龙鞭横着夕阳余晖,绷做一条笔直的金线。

络戈冷面生寒,怒喝道:“络月,你要干什么?”

“自是下战书。”

“什么战书?”

“哥哥,你忘了?三日后就要进行赛马大会,络月是来请锦翎姑娘参赛,而且单独对决,一分胜负!”

“你又搞什么鬼?锦翎姑娘是肃剌的客人……”

“什么叫搞鬼?哥哥,你是不是也被这个女人迷昏了头了?”络月轻笑,明艳的容颜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令人难以逼视:“肃剌规矩,不管是哪的人,只要接了战书,就要参赛,否则自断其臂,永远滚出肃剌草原!”

我们肃剌不要你这种可敦,而且,你若是没有了胳膊,还怎么跳舞?玄逸哥哥又怎么会要你这个残废?就算你敢应战,你能赢得了我这只草原飞鹰吗?到时看你还怎么神气!

她唇角一弯,冷不防弹出一枚暗器正中络戈臂弯,旋即抽出鞭子。

金光漫卷,三声空响,草叶横飞。

“立鞭为誓。锦翎姑娘,战书你已接下,三日后,长风围场见!”

语毕,策马离去。

宇文玄铮正骑了马匆匆赶来,途中与络月擦身而过,得了她一通狂笑。待赶至苏锦翎跟前,地上三条鞭痕赫然跃入眼底。

他一怔,立即大骂络月郡主刁钻狡猾,蛮横跋扈,全然不顾人家的亲哥哥就在跟前,还要拉着苏锦翎去找立敦可汗评理。

苏锦翎淡淡一笑。

有那个必要吗?这个络月郡主无非是同宁双双一样都是被宠坏了的姑娘罢了,凡事都想高人一头,若是不接下这个挑战,保不住还要生出什么心思。这场比赛尚未开始便输赢以定,而输赢对她无关紧要,不如借此换个安生。

“入乡随俗。既是得了络月郡主的看重,也是我的荣幸,只是这场比赛毫无悬念,我这个对手怕是要折损络月郡主的威名了。”

305有巧成书

宇文玄铮一怔,旋即一拳砸到马鞍上:“也好。我这两天哪也不去了,就陪你练马。我就不信了,咱们天昊的人会比不上一个张牙舞爪的臭丫头?”

宇文玄铮仍在愤愤不平,络戈却是注意到苏锦翎收回了目光,羽扇般的长睫于眼下铺开两抹阴影。

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不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战书,而是因为那个雪色的身影再一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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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乌的乐声又在帐外缭绕。

还是那支曲子,婉转,悠扬,又有点忧伤,带着草原特有的清新之气,穿过厚重的帐子,落在枕边,盘桓不去。

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的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护卫大帐的龙翼军不见了。有人跟她说,皇上带着人马走了。她不信,可是所有的帐子都是空的。

她拼命追赶,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那支迤逦的长队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遥不可及。

她大声呼唤,可是所有人都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帐子,但见龙翼军英姿挺拔的立在晨辉中,心方安了下来。

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准备收拾一下去大帐请安。她决定,从今天开始她一定要跟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

她转了身,又定住,不可置信的望过去……

是络戈王子,正倚在帐旁的土丘边,见她看见自己,便笑着挥挥手。

“给。”他将一个青瓷小瓶拍在她掌中。

“大王子……”

他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拒绝,随后撑着膝盖,艰难的站起来,身子却是晃了两晃,脸色旋即变得苍灰。

她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紧皱眉头,忍住强烈的眩晕,半晌方吐出口气。

气息灼热,带着浓重的酒气。

苏锦翎皱了皱眉,正待说什么,却听见一阵马蹄声急速而来。

宇文玄铮正驾着烈云奔来,一身绛红的骑装在朝阳下如火如焰。

他本是满脸兴奋,却在看到那并肩而立的二人时,尤其是苏锦翎还很关心的扶着络戈王子……他的脸色当即就变了,目光不由自主的瞟了下就在不远处的帐篷,又转到她搀着络戈的手上,定住。

“苏锦翎,你给我过来!”他挥鞭怒吼。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苏锦翎哀叹。

旋即正色道:“络戈王子病了……”

“病了?”

什么叫‘病了’?怎么就病了?怎么偏偏在你帐子跟前病了?他可病得真是时候,也真会找地方!

宇文玄铮眯了眼,居高临下的打量络戈,似是自言自语道:“病了……”

络戈是肃剌的大王子,也是可汗将来的继承人,按理,宇文玄铮这般态度太过失礼,络戈却不予计较,笑了笑,道:“可能是夜凉风寒……”

夜凉风寒?宇文玄铮摸着毛乎乎的下巴,半眯着眼,又开始就这个词展开合理且充分的想象……这个络戈该不是喝醉了酒又在苏锦翎帐外守了一夜吧?果真病得不轻!

苏锦翎一看他那模样心里就有气,刚要开口,络戈便拍了拍她扶住自己的手,摇摇头。

宇文玄铮没有忽略这一细节,当即眼角一跳,强压怒火:“草原儿女不都是身强体健吗,怎么吹了吹风就病了?络戈王子一向勇猛强壮,怎么见了我们天昊的人就变得娇贵起来了?”

“宇文玄铮……”苏锦翎大怒。

络戈抢在苏锦翎前面:“八殿下是来教姑娘骑马的吗?”

宇文玄铮方记起此行目的,顿望住苏锦翎:“上马!”

可是苏锦翎正生着气,怎肯同他走?不过她也清楚自己若是坚持留下只能让宇文玄铮更加抽疯,万一闹起来,天昊和肃剌的颜面都过不去。

络戈看出端倪,笑了笑,嗓音微哑:“你们去吧,我也去父王帐中请安。”

宇文玄铮赶紧接过话:“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耽误大王子的事了。大王子,有病治病,若是再吹了什么风着了什么凉,可就不好办了……”

话音未落,大掌已经轻松将苏锦翎捉到马上,叱马远去。

苏锦翎回了头,但见那荻青色的袍子并着脚边的长影终化作一条几不可见的细线。

“看不出你倒是挺关心他的,这才几天啊?你是不是还有意留在这里当他的可敦呢?”

“宇、文、玄、铮!”

“叫我干嘛?我可不会装病骗傻丫头的同情!”

“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好去找他?”

“宇文玄铮,我,我和你拼了——”

“你还是省点力气,一会和你那彤云拼去吧……”

“我不去,你放我下来……啊——”

马身一震,越过一道灌木丛,再纵身一跃,又越过一道。

宇文玄铮看着苏锦翎揪住他的衣襟,紧闭双眼贴在胸口一动也不敢动,当即开怀大笑,加紧向另一道灌木丛冲去。

“宇文玄铮,好好的路你不走,偏要挑这破地方,你这个……啊——”

“我就挑这破地方,你能怎么着?哈哈……”

烈马长嘶,飞鬃卷金,如一道劈风斩光的利箭,载着二人,直向红艳艳的朝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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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光再次变作一片灿金,方有一道人影长长的铺在地上,缓缓的向那幢被单独辟出的与皇子一个待遇的小帐篷移来。

苏锦翎目光呆滞,丝毫看不到草原黄昏旖旎的景致,满眼里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帐篷。

初来时,她还嫌帐篷的味道不好闻,熏得人胸闷,眼下,眸中却放着热切的光,恨不能立刻就抱住那帐篷狠亲两口。

终于,挪进帐中。

终于,趴到床上。

即便姿势别扭,也懒得动上一动。

整整一日,宇文玄铮就跟地狱冒出来的魔鬼一般不停的让她练习骑马,还企图教她各种马上的绝技,什么白鹤亮翅,什么倒挂金钟,什么披星戴月……且态度极为恶劣。这种拔苗助长的教学方式险些把她这棵不怎么强壮的小苗给扯断了。她几次三番想要逃跑,可是彤云完全不听她的指挥,只一个呼哨,就驮着她乐颠颠的奔向那恶魔,恶魔拍拍它的脑袋予以奖励,它就轻蹭他的手以示亲昵。宇文玄铮便挑衅的对她挤眼,把她气得要命。

好容易发个慈悲让她歇一会,又不忘在她耳边聒噪。

“你离络戈远点,小心后悔!”宇文玄铮瞪着眼睛无比认真道。

“这是什么?定情信物?”宇文玄铮看着从她领口处蹦出的铜箫,又望住上空盘旋的都离,鄙夷又震惊。

“锦翎,相信我,如果你还想跟我们回去,就再也不要理他!”

她当时吓了一跳,急忙询问皇上的归期。听说还要待上三个月,方放了心,却不忘反复叮嘱他一旦皇上准备离开肃剌,一定要提前几日通知她。

他的目光古怪:“这么紧张干嘛?你该不会准备带上那位络戈王子一起回去吧?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她忍不住想笑,仅凭宇文玄铮这份紧张,她也不会被落在这片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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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已是深夜。

床边小几上的食物拿炭火烘得热乎乎的,香气四溢,明灭的火光仿若嵌在黑暗中的红宝。

她燃了灯,简单的吃了些,然后艰难的挪到铜洗边,掬了捧清水拍在脸上。

弯腰之际,一个小东西自衣襟内滑出,落在盆里,激起的水花溅入眼中。

迟疑片刻,捞出那个青瓷小瓶,打开塞子。

一股清香悠然而出。

她只闻了下,又盖上,将小瓶放置一边,转了头,望向静止的帐帘。

今夜,没有巴乌乐声。

她松了口气,放心的移至门口。

撩了帐帘,草原夜晚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其实她极爱这草原的夜色,虽然看不清,然而这清冷微甜的空气,这四处呢喃的虫声,这卷过衣袖的轻风,是那么的自由与开阔。

仿佛感受到她的喜悦,一阵巴乌声传来,极简短,且曲调欢快,仿佛在告诉她……我在这里。

喜悦戛然而止,却不能故作无知。她只得站在原地,听那乐声转为悠扬,带着一线苍凉,在无边的夜中漫展开去。

依然是那首曲子,缠绵忧伤得如一道蜿蜒的流岚,却于她转身之际忽然停止。

“我就这么可怕吗?让你避之尤恐不及?”

“大王子误会了。奴婢只是觉得王子身体有恙,应该早点安歇。”

“如果我睡下了,可能就赶不及采撷紫碧菊上的露水了。”

苏锦翎不觉放轻了语气:“大王子不必费心了,奴婢这眼睛早已落下病根,是治不好的。”

“我不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在草原一日,我便为你采一日的露水。”

“大王子是在跟奴婢下逐客令吗?”

络戈不语,拾起巴乌继续吹奏。

还是没法交流啊。

苏锦翎叹了口气:“大王子为什么总吹这一首曲子?”

306霍隐法师

络戈沉默良久:“天昊有个很动人的故事,说的是一个王爷爱上了一个女子,夜夜都吹同一首曲子给她听……”

“可是那女子并不喜欢他,所以说,无论什么曲子,总要找到知音欣赏才好。”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却只抚着巴乌,幽声道:“肃剌的规矩,若是男子在女子帐外吹奏这曲《胭脂醉》而那女子肯出来与他相会,便说明那女子已经是他的知音了。”

“你们肃剌的规矩还真奇怪。”

从络月郡主跟她下战书到这曲《胭脂醉》,肃剌人的规矩好像张口就来,只可惜来之前也没有人对她进行一番科普教育,否则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多麻烦。

他抬了眸,看向她有些愠怒的脸。

即便是生气,也是分外动人。星辉淡淡的笼在她身上,这颗小露珠比朵雅山的冰雪还要晶莹剔透。

“若是女子出了帐子,说明她对那男子有意,愿意与他交往,而若是她接了男子赠予的雄鹰,就说明愿意嫁给那男子,一生一世,永不……”

说话间,已攥住苏锦翎摘了铜箫顺要飞掷过来的手。

“别急,我只是说我们肃剌的规矩,你不是肃剌人,可以不遵守。”对向苏锦翎的愤怒:“包括络月的战书,你都可以不去理会……”

他取了她手中的铜箫,再次为她戴上:“在肃剌的日子,还是带着这个安全些,将来若是要离开,如果想还给我,也可以。”

拍拍她的肩,粲然一笑。

苏锦翎看到那酷似宇文玄朗的白牙一闪,在这蒙蒙的黑中格外醒目。

其实这个络戈王子并不坏,可是有的时候,他的确是吓到她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谢谢大王子,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络月郡主,而且我听说肃剌对誓言极是看重,当众立誓的话,可用生命捍卫……”

“不用管她,她就是一时兴起,我会同她讲的,而且那个‘众’也不过只我一人……”

“还是不要了,不过是场比赛,反正我一定是输的……”

“谁说你一定会输?”宇文玄铮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虽然你这个徒弟着实笨得可以,但是小爷有信心将你调教得出类拔萃……”

“还剩短短两日,但不知八殿下要如何调教?”

“山人自有妙计,就不劳大王子费心了。况你们肃剌既是重信守诺,我们天昊又岂是背信弃义之人?否则岂不是让人小瞧了去?”

见苏锦翎还站着不动,不禁怒从中来:“苏锦翎,你不累吗?怎么还有心思赏花玩景?赶紧回去休息,明儿早起我来找你,咱们继续训练!”

苏锦翎就知道宇文玄铮此刻出现定是来监视她的,也不愿待在这跟他劳心费神,转身就走,可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小心!”络戈一步上前扶住她:“我送你回去。”

即便视物不清,苏锦翎也仿佛看到宇文玄铮的眉毛已然竖起。

“大王子可真是热情好客啊!”

宇文玄铮亦抢上一步,一把扯过苏锦翎。

而络戈并未放手,二人各钳着苏锦翎的一条胳膊在夜色中僵持。

苏锦翎只觉此种状况分外诡异,偏巧此刻又传来一个声音:“我就奇怪,这酒喝得好好的,小八弟怎么就突然不见了?还是你六哥了解你,便让我上这来寻了。呵,玄逸,你多才多艺无所不知,却可否知晓这现下唱的是哪出?”

听不到宇文玄逸半点动静,却觉得那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细细扫过自己。

看不到他的目光,却感觉那目光仿若化作清风柔柔拂过,卷起裙摆轻轻飘舞,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伴着清寒的杜若之香紧张的砸到耳边:“你的眼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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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御医刚收回搭在铺着一方丝帕的皓腕上的手指,宇文玄铮就急急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御医方要开口,就见宇文玄瑞冲他摇了摇扇子。

“你给我站住!”

“玄铮……”

宇文玄逸淡淡的一句唤住了就要追出帐外的宇文玄铮。

宇文玄铮不满的回了头,却听他道:“明日不是还要教你这徒弟练马吗?时辰也不早了,先送她回去吧。”

他语气轻松,移到苏锦翎身上的目光却是带着明显的担忧。

既是六哥发话,宇文玄铮就是再有什么不满也都咽下,而且六哥作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

苏锦翎却有些不安。一般情况下,不肯在病人面前讲的病症定是严重得不得了,难道她已经……

宇文玄逸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走上前,似是无意的攥住了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握了下,又对她摇摇头。

不知怎么,心就这般安下来,好像即便有天大的事掉下来,也有他帮助自己轻而易举的化解。

络戈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的将一切收入眼底,待宇文玄逸目送那二人离开帐子,也站起身:“时辰不早,打扰王爷休息了,络戈告辞。”

宇文玄逸敛衽,送其与同来的一位老者出门,临别时,眼梢微挑,额外多看了那老者一眼。

络戈方走,宇文玄瑞就回来了。

宇文玄逸的唇角依然衔着不变的笑意,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住宇文玄瑞,捎带那笑意都带着几分僵硬。

宇文玄瑞亦是一瞬不瞬的对他,女人般妩媚的脸神色严峻,然后便见清宁王的笑意渐消,脸亦蒙上层灰色。

他却是忽的眉眼一弯:“怎么,害怕了?”

见他这副表情,宇文玄逸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唇角亦随之舒缓:“太医怎么说?”

宇文玄瑞一副劳累至极的模样歪在椅上,喝了口茶,又品了品味,甩开扇子扇了两下,摆足了架势。

这期间,宇文玄逸一直貌似悠闲的摆弄着花架上的一盆兰草。

“我想你也猜到了,就是‘悄然无语’和‘幽冥血’混在一起的后果,如今余毒尚未散尽,便汇聚到眼睛里,一到夜晚便会视物不清。不过御医说没什么事,只要细心调养,加以时日就会自然恢复。只不过究竟是一年半载,还是十年八年的就说不准了。唉,她也是,自己有毛病又不肯说,若不是你……”

语气稍顿,看向宇文玄逸,半是认真半是戏谑道:“我看那络戈王子可是对她很上心啊,而且父皇的意思也很明显。我倒觉得那丫头若是真的留在这,于天昊于她自己,尤其是对你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见宇文玄逸偏过头来,笑意微微的看着自己,然而那眼角却是挑着森然冷意。

他别开目光,合拢扇子敲着掌心:“别说我没提醒你,煜王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况父皇如今作此决定,亦不能不说是明智之举,否则留着她,迟早是个事。你看看你,不好好的在帝京辅政,偏偏要随她来这,这一路上吃苦受累还险些遭人陷害,想起来我就一身冷汗。这女人嘛,将来事成,你要多少没有?你要是单喜欢她那样的,玉润楼前段时间新来了个姑娘,那模样与她有三四分像,还是个清倌……”

“你看到络戈身边那位老者了吗?”宇文玄逸忽然打断他的话。

“什么老者?”宇文玄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

在他们找来太医为苏锦翎诊病之时,络戈亦带着位老者前来,那老者鹤发童颜,风骨不凡,年纪虽长,可是一双眼睛光亮有神,不似普通人,当时也让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如果我没猜错,此人就是隐居在肃剌草原的大|法师……霍隐。”宇文玄逸收回轻抚兰草细叶的指,负手身后,望向帐外被火光隔绝的无边的黑。

“霍隐?”宇文玄瑞跳将起来:“络戈居然连霍隐都惊动了,对那丫头果真上心呢……”

宇文玄逸笑意不变,眸光渐冷:“络戈小时得过一场奇病,险些夭亡,是立敦可汗请来了霍隐,方救回一命……”

“对,”宇文玄瑞以扇击掌:“我听说那可不是一场病,而是他的弟弟络耶下的毒。为了救儿子,立敦可汗在霍隐门前跪了七天七夜才请出了这位神人,还割给他十年阳寿。据说这位神人不仅精通岐黄之术,亦通妖蛊,可于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更懂天象,甚至可更改运数,若是咱们得他相助……”

“霍隐擅解奇毒,你说……”

“你的意思是想请他为苏锦翎医治她这些病症?”

宇文玄逸笑而不语。

宇文玄瑞气急:“我还以为你想出了什么对付太子的好法子,你没看到他现在猖獗到什么地步?父皇这病虽是好了,可是万一……你看看人家煜王,再看看你,我可告诉你,切莫因小失大!”

再看宇文玄逸不为所动的样子,更气:“我看你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就……”

307量力而行

狐狸眼瞟了过来,春意尽退,清冷霎时凝作肃杀。

宇文玄瑞不禁哆嗦一下,想说什么,然而终未说出,只迸出一声冷哼,愤愤离去。

宇文玄逸对着被灯光隔离在远处却是迫近眼前的黑唇角微勾,一声叹息伴着光下轻舞的微尘游离在静寂中。

“摩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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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你可看出她到底是什么病症?”

夜幕中,络戈身沐星辉,深邃的眸子一瞬不错的望住身边的老者。那老者白发长及脚踝,发梢在风中轻轻飘舞,隐约有银光闪动。

“不是什么病症,无非是余毒未散……”

“毒?!”

提到中毒,络戈心下一震,仿佛又看到那辆马车疾驰向草原尽头,一张幼稚的脸探出车窗,愤怒喊道:“他能继承汗位,为什么我不能?我一样是你的儿子!”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只有八岁。按照肃剌的规矩,由长子继承汗位,所以自小父王便对他极为看重,他也算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便已成为草原首屈一指的人物。然而就在生日那天,他突然昏睡不醒,状如死人。父王连夜赶往摩诃谷,请来了霍隐大师。后才得知,他是中了毒,而下毒的人竟是小他两岁的亲弟弟……

“大王子很在意那个姑娘?”

神思回转,但见这个没有人知道年龄的老者正孩子般顽皮的对他笑着,眸中却是隐藏深奥。

在意?

初时,他对她只是好奇,因为她唱歌很好听,人也长得很好看。而后,他听说皇上有意把她许给自己做可敦。

他要有妻子了?很意外,很开心,自得知这个消息,他愿意尽己所能的让她成为肃剌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她偏偏不快乐,青禾节上,他看到她对着那空落落的位子目露怅然……

他想他知道了她不快乐的原因,他想取代那人成为她的快乐,可是……

自小到大,他需要的,不需要的,都会自动送上,他从未主动要求过什么,可是初次,初次想得到一个人的关注,想要对一个人好,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他学着其他小伙子对姑娘的样子对她,却是惹她生气了。一向被赞英明果敢的他有点手足无措,又不知该求助何人。

“大师,我该怎么办?”

霍隐孩子气的脸顿时露出骇色,连连摆手:“这种男女情事,你可不要问我。”

听说当年这位大|法师就是为了躲避一个女子的追求才逃到肃剌摩诃谷,而今那位女子怕是早已作古,他却依然窝在谷中,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女人猛于虎也”,同时配上仿若见到老虎的惊悚表情。

络戈忍住笑:“但不知大师可能解她身上的余毒?”

“当然可以,不过你要付我诊费……”

笑容一滞,然后便听霍隐缓缓道:“十年阳寿。”

他早听说霍隐大师除非主动出手,否则若是有人求上他,他不要金银珠宝,只要求助者在寒潭中跪上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以示诚心,再舍出十年阳寿为诊费方肯医治,而这些阳寿全部加在自己头上,才有了如今的长生不老。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肯牺牲自己的十年阳寿去医治一个患者?

那张被白发衬托的脸重又现出天真的笑颜,语气轻松,却是重重敲在他心上:“片刻的犹豫,便是错失良机……”

络戈皱起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霍隐摇摇头,复又笑了:“我与你有缘,所以还是送你那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络戈看着那如雪长发飘飘的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

夜即将褪尽黑色,天边已现出一抹浅白。

紫碧菊应是又结上露水了吧。

小小的花朵,总是在日出之前开放,碧玉般的花蕊上捧着一滴晶莹的露珠,一旦见了阳光,顷刻消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默念着,忽的唇角一翘,指探进口中打了个呼哨。

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朦胧中现出极为浓重的一点,渐行渐近。

他翻身上马,高叱一声。

俊马长鬃飞卷,载着他向着那开满紫碧菊的山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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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你行的,一定行的!”

宇文玄铮拍着彤云的屁股眼睛望着苏锦翎,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安慰马还是在安慰人。

今天是个好日子,肃剌各部均派人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马术大赛,苏锦翎本可以立在看台上欣赏这场热闹和精彩,可是她很不幸的接到了络月郡主的战书,成为参赛一员,与马术又精于众多男子的草原之花成为对手,便失了这份轻松惬意。

她这边懊恼又忐忑,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她,尤其是男人。要知道能够得到络月郡主的挑战可是无比荣耀之事,因为这朵骄傲的草原之花极少向人下战书,但凡被她看上并想要战胜的都是极出色的人物。草原男人英勇豪迈,都想借此机会与这朵艳丽的花一较高下,博其一顾,幸运者或许还会虏获其芳心,却不想这少之又少的机会竟落在一个外来的小女子身上。

他们挑剔又怀疑的打量那匹绝影背上的娇弱女子。

马倒是匹好马,可是这个女人……能行吗?

苏锦翎环顾四周,心下更加不安,虽然失败已是定局,可是那种紧张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

“锦翎,拿出点颜色给她看看,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咱们天昊!”

宇文玄铮将这场比赛的意义上升为国际高度更令她感到身负责任之重大。

“你就是对自己没信心也得对我这个师傅有信心啊,放心,只要你一上场,络月必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玄铮,我看锦翎没什么问题,倒是你……”

宇文玄瑞摇着扇子走过来,看了看端坐在马上紧张得已经没了表情的苏锦翎,粲然一笑:“放心,这场比赛咱们绝对输不了!”

宇文玄铮眼睛一亮:“莫非六哥有了好法子?”

脑袋挨了一下,宇文玄瑞似怒非怒的嗔道:“怎么,就只有他能想出好法子吗?”

宇文玄铮揉揉脑门,四下看去:“奇怪,六哥怎么还没来?”

宇文玄瑞唇角牵出一丝冷意,清宁王怎么会来?早在见过霍隐的第二日他便消失了,想来定是赶去摩诃谷了。

这个丫头,果真是个祸害!

冷意转作笑意,妩媚动人:“玄铮,你可知络月郡主因何要下战书?”

宇文玄铮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六哥不来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个飞扬跋扈的丫头。络月因何要下战书?还不是想搏他一顾?

六哥不来就对了,让她白费心思!

苏锦翎又望向看台……那个雪色的人影依然没有出现……

也好,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败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自从来到这肃剌草原,就好像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梦,一个与往事偶有衔接的梦,而那些往事仿佛被包裹在另一个梦里,离她越来越远……

欢呼声骤起,人声鼎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自草原尽头热烈而蓬勃的卷来。

络月郡主一身火红的骑装,不停的在马上表演各种高难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引得惊赞连连。

她踏着两侧的欢呼之浪一路卷过,却突然于某一瞬间回缰勒马。

骏马人立而起,恢恢嘶鸣,长鬃飘洒,抖落一地金光。

络月郡主端坐马上,下巴微抬,斜睨着人群后方,唇角勾着一抹挑衅。

众人的目光循视而去,待落到那个披着貂绒风麾的女子身上时方恍然大悟。

刚刚他们都被络月郡主精湛的骑术吸引,竟忘了这个被络月下了战书的“强大”对手。

他们再次打量这个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的女人,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怀疑。

“锦翎,你行的,你一定行!”

宇文玄铮攥紧了缰绳,低声道,却不知是在安慰苏锦翎还是在安慰自己。

“怎么,要等到日落西山吗?”

络月声音的冰冷与她这身骑装的火热极不相称,一时间,方才的热闹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卷动人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宇文玄铮冷哼一声,牵着缰绳,走出人群。

“这帝京来的人物就是与众不同,参加个比赛还得由人牵着马。”

络月的一句奚落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众人当即哄笑起来。

苏锦翎眉心一蹙,夺过缰绳,策马来到场中。

“等等……”吴柳齐匆匆赶来,低语道:“皇上让咱家告诉姑娘……量力而行。”

转了头,正见皇上坐在看台上,对她微微点头,忽然朗声大笑:“朕来肃剌多次,以往只是看众位英雄在草原上尽展风姿,想不到今日我天昊也得了络月郡主的盛情邀请,实乃荣幸之至。”

一旁的立敦可汗忙道:“小女甚是失礼,望皇上不要怪罪。”

“哪里?朕这丫头能有机会跟络月郡主一较高下是她的福气,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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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危情惊现

宇文容昼鹰眸微挑,望向场中的络月郡主,虽是笑着,可即便隔了这么远,仍可让人感受到那眸中迫人的压力。

“朕这丫头自小在帝京长大,出来进去的,若是短途便走路,长途就是辇舆接送,娇贵得很。学骑马只是这两日的事,全为报郡主的盛情邀约,还望郡主看在她初学乍练,手下留情啊……”

立敦可汗帽下的脑门已渗出汗来。

景元帝果真对这丫头宠爱非常,虽表面客套,内里竟是以国力相压。都是络月不知轻重,结果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时间竟想把络月叫回来,可若如此,肃剌的颜面……

“皇上敬请放心,络月一定会格外‘小心’的!”络月掉转马头,与苏锦齐头并肩,眼尾一挑,鄙夷之色尽现。

苏锦翎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蓦然一抬……

宇文玄铮正担心的看着苏锦翎,忽然见她卸了貂裘向他丢过来。

“锦翎……”

苏锦翎看了他一眼,转向络月郡主,微微一笑:“虽是用以暖场的一赛,但承蒙郡主看重,奴婢不敢懈怠丝毫,否则岂非污了郡主的声望?还望郡主不吝赐教!”

络月郡主看着她那被风吹过的肌肤骤然泛起青白之色,想起皇上等人说她似是有什么病症,所以才整日貂裘不离身。初时还以为不过是帝京来的女子仗了天子的宠爱故作娇气,而今看来倒是真的,只不过这马奔跑起来,风力更劲,到时……她难道是想搏命一战吗?自己倒真遇到了一个好对手!

“锦翎……”宇文玄铮见她已然瑟瑟发抖,心立即提起来。

“我没事,不过是一会工夫就回来了……”她的声音抖若游丝,神色却是镇定无比。

宇文玄铮犹豫片刻,点点头,退入人群。

攥紧缰绳的刹那,忽听得看台传来一声“好”,紧接着,欢声雷动,是四围守卫的龙翼军。

皇上虽然令她“量力而行”,然而现在,她却决定尽力而为,如此,即便是输了,也不枉众人的一番心力。

狂跳的心就这样渐渐安稳。

目光徐扫,忽的一滞。

人群中隐有一抹雪色,群情振奋中,一双冷锐的眸子穿过强劲的秋风,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

心下骤然一暖,急忙调了目光,却听络月郡主依然傲慢说道:“我也不为难你,咱们不耍花样,就比个速度,谁先到那棵系了红绸的树,摘了绸子,再第一个跑回来,就算谁赢!”

极目远望,只见草原平坦,偶有山峦横亘天际,却找不到一棵树。不过也不必担心,因为每隔数丈便有一人立在那里标示路线顺行监督大赛之能。

见她点头,络月纤臂一抬。

袖子上的装饰在光下摇摆闪烁,仿佛号令般令四下归于静寂。

众人的目光霎时集中到场中,但见两匹赤色宝驹并肩而立,时不时的拿蹄子刨着地面,喷着响鼻,马尾焦躁的甩来甩去,好胜的激情已在血脉里翻滚,只等一声令下,一较高下。

络戈王子是大赛的发令官,他一瞬不错的望住那张冻得青白却坚定的小脸,眸色深深,却是抿紧了唇,缓缓抬起了手上的令旗……

金光一闪,两匹骏马踏着第一声欢叫闪电一般划过,快若追风,将那些此起彼伏的欢呼皆甩在身后。

宇文玄铮目不转睛的看着原本落后于半个马身的苏锦翎稳稳赶上,竟又将络月郡主超出半个马身,而那距离还在缓缓加大,不禁高兴得跳起来,毫不顾忌身份的大喊大叫。

然而下一刻,络月郡主狠抽马鞭,急速追上。

他又急起来,恨不能跳上马奔到苏锦翎身边助阵。

两匹马你追我赶,胜负难分,而围观的肃剌人和守卫的龙翼军赫然分作两派,一时间,人声鼎沸。

立敦可汗盯着那两个仿若胶着在一起渐行渐远的红点不禁点头赞道:“想不到这位锦翎姑娘竟是丝毫不逊于络月,我只道她过于柔弱,却原来是这样含而不露的刚烈性子,看来日后即便是治下千人,也会游刃有余了……”

若说立敦可汗此前对和亲一事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眼下却是极为满意且打算敲定此事了。

宇文容昼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是为什么会感到空落落的?

他望着那个愈发小下去的红点,心里叹道,锦翎,朕说过,无论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这片辽阔的天地才真正适合你,而且依你的能力,定是能将这里治理得繁荣昌盛,你可能要问朕,难道不怕肃剌强大起来与天昊对抗吗?朕却是相信你,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有一颗善良的热爱生命的心。

眼角微湿。

朕当然也是有私心的,那便是朕的儿子,朕不能让儿子们因为你而颇费心思,荒废大事,让你成为史官笔下的祸水红颜……

他看到宇文玄铮又举起了苏锦翎做的那支被他视为珍宝的望远镜,惹得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禁涩涩一笑,滑落一声叹息。

宇文玄铮举着望远镜紧密关注赛况。

眼下那两匹马已到了正常目力所不能及之处,幸好带了这个出来,现在他每天晚上临睡前必做的一件事便是拿它眺望苏锦翎的帐子,观察络戈那只色狼是否在附近出没。

小小视野内的两匹马再次拉开距离,苏锦翎暂时落后。不过他已没有初时那般担心,因为那二人的位置就是这么来回变换,一会就能赶上了。而且就算苏锦翎输了,却因为她是初学乍练,又不比在马背上长大的络月差上多少,这么看来,络月倒是胜之不武。

当时为了博得六哥的倾城一顾竟向苏锦翎下战书,她脑袋是被驴踢了吗?现在怎么样?这就是自取其辱啊!哈哈,也多亏有了我这个师傅啊……

围观者见他唇角越翘越高,连带那络腮胡子都跟着兴奋抖擞,状如炸刺的刺猬,可是渐渐的,毛刺收敛,下垂……

他们已然发现,若想得知赛况,仅看宇文玄铮的表情就够了。现在那个叫苏锦翎的小宫女一定是落了后,而且越落越远。

肃剌人也开始欢呼雀跃,气得宇文玄铮直吹胡子。

望向宇文玄瑞……他不是有好法子吗?现在怎么没动静了?

但见宇文玄瑞优哉游哉的摇着不知何时换作的羽扇,坐在看台上冒充诸葛亮。

恨恨瞪了他一眼,再次瞄准赛况。

苏锦翎已被落下很远,依然奋力策马追赶,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仿佛要飞起来。

心下钝痛,后悔不该为了逞自己的一时之气而让她受这番辛苦。

望远镜一扫,见到那系了红绸的树就在不远处。

锦翎,坚持一下!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匹绝影身子一震,忽的人立而起。

距离太远,却仿佛依然可听到那马在恢恢嘶鸣。

长鬃飞散,遮住了苏锦翎的脸,然而就在下一刻,那马落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超越了络月郡主,却也没有在那棵树下驻足,而是电一般的向远处驰去……

络月似是一怔,也没有去解树上红绸,直追苏锦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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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好了,锦翎出事了……”

宇文玄铮惊慌的冲到看台下,正在谈笑风生的景元帝和立敦可汗不约而同的拍案而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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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铮当即唤来烈云追赶而去。

事出突然,立敦可汗急忙命在场候赛者驾马追随。

叱马连连,蹄声阵阵,似要踏裂这广袤的草原。

宇文玄铮不时拿望远镜进行搜索,然而除了衰草,除了偶然出现的丘陵,哪有苏锦翎的影子?

就在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的时候,忽见视野内出现一点红。

心头一跳,定睛望去,却是络月郡主驾马向这边奔来。

“你们怎么在这?”络月勒马,分外好奇。

“说,你把苏锦翎弄哪去了?”宇文玄铮策马靠近,那架势似是恨不能将络月郡主从马上揪下来一通暴打。

“怎么是我把她弄丢了?你别冤枉好人行不行?是她的马突然发狂,我追了半天也没追到,正打算回来搬救兵,可巧就遇了你们……”

“她上哪去了?”

“好像是,好像是……”络月突然犯了难,目光闪烁:“是去了黑月亮。”

除了宇文玄铮,闻者无不变色,

黑月亮是肃剌草原的一片诡异之地,看起来只是一片稀疏的林子,可是一旦误入其中,多是有去无回。不幸者人往往在数日之后出现,状若干尸的摆在草地上,早已了无气息,所以肃剌人对此地一直避而远之。

宇文玄铮听闻,大惊,急道:“快带我去!”

众人纷纷阻拦。

自然,丢了个小宫女事小,况且还是因坐骑受惊而走失,可若丢了个皇子就麻烦了,而且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丢的,关键是他们明明知道黑月亮的危险还让皇子以身犯险,若是景元帝得知,还不平了肃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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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看过来———————

昨天收到通知,君心要上架了,作为纵横女频买断,第一批上架作品,时间为下周一。

对我而言,也很意外,因为我对买断的理解和大家一样。不想说我接到消息时的各种复杂,因为我非常想改编《我不想长大》这首歌,现在我只想同大家说几句话。

君心是我花费了很大心力来写的,好坏由大家而定,而我一直尽力。

我曾经对君心期望很大,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倾注了许多的感情,更希望你们能够喜欢他们,喜欢这个故事……可是君心一路走来,遇了太多的难以预料或者是以个人能力无法控制的事,曾愤怒曾不甘曾委屈,可是又能怎样?要么你就一起去做,要么你只能忍耐。也曾想意气用事的烂尾,可是既然前面我已经付出心血,实在不忍中途截断,而且还有你们在看着君心成长,关注君心,你们为它付出了太多时间,那一条条留言亦是你们的心血,每每看到,我就会安慰自己,有些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读者的支持,才是最重要,最真实的。

君心要上架了,这是网站目前趋势,而我,很无力……我唯一能做的,是在这周里尽量多更,来回报一直支持我关心我的朋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有人喜欢看我写的字而已。

我写书没有预算,只求以我现有的能力做到尽善尽美,看目前状况,大约会延续至不到150万字的状况,也就是说君心大约还有不到50万字完本,当然也可能更少些。

很希望大家能陪君心一起走下去,不过如果是往常,我会力邀,可是现在毕竟涉及到钱的事,所以……随缘吧。

***不过纵横币是有免费获得的方法的。一路做下去小有收获,不过有的需要真实的电话号码来收取验证码。也有个别任务不需要真实电话,可以通过注册邮箱以及不同的小号来完成任务获得。有的任务需要一定验证时间,好像最多是三日。我刚刚试验了一个,正在等待成果。如果能累积1000纵横币,大概就能看到君心完结了(此句反复播放)***

不论怎样,醉月在此深深感谢你们曾经的支持,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很开心,谢谢大家!

不多说了,祝大家也包括我,无论怎样,每一天都开开心心,为了已定的目标,快乐的努力!

今晚的更新时间为21:00,谢谢支持,打字去了……

309遭遇狂人

宇文玄铮大怒,一把抓过络月:“带路,我告诉你,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哪怕少了根汗毛,我就让你们肃剌陪葬!”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身后的肃剌人收回掌,望向络月郡主:“郡主,接下来怎么办?”

络月气狠狠的甩脱那依然钳在颈间的手,一巴掌抽在宇文玄铮脸上:“带他回去!禀明可汗,寻曾经从那鬼地方逃出的人,去黑月亮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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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风扑面,衰草眯眼。

苏锦翎攥紧缰绳,身子几乎伏到马背上,亦无法抵挡那恐怖的颠簸。

她不知彤云因何发狂,文定王亦曾告诉她一旦马受了惊该如何控制,可是她反复试了多次,依然没有效果。

初时还能听到络月郡主在身后疾呼她的名字,可是没一会,耳边便只有呼呼的风声。

眼前的草原已变作一匹不停抖动的绸缎,她则是翻滚其上的一粒微尘。

若不是眼前铺开一片树林,她真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原地奔跑,永无止境。

枝叶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断响夹着刺痛,她不禁闭了眼,偶尔查看周围状况。

好在没过太久,于脸上明暗变幻的枝叶阴影忽的退去,换作阳光刺目。

睁了眼,未及看清一切,便发现彤云已奔到一片水边,且尚无停步之势,而那水中正有一人……

她好像看到彤云的蹄子已踩到那人头上,不觉惊叫一声,勒紧缰绳。

仿佛是腾云驾雾般,水光刹那划目而过,而下一刻,彤云已稳稳落在对岸,旋即嘶叫一声,轰然倒地。

天地倒转。

她的神智有一瞬间的恍惚,待清醒之际,急忙从地上爬起来。

彤云躺倒在地,眼睛半闭,口吐白沫,四蹄抽搐,一条后腿竟粘着黏糊糊的血,循着看去,但见臀上有一处伤口,周围血迹模糊。

她盯着那伤口呆怔片刻,忽想起方才在水里看到一个人……

回了头,那人正背对着她洗澡。

水位齐胸,一头黑发浸了水光,在湖中铺散着,好似水草摇曳。

“你……是你伤了它?”

那人不语,动作悠闲的撩着水,擦洗手臂。

他的胳膊很长,其上肌肉健壮,沾了点点水珠,在光下耀眼闪烁。

苏锦翎虽然生气,可还没有糊涂,眼下明显的是敌强我弱,况对方是个男人,况这周遭静寂,环境陌生……

她连忙对彤云好生安慰,可是彤云喘着粗气,就是不肯起来。

水声骤大。

她赶紧绕到彤云身后,警醒望去。

那人果真转了过来……

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只露出高挺的鼻子和线条刚硬的唇,眼睛隐在发后,但不知为什么,苏锦翎总觉得有两道利剑般的目光直插过来,将她牢牢定在原地,连呼吸亦被定住。

二人对视良久,苏锦翎好像看到那目光微微下滑。

她亦看向自己……

她急忙拢起衣衫……经了这一路,深紫的骑装已被划烂多处,露出的皮肉也伤痕累累。

见她如此,那人倒好像得了什么趣事,轻笑一声,重又转过身去。

她立即又小声呼唤彤云,可是彤云依旧一动不动。

“别费力气了,它被点了穴,没有半个时辰是解不了的,就算解了也没用,它中了毒,怕是就要死了……”极是悠闲的语气伴着泠泠水声传来。

“你……”苏锦翎怒了:“它又没有伤到你,你为什么对它下手?”

“等到它伤了我,我还有机会下手吗?”

苏锦翎语塞,过了半天:“可你点了它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伤它,还下毒?你以为就你知道痛,就你知道害怕,马就不会痛吗?”

那人忽的转过身:“痛?是这样吗?”

苏锦翎不知他打哪变出一把匕首,缓缓划开手臂,殷虹的血便流出来,滴到水面,开出数朵妖冶的花,进而连成一片花海。

“疯子!”

一路失控狂奔似也没有眼前所见来得恐怖。

她不再看他,只拼命推着彤云,虽然也知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水声轻响,余光瞥见那人从水里走了出来。

慌忙望去……

“啊……”她失声惊叫,飞速跑开。

那人竟然没穿衣服就走过来了……

跑了没几步,不放心的回头张望,但见那人蹲在马旁,也不知做了什么,彤云动了两动,竟然站了起来。

她惊喜的往前迈了一步,又顿住,警醒看他,又不好意思的别过脸。

脚步声远去。

她抬了眸子,见只彤云立在那,那人已没了踪影。

彤云试着向她走来,腿虚弱得直打哆嗦。

她奔过去,搂住彤云的脖子,彤云亲昵的蹭着她的脸,有些无力的喷着鼻息。

“虽是除了毒,不过还需调养,如果不想它死,你只能步行了。”一个声音自树后转出。

那人已穿上了衣袍……竟是肃剌装束。

长发依然湿漉漉的披在身上,却已露出整张脸,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不能不说,这是张英俊的脸,然而面容过于凌厉仿似刀削,使他看起来好像峭壁般可怕,且幽森的眸子尽是警戒孤寂之色,不遗余力的昭示着阴戾狠辣。

此物危险!

苏锦翎攥紧了缰绳,往马身上靠了靠,警醒对他。

大概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彤云倒是对他分外有好感,不停的喷着鼻息。

那人斜睨了苏锦翎一眼,表情似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屑,然而目光在下一刻又飞速移回,落在苏锦翎的胸前,神色复杂:“你是络戈的女人?”

苏锦翎捂住胸口,指尖碰到了那个铜箫,顿时明白他是误会了:“我……”

他已掉转了头,好像方才所问纯属无意之举。

他系好袍带,望向天空……时过正午,阳光依旧灿烂。

“若是能转出这个鬼地方,就说明天意允我归来!女人,”看向苏锦翎,吊起一侧唇角,笑容冰冷邪魅:“愿意跟着我吗?”

“你带我出去?”苏锦翎眼睛一亮。

他微有一怔,眸底不易察觉的划过一抹光亮:“想出去?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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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冷吗?”

那人看着她脸色青白,唇色发紫,牵着缰绳的手攥得紧紧的,人也紧紧贴在马身上,却依然止不住战栗,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因了剧烈运动产生的热气早已消散,薄汗将衣物贴在身上,风吹过,刺骨的冷。

眼前有东西晃过……那人的手覆在她的额上。

她慌的一躲。

那人冷哼一声,一把扯开袍子……

“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暖意已裹在身上。

“快点走。病人加病马,真耽误时间!”

苏锦翎看着那人只着中单走在前面,左手的袖子已是一片殷虹,血却仍在流出,一滴滴的落在草叶上,可是他恍若无感,难道真的不觉得痛?

脚步声近。

只着中单的男子眸底一沉,攥紧了拳头,瞬间回击。

然而拳头在贴近那张脸的瞬间停了下来……

“你想死吗?”

多年的艰险令他浑身布满警觉,竟一时忘了黑月亮一带除了自己与这个女人,再也不可能有别人。方才若不是及时收住招式,这女人已是没命了。

他看着她的惊魂未定,顿生恼怒,然而下一刻,她却拾起他的腕子。

“你怎么不包扎一下?”

他抽回手,冷冷转身,可是又被她拉住,且布帛裂响……他不可置信的瞪了眼,眼看着自己的中单转瞬就短了一截。

她将那条棉布捆在他腕上。

“待回到大帐,再让太医给你好好瞧瞧。”

眯眼看她:“宇文容昼来了?”

苏锦翎一怔。她还是头回听到有人这么大胆且肆无忌惮的提及景元帝的名讳。

无视她的疑虑与恼意,兀自吊起一侧唇角:“我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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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直转悠到日薄西山,依然好像在原地打转。

接替太阳的月亮已然缓缓现身,却是蒙着层黑气,且四围也仿佛有黑雾漫起,隐约可嗅到苦涩之味。

见她面露惊恐,那人唇角一牵:“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对上她的水润目光,笑意更深:“黑月亮。”

站住脚步,简单环视四周,漫不经心道:“肃剌草原的禁地。据说早在三百年前,肃剌的可汗生下两个儿子,按传统,大儿子继承汗位,小儿子继承财产,只是有了汗位,什么财产不能拥有?可是那大儿子贪得无厌,不仅成了肃剌的可汗,还看上了弟弟的女人。弟弟连夜带着女人逃跑,哥哥就在后面追。全草原的人都出来追他们,不停的报告哥哥他们的行踪,说他们背叛了可汗,是草原的败类,要杀了他们。他们逃无可逃,想要自杀殉情。这时,草原上忽然生出了这片林子,他们想也没想的就跑进去,然后……”

他望着天上蒙黑的月亮:“他们再也没有出来,而但凡追进去的人也少有能活着离开的,因为这里的树木会自行移动,侥幸逃出的几个不是眼睛瞎了就是耳朵聋了嘴巴哑了,要么就是疯了。后来人都说那两个人成了魔,占据这一方天地,从此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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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死里逃生

“怕了?”他猛然凑到她失神的眼前。

她一激灵,后退一步:“既然这么可怕,你怎么还站着不走,等死吗?”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的鞋上……她纤纤弱弱,又似是病着,可依然跟着自己走了小半日,已是有些一瘸一拐了,却始终不肯吭一声,也不肯掉半滴泪,他印象中的中原女人可没有这么坚强的。

唇角一吊:“你难道没听明白我刚刚说什么吗?大概是那对魔鬼倍感寂寞,想留咱们在此给他们作伴呢。”

苏锦翎狠瞪了他一眼:“你自己留下吧!”

他好整以暇的看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唇角于是吊得更高:“怎么,舍不得我?”

见她纤眉倒竖,生气又不肯离开,他顿觉有趣,走上前:“决定跟我死在一块了?”

“你不怕死吗?”苏锦翎不明白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能如此轻松。

“怕,当然怕,不过有你陪着……”

她一把打开他伸到脸旁的手。

“哈哈……依我看,你倒也很乐意呢。”他目光下移,定在她胸前。

苏锦翎捂住衣襟,退后一步,望向那几欲消失的几缕阳光。

天就要黑了,她的眼睛……

“其实咱们明明早就可以走出这黑月亮,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陪着我在这兜圈子,还说不想跟我死在一块?”

“你什么意思?”

“络戈怕也正带着人寻你吧,你是不想见到他?哈哈……真好,原来那传说讲的是咱们两个啊……”

“莫名其妙!”她转身欲走。

“你若是当真想和他一刀两断,就把那定情之物丢了,咱们就在这做一对神仙眷侣如何?”

定情信物?

铜箫?

“你是说……”

……“草原辽阔,都黎不会迷路,所以姑娘若是想去哪,都黎都可以带路,即便姑娘走失了也不要紧,都黎都会寻到姑娘……”

络戈当日的话骤然响在耳边,她当即眼睛一亮。

那人略带无奈的摇摇头:“该不是络戈只将这东西交给你却兴奋得忘了教你呼唤雄鹰的调子了吧?一只鹰只认一管箫,你若是不想出去谁也没办法,而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瞪了他一眼,取出铜箫,略一沉吟。

一曲清越的调子打着旋的冲出渐浓的黑雾,直上云霄。

她有些得意的瞟了他一眼,却见他正含笑望她,状若峭壁的凌厉因了夕阳的涂抹而多了几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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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苏锦翎以为希望落空之际,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长啸。

抬头,惊见一只雄鹰在展翅盘旋。

她急忙又吹了曲调子。

那雄鹰巨翅一振,旋即俯冲而下。

“都黎……”

她开心的抚摸着都黎光滑的羽毛,都黎也极亲昵的凑过来跟她贴脸。

渐浓的黑雾隐去旁观者眼底的复杂情绪,只一侧唇角微吊。

都黎长翅一抖,身子旋即腾空,却是擦过树梢,徐缓沉稳的在前方引路。

苏锦翎瞧了那人一眼,欣喜的跟在都黎后面。

那人放下吊起的唇角,脸色随着飘过的黑雾更显格外|阴沉,却是大步一甩,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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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

“锦翎……”

“锦翎姑娘……”

刚走出那团黑,就有无数个声音兴奋的包围过来。

络戈一步上前,深邃的黑眸认真的看了看她,忽然将她搂入怀中。

周围一阵欢呼。

得知她误入黑月亮,他心急如焚,当即带人赶来,可是黑月亮是何等凶险,随行者纷纷阻拦,不肯让他踏进一步。

曾从黑月亮死里逃生的人壮着胆子带人进去搜寻,他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

他带来了都黎,他曾告诉过她都黎可带路,可是为什么一个下午过去了,还是不见她呼唤都黎?难道是……

他不敢想下去。

日已偏西,林子被黑雾团团围绕,若是天黑之前无法走出这片林子,怕是真的要……

就在这时,都黎忽然长啸一声,振翅腾空。

所有人都面露惊喜,满怀期待的望住那渐渐凝成一个黑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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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从他怀中挣出,死里逃生的喜悦顷刻散尽,清澈的眼底满是愤怒,脸上亦燃着两团怒火。

络戈也不介意,哈哈大笑,手只一托,便将她扶上黑马,自己亦飞身跃上,臂绕至她身前,握住缰绳。

除了苏锦翎,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在林外等待的人中亦有个雪色的人影默默坐在马上。

渐浓的暮色遮住了他的脸,连那双冷锐的眸子亦尽掩其中,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与身后的龙翼军沉入这暗沉里。

络戈见苏锦翎只回头望住一点,不由循着看去,却见黑雾环绕中又走出一人。

草原夜凉,那人只穿着一件中单,衣服下摆还有破损。可即便此种打扮,亦丝毫不显落魄。

此刻,他方发现苏锦翎身上不再是出发时单薄的骑装,而是穿着肃剌的衣袍,想来那人亦是误入黑月亮,这一路定是对苏锦翎多加关照。

他微微一笑,跳下马,行肃剌礼,郑重道:“络戈谢谢这位朋友。但不知这位朋友从何而来,如蒙不弃,请随络戈同回大帐,络戈定煮酒烹羊,感谢朋友的相助之恩!”

暮色中,听到那人轻笑:“我的确是要回大帐,却不是同你。”

络戈颜色微怔,却见那人缓缓上前,凌厉如峭壁的面容破开低沉暮色,一侧唇角正高高吊着:“络戈,你不认得我了?”

络戈沉眉看了他半天,眸色渐深,终吐出一句。

极低,轻易的便融入这暮色,却是清晰的游到每个人的耳边。

“络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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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估计自己躺下时已是子夜了。

对于自己这个从黑月亮死里逃生的外来客,草原人民给予了无限的关心和关注,这间小帐篷自她住进来除了送饭送水等必要事物就少有人出入,今晚上却是人流如潮。

立敦可汗赐下一大堆宝物,说是替小女致歉并给她压惊,而络月郡主竟是亲自来了。

挑剔的眼光四处打量,又赶走了前来问询的人,坐在床边,盯着苏锦翎看,那明亮的目光令人分外不自在。

苏锦翎只当她又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不承想她语气冰冷,依然是高傲之态,然而言辞之间却对她充满敬佩。

“想不到你为了赢我竟是在马身上动手,却差点害了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

彤云受伤,实属意外。

络月根本不容她开口,一摆手制止她:“不过你这种破釜沉舟倒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有人跟我这般较量,我也知道,他们多是碍着我是郡主,不敢赢过我……”

“郡主的确是骑术高超,并非……”

“行了行了,因为你作弊,纵然跑到我前面了,可也不算赢,再说,你也没按约定取那红绸子跑回来。所以这回不算数,等下次,咱们再比个高低……”

见她当即变了脸色,顿觉有趣,忽的凑过来:“你也别担心,到时就怕是有人不肯让你跟我比了……”

她瞟了瞟案上堆积的宝物。

苏锦翎顿时有些心惊,不过想到自己仅是一个宫女,立敦可汗应是不会那般抬举她吧?可仍是有些不安,想到络戈待自己的种种关爱,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然而此刻,络月似是比她更加不安,苏锦翎从她的碎碎念中得知二十年前发生在肃剌草原上的那场惊险。

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为了汗位,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哥哥下毒!

嗜血的争斗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权力,到底是什么,竟能将一个孩子变成魔鬼?

思及宇文家族的种种争斗,她忽然心生恐怖,若是宇文玄苍夺得大位,他要如何对待他的手足?或许不是他,而是任何一个宇文家族的人,到时他又会怎样?且不用看将来,现在朝堂上的暗涌亦是隐着刀光剑影。或许他们如此争斗并不一定是为了那个位子,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这一瞬,她仿佛忽然明白了宇文玄苍的安排……若是一切均来不及而让宇文玄晟顺理成章的登基,他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了她?将她安排在皇上身边,便是为她想的最好的法子,而她却误解了他的苦心,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不过,他这人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就像他用心头之血为她铸就白玉莲花,若不是她侥幸发现,他怕是就要瞒她一辈子……

心底波澜涌动,而络月郡主依然在喋喋不休。

“其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些事都是老人们跟我说的。络耶被他们称为魔鬼,逐出草原,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却不想……”

络月双手交握,紧了又紧,忽然道:“这些日子你要小心点……”

她一怔,方要问个明白,却见贤妃进了帐子。

311一夜温馨

此番皇上于众妃嫔中只带了贤妃出行,一路上要隐瞒病情,所以御驾连贤妃也不得靠近。华云山祭天,贤妃留在斋宫祈福。到了肃剌,则整日由可敦陪伴。而苏锦翎又被单独安置,享受“贵宾”级待遇,所以少有见面,今日受了惊吓,贤妃特来探望,让人更觉得苏锦翎的身份非同一般。

说是探望,也不过是寒暄几句,经了被设计给皇上侍寝却极力逃脱一事,二人之间生疏了不少。

片刻后,贤妃只言乏了,由严顺等人扶着离去。

苏锦翎也累了。

一日的折腾与耽惊受怕,导致她躺在床上亦觉得像是骑在马背上颠簸。

彤云受伤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为了取胜而出此下策,只有宇文玄铮……担心他冲动遇险,他被打晕又喂食了蒙汗药直到她回来才昏昏醒转,摇摇晃晃却是惊喜万分的迎上去,可是查看彤云伤势后忽然脸色一变,转身跑了。

他定是知道了什么,只不过真相还是留待明天去问吧。

吹熄了灯,她打了个呵欠,眼睛刚一闭,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感到有人上了床,将她搂入怀中。

心下一惊,当即醒来,正待呼叫,忽的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

怔忪间,已是眼底一热。

拼命推他,他却抱得更紧。

她抽泣一声,死死咬住袖口,半晌方道:“王爷是来责罚奴婢吗?因为奴婢至今未完成王爷布置的任务……”

虽知他的苦心,可是这些日子的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又算什么?他不是要与她划开界限免得皇上生疑而误了他的大事吗?既是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我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紧箍在身上的力骤然加大,肩头亦被他咬住,狠狠的。

放开,再次抱紧她,怀抱轻颤。

终忍不住哭起来,哭声细细碎碎,自紧咬的被角游出。

他抚着她的背,温凉的气息洒在耳畔,偶尔游出一声叹息。

“玄苍,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我不想在这待着了,我好怕,我有时做梦会梦到你们都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留下……”

心口一痛,眼底微烫。

他不是不知皇上的心思,确切的说,是每个人都知道要用苏锦翎来与肃剌和亲,只单单瞒着她一个,可又瞒得了多久?她就算再毫不知情,也有所察觉了。到时圣旨一下,大局便定,他要如何带她离开?而且皇上现在和亲的心意很坚定。他没想到皇上会做此打算,他只知道定是他们对苏锦翎的极力维护才让皇上下了这样的决心。

……“看来,这苏锦翎真不能死啊,朕还是头回看到你们兄弟几个这般齐心协力!但若是有朝一日,兄弟反目,会不会也是因了她?”

早在那时,皇上便已做了决定,只可惜因了太多的事……贤妃以苏锦翎的性命加以威胁……皇上突然发病……太子的志得意满……华云山祭天……他竟是把这潜藏的危机忽略了,亦或许他太相信皇上对苏锦翎的感情……若是皇上不看重苏锦翎,怎么可能几次三番的隐在幕后做壁上观而让他们去救助她?可他怎么就忘了,在皇上心中,江山才是最重的,即便连慈懿皇后的屡屡规劝亦不能阻止他开疆扩土的豪情。

以江山为重的皇帝才是千古圣君。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遇了她……他开始思考,鱼和熊掌难道不可兼得?

她曾调皮对他说:“那就养一只会捉鱼的熊喽。”

苦笑。

如今形势紧急,立敦可汗既是送来赏赐,说明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苏锦翎做他儿子的可敦了,若今日没有赛马会上的意外,怕是待苏锦翎回来就要颁下圣旨,所幸络耶的意外归来将事情暂时拖延,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

络耶不过是想要可汗之位,再报当年驱逐之仇,然而立敦可汗早有警觉,且络戈王子在肃剌声威极高,这些都不是一个消失了二十年的人能轻易撼动的。不过若真的汗位易主,和亲之事可能就会取消,可是要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络耶一人怕是无法成事,而若是助他又暂无良策。

此刻,不禁分外想念那个魅惑之人,只是他大赛前便失了踪影,似是说去会一位故人。

唇角微勾,是以往合作的默契让他依然想与之联手吗?而此番,又是为了她……

“锦翎,彤云被人动了手脚,这段日子,你轻易不要外出……”

哭声一滞,却是往他怀里偎了偎。

说不出的心痛。他不打算告诉她,早有人暗中埋伏,伤了彤云,且暗器上涂有噬魂草。这种毒药只有天昊才有,一旦服用,便会狂性大发。

可究竟是谁,竟想置她于死地?

会是贤妃吗?

可他已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莫非真的要将她远远抛开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玄苍,你会不会丢下我?”

“……不会。”

“那你怎么不理我?”

“你不听我的话,跳舞给别人看,还和玄逸合起伙来气我……”

“你若是不气我在先,我怎会……”

唇忽然被封住。

万千的恼怨皆化为柔情百转。

这一夜,她醒来数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他是否在身边。

这一夜,他始终未眠,每当她惊醒,他都会轻拍她的背,柔声道:“我在这……”

————————————————————

再次醒来时,他已不在身边。

她霍的坐起,伸手抚摸身边的空荡。

冷的。

莫非夜间所遇不过是个梦?

贴在柔软的褥子上闻了闻。

布纹经纬间残留着淡淡的甘甜之香。

唇角就这么欢快一翘,竟是哼起歌,旋即跳下床。

歌声骤止。

痛。

浑身剧痛,这种痛竟是比被宇文玄铮魔鬼训练那几日还要痛上万分,还有她的脚……

昨天在黑月亮里转悠了半日,回来时方发现脚底磨起了数个水泡,脚踝两侧亦脱了皮。

她咬了牙,待能承受这份痛楚,方缓缓移到门边,掀了帐帘。

带着潮湿气息的清晨之香顿时扑面而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放眼望去。

心下当即一震。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各个毡帐也有护卫,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兵戎整齐的绵延开去,好像一条条曲折蜿蜒的线,割开草原原本的安宁,释放出肃杀之气。

清晨依旧安静,然而连那远处的羊群似也受到此种气氛的震慑,呆呆的不肯移动半分,凝成一大片一大片静止的棉花,就连风也刮得静悄悄的,偶尔卷起发丝嘤嘤作响,似是胆怯,又似是在嘲笑她的惊愕。

一个年轻的肃剌人向她走来,恭敬的献上一只青瓷小瓶:“这是大王子让我交给姑娘的。大王子说,这段时间可能无法来看望姑娘,不过这紫碧菊的露水却是天天有的,希望姑娘不要忘记使用。”

她看着那肃剌人远去的身影,转而望向皇上所在的大帐,那里正被龙翼军严密守护,不时有队伍巡逻而过,成为这个清淡的早晨的浓重一笔。

是因为那个叫络耶的人吗?担心他的归来是图谋不轨?现在不仅是立敦可汗等人要提高警惕,就连景元帝都不敢放松心思,因为络耶若是真的不怀好意,不一定单单要对立敦可汗或络戈王子下手,若是伤了景元帝或者是……天昊的局势就会动荡,太子宇文玄晟就会迫不及待的登基,届时,是会派兵救驾还是派兵围剿亦或是无限拖延任由他们滞留肃剌自生自灭?即便没有这样严重,但只要景元帝遭到挟持,对天昊对肃剌都是个威胁,所以也便难免双方这样严阵以待。

原以为皇上经常的南巡北上多是为了游山玩水或是展示天昊国威或是促进友好邦交,遇袭刺杀自不能免,却不想还有这种无法预知的危险。

叹息。

忽然厌倦了这片草原。

它的确自由宽广,可是过于平淡空旷,而且,她总觉得有一种危机在窥伺着自己,就像最近时常出现的梦境……

那种被人抛弃的失落与恐怖直至梦醒还揪紧心口不放,以至于夜里她要几次三番的爬起来撩开窗帘倾听外面的动静,恨不能挨个帐子查看他们还在不在。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眺望远处,看到龙翼军依然护卫大帐,方才心安。

或许是自己多虑吧。

自入宫至今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每日都如同在钢丝上行走,又数次经历生死,一旦来到这片广袤天地,瞬间的放松倒让过往的担忧恐惧齐齐涌上心头,尤其是宇文玄苍最近的刻意疏离……

好在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只要离开这里,一切便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虽然会有惊险,有折磨,有太多的纠结与苦痛,可是只要和他在一起,便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曾经的她有着那么多的坚守,而今,那些坚守仿佛都化成了水中泡影,她所求的,只是这偶然一次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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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噩梦成真

是人适应了环境还是环境改变了人?她不知道,只是她越来越渴望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她曾是异常想逃离的华丽却沉郁的天栾城。

或许那对她而言亦是个沉重的梦,只不过那个梦里,不再是她孤身一人。

再次眺望大帐,一队龙翼军正在交班换岗。

想来危险迫近,皇上应该也不会有心情掺和肃剌的家务事吧,这么说,离开的日子是不是不远了?

她刚露出笑意,就听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响在耳边:“锦翎姑娘,我来跟你学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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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络月郡主都到她的小帐篷报道,说是学歌,实是闲话家常,还不停的夸络戈王子的好。

苏锦翎略知她的心思,但笑不语。

她有时也会问络月打听皇上的动静,得知皇上并没有离开肃剌的意思,而且严密的守卫第二日便莫名其妙的撤了,草原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络月每天都是早来晚走,累了就挤在她床上睡。

她有点不明白这位活泼好动的郡主怎么能如此安稳的闷在这小帐子里,直到有一日,她貌似闲淡的问起,络月方神秘附在她耳边道:“自是有人拜托我我才肯来的,否则鬼才愿意陪你闷在这里!”

她口中所言的人自然是络戈王子。

说实话,络戈王子为人豁达热情,是个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待自己亦是热忱诚恳,和他在一起,就像面对辽阔的草原,坦荡无虞,她倒真愿意与他做朋友或者把他当做苏穆风一样的兄长加以敬爱,只是别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既是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既然无意,又何必给人留有想象的余地?她,终有一日是要离开的。

她摘了颈上的铜箫,递给络月。

络月一怔,神色微恼,转而笑了:“我们草原的规矩,既是有人送了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就应当由你亲自还给他,若是假他人之手,那个人可是要受诅咒的。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我要同你比试的事吧?”

又是草原的规矩……

好在她知道肃剌人不会说谎。

络月随手把玩着案上装着紫碧菊露水的青瓷小瓶:“诶,你难道真不想做我嫂子?我大哥可是很喜欢你的,我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般上心,可是你……莫非,你有了心上人?”

苏锦翎目光陡转,却是狡黠一笑:“郡主这样问,莫非郡主想念自己的心上人了?”

络月当即红了脸,一扭身坐在床上:“快别提他了。本想他会来看赛马大会的,结果人家前一天就不知跑哪去寻亲问友了,这都过了九天了,还不见回来……”

苏锦翎这几日一直闷在帐子里,拿十字绣来打发时间。这工夫银针一停……的确,她似乎也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清雅的人了。

“我说这几日郡主怎么总有时间到奴婢这来?”她打趣道。

“你最近总在帐子里,自是不知道那边的事。皇上和我父王正在商议和亲……”

和亲?

络月咬咬唇,记起皇上的警告,觉得还是先不要同她讲的好,只道:“他也不回来……”

苏锦翎很自然的就将和亲的事联想到络月与清宁王,想不到宇文玄逸此番北上果真是为她而来。

“自打十三岁那年见了他,我心里就没搁过别人,天天盼着他来,可是皇上几乎年年北上,他呢?”眼里盈了泪,更显明亮:“好容易来了,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过是出去几日,很快就回来的。”苏锦翎安慰道。

“你不懂,我听说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是什么一日……三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对,就是这句。我曾经跟朵雅山上的云母娘娘许愿,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嫁给他,伺候他,让我少活十年都行!”

“瑜妃娘娘若是知道有姑娘这样对待清宁王,定是无限欣慰了……”

“瑜妃娘娘是谁?”

苏锦翎一怔,来不及回答,便听她接过去:“是他娘对吧?他什么也不跟我说,我要是想知道他的事都得跟人打听,可是你也知道,那个宇文玄铮有多讨厌……”

见苏锦翎忍笑,络月不禁抱住她的胳膊,偎在她身边,脸埋在她肩窝上。

其实络月也算苗条,可是和纤柔的苏锦翎相比就有些壮硕了,却偏偏小鸟依人般的靠着苏锦翎,若是被宇文玄铮见了,定是又要一通嘲笑。

“我也不瞒你,等我嫁了他,一定要倾尽所有的帮助他,看到时宇文玄铮还嘲笑我不?”

苏锦翎一怔。

是啊,肃剌虽是天昊的属国,然而这几日她也见了,兵强马壮,骁勇善战,若是清宁王娶了络月郡主,可谓是如虎添翼,那么玄苍……

“郡主,郡主……”

络月的贴身婢女闯了进来,满脸焦急且不无喜悦道:“郡主,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络月脸上的幸福尚未褪去,忽然跳了起来:“你是说……”

婢女拼命点头。

络月风一样的旋出帐子,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苏锦翎盯着那帐帘横飞在半空又骤然落地,不禁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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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宁王回来后,络月果真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她也很少出帐子,每天只是习惯性的眺望远处,但见龙翼军还在,心便安了。

天气越来越冷,帐子里特意多安置了两个火盆,她却只能窝在被窝里,心里琢磨着皇上还要待到什么时候。

日子平淡得有些诡异,人就在平淡中惰性渐生。

最近嗜睡,可能也是因为无聊的关系,宇文玄铮估计就忙着玩了,不曾过来找她,于是她便整日里昏昏沉沉,偶有一次,感觉有人在身边,凉凉的手指轻抚她的额。

她以为是宇文玄苍,拼命想醒过来,可等她醒来时,帐中只是一片漆黑。

时间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就在她以为皇上可能有在肃剌过年的打算时,事情忽然发生了转变。

那是个夜晚,她睡得极沉。最近总是这样,仿佛每次都会一觉不醒。

今夜她又做起了梦,梦中好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帐中,帐外欢声阵阵,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肃剌语。然后她看到一个小男孩从案下爬出,打怀里掏出个小瓶,往桌上的金碗里倒了点东西……

投毒?

她无法出声,只焦急的看那小男孩四处张望。

他的脸转过来时,她不禁心中一跳……这张脸,虽然还是满脸的稚气,却已有了凌厉之势,恍若刀削峭壁,且那阴狠邪魅的目光……

络耶?!

小络耶看准窗子,准备从那里逃出去,可是刚奔到窗下,外面人声已近。他一皱眉,重新躲回案下。

年轻的立敦可汗携可敦步入帐中,可敦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看眉眼便是小络戈。

他们说的大概是祝福之语,然后立敦可汗端了金碗,指在酒水里蘸了蘸,轻掸在小洛戈头上。

周围欢声又起,小洛戈接了碗……

她已知这是二十年前那段往事的重现,却仍忍不住要阻拦。

然而无法出声,无法行动,只眼睁睁的看着他一饮而尽……而后倒地。

自是哭喊连连,乱作一团。

立敦可汗立即抱起儿子冲出去。

帐中顿时空了。

小络耶从案下爬出,刚走到窗下。

帐帘忽然一掀,可敦泪汪汪的走了进来,顿时一眼看到他。

她微有怔色,然后立即明白了一切。

她抓住小络耶,大声斥责,看样子要是拖他出去找立敦可汗。可是小络耶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在她胸口……

场景旋即转换,却是换作如今的立敦可汗倒在络耶的刀下……

络戈自帐外走进,大惊失色,立即向弟弟扑去。

络耶一把推开立敦可汗的手……那手里正攥着把匕首,恰恰插在他的肋下。

络耶捂住伤口,后退一步,吊起一侧唇角,忽的转身,自窗口跃出。

顷刻间,外面人声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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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嘈杂,从梦中漫出,又从耳边漫进梦里。她仿佛浮沉于水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她恍惚睁开了眼,只见一片漆黑,可是混乱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一时怔忪,忽的翻身坐起,摸索着去寻案上的火折子。

尾指碰到了火折子,却是撞得滑到一边,耳听得是溜出了很远,正待寻去,却是在她的手边。

她拾起,方欲吹亮,忽觉方才诡异,顿大惊失色:“谁?谁在那?”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这个声音……

“络耶?!”

“是我,这么久不见,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络耶语带戏谑,苏锦翎即便看不到,也知道他的一侧唇角正在吊起。

“你怎么会在这?”

她往后靠了靠……身后是厚厚的毡帐,根本无路可逃。

“你难道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吗?”

声音依然混乱,夹杂着惨叫。

思及方才的梦境,她心下一震,可是……怎么可能?那不过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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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晚上的更新延至21:00~

313惊情一瞬①

“你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动。

帐内虽黑暗,但并非看不到一丝光亮,可是她的眼睛却极为茫然的望着他,没有落点。

有血腥味,正在面前徐徐游动。

“你受伤了?”

“是。”

“怎么伤了?”

“一会告诉你,此番我是来找你包扎伤口的……”

衣物窸窣,血腥更浓。

“我看不见,没法包扎……”

眼前忽的一亮,竟是他点燃了油灯。

一道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左肋下,正像一只小嘴一样不停喷吐着血汁,周围已是一片模糊。

她眼角一跳……果真是伤在此处。难道梦竟是真的?怎么可能……

他伤得这样严重,竟是毫无慌乱,就像那日他立在水中,拿匕首缓缓划开手臂,气定神闲的对她说:“痛?是这样吗?”

寻了纱布,竭力稳住心神:“这个需要先清洗一下……”

“没时间了!”他断喝。

略有迟疑,将纱布绕上去,似是极闲淡的问起:“外面怎么那么乱?”

“出事了。”

“什么事?”

“你猜是什么事?”

“皇上……”

“你倒是关心他。他没事,几个儿子都在身边护着……”

她松了口气,这么说宇文玄苍也是安全的。

“乱的都是肃剌的人,那群聚在此地各部头领反了,也不知谁和谁打,不过你也别担心,这边是天昊的帐篷,他们轻易不敢杀过来……”

“好端端的怎么反了?”

他唇角一吊:“自是因为我……我杀了立敦可汗!”

她的手下一紧,他的眉心当即一拧。

“怎么?心疼了?担心你嫁过来时没人主婚?”

“你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宇文容昼和立敦正在商量和亲的事,要把你嫁给络戈……”

纱布咕噜噜的滚落在地,铺开一条颤抖的白。

“呵,看你这样是不乐意啊。我给你通风报信,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呢?”

怎么会这样?不是清宁王和络月郡主吗?若是自己的话,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而宇文玄苍……怎么会?难道……

脑子霎时一片混乱。

“那老东西,只想着他的大儿子,我就不是他儿子吗?竟是想杀我,哼,这回看谁先死!”

他扯过纱布自己围了两圈,打了个结,一把扯断。

随手拎起她:“跟我走!”

“干什么?”

“老可汗死了,他的一切就由新可汗继承,可是络戈也快死了,他的一切自是由我继承。你,他的女人,自然归我……”

“我不是他的人,放开我……”

他已抓了床边的貂绒风麾将她一裹,夹在腋下:“和亲,正和我意,有天昊这强大后盾……哈哈,不过现在咱们得先离开,等外面的人杀个你死我活,到时七个部落尽归我手……”

正如肃剌、东哲、元离等为天昊蜀国,称臣岁贡,肃剌草原的十七个部落首领听从立敦可汗调度,却也各自为政。络耶应是想趁机让他们相互残杀自己坐收渔人之利并借此统一各部……

刹那间,络耶挟持着她掠至门口。

帘子一掀,却是有一人正正赶来。

外面火光纷乱划过,映着来人满头华发,雪光般刺目。

苏江烈……

对视的刹那,已是出手相对。

火光飞舞,明暗交错,招式纷繁,一双闪烁火苗的深眸怒不可遏。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招招攻向对方要害,络耶渐渐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苏江烈一步上前,翻掌为刃攻向他的胸口。

然而络耶身子虚晃闪开,一团粉末忽的自袖中飞出,直扑苏江烈。

那双火苗霎时熄灭,处于劣势的络耶反手一击,苏江烈便跌入黑暗。

“爹——”

惨呼很快被人声湮灭,嘴亦被堵住,她拼命睁大眼睛望向那黑暗,可是什么也看不到了。身子一轻,更是离那片黑暗越来越远……

络耶奔跑速度极快,竟好似一只猎豹,贴地而飞。

呼哨声响,一匹马打暗处窜出。

络耶跃身马上,穿过重重光影,向着无尽的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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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外面的形势并非络耶所言是各部落分帮结派为夺权杀个你死我活,而皇族的人只是在隔岸观火。

其时,龙翼军护卫宇文容昼所在的大帐,而各皇子带人杀入混乱,自是要助络戈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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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正在指挥作战,忽于嘈杂中听得一声惊呼。

极遥远,极轻微,极短暂。

可仅仅是这一声,便让他向着位于远处暂时还算安全的小帐篷望去……

锦翎……

心念仅是一动,人已飞身而去。

中途,忽见苏江烈正在以一己之力与数人对抗。

烈王身手一向敏捷狠辣,可是现在却举止略有迟缓,行动间似是在听声辩位。

他心里惦着苏锦翎,本已越过,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兵刃入肉之声。

回头一看,一名肃剌人已将刀刺入苏江烈胸口,其余人则高举兵器就要砍下……

寒光一闪,即将集合在一起的兵器骤然离手。

雪影飞动,一个肃剌人便在怔忪间丢了性命。

其余人见势不妙纷纷逃窜。

宇文玄苍扶住苏江烈。

昔日威名赫赫的烈王白发微散,深眸紧闭,只在滴血的唇角溢出一个名字:“锦儿……”

绝不能将烈王单独留在这混乱之地。

宇文玄苍仅踌躇片刻,便携着昏死的烈王向大帐掠去。

往返之间,心急如焚……锦翎,你一定不要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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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的人影自络戈眼前划过。

络戈隔开一名叛逆砍过来的利刃,对身边的络月大喊:“快去看看苏锦翎!”

络月满脸泪痕,一脚踢开个喽啰:“我不去!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在这才是麻烦!”

“我不去,那个女人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天昊和亲的使者,她若是有事,你想天昊还会帮咱们吗?”

“要去让别人去!”

“现在内部出了奸细,难分敌我,哥除了你信不得他人!”

络月抹了把泪:“那你……”

“我没事,你快去!”

络戈率先为她杀开一条血路。

络月回头看了眼伤痕累累的哥哥,咬牙向远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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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一把撩开帐帘。

帐内一片昏黄,灯光在猛吹来的风中摇了摇,依然保持静默。

床褥凌乱,摸上去尚有余温,只是御寒的貂绒披麾不见了。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气,退后一步……床边地上有血滴点点,一团半卷的纱布斜躺在脱垂在地的被角下。

狭眸微眯,寒光肃杀。

瞬间掠至门口。

帐帘一开,一团东西伴着渗透在黑夜的腥风劈面砸来。

他抬手一挡,那东西却瞬间碎开粉末,飘入鼻间。

“王爷,得罪了……”

听得这个声音,宇文玄苍大惊,然而下一刻,一股火热便自小腹升起,瞬间燃遍全身。

情知不妙,急运气排解,怎奈气流方过,热度更甚。

“你……”

“王爷不会没听说过‘拈香一缕魂’吧?除了与女子同床,别无可解,否则一刻钟后便会七窍流血身亡,运功逼除只能令其加剧,缩短时间……”

“你竟敢算计我……”

出口的话都仿佛带着火,眼前已是一片淡红。

一个柔软的身子倒在怀中,虽一动不动,然而女人的味道和草原人的野性却使得血冲头顶,几欲喷薄而出。

已有腥甜溢出唇边,眼底亦在微微跳动,血雾迷蒙……

“生死一线,王爷斟酌……”

帐帘唰的一撂,一切仿佛霎时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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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马狂奔,黑暗无尽。

身后的人大概是因伤势严重,禁锢在她身上的力度渐渐松懈,却依然凭着股执念,策马狂奔。

苏锦翎趁他不注意,挣脱了嘴上的封锁,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摸到胸前的铜箫。

一阵急促悦耳的乐声旋即飞出。

络耶神思一凛,气急败坏的一把扯下那铜箫:“臭女人!”

颈间火辣刺痛,而后便觉络耶臂一挥。

铜箫落地的轻响很快就被急促马蹄踏碎,而后拨马一转……

“要去哪?”她惊恐叫道。

“你不是喊人来追吗?我看谁敢踏入黑月亮!驾——”

马身一震,踏入另一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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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啸长空,巨翅自头顶掠过。

宇文玄逸骤然抬眸,长眉紧蹙。

下一刻,他已唤来骏马,跃身其上。

冰色身影旋即化作一点流星,追随夜空上那一点凝黒,穿过重重火光,消失在黑暗中。

“玄逸这是要干什么啊?”宇文玄瑞气急败坏,自乱军中飞速冲来。

宇文玄铮也见那雄鹰低低飞过。

他认得这只鹰,叫都离,是络戈送给苏锦翎的定情信物,赛马大会上,彤云受伤,载着苏锦翎误入黑月亮,是都离寻得苏锦翎一路导引走出险地。

鹰在深夜不轻易不会出动,且都离只听苏锦翎的呼唤,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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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惊情一瞬②

“你要干什么去?”宇文玄瑞一把抓住他。

他一挥手,差点掀宇文玄瑞一个跟斗。

“宇文玄瑞,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哪个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彤云身上的伤是你弄的……”

火影晃动中,依然可看到宇文玄瑞脸色一变。

“呵呵……我不是想让她赢吗?”

“那毒呢?噬魂草的毒是谁弄上去的?”宇文玄铮目眦欲裂,一把揪住宇文玄瑞的衣襟将他提起:“我整日里看着你,却不知你何时又对她下了手,你倒神通广大了。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宇文玄瑞被勒得喘不过气,不停拿扇子敲固定在颈前的手:“咳咳,玄铮,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我能干什么?这回真和我无关……”

“不是你?”黑眸微眯:“除了你还有谁?”

“我怎么知道?”宇文玄瑞已经开始翻白眼:“这么严峻的时刻,我哪有工夫管她?快放开我,肃剌窝里斗,咱们天昊可不能让他们瞧了笑话……”

话音未落,人已掉落在地。

他咳得天昏地暗,却见宇文玄铮唤了马,卷起一阵狂风,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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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如银,奔马如电。

白马冰影,仿佛利刃,只一下,便划开夜幕。

他蓦地勒紧缰绳。

马人立而起,恢恢嘶鸣。

翻身跃下,自地上拾起一物。

铜箫,在微淡星光下闪着幽亮。

雄鹰就在上方盘旋,好像失了方向。

眸中尽是清冷,仿佛冰寒星辉。

默立片刻,俯身,掌覆地面。

闭目,凝神……

忽的睁开眼,眸底寒光如芒。

左臂绕过胸前,长指一错,露出肩外的箭杆应声而断。

身子陡的飘然而起,霎时化作暗夜冰蝶,向着暗夜,飞速滑去。

雄鹰长啸,打了个旋,追随那身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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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耶终是体力不支,抱着苏锦翎滚落马下。

苏锦翎被摔得一阵窒息,然而片刻清醒,起身便逃。

脚下一绊,原是被络耶捉住脚踝,只一扯,便仆倒在地。

“别走,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心下一软。

这是个从小便被家族抛弃的人,她不知道一个孩子在漫长的二十年里要如何生存,要遭受多大的磨难,或许正是导致他如此狠戾如此偏执的原因。

络耶此番归来到底要做什么,大概没有人知道,却因了幼年的过错,他们都防着他,恨着他,甚至想杀了他。

人很奇怪,做了多少好事人家未必记得,可一旦做了恶事,便会如胎记般跟随一生。

“你等着,我寻人来救你……”

“不……”他抓住她的脚踝爬上来,气息错乱:“他们只会杀我,你是唯一关心我的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

不知道是泪是血,温热的滴在耳畔。

“我没事,我吃了药就好……”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了塞子,一股脑的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入口中。

旋即恢复了气力,抓起苏锦翎丢到马上,自己跃身而上。

苏锦翎则趁这空挡溜下马,可没跑几步再次被捉住。

“放开我,你这疯子……”

情急下,凭着感觉,抬膝往他的伤处踢去。

他好像丝毫无感,只攥住她的腕子。

他的气息重新归于平稳,苏锦翎甚至可以想象他一侧的唇角正高高吊起。

“我听说中原的女人只要把身子给了男人才会对那男人死心塌地……”

话音未落,身上一轻一凉,风麾已被扯下。下一刻,整个人便倒在地上,随即压上一个人。

顷刻间,裂帛碎响。

寒星渺渺,无情的注视着茫茫草原上发生的这一幕细微。

风声阵阵,卷起无助的惨呼哀泣拂过衰草,漫向黑暗……

————————————————————

“啊——”络耶惨叫一声,手下忽的一松。

有巨大的风力,一阵接着一阵,夹杂着猛禽的尖啸。

是都离,都离找到她了……

她费力爬起,听着那人禽厮打之声不绝于耳。

她望向那仿佛蒙着淡雾的黑,辨不清方向,只是迈开脚步,艰难的往前跑去。

跌倒无数次,爬起无数次,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逃出很远,可是那厮打声依然缭绕耳畔,且越来越大,又钻进胸内,织了张密密的网,将心脏包住,狠狠的勒紧。

她捂住胸口,却好似感不到心跳,她深吸了口气,充斥心间的却是一团污浊。

再次跌倒,再次站起,仿佛失去一切知觉,如木偶般机械的向前移动。她不知那是什么方向,她只是想逃离此地,逃离这纠缠不休的黑暗……

远处,似是有一抹淡色。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仍忍不住看过去,忍不住向着它挪去……

淡色似在飘,却是越来越近了。

白,是白色……在如雾笼罩的黑暗中愈发醒目。

泪终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知哪来的力气,促使她奔向那片白……

“玄苍……”

是他,他来救她了,他不会丢下她,永远不会……

她扑到那怀中,感觉那怀抱紧紧的抱住了她,好像听到他说:“别怕,我来了……”

耳际轰鸣,如狂风绞碎了一切,只余下漆黑的余波,却不知是自己的颤抖,还是他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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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一个时辰,肃剌内讧平息,在天昊兵力的帮助下,络戈王子终于收复各部,成为肃剌的新可汗。

却是差了个封赏仪式,所以现在众人皆聚在大帐,等待景元帝下旨。

四围灯火通明,一派兴盛祥和,可有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就有无数的生命永远的离开了世间,而引发这场灾难的,就是被吴柳齐郑重托在手中的镶金嵌玉象征肃剌统治最高权力的翡翠王杖?

放眼望去,几乎每个人都衣衫破碎,血迹斑斑,仅有个清宁王,依然长身玉立,仙姿飘飘,然而肩后血染一片,且时不时的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宇文玄铮一个劲劝他赶紧找太医剜除箭头,他却只是摇头,气得宇文玄铮几乎要动手扛他去。

坐在角落的苏锦翎收回目光,紧了紧身上的风麾。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救的自己?不是玄苍吗?

再次扫视,他怎么不在?

劫后余生,令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平淡飘忽,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好像听皇上说络耶暗中联系各部头领,唆使他们背叛立敦可汗,拥戴自己,结果被立敦可汗窥伺其野心,意图杀之,却反受其害。各部头领早有异心者,趁机作乱,妄图夺取王杖,与天昊割裂,自立为主,甚至想谋刺圣上,进军天昊。而络戈王子临危不惧,终于在天昊的协助下平定叛乱,及时阻止了一场生灵涂炭,可谓功勋卓巨。

“……现封普利那络戈为肃剌可汗,号长治。朕收苏氏锦翎为义女,封云霓公主,赐长治可汗为……”

“父皇……”

宇文玄逸忽然出列,跪拜在地,打破了一室聆听圣谕的静寂,也打破了苏锦翎面对这惊天噩耗所产生的惊恐。

她不是没有听络耶提起,然而经过此前的惊险却是被暂时抛诸脑后,而且她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此刻听到这个消息炸响在耳边。

如此的突如其来,竟将她震得呆若木鸡,连反抗的念头都仿佛冰结凝滞。

“儿臣恳请父皇赐婚。”

宇文容昼微微一怔,而后唇边纹路一深。

苏锦翎许给络戈,清宁王迎娶络月,可谓喜上加喜,如此,天昊对肃剌便可更加高枕无忧,且这等双喜之事,普天必是大庆,再展天昊国威,而且……瑜妃见儿子终要成家立室,也会含笑九泉了。

所以,他一点不以宇文玄逸打断自己的封赏为忤,而是点了点头:“不知我皇儿要娶谁家女子?”

“烈王之女,苏锦翎……”

一时间,满室皆惊,所有人的呼吸均化为静止,眼睛先是定在清宁王身上,而后又徐徐转至苏锦翎,只觉这目光的移动亦带着滞涩的声响。

苏锦翎仿佛由一个震惊掉入另一个震惊,水花飞溅,迷了眼前的一切。

她不可置信的望住那人,但见他姿态从容,长袍舒展,肩上大片的殷红如铺开的蔷薇花,直漫到袍摆。

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她敢发誓,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梦!

宇文容昼笑意犹在,良久,方自唇边游出一句:“哦?”

“父皇,儿臣与苏锦翎早以定情,有信物为证。锦翎……”

宇文玄逸走到已震惊得无法说出一个字的苏锦翎身边,眸色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拾了她的腕子。

衣袖轻卷,恰露出一只琉璃翠手镯,晶莹剔透,青翠欲滴。

“这本是母妃之物。母妃尝说,要将它送给未来的儿媳。而今,此物就在苏锦翎的手上,儿臣恳请父皇赐婚,以全母妃生前心愿,儿臣也好安慰母妃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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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请上赐婚

“苏锦翎,真有此事?”宇文容昼笑意不退,望向苏锦翎,然而鹰眸深深,怒意隐隐。

苏锦翎的唇艰涩的动了动,甫一开口,竟觉那声音不似自己所出:“镯子的确是瑜妃娘娘所赠,可是……”

“可有人证明?”

脑中滞涩微转,苏锦翎抬了眼,望向与宇文容昼隔案而坐的贤妃。

贤妃款款起身,微施了礼:“当时妾身亦在场。锦翎为众姐妹唱曲,瑜妃便赏了这只镯子给她……”

宇文容昼眉心沟壑渐深,贤妃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当年瑜妃亦尝说,这镯子是她心爱之物,一定要让它给清宁王选一个好姑娘。而后,锦翎亦常去秋阑宫走动,宫中人都知,锦翎与瑜妃甚为相投……”

宇文容昼笑意微敛,情绪尽掩于深眸之内。

没有人看见贤妃的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勾……若是皇上当真将苏锦翎赐婚给宇文玄逸,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也绝了玄苍的念头,更为关键的是……宇文玄逸当场截了皇上的话,便等于驳了皇上的圣谕,毁了皇上的心思,使天昊在肃剌面前失了颜面,没了信誉,又抢了皇上心爱的女人,那么……不能不说,宇文玄逸是玄苍最为有力最为可怕的对手,然而今后可是未必了。呵,她怎么就不知道宇文玄逸对苏锦翎还有这份心思?这真是个意外收获,如此一来,可是远胜于和亲肃剌,可谓是一箭双雕呢。

“玄逸,朕可是记得有高人说你不宜婚配,除非寻到命中注定之人,你如何证明苏锦翎便是你命中注定之人?朕可不想自己的皇儿因为一时冲动有什么闪失……”

“父皇,玄逸自十五岁开衙建府,时有人来提亲,但凡提起,儿臣即会大病一场,危在旦夕,唯有她……父皇,儿臣已是肯请父皇下旨赐婚,自身却安然无恙,难道如此还不能证明她就是儿臣的命中注定?”

“朕见你和络月郡主在一起时亦是精神奕奕,毫无病态……”宇文容昼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宇文玄逸返身御前,袍摆一甩,深深跪拜:“玄逸对锦翎姑娘一往情深,今生今世,非卿不娶!儿臣此生别无他愿,征讨常项得胜后,父皇也尝许儿臣赏赐,而今儿臣只想恳请父皇将苏锦翎赐婚给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既是‘一往情深’,为何今日方才向朕提起?”

宇文玄逸深深的望了苏锦翎一眼,敛衽道:“儿臣……尚不知她的心意……”

“哈哈……”宇文容昼大笑:“既是如此,岂非‘一厢情愿’?好,朕便替你来问一问,苏锦翎,你可愿嫁与清宁王为妻?”

苏锦翎只觉眼前的一切实在过于莫名其妙,若说是梦,如今这梦的控制权是不是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是不是该由自己决定梦的走向?

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抬了眸,正迎上宇文玄逸的眸子,清冷春意皆不见,唯有静静的凝视,仿佛只是同所有人一样在单纯等待她的决定,然而那指却紧紧的攥着玉笛,骨节毕现。

时间似乎静止,空气好像凝滞,她的脑筋却开始滞涩的却是缓缓的转动起来。

他不肯去医伤而是留在这,就是为了帮她抵挡这突如其来的和亲吗?可是偏要用这种求皇上赐婚的法子吗?如果非要用这种法子,为什么不是玄苍?

玄苍……你在哪?

“既是不肯回答,便是不愿喽?”宇文容昼微笑着睇了宇文玄逸一眼,又转向苏锦翎,紧靠在龙椅上的背不禁往前探了探:“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愿嫁给长治可汗,成为肃剌的可敦?”

身子一震,却不知是因为皇上忽然迫她应下此事还是因为那紧闭的帐帘忽的一掀透进了夜的寒气亦或是见到那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雪色身影……

他,终是来了。

所有人都如她一般目不转睛的盯住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看着他穿过众人,目不斜视的走到御前,袍摆翻卷,跪倒在地。

“玄苍恳请皇上赐婚……”

一时之间,盯住他的目光有一部分移向苏锦翎,宇文玄逸的神色倏然变得幽远。

宇文容昼亦瞧了苏锦翎一眼,笑意微冷:“赐婚?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朕的皇儿个个都来找朕赐婚?但不知煜王又是看上了哪位女子?”

“肃剌郡主,普利那络月……”

她没听错吧?怎么事情忽然变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个梦,着实太诡异了,诡异得听不到任何人声,连浮在光中的微尘都一动不动。

仿佛过了好久,才听到宇文容昼好似梦幻般的“哦”了一声,终于如一根细针,刺破了这窒息的静寂。

贤妃原本亦提着心,眼下终于放回原位,露出欣慰之态。

“络月郡主可是也有此意?”宇文容昼又向前探了探身子。

“是。”煜王言简意赅。

所有人都知道络月郡主情系清宁王,一部分人知道煜王对苏锦翎情深意重,可是怎么……这着实让人想不通啊。

宇文容昼也微露茫然,正待询问,却有一小太监匆匆赶上,附在他耳边战战兢兢的说了句什么。

宇文容昼当即大怒,一拳砸在案上:“宇文玄苍,你……”

然而事关国体,若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堂堂天昊的王爷在乱军之中不去助属国杀敌而是趁乱强暴了刚刚丧父兄长亦自身难保的郡主,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深吸了气,拳紧了又紧,终自齿缝间挤出一字:“准!”

“谢皇上!”

宇文玄苍叩谢起身,面无波澜,走向门口。

他自始至终狭眸低垂,没有看过苏锦翎一眼。

雪色的袍摆远远飘去,却好似近在眼前,其上的银色云纹在灯光映衬下粼粼闪烁,刺得人眼底生痛。

他在宇文玄逸身边停下。

只是背影,又挡住了宇文玄逸的脸,却无端端的让人觉得二人目光相接……

仅是须臾,那雪色便划过宇文玄逸的身边,露出他唇边的一抹淡笑。

帐帘重重落下,那雪色的人影便彻底的消失在视线中。

一切仿若一瞬,而这一瞬,她仿佛失去了所有。

他说过不会丢下她,可他丢下了。

他说过要她等他,可他收回了约定。

他说过无论她在哪他都会去找她,可他……找了别人……

怎么会这样?

她想不通,估计穷尽她两世的智商也无法想通此事,难道是因为担心清宁王娶了络月郡主壮大实力所以要捷足先登吗?只为了他的大业,他对她的承诺便如微尘一般微不足道了。

是啊,承诺不过是一阵风,来了就散了,而权力,才能够被真真正正攥在手中。

络耶为了争权夺利弑父杀兄,宇文家族不也在上演这蒙着血雾的一幕又一幕?而今他的决策,该不该叫做‘兵不血刃’?

如此,牺牲了她倒是应该的。

可笑,怎么是“牺牲”?她于他而言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又何谈牺牲?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心心相印?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唇角竟是露出笑意。

就这样吧,既是他已经做出决定,既是他已经放手,她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不如……

“苏锦翎,你可愿嫁与长治可汗,成为肃剌的可敦?”

她抬了眸,唇边笑意微微。

她端端站起,端端跪下:“奴婢……”

头忽的一晕。

在这一瞬,心念百转。

快醒来,快醒来……如果这是噩梦……

快晕倒,快晕倒……如果这是噩耗……

此前,她还在笑自己,怎么经历了这么多的震惊依然不肯晕倒,是不是他对自己亦不是很重要?

而今她终于要晕过去了。

是的,她要晕过去了,虽然她觉得自己依然很清醒。

可是,就让她晕过去吧,再也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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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真假,终是要醒来,醒来后得知的第一件事是皇上已颁下圣谕,着煜王宇文玄苍与络月郡主回京再行完婚,日子就定在腊月十九。

这个日子不难记,是她的生日。

真可笑,以往连她自己都记不得这个日子,今后怕是年年都要记忆犹新了。

络月郡主身份高贵,又是皇上赐婚,所以没过门就已成了煜王的左夫人。

她已经不震惊了,只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繁杂的图案,发呆。

她似乎在等一个解释,等那人解释自己为何出尔反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等络月解释为何移情别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

究竟是什么使他们翻转乾坤于须臾之间?

还是原本他们就在骗她?!

那些过往的纠结竟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吗?

在听到宇文玄苍请上赐婚时,她没有愤怒,在他视她于不见翩然离去时,她没有愤怒,可是现在,心中像积着一团火,在沉重的掩压下只是冒着徐徐淡淡的烟,只待那人吹开表面浮灰,就要蓬勃而起。然而,他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留在她耳边的,只是那道赐婚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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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晚上的更新时间延迟到21:00~

316如何抉择

要等的人没来,不想见的倒是来了。

络戈……现在是长治可汗,因为刚刚登位,又历经叛乱,有许多事务亟需处理,然而偶有闲暇,定是要来她帐中,也不说话,就是静坐一旁,目光一瞬不瞬的看她。

她很想告诉他,她没有死的念头……虽然在之前的某个瞬间,她真的想过只要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她莫名的想要一个答案,虽然她亦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更不清楚会不会获得这个答案。或许就是为了这个,她活了下来,虽然是静静的躺在床上,却可听见血液在体内奔流,所以现在的她亦不是濒死状态,所以他完全不需要对她使用这般充满怜悯的目光。

她很可怜吗?她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

自作孽,不可活!

长治可汗不会待许久,一是公务繁忙,一是宇文玄铮会经常会来打断他的注视,于是他便默默起身,默默走出帐外,繁复衣袍下挺直的肩背似乎在说这将会是一个可以扛起任何责任与道义的一代贤主。

宇文玄铮立刻隔断苏锦翎那好似注视的目光,然后竭尽所能的逗她开心,说些道听途说的新鲜事或者古老的传说,再把自己小时的糗事翻出来讲上数遍。

若苏锦翎肯用点心,便会发现的确有许多事他是栽赃陷害宇文玄朗的,若是往常,即便不揭发检举,也要抿唇偷笑,可是,她现在只是木然的盯着帐顶,一言不发。

宇文玄铮自顾折腾了好久,末了都会留下一句:“锦翎,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答应嫁给络戈,你一定要跟我们回帝京!”

急了,还会再添上一句:“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那夜,她状似重病,皇上也体谅她先是受惊未及平复就得到了诸多“惊喜”,一时无法承受以致晕厥,便嘱她这几日好生养着,顺认真考虑下在昏倒前皇上的最后的提问……“苏锦翎,你可愿嫁与长治可汗,成为肃剌的可敦?”

这怎是“提问”?分明是提议,甚至是……决定!

她忽然发现,她的命运好像一直由他人决定,不论她愿与不愿,有时即便是自己能够把握,然而过后一看,原是落了别人早已设好的规划。

她的一生真的永远无法自己掌控吗?

无法掌握命运的只她一人还是人人皆有此困惑?

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在牵引着一切,竟是上天吗?就包括她来到这个时空,亦似是早有安排……

人一到了某种困境,就难免要思索人生,然而无论怎样思索,曾经过去的,不可能重新来过,即将面对的,还是一片未知。

于是,她放弃思索。

或许,留在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肃剌有广阔的草原,坦荡如砥,望之心情开阔,且民风淳朴,生活平淡,不用她费一丝心力,她不一直希望过这种自由自在简简单单的日子吗?且时有歌舞聚会,也不失乐趣。

轰轰烈烈固然令人向往,而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真谛啊。

况且还有那个男人……

她始终无法对他产生男女之情,在她心中,他亦兄亦友。不过不也很好吗?书上说了,无论如何惊天动地的爱情到最后终究会转变成亲情,也只有亲情才能天长地久。

她所经历的算不算惊天动地?她也曾觉得辛苦,却从未想过要放弃,因为往往在辛苦中会透出最甘甜的蜜,更是弥足珍贵。而今却被放弃了,所有的疲倦霎时席卷了她。

她是真累了,所以,不如选择平淡吧,而且……

帐外又响起了巴乌声,还是那曲草原小伙子给姑娘吹奏的求爱曲。每到夜深就悠悠的传来,平静绵长,就像那平坦的草原,虽无起伏,却也舒心。

已是肃剌的可汗,已是有无数的女人比以往还要疯狂的向他投怀送抱,可是他放了公务,躲了纠缠,跑到她帐外吹奏这曲《胭脂醉》。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倚在她帐外的土丘边,乐声稍停的时候,便是他饮酒的时候,然后继续吹奏。

“这曲《胭脂醉》,我头回吹给一个姑娘听……”

这是他这几日入帐看望她时说的唯一一句。

他愿用默默的等待来换取她的真心,就像她曾经那么充满欣喜的等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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