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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正文 序言

<span>诗曰:

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界悲欢静里收。 />泪尽谢翱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羞。

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

追想令威鹤化语,每逢荒冢倍神游。

词曰:

逐利趋名心力竭。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握管灯前人意别,泪痕点点无休歇。

咫尺江天分楚越。目断神惊,应此身绝。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

正文 第一回 陆主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span>词曰:

辅幼主,忠义不寻常。白雪已倾须发绿,青山不改旧肝肠。

千古自流芳。

困棘围,毛颖未出囊。解元谁屈龙虎榜,麟儿已产麝兰芳。

接续旧书香。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直隶广平府成安县有一绅士,姓冷名松,字后凋。其高祖冷谦,深明道术,在洪武时天下知名,亦周颠、张三丰之流亚也。其祖冷延年,精通岐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由此发家,遂成富户。他父冷时雪,弃医就学,得进士第,仕至太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冷松接续书香,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赋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们多厌恶他,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间却不叫他冷松,却叫他是冷冰。他听得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合,两下互揭起来,俱各削职回籍。

至下年二月中旬,献述去下会试常到四月中,柳国宾回来,知献述中了第三名经魁,心下大喜。后听的无力营谋,不得身列词林,以知县即用,已选授河南祥符县知县,又不觉的气恨起来。国宾说完,将献述书字取出,于冰看了,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遂与陆芳相商,备银三百两、纱缎各二匹作贺礼,又差国宾星夜入都,直打发的献述上任去了方回。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于冰笑道:“此时人与我为师,亦难乎其为师矣。经史俱在,即吾师也,又何必再请?”陆芳道:“老奴只怕相公恃才务远,又怕为外物牵引,将前功尽弃。又相公既不愿请师,老奴也不敢相强,只求一始终如一之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灵。至于中会,自有定数。相公做相公的事业,老奴尽老奴的职分,日后不怕相公不做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于冰道:“你居心行事,可对鬼神,怕你不活几千年么!

于冰看了,倍加欣喜。过了满月后,瑶娘便主持内政。他竟能宽严并用,轻重得宜,一家男妇,俱各存敬畏之心,不敢以十六七岁妇人待他。

岂期人之穷通有命,生死难凭。是年八月中秋,冷松与王献述赏月,夜深露冷,感冒风寒,不数日竟成不起。于冰哀呼痛悼,无异成人。吴氏素患失血症,自冷松死后,未免过于哀痛,不两月亦相继沦亡。可怜一室双棺,备极凄惨。亏得他一老家人陆芳,深明大义,一边营办丧葬大事,一边抚恤孤雏,差人到江西周通家报丧。这冷松家有绸缎铺一、典当铺三、水陆田地八十余顷,除住房外,还有零星房屋六七百间,俱是陆芳一人经理,真是毫发不欺。他家还有几个家人:冷明、冷尚义、王范、赵永成、柳国宾、陆芳之子陆永忠,又有小家人六七个:大章儿、小马子等。这些人都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今见陆芳事无大小,无不尽忠竭力,正大光明,又见他在小主人身上,一饮一食,寒暑冷暖,处处关心,这些人也便感发天良,个个都安分守己,一心保护幼主过安闲日月,惧怕陆芳,比昔日惧怕冷松还厉害几分。正是教化甚于王法,这是陆芳以德服人之效。远近相传,通以陆芳为义士,声名大振。陆永忠、大章儿等出入跟随于冰,时刻不离。王献述于冷松夫妇葬埋之后,便要辞去,陆芳以宾主至好情义相留,献述也没得说。又见陆芳诸事合拍,款待较冷松在日更加敬重几倍,于是安心教读,讲授不倦。到次年,周通家备极厚的奠仪来吊,献述替于冰回了书字,陆芳又与于冰的姑母回了些礼物,打发回江西去了。

于冰到了十二岁,于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无不通晓,讲到八股文宇,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风味。光阴荏苒,于冰孝服已满。是年该会试年头,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三年束脩之外,复厚赠盘费。又叮嘱国宾:“若王先生中了,可速回达我知道;若是不中,务必请他回来。”国宾领诺去讫。不意王献述文字,房官荐了两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献述恚愤累日,决意回南。怎当得柳国宾再四跪请,献述一则恋于冰必是大成之器,二则想自己是个穷儒,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到只怕遇不着这样好东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乡将脩仪寄与儿子收领,复回成安县来,与于冰鸡窗灯火,共相琢磨。

于冰到了九岁上,方与他请了个先生,姓王名献述,字岩耕,江宁上元县人,因会试不中,羁留在京。此人极有学问,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与史监生家做西宾,教督子侄,年出修仪八十两。只教读了六七个月,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又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饮食茶饭刻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献述听了大笑,立即将行李搬入本城帝君庙居住,一边雇觅牲口,要星夜入都。冷松素慕王献述才学,急忙遣人约请,年出修金一百两。王献述久闻冷松是个质朴人,亦且对史监生气上也下的来,便应许。择日上馆,冷松盛席相待,领于冰拜从。自上学之后,不半年功夫,于冰造就便大是不同。一则王献述训诱有方,二则于冰天姿卓越,至一年后,将《诗》、、《易》三经并四书大小字各烂熟胸中,兼能句句都讲的来。献述常向冷松道:“令郎实童子中之龙也,异时御风鼓浪,吾不能测其在天在渊。”冷松亦甚得意。

这年他妻子吴氏方生一子,夫妻爱如珙璧,到七岁时,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瞻视非常。亦且颖慧绝伦,凡诗歌之类,冷松只口授一两遍,他就再不能忘,与他解说,他就能会意。冷松常向吴氏道:“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一得科甲,便是仕途中人。异日涉身宦海,能守正不阿,必为同寅上宪所忌,如我便是好结局了;若是趋时附势,不但有玷家声,其得祸更为速捷。我只愿他保守祖父遗业,做一富而好礼之人,吾愿足矣。我当年在山东做知县时,人皆叫我做冷冰,这是我生前得好名誉,死后的好谥法。我今日就与儿子起个官名,叫做冷于冰。冷于冰三字,比冷冰二字更冷,他将来长大成人,自可顾名思义,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断非宦途所宜,就是家居,少接交几个人勾引他混闹,也是好处。我再与他起个字,若必再拈定冷于冰做关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号为不华,亦黜浮尚实之意也。”

到了十六岁,陆芳相商,要与于冰完姻。于冰道:“等我中会后完姻也不迟。”陆芳笑道:“老奴前曾说过,中会自有定命,迟早勉强不得。老奴着相公完姻,实有深意:一则相公无三兄四弟;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死之一字,定不住早晚,眼里见见新主母,也是快事;三则主持中馈还是末事,但愿早些生育后嗣,使二位老主人放心泉下,就是家中妇女也有个统属。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里娶,相公须要依允。”于冰道:“你所言亦是。况男女婚嫁,是五伦中少不得的,你可代我慎选吉期举行便了。”陆芳大喜,先择吉过茶通信,然后定日完姻。

今日不得入场,他安得不气死、恨死!献述再三宽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泪眼。献述道:“我自中后,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会常一次污了卷子,那三次到都是荐卷,俱被主考拨回。你是富户人家,我是一个寒士,别无生计,只有从中会二字内博一官半职,为养家糊口地步。若像你这样气起来,我久矣该死而又死了。你今年才十五岁,就便再迟两科不中,才不过二十一二岁的人,何年未弱冠,便干禄慕名到这步田地!

你再细想,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论理不应试才是。”几句话说的于冰俯首认罪,此后放开怀抱。

“陆芳道:“老奴今年已六十八岁,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千年的人?除非做个神仙。”说罢,两人都笑了。

此后于冰对于诗书倍加研求,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

由来科甲皆前定,八股何劳费剪裁。

于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来。合卺后,郎才女貌,其乐可知。

次早拜祖父堂,瑶娘打扮的出来,于冰再行细看,比昨晚又艳丽几分。但见:鼻倚琼瑶,蛾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星眼凝秋水之波。

布泉队里生成,自压豪华气魄;诗礼人家长大,定须雅淡梳妆。

身段儿不长不短,俏庞儿宜肥宜瘦。纤纤素手,恍如织女临凡;蹙蹙金莲,款似潘妃出世。

那些绅衿富户,见于冰人才俊雅,学问渊博,况兼家道丰裕,谁家不想他做个女婿?自此媒妁往返,日夕登门。陆芳也愿小主人早偕花烛,完他辅孤心事,与王献述相商,献述道:“学生才十四岁,就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况娶亲太早,未免剥削元气,使此子不寿,皆系我之过也。你到于此时留心一门户相当、才貌兼全女子,预行聘定为是。”陆芳深以为然,凡议亲来的,俱以好言回覆,却暗中采访着个卜秀才的女儿,年十五岁,是有一无两的人物,又着家中六七个妇女,以闲游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相看的名实皆符,然后遣媒作合,一说立即应许,择日下了定礼。这卜秀才名复栻,为人甚是忠厚,妻郑氏亦颇贤淑。夫妻二人年四十余,止有一子一女,女儿乳名瑶娘,儿子才三岁,家中有二顷多田地,还将就过的,今日将女儿许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这一年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于冰虽是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与他起了个乳名,叫做状元儿。此后又埋头经史文章,作下科地步。正是:都管行中出义士,书生队里屈奇才。

及至到放榜日,音信杳然,等到至日中还不见动静。差人打听,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于冰从头至尾看去,不但无自己名讳,连个姓冷的也没有,只气的手脚麻软,昏倒在床上。慌的国宾等喊叫不绝。待了好一会,方道:“快领落卷来。”直到第四日,方将落卷领出。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是“书二房同考试官翰林院编修孙馨阅荐。”看一篇加着许多蓝圈,大主考批了两句道:“虽有入题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并二三场表判策论,也加着许多蓝圈,再看房官批语,上写道:“光可烛天,声堪掷地,熔经贯史,典贵高华,独步一时,涵盖一切矣!”傍边又加着一行小字,上写道:“余于十二日三鼓时始得此卷,深喜榜首必出吾门,随于次早荐送。讵意加圈过多,反生主考猜忌,争论累次,益疑余于该生有关节也。功名迟早有分,慎勿懈厥操觚,当为下科作冠冕地,即为殿试作鼎甲地耳。勉之勉之,勿负余言。”于冰看罢,大哭了一场,令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

于冰到了十四岁,竟成了个文坛宿将,每有著作,献述亦不能指摘破绽,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时,献述道:“你这名讳,做田舍翁则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与你改换,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何如?”于冰道:“字讳皆学生父亲所命,即以字作名,有何不可?”商议停妥。到县考时取在第一,次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县哄传冷家娃子年纪幼小,是个才子。次年学院黄宗礼案临广平,于冰又入在第一。覆试时,学院大加奖赏,言冷不华文字,不但领袖广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诸生道:“尔等拭目俟之,他中会只在三五年内。”又叮嘱于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学,此盖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也。入学后切勿下乡试场,宜老其才,为殿试地。我逆料你入场必中,中必会,会后不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进士,我又代你受屈。从古至今,从未有十五六岁人做状元者。你须待至二十岁外,则可以入仕途矣。”科考时又拔取为第一。从此文名远播,通省皆知。

时光易过,又届乡试之期,于冰将卜秀才都搬了来一同居住,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带了许多银两,备见老师、会同年、刻朱卷、赏报子费用,一路甚是高兴。到京嫌店中人杂,于香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场完后,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再无二人敢当此任。

正文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壬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span>班扬雄略,李杜风华,听嘱求笔走龙蛇,无烦梦生花。

才露爪牙家,权臣招请,优礼相加,群推是玉笋兰芽。</span>

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起名状元儿,自此将愁郁放下。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于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风气,二月里就起了身。先在旅店住下,着柳国宾和陆永忠寻房,寻了几处,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次住的王经承房子,又被一候选官住了。一日寻到余家胡同,得了一处房,甚是干净宽敞,讲明每月三两银子。房主人姓罗名龙文,现做内阁中书,系中堂严嵩门下最能办事的一个走狗,凡严嵩家父子的赃银过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他这房只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通是一条巷内行走。国宾等看的中式,回到店房,请于冰同去观看。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内中有四扇屏门。转过屏门,看上面正房三间,一堂两屋,东西下各有房,南面是三间厅子,到也宽敞。各房里俱是漆棹椅,板凳杌子磁器盘碗俱全,间间都是新油洗出来的。房后便是厨房几间。于冰看了,甚是中意,随即与了定银,次日早就搬来住下。

过了两天,柳国宾向于冰道:“房主人罗老爷,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早晚相公中了,也是个交识。他就住在这西隔壁,每天车马盈门,论理该拜他一拜才是。”于冰道:“我早已想及于此,但他是个现任中书,我是个秀才,又年少,不好与他眷弟帖;写个晚生,我心上又不愿意。”国宾道:“仕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秀才事。将来做了大官,怕他不递手本么。”

两人到庭上行礼坐下。罗龙文问了于冰籍贯,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只呷了两口茶,便将杯儿放下去了。于冰送了回来,向国宾等道:“一个中书,也算不得什么显职,怎他这样看人不在眼内?”国宾道:“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于冰将头摇了摇,心上大是不然。

盖上古之世,朋友辑睦,贤才众多,相与讲明忠孝之谊以事君亲类如此。由此观之,则事亲之道,得友而益顺,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龙岩出无斗鸡走狗、挟弹击瓦之行,入亦无锦帐玉箫、粉黛金钗之娱,惟以诚敬事亲为务,亦少年之鲜有者乎!

又过了两天,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走来,满面笑容,于冰让他到南厅内,龙文先朝上作揖,随即跪了下去,于冰亦连忙跪扶。两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寿文,太师爷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问及先生名姓,打听的有着实刮目之意,小弟日后受庇无穷。左右已将先生句讳在太师爷前举出。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宇,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插花之态,亦羡慕的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说罢,又拍手笑起来。

这个公子酒色上到不听的,专在名誉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定要做个整寿。九卿科道内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寿屏,列衔列讳。他又动了个念头,要求严太师与他篇寿文,做轴悬挂起来,夸耀夸耀,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严太师与赵大人最好,情面上却不过,着幕宾并门下走动人做了十几篇,不是嫌誉扬太过,就说失了寒酸,总不想他的体局口气,目下催他们另做。我听了这个风声,急欲寻人做一篇,设或中了他的面孔,于我便大有荣光。”于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有些嘉言懿行,亲朋方制锦相祝,那有个二十岁人就做整寿的道理?”龙文道:“如今是这样个时势,年兄到不必管他。只是刻下无人奈何?”于冰道:“自宰相公侯以至于庶人,名位虽有尊卑,而祝寿文词,写来写去不过是那几句通套誉话,到极难出色。这二十岁寿文,题目既新,看来见好还不难。”龙文笑道:“你也休要看的太易了。太师府各样人才俱有,今我采访到外边来,其难亦可想而知。”于冰道:“这止用就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子侄下笔就是了。”龙文道:“大概作家俱知此意,只讲到文便大有差别。年兄既如此说,何不做一篇领教。”于冰道:“若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即做一篇呈览。”龙文道:“极好。但是离他的寿日止有五天,须在一两天内做成方好,以便早些定规。”于冰道:“何用一两天?

“于是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顷刻而就,与龙文过目。龙文心里说:这娃子到还敏捷,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接过来一看,见字迹潇洒,笔力甚是遒劲。看寿文道: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征言于余,问其年,则仅二十也。时座有齿高爵尊者,私询余曰:“古者八十始称寿,谓之开秩,前此未足寿也。《礼》:’三十曰壮,有室。’今龙岩之齿甫壮矣,律之以礼,其不得以寿称也明甚。且人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闻司空赵公年仅四十有五,龙岩二十而称寿,无乃未揆于礼乎?”曰:“余之寿之也,信其人,非以其年也。”诸公曰:“请述龙岩之可信者。”曰:“余之信之者,又非独于其人;于其人之友信之,乃所以深信其人也。”诸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说乎?”曰:“说在《小雅》之诗矣。《小雅》自《鹿鸣》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伐木》之燕朋友,《南陔》、《白华》之事亲悉载焉。

正说着,猛见府内跑出个人来,头戴着攀云寿字将巾,身穿玄色金丝压线窄袖缎袍,东张西望,大声叫道:“直隶广平府冷秀才在何处?太师老爷要传见哩!”急的龙文推送不迭。

岂期笔是钓饵,钓出许多咨嗟。

龙文道:“使不得,爽利到灯后方不落不是。”

严嵩是个爱奉承的人,见于冰丰神秀异,已有几分喜欢,今听他声音清朗,说话儿在行,不由得满面笑容,道:“我与你名位无辖,秀才非在官者比,礼合宾主相待。”将手向客位一拱。

次日早,于冰收拾行李书箱,雇人担了,国宾、王范两人押着,同龙文坐车到相府门旁下来。只见两条大板凳上,坐着许多官儿并执事人等,见了于冰,竟有多一半站起来。内有一个带将巾穿暗龙缎袍的,笑问道:“足下可是广平府的冷先生么?”龙文边忙代答道:“正是。”那人道:“太师老爷昨晚吩咐,若冷师爷到,不必传禀,着一直入来。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就来。”龙文同于冰到大院内,只见那人走到二门前,点了点手,里边走出个人来,将于冰导引,又着府内一个人担了行李,转弯抹角,来到一处院内。正面三间房,两间是打通的,摆设的极其精雅,可谓明窗净几。方才坐下,入来一个人,领着十六七岁一个小厮,到于冰前说道:“小人叫王章,这娃子叫丽儿,都是本府七太爷拨来伺候师爷的。日后要茶水、饭食、火炭之类,只管呼唤小人们。”于冰道:“我也不具帖,烦你于七太爷前代我道意。”第二日即与严嵩家办起事来,见往来内外各官的禀启,不是乞怜的,就是送礼的,却没一个正经为国家的事。于冰总以窥时顺势回覆,无一不合严嵩之意,宾主颇称相得,这都是因一篇文而起。正是:应酬斯文事小,防微杜渐无瑕。

于冰打点一片诚心,又算计了问答的话儿,等到交午时候,不但不见传他,连龙文也不见了。叫陆永忠买了几个点心充饥,心上甚是烦躁。又过一会,方见龙文慢慢的走来,说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盖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隶巡抚杨顺吃饭。”还有句话未完,只见好几顶大轿从相府中出来,里面坐的都是补袍腰玉的人,开着道子,分东西两路的去了。龙文道:“我再去打听打听。”于冰直等日西时分,门前官吏散了大半,方见龙文出来,说道:“七太爷不知回过此话没有,老弟管情肚中饥饿了。”于冰道:“看来不济事,我回去罢。”

到第三日绝早,于冰整齐衣冠,同龙文到西江米巷,在府前大远的就下了车,但见车轮马迹,执帖的、禀见的、纷纷官吏出入不绝。龙文着于冰坐在府傍一茶馆内,他先进府中去了。

察其所与游者,皆学优品正,年长一倍之人,而雁行肩随者绝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识必奇,其操行必醇谨,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所能罗致也,今龙岩皆得而有之,非事亲有以信其友,孰能强而寿之哉!昔孔子称不齐曰: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学。余于龙岩亦云:富贵寿,君所有之,而余为祝者,亦惟与其友讲明事亲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异日服官莅民之大,无不恪遵其亲而乃行焉,庶有合于《南陔》、《白华》之旨,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夫如是,即称寿焉奚不可?”诸公曰:“善。”余遂书之以复于客。后有观者,其必曰:年二十而称寿,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

于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一招,引于冰到二门前,又换了两个人导引。穿廊过户,无非是画雕梁,于冰大概一看,但见:阁设麒麟座,堂开孔雀门。屏洞高宽,堪入香车宝辇;廊檐深敞,好藏玉杖牙旗。锦绣丛中,风送珍禽声巧;珠玑堆里,日映琪树花香。金屋贮阿娇,心羡夷光西子;琼台陈古玩,情输周鼎商彝。室挂金球十二,门迎朱履三千。四海九洲,万姓恩沾雨露;三府六部,百僚敬听甄陶。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于冰跟定了那人,到了一处地方,四周都是雕栏,院中陈设盆景花木,中间大厅三间。那人说道:“你略站一站,我去回禀。”少顷,见那人用手相招,于冰紧走了几步,到门前一看,见里边坐在椅上一人,头戴八宝九梁幅巾,身穿油丝色飞鱼貂氅,足登五云朱履,六十内外年纪,广额细目,一部大连鬓胡须。干冰私忖道:“这定是宰相了。”走上前先行跪拜,然后打躬,严嵩站起来用手相扶,有意无意的还了半揖,问道:“秀才多少岁了?”于冰道:“生员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现年十九岁,名冷不华。”严嵩微笑了笑道:“原来才十九岁。

龙文从首至尾看了一遍,随口说道:“少年有此才学,又且敏捷,可羡可爱。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何如?”于冰道:“虽没什么好处,也还不至于文理荒谬,任凭他们看去罢。严太师问信起来,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龙文笑道:“他的事体最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丢过一边了,断不至问起年兄的名姓,放心放心。”说罢,笑着一拱而就去。

次日早,龙文来,比素常又亲热了数倍,问明上馆日期,又说起安顿家人们的话,于冰道:“我已细细的打算过了,四个带了去,使不得,留下两个,也要盘用,不如我独自去到省事,场后中不中再定规。小价等我已嘱咐过了,也求老长兄不时管教,少要胡跑生事。”龙文道:“老弟不带尊管们去,又达事故,又体人情,相府中还怕没人伺候么?万一尊管们因一茶一饭,与相府中角起口来,到是个大不好看。至于怕他们胡跑生事,这却不妨,老弟现做太师府中幕客,尊管们除谋反外,就在京中杀下几个人,也是极平常事。”本日又请于冰到他家送行,与国宾等送过六样菜、两大壶酒来。

于冰谦退至再三,亲自将椅儿取下来,打了一恭,然后斜坐在下面。严嵩道:“老夫综理阁务,刻无宁晷,外省各官禀启颇多,先有苏州人,姓费,代为措办,不意于月前病故。现今裁处乏人,门下辈屡言秀才品行端方,学富才优,老夫殊深羡爱,意欲以此席相烦,只是杯盘之水,恐非蛟螭游戏地也。”说罢,哈哈的笑了。于冰道:“生员器狭斗升,智昏菽麦,深虑素餐遗羞,有负委任。今蒙不充葑菲,垂青格外,敢不殚竭驽骀,仰酬高厚。但年幼无知,诸凡惟望训示,指臂之劳,或可少分万一。”严嵩笑道:“秀才不必过谦,可于明后日带随身行李入馆。至于劳金,老夫府中历来无预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

“于冰打恭谢道:“谨遵钧命。”说罢告退,严嵩只送了两步,就不送了。

于冰随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国宾接住盘问,于冰道:“你且去雇辆车子来,回寓再说。”只见罗龙文张着口,没命的从相府跑出来,问道:“事体有成无成?”于冰将严嵩吩咐的,详细说了一遍,龙文将手一拍道:“何如?人生世上,全要活动。我时常和尊纪们说,你家这位老爷,气魄举动,断非等闲人。今日果然扒到天上去了。我若认的老弟不真切,也不肯舍死忘生,像这样出力作成。请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

又过了七八天,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听的大章儿在院外说道:“罗老爷来了。”于冰嗔怪他骄满,随口答道:“回了罢,说我不在家。”不意罗龙文便衣幅巾,跟着两个俊秀鲜衣小厮,已到面前。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龙文摆手道:“不必。”于冰也就不穿了,相让坐下。龙文道:“忝系房东,连日少叙之至。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儿絮聒,把个身子弄的无一刻闲暇。日前匆匆一面,也没有问年兄青春多少?”于冰道:“十九岁”龙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于冰道:“适所言二项,俱一无可龋”龙文道:“弟所往来者,仕途人多,读书人少。年兄是望中会的人,自然与他们有交识,不知都中能古者谁为第一人?”于冰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目人一般,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况自入都中,从不出门,未敢妄举。”龙文将膝一拍道:“咳!”于冰道:“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问,未知保意?”龙文道:“如今通政使文华赵大人,新升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位公子,讳思绎,字龙岩,今年二十岁了,赵大人爱的了不得,凡事无不纵其所欲。

于冰笑了。到次早,写帖拜望,管门人将名帖留下,以出门回覆。于冰等了三四天,总不见回拜,甚是后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儿跑来说道:“隔壁罗老爷来拜。”于冰见写的年家眷弟帖,日前眷晚生帖也不见璧回。少刻国宾走来说道:“罗老爷已在门前了。”于冰整衣相迎,但见:一只猫儿眼,几生在头顶心中;两道虾米眉,竟长在脑瓜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目下无物。鱼腮雕嘴,短胡须绝像封毛;猿臂蛇腰,细身躯几同挂面。乌纱官帽,晃动时使尽光棍威风;青缎补袍,摇摆后羞杀文人气像。足未行而肚先走,真是六合内惟彼独尊;言将发而指随来,居然四海中容他不下。

于冰道:“这七太爷是谁?”龙文将舌头一伸道:“先生求功名,还不晓的么?此人是太师总管,姓阎讳年,是个站着的宰相,目今九卿科道,有大半都称呼他为萼山先生。”说着又将椅儿与于冰的椅儿一并,低声说:“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他说府中有个书启先生,是苏州人,叫做费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又未试出他们的才学好丑,意思要将这席屈先生,托小弟道达,此黄金难买之机会也,先生以为何如?”又言:“大后日是皇太皇的忌辰,此日不理刑名,不办事务,太师爷也不到内阁去,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备传见。”等语说罢,又将于冰的肩臂轻轻的拍了两下,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名是姓冷的了。”于冰道:“我是读书人,焉肯与人家作幕?”龙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场,不过为的是功名。这中会两个字,固要才学,也要有命。就便拿的稳,将来做了官,能出的严太师手心否?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设或宾主相投,不但说中会,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也不过和滚祸中爆出一豆儿相同,有何费力?先生还要细想,还要着实细想。”于冰低头沉吟了好半晌,说道:“先生皆金石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龙文大喜,连连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见小弟玉成有功。只是尊谦晚生,真是以猪狗待弟也。若蒙不弃,你我今日换帖做一盟弟兄何如?”于冰道:“承忘分下交,自应如命。换帖乃世俗长套,可以不必。”龙文道:“如此说,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于冰到他那边坐坐,连柳国宾也叫了去。不想他已设备下极丰盛的酒席,又强扯于冰到内房,见了他妻女两人。叮咛妥当。

正文 第三回 议赈疏角口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span>书生受人愚,误信钻夤势可趋。主宾激怒,立成越与吴。

何须碎唾壶,棘闱自古多遗珠。不学干禄,便是君子儒。

话说冷于冰在严府中经理书禀批发等事,早过了一月有余。

一日,严嵩与他儿子世蕃闲话,议论起冷于冰事来,世蕃道:“冷不华人虽年少,甚有才学,若着管理奏疏,强似幕客施文焕十倍,就只怕他不与我们气味相投。”严嵩道:“他一个求功名人,敢不与我们合义同心么?到只怕他小孩子家,才识短,斟酌不出是非轻重来。”世蕃笑道:“父亲还认不透他,此人见识高我几倍,管理奏疏,是千妥百当之才。只要父亲优礼待他,常以虚情假意许他功名为妙。”严嵩道:“你说的甚是。”要知世蕃他的才情,在嘉靖时为朝中第一,凡内阁奏拟票发,以及出谋害人之事,无一不是此子主裁。他今日夸奖于冰的才学胜他几倍,则于冰更可知也。

于冰道:“生员戴高履厚,莫报鸿慈,即承明训,敢不学荷鍤刘伶,奈涓滴之量,实不能与沧海较浅深耳。”严嵩大笑道:“先生喜笑谈论,无非吐落珠玑,真韵士也。只是生员二字,你我相契,不可如此称呼。若谓老夫马齿加长,下晚生二字即足矣。”于冰起谢道:“谨遵钧命。”说笑间,一个家人禀道:“酒席齐备了。”

严嵩道:“此迂儒之见也。督抚大吏,所司何事?地方灾眚,理合一边奏闻,一边赈济为是。今御史参奏在前,巡抚辨白在后,玩视民瘼之罪,百喙莫辞。”于冰道:“信如老太师所言,其如山西百姓何?”严嵩道:“百姓于我何仇?所恨者张翀波及老夫耳。”于冰道:“因一人之私怨,害万姓之全家,恐仁人君子,必不如此存心。”严嵩大怒道:“张翀与你有交情否?”于冰道:“面且不识,何交亲之有?”严嵩道:“既如此,无交亲明矣,而必胶柱鼓瑟,致触人怒为何?夫妾妇之道,以顺为正,况幕客乎!”

严嵩起身相让,见堂内东西各设一席,摆列的甚是齐整。

于冰心内思忖道:“我自到他家一月有余,从未见他亲自陪我吃个饭,张口就是秀才长短。今日如此盛设,又叫先生不绝,这必定有个缘故。”宾主就坐毕,少顷金壶斟美酒,玉碗贮嘉肴,山珍海错,摆满春台。严嵩指着帘外向于冰道:“你看草茵铺翠,红雨飞香,转瞬间即暮春候令矣。谚云:花可重开,鬓不再绿。老夫年逾六十,老期将至,每忆髫年,恍如一梦。

“于冰听罢,出席相谢,严嵩亦笑脸相扶,说道:“书启一项,老夫与小儿深佩佳章,惟奏疏尚未领大教。如蒙江淹巨笔,代为分劳,老夫受益,宁有涯际。”于冰道:“奏疏上呈御览,一字之间,关系荣辱,晚生汲深绠短,实难肩荷。然既受庇于南山之桥,复见知于北山之梓,执布鼓于雷门,亦无辞一击之诮也。”严嵩大喜。

晚生如轻尘弱草,异日不吹吴市之篪,丐木兰之饭足矣,尚敢奢望?倘邀老太师略短取长,提携格外,则枥下驽骀,或可承鞭策于孙阳也。”严嵩道:“功名皆先生分内所自有,若少有蹉跎,宣徽扬义,老夫实堪力任。你我芝兰气味,宁有虚辞。

须臾饭罢,左右献茶来。严嵩扯着于冰手儿出阶前散步,谓于冰道:“东院蜗居,不可驻高坚之驾,此处颇堪寓目。”

随吩咐家人:“速将冷先生铺陈移来。”于冰辞谢间,家人已经安顿妥当,同回书房坐下。又见捧入两个大漆盘来,内放缎子二匹、银三百两、川扇十柄、宫香十四锭、端砚二方、徽墨四匣。严嵩笑说道:“菲物自知輶亵,不过藉将诚爱而忆,祈先生笑纳。”于冰道:“将来叨惠提拔,即是厚仪,诸珍物断不敢领。”辞之甚力。严嵩笑道:“先生既如此见外,老夫亦另有妙法。”向家人耳边说了几句,不想是差人送到于冰下处,交与柳国宾收了。自此为始,凡有奏疏,俱系于冰秉笔,不要紧的书字,仍是别的幕客办理。又代行票拟本章,于冰的见解出来,事事恰中严嵩隐微,喜欢的连三鼎甲也不知许中了多少次,每月只许于冰下处两次,总是早出晚归,没有功夫在外耽延。

荏苒已是六月初头,一日点灯时候,见严嵩不出来,料想着没什么事体,叫伺候书房的人摆列杯盘,自己独酌。已到半酣光景,见一个家人跑来说道:“老太爷下朝了。”众人收拾杯盘不迭。于冰笑道:“我当太师早已下朝,不想此刻才回,必有会议不决的事件。”正说着,只见严走入房来,怒容满面,坐在一把椅子上,半晌不言语。于冰见他气色不平和,心上大有猜疑,又不好问他。待了一会,严嵩从袖中取出本奏疏来,递与于冰,道:“先生看此奏何如?”于冰展开一看,原来是山西巡按御史张翀为急请赈恤以救灾黎事。内言平阳等处连年荒旱,百姓易子而食,除流寓江南、河南、山东、直隶、陕西等省外,饿死沟壑者几千人。抚臣方辂玩视民瘼,阁臣严嵩壅闭圣聪等语云云。旨意着山西巡抚回说明白,又严饬阁臣速议如何赈济。于冰道:“老太师于此事作何裁处?”严嵩道:“老夫意见,宜先上本,言臣某身受国恩,身膺重寄,每于各省官员进见进,无不详悉采访,问地方利弊,百姓疾苦。闻山西省前岁大有,去岁又禾稼丰收,今该御史张翀奏言平阳等府万姓流落,饿死沟壑者无算。清平圣治之世,何出此诳诞不吉之言?请敕下山西巡抚方辂查奏,如果言言不谬,自应罪有攸归。

此大略也。若夫润泽,更望先生。再烦先生作一札,星夜寄送方巡抚,着他参奏张翀’捏奏灾荒、私收民誉’八字,老天复讽科道等官交章论劾,则张翀造言生事之迹实,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总不悬首市曹,亦须远窜恶郡。先生以为何如?”

“时来道:“真凤雏兰芽也,可惜,可惜!”又问道:“与严太师相识否?”于冰道:“今岁春夏间,曾在他府中代办奏疏等事,今辞出已两月矣。”时来道:“宾主还相得否?”于冰迟疑不言,时来道:“年兄宜直言无隐,某亦有肺腑相告。”

“副主考副都御史杨起朋笑说道:“吴年兄不必争辨,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你若不敢担承,我们那个肯做此舍己从人的呆事。”众官听了,俱都等候吴时来说话,时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各房官并御史等见时来不敢担承,遂纷纷议论,也有着他中在后面的,也有执定说不可中的,也有怜惜功名的人,着他中后大家同到严相府请罪去的。

于冰大怒道:“太师以幕客为妾妇耶?太师幕客名为妾妇,太师为何如人也?”严嵩为人极其阴险,从不明明白白的害人,与汉之上官桀、唐之李林甫是一样行事的人。他也自觉“妾妇”二字失言,又见于冰少年,性情执滞,若再有放肆的话说出来,就着人打死他,也是极平常事,只怕名声上不好听。

亦且府中还有许多幕客办事,随改颜大笑道:“先生醉矣,老夫话亦过激,酒后安可商议政务,到明后日再做定夺。”说罢,拿上奏疏,回里边去了。于冰自觉难以存身,烦人将行李搬出,府中不敢担承。到次早,于冰催逼的禀过严嵩两次,方放于冰出来。众人知他是严嵩信爱之人,或者再请回去,只到将行李搬送到下处。国宾等迎着问讯,于冰将前后事说了一遍。

到第二日午后,只见罗龙文走来,也不作揖举手,满面怒容,拉过把椅子来坐下,手里拿着把扇子乱遥于冰见他这般光景,也不问他。坐了一回,龙文长叹道:“老弟呀,可惜你将天大的一场富贵,化为无有。我今早在府中,将你的事业都细细的问了明白。你既然与人家作幕,你止该尽你作幕的道理,事事听东家指挥,顺着他为是。山西百姓饥荒,与你姓冷的何干?做宰相、巡抚的到不管,你不过是个穷秀才,到要争着管。

量你那疼爱百姓到了那个田地,你岂不糊突的心肺都没了。你是想中举想疯了的人,要借这些积点阴德,便可望中,要知这都是没把握的想算,天地难凭。你再想一想,那严太师还着你中不了个解元么?”

先生乃龙蟠凤逸之士,非玉堂金马不足以荣冠。异日登峰造极,安知不胜老夫十倍。抑且正在妙龄,韶光无限,我与先生相较,令人感慨殊深。”于冰道:“老太师德崇寿永,朝野预卜期颐。

到了次日午后,二人回来说:“房子有了,还是香炉营儿经承王先生家,房钱仍照上科数目。房子虽不如此局面,喜的还是个旧东家,王先生亦愿意之至。”于冰道:“还论什么局面不局面,只快快的离了这贼窝,少生多少气。”随着国宾、王范押了行李,雇车先去。自己算了算房钱,秤便银子,着陆永忠与罗中书家送去,就着他交付各房器物。自己又雇了车,到王经承家住下。

时光迅速,又早到八月初头,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至十六日三场完后,于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经承将取中书三房义字第八号第一名籍贯拆看后,高声念道:“第一名冷不华,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把第二名做头一名书写,以下都像这样隔着念。”他的本房荐卷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为榜首,通场耳目攸关,今将第二名作头名,欲置此人于何地?莫非疑晚生与这姓冷的有关节么?到要请指名情弊题参。或他系叛逆后人,再不然出身微贱,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以释大众之疑。”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吴先生不必过意。”随将十八房官并内外监场御史、提调等官俱约入里面,取出个纸条儿来,大家围绕着观看。只见上写着“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鄙,予所深知,断不可令此人点污国家名器”,下写“介溪嵩嘱”,上面花押图书俱有。

众官观罢,互相观望,无一敢言者。吴时来又打一躬道:“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华既品行卑污,严太师何不除于未入场之前,而必发觉于既取中之后?且衡文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岂可因严老太师片纸,轻将一解元换去的道理。

于冰听了前几句,心上到还有点然他,听到积阴德借此望中举的话,不由的少年气动,发起火来,冷笑道:“有那样没天良的太师,便有你这样丧人心的走狗。”龙文勃然大怒道:“我忝为朝廷命官,就是走狗,也是朝廷家走狗。我今来说这些话,还是热衷于你,你若知道回头,好替你挽回作合去。怎么才骂起我是走狗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不要脑袋的小畜生!”又气忿忿的向柳国宾道:“我不稀罕你们那几个房钱,只快快的都与我滚出去罢!”说罢,大踏步去了。把一个于冰气的半日说不出话来,在床上倒了一会,急急的吩咐国宾、王范二人快去寻房。

于今永绝功名志,剩有余闲寄酒卮。

再说冷于冰等候捷音,从四鼓起来,直等到午刻还不见动静,只当这日不开榜,差人打听,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王范买了二张送与于冰看,把一个冷于冰气的比冰还冷,连茶饭也不吃。只催柳国宾领落卷,一连领了五六天,再查不出来,托王经承,也是如此。到第八天,一个人拿着拜帖到于冰寓处,说道:“此处可有个广平府成安县冷讳不华的么?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讳时来来拜。”王范接帖回禀,于冰看了帖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焉何来拜我?想是拜错了。”王范道:“小人问的千真万真,是拜相公的。”于冰道:“你可回禀我不在家,明早谒诚奉望罢。”

次日,于冰整齐衣冠,扉了一顶小轿回拜。门上人通禀过,吴时来接出,让到厅上,行礼坐下。于冰道:“久仰泰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顾,有失迎邪,甚觉惶悚不宁。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时来道:“年兄青春几何”于冰道:“十九岁了。

陆芳道:“相公眼前不中,到像是个缺失,依老奴看来,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相公中会了,自然要做官。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他断断放不过;就是与他和美,也是致祸之由。

于冰见进来意气诚切,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时来顿足叹恨道:“花以香销,麝因脐死,正此之谓也。”于冰叩问其故,时来道:“某系今科书三房房官,于八月十七日上始得尊卷,见头场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音,后看二三场,出经入史,无一不精雅绝伦,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是日荐送,即蒙批中。至议元时,群推年兄之卷为第一。岂期到填榜时,事有反覆,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随将严嵩预嘱,主考议论,自己争辩,详述了一番。于冰直气的面黄唇白,一言莫措。定醒了半晌,方上前叩谢道:“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提拔为万选之首,中固公门桃李,不中亦结世芝兰。”说罢,呜咽有声,泪数行下。时来扶起安慰道:“贤契青年硕彦,异日抟风九万,定为皇家栋梁。目前区区科目,何足预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当为来科涵养元气。若肯更姓易名,另入籍贯,则权奸无可查察,而萧生定驰名于中外矣。”于冰道:“门生于放榜之后,即欲回里,因领落卷不得,故羁迟累日。”时来道:“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你从何处领起?”两人又叙谈了几句,于冰告辞。回到寓处,如痴如醉者数天。过二十余天,方教收拾行李,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的原由,无不叹恨。

只见春秋房官礼部主事司家俊大声说道:“吴老先生不必狐疑了,严太师说他品行卑污,这人必定不堪至极。他一个宰相的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中了他,有许多不便处,我们何苦因姓冷的荣辱,误了自己的升迁?依我看来,额数还缺下一个,可即刻从荐卷内抽取一本,补在榜尾便是,仍算吴老先生房里中的何如?”众官齐声说道:“司老先生的见甚是,我们休要误了填榜。”说罢一齐来,把一个冷于冰的榜首就轻轻丢过了。

从古至今,大奸大恶,那个能富贵到底,那个不波及于人?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才教相公有此蹉跎。况我家田产生意,要算成安县第一富户,丰衣美食,便是活神仙。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气恨他怎的?”于冰道:“我一路也想及于此。假如彼时不与严嵩角口,依伏他权势中个状元,做个大官。他既能贵我,他便能贱我,设或弄出事来,求如今日安乐,就断断不能了。你所言深合我意。我如今将诗书封起,誓不再读,酿好酒,种名花,与你们消磨日月罢。”卜氏道:“像这样才是,求那功名怎样?”自此后于冰果然一句书不读,天天与卜氏谈笑顽耍,他的儿子、家务也不管,总交与陆芳经理,着他岳翁卜复栻帮办。又复用冷于冰名字应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监,甚是清闲自在。到乡试年头,有人劝他下场,他但付之一笑而已。正是:一马休言得与失,此中祸福塞翁知。

次日严嵩即差人向于冰道:“我家太师爷在西院,请师爷有话说。”于冰整顿衣帽,同来人走到西院。见四面画廊围绕,鱼池内金鳞跳掷,奇花异卉,参差左右。阶上摆着许多盆景,玲珑剔透,极尽人工之巧。书房内雕窗绣幕,锦褥花裀,壁间瑶琴古画,架上香轴牙签,琳琅璀璨,目光一夺。严嵩一见于冰入来,满面笑容,逊让而坐。严嵩道:“吏部尚书夏邦谟夏大人日前送我惠酒二坛,名为绛雪春,真琬液琼苏也。今正务少暇,约君来共作高阳豪客,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兴致否?”

正文 第四回 割白镪旅馆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

<span>旅舍乍逢心怜念,仕途殊堪羡。破格助孤孀,宰相妻儿,少免前途怨。

恩师注念非浮泛,况又传华翰。聚首几多时,一旦归泉,痛悼嗟虚幻。

两世簪缨,统归乌有;一门富贵,尽属子虚。哀哉落魄公子,痛矣下架哥儿。

这年差柳国宾、冷明二人去江西搬请他姑母,国宾等回来说:他姑母家务缠身,不能亲来看视,要于冰去见一面,又差来两个家人同请。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约,甚是诚切。于冰细问周通家举动,国宾详细说了一番,才知周通家竟有七八十万家私,还没有生的儿子。于冰心中自念,父母早亡,自己亲骨肉再无第二个,只有这一个姑母,又从未见面。况周通是江西有名富户,就多带几个人,在他家盘搅几月,他也还支应的起。家中一无所有,况有陆芳料理,于是就引动了去江西游玩的念头。

随与卜氏相商,要选择日期起身。卜氏不肯着于冰远行,陆芳亦以大江大湖艰险为虑。怎当得周家两个家人,奉了他姑母的密嘱,日日跪恳,于冰遂绝意一游,择了吉日,跟随了六个大家人、两个小厮,同周家家人一路缓缓行去,到处里赏玩山水并名胜地方,行了两月余,方到广信府万年县地方。

于冰又附国宾耳边说道:“我话才要多送夏公子几两银子,诚恐解役路上生心,或凌辱索龋你可再取二百两,暗中递与夏公子,教他断断不必来谢我坏事。”国宾取了银子,走到夏夫人窗外,低低的叫道:“夏公子,出来有话说。”夏公子只当是解役叫他,走出来一看,却是柳国宾。国宾先将二百两银子递在公子手内,然后将主人不便对着解役们多与银子的话说了一遍,又止住他不必去谢。那公子感谢入骨,拉定国宾,定要问于冰名姓,国宾不肯说,公子死亦不放。国宾怕解没看见,只得说道:“我家人主叫冷于冰。”说罢就走。那公子总是拉住不放,又要问地方居住,国宾无奈,只得又说道:“直隶广平府成安县秀才。”那公子听罢,朝着于冰房门扒倒,磕了七八个头,起来与国宾作揖。国宾连忙跑去到于冰房内,将夏公子收银叩谢的话回覆。于冰又怕别有絮聒,天交四鼓,便收拾起身,心上甚得意这件事做的好。

行至直隶柏乡地方,落店后,见几个解役,押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年郎君,坐着车儿入来,那少年项上带着铁锁。于冰留神细看,有些大家风范,不像个寻常人家男女,到灯后问店东,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也不知为甚事件。于冰听了,把功名念头越发灰在大西洋国内。又见那夏夫人和公子衣衫破碎,甚是可怜,满心要送他几两盘费,又怕惹出事来。将此意和柳国宾说知,教他做有意无意的光景,探问解役口气。

不多时国宾入来,言问过那几个解役,夏太师因与严太师不和,被严太师和锦衣卫陆大人参倒,已斩在京中,如今将夏老夫人同公子发配广东。内中只有两个是长解,他们也甚怜念他母子。

相公要送几两盘费,这是极好不过的事。于冰听了,思想了半晌,没个送法,又不好将银两私交夏公子;若不与,心上又过不去。想来想去,又着国宾与解役相商,说明自己与夏太师素不相识,不过是路途间乍遇,念他是仕宦人家,穷至极,动了个恻隐之心,送他几两盘费,并无别故,你问他们使得使不得。

正说着,只见两个解役领着那公子站在门外。一个解役道:“适才那位姓柳的总管说,老爷要送夏太太母子几两盘费,这是极大阴功。”又指着那夏公子说:“他就是夏公子,我们领他来到老爷面前,先磕几个头。”于冰连忙站起,将夏公子一看,但见:玉佩金章,顿易为铁绳木锁;峨冠朱履,初穿上布袄麻鞋。

国宾去了,少刻回覆道:“那两个长解听了相公的话甚,又说沿途州县老爷们也有送些盘费的,只是不肯多与。既愿积德,还有什么使不得。”

于冰看那公子虽在缧绁之中,气魄到底与囚犯不同。又见含羞带愧,欲前不前,虽是解役教他叩头,他却站着不动。于冰连忙举手道:“失敬公子了。”那公子方肯入来作揖,于冰急忙还揖,那公子随即跪下,于冰亦跪下相扶,那公子口内便哽咽起来。正要诉说冤苦,于冰扶他坐在床上,先说道:“公子不必开口,我是过路之人,因询知公子是宦门子弟,偶动凄恻,公子总有万分屈苦,我不愿闻。”说罢,又向两个解役道:“我与这夏公子,亲非骨肉,义非朋友,不过一时乍见,打动我帮助之心,此外并无私毫别意。”随吩咐柳国宾道:“你取五十两一大包、十两一小包银子来。”国宾立即取到。于冰道:“这银子五十两送公子,这十两送二位解役哥路上买酒吃。”

两个解役喜出望外,连忙磕头道谢,并问于冰姓名,夏公子也接着问,于冰笑道:“公子问我姓名,意欲何为?若说图报异日,我非图报之人;若说存记心头,这些须银两,益增我惭愧;若说到处称颂,公子现在有难之时,世情难测,不惟无益于我,且足嫁祸于我,我亦不敢与公子多谈,请速回尊寓为便。”夏公子见于冰话句句爽直,又想着仇敌在朝,何苦问出人家姓名,干连于人。于是将银子揣在怀中,低头便拜,于冰亦叩间相还。

夏公子别了出去。国宾将十两银子递与解役,那两个解役高声称颂道:“那里没有积阴德的人!不但怜念公子,且还要心疼衙役,难得难得!”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银子,笑嘻嘻的去了。

话说冷于冰与妻子日度清闲岁月,无是无非,甚是爽适。

不数日到了家中,一家男妇迎接入内,又见他儿子安好无恙,心上甚喜。卜氏道:“怎么从昨年八月去了,直到此时才回?教我们日夜悬心。”于冰将到周家不得脱身,并途间送夏公子银两事与众人说知,陆芳甚为悦服。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留住了二十余天,赏了四个家人二百两,又与了一百两盘费,与他姑父母回了极厚的礼物,打发回江西去讫。此后两家信使来往不绝。陆芳见于冰已二十多岁,一家上下还以相公相呼,北方与南方不同,甚觉失于检点,于是遍告众男妇,称于冰为大爷,卜氏为奶奶,状元儿为相公,称卜复栻为太爷,郑氏为太太。又请了个先生名顾鼎,本府人氏,教读元相公同复栻之子读书。于冰总不交接一人,只有他各铺中掌柜的过生日年节才得一见,日日和他妻子顽耍度岁。

这年八月间,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新选来个知县,是个少年进士出身,姓潘名士钥,字惟九,浙江嘉兴府人,原任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万寿失误朝贺,降补此职。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就观风课士,总不见个真才。有人将冷于冰名讳并不中的原由详细告诉他,他到也不拿父母的官架子,竟先写帖来拜于冰,且说定要一会。于冰不好推却,只得相见,讲论了半天古作。次日于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酒,谈经论史、《国》、《左》以及各家子书之类,又将自己做的诗赋文章,教于冰带回认真改抹,以便发刻行世,佩服于冰的了不得。于冰见他虽是少年进士,却于“学问”二字甚是虚心下气,他便不从俗套,笔则笔,削则削,句句率真。那潘知县每看到改抹处,便击节叹赏,以为远不能及。从此竟成了个诗文知己,不是你来,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县见于冰从无片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重其品,唯唯而已。

一日刚送潘知县出门,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说是京都王大人差人来下书。于冰道:“我京中并无来往,此书胡为乎来?”及至将书字皮面一看,上写“大理寺正卿书寄广平府成安县冷太爷启”,下面又写着“台篆不华”四字。于冰想道:若非素识,焉能知我的字号。急急的拆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业师王献述,书字上写道: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为不肖,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彼时贤契才九龄耳,灿灿笔华,已预知非池中物。继果游身泮水,才冠文坛。旋因乡试违豫,致令暂歇骥足。未几愚即侥幸南宫,选授祥符县知县,叨情惠助,始获大壮行色。抵任八月,即受知于河院姜公,密疏保荐,升广东琼州知府;历四载,复邀特旨,署本省粮驿道;又二载,升四川提刑按察使,旋调布政。

冷氏听的侄儿亲来,喜欢之至。周通差人远接,姑侄相见,分外亲情。周通见于冰丰神秀异,举止不凡,又见服饰甚盛,随从多人,倍加敬爱。问起功名,于冰细道原委,周通深为叹息。周通亦言及他先人做太常少卿时同寅结亲,后见严嵩渐次专权使势,因此告病回籍,旋即谢世。又言自己也不愿求仕进,援例捐了个郎中职衔,在家守拙的话。住了两月,于冰便要回家,周通夫妇那里肯放,日日着亲友陪于冰闲游,在家赏花看戏。从去年八月直住到次年二月,于冰甚是思家,日日向他姑母苦求,方准起身。周通送了二千两程仪,于冰推却不过,只得领受。冷氏临别痛哭了几次,也送了若干珍物。周通又差了四个家人,于路护送回籍。

此上不华贤契如面,眷友生王献述具。

于冰看罢,心下大悦,将陆芳同众家人都叫来,把王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句讲说了一遍,众家人无不赞美。陆芳道:“昔年王先生在咱家处馆,看他寒酸光景,不过作个教官完事。谁意料就做到这般大位。皆因他正直为人,上天才与他这个美报。

数年只雁未通,皆愚临双驭之地过远故也。每忆贤契璠玙国器,定为盛世瑚琏,奈七阅登科录,未睹贤契之名,岂和璧随珠,赏识无人耶?抑龙璠豹隐,埋光邱壑耶?今愚叠邀旷典,内补大理寺正卿,于本月日到任。屈指成安至都,无庸半月,倘念旧好,祈即过我,用慰离思,兼悉别悃。若必金玉尔音,是遐弃也。使邮到日,伫俟文旌遄发。尊纪陆芳,希为道意,不既。

“次日打发来人去讫。

又过了几天,于冰料理一切,带了几个家人,起身入都,仍寓在西河沿店中。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见有大理寺正堂封条在门上,着王范投递手本和礼物,门上人传禀入去,随即出来相请。于冰走到二门前,只见献述便衣幅巾,大笑着迎接出来。

于冰急忙走至面前,先行打恭请安。献述拉着于冰的手儿,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渴别数载,今日方得晤面,真是难得。

“于冰道:“昔承老师教爱,感镂心板,今得瞻仰慈颜,门生欣慰之至。”说着到了庭内,于冰叩拜,献述还以半礼。两人就坐,王范等入来叩安。献述道:“尊府上下自多届吉,刻下有几位令郎?”于冰道:“止有一子,今年才十四岁了。”献述道:“好极,好极!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再次你的功名如何,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总不见你的名讳,着我狐疑至今,端的是何缘故?”于冰将别后两入乡场,投身严府,前后不中情由,并自己守拙意见,详细说了一遍。献述嗟叹久之,又道:“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像我受国家厚恩,以一寒士列身卿贰,虽欲寄迹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问道:“陆芳好么?”于冰道:“他今年七十余岁,到甚强健,门生家事,总还是他管理。”献述道:“家仆中像那样人,要算古今不可多得者,天若不假之以年,是无天道矣。”又问道:“冷嗣可是卜氏所出么?”于冰道:“是。”献述又把别后际遇说了一番,说毕。呵呵大笑道:“宦途数年,贫仍故我,不堪为知己道也。贤契年来用度还从容否?”于冰道:“托老师大人福庇,无异昔时。”献述合掌道:“此尊翁老先生盛德之报,理该充裕为是。”又回顾家人们道:“怎么只见冷爷送我的礼物,不见行李,这是何说?”于冰道:“门生行李下在西河堰店内。”献述道:“岂有此理,这该罚你才是。”随吩咐家人搬取行李。

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献述道:“房下同小儿等于我离任之时,俱先期回江宁,日前亦曾遣人去接,想下月二十外可到矣。前止有两个小儿,系贤契所知者,近年小妾等又生了两个,通是庸才,无一可造就的。大儿不能读书,我已与他纳过监;次儿虽勉强进学,穷竟一字不通;到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却又最怕读书;四子尚系乳胞,无足辱齿。”于冰道:“诸位世兄皆琼林玉树,指顾抡元夺魁,定必丕振家声,门生惟有拭目相俟。”献述道:“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尚敢奢望么。”谈论间,行李取到,献述就着安放在厅房东首。不多时摆列酒肴,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极其欢畅,于冰也不好骤行告别,只得住下。

过了半月余,献述从衙门中回来,只嚷闹着眼中有是发黑,心头烦闷,家人们说是中了点暑气,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类,也就好了。次日上衙门,刚走到二门前,不知怎么跌了一交,于冰同众家人掖扶到房内,立即口眼歪邪,不省人事,一句话说不出。于冰着慌之至,急急的请了几个医生看视,有言真中风者,有言类中风者,吃了几剂药,如石沉大海一般,每天灌些米汤度命。延挨了八九天,竟至去世。于冰抚尸大哭。

他到也不避嫌怨,将献述所有物事俱跟同他大小家人点验明白,写了本清账,交付他总管收存,候公子们到日交割。又用了自己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代递病故呈词,一边差家人于路迎催家眷,又料理祭品陈献等物,止是各衙门吊奠来的,俱系献述家人支应,等候公子到日,方好回家。正是:范氏麦舟传千古,于冰惠助胜绨袍。

骑鲸人已归天上,繐帐徒悲朗月遥。

正文 第五回 惊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

<span>金台花,燕山月。好花须买,好月须夸。

花正香时逢雨妒,月当明际被云遮。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花谢了三春尽也,月缺了中秋至也,何日来也。

“卜氏见于冰大笑,忙问道:“你心上可开爽了么?”于冰道:“不但开爽,亦且透彻之至。”随即走到院外,将家中大小男妇都叫到面前,先正向卜复栻道:“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请上,受我一拜。”说罢,也拉不住他,就叩拜下去。拜毕起来,又向陆芳道:“我从九岁父母弃世,假若不是你,不但家私,连我的命还不知有无,你也受我一拜。”说着也跪拜下去,慌的陆芳叩头不迭。又叫过状元儿来,指着向卜复栻、际芳道:“我碌碌半生,只有此子,如今估计有九万余两家私,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惟望二公始终调护,玉之以成。”又向卜复栻道:“令爱我也不用付托,总之际总管年老,内外上下全要岳父帮他照料。”又向卜氏作揖道:“我与你十八年夫妻,你我的儿子今已十四岁,想来你也不肯再去嫁人。若好好儿度日,安饱暖有余,只教元儿守正读书,就是你的大节大义。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叮嘱于你,将来陆总管百年后,柳国宾可托家事,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帮着料理。”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各摸不着头脑。卜氏道:“一个好好的人家,妆做的半疯半痴,说云雾中话,是怎么?”于冰又叫过王范、冷莲、大章儿等,吩咐道:“你们从老爷至我至大相公,俱是三世家人,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生有子女,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不可坏了心术,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至于你们的女人,我也不用嘱咐,虽有主母管辖,也须你们勤加指教。”陆芳道:“大爷这是怎么?好家好业,出此回首之言,也不吉利。”

于冰一路上连点笑容也没有,到家将献述得病止八天亡故的话向众人叙说,陆芳道:“王大人到的还病八天,像潘老爷前日在大堂审事,今日作古人三天了。人生世上,有什么定凭。

“于冰惊问道:“是那个潘老爷?”际芳道:“就是本县与大爷相好的。”于冰顿足道:“有这样事!是甚么病症?”陆芳道:“听的衙门中人说,并未害一日玻只因那日午堂审事,直审到灯后,退了堂,去出大恭,往地下一蹲就死了。也有说是感痰的,也有说是气脱的。可惜一个三十来岁少年官府,又是进士出身,老天没有与他些寿数。”于冰听了,疾呆了好大半晌,随即亲去吊奠,大哭了一常回来即着柳国宾、王范二人,拿了五百两银子,做潘太太和公子营葬丧事之费。本城绅衿士庶都哄传这件事做的古道。

于冰自与潘知县吊奠回来,时刻摸着肚皮在内外院中走,不但家人,就是他儿子元相公问他,他也不答,茶饭吃一次,遇一次就不吃了,终日间或凝眸痴想,或自己问答。卜氏大是忧疑。王范说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陆芳等又说是思念潘知县。

凡有人劝解,他总付之不见不闻。不数日,献述儿子差家人下书来,王范送与于冰,看后又哭了一番。说他痴呆,他也一般写了回字,做了极哀切的祭文,又吩咐柳国宾,用一匹蓝缎子雇人彩画书写,又着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差家人冷明同献述家人入都。从此在房内院外走动的更急更凶,也不怕把肚皮揉破。又过了几天,到不走动了,只是日日睡觉。卜氏愁苦的了不得。

话说冷于冰料理献述身后事务。他原是个清闲富户,在家极其受用,今与献述又住了这二十多天,已是不自在。自献述死后,知己师生,昔年同笔砚四五年,一旦永诀,心上未免过于伤感,又兼夜夜睡不着,逐绪牵情,又添了无限愁思。因想到自己一个解元,轻轻的被人更换,宰相夏言已经斩首,又闻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正了法。此虽是严嵩作恶,也是他二人气数该尽,我将来若老死牖下,便是好结局。又想到死后不论富贵贫贱,再得人身,也还罢了,等而最下,做一驴马,犹不失为有觉之物,设或魂销魄散,随天地气运化为无有,岂不辜负此生,辜负此生。又想到王献述才六七十岁人,陡然得病,八日而亡,妻子不得见面罢了,还连句话不教他说出,身后事片语未及。中会做官一场,回首如此,人生有何趣味?便位至王公将相,富贵百年,也不过是一瞬间耳。想来想去,想的万念皆虚,渐次茶饭减少,身子亦不爽快起来。于冰有些害怕,又见献述家眷音信杳然,等他到几时?随着王范雇牲口,查盘费只存百十余金,便将一百两与献述家人留下作奠仪,俟公子们到日,再亲来看望。献述家人等见他去意已决,只得放行。

于冰又将状元儿叫过来,却待要说,不由得眼中落下泪来。

一日午间,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大笑道:“吾志决矣!

又向众男妇道:“我自从都中起身,觉得人生世上,趋名逐利,毫无趣味。人见我终日昏闷,都以我为痛惜王大人、伤悼潘大尹使然,此皆不知我者也。潘大尹可谓契友,而非死友;王大人念师徒之分,以义相合,尽哀尽礼,门人之义已足矣。他并非我父兄伯叔可比,不过痛惜一时罢了,何至于寝食俱废,坐卧不安?因动念死之一字,触起我弃家访道之心。日夜在房内院外走出走入者,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踟蹰耳。原打算到元相公十八九岁上娶亲成立后,割爱永离。不意到家,本县潘老爷暴亡,可见大限临头,任你怎么年少精壮,亦不能免。我如今四大皆空,看眼前的夫妻儿女,无非是水月镜花,就是金珠田产,也都是电光袍影。总活到百岁,也脱不过死之一字。苦海汪洋,回头是岸。”说罢,向卜氏道:“我此刻就别过你们了。”说罢便向外急走。卜氏头前还当于冰连日郁结,感了些痰症,因此信口胡言乱道:后见说的明明白白,大是忧疑;及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卜复栻赶上拉住道:“姑爷,不是这样个顽法,顽闹的无趣味了。”

陆芳等俱跪在面前;元相公跑来,抱着于冰一只腿,啼哭不止;众仆妇丫头也顾不的上下,一齐动手,把于冰横拖倒拽,拉入房中去了。从此大小便总在内院,但出二门,背后妇女便跟随一大群,卜复栻日日率领小厮们把守东西角门,到将于冰软困住了,虽百般粉饰前言,卜氏总是不听。直到一月以后,防范的渐次松些,每有不得已出门,车前车后,大小家人也不少了十数个跟随。于冰日思走路,再想不出个法子来。又过了月余,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出家话绝不出口,不题一宇,然后才大放怀抱,于冰出入,不过偶尔留意,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

一日,潘公子拜谢辞行,言将潘大尹灵柩起旱至通州下船,方由水路回籍。于冰听了,算计道:“必须如此如此,我可以脱身矣。”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于冰又亲去拜奠,送了程仪。

过了二十余天,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骑着包程骡子,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走了七日才到。柳国宾接了书信,入来回于冰话,于冰也不拆开,先将卜复栻、陆芳等约入卜氏房中,问道:“怎么京中又有姓王的寄书来?”陆芳道:“适才听的是王经承差人来的。”于冰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要借几两银子用。”向卜复栻道:“岳父何不拆开一读。”复栻拆开书字,朗念道:昔尊驾在严中堂府中作幕,宾主之间曾有口角,年来他已忘怀。近因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见字可速刻带入都斡旋,迟则缇骑至矣。

忝系素好,得此风声,不忍坐视,祈即留神,是嘱。上不华长兄先生,弟王玙具。

众男妇听了,个个着惊,于冰吓的呆在一边。柳国宾道:“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的,送的银子少,弄出这样害人的针线。”卜复栻道:“似此奈何?”陆芳道:“这写书字人,大爷何由认的他?”于冰道:“我昔年下场,在他家住过两次,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国宾接说:“我们都和他们相熟,是个大有手段的人。”陆芳道:“此事身家性命关系,刻不可缓。大爷先带两千入都,我再预备万金,听候动静。”于冰道:“有我入都就是,银子只带一千罢,用时我自寄字来龋你们快预备牲口,我定在明日早起身。”又吩咐众人道:“事要慎重,不可传的外人知道。”众家人料理去了。

把一个卜氏愁的要死,于冰也不住的长吁。到了次日,于冰带了柳国宾、王范、冷明、大章儿,同送字人连夜入都去了。正是:郎弄悬虚女弄乖,两人机械费疑猜。

於今片纸赚郎去,到底郎才胜女才。

正文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

<span>词曰:

捉风捕影逃将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拚命怨东君,空余愁面对西曛。

客途陡逢惊险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回避幸全身,夜深心悸万山中。

到了定更时候,王经承回家,却不见于冰同来。国宾等大是着急,忙问道:“我家主人哩?”王经承道:“他还没有回来么?”国宾道:“先生与我家主人同去,就该和我家主人同回。”王经承道:“他今日约我到查家楼看戏,他又再三嘱咐我,只说到锦衣卫衙门中去。又怕你们跟随,托我止住你们,想是为京城地方你们不惯熟,和人口角不便。及至到了查家楼,止看了两摺戏,他留下五两银子,着我和柜上清算。他说鲜鱼口儿有个极厚的朋友,必须去看望,若是来迟,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后,不见他来。我们本司房人请我去商酌事体,只弄到这时候才回。他此刻不来,想是还在那个朋友家闲谈。”

雷响山中瀑布,雨喷石上流泉。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异兽;娇红稚绿,遍地皆瑞草瑶葩。岩岫分明,应须仙佛寄迹;烟霞莫辨,理宜虎豹潜踪。

王经承道:“何如?是我骗他,还是他骗我?”

冷明猛可里见桌子旁边砚台下压着一封书字,忙取出一看,上写着“柳国宾等开拆”。国宾忙拆开一看,大哭起来。王经承道:“看嘴脸。我家中最厌恶这种腔调,若要鬼叫,请出街里去。”国宾哭说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就是做道士去了,你教我怎么回去见我主母?”王经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发作的日期,因此他才乱吐。”国宾又痛哭道:“王先生,你听我说。”遂将于冰在家如何长短,说了一遍。王经承听了也着急起来,道:“如此说,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写的书字来我看看。”国宾付与,王经承从身边取出眼镜,在灯下朗念道: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脱身,只得烦王先生写字叫我入都,与王先生无干。见字你等可速刻回家。原带银一千两,送了王先生二百,我留用一百,余银交陆总管手。再说与你主母,好生管教元相公用心读书,不得胡乱出门。各铺生意、各庄房地、内外上下男妇,总交在卜太爷、陆总管、柳国宾三人身上。事事要照我日前说的话遵守,不得负我所托。我过五七年,还要回家看望,你们断断不必寻找我,徒劳心力无益。若家下男妇有不守本分者,小则责处,大则禀官逐出存案,陆总管同柳国宾,慎毋姑息养奸,坏我家政,此嘱。不华主人笔。

王范等听了,也哭起来。王经承见有与他无干字样,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两三点眼泪,说道:“京城地方,最难找人,何况你主人面生,认识者少,你们哭也无益,我到明早,自有个道理。”又长叹了一声道:“你主人数万家私,又有娇妻幼子,他今日做这般刀斩斧断的事,可知他平日心中也不知打过几千回稿儿。若想他自己回来,是断断不能的。”说罢,摇着头儿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岁,才见了这样个狠心人,大奇,大奇!”踱入里边去了。

次日天一明,王经承拿出一万京钱,从前后街坊雇了十几个熟识人,每人各与纸条儿一张,上写于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门外四面找寻,又着国宾等於各园馆居楼、大街小巷,天天寻问,那里有个影儿?国宾等无奈,别了王经承,垂首丧气,回至成安。到了主人门前,一个个两泪涕零。众家人见光景诧异,急问主人下落。国宾拍手顿足,哭的说了又说。早有人报知卜氏,卜氏吓的惊魂千里,摔倒在地下,慌的众妇女挽扶不迭。元相公也跑来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卜氏哭的死而复苏,直哭了两日夜,一点饭也不吃,到还是元相公再三跪恳,才少进饮食。到第四日,将国宾等叫人去细问。他四人详细说了一遍,又将于冰起身时书字并前托潘公子与王经承书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着他父亲各念了一遍,又复大哭起来。自此不隔三五天,总要把国宾等叫来骂一顿,闹乱了半月有余,方才休歇。起初还想着于冰回心转意,陡然回家,过了三年后,始绝了念头,一心教养儿子,过度日月。着他父亲总其大概,内外田产生意通交在陆芳、柳国宾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人。

再说于冰将王经承安顿在查家楼,他素常听得人说,彰义门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离京不过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辆车儿。送他出了西便门,换了几个钱,打发了车夫,又雇了两个脚驴儿,替换的骑。他惟恐王经承回家,证出马脚,万一被他们赶了来,不又将一番机关枉用,因此直奔门头沟,打发了驴户,住了一宿。次早入山,见往来多驼煤送炭之人。秀才们行路极难,况以富户子弟,走山路越发难了,费七八天工夫,始过了豊公、大汉、青山三个岭头,由斋堂、清水,沿路问人,寻百花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荞之面,他访道心切,到也不以为苦,只是越走山势越大,每天路上,或遇两三个人,还有一人不遇的时候。

那日行走到巳牌时分,看见一山,高出万山之上,与一路所见山形大不相同,但见:突兀半天,识其面而莫测其背;苍莽万里,其尾而不见其头。大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峭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纡回之势。壑间古桧,风摇仿佛虬行;崖畔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道数条;岈岈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

话说于冰带了国宾等,连夜入都,不数日到了王经承家内,将行李安顿下,从部中将王经承请来。王经承问:“假写锦衣卫并严太师话,到的是甚么意思?你要对我说。”于冰支吾了几句,王经承听了,心上不甚明白。本日送了二百两银子,王经承如何不收,连忙吩咐家中,与于冰主仆包了上下两桌酒席,着饭馆中送来。于冰又嘱托了几句话,王经承满口答应,次早即邀于冰同出门去办事。于冰要带人跟随,王经承道:“那个地方,岂是他们去得的?只可我与你同去。”于冰道:“你说的极是极是。”又向众家人道:“我下晚时即与王先生同回。”

于冰看了山势,转了两个山湾,猛抬头见一山岩下,坐着十数个砍柴人。于冰上前举手道:“请问众位,此处叫什么地名?”一山汉用手指说道:“你看此处山高出别山数倍,正是百花山了。”于冰道:“上边可有庙宇没有?”山汉道:“过此山,再上一大岭,岭上止有小庙一处,庙内住着个八十余岁的老道人。每月我们这相近山庄,各摊些柴米,约同五六十人,拿了兵刃,方敢去一送。本日定行下山。”于冰道:“要这许多人去为何?”又一山汉道:“此处山高到绝顶,一上一下,可及八九十里,内中狼蛇虎豹,妖魔鬼怪,大白日里往往伤人,人少了如何去得?”于冰道:“那道士他怎么不害怕?”山汉道:“他除了每月收柴米之外,经年家不开庙门,四周都是极高的墙,虎豹入不去就罢了,总怕也说不得。”于冰道:“那老道可有些道术么?”山汉道:“他不过天生的寿数长,多吃几年饭,有什么道术?”于冰道:“若去他庙中,从那边是正路?”山汉指着西南一条山路道:“从此上了山坡,便是攀道。

试看于冰遇虎,要算九死一生。

“于冰举手道:“多承指引了。”撇转身便走。山汉道:“你当真要去么?断断使不得。此去要上三十八盘,道路窄小,树木繁多,且要过鬼见愁、阎王鼻梁、断魂桥,许多危险处。便到他庙中,有何好处?我们去还要彼此扶掖牵引,你是个斯文人,如何走得?遇着异样东西,那时后悔就迟了。”于冰道:“我一个求仙访道的人,有什么后悔处?”说罢又走。又听得一个山汉道:“你们看,此人生得清清秀秀,只怕有些疯玻“行了数步,只听得三四个人乱叫道:“相公快回来,不是胡闹的。”

刚才站起来,猛见对面西山岔内,陡起一阵腥风。风过处,刮的那些败叶残枝,摇落不已。顷间,山岔内走出一只绝大的黄虎来。于冰不由的“呵呀”了一声。只见那虎看见了于冰,便将浑身的毛直立起来,较前粗大了许多,口内露出刚牙,眼中黄光直射,向于冰大步走来。于冰心内恐惧,到此也没法。

只见那虎相离有四五步远近,陡然站定,将前二爪在地下一按,跳有五六尺高,向于冰扑来。亏得于冰原是有胆气人,不至乱了心曲,见那虎扑来,瞅空儿向傍边一闪,那虎便从于冰身傍擦了过去,其爪止差寸许。于冰急回身时,那虎也将身躯掉转过来,相离不过四尺远。于冰倒退了两步,那虎两只眼直视于冰,大吼了一声,火匝匝又向于冰扑来。于冰又一闪,那虎复从身傍过去,落於空地。于冰趁他尚未转身,如飞的往东便跑,一回头,见那虎也如飞的赶来,料想着跑不脱,旋即站祝等那虎扑来,好再躲避。那虎见于冰站住,他便也迎面蹲下,披拂着胸前白毛,两只眼直视于冰。口中馋涎乱滴,舌尖吐於唇外。那一条尾巴,与一条锦绳相似,来回摆动。于冰偷眼看视,见右边即是深沟。於百忙中想出智巧,两眼看着那虎,侧着身子斜行了三步余,已到沟边。那虎见于冰斜走,随即也将身躯扭转,看着于冰。少停片刻,只见那虎又站起来,将浑身毛一抖,又将尾巴在地下一摔掷,响一声,跳有七尺来高,复向于冰扑来。于冰见那虎奋力高跳扑来,也不躲他,急向虎腹下一钻,那虎用力过猛,前两腿登空,头朝下触入沟中,闪了下去。

于冰趁空儿又往西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视,约跑有百十余步,见那虎不曾追赶,急急的向树林多处一钻,方敢站祝站了片刻,又从树林中向东瞅看,见无动静,自己笑说道:“果然那些山汉们话是实。”於是从树林内钻出,见西面是一高岭,忙忙的走上岭头,四下一望。不但前所见的百花山看不出在何处,连来的攀道也看不见了。此时大是愁苦,那里还顾的寻访老道人。再一看,望见偏西北有一条白线,高高下下,远望像个道路,於是直奔那条白线走去。正是:学仙原非易事,惜命不可修行。

国宾大嚷道:“你将我主人骗去,你推不知道。你当时就不该同去。我只和你要人。”王经承道:“这都是走样第一的话儿。我和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要拜望朋友去,难道我缚住他不成?”国宾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里梦里,我家还有你的书字哩。你将我主人用书字骗在京中,我和你告别三府六部,总向你要人。”王经承道:“你家有书字,难道我家没书字么?你主人托成安县潘知县之子寄字与我,说家中有大关系事,被人扣住,非假严中堂名色走不脱,着我写字雇人去叫他来京,许了我二百两银子。书字现还在我家内,银子是昨日与我的,怎么反说是我骗他?况此时天色尚早,到二鼓不来,明日一早他就来了,怎你就慌张到这步田地,说出告状的话儿来?”国宾道:“你那里晓得?”王经承道:“我不晓得,你到晓得!你主人又不是七岁八岁的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了去。一个太平时候,又不是荒乱年节,谁敢把你主人白煮了吃不成?”国宾急的乱跳道:“你看这蛮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的书字来,若真是我主人手笔,着你叫他入都,我还有半点挽回;若是你假写的,我将你一刀两断,决不干休!”王经承微笑道:“还要将舌头略软活些儿,吓杀了我,也是个人命案件。”说罢,向内院便走,国宾拉住衣袖道:“你从内院逃去,我却向谁要人?”王经承掉回头来一觑,说道:“你那主人,虽生在外郡小县地方,却言谈相貌,极像个大邦人物,怎么成安县又出了个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测处。我且问你,你主人书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会飞出来么?”王范道:“柳哥,你且让王先生入去,他现有家属在内,怕什么!”国宾方才放手。王经承缓缓的踱了入去,少刻,拿出书字来。国宾看了笔迹并字内话,一句也说不出。

正文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

<span>词曰:

拼命求仙不惮劳,走荒郊。梯山涉水渡危桥,路偏遥。

投宿腐儒为活计,过今宵。因谈诗赋起波涛,始开交。

先生道:“此一联虽两事,而实若一事。言月明如昼,最宜野游,与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饮于至酣而止。予此时酒醉兴阑,可以归矣。金哥者,予家之典身童子也,合同外边匪类斗牌,见予回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法。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而天下亦不能平,所关岂浅鲜耶?播诸诗章,亦触目惊心之意云尔。”

于冰看完,笑道:“先生诗才高妙,不但嫦娥,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惟中联酒酣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详。”

坐了片刻,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于冰喜道:“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少刻,又听得犬吠起来,细听却像在沟东。于冰道:“莫管他,就随这犬声寻去。”

於是听几步,走几步,竟寻到了山庄前,见家家俱将门户关闭,叫了几家,总不肯开门,沿门问去,无一应者。走到庄尽头处,忽听得路北有许多吚唔之声,是读夜书。于冰叩门喊叫,里面走出个教学先生来,看见于冰,惊讶道:“昏夜叩人门户,求水火欤?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于冰道:“小生系京都宛平县秀才,因访亲迷路,投奔贵庄,借宿一晚,明早即去。”先生道:“《诗》有之:伐木鸟鸣,求友声也。汝系秀才,乃吾同类,予不汝留,则深山穷谷之中,必饮豺虎之腹矣,岂先王不忍人之心也哉!”说罢,将手一举,让于冰入去,先生关了门。于冰走到里面,见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厦房,是众学生读书处。先生将于冰引到东正房,于冰在灯下将先生一看,但见:头戴毛青梭儒巾,误烧下窟窿一个;身穿鱼白布大袄,斜挂定补丁七条。额大而凹,三缕须有红有紫;鼻宽而凹,近视眼半闭半开。步步必摇,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学富五车。真是禾稼场中村学士,山谷脚下俗先生。

于冰看罢,两人行礼,揖让而坐。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内取书,先生道:“来,予与尔言:我有嘉宾,乃黉宫泮水之楚材也,速烹香茗,用佐清谈。”又问于冰道:“年台何姓何名?

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稿,上面题目是“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已写了几行在上面。于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题考予门弟子,故先做一篇,着伊等看读,以为矜式。今止做了破、承、小讲,余文尚须构思。

此馍壮精补髓,不滞不停,真有过化存神之妙。”于冰道:“小生寒士,今日得食此佳品,叨光不荆”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了。先生道:“年台饮食何廉薄耶!予每食必八,而犹以为未足。”于冰道:“承厚爱,已饱德之至。”

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时人爱少年?请君咀嚼其肚馔,须知不值半文钱。

“于冰取过来一看,上写道:

观圣人教人以因,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亲之族长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宁有失其可者哉?尝思亲莫亲於父子,宗莫宗於祖宗,分定故也;虽然,亦视其所因何如耳。

于冰看了道:“起句结句,犹可解识,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先生道:“‘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二句,言蜂与蝶皆吸花露,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误投网,必婉转嘤唔,如人痛哭者焉,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蝶因采香而被衔雀口,其翅必上下开阖,如人拍手者焉,盖自恨其终不能臭幽香也。这样诗,皆从致知中得来,子能细心体贴,将来亦可以格物矣。中联,’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系吾家现在故典,非托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儿媳采取而为钗,插於鬓边,俏可知矣。予子少壮人也,爱而至於废书而不读。予家无花瓶,而有瓦罐,予兄贮花於罐而闻香焉。予嫂素恶眠花卧柳之人,预动防微杜渐之意,随以木棒伤之。此皆藉景言情之实录也。开元系明皇之年号,河阳乃潘岳之治邑。结尾二句,总是极称予家花木繁盛,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远胜河阳一县云尔。”于冰笑道:“棒伤二字,还未分晰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花罐?”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可形诸吟咏乎哉!

“又问于冰道:“年台能诗否?”于冰道:“闲时亦胡乱做几句。”先生从一大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付与于冰道:“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于冰接来一看,只见头一首,上写道:风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鸣啼。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辰纸张马竭芹私。

且说于冰向那条白线走去,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渐走渐近,果然是条极细小的走路,荆棘更多,湾湾曲曲,甚是难行。

只听得先生口内作歌道:

诗有比、兴、赋,这是藉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倒,与一醉汉无异。篱傍有鸭,为籁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人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

鸡,司晨者也,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所谓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直此妙议耳。中联言风势猛烈,致令予家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当此风势迫急之时,夫妻父子,犹能各尽其道如此,此正所谓诗礼人家也。谓之为贤、为孝,谁曰不宜?结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风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老君咒语,敕其速去也。纸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过还其祝祷之愿,示信于神而已。子以为何如?”于冰大笑道:“原来有如许委曲,真做到诗中化境,佩服佩服。”看第二首,上写道:花红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叶芳。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无事开元击画鼓,吾家一院胜河阳。

“于冰惊笑道:“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还有一屁赋么?

“又看第三首,上写道:

于冰又随手掀看,内有《十岁邻女整寿赋》、《八卦赋》、《汉周仓将军赋》,又隔过二十余篇掀看,有《大蒜赋》、《碾磨赋》、《丝瓜喇叭花合赋》,再向后看,见人物、山水、昆虫、草木,无所不有,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又见一《畏考秀才赋》,正要看读,先生道:“汝曾见过《离骚》否?”于冰道:“向曾读过。”先生道:“《离骚》变幻瑰异,精雅绝伦,奈世人止读《卜居》、《渔父》等篇,将《九歌》、《九章》许多妙文,置之不顾。予前《臭屁赋》,系仿时作,此篇系仿古赋。

天挝面粉撒吾庐,骨肉欢同庆野居。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楼肥榭胖云情厚,柳锡梅银风力虚。六出霏霏魃预死,援桴而鼓乐《关罘。

于冰看完,正色道:“二赋比前四诗,字句还明显些。先生既爱古赋,《离骚》最难取法,可将《赋苑》并《昭明文逊等书,择浅近者读之,还是刻鹄不成类鹜之意。”先生变色道:“是何言欤?是何言欤!汝将以予赋为不及《离骚》耶?”于冰道:“先生赋内,佳句最多,可许有古赋之皮毛,若必与《离骚》较工拙,则嫩多矣。”先生听罢,将桌子用双手一拍,大吼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毁誉今古,藐视大儒。吾赋且嫩,而老者属谁?今以添精益髓、清心健脾之谷馍馍,饱子无厌之腹,而胆敢出此狂妄无良之语,轻败名贤,此耻与东败于齐、南辱于楚何异?”这先生越说越怒,将自己的帽子挝下来,向炕上用力一摔,大声吆喝道:“汝将以予谷馍馍为盗跖之所为耶?抑将以予地为青楼、旅馆,任人出入耶?”于冰笑道:“就是说一嫩字,何至如此?”先生越发怒坏,指着于冰的眼睛说道:“子真不待教而诛者之人也。此刻若逐你於门墙之外,有失我不欲人加我之意。然吾房中师弟授受,绍闻知见知之统,继惟精惟一之传,岂可容离经叛道辈,乱我先王典章!”急唤众学生入来,指着于冰说道:“此秀才中之异端也,害更甚杨、墨。本应尔等鸣鼓而攻,但念在天色甚晚,姑与同居中国,可速领他到西边小房内去。”于冰见先生怒不可解,自己也乐得耳中清净,向先生举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谢别。”先生连连摆手道:“彼恶敢当我哉!”

“于冰道:“姓冷,名于冰。”先生道:“冷必冷热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于冰道:“是水字加一点。”先生道:“噫,我过矣!此冰冷之冰,非刀兵之兵也。”于冰亦问道:“先生尊姓大讳?”先生道:“予姓邹,名继苏,字又贤。邹乃邹人孟子之邹,继续之继,东坡之苏,又贤者,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又向于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馁也必矣,予有馍馍焉;君啖否?”于冰不解馍馍二字,心里想着必是食物,忙应道:“极好。”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内有馍馍五个,摆列在桌上,一个个与大虾蟆相似。先生指着说道:“此谷馍馍也。谷得天地冲和之气而生,其叶离离,其实累累。弃其叶而存其实,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团之,笼以蒸之,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夫猩唇熊掌,虽列八珍,而烁脏壅肠,徒多房欲。

于冰看毕,又复大笑道:“先生之於文,可谓畅所欲言矣。

于冰道:“合观诸作,心悦神移,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先生乐极,又要取他的著作教于冰看。

于冰道:“小生连日奔波,备极辛苦,今承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时候,大家歇息了罢,明早也好上路。”

先生道:“予还有古诗、古赋、古文,并词歌。引、记、四六、传、跋、策论等类,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闻君言,顿令人一片胜心,冰消瓦解。”于冰道:“先生妙文,高绝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的捧读。然观止矣,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再领教罢。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今文兴方浓,而骤拒人欲睡,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牛之性异人之性乎!”于冰大笑道:“小生实疲困之至,容俟明早请罪何如?”先生道:“宰予昼寝,尚见鄙於圣门。子年未四十,而昏惰如此,则后生可畏者安在?”于冰见他神色俱厉,笑说道:“先生息怒。非是冷某不爱读先生佳章,奈学问浅薄,领略不来,烦先生逐句讲说,诚恐过劳。”

先生听见要看他的文字,又怕劳他讲解,且语言甚是温和,自己想了想,是错怪人了,立即回转怒面,笑说道:“适才冒渎,年台幸勿介意。学不厌,教不倦,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阙疑好问之人也。居,吾语汝。

腐儒诗赋也相同,避者可生读者死。

吁嗟臭屁谁作俑?祸延坐客宜三剩果能改过不号咷,也是文章教尔曹,管教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无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呜呼!



于冰一边看,一边笑的浑身乱战,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风花雪月四诗虽好,总要让此首为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且将杜撰二字改为肚馔,巧为关合,有想入非非之妙,敬服敬服。”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喜欢的挝耳挠腮,指着臭屁诗道:“此等题最难着笔,不是老拙夸口说,如年台等少年,只怕还梦想不到;总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卓。”于冰又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实一句一字也做不出。”先生得意之至,把两只近视眼,笑的只有一线之阔,掀着胡子说道:“年台见予屁诗,便目荡神移如此;若读予屁赋,又当何如?

于冰暗笑道:“这四大本,不下数十万言,都不知胡说的是些什么?”于冰接过来掀看,见头一本是赋。第二本是五、七言律并绝句,第三本是杂著:四六、词歌、古文之类,第四本通是古风,长篇短作不等。猛看见一题,不禁大惊大笑道:“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原来是一首古风,上写道:臭屁行屁也屁也何由名?为其有味而无形。臭人臭已凶无极,触之鼻端难为情。我尝静中溯屁源,本於一气寄丹田。清者上升浊者降,积怒而出始呜咽。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缘廉耻重於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

越发要领教了。”先生笑嘻嘻将头一本拿起,先用苏州人读书腔口呻吟道:“年台实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韫椟而藏矣。”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几乎把鼻孔磨破,方寻得出来,付与于冰。于冰接来笑看,上写道:臭屁赋今夫流恶千古,书罪无穷者,亦惟此臭屁而已矣。视之弗见,听之则闻,多呼少吸,有吐无吞,厥本源於脏腑,仍作祟於幽门。其为气也,影不及形,尘不暇起,脱然而出,溃然而止,壮一室之妖氛,泄五谷之败馁,沉檀失其缤纷,兰麝减其馥郁。其为声也,非金非石,非丝非竹,或裂帛而振响,或连珠而叠出,或哑哑而细语,或咄咄而疾呼,或为唏、为咦、为呢喃、为叱咤、为禽啼兽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余;而受之者,笑廉耻之不足。其为物也,如兽之猿,如鸟之鸱,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荆棘。拟以罪而无可拟,施以刑而刑无可施。其为害也,惊心振耳,反胃回肠,虽亦氤而亦氲,实无芬而无芳,变山珍海错之味,污商彝夏鼎之光。绣繻锦服,掩其灿烂;珠宫见阙,晦其琳琅。凡男妇老幼,中斯毒者,莫不奔走辟易,呕吐狼藉。所谓臭人臭己,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呜呼!天地为护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乃如之人兮,亦窃效其陶熔,以心肺为水火兮,以肝木为柴薪,以脾土为转运兮,以谷道为流通。酿此极不堪之毒蛊兮,使吾掩鼻而莫测其始终。已矣乎!蛟窟数寻,可覆之以一练,雄关百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窍,实无物之可填。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宜其坏风俗,轻典礼,乱先王之雅乐,失君子之威仪。侮其所不当侮之人,而放於所不当放之时,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倒悬而逆施哉!予小子继苏,学宗颜、孟,德并朱、程,接斯文於未坠,幸大道之将行,既心焉乎贤圣,自见异而必攻。爰命子弟,并告家兄,削竹为梃,截木为钉,梃其已往,钉其将萌。勿避薰蒸而返旆,勿惊咆哮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于冰看了破、承,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讲起句,不由的大笑起来。先生勃然变色道:“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也乎?抑别有议论而开予茅塞乎?不然,何哂予也?”于冰道:“先生承、破绝佳,而起讲更是奇妙。小生蓬门下士,从未见此奇文,故不禁悦极乐极,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子真识文之人也,斯可与言文已矣,宜乎悦在心,而乐主发散在外也。

通篇精义层出,其妙莫可名状。能做此等题,亹亹不穷,学问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而竟拚命与一臭屁作对,似觉太轻生些。况天地间物之可入吟咏者极多,何必定注意在臭屁二字?一诗不足,又继之一赋,这是何说?”先生抚膺长叹道:“继苏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矣。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做古今人再不敢做之题。今承规谏,自当书绅。”

又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歌道:

顺着路上下了两个小岭,脚上又踏起泡来,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了下去,大是着慌,又不敢停歇。天色渐次发黑,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又隐隐闻犬吠之声。挨着脚痛行来,起先还看的见那回环鸟道,到后来两目如漆,只得磕磕绊绊,在大小石中乱窜。或扒或走,勉强下了山坡,便是一道大涧,放眼看去,觉得身在沟中,辨不出东南西北,侧耳细听,惟闻风送松涛,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声。于冰道:“今日死矣!再有虎来,只索任其咀嚼。”没奈何,摸了一块平正些的石头。坐下,一边养息身体,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

言罢,又向牛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余宽,六寸余厚。

恨天道之迫厄兮,何独恶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拥薄絮而无柴。遭鼠辈之秽污兮,暗呜咽而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奈荆妻之如醺兮,犹拉扯乎云雨。力者予弗及兮,说者吾不闻。日嗷嗷而待哺兮,传文宗之戾止。心辘轳而上下兮,欲呼天而吁地。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稿而似猴。内惟省夫八股兮,愧只字之不留。祝上帝以活予兮,澹杳冥而莫得。闻青丝之可缢兮,愿永风乎遗则。复念少子而踟躇兮,且苟延以去。倘试题之可通套兮,予权从群英而娱戏。恨孟氏之喋喋兮,逢养气之一章。心摇摇如悬旌兮,离人群而遁飏。旋除名而归里兮,亲朋顾予而窃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谪而叫号。舍清泪而予户兮,怅怅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羡彭咸之所居。乱曰:才不充兮命不寿,予何畏惧兮,乃龟回而蛇顾。飘然一往兮,还吾寄。灵其有知兮,为鬼厉。

畏考秀才赋

于冰跟了学生到西小房内,见里面漆黑,又着实阴冷,出门人亦说不得,就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到日光出时才起来,站在院中,着一个学生入房说告辞的话。等了一会,猛听得先生房内,叮叮当当,敲打起来,也不知他敲打的是甚么东西。

于冰道:“此首越发解不来,还求先生全讲。”先生喜极,笑说道:“此吾之雪诗也。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若天挝以撒之者。际此佳景,则夫妻父子,可及时宴乐,庆贺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钱也。四三者,是四十三文钱也。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未劲块无余,言予家男妇,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联,言云势过后,雪大极矣,致令楼可即肥,榭可即胖。风力虚微,则雪积不散,兼能使柳可成锡,梅可成银。魃者,旱怪也,雪盛则旱魃预死,不能肆虐於春夏间矣。桴者,军中击鼓之物。《关罘,见《毛诗》之首章,兴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虽无琴瑟,却有鼓一面,又兼夫妻有静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以代琴瑟而乐咏《关罘矣。”第四首,是:月月如何其月未过,谁将晶饼挂银河。清阴隐隐移山岳,素魄迢迢鉴鬼魔。野去酒逢酣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饮绳床卧,试问嫦娥奈我何?

盖近今赋体,富丽有余,而骨气不足,汝试读之,则珠盘鱼目,可立辨矣。”于冰笑了笑。

听得叮叮叮,当当当,打了几下,复歌道:嗟彼狡童,不识我诗。维子之故,使我有所思。

嗟彼狡童,不识我赋。维子之故,使我气破肚。

又照前敲打了几下而止。于冰听罢,忍不住又笑起来。少刻,那学生出来说道:“我先生不见你,请罢。”于冰笑的走到街上,忽见一学生赶来,说道:“你可知道我家先生作用么?

昔孺悲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取瑟而歌。我先生虽无瑟,却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见孺悲之意也。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着我赶来,说与你知道。”于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见你先生了。”说罢又复大笑,向西行去。正是:凶至大虫凶极矣,蝎针蜂刺非伦比。

嗟彼狡童,不识我文。维子之故,使我损其名。

正文 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

<span>词曰:

清秋节,枫林染遍啼鹃血。啼鹃血。数金银两,致他生绝。

殷勤再把侠客说,愁心姑且随明月。随明月。一杯将尽,数声呜咽。

到了家门首叫门,里边一个妇人问道:”可是买猪回来么?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这人好个大汉仗,又配了紫面长须,真要算个雄伟壮士。”只见段祥笑说道:“冷爷走了三天,被我们一天半就赶上了。”又见那大汉问段祥道:“这就是那冷先生么?”段祥道:“正是。”那大汉向于冰举手道:“昨日段祥说先生送他银子,救他性命,我心上甚是佩服,因此同他来追赶,要会会先生。”于冰道:“偶尔相遭,原非义举,此须银数,何足挂齿?”说毕,两人一揖,同入饭馆内坐下。于冰道:“敢问老长兄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小弟姓张,名仲彦,与段祥同住在范村。先生尊讳可是于冰么?”于冰道:“正是贱名。”仲彦道:“先生若不弃嫌我,请到小弟家中暂歇几天,不知道肯去不肯去?”于冰道:“小弟系飘蓬断梗之人,无地不可伫足,何况尊府。既承云谊,就请同行。”仲彦拍桌大笑道:“爽快爽快。”又叫走堂的吩咐道:“你这馆中也未必有什么好酒菜,可将吃得过的,不拘荤素,尽数拿来,不必问我。再将顶好酒拿几壶来,我们吃了还要走路,快着快着。”于冰道:“小弟近月总只吃素,长兄不可过于费心。”少刻,酒菜齐至,仲颜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大饮大嚼。于冰见他是个情性爽直人,将弃家访道大概一说,仲彦甚是叹服。酒饭毕,段祥会了帐。于冰骑骡子,仲彦骑了驴儿,段祥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谈论段祥遇鬼的话。说到用泥娃子打倒鬼处,仲彦掀髯大笑道:“弟生平不知鬼为何物,偏这样有趣的鬼,被先生遇着,张某未得一见,想来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罢了。”于是三人一同入范村。正是:从古未闻人打鬼,相传此事足惊奇。

那男子道:“我此时什么时候,你还要打趣我。”于冰道:“你道世上只有个姓张的帮人么?”随向身边取出银包,拣了三锭道:“这每锭是五两,够你本钱有余。”说着,将银子向那男子袖中一塞。那男子见银入袖中,心下大惊,一边止住泪痕,一边用眼角偷视于冰,口里哽哽咽咽的说道:“只怕使不得,只怕天下无此事,只怕我不好收他。”于冰笑道:“你只管放心拿去,有什么使不得?有什么不好收处?”那男子一蹶劣站起来道:“又是个重生父母了。”连忙跳下殿阶,扒倒地下,就是十七八个头,碰的地乱响。于冰扶他起来。那男子问于冰道:“爷台何处人?因何黄昏时分在这庙中?”于冰道:“我是北直隶人,姓冷。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姓。”那男子道:“小人叫段祥,这庙西北五里,就是小人的住家。冷爷此时在这庙中,有何营干?”于冰道:“我因赶不上宿头,在此住一宿。

试看独角小鬼,口中鸟雀营巢;再观两面佳人,耳畔蜘蛛结网。

须臾,只见庙外走入个男子来,却头戴紫绒毡笠,身穿蓝布直裰,足登布履,腰系搭膊,那妇人在后面用两手推着他走。

从目前一瞬,已入殿内去了。于冰惊讶道:“这时候怎么有妇人独来?”语未毕,只见那妇人走出殿外,站在台阶上,像个眺望的光景。于冰急忙坐起,从大鬼两腿缝中一觑,只见那妇人面若死灰,无一点生人血色。东张西望,两只眼睛闪闪灼灼,顾盼不测。少停,只见那妇人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于冰大为诧疑,心里想道:“此女绝非人类,非鬼即妖。看他那般东张西望光景,或者预知我今日到此,要下手我,亦未可知。”又想了想,笑道:“随他去,等他寻着我来,再做裁处。”正想算间,只见那妇人又跑入庙来,先向于冰坐的廊下一望,旋即又向西廊下一望,急急的入殿内去了。于冰道:“不消说,是寻我无疑了。”少刻,那妇人又出殿来,站在台阶上,向庙外望,口里咶咶,长笑了一声,到与母鸡咶蛋相似,止是声音连贯,不像那样断断续续的叫喊,又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于冰道:“这是我生平未见未闻的怪异象,似他这样来来往往,端的要怎么?”

于冰看了多时,心里说道:“眼见这妇人是个吊死鬼,只怕我力量对他不过,该怎处?”又想道:“我若不救此人,我还出什么家,访什么道?”想罢,从那大鬼背后走出,用尽生平气力,喊叫了一声。只见那妇人吃一大惊,那男子随声蹲在大殿窗槅下。那妇人急回头,看见于冰,将头摇了两摇,头发披拂下来,用手在脸上一摸,两眼角鲜血淋漓,口中吐出长舌,又咶咶咶了一声,如飞的向于冰扑来。于冰此时又没个东西打他,瞧见那泥妇人盘子内,有几个泥娃子,急忙用手搬起一个来。却好那妇人刚跑到面前,于冰对准面门,两手用力一掷,喜得端端正正,打在那妇人脸上,那妇人便应手而倒。于冰即忙看视,见他一倒即化为乌有,急急向四下一望,形影全无,止见那男子还蹲在阶上。于冰起先到毫无怕意,今将此妇打无,不由的身冷发竖,有些疑惧起来。于是又搬了个泥娃子,提在手内,先入殿中,次到西廊,都细看了,仍是一无所有。随将那泥娃子放在阶上,到那男子面前,也蹲在槅子下,问道:“你这汉子,为着何事,却行此短见?”问了几声,那男子总不言语。

“段祥道:“小人家中实不干净之至,还比这庙内暖些,请冷爷到小人家中。”于冰道:“我还要问你,你到这庙中,可曾看见个妇人么?”段祥道:“小人没有看见。”于冰道:“你来这庙中,就是为上吊么?”段祥道:“此庙系小人回家必由之路。只因走到庙前,心内就有些糊涂,自己原不打算入庙,不知怎么就到庙中。及至到了庙内,心绪不宁,只觉得死了好。

那男子垂头丧气,一直到正殿台阶上坐下,眼望着西北,长叹了一声。只见那妇人取出个白棍儿来,长不过七八寸,在那男子面上乱圈;圈罢,便扒倒地下跪拜;拜罢,将嘴对着那男子耳朵内说话。说罢话,又在那男子面上用口吹;吹罢又圈,忙乱不一。那男子任他作弄,就和看不见的一般,瞪着眼,朝着天,想算他的事件。那妇人又如飞的跑出庙外,瞬目间,又跑入庙来,照前做作。只见那男子站起来,向那庙殿窗槅上看视,像个寻什么东西的光景。那妇人到此,越发着急的了不得,连圈,连拜,连说,连吹,忙乱的没入脚处,又不住的回头向庙外看视。只见那男子面对着窗槅看了一会,摇了几下头,复回身坐在台阶上。急的那妇人吹了圈,圈了拜,拜了说,说了吹,颠倒不已。少刻,只见那男子双睛紧闭,声息俱无,打猛哩大声说道:“罢了!”随即站起,将腰间搭膊解下,向那大窗槅眼内入进一半去,又拉出一半来。只见那妇人,连忙用手替他挽成个套儿,将男子的头搬住,向套儿里乱塞。那男子两手捉住套儿,面朝庙外又想。那妇人此时更忙乱百倍,急圈,急说,急拜,急吹,恨不得那男子登时身死方快。

二十两本银全丢,还害了人家七个驴的性命,回家没面目与张二爷相见。不意人将折了本钱的话,向他说知,那张二爷将我叫去,备细问了原由,反大笑起来,说道:’这是你的运尚未通。我今再与你二十两,还与你一句放心话:日后发了财还我,没了也罢了。’我又收他银两,开了个豆腐铺儿,半年来,到也有点利息。又不合听了老婆话,说磨豆腐必须养猪,方有大利。我一时没主见,就去代州贩猪。走了两天,都不吃食水,到第三天,死了两个,昨日又死了一个。我见事已大坏,将剩下这两口猪要出卖于人,人家说是病猪,不买,没奈何减下价钱,方得出脱干净。连死的并活的,止落下五两九钱银子,到折了十三两九钱本儿。我原要回家,将这五两多银子交与妻子,再寻死路。不期走到这庙前,越想越无生趣,不但羞见张二爷,连妻子也见不得。”说罢,拍手顿足,大哭起来。

于冰道:“你这人好痴愚,你既肯舍命上吊,你到不肯向我一说么?”那人道:“说也无益,不如死休。”又道:“你既这般谆谆问我,我只得要说了。离此庙五里,有一范村,就是我的祖居。我父母俱无,止有一个妻房,到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十二三岁的也有,六七岁的也有。一家儿六七口,都指我一人养活。我又没有田地耕种,不过与人家佣工度日,今日有人用我,我便得几个钱养家,明日没人用我,我一家就得忍饥。本村有个张二爷,是个仗义好男子,我也常与他家做活。他见我为人勤谨,又知我家口众多,情愿借与我二十两银子,不要利钱,三年后还他,着我拿去做一小生意。我承他的情,便去雁门关外贩卖烧酒。行至东大峪,山水陡至,可惜七驮酒、七个驴,都被水冲去。我与驴夫上了树,才留得性命。

于冰道:“你且莫哭,这十三四两银子,我如数还你。”

分握在两手内,让于冰先出庙去。到了庙外,偏又走在于冰前面,东张西望,不住的催于冰快走。

两台俱有许多胜景,有寺院,有僧人。每年七月十五日方开庙门,到八月十五日关闭,朝台男女,成千累万不绝。如今是九月中间,那里还有第二个人敢上去?况里边蛇虫虎豹、妖魔鬼怪最多,六月间还下极大的雪,休说你浑身都是夹衣,就便是皮衣,也包你冻死。”于冰听了,别的都不怕,到只怕冷,折转身又往西走。

于冰离了范村,走了两天,只走了九十余里。第三日从早间走至交午,走了二十里,见有两座饭铺。于冰见路北铺中人少,走去坐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小伙计道:“这叫八里铺,前面就是保德州。”于冰要了四两烧酒,吃了一杯,出铺外小便,猛听得一人说道:“冷爷在这里了。”于冰回头一看,却是段祥,拉着一个骡子,后面相随着一人,骑着个极大极肥的黑驴,也跳下来,交与段祥牵祝于冰将那人一看,但见:熊腰猿臂,河目星瞳。紫面长须,包藏着吞牛杀气;方颐海口,宣露出叱日威风。头戴鱼白卷檐毡巾,身穿宝蓝箭袖皮袄。虽无弓矢,三岔路口,自应喝断人魂;若有刀枪,千军队里,也须惊破敌胆。

适才被冷爷大喝了一声,我才看见了,觉得心上才略略有点清爽。”于冰道:“你可听见有人在你耳中说话么?”段祥道:“我没听见,我到觉得耳中尝有些冷气贯入。冷爷问这话必有因。”于冰笑道:“我也不过白问问罢了。”段祥又急急问道:“冷爷头前问我看见妇人没有,冷爷可曾看见么?“于冰笑道:”我没见。“段祥大叫道:”不好了!此地系有名的鬼窝,独行人白天还不敢来,快走罢。“于冰笑道:”就是走,你也该将搭膊解下来。“段祥连忙解下来系在腰间,将于冰与他的银子。

贫儿戴德喧名誉,引得英雄策蹇追。

于冰看了一会,止见腐草盈阶,荒榛遍地,两廊下塑着许多携男抱女的鬼判,半是少头没脚。正面大殿三间,看了看,中间塑着三位娘娘,两边也塑着些伺候的妇女。于冰见是女神,不好在殿中歇卧,恐怕亵渎。他出来到东廊下一看,见一个赤发环眼大鬼,同一个妇人站在一处,那妇人两手捧着个盘子,盘子内塑着几个小娃儿,坐着的,睡着的,到也有点生趣。于冰看了,笑说道:“你两个这身躯后面,便是我的公馆,今晚我同你们作伴罢。”说着,用衣襟把地下土拂了几拂,斜坐在二鬼背后。再瞧天光,已是黄昏时分。看罢,将头向大鬼脚上一枕。

段祥道:“还说猪哩,我几乎被你送了命。快开门,大恩人到了。”待了一会,妇人将门儿开放,段祥将于冰让入房内,于冰见是内外两间,外房内有些磨子、斗盆、木槽、碗罐之类,又让于冰坐在炕上,随入内房好半晌。少刻,见一妇人,领出四五个小男女,与于冰叩头。于冰跳下炕来还礼。妇人道:“今日若不是客爷,他的性命不保。”说了这两句。便满面羞涩,领上娃子们入去。段祥复让于冰坐下,又听得内房风匣响。须臾,段祥拿出一大碗滚白水来,说道:“连个茶叶也没有。”于冰接在手内道:“极好。”段祥又顿出一大沙壶烧酒,两碟咸菜,出去买了二十个小馒头,配了一碗炒豆腐,一碗调豆腐皮,摆列在一小木桌上,与于冰斟了酒,又叩谢了。于冰让他同坐。

两人吃着酒,段祥又问起那妇人的话,于冰备细说了一遍,段祥吓的毛骨悚然,又在炕上叩头,直话谈到三鼓已过方歇。次早于冰要去,段祥那里肯放,于冰又绝意要行,嚷闹了好半晌,于冰吃了早饭,问明去向,又亲送了十五六里,流着眼泪回家。

且说于冰被那文怪鬼混了多半夜,天明辞了出来,日日在山溪中行走。崎崎岖岖,绕了四五天,方出了此山,到一大沟内,中间都是沙石,两边仍是层岩峭壁。东首有一山庄,问人名为辉耀堡。还是通京的大路。他买了些酒饭充饥,不敢往东去,顺着沟向西走,行了数日,已到山西地界。他久闻山西有座五台山,是万佛福祥之地,随地问人,寻到山脚下,遇着几个樵采的人,问上山路径。那些人道:“你必是外方来的,不知朝台时令,徒费一番跋涉。此地名为西五台,还有个东五台。

方才睡倒,只见庙外跑入个妇人来,紫袄红裙,走动如风。

没头书吏,犹捧折足之儿;断臂奶娘,尚垂破胸之乳。正是修造未卜何年,摧崩只在目下。

正文 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

<span>词曰:

心耿耿,泪零零,绿柳千条送客行。贼秃劫将资斧去,石堂独对守寒灯。

次日,日光一出,和尚取过一本书来,又取出一茎香来,道:”看此书必须点此香,方不亵渎神物。“于冰叩头领受。那和尚见于冰点着了香,说道:”你可焚香细玩,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时。这石堂口儿,必须用木板堵了门,虽然黑些,也还看得见字。于冰将香插在面前,且急急掀书细看,见里面的话多奇幻费解,看了两三,觉得头目昏晕,眼睛暴胀起来,顷刻间天旋地转,倒在地下,心里甚是明白,眼里也看得见,只是不能言语,并用动手脚。少停,那和尚一脚将木板踢倒,笑嘻嘻入来,先将于冰扶起,把皮袄脱剥下来。又向腰间乱摸,摸到带银的去处,用手掏出,打开看视,见有百十两银子,喜欢的跳了几跳。随将他的书并笔砚,同银子都装在一小搭联内,斜挂在肩头,笑向于冰道:“我困了许多日月,今日才发利市,这是你来寻我,不是我来寻你。”又指着于冰大小棉袄道:“若错过我,谁也不肯与你留下,让人穿着罢。天气甚冷,你这皮袄我要穿去。”说着,将皮袄套在身上,指着地下铺的毡子道:“我送了你罢。”又向于冰打一稽首道:“多谢布施。”说罢,笑的出石堂去。于冰耳内听得清楚,眼中看得分明,无如身子麻软,和感了痰症一般,大睁着两眼,被他拿去。直待那柱香点尽,好半晌才略能动移,又待了一会,才慢慢的坐起,觉得浑身骨头如无,口渴的了不得。强打精神,扒出石堂,心上略觉清爽些,又扒到东边流水处,用手捧着吃了几口水,立即身子强壮起来。

那石岩却甚是平正,竟有四五尺宽,低头往下一望,毛骨悚然,不但知礼,连沟底也看不明白。再看那铁绳,竟是从山腰里凿透一大窟,将铁绳横穿了过去,倒挂在下面。东边流着一股细水,西边还有四五步远,便是石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也不过三尺高下,二尺来宽。用手将木板一推,应手即倒。向石堂内一觑,果有一和尚,光着头,穿着一领破布纳袄,闭着眼坐在上面。于冰俯身入去,也不敢惊动他。见石堂仅有一间房大,东边堆着些米,西边放着些干柴,和大沙锅、大炉、木碗等类。地下铺着一条破毡,和尚就坐在上面,毡上还有几本书,和笔砚纸张诸物。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

问知礼道:“你敢上去么?“知礼道:”我不敢,设或绳断,或失手吊了下来,骨头都要粉碎哩。“于冰又详细审度了一番,说道:”我再送你一两银子,你帮我上去。“知礼道:”冷爷便与我一百两,我也无可用力。据人说上去还好,下来更是可怕,不如回去罢,你一个读书人,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于冰也不答他,心里说道:“难道罢了不成?”于是将衣襟曳扎起,定了定心,把铁环双手挽住,先用左脚踏住石窟,次用右手倒换。已到半岩间,只听得知礼吆喝道:“好生挽住绳呀!”这一声,于冰便身子乱颤起来,从新又拿主意道:“到此田地,只合有进无退,惧怕徒伤性命。”于是又放胆踏窟倒手,约有两杯茶时,已到了岩顶,扒了上去。

“两人都大笑起来。

到第五日,于冰与知礼同行,奈山路原本难走,大雪后,连路都寻不着,两人走了三天,方到知礼家,就在他家住了一夜,吃了些莜麦面饼。于冰念他一路扶持,送了他一两银子。

今日被雪辞了回来,少不得过日还要去拜。”那人道:“天地间有神仙,就有人访神仙,可见神仙原是有的。”于冰忙问道:“老哥可知道神仙踪迹么?”那人道:“是神仙不是神仙,我也不敢定他,只是这人有些古怪,我们便都猜他是个神仙。”于冰喜道:“据你所言,是曾见过,可说与我知道。”那人道:“离此西南,有一天宁寺,寺后有一石佛岩,在半山之中,离地有数丈高。山腰里有一石堂,石堂傍边有一大孔,孔上缚着铁绳一条,直垂在沟底。铁绳所垂之处,俱有石窟窿,可挽绳踏窟而上。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是谁将铁绳穿在孔内,在那地方许多年,从无人敢上去。月前来了个和尚,在天宁寺止住了一夜,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人早午定在石堂外坐半晌。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传说的远近皆知。起初无人敢上去,止与他送些口粮,他用麻绳吊上去。近日也有胆大的人敢上去,问他生死富贵的话,他总不肯说,究竟他都知道,怕泄露天机。

误听传言逢大盗,致他银物一齐干。

少刻,光摇银海,雪散梨花,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但见:初犹如掌,旋复若席。四野云屯,乱落有屑之玉;八方风吼,时名无电之雷。蔼蔼浮浮,林簏须臾变相;瀌瀌奕奕,壑洞顷刻藏形。委积徘徊,既遇圆而成璧;联翩飞洒,亦因方以为珪。八表氤氲,天地凝成一色;六花交错,峰岗视之皆银。

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六盘山,大概多与地名相合,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将花果山水帘洞做到海东傲来国,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说不出。看玩了好一会,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觉得身上冷起来。心中说道:”日前要去游山西五台,身上俱是夹衣,致令空返。此番连城璧贤弟美意,赠我棉皮衣服,得上此山,设有际遇,皆城璧贤弟所赐也。“正坐间,忽然狂风陟起,吹的毛骨皆寒。于冰心惊道:”难道又有虎来不成?”

再看那和尚,头圆口方,项短眉浓,虽未站起来,身躯也未必高大。猛见那和尚把眼一睁,大声说道:“你来了么?”于冰连忙跪下道:“弟子来了。”那和尚将于冰衣服估计了两眼,说道:“你起来,坐在一边讲话。”于冰扒起来,侍立一傍。那和尚道:“我教你坐,只管坐了就是,何必故逊。”于冰坐在下面。那和尚道:“你涉险至此何干?”于冰道:“弟子弃家蓬行,历尽无限艰苦,昨在华山脚下,访知老佛寄迹此岩,因此拚命叩谒,望佛爷大发慈悲,指示岸畔。”那和尚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道:“敢问老佛法号宝刹。”那和尚道:“我也不必问你的名姓居址,你也不必问我的出处根由。”说罢,磨墨展纸,写了几句,递与于冰。于冰双手接来一看,见字到写有几分苍老,上写道:身在空门心在玄,也知打坐不参祥。婴儿未产胎由浅,姹女逢媒月始圆。搅乱阴阳通气海,调和水火润丹田。汞龙铅虎初降后,须俟恩纶上九天。

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两人从新叩拜,又着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拜见。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称赞了几句去了。须臾,二人净过面,就拿入酒来对酌。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于冰一无所隐。问及仲彦家世。仲彦含糊应对。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的功名话,仲彦拍膝长叹道:“偏是这样人,偏遇不着我和家兄。”于冰道:“令兄在么?”仲彦道:“不在此处。”于冰已看出他七八分,便不再问。顷间,拿来菜蔬,俱是大盘碗,珍品颇多,却不像个村乡中待客酒席。于冰道:“多承厚爱,惜弟不茹荤久矣。”仲彦道:“啊呀!酒馆中先生曾说过,我到忘怀了。”时段祥在下面斟酒,忙吩咐道:“你快说与厨下,添补几样素菜来。”于冰道:“有酒最妙,何用添补?”段祥已如飞的去了。没多时,又是八样素菜,亦极丰洁。过了三天,于冰便告辞别去,仲彦坚不放行,于冰又定要别去。仲彦道:“小弟在家,一无所事,此地也无人,可与弟长久快谈。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就多住几月也未必便将神仙耽误,访道何患无时?”于冰道:“感蒙垂注殷切,理合从命。但弟性山野,最喜跋涉道路,若闲居日久,必致生病”仲彦大笑道:“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只可恨此地无好景,无好书,又无好茶饭,故先生屡次要别去。我今后亦不敢多留,过了一月再商酌,若必过辞,是以人品不堪待我。”于冰见他情意谆笃,也没得说,只得又住下。

到半月后,仲彦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香案、酒醴、灯烛、纸马等物,摆设在院中。先入房内,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仲彦道:“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先生以为何如?”于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反先言及。”仲彦大悦,于是大笑着,拉于冰到院中,两人焚香叩拜。于冰系三十二岁,长仲彦一岁,为兄。拜罢,他妻子元氏同儿子侄儿,都出来与于冰叩拜。此日大开水陆,荤素两席,畅饮到定更时候,仲彦着家下人将残席收去,另换下酒之品。于冰道:“愚兄量狭,今日已大醉矣。”仲彦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强。”立即将家下人赶去,把院门儿闭了,入房来坐下问道:“大哥以弟为何如人?”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很拙,不能测其深浅。”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于冰听了,神色自若,笑说道:“绿林中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功立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又何足为辱?”仲豢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傍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自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的好,还是暂居的好?”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至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内。亦潜龙在渊之意,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总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便是真正强盗,尚何豪杰之有?”仲彦伯桌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弟意。”

于冰看罢道:“大真人乃居凡待诏之仙,弟子今得际遇,荣幸曷极。”说着,在地下又磕了十几个头。那和尚道:“你起来。”于冰跪恳道:“万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诚心,渡脱了罢。”那和尚道:“你欲何求?”于冰道:”弟子欲求长生大道。”

于冰行走了月余,也心无定向,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过了潼关,到华阴县界,行至华山脚下,仰首一看,见高峰远岫,集翠流青,云影天光,阴晴万状,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于冰一边走着,一边顾盼,不禁目夺神移,又想着外面已如此,若到山深处,更不知如何。本日即左近寻店住下。次早问明上山路径,绕着攀道,纡折回环,转过了几个山峰,才到了花果山水帘洞处,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类。

他虽是个和尚,却一句和尚话不说,都说的是道家话,劝人修炼成仙。日前我姐夫亦曾上去见他,还送了他些米,心服的了不得。客官要访神仙,何不去见见他,看是神仙不是。”于冰道:“老哥贵姓?”那人道:“我叫赵知礼,就在天宁寺下居住,离此八十里。”于冰道:“你肯领我一去,我送你三百大钱。”知礼道:“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我就领客爷一去。客爷贵姓。”于冰道:“我姓冷。”知礼道:“我也要回家,此时雪大,明日去罢。”不意次日仍是大雪,于冰着急之至,晚间结计的连觉也睡不着。直下了四日方止。

少刻店主人出来,笑问道:“客人回来了,遇着几个神仙?”于冰也不答他。旁边一人问道:“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店主人笑道:“昨日这位客人住在我家,说要上山去访神仙。

于冰见雪越下越大,顷刻间万里皆白,急忙回到山下,至昨晚原住店中,借火烘衣,又顿了几两烧酒御寒。

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这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到都结了婚姻。我哥哥如今不知作何境况?“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去看望一遭方好。

“说着,向石墙上一靠,瞑目入定去了。到二鼓时,于冰留神看那和尚,见他也常动转,却不将身睡倒,鼻孔中微有声息。

纨鹇减缟,皓鹤夺鲜。古桧苍松,不闻乌喧鸟叫;流泉石室,断绝虎啸猿啼。银甲横空,想是玉龙战败;霜华遍地,何殊素女朝回。万顷同辉烂兮,似燭螭衔耀昆山;千岩失翠灿矣,如封姨剖蚌沧海。

和尚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本无形无声,故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言:‘恍兮惚兮,如见其像;依焉稀焉,如闻其声。’修道者,要养其无形无声,以全其贞。天得其贞故长,地得其贞故久,人得其贞故寿。“说罢,将自己的心一指,又将于冰的心一指,道:”你明白了么?“于冰道:”真人的话最易明白,其所以然还未明白。“和尚呵呵笑道:”难哉难哉!这也怪不得你,你想来还未吃饭。“随用手指道:”你看柴米火刀锅炉俱有,石堂外有水,你起来做饭。“于冰答应了一声,连忙扒起,煨火取水做饭。

说罢,忙到院外巡视了一遍,复回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载,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葬,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到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与他十四五两,便与他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奢遮人都做的来。后听他说,大哥也是个过路的穷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实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同居数日,见大哥存心正直。无世俗轻薄举动,又听大哥详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订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人,本姓连,名城璧,我有个胞兄,名连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活计。我父母早丧,弟至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下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想着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好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是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所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么?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惟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接续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玩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僻静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姓埋名。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还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子和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这事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孽,也算他生养我一常’我彼时说:‘哥哥望五之年,理该远避。兄弟年力精壮,理该和他们鬼混,完此冤债。’我哥哥:‘你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大盗,领袖诸人。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天下寻我。倘被他们寻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在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你既动此念,你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全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教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枉费一番心机。

于冰那里敢睡,直坐到天明。

须臾饭熟,那和尚又从米傍取出咸菜一碟,筷子二副,着于冰坐了,和他同吃,吃完,于冰收拾停妥,天已昏黑。和尚道:”你喜坐则坐,喜睡则睡,不必相拘。我明日自传你大道真诀。

“于冰不绝口的称扬赞叹。城璧拂拭了泪痕,又笑说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将来成与不成,我与不敢定。然今日肯抛妻弃子,便可望异日飞升。假若成了道时,仙丹少不得要送我一二十个。“于冰也笑道:”你姑俟之,待吾道成时,送你两斗何如?

原来那和尚是湖广黄山多宝寺僧人,颇通文墨,极有胆量,人不敢去的地方,他都敢去,屡以此等法子骗人。他是和尚,偏要说道家话,是教人以他为奇异,人便容易入套些。适才那炷香,名为闷香,见水即解,贼盗亦偶用之,因此久走江湖人,于睡时头边着一盆水,防此物也。于冰将家中并连城璧送的银两,一总落在他手,喜的留得命在,瓶口中还有七八两散碎,未被那和尚摸着。回到石堂,反自己笑起来,打火做饭,吃后放倒头便睡。睡至次日,吃了早饭,方出石堂,手挽铁环,脚踏石窟,一步步倒退下山底,觉得比上时省力许多,只是危险可怕之至。自此后他心无定向,到处里随缘歇卧,访寻名山古洞,仙人的遗迹去了。正是:修行不敢重金兰,身在凡尘心在仙。

知礼喜出望外,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用手指道:“对面半山中,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于冰道:“果然有条铁绳,却看不见石堂。”知礼扶于冰下了山,直送他到石佛岩下,指着道:“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于冰见四面皆崇山峻岭,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凹者皆平,林木通白。细看那铁绳,一个个尽是铁环连贯,约长数丈,岩上都凿着窟窿,看来着实危险。

正文 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

<span>词曰:

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龙相顾。食秽吸金丹,已入仙家门户。

今宵邀思露,此数谁能遇。苦尽自甜来,方领得其中趣。

且说冷于冰自被和尚劫骗后,下了石佛岩。他也心无定向,到处访问高明。盘费用尽,又生出一个法儿,买几张纸,写些诗歌,每到城乡内,与那铺户们送去。人见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没什么丁脸处。游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没遇着半个。一日想道:我在这北五省混到几时。闻得浙江西湖,为天下名胜之地,况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遗迹,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饥餐渴饮,过了黄河,从淮安府搭了一只船,到了扬州,看了平山堂、法海寺,日逐家士女纷坛,笙歌来往,非不繁华,但他志在求仙,以清高为主,觉得无甚趣味。到是天宁寺有几百尊罗汉,塑的眉目口鼻,无一个不神情飞动,到要算个大观。至镇江府,见金山英华外露,焦山美秀中藏,真堪悦目移神。后到苏州,又看了虎丘,纯像人工杂砌,天机全无,不过有些买卖生意,游人来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题起虎丘,没一个不惊天动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与有钱的富户来往走动,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经有学问的人,不是家口缠绕,就是盘费拮据,反不能品题风月,笑傲烟霞,岂不令人可叹。后见观音山奇石千层,范公坟梅花万株,又不禁欣羡道:此苏州绝胜奇观也。又闻得江宁等处,还有许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无心去游览。

从苏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见山川风景,与北方大不相同,虽未到山阴道上,已令人接应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看了钱塘江的潮,随到西湖,不禁大赞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舍。起先还是白天游走,晚间仍回庙内,后来游行的适意,要细细的领略那十景风味。每遇月色清朗的时候,他便出了庙,随处游行,也有带壶酒对景独酌的时日。游行的疲困了,或在寺院门外暂宿,或在树林旁边歇足,他也不怕什么虫蛇鬼怪,做了个小布口袋。装些点心在内,随便充饥。来往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的后山,人历来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许多,见里面也有些静修之人,盘问起来,究竟一无知识。

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又木剑一口付与于冰道:”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虽出于火,却能藏至阴之气物。你可是以明年八月,去湖南安仁县城外柳家社,乃妖鬼张崇等作祟之地。“遂说与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总不能未动先知,而数千里内外事,差伊等探听,亦可明如指掌。木剑一口,长不过八九寸,若迎风一晃,可长三尺四五。此剑乃符咒喷噀,能大能小,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拟其神化也,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于冰顿首收谢。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学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厉、虎豹狼虫,徒伤性命。“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圆若彩球,红如烈火,大小与弹丸相似,托在掌中,旋转不已。真人道:”此宝名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箓法水,调和为丸。吾日日吸太阳真火,于正午时,又用吾本身三昧真火,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合此三火,锻炼一十二年,应小周天之数,方能完成,吾实大费辛勤。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伤。用时随手掷去,便烟火齐发,响同霹雳,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宝也。汝须小心收藏。“于冰欣喜过望。真人又道:”昔吾师东华帝君初遇时,止授火丹一丸、修道书十三篇、风火剑二口。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宝,此皆格外提拔。本拟再迟三五十年渡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户,能割舍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为异类伤了性命,因此早渡脱你几十年。吾教下还有几个弟子。有位列大仙授敕封者,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们那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

那花子见于冰回来,将于冰上下一看,随即将眼就闭了。于冰也将那花子一看,见他面色虽然焦枯,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迥异凡俦。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个异人,亦未敢定。”上前问道:“老兄昏夜在此何为?”那花子见于冰问他,将眼睁开道:“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苟延残喘。”于冰道:“老兄既缺饮食,幸亏我带得在此。”将小口袋取出,双手递与。那花子接来一看,见有十数个点心在内,满面都是笑容,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忙将点心向口内急塞,顷刻吃了个干净,笑向于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两天。”将布袋交与于冰,口里说了声“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上石头睡去了。于冰笑道:“吃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随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话说。”那花子被叫不过,说道:“我身上疲困的了不得,有话再遇着说罢。”说毕又睡倒。于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问你的名姓。”那花子只是不理。于冰用手推了他几下,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说道:“我不过吃了你向个点心,身子未尝卖与你,你若如此聒唣,我与你吐出来何如?”于冰道:“我见台驾气宇异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愿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花子道:“我晓得什么金丹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自然会寻着你来。”说罢,又仍旧睡倒。

于冰听了这几句话,越发疑心他不是等闲人,于是双膝跪倒,极力用手推他,说道:”弟子撇妻弃子,五六年有余,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恳怜念痴愚,明示一条正路,弟子粉骨身,也不敢忘仙师的恩典。“那花子被缠不过,一蹶劣坐起,大怒道:”这是那里的晦气?“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拣起那个东西来。“于冰随指看去,是一个虾蟆,拾在手内一看,见已经破烂,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腥臭之气比屎还难闻,又不敢丢在地下,问那花子道:”拣起这物何用?“花子大声道:”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于冰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打算道:”若真正是个神仙,藉此物试我的心诚不诚,便是我终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岂不白受一番秽污。“又想道:”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耍笑我,我若吃了,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随即闭住了气,用嘴对正那虾蟆一咬,起初还有些气味,自一入口,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中,无异玉液琼浆,便觉精神顿长,两目分外清明。

吃完,只见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以教矣。“笑问道:”子非广平冷于冰,号不华者乎?“于冰连忙跪倒,顿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郑,名东阳,字晓辉,当战国时,避乱山东劳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师东华帝君,赐吾火丹,服之通体皆赤,须眉改易。又授吾丹经一卷,道书十三篇。吾朝夕捧读,细心研求,二年后始领得其中妙旨。于是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复藉本身三昧,修炼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于通明殿下,奏对称旨,敕封我为火龙真人。我看你向道虽诚,苦无仙骨。适间死虾蟆,乃吾炉中所炼易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精换髓,体健身轻,抵三十年出纳功夫。你才说金丹大道,微渺难言,你可坐在一旁,听吾指授。“于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尝念赋质人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阴,即入长夜之室,轮回一堕,来生不知作何物类,恐求一人身而不可得。因此割恩断爱,奔走江湖,奈茫茫沧海,究不知何处是岸。今幸睹慈颜,跪听犹恐无地,尚敢坐领玄机耶。“真人点首至再,因教谕道:”吾道至大,总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虚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见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气即是命。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诚能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晤,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所无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盖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云寂;不动则气泯,气泯则万物无生。耳目心意俱忘,即众妙之门也。故对境忘境,不沉于六贼之魔;居尘出尘,不落于万缘之化。须知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如鸡抱卵,不可须臾离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则死;鱼鳖沉生,去水则死;人以形生,去气则死。故炼气之道,以开前后关为首务。二关既开,则水火时刻相见,而身无凝滞矣。当运气时,必先吐浊气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运至关元,由关元而气海,由气海而分循两腿而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由督脉而泥丸,由泥丸而仍归于鼻间,由鼻而复运至关元,此谓大周天。上下流行,贯串如一,无子午卯酉,行之一时可,行之尽夜可,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此中有口诀,至简至易,老死《参同契》等书者,究何益哉!“随向于冰耳边,秘授了几句。于冰心领神会,顿首拜谢。

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实有之。无如世俗烧炼之士,不务本源,每假黄白术坑己害人。天下安有内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飞升者?故修炼内丹,必须采二八两之药,结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功夫,坐中炼气,吞津咽液,皆末务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于无中养就婴儿,阴分添出阳气,使金公生擒活虎,令姹女独驾赤龙。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一炉火焰炼虚空,化作半丝微尘,万顷冰壶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归四大,乃龟蛇交合之时;气入四肢,正乌兔郁罗之处。玉戎芦进出黄金液,红菡萏开成白露花。至此际,超凡入圣,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时与你言,你也领会不来,必须躬行实践,进得一步,方能晓得一步也。虽如此说,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遂传安胎采药、立炉下火之法。于冰一一存心苦记,领受仙言。

“于冰连连顿首,触地有声。

真人又道:”明岁收伏张崇后,还有一事用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你从今后,要步步趋向正路,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烧汝皮,迅雷碎汝骨,决不轻恕,你宜凛之慎之!凡有益于民生社稷者,可量力行为,以立功德。“说罢,将地一指,地下裂开一缝,真人身入缝中,其地复合。于冰欣羡道:”我将来有此神通,也就足矣。“于是对着那块大石,诚诚敬敬,拜了四拜,然后坐下,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从头暗诵,一字不差,方才动身。正是:抛妻弃子几多年,风雨饥寒亦可怜。

受尽苦中无限苦,今宵始得结仙缘。

正文 第十一回 仗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

<span>词曰:

剑吐霜华射斗牛,碧空云净月当头,几多磷火动人愁。雷珠飞去,二鬼齐收。

何处红妆任夜游,片言方罢后,动戈矛。相随佛院未干,妖狐从此毙,自招尤。

止砍了五六株,到被他一连大闹了七八夜,如今连一枝柳条也不敢砍了。“于冰听罢,便不再问。睡到三更时候,暗暗的开了房门,抬头见一轮好月,将木剑取在手中,迎风一晃,倏变有三尺余长,寒光冷气,直射斗牛。一步步往北行去,果见有无数的柳树,一株株含烟笼月,带露迎风,千条万缕,披拂在芜草荒榛之上。又见有数十堆磷火,乍远乍近,倏高倏低,纷纷攘攘,往来不已,视之红光绿焰,闪烁夺睛。于冰大步走至了林内,用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大圆圈,站在圈中间。只见那些磷火,俱云行电逝的将于冰一围,却不敢入这圈内。又见有大磷火两堆,约五尺余高,为众磷火领袖,顷刻间起一阵阴风,化出了两个人形,众磷火随着他乱滚,少间,用砂石土块乱打起来。于冰取雷火珠在手,惟恐二鬼招架不起,向众磷火掷去。只见红光如电,大震了一声,但见:非同地震,不是山崩。黑雾迷空,大海蛟龙避;金光遍地,深山虎豹潜逃。岛洞妖魔,心惊胆碎;幽冥鬼怪,魄散魂离。

“那妇人又道:”自今午门隙中窥见郎君之后,奴坐卧不安,今偷暇视便,与郎君面订丝萝,完奴百年大事,岂期如此拒人。

话说于冰自火龙真人传道术之后,也无暇看西湖景致,就在西湖后山,寻了个绝静地方,调神御气,演习口诀,已一年有余。因想起火龙真人吩咐的话,此时已是七月半头,还不到安仁县,更待何时。一路坐船到湖广,舍舟就陆,入了安仁县交界,逢人访问,才知这柳家社在安仁之东,离城还有八九十里,直至过午时分,方才到了,不想是个小去处,内中止有五六十家。于冰拣一老年人问道:”此处可有客店没有?“老人道:”我们这里没有客店,若要暂时住宿,你从这条巷一直往西,尽头处有个豆腐铺,他那边还留人。“于冰依言,到了铺内,见是一明一暗两间草房,内中有几条大木凳,全系缸坛、碗蝶、小磨之类,内有一老汉,看着后生磨豆腐。于冰举手坐下,身边取出几十文钱来放在桌上。那后生知是要吃酒饭的,随即取来一壶烧酒,又拿过一碟盐水调豆腐来。于冰问道:”贵铺可留人住宿么?“那老汉代应道:“敝县老爷法令森严,我们留的都是本地熟人,生客不敢留祝”于冰道:“我是北方人,因有一朋友约在此地相会,欲在贵铺住一夜等候他,不知使得使不得?”老汉道:”若是住一两夜,也还使得。“于冰又回了他两碗米饭,找给了钱。

到黄昏时候,见家家都关闭门户,街上通没人行走,又见那后生也急忙收拾板壁,于冰道:”天色尚早,怎么就要睡么?

自古雷火天际下,于今烟雾手中飞。

雷火珠过处,数十堆磷火全无。于冰将手一招,此宝即回,再看二鬼,已惊倒在地下。于冰大喝道:”些小游魂,何敢拢乱乡村,伤残民命!”二鬼扒起,连连叩头道:“小鬼等原不敢肆行光天化日之下,只因出母胎时,年月日时,都犯着一个癸字,实赋天地之恶气而生。今魂魄无倚,潜聚在这柳树疃游戏,仰恳法师谅情垂怜。”于冰道:“本该击散魂魄,使尔等化为乌有,但念在再四苦求,姑与自新之路。此后要听吾收管,不拘千里百里事件,差你两个打听,俱要据实回覆。功程完满,我自送你们托生富贵人家。”二鬼又连连叩头道:“小鬼等素常皆会御风而行,一夜可往来千里。即承法师开恩收录,谁敢不尽心竭力,图一个再转人身。”于冰听罢,着二鬼报名,以便差委。二鬼自陈:一叫张崇,一叫吴渊。于冰道:“张崇可改名超尘,吴渊可改名逐电。”随向腰间解下火龙真人与的葫芦儿,用行起默诵真言,喝声:“入!”但见二鬼化为两股黑气,飞入葫芦内来。于冰将口儿塞住,系在腰间,又将木剑用法收为一尺长短,带于身边,仍悄悄的回到原处睡觉。

至次早,算还了帐目,又吃了早饭,回安仁县来。一路缓缓的行走,到日西时分入了县城,走了几家店房,都为孤身无行李,不肯收留。于冰想道:”店中人多,到是寺院中最好。“寻了一会。见城北寥寥几家人家,有一座极大寺院,旧金字牌上写着”舍利寺“三字。于冰到山门前,却见个小沙弥出来,于冰道:”我要寻你师傅说话。“沙弥便领了于冰,到西边小院内,有一间禅房,房内床上,坐着五十多岁的一个和尚。但见:毗卢帽半新半旧,纱偏衫不短不长。面如馒首,大亏肥肉之功;肚似西瓜,深得鲁酒之力。顶圆项短,宛然弥勒佛子孙;性忍心贪,实是柳盗跖哥弟。

于冰举手道:”老禅师请了。“那和尚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衣服褴褛,便掉头骂小和尚道:”黄昏时候,也不管是人是贼,竟冒昧领将入来,成个甚么规矩!“于冰道:”穷则有之,贼字还加不上。“随向腰间取出一块银子,放在和尚桌上,说道:”小生有一朋友,彼此相订在安仁县内会面,大约三两天就来。

今欲在宝刹住几天,白银一块,权为饮食之费,祈老师笑纳。

“老汉道:”你是远方人,不知敝地利害。“于冰道:”有什么利害?“老汉道:”说起来,到像个荒唐乱道,少刻便见真实。我们这地方叫柳家社,先有个姓张名崇的人,就住在我这房子北头。这小厮力气最大,汉仗又高,相貌极其凶恶,专一好斗殴生事,混闹的一社不安,衙门中公差也不敢惹他。总告他到官,刑罚也制他不下。今年正月里,上天有眼,教这恶人死了,我们一社人无不庆幸。不意他死后更了不得,到黄昏后屡屡现形,在这社里社外作祟。造化低的遇着他,轻则毒打,重则发寒发热,十数天还好不了;再重些的,疯叫狂跑,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先日还止是他一个,从今年四月里,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每到天阴雨湿之际,便见许多黑影子,似乎人形,入我们社里来,抛砖掷瓦,惊吓的六畜不安。或哭或号,或叫人门户,有胆大的开门看视,却又寂静无人。亦有目有所睹,或被他们打伤,或于口耳鼻三处俱填入沙土不等。每一来混到三四更鼓方歇。“于冰听了,心下大喜道:”我到此正要访问妖鬼备细,却被他一一说出。“忙问道:”为何不请法师降他?“那后生接说道:”大前日晚间,又来闹了一次。先时请了个阴阳先生降服他们,几乎被他们打死。本社姜秀才为头,写了一张公呈子,告在本县老爷案下。他素常极会审事,不意到这鬼上他就没法了。他这样忽去忽来,不知也有个停留的地方没有?“老汉接说道:”怎么没有?出了我们这社北一里多地,有个大沙滩,滩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树,那就是他们停留之地。到晚间,二三十人也不敢去。就是我们这柳家社,也是因这柳树多,方命名的。今年六月间,大家相商,将这柳树尽情砍倒,使他无存身之地。

到起更时,道人拿入一盘茄子,一盘素油拌豆腐,一盘白菜,一盘炒面筋,又是一小盆大米干饭,摆在地桌上。性慧陪于冰吃毕,说道:”后院东禅房最僻静。“吩咐道人快点灯,又道:”敝寺被褥缺少,望先生见谅。“于冰道:”小生是从不用被褥的,有安歇处即好。“性慧领于冰到第二层东禅房内,见有两张床,上面铺着芦席一片,墙上挂着一碗灯,四下里灰尘堆满。

性慧道了安置,回去了。到次日,早午饭仍在前面,饮食更是不堪。于冰见那和尚甚势利,不愿和他久坐,吃完饭,即归后院运用内功。住了三天,吃了他六顿大米饭,率皆粗恶不堪之物。他问贵友来不来话,到絮聒了二十余次。

一日午间,从和尚房中吃饭出来,走至二层院内,道:”我来此已四日,只因炼静中功夫,从未到这庙后走走,不知还有几层院落。“于是由东角门入去,见院子大小与前院相似,三面都是极高的楼房,楼上楼下俱供着佛像,却破坏的不堪。

周围游走了一回,又从第三层院西角门入去,到第四层院内,见三层楼房,和前院是一样修盖,只见规模越发大了。于冰在楼上楼下看毕,说道:”可惜这样一座大寺院,着性慧这样不堪材料做住持,不能从新修建,致令佛庙衰颓,殿宇破坏。“再要入第五层院去,见东西角门上着锁,从门隙中一觑,后面从是空地,最后便是城墙。于冰道:”真人在西湖吩咐,安仁县有两件事用我了决,或者就为这处寺院,着我设法修盖,亦未可知。我到明日与和尚相商,成此善举。“看毕,回到东禅房闭目打坐。猛然心上一惊,睁眼看时,见面前站着个妇人,甚是美艳。但见: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宛是巫山神女;猩红履儿,上罩定波小袜,俨如洛水仙妃。不御铅华,天然明姿秀色;未薰兰麝,生就玉骨灵香。淡淡春山,含颦处无意也休疑有意;盈盈秋水,流盼时有情也终属无情。雾鬓风鬟,较蓝桥云英,倍多婀娜;湘裙凤髻,比瑶池素女,更觉端严。私奔未尝无缘,陡来须防有害。

奴更有何颜复回故室,惟有刎颈于郎君之前。郎总忍奴死,宁不念人命干连耶?“于冰见妇人陡然而至,原就心上疑惑。今听他语言狷猁,亦且献媚百端,觉人世无此尤物,已猜透几分,遂大喝道:”汝系何方妖怪,乃敢以巧语乱吾?速去罢了,若再少延,吾即拿你。“那妇人见于冰说出妖怪二字,知他识破行踪,也大声道:”你会拿人,难道人不会拿你么?“于冰见妇人语言刚硬,与前大不相同,愈知为妖怪无疑,将木剑从腿中抽出,迎面一晃,顿长三尺有余。寒光一闪,冷气逼人。那妇人知此剑利害,急忙退出门外。于冰下床,提剑追赶,至第三层院内,于冰正欲发雷火珠,那妇人回头道:”你不相从,也就罢了。我与你又无仇怨,你何苦究追不已?“于冰道:”我立志斩尽天下妖邪,安肯当面放过?留你性命,到也罢了,只怕你又去害人。“那妇人道:”不消说了。“将身子向地下一滚,但见:目运金光,口喷火焰。刚牙利爪,似老猿而尾长;尖嘴凹腮,像苍狗而腿短。身躯肥大,吃人畜定八九十回;毛皮黄白,炼气血必一二千载。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诛;变女装男,难免雷珠之厄。

于冰打坐到四鼓,听的外有一妇人,叫着于冰名字说道:”我母亲修道将及千年,今一旦死于你手,诚为痛心。我今日总无本领报仇,久后定必请几个同道,拿住你碎尸万段,方泄我终天之恨!“于冰听得明明白白,急仗剑下床,开门看视,一无所有。又于房上房下,前后庙院,细细巡查,各楼上俱看遍,方才回来。至次日早,城中男女来了若干,都去后院观看。

早饭后,人更多数倍,又听得文武官也要来。于冰道:”似这样来来去去,搅扰的耳中无片刻清闲,此庙去西门不远,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到晚间再回。“于是出了寺门,向西门外缓步行去。正是:伏鬼降妖日,雷珠初试时。

原来现了原身,是个狗大的狐狸,张牙舞爪,掣电般向于冰扑来。于冰急用雷火珠打去,大震了一声,将狐狸打了个筋断骨折,死在地下,皮毛焦黑,与雷打死者无异。于冰怕僧人看破,连忙回至寓处,把门儿紧闭。

少刻,听得性慧等喧吵起来,在门外问道:”冷相公,你可听见大响动么?“于冰道:”我适才睡熟,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性慧道:”岂有此理!这样一声大震,怎么还没有听见?我们再到后院瞧瞧。“说罢,一齐去了。须臾,众人跑出乱嚷道:”原听得响声利害,不想就在后院霹妖怪。“有说霹的是狗,有说是狼,有说毛鬼神,到没一个说到狐狸上,因此物经火烟一烧,皮肉焦黑,又兼极其肥大,所以人猜不着。性慧又到于冰门前说道:”冷相公,你不去看看?真是大奇,是天上一点云没有,后院殿外,就会霹死妖魔。“于冰道:”我明早看罢。“又听得火工道人道:”这冷相公真是贪睡第一的人。“和众僧议论着,向前院去了。

“和尚将眼一瞬,约略着有一两五六钱,脸上才略有点笑容,慢慢的下了禅床,与于冰打一问讯道:”先生休要动疑,数日前也是这小孽畜,领来一人,在贫僧禅房内宿了一夜,天明起来,将一床棉被拿去。“于冰道:”人原有品行高下,这也怪不得老师防范。“说毕,让于冰坐下,问道:”先生贵籍贵姓?“于冰道:”小生北直隶秀才,姓冷,名于冰。敢问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法名性慧,别号圆觉。“不多时,小和尚掇来两钟白水茶放下。性慧看着银子,弩了弩嘴,小和尚会意,就收的去了。性慧随即出来,与火工道人说了几句话,复入来相陪。

除邪清世界,也是立仙基。

正文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

<span>词曰:

园亭消遣,佛殿于斯天样远。陡遇妖氛,雷火双施次第焚。

碧云红日,踏遍长空无憩地。引入丹房,分得天章宝箓光。

话说冷于冰出了安仁县西门,买了十数个素点心,包在怀内,信步行去,见山冈环绕,碧水潺湲,皆因地方小,故无多来往人。约行了数里,见西南有一带树林,树林中有些墙垣露出。走至跟前瞧看,墙北有座门,门上加着一把大锁。于冰道:”这必是人家一处花园,空闲在这里,看来规模弘敞,我何不入去闲步一回。“说罢,将身一跃,已入门内。皆因他受火龙真人仙传,只一年便迥异凡夫身体,且莫说这等园墙,就是极高的城墙,他也可飞跳过去,皆易骨丹之力也。到门内放眼一看,但见:一座门楼,数间亭子。高而不峻谓之台,长而不阔谓之榭。

看二人相貌甚是凶恶。两个人入到厅中,彼此各不揖让,穿红的坐在正面。穿黄的坐在左边,小的儿们斟起酒来。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此园在此地,就要算上好的佳境了。“四下里游走了一会,见内中也有些破桌椅床凳之类。走到园子后面,隔墙一望,墙外远远的有三四家人家。后到园子中间,拣了一处小些的亭子坐下,将点心取出,吃了几个。道:”这地方极其幽僻,我何不就在此处等候真人示下,饥时去城中买几个素点心吃用,省得在舍利寺,天天受那秃奴才的眉眼,吃那样炎凉茶饭。“说罢,便坐下行动内功。

至二更左近,猛听得有嘻笑脚步之声。走出亭子外,将身一纵,已到亭子房上。只见七大八小,皆是神头鬼脸之人,有二十余个,手里打着灯笼火把,拿着酒坛、酒壶、碟碗并捧盒等类,一齐到正面厅上,将四五对灯笼悬挂起,吹灭火把,先在东西两张床上铺垫了毡褥,又在厅中间摆了一桌酒席,左边也照样摆放了一桌,每桌安放了一把椅儿。大家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像个等候主人公的样子。又待了一会,只见十几对纱灯走来,照耀如同白昼。为头一个人,穿大红蟒衣,乌皮鞭,头戴束发金冠,两道蓝眉,直插入鬓,面若噀血,刚牙海口,二目大似酒杯。后面一个道家装束,带龙虎扭丝金冠,穿杏黄袍,腰系丝绦,足踏皮靴,面若紫金,眉细鼻掀,头圆口方,两只眼闪闪烁烁,与灯火相似,却是纯黑的,并无一点白处。

今年正月,紫阳真人复来,小畜又跪陈前意,真人笑道:‘你近来行为乖戾,非前可比,我教下难容你。’又言:‘洞内丹房中有一小石匣,你可用心看守,等候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到来,将此匣交与他。他若肯收你,你就与他做徒弟罢了。’”于冰大喜道:“我就是冷于冰,快领我一看。”猿猴领入洞来,见前洞有大院一处,内多异树奇葩,正中大白石堂一座,上镌玉屋洞三字。猿猴又领到后洞,正面也有小石堂一座,摆着石卓石椅,两傍即是丹房,内贮鼎炉盆坛。

约有一顿饭时,猛听得风声大作,与雷鸣牛吼无异,刮的于冰毛骨悚然。风头过处,一朵乌云,离地不过数丈高下,只一条大板凳上,骑着两个妇人。那些眺望的乱嚷道:”来了,来了!“说话间,那板凳冉冉的落在厅子外面,两个妇人俱皆嘻笑入去,伺候的安放椅子不迭。只见一个妇人坐在穿红的傍边,一个与穿黄的并坐。于冰定睛细看,只见穿红的傍边那妇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骨格儿甚是俊雅,虽固笑声不绝,却神气有些疯痴,左边与穿黄的并坐妇人,年纪二十六七岁,眉目也生得端正,态度极其风流,神气间与那妇人无异,大概都是被妖气邪法所迷。只见那穿红的,不住的呵呵大笑,随将那妇人抱在怀中,口对口的吃酒。那穿黄的,也搂抱在一处肉麻。

于冰一见,大为惊慌,却待用珠打去,仙客笑道:“贤弟不必动手,我乃火龙真人弟子桃仙客也。某原是一株桃树,采日精月华千年,颇通人性,蒙真人收在门下,又千余年矣。今奉师命,特来救你。”于冰还有些迟疑,仙客道:“你可记得去年八月在西湖,祖师吩咐你:湖广安仁县有一件事得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怎么你忘怀了么?”于冰听罢,如梦初觉,连忙跪拜。仙客道:“适才贤弟中毒已深,若非祖师金丹送入你腹内,已早无生矣。”于冰听了,方知是火龙真人差仙客来救,又忙跪倒,望空叩谢毕。仙客又将如何挝到山上,并指石假变等情,于冰感谢不尽,即请仙客降妖。仙客道:“天一明时,方好擒拿。此时动手,昏黑之际,则漏网者必多。此山顶极高,又且与安仁县不远,妖怪一动身,我即看见矣。跟到他巢穴中拿他,岂不一网打尽,自必断绝种类,庶不遗害人间。”

于冰又问紫阳真人出处,并火龙真人同来原由。猿不邪道:“二位真人根脚,弟子那里晓得?记得真人同火龙真人来的那一年,在洞中坐了多半日,弟子曾献果食二次。听二位真人话头,大要都是东华帝君门徒,像个师兄师弟光景。”于冰才知书内有“为是东华一脉情”之句,不禁点头道:“你所言甚是。”又问了二真人服色容貌,益知西湖所见,乃真人变相。从此共修玄中妙道。后来于冰游行天下,到处里除妖斩祟,济困扶危,都是在这玉屋洞修炼的根基。

喜得火龙真人预遣弟子桃仙客,在半空中等候动静。今见于冰倒在地下,急将云头一挫,先用左手将于冰挝起,又用右手将一块大石一指,立即变成于冰形像。仙客提了于冰,到一极高山顶落下,忙取出金丹一粒,塞入于冰口内,那丹便滚入于冰喉中,化为精液而下,少刻,腹内倾江倒峡的响动起来。

于冰此时心上有些明白,却不知身在何地,只觉得内急的狠,勉强扒起,蹲在石傍,大小便一齐俱下,始将毒气泻尽,立觉精神起来。低头看视,才知身在山上。将底衣拽起,正拟详着,猛听得背后雷鸣也似的说道:“贤弟此刻好了么?”于冰回头一看,但见:头不冠,乱堆着绿发千缕;足有履,却露出绿腿两条。绿面绿鼻,嘴唇皮微有红意;绿项绿耳,眉目间略带青痕。臂宽似锅,行走时反是骨肥肉瘦;目大如碗,顾盼际只见黑少白多。

道人道:”如何?“那大王大惊道:”这秀才本领不小,他若再来,如何抵挡?不如大家去休。“道人道:”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不如带回洞中,我与大王公用罢。“大王道:”使得使得。“于是各架妖风,往东南行去。

再说众小妖追赶于冰,见于冰跳过假山,一个个扒绕过来,发声喊,将石变的假于冰拴绑住,乱叫道:”大王!拿住了。“二妖听知大喜,疾疾跑来,见于冰已被捆倒在地。穿红的大王道:”我这几天正口中淡到绝顶,可将他带回洞中,待我慢慢的咀嚼。秀才系读书人,他的肉必细润而甘甜。“穿黄的道人道:”这奴才罪通于天,不知用什么东西将我左臂打断,还不知几时才好,我且将他胳膊咬下一只来,报我打断之恨。“说罢走上前,用右手将假于冰胳膊拉起,用口尽力一咬,便大声”呵呀“道:”好硬秀才,将我的门牙都扛吊了。快拿入厅中来,我用重刑罚处他。“众妖七手八脚,将假于冰抬到厅中。那穿红的大王问道:”你到的是个甚么人!为何手有烟火,响如迅雷?“那假于冰瞪目不言。大王大怒,吩咐:”打!“众妖脚手乱下,一个个喊道:”这秀才比铁还硬,将我们的手脚都撞破了。“穿黄的道人道:”这秀才必有那移替换之法,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假的。“那假于冰随声便倒,仍是一块大石头。

于冰深以为然。两人并坐山头,各道修行始未。

今朝捧读神书日,便是他年应诏槎。

于冰看得真切,却说话听不清楚,即忙跳下,走到大厅对面一亭子上,将身一纵,隐身在上面。只听得穿黄的道:”目今八月初旬,月色落的最早,若到十一二日,就着实光亮了,晚间饮酒,又觉得分外高兴些。如今全凭着几支灯烛,未免油气薰入肠胃,大王以为是否?“穿红的道:”我也是这样说,屈指止用六七天,就有长久月光了。“又道:”我们在此饮酒,两个美人还不知怎样想念你我哩。与其吃闷酒,就不如在洞中安逸,到此何干?“又听得穿黄的笑道:”待我来。“说罢,站将起来,手拿了一杯酒,走出厅外,向东南念念有词,将酒望空中洒去,只见一道黑气,飞向东南去了。穿黄的复入厅中坐下,那跟来的人,不住的向东南眺望。

仙客正和于冰谈论,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用手指向于冰道:”妖精去矣,你我安可放过?“说罢,扶住于冰右臂,喝声:”起!“顷望云雾缠身,飘于天际。于冰初登云路,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低头下视,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如水流电逝一般,都从脚下退去。顷刻间,追赶那股黑气到一极大山峰前,峰中间有二丈长、一丈宽一道大裂缝,众妖都钻了入去。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问于冰道:”适在半空中,你怕不怕?“于冰道:”到没什么怕处。只是上面冷的狠,风大的了不得。“仙客道:”若非老弟服了易骨丹,我也不能带你到此。

觉得身上冷,是阳气不足,再修炼十数年,可以不冷矣。“于冰道:”已到巢穴,师兄也该动手。“仙客道:”此刻不过四鼓,夜正昏黑,总不如天明为妙。“两人复行叙谈。

于冰看罢,见街傍有一小饭馆,里面也不见有人吃用,入去坐下,走堂的过来问讯,于冰要了一壶酒,一盘素菜,几个馒首。问道:“适才抬过去这和尚,是甚么原故?”走堂的笑而不言。于冰再四问他,走堂的方说道:“路东斜对过儿那家,姓谢,外号叫谢二混,手里狠弄下几个钱。他止生一个闺女,也十八九岁了,从三四年前就招上个邪物。起出不过是梦寐相交,明去夜来;这二年,竟白天里也有在他家时候。只是止听得妖物说话,却不见他的形像。前后请过几次法师,也降服不下。这和尚是我们本地三官庙中,会奉持金刚刚咒的,人说他念起咒来,轮杆皆转。二混久要请他,只为谢礼讲不停妥,耽延到如今。昨晚才议定,约他在家等候邪魔。方才抬去那个形象,想是吃了大亏,性命还不知怎么。”说罢又笑了。于冰吃完酒饭,算还了钱,就烦走堂的去说,要与他家除邪,并不要一分谢礼。走堂的大笑:“相公不看那和尚的样子么?即或有本领,像谢二混那样人,也不可家中无此等事,相公不必管他。”竟入厨下去了。

仙客照前话说了一遍,星君道:“法师请退远些,待吾歼除。”仙客又用手扶住于冰,驾云起在山顶,往下观望。只见星君用剑向山裂缝中一指,剑上出了一股青烟,青烟内滚出十数个火球,俱钻入大裂缝中,那些火蛇、火鸦,亦相继而入。俄顷,风烟搅扰,只见一大蛇,身长数丈,头生红,血口刚牙,满身尽是金甲,冒烟突火而出,驾风头欲从空逃走。仙客看得明白,指向于冰道:“贤弟快放雷火珠。”于冰急忙将珠掷去,响一声,打在那大蛇腰间,那大蛇落将下去,又复挣命上来。于冰又欲发珠,猛见山峰左边,电光一瞬,半空中飞一霹雳,大振一声,打在大蛇头上,方夭夭折折,落在山峰之下。瞬目间,又见一绝大蜈蚣,约一丈余长,二尺宽阔,头大如轮,绿色莹然,遍身黄光,蜿蜒如飞,见之令人毛骨俱悚。只见几条火龙,和此物缠搅在一处,烧的他四面乱挺,少刻皮肉为灰烬。那些小蛇、小蜈蚣,或长四五丈,或长二三尺,也有死在裂缝内的,也有死在裂缝外的,也有逃出火外,被雷诛的,也有潜藏石下,被神将搜斩的,端的没有跑脱了一个。那妇人不消说,也死在夹缝内。只见满山里烈烟飞腾,云蒸雾涌,腥臭气触鼻。仙客忍受不得这般滋味,将云又起有百余丈高,看众神将搜山。于冰此时才晓得那大蛇就是穿红的大王,大蜈蚣就是穿黄的道人。

搜山毕,众神到仙客前复命。仙客一一退送,将云头向本山一按,去此地约有六十余里,落在一山坡下。仙客道:“我要去回复师命,不敢久停。见贤弟骨格轻松,血肉之躯已去十分之三,固师祖易骨丹神验,亦贤弟到底有仙根人也。我与你虽先后异时,总属同盟哥弟,祖师既以雷火珠授你,吾亦当传云行之法。”随将起落、收停、催按口诀,一一指教。于冰大喜,顿首叩谢。仙客道:“东北上有一永顺县,县外有一崇化里,祖师曾吩咐,贤弟不可不一去。”说罢,向于冰拱手,凌虚而去。

于冰依命,顺着山路缓缓行去,出了山,逢人访问,不想只二十余里,便到崇化里地方,原来是个大镇,约有二三千家。

正在街上走着,忽见一家门内抬出个和尚未,看的人多嬉笑谈论其事,于冰也不介意。须臾,将那和尚从面前抬过去,但见:秃帽已无,惟余秃顶;秃履已失,止见秃足。面如槁木,依稀存呼吸之声;身若僵尸,仿佛胜转侧之力。腰间剑鞘,谁人打开;臂上法衣,若个扯破?侍者空手跟随,不见偷饼偷馍偷卷;沙弥含泪护送,微闻哭师哭傅哭爷。抬送通衢,不解哇吱喇别噶何故;欣逢陌路,莫不是呵哆啰受相行识。

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做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数十株老树横枝,三五间雕窗映日。疏檐篱院,鱼吹池面之波;曲舍回郎,蝶嗅花心之蕊。左一转,右一转,藏春阁委宛留春;前几层,后几层,待月轩迤伫月。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庚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莫认做人间阆苑。

于冰到觉得没意思起来,出了饭铺,正欲学毛遂自荐,忽见那抬和尚的门内,吹出一股风来,飞土扬沙,从于冰迎面过街南去了。于冰觉得怪异,急忙赶出崇化里,见那股风去有三四百步远,仍是沙土弥漫。随手用雷火珠打去,金光到处,将那妖打倒,现为一只苍白老猿,高五尺上下。又见他急忙扒起,驾风雾起在空中。于冰笑道:“今日初学会的武艺,不可不藉此试演试演,就无人扶掖,也怕不了许多。”于是口诵仙诀,觉云雾顿生,飘人天际,又复试催云法,掣电般赶来。从北至南,过了十数个山峰,见那怪落在一洞口。替身入去,正欲关门,于冰已到,将木剑一晃,大喝道:“妖怪那里走!”那猴子知道后洞无出路,只得跪倒,叩恳饶命。于冰道:“淫污谢姓之女,就是你么?”那猴道:“小畜焉敢胡为。只因谢女原是猴属,谢女不寿,为异类殒命两次。小畜修炼已千余年,此女前后已转四世,小畜皆随地访查,配合夫妇。不意他于数年前又为虎伤,前岁始访知他转生人身,与谢二混为女,因此旧缘不断,时去时来,敢求法师原谅。“说罢,叩头不已。

于冰道:”这洞内还有多少怪物?“猿猴道:”此洞系紫阳真人炼丹之所。真人驾住在福建玉峰山,四百年前,见真人在此洞内,小畜跪求渡脱,真人大笑道:‘你尘心不断,且又与我无缘。既入此洞,我即将此洞交你收管,你可不时扫除荆棘,勿招异类,将来再看何如。’又过百余年,真人同火龙真人复来此洞,坐谈竟日,小畜又跪求二真人渡脱,二真人皆大笑。

于冰道:”可惜良人家两个女子,被他用妖术抱来。待我且下去鬼混一番,扫除他们的高兴。“说罢,从后檐跳下。将走到厅门外,先咳嗽了一声,众妖齐向外看,于冰已入厅来,那些小的儿们乱喊道:”有生人来了!“于冰向上举手道:”二位请了,少会之至。“只见那大王和道士毫不畏惧,大声问道:”秀才何来?“于冰道:”我是游方到此,无地宿歇,误入园中,见二位吃酒甚乐,因此入来谈谈。“穿红的笑道:”你这光景,羡慕我们。自然是个有滋味的人了。且与他个坐儿,教他坐了。“左右在下面放了椅子,于冰坐下问道:”二位何姓何名?“穿黄的道:”我们也没什么名姓,秀才不必多问。到要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于冰道:”我叫冷于冰,是北直隶人。“穿红的向穿黄的道:”他既然到此,也算有缘。“吩咐左右,赏他一杯酒吃。”于冰道:“我不会吃酒。”穿红的道:“你可要吃肉么?”于冰道:“不会吃肉。”穿红的道:“你会什么?”于冰道:“会降妖。”穿黄的冷笑道:“听么!好意赏他酒吃,他到说法念条起来,秀才们真是不中抬举。”穿红的道:“你会降什么妖?”于冰道:“妖无穷尽,一体皆降。”穿黄的的大怒道:“这奴才放肆!譬如我是个妖怪,你有何法降我?”于冰道:“我有雷珠降你。”说着用手掷去,大震了一声,烟火到处,将穿黄的道人左臂打折,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尚未跌倒,到把个妇人被烟火烧死,倒在地下。于冰急将珠收回,正欲再发,不意被穿红的将口一张,喷出一股红气来,贯入于冰口中,于冰便眼昏头眩起来,说声:“不妥。”翻身便跑,又被众小妖拉扯祝于冰用力打开。记得园子东边一带都是假山,跑至山前,跳了过去,一阵昏迷,摔倒在假山背后。

直至日光出时,仙客站起,用右手掐剑诀书符一道:”召来雷部邓、辛、陶、张四天君,跟随着许多天丁力士,听候指使。仙客道:“此山名何山?”众天君道:“此山名龙山。”仙客用手指道:“这大裂缝中,有妖物毒害生民,种类亦极多,贫道理应替天行诛。仰藉四圣威力,率天丁围绕此峰,不可放一妖物逃走。”四神遵命,分布在四面等候。仙客又向正南离地上书符念咒,大声喝道:“火部司率众速降!”须臾,火德星君带领着无数的龙马蛇鸦、炎幡、火箭、火车之类,听候法旨。

藉此济人兼利物,慎藏休做等闲经。

下写开匣符咒。于冰将匣捧至石堂桌上,大拜了四拜,依真人符咒作用,石匣自开。内有一寸多厚、六寸长书一本,通是朱书蝇头小字,名为《宝箓天章》,篇篇俱是符咒,下详注用法。于冰看毕,归放匣内,坐在正面石床上。猿猴跪禀道:“紫阳真人已许小畜做法师门徒。今法师到此,即系天缘,恳求收录。”说罢,叩头不已。于冰道:“真人既有法旨,我即收你为徒。此洞清洁幽秀,堪可炼习神书。我从今不吃烟火食水了,每天要你献果物一次,供我日用;更要遵吾法度,速斩淫根,永归正道。一二年后,我授你养神御气口诀,总不名登仙录,亦可以永保身躯,免失足于意外。”猿猴一一恭听,拜了于冰四大拜。于冷与他起一名,叫猿不邪,亦以谢女事为鉴戒意也。此后通以师徒弟子相呼。

诛尽群魔又遇魔,魔来魔去机缘多。

猿猴于西丹房内取出石匣,双手奉献。于冰见四面无一点缝隙,正欲讯问,猿猴从石炉内取出一封书来,上写“紫阳封寄冷于冰收拆。”于冰打开一看,上写道:神书遥寄冷于冰,为是东华一脉情。

正文 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璧被擒山神庙

<span>词曰:

欲救胞兄出彀,请得绿林相候。打开牢狱凭诸友,团聚玉峰山口。

官军奋勇同争斗,擒寇首。一番快事化乌有,深悔当时迟走。

前回言冷于冰在玉屋沿修炼,这话不表。且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又隔了三年有余,思念他胞兄国玺,潜身到陕西宁夏探望。谁想他哥哥又出外干旧生活去了,止见了他嫂子陈氏,备细道别后原由,并说安家在山西代州范村居住,侄子儿子各定了婚姻,到十五岁时,一同娶亲。陈氏听了,方大放怀抱。城璧也不敢出门,住了五六天,于昏夜出城,复回范村度清闲日月,又经历了七个年头。

那年六月初间,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喜得他儿子侄儿,各早完了姻事,俱皆生了儿女,欲见他哥哥说知,着他放心欢喜。因此安顿了家事,骑了一匹马,带随身行李,刚到了平阳府地界,见一座饭馆,便下马打午尖。只见饭馆内跑出个人来,把城璧双手一抱。城璧看见,大吃一惊。那人道:“二哥,这十来年在那里,怎么连面也不见?问令兄,他愁苦的了不得,也说不知去向,真令我们想杀。”想来此人姓梁名孚,绰号叫千里驹,他也是连城璧弟兄们的党羽,因他一昼夜能走三百余里,故有此名。城璧只得周旋慰问,心中却大是不快,深恨怎么便遇着他,只得假说道:“年来在京中,被一事弄坏,充发在山海关,今年方得脱身。”千里驹道:“今往那里去?”城璧道:“要在这左近寻一朋友。”千里驹道:“难道不看望令兄去么?”城璧道:“我也打算要去,只是心上还未定。”千里驹道:“此处非讲话之所,馆内有一小院子,倒也僻静,你我同去何如?”城璧只得应道:“好。”两人到小院内坐下。千里驹着走堂的取上好酒菜来。城璧问道:“老弟到这平阳地方有何事?可曾见家兄么?”千里驹道:”你我吃了饭说,我饥的狠。“说罢,又大声喊叫走堂的,快将上好酒菜拿来,不拘数目,只要好吃。走堂的连声答应,顷刻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两人各用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一会儿即吃完。走堂的收去盘碗,连忙送上茶来。城璧道:”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千里驹道:”我是寻西安张铁棍、宣川陈崇礼、米脂马武金刚、西凉李启元,这几个人,只有陈崇礼未曾寻着。“城璧笑道:”老弟手素,何不去寻家兄,跑这许多远怎么。“千里驹道:”令兄么?“说着,又笑了笑。城璧道:”家兄怎么?“千里驹道:”他如今还得寻人哩。“城璧惊问道:”他如今寻人怎么?“千里驹道:”令兄有事了。“城璧大惊道:”老弟快说快说。“那里还坐的祝千里驹道:”令兄三十年来,总都相交的是些斩头沥血的汉子,二哥也都知道。因此这许多年,屡有风波,都无干连。

去年八月,令兄又相与了两个新朋友,一个叫邓华,一个叫方大鳌,俱是河南人。令兄爱他二人武艺好,就收在伙内,同他做了几件事。今年二月,在山东泰安州,明火了关外当铺,四月间即被拿获。同事的吴九瞎、胡邦彦,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夹棍,并无攀拉一人。惟有他两个是一对软货,只一夹棍,将历来同事诸人都尽行说出,且说令兄是窝主,为群盗首领。泰安州密禀各上宪,山东巡抚移文陕西巡抚,委了两个武官,知会了地方文武,带领官兵,将令兄拿住,解送山东。令嫂本日即自缢身死。山东巡抚又发交泰安州研讯,前后夹了七八夹棍,并未攀出一人,案案皆自己独认。刻下是韩八铁头、王振武二人为首,已约会下三十多个朋友,都潜伏在泰山内。又着我同胡小五、刘家骥,分路去河南、山西、陕西等省,请旧日朋友。

约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狱。我所以才到这山西地方。“城璧听了,只吓的惊魂千里,雨汗通流,将桌子一拍道:”我原就知有今日!“又问道:”老弟到山西,可寻着他们一个没有?“千里驹道:”怎么没有?那张铁棍和马武金刚甚是义气,一闻此信,就招聚了七八个朋友,星夜先往山东去了。只有陈崇礼在和顺地方,我去访他,他又不在,我恐误事,只得回来。又闻得山东巡抚题请即行正法,未知这话真假。“城璧道:”为家兄事,多累老弟跋涉。此事迟不得了,我们可速走泰安,共商救法。“说罢,千里驹算还饭帐,两人星夜奔山东来。

跑了数日,即到泰安山中,寻到杜家溪玉女峰下,原来众人在一大石堂内停留。城璧逢人叩头,哭谢不已。为首的韩八铁头道:”二哥,你与我们同事少,令兄大哥和我们是生死弟兄,你就不来,我们也要舍命救他。就是众弟兄,若无肝胆,也断断不来在这石堂内住着,何用你逢人叩谢。“马武金刚道:”连二弟不必悲伤,流那无益的眼泪,若是救不出令兄,大家同死在一处最妙。你来的不迟不早,正是个时候,我们已定在七月初一日到泰安行事,今屈指只有七日了。刘家骥去约陕西朋友,至今未,刻下河南、山东、山西诸友俱到,可将救连大哥的法子,此刻就请韩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罢,省得临期打算。

“李启无道:”还有邓华、方大鳌二人,那个背负他?“铁头大笑:”那样没骨头的东西,我们一入监,就先将他斫了祭刀。

背负他出来,还教他各案攀人么?“众人齐声道:”韩大哥说的是。“铁头又道:”连二弟、马大哥,马上步下都了得,可率领十个弟兄,开路劫牢,以锣鸣号,一齐杀入州衙。我领十个弟兄,同王振武贤弟断后。李启元领四个弟兄,于前后左右保护连大哥三人。张铁棍领众弟兄,在泰安北门外接应。刘寅、冯大刀率领四个弟兄,听第二次锣声响起,即杀守门军士,开放北门。到动手时,各背插白布小旗一面,以便识认。“又向赵胜、钱刚道:”二位去时,可各带锣一面,看我们大众俱到州衙,便敲锣催众同入劫牢,得手后,再敲锣约众同走,共出北门。“又向千里驹道:”老弟即于明日去泰安,打听城中动静,我们好做准备。“分派毕,便罗烈酒肉,与城璧、千里驹接风。

到二十八日,千里驹回来,言城中和素日一样。本日午后,铁头着众人各改换服色,暗兵器,妆扮士农工商乞丐等类,分先后入城。到初一日四更时分,齐集州街。先是王振武见同伙俱到,口内打了声唿哨,赵胜、钱刚两人便敲起锣来,众人有跳墙入去的,有从马号入去的,有撞开角门入去的。泰安监中有这等重犯,非无更夫夜役丁壮巡查,要知这些人都是要命的,强盗是个个不要命的,被连城璧和马武金刚,只打翻了两三个,便都四下藏躲去了。众人发声喊,触开监门。点起了亮子,先将三人刑具打落,千里驹背负了连国玺,钱刚背负吴九瞎,赵胜背负了胡邦彦,韩八铁头杀了邓华、方大鳌,发声喊;出了州监。那些狱卒、牢头,见将大盗劫去,大家到放了心。知州在内署,听得外面有喊杀之声,情知有变,吩咐快守护宅门并各处便路。众贼走后,听得外面无一点声息,然后才也偷开宅门,放人出去查问,随遣人知会城中武官。

再说韩八铁头等出了州监,齐奔北门。赵胜、钱刚一边背负人走,一边又连连敲起锣来。刘寅、冯大刀听得二次锣声响,知道大众得手,急率四贼斫开城门闩锁,却好不见一个人来。

大众出了城门,张铁棍等接应上山。到五更,本城大小文武会在一处,知州和守备商量了好半晌,到天明然后点集兵盯捕役追赶。众贼已走了二十余里,团聚在一山坡下暂歇。连城璧抱住国玺大哭,国玺叩谢大众。李启元道:”此地非久停之所,倘有追兵,又费身力,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王振武道:”泰安那些军弁,各顾身家,量非我等对手。若不与他个利害,他必步步跟随,反坏我们的事。可分六个弟兄,背负他三人先行,我与韩大哥、连二哥,率同众兄弟等候官军。“众人道:”此话甚是。“千里驹等仍背负了连国玺三人,先行走去。

至早饭后,泰安守备同吏目,千、把总,领兵丁捕役约五百余人赶来,见众贼都在山坡上坐着,众兵役皆心惊。守备不敢向前,喝令众兵役同千、把杀去。众兵役彼此相顾,守血厉声催逼。中有一二十个胆大,奋勇向前跑去,见众人都不相随,又复站祝众贼看了大笑。守备又喝令放箭,只射出两三枝去,连城璧等早到,刀棍乱下,放翻了二三十人。众官兵没命的飞跑,守备和吏目预先打马奔回。众贼喊声如雷,齐一追赶,赶了数里,又伤了好些人,方各回旧路,齐奔玉女峰来。知州等至午间,方知兵败,恐上司见罪,与守备相商,捏报:本月初一日四鼓,有大寇四五百人,越城入州监,劫去大盗连国玺、胡邦彦、吴九瞎等五人。监中余犯,俱未走脱。守备同千、把、知州、吏目等,各率兵丁捕役巷战,带伤者甚多。贼众出城,且战且走。赶至泰山坡下,杀大盗邓华,夺回方大鳌,即在军前斩首。缘彼时山上又出接应群贼,致令军役殒命者二十余人。

千里驹等将连国玺三人仍放在岭上。韩八铁头乱嚷道:”坏了,坏了!“不住的用眼看连国玺。国玺已明其意,反哈哈大笑起来,将城璧叫至面前,说道:”我死分所应该,你又来做甚么?我从十八九岁,即夺人财,伤人命,我若得个好死,天道安在?刻下官军势重,断难瓦全。你若有命杀出,可速归范村,搬取家小,另寻一幽僻去处居住,免人物色。若死于此地,亦付之无可如何。“说着,用手向西南指道:”官军都上岭了。“城璧回头一看,国玺已自刎在一旁,喉下血喷如注。城璧抚尸大痛,众人无不叹悼,亦有放声大哭者。胡邦彦用手把吴九瞎一推道:”你看见么?连大哥死的好,不可因你我这两块臭肉,做众兄弟之累。“说着,也向项下一刀。吴九瞎大叫道:”你两个慢些去,等我着。“一刀也抹在一边。韩八铁头喊叫道:”我等不能出彀,实为保护连大哥,不敢奋勇上前。今他三人俱死,我们可各寻生路。“又向城璧道:”哭亦何益?你们再跟我从岭后杀下去。“说罢,一手提刀,一手拿了一块毡子挡箭,众人亦各取被褥遮护,蜂拥而下。连城璧痛惜他哥哥惨死,愤无可泄,提两条铁锏,首先冲杀下岭,止左臂上中了一箭,急忙拔去,吼一声,杀入官军队中,所到皆纷纷倒退。韩八铁头等后面跟随。岭前官军,见众贼从西北下去,又听得岭后喊杀连天,一个个都从东南上岭,往下杀来,俱到岭下,将众贼围裹在中间。参将站在岭头上,用旗指挥着众军用力。战了有一个时辰,众贼虽勇,却止是三四十人,除箭射倒外,此刻又伤了八九个,兼之酒后,未免夺力。况此番官兵,皆沂州总兵久炼之卒,非泰安军兵可比,连本州捕役丁壮,不下一千七八百人,止存有二十余贼,如何对敌。杀出重围,架山逃走的,只有王振武、连城璧、韩八铁头三人。其余杀死生擒,俱未脱网。

且说韩八铁头等杀败官兵,齐奔玉女峰那条道路。起初未劫牢之前,还是藏头曳尾,今既杀败官兵,各胆大起来。做强盗的人,有什么正经,一路逢着山庄野市,不论银钱、骡马、猪羊、鸡鸭等类,遇着便抢,不与他便杀。直到玉女峰下,团聚着大饮大嚼,笑说劫牢并文武官话。李启元、韩八铁头和连城璧三人,屡言怕官军追寻,宜速走远地为是。众贼听了,反笑其懦弱。直混闹到第三日,方才离了玉女峰,连国玺等三人各骑了骡马,扶掖而行,到难走处,仍是千里驹等背负,要沿山寻个极险峻地方,招聚天下同类,做些事业。至七月初六日,沂州官军同泰安营弁,于路跟寻了来,见群贼这日在一岭头上,几株大树阴下,高歌畅饮。官军报知参将等官,传齐军士,分一半攀藤附葛,远远的绕至岭后,听候号令。

众贼起先也有看见树林密处,影影绰绰有人行走,只因闹酒,便认为樵采之人,不以为意,到后来醉眼模糊,越发不暇理论。正在高呼欢笑间,猛听得岭后一声大炮,一听得,岭前也是一声大炮,被这两声炮,震的群贼各惊慌起来,一齐站起,四下观望,方看见岭前岭后,高高下下,尽是官兵,已一步步围绕着向岭上走来。王振武道:”我看官军不下二千来人,若分四面冲杀,诚恐寡不敌众,不如大家一涌下去,杀他四五十个,官兵可不战而退。只是这连大哥三人不能行走,该如何处?

就是连二弟听了,他也好放心。“李启元道:”马大哥说的极是,就请二位发令,我们遵行。“韩八铁头让王振武,振武道:”韩大哥也是这样不爽快,分派了就是,各人也好留心。“铁头向众人拱手道:”我就乱来了。“众人齐应道:”听候指挥。“铁头道:”连大哥、胡邦彦、吴九瞎、他三人腿俱夹折,不能行动。今烦千里驹、钱刚、赵胜三位兄弟,见监门打开时,可背负他三人出监。“王振武道:”这三位年少善走,去得去得。

“张铁棍道:”仍着千里驹三人,背负他三人在中间,也着他拿上兵器,两腿虽不能动,两手还是作家,我们再周围保护,若得走脱,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众人道:”说的是。“韩八铁头道:”迟不得了,岭后兵还少些,都快快随我来。“众贼一齐发喊,刚跑到半岭,官军箭如骤雨,早射倒马武金刚和李启元等三四个,众贼又复跑回。

王振武等扒了四个山头,见无追兵,向城璧道:”我等从龙潭虎穴逃得性命,若再被擒获,何以见天下朋友。依我愚见,三人各自分路,走脱了的便是造化。“铁头道:”这断使不得。

我料官军安肯轻放,定必在满山找寻,设或相遇,其势愈孤,不如死在一处为是。“又用手指道:”你看对山并无樵径,此人迹不到之处,我三人且奔那里,再做策夺。“于是穿林拨草,又走了二十余里。城璧道:”官军断无人到此。日已衔山,须寻一妥地过夜,庶免饱虎豹之腹。“王振武笑道:”便有狮子来,我们那一个还打不退他?“铁头道:”那东南上有个小屋儿,那边便可过宿。“三人走至屋前,原来是一间山神庙,大敞着也没个门儿。三人坐在里面,各肚中饥饿起来,乱了一会,也就罢了。战乏了的人,又扒了许多山路,放倒头便睡。到起更后,梦魂中一声喊起,各睁眼看时,已被众军用挠钩搭住,拉出庙来捆绑了。三人面面相窥,各没得说,一路解至州衙,到死囚牢内,见冯大刀、李启元、张铁棍、千里驹、马武金刚五人。城璧道:”为家兄一人,累及四五十弟兄性命,真是罪过。“马武金笑道:”休如此说,任凭他碎尸万段罢了。只是你三个,既已杀出重围,如何又被拿住?“王振武笑道:”皆因我们在山神庙中睡熟,误遭毒手。“不言众贼叙谈。再说知州,连夜寺待参将等酒席,并犒劳众军,天明打发回镇。又与守备相商,各申文报捷于上宪。第二日,将头等提出监来,百般拷掠,教招供各党羽巢穴。并叛逆情状,以实前言。八人忍痛,各无一言,夹打到极处,反骂起来。知州审了三四次,各无一句口供。只得定禀请示,巡抚火牌下来,着泰安文武官,多带军役,押解各犯赴省亲审。知州同守备亲自解送。巡抚审了一次,见铁头等语言刚硬,心中大怒,要照叛逆例,不分首从定拟。他内里有个管总的幕客,再三开解,将韩八铁头、连城璧定拟为首,请旨立决,王掁武、马武金刚为从,立绞;冯大刀、张铁棍、李启元、千里驹四人,各充配远恶州郡。仍发回泰安听候。正是:一饭闻惊信,拚生入彀中。

遭擒拟斩后,无计出樊笼。

正文 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虐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

<span>词曰:

官军解役人多少,邂逅相逢好。聊施道术救英雄,一任鬼神猜拟道途中。

邀他古寺话离别,哭诉无休歇。问君还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只见那知州在轿内坐着,不住的摇头晃脑,弄眼提眉。于冰心里想道:“看他这轻浮样子,也不像个民之父母。”知州到了面前,几个兵丁指着于冰说道:“就是这秀才作怪。”那知州先将于冰上下一看,口里拿捏着京腔问道:“你是个什么人儿?

“于冰道:”尚未自然。“火龙道:”气无升降,息定谓之真铅;念无生灭,神凝谓之真汞。息有一毫之不定,形非我有,散而归阴,非真铅也;念有一毫之不澄,神不纯阳,散入鬼趣,非真汞也。汝其勉之。“于冰唯唯。紫阳向于冰道:”修仙之道,宜速斩三尸。三尸不斩,终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地仙可望,天仙不可得矣。故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仙。当于静处炼气,闹处炼神。“于冰唯唯。火龙道:”你出家能有几日,前后得许多异类。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轻遇者。皆因汝立志真诚,纯一不已,乃能得此。我与你师伯去后,你即随便下山,周行天下,广积阴德。若能渡脱四方有缘之客,同归仙界,更是莫大功行。法术二字,当于万不得已时用之,断断不可频试,与世人较论高深。你须诚敬如一,始终弗懈方好。我于你有厚望焉。“说罢,二仙齐起。

于冰回身,与城璧对面坐下。城璧先与于冰磕了几个头,放声大哭道:“弟今日莫非已死,与大哥幽冥相会么?”于冰道:“青天白日,何为幽冥?”城璧却要诉说原由,于冰道:“贤弟事我已尽知,无庸细说。”城璧道:“一别十年,大哥即具如此神通,非成得真仙,焉能诸事预知?”于冰将别后事亦略言大概。城璧道:“天眷劳人,也不枉大哥抛妻弃子一番。”说罢,又叩头不已。于冰道:“贤弟不必如此,有话只管相商。”城璧道:“弟同事之王振武、韩铁头等七人,俱系因救家兄,陷于罗网。今弟脱离虎口,怎忍使众友遭殃。仰恳大哥大发天地慈悲,也救渡救渡罢。”于冰大笑道:“贤弟,休怪我语言干犯你,你听我说。韩铁头等,自少壮以至老大,劫人财,伤人命,破人家,心同叛逆,目无王法。我遇此辈,正该替天行道,为国家除害,个个斩绝才是。怎么你反教我救起他们来?

于冰又道:“贤弟如今还是回范村,或别有去向,都交在愚兄身上。”城璧长叹道:“弟系已死再生之人,今蒙大哥救援,又可多活几日。此后身家,均付之行云流水,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不加摈斥,弟得朝夕伺候左右,便是我终身道路,终身结局。设有差委,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说罢,叩头有声,泪随言下。于冰道:“出家二字,谈何容易!若像世俗僧道出家,不耕不织,假藉神佛度日,受十方之供献,取自来之银钱,则人人皆可出家矣。依愚兄看来,贤弟还该回范村,养育妻子,教训二侄成人。总文武衙门遍行缉捕,也未必便寻到那个地方。”城璧道:“大哥意见,我已明白了,不是为我出身贼盗,便是为我心意不坚。”于冰道:“我若因贼盗二字鄙薄你,还救你怎么?到是怕贤弟心意不坚是实。今贤弟即愿出家,不但大酒大肉一点咀嚼不得,就是草根树皮,还有缺乏时候。”城璧道:“弟作恶多端,只愿今生今世得保首领,不但酒肉,即吃茶水,亦觉过分,尚敢纵饮畅啖,自薄衣禄?若怕我心意不坚,请往日后看,方信愚弟为人。”于冰道:“据贤弟话,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城璧道:“宁死绝域,誓不回乡。”于冰道:“这也随你。我十年来,仗火龙真人易骨一丹,方敢在湖广衡山玉屋洞修炼。此山居五岳之一,风极猛烈,你血肉身躯,不但冬月,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样风寒。贤弟可有知心知己的朋友、亲戚,且且潜藏一二年,日日蔬食淡菜,先换一换油腻肠胃,我好传你修养功夫。”城璧道:“此番大闹泰安,定必画影图形,严拿我辈。知心知己的人,除非在强盗家,我既已出家,安可再与此类交接。只有一个人,是我母舅金荣之子,名叫金不换。他住在直隶广平府鸡泽县赵家堡上,我与他是至亲,或者可以安身。”于冰道:“他做人何如?”城璧道:“他当日原是宁夏人,自家母过门后,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强盗,惟恐干连了他,于嘉靖十七年搬移在鸡泽县。我记得嘉靖二十一年,我哥哥曾差人与母舅寄银四百两。我母舅家最贫穷,彼时将原银发回不收。后听得我母舅夫妻相继病故,我哥哥又差人寄银三百两,帮表弟金不换办理丧事。不意他也不受,将原银付回。闻他近年在赵家堡,与一财主家开设当铺,只除非投奔他。但从未见面,还不知他收留不收留。”于冰道:“他为什么叫这样个名字?”城璧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少时常听我亡母说,我母舅一贫如洗,生下我表弟时,同巷内有个邻居。颇可以过得日月,只是年老无儿。曾出十两银子,要买我表弟去做后嗣。我母舅说不但十两银子,便是十两金子也不肯。谁想那令居甚是爱我表弟,将家中私囊竟倒换了十两金子,仍要买我表弟,我母舅只是不肯。因此叫做金不换。”于冰听了笑道:“我与你同去走遭,他若不收,再做裁处。”城璧道:“弟浑身无一块好肉,兼之两腿夹伤,如何去得?”于冰道:“容易之至。”说着站起,将袍子脱下来向地下一铺,又取出白银五两,放在袍下,口中念念有辞,喝声:“到!”没有半个时辰,见袍子高起,用手揭起一看,银子没了,却有水一盆、帽一顶、大小衬衣二件、布袍一件、裤一条、鞋袜各一双,外又有梳篦二件,素点心四十个,俱在地下。城璧深以为奇。于冰着城璧将浑身破衣尽去,用手向盆内拘水,含在口中,在城璧周身上下喷噀,水到处其伤立愈,与好肉一般。城璧觉得通体松快,如释泰山,随即站起,和素日一样。急穿戴了衣服鞋袜,扒倒又与于冰叩头,于冰亦连忙跪扶,又着他藉盆中水梳洗了回头,两人复对坐。

就是我今日救你,也是藐法欺公,背反朝廷的事。皆因你身在盗中,即能改过回头,于数年前避居范村。这番劫牢反狱,是迫于救兄,并非你又蹈前辙,情有可原,故相救也。”城璧听了,一句没得回答。

于冰与猿不邪跪送洞外,直待云行天际,于看不见进,方才起来,入洞坐下,细想道:”祖师教我周行天下,广积阴功,我该从那个地方周行起?”猛想起当年到山西,遇一连城璧,虽系侠客,却存心光明磊落,我爱其人,承他情,送我衣服盘费,心意极其诚切。屈指整十个年头,我在这玉屋洞修炼,家间妻子未尝不思及,然随起随灭,毫无萦结,惟于他到不能释然。我如今要遵师命下山,却心无定向,何不先到范村一行。

但他这十数年,生死迁移,均未敢定。自柳家社收伏二鬼,从未一用,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他若在家,便去与他一会,就近游注重山西五台,完我昔年志愿,再周行天下未晚。

于冰心内道:”此必吾师火龙真人。“少顷,二仙到了洞门。于冰道:”不知二祖师驾临,未获泥首远接,祈恕愚昧。“见白面者道:”汝弟子骨气,已有五分,何入道之速也?“赤面者道:”眼前似好,不知将来何如?“二仙相让入洞,于冰后随。二仙分左右坐下,于冰正欲叩拜,只见赤面者道:”此汝师伯紫阳真人也,与我同为东华帝君门人。“于冰两叩拜,紫阳亦起立,火龙又令再拜谢赐书之恩。于冰又拜,真人道:”儿童嬉戏之物,何以谢为?“于冰拜罢,又拜了火龙真人四拜,火龙命起立一旁。随即猿不邪也来叩拜,火龙向于冰道:”你毫末道行,即收异类门徒,殊属轻率。“紫阳道:”你当日收桃仙客,岂尽得道之时耶?渊源一脉,正是师作弟述。“火龙大笑。又顾于冰道:”年来铅汞调和否?

于铁罩周围用火炙之,鸡鸭热极口渴,互相争饮,死后五味由腹内透出,内外两熟,其肉香美,倍于寻常做法。试看两人并伊子孙受报,比鸡鸭受难何如?总之鸡鸭猪羊等类,一出胎卵,便是人应食之物,须知他的罪止是一刀,若必使他疼痛百回,迟之又久而死,总爽口一时,亦不过化大粪,一堆而已。损己之寿,薄子孙之福。杀害既多,必撄鬼神之怒,祸端不期而至矣。”城璧听了,通身汗下,道:“弟做强盗,跟随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人多少。他今自刎,尸骸暴露。弟五刑俱受,苟且得生,而韩铁头等因弟露网,又必百般拷掠,向他们追问救弟之人,皆现报也。弟今后也不敢望多活年月,只凭此一点悔罪之心,或可少减一二,也罢了。”于冰点头道:“只要你时从此心,自有好报于你。此地去鸡泽县千里还多,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随令城璧将鞋脱下,于两腿各画符一道,笑说道:“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不过两天,可到鸡泽矣。”说毕,两人齐出庙来,向直隶大路行去。天上是:玉洞遵师命,云行至泰安。

那袍下几两银子,可是点石成金变化出来的么?”于冰道:“银子是我十年前未用尽之物,有何变化?因不肯白取人衣物,送去作价耳。你说点石成金,大是难事,必须内外丹成,方能有济,究亦损德误人。昔云房初渡吕纯阳时,授以点石成金之术,止用炉中炼黄土一撮,便可点石为金,千百万两,皆能立致,正道家所言’家有四两土,敢与君王赌‘之说了。纯阳曰:’此石既可成金矣,未知将来还原否?‘云房曰:’五百年后还原。‘纯阳曰:’审如是,岂不害五百年以后之人!’云房大喜曰:‘我未思及于此。只此一念,已足百千万件功行,汝不久即晋职大罗金仙矣。’大抵神仙点者,五百年后还原;术士点者,二三年后还原。烧炼之人,以药物配合铅汞,九转成金才,不过藉少增多耳,日积月累亦可敷用,究系深费苦功之事。还有一种做假银人,或百日还原,或五月还原,欺人利己,破露必为王法重治,不破露必受天诛。还有以五十两做一百两,以三十两做一百两者,其人总得富一时,将来必遭奇祸,子孙不出三世,定必灭亡,此做银人之报。若知情心羡,倩其代做使用者,罪亦如之。世间还有一种残忍刻毒、含利表心的人,就如骡、马、驴年老,其齿必平。而必苦加锻烙,使有齿可验,愚弄买主。或将羊活剥皮,取其毛色生动,多货银钱。此等人本世不遭雷击,来世必不能脱此报,其罪更重于用假银辈。奈世人只为这几个钱,便忍心害物,至于如此。彼何不回头设想:假如来生亦转骡马驴羊等类,被人也是这般苦难,到底还是自身疼痛,是钱疼痛也?唐时来俊卧,周兴,每食鸡鸭,用大铁罩扣鸡鸭于内,中置一水盆,盆中人各样作料,即五味等物。

城璧将点心吃完,问于冰道:“适才诸物,定是搬运法了。

众兵见此光景,分头去了守备、知州,知州从后面赶来看视。于冰见轿内坐着个官儿,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跟着许多牢牢衙役。但见:头戴乌纱帽,脚踏粉底皂。袍绣白鹇飞,带露金花造。须长略似胡,面麻微带俏。斜插两眉黑,突兀双睛暴。书吏捧拜匣,长随跟着轿。撑起三檐伞,摆开红黑帽。敲起步兵锣,喝动长声道。铁绳夜役拿,坐褥门子抱。有钱便生欢,无钱即发燥。官场称为太老爷,百姓只叫活强盗。

今拚命救兄,也还是义不容辞的事,并非去做强盗可比。我若不救,城璧休矣。”于是将猿不邪叫至面前,吩咐道:“我此刻即下山,或三五年、十数年回,我也不能自定。洞内有紫阳真人《宝箓天章》一书,非同儿戏,吾虽用符咒封锁在丹房,诚恐山精野怪,或明夺暗取,你无力对敌。今授你吸风吹火之法,妖魔逢之,立成灰烬。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炼,久暂皆可随心应用。再授你指挥定身法,并借物替身法。你有此三法,保身降魔有余,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场,以酬你十年采办食物,昼夜勤劳。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间,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猿不邪大喜道:“弟子承师尊天恩收录,不以畜类鄙薄,已属过望。今又蒙赏赐仙法,何敢片刻出离洞府,自取灭亡。”于冰一一传授口决,并以手书符指法,不邪顿首拜受。于冰又道:“嗣后若差二鬼回洞,你切莫视为怪物,擅用神火,他们经当不起。”不邪道:“弟子从未与二鬼识面,须一见方好。”于冰从葫芦内叫出二鬼,二鬼显形,不邪见其形貌凶恶,亦少有畏缩之心。于冰道:“尔等从今识认,日后亦好往来。”说罢,收了二鬼,走出洞来。不邪也学于冰送火龙真人样子,跪送洞外。

金兰情义重,相伴走三韩。

敢在本州治下卖弄邪法。你这混账猴儿,离忽到那个分儿上去了!”于冰听他口音,是个直隶河间府人,便笑向轿内举手道:“老乡亲请了。”那知州大怒,喝令:“锁起来!”众衙役却待上前,于冰用手向轿内一招,那知州便从轿内头朝下跌出,把个纱帽触为两半,头发分披在面上,口中乱嚷:“反了!”又骂众衙役不肯拿人。众役一边搀扶他,一边来拿于冰。于冰向众人唾了一口,个个睁着两眼,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又将书役兵丁周围指了几指,便颠三倒四,皆模卧在官路上。

想罢,将葫芦取出,拔去塞儿,叫道:“超尘、逐电何在?”只见葫芦内起一股黑烟,烟尽处,二鬼站在面前。于冰道:“我自收伏你们以来,十年未尝一用,究不知你们办事何如。今各与你们符箓二道,仗此可白昼往来人世,不畏惧太阳。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查访连城璧生死存亡。我再说与你们,他即改名易姓之张仲彦也。看他在家没有,禀我知道。”二鬼领命,御风而去。至第五日午,二鬼回来禀复道:“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查知连城璧,即张仲彦,问他家中霤井灶诸神,于今岁六月初,去陕西宁夏看望他哥哥连国玺。

于冰将脚一顿,顷间遍身风云,飞腾虚渺,不过半个时辰,早到山东地界。拨云下视,见济南道上有一队人马,约有二三百人。再一细看,隐隐绰绰,似有几辆车儿,在众人中间行走。

于冰走至囚车前问道:“城璧贤弟在么?”城璧在囚车内听得明白,看了多时,早已认得是于冰,连忙应道:“小弟在此。”于冰将他扶下车儿,见他带着手肘脚拌,用袍袖一拂,尽皆脱落在地。韩八铁头等各大喜。于冰见他两腿膀肿,不能步履,用左手轻轻提起,揽在腋下,行动如飞,片刻走了十二三里,到一破庙殿中放下,面朝庙外,将剑诀一煞,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个个陆续扒起,又乱嚷闹起来。

于冰道:“是矣。”将云光落下,缓步迎了上去。少刻,见十数队马兵,腰悬弓矢,一个武官领着开路,从面前过去。又待了一会,有一百六七十步兵,各带兵器,围绕着两辆车儿行走,车儿内有七八个蓬头垢面之人。于冰等他走到切近,高声说道:“将车儿站住,我要说话。”只这一句,两辆车儿和钉定住的一般,车夫将骡马乱打,半步亦不能动移。众兵丁深为怪异,忙问道:“适才可是你这秀才,要和我们说话么?”于冰道:“我要和连城璧说话。”众兵道:“连城璧是动牢反狱、拒敌官军、问斩决的重犯,你与他说话,自然是他的党羽了。”于冰道:“我虽非他的党羽,却和他是最厚的朋友。”众兵大吵道:“不消说了,这一定是他们的军师。”随即就有七八个上来擒拿,于冰用手一指,众兵倒退几步,各跌倒在地,再扒不起来。众兵越发大吵不已,又上来二三十个,也是如此。

小鬼等便去宁夏,问彼处土谷诸神,言三月间,连国玺因盗案事发,被地方官拿送山东泰安州,不知作何归结。小鬼等又到泰安,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后事迹。”遂详详细细,向于冰说了一遍,又道:“连城璧等,巡抚审后仍令解回泰安,前日已从省城起身,今日大要还在路上行走。”于冰将二鬼收入葫芦内,叹息道:“连城璧虽出身强盗,他肯隐居范村,尚不失为改过知机之人,只可惜被他哥哥连累。

三年后,须发绀碧,遍身长出白毛。六年后,尽行脱尽,仍复故形,但觉容颜转少,不过像二十七八岁人。抑且双瞳炯炯,昏黑之际,可鉴百步。历了十个年头,虽无摘星换日、入石穿金的大术,若呼风唤雨、召将拘神,以及移身替代、五行遁法,无不精通。皆《宝箓天章》之力也。猿不邪得于冰御气口诀,修炼的皮毛纯白。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几个异样果子,要孝敬于冰,远远看邮紫阳真人同火龙真人缓步而来,飞忙的跑入洞中,报与于冰。于冰整衣,到洞外跪接。遥见二位仙师,一戴碧莲冠,穿紫霞无缝天衣,鹤顶龟背,木质金形,凤眼疏长,修眉入鬓,长须白面,身高七尺;一戴八宝紫金冠,穿大红入云龙衣,庞眉广颡,绿睛朱顶,隆准方颐,目有三角,面若赤丹,一部大连鬓红须,披拂项下,身高九尺,望之令人生畏。

正文 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span>词曰:

《诗》歌求友,《易》载同人。知己亲谊重,理合恤患难,下榻留宾。

自从分袂后,山岛寄闲身。总修行宁废天伦。探妻子红尘债了,依旧入仙津。

话说冷于冰与连城璧医好刑伤,问明金不换居址,两人出得庙门。城璧腿上有冷于冰画的符箓,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那里用十天半月,只走了三天,便到鸡泽县,向赵家庄逢人寻问金不换,有人说道:“他在堡东五里外,有一赵家涧儿,不过数家人居住,一问便知。”两人又寻至赵家涧,问明住处,先着城璧去相见,道达来意,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好半晌,城璧和一人走来,但见:面皮黑而瘦,身材小而秀。鼻孔掀而露,耳轮大而厚。两眉短而绉,双眼圆而溜,口唇红而肉。牙齿疏而透,手脚轻而骤。气色仁而寿。

不换道:“先生是高人,到我这小人家,连个可坐处也没有,大失敬意。”于冰道:“朴素足见清雅。”少刻,走入一个穿短袄的后生,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不换先让于冰,于冰道:“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劳罢。”说罢,与不换分用。于冰道:“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不换道:“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不换咨嗟叹息,敬服不已。于冰道:“闻老兄开设当铺,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不换道:“我昨年就辞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地,荀延日月。”说着,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与穿短祆的后生说话,复入来陪坐。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两大碗豆腐,一盘子煮鸡蛋,一壶酒,二十几个馒头,一盆子米饭。不换笑向于冰道:“家表兄是至亲,我也不怕他笑话。只得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请将就用些罢。”城璧接说道:“我这位哥哥久绝人间饮食,一路同来,连口水也没见吃过。我近日又吃了长斋。这两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毕饭,于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话,你可向令表弟说过么?”城璧道:“说过了。”金不换道:“弟家贫苦,无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饭还管得起。若说到住之一字,恨不得同住一百年才好。”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与城璧伴宿西正房。于冰在东正房打坐。次早,不换买了许多梨、枣、桃子、苹果等类,供献于冰。于冰连住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颇知敬贤道理,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住下来,却到是个好说笑,极其活动的人。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细说,他听了毫无悚惧;讲到留城璧久住,又无半点难色,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看来是个有点胆气、有点担当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至第七日早间,向城璧、不换道:“此地离成安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明日早饭后即来。”不换道:“这是极该去的。”于冰辞了出来,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

于冰看去,见正面土房三间,东厦房一间,周围俱是土墙,院子到还阔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内也种着些花草,已开的七零八落。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于冰再一看,见坑上止有一领席子,四角皆残破,一副旧布被褥,一张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还有一顶旧大柜,一条板凳,一把木椅,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

莫道于冰骨肉薄,由来仙子破情关。

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望空一撒,借土遁顷刻到成安。

入西门后,即用袍袖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门前,见金字牌上,写着“翰院先声”四字,傍边是“成安县知县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看罢笑道:“元儿也中了举,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门,只见大章儿从里边出来,长的满嘴胡须,看见于冰,吃一大惊,忙叫道:“你是谁?”于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厮,连我也认不得了?“大章儿呵呀了一声,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说:”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先是柳国宾跑来,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眼中滴下泪来。

于冰见他须发通白,问道:”你是柳国宾么?”国宾道:“小的是。”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泪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不胜今昔之感。于冰吩咐道:“都起来。”走至了厅院,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领众妇女迎接在阶下,也是双泪直流。于冰大笑道:“一别十六七年,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于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说道:“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到此处?”说罢,同于冰到厅屋内,对面坐下。

于冰问道:“岳丈、岳母可安好么?”卜氏道:“自你去后,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又问道:“怎么不见陆总管?”卜氏道:“陆芳活了八十三岁,你昨年四月间来,他还在哩。”于冰不禁伤感,眼中泪落。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与于冰叩拜。于冰问道:“这女子是谁?”卜氏道:“足见是个野脚公公,连儿媳妇都认不得。”夫妻拜了两拜,于冰便止住他们。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一个有八九岁,一个有六七岁,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于冰笑问道:“这又是谁?”卜氏用手指着道:“这是你我的大孙儿,那小些的是二孙儿。

“于冰哈哈大笑,都叫到面前,看了看气骨,向逢春道:”那孙儿皆进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陆续才是家人小厮妇女们以次叩头。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妇,都认识不得,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冷尚义二人,问道:”王范、冷尚义何在?“卜氏道:”冷尚义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又猛然想起陆永忠,忙问道:”陆永忠不见,是怎么样了?“卜氏道:”陆芳效力多年,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乡间住房一处,又与他二顷好地,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不必在此听候差委,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惟有陆芳不肯出去,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当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旧还死在你我家中。“于冰不住的点头道好。”还有一节,我父母死后,我兄弟家无余资,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又地一顷五十亩。“于冰又连连点头道:”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卜氏道:”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两天内即回。

陆永忠是在乡下住,不知道你来,他今晚明早必到。“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

又笑问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几岁中解元,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中的虽比你低些,举人还是个真的。“于冰笑道:”他中了,胜我百倍。“又问道:“你们的日月,过的怎么说?”卜氏道:“自从我父亲去世,我教陆芳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都变卖了,因为讨几个房钱,年年和人闹口角。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两,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甚是赚钱,到如今,七千两本钱,做成两万有余。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足有十三万两家私,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于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儿孙之乐,要算你是福人。”卜氏道:“谁教你不享福来?”于冰道:“百年内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与我不啻天渊。”又问道:“姑丈周家并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们两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

二位老长亲好,家道越发富足。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于冰点头道:”好。“卜氏道:”你也把我盘问尽了,我也问问你。你出外许多年,遇着几百个神仙?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于冰道:”也没什么道果,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于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且少嫩了许多。我就老的不像样了。

“正言间,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于冰道:”你父亲也没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爷、太太和大爷恩典,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着实是好光景。“于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请于冰里边吃饭。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如无,不拘果干、果仁之类,我还吃些。烟火食,我数年来一点不动。“卜氏深为诧异,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先将家中有的取来。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坐到定更后,于冰见左右无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过日再陪你罢。“卜氏满面通红道:”我大儿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边书房内,吩咐柳国宾道:”你们可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我要与先人上坟。与陆芳也做一桌,我也要亲到他坟前走走。还得车子一辆,我坐上,遮免本地亲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谕众家人,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逢春道:”头前各铺众伙计俱来请安,我妻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孩儿都打发回去了。“于冰道:”此皆我说迟了一步,致令家中人传出去。也罢了。“又道:”柳国宾居心诚谨,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你可与你母亲相商,赏银二百两、地一顷,以酬其劳。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总管称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宜赏银一百两。其余家中男妇,汝和你母亲量为赏给,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莲声答应。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棉被褥,于冰立令拿回。少刻,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直坐谈到五鼓,方回内院。第二日早,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上了坟,回到书房,和逢春要来白银二百三十两,又着安放了纸笔,然后将院门关闭,不许闲杂人偷窥。在屋内写了两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

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至午间,不见开门。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一齐入来,那里有个于冰?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上写道:别十有七年,始与尔等一面,骨肉亦大疏阔矣。某山行野宿,屡经怪异,极人世不堪之苦,方获火龙真人垂怜,授以杀生乃生密诀,将来仙道可望有成。吾儿藉祖功宗德,徼幸一第,此皆家门意外之荣。永宜诚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严嵩父子在朝,会试场不可入也。若能泉石终老,更恰吾心。如必交无益之友,贪非分之财,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勉之,慎之!两孙儿骨气葱秀,稍长,须教以义方,毋私禽犊。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数语告戒,临颖怆然。银二百三十两,带送友人,示知。

于冰看罢,也不好迎了上去,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么?”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于冰面前,深深一揖,于冰急忙还礼。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换。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今承下顾,叨光的了不得。”于冰道:“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远投刺。”说罢,三人同行,到门前相让而入。

逢春看罢,顿足大哭道:”父亲去矣!”卜氏道:“门子关闭着,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逢春道:“父亲已通仙术,来去不可测度。”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会,说道:“此番来妖精鬼怪,连一口茶饭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到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

正文 第十六回 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

<span>词曰:

闲步暂栖丹凤岭,看诸怪相争。

一妇成功请同行,也叙道中情。

孽龙吹浪鼓涛声,见舟槎漂零。

立拘神将把江清,一剑庆升平。

于冰到树内,见朱门绣户,画栋雕梁,陈设物件,晶莹耀目,多非人世所有。心里说道:“天下安有树内有此宅舍,必是妖怪幻捏而成。”那妇人见于冰入来,又执东家之礼,让于冰先行。于冰到此,也避忌不来,大踏步走入厅内。那妇人向于冰轻轻一拂,与于冰分宾主坐下。许多侍女,有献松英露者,献瑰玖露者,献紫芝露、蕉葩露者,于冰总不吃。

妇人道:“先生修道几时矣?”于冰道:”才数年。“妇人道:”数年即有此道术,具此神通,吾不信也。“于冰道:”你端的是何妖怪?可向我实说,我自有裁处。“妇人笑道:”我非妖怪,乃木仙也。自盘古开辟以来,至今历无处甲子。适先生所见大桂树,即吾原形。“于冰道:”方才对敌众大汉,并将军和军师先生,皆何物?“妇人道:”此辈亦楩楠杞梓松柏楸桧之属,均系经历六七千年者。奈伊等不务清修,惟恃智力,在此山逢人必啖,遇物必杀,上干天地之和,下激鬼神之怒,今日截除吾手,实气数使然。“于冰听其语言正大,将头点了几点,又问道:”他们既如此作恶,为何不早行斩除,必至今日?“妇人道:”去岁那极大汉子自号将军者,不揣分量,曾遣媒妁求婚于我。我将媒妁严刑重处,断臂逐去。昨午花蕊夫人,约请明霞殿看鹤蛇衔珠戏。此辈访知我不在,碎我花英,折我枝条,屋宇几为之覆。此刻相持,亦以直报怨耳。“于冰道:”仙卿口中吐一小黄瓢,极能变化,此系何物?“妇人道:”此桂实也。吾实有数百年一结者,有三五百年,一二百年一结者,要皆桂之精华,桂之血脉也。吾于天皇时,即择一最大而久者,炼之四千余年,始成至宝。其形似瓢,其实则圆,随意指使,大可盛山岳江湖,小可破虮虱微物也。“于冰道:”众大汉等入此瓢,皆成青黑水,这是何说?“妇人道:”青黑水,乃形质俱花,树木之汁液耳。“于冰道:”仙卿之瓢,亦能化人否?“妇人笑道:”人与物一体,既可以化物,即可以化人。“于冰笑道:”信如斯言,则凡入卿瓢者,一概无生矣。

于冰将木剑取出,上面书符两道,付与江神道:“可速持吾剑,投入鼋穴,自有妙应。”江神等领剑入水,见老鼋还在那里食落江男女。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鱼虾,也来赶吃人肉,统被老鼋张开城门般大口,一总吞去。正在快活时,江神等将木剑远远的丢去。那剑出手有光,一道寒辉,掣电般直扑老鼋项下。只见那鼋从口中吐一股青气,将木剑冲回有百余步远近,在水中旋转不已;只待青气散尽,那木剑又照前飞去,仍被青气冲回。如此五六次,众江神见不能成功,将木剑收回,齐到半空中,细说妖鼋利害。于冰道:“此必用前后夹攻之法方可。”随将雷火珠交付江神,吩咐如此如此。众江神领命,握珠者远立在老鼋尾后,持剑者仍在前面,将剑丢去。老鼋复吐青气,不防尾后响一声,雷火珠早到,打在老鼋骨上,老鼋虽觉疼痛,却还不甚介意。江神将珠收回。复向老鼋掷去,大响了一声,这一珠才将盖子打破,疼的老鼋声吼如雷,急忙将身躯掉转,张着巨口,向众江神吐毒。众江神收珠倒退,却好木剑从老鼋背后飞来,直穿过老鼋脖项,血势喷溅,波浪开而复合者几次。

于冰在云中等候多时,方见众江神手捧珠剑,欣喜复命,细说珠杀妖鼋原委,又各称颂功德。正言间,忽听得江声大振,水泛红波,见一鼋头大有丈许,被众神丁推涌上江岸。看的人蜂屯蚁聚,都乱嚷上帝降罚,杀此更古未有的怪物,从此永庆安澜,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于冰戒谕江神,着不时巡查,以除民害。众神遵命去了。于冰方催云行去,随地济困扶危。正是:丹凤岭前逢木怪,川江水底斩妖鼋。

那老鼋踯躅跳跃,无异山倒峡崩,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许多,于是登开四足,向江底芦草多处乱钻。只见那剑真是仙家灵物,一直赶去,从水中倒起,转一转,横砍下来。将脖项刺断一半,老鼋倒于江底。那剑犹往来击刺,好半晌,鼋头始行坠落。

次早复去游览,数日后,方驾云出山,离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见川江内银涛遍地,雪浪连天,一阵怪风,刮的甚是利害。但见:不是风伯肆虐,非关巽二施威。竹浪横飞,宁仅穿窜入户;松涛乱卷,慢言灭烛鸣窗。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五峰爆布,何因泻至江干;三峡雷霆,直似涌来地底。大舟小舰,翻翻覆覆,真如落水之鸡;少女老男,扰扰纷纷,无异熬汤之蟹。

“妇人道:”瓢与吾乃同根共枝而出,瓢即是我,我即是瓢,人物之入吾瓢者,生死随吾所欲,何至于一概无生也。“于冰点首至再道:”可谓至宝矣。“又道:”仙卿既能作此屋宇,又能有如此道术,何不光明磊落,做一须眉丈夫,而必朱唇皓齿,冶其容,小其足,献媚态娇姿于日月照临之下,这是何说?“妇人大笑道:”吾辈得阳气生者则男,得阴气生则女。万物各有阴阳,草木宁无雄雌?信如先生言,则男男女女,皆可随我所欲,而造化竟由我操矣。“于冰笑,妇人亦笑。

于冰跟在后面,过了两个山头,盘绕至山底,见一绝大桂树,高可齐天,粗经亩余。那妇人走至树前,用手一推,其树自开,现出门户屋宇,执手让于冰先行。于冰迟疑不敢入去,那妇人道:“我非祸人者,先生请放心。”于冰道:“你先入去,我随后即至。”那妇人又笑了笑,先入树内。于冰此时进退两难,又怕被袄怪耻笑胆怯,于是口念护身神咒手握雷珠,跟了入去。觉得一阵异香扑鼻,清人肺腑,放眼一看,另是一个天地。但见:门楼一座,屋宇两层。琉璃瓦射天光,水晶帘垂户外。绿衣士女,调鹦鹉于西廊;粉面歌童,训玄鹤于东壁。篆烟袅袅,炉喷冰麝奇香;佳卉纷纷,盆种芝兰瑞草。丹楹绣柱,分悬照乘之珠;画阁锦堂,中供连城之璧。孔雀屏堆云母,麒麟座砌石英。室贮楠榴,绫绡帐披拂床第;几陈宝鉴,珊瑚树辉映阶除。玉珂金铉,可是花房器物;琼台贝阙,居然树内人家。

于冰起身告辞。妇人道:”日色将落,男女之嫌宜别,房屋虽有,不敢留先生过宿。今日相会,亦系盘古氏至今未有奇缘,我有桂实几枚,为先生寿。“令侍儿取出一锦袋来,内贮碗碟大者、茶酒杯大者、枣豆大者不等,无一不黄光灿烂,耀目夺睛,芬馥之气,味迈天香,嗅之顿觉心神清越。妇人取茶杯大者一,枣大者十,说道:”此茶杯大者,三千年物,服之可延寿三百载。枣大者,此百余年物,服之可延寿一纪。“于冰作揖领谢,又问道:”仙卿从开辟时修持至今,所行又光明正大,理合膺上帝敕诏,位列金仙,今犹寄迹林泉,何也?“妇人道:”吾于天皇氏时,即奉诏为桂萼夫人。因性耽清静,授职后,便须随班朝晋,缘此叩辞。至帝尧时,又奉诏封清华夫人,敕命佐花蕊夫人总理九州四海花卉荣枯事,此缺极繁,更非所愿,仍复固辞。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于冰连连作揖道:”今日冒渎夫人之至。“夫人带笑还了两拂送于冰出树,说道:”山海之内,多藏异人,嗣后先生宜珍重厥躬,毋轻以随珠弹雀。“于冰拱手谢道:”良言自必书绅。“夫人又道:”暇时过我一谈,于先生未尝无益。“于冰唯唯。刚走得一步,那树已无门矣。”后来于冰。授职金仙后,到与此桂成道中契友,互相往来,此是后话。

复用剑向那妇人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雨点般向妇人打下。只见那妇人口内吐出寸许大一小瓢,其色比黄金还艳。用手将小瓢一晃,那些大小石块,响一声,俱装入瓢内,形影全无。那妇人又将瓢向军师先生并众大汉一掷,响一声,将众大汉同军师先生并将军,俱装入瓢内,飞起半天。那妇人又用手将瓢连指几指,那瓢在半空连转几转。那妇人将手向下一翻,那瓢在半空也随手一翻,只从瓢内先倒出无数大小石块,势若山积,随后又倒出许多青黑水来,如瀑布悬空一般,飞流直下,平地上堆起波涛。那妇人将手一招,那瓢儿仍钻入妇人口中。那妇人旋即袅袅婷婷,仍向西山行去。

代天宣化神仙事,永庆升平行旅安。

于冰心里说道:“闻四川峨眉山胜景极多,我魂梦中都是羡慕,今且偷空去一游,就从那边采访人间疾苦,做个积功德的起手,有何不可。”旋即驾云光奔驰,已到峨眉山上,随处赏玩。见山岚叠翠,花木珍奇,两峰突起对峙,绵亘三百余里,宛若峨眉,苍老之中,另具一种隐秀,较之西湖娇艳,大不相同。一日游走到丹凤岭上,见对面一山,嵯峨万丈,势可齐天。

于冰在石堂内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心中说道:“此必都是些妖怪,敢于青天白昼如此兼并。莫管他,且送他一雷火珠。”想罢,走出石堂,用右手将珠掷去,烟火到处,响一声,打的那妇人黄光遍地,毫无损伤。于冰急将珠收回。那妇人掉转身躯,见于冰站在对山石堂外面,复用俊眼将于冰上下一看,笑说道:“我有何得罪先生处?先生却如此处置我!”于冰见雷火珠无功,大为惊诧,高声说道:“我乃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替天斩除妖孽多年。你系何等精怪,乃敢横行,不畏天地?”那妇人又将于冰细看道:“你面目上竟有些道气,正而不邪。敞寓离此不远,请先生同去一叙何如?”于冰大笑道:“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我也算不得火龙真人弟子了。”说罢,将身躯从岭上一跃,已到妇人面前。那妇人让于冰先行,于冰道:“你只管前走,我不避你。”那妇人微笑道:“我得罪先生,导引了。”说罢,分花拂柳,袅娜而行。

于冰见风势怪异,低头下视,见川江内大小船只,沉者沉,浮者浮,男女呼天叫地,个个随波逐流,心上甚为恻然,急向巽地上一指,喝声:“住!”少刻,风息浪静,见梢工水手,各整舟楫。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又皆呼天叫地,势类疯狂。

那妇人若不知者,轻轻将箭抽出,掷于地下,又缓缓走来。那将军环顾众大汉道:“此非军师先生不能降服此妇。汝等可快请军师先生来。”俄顷,军师先生亦从夹缝中走出。于冰见那军师先生,长有六尺,粗也有六尺,头大如轮,目大如盆,口大如锅,面黑如漆,身绿如荷,乍见与一大球相似。只见那军师先生手拿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用剑向地下一指,山溪内大小石块都乱跳起来。又用剑向天上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随剑俱起在半空。

于冰复手掐剑诀,飞符一道,须臾,大小江神,拱立云中,听候使令。

岭上有石堂一座,内贮石床、石椅、丹炉。药鼎之类。于冰看天色已交酉时初刻,口中说道:“今晚就在此过夜里。”方才向石床上一坐,只见对面山上夹缝内,陡然走出两个大汉,各身高一丈五六,披发跣足,身穿青衣。两个大汉俱朝西眺望,猛听得一声说道:“至矣,至矣!”其声音阔大,仿佛巨雷。说罢,两个大汉俱入山夹缝内。少刻,那两个大汉又出来,各手执弓箭,大亦绝伦。一大汉道:“看我先中其腹。”说着,将弓拉满,向西一箭射去。于冰急忙看那箭到处,只见正西山头,有一妇人缓步走来,此箭直中其胸。那妇人将箭拔去,丢在地下,复向东走来。一大汉道:“此非你我所能制服,须报知将军。”只见那两个大汉又入山夹缝内。须臾,夹缝内出来十五六个大汉,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齐声向山夹缝内躬身喊叫道:“请将军出宫御敌。”只见那夹缝内出来一绝大汉子,即众大汉所谓将军者,身高二丈六七尺,赤发朱衣,两眼比盘子还大,闪闪有光,面若噀血,刚牙锯齿,亦手执弓箭,面向西看望。只见那妇人渐次相近,于冰存神细看,见那妇人翠裙鸳袖,锦衣珠环,容貌极其秀美,乃妇人中之绝色也,从山西款端而至。那将军回顾众大汉道:“看我中其喉。”众大汉齐声道:“共仰将军神箭。”只见那将军拽满大弓,将箭放去,口中说声:“着!”只见这支箭响一声,正中在妇人咽喉上,一半在项前,一半透出项后。

话说于冰用遁法出了成安,到金不换家叩门。不换见于冰回来,大喜道:“先生真是信人。”城璧也接将出来,让于冰到东正房坐下。城璧道:“大哥探望家乡,老嫂并侄子想皆纳福。”于冰道:“他们到都安好,家计亦甚充裕。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见。”城璧道:“可是大哥先日说的陆芳去世了么?”于冰道:“正是。”城璧亦甚是叹息。于冰道:“贤弟从今年六月出门,恐二侄子见你久不回家,不拘那个去宁夏寻访,倘被衙门中人识破,大有未便。我今午在家中,已替你详写家信,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已差鬼役送去,明早必有回音。”城璧道:“弟已出家,何暇顾及妻子?随他们去罢了。”于冰道:“似你这样说,我昨日回家,真是大坏清规了。吾辈有妻子,贵不萦心于妻子;若明知祸患不测,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不惟于己不可,即待人亦有所不忍。”不换道:“这封书真是要紧之至,但不知先生怎么便差鬼送去?”于冰道:“明早便知。”说罢,三人叙谈,至二鼓方歇。

于冰问道:“今日大风陡起,川江内坏无限船只,伤残许多民命,尔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收罗在劫之人么?”众神道:“这段江名为孽龙窟,最深最险。江底有一老鼋,已数百载,屡次吹风鼓浪,坏往来舟船,实系此物作祟,小神等并未奉有敕旨。”于冰大怒道:“尔等既职司江界,理合诛怪安民,行上帝好生之心,何得坐视妖鼋肆虐,任他岁岁杀人,尔等职守何在?”众神道:“妖鼋身躯大经亩许,力大无穷,且通妖术,小神等实没法遣除。”于冰越发恨怒道:“此等尸位旷职的话,亏你们也说得出!既无力遣除,何不奏闻上帝,召天将诛之?”诸神皆鞠躬认罪,无可再辨。

于冰道:”仙卿修炼,亦调和铅汞否?“妇人道:”其理则同,其运则不同。先生以呼息导引为第一,餐霞吸露次之;我辈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雨露滋润次之,至言呼息导引,不过顺天地气运,自为转移可也。大概年愈久,则道益深,所行正直无邪,即可与天地同寿。“于冰又笑说道:”如仙卿这样说,则仙卿肚内,竟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妇人道:”既化人形,外面四体俱备,腹内自五脏六腑皆全。只是强为捏造,系后天,非先天也。岂有空洞无物之理?若空洞无物,自应无觉无识,那便是真正木头,此刻乌能与先生话谈也。先生既系火龙真人弟子,定必与桃仙客相识。仙客与吾辈同类,试问仙客肚中,亦空空洞洞否?“于冰听了大笑。妇人亦大笑。

正文 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span>词曰:

烛影摇红笔莫逃,在前朝。逆见杀父出今宵,藉医刀。

烈女救夫索卖契,心先碎。英雄甫听语声高,恨难消。

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祝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乡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听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林春付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接济林贷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

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岁,有二千来两家私,住房田地在外,从部中打点,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他长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谲诈残忍。文魁最是惧内,又好赌钱,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其次子朱文炜,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为人聪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纯良。

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的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贼子借刀杀父,淑女卖身救夫。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来往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着他卖身救夫,与富贵人家做个恻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迁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既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到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官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都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覆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朱昱最爱文炜,因长子文魁好赌,将田产文炜在家经理,将文魁带至任所,也是防闲他的意见,说明过三年后,方着文炜来替换。朱昱满心里要娶个妾,又因文魁也在外独宿,不好意思举行。喜得他为人活动,于本地绅衿铺户,应酬的轻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发。接连做了三年,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又不敢在衙门中存放,恐文魁盗用,皆暗行寄顿。

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到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总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官银,到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要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到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立卖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于本城胡监生。

我若是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们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主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我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的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

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到也放心。你兄弟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

一日,朱昱去绅士家看戏,至三鼓后方回,在马上打了几个寒战,回署便害头疼。次日请医看视,说是感冒风寒,吃了两剂药,出了点汗,觉得清爽些。至八天后,又复遍身疼痛,寒热交作,有时狂叫乱道,有时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后,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说道:“本城贡生刘崇义,与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月一分行利,有约契,我曾与他暗中说明,不着你哥知道。新都县敦信里朱乾,是与我连宗兄弟,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哥有点知道。

他家有两房家人夫妇,一名段诚,一名李必寿,各配有妻室。

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头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济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到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贷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

一日,文魁问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七两,余外又送了十两,俱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铺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入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到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

这年已到三年,文炜思念他父亲,久欲来四川省视,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几时文魁回了家,方准他来。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来,弄的文炜到没了主意。

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监门,向管监的衰恳。

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的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贷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国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宦之家,那里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核减下来,到亏空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保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

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

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了,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俱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

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决断,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耳,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信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竞,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

话说于冰斩了妖鼋,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就中单表一人,姓朱名文炜,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年二十三岁,住居柏叶村。

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的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

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炜主持家政,气愤不过在天指猪骂狗的同吵。文炜夫妇处处谦让,才强支了这三年。这年决意入川看父,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又将家中所存所用,详细开写清账,安顿下一年过度,交与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与姜氏口角,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着他两下调和,欧阳氏一力担承。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净。吃毕,将头向临墙上一斜靠,紧闭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赌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把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

方同殷诚一同起身。这日到孽龙潭,陡遭风波,船只几覆。来到金堂县,朱昱大喜,细问了家中并乡里等活,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文魁见兄弟来,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过了月余,朱昱一字不题。文魁着文炜道达,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恼恨之至,外面虽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凶骂了多少。

二处我都系暗托,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我若有个好歹,你须设法弄在手内,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你就帮助他些,他也领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术,久后你必大受其累。约契收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你可速速拣收在手。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住房桌下存大钱三万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瞒不得他。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不但棺木,即回去脚价盘费,亦足而又足。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我过日自有道理。”文炜泣说道:“父亲不过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骤出此言。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大抵人生穷通富贵,自是命定,我若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亲可安心养病,断断不必过虑。”朱昱听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负我心,你到后悔时,方信我言,由你去罢。”又道:“我此时觉得着实轻爽,可将你哥哥同殷诚叫来。”文炜将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些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上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柩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到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祝家中住房,原介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

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宋媒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话: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约契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约契,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

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交付文魁。文魁喜欢的心花俱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正文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保烈妇倾囊助多金

<span>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行,痴心一恨长。

世事难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二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结阶下,死亦焚顶九原。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时人琴两亡,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话不晓得。我止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

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免应得之祸。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

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

“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跟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

像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来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两,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到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攮!“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你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们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家。“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的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的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

一人高声向众在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

“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七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

胡监生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的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波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与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使展去来。“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的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西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合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道:”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介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傍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

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着文炜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的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的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到硬起来了。“林岱连忙产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两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

少顷,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总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尚可糊口。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走取,往返徒劳。“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严氏走来相阻,段诚抱来行李,飞跑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坐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同文炜在东正房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内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酒泪送出门外。止隔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

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归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话,你焉能与我合葬?”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

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

“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铺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

非你缘浅,乃妾命保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十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像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刚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膀压去,到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

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质。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

“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中。

“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傍取出,递与文炜看。

“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话,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八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

我前曾说过,连库秤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

正文 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span>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恨满莺啼处。

不见同床婿,偏聆如簧语。门户重重叠叠云,山隔断西川路。

且说朱文炜别了林岱,出了新都县,路上问段诚道:”我这件事做的何如?“段诚道:”真是成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闲言语。“文炜道:”事已做成,由他发作罢了。“文炜入了金堂县,到慈源寺内。文魁道:”你两个要的账目何如?“文炜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两。“文魁听了大喜道:”我算的一点不差,怎便多要出十两?银子成色分两何如?“文炜道:”且说不到成色分两上。有一件事要禀明哥哥。“文魁着惊道:“有什么事?”文炜就将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银帮助的话。文魁也等不得说完,忙问道:“只要捷近说,银子与了他没有?”文炜道:“若不是与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与了他多少?”文炜道:“三百二十七两全与了他。”文魁又忙问段诚道:“果然么?”段诚道:“句句是实。”文魁扑向前,把文炜脸上就是一掌。文炜却要哀恳,不防右脸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师徒一同来劝解,文魁气的暴跳如雷,道:“我家门不幸,养出这样痴子孙来!”复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与僧人说了一遍,又赶上去打。两僧人劝了一会,也就散了。文魁倒在床上,拍着肚子大叫道:“可怜往返八九千里,一场血汗勤劳,被你一日花荆”又看着段诚骂道:“你这该剐一万刀的奴才!他就做这样事体,要你何用?”跑下来又将段诚打了一顿,从新倒在床上喘气。待了一会,又大嚷道:“你就将三钱二钱,甚至一两二两,你帮了人,我也还可恼,怎么将三百二十七两银子,一戥盘儿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将文炜揪过来,又是几拳,倒在床上睡觉去了。文炜与段诚面面厮窥,也没个说的。

不多时,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骂道:“你就是王百万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讲到积阴德,满朝的王公大臣他还没有钱?只用着几个人,驮上元宝,遍天下散去罢了。”又问道:“你的行李放在那里?”文炜不敢言语。文魁再三又问,段诚道:“二相公说,多的已经费了,何况少的。为那姓林的没盘费去荆州,将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也送与他了。”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像你两个,一对材料,真是八两半斤。其实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到洒脱。

这一共是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轻轻的葬于异姓之手。”说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文炜道:“哥哥不必如此,银子已经与了人家,追悔莫及,总是兄弟该死。”文魁道:“不是你该死,到是我该死么?罢了,我越想越气,我今日和你死在一处罢。”地下放着一条铁火棍,拿起来就打。段诚急忙架住道:“大相公,这就不是了。当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从未弹他一指,大相公也该仰体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辞,做兄弟的道理,也就尽在十二分上。怎么才拿铁器东西打起了?大相公顽钱,曾输过好几个三百两,老主人可打过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么?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诚道:“打我到使得。”文魁将段诚打了两火棍,又要去打文炜。段诚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几句话要说。”文魁道:“你说你说。”

段诚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儿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万两银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这事,也费的是人情天理钱,权当像大相公赌钱输了。将来到分家的时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两就罢了。是这样打了又打,总不念手足情分,也该往祖父身上想想,难道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个的么?“几句话,说的文魁睁着眼,呆了一会,将火棍往地下一丢,冷笑道:”原来你两个通同作弊,将三百多银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却安心回来要与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炜道:”段诚不会说话,哥哥不必听他胡说。“文魁道:”他是极为顾我的话,我怎么不听他?我和你在一处过日子,将来连讨吃的地方也寻不下。“文炜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么商量?你听我分派。我们的家业止有二千两,住房到算着七百。我将住房分与你,我另寻住处。你帮了人家三百多两,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岂不是均分?此名为一刀两断,各干其事。”文炜道:“任凭哥哥。不但还与我一处住房,就一分不与我,也没得说。

“段诚道:“大相公算是将家业分完了?也再没别的个分法?

此番刘贡生银子,共本利一千三百余两,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铺内,也不向我们说声。家中三顷地,也值千余两,付之不言。老主人当年用银买的住房,止三百三十两,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两,要分与二相公,何不将此房第七百两银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没有这样个分法。”文魁大怒道:“你这奴才晓得甚么!家有长子,犹之国有储君,理应该长子拣选,其余次子季子将均分,此天下之达道也。二千两家私,我若与他分不够一千之数,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诚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极道:“你不服便怎么?从此刻一言为断,你两个到别处去祝若在此处住,我即另寻地方搬去。来虽同来,走要另走。我若再与你们见面,我真正不是个人娘父母养的。”文炜哭说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乱用银两,然已成之过,悔亦无及。哥哥着我们另寻住处,身边一分盘费没有,行李又当在新都,这一出去,总不冻死,定必饿死。哥哥与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将兄弟撇在异乡,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帮助人的,不论到那里,都有人帮你。任你千言万语,我的志愿已决。”说罢,气忿忿的躲在外边去了。

文炜向段诚道:“似此奈何?”段诚道:“当日老主人在日,屡屡说他夫妻二人不成心术。此番就是不帮林相公,这三百多银子,他又有别的机谋,作分离地步。可惜相公为人太软弱,依小人主见,先请阖县绅士公评,分现在银钱器物。若公评不下来,次到本县前具呈控诉。量他也没什么七手八脚的本领,于情理王法之外制人。”文炜道:“我一个胞兄,便将我冻饿死在外边,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来。请人说合调停,到还是一着。”随即着段诚请素日与他哥哥相好者四五人,说合了六七次,方许了十两银子。言明立刻另寻住处,方肯付与。文炜无可如何,在朱昱灵前大哭了一场,同段诚在慈源寺左近寻店住下。说合人拿过十两银子来,文炜又脆恳他们代为挽回。

隔了两日,去寻文魁,僧人道:“从昨日即出门去了。”第五日,文炜又去,文魁总不交一言。文炜在他身傍站了好半晌,只得回来。

又隔了四五天,文炜又去,老僧在院中惊问道:“二公子没与令兄同回乡去么?”文炜道:“同回那里去?”老僧道:“令兄连日,将所有家器大小等物变卖一空。前日晚上装完行李,五鼓时即起身。我问了几次,他说你同段二爷先在船中等候。我说你们都去,这灵柩作何归着?他说道路远,盘费实是不足,定在明年亲来搬龋我以为你也同去了,怎还在此,这是何说?”文炜道:“此话果真么?”老僧用手指着道:“你看他房内,干干净净,一根断草未留。”文炜听知,惊魂千里,跑至朱昱灵前,两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凄惨。哭了好半晌,老僧拉开说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人。可趁他走还未远,速到县中,哭诉于老爷前,差三班头役,星夜追拿这不孝不友的蠢才,将他私囊夺尽,着你押灵回乡。把他锁禁在监中,三年后放他出来,以泄公愤。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声名,一个没天良、没伦理的人,与禽兽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爷爷的人,今日着你这一哭,不由的大动了肝火。你可照我话速行。”朱文炜听了,一言不答,流着两行痛泪,走出庙去。老和尚见文炜软弱,气的只是摇头。

文炜回到寓所,与段诚哭诉,段诚笑道:“他这一走,我心里早打算的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个人中猪狗,再不必较论了。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也可盘搅几日。即一文没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不无情面。况相公帮助林公子,人人都号为义举。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抛弃父骨,赶逐胞弟,通国切齿。刻下生者死者,从此不得回家,可再烦人出个捐单,也不愁百十两到手。况又有本县老爷,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

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

“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业,不过三言两语,就是个停当。“段诚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并器物衣服,且不必算。

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

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

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正要起身,岂期运败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窃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行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向管宅门人哭诉情由。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蹙着眉头道:“你的禀帖,他看过了,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还要立即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的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

“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

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到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个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

文魁走入内堂,便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家。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

姜氏直哭到上灯时候还不住歇,至定更以后,欧阳氏走来说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子,到大主母窗外,看来极其沉重,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一个个神头鬼脸,偷着拆取,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方才散去。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既穷困至此,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从午后到家,此刻一更已过,才抬入来,先时在谁家寄放?以我看来,其中必大有隐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罢,不必等我。”

到四更将尽,欧阳氏推门入来,见姜氏还坐在床头,对灯流涕,笑说道:“不用哭了,我听了个心满意足,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我才来。”遂坐在一边,将文魁夫妻前后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骂道:“天地间,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猎狗。

“姜氏道:“如此看来,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老主人身死是实。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能过得几日?该如何回家。”

说罢,又流下泪来。欧阳氏道:“不妨,二相公帮助姓林的,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县和新都县,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弟,不消说,他这件大善事,也是两县通知的。

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过个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个评论,多少必有帮助,断断不至饿死。

讨吃亦可回乡。”又道:“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调度,也不枉他嫁夫一常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劝他嫁人。大相公说,这里的房产地土,须早些变卖,方好搬到山东,另立日月。总他二人有命回来,寻谁作对。大相公家道:你当日起身时,我曾嘱咐你,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斩草除根之计。我还打算着得十年,不意天从人愿,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

姜氏:“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无人做主。我明日写一纸呈词,告在本县,求官府和他要人。

“欧阳氏道:“这使不得,我听的话,都是他夫妻暗昧话,算不得凭据,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们的话,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到弄的他又生别计出来。依我的主见,他右是劝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触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设别法。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用此缓军计,延挨的二相公回来就好了。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就是我听得这些话,总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他若看出来,得祸更速。茶里饭里,到须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你千万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岁月,各项我自照管。”姜氏道:“只怕他见你处处为护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欧阳氏笑道:“我与二主母不同。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被我看出,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我就兑付他们了,总死不了两个,也着他死一个,有什么怕他处?”

从此过了月余。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与他消遣愁闷,两人叙谈闲话。殷氏道:“人生一世,犹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体到算完结了。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与你夫妻承继,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树叶儿还长,将来该作何了局?”姜氏低头不语,殷氏又道:“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有两句话儿,说’黄土埋不坚之骨,青史留虚假之名。’世上做忠臣节妇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们做妇人的,有几分颜色,凭到谁家,不愁男人不爱。将来白头相守,儿女盈膝,这不是老来的受用。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疼知痒,迟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以你这年纪算起,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像你这样独守空房,灯残被冷,就是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也觉得凄凄凉凉,无依无靠。再听上人些闲言离语,更是难堪。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没个说不出来的话。

我和你在他这家中,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你若是起疑心,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撺掇你出门,我又不该说,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还要他家道丰富,成就你下半世荣华。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妻氏道:“嫂嫂的话,都是实意为我之言。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不忍便去,待守过一二年孝服,那时再烦嫂嫂罢。”殷氏道:“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转。只是一年的话,还太远迂阔些,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

“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心上快活,吃了二十来杯,方才别去。正是:弃绝同胞弟,妖婆意未宁。

又凭三寸舌,愚动烈媛情。

正文 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盘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

<span>词曰:

十妇九吝,半杯茶恼人吃荆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怜血溅无情棍。

守备逃生,官兵远遁。犹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净。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话且不表。再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仍改姓名为张仲彦,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连门也不出,日夜行静中功夫,不敢负于冰指教。金不换本来知交寡少,自留下城璧,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他是做过生意的人,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买了七八十亩地,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添了两个牲口。次年开春,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受田地中苦处,多是早出晚归。城璧逢天气暑热,也有到郊外纳凉的时候。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无人详究根底,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这几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到也相安无事。本年鸡泽县丰收,四外州县,有歉收者都来搬运,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城璧见他营运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适然。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饭,虽是些庄农食物,却处处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厮,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日落时才许他回家。相处的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复丰收,金不换手内弄下有四百余两。

世间人眼皮最薄,见不换有了钱,城里城外,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他因城璧在家,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到是城璧过意不去,又打算着此年于冰要来,再三劝他娶亲,为保家立后之计。不换被逼不过,方娉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又见房子不够住,从二月动工,将一院分为两院,补盖了几间土房。着城璧在后院居住,前院正房做喜房,看在三月初二日过门。

到了这日,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还有些铺中生意人,每人成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凑来与不换送礼,又有左近老少妇女也来拜贺。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座席棚,预备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内。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还得聘为替不换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见城璧长须伟干,相貌堂堂,偏赶着认亲说话。城璧强支了两天,方才罢休。

自这郭氏过门,回了三朝后,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他到也极晓得过日子,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

不换心上着实快活,亦且食肠甚大,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他一人到吃三四人的东西,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见城璧若大汉子,和个妇人一样,日日钻在后院,老不出门。郭家有人来,不换又说过,不许与城璧相见,陪伴饮食,不免又多一番支应,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放在他房内,岂不两便,偏又是那小厮,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买干烧酒。妇人若教买了对水酒,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了钱,定着另换。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

一日,趁空儿问不换道:“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不换道:“二年多了。”郭氏听罢,便将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他也不回家去?”不换道:“他等个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你该怎处?

“不换道:“他是我嫡亲表兄,若姓冷的终身不来,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郭氏又不禁失色,复笑说道:“像你这样早出晚归,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该日抱不安。”不换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后不要管,只要天天饮食丰洁,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务。”郭氏不言语了,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日日止吃个半饱,至于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过四两六两之间,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换言及,未免早午饭时,脸上带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语,说城璧骂他刻保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换与城璧契厚,总一字不题,不但将饮食刻减,连酒也没半杯了。知此又苦挨了许久,和不换半字不题,怕弄的他夫妻口舌。欲要告辞远去,打算着冷于冰今年必来,岂不两误。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每常不换必到天晚时回家,这日因下起大雨来,没有出门。午后陪城璧吃了饭,到田地中去看,见禾苗立刻发变,心上欢喜,回家着郭氏收拾酒菜,与城璧对饮。

郭氏因丈夫在家,便将干烧酒送出两大壶,又是两大盘素菜,还有腐乳、甜酱瓜等类四碟,作饮酒之资。不换看见,心里说道:“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我一个小户人家,日日如此供奉,虽说收过二百两衣食银子,也还不讨愧于冰先生。”又深喜郭氏贤仁,快活不过,放量的与城璧大饮笑谈。大约两大壶酒,金不换也有半壶落肚,只吃的前仰后合,方辞归前院。郭氏见不换着实醉了,连忙打发他睡下,自己便脱衣相陪。不换颠倒头就睡着了。睡到二更将尽,不换要水喝,郭氏打发他吃了水,说道:“你今日高兴,怎么吃到这步田地?想是张表兄也醉了。”不换摇了几下头道:“他不、不醉。”郭氏道:“他可曾说我骂我没有?”不换道:“我不知道。”郭氏笑道:“看么,睡了一觉,还说的是酒活。”再看不换,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于是高声问道:“他今日可说回家去的话没有?”

连问了几声,不换恨道:“狗攮的,你教他回到那里去?”郭氏道:“你好骂,我着他回他家去。”不换摇头道:“他不、不不。”郭氏道:“他为什么不?”不换道:“他去不得。”

说着又睡着了。郭氏连连推问道:“你莫睡,我问你,他怎么去不得?”不换又恨说道:“他在山东杀了多少官兵,去、那里去?”郭氏忙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原来又睡着了。郭一氏抱住头,连连摇醒,在耳根前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不换恨命的答道:“他为救他哥哥连国玺。真麻翻狗攮。”郭氏道:“他哥哥既叫连国玺,怎么他又姓张?”不换道:“你管他,他偏要姓张。”郭氏道:“就姓张罢,他叫个连什么?”问了几声,不换大声道:“他叫连城璧。”说罢,嘴里胡胡涂涂骂了两句睡去。

郭氏将两个名字牢记在心,便不再问。次日一字不题,照常的打发吃了早午饭。不换田地中去,郭氏着小厮守门,自己一个入城,请教他父亲郭崇学去了,直到日落时分方回。金不换迎着问道:“你往那里去来,怎么也不通知我?”郭氏一声不儿不言语,走入房内,不换跟入来又问。郭氏道:“我救你的脑袋去来。”不换摸不着头路,忙问道:“这是甚么话?”

郭氏冷笑:“你到忘了么?我与你既做了夫妻,你就放个屁,也不该瞒我。”不换道:“我有什么瞒你处?”郭氏道:“你还敢推聋装哑么?少刻教你便见。”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笑说道:“你快说,入城做什么去来?”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上写道:具禀:小的金不换,系本县人,住城外赵家涧,为据实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声言穷无所归,求小的代谋生计。小的念亲戚分上,只得容留。屡行盘问,语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曾在山东拒敌官军,脱逃至此等语。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诚恐本县书役盘语,遗漏不便;又防城璧酒醒脱逃。不得已着小的妻房郭氏入城,托妻父郭崇学代禀。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或系醉后乱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爷,速遣役拘拿研讯,俾小的免异日干连,则恩同覆育矣。

不换看罢,只吓的魂飞魄散,满身乱抖起来。郭氏道:“看囚鬼样。”牵手将字稿儿夺去。不换定了定神,问道:“这禀帖是谁写的,可曾递了没有?”郭氏道:“是我父亲写的,替你出首。县中老爷叫入内书房,问了端的,吩咐我父亲道:‘这连城璧等,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的叛贼,山东久有文书知会,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不意他落脚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倒,此时若会同文武官,万一走露风声,反为不美。不如到定更时,先将城门关闭,然后点齐军役,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方为稳妥。你可说与你女儿,快快回去,着金不换绊住贼人。交二更时,我同本城守爷俱到。’是这样吩咐。我父亲着和你说,这事关系身家性合,是容情不得,早就该出首。原要亲自来,恐怕露形迹。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你好答应文武官话。你看这事办的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经年家养在家中,瞒神卖鬼的谎我,天天酒饭供养的他,还教他使性气,摔盘打碗咒骂我。我姓郭的女儿,岂是受他咒骂的人?”

金不换将主意一定,笑说道:“你真是个好老婆,强似我百倍。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将他吃个烂醉,岂不更稳妥。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且去和他发个虚,再买酒不迟。”郭氏道:“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买,还有两壶在此。”不换笑道:“你把他酒量当我么?”急忙走入后院内,与城璧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么处?”不换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我有几百银子,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岂不吃官司么?

“不换道:“我遭逢下这样恶妇,也就说不得了。”说罢,如飞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来将我饮食核减,原来是夫妇商通。今见我不肯动身,又想出这样一条来吓我,且说得体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率兵拿我。我到要看个真假,临期再做裁处。”

等到起更时候,不换忙忙走来,向城璧道:“今日城门此刻就关闭了,必定是在里面点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还是向关外货铺、当铺两处借的。二哥从前院走不得,被恶妇看见,将来于我未便,可从这后院墙下,踏上房内那张方桌跳去罢。”急急的将银子掏出,放在城璧面前,情态甚是关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还有句话说。这一月余被弟妇管待,实没吃个饱饭。你将酒饭拿些来,我吃饱了再走。”不换连连跌脚道:“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只是这是什么事体,什么时候?”城璧道:“你几时不与我吃,我几时不走。”不换无奈,飞忙去了。少刻将酒饭拿一,摆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饮,不换在旁催促。城璧道:“他们今夜若来,有我在一刻,实可松宽老弟一步;若今夜不来,只可付之一笑,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你慌甚么?”不换道:“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我金不换若有半句虚言,立即身首分为两处。”城璧道:“既如此,何不与我同走?”不换道:“我早已想及于此。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言二哥是有名大盗,非五六百人拿不倒。到其间动起手来,二哥或可走脱,我决被拿回。与其那样,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生了。”城璧将头点了几点道:“老弟既拚命为我,我越发走不得了,必须与官军会会面,将来才解脱得你。”不换道:“我此时肉跳心惊,二哥只快走罢。”城璧道:“你若着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

“不换忙应道:“我就去。”

城璧见不换去了,出院来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无动静。

复跳下房来,照前大饮大嚼,吃的甚饱,始将浑身衣服拽扎起,银子揣在怀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猛见正东上忽隐忽现,有几处灯火,城璧道:“是矣,几屈了金表弟。”顷刻间,见那灯火乍高乍低,较前倍明。又一刻,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逝般滚来。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内。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掀翻在地,把四条腿折断,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里,复身跳在房上。见四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约有四五百人,渐次合拢了来。

此时金不换,早被文武官差人叫去问话。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门,业经拴闭了,一脚脚开,侧身入去,见郭氏靠着一张桌子,在地下乱战,看见城璧,大惊道:“二伯来、…来我房中做…”城璧道:“特来了结你。”手起一桌腿,打的郭氏脑浆迸裂,倒在一边。急急到院中,见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看见城璧,各喊了一声,砖瓦石块,和雨点般打下。城璧飞身一跃,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处,先放倒四五个。大吼一声,从房上跳到街心,众兵丁捕役,刀枪钩斧,一涌齐上,城璧两条桌腿,疾同风雨,只打翻了二十余人,便闯出重围,一直向北奔去。

守备在马上,大喝着叫军役追赶。军役等被逼不过,各放胆赶来。城璧见军役赶来,一翻身又杀回,众军役慌忙退后,城璧复去。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军役无奈,只索随后跟来。城璧道:“似这样跟来跟去,到天明便难走脱,若不与他们个利害,他断不肯干休。”于是大吼了一声,只拣人多处冲杀,那两条桌腿,一起一落,打的众军役和风吹落叶、雨判残花相似,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腿,往回乱窜。城璧反行追赶。

乍见灯火中,一人骑在马上,指手画脚的断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把身躯一跃,已到了马前。守备却待勒马回跑,桌腿已中马头,那马直立起来,将守备丢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众军役兵器齐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将完备拖拉去了。

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见军役等跑远,方折转头,又不走西北,反向东北奔去。正是:

此妇代夫除逆叛,可怜血溅魂魄散。

英雄等候众官军,只为保全金不换。

正文 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span>词曰:

不换遭缧绁,公厅辨甚明。亏得广平府,生全出圄囹。

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系赤绳。不意伊夫至,丢财且受刑。

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连夜逃走去了。众兵丁将守备抢去,也顾不得骑马,几个人拖了他飞跑,见城璧不来追赶,方大家站祝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跑了么?”众兵道:“走远了。”守备道:“还赶得上赶不上?”众兵道:“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那个是他的对手?”守备咳了一声道:“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坏了。”说罢,带兵回城。

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他便远远的跑去,今见大众败回,强贼已去,没奈何,复回金不换家中。前后看验了一遍,又见郭氏死在屋内,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早哄动了阖城士庶,都跟着看听下落。知县刚到衙门前,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跪在马前,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酒后泄言、并说自己代写禀帖等情,据实出首,教不换偿他女儿的性命。知县听了,连忙入内堂,请教幕宾去了。须臾,守备也来计议,好半晌别去。知县连夜坐堂,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连城璧是那里人?

他和你是甚么亲戚?”不换道:“他祖籍陕西宁夏人,是小的嫡亲表兄。”知县道:“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你认得么?”

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愁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到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

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时常说起,才知是表亲。”知县道:“这就该打嘴!你既认不得他们,连城璧怎么会投奔你?”不换道:“认虽认不得,说起亲戚,彼此都知道,因此他才找寻着来。

“知县道:“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不换道:“不但几次,二十年来连书信都是没有的。”知县点了点头儿,又问道:“他是今年几时来的?”不换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县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知县道:“本县自下车以来,近城地方自不消说,即远乡僻隅,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还漫无访闻么?”

不换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

知县道:“这就是了。”又道:“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不久,你为何不细细盘问他,早行出首?”不换道:“何尝没盘问他?

他说家贫无所归,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始终是这几句话,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知县冷笑道:“我把你这狡猾奴才,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你恨你妻房泄露,着连城璧打死,图死无对证是实;反着本县和守府空往返一番,你还有得分辨么?

“不换道:“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知县大怒道:“这奴才放肆,敢和本县顶嘴!”吩咐再打嘴。

众人却待动手,不换道:“老爷不用打,小的明白了:一则要保全自己,二则要保全守爷,将知情纵盗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么?”知县道:“快打嘴!”不换道:“不必打!事关重大。老爷这里审了,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当好!”知县向两行吏役道:“你们听,真正光棍,了不得!”郭崇学在下面跪禀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不换道:“你不必多说,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今年五月,和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托你女儿道达。我始终不肯。今见你女儿死了,便想挟仇害我,不能,不能!”知县又冷笑道:“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老爷的书办衙役和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后泄言,妻父郭崇学替小的写禀出首,这话有无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纵盗脱逃论,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若连城璧已去,这是小的走露风声,放他逃走,罪无可辞。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被一个强盗杀的落花流水,败阵回来,满城绅衿士庶,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不但守爷兵丁受伤,就是老爷班内捕役,带伤者也不少,怎反说是小的纵盗脱逃?这话奇到那里去了!”只这几句,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知县气坏,待了一会,咬牙大恨道:“金不换,你口太锋利了,你这没王法的光棍,若不动大刑,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

不换道:“老爷不用动刑,小的情愿画供,招个知情容留,纵盗脱逃就是了。”知县咬牙恨说道:“你就画供,我也要夹你一夹棍!”喝令:“夹起来!”不换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若肯吐实供,再行夹打,便是法外用刑。

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众役呐喊,将夹棒举起,向不换背后一丢。

“知县摇着头,闭着眼,说道:“快夹,快夹!”刑房在帝禀道:“老爷何必定要夹他?此事关系重大,各上宪必有访闻。

金不换不动刑自招,最好不过。”知县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就着他画供来。”须臾,不换画了供。知县吩咐牢头收监,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见,况本府太爷最足聪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到不如亲去府中,口详此事,看太尊举动,再行备文妥商详报,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老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小的日后到上司前;少胡说许多。

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姓王名琬,虽是个两榜出身,却没一点书气,办事最是明敏,兼好访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动了疑,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却又清廉,不要钱。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并本县那晚审的口供,俱都打听在肚内,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性命不保,越发看的金不换出首是实,文武官合同欺隐,要冤枉他定案。过了几日,知县将金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亲审。不换正要哭诉冤情,知府摇手道:“你那晚在县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说。到还有一节要问你,连城璧原系大盗,既说你不知情,为何他改姓为张,在越家涧许久,邻里皆如此称呼?其中不能无弊,你说!”不换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甚么还照不见!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大败回城,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的事,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不但将连城璧改姓为张,就将连城璧颠倒呼唤,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太老爷不信,将邻里传问,谁敢说他不姓张?只求太老爷详情。”知府点了点头儿,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随发放金不换道:“你容留大盗,虽说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该时刻留神盘问,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方能觉查禀报,疏忽之罪,实无可辞!”说着,将一筒签丢将下来。两行皂役喊一声,将不换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讨保释放。又叫上郭崇学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索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儿活着,金不换容留大盗,便是不知情;你女儿死后,金不换便是知情。这’知情’、’不知情’五个字,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真是奸狠之至!说着,将一筒签尽数丢下,那里还容他分辨一句?顷刻打了四十板,连邻里一总赶下去。

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只四十板完账。虽是皮肉疼痛,心上甚是快乐,回家将郭氏葬埋。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有担当的人,赶着和他交往。又过了数天,本县知县、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因你一人,坏了本县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后官的眼,你还要诸事留心些。”不换听了这几句话,心上有些疑惧起来,左思右想,没个保全久住之策。又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越发着急起来,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打算着连城璧住的范村没人知道,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於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覆。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外,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壮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去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

叫的许寡恼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放出无限的眉眼,偷送不换。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脸上搽了极厚的浓粉,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换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又想起昨晚风情,今朝态度,心眼儿上都是快乐,不但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一面对许寡装羞,一面与不换递眼,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狐媚排场,勾引的他神魂如醉,将饭和菜胡吃,也尝不出个滋味。

“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逢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江南过洋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

“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

“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不?”傍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们这里有何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的出二百两银子来?

“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到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什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

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鹅头拉了张二入对门去了。

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笑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二百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甚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个面孔儿。去来,去来!

知县听了,连夜上府。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着将金不换、郭崇学、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

许寡妇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材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的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到还有点伶俐,就烦你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的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

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有靠。二百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寡道:“你真像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尹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教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到二鼓时分,方氏欲火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差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

不换喜出意外。一个是断弦孤男,一个是久旷嫠妇,两人连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罢休。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深喜后嫁得人,相订晚间再来,才暗暗别去。许寡也听得有些声气,只索随他们罢了。

次日许寡到也知趣,梳洗罢,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改换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反勾引的许寡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不换雇人做酒席,借桌椅并盘碗等类,忙个不了。吃午饭时,许寡叫方氏来同吃,方氏又装害羞,不肯动身。

“大家攒着不换,穿戴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

若不是许寡在坐,便要放肆起来。这晚仍照前和合,连灯烛也不吹灭。每到要紧时候,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不换也止他不祝许寡在上房听了,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

到做亲这日,也来了些女客,并许寡的亲戚,以及邻居。

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许寡为自己孀居,家中又无长亲,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主礼烧化香纸。许寡又想起他儿子来,揩拭了许多眼泪。两人同归西正房,做一对半路夫妻,正是:此妇淫声凶甚,喊时不顾性命。

不换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正文 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襄得外财

<span>词曰:

不是鸳鸯伴,强作凤鸾俦。官教离异两分头。人财双去,从此断绸缪。

乍见蓬行子,朝暮断干馀餱。思量一死寄东流。幸他拯救,顶感永无休。

不换道:“你难道就没个亲戚投奔么?”沈襄道:“亲戚虽有,但人心巇难测,诚恐求福得祸。我只有个胞姐,嫁在江西叶家,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还不知姐夫收与不收。”不换道:“骨肉至亲,焉有不收之理?

一日早间,不换和方氏同睡未起,只听得叩门声甚急。许寡接应出房去了。少刻,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不知说些甚么,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方氏扒起,从窗眼中一看,只吓的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来了!”不换道:“好胡说!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来之理?”正说着,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在东房内说两句,哭两声,絮咶不已。不换连忙起来,刚和方氏将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又听得那人喊叫道:“气死我了!”一声未完,早见房门大开,闯入个少年汉子来。方氏将头低下,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就是你这亡八肏的,敢奸霸良人妻女么?反了,反了!”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一翻身跑出院外。许寡紧叫着,就跑了。

次早,不换取出五封银子,又十来两一小包,说道:“我的家私尽在於此,咱两个停分了罢。”沈襄大惊道:“岂有此理!”不换道:“此理常有,只是你没有遇着。”说着,即分与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只三五两罢了,如何要这许多?”不换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极泰来。设或你姐夫不收留,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两人推让了十数次,沈襄方才叩头收下,感激的铭心刻骨。不换道:“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沈襄道:“恩公意欲何为?”不换道:“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虽说浙江去,到处皆句羁留,并不像你计程按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边,喂草喂料,添许多不方便。此地是个水路马头,各省来往的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罢,我随后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辞。

“许寡也高声答道:“有狗屁只管入来放,到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

爷台此刻救我,岂不是害我么?”不换道:“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该和我详说,我好与你做个主裁。”

知县点头笑了,又将金不换、尹鹅头、张二并邻里人等,各问了前后情由,问许寡道:“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许寡道:“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一分儿没舍的用,是预备养老的。”知县道:“金不换这银子到只怕假多真少。”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取来,当堂验看。若是假银,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

话未完,许寡在下面高声说道:“我的儿年青青儿的,休说昧心话!你今早见我时,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也做缎局生意,过江身死,此人与你名姓相同,就误传到怀仁县来,你路上听了这个风声,连夜赶来看我,怕我有死活。况你坠江的信儿四月里就传来,怎么才说金不换用银一百两,买转尹鹅头、张二欺骗我做事?阿弥陀佛,这如何冤枉的人!”又向知县道:“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便觉终身无靠,从五月间就托亲戚、邻里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这几月来,总没个相当的人。

只是可惜这金不换,他若迟来二十天,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

不换道:“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何在一驴!快骑了去。”沈襄复行拜谢,痛哭不忍分离。不换催促再三,方装妥行李。两人一同出门,相随了六七里,不换看的沈襄骑上驴儿,那沈襄的眼泪,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好事人人愿做,费钱便害心疼。

语未毕,进来两个差人,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向金不换脸上一照。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故意儿失落於地,向不换道:“你做的,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儿戏,夹也夹的,打也打的,二年半也徒的,三千里也流的,烟瘴地方也发的;叵问到光棍里头,轻则立绞,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换笑道:“我这脑袋最不坚固,也不用刀割剑砍,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差人冷笑道:“原来是根硬菜儿!”又掉转头,向拿票差人道:“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说奸霸良人妻子是实,又且不服拘拿。”说着,将绳拾起,向不换道:“你受缚不受缚,只要一句话。”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只教你这人性急,有话缓商为是,你怕他跑了么?”尹鹅头道:“金大哥少年不谙衙门中世故,我们须大家计较。”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媒人邻居可都在么?”许寡一一说知。差人道:“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姓金的原是来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们也该禀报。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话,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须知我们也是费子本钱来的。”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在两下来回讲说,方说停妥:不换出三千大钱,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各当时付与。两个差人得了钱,向众人举手作谢道:“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才有买的,何况又是异乡的人,休说奸霸,连私通也问不上。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半点无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又不是图谋谢礼。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只是还有一节,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还须另讲。”不换道:“这个老婆,十分中与我有九分无干了,出官不出官,任凭二位。”许寡道:“眼见的一个妇人有了两个汉子,还怕见么?”差人道:“叫他出来。”

不换看了半晌,说道:“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包藏着无限苦屈,只怕要死在这河内。我眼里不见他罢了,今既看见,理该问明底里,劝解他一番。”悄悄的从后面走来。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罢了!”急将衣襟拉起,向面上一覆,涌身向河中一跳,响一声,即随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换跌脚道:“坏了,误了!”疾疾的将上盖衣服脱下,紧跑了几步,也往河内一跳。使了个沙底捞鱼势,二十多步外,方才赶上。左手提住那人头发,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来。缘不换做娃子时,就常在水中顽耍,到二十岁内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卖弄手段,令看的人惊服,这道运河,他实现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缘。

众邻里扶了张、尹二人,背负了不换,同到东关店中,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家要回来,治养棒疮。这四十板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厉害数倍,割去皮肉好几块,疼的昼夜呻吟不已,又兼举目无亲。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做生意无成,又学种地;前妻死去,也便罢休,偏又遇着冷于冰,留银二百两,从田苗中发四五百两次财,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再行婚娶为是。不意一时失算,娶了个郭氏,弄出天大的饥荒,徼幸挣出个命来。

不换连忙出房。许寡迎着说道:“不意二月间沉江的,与我儿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乡下人,也做的是缎局生意,就误传到怀仁县来,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真是那里说起!”不换道:“他如今跑往那里去?”许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换道:“这却怎处?”许寡道:“不妨。你两个前生后续,都是我的儿子,难道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他若要方氏,我与你娶一个;他若不要方氏,方氏还是你的,我再与他另娶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正言间,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后跟着几家邻居,都来计议此事。许寡满口应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同不了谁流东流西。”尹鹅头道:“你老人家怕什么?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许寡道:“这事原是我作主,设或官府任性乱闹起来,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我管保完账;不信赌五斤肉吃,包你割不了媒人的头。”张二道:“好吉祥话儿!一句齐整过一句。”猛听得门外大声道:“里面是许寡妇家么?

去了许多日子,方到山东德州地界。那日天将午错,将驴儿拴在一株树上暂歇。瞧见一人从西走来,但见:头戴旧儒巾,秤脑油足有八两;身穿破布氅,仨尘垢少杀七斤。满腹文章,无奈饥时难受;填胸浩气,只和苦处长吁。

既决意去范村,为何又在此处招亲?与人家做养老儿子,瞎头也不知磕了多秒。如今弄的财色两空,可怜父母遗体,打到这步田地,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济得甚事?若再营求,只怕又有别的是非来。我原是个和尚道士的命,妻、财、子、禄四个字,历历考验,总与我无缘。若再不知进退,把这条穷命丢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岁。又想起冷于冰,他是数万两家私,又有娇妻幼子,他怎么割舍出家,学的云来雾去,神鬼不测?我这豆大家业,和浑身骨肉,与他比较起来,他真是鹍鹏,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无,还有什么委决不下?想到此处,便动了出家的念头。只待棒疮养好,再定去向。从此请医调治,费一月工夫,盘用了许多钱,方渐次平复。他常听得连城璧说,冷于冰在西湖,遇着火龙真人,得了仙传。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寻个际遇。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又恐背负行李,发了棒疮,买了个驴儿,半骑半驮着走。辞别了张、尹二人,也不去范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许寡见打的儿子利害。方才叩头求饶,银子也不要了。知县着将原被人等一齐赶下,退堂。

看罢,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又站住,一对眼睛,呆呆只向地下瞧,瞧罢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边,又站住,背操起手来,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点头,到像秀才们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两人千恩万爱,比结发夫妻还亲。三朝后诸事完妥,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他身边虽去了二百两,除诸项费用外,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瞒着许寡,寄顿在城中一大货铺内,预备着将来买田地。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带在身边,换钱零用。那方氏逐日搽抹的和粉人一般,梳光头,穿花鞋,不拿的强拿,不做的强做,都要现在不换眼中,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会过日子,只图不换和他狠干,把一个不换爱的没入脚处。岂期好事多磨,只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钻出一件事来。

不换将他倒抱起来,控了会水,见他气息渐壮,才慢慢的放在地下。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喜得此处无人来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将驴儿牵住,拾起上衣服,复到救那人的去处。

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也替他脱剥下来,用手将水拧干,铺放在地。然后坐在那人面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叫什么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见?”那人将不换一看,说道:“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不换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道:“你何苦救我?是谁要你救我?”不换道:“看么,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那人道:“爷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着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贴。况我父母惨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业。

许寡将方氏叫出,一齐到县中来。早哄动了一县的人,相随着观看。知县升了堂,原被人等俱点名分跪在两下。知县先问许连升道:“许氏可是你生母么?”连升道:“是。”知县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几年上出门?”连升道:“小人在本城支锦缎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因同事伙计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访闻的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用银一百两,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张二,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将小人母亲谎信,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此事王法天理,两不相容。只求老爷将金不换、尹鹅头等严行夹讯。”

值日头同许氏去了。知县又问许连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你还要他不要?”连升道:“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与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县大笑,随发落金不换道:“你这奴才,放着二百银子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明是见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就是大恩。”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知县又发落尹鹅、张二道:“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保这样媒,便是教诱人犯法。你实说,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尹鹅头还要欺隐,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知县吩咐,各打二十板,将六两谢银追出,交济贫院公用。邻里免责,俱释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还随前夫去罢。”发落甫毕,许寡将银子取到,知县验看后,吩咐库吏入官。许连升着急,忙禀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怎么入起官来?”知县道:“这宗银子和赃罚银子一样,例上应该入官。至於遮羞钱的话,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许寡坑的眼中出火,大嚷道:“我们这件事吃亏的了不得。当与龟养汉一般。老爷要银子,该要那干净的。”知县大喝道:“这老奴才满口胡说!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许寡道:“不是老爷要,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县大怒,吩咐将许连升打嘴。左右打了五个嘴巴,许寡便自己打脸碰头,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杀人不已。知县吩咐将许寡拉住,不许他碰头,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打的连升眉膀脸肿,口中鲜血直流,哀告着教他母亲禁声。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

那人复将不换一看,说道:“我还怕什么?我姓沈名襄,绍兴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锦衣卫经历。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屡屡杀害忠良,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谄事严嵩父子。我父上疏,请将三人罢斥。对上大怒,将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教读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都来交往。又收了几十个门生。谁想我父不善潜晦,着门生等绑了三个草人,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写宋朝奸相秦桧,一写严嵩。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便各兵弓矢,射这三个草人,赌酒取乐。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关外,痛哭咒骂严嵩父子,力尽方回。只两三个月,风声传至京师。严嵩大怒,托了直隶巡抚杨顺、巡按御史陆楷,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同我母一时暂首。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杖下。我被时在家乡,被地方官拿获,同小妾一并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谋,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盘费,解役留小妾做当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赠我数两金银,从他后门逃走,流落河南,盘费衣服俱尽,以乞丐为生。今到山东,此地米粟又贵,本地人不肯怜贫,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说罢大哭。

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面皮黄瘦,衣履像个乞儿,举动又带些诗文气魄。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又抬起头看看天。

偏偏二十天前,就来了个金不换,烦张、尹二人做媒,与了二百两身价,各立合同。这原是老妇人作主,与金不换等何干?

不换素非侠士,此举大是光明。

出东巷,入西门,常遭小儿唾骂;呼张妈,唤赵母,屡受泼妇叱逐。离娘胎即叫哥儿,于今休矣;随父任称为公子。此际哀哉。真是折脚猫儿难学虎,断头鹦鹉不如鸡。

正文 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

<span>词曰:

银钱原同性命,神仙尚点金丹。得来失去亦何嫌,谁把迷魂阵怨。

赌输婆娘气恼,抢求贼盗心欢。须臾本利一齐干,莫笑贪人无厌。

<span class="author">右调</span></span>

再说朱文魁,自弃绝兄弟回家,日夜想算着要去山东,另立日月,只愁他兄弟文炜万一回来,于己大有不便。一日,同李必寿抱入八百多银子,放在殷氏房内。殷氏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银子?”文魁道:“这是二顷二十亩地价。共卖了八百八十两,也要算本地好价钱了。”殷氏道:“这住房几时出脱?”文魁道:“也有了买主,止与二百二十两,少卖上一百多两罢,房子原也旧些了。卖契我已书写,着中见人面交,明日先与二十两,言明一月后我们搬了房,再交那二百两。我的事到皆停妥,你办的事还没影响。这山东何日能去”有二弟妇在,不但搬运东西碍眼,这房子怎么与人家交割?”殷氏道:“我前后劝了他四次。他咬定牙关,要守一年,才肯嫁人。我也没法。”文魁道:“等的各项归结,另想妙法遣除他出门。

“又笑向殷氏道:“我今日发了一宗外财,早间未兑地价时,从张四胖子家门口过,被他再三拉入去,说有几个赌友在内,我只十数骰子,就赢了六十多两,岂非外财?”说着,从身边掏出来,打开包儿,笑着在炕上搬弄。殷氏道:“我劝你把这赌忌了罢!咱们也够过了,万一输去几十两,岂不后悔!”文魁道:“凡人发财,增的是运气。运气催着来,就有那些倒运鬼白白的送我,不趁手高赢他们,过了时候,就有舛错了。”

像此等脚,他便是真正三寸金莲,实连半个狗屁不值。我不该自夸贱内的脚,就是极有讲究的了。据他说,还人让舍弟妇几分。”乔武举听得高兴,不住的在头上乱拍道:“我空活了三十多岁,止知脚小便好,真是没见势面之人。”说罢,促膝探手笑说道:“这件事端的要藉重作成方好。”文魁道:“老兄若肯将赢我的六百五十两还我,我管保事体必成。”乔武举道:“那有限的几两银子,只管拿去,但不知怎么个必成?”文魁道:“这必须定住是那一日,或三更,或四更,才可做。”随向乔武举耳边叮嘱,要如此如此。乔武举听了个“抢”字,大喜道:“我一生最爱抢人,此事定在今晚三更后。若讲到成亲,我的奇秘地方最多,人数可一呼而至。银子六百五十两,你此刻就拿去。”又留文魁吃了早饭,低声问道:“尊府上下有多少人?”文魁道:“男女止六七口。”乔武举道:“更妙,更妙。”文魁欢欢喜喜背负了银子回家,将前后话告知殷氏。殷氏也欢喜之至。

次日,文魁正到街上买东西,只见张四胖子忙忙的走来,大笑道:“一地里寻你不着,不想在这里。”文魁道:“有何话说?”四胖子将文魁一拉,两人到无人处,说道:“近日袁鬼厮店内住下个客人,是山东青州府人氏,妖乔,说是个武举,跟着七八个家人,都穿着满身绸缎。到本县城里城外寻着娶妾,只要好人才,一二千两也肯出,银子钱也不知带着多少。我昨日才打探明白,今日再三请他,他才肯到我家中。总要赌现银子,说明各备三百两,少了他也不赌。我已请下杨监生叔侄两个。若讲到赢他,必须得你去,别人也没这高手,也配不上他的大注。”文魁道:“这到是一场大赌,只是自备三百两太多些。”四胖子道:“你的银子还怕撑不上杨监生爷儿们么?”

文魁听得高兴,着四胖子等着。他急忙回到家中,向殷氏说明,取了三百两银子,到四胖子家内,见正面椅子上坐着一人,但见:面宽口大,眼睛内露出凶光,头锐鼻尖,眉毛上包含杀气。

身材高胖,仿佛巨灵神嫡孙;臂骨宽阔,依稀开路鬼胞弟,大吼一声,必定动地惊天;小笑两面,亦可追魂夺魄。真是花柳场中硬将,赌博队里憨爷。

“文魁道:“脚小保足为贵?若粗而短,软而无骨,再脚面上有高骨凹起,谓之鹅头,远看到也动人,入手却是一段肥肉。

朱文魁听知乔武举有钱,买卖骰子。只扑的和他掷,要赢他几百两方乐。掷了没半顿饭时,乔武举越赢越气壮,文魁越输越气馁,顷刻将三百银子输了个干净,还欠下四十余两。只输的目瞪口干,一句话说不出。乔武举道:“你的银子没了,还欠我四十一两。若还顽,便不用与我;若不顽,可将这四十两找来。”文魁道:“你借与我三百两,再顽头何如?”乔武举道:“只要东家作保,我就借与你。”四胖子见这一场大赌,没有得多的头钱,又见杨家叔侄六百银子不过折了十来两,忙应道:“不妨。他输下多少,只用乔老爷同我要去。”乔武举道:“他家里拿得出来还是拿不出来?”四胖子道:“三四千两也拿得出。”乔武举道:“既如此,何用你作保同要?他再输了,我和他讨去。”说罢,递与文魁三百两,四个人又掷起来。

鬼混了半天,文魁前后共输六百七十七两,直输的和死人一般。大家方才住手。乔武举道:“这七两零儿,我让了你罢,止用拿出三百七十两来完账。尊府在那里?我同你取去。”文魁此时心如刀刺,欲不去,见乔武举气势厉害,亚非良善之人;同去又怕殷氏动气,银子难往出拿,只急得两眼通红,满脸陪笑道:“明日绝早,与乔老爷送到贵寓仁如?”乔武举道:“这敢使得,只要加二百两利钱。”文魁见不是话,心里恨不得上吊身死,又勉强道:“你再借与我三百两顽顽,输了一总与你何如?”乔武举道:“你将银子还了我,我就再借与你。若空口说白话,我总有工夫等你,我的这两上拳头等不得。”杨监生道:“朱大哥,这顽钱的事,不是一场就拉回的,过日再顽罢!这位乔客人性子急些,你领上取去罢。”文魁道:“你说的也是。乔老爷请坐坐,我同东家张四哥取去,三百多银子也还拿出来。”乔武举道:“你家是王府公府、朝廷家禁门,难道我走动不得么?”文魁道:“去来去来。”说罢,一齐起身,四胖子送出门外。

文魁看罢乔武举,只杨家督侄也在坐,于是大家举手,请各上常四个人共一千二百两,都交付东家四胖子收存,言明下注不拘数目,每一个钱算一两银子。四个人便掷起骰子来。

“及至到了二院,见李必寿背绑在柱上,不由的大惊失色。问他,又不说话,只是蹙眉点头。文魁情知有变,急忙跑入内里,见箱柜丢的满地,各房内诸物一空,从顶门上一桶冷水,直凉在脚心底。急去寻殷氏,止见李必寿家女人坐在地下哭。不想众贼因他喊叫,打伤了脚腿。忙问道:“你大主母那去了?”

姜氏在后院中,白天里便听得两口子叫吵,此刻又隐隐绰绰听得骂奴才话,向欧阳氏道:“你去到前边听听,是为什么?

“欧阳氏道:“不用听,是为输了钱。人家上门讨要,已经与过,此刻还后悔在那里。”姜氏道:“你去听听,到底输了多少,那样嚷闹!”欧阳氏道:“谁耐烦去听他!”姜氏道:“我一定着你去走遭。”欧阳氏起来,走至前边窗下。只听得文魁骂道:“倒运的奴才!你是自作自受。”说罢,听得自己打嘴巴。待了一会,又自打自骂起来。忽听得殷氏说道:“银子已经输了,何苦不住的打那脸?从今后改过,我们怕不是好日月么?等我设法将祸害头除去,咱们住在山东,就断断一个钱顽不的了。”

欧阳氏正要回去,听了这两句话,心上大疑,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听得文魁道:“我想起甚么来,就被张四胖子那膀奴才勾了去,输这样一宗大钱财。”殷氏道:“我还没问你,今日来要赌账的是个谁?”文魁道:“是个山东人,姓乔。这小厮是有钱,狂妄的没样儿。”殷氏道:“他到我们这里做什么?”文魁道:“说他寻的娶妾来了。”殷氏道:“此话果真么?”文魁道:“我也是听得张四胖子说。”殷氏道:“大事成了。”文魁道:“成甚么?”殷氏道:“你有才情打发兄弟,你就没才情打发兄弟的老婆?这乔客人若不是娶妾就罢了,若为娶妾,现放着二相公家。他赢了你六百两银子,也是不心疼的钱,怕拿他换不回来么?”文魁道:“他要守一年才嫁人,这事如何做得成?”殷氏道:“你连这们个调度都没有,怪不得憨头憨脑六七面家输银子。你明日去拜这乔武举,就问他娶妾的话。他若应承,你就将二相公家许他,止和他原银六百五十两。他若是不看二相公家更妙,若必定要看看,到其间教姓乔的先藏在书房内,我将二相公家诳谎出去,从窗子内偷看。

大造若无速报应,人间何事得公平?

姓乔的远奔山东,那里去拿他?你做原告的不上紧,谁与他做苦主?”文魁听了,拍手大笑道:“真智囊,真奇谋!虑事周到。我明日就去办理。”

欧阳氏听了,通身汗下,低低的骂道:“好一对万剐的狗男女!”拿了个主见,走回后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把姜氏吓的魂飞魄散,软瘫下一堆,不由的泪流满面,道:“这事我惟有一死而已。”欧阳氏笑道:“兵来将挡,火来水浇。他们有奇法,我们有妙破。为什么就说出个死字来?此事最易处断,只看他灯后请你吃酒的日子,就是乔贼抢亲的日子。我逆料乔家断不敢一二更鼓来,除非到三更内外。到其间要将计就计,如此如此,怕他飞上天去?”姜氏道:“若他不中我们的计,该怎么?”欧阳氏道:“他若不中计,我们到一更天后,我和你沿街吆喝,道破原委,先教阖村人知道。本村中好事的人也最我,他这亲便有一百分难抢。我同主母在我表嫂张寡妇家暂停一夜,到天明或告官,或凭人说合评断,大闹上一番,将他两口子前后事件并前后阴谋,播弄的人人共知,与他们分门另住,等候二相公的归期。他总然再要害你,他的声名已和猪狗一般,必须过得一年半载,才好报复。”姜氏道:“任凭你罢。

我今后身边,常带短刀一把,设或变起不测,不过一死而已。

我也不怕了。”

再说朱文魁一早起来,就去到袁鬼厮店中拜乔武举。两人叙谈起娶妾的话来。乔武举道:“我各处看了好向个,没一个好的。”文魁道:“妇人俊俏的极难,只好百中选一。我也不怕老兄笑话,若讲到俊俏两字,舍弟妇可为一县绝色。”乔武举大乐道:“今年多少岁了?有丈夫没丈夫?”文魁道:“今年二十二岁了。寡居在我家中,无儿无女,只是他立志一年以后才肯改嫁,不然到是个好姻缘。”乔武举道:“可能着我一见不能?”文魁道:“他从不出外边来,如何得见?”乔武举笑道:“必定人物中平,因此就不敢着人见了。”文魁道:“中平中平,老兄真是梦话!”随将姜氏的眉目面孔、身段高低,夸奖了个天花乱坠。乔武举听得高兴,笑问道:“可是小脚么?

到了灯后,文魁着李必寿看守大门,与他说明缘由,不许拦阻抢亲的人。自己往张四胖子家去了。殷氏先着李必寿家老婆拿了一大壶酒,一捧盒吃食东西,摆放在姜氏房内。少顷,殷氏走来说道:“二兄弟家,你连日愁闷,我今日备了一杯水酒,咱姐妹们好好的吃几杯。”姜氏早已明白了,心上甚是害怕,只愁抢亲的来的早。欧阳氏笑道:“这是大主母美意,连我与老李家也要明福吃几杯哩。”殷氏大喜道:“若大家同吃,更高兴些,只是还得一壶。”欧阳氏道:“我取去。”少刻,与李必寿家女人说说笑笑又拿了两壶来。姜氏道:“我的量小,嫂嫂深知。既承爱我,我也少不得舍命相陪。今预先说明,我吃一小杯,嫂嫂吃一茶杯,不许短少。”殷氏知道姜氏量极平常,打算着七八小杯,就可停当。于是满面陪笑道:“就是你一小杯,我一茶杯罢。”欧阳氏向李必寿家道:“大主母酒你斟,二主母酒我斟。每人各守一壶,不许乱用,也不许斟浅了,都要十分杯。谁错了罚谁十杯。”殷氏着他两个也坐了,四个妇女吃起来。没有十来杯,李必寿家女人便天地不醒,歪在一边。殷氏也吃的秋波斜视,粉面通红,口里不住说:“姜氏量大,与素日迥不相同。”原来姜氏吃的是一壶茶,殷氏那里理论?两个人逼住一个,殷氏头前还顾得杯杯相较,次后便混吃起酒来,杯到口便干,那里还记得抢亲的话说?直吃的立刻倒在一边,不省人事。

殷氏道:“只要常赢不输才好。”文魁道:“地价银可收入柜中,二相公家事要着实上紧。”说罢,出外面去了。

欧阳氏见他二人俱醉倒,又拿起壶来,在他二人口中灌了一会,方才同姜氏到前边房内。欧阳氏用炭锤打开了柜上锁子,将银子取出。姜氏止带了一百五十两,就觉得沉重的了不得。

欧阳氏颇有气力,尽带了七封银两,回到后边,将预备现成的靴帽衣服穿村起来。两个都扮做男子,开了后门,一直往西北上行去。这都是欧阳氏早已定归停妥的。一个装做秀才,一个装做家仆。刚走出巷口,姜氏道:“你日前说离本村三十八里有个王家集,是个大镇子,可以雇车奔四川道路。似此黑洞洞的,身边又觉得沉重,脚底下甚是费力,该怎处?”欧阳氏道:“昏夜原难走路,只用再走两条巷,村尽头处便是吴公家店。

他那里有七八间住房,不拘怎么,将就上一夜。他若问时,就说是城中人寻朋友,天晚不遇,明日天一亮即起身。端的人认不出。”

不言两人逃去,且说乔武举,他的名字叫乔大雄,是大寇师尚诏的一员贼将。他们的党羽也不下四五万人,立意要谋为叛逆,在各山停留者有一半,其余都散在四方。河南通省每一州县,俱有师尚诏一个头目,率领多人,日夜在城乡堡镇闲荡,采访富家大户的跟脚。或明劫,或窃取,弄的各衙门盗案不一。

又差人在赌场中引诱无赖子弟入伙,乔大雄就是虞城县一路头目。今日朱文魁着他抢夺弟妇,正碰在他心上,因此他将六百五十两银子立即付与,原是个欲取姑与之意,到还不在妇人好丑上计较。这日三鼓以后,打探街上无人,积聚了六七十贼人,在村外埋伏了一半,自己带了三十余人,抬了轿子,前前后后的行走。到文魁门首,李必寿知道是抢亲来的,连忙开门放入。

众喊一进门,先将李必寿口中塞了个麻绳蛋子,捆绑起来,然后把大门闭了,点起火把,分头查照入去。见殷氏容貌娇好,睡在了炕上,乔大雄道:“就是他。”众人抱入了轿内。又复打开了各房箱柜,将衣服首饰银钱凡值几个钱的东西,搜取一空,止留下些粗重之物。唿哨了一声,将殷氏拥载而去。

到了天微明,文魁借了个灯笼,回家来打听。见门户大开着,心中说道:“这李心寿真是无用,抢的人去也不收拾门户。

乔武举率领家人们跟定了文魁到书房中坐下。文魁道:“乔老爷好容易光降,又是远客,今日就在舍下便饭。”乔武举道:“我不是少饭吃的人。你只拿三百七十两银子来,我就饱了。”文魁见百计俱不上套,只得垂头丧气走入了内房。殷氏看见忙问道:“输了么?”文魁也不敢言语。殷氏道:“你的手也不高了,也没有倒运的人白送你了。瞒心欺鬼的弄来,一骰子两骰子输去,我将来和你这混账贼乌龟过日月,陪人家睡觉的日子还有哩。好容易三百两银子,当土块的乱丢。”说着往后一倒,睡在了炕上。不多时,李必寿跑来说道:“外面那个客人要入来哩,说的不成话。”文魁此时真是无地可入,将双眉紧蹙,哀恳道:“是我该死!你只将柜上钥匙与我罢。”

妇人道:“我耳中听得人声嘈杂,看时见有许多人入来,被一人将大主母抱出去了。”又问:“二主母哩?”妇人道:“我没见下落。”文魁用拳头在自己心上狠打了两下,一头向门上触去,跌倒在地,鲜血直流。李必寿家女人吓的乱吼乱叫,过往人见门户大开着,又听得有妇人叫喊,大家一齐入去。见李必寿被绑在厅柱上,取了口中的麻蛋子,才说出话来,方知道是被贼打劫。到后院将文魁挽扶出来,问他缘故,文魁只是摇头,众人与他包了头。顷刻闹动了一乡,俱来看问稀奇事。只因文魁做人不好,没一个不心上快少的。地方乡保邻里人等,不敢担承,都去禀报本县。文魁也只得写一张呈词,将卖弟妇话不题,止言在张四胖子家与山东青州府人武举姓乔的同赌,将输银坐索,明火打劫家中银钱衣物,并抢去嫡妻、弟妇、仆妇等情细述。后面开了一张大失单,投控入去。县官见事体重大,一面申报各宪,一面将开场同赌,并店家袁鬼厮,以及邻舍地方人等,一齐拿去讯问。又分遣干役,限日查拿。文魁一夜之间弄了个家产尽绝,将老婆也赔垫在内,岂非奇报!正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殷氏大嚷道:“三百两银子还没有输够,又要钥匙怎么?”文魁跪在地下,自己打了几个嘴巴道:“还有三百七十两未与人家哩。”殷氏听了,气的浑身乱抖,将一个钥匙口袋从身边拉断绳系,向文魁脸上打去,旋即打脸碰头,大哭起来道:“我的银子哟,你闪的我好苦呀!我早知这般不长久,我不如不见你到罢了。”文魁道:“我的好奶奶,悄声些儿,休教二相公家听见了。”殷氏道:“什么二相公家,三相公家,听见听不见!”正吵闹着,李必寿又跑入来说道:“大相公,快起来出去罢!那客人把桌椅都踢翻了,声声要拉出去剥皮哩,已走出院来了!”文魁连忙站起道:“你快快向他说,我在里边秤兑银子,就出去。”也顾不得殷氏哭闹,将柜子开放,取出三百五十两,余外将四小锭揣在怀内。殷氏见拿出一大堆银子来,越发大哭大叫不已。文魁跑到书房向乔武举道:“这是三百五十两纹银,实凑不出那二十两来了。”乔武举打开都看过,手里掂了几掂,估计分两不错,着他家人们收了,说道:“二十两银子也有限的,将来赌时再扣除罢。”头也不回,带领家人们去了。文魁落下二十两,教李必寿收拾起桌椅,急忙入里边安顿殷氏,跪到点灯时候才罢休。这一天心上和割了几片肉的一样。晚间睡在被内,长吁短叹,想到疼处,大骂一声:“薄福的奴才!”自己就打几个嘴巴。殷氏也不理他,由他自打自骂。

正文 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

<span>词曰:

萧萧孤雁任天涯,何处是伊家?宵来羽倦落平沙,风雨亦堪嗟。

蓬瀛瑶岛知何处?羞对故乡花。关山苦历泣残霞,随地去,可栖鸦。

且说冷于冰自那日斩了妖鼋,随处游行,救人患难疾苦。

又到云贵、福建、两广地方,遍阅名山大川,古洞仙迹,凡碧鸡点苍,金莲玉笋,烟萝铜鼓,红雀鹿角等处胜景,无不走到。

“遂将恁般离家,父死任内,恁般讨账,遇林岱卖妻,赠银三百二十七两,又代当行李,打发起身赴荆州。于冰道:“此盛德之事,惜乎我冷某未曾遇着,让仁兄做讫。”段诚又将文魁恁般分家,恁般打骂,赶逐出庙,独自回乡。文炜又接说道:“投奔崇宁县被逐出境外,始流落在这庙内,主仆讨吃度命。

令二兄起身时,言令大兄文魁为人狡诈不堪,回家必要谋害。

于冰听了半晌,心里说道:“这是两个讨饭吃的乞儿,怎么一个称呼相公?”又听得一个道:“我的哥哥到回家多时了。”一个道:“那样变驴的东西!相公说起来便哥哥长短,真令人不服。若论起帮林相公那三百多银子,就到如今,苦到这步田地,不但相公,就是我也没一点后悔。”一个道:“想他夫妻二人,自然也早到荆州了,还不知那林总兵相待何如?

宜猜绣帏佳人,莫当城阙冶子。

文炜泪流满面道:“若题起这件事,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

欧阳氏道:“老相公适才说今年见他两人,此时还是三月上旬,好向千里路,不知是怎么个走法?”于冰心里说道:“怪不得此妇与他主母出谋定计,果然是个精细人。”因笑说道:“是我说错了。我是昨年十月里见他们。”欧阳氏道:“这就是了,我说如何来得这样快!”姜氏拭去泪痕,又问道:“先生也没问他几时回家么?”于冰道:“我见他时,他正害玻”姜氏惊问道:“什么病,可好了么?”于冰道:“也不过是风寒饥饱,劳碌郁结所致。病是我与他治好了,至于归家之念,他无时不有,只是他主仆二人,一文盘费没有,如何回来?我念他穷苦,又打听得林岱与荆州总兵林桂芳做了儿子,大得时运,我帮了他十八两银子,打发他主仆去荆州后,我才起身。”姜氏听罢,大喜道:“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我磕几个头罢。”

到午后,雇来一老诚车夫,牲口亦皆健壮。小伙计从车内抱入绸子褥褥二件,布被褥二件,被套一个,箱笼一个,锁子一把,大钱八千余文,又钱袋一个,绒毡一条,雨单两大块。

于冰道:“送兄到河南,最是容易。但令兄如此残忍,何难再伸辣手?诚恐伤了性命,反为不美。不如先到林岱处,另做别图。所虑者林岱若不得时,你主仆又只得在荆州乞丐,徒劳跋涉无益也。我亦在此住一半天,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到第三日早间,我自有裁处。”说罢,举手过西禅房去了。文炜主仆互相疑议,也不敢再问。于冰叫出超尘、逐电二鬼,秘秘吩咐道:“你两个此刻速到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姓衙门,打听四川秀才林岱夫妻在他衙门内没有,如在,再打听他境况好不好,限后日五鼓报我知道。”二鬼领命去了。

次早文炜主仆过来拜见,于冰令二人依旧出去行乞。到第二日午尽未初时候,二鬼早行来,禀覆道:“荆州总兵叫林桂芳,年六十余无子,如今将林岱收为己子,内外大小事务,俱系林岱总理。父子甚相投合。”于冰收了二鬼。午后,文炜同段诚回来。于冰道:“我已查知林岱夫妻在荆州总兵林桂芳署内甚好,你们去投奔他,再无不照拂之理。我今岁从家中带出银二百三十两,已用去二百多两,今止有十八两多银子。目今三月,正值桃花水泛,一搭一只船,不数日可到。此银除一路盘费外,还可买几件布衣,就速速寻船去罢。”随将银子付与。

主仆二人喜欢的千恩万谢,叩拜而去。

于冰出了庙中,走至旷野,心喜道:“今日此举,不但全了朱文炜,兼知林岱的名姓下落,又教我放心了一处。”又走了数步,猛想起:“文炜不知有妻子没妻子,如无妻子罢了,若有妻子,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载有余,定必大肆凌逼。庸平妇人改嫁到罢了,设或是个贞烈女子,性命难保。”想罢,急回庙中,要问这话。奈他主仆已去。于冰还望他回来,等了一会,笑道:“河南可顷刻而至,何难走遭,况别连城璧已及三年,也须与他想个落脚处,岂可长久住在金不换家?直隶亦须一往。”于是于无人之地驾起风云,早到虞城县地界。将超尘唤出,吩咐道:“你去虞城且朱文魁家,查他兄弟朱文炜有妻子没有,刻下是何光景,朱文魁夫妇相待何如,详细打听,莫误!”超尘去了一个多时辰,不见回来。于冰深为怪异,又叫出逐电查覆。少顷二鬼在道上相遇,一同回来。超尘禀道:“小户人家,非名门仕宦可比,最难访查。况他家又住在柏叶村,离县七十里。鬼头在城中遍访,始知其地。到他家细问户灶中霤诸神,已访得明白。”遂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又言:“前日晚间起更时分,姜氏同段诚女人欧阳氏,俱假扮男子,分带银五百两,欲奔四川,寻朱文炜去。本日住吴公店中,昨日止走了十五里,住在何家店中,今日总快也不过走十数里,此刻大约还在西大路上行走。”于冰大笑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幸亏来的不迟不早,四川道路岂是两个妇人走的?还得我设处一番。只是朱文魁固属丧心,其得祸亦甚惨,若非欧阳氏两次窃听,姜氏亦难瓦全也。足见上天报应甚速。”再看收了二鬼,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赶来。

不过片时,见来往人中,内有两个人异样:头前一个,穿灰布直裰,像个家仆打扮;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蓝衫、儒巾、皂靴,步履甚是艰苦,文雅之至。于冰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一看,但见:头戴儒巾,面皮露脂粉之色;身穿阔服,腰围现袅娜之形。

王项低垂,见行人含羞欲避;柳眉双锁,愁远路抱恨无涯。靴底厚而长,疑是凌波袜包衬未紧;袍袖宽而大,莫非鲛绡氅裁剪不齐。容貌端妍,实有子都之韵;肌骨薄弱,却无相如之渴。

于冰道:“我的事体最多,况有我家信,和我亲去一样。一路已差极妥当人,随地护持,放心,放心。到城安县中,只问举人冷逢春家就是。”姜氏甚是作难。于冰催逼上车,起身去了。

于冰见他羞容满面,低头不敢仰视。心下早已明白,也不问他话,离开了七八步,在后面缓随行。看见百步内外有一店,两个人走入去了。于冰待了一会,也入店内。见他两个在东下房北间,于冰就住了对面南间,总是一堂两屋的房。少刻,小伙计问于冰饭食,言每顿大钱四十五文,房钱不要。于冰道:“我起身时,如数与你。饭是不吃的了。”小伙计去对过打发饮食,须臾又送入打来。于冰忖度道:“此刻人尚未静,须少待片刻,再与他们说话。”又待了一会,见门户早已关闭,于冰道:“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我也不必惊动,且等到明日再说。”依旧回南屋打坐。

次日天明,听得北房内说话,商量要雇车子。于冰看了看,见已开门,便走入北房举手道:“老兄请了。”只见姜氏甚是着慌,欧阳氏道:“相公来有何见谕?”于冰坐在地下板凳上,问姜氏道:“老兄贵姓?”姜氏也只得答道:“姓朱。”于冰又问道:“尊讳?”姜氏没有打点下个名字,便随口应道:“贱名文炜。”于冰道:“是那一县人?”姜氏道:“虞诚县柏叶村人。”于冰道:“这是属归德府管辖了。”姜氏道:“正是。”于冰道:“这敢是个大奇事。”欧阳氏道:“一个名姓、地方,有何奇处?”于冰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也没个连村庄都是相同的。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东门外龙神庙中,见一个少年秀才,名姓、地方与老兄相同,还跟着个家人,叫做段诚。”姜氏忙问道:“此人在四川做甚么?”于冰道:“一言难荆他有个哥哥叫朱文魁。”随将成就林岱夫妻,并他哥哥如何长短,详说了一遍。姜氏道:“这讳文炜的与我最厚。

既言被他哥哥赶逐,不知他近来光景何如?栖身何地?”于冰道:“他如今困苦之至。”又将文炜投奔崇宁县,被赶逐出境,又不好再回金堂,无奈住于成都关外龙神庙中,主仆轮流讨饭吃,“老兄既言最厚,我理合直说。”姜氏同欧阳氏听了,立即神气沮丧。欧阳氏还掌得住,姜氏便眼中落下泪来,若不是对着于冰,便要放声大哭。

“于冰听了,道:“我这眼,昏黑之际可鉴百步,无异白昼,怎么到没看见那边房内有人?想是他畏寒,身在草下,也未可知。”听得一人问道:“此刻身上好些么?”一个回答道:“今下半天少觉轻爽些。”一个道:“有讨来稀粥半瓢,还是热的,相公可趁热吃些;转到冷了,害病的人如何吃得?”一人道:“我肚中也觉得有些饥,你拿来我吃几口。”一个道:“如今好了,春间天气温和,饭也比前易过。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真正饿死冻死,两个人讨的还不够一个人吃。相公要放开怀抱,过到那里是那里。或者上天可怜,有个出头日子,也未敢定。”又听得咶咂有声,像个吃的光景。

“于冰听了这几句话,那里还坐的住?起来走入东禅房内。只见一年纪四十余岁人,看见于冰,连忙站起道:“老爷是贵人,到此地何事?”于冰道:“偶尔闲行。”问地下倒着的是谁,那人道:“小人叫段诚,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于冰道:“何处人氏?”段诚道:“我主人是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姓朱名文炜,现做归德府廪膳秀才。”于冰微笑了笑,又见那文炜说道:“晚生抱病,不能叩拜,祈老先生恕罪。”于冰也就坐下问道:“尊驾害何病症?”文炜道:“乍寒乍热,筋骨如酥,头疼几不可忍。”于冰道:“此风寒饥饱之所致也。”问段诚道:“有水没有?”段诚道:“此处无水。”于冰道:“适才稀饭吃尽了没有?”段诚道:“还有些。”于冰道:“有一口入肚,即可以愈病矣。”教段诚拿来,在粥内画了一道符,令文炜吃下。文炜见于冰丰神气度,迥异凡流,忙接来吃在腹中,真如甘露洗心,顿觉神清气爽,扒起来连连顿首,道:“今朝际遇上仙,荣幸无既。”又问于冰姓讳,于冰道:“我广平冷于冰是也。才在东禅房闻盛价有帮助林相公三百多两之语,愿闻其详。”

说罢,恰待下床叩谢,欧阳氏悄悄的用手一捏,姜氏方才想过来,又问道:“他到荆州,林岱定必帮助,到只怕一半月,也可以到来。”于冰道:“他因他哥哥不仁,回家恐被谋害,定要久住荆州,临行再三嘱托我,务必到柏叶村面见他妻子姜氏,有几句要紧话着我说。我受人之托,明日还得去寻访这柏叶村方好。”姜氏道:“我就是柏叶村人。他的眷属从不避我,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说一样。”于冰笑道:“岂有人家夫妻的话向朋友说的?”姜氏心急如火,又不好过为催逼。

欧阳氏心生一计,道:“老相公,实对你说罢,我们这位相公行三,叫朱文蔚,是朱文炜的胞弟,所以才是这般着急。

“两妇人又从新扒倒叩头。于冰又道:“你们在此再住一天,明早上路,我好从容办理。但我身边没有银子,此事二十多两可行。”妻氏忙从怀中取出一封银子,付与于冰去了。

原是骨肉,说说何妨?”于冰大笑道:“既如此,我说了罢!

于冰道:“老兄闻信悲伤,足见契厚。”欧阳氏道:“老相公尊姓?”于冰道:“我姓冷,名于冰,直隶成安县人。”

我从三十二岁出家,学仙访道,一十九年云游天下,到处里救人危急,颇得仙人传授,手握风雷,虽不能未动先知,眼前千里外事件如观掌上。”欧阳氏道:“老相公既有此神术,可知我的名字叫甚么?”于冰大笑道:“你就是段诚妻房欧阳氏,他是文炜妻房姜氏。”两人彼此相视,甚为骇然。于冰道:“我原欲一入门便和你们直说,恐你们妇人家疑我为妖魔鬼怪,到难做事,因此千言万语,宁可费点唇舌,只能够打发你们起身就罢了。不意你们过于小心精细,我也只得道破了。”姜氏大为信服。

“于冰道:“离此也有二千余里。”欧阳氏道:“可有亲笔书信没有?”于冰道:“一则他二人行色匆匆,二则一个做乞丐的,那里有现成笔砚?书字是没有的。”姜氏听了,看欧阳氏举动。欧阳氏低头沉吟,也不言语。于冰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为人心不测,怕我把姜氏拐带他乡,岂可冒昧应许?荆州断无夫妻同去之理,家中又无安身之策,因此心上作难。”欧阳氏仍是低头不语。于冰道:“你到不必胡疑忌于我。

再拿我一封详细家书,我内人自必用心照料,万无一失。但你们鞋弓袜小,怎能远历关山?我与你们雇车一辆,再买办箱笼被褥,我暗中差两个极妥当人相送。若遇泥泞道路,上下险坡,少不得下车行走。设或觉得有人搀扶,你们切不可大惊小怪,此即吾差送之人。”姜氏道:“被褥是必用之物,箱笼可以不必。”于冰道:“五百两银子可是你两个身边常带的东西么?

因心恋峨眉,复与木仙一会,临行送茶杯大桂实二个。游罢峨眉,入成都省会。见山川风景,真乃天府之国,为前朝帝王发祥之地。游行了半天,厌恶那城市繁华,信步出了东门。此时已日落时候。早看见一座庙宇,约在二三里远近。款款行去,见庙已损坏,内外寂无一人。见正殿神像尽皆倒敝,东西各有禅房。先到东禅房一看,地下铺着些草节,不洁净之至。随到西祥房,就坐在地下,道:“今晚在此过宿罢。”说着凝神瞑目,运用回光返照的功夫。将到昏黑时候,只听得有人到东禅房内,又听得一人问道:“你来了么?”那人应道:“来了。

欧阳氏又笑道:“老相公可知我们此番是如何出门?”于冰道:“你们是大前日晚上将殷氏同李必寿家灌醉,一更时出门,在吴公家店中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昨日方到此处。此番你主母不遭贼人乔大雄抢去,皆你两次在殷氏窗台阶下窃听之力也。”欧阳氏听罢,连忙扒倒在地下乱叩头。姜氏也随着叩拜,口中乱叫:“神仙老爷救命!”于冰着他二人起来,问道:“可放心到我家去么?”欧阳氏道:“这若不去,真是自寻死路了。”于冰道:“我有妻有子,亦颇有十数万两家私。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载,我自然替你们想夫妻完聚之法。

于冰道:“车价银共二十四两,我已与过十二两,余银到成安再与,是我与车夫说明白的。箱笼被褥等物共用银九两五钱,交付姜氏,将余银收讫。”说罢,到南间房内和店东借了笔砚,写封家书。灯后闭门打坐。姜氏和欧阳氏亦不敢絮咶。至次日早,于冰将家信一封,付与欧阳氏道:“到成安交小儿冷逢春,外有符一道,可同那几百银子俱放在箱内,搬运时不过二三斤重,可免人物色。”随到无人处,叫出超尘、逐电,吩咐道:“你两个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仆,到成安县我家内安置。箱笼内有神符一道,务必取回。此差与别差不同,须要倍加小心诚敬,我记你们第一大功;若敢生半点玩忽之心,经吾查知,定行击散魂魄,慎之,慎之!”二鬼道:“回来到何地销差?

“于冰道:“到鸡泽县金不换家回覆我。”于冰吩咐毕,回来又叮嘱车户,然后打发姜氏主仆起身。两妇人跪恳于冰同去。

他妻子姜氏恐怕不能保全,着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等他回来再商量过法。”欧阳氏道:“尊府离此多远?

于冰亦随后驾云,赴鸡泽县,探望连城璧。正是:

为君全大义,聊且助相缺。

夫妇两成全,肝肠千古热。

正文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

<span>词曰:

荆树一伐悲雁旅,燃箕煎豆泪珠淋。木本水源宜珍重,且相寻。

客舍陡逢羞莫避,片言道破是知音。异域他乡恰素心,幸何深。

清茶吃过,随后众妇女即安放桌椅,揩抹春台。卜氏让姜氏首坐,自己对席相陪,李氏傍坐。少刻杯泛金波,盘盛异品,三汤五割,备极山海之珍。缘逢春要算成安第一富户,故酒席最易办也。卜氏复问起被害根由,姜氏详细陈说,众妇女无不慨叹,都赞美欧阳氏是大才。家人妇请欧阳氏到下房中另席管待。卜氏亲到前边与逢春定归了姜氏住处,复来陪坐。酒席完后,姜氏起身拜谢。卜氏道:“蓬门寒士家,苦无珍品敬客,得免哂笑已足,何敢劳谢?”又言此院西小院中,有住房内外二间,颇僻静,吩咐家中妇女,将行李安置。随让姜氏同去看视,见一切应用之物,无不周备。姜氏又说起于冰未动先知种种神异。卜氏道:“出家数协,果能如此,也不枉抛家弃一常“次日,姜氏拿出十二两车价,并几百酒钱,着欧阳氏烦一家人付与。不想逢春早着人问明数目,已打发去了。卜氏又拨了两个丫头,服伺姜氏。后来姜氏与李氏结为姊妹,姜氏拜卜氏为义母。卜氏总以至亲骨肉相待,一家儿上下甚相投合。正是:萧墙深畏无情嫂,陌路欣逢有义娘。

须臾穿换停当,顷变成一对妇人,到堂前与卜氏行礼,次与李氏平拜,让到第四层院内,卜氏房中坐下。欧阳氏也磕了头,侍立一傍。姜氏道:“孤穷难女,遭家变故,投奔于二千里之外,得邀收留,荣幸曷极!虽固是冷老先生拯溺救焚,要皆老太太同令媳太太垂青格外,使断梗飘蓬之人,不致为强暴所污,死丧沟渠,皆盛德鸿慈所赐也。异日拙夫或得苟全性命,惟有朝夕焚顶,共嘱福寿无疆已尔。”卜氏道:“适才小儿读拙夫手书,虽未能尽悉原委,亦可以略知大概。令夫君遭恶兄肆毒,真是人伦大变,千古奇闻。老贤姐娉婷弱质,日居虎穴龙潭之中,且有大智慧,以李易桃。得全白璧,较刎颈芝娘,剔目卢氏,又高出几倍矣。冰操淑范,我母子无任佩服。今蒙不弃蜗居,殊深欣慰。”姜氏又要请冷逢春叩谢。少刻,一家人在窗外说道:“我们大爷说男女有别,理应永避嫌疑,着在朱奶奶前道罪,亦不敢入来拜见。”这是逢春遵于冰书字教戒。

姜氏道:“极好。”逢春也顾不得吃茶,将茶杯递与家人,就将书字拆开细看,见上面写着前岁春间,借遁法走去情由,下面就叙朱文炜前后原故,看到“姜氏女换男妆,带领家人是段诚妇女。”逢春便将姜氏和欧阳氏上下各看了两眼,把一个姜氏羞的满面通红,真觉无地缝可入。欧阳氏虽然老作,也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逢春看到后来,着他母亲同他媳妇早晚用心管待,饮食衣服,处处留神。又言他夫妻自有相会之日,字尾上面写着几句云游四海的话,并勉励子孙。又嘱咐逢春远嫌回避,使有男女之别。逢春看完,见姜氏羞惭过甚,坐立不安,也不好再相问答,吩咐家人们道:“你们都出去,一个不许在此伺候!照料车夫酒饭,并牲口草料,将客人的行李且搬在太太房内。”众家人俱皆退去。逢春向姜氏举手道:“弟失陪了,容禀知家母,再请台驾相见。”说罢,拿着书字,笑着入屏风后面去了。姜氏见厅内无人,向欧阳氏道:“这位就是冷先生的儿子,不想是个大家。若再问我几句,我实实的就羞死了。

入的城来,车夫沿路问举人冷逢春住在何处,就有人指引道:“从大街转西巷内,有一处高大瓦房,门外立着旗杆,还有金字牌匾,最是易寻的。”车夫将车儿赶到门前,欧阳工先下车来。门上早有人问道:“是那里来的?”欧阳氏道:“是尊府太爷冷讳于冰打发来的。有要紧话说。”门上人道:“于冰两个字,系我家老主人的讳。你少待片刻,我去与你通报。

再说姜氏自冷于冰雇车打发起身后,一路上行行止止,出店落店,多亏二鬼扶掖,无人看出破绽。妻氏系于冰早行说明,暗中有两个妥当人相帮,起初二鬼扶掖时,眼里又看不见,不知是神是鬼,心上甚是害怕;过了两三天后,视为寻常。披霜带露许多日子,方到了成安县。

但使主人能爱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欧阳氏道:“这叫个’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姑。’既来投奔,尚有何说!我才见这位冷大爷,自看字后,一句话也不问,且吩咐家人们回避,到还是个达世故的人。”

不言二妇人谈论,再说冷逢春拿了书字,刚到厅屋转身后,见母亲卜氏早已在此偷看,遂一同走入内房。卜氏道:“外面家人们说入来,你父亲托一少年秀才送书信到此,我去偷看,怎么你父亲便认得他?寄得是甚么书信?我看这少年的人才,比你高出十倍。”逢春大笑道:“他的人才,理该比我高几倍才是。”卜氏道:“这是怎么说?”逢春照字内话将前后原由详细告诉,卜氏同儿媳李氏笑个不止。逢春又将于冰书信念了一遍,卜氏差一家人媳妇出去相请,自己同儿媳俱换了新衣服,在院中等候。众家人听得说是两个女人,大大小小都跑入内院,看客人如何行礼。被卜氏都骂了出去。不多时,姜氏同欧阳氏入来,卜氏迎接到中院过庭内。姜氏正要叩拜,卜氏道:“且请到东房更换了衣服,我们行礼罢。”姜氏看见这许多妇女,到觉得可羞些。走入东房,只见两个家人媳妇,一个捧着衣服,一个捧着个匣儿,放在炕上,笑说道:“这是我家太太着送了来,请朱奶奶换衣服。匣子内俱是簪环首饰。”说罢,两人将门儿倒关上出去了。姜氏向欧阳氏道:“你看他们大人家,用的人都是知行款的。”主仆两个各将靴袜拉去,除去头巾看衣服。一套是缎子氅裙,并大小衬袄;一套是绫绸氅裙,也有大小衬袄,是与欧阳氏穿的,件件皆都簇新。匣子内金珠首饰,各样全备。

“又道:“客人贵姓?也该说与我知道。”欧阳氏指着姜氏道:“那车中坐的便是我主人,姓朱,河南人。”门上人去不多时,出来说道:“请客人里边相会。”欧阳氏扶姜氏下车,走到二门前,见一少年主人,跟着四五个家人,迎接出来,向姜氏举手。姜氏从入了城,便心跳起来,此时又羞又愧,也只得举手还礼。到了厅上,揖让就坐。冷逢春问道:“老长兄可贵姓朱么?”姜氏道:“姓朱名文炜,河南虞城县人。”问逢春道:“老长兄尊姓?”欧阳氏连忙递眼色,姜氏脸就红了。”逢春道:“弟姓冷,名逢春,这就是寒舍。敢问长兄在何处会见家父?”姜氏道:“是在河南店中相会,有书字在此。”逢春大喜。欧阳氏从怀中将书字取出,逢春接来,见字皮上写着“冷不华平安信,烦寄广平府成安县,面交小儿逢春收拆”,北面写着年月日,“河南虞城到封寄”。逢春见是他父亲亲笔,喜欢的如获至宝。左右献上茶来,逢春道:“家父精神何如?”

自此后凡到内院,逢春必问明然后出入。

文魁也无心拣择吉日,收了银子,就同李必寿夫妻二人,带了几件必用的器物,搬入土房内居祝将房价并卖了家器的银子,打开从新看过,又用戥子俱并归为五十两一包,余银预备换钱零用。收拾将完,猛将房子四下一看,竹窗土壁,那些椽一条条看得甚是分明,上面连个顶棚没有。回想自己家中光景,何等体局,孰意几天儿便弄到这步田地!不由的呼天吁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倒在炕上,千思百虑,觉得这后半世没个过头,欲要带银两寻访妻子,又不知他被劫何地。看捕役们的举动,日受比责,是个实在拿不住,并非偷闲玩忽。山东行文查问,看来也是纸上谈兵。自己又知道素日得罪乡里,可怜者少,畅快者多,将个饱暖有余的人家,弄了个一扫精光。想到极难处,又大哭了一番。猛然想到文炜、段诚身上,不禁拍胸大恨道:“没人心的奴才!你止有一个兄弟,听信老婆的言语,日日相商,做谋夺家产的想头,后到四川,因他帮了姓林的几百银子,借此便动离绝之念。若讲到胡花钱,我一场就输了六百七八十两,比他的多出一倍。他花的银子,是成全人家夫妻,千万人道好;我花的银子,白送了强盗,还贴上老婆,搭了弟妇,把一个段诚家女人也被他稍带了去。银钱诸物,洗刷一空,房产地土,统归外姓。我临行止与我那兄弟留了十两银子,能够他主仆二人几日用度?且又将父亲灵梓置之异乡,他生养我一场,反受我害,丢与我那穷苦兄弟,于心何安!我起身时九月将尽,他止穿着单衣两件,又无盘费被褥。三冬日月,总不饿死,定行冻死。”想到此处,痛泪交流,自己骂了声:“狠心的奴才!”打了十几个嘴巴。又想起兄弟素常好处:“在慈源寺中,打了他三四次,并未发一言。讲到分家,到是段诚还较论了几句,他无片语争论,就被我立刻赶出去。我便偷行回家,不管他死活。”想到此处,又打了几个嘴巴,骂道:“奴才,你分的家在哪里?妻子银钱在那里?田地房屋在那里?我这样人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滋味?”恨将起来,将门儿关闭,把腰间的丝带解下,面向西,叫了两声“兄弟”,正欲寻上吊的地方,忽回头看见桌上堆着二三百两银子,还未曾收藏,复回身坐在床沿上拿主意。李必寿家两口子在下房内,听得文魁自骂自打,好半晌,也不敢来劝他。此刻声息不闻,又看见将门儿关闭着,大是惊异,连忙走来推门一看,不想还在床上坐着。李必寿连忙退回。文魁想了半日,忽然长叹道:“我何昏愦至此!现放着三百七八十两银子,我若到四川,不过费上五六十两,还有三百余两。寻着兄弟,将此与他,也省的白便宜外人,再与他商酌日后的结局。设或他冻饿死,也是我杀了他,就将此银与段诚,也算是跟随他一场,然后我再死也不迟。”又想及山东关拿乔武举:“老婆已成破货,无足重轻,若拿住乔武举,追赃报仇,也算是至大的事体。我意料文书至迟,再不过耽延上数天,到底该等一等下落为是。”主意定了,依旧随缘度日起来。

再说朱文魁被大盗劫去家财妻子,自己头上又撞下个大窟,满心里凄凉,一肚子气苦。虞城县传去问话,头上包裹不甚严密,受了些风吹,回到家中,膀肿起来,脑袋日大一日。

正文 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谈笑打权奸

<span>词曰:

郊原皎月星辰杳,见不法肝肠如缴。杀却二公人,难裔从此保。

闲游未已权奸扰,请仙姬到了。试问这筵席,打的好不好?

“随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面,放了一桌素酒席。于冰、城璧也没什么谦让,竟居然坐下。顷间,酒泛羊羔,盘堆麟脯,三汤五割,极其丰盛。于冰见城璧食用已足,向众家人道:“不拘红黄白土,拿一块来。”家人们立刻取到。于冰在东边墙上空阔处,画了两扇门儿,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一指,大喝道:“众仙女不来,更待何时!”只扣得门儿内吹吹打打,曲尽宫商。众官修谨凝眸,含笑等候。少时起一阵香风,觉得满厅上都是芝兰气味。香气过处,门儿大开,从里边走出五个仙女来,那门儿仍旧关闭。但见:兰鹿芬馥,或穿金缕衣、紫电衣、萃云衣、鲛绡衣、无缝衣,袅袅乎露几行媚态;环珮叮咚,也有山河裙、八卦裙、波纹裙、珊瑚裙、鹤羽裙,凌凌乎凝百道晴霞。面和皎月争辉,眸光溜处,总然佛祖也销魂;神将秋水同清,笑语传时,任尔金刚亦俯首。罡风道上,不闻转毂之音;太虚影中,难描践趾之迹。正是霓旌朱盖虽不见,玉骨冰肌却飞来。

一日走到清风镇地界,天交二鼓时分,趁着一轮明月,向前赶路,猛见对面有几个人走来,连忙闪在一大柳树后偷看。

见两个解役,一个带着刀,背着行李;一个拉了一条棍,押着个犯人,带着手靠绳索,一步一颠的走来。走了没十数步,那犯人站住说道:“二位大爷,此时已夜深时候,不拘那个村庄安歇罢!此去陕西金州还有无限程途,若像这样连夜奔走,不但我受刑之人经当不起,就是二位大爷也未免过劳。”那拿棍的解役道:“你说甚么?”犯人照前说了一遍。那解役冷笑道:“你的意思说你是仕宦人家子弟,身子最是娇嫩值钱。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你如今求如个自在猪狗也是不能。”又见那带刀的解役道:“耐烦与他说话!我只是用刀背教训他。

少刻,带刀的走来,口中叫道:“小董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背负了你走。”董玮道:“这如何敢当?”城璧道:“患难之际,性命为重,休多客套,快来快来!”两手将董玮扶起,背在臂间,放开大步,出庙门向都中大路奔走。一气走了十五六里,天色渐次将明,方才歇下。董玮不安之至,又与城璧叩头。城璧道:“公子你好多礼!”董玮复问城璧名姓,城璧将自己行为并冷于冰、金不换新旧事,略言大概。董玮方知他是个侠客,倍加小心钦敬。城璧道:“江西,公子断去不得。此外还有至亲好友可安身的地方么?”董玮道:“晚生实无处投奔,统听恩公。”城璧道:“这好着我作难!我此番决意入都,都中又与公子不便。南方我到去得,又恐被河东两省人物色。

“那犯人躺在地下,只不答应。那解役叫了四五声,反笑说道:“董相公,我的董大爷!你还要可怜我们些。我们也是官差不自由。你既然身子困倦,西南上有座灵侯庙,不过一里远近,我们同到那边,让你睡个长觉何如?就是俺两个,也好做个休歇。”那犯人听了,方慢慢的扒挣起。那解役便用手搀扶他,一步步拐着行走。三个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

神仙顽闹毕,携友避锋芒。

城璧道:“月明如昼,我外边看得见他们,安保他们看不见我?

不如上正殿房上,看他们举动为妙。”于是循着墙脚,转到庙后,将右手一伸,左脚一顿,已到墙内。又将两脚并在一处,将身子用力一耸,即飞上正殿屋檐,随即伏在房脊背后,面向前院下视。却止见犯人,看不见那两个解役。

自遭此事,家奴逃散一空,惟有一家人董喜,忍饥受冻,常在刑部照料。从发遣小人那日,便步步相随。数日来,被这两个解役打伤脚腿,皆因董喜患病,不能同行。谁知今夜要在此地杀害。若非恩公老爷相救,小人早作泉下人了!”说罢,又叩头大哭。

于冰向城璧道:“我们可以去矣。”用手向各桌连指了几指,只见五个仙女改变了四个,衣服发髻通是时样妆束。世蕃猛瞧见他第四房如君坐在赵文华怀中,口对口儿吃酒;陈大经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宠爱的美姬,亲嘴咂舌,着实不成眉眼;夏邦谟、鄢懋卿两人都醉倒,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世蕃看见,不由的心肺俱裂,大吼了一声。这一吼,才将众妇人惊醒,心上方得明白,也不晓得怎么,便到大庭广众之地,一个个羞的往屏后飞跑。那第十七房如君也急的要跑去,被陈大经紧紧搂住,那里肯放,还要吃嘴,被妇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打的鼻孔中出血,方才奔脱。严世蕃低头看他抱的仙女,不想是他五妹子,系严嵩第三房周氏所生,才十九岁,还未受聘,果然有七八分人才,比严世蕃的老婆们都强几倍。世蕃大没趣味,连忙丢开。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做女孩儿的,心上羞愧的要死,没命的跑入屏后去了。世蕃喝令快拿妖人。众家丁却待上前,于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谟背后,将袍袖连摆了几摆。众家丁便眼花撩乱,认赵文华为于冰,又认陈大经为城璧,揪翻在地,踏扁纱帽,扯碎补袍,任意脚踢拳打。鄢懋卿醉中看见,急的乱喊道:“打错了,打错了!”于冰用手一指,从家人又认他为于冰,揪倒狠打。严世蕃看的明白,见于冰、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谟椅后,没一个人去打,反将赵文华等苦难。心上气愤不过,喊骂众家丁,又没一个听他。气极了,亲自来拿于冰,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远,一头碰在桌尖上,脑后触下一窟,鲜血直流。于冰又将袍袖连摆,从家丁便彼此乱打起来。于冰趁乱中拉了城璧,出府去了。夏邦谟醉中惊醒,只当又变出什么好戏法儿来,如此喧闹。他也不睁眼,口里还大赞道:“精绝妙绝!”正是:狡兔藏三窟,狝猿戏六窗。

“世蕃大乐,急让仙姑坐在自己肩上。陈大经、赵文华大嚷道:“世上没有个独乐乐的。”于冰又吩咐众仙女去分陪吃酒。这几个官儿,原都是酒色之徒,小人之尤,那里还顾得大卧体统,手下人观瞻?便你搂一个,我抱一个,混闹下一堆。严世蕃将那仙女抱在膝上,咂舌握足,呻吟不已。

城璧道:“公子不必悲伤,待我处置了这两个狗男女再讲。

再说连城璧,自那晚从赵家涧打败了鸡泽县军役,疾走了四十余里,看天上星光渐次将明,也不知走到甚么地界,随便坐在一块石上暂歇,心中算计道:“我今往何处去好?”想了半晌,到处都去不得,惟京乃帝王发祥之地,紫面长须的大汉子断不止一个,且到那里再做理会。主意拿定,一路于人少地方买些吃食东西糊口,也不住店,随地安歇。

城璧看听了多时,心下猜想道:“我在这月光下详看那犯人,面貌是个少年斯文人,脸上没半点凶气,端的不是做大罪恶的人。到是那两个解役甚是刚狠。方才他二人私语了好一会,又说着那犯人到灵侯庙睡长觉去,莫非要谋害这犯人么?我想不公不法的事,多是衙门中人做的。他们若果在背间害人,我就再开开杀戒,有何不可!”说毕,悄悄的跟来,果见有座庙宇。远远见犯人同解役转向庙西去了。城璧大踏步赶来,见那庙坐东朝西,四面墙璧,半是破裂。从墙外向庙内一觑,两个解役坐在正殿台阶上,那犯人在东边台阶下,半倚半靠的倒着。

须臾,里边发出几副帖来。待了半晌,见一顶大轿入门,是兵部侍郎陈大经,转刻来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卿赵文华、太常寺正卿鄢懋卿。又一会,见棍头喝着长声道子,直入大院内,后面一顶大轿,跟随的人甚多,是都察院掌院加宫保兼吏部尚书夏邦谟,穿着蟒袍玉带。严世蕃大开中门,迎接入去。于冰低声向城璧道:“此上等门下也,比前几个待的又体面些。”

“于冰道:“大人们若伯亵尊,这仙女就请不成。”邦谟道:“我久有此意。请这于秀才坐,又怕众位大人嫌外,况我们今日原是行乐,何必以名位相拘?”陈大经伸着指头又圈道:“诚哉是言也!”文华同懋卿齐说道:“他二人系秀才、武举,也不勉强坐得。”世蕃道:“既众位大人依允,小弟自宜从权。

“董玮即忙跪拜,于冰拉他不住,只得相还叩拜起来。于冰将董玮一看,见他骨格清奇,眉目间另有一种英气,与众不同,知是大贵之相。董喜也跑来叩头,于冰扶起,笑问城璧道:“此兄是谁?”城璧道:“是董公子,话甚么,必须个僻静地方好说。”于冰道:“此地乃数省通衢,不如赶进城去,到店中再说。”四人走到二更时候,在彰义门外,寻店住下。城璧将自己别后,并金不换、董公子事细说了一遍。于冰向董玮道:“公子只管放心,都交在冷某身上,将来定有极妥当地方安置。

再说冷于冰自打发姜氏主仆赴成安,便架遁向鸡泽县来。

没有四五天,二鬼便到赵家涧,得了信息,如飞奔来。正行间,远见道傍下坐着三个人,内有一紫面长须大汉,公差打扮,和一少年公差说话。超尘向逐电道:“你看这大汉子,到像咱家法师的朋友连城璧。”一句话未完,已到面前,逐电便站住道:“不是他是谁?”超尘道:“待我问他一声。”逐电道:“使不得!你我与他阴阳异路,况又无法师令旨,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说起话来?”超尘道:“你说的是,去休去休。”

早饭,董喜买办回来,两人更换衣巾。城璧跟了于冰入城,游走闲行。到东华门后面,来了一顶大轿,马上步下,跟随着许多人役。于冰站住,向轿内一看,不想是严世蕃。世蕃也看见于冰,吩咐住轿,于冰拉城璧连忙回避。只见轿前站下了四五个人,听他吩咐话,须臾坐轿去了。旋有八九个人赶到于冰面前问道:“先生可姓冷么?”于冰道:“我姓于。”又问城璧,于冰道:“他是舍弟。”众人道:“我们是中堂府内人,适才是做工部侍郎严大老爷,传你去说话。”于冰向城璧道:“你先回店中去罢。”众人道:“这长须大汉,我们老爷也着他去哩。”于冰笑向城璧道:“我们同去走遭。”两人随众人到严嵩府内。少刻一人从内出来,向于冰、城璧将手一招,两人跟了入去。到一大书院中,于冰看了看,是他初见严嵩的地方。须臾世蕃从厅内缓步走出,笑向于冰举手道:“冷先生,真是久违了!”于冰正色道:“我不姓冷。”世蕃大笑道:“先生休得如此,家大人想先生之才,至今时常称颂。”于冰道:“大人错认了。我实姓于,是陕西华阴人氏。”又指着城璧道:“这是舍弟。”世蕃见说不是冷不华,深悔与他举手,顷刻将满面笑容收拾了个干净,变成了一脸怒形,问道:“你二人可有功名没有?”于冰道:“我是秀才,舍弟是武举。”世蕃道:“就是秀才、举人,也该见我跪着说话,怎么这般大模大样的,就该发部斥革才是!”又向两旁家人道:“你们看这姓于的人,绝像数年前与太老爷管奏疏的冷不华。”众家人道:“实是相像。只是冷不华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岁,此人不过像三十来岁,到底有些老少不同。”世蕃又怒问于冰道:“你们在京中有何事?”于冰道:“因家道贫寒,在京耍几个戏法儿度日。”世蕃听了会耍戏法儿,便有些笑容,向于冰道:“你此刻耍一个我看。”于冰道:“我就耍一个。”看了看面前有个大鱼缸,缸内有五色金鱼,极其肥大可观。于冰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内水随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细,到像一座水塔,直立起来;又见那些五色金鱼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内游戏。世蕃大笑叫好,众人亦称道不绝。于冰将手一覆,其水和鱼儿仍归缸内,地下无半点湿痕。世蕃道:“此非戏法,乃真法也,可领他们到外边伺候,转刻还要用他们。”家人等领于冰、城璧到班房内。

董玮道:“好利害大旋风!”城璧道:“正是,不知怎么,被他旋出我许多涕喷来。”三人揉眼擦鼻,又歇了一会,方向京都进发。超尘、逐电御风到百花山,找寻了好半晌,经过了十数个大岭,三十余个大小峰头,却在一小山庄,地名白羊石虎,方遇着,交回神符。将姜氏主仆到成安话累说了一遍。于冰大悦,将二鬼着实奖誉。二鬼又将宫城璧话禀知。于冰大喜,差别道:“你们估计程途,他此时进京没有?”二鬼道:“今日匀午时分才见他,此刻还未必到芦沟桥。”

于冰收了二鬼。即驾遁到芦沟桥坐候。至日光大西,方见城璧同两个人走来。于冰笑迎上去,高叫道:“连贤弟,久违了!”城璧闻声一看,呵呀了一声,跑至于冰面前,纳头便拜。

于冰扶起,董玮赶来问道:“此位可是旧交么?”城璧喜欢的如获至宝,笑说道:“这就是我日日和你说的那冷先生,就是我那结义的好哥哥,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你快过来叩头!

众人齐看,果见那娃子赤着身体,在文华椅子后面站着。厅上厅下又复大噱了一声。文华将那娃子细问,和做梦一般,全不知晓。陈大经又伸着指头乱圈道:“此必替换法也。吾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

“董玮叩谢。三人直说到天明,于冰道:“都中非停留之地,五岳之中,惟泰山我未一游,何不家同去走走?”城璧道:“兄弟生长宁夏,北五省俱皆到过,只是未到京师,今既到此,还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华,大哥看使得使不得?”于冰笑:“这有什么使不得?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游,只是你两个公差打扮,必须更换方好;可烦董管家去故衣铺中,买几件衣服并头巾鞋袜等类。”城璧忙取银银付与董喜去了。董玮道:“晚生父亲惨死此地,昼夜隐痛,实不忍闲游。”于冰道:“此系公子孝思,请在店中等我们罢。”

忽见那带刀解役反从庙外入来,大声说道:“我方才四周围都看过了,此地不通大路,白天尚无人来,何况昏夜?快快的了绝他,与严中堂交个耳鼻执证,省得我们走多少路。”又听得那拿棍差人在正殿檐下应道:“你说的甚是。”只见那犯人一蹶劣扒起,连连叩头道:“适才二位老爷的话,我明白了,只求念我家破人亡,我父做官一场,止留欠这一点根芽。那里不是积阴德处?饶我这条小命罢!”说着,在地下叩头不已,痛哭下一堆。只见那拿棍的解役,向带刀的解役道:“我生平为人,心上最慈良不过。你看他哭的这般哀怜,赏他个全尸首,着他上吊罢。捆行李的绳子便可用。”那带刀的解役道:“那有这许多功夫等他上吊!”说罢,便将刀抽出,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将刀举起却待砍下,猛听得正殿房檐上霹雳般大喝了一声,声落处,早将那拿棍解役吓的从台阶上倒撞在阶下。城璧涌身一跳,已到院中。那拿刀解役急向后退了几步。急看时,见一紫面长须大汉,站在院中,也不知是神是鬼,硬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什么?你怎么从房上下…”城璧道:“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好事!”那解役听得是人,便胆大起来,道:“管你甚事?我是替朝廷家行法。”城璧道:“朝廷家岂教你在此行法么?”那拿棍解役见两人问答,方扒起站在一边。那犯人见房上跳下人来,与解役争论,越发叩头哀呼。城璧道:“解役你实说,吃了姓严的多少钱,敢在此做害人事?”那解役大怒道:“老爷们吃了几百万钱,你便怎么?是你这样多管闲事,定与这死囚是一路上人,也须饶你不得!”说罢,火匝匝举刀向城璧头上砍来。城璧大笑,将身一侧,左脚起处,刀已落地;旋用连环腿飞起右脚,响一声,早中解役心窝,倒在地下。那拿棍解役便往庙外跑,被城璧赶上,右手提住领项,往后一丢,从庙门前直摔在庙内东台阶下。复身到那犯人面前,将手靠一扭,即成两半;又将绳索解脱。那犯人只是磕头。城璧坐在东台阶下说道:“你不必如此,可坐起来说话。”忽见那被摔倒的解役,挣命扒起,又想逃走。城璧喊了一声,吓的他战哆嗦,站在阶前,那里还敢动移半步!

“说罢,左手于肩头托住行李,右手将刀鞘在犯人身上连触了几下,又在犯人腰间腿上踢了四五脚。那犯人便倒在地下,不肯起来。只见那拿棍的解役,四下里观望。观望罢,将那拿刀的解役一拉,两个走离了五六步,唧唧喁喁,不知说些甚么。

少刻,传于冰和城璧入去。又不是头前那个地方了,见正面大庭上并东西两边,摆设着两轲花卉围屏,俱是墨笔勾剔出来的,屏内有许多粉妆玉琢的妇女。正中一席夏邦谟,左右是陈大经、赵文华,东席鄢懋卿,西席严世蕃,下面家丁无数。于冰、城璧走入厅内,朝上站祝邦谟道:“这秀才便是会耍戏法儿的人么?”世蕃笑应道:“是。”邦谟道:“这两个人的仪表皆可观,自然戏法儿也是可观的了。”世蕃向于冰道:“各位大人皆在此,你可将上好的顽几个,与众大人过目。”于冰道:“容易。”见世蕃桌傍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家人,于冰笑着道:“你来。”那娃子走至面前,于冰道:“你可将身上衣服尽行脱去,止留裤儿不脱,我顽个好戏法儿你看。”那娃子不肯脱,世蕃道:“着你脱就脱了罢,延挨甚么!”那娃子无奈,只得将衣服脱去,止穿一条裤儿。于冰将他领到庭中间,在他头上拍了两下,说道:“你莫害怕。”那娃子被这两拍,和木雕泥塑的一般。于冰将他抱起,打了个颠倒,头朝下,脚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众官皆笑。赵文华道:“你将这娃子倒立着,这娃子大吃苦了。”于冰道:“大人怕他吃苦么?我就着他受用去。”说着,将两手放在那娃子两只脚上,用力一按,口中喝声“入”,只见那娃子连头和身子已入在地内一半,只有两腿在外。厅上厅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夏邦谟站起来,大睁着两眼,向众官道:“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观也。”众官一齐应道:“真是神奇。”赵文华举手向世蕃道:“我等同在京中仕宦,偏这样奇人,就到尊府,岂非大人和太师大人福德所致么?”鄢懋卿帮着说道:“正是,正是。我辈实叨光受庇不浅。

城璧再将那犯人细看,见他生的骨格清秀,笑问道:“你姓甚么?何处人氏?今年多少岁了?因甚事充配于你?”那犯人大哭道:“小人姓董名玮,年十九岁,江西九江府人。我父叫董传策,做吏部文选司郎中,与严宰相是同乡只因我父亲性情执古,见严嵩父子欺君罔上,杀害忠良。他儿子严世蕃,较他父更恶。我父发狠,参了他十一款大罪。圣上说我父诬罔大臣,革职。一月后,吏科给事中姚燕受严嵩指使,参我父收永不叙用之知州吴丕都银四千两,又参收母丧未满起补之知州梁钺银一千两。圣上说我父大坏国家铨政,着同本内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日日严刑拷掠,俱各煅炼成案。吴丕都、梁钺,差别拟军罪,将我父暂决,家私抄没入官,又将我发配金州。

邦谟拿了一大杯酒,到于冰面前说道:“你是真异人,惟我识得你,改日还要求你教我内养功夫。”于冰道:“承大人亲手赐酒,但生员戒酒已二十年,着我这长须兄弟代饮何如?

“邦谟将城璧一看,笑道:“他吃了,和你吃了一样。”于冰接来递与城璧,城璧一饮而荆邦谟归坐,众官方敢坐下。世蕃道:“大人既赏他酒,命一家人与他,荣幸已足,怎么亲自送起酒来?”文华接说道:“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他如何当受得起!”鄢懋卿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易》曰’天道恶盈而好谦’,又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为法,故有此举。”说罢自己咥的笑了。陈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乱圈道:“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文华道:“于秀才,这娃子系严大人所最喜爱之人,你今弄他到地内去,也须想个出来的法子方好。”于冰道:“现在大人面前,着我那里再寻第二个?”文华道:“真是见鬼话,我面前那里有?”于冰用手一指道:“不在大人面前,就在大人背后。”

到金不换门首叫门,里面走出个老汉来,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于冰道:“不换金大哥可在家么?”老汉道:“此人去有许久了,相公想还不知道,待我略言大概。”遂将窝留宫城璧如何长短,说了一遍。于冰举手告别。一边走着,说道:“怎么这连城璧又弄出事来?教我该从何地寻起?况我曾吩咐超尘、逐电二鬼送姜氏主仆后,到此处回覆我话,我焉能在此久候?”又想了一会道:“我初出家时,便去百花山,今何不再去一游?”于是掐诀念咒,喝一声“土谷神到”,片刻来了许多土谷神听命。于冰道:“有我属下二鬼,差他去成安县公干,你等可昼夜轮流,在先时金不换门前等候。二鬼若到,可说冷法师在京西百花山,着他们到那边找寻我。莫误!”众神道:“敢问二鬼是何形像?”于冰道:“一面色纯青,长牙朱发;一脸若噀血,碧眼白眉,身躯皆极高大者是也。”众神道:“谨遵法旨。”于冰驾遁去了。

世蕃道:“于秀才,你可会请仙女不会?”于冰道:“请真仙女下降,与别的戏法不同,我系掌法之人,必须在这厅上也与我二人,设一桌素酒席,方能请来。”世蕃道:“一桌饭食最易,你们还是站着吃,坐着吃?”于冰道:“世上那有个站着吃酒席的人!自然也是坐着。”世蕃道:“这断使不得。

若说把胡须剃净,或可掩藏一二。我一个做丈夫的人,宁将此头砍去,安肯改换须眉?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寻一潜伏善地避些时,再想去处何如?况都中人山人海,那个便能识得你我?”董玮无奈,只得说道:“任凭恩公主裁。”说罢起身,董玮忍痛后随。

原来城璧同董玮走了一天,即遇着董喜,是他的病好,心上放主人不下,于路赶来。主仆欣喜,会在一处。这日刚过良乡县地界,三人在树下少歇。猛见西南上来了个大旋风,比闪电还疾,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转起来刮的尘沙满面。城璧一连打了五六个涕喷,一瞬眼,那旋风飞去有七八里,少刻踪影全无。

众官一见,俱皆魂销魄散,目荡神移。那五个仙女走到厅中间,深深的一拂,随即歌的歌,舞的舞,婷婷袅袅,锦簇花攒,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霓裳羽衣之妙。世传红儿雪儿,又何能比拟万一也!歌舞既毕,一齐站在于冰桌前,众官啧啧赞美。惟陈大经两个指头和转轮一般,歌舞久停,他还在那里乱圈不已。于冰道:“我意欲烦众仙女敬众位大人一杯酒,可使得么?”众官乱嚷道:“只怕我们没福消受。”严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拿大杯来!”于冰道:“到是大碗爽快。”

世蕃道:“大碗更好。”众家人将大碗取至。五个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慌的众官连忙站起,都说道:“有劳仙姑玉手,我辈惟有舍命一干而已。”内中有量大的、量小的,无不如飞吃过。五个仙女又站在于冰桌前。于冰见夏邦谟已斜倒在椅上,口中流涎,陈大经、赵文华也有酒态,鄢懋卿摇动起来,惟严世蕃和不曾吃一样。于冰拣了个第一妖艳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严大人两大碗。”那仙女满斟琼浆,到世蕃面前,微笑道:“大人饮贫道这碗酒。”世蕃手忙脚乱,站起来接去,一饮而干。又是第二碗奉上,世蕃向于冰道:“于先生,我要教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么?”于冰笑道:“最好不过。

“世蕃大悦。陈大经问于冰道:“你是个秀才么?”于冰道:“是。”又问道:“你是北方人么?”于冰道:“是。”大经问罢,伸出两个指头,朝着于冰面上乱圈,道:“你这秀才者是古今来有一无两之秀才也。我们南方人再不敢藐视北方人矣。”邦谟道:“于秀才,你将这娃子塞入地内半截,已好一会,若将他弄死,岂不是个戏伤人命?”于冰笑道:“大人放心,我饶他去罢。”说罢,又将两手在那娃子脚上一按,说声“入’,一直按入地内,踪影全无。厅上厅下,大噱了一声,内外男女,无不说奇道异。

城璧走下殿阶,董玮拜求名姓,城璧道:“此时交五更时分,无暇与公子细谈,必须赶天明走出二十里内外方好。”急将解役的衣服,拣长些的套在衣服外面,换了帽子,又把那口刀带在腰间,银两揣在怀内,董玮也通身改换。城璧将发遣部文扯碎,大声说道:“公子快随我走!”董玮道:“恩公领我到那里去?”城璧道:“离了此地再商。”董玮道:“我两腿打伤,慢些走还可,疾走实是不能。”城璧笑道:“这有何难!

“站起来,将那踢倒解役提起看视,已死去了。又将那站着的解役叫过来,说道:“快将你身上衣服鞋袜,并死去的都与我脱剥干净,再交替我二人所有盘费也尽数交献。少迟延两句话功夫,着你立成三段!”这解役那里还敢说一句?先将自己浑身衣服脱去,又将死解役也脱剥干净,打开行李,取出四十多两盘费,摆放在城璧面前,然后赤条条的跪下,叩头求饶。城璧也不理他,走去将他捆行李的绳儿取来,在殿外横梁上挽了个套儿,复下台阶,向解役道:“这是你留下的科条,赏董公子全尸者,你就快去上吊。”那解役恨不得将头碰破。城璧道:“我们还要走路,没多的功夫等你。”解役见城璧难说,又与董公子碰响头,口中爹长爷短都乱行哀叫出来。董玮见他望生心切,和自己头前怕死一般不由的向城璧道:“此人比死去的那个还良善些。”城璧笑道:“这口气是要与他讨情分了。公子止知怜惜他目前,却不知想及事后。我们此刻放了他,他便报知乡保地方,乡保地方即连夜禀知文武官,还不用到日光出时,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比登天还难。那时他就不肯饶你我了。”那解役听了此话,恨不得生出几百个舌头,指身说誓。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

<span>词曰:

埋兄同返烟霞路,古刹聊停祝至亲好友喜相逢,此遇真奇遇。

蛇惊方罢心犹惧,又被妇人咶絮。勘破色即空,便是无情欲,可取许恁朝夕聚。

话说于冰和城璧混出了相府,到西猪市口儿,方将剑诀一煞。这里将诀咒松放,那里众人方看明白,都乱嚷“打错了”。

严世蕃见赵文华眉目青肿,鄢懋卿口眼歪斜,陈大经踢伤腰腿,自己胸前着了重伤,脑门又碰下个大窟,血流不止,惟夏邦谟分毫未损。只气的咆哮如雷,向众家丁道:“妖人已去,你等可分头追赶!再传太师爷钧旨,着锦衣卫堂官速知会本京文武,差军兵捕役,按户搜查,吩咐吏、兵二部,写两人年貌,行文天下;再咨陕西督抚于华阴县拿解于秀才家属入都。此系妖人,有关社稷,若从该地方经过,不即盘查疏纵,一经发觉,与妖人同罪。”众家人分头去了。这话不表。

再说于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义门到店中,董玮迎着问讯,城璧只是哈哈大笑。于冰道:“少刻即有人来擒拿,你们快将鞋袜拉去,我好作法,大家走路。”城璧是经验过的,连忙伸与两腿,任于冰画符。董玮主仆亦各画讫。城璧道:“我们今往何方去?”于冰道:“可同去泰安一行。”随将那口刀算还了店账,四人向东南奔走。城璧想起请仙女事,便捧着大腹欢笑。董玮问明原由,也不由的笑起来,钦服于冰和神人一样。

只走了两半天,便到泰安地界。于冰向城璧道:“此地系你犯过大案件所在,虽有我不妨,何苦多事?”随用手在城璧头发胡须上摸了几下,顷刻变的须发尽白。城璧看见,心上甚不爽快。董玮主仆含笑不言。于冰道:“老弟不必作难,离了泰安交界,管保你的须发还要分外黑些。”城璧方说笑起来。

次日,于冰领城璧、董玮在庙前庙后闲游。这座泰山,也有好几处大寺院,并有名胜地,日日通去游览。次后,董玮只在碧霞宫,惟城璧跟随于冰,于深山穷谷中闲行。一日城璧向于冰道:“弟自到泰安,即心怀隐痛,每想起我哥哥惨死在那大盘岭上,尸骸暴露,日抱不安。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到那边寻找掩埋,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诚恐大哥见恶,未敢言及。今欲到那边走遭,不知使得使不得?”说罢,泪眼盈眶,不胜凄楚。于冰道:“这是你极孝友念头,理该早说,怎么反怕我见恶起来?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数?”城璧道:“一动一回,约五百余里。”于冰道:“我们日日寻山玩水,你既有埋葬令兄念头,我即伴你一行。庙中吃用俱足,董公子也不用说知,我与你此刻即去。”城璧道:“这事如何敢劳动大哥同行?”于冰道:“不必世套。”

“说着,流出泪来,又道:“我自与沈公子别后,原欲去西湖见见势面,路过泰安州,闻此山内有许多好景所在,因此入山游走,客居在白云岭玉皇庙中。不意生起病来,承庙中老道人昼夜照拂,才保住性命。我一则感他情义,二则看破世情,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拜他为师。此处这关帝庙,也是他的香火,他着我和这小道童居守。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于冰笑道:“你两个于患难中一家救了个公子,真是难表兄、难表弟矣。

说话间,小道童送入茶来。城璧道:“苦海汪洋,回头是岸。老弟此举极高,你与我大哥原是旧识,今又出家,即成一体。嗣后不必称呼冷先生,也学我叫大哥为是。快过来与大哥叩拜。”于冰连忙止住道:“我辈道义相交,何在称呼叩拜。

真是地僻红尘飞不到,山深车马自然希

“妇人道:“我男人没了,连日柴米俱无,我又无父母兄弟,今早到表舅家借米,恳求到日落时候,方与我半袋粗米。此身将来,靠着那个?”说着,又泪痕乱落。不换道:“老嫂若住在平川,便可与富户做点生活度日,这深山中,不但妇人,便是男子,也独自过不来。我不怕得罪老嫂,何不前行一步。”

不言两人回碧霞宫与董玮诉说埋骨殖等话,再说金不换将庙中所有大小物件开了个清单,和小道童说明去意。那道童因不换性气平和,从未大声说他一句不是,直哭的雨泪千行。不换也甚是难过,与道童留了几百钱,又叮嘱他莫出庙门,明日便有人来看你。别了道童,已早刻时分,他怕山路难走,强行了三十来里。估计日色,也是将落的时候。正走间,猛见攀道上堆着有两间房大的一物,有丈余高,青黑色,细看似有鳞甲在上面。不换甚是惊诧,又走近了数步,仔细一看,原来是条大蟒。不由的毛骨耸然,欲要回去,已与于冰有约,失时便为失信,着他将来看不起。别寻道路,两傍皆层崖绝壁,无路可行。偏是这蠢物,又端端正正团屈在这攀道中间,心上大是作难。没奈何,又往前抢行了几步。再一看时,也不知他身长多少,其粗到有两围,真是天地间至大罕见之物,倍觉心惊。又见他分毫不动,心疑他是个死的。少刻见那蟒似乎动了两动,心上便怕起来。四面一望,天色比前又暗了些,心上越发着急。

途间遇着沈襄,他竟肯将三百多银子分一半与他。一个种田地的人,有此义举,也是极难得的了。然此二节,不过做的可取而已。世风虽说凉薄,像他这样人,普天下也还寻得出一头半万个来。若说因他有这两件好处,便和他做同道,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连吾师火龙真人都被我遗累矣。我也不敢说我将来定做神仙,但看见人有几件好处,便行渡脱,这神仙也不值钱了。理合试他一试,看他要命不要命。”便将如何试他的法子说了一遍。城璧听了,连连摇头道:“他一个才出家的人,那里把持的住?我想后来这两层试法,还是幻术,不至伤命。若头一次,是真要命之物。万一伤生,弟心上不忍。”于冰笑道:“我岂坏人性命之人耶?”城璧又道:“假如他贪生怕死,过几日又寻了我们来,该如何裁处?”于冰道:“我也不好当面拒绝他,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即与之永别矣。金不换那个人,外面虽看得伶牙俐齿,细相他眉目间不是个有悟心人,日后入道颇难。若再心上不纯笃,越发无望,不如速弃,可免将来坠累。似你虽出身大盗,却存心磊落光明,我就不用试你了。”城璧听了弃绝金不换话,心上甚是替他愁苦。

两人缓步行去。城璧回身遥指泰安州道:“此城即某年月日,同某某等劫牢反狱,救我哥哥地也。”又言:“离此山二三里,下面有一土坡,此我与某某等杀败官兵,彼时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负上山,我们等候官兵再来,复行交战处也。”于冰一边听城璧叙说旧话,一边行止止,领略那高下峰岚,泉石树木的景趣。城璧无心观玩,惟有步步吁嗟而已。每到一山村,便指说道:“此某某等抢夺牲畜饮食处也。”每见一平坦石径,大树阴间,指说道:“此某某等背负我哥哥歇坐处也。”到了玉女峰,日已沉西,远见那大石堂,又指说道:“此某某等三十余人昼夜团聚,商酌救我哥哥处也。”二人到石堂内,于冰道:“此地便可寄宿。”城璧取出些面饼馒首充饥。皆因日日与于冰游山,常有一两天不回庙中的时候,故于出庙时即带在身边备用。至三鼓以后,月上山头,于冰道:“趁此幽光,可以行矣。”二人出石堂,又走那纡回曲径,嵯峨危巅,沿途流连赏玩。至交午时分,方看见在盘岭横亘于层崖绝壁之内。城璧痛泪交流,指说道:“此弟与某某等对敌官兵,我哥哥自刎处也。”又指西南一山峰转折处道:“此弟同某某等杀透重围,由此而南,熟睡山神庙中被获,叠受刑伤,得大哥救援,今日复到此地。”

城璧上至岭头,四下一望,见白杨秋草,远近凄迷;碧水重山,高下如故。追想他哥哥回首遗言,并众朋友拼命交锋之事,倍加伤感。同于冰西下至半坡中,到他哥哥自刎处,仔细一看,见有几段残骨,被狼虫弄的此东彼西,辨不出孰是孰非。

当日是三人同自刎在一处,此时止剩有一个骷髅。城璧心肺俱裂,朝着那几段残骨连连叩首,放声大哭。于冰也不禁感叹道:“人生世上,好结局,歹结局,忙忙碌碌,奔驰一生,不过如此而已。任他王公将相、富贵百年,欲不为枯骨,何可得也!

我承吾师恩惠,将来似可免骨化形销耳。”于冰扶城璧起来,城璧求于冰认他哥哥骨衬,于冰道:“我和你一样,从何处认起?”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于冰道:“只有将大小残骨收拾在一处,用石块遮掩罢了。”城璧道:“此不过假藉一时,日久必为狐兔巢穴,究不免风吹雨洒之患。”于冰道:“你也虑的甚是。”想了一会,说道:“你且下岭去,容我裁处。”城璧下至半岭,听候作用。于冰在岭头拣了块平正地方,口诵咒语,喝声:“本山土司到!”须臾,土神听命。于冰道:“掩埋骨殖,人皆有恻隐之心,烦于此处率领阴丁,挖一大坑,将岭前岭后骨殖,尽皆收放在里面,用石土掩埋。”土司领命,传齐属下阴兵,顷刻收拾完妥,土神去了。于冰叫城璧上岭验看,见残骨俱皆拣寻干净;又见岭东边起一大堆。于冰指向城璧道:“令兄同你众友,俱入此冢矣。”城璧连忙拜谢,在冢前痛哭叩拜。两人下岭,复回旧路,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

猛想起昨日与于冰说的话,有’不要命’三字,便自己冷笑道:“死生各有定命,若不是他口中食水,此时也遇不着他;若是怕伤了性命,做个失信人,不但跟随不得姓冷的,连玉皇庙也不必出家,还了俗,岂不是正务!”有此一想,便胆大了十分,大踏步直向大蟒身边走来。相离不过四五步,猛见那蟒陡将脑袋直立起来,有七八尺高,又将长躯展开,甚是雄伟。但见:口喷大焰,舌尖上挑起腥风;目放金光,牙缝中吹出毒气。

四人绕过了泰安,便到山下,但见:

那道人先问于冰道:“尊驾可是冷先生讳于冰的么?”于冰才要相认,城璧抢行一步,拉住那道人问道:“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换么?”那道人乐的打跌道:“不是我是谁?”三人皆大笑。不换道:“我做梦也再想不到二位在此地相会!”一手拉了于冰,一手拉了城璧,让入东房内,彼此叩拜就坐。不换道:“冷先生,一别三年有余,容颜如旧。怎么二表兄几月不见,便须发白到这步田地?我都不敢冒昧相认。”城璧笑道:“自有黑的日子。你且说,怎到此出了家?”不换道:“千言难尽!

身腰蜒蜿,似龙而无四足;鳞甲参差,像蛟而少一角。尾摇则出动峡折,头摆则石翻树倒。真是吞一象而不足,吃数人而有余。

“不换道:“完了。”又见妇人神色俱厉,心上有些怕他,没奈何,复坐在炕上,两人各不说话。好一会,妇人换做满面笑容,到不换身边,放出无限的媚态,柔声艳语,百般勾搭。不换起初坚忍,次后欲火如焚,又想起对于冰发的誓愿,自己也无可摆脱。每到情不能已处,便用手在自己脸上狠打,打后便觉淫心少歇。妇人见他自打,却也不阻他。过一会,又来缠绕。

四人上到山顶,周围一望,见绝壁如屏,攒峰若剑,猿接臂而饮水,鸟杯音而入云,奇石铲天,高柯负日。于冰道:“此境此景,真硕人之考槃,神仙之窟宅也。”又回首指着一座大庙,向城璧道:“此碧霞元君宫阙,为天下士女烧香祈福之所,我们就在此多流连几日,最是赏心。”随至庙中,和寺主说明借寓游览之意,又送了四两布施。寺主与了一间干净房屋。

于冰同城璧走三十余里,见一处山势,甚是险恶,林木长的高高下下,遍满沟壑,四围都是重崖绝壁,止有一条攀道可行。于是暗诵灵文,向山岔内用手一招,又向攀道上指了两指,复走了二里多地。见路傍有一株大松树,形同伞盖,随于树根上书符一道,又拘来一个苍白狐狸,默默的说了几句,那狐狸点首去了。城璧问道:“适才两次作用是怎么?”于冰笑而不言,走至对面岭上。于冰又拣了两块大石,也各画符一道,然后下岭。城璧忍不住又问,于冰笑道:“金不换,我前后只见过他两次,也看不出他为人,止是你投奔他时,他竟毫无推却,后被他女人出首到官,他又敢放你逃走。这要算他有点胆气。



我如今只拿定’不要命’三个字做去,将来有成无成,听我的福缘罢了。从此后若有三心二意,不舍命修行,定教天雷打死,万劫不得人身。”于冰道:“人只怕于酒、色、财、气四字把持不住,你适才说出’不要命’三字,这就是修仙第一妙诀。

“不换连声答应。三人坐谈了一夜,次日又吃了早饭,不换送出庙来。

四围铁泉,八面玲珑。重重晓色映晴霞,沥沥雷声飞瀑布。

“城璧道:“大哥若不受他叩拜,是鄙薄他了。”不换即忙叩头下去,于冰只得相还。就坐。不换去后院,收拾出素饭来,又配了两盘杏干、核桃仁,请于冰过口。饭毕,道童点入灯来,城璧方细说自己别后话,又道:“假如我彼时不口渴,便要走去,岂不当面错过?可见我辈遇合,俱有定数。就在此多住些进,也和在碧霞宫一样。只是董公子主仆尚在那边悬望,老弟须索与我们同行。”不换道:“这何须二哥吩咐?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独守?就是玉皇庙老道人,我须亲去与他说明。我不过后日午间,定到碧霞宫了。”于冰道:“看你这光景,是决意要随我们。但我们出家,与世俗道出家不同。世俗出家,除诵经烧香、礼拜神佛外,便要谋生财养命道路。我们出家,须将酒、色、财、气四字看同死灰一般,忍饥寒自不必说,每遇要紧关头,将性命视同草芥,若处处怕死贪生,便不是我道中人了。与其到后来被我看破,将你弃去,就不如此时不与你同事为妙。你可着实斟酌一番,休到后来我们不要你时,你抱恨于我。”金不换道:“人若没个榜样摆在前面,自己一人做去,或者还有疑虑。当日大哥若不是舍死忘生,焉能有今日道果?

一个人既连命都不要,那酒、色、财、气皆身外之物,他从何处摇动起?我明早同连二弟先行,在碧霞宫等你。你须定于后日午间要到,若是过了时刻,便算你失信于我,你须记清楚。

不换和脱笼飞鸟一般,向前面岭上直奔。刚走到岭下,一抬头,见岭头有两只虎,或起或卧,或绕着攀道跳跃。不换道:“怎么这条路上与先大不相同,蟒也有了,虎也多了。”在岭下等了有一个时辰,两虎没一个肯去。再看日色,已是辰时左近,又想道:“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紧关头,视性命如草芥,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宫,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只是我初次跟他学道,便先失信于他,且我又自己说过’不要命’的话,等这虎到几时?吃便随他吃去。”想罢,放开胆量,一步步硬上岭来。也不看那二虎的举动,只低了头走路。既至走到岭上,四下一望,那两只虎不知那去了。不换心喜之至,下了岭,与老道士众人话别,交了器物清单。

次早于重山环绕之地,见半山腰有一座庙宇,约略不过两层院落。城璧道:“大哥缓行几步,我去那庙中吃碗水解渴。

只见那蟒张着血淋淋大口,向不换吞来。不换忍不装呵呀”了一声,急忙向一山凹内一躲。谁想一脚踏空,滚下崖去,被几株树根架住,不至滚到山底。头脸身手擦破了好几处,扒起来定省了片刻,向崖下一望,约有四五丈深。又见两三步中有一株极大的桃树,急欲上那树去避蟒。见山面甚侧,惟恐再滚了下去,于是半走半扒,挨到树前,攀踏了上去。止上了三丈余高,便看见那蟒将一块房大的石头缠绕住,张着口,在石下来回寻觅。再看那大石,正在他滚下去山凹左边,才明白他在石上缠绕的意思。又恐被那蟒看见,急将身隐藏在树枝重叠之内。只见那蟒又回着头,折着尾,一段一段将所缠大石次第放开,然后展开长躯,夭夭矫矫,向攀道行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将大石看了看,方奋力一窜,投南边山湾深涧中去了。

不换在树上看得明白,心喜道:“若不是一脚踏空,那一滚儿滚的妙,此时早在他腹中,不知成怎么个苦况。”又待了一会,方敢下树,再看天色,已是黄昏时候。此时进退两难,惟有向前途急走。约行二三里,见路旁有一间房儿,连忙推门入去。里面寂无一人,炕上到有旧布被一件,地下还放着些盆碗等类。不换道:“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莫管他,且喘息片刻压惊。”又想道:“我从这条路也来往过两三次,到没看见这间房儿。”又说道:“既无房主人,我且乐得睡他一夜,明日只用已时左近,便可与冷大哥全信。”跳下地来细看,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随手乱摸,到摸着火石、火筒、火刀三件在一处放着。随即打火照看,见地下有灯台,点了灯,将门儿顶祝却待要取被子睡觉,听得门外说道:“是谁在我屋内?还不快开门!”不换道:“房主人来了。”连忙跳在地下,将门儿开放。门外走入个少年妇人,手提着一个小布袋儿,虽是村姑山妇,到生的是极俊俏人才。但见:面皮现两瓣桃花,眼睛含一汪秋水。柳叶眉儿,弯同新月;樱桃小口,红若丹砂。云髻峨峨,斜插山菊数朵;金莲窄窄,飘拂麻裙八幅。粗布为衣,益见身材俏丽;线绳作带。更觉腰肢不肥。信矣深山出异鸟,果然野树有奇葩。

那妇人入得门来,将不换一看,也不惊慌,问道:“你这道人是从何时到我屋内?”不换将遇蟒逃生,因天色已晚,始敢到此,苟延片刻,“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我便拼命往前路去了,望老嫂恕罪。”那妇人听罢,粉面上落下泪来,将手中布袋放在地下,让不换坐在炕上。自己也坐在一边,说道:“我男人日前打柴,也是与那条蟒相遇,被他伤了性命。客人是有福的,便逃得出来。”不换道:“原来如此。老嫂适从何来?

到晚间无人处,于冰叫出超尘、逐电二鬼,吩咐道:“你两个领我符箓一道,去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桂芳衙门,打探河南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家人段诚,投奔秀才林岱,看他那边相待厚薄何如;如或未到,可从四川路上查问,务必访知下落覆命。”二鬼去了。

妇人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妇人家,难将此话告人。”说罢,做出许多娇羞态度。好半晌又说道:“似我这样孤身无依客人若有个地方安插我,我虽然丑陋,却也不是懒惰人,还可以与客人做点小生活,不知客人肯不肯?”不换道:“我若不是做了道士,有什么不肯?”妇人微笑道:“你只用将道衣道冠脱去,便就不是道士了。”不换道:“好现成话儿!我与其今日做世俗人,昔日做那道士怎么?况我四海为家,也没安放老嫂处。”妇人听了,便将面孔放下,怒说道:“你既然愿做道士,就该在庙内守着你那些天尊。三更半夜,到我妇人房内做什么?就快与我出去,喂大蟒去!”不换道:“便喂了大蟒,也是我命该如此,我就出去。”跳下地来,却待要走,被妇人从背后用手将衣领揪住一丢。不换便倒在炕上,扒挣起来,心里作念道:“不想山中妇人这般力大,亏他还是个娇怯人儿;若是个粗蠢妇人,我稳被摔死了。”妇人又道:“你不必心中胡打算,任你怎么清白,但你此时在我屋内,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说着,便将被子展开,向不换道:“你还等我与你脱衣服么?”不换道:“我到不意料你们山中妇人,是这般爽直,毫不客套!怪道独自住在此地,原来是等野羊儿的。”说罢,又跳下地来。妇人大怒道:“你敢走么,你道我摔不死你么?

“便将城璧那晚走后,如何吃官司,如何蒙知府开脱,如何卖房产,如何在山西招亲,如何费了二百余两挨了四十板,几乎打死。城璧笑了笑,又说到救沈鍊之子沈襄,并分银两话。于冰连连点头道:“此盛德事,做的好!”城璧道:“我口渴的狠,若无茶,凉水也罢。”金不换连忙着小道童烧茶。城璧又道:“你怎么跑到此地出家?”不换道:“我屡次自己考验,妻、财、子、禄四字,实与我无缘。若再不思回头,必遭意外横祸,不如学二位,或可多活几年。打算着冷先生云来雾去,今生断遇不着,或与表兄相遇,亦是快事。岂期今日还得见面!

“于冰道:“我同你去到庙中少歇。”两人走至庙前,城璧叫门,里面出来一小道童,开门让二人入去。刚走到院中,只见从后院又走出个道人来,两下里六只眼彼此一看,各大惊异。

这一夜何止七八次?直到天明,妇人将不换推出门去。

到碧霞宫时,日已午错。城璧正在庙外张望,看见不换走来,大喜。不换道:“昨日今早,几乎与二哥不得相见。”两人入庙,同到客寓。于冰满面笑容,迎着不换说道:“着实难为老弟了,好,好。”不换心内惊讶道:“难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于是和董公子大家礼拜就坐。城璧道:“怎么此刻才来?”不换将途间所遇详细诉说。城璧笑道:“你这一说,我更明白了。”话未完,于冰以目示意。城璧不敢说了。

深涧中漱玉敲金,石壁上堆蓝叠翠。白云洞口,紫藤高挂绿萝垂;碧草峰前,丹桂悬桥青蔓袅。引子苍猿掷果,呼君糜鹿衔花。千岚竞秀,夜深玄鹤听仙经;万壑争流,风暖幽禽相对语。

设险中途皆解脱,喜他拼命入仙津。

正文 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入贼巢羞见被劫妻

<span>词曰:

颠沛流离,远来欣会知心友。恶兄悔过,不愿终禽兽。

误入樊笼,幸遇妻相救。羞颜有,倚门回首,犹把秋波溜。

<span class="author">右调</span></span>

须臾,酒食停妥,桂芳向文炜举手道:“你弟兄两个对面坐,我就僭了罢。”也不谦让,坐了正面。斟酒后,拿来四个大盘,两个大碗,逼着文炜吃了三大杯酒,便嚷着要饭吃。顷刻吃完,三人到书房内坐下吃茶。桂芳道:“饭已经吃了,你快说你四川的事我听。”文炜就将“到四川省亲…”桂芳道:“这话不用说,我知道,你只从赎回你嫂子后说罢。”文炜从帮了银子回庙中,如何被打三四次,如何分家,段诚如何争论,请人如何代恳,止与银十两,如何赶出庙外另住,桂芳听了,恼的须眉倒竖,就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为是文炜的胞兄,只得忍耐。又听到抛弃父尸,不别而去,不由的勃然大怒,将手在腿上一拍道:“这个亡八肏的,就该腰斩示众!”林岱连忙提引道:“这人是朱兄弟的跑兄哩。”桂芳道:“你当我不知道么!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定打他个稀烂。”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在省城东门外庙中,和段诚轮流讨饭吃度命,桂芳听了,心上甚是恻然,林岱亦为泪下。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帮助银两,主仆方得匍匐至此,桂芳拍手大笑道:“世上原有好人,异日会着这冷先生,定要当长者的敬他。”

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便是个路人,苦到这步田地,我们心上也过不去。等他歇息了几天,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他若愿意到我衙门中来更好,不愿意也罢了。”家人们拿上酒来,三人坐谈了半夜,桂芳才入去。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次日见了严氏,备道原由。严氏更为伤感。自此饮食衣服,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

写了个手本,一个全帖,走到辕门前,问兵丁们道:“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兵丁道:“此系我们公子名讳,你问怎么?”文炜将手本、全帖,交付兵丁,说道:“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光景像个有来头的,走去达知巡捕官。巡捕看了手本,又见全帖上写着“同盟弟朱文炜“,连忙教请入官厅上坐。随即传禀入去。

乃弟款端宾客位,劣兄缩首做乌龟。

少刻,吩咐出来开门,慌的大小武弁跑乱不迭。不多时,开放中门,请朱文炜入去相见。文炜忙从角门入去,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大叫道:“老恩弟,真救人想杀!家父在大堂口伫候。”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相貌也与前大不相同,急急的从引路旁边行走。只见总镇林桂芳,须发苍白,站在堂口上高声向文炜道:“我们日日思念你,不想你竟来了。”文炜抢行了几步,先跪下请安。桂芳连忙扶起道:“你是个秀才,论理不该开中门接你,我为你是个义气人,又于小儿有大恩,所以才如此待你。”说罢,拉了文炜的手,到了内堂,行礼坐下。文炜道:“生员一介寒儒,蹇遭手足之变,与公子有一面交识。今日穷途,投奔阶下,承大人优礼相加,使生员惶恐无地。”桂芳道:“你这话说的都太斯文,称呼也不是。你既与小儿结拜了弟兄,你就该叫我老伯,我叫你贤侄就是了。”文炜道:“樗栎庸才,何敢仰攀山斗?”桂芳道:“这还是秀才们的酸话,日后不可斯文,我嫌不好听。”

“桂芳道:“六十三了。我只是不服老,如今还可拉十一二个力的弓,还敢骑有性气的马,每顿吃四五大碗饭,晚间吃十来个点心才睡的着。”文炜又道:“还没有拜见老伯母。”桂芳道:“他死了十三四年了,如今房中有几个小女人服伺,我到也不冷落。你今年多少岁了?”文炜道:“二十四岁了。”桂芳道:“正是小娃子哩。”又道:“内外大小事件,我都交与你哥哥办理,把这娃子每日家也忙坏了。你来的正好,可以相帮他。”文炜道:“衙门中文稿书启,以及奏疏,请着几位幕友?”桂芳道:“还当的起几个。前几年有个张先生,是北直隶人,与我脾胃甚相投合,可惜就死了。年又请了个吴先生,是江南人,于营伍中事一点梦不着,且又最疲懒不过,终日家咬文嚼宇,每夜念诵到三四更鼓,他还想要中会。我也最懒于见他,嫌他之乎者也的厌恶。他背间常和人谈论,说我是一字不识的武夫。我背间拿他做的书札文稿请人,有好几个都说他不通妥。如今有了你,我不要他了。”文炜道:“小侄一无所能,或者此人是个真才子,老伯亦不可轻言去舍。”桂芳道:“你这话当我眼中没见过真才子么?昔日在襄阳参将任内,会着个王讳鲸的,年纪与你仿佛,没一日不吃酒歌唱,下棋笑谈;提起笔来,千言立就。我也不知他做的好不好,但没一个不说他是大学问人。不想真才子用的都是心里眼里的功夫,不在嘴里用功夫。那里像这些酸丁,日日抱上书,明念到夜,夜念到明,也不管东家喜怒忙闲,一味家干他的事。若烦他动动纸笔,不但诗词歌赋他弄不来,连明白通妥一封书启、一扣禀帖,也做不到中节目处。若说他不用心,据家人们说,他打了稿儿,左改右改,饶改着,就与我弄下乱儿了。刻下全凭几个书办帮着他。那王鲸,自中一甲第二名后,如今现做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来不过八九年。那里像这些吆喝诗文的怪物,只问他吆喝的学问在那里,功名在那里?”说罢,向林岱道:“明日着人通与他个信儿,教他辞了罢。”家人们请文炜更换衣服。文炜到书房中,换了衣服靴帽出来,与桂芳拜谢。桂芳笑道:“我只嫌秀才们礼太多。”

过了两三天,文炜向林岱哭诉隐情,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只求向桂芳说说,并不敢求助多金,只用三五十两,回得了家乡就罢了。林岱道:“老弟之苦,即我之苦,家父尚要赠送千金,愚兄嫂宁无人气?银子到都现成,只是家父心性过急,老弟去得太速,未免失他敬爱之意。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容愚兄遇便,代为陈情。若说为知己聚首,必欲久为款留,此世俗儿女之态,非慷慨丈夫也。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几至于死;弟妇茕茕弱女,何堪听其荼毒!不但老弟悬结,即愚兄嫂二人,亦时刻眉皱。再过数日,定保老弟起身。

林岱道:“家父情性最直,老弟不必过谦。”文炜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桂芳点头道:“着!这就是了。”文炜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桂芳点头道:“着!这就是了。”文炜又向林岱道:“自与哥哥别后,真是艰苦万状。”桂芳道:“你两个说话的日子长着哩,此刻且不必说,吃酒饭后再说,快叫厨子收拾饭。”又向林岱道:“你看他主仆的衣服,和你夫妻来时的衣服也差不多,快寻几件衣服来换换。”林岱吩咐家人们道:“我的衣服,朱爷穿太长大。说与里面,把老爷的衣服拿几件来。”桂芳又指着段诚道:“这段家人的衣服,你们也与他换了,明日一早传几个裁缝来,与他主仆连夜赶做。”说罢,又向众家人道:“听见了么?”众家人连声答应。

到次日早间,问店主人:“林镇台有个侄子,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叫林岱,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店主人道:“去年九月间,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是大人的公子,并没听得说是侄子。如今衙门内大小事务,俱系公子管理,最是明白宽厚。自从他来,把林大人的声名气质,都变化的好了,也不晓得他的伟是什么。”文炜向段诚道:“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彼时四月天气,主仆买了两件单衣,穿在外面,又换了新鞋、新帽。

“又过了三四天,家人报道:“朝命下。”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荆总兵系本副将施隆补授。

文炜听知大喜,随即出来拜贺。桂芳道:“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只是我离的家乡远,你到离的家乡近了。”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这话按下不题。

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过了七八天,文书到来,青州一府追查,并无乔武举其人。文魁见仇无可报,大哭了一场,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拿定主意,去四川寻访,兄弟。雇了好几天牲口,不是三两个,就是六七个,没有个单行的牲口,同人合伙雇,他总嫌贵。一日,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脚户叫周奎,带了三百多银子,同周奎起身。

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事体,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这脚户听了,心中在喜。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凡河南一省,士农工商,推车赶脚,肩担乞丐之类,内中俱有他的党羽。别处府分还少些,惟归德一府最多。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又是孤身,久有下手之意,只是地方不便,那里有功夫和他四川去。

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那晚抢亲时,此人即在内。随向文魁笑说道:“可惜,此话说的迟了两天,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

两人说明,同回夏邑县。到了一处村落,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走入了街头,文魁道:“我这行李该安放何处?”脚户道:“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

文魁蹙着眉头,又问道:“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脚户道:“是个高大身材,圆眼眼睛,有二十七八岁,眉脸上带些凶狠气。”文魁道:“越发是了。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

“脚户道:“怎么不真?富安庄儿上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文魁听罢,只急的抓耳挠腮道:“你快同我回去,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我自多多的谢你。”脚户道:“不是这样说,事要往稳妥里做。天下相同的人甚多,你骤然禀报了官,万一不是,这诬良为盗的罪,你到有限,我却难说。就是官府从轻饶放了我,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文魁道:“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那有个男女的面貌,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是那个?快快的同我去来!”脚户道:“只因你性儿太急,好做人不做的事,家里就弄出奇巧故典来。现吃着恁般大亏,不想还是这样冒失。”文魁道:“依你便怎么?”脚户道:“依我的主意,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若不是强盗,除脚价之外,你送我三两银子,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若果然是强盗,你送我二十两,我才去哩。”文魁道:“就再多些,我也愿意。只是这乔贼利害,到其间反乱起来,不是我被他打坏,就是他逃跑了。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且我素未来过,门上人也不着我入去。”脚户道:“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那一个人不去?你若认真他是大盗,同场的人就要拿他。六七百人家的地方,你道没王法么?就是本处乡保闻知,那一个敢轻放他!何况又有我帮着你。

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周二哥!”文魁听了这许多话,说道:“我就和你去,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那脚户拍着胸脯道:“都交在我身上。”

再说朱文炜、段诚得于冰助银十八两,本日搭船起身,走了半月光景,到了荆州。在总兵衙门左近,寻了个店房住下。

文魁道:“到也罢了。”随即寄放了行李,身上带了银子,脚户也安顿了牲口。两人走到一家门首,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不敢入去。脚户道:“有我领着,还怕什么?”从这一家人去,弯弯曲曲,都是人家,有许多门户。文魁有些心跳起来,要回去。脚户道:“几步儿就是了,回去怎么?”又走了一处院落,方看见一座大门,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内中出入的人甚多,到也没人问他。脚户道:“这就是了,快跟我来。”文魁道:“我心上好怕呀!”脚户道:“顽钱的出入不断,人都不怕,只你就怕了?”文魁不敢入去,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见房子院子越发大了。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道:“这小厮身上有多少?”脚户笑道:“大要有三百上下。”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文魁叫喊起来,众人道:“这个地方,杀一万人也没人管!

少刻,严氏请文炜入去相见。桂芳道:“还早哩,等我说完了话,你们再相见罢。”文炜道:“老伯大人,春秋几何?

只见乔武举道:“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你来此做何事?

“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只得说寻访妻子。乔大雄问道:“他身上有多少?”只见那脚户跪下禀道:“大约有三百上下。”

大雄道:“取上来!”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大雄吩咐着管库的,按三七分与脚户,又向文魁道:“你老婆我收用了,到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我心上着实爱他。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果然包的好。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宠出诸夫人之上。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着你见见,你就死去也歇心。

“吩咐请三夫人来。闲人退去,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

“文魁道:“这是怎么说?”脚户道:“你若去四川寻兄弟,我就梦不着了。若说寻这乔武举,真是手到擒来。”文魁大喜道:“你认得他么?”脚户道:“我岂但认得他,连他的窝巢也知道。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我们同在一处住,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的输了好些银钱,我正无出气处。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真是大奇,大奇。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文魁忙问道:“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脚户道:“那日娶来时,我们都看见他在门前下轿,到好个人才儿。”文魁道:“是怎么个人才?”脚户道:“长挑身子,白净瓜子面皮,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绝好的一双小脚,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宝蓝绸袄,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白素绸裙儿。”文魁连连顿足道:“是,是极。”脚户道:“是什么?”文魁道:“咳!就是我的老婆,被他抢去了。”脚户也连连顿足道:“咳,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

不多时,殷氏出来,打扮的花明柳媚,极艳丽的衣裙,看见了文魁,满面通红。文魁此时,又羞又气,不好抬头。乔大雄让殷氏坐,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哭亦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勉强坐在床边。大雄问文魁道:“你看见了么?”文魁含愧应道:“看见了。”雄吩咐左右道:“收拾了去!”大凡贼杀人谓之“收拾”,殷氏忍不住求情道:“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他远来一常”说罢,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大雄哈哈大笑道:“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但此人放他回去,必坏我们大事;留在此地,与你又有嫌疑。也罢,着他到后面厨房内,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只得随众去了。正是:一逢知己一途妻,同是相逢际遇非。

正文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

<span>词曰: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聊赖,对芳樽,安排肠断耐黄昏。片言惊报天涯外,喜得恩公已到门。

且说林桂芳将各项交代清楚,择了吉日起身,朱文炜欢欢喜喜跟了赴任。一入了河南地界,便向林岱商议,言:“怀庆在省城西北,归德在省城正南,相去各三百余里,兄弟意见,想要分间回家看望,不知哥哥以为何如?”林岱道:“论起来最属便当,但老弟一路同来,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今半路别去,着家父岂不怪你重家乡薄友谊么!况家父还要先到省城,才赴新任,家眷也无人照管,不如我与老弟先同家眷到怀庆,俟家父上任后,我同老弟去虞城县,何如?令兄若有不端的举动,也不在刻下这几日。”朱文炜听了,不好过于执滞,只得同去怀庆,耐心等候。过了几天,林桂芳到任,请事俱毕。林岱替文炜陈说要回虞城县探家,桂芳道:“这是情理上应该速去的。今日天气尚早,着他今日起身。你与他带上一千两银子,着两个家人,四个兵,送他去安顿住,教他来与我办事。守着老婆,学不出人来。”林岱道:“孩儿也要同他去走遭,往返不过八九天即回。若他令兄有可恶处,也好与朱兄弟做个帮手。

“桂芳连连点头道:“着,着,若那狗娘养的把朱相公家女人嫁了别家,你可拿我的名帖,亲到虞城县衙门,将这奴才的万恶详细和县官说知,务必拿他去夹三夹棒,追问下落,并田产银钱。若是被文魁家两口子害了性命,就着他两口子抵偿。若县官不认真办理,你和他说,我就叙明前后情由,连他也参奏了,他不要看得我们武官太无能。你就同他去罢!他家中若有耽延,你可先回。”林岱告知文炜,文炜大喜,亲到桂芳前千恩万谢,严氏又青林岱暗中带了五百两,到虞城县送文炜。

两人同段诚跟随了家人兵丁,一路骑马行来,过了归德,一直向虞城急趋。远远的看见柏叶村,把一个文炜急的恨不一步飞去。及至看见了自己的家门,心上又乱跳起来。到门前下了马,让林岱先入去,自己后随。刚走入大门,只见二门内出来个人问道:“是那里来的?”又看见文炜、段诚两人,大惊道:“原来朱二相公、段大哥,都还在么?”文炜认的是本村谢监生家家人,问道:“你来我家做什么?”那人笑道:“两月前,这房子还是二相公家的,如今令兄卖与我们主人了。”

文炜惊慌道:“搬到那里去了?”那人道:“搬到大井巷,吴饼铺对门儿。”文炜也顾不得让林岱先行,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千百万奔。街上有许多熟识问他,他总是飞走。走到吴饼铺对门房外,往内一看,见李必寿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走入院中,李必寿家大惊失色,喊叫他男人道:“快出来,二相公回来了!”李必寿跑出来,见文炜同段诚,又跟着许多人并马匹,把眼到直瞪了,一句也说不出。文炜忙问道:“家眷都在何处?

大相公在那里?为何止是你夫妻两个在此?”李必寿见问,方才上前叩头,说道:“大相公数日前,带了三百多银子出门去,说要往四川寻找二相公。小人说昨年大相公回家,说二相公和段诚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话,怎么又去找寻?大相公说:’放屁,你少胡说!’与小人留下十两银子。家眷话,容小人再禀。

小鬼等赶至怀庆,始查知朱文炜、段诚俱在林总兵署中,相待甚厚。两三日前,同林岱去探家乡。小鬼等怕有意外之变,暗中随行。他已备知家中前后事体,痛不欲生。林岱解劝,仍回怀庆。如今他哥哥闻有去四川之说,未知确否,但他也去有数日了。因此来迟几天,今特交法旨。”于冰收了二鬼,心下想道:“姜氏年青,我儿子亦在少年,异姓男女,安可久在一处?

城璧道:“几时回来?”于冰道:“去去就来。”说毕,出庙架遁光,早至怀庆府城外。

“必寿道:“并未嫁人。大相公屡次着大主母劝二主母改嫁,二主母誓死不从。后来大相公将本村地土尽情出卖,得价银八百八十两,是小人经手兑来。又将住房卖与本村谢监生,价银二百二十两。从四川带来大要二千两。家中所有器物也卖了,小人不知数目。听得小人老婆常说,有个要去山东住的意思。

三月初八九前后,在张四胖子家赌钱,输与山东青州府乔武举现银六百七十两。到十一日午,大相公又去顽钱,吩咐小人今晚有人来抢亲,你可专在门前等候,不必害怕,不可阻当。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到三更时候,乔武举带了五六十人,竟来抢亲。”文炜听了,浑身乱抖起来,段诚道:“抢去了没有?

若遇知音者,随地可存留。

文炜听到此处,一脚跌翻在地下,不省人事。林岱同众人搀扶叫唤好半晌,方才回过气来,喉咙中哽咽作声。林岱道:“不怕了。”转刻,文炜放声大哭起来,林岱在傍劝解。段诚问李必寿道:“怎么我家女人也不见?”必寿道:“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段诚听了,须发倒竖,大怒道:“别人都被抢去,止你家两口子都在!”手起一拳,将李必寿打的鼻口流血;赶上去又是几脚,众兵丁拉开。段诚大叫道:“二相公,不必哭了!眼见的他与大相公那肏娘贼通同作弊,将二主母教人家抢去。两口子卖了房子、地土,带上银子,远奔他乡,却又虚张声势,说是强盗劫夺,防备我们后患,不知与了这卖主的奴才多少银子,留下他替肏娘贼支吾。只将他夫妻两个带回衙门中,严刑追问,不怕他不说出实情。”李必寿家老婆跑来在窗外大嚷道:“我男人句句都是实话,怎么到打起来了!”

段诚道:“我还要打你这大胆淫妇奴才!为什么不抢着你去?

文炜心绪如焚,连忙同林岱到上房,见地下止有一张桌子,放着酒壶一把,几件盘碗之类,还有两三把破椅子,此外一无所有。忙向必寿:“你快说家眷话!”必寿道:“还求相公恕小人无罪,小人才敢直说。”段诚大喝道:“你只要句句说实话就是了,有什么恕罪不恕罪哩!”必寿道:“大相公回家后,一入门便大哭说,老主人病故,二相公同段诚在川江遭风波,主仆俱死。”文炜道:“想是你二主母认为真话,嫁人去了么?

这样一件大盗案,岂有个地方上人没见闻的?只用将邻里人等请几个来一问,真假自然明白。”李必寿道:“这位爷说的是,我此刻就去请来。”段诚道:“你顺便逃走了罢?我同你去!

且说于冰在碧霞宫,又传与城璧凝神炼气口诀。过了几日,二鬼回来,详言:“先到荆州,不意林桂芳已赴怀庆总兵官任。

两人一齐出门。不多时,到领来一百余人。原来人都知道文炜死在川江,今日听见回来,又是一件奇事,因此就有这许多人。林岱拉了文炜到院中,众人有大半认得文炜的,各举手慰劳。文炜向众人一揖,然后问道:“敢问寒家何以一败至此?

恳求详告。”众人道:“令兄输与姓乔的六百多银子,这是阖村人都知道的。后来令兄到袁鬼厮店中,与姓乔的说话,将六百银子又拿回家去,这也有人见过的。不知怎么到三月十一日夜半,被贼抢劫一空。第二日早间,亲眼还看见李必寿在庭柱上绑着,我们大家才解放了他。令兄气极,一头碰在门上,几乎碰死。又知道没了三个妇人,乔武举也不知去向。令兄现有呈状在本县告他明火劫财,抢去内眷,刻下还在严拿。令兄数日前还在这里,近日不知那里去了。但他屡次向我们说,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怎么又回来了?”林岱将文炜在四川,并自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唾骂,都说:“朱文魁是人中猪狗,天报的甚速,只是可把二相公的夫人,并段大嫂也陪垫在里头。今日我们才明白这小厮的为人。眼见的那日早间,亲去寻乔武举说话,又听得同吃了饭,那就是卖二相公的夫人去了。若不是这话,已经输了的六百多银子,姓乔的为什么教他拿回?抢亲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两人必是商量明白的。这小厮只图内里清净,不想反中了乔贼的绝户计。

“段诚道:“拿回六百银子话,李必寿这天打雷诛的狗男女,他适才就没说,到是抢亲的话,他说大相和他说过。”众人问李必寿道:“果然和你说过么?”李必寿道:“拿回六百银子,我实实未见;说十一日晚上有人来抢亲,你不必阻挡,也不必害怕,这话是实实有的。我有什么天打雷诛,欺主人处?”众人俱拍手大笑道:“何如?疑他是商量过的,果然就是。真是猪狗虎狼不吃的东西,只是杀害的二相公太苦了。”段诚又说起老主人在任患病,他暗中和医生商通,用极狼虎的药,将老主人毒死,要全得家业。众人道:“二相公不必苦恼了,他将令尊还下此毒手,何况于你!”又有几个道:“这小厮十数天不见,必是和乔贼一路去了。却报官告状,虚弄声势,害邻里,害捕役,要知道抢亲的话,就是他烦人搬取家眷的鬼计。”又有几个道:“我们留心看他情急的了不得,搬家眷和乔贼一路去,不像之至。看来是个招神引鬼,吃大亏苦了。”

于冰刚走到东关尽头处,只见几个兵丁没命的跑来,问道:“尊驾可是冷先生么?”于冰道:“我姓张。”那几个兵丁私相议论,虽不往回请,却也跟住不放,早有一个跑回去了。少刻,文炜、林岱跑来,大叫道:“冷老先生请留步!”于冰回头一看,见是文炜和一个雄伟大汉同来,后面还有几个兵丁和几个将官。于冰站住,问文炜道:“你来又有何事?”林岱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家父系本府总兵官,姓林名桂芳,久仰老先生大名,适才因朱义弟来曾请入署中,家父甚是嫌怨,今着晚生星驰赶来,请仙驾入城一会。”于冰还礼毕,将林岱仔细一看,见他生的虎头燕颔,猿臂熊腰,身材凛凛,像国家栋梁之器,向林岱道:“学生从不到城市中,适因朱兄有一小事,理合通知,何敢劳镇台大人相招。烦向大人前委宛道及,不能如命。”说罢,举手告别。林岱又复行跪请。于冰见他意甚诚虔,连忙扶起道:“公子必欲我入城,我只在与朱兄说话的关帝庙内与大人暂时一面,方敢从命。”林岱道:“得蒙大少留,无不遵依。”说罢,三人缓步回在庙中。众兵丁飞报林总兵去了。正是:烟霞山岛客,风月一林秋。

“众人又都大笑起来。林岱又道:“今日日已沉西,我们就在此买点东西吃,住上一夜。兵丁马匹,着寻个店房安歇,定于明早起身。”段诚道:“林大爷所见甚是。我还要着实审问李必寿情由。”众人也都陆续散了。晚间吃罢饭,文炜同段诚又将李必寿夫妻细细的讯问了一番,次日方才起身回去。

“林岱道:“顷刻功夫,就驾云也得出了城,可传与辕门上官弁、兵丁人等,速刻分八面追赶,儿与朱兄弟同去方妥。”桂芳道:“快去,快去!你们后生家,出了衙门就跑。”内堂官传出来,顷刻众兵分门追赶。



设或彼此有一念悖谬,不惟阴功不积,且与子孙留一番淫债。

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炜甚厚,将来必帮助他银两,教他另立家业。

不如我去与他说知原由,着文炜到我家搬取家属,岂不完全了一节心事?”随到房内,向城璧等说知,去河南有一件事要办。

文炜又放声大哭,众人无不慨叹。林岱劝道:“适才众位的议论,一点不错,万事都是命定。你二十多岁人,怕没个好姻缘配你?至於家财,你我当了的,越发不必计较。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此地还有什么留恋处?同回怀庆,再做良谋为第一。”文炜痛哭道:“我如今死又不忍,生亦无趣,有家而为无家也,只得回怀庆苟延。”段诚道:“两个主母被贼抢去,原是为了人才;我家的女人,又是为甚么也被抢去?”林岱道:“想必你的女人也生的不错。

入城到总兵衙门前,见有许多官弁出入。于冰上前问道:“有一个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的家人段诚,藉重诸位请他出来,我有要紧话说。”众兵道:“你姓什么?”于冰道:“我姓张,是他同村居住的人。”兵丁回了巡捕,传将入去。不多时,文炜同段诚出来。两人看见是冷于冰,主仆就要叩拜。于冰扶住道:“此地非讲话之所。我见衙门东首有一关帝庙,可同到那边去来。”文炜道:“请恩公老先生到衙门中叙谈何如?”于冰道:“我生平懒於应酬,不如到庙里说话为便。”三人到了庙内,道士问做什么,段诚道:“是镇台大人衙门中人,到此说几句话。”道士连忙开客房门让坐。于冰道:“老羽士请便,我们有事要相商。”道士回避,烧茶去了。主仆二人又从新叩拜。问到此地原由,于冰道:“日前你和林岱到贵庄探家,竟空往返了一遭。”文炜惊问道:“老先生何由知道?”于冰笑道:“我也是今日方知。”文炜满眼泪下,正欲诉说他哥哥话,于冰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将文魁事略言大概,文炜、段诚早惊服的如见神明。又道:“自龙神庙与你二人别后,我午间即到贵庄。”段诚道:“老爷何以如此快走?”于冰微笑道:“我一天可行二三万里,四川到河南,能有几许路?”随将文魁在袁鬼厮店中,教乔大雄抢亲起,直说至遇姜氏并欧阳氏,两人女扮男装,在店中层层问答的话,如何雇车打发起身,如何暗中着二鬼护送,于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留住至今,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主仆二人又惊服,又欢喜,扒倒一齐叩头。于冰扶起道:“我系从山东泰册碧霞宫才动身到此,一则安你主仆入,二则说与你知道,你也该辞了林总兵父子,速去到寒家,搬取令夫人回乡,另立家业方好。”说毕,举手道:“我去了,千万不可羁迟。”主仆二人欣喜欲狂,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头。于冰扶起,文炜又再四苦留,定要请入衙门内。于冰大笑道:“我岂能与仕途人周旋耶?”说着,走出庙来。主仆见留不住,要相送出城。于冰道:“你们若如此,我异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两人只得目送于冰而去,方回衙门。

林岱不见文炜主仆,正要查问,只见他主仆欢欢喜喜入房来。见林桂芳正在,文炜喜极,便将适才见冷于冰如何长短,说了一番。桂芳大嚷道:“这是真奇人,真圣贤中人!你为何不请他入来我见一见?”文炜、段诚又说苦留不住的话。桂芳连连顿足道:“这是我福分薄,不得遇此神仙,罢了,罢了。

相公且同众位客人到上房中坐。”说罢,眼里有些要堕泪的光景。

“说罢,扑出去就打。林岱道:“段总管不必动手,听我说。

正文 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

<span>词曰:

土雨纷纷,征尘冉冉,凝眸归德行人远。饥鸟啄树叶离枝,青磷遍坤乾旋转。

木偶军门,才思短浅,书生抵掌谈攻战。奇谋三献胜孙吴,凯歌方遂男儿愿。

话说林岱再三跪恳,于冰方肯入城,同至关帝庙内。少刻,听得喝道鸣锣,兵丁等众入来说道:“我们大人来了。”须臾,听得庙外叫道:“冷先生在那里!”于冰只得迎将出去。林桂芳看见,紧跑了几步,拉住于冰的手,大笑道:“先生固然是清高人,也不该这样鄙薄我们武夫!若不是小儿辈赶回,此刻已到了安南国交界。”于冰道:“生员山野性成,村俗之态,实不敢投刺辕门。”桂芳大嚷道:“你为何这样称呼?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日后总要弟兄相呼方可。”两人携手入房。桂芳先叩头下去,于冰亦叩头相还。两人坐下,林岱、文炜下面相陪。林桂芳道:“朱相公时常说老长兄所行的事,小弟听了。

沿黄河一带,并永城地方,各安重兵,阻绝东南两省救应,声势甚是猖獗。传言早晚来攻打开封。两位老镇台又未到,胡大人领兵离开封百余里,就在睢州道上安营,按兵不动,一任叛贼攻取左近州县。今早圣旨到,着军门火速进剿,敕谕弟办理粮草,参赞军机,是这样耽延时日,圣上责问下来,该如何覆奏?弟刻下委员于各州县催办粮草,也不过三两日内就到军前。”桂芳道:“据大人所言,这师尚诏竟有调度,非寻常草寇可比。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见胡大人,请教破贼的军令。”说罢,辞了出来,带军马到了睢州,离军门大营三里安营。请于冰计议,并说刻下贼情,于冰道:“俟大人见过军门后,自有理会。”

大家正在叙谈时,只见家丁禀道:“有军门大人差千总张彪,为飞报军情事,星夜赍火牌前来,在辕门立等回话。”桂芳道:“取文书来我看。”须叟,家丁拿至,见上面粘着十数根鸡毛拆开一看,内言:“大盗师尚诏,于本月初六日二鼓,率领数千逆党,在归德府城内各门举火,杀戮官民,刻下已据有归德,宁陵亦同时为贼所有。已飞饬南阳府总兵官管翼,从西南一路起兵。该总兵即日整点五千人马,拣选勇敢将佐,限六日内至归德城下,会兵歼灭。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带兵赴援。事关叛逆,不得少延时刻,违误军机,致于未便,火速,火速。”原来明时各省俱有军门,提调通省人马,管辖各镇,督抚止专司地方事务,兼理粮饷。林桂芳看罢,大惊失色,将票文送与于冰、林岱等公看,随发令箭,晓谕各营官弁,汇齐花名册籍,准备衣甲、器械、旗帜、马匹,今晚三鼓听点,违令定按军法,又传差来千总张彪问话。家人将张彪领来参见毕,侍立一傍。桂芳问道:“军门大人,定在初八日起兵么?”张彪道:“千总是初七日申时动身,此刻才到,亦听得说大人早晚发兵,未知定在何日。”桂芳道:“怎么陡然有此变异之事?

“于冰道:“这皆是朱兄过为誉扬。冷某实一无可能。”桂芳道:“你也不必过谦。我今年六十多岁了,心上还想要再活一二十年,可到我衙门住几天,将修养的道理传与我,我才放你走哩。”吩咐左右人道:“与冷先生快预备轿子!”于冰道:“冷某赋性愚野,不达世故,况贵署事务繁杂,实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承厚爱,就在这庙中住一半天罢。”桂芳道:“我知道你,不但我们武官,就是文官,你也害厌恶。我衙门里有一处花园,你到那边,我不许一个人来往何如?”于冰仍是苦辞。桂芳道:“你若不去,我是个老猪狗。”于冰见桂芳为人爽快,敬意又诚,不好十分违他的意思,说道:“大人请先行,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桂芳道:“轿已现成。”于冰道:“大人若像这样相待,冷某就决意不敢领教了。”桂芳道:“就不坐轿罢。”复又彼此让了半晌,桂芳方才先行。于冰与文炜等步入衙门,不想桂芳已在头门内恭候。携手到花园内,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于冰道:“冷某断烟火食已数年矣,即茶酒亦不敢领。”桂芳道:“难道你经年家饿着不成?”于冰道:“果子或果干,还间时用用。”桂芳道:“容易。”吩咐速刻整理。让于冰独坐一桌,桂芳与林岱、文炜坐了一桌。

张彪道:“这师尚诏,是初六日二鼓在归德城内起手,辰刻,声息即到开封,午时,陈留县解到奸细一人,系师尚诏妻兄,叫蒋冲。因在省城探听动静,病在陈留,窝家黄贡生,与他煎药不如法,角起口来,黄贡生不能容忍,始行出首,陈留县星夜解到开封。军门同巡抚二位大人会审,口供与陈留县所问皆同。”桂芳道:“你可将他口供详细说来。”张彪道:“这师尚诏原是归德府人,自幼父母早死,依藉他族兄师德度日。

他生得身长七尺五寸,腰阔八围,双拳开三石之弓,二臂有千斤之力。从十八九岁便在赌博场中寻觅衣食,屡行斗殴伤人,被地方官逐离境外,后来便在各府县游走。宁陵县中有一人姓蒋名自兴,原是跑马卖解人家。他有个闺女名唤蒋金花,十五六岁时,遇一姓秦的女尼僧,说他有后妃这相,就住在蒋家,传与金花一部妖书,名《法源密录》,内多呼风唤雨、豆人草马之术。这女僧又闲行市镇,看见师尚诏,说他龙行虎步,将来可做天子。因此蒋自兴听秦尼的话,招他做了女婿,与金花相配。又嫌宁陵地近省城,不便做事,迁移在彰德府涉县山中居祝从地中掘出银二三十万两,藉此招纳四方无赖之徒,无所不为。数年间,逆党遍满通剩各州县乡村堡镇俱有窝家,潜藏叛贼头目,干办事体,打劫财物,引诱愚人。师尚诏因归德是他祖居,所以归德逆党最多。二年前,又从涉县搬回,在归德左近居祝本月初六日二鼓时候,率领贼众,一齐发作,官吏尽被杀害,将归德据祝宁陵亦系同时内外协应,为贼所得。事关重大,求大人即刻起兵。”桂芳道:“我知道了。”

吩咐家丁用心打发他酒饭。

张千总出来,朱文炜道:“幸亏我家中人离财散,若在虞城,又担一番惊险。”桂芳向于冰道:“奈小丑跳梁,劫夺府县,正是小弟等出力报效的时候。老长兄能替朱相公分忧,就不能与小弟出个主见?”于冰道:“冷某迂儒,未娴军旅,承下问,诚恐有负所托。然杀贼安民,正是替天行道。我寻思已久,要就这件事成就几个人。只是一件,冷某若去,止可我们三人知道,又怕大人家丁传出冷于冰名姓,那时我即不辞而去矣,还望预行戒谕。不是冷某夸口说,只用略施小计,管保大人马到成功。”桂芳喜出望外,连忙出席,顿首叩谢,说道:“隐埋老长兄名姓,都交在小弟身上。”一面吩咐中军官,先选二十名精细兵丁,此刻起身,在归德开封两处打探军情,陆续通报,传齐副参游守千把等官,晚堂听点。灯后别了于冰,升堂拣选随征官将,后到教场,点齐人马。至四鼓回衙,向于冰道:“我与长兄预备下小轿一乘,伺候登程。”于冰道:“我与令郎和朱兄一同骑马去。”桂芳道:“小儿向曾学习弓马,就是到两军阵前,一刀一枪,也还勉强去得。朱相公瘦弱书生,教他去做甚么?亦且衙门中无人照料。”文炜道:“我去实一无所用。”于冰道:“我着你和林公子同去,有个深意在内。

你若失此机会,恐无出头之日了。”文炜连忙改口道:“晚生虽一无所用,也正要看看两阵对垒的势面。”桂芳道:“他去了,衙门中内外无人,奈何?”于冰道:“外事有承办官员,内事托一二老练家人,尚有何虑?况此去不过月余,就要收功。

非是我冷某藐视人,泰尼姑、蒋金花俱有邪法幻术,量军门和管镇台还未必平的了那师尚诏。”桂芳大喜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原倚赖着老兄。既着朱相公去,便同去走遭。”

然此事亦思索已久:若率众攻夺归德,贼众远近俱有连营阻隔;若命将力战,胜负均未敢定;必须使他四面受敌,策应不来方好。无如宁陵、夏邑、永城、虞城等处,又为贼得去,其羽翼已成,奈何,奈何?”诸将默然。

到天明祭旗放炮,人马一齐向东南进发。走了一日夜,探子报道:“军门大人初八日起兵,如今还在睢州道上安营,未敢轻进。”原来这军门姓胡,名宗宪,是个文进士出身,做的极好的诗赋,八股尤为精妙,系严世蕃长子严鹄之妻表舅也;已做到兵部尚书,素有名士之称。他嫌都中不自在,求补外任。

你我这两个总兵,好容易得来,岂肯白白的教他带累?不如公写一书字,将你我两番议论的话,详细达知巡抚曹大人,看他是何主见,将来你我也有得分辨。”桂芳深以为然。随即公写书字,星夜寄去。

忽见朱文炜从林桂芳背后走出,跪禀道:“生员欲献一策,未知诸位大人肯容纳否?”胡宗宪问左右道:“此人胡为乎来?”桂芳忙起立打躬道:“此是总兵义子朱文炜,系本省虞城县秀才。”宗宪大怒道:“我辈朝廷大臣,尚不敢轻出一语。

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方才又说起他媳妇承老长兄几千里家安顿他,这是何等的热肠!且能未动先知,真正教人爱极怕极。

又见林总兵背后走出金刚般一大汉,跪禀道:“生员愿去立功。若得不了永城,情愿将首级号令辕门,为无勇无才、妄膺大任者戒。”曹邦辅向众官道:“大哉言乎!”又笑问道:“看你这仪表,实可以夺昆仑、拔赵帜,你且说你又是何人?

严嵩保举他做了河南军门,只会吃酒做诗文,究竟一无识见,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营,听候归德的动静。桂芳闻知,心下想道:“既然军门停住睢州,我且先会巡抚,亦未为迟。”於是将人马扎住,跟二三人入城。巡抚曹邦辅接入衙门,叙说目下贼情,言:“师尚诏连日分兵,已攻拔夏邑、永城、虞城等处,各差贼将镇守。又于归德城外,东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营盘,为四方策应,使我兵不能攻城。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连营,防开封各路人马,约有二三万贼众据守。

至第三日绝早,巡抚曹邦辅到来,先到军门营中,差人请二总兵并诸官将议事。不想于冰将林岱、文炜早已暗中嘱咐过,要如此如此。两人扮作家丁,跟了桂芳,到中军帐。诸官见礼毕,军门、巡抚对坐,二总兵下坐,大小武官各次序分立两边。

曹邦辅道:“贼势日猖,开封亦恐不保。二位镇台大人,不肯动兵,欲师尚诏自毙归德耶?”两总兵俱不好回答。宪宗道:“弟等欲商议神策,一戎衣而定归德。奈事关重大,恐蹈丧师辱国之耻,故不得不细细斟酌耳。”邦辅微笑了笑。又向二总兵道:“两位镇台亦有神策否?”二总兵齐声道:“统听两位大人指示施行。”邦辅道:“我本文官,未知行阵轻重缓急。

二镇将有同心否?”桂芳道:“贼势疾同风火,山东、江南人马非一日可至,倘被攻陷开封,当如之何?”宗宪忙用两手掩耳道:“汝何出此不祥之言!咀咒国家,就该参奏才是。”两总兵相顾骇愕,不敢再议。坐了好半晌,宗宪忽然以手书空道:“师尚诏,师尚诏,妆何不叛逆于他省,而必叛逆於河南,真是咄咄怪事!”两总兵见他心绪不宁,俱辞了出来,桂芳又同到管翼营中。管翼道:“胡大人无才勇,必蹈老师玩寇之罪。

曹邦辅拍手大笑道:“通盘打算,较围魏救赵之策更为灵变敏捷。我亦曾昼夜思索,只是想不到应船调度耳。真是圣天子洪福,出此智谋之士。但还有一件,我到要问你;贼众妻子果都在永城么?”文炜道:“此系至真至确,生员何敢在军前乱道,做不保首领之事?”曹邦辅道:“永城一破,归德贼众之心必乱,此策最妙。然大众妻子尽寄一城,城内强兵自倍多他和,而猛将必定有数人镇守,这必须一武勇绝伦、智谋兼全之将,方克胜任。少有差迟,不但自己送了性命,且误国家大事不浅,而虞城、夏邑俱不能攻夺。”说罢,向帐上帐下普行一看道:“那位将军敢当此任?”众官无一应者。

他是何等之人,擅敢议及军机重事,将恃汝义父总兵官,藐视国家无人物么?”曹邦辅道:“用兵之际,智勇为先,不必较论他功名大小;此时即兵丁亦可与言。”说罢,笑向文炜道:“你莫害怕,有何意见,只管向我尽情说。就说的不是些,不听你就罢了,有何妨碍!”

桂芳到军门营前,禀到禀见。胡宗宪传见,礼毕。桂芳到坐一傍,宗宪道:“本院连日打听,知师尚诏相貌狰狞,兵势甚是凶勇,贼众不下十数万之多,本院因此按兵不动,等个好机会破他。”桂芳道:“兵贵神速,此时师尚诏虽据有归德,究之人心未定,理该鼓动三军锐气,扫除妖孽。上慰圣天子萦计,下救万姓倒悬。若待他养成气势,内外一心,日日攻夺州县,似非良策。”宗宪道:“林总兵谈军,何易易耶!兵法云: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大抵王者之师,以仁义为主,不以勇敢为先。此等鼠辈,有何成算?急则合同拼命,缓则自相攻击,耽近日久,必生内变。俟其变而击之,非投降,即鼠窜矣。若必决胜负於行阵之间,使军士血肉蹀躞,此匹夫之勇,非仁智之将也。吾等固应为朝廷用命,亦当为子孙惜福。”桂芳道:“此贼谋画,迥非草寇可比,大人还须急为设处。”宗宪道:“本院已发火牌,调河阳总兵管翼同到睢州,等他来,大家商一神策,然后破贼。汝毋多言,乱我不怀抱。”

诸将舍身平巨寇,军门拼命自斟壶。

你可知师尚诏是何等之人?并叛逆的原由么?”

“林桂芳欠身道:“这是小弟长子林岱。”邦辅亦欠身拱手道:“智勇之士,尽出一门,我看令郎仪表雄伟,气可吞牛,定有拔山扛鼎之勇。今朱秀才之谋既在必行,理合一齐发作,方使逆贼前后不能照应。老镇台就与令郎拨三千人马,暗捣永城,功成之日,我与胡大人自行保题。攻打西面连营,责任也不在取永城之下,须得英勇大将,方可胜此巨任。两镇台属下,谁人敢去?”管翼道:“小将愿带本部人马效力。”邦辅道:“老镇台亲去,胜於十万甲兵,小弟无忧矣。”桂芳道:“小弟去攻打宁陵。”邦辅道:“宁陵不用起老镇台,遣两员将佐,带一千人马即足。镇台带领人马接应令郎,到是第一要务。管镇台止有本部五千人马,攻打贼众八座连营,实是不足。看来再有一二勇将,统兵接应协击,方为万全。”

话未完,忽中军帐下闪出两个武官,跪禀道:“小将一系军门左营参将罗齐贤,一系辕门效力守备吕于淳,情愿接应管大人,只是没有人马。”邦辅道:“就将胡大人麾下人马拨与你三千最便,何用别求?”完宪满面怒容,说道:“曹大人以巡抚而兼军门,足令人钦羡之至,只是此番若胜,自是奇功;设或不胜,其罪归谁?”邦辅大笑道:“以孔明之贤知,尚言成败利钝不能逆睹,邦辅何人,安敢保其必胜!至言以巡抚而兼军门,是以狂悖责备小弟。但小弟既为朝廷臣子,理应尽心报国,无分彼此,胜败非所计也。日前奉旨,着小弟参赞军机,就是今日提调人马,亦职分所应为。今与大人讲明:胜则大人之功,败则曹某与二总兵认罪。若大人按兵观望,小弟不敢闻命。”宗宪面红耳赤,勉强应道:“小弟亦不敢贪人之功以为己利,只求免异日之虞而已。”邦辅又向林岱道:“兵贵神速,迟则机泄,公子可回尊公营内,整点人马,即刻起行。”又向文炜道:“你系主谋之人,若得凯旋,其功不校”众人散出,邦辅又坐催宗宪,发了令箭,点三千人马,与罗齐贤等。复到二总兵营内,打发各路兵将起身,然后入睢州城公馆,发火牌催督军饷。胡宗宪在营内一无所事,守着自斟壶两三把,酣饮嗟叹而已。正是:秀才抵掌谈军各,巡抚虚心用妙谋。

桂芳见他文气甚深,知系胆怯无谋之辈,只得辞出,与于冰诉说军门的话。于冰道:“贼众备细,冷某已尽知,俟管镇台同曹抚院到来,自有定夺。”不想于冰于怀庆起身时,已将二鬼放出,在归德一府往来查听众贼举动,许他们不论早晚,有信即暗中通报。又俟了一日。总兵管翼到来,先到桂芳营中拜望,问了原委,然后同桂芳去军门营中禀见。军门传入,两总兵参见毕,军门命坐两傍。胡宗宪道:“贼势凶勇,断不可以力敌,我看顿兵待降,还是胜算。二总兵有何高见,快我肺腑?”管翼道:“探访的贼众志气不小,兼有邪法,必无投降之日。即投降,亦为王法所不容,宜速刻并力剿戮,除中州腹心之患为是。”宗宪拂然道:“此林总兵之余唾也。”管翼道:“不知大人有何妙谋。”宗宪道:“本院欲行文山东、江南两省,会齐人马,三路军门合剿,此战必胜,攻必取,至稳之计。

正文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

<span>词曰:

马踏平沙,将军衔命,镇静无哗。打破孤城,斩杀巨寇,雨判残花。

兵威远近惊讶,那女尼神游鬼查。一遇通玄,智穷力竭,远遁烟霞。

我意欲分兵三路,一军趋开封东北,声言取考城,绊住胡军门人马;一军趋开封之南,傍略州县,牵住各处救兵;我领请将鼓行而西,直取开封。量胡军门庸才,断不敢回军救应。即或敢来,分兵御之,亦未尝不可。只要诸将竭力用命,攻破开封,传檄诸郡,全省可得矣。尔等以为何如?”伪神师秦尼道:“此计尚非万全。胡军门调两镇人马,早晚即到,我若能一朝而下开封,犹可并归德之力,敌三处人马,胜有八九;若屯兵于坚城之下,两镇救军齐至,攻我左右,胡宗宪杀回,阻我归路,开封曹巡抚发人马,攻我之前,是我四面受敌,反为不美。况归德去开封三百余里,一时不能接济。军兵一败,人心动摇,归德亦不能守矣。为今之计,速差精细人探听两路军强弱,领兵主将才勇若何,然后相机而动,可战则战,可守且守;再传谕四面连营,八主将昼夜防备攻击。胡军门既系胆怯之人,两镇定不服他调度,日久又恐朝廷罪责,势必各军其军。某等可选积诸将,败其一路,则三路官兵俱皆瓦解矣。此慎重之策也。

“师尚诏道:“神师所见甚明。我只愁朝廷另换军门,则费手耳。”随差人分路打探官兵动静。

且说林桂芳攻拔了夏邑,斩了镇城贼将,留兵守把,领人马往归德进发。攻打虞城的将佐,亦来合兵,又带来沿河守汛,许多投降贼众。忙差官去睢州报捷,请军门同巡抚会剿。胡宗宪连接捷报,正在愧悔之间,曹邦辅来至营中,笑说道:“诸将成功,皆朝廷洪福,大人威德所致。刻下贼众止有归德一城,四面无援。指顾即可尽歼丑类。大人可速起军马,小弟同去收功走遭。”宗宪羞愤道:“此原是大家合谋而行,不意伊等竟能激幸,到底还是诸将之功居多,起兵攻围的话,尚须缓商。

今日阵前传道术,方知老子本犹龙。

且说于冰正与桂芳行走中间,超尘在耳边暗报道:“适才秦尼领兵一千,夺取永城去了。”于冰想道:“我闻此尼精通法术,二守备如何是他的敌手?”忙向林岱道:“你可带一千人马,同我速赴永城。”桂芳欲问原委,于冰道:“回来自然明白,大人只管先行一步,去归德城下安营。”说罢,同林岱领兵,走有三十余里,见一队人马在前。林岱大喝道:“叛贼那里走!”秦尼见官兵赶来,用剑向地下一画,顷刻尽成数里长一道深沟,军士惊喊起来。于冰看见,也用剑向沟上一画,即成平地。秦尼见破了他的法,将人马摆开,瞧见官军队里门旗下有一将,身高体壮,貌若灵宫,提方天戟,骑乌骓马,威风杀气,冠冕一时。秦尼看见大惊道:“我见师尚诏相貌,以为真正英雄,此人仪表较师尚诏又大方几倍,足征我眼界小,识人未多。”笑问道:“来将何名?”林岱将秦尼一看,但见:面如满月,头无寸毛。目朗眉疏,微带女娘韵致;神雄气烈,不减男子魁梧。弃锡杖而挂霜锋,权学曼陀之化相;骑白马而诵符咒,非传阿傩之法轮。倩他做群贼师傅,有余有余;算伊为佛门弟子,不足不足。

一日,笑向诸贼将道:“军门胡宗宪,无谋无胆,今驻军睢州,不过掩饰地方官和百姓耳目。他心上害怕,可想而知。

秦尼用剑书符望空一指,少刻犯风骤起,飞来房大一石,向于冰打来。于冰微笑,从离地吸气一口,用力向大石一吹,此石化为细粉,飘飘拂拂,与雪花相似,顷刻消灭。两阵军兵,俱无心战斗,一个个眉欢眼笑,看二人斗法。秦尼又用一分身法,将顶门一拍,出十数道黑气。黑气凝结,现为十几个秦尼,各仗剑来战于冰。于冰将两手齐开向众秦尼一照。霹雳一声,十几个秦龙化为乌有。秦尼向怀中取出五寸长一草龙,往地下一丢,立变为三丈余长一条青龙。秦尼下马,腾身跨上,向于冰道:“我要到一地方去公干,亦无暇与你作戏。”用手在龙头上一拍,那龙便张牙舞爪,四足顿起风云,将秦尼架在空中,往正东去了。于冰大笑道:“妖尼计穷,必去永城作祟。”向林岱道:“你可领人马回营,着实吩咐诸军,有人敢露我斗法一字者,定行斩首!”。说着,从马上一跃,只见烟云缭绕,亦飞向正东而去。两阵军士,看得目乱神痴。林岱催马,向众贼大喝道:“尔等还是要生要死?”众贼皆倒戈弃甲,跪在地下说道:“小的们皆朝廷良民,误为妖人引诱,今愿投降,永无异志。”林岱道:“你等既愿投降,我何乐於多杀?可随我回营听令。”众贼齐声答应:“愿听将军指挥。”

贼营中传起鼓来,各营俱来救应,反被逃窜败兵踏乱了营盘。

两将鏖战有四十余合,林岱不归本阵,拨马往北而去。邹炎赶来。林岱翻身一箭,正中邹炎左臂,倒下马来。尚义率兵救起了邹炎,林岱杀回。城内余铸,领出二千贼兵助战,这边两个守备,亦率众相杀。林岱一枝戟、一条鞭,马到之处,无不披靡。尚义见林岱凶勇,领兵败入城去。林岱也不攻打,听于冰吩咐,於十里以外安营。师尚义等入城,邹炎咬牙切齿,誓报一箭之仇。余铸道:“怀庆领兵主将,甚是勇猛难敌,看来不如智龋今他已战胜,晚间必不准备。依我主见,止留五百人入守城,其余人马尽数带领,我同元帅於二鼓时劫营,每人以白布包头,以便夜战相识,杀他人片甲无存,与邹将军雪恨。

林岱见贼将身躯长大,相貌凶恶,知是一员勇将,提戟刺去。

且说于冰向林岱道:“此时天色渐晚,可吩咐将士,不必卸甲,速刻饱食,听候将令。”少刻,逐电暗报。于冰笑道:“不出吾之所料也。”随向林岱耳边说了几句。起更时候,请两守备各带人马五百,在营盘两傍埋伏。贼众劫了空营,必要急回,二位可放起号炮,速领人马追杀。两守备遵令去了。于冰同林岱领二千人马,暗暗的埋伏在永城五里之外,又着军士以白布包头,临期自有将令。二鼓以后,师尚义等领贼众五千人,至林岱营前呐喊杀入。见是空营,喝令众贼速退。号炮一响,两守备带兵杀来。于冰听得号炮震响,知贼众入营,吩咐二千军士假装贼众败回之样,到城下乱叫乱喊开门。师德同众贼,见城外人马俱头包白布,知是自己的人,约料败了回来,连忙开放城门。林岱师军杀入,止有五百强壮贼众,余俱是老弱家属。顷刻杀斩殆荆于冰道:“贼众劫了空营,少刻便回,诚恐二守备兵少,林兄可领一半人马,迎杀上去。我在城中,率众搜拿叛党家属。”

林岱分兵出城,没有半里远,遥见贼众飞奔而来。林岱率众迎杀,后面二守备又至,两下夹攻,贼众只顾得逃命。师尚义走脱,带贼兵叫门。于冰又放出五六百兵,开门便杀。尚义大惊,招呼余铸道:“巢穴破矣,你我速奔夏邑。”此时邹炎因箭伤痛甚,不能力战,已死在乱军中。林岱同二守备追杀,分一半兵,令二人赶去,自己回永城料理。众贼跑到天明,只见一枝人马从西南来。为首一员老将,带领着许多将佐,喊一声,将众贼围祝众贼俱系筋疲力竭之人,那里当的起生力军剿戮!随后二守备又到,杀死者一千余人。共五千贼众,沿途跑散,并带伤死亡者,又一千余人。其二千余人,都跪下哀呼乞命,情愿投降,杀贼赎罪。桂芳准其投降,活捉了师尚义,斩了余铸,合兵入永城。于冰迎着说道:“令公郎已成大功,各贼家属俱皆拿下,冷某还有恳求,未知肯容纳否?”桂芳道:“我父子俱系老长兄提携,若有吩咐,无不如命。”于冰道:“贼众家属,除师尚诏同族以及亲戚,听候军门巡抚发落外,其余从贼家属妇女,尽行释放;男子未过十六岁,老人已过六十岁者,俱准为民;精壮者未敢轻纵,理合监候,俟事体俾定,任官吏审讯,分别辨理。若有逃脱,再投逆党,拿获立即正法。

秦尼看罢于冰,大为惊异道:“此蓬岛真仙也,何故在尘世中烦扰?”随向于冰打稽首道:“先生请了。”于冰亦举手相还。秦尼道:“先生何名?”于冰道:“无名姓。”秦尼道:“岂有人无名姓之理?不肯说也罢了。适才先生破吾两法,足见通玄。我还有一小法请教。”于冰道:“只管尽力施为。”

林岱将两路人马带回。桂芳已在归德城下安营,林岱入见,与桂芳诉说于冰与秦尼斗法,并于冰吩咐,不准传扬的话。桂芳与文炜听了,不由的瞠目咋舌,竟不知于冰为何如人。随晓谕众军,有人传言斗法一字者,立行斩首示众。正是:云车风马时来去,人世军营暂度春。

且说败兵跑入归德城内,师尚诏问明原由,大怒道:“八营二万余人,连六七千官兵都战不过,还想攻打开封?真是可笑可恨之事。”伪神师秦尼道:’管总兵人马远来,又经战斗,可速遣兵破其营垒,使他不能停留城下方妥。若此兵容其过夜,则明早开封人马,俱集城下矣。”尚诏道:“神师所言,正合吾意。”却待遣将发兵,只见探子报道:“怀庆总兵林桂芳,遗子林岱,攻夺了永城,提兵攻打夏邑去了。”尚诏大惊道:“永城本帅弟兄亲戚并各将妻女俱在内,此一残破,断难瓦全,不可不遣将争龋”诸将听得失了永城,一个个心胆俱碎,都磨拳擦掌。乱嚷的要去夺城。少刻,又报宁陵已被开封兵攻破,随即又报虞城被河阳总兵遣将攻打,镇将帅众投降,夏邑又被怀庆总兵攻陷,尚诏捶胸大叫道:“数年心血,半月辛勤,一朝尽丧矣。”秦尼道:“胜败兵家常事,元帅不必过忧。不是贫僧夸口,管保已失州县,指日复得。若为永城有元帅并诸将家属在内,贫僧此刻即领一千人马,手到夺回,以安诸将之心。

“提戟飞刺,秦尼用剑相还。只两合,秦尼招架不住,急急败走。取一块黄绢儿,向林岱掷来,须臾变为数丈铜墙,将林岱围祝秦尼正欲擒拿,于冰出了阵门,将剑向铜墙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剑尖上飞出一缕青烟,烟到处,将铜墙烧为灰烬。秦尼见此法又破,急向对阵一看,瞧见于冰,但见:儒巾素服,布履丝绦。目聚江山秀气,心藏天地玄机。神同秋水澄清,知系洗髓伐毛之力;面若青霞灿烂,多由胎息辟谷之功。煮汞烧铅,扫尽壶中氤氲;悬壶种药,救彻人世痴顽。

管总兵奋力赶杀,贼众见官兵人少,一齐围裹了来。陡听得大炮一声,见一将领兵,和推山倒壁风驰而来,兵势甚猛,乃参将郭翰也。众贼一见,各心上慌乱起来,又见来兵也少,复勉强相杀。正战间,又听得大炮一声,见一军从正西杀来。两员将官在前,兵丁在后,正是罗齐贤、吕于淳接应人马势同山岳般压来。贼众早已心慌,今又见此军蹙至,也不知官兵有多少埋伏,多少接应,谁还肯舍命相杀?便一齐往归德败走,三路官兵随后追赶。离归德城还有三里余,管翼因兵少,亦不敢直逼城下,就在正西安营,遣官睢州报捷,请军门合兵攻城。

大人以为何如?”桂芳大笑道:“不但老长兄有此仁慈,即小弟亦何乐於多杀。将来起解他们时,弟还要细细查问,开脱些出去。”于冰作揖道:“如此,更见厚德。”又说了得永城始末,并林岱的武勇。桂芳欣悦不已,吩咐各将弁饱餐休息,着书吏将阵亡军士记名,带伤者养玻次早,留一千五百怀庆兵守城,就着随林岱的两守备镇守,又将他二人着实奖誉了几句。

目今止存归德一城,可速传令:着城外诸将拔营入城,且不必与官兵对敌,只教他们预备守城之具,并鸟铳、火炮各项,各门派将分守,准备官兵攻城。主帅亦不必战,待贫僧夺了永城回来,再商妙策。”说罢,急急的领兵去了。尚诏随将城外诸贼调回守城。

且说师尚诏据住了归德,又得了四县。他也知道收买民心,开仓赈济,并恤被兵之家,四县亦如此行事。自己号为雄勇大元帅,有十数个知心将佐,俱号为小元帅。其余一十百员贼将,俱号为将军,妻蒋金花,号为妙法夫人;秦尼姑,号为神师。

“曹邦辅道:“大人之言差矣。昔汉高论诸将功,以萧何为功人,诸将为功狗,盖以追逐狡兔者,狗也;而发纵指示者,人也。今日请将之功,皆大人发纵指示之力。朝廷将来论功行赏,大人自应首推,天下安有大元戎披坚执锐,与士卒拼命行间之理!”宗宪听了这几句话,连连点头道:“大人见解,实足开我茅塞。”也不用邦辅催促,随即下令着各营此刻俱起,限本日定到归德城下。

再说总兵管翼带了本部五千人马,离归德还有三十里,便下令着军士严装传食,又吩咐参将郭翰道:“我领三千人马,先率诸将攻其西北一营,你可远远差人探听;贼营若攻杀不破,你可领兵速来,并力协攻;若贼营已散乱,你可按兵不动,待他别营救兵到来,再领人马来帮助。此养精畜锐次第收功之法也。”郭翰领命,管翼带兵疾驰,不数里,早望见八座连营,每营相离各二三里不等。管翼大声向众军将道:“你们看贼营人马虽多,率皆乌合之众,一经交战,势必丧胆,断不可存彼多我少之心。本镇今日不要命了。尔等求功名,叨重赏,就在此刻。可各舍性命,随本镇去来。”众军兵暴雷也似的答应了一声,一个个如流星掣电,飞奔贼营。贼众虽有探细的人,及至传报时,兵已到了营门,发声喊,一涌杀入。众贼见开封人马许久无有动静,他们有何纪律,有何军法?便日夕饮酒食肉,硬夺左近乡村财物东西,以为快乐,那里还作准备?不意此军如风雨骤至,只得勉强迎敌。三两合,俱积压弃营望南营奔驰。

他族中的穷贼,各有名号。凡攻城掠地,战守接应之策,俱系这尼姑提调。师尚诏久有取开封之意,听得胡军门初八日起兵,只得料理迎敌。后又听得停军睢州,调两阵人马,四五天不见动静,遂遣诸贼将旁取夏邑等县。

“林岱道:“是我。”秦尼道:“你气宇超群,将来定有大福,快回去换几个薄命的来!”林岱大笑道:“这妖妇满口胡说!

“邹炎大喜道:“此计最妙。我臂上也算不得重伤,大家同去为是。”尚义依了余铸的议论,请师德同王之民守城,约定二鼓后起身。

师尚义将人马摆开,出阵大喝道:“来将何名?”林岱也不答话,提戟就刺。尚义即忙架隔。只三合,尚义败走,邹炎大叫曰:“初次交锋,安可失了锐气!”倒提大刀,飞马来迎。

真是剑尖指处乾坤暗,丹篆书时神鬼号。

再说林岱领了三千人马,桂芳又派了两员守备相帮,于冰充做总兵府幕客,改为武职衣巾打扮,也随在林岱军中。卷旗息鼓,昼夜潜行,到了永城地界。镇守永城主将,系师尚诏之堂弟师尚义,又有族兄师德,还有几个贼将军:一叫邹炎,一叫余铸,一叫王之民,俱皆勇敢善战。而邹炎更是超众,其武勇与师尚诏一般。诸贼将家口寄顿永城,全仗此人保守。这日探子飞报入城,言:“有三四千官兵,打着怀庆总兵旗号,离此不过数里。”师尚义听了,随即点起贼众,同邹炎大开城门迎敌。少刻,见一枝人马飞奔前来。门旗开处,一将当先。但见:虎头燕颔,猿臂熊腰。腕悬竹节钢鞭,鞭打处,千军溃散;手提豹尾画戟,戟到处,万夫辟易。声似震雷,有斩将搴旗之势;眸如掣电,擅投石超乘之能。身披烂银甲胄,坐跨蹄雪乌骓。成都称为宦家子,中州号作冠军候。

林岱道:“我乃怀庆总兵之子林岱是也。妖尼何名?”秦尼道:“我师元帅殿下秦神师也。日前攻破永城,就是你么?

正文 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

<span>词曰:

颁新令,大军营,刁斗静无声。轻裘缓带立功名,胸藏十万兵。

排五花,列七星,龙韬虎略精。遣净发军次第行,指顾庆升平。

众神领命施威,迅雷大电,满空乱飞。秦尼请来的众邪神,俱备四散逃匿,依然日朗天清。于冰道:“妖尼还有何法?”秦尼稽首道:“弟子佩服矣。必定要求大名。”于冰道:“吾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秦尼道:“我游行四海久矣,道法神奇无有出先生右者,吾欲拜先生为师,未知肯容纳否?”于冰道:“吾师门下,无一女弟子,我何敢擅为收留?你若能改邪归正,速斩师尚诏夫妇投降,吾即收你为弟子。”秦尼道:“先生既然戒律精严,我亦何敢过为强求?师尚诏是我教诱他起手,今又杀他,实不忍做此不义之事。先生若肯放我回归德,我劝师尚诏投降,或远遁异域,成先生大功,何如?”于冰道:“他如不降,该怎么?”秦尼道:“不降,便是不识时势之人,我安肯与他同败?即不辞而去矣。”于冰道:“你所言亦近理,我也不逼迫你。你若失信,拿你如反掌之易耳,去罢!”秦尼打一稽首,骑草龙回归德去了。于冰亦借遁回营。

曹军门听得南门交兵,急发令箭三枝,着东北两路主将,各遣一将,带兵一千,窥看动静。若官军胜,协力攻城,使他不暇救应;官兵败,炎速救援。自己也遣一将,领兵策应。师尚诏在城头看见三门各有人马,向东南飞奔,忙令贼将八员,领兵五千,接蒋金花回城。众贼出了南门,一个个打着呼哨,望官军赶去。蒋金花正在追杀管翼之际,瞧见三路官军前后杀来,急忙带兵回头交战。管翼见有救兵到来,亦招呼败兵回身相杀。蒋金花腹背受敌,正要再施法力,见正南一技人马蜂拥而至,却原来是自己人马接应。金花大喜,正斗间,猛听得东北上喊声如雷,当先一将,率兵而至,乃参将郭翰也。他在高处扎营,看得明白,亦领兵来策应。六七路军兵搅在了一处大战,但见:愁云滚滚,旌旗间天地无光;杀气腾腾,鼙鼓震山河失色。

无禄人安可与仕宦同席?”曹邦辅大笑道:“大人能量他二人将来,不能做到军门巡抚么?”胡宗宪瞑目摇头,也大笑道:“只怕还未能。也罢了,既曹大人开了口,就着他两个在副参以下坐坐罢。”文炜、林岱先向军门、巡抚叩谢,次向二总兵叩谢,再次向副参打躬,又向两傍诸文武官谢罪,然后就坐。

个中生克,个中人知。

不意永城先被官军打破,反将家属全失。此冥渺中有天意,非人力所能防及。元师宜趁早回头,贫僧的话都是审时度势之语。

再说秦尼入了归德城,见师尚诏,详言与于冰斗法原委。

谢梦鲤、董昌两将齐出,战不五六合,谢梦鲤左胁中刀;董昌恰待要跑,被尚诏赶上,脑后一刀,砍落马傍。曹军门道:“尚非一二将可敌,众将便一齐出马。”贼营四将看见,亦各上前厮杀。曹军门见尚诏凶勇异常,众将陆续落马,忙传令箭,调北门主将林岱快来。大战不过两刻,军门标下官将到损亡了八九员。诸将败将下来。尚诏正要挥兵赶杀,只一将匹马提戟,飞刺面门。尚诏举刀相迎,败下去的诸将又各勒马观看。两人鏖战征尘有八十余合,贼妻蒋金花见尚诏临阵时久,吩咐呜金。

“胡宗宪朝上跪了,曹邦辅取出旨意,朗念道:“胡宗宪身膺军门重寄,不思尽忠报国,自师尚诏叛据归德,宗宪事事畏缩,无异妇人,致逆贼杀官夺城,皆其所致。今差提骑锁拿入都,朕面审一切,其军门印务,着巡抚曹邦辅兼理,率总兵林桂芳、管翼督师速擒巨寇,剿灭众贼,早慰朕望,钦此。”宣读毕,闪过提骑五六人,将胡宗宪脱去官带,就要上锁。邦辅道:“俟入都后再上锁罢。”提骑道:“此系奉旨钦犯,我等何敢徇私?”说罢,上了大锁,勒令交代军门事务。宗宪泪流满面,向邦辅、桂芳等道:“三位大人俱在此,我有何畏缩不前处?

次日,蒋金花向尚诏道:“闻南营系河阳总兵管翼扎营,我今日去报连破八营之仇。”尚诏道:“官军内有一林岱,甚是去得,你须小心他一二。日前吾爱将邹炎,即死于此人之手。

“尚诏道:“我自据归德以来,从未临阵,即西门兵多,我就出西门,试一试官军强弱。”随即披挂,带三千贼军,放开西门,冲杀出去。官兵和波开浪裂一般,纷纷倒退。曹邦辅听得师尚诏亲出西门,连忙带领众将御敌,看见师尚诏在前,四员贼将,随后赶杀官兵。但见:头戴银兜鍪,顶上撮五色彩线一缕;身披金罩甲,腰间拴八宝玉带一条。两眼圆若铜铃,仿佛半红半碧;满面须如刚爪,依稀非赤非黄。身似金刚略小,头比柳斗还肥。手中大砍刀,舞动时风驰雨骤;坐下卷毛马,跑出去电掣云飞。向日潜逃涉县,今朝名播河南。

再说于冰回到了营中,桂芳等迎接人去叩谢,倍加钦服。

且说师尚诏自秦尼去后,心绪如焚,今又于四门接得曹军门榜文,恐兵民有内变之心,越加愁烦,向蒋金花道:“如今军门又是曹邦辅了,若胡宗宪不在军中,则掣肘伊等者无人,你我事不可问矣。”夫妻正私议间,忽听得城外军声大振,火炮连天。探子禀报:“胡军门已拿解入都,新军门曹邦辅,分遣诸将四面攻城。”尚诏急传令各门贼将用心防守,又问道:“那一门兵最多?”探子道:“军门在西门,西门人马最多。

曹军门看罢,尚诏马已到面前。邦辅道:“你是师尚诏么?

“宗宪道:“大人要赏饭,可着他二人到中军帐外另坐罢了。

师尚诏同诸贼听了,无不惊惧。秦尼道:“今官军气势甚大,量归德一城,亦难抗拒王师。我等所凭恃的是法术,今官军营中,又有高出我等百倍之人,不如收拾府库金银,领家属众将,杀出城去,贫僧与妙法夫人前后照应,可保无虞。星夜奔到江南,由范公堤架船入海,在外国另寻一番事业,亦可以称王称帝,传及子孙,何必在中国图谋?就是贫僧月前,着元帅亲族并各将妻小尽住永城,也是虑有今日,为走江南留一条便路。

倘若归德一破,玉石俱焚,彼时虽追悔,亦无及矣。”师尚诏听了,低头无语。秦尼又着人将妙法夫人请来商议。蒋金花道:“吾师偶尔失利,便就惧怕至此。吾视退开封人马,真同折枝之易,谁肯将数年血汗勤劳,坏於一日!”秦尼复苦口陈说利害,金花不从。秦尼道:“你既执意不从,容俟缓图。”说罢,自回寓所。少刻人来报道:“秦神师不知去向。”师尚诏听得,如失左右臂,不禁举止慌错。命众贼满城查访,并无踪迹。

“单元瑚道:“你不用问你总爷的名姓,少刻拿住你,总爷定要收你做个房中人,你叫我的日子在后哩。”金花大怒,匹马交锋。大战数合,金花便走。元瑚赶去,金花回四手一飞捶,打落马下。众将见元瑚落马,一涌杀出,将元瑚救起。金花暗诵咒语,顷刻狂风四起,卷土扬尘,飞沙走石,向官军乱打。

两军混战多时,金花恐官军再添人马,又怕尚诏亲来接应,城内无人守护,不敢恋战,招呼众贼回城。各路官军随后赶来。

尚诏听得锣声乱响,只当城内有故,向林岱道:“日已沉西,明日再与你战。”林岱道:“我亦不逼你,且饶你去罢。”两下各自收军。曹军门大赞林岱道:“先锋真神勇也!若再返来一步,吾大军被贼冲动矣。”重加赏劳,使归镇地。林、管二总兵虽知西门交战,因无将令,不敢私动人马。只得亲到军门处请安。邦辅急令速归汛地。

“宗宪吩咐排会军筵席,与曹大人洗尘。不多时,军中奏起乐来,安放桌椅。巡抚与军门上坐,二总兵左右坐,副参等官下坐,余俱两傍站立。曹邦辅道:“林世兄、朱秀才出奇用力,非在官者比,我与胡大人该与他贺功酬劳才是。吩咐另设一席,在副参之下。“本院还要借胡大人的酒,到先敬他二人三杯。

再说邦辅拜印后,升帐坐下,诸官又复行参谒。邦辅道:“大寇未灭,非饮酒奏乐时也。”吩咐将筵席收去,向桂芳道:“镇台领本部人马并投降贼众,我再拨与你人马二千,攻打归德东面;管镇台领本部人马,我拨与你人马四千,攻打归德南面,林公子武勇超群,可当一面之才,今权授为先锋之职,领本部院六千人马、偏将二十员,攻打北面。若参游等官有不受节制,不肯尽力,敢于玩忽者,只管接军法从事。”林岱叩谢。

管翼看罢,向诸将道:“此必贼妻蒋金花也,谁要拿住他,不愁不加官进级。”猛听得前军队内都司单元瑚大呼道:“小将擒他!”催马轮斧便砍。金花隔过了斧,问道:“来将何人?

弓弦响处,几多归雁坠长空;鞭影挥时,无数野猿啼古木。将军疲困,隐闻喘息之声;战马歪斜,无暇嘶跃之力。真是盔落头飞争日月,血流腹破定龙蛇。

“金花也不回答,领三千人马,杀出南门。管翼带将佐出营观看,但见:头盘(髟狄)髻,上罩飞凤金盔;耳带云环,斜嵌攀龙珠坠。身穿玲珑柳叶之甲,足踏凌波莲瓣之靴。两道蛾眉,湾如新月;一双杏眼,朗若悬珠。年纪三旬,也算半老妇女;容颜妖嫩,还像二八佳人。腕携两口日月钢刀,腰系一壶风雷大箭。

金花向腰间解下一缕红绳,往追兵路上一撒,顷刻变为千尺余长一条红蟒,拦截道路。金花带兵缓缓入城,官军见了,个个惊疑。少刻化为五尺长短红绳一条,众将官方各回营垒。正是:法无邪正,灵验为奇。

“邦辅道:“此不过圣上急欲收功,借大人鼓励将帅,想蜀日越雪,不久自招白也。”提骑等四入后营,这是要剥索他银钱之意。邦辅又淡淡的开解了几句,随他们去了。一面排香案,谢恩拜印;一面吩咐幕客,写本回奏接印任事日期。众官俱各叩贺。缘胡宗宪按兵睢州,两总兵写书字达知邦辅,邦辅就将两镇书字,并目下贼人情形,同奏书在一处进呈御览。明帝大怒,还要拿他的家属。亏了严嵩开解,有“俟宗宪到京,审明玩寇误国实情,再行重治其罪”,因此才止拿了他一人。

军中行酒,鼓乐正浓,只见中军官慌来禀道:“圣上差提骑数十人到曹大人营中去了。”众官皆大惊失色,邦辅亦大惊异,心下道:“怎么提骑到来拿我?”飞忙的别了众官回营,二总兵也要辞去探问。故宗宪大笑道:“二镇将亦太世故了,圣主严明,凡我辈大臣贤否,无刻不在胸意间。曹大人诸处俱好,也还有点才情,惟骄之一字未除,所以有此一跌。他是封疆大吏,师尚诏在本省谋为多年,他所司何事?纵容反叛四字,实罪有攸归,即本院亦有失查微嫌,将来圣上问及时,我少不得与他方便一两句,尔等俱备安坐饮酒,无庸代为愁烦。”又吩咐左右:“拿大杯来。今日有一不醉者,本院亦不依。”众官各就坐,中军又奏起乐来。少刻,巡捕官禀道:“曹大人来了。”众官各猜疑道:“既有提骑,为何轻易放回?”胡宗宪率领众官接出去,只见曹邦辅向胡宗宪道:“大人快将军门印请来!”宗宪慌无所措,只得将军门印付与。曹邦辅接了,递与跟随官,旋即往正面一站,向宗宪道:“有圣旨,跪听宣读!

又向众官道:“西面本部院攻打,朱秀才大有谋画,可充本院参谋之职。自今日始,你就在我营中居祝”文炜叩谢。又唤过罗齐贤、吕于淳道:“与你二人一千兵,可分为两班,每到夜晚,在归德四面巡查,不得放走反叛一人。”又令参将郭翰道:“与你三千人马,不拘归德那一门外,只拣地势高处扎营;於营内再筑一台,差兵轮流眺望,见贼兵出那一门,你即带兵策应。一边遣人报知本部院,不得遗误。”又将此番克敌攻城有功兵将,汇一名册,详细注明大小功绩,以便将来陆续升题选用。又着幕客做了十数道榜文,命诸将射入城去,内言:“开门接应官兵者上赏,杀贼携首级投降者中赏,私自逾城投降并报贼情、审实非奸细者下赏;有人擒拿或斩首师尚诏夫妻投献者,其功最大,另行保题,不在三赏之内。若军民人等仍敢从贼为乱,拒敌官军,城破之日查出,或被人首告,定行夷灭三族。”又发火牌,星夜催办粮草,饬令各官解交军前,违限日时者,按例从重参处治罪。诺将见邦辅调度井井有条,各互相戒谕道:“新军门与旧军门,天地悬绝,宜事事小心,毋犯军令方好。”

提剑走将入去。秦尼将剑诀一煞,陡然间天昏地暗,雷雨交作,斗大的冰块,如雨点般打下。于冰早已遁出了方城,剑上飞一道神符,大喝道:“雷部司速降!”顷刻,庞、钊、苟、毕四天君,协同着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听候法旨。于冰道:“今有妖尼拘来无数邪神,在此地肆虐,烦众圣即速赶逐。”

“尚诏道:“你有何说?”邦辅道:“你本市井小人,理合务农安分,何得招聚逆党,攻夺城池,杀害军民官吏,做此九族俱灭之事?”尚诏道:“皆因汝等贪官污吏逼迫使然。”曹军门大怒,回顾诸将道:“谁与我杀此逆贼?”言未尽,中军副总兵张浣催马提枪,与尚诏战不三合,被斩马下。左哨守备。

管翼立脚不住,顾不得队伍错乱,领向东南上败走。金花率贼众赶杀。

且说于冰驾云赶上了秦尼,秦尼回头向于冰道:“薄伐出境,两贤岂相厄哉?”于冰道:“我代天斩除妖逆,亦不得不然。”秦尼道:“先生亦不可小视我。”随骑草龙,过了永城,到砀山地界。于冰云路本快,因要看他的作用,随缓缓的赶来,见他落在一空地上,用剑画一方城,站在正中,仗剑在四方指点。于冰待他作用停当,方才下来。秦尼道:“先生既有神通,敢到我画的城内走走否?”于冰笑道:“如入无人之境耳。”

正文 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于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

<span>词曰:

雾隐南山豹,神龙归去遥。阿奴惆怅泪偷抛。肯将就,好全消。

贼夫逃至聊欢笑,顿将喉断头枭。怀金两人,同逝军营,且报功劳。

后又说到于冰如何安顿文炜妻子,亲到怀庆相告,如何被林某父子相留,众官无不叹为高人义士。又将隐藏在军中,与秦尼姑如何斗法,如何驾云雾追赶秦尼,秦尼劝师尚诏不从远遁,若不是此人,贼众还不知猖狂到甚么田地!众官俱各惊奇道异,称羡不已。曹邦辅听罢,连忙站起道:“此本朝周颠、冷谦之流,乃真仙也。既有此大贤,总他不愿着人知道,林镇台也该密向本院说声。”吩咐左右:“将酒席从新收拾整洁,待本院亲去东营,请冷先生来,大家再饮。”桂芳慌忙告禀道:“冷先生已用神术遁去矣。适才总兵正为此事,要重处军士。

“林岱、文炜听了,各大惊失色。邦辅道:“此话果真么?”

再说殷氏歇了一会,将钥匙递与文魁道:“正面柜内还有四千多两银子,你取去罢。”文魁将柜子开放,见银子俱未包封,都乱堆在里面,心上反不快活起来,站在柜边思索。殷氏知道他的意思,说道:“我们还要走路,量力带上几百罢。”

一日,日西时分,殷氏正在院中闲立,见乔大雄狼狈而来。

自己也下地来,用那把大刀将乔大雄的头锯下,盛在个毡包内,然后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身边贴肉处带了两大包珍珠。朱文魁将银子满身携带,已没处安放了,还呆呆的相端那柜子。殷氏道:“我已收拾停妥,快走罢,此时已交五更了!”文魁走了两三步,觉得着实累坠,定要教殷氏分带。殷氏道:“我还要抱人头,能带多少?”说了好一会,带了一百多两,方才吹灭了烛,悄悄的走至后院,开了门,两人放胆行走。外面院落虽多,都不关闭,是防有变乱,大家好逃走的意思。夫妻走了好几层院子,也有听见脚步响隔歇。殷氏道:“这是甚么地方?

贼将看见,分兵来战。那些人马从刺斜里跑去,直奔金花阵前,一个个举水筒抽提,向金花身上喷去,弄的浑身上下青红蓝绿,无所不有。金花恼极,挥兵赶杀,那一枝人马便飞跑去了。正赶间,猛听得背后大炮一声,来了一将,旗上写着“先锋林。

这可使得么?”尚诏道:“此计大妙。”定於明早举行。

再说蒋金花回到城中,尚诏迎着慰劳。金花道:“如今粮草尚可支持,军士也还用命,只是外无救援,强敌困守,日久必生变乱。依我的主见,明早元帅领六千兵,带二将出东门交战。他南北二营必要接应,再着心腹将在城头观望。待他南北二营出兵后,其军势已分。元帅可预伏胆用之将八员,各带兵五百,直冲其西北二营,使他措手不及,城池着我父亲同二子把守。我领兵五千,直冲西营,使曹军门照顾不来。胜则罢了,不胜我再作法。此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使官兵四面迎敌。

“殷氏道:“我再歇歇着,此时浑身到苏软起来。”原来殷氏非深恨乔大雄,下此毒手,只因屡听传闻,师尚诏连失四县,并连营八座。他是个有才胆的妇人,便想到师尚诏大事无成,将来必受乔大雄之累,已早萌杀害之心。假如师尚诏屡胜,开疆展土,他又要想做新朝元勋之夫人,以乔大雄为真骨肉,朱文魁又安足动其挂念耶?今又知秦尼已去,蒋金花阵亡,其志决矣,许在三天内同去江南等处,恐一时下手不得。不意大雄一入门,就被他灌醉,厨下叫文魁时,已说明主见,同带了大雄首级到虞城,或夏邑报功。他还要想得意外的富贵,或者启奏了朝廷,大小与文魁个官儿,一则对文魁好看,二则遮盖他的丑行,三则免逆党牵连之祸;也是有一番深谋远虑,并不是冒昧做出来的。

林芳道:“总兵焉敢在大人前欺罔一字?”又将于冰适才走法,备细一说。邦辅道:“总去也只在左近,可遣官率精骑八面赶寻。”林岱禀道:“此人日行数千里,日前秦尼斗法,不过骑草龙逃去,此人即於马上一跃,飞身太虚,此林岱目睹者。

且说师尚诏救回众贼,西门败残贼众有逃回者,言妙法夫人阵亡。尚诏听了,捶胸大哭道:“我本良民,在涉县山中得银三十余万两,做一富家翁,子孙享无穷之福,误听秦尼怂恿,使我一败涂地。今秃贼远扬,爱妻受戮,二子尚在孩提,兄弟陷于永城,弄的王不成王,霸不成霸,虽生之年,犹死这日也。

既已遁去,如何肯回?军将等该从何地赶起?”邦辅抚膺长叹道:“此非是本部院无缘见真仙,皆林镇台壅蔽之过也。”又问朱文炜原由,文炜照桂芳所言,又委曲陈说了一遍。邦辅咨嗟良久,向众官道:“此神仙中之义士也,未得一见,殊可恨耳。”

“殷氏听罢,半晌不言。大雄怒说道:“你想是不愿意么?”



殷氏接入房中,乔大雄道:“此刻这命才是我的了。”殷氏道:“这是何说?怎么连帽儿也不戴?”乔大雄道:“还顾的戴帽儿哩!今早我随妙法夫人出阵,与官军对敌,原是大家要藉仗他的法术取胜。谁想他并不使展法术,惟凭实力战斗,被人家一枪触下马去。我见势头大坏,舍命往外冲杀。喜得那些官军都以妙法夫人为重,我便偷出重围,将盔甲马匹弃在了路上。

再说桂芳收了人马,重整残破营垒,到后帐正要和于冰说知蒋金花阵亡之事,不意遍寻无踪。桂芳大怒,要斩伺候于冰的军士。军士们痛哭道:“冷老爷听得说蒋金花身死,止说了一句’吾之事毕矣’,吩咐小的们帐外听候。小的们数人,并未敢离一步。转刻看时,就不见了。小的们正要报知,还求大人原情。”桂芳想了想:“冷先生来去,原不可令人窥测,他知贼营中邪术之人已无,师尚诏我等可以力龋既是此意,也该和我父子执手一别,少留一点朋情,竟这样不辞而去。殊觉歉然。”喝退了军士,心上甚是依恋,忽见中军禀道:“军门大人,差官相请!”桂芳随即到西营,见诸将俱在,曹邦辅满面笑容说道:“师尚诏未平,原非我等杯酌之日,然贼妻伏诛,真是国家大快事,不可不贺。”少刻,大陈酒席,众将次第就坐,各叙说前后争战的话。管翼又说起蒋金花飞砂走石,打的众军头破骨折,真是亘古未有的奇异事。军门同众官俱大笑。

遇性暴贼人,还要脚踢拳打。即或与殷氏偶尔相遇,两人各自回避,恐招祸患。师尚诏据了归德,催各贼将家属同入永城,乔大雄因永城去归德远,又钟爱殷氏,恐怕不能随时取乐,将别的女人尽行打发入永城,单留殷氏在富安庄,又拨了本村两个妇女服伺。后来师尚诏遣心腹贼将于各乡堡党羽内,拣选丁壮,止留老弱男子在家,其余尽着赴归德助战。贼将要着朱文魁去当军,殷氏有的是银子,行了贿赂,将他留下。自大雄赴归德后,殷氏又用银钱衣物买嘱服伺的两个妇人;又重赏厨房中做饭菜等人,一路买通,每晚与文魁同宿,重续夫妻旧好,日夜商量逃走之法。又听得传说,师尚诏屡败,所得四县全失,各路俱有官兵把守,恐被盘问住,到了不得。殷氏素日极有权术,到此时也没法了。文魁也恋着殷氏,不忍分离。

众官听了,也有笑骂文魁的,也有替文炜叹息的。

“说到此处,就欲拔剑自刎。众贼劝解道:“昔汉高屡败,而犹有天下,今城中粮草可支一年,军士尚三万余人,背城一战,尚有胜负未定。再不然,一心固守,视隙用兵,亦是长策。元帅若如此悲啼,岂不摇惑众人心志?”尚诏听众贼开慰,又只得勉强料理军务。

莫嫌那话本钱贴,旧物犹存不必说。

因心上结计着你,与你来相商:如今秦神师也走了,妙法夫人也死了,师元帅死困在归德了,不久必被官军擒拿,还跟随他做什么?我想家中有的是银子和珠宝,我与你可假扮村乡夫妇,逃奔江南,或山东山西,还可以富足下半世。你看好不好?

不言众官饮酒叙谈,且说朱文炜自与殷氏会面之后,总在后院厨房内做刷锅洗碗烧火之事,少不如法,便受众人叱喝。

次早,蒋金花率众出城,声势甚锐。军门遣将御敌,请将战未数合,曹军门带人马先退,诸将皆望西南而走。金花挥动贼众赶杀。约有八九里,军门又遣将回战。金花大怒,当先交锋。正战间,从北来了一枝人马,约有四五百马军一半步军。

殷氏笑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忙甚的?且歇息几天,我与你同行。”大雄道:“十分迟了,归德一破,被同事人拉扯出来,就不好了。”殷氏道:“师元帅也是个英雄男子,归德城现有多少人马,就这样容易破?总破也得一个月。我定在后日与你同行,我也好收拾一二。”大雄道:“就是后日罢,也不过是耽延一日多工夫。”殷氏着妇人们预备酒饭。少刻,秉起烛来,大雄净了面,更换了衣服。到定更时,酒肉齐至。段氏与他斟上酒,开慰道:“你要放宽心胸,师元帅即或事败,你又不是他的亲戚族党。那些官儿们也想不到你一人身上。你吃几杯罢,也着不得个惊怕。”又吩咐两个妇女道:“你们都去安歇了罢,杯盘等物,我自收拾。把酒再拿两大壶来,我今日也吃几杯。”须臾,将酒又取到,殷氏着暖在火盆内,又嘱咐两妇人去安歇,并说:“与厨下,也都睡了罢,一物俱不用了。

邦辅着记了丁熙名宇,差人向三路营中晓谕报捷。正在招降纳叛之际,探子报说:“贼众在东门劫营,与林总兵大战好半晌了。”曹邦辅传令:着林岱速去领兵救应。邦辅又遣参将李麟领兵接应去讫。

二妇人去后,殷氏将门儿闭了,与大雄并肩叠股而坐,放出许多的狐媚艳态,说的话都是牵肠挂肚,快刀儿割不断的恩情。让大雄拿大杯连饮,弄的乔大雄神魂飘荡,两个就在酒席旁云雨起来。殷氏淫声艳语,百般的嚼念,比素常加出十倍风情。两人事毕,又复大饮。殷氏以小杯拼大杯,有时口对口儿送饮,有时坐在大雄怀中劝吃。直到二更时分,大雄满口流涎,软瘫在一边。殷氏开了房门,亲自到各处巡查了一遍。见人都安歇,悄悄的到厨房内,将文魁叫出来,说与他如此这般行事。

再说师尚诏在城头眺望,见金花得胜,向西追赶官兵,忙遣四将领兵一万去东门劫营。众贼听得蒋金花已胜,杀出东门,个个贾勇而前,排山倒海的向林桂芳杀来。桂芳听得东门外喊声大振,慌率诸将御敌。众贼已拔开了鹿角,撞入营门。桂芳只得率众拒挡,未免心慌。忽见北面转出一枝人马,是管总兵的旗号,鼓噪蜂拥,砍杀贼众而来。众贼趁林桂芳无备,以为操必胜之权,正在拚命相持间,今见救兵凶勇,料着不能成事,齐向原路且战且走。南面林岱又转来截杀,众贼慌惧之至。尚诏在城上看得明白,忙遣将带兵接应,救诸贼入城。于冰听得蒋金花已死,贼营无用法之人,急传回超尘,止留逐电,吩咐道:“你可等候归德平后,打听林岱、朱文炜受何官职,到山东泰山报我知道。”说罢,也不与桂芳等告别,驾遁光回泰山去了。

且说于冰自法败秦尼之后,就在桂芳营中居祝桂芳敬之如神明师祖,又叮嘱随行兵丁,不许谈及斗法一字,宣传者立斩。所以军门同管翼两下,俱不知于冰名姓。这日二鬼又来报说秦尼劝师尚诏归海不从,即刻隐遁的话。于冰深羡其知机,将秦尼远避的话,向桂芳说知。于冰又写了秘书一封,着桂芳差心腹家丁到军门营中暗交与段诚,付文炜拆览。到点灯时候,军门忽传各门主将,并参守以上官员,俱到营中议事。桂芳、管翼、林岱各率所属去西营听候。邦,辅升帐,各官参见。邦辅道:“师尚诏不过一勇之夫,无足介意。伊妻蒋金花,深通邪术,尔诸将有何良策,各出所见以对。”诸将道:“逆贼叛乱,小将等不惜身命报国,至言邪法,实是无策可破。”曹邦辅道:“本院到有一法,可以擒拿金花。只要诸将用力,上下一心,则大功成矣。”众将道:“愿闻神策。”邦辅道:“尚诏孤守一城,已是釜中之鱼,其贼众不即解散者,恃有蒋金花邪法也。今后师尚诏出城,林先锋率将御敌。贼将出城,诸将对敌。蒋金花出城,本部院率将对敌。若师尚诏同蒋金花一齐出城,尔诸将须要协力,必须将他夫妻隔为两处。此后交战之时,要互相策应,不必分别营头。俟拿住蒋金花时,然后并力攻城,群贼自然心乱。此时攻城,徒损士卒无益。然各营不可不虚张声势,佯作攻城之状,使群贼坐卧不安。到二鼓以后,偏要鸣鼓放炮,着群贼竟夜支应不暇。”又唤过罗齐贤、吕于淳道:“你二人闲时仍照前令,绕城游行,以防叛贼逃遁。此后令你二人随行军士,每人各带竹筒一个,长三四尺不拘;竹筒下面打透一孔,内用竹棍抽提,棍头用棉絮包紧,即俗名水枪是也。竹筒内装猪狗血、大蒜汁、妇人精水等项秽物,打探的蒋金花交战时,可率兵竹筒喷去,只有一两点到他身上,则邪法尽属无用。吾闻岛洞列仙,奉行天心正法者,尚要回避此物,况蒋金花耶?他邪法既不能使展,量一妇人凶勇,断不及师尚诏,少有武艺者,即可擒拿。未知诸公以为可否?”众将齐声道:“大人妙算,总在情理之内,邪不胜正,从古皆然,某等俱各小心遵依,共奏肤功。”说罢,令众将速归汛地。此即于冰与文炜书中之调度也。文炜得此书后,打算着将来功名俱在曹部辅手内,乐得暗中献策,使邦辅居名。

“几个大字,带领着三千人马,从背后杀来,勇不可当。贼将分南北乱奔。曹军门率大众从面前杀回,金花腹背受敌,慌忙拔剑作法,不意一法不应,心上甚是着急。欲带兵回城,后面又有林岱,前面又有曹军门人马,又听得一将大呼道:“军门大人适才有令,说贼妇量无妖法,尔等只要拿他一个,就是大功,余贼便走脱几个也使得。”话方毕,众将各奋勇上前喊一声,将金花围了数层。贼众万人,死命逃奔,止存二三千人马,舍命保守金花。曹军门吩咐擂鼓,众兵将各要立功,杀的贼军无门可入。此时蒋金花力软筋疲,满心只望尚诏救应,被军门右哨下一马兵丁熙趁空一枪,刺放马下。众军将大呼道:“贼妇落马矣!”曹邦辅听得贼妇落马,忙传令道:“吩咐前军拿活的来!”不意金花已被众军马踏得稀烂,贼众俱跪倒求降。

殷氏在炕上往下一看,见大雄喉内喘息不止,两条腿还一上一下的乱伸不已。再看文魁,也在地下倒着要往起扒。殷氏连忙跳下炕来,将文魁扶搊,着他动手,再加几刀。文魁起来坐倒者四五次。殷氏见他无用,自己又将那把大刀拿起,在大雄头脸上劈了十几下,见不动转了,方才住手,将刀往地下一丢,斜倒,在炕上歇气。文魁方才扒起来,看了看大雄,早已死了,满地都是血迹。文魁用手指点着殷氏道:“你果然算把辣手,也该收拾起来,我们好走路,被他们知道,都活不成。

文魁听了带了大钢刀一把,随段氏走来,先偷向门内一看。灯光之下见大雄鼻息如雷,仰面着在炕上睡觉。殷氏将文魁拉入来,教他动手。文魁拿着刀,走至大雄身旁,两手只是乱抖,向殷氏道:“我,我不。”殷氏着急道:“错过此时,你我还有出头的日子么?怎么把我不的话都说出来?”文魁道:“我怕,怕他醒了。”殷氏唾了文魁一口,夺过刀来,试了试,觉得沉重费力。猛想起柜头边有解手刀一把,取下来一看,锋利无比。忙将大衣服脱去,止穿小袄一件,挽起了袄袖,跪在大雄头起,双手抱住刀柄,对正大雄的咽喉,用力往下一刺,鲜血直溅的殷氏满脸。半身俱是。大雄吼了一声,带着刀子从炕上一迸,跌在了地下。文魁叫了声“呵呀”,也倒在地下。

我们做的是甚么事?才走了几步儿,就要歇息么?”文魁道:“我身上沉重,如何不歇?”殷氏道:“你弃了些罢!”文魁道:“弃了如何使得?我不如埋了些,将来好再龋”说罢,又将银子埋了几百,方才向夏邑走去。正是:妻被贼淫家被劫,今宵何幸皆归结?

桂芳道:“这些小术,何足为奇!日前秦尼姑斗法,方算的大观。”林岱、文炜各以目相示。桂芳自知失言。曹邦辅大惊道:“我到把这秦尼姑忘了。此尼精通法术,系蒋金花之师,怎么从不见他出来?方才林镇台言及,本院又添一大心病矣。”忙问斗法之事如何,桂芳已经说出,难以挽回,遂将朱文炜被恶兄嫂百般谋害,致令流落异乡,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隐过不说,止言文炜素与林岱是结义弟兄,后遇冷于冰资助盘费,始得寻林岱至荆州;又详细说朱文魁夫妻吞谋财产,引盗被劫的事。

正文 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

<span>词曰:

非越非吴因何恼,无端将面花打老。献首求荣,原图富贵,先自被他刑拷。

脉脉愁思心如搅,门说道同胞来了。细问离踪,几多惊愧,深喜天垂报。

且说林桂芳自军门宴罢之后,奉曹邦辅将令,着诸将并力攻城。一连攻了两昼夜,反伤了许多士卒。皆缘贼众知道罪在不赦,因此拼命固守。这日在营中看着军士修理云梯轰车之类,只见中军官禀道:“有本镇属下守备本仁今镇守夏邑县,遣兵解到夫妇二人。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内,被巡逻军士拿住,审明男叫朱文魁,女殷氏,俱虞城县人。为贼将乔雄拿住,在富安庄两月余,今趁便杀了乔大雄,携首级到夏邑报功。并言富安庄实系贼众停留之地,请兵剿除。文魁身边还带有许多银两,未查数目,外有该守备详文一角呈览,并请求下。”林桂芳心内疑惑道:“这人的名字,不是朱相公的哥哥么?”随即到中军帐坐下,看了来文,吩咐左右带入来。少刻,将男妇二人带入,跪在下面。桂芳问道:“你叫朱文魁么?”文魁道:“是。

露布传闻天子悦,三军齐唱凯歌回。

到晚间,官军攻城,各拾得许多书字,向四门主将投递。

忙禀道:“小人兄弟文炜已同妻子姜氏,四川探亲去了,如今尚未回来。”桂芳笑道:“我把你这千刀万剐的狗囊,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你做的事体,本镇备细都知,我也没功夫与你这骡子肏的较论!”吩咐左右,先打五十个嘴巴。众兵喊了一声,打的文魁鼻口流血,顷刻青肿起来。又着将殷氏也打五十个嘴巴,众兵又喊了一声,打的殷氏哀声不止,将左腮两个牙也打吊了。打完,桂芳问解来的兵丁道:“他的银两在何处?

“文炜道:“生员义父素性爽直,就是生员祖父在世,亦必大伸家法。义父代生员祖父行法,乃尊长分内事,何为不可。”

“左右向文魁身边取出,放在一傍。桂芳问殷氏道:“你身边有多少?”殷氏道:“并无一分。”桂芳向左右道:“搜!”

殷氏听见要搜他,连忙从身边取出来道:“止有这一百多银子。

贼众看见,喊一声,跑去了一半。尚诏此时人困马疲,交手后,急欲脱身,又被林岱一枝戟搅住,支应不暇。又听得背后喊声大震,心内一着慌,未免刀法疏漏。林岱趁空一戟,刺中肩甲,倒下马来。军士一齐上前拿住,诸将分头赶杀贼众。少刻,军门二总兵大队俱至。林岱迎上去报功,邦辅大喜,奖誉道:“将军之勇,今古罕俦。吾遣君埋伏此地,知非将军不能了此巨孽也。本院报捷时,必首先保题。”随传令诸将,各分兵四路追杀余众,并押解尚诏并他子女亲属回归德。正是:登坛秉钺元戎事,斩将擒王大将才。

殷氏痛哭求饶。桂芳道:“我分明没有夹棍,若有,我定将你两个丧良鬼一人夹一夹棍才好。”又吩咐左右打了十个。桂芳着书办与了批文,打发押解兵丁回去,又兑了银子数目,共四百四十余两,交付中军官收存,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还共带银六百余两,被夏邑上下兵丁刮刷了二百多两,所以只有此数。

“桂芳道:“你怎么说一分没有?我知道你这小淫妇子,狡滑的了不得,朱文魁儿硬是你教调坏了。”吩咐再打二十个嘴巴。

若实在投降,请二位镇台入城安抚。东门少拨人马,留一条走路,让他逃去,亦不必阻挡。着北门林先锋带人马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内埋伏。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备兵截杀,以防漏网之贼。师尚诏出东门逃走,则归德无主,贼众投降属真,大人可留将镇守,亲率诸将追杀;若贼众过期不劫营,或出城仍行对敌,则师尚诏不逃走可知。即速遣人将林先锋唤回,镇守北营。”话甫毕,众将齐道:“朱参谋此计周详审慎,极其稳妥,就照此施行。”曹军门道:“还有一说,如贼众假借投降,引诱我兵入城。林、管二镇台岂不误遭毒手?依本院主见,贼众投降时,可先遣勇将,分三门入城安抚,二镇台随后入城,以备不虞。此慎重之道也。尚诏既去,本部院率兵追杀,与林先锋合击。城中安抚后,余军赶来会剿,擒拿逃散余党,方为万全。”诸将道:“大人神算无遗,尚诏成擒必矣。”众将议定,各回营去了。

文炜走将入去,见他哥嫂脸上青红蓝绿,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上前抱住了文魁,放声大哭。文魁看见是他兄弟文炜,置身无地,也放声大哭,殷氏也在傍边大哭,三个人哭下一堆。

桂芳着人去北营将林岱请来,详言朱文魁夫妇报功,并各打了六七十个嘴巴,监禁后营话,“心上快活不过,因此叫你来商议。还是当反叛的处死,还是解赴军门,若教朱相公知道,那孩子又要讨人情。”林岱道:“父亲这件事做的过甚了!受害者是朱义弟,我们不过是异姓知己,究竟是外人。他弟兄虽是仇敌,到底是同胞骨肉。况朱文魁妻被贼淫,家被贼劫,报应已极,我们该可怜他才是。况他又是杀贼投首,父亲如此用刑,知者说是为文魁弟兄家务事;不知者岂不生疑?且阻将来杀贼报功之路。就是朱义弟闻知,也未免心上不歉仄。又将他的银两拘收,越发动人议论了。”林桂芳听了,有些后悔起来,勉强笑道:“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嫂,像这样人不打,更打何人!

“林岱道:“朱义弟事,军门大人前已尽知,莫若将此事启知,看曹大人如何发落。文魁既说富安庄是反叛巢穴,这事岂可隐昧不言?父亲还该亲到辕门一行为是。”桂芳道:“我收他的银子,本意是与朱相公使用。你方才的话也有道理,我此刻就见军门。”又吩咐中军道:“朱文魁,我儿子与他讨了情分,可将他夫妻的锁开了,那四百多银子你当面交与他,说与他知道。”说罢,父子一同出营。

“又问道:“殷氏是你妻子么?”文魁道:“是。”又问道:“有个朱文炜是府学秀才,住在虞城县柏叶村,你可认得么?

“尚诏道:“尔等所议亦妥。只是属下诸人,贤愚不等,设或泄漏,使曹邦辅知道,反受掣肘。从此刻为始,除原旧守城将士外,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逻将士十员,日夜轮流走动,杜绝奸谋。有人拿获投降人一名,赏银一百两。”尚诏号令已毕,诸贼将各去准备。内中老弱贼众听了,心下甚是不平,一个个三五合伙,在背间议论:“怎么强壮者都随他逃走,老弱的就该同百姓去劫西南北三营,替他们挨刀?我们要大家设个法子,教他少壮者先死。”内中有几个道:“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逻,日夜稽查,投降的话,断断不能。若开门接应官兵,我们又无力量,只有个待官兵攻城时,佯为救应,将他们的密谋详详细细写几封书,拴在箭上,射将下去。到那日定要分拨我们去偷劫官军营寨,只管听他的驱使,分出西南北三门。出去时,一遇官军,就跪倒求降。难道官军连投降的也乱杀不成?”众人道:“此说大通,各要留意,彼此互传,弄的百姓们也都知道,人人痛恨。”

吩咐锁禁在后营。朱文魁与殷氏摸不着头脑,到像与林总兵有大仇的一般,这样处置。殷氏哭的如醉如痴,同往后营去了。

林岱回汛,桂芳到军门处禀见。曹邦辅请入相会,桂芳将朱文魁杀贼报功,并自己处置的话,详细启知。邦辅大笑道:“打的爽快!若教朱参谋知道,虽本院亦不好动刑矣。”桂芳道:“文魁言富安庄实群贼家属潜聚之所,理合遣兵操除。”

殷氏幸亏脸上盖了许多嘴巴,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连忙还礼不迭,一句话也不敢说,三人方才坐下。文魁就要诉说自己的原委,文炜道:“哥哥嫂嫂的患难,兄弟知之至详且切。到是兄弟的事,哥哥必不知道,待兄弟详细陈说。”遂从四川遇冷于冰起,说到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寄居在冷于冰家。文魁夫妻听了,又愧又喜,一齐合掌道:“但愿我夫妻做万世小人,只愿你夫妻重相聚首,多生些桂子兰孙,与祖父增点光辉。我夫妻亦可少减罪过。”文炜又说目今与军门曹大人做参谋,文魁大喜道:“此皆吾弟存心仁厚,故上天赏以意外遭逢。若我夫妻际遇,真令人不堪回想。”文炜又道:“林大人是热肠君子,哥嫂切勿介意。兄弟在军营中办事,不得时时相见,我送哥嫂到林义兄营中住几天。待平贼之后,自可朝夕相聚。家中断去不得,兵荒马乱,恐再蹈意外之虞。”

桂芳复问文魁道:“你杀的贼头在那里?”文魁将毡包递与军士。军士打开,桂芳看了,问文魁杀的原委,并富安庄内举动。

哭了半晌,文魁跪下道:“愚兄原是人中畜类,你看父母分上恕我罢!”文炜亦连忙跪下叩头道:“哥哥休如此说。此皆是我弟兄们时命不通,故有此分离之事。”又起来向殷氏下拜。

说罢,同桂芳辞出,到了东营。文炜参拜桂芳,桂芳又自己说了几句性情过暴的话,方着他到后营。

生员欲给假片时,亲去看视,未知可否?”说罢,泪眼盈眶,不胜凄楚。桂芳见此光景,觉得没趣起来。邦辅道:“令兄备极顽劣,你还如此体恤,足征孝友。本部院安有不着你看望之理?就是林镇台薄责几下,亦是人心公愤使然。你慎勿介怀。

文炜恐伤兄意,改口道:“我不是不收嫂嫂的,实因军营用他不着。既承眷爱,我将来与弟妇用罢。”即忙揣在怀中,殷氏方才止住泪痕。不多时,林岱的家丁着人抬两剩轿子来接。文炜将银两并珠子俱交与段诚,又到桂芳前禀明,方同文魁、殷氏出营,自己也回西营去了。

众将不要而同,齐到军门营中计议。曹邦辅道:“此书字是贼人穷极计生,设法诱敌,亦未可知;或竟是实情,亦不敢定,我们勿论虚实,总要预备。诸将有何奇谋,可速说来。共成大功。”只见参谋朱文炜献策道:“贼众固真假未定,此事最易裁处。书字内言明日三更,师尚诏出东门逃走,西南北三门,遣老弱者劫营。就依他的书字,明日日落时,四门加力攻打,坚他速走之心,一更时分,便退兵不攻。大人同林、管二镇台。

文炜道:“兄弟在军营,正缺使费,此银来得甚好。”急忙收下。殷氏向怀中也掏出那两包珠子来,打开向文炜道:“此是我的两包臭物,不知二叔肯赐光否?”文炜道:“此珠大而白润,甚好,但军中用他不着,嫂嫂留着罢。”殷氏羞的哭了。

老弱等众以及百姓,有不从者立斩,然后元帅同我等并力出东门。既出城后,仍须元帅断后,庶官军不敢穷追,再分遣诸将连路设伏。若能就便攻破永城,救元帅暨诸将家口,更是妙事。

文魁都据实禀说。桂芳道:“你两个真是廉耻丧尽,还有脸来报功?本镇今日只不往反叛内问你,还是看你兄弟的情分。”

随向桂芳的家丁道:“你们与我叫段诚来。”不想段诚在帐外已久,听得叫他,答应了一声,走入来,也不与文魁夫妻问候叩头,白白的站在一边。到是文魁道:“段诚,我脸上甚见不得你。”段诚和没听见的一般。文炜吩咐道:“你到北营先锋林爷处,就说是我的胞兄嫂今日暂去后营内住几天,一切饮食,照拂一二,改日面谢。”段诚去了。文魁道:“愚兄在贼巢中带来银四百余两,固是不洁之物,老弟可收用了罢。”

尚诏见内外援绝,人心日变,大会群贼,为战守之策。贼众议论纷纷,究无定见。尚诏道:“吾以孤城,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马?耽延日久,诚恐天下兵集,欲走亦无路矣。日前秦尼劝我由永城趋砀山等路,奔江南范公堤入海,另行事业,我彼时未曾依允。今时势危急,限尔等两日内各收拾应带之物,分别前后,开路者何人,保护家口者何人,都要拣选精锐,方为万全。”贼众道:“余事都易处,惟粮草最难。依小将等意见,莫若随地劫掠,亦可足用,定在后日三鼓起行。还有一计,先驱老羽者率百姓劫西南北三面营寨,牵住官军,使他不暇追赶。

吩咐各营,俱严装饱食,率兵等候。若认真劫营,便与他相杀。

“文魁随口应道:“这是小人的兄弟。”桂芳道:“他妻子姜氏可在家么?”文魁心下大惊道:“怎么他知的这般详细?”

到了次酉本时,官兵四面攻城,尚诏亲自支应。待到三更,先遣贼将逼押老弱贼众同百姓开西南北三门,出城劫官军营寨;自己带贼众还有两万余人,保护家属同行杀出东门,止存了八九千人。不想少壮贼中半是老弱贼众子侄亲戚,见尚诏逃走,早料他凶多吉少,皆趁便回城,赶赴西南北三门,随众投降。林、管二总兵遣将安抚镇守,一面各带兵追赶下来。尚诏走了七八里,先是曹军门人马赶到,两军互有杀伤。尚诏率众且战且走。少刻,林管二总兵又带兵围裹上来,贼众力战,死亡十分之四,家口并所有俱为官军所得。沿途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尚诏走至天明,方杀出重围。四顾跟随众贼,仅存三千多人。再看地界,才离归德不过十七八里。心下大为惊惶,传令众贼:“有马者随行,无马者不必勉强,各寻一条生路去罢,也算你们辅佐我一常”说罢,含着泪,挥着手,打马如飞的向东南奔驰。众贼有不忍割舍者,犹舍命相随。未四五里,只听得前面一声炮响,人马雁翅般摆开,当头一将,正是林岱。

“兵丁们禀道:“小的们彼时搜拣出来,在本官面前呈验,本官仍交还他,如今都在他身上带着。”桂芳道:“取上来我看。

且说师尚诏被困孤城,心若芒刺,欲临阵,又怕失机,越发人心动摇,坐守又非常计,逐日家长吁短叹,深恨秦尼。一日,正捧杯痛饮,贼众又拾得告示几张,言逆犯止师尚诏一家,其余皆系误为引诱,今后凡失身贼中,能逾城投降者,准做良民,将来阖家免坐;接应官兵入城者,准做四品武官;生擒师尚诏投降者封侯,斩首者次之;若仍固结党羽,抗拒王师,城破之日,男女尽屠等语。师尚诏看了,倍加心惊,行走坐卧,总着心腹数人围绕。此夜缒城投降官军者数十人。尚诏严责守城贼将,这夜逾城投降者更多。三鼓后,火炮之声震的城内屋瓦皆动。尚诏亲自上城,率众守御。天明官军始退,午时又来攻打,申时又退。

正文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

<span>词曰:

风云际会为难,今日报莺迁。荣膺宠命列朝班,文武两心安。

握管城,书彩简,遣役迎迓宅眷。从兹夫妇喜相逢,拭目合欢眼。

且说曹邦辅率领诸将回至归德,擒拿余党,安抚军民。遣军将从永城将贼众家属提来,委文武大员会审,招出许多容留逆党的村庄,派林、管二总兵使将分头擒拿。一边写本,遣官入都奏捷,详叙各将功绩,以文炜、林岱为第一,管翼、郭翰等为第二,林桂芳、吕于淳等为第三,马兵丁熙军营已授千总,听候旨意。诸将闻邦辅叙功等第,无不悦服。先将师尚诏并其子女,遣官押解入都,余贼俟审明,酌夺轻重再解。复自行检举失查师尚诏,并参地方等官以及失陷城池文武。捷音到朝中,明帝大悦,随颁旨星夜到归德。诸将跪拜,宣读道:师尚诏本市井无赖之徒,该地方文武,并不实心任职,养成贼势。致过党潜藏各州县至数万之我,攻城掠地,杀戮官民,叛逆之罪,上通于天。今尚诏并其子女亲族、曹邦辅奏称,已差官解送入都;其余从贼,着户部侍郎陈大经、工部侍郎严世蕃,星弛归德,会同曹邦辅研审,务须尽搜党羽,分别定拟具奏。邦辅才兼文武,赤心报国,朕心嘉悦,着加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其失查师尚诏,皆因历任未久,相应恩免交部。其余失查文武地方等官,理合严惩,以肃国法,统交陈大经、严世蕃。

“天子道:“然则应授何职?”严嵩道:“朱文炜可授七品小京官,林岱可授都司守备。”天子道:“信如卿言,将来恐无出谋用命,为国家者矣。”随降旨:朱文炜着以兵部员外郎即用,林岱人甚去得,着实授副将,署理河阳镇总兵,代管翼之缺。速赴新任。两人谢恩下来,文炜在兵部候补,林岱有速赴新任之旨,不敢久停,将本身应办事体料理了几天,与文炜话别。文炜知林岱还要去见军门,托他将文魁夫妻送人都中。自己在椿树胡同看了一处房住下,又收用了几个家人,买办了一分厚礼,书字内备写于冰始末,救济得官缘由,差段诚同一新家人,星夜往成安县搬取姜氏。

今先赏两月钱粮,其枪刺蒋金花之丁熙,甚属勇敢,亦着送部引见。余依议。

旨意读罢,欢声若雷。大小官员谢恩后,又各向军门叩谢。

林岱、文炜,另谢提拔之恩。邦辅大喜,留两人在公馆酒饭,本日俱拜为门生。邦辅大喜,各赠路费银二百两,令速刻起身。

二人辞出,忙忙的拜别了各官,同到林岱营中。文炜向他哥嫂道:“兄弟已奉旨,驰驿引见。此行内外,虽不敢定,大小必有一官。引见后,自必星速差人迎接哥哥嫂嫂同住,好搬取父亲灵柩。林义兄已在军门前交了兵符。此营是曹大人官将统辖,我们一刻不可存留,适才军门曹大人赏了路费银二百两,哥哥可拿去,回拍叶村李必寿处暂住,等候喜音。我已托林义兄预备下官车一辆,差军兵四人,护送还家。连日贼党,俱各拿尽,不必惧怕。”文魁听见引见甚喜,要到桂芳面前谢谢。文炜道:“我替表说罢。”又嘱咐了几句家中话,才打发夫妻二人起身。

桂芳恐林岱初到任费用不足,又自知年老,留银钱珍物何用,将数十年宦囊,尽付严氏带去。不算金帛珠王,只银子有三万余两,足见宦久自富也。林岱就将严氏带来的银两,取出三千送文炜,又余外备银二百两,做文魁夫妻路费。差两个家人、两个兵,先去虞城县请文魁夫妻,一同上京。不一日,到了柏叶村,将林岱与他的书字,并送盘费二百两,都交与文魁。文魁大喜,将来人并马匹都安顿在店中酒饭。告知殷氏,殷氏道:“我如今不愿意上京了。”文魁道:“这又是新故典话。”段氏道:“你我做的事体甚不光彩,二叔二婶他夫妻还是厚道人,惟段诚家两口子,目无大校同家居住,日日被他言语讥刺起来,真令人受亦不可,不受亦无法。况他又是二叔婶同患难有大功的家人和家人媳妇,你我又作不得威福,你说怎么个去法?”文魁道:“我岂不知?但如今的时势,只要把脸当牛皮、象皮的使用,不可当鸡皮、猫皮的使用。你若思前想后,把他当个脸的抬举起来,他就步步不受你使用了。就是段诚家夫妇,目无大小,也不过讥刺上一次两次;再多了,我们整起主纲来,他就经当不起。况本村房产地土,出卖一空,亲友们见了我,十个到有八个不和我举手说话,前脚过去,后脚就听得笑骂起来。你我到不去做员外郎的哥嫂,反在这龟地方,做一乡的玩物?二兄弟和我虽非一母生出,到底是同父兄弟,就算上去讨饭吃,也没讨外人家的。

这日明世宗御勤政殿,文武分列两倍,吏、兵二部带领二人引见。两人各奏姓名年岁籍贯讫。天子见林岱气宇超群,汉仗雄伟,圣心大悦,问林岱道:“师尚诏是你擒拿的么?”林岱奏道:“是臣在归德城东三十里以外拿的。”天子道:“你可将屡次交战详细奏来。”林岱奏了一遍。天子向众阁臣道:“此国家柱石材也。”阁臣齐奏道:“此人人才武勇,不愧干城之选?”又问文炜献策始末,文炜将平归德三策次第奏闻。

天子向阁臣道:“宋时虞允文破逆亮于江上,刘琦谓国家养兵三十年,大功出于儒者。朱文炜其庶几矣。”又问前军门胡宗宪如何按兵睢州,致失夏邑等县,文炜尽将胡宗宪种种退缩实奏。严嵩听了,甚是不悦。天子道:“胡宗宪真误国庸才。”

遂传旨将伊二子俱革职下狱。又问阁臣道:“朱文炜直陈是非,可胜御史之任。’,严嵩道:“御史乃清要之职,历来俱用科甲出身者。文炜以秀才谈兵偶中,骤加显擢,恐科道有后言。

段诚日日恳求,卜氏方才许了五天后起身。

曹邦辅审明有无知情纵寇,拟罪奏闻。总兵管翼,身先士卒,连破贼众八营,著有劳绩,着升补松江提督。其总兵原缺,着邦辅委员,暂行署理,侯朕另降谕旨。参将郭翰,遇副将缺出,该部即行奏明题补。朱文炜、林岱,俱系无禄人,非在仕籍者可比。乃一能出奇制胜,具见筹画得宜;一能先克永城,全获逆党家属,又复生擒巨寇,厥功甚大。着即驰驿来京,引见后,再授官爵。林桂芳、罗其贤、吕于淳,俱交部从优议叙。其余有功将弁并阵亡官员士卒,俟邦辅查奏到日,另降恩旨。各营兵丁,按打仗勤劳论功,咨送兵部,以指挥、千把,陆续补用。

随着人将段诚叫来要问话。李氏回避了,卜氏也要回避,姜氏道:“我家中的话,还有什么隐瞒母亲处,就是段诚,也是自己家中旧人,大家听听何妨。”卜氏方才坐下。少刻,段诚人来,先与卜氏磕了四个头,后与姜氏叩头,回头看见他妻子也在,心上甚是欢喜,问候了几句。姜氏教他细说文炜别后的始末。这段诚从四川老主人说起,说到殷氏被乔大雄抢去,卜氏忍不住大笑起来。又说到殷氏杀了乔大雄,夫妻报功,被林总兵打嘴巴的话,把一个卜氏笑的筋骨皆苏,姜氏同欧阳氏也笑的没收煞。段诚整说了半天,方才说完。卜氏道:“可惜路远,我几时会会令嫂,他到是个有才有胆的妇人。”欧阳氏道:“那样的臭货,太太不见他也罢了。”段诚又道:“林岱林老爷起身时,小的老爷已托搬他两口子来京,大要也不过二十余天可到。”卜氏又细问于冰去向,段诚又说了一番,卜氏也深信于冰是个神仙了。段诚出来,外面即设酒席款待。饭后,逢春将段诚叫去,细说于冰事迹,心上又喜又想。次日,段诚禀明姜氏,就要雇骡轿。卜氏那里肯依?定要教住一月再商。

姜氏再三安慰,又将欧阳氏大骂了几句,方才住手。次日文炜将他夫妻叫到背间,尽力数说了一番,又细细的讲明主仆上下之分。此后段诚夫妇,方以老爷太太称呼文魁、殷氏,不敢放肆了。

再说姜氏自到于冰家,上下和合,一家儿敬爱,与亲骨肉无异。每想起与亲哥嫂同居时,到要事事思前想后,不敢错说一句。主仆二人,甚是得所。冷逢春遵于冰训示,非问明姜氏在处,再不肯冒昧入内。每日家在外边种花、养鱼、看书,连会试场也不下了。一日,正在书房院中看小厮们浇灌诸花,只见一个家人禀道:“姜奶奶家人来了,有礼物书字。”逢春着请入庭院西书房。坐不多时,拿入礼物来,逢春看了看,值一百余两,两副全帖,一写“愚小侄朱文炜”,一写“愚盟弟”称呼。将书字拆开一看,里面备述他夫妻受恩,以及得功名的原委,俱系他父亲始终周全,如今以兵部员外郎在京候补。字内兼请逢春入都一会,意甚殷切。逢春看了大喜,随即入内与他母亲详说,早有人报知姜氏、卜氏同儿媳李氏,到姜氏房中道喜。把一个姜氏喜欢的没入脚处。

卜氏李氏婆媳二人,各送了姜氏许多衣服、首饰等类。逢春写了书字并回礼,也用盟弟称呼,又差陆永忠、大章儿两个旧家人护送上京。卜氏又送了欧阳氏衣服尺头等物。主仆们千恩万谢。姜氏临行,坐骡轿大哭的去了。在路走了数天方到,文炜已补了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夫妻相见,悲喜交集,说不尽离别之苦。文炜厚赠陆永忠等,写了回书拜谢,姜氏与卜氏、李氏也有书字,就将殷氏的珠子,配了些礼物,谢成就他夫妻之恩。

凡逢春家妇人妇子,厚薄都有东西相送。临行又亲见陆永忠、大章儿,说许多感恩拜谢的话,方才令回成安。

再说林岱到了河南开封,不想军门还在归德,同两个钦差审叛案未完。到归德,知他父桂芳早回怀庆,管翼已上江南任中去了。次日见军门,送京中带去礼物,又代文炜投谢恩提拔禀帖。邦辅甚喜,留酒饭畅叙师生之情,又着林岱拜见两个钦差,方赴河阳任。一边与桂芳写家书,差家人报喜,搬严氏。

殷氏虽然面厚,到此时也不由的面红耳赤。到是姜氏,见他夫妻投奔,有些动人可怜,不由的吊下泪来。段氏看见,也禁不住大哭。同入内室,彼此叩拜,各诉想慕之心。少刻,文炜回来,见过哥嫂。到晚间,大设酒席,林岱家人坐了两桌,他弟兄二人一桌,段氏、姜氏在内一桌。林岱家人送书字并银三千两,文炜见字内披肝沥胆,其意惟恐文炜不收,谆嘱至再。文炜止收一半。林岱家人受主人之嘱,拼命跪恳,文炜只得全收,着段诚等交入里面。殷氏和姜氏饮酒间,姜氏总不题旧事一句,只说冷于冰家种种厚情。殷氏见不题起,正乐得不问为幸。不意欧阳氏在傍边笑问道:“我们晚上吃酒那日,你老人家醉了,我与太太女扮男装逃走,不知后来那乔武举来也不曾?”殷氏羞恨无地,勉强应道:“你还敢问我哩!教你主仆两个害的我好苦。”欧阳氏笑道:“你老人家快活了个了不得,反说是俺们害起人来了。”姜氏道:“从今后,止许说新事,旧事一句不许说。”殷氏道:“若说新事,你我同是一样姊妹,你如今就是员外的夫人,我弄的人做不得,鬼变不得。”欧阳氏插口道:“员外夫人,不过是个五品官职分,那里如做个将军的娘子,要杀人就钉人,要放火就放火,又大又威武。”殷氏听了,心肺俱裂,正欲与欧阳氏拼命大闹,只见姜氏大怒,大喝道:“你这老婆满口放屁,当日姓乔的抢亲时,都是你和我定了计策,作弄大太太,将大太太灌醉,弄出意外事来。你道大太太不是受你我之害么?”殷氏听得伤心起来,捶胸打脸的痛哭。

如今手无一文,富安庄儿又被官兵洗荡,成了白地,埋的银子找寻了几次,总寻不着。月前二兄弟与了二百两,如今到盘用了好些,你说不去,立立骨气也好,好只是将来,就凭这几两银子过度终身么?若说不去,眼前林镇台这二百银子,就是个收不成。不知你怎么说,我就舍不得。”段氏也没的回答。雇了一乘骡轿,殷氏同李必寿老婆同坐,文魁骑牲口起身。

一日,入都到椿树胡同,文炜上衙门未回。文魁见门前车马纷纷,拜望的不绝,心下大悦。殷氏下轿,姜氏早接出来。

次日文炜同林岱拜别了桂芳,一同连夜入都。先到兵部报了名,并投军门文书,不过两三天,就传引见。两人入得朝来,但见:禅云笼凤阁,瑞蔼罩龙楼。建章宫、祈年宫。太乙官、五作官、长乐官,官宫现丹极楹绣户;枫宸殿、嘉德殿、延英殿、鳷鹊殿、含元殿,殿殿见玉阙金阶。鸳鸯瓦与云霞齐辉,翡翠帘同衣冠并丽。香馥椒壁,层层异木垂阴;日映花砖,簇簇奇葩绚彩。待漏院,规模远胜蓬莱;拱极台,巍峨何殊兜率。真是文官拜舞瞻尧日,武将嵩呼溢舜朝。

林岱亲自送别。

文炜取出五百银子,交付哥嫂,又作揖叩拜,烦请主家过度。凡米面油盐应用等物,通是殷氏照料;银钱出入,通是文魁经管。用完,文炜即付与,从不一问。文魁、殷氏见兄弟骨肉情深,丝毫不记旧事,越发感愧无地,处处竭力经营,一心一意的过度,到成了个兄友弟恭的人家。文佛又买了四五个仆女,两处分用,留林岱差来人住了数天,方写字备礼叩谢,又重赏诸人,才教起身。过两月后,着文魁带人同去四川,搬取朱昱灵棕,付银一千两,为营葬各项之费。文魁起身去了。正是:哥哥嫂嫂良心现,弟弟兄兄同一爨。

天地不生此等人,戏文谁做小花面。

正文 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艺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

<span>词曰:

聊作戏,诱仙技,百说难回意,好痴迷,且多疑。

一番争论费唇皮,入罐去无迹。

且说冷于冰自蒋金花身死之后,即遁出林桂芳营中,回到泰山庙内。连城璧道:“大哥原说下去去就来,怎么四十余天不见踪影?着我们死守此地,日夕悬望。”于冰道:“我原去怀庆,与朱文炜说话。着他搬取家小,不意师尚诏造反,弄的我也欲罢不能。”于是详细说了一遍。城璧大笑道:“功成不居名,正是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之说,惜乎我二人未去看看两阵相杀的热闹。”自此于冰与他二人讲究玄理,或到山前山后游走。一月后,逐电回来,说道:“林岱授副将职,已署理河阳总兵到任讫。朱文炜补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差段诚去法师宅上搬姜氏去了。”于冰大悦,次日,写了一封书字,向董玮道:“公子与我们在一处,终非常法。昨查知总兵官林桂芳之子林岱,现署河阳总兵,我竟斗胆于书内改公子姓名为林润。

他如今已是武职大员,论年纪也该与他做个晚辈,着他认公子为侄,将来好用他家三代籍贯,下场求取功名。书内已将公子并尊公先生受害前后原由,详细说明,又将金不身边存银一百余两付与他主仆,做去河阳盘费。”董玮道:“承老先生高厚洪恩,安顿晚生生路,此去若林镇台不收留,奈何?”于冰大笑道:“断无此理,只管放心。林岱、朱文炜二人功名,皆自我出,我送公子到他们处,定必待同骨肉。因朱文炜是京官,耳目不便,故着公子投奔林岱。到那边号房中,只管说是他侄子,从四川来,又有冷某书字,要当面交投。他听知我名,定必急见。见时,只管说着他尽退左右人役,先看了我书字,然后说话。你两人俱可心照,从此再无破露之患矣。今日日子甚好,我也不作世套,就请公子此刻同盛价起身。”又向城璧道:“山路险峻,你可送公子下了山即回。”董玮道:“晚生用不了这许多盘费。”于冰道:“一路脚价,到那边买办几件衣服,入衙门也好看。能有几多银两,公子不必推辞。”董玮感情戴德,拉不住的磕下头去,那泪不从一行滚下,又与城璧、不换叩头。大家送出庙外。董玮复行叩拜,一步步大哭着,同城璧下山去了。于冰见此光景,甚可怜他。又见金不换也流着眼泪,一边揩抹,一边伸着脖子向山下看望。回到庙中,只觉得心上放不下,随将超尘放出,吩咐道:“今有董公子投奔河阳总兵林岱衙门,你可暗中跟随到那边,看林岱相待何如,就停留数日亦可,须看听详细,禀我知道。”超尘道:“法师就在此山,还往别地去,说与小鬼,好口覆法旨。”于冰道:“你问的甚是。我意欲和城璧、不换去湖广,你回来时,在衡山玉屋洞等候我可也。”超尘领命去了。

我的戏法儿总是用人家的东西,众位要看个真切明白。我先将这十个汤碗飞去。”说罢,两手举起,向空中一撒,说声“去“,十个碗响了一声,形影全无,众人大笑。于冰又将锡盆也望空一掷,喝声“去”。也不见了,众人大叫大嚷道:“这是真法,与历来耍戏法人飞的大不相同。”只见傍边一人笑说道:“你将十个汤碗、一个大锡盆俱飞去,我们都是向饼铺中借来的,拿甚么还他?”于冰用手向南一指道:“那家房檐上放着的不是么?”众人齐看,果然在房檐上放着。那人跑去取来,一件不少。

于冰一见,大为惊异,向城璧道:“此人仙骨珊珊,胜二位老弟数倍。”城璧道:“大哥想是为他生的眉目清秀么?”

于冰道:“仙骨二字,到不在模样生的好丑,有极腌臜不堪之人具有仙骨者,此亦非一生一世所积。”不换道:“大哥何不渡脱了他?也是件大好事。”于冰道:“我甚有此意,还须缓商。”不换道:“我们可同到后边,与他叙谈一番,何如?”

到次日交申刻时分,城璧方回。于冰道:“我只教你送下山去,怎么今日此刻才来?”城璧道:“我见那董公子一路悲悲切切,不由的就送他到泰安东关,和他在店中住了一夜。却喜有沂州卸脚骡子两个,与他主仆雇了。今早我又送了他十里,因此迟来。”于冰道:“湖广有黄山赤鼻鹿门等处,颇多佳境,我意要领你们一行。又在此住了许久,用过寺主呰米等项,理合清还。连二弟可包银十两,交与寺主。”城璧送银去了,不换收拾行李。两事方完,三人才出房门,忽见寺主披了法衣,没命的往外飞跑。不多时,迎入个少年官人来。但见:面若凝脂,大有风流之态;目同流水,定无老练之才。博带鲜衣,飘飘然肌骨瘦弱;金冠朱履,轩轩乎客止轻扬。手拿檀香画扇一柄,本不热也要摇摇;后跟浮浪家奴几人,即无事亦常问问。嫖三好四,是锋利无比之刚锥;赌五输十,乃糊涂不堪之臭肉。若说他笙萧音律,果然精能;试考恁经史文章,还怕虚假。

正言间,只见那公子出来,站在当院里,四面看了看,向庙主道:“你不送罢。”连头也不回,挺着胸脯,一直步出去了。庙主飞步赶送。少刻,庙主人来,不换迎着问道:“适才出去的那位少年,是个什么人?”庙主笑着,将舌尖一吐道:“他是泰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温公子,他父亲做过陕西总督,他是极有才学的秀才,他家中的钱也不知有多少。”于冰道:“他住居在城在乡?”寺主道:“他住在泰安州城东南长泰庄内,是第一个大乡绅家。”城璧道:“我看他举动有些狂妄。

“寺主道:“少年公子们都是那个样儿。若与他说起话来,到也极和平。一年按四季定到敝寺烧香一次,我们要化他的布施。

他最舍的钱,是个少年慷慨着实可交往的人。”于冰笑了笑道:“我们此刻就别过了。”寺主道:“适才这位连爷,送与我十两银子。我不收,又怕众位见怪,收下心甚不安。”于冰也世故了几句。不换仍改为俗人打扮,肩了行李,寺主送至山门外作别。于冰向城璧面上一拂,须发比前更黑。城璧大悦。不换道:“二哥又成了三十多岁人了。”于冰道:“今日我们就去长泰庄一行,要如此如此,不怕他不来寻我们。”城璧笑道:“大哥事事如神明,今日于这姓温的,恐怕要走眼力。他家里堆金积玉,娇妻美妾也不知有多少,怎肯跟随我们做这样事?

“于冰笑道:“一次不能,我定用几次渡他,与老弟践言。”

三人说说笑笑,约走了五六十里,已寻问到长泰庄来。但见:日映野花,沿路呈佳人之貌;风吹细柳,满街摇美女这腰。

曲径斜阳,回照农夫门巷;小桥流水,偏近卖酒人家。角角鸡啼,常应耕牛之吼;梁嘤禽语,时杂犬吠之声。乳臭小儿,掷骰于通衢檐下;伛偻老文,斗牌于大树阴前。未交其人,先闻温府聚赌;才履其地,便传公子好嫖。来去者,急言某妓女上情;出入者,乱嚷若郎君输钞。虽不是治化淳乡,也要算风流乐土。

于冰四围一看,也有三四百人家。庄东北上有一片高大房子,想就是温家的宅舍。街道上也有生意买卖,老老少少嚷闹的都是嫖赌话。不换道:“我活了三十多岁,不曾见这样个地方。”于冰道:“不必说他。我看庄西头有座庙,且去那边投歇。”三人走入庙内,见是观音大士香火。和尚迎着问道:“做什么?”城璧道:“欲借宝刹住一半天。”和尚见有一肩行李,也不推辞,用手指道:“东禅房里去。”原来这个庄村,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不拘甚么人都容留,只要会赌钱。三人到东禅房歇下。不换买了些吃食东西,与城璧分用。已是黄昏时分,和尚送入灯来,坐在一旁,也不问于冰等名姓,开口便道:“三位客人不小顽顽么?还有两个赌友配合。”不换却要推辞,于冰道:“今日行路劳苦了,明日还要大赌。”和尚欢喜而去。

次日,三人到街上,不换高叫道:“我们是过路客人,有几个好戏法儿,要在贵庄顽要,烦众位借一张桌子用用。”众人听见要耍戏法儿,顷刻就围下了好些人,搬来一张桌子放下。

于冰道:“再烦众位,不拘什么物件,取几悠扬来。”众人借来一个大锡洗脸盆,十个汤碗,放在桌上。于冰卷起双袖,将碗一个个摆列在锡盆内,向众人道:“十法九禊,无禊不行。

此时哄动一时,看的人拥挤不开。又见有几个人高叫道:“戏法儿不是白看的,客人们到此,我们多凑几千钱,做盘费罢。”于冰连连摆手道:“我们路过贵庄,见地方风俗淳厚,所以才顽耍顽耍,攒凑盘费何用?”众人听见不要钱,越发高兴,乱嚷着求再耍几个。于冰道:“可将长绳子弄几十条来,越多越好。”众人唿哨了一声,跑去有五六十人,陆续交送,顷刻你一条,我一条,凑成四五堆。于冰道:“众位可将绳子挽结做一条。我有用处。”众人听了,七手八脚的挽结,顷刻成了一条总绳,合在一处,有半间房大一堆。于冰走到绳子跟前,先将绳头用二指捏起,向空中一丢,喝声“起”,只见那绳子极硬极直,和竹竿一般,往天上直攒了去,须臾起有二百余丈高,直接太清。众人仰视,哄声如雷。少刻,那绳子止有三四丈在地,于冰道:“你们还不快用石块压住!假若都攒入天内去,该谁赔?”众人急忙抬来一块大石,将绳子压祝再看那绳子,和一支笔管相似,直立在当天。于冰走回桌前,又向众人道:“快取剪子一把,大白纸一张,长四五尺者方好。

“少刻,众人取来一张极长大的画纸,放在桌上。于冰看了看,随用剪子裁成五尺高一猴,两手高举,向地下一掷,大喝道:“变!”大众眼中只见白光一晃,再看时,将一白纸猴变为真猴,满身白毛,细润无比。于冰用手一指,那猴儿便跳跃起来,众人大笑称奇。于冰又将那猴儿一指,说道:“你不去扒绳,更待何时!”只见那猴儿跑到绳前,双手握住,顷刻扒入青霄。

众人仰视,惊异不已,转眼间,形影全无。于冰用手一招,那条长绳夭夭折折退将下来,又成了一大堆,惟有那纸变的猴儿不知去向。

众人天翻地覆的叫好不绝。猛见人丛中挤入两人,向于冰道:“我们是本村温府大爷差来的,听得说你们戏法儿耍的好,我家老太太要看,叫你三个快去哩。”城璧听了个叫字,不由的大怒,骂道:“好瞎眼睛的奴才!我们又不为钱,又不为势,不过大家闲散心儿,且莫说是你家老太太,便是你家祖奶奶、祖太太,也去不成。”那两人也便要发话,不换笑说道:“我这敝友的话固是粗疏些,二位也有失检点处。尊大爷虽富虽贵,与我们无辖,就下一个请字,也低不了你家名头,高不了我们身分。必定说叫你三人快去,我们又不是你家大爷的奴才佃户,平白的传唤怎么?”众人齐声说道:“理上讲的明白,怪不得客人发话。”城璧分开了众人,同于冰、不换回庙去了。

再说这温如玉本是宦家子弟,他父亲名学诗,做过陕西总督,早忙,他母亲黎氏,教养他进了学。年已二十一岁,也有三四万两家私。年来嫖赌,混去了一万余两。娶妻洪氏,夫妻不甚相得。他生的美丰容,喜戏滤,又好广交滥施。十一二岁便和家下人偷赌,到十五六岁,就相交下许多的朋友。黎氏止此一子,真是爱同掌珠,因此任他顽闹,只怕他心上不快活,郁闷出病来。到了十八九岁,凡风华靡丽的事,无所不为。黎氏只略说他几句,他就有许多辨论;再不然,使性子一天不吃饭,黎氏还得陪笑陪话安慰他,因此益无忌惮。他虽然是个大人家,却是世世单传,不但近族,连远族也没一个。这日听得人传说,庄内来了三个耍戏法儿的,精妙之至。心上甚是高兴,将他母亲请到庭上,垂了帘儿,又备了酒饭,将相好朋友都约来,等候了好半日。家人回来,细说于冰等不来的话。内中有几个朋友说道:“这是那里来的几个野人,连老夫人都敢干犯,可着尊管们出去乱打一顿再讲!”又有几个道:“外路来的人,知他是甚么根脚,岂可轻易乱打!”如玉道:“叫又叫不来,打又打不得,难道这戏法儿不看罢?”内中又一个姓刘的秀才道:“怎么不看,我去叫他们,管情必来。”随即出了温宅,到观音寺内,入的门,先与于冰等一揖,坐下说道:“敝乡温公子,系昔年陕西总督之嫡子也。为人豪侠重义,视银钱如粪土,心羡诸位戏法通神,特烦小弟代为敦请,祈三位一行!”

于冰道:“某等如闲云野鹤,随地皆可栖迟,何况督院公子之家。是既无干求请托,又不趋名附势,陡然奉谒,徒伤士品。

承君美意,改日再会罢。”秀才道:“先生这话是决意不光顾了?”于冰道:“四海之内,无非朋友。某等拙见,不愿为灭刺之井丹,亦不愿为自荐之毛遂。若交以道,接以礼,无不可也。”刘秀才道:“小弟明白了。”辞出到了温宅,向如玉诸人道:“我适才到观音寺,会了那三个人,不想皆是我辈斯文中人物。听他的谈论,和我们考一等秀才的身分差不多,并非市井卖艺之流,可同年而语。怪不得尊纪说了个叫字,便惹出许多辨论来。大爷可速写一名帖,亲去一拜,外再备即午蔬酌候教一帖,通要写教弟二字,小弟包管必来。”众人又道:“这三人也太自高贵,世间只有个行客先拜地主,大爷是何等门媚,那有到先去拜他之理?”刘秀才道:“你们都是没读过书的识见。孟子曰:自古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又曰: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入而闲之门也。”

温如玉道:“诸公不必争论,家母等候已久,我就先拜他罢。”即刻写了帖,到观音寺来。慌的众和尚技法衣带僧帽,撞钟擂鼓,烧茶薰香不迭。如玉先到殿上,与观音大士一揖,然后着家人们投帖,下来到东禅房,与于冰三人叙礼,各通姓讳。如玉道:“适才敝友盛称三位长兄道德清高,小弟殊深景仰。今午薄具小酌,欲屈高贤驾临寒舍,未知肯光降否?”于冰道:“既承雅谊亲招,大家同行何如?”如玉大喜。四人出了庙门,众和尚跟随在背后相送。如玉只顾和于冰说话,那里理论他们,一个个寂寞而回。

三人到如玉家中,众宾客次序见礼。见于冰亭亭玉立,真是鸡群之鹤;城璧美髯飘洒,气宇轩昂,各动刮目相敬之心,惟不换不像个大邦人物。于冰等坐定茶毕,内中有一人举手道:“东翁温大爷,乃吾乡之大孝子也。每有奇观,必令太夫人寓目,从早间竭诚敬候,始得三位先生驾临,即小弟辈,亦甚喉急。敢请先生速施移星换日之手,使吾等目穷光怪,也是三位先生极大阴德。”如玉道:“杯酒未将,安可过劳尊客?”于冰大笑道:“吾既至此,何妨游戏三昧。”说罢,起身同众人到院中,耍了一鱼游春水,一向日移花,一空中萧鼓,把些看的人,都魂夺口噤。温如玉不住的伸舌咬指,一句也赞扬不出。

耍罢,请客让于冰首坐。于力言不食烟火食,众人疑信相半,城璧、不换又以吃素为辞。如玉甚过意不去,吩咐厨下速刻整理素菜,又着采买各色鲜果,并家中所有。为于冰用酒席完后,三人就要辞去,如玉那里肯放?立刻差人将行李取来。

晚间诸客散尽,请于冰三人在内书房吃酒。言来语去,是要学于冰的戏法儿,且许送银一百两。于冰大笑道:“吾法遇个中人,虽登云驾雾,亦可指授,何况顽闹小术;若不是个中人,虽百万黄金,亦不能动吾分毫。”如玉道:“何为个中人?

“于冰道:“过日再说。”如玉又加至二百两,于冰惟哈哈大笑而已。坐至三鼓后,方才别去。于冰向城璧、不换道:“我日前在泰山庙内,未曾细看这温公子,今日我到甚为他担忧。

“城璧道:“莫非无仙骨么?”于冰道:“此人根气,非止一世所积,其前几世,必是我辈修炼未成致坏道行者。他不但有仙骨,细看还有点仙福。只是他两口角已透出煞文,亦且印堂黑暗,不出一月内,必道奇祸。幸额间微有些红光,尚不至于伤生,而刑狱之灾定在不免。”城璧道:“一面之交,也是朋友,大哥何不预先教以趋吉避凶之策?”于冰道:“此系他气运逼迫,自己又毫不修剩若教他长远富贵,我永无渡他之日矣。”

次日,如玉又烦于冰耍了几个,越发心上羡慕不已,连嫖赌也顾不得了。与于冰一刻不离,时时问以一物不食之故。于冰又笑而不言。城璧将于冰弃家学道始末详说,如玉听了,心上甚是不然,向于冰道:“老长兄以数万家私,又有娇妻幼子,忍心割绝如此,这岂不是糊涂不堪的事?”于冰道:“我有昔日的糊涂,才有今日的明白。”城璧又说到西湖遇火龙真人,如玉虽听得高兴,到底半信半疑。又说起近日平师尚诏,成就朱文炜、林岱两人功名,这是眼前现在的事。如玉听到成就了两人功名话,连忙站起,向于冰叩拜道:“老长兄既有如许神通,念小弟先人出身显宦,小弟今已二十一岁,尚滞守青毡,怎么想个法儿,将小弟也成就成就。不但老母感戴恩德,就是弟先人在九泉之下,亦必钦仰鸿慈。”于冰连忙扶起道:“公子休怪小弟直言,公子乃上界嫡仙,名登紫府,原非仕途中人,功名实不敢许。”如玉拂然道:“韩夫子岂终贫贱者耶?”于冰见如玉变色,随改口道:“恐不能如今尊威行全省,若两司还有指望,故弟不敢轻许。”如玉方回嗔作喜道:“就是一知府也罢了。”于冰又遭:“弟辈明日,定于拜别,然既有一日倾盖,即系百岁芝兰,今后公子要诸事收敛。”如玉道:“辞别的话,过二年后再说。老长见着弟收敛,也不过为嫖赌而言。

小弟非不知坏品伤财,每思人生世上,如风前烛,草头露,为欢几何?即日夕竭力宴乐,而长夜之室,人已为我筑矣。弟之所以流连不少自己者,此之谓也。”于冰道:“公子既知为欢无多,何不永破长夜之室,做一不死完人?况人生七十,便为古稀,其中疾病缠绕,穷苦奔波,父母丧葬,儿女贤愚,方寸内无一片刻宁暇。为十数年快乐,而失一大罗金仙,智者恐不为也。”如玉道:“老长兄今日已成仙否?”于冰道:“吾虽未仙,然亦可以不死。”如玉道:“老长兄游行四海,即到死时,小弟从何处查考?昔秦皇汉武,以天子之力,遍访真仙于山岩海岛,尚未一遇,况我辈何许人,乃敢存此妄想!”于冰道:“秦皇汉武,日事淫乐,若再着他身入仙班,天地安肯偏私至此!”如玉怒说道:“小弟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实不能如老长兄割恩断爱,今后请毋复言!”城璧大笑道:“何如?

“于冰见如玉满面怒容,随即站起道:“公子气色上不佳,本月内必有一件大口舌,须谨慎一二。我们此刻也讲论的疲困了,必须弄个戏法顽顽。”

如玉听得要顽戏法,不由的就笑了。于冰向众家人道:“宅内若有大坛或大罐,不拘那样拿一件来,我有用处。”少刻,两个家人抱出一青花白地、小口大肚磁罐,约有三尺半高下,周围尺半粗细。放在院中,将上面磁盖儿揭起,于冰向不换道:“将行李取来。”不换抱来行李,于冰道:“你可将行李装入罐内。”不换见罐口不过八寸大小,一卷行李到有二尺粗细,如何装得入去?听了此话,两只眼只看于冰。于冰道:“看什么?装入去就是了。”不换笑着,将行李立抱起来,向罐口上一放,只见那一郑行李,毫不费力一放就入罐内去了。如玉同众家人皆大笑称奇。于冰又向不换道:“你也入去。”不换笑应道:“只怕难,难。”于冰道:“你试试看。”不换笑着,先将左脚一入,已到罐底;后将右脚放入。于冰道:“下去!

“随将右脚插入。于冰也说道:“下去!”一转眼,城璧也不见了。如玉觉得有些怪异,正欲拉住于冰,于冰急到罐前,双脚一跳,已入罐内,形影全无。如玉同众家人跑至罐前口大叫道:“冷先生!”只听得罐内应道:“公子保重,我去了。”

此后百般喊叫,百般道罪,皆寂然无声。众家人道:“大爷不用喊叫,是藉这罐子作由,怕大爷留他,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这几个人都奇怪的了不得,还不知是仙是妖,去了到好。

于冰道:“他是贵介世胄,目中必定无人,你我到他面前,反被他轻保当设一法,教他来求我们为妙。”又道:“你们看这也是个公子,比董公子何如?”城璧大笑道:“董公子人虽少年,却是诚虔君子;此人满面轻浮,走一步,都有许多不安分在脚下。大哥自是法眼,何须弟等评论?”于冰道:“他已到正殿去了,待我出去,查查他的脚根,再作理会。”

如玉叹恨道:“是我适才和他辨论,气色不好,得罪了他。你们此刻,可分头于本宅并庄子内外、大小人家、左近寺院中,细细找寻。”众家人去了。如玉想到月间有大口舌话,心上甚是疑惧,连嫖赌也回避了。正是:痴儿不足留恋,见面犹之不见。

急切想出走法,三人同入一罐。

正文 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

<span>词曰:

山堂石室,一别人千里。莫畏此身栖绝,修行应如此。

叛案牵连起,金银权代替。不惜破家传递,得苟免为佳耳。

话说于冰与城璧、不换入了大罐,转眼间出了长泰庄。城璧、不换就和做梦的一般,已到荒郊野外。两人大笑道:“大哥耍的好戏法儿,连我两个也耍在里面。”于冰笑道:“此遁法也,尽力也不过带你们十里。”城璧道:“我正要问那磁罐,能有多大,怎便容的下行李和我两人?即至入了磁罐,也不觉得罐小,只觉得眼中黑了一会,猛抬头,便到了此地。这是何说?”于冰道:“此又用瘴眼法也。你们原旧不曾入磁罐去,有什么容放不下?”城璧道:“我在泰山庙中,一见温如玉,就看出他是个少年狂妄、不知好歹的人。今日良言苦口提引他,他到大怒起来。”不换道:“这也怪不得他。他头一件就丢不下他母亲,况又在青年,有财有势,安肯走这条道路?”于冰道:“就是我也不是着他抛转父母妻子,做这样不近人情天理的事。只是愿他早些回头,不致将骨堕落。他若信从,先传他导引之法,待他母亲事毕,再做理会。不意他花柳情深,利名念重,只得且别过他,待到水穷山尽的时候,不怕他不人玄门。

“说罢,三人坐在一大树下,城璧道:“我们如今还是往湖广去不去?”于冰道:“怎么不去!一则浏览湖广的山水,二则衡山还有我个徒弟,在玉屋洞内,叫做猿不邪。我说法便去看看他。”不换道:“我两人在碧霞宫住了许久,从未见大哥说起有个徒弟来,今日方才知道。大哥肯渡脱他,必定是个有来历的人。”城璧道:“他是甚么人家子弟,身上也有些仙骨么?

“于冰笑道:“他是一只老猿,被我用法力收伏,认为徒弟,在衡山看守沿门。他那里是人家子弟?”城璧道:“他的道行浅深比兄弟何如?”于冰大笑道:“你如今还讲不起道行二字。譬如一座城,你连城墙尚未看见,安知里面房屋多少?这猿不邪,他也是云来雾去,修炼的皮毛纯白,已经是门内人。

再加勤修,一二百年后,便可入房屋中。道行二字,他还可以讲得起几分。”

一日,拿到叛案内一散贼,叫吴康,夹讯之下,总着他说富户人家停留饮食,并顽闹的地方。吴康开写了十数人,内中就有温如玉在内。陈大经问道:“你所开人数内,有个泰安州温公子,想必他家做现任官么?”吴康道:“小的也是各处闲游,替师尚诏勾引人入伙。今年春间,到泰安州长泰庄中,说有个温公子最好赌,又说他父亲昔年做过总督,手里甚是有钱。

于冰听了两人话,大喜道:“你们能动这样念头,生死不顾,也不虚我引进你们一番。好,好,可敬可爱,有二位贤弟议论,再回泰山走遭。”三人一齐起身,复上泰山,到碧霞宫,烦寺主收拾了些干饼面之类,带在身边充饥。出庙外,即向深山无人处行走。晚间,就在树下或崖前打坐功。经历了十八攀、阎王带、雁鹰愁涧、断魂桥、大蟒沟、金箧玉策、日观神房、老龙窟、南北天门、蜈蚣背等处险峻,看不尽奇峰怪石,瀑布流泉,并珍禽异兽,琼树瑶葩等类。一日,于层岚叠路之傍,看见一座洞门。三人走人去一看,但见:碧岫推云,苍山削翠。双崖竞秀,欣看虎踞龙蟠;四壁垂青,喜听猿啼鹤唳。疏松古桧,洞门深锁竹窗寒;白雪黄芽,石室重封丹灶冷。参差危阁,时迎水面之风;丫槎疏梅,常映天心之月。正是阶前生意惟存草,槛外光阴如过驹。

三人在洞中,前后看了半晌,见里面前后两层大石堂,四周围回栏曲榭,傍边丹室经阁,石床石椅,石桌石凳,石杯石碗之类,件件俱全,又有许多的奇葩异卉。石堂外镌着“琼岩洞府”四个大字。城璧道:“此洞幽深清雅,乃吾两人死生成败之地也。”于冰也说甚好,三个人就在石堂内坐下。不换道:“修炼的地方到有了,只是饮食该如何裁处?”于冰道:“你两人要立志苦修,衣服饮食都是易办的事。”问城璧道:“你身边还有银子没有?”城璧道:“还有五十多两。”连忙取出付与。于冰道:“你们在此少坐,我去泰安城内走遭。”两人送出洞外,于冰步罡踏斗,将脚一顿,踪影全无。两人互相惊叹。到日西时分,两人正在洞外等候,只听得于冰在洞内叫道:“二位贤弟那里?”两人跑入洞来,见于冰在前层石堂内站着,傍边堆着四十仓石多米,盆罐碗盏,火炉火刀火纸,每样四五件、十数件不等,还有铁斧四柄,麻绳数十条。又有皮衣皮裤皮袜暖帽暖鞋,大小布棉单衣,亦各有七八件。二人大喜道:“诸物皆不可少,只是皮衣裤太多了。”于冰道:“此洞处至高之处,风力最硬,非碧霞官可比。此时炎暑时候,还不觉冷,一交深秋,只怕二弟就支持不来;再到严冬,又只嫌皮衣裤太少。磨炼至三年后,既可以不用皮衣裤矣。二弟求道过急我只得格外相从。论理还该随我山行野宿,将皮肤熬炼出来,方无中寒中暑中湿之玻柴和水二件,山中自有,用时自去砍龋”二人一齐叩拜道:“大哥用心至此,真是天地父母。”

他一入监,我就去州衙门打听,来文上言温公子窝藏叛贼吴康,着泰安文武官添差押解赴归德研审。”黎氏道:“你表弟从没留个姓吴的在家中,这话是那里说起?”飞鹏道:“他日日顽钱,不在张三家,就在李四家,三山五岳,什么人儿没有?被他们扳拉出来,就是大祸患。刻下此事关系重大,我与州中门上家人蒋二爷相商,他说这事要问在里面,是要灭族的,受刑还是小事。他如今已代我们在文武衙门,并归德提差,说合停妥,定要三千五百两银子上下分用,言明过一月后,方行起解,着我们速差妥当人去归德解脱。又着我见了归德提差,和蒋二爷话一样,说明银子过了手,他们就有绝好的门路。只要多费几个钱,包管无一点事。又领我到监里向表弟说明,表弟恐姑母结计,着我来禀明。”黎氏着急道:“家中那有这些银子?

少交接无益之人。我将来还可多活几年,就是去吊了一万多银子,也是我和你的命运,该这样破财。你也不必心上过于愁苦。

一日,于冰向二人道:“昔年吾师教谕言修行一道,全要广积阴功,不专靠宁神炼气。我自出衡山,止成就了朱文炜、林岱,并平师尚诏,功德甚浅。我今再去游行天下,归德遭叛逆之变,河南不无落难等人,亦须查访,然后再看视猿不邪,你二人在此最妥。我有几句话,要切记在心。虚靖天师曰: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念起是病,不续是药。盖能剪情欲则神全,导筋骨则形全,靖言语则福全,保此三全,即可以入道矣。还来与二弟讲究玄理,似有几分领会,连二弟又更明白些。只要于出纳时循序渐进,不可求效太速。求效速则气行异路,为害不小,务须吸至于根,呼至于蒂,使此气息息绵绵,上下流通,则子母有定向,水火即可交会矣。积久结就真胎,便成有道之士。至于你们所行外功,虽远不及内功十分之二三,然活筋骨,舒五脏,亦内功之一助。若每天按时行,则始终按时;随便行,则始终随便。如按时行几天,随便又行几天,于己何益!再一间断,则功夫虚用,反不如一心只行内功矣。良言尽此,我此刻就去了。”不换道:“大哥要去,我等何敢阻留?只是回来的日子要说与我们,免得日夕悬望。”于冰指着那堆米道:“此米是五十仓石,你们用完时,我即可以来矣。”城璧道:“早知大哥又要离别,到不如去湖广衡山与猿不邪相守,岂不又添一个道友?”于冰道:“我当日出家时,有谁与我作伴来?

俗言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二位贤弟留恋我,我岂不知是敬爱我?但出家人第一要割爱,割爱二字,不止是声色货利,像你二人,今日想我,明日盼我,则道心有所牵引,修为必不能纯一,而道亦终于无成。”说罢动身。两人送出洞门,心上甚是难舍,只是不敢再言。于冰将木剑取出,口诵灵文,在洞门头上画了一道符箓。城璧道:“这是何意?”于冰道:“你二人法力浅薄,深山古洞之外,何物无有!吾符虽无甚神奇,除岛洞列仙、八部正神外,恐无有敢从吾符下经过者。此后二弟除取柴水两物外,须要谨守洞中,为白龙鱼服困于豫且之戒。”

“陈大经听了,心内甚喜,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吴康道:“小的到没有问他的名字,止听的人都叫他温公子,也有叫温大爷的。”大经道:“他既是个公子,又家中大富,他如何肯与你顽钱?”吴康道:“小的先在长泰庄观音庙中住,和人顽了几次。同赌的人见小的颇有银钱,就请小的到谢秀才家去顽,与这温公子前后赌了三次,到输与他一百多两。严世蕃道:“你在这温公子家住过几天?”吴康道:“小的从未到他家里去过。”世蕃道:“你在他庄内共勾去多少人?”陈大经道:“大人不用问他这话,只问他长泰庄有财势像温公子的还有几个。”吴康道:“小的在那里并未勾去一人,止听得温公子是个大家,余人没听得说。”陈大经随即发了温公子窝藏叛党吴康,谋为不规的火票,又扎谕泰安州文武官同去役协拿,添差解送归德等语。事关叛逆,急同风火,不过数日,即到了泰安。

且说陈大经、严世蕃原是一对刻薄小人,在归德府审了一月有余的叛案,他到不为与朝廷家办事,全是藉此为收罗银钱,报复私仇之地。凡远年近岁、官场私际,有一点嫌怨者,必要差人通递消息,着叛贼们扳拉本人,或亲戚,或族党,仕途中人被干连者,也不知坏了多少!不但容留贼众的人家,就是一饮一食的地方,也要吹毛求疵,于中追寻富户,透出音信来,着用钱买命。曹邦辅深知严嵩利害,也只好语言间行个方便,赖情面开脱一二无辜人。那里敢参奏他们?明帝屡屡下旨饬谕,不准干连平人,他二人那里把这通旨放在心上,只以弄钱为重。

说罢,一步步走去。两人直望的不见了,方才闷闷回洞。今按下不表。

这日温如玉正在家中着人摆列菊花,要请朋友们吃酒。猛见管门人跑来说道:“州里老爷和营里守爷带着许多人,拜大爷来了!”如玉摸不着头脚,一边更换新衣服,一边吩咐预备茶水,又着厨下整理酒席。刚迎接到二门外,只见文武两官已走入大门,守备看见如玉,指向众人道:“那就是温公子,拿了!”众人跑上,便将如玉上了大锁,蜂拥而去,把些大小家人都吓呆了,立即哄动了一庄人。他的朋友也有怕干连躲避的,也有赶去打听的,也有素日吃不上油水畅快的。如玉的母亲听得将儿子平白拿去,吓的心胆俱碎,忙差人去州里打听。晚间,家人们回来说道:“大爷是为窝藏河南叛案内一个姓吴的,明日就要起解去河南听审。”黎氏道:“你大爷如今在那里?”

家人们道:“已下在监中了。小的们又不敢去问,这还是州中宅门上透的信儿。”黎氏同儿媳洪氏大哭起来,家人们道:“太太哭也无益,不如将大爷素日交厚的朋友,都连夜请来相商,看他们有个救法没有。”黎氏着人分头去请。众人听知是叛案,一个个躲了个精光,说害病的一半,说不在家的一半,街上遇着的,又以有急紧事故推辞。众家人跑乱到二更时分,端的没请来一个。

至四更后,家人们说道:“黎大爷来了。”黎氏是本城黎指挥女儿,他有个侄子叫黎飞鹏,与如玉是嫡亲表兄弟。黎氏见侄儿入来,便放声大哭。飞鹏道:“有要紧话向姑母说,此时不是哭的时候。表弟逐日家狐朋狗友,弄出这样弥天大祸来。

“如玉道:“我今后再不敢胡行一步,母亲只管放心。那冷先生他也劝过我这话,且说我不出一月,定有大口舌,今番果然应了,岂非奇人?他还许我将来可位至两司,但不知应否。”

“飞鹏道:“表弟也说来,着城中两处货铺里先尽现银凑办,安顿住提差并文武衙门再讲。我此刻就赶回去,明日还要与他们过兑银子。姑母只管放开怀抱。”说罢,辞了出来,仍回城去。黎氏听了,心上略略的安些。次日三更时分,飞鹏将银两如数交付州衙蒋二。文武两处并提差,以及捕衙各得了贿赂,乐得静候。飞鹏向提差讨问门路,提差等俱详细告知。飞鹏又转说与如玉。如玉将他铺中伙计俱叫入监中,着他们将生意折变与人,好差人去归德料理。众伙计见事关重大,只得另寻财主,垫他这生意。跑乱了七八天,方才有人成交,除用去三千五百两,止剩下七千一百两本银;两处铺房,止算了一千两,向如玉说知。如玉自出娘胎胞,从未受一点委曲,今在监中,虽不绳锁,然他独自坐在一间房内,又嫌房不干净,真是片刻过不得,屡次烦人向州官说,要讨保回家。州官不敢担承。文武两处衙门,一第一日与如玉送酒食,只不放他出去,又准着家中人只管入监伺候。如今听见有人要垫他的生意,有八千一百银子,便满心欢喜,也不管人家占了多少便宜,一说就依允。

众伙计又要靠新财主过日月,那一个肯将良心发现,替如玉争论?且大家攒掇着与新财主立了永无反悔的文契,凭中证打了图书,画了花押,做的铁城墙一般坚固。如玉只急的要出监,可惜连铺房并货物二万有余的生意,只八千一百两了绝。泰安城中人无不嗟叹,都骂他是败子中之憨子、痴子。他表兄黎飞鹏知道了,不依起来,众伙计又着新财主暗中送了三百两完事。

其中如玉的家人,有能干者,大家还分用了五六百两,也是众伙计作成。

闲话少叙,如玉成交后,将飞鹏请入监中,烦他带两个家人,八千两银子,去归德办理,星夜起身。又着人禀知他母亲,自己止存了一百两使用。不想陈大经、严世蕃各有心腹门客相随,陈大经门客叫张典,严世蕃客是罗龙文,两人同寓在归德东岳庙,凡有通叛案线索者,都去寻二人说话。他二人若点了头,就是真正叛党,也可以开脱,斡旋的亦不止一家。黎飞鹏到他二人寓所,讲说了几次,总说不来。张典还软些,罗龙文言一个总督的公子,愁拿不出十来万银子买命!这些事有何定凭,安心向叛逆中问,就是个叛逆,定要五万两。飞鹏日日替如玉跪恳,哭诉了好几次,细说卖房弃产,家中折变一空,止凑了七千两。罗龙文那里肯信?还亏张典从傍打劝,方才依了七千两之数,余外要五百两赏跟随的小厮们。飞鹏将银子如数交割张、罗二人,随即打入密禀,止说了六千两,他两人将一千五百两下私腰。次日,陈大经、严世蕃又将吴康传去复审,审得温公子是同赌人,并无知情容留等事,将如玉照不应为例,仰该州发学,打四十板,释放回家,斥革话一字没有。立即着行文泰安文武,照通施行。又将叛案内使费过钱的几家,一总开释。其没有使费过的,虽在一案,还着监禁候讯。就是这样,放的放,不放的不放,每审时,曹邦辅也坐在一边,却一言不发,任凭他两个出入人罪。审毕,大家散讫。此非邦辅甘心木偶,缘深知严嵩利害故也。

至第三日,即得发放如玉文票,罗龙文也不发铺司,也不差人,将文票着飞鹏看了,然后封讫,交付飞鹏到泰安州自去投送。又笑说道:“我这里不差人去,又省温公子几百两,这个人情,送了你罢。怕温公子不重重的酬你的劳么?你要终身感戴我,去罢。”飞鹏得了文票在喜,谢别了两人,回到下处,与跟来的两个家人说知,将剩下的五百两与两家人,每人分了一百,自己分了二百,留一百两做回去盘费,以便开帐,着如玉过目。三人雇牲口,连夜赶至泰安衙门投递文书。文武两处官看了,各大喜,立即将如玉放出监来。如玉谢了两处文武官,又到黎飞鹏家叩谢,问明前后情节,虽是心疼这八千两银子,喜得免了祸患。又知文书内有发学话,差家人备银四两相送。

于冰扶起道:“只愿二弟始终如一,如坏念头,愚兄无不玉成。

城璧拂然道:“我们拼命跟随大哥,虽不敢想望个神仙,就多活百五十年,也不枉吃一番辛苦。是这样今日游泰山,明日游衡山,游来游去,游到老时,一点道行也没有,直至死而后已。今日大哥说连城墙还没看见,真令人心上冰冷。”于冰大笑道:“人为名为利,还有下生死血汗功夫,况神仙是何等样的两字,就着你随手挝来,就是我也还差大半功夫。我如今领你们游山玩水,并非为娱目适情,也不过操演你二人的皮肤筋骨,经历些极寒极暑,多受几年饥饿劳碌,然后寻一深山穷谷之地修炼,慢慢的减去火食,方能渐次入道。至于法术两字,不过藉他防身,或救人患难,气候到了,我自然以次相传。是你这样性急,教我该如何指授?”城璧道:“弟性急则有之,怎么敢说不受指教?今与大哥相商,我两人立定主意,下一番死命功夫。湖广的山水,也不过和泰安的山水一样,与其远行,不如近守。今日仍回泰山,于山后极深处走几天,或寻个石堂,或结个茅庵,若能运去些柴米更妙。即不然,草根树皮,也可以当饭。饿不死,就是福分。只求大哥将修炼的秘诀,着实往透彻里传示传示,我二人诚心尽力的习学。设或大哥去远方行走,我们被虫蛇虎豹所伤,这也是前生命定,止求积一个来世仙缘。”不换也不等城璧说完,一蹶劣跳起,大叫道:“二哥今日句句说的都是正紧修行人话,我的志念也决了,大家舍出这身命去做一做,有成无成,都不必论,从今后我与二哥心上,总以死人待自己,不必以活人待自己。现放着大哥,就是活神仙,就是我们该入道机会,只静听大哥吩咐罢了。”

“至此,二人轮流砍柴做饭,口淡到极处,采些山花野采来润喉。于冰见他二人向道真诚,不辞艰苦,恐早晚出入,遇虫蛇虎豹、鬼怪妖魔,随传与护身逐邪二咒。又过了数日,留心细沓,见二人没什么走滚坏心处,始将导引真谈传授。然于不换传时,犹有难色,叮咛教戒至再。两人得此,日夕精进,铅汞少有不调,便诚求细问,于冰即一一指示得失。

正言间,家人们入来说道:“本村的亲友,俱在外面看望大爷。”黎氏听了大怒道:“平素不分昼夜,他们天天来吃我家,一闻叛案,请了他们半夜,狗也没个上门;今日打听得无事,又寻不费钱的饭铺吃来了。你们将这些没人心的贼子,都与我赶出去!”如玉道:“你们向众位说,我不敢当,请回罢。

“黎氏道:“我至今总不明白,怎么这姓吴的只咬定了你一个?”如玉道:“我原在谢三哥家和这人赌了几次,正紧窝赌家,他到不说,止是说出我来,连我也不明白。”飞鹏将一路剩下的盘费交还,又取出一本账目,着如玉留看。如玉心上着实感激,谢了又谢。两人同吃酒饭后告别。如玉送至大门,飞鹏道:“今后老弟要事事谨慎,家业没多的了。”说罢举手别去。过日,如玉又备了一分厚礼,亲去拜谢。从此竟不嫖不赌,安分守己起来。正是:不嫖心里想,罢赌手发痒。

叛案虽除名,可惜一万两。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

<span>词曰:

银囊空,金袋碎,惊破奸邪心意。千方百计聚将来,都被神人劫去。

日渐升,月已坠,王洞传法周岁。丹砂甫采接仙书,飞入长安省会。

话说温如玉自出了州监,不嫖不赌,安分守己过度日月不题。再说冷于冰出了琼崖洞,走了数里山路,便架遁光,片刻即到归德城外。先在四关游行,次后入城。见此地虽经兵火,士民尚各安业。天色渐晚,随便寻一旅店过宿。打坐至二更时候,忽听得一人大骂道:“严世蕃这奴才了不得!”于冰听了严世蕃三字,就坐不定了,慢慢的开了房门,走出院来。见西正房内灯烛辉煌,走近了几步,只听得一人道:“你虽然费了四千余两,你家中还是富足日月,买出命来就好;一个叛案拉扯住,可是当顽的?你该吃这一大杯。”又一个道:“这两个殃煞,此时离京,也不过六七天路。我听得说,每人都有二十多万两。陈大经是浙江人,说他的银子,着他侄儿同几个家人,由江南水路送回;严世蕃和罗龙文、张典这三个狗男女的银子,恐怕人议论,分做前后走。严世蕃带了一半,陈大经替他带了一半。上天若有报应,着圣上知道了,将他们各抄了家,再行斩首,子孙世世乞丐,使他一个钱留不下,我心上方快活。”

又一个道:“你也不过乐得哭骂他几句,九卿科道以及督抚,那一个敢参奏他?圣上从何处知起?银子已经丢了,说他无益,大家吃酒罢。”于是同嚷闹起大杯小杯,你多我少起来。

过两月后,不邪方回,用银八百两,买来双单剑各一,捧与于冰过目。于冰见装饰的俱各精雅,先将单剑拔出,看了看,约长三尺余,面列七星,吞口以上镌着“射斗”二字。光辉夺目,寒气逼人。于冰笑道:“此剑虽不可以宝名,亦古剑中之最佳者。”再将双剑拔出看视,只见面镶龙虎,柄带三环,托盘以上,日月双分,试之轻妙锋利无比。于冰又笑道:“你还颇有眼力。此双剑与单剑,身分伯仲,要皆断蛇截貌之器也。

于冰先到旷野之地,落遁等候。远远望见陈大经率领多人,押着行李走来。从怀中将纸人马取出,口中念念有词,用木剑一指,喝声“变”,须臾化成了一队人马,云飞电驰的杀上去。

于冰回到房内,自己打算道:“适才这些人的话若果真,此系搜剔平人脂膏,害人许多身家。与其着他两个拿去,不如我且夺来,将来赈济贫民,强如他两个胡用。”又想道:“他这银子是分南北两路走,水路走的慢,我明日先从都中这条路赶去,得了严世蕃的;然后再从水路,取陈大经的。不但叛案所得的银钱,着他们一分一文落不住,还要着他将京中原带出来的财物,也鬼弄他个精光,使他倒折本钱,与万人解恨。”

雁雀失伴作哀鸣,鸥鸳惊群飞树桫。波涛遍地,客商合掌念观音;雪浪连天,舟子撇毛拜水母。只刮得女郎通把香闺掩,列子迷途叫救人。

先是于冰掌法,不邪随后敷演,次后便是不邪独自行持。饶他天机灵敏,还费了可及一载功夫,方能指挥如意,百窍通神。

这一股人马,有二百多人,变化的和天神一样,一个个舞着发,打着马,追风逐电般尽扑陈大经的人众杀来。于冰架遁,随后指使。大经的家人脚户等众,见了此等无眉眼的黑人马,也不知是神是鬼,各惊吓的魂飞魄散,逃命不迭;那些骡马,亦各东西乱跑起来,将行李丢的前三后四。轿夫们把陈大经丢下,各顾性命去了。大经连忙从轿内扒出,也跟着轿夫们乱奔。

于冰又从剑上飞一道神符,六丁六甲各神将,顷刻而至。于冰敕令:“将丢下的行李,并骡马驼带之物,大小皆尽行取下,一件不得遗失,须沿途收拾,跟随我下来。”众神将分头料理。

于冰押着纸人马,复架遁顺大路走来,六七十里,不过转眼功夫即到。严世蕃正坐着轿,率领众家丁行李走路,乍见了这枝人马,也与陈大经一般,没命的逃奔。众丁甲神将将两处行李物件,俱收拾在一处。于冰用剑一指,喝声“妆,那些纸人马俱纷纷现出原形落地。于冰唤出逐电,“着领丁甲众神将打劫的银物,都押送湖广的衡山玉屋洞,交与猿不邪收管后,可到镇江岸口,回吾话说。”众神领命。于冰仍架遁光,去江口等候。

想算停妥,次早到街上,买了几张黑矾纸,又借了一把剪子,将黑纸俱裁成些人马,并刀枪弓箭之类,费了好半晌功夫才弄完。算还店钱,交送了剪子,走出城门,到无人之地,架遁光,约行有千余里,落在平地,沿着上京的大路,逢人便问,得了信息,复架道赶到直隶景州地界。看见严世蕃在后,陈大经在前,两人相隔有六七十里,都在路上行走。

于冰就住在东门内店中,等候了六七天,方见二鬼回来禀覆道:“陈大经行李船,昨晚停泊在仪征,押船的是他侄子陈明,还有八九个家人。”于冰道:“七八十里江路,今日又是顺风,也只在指顾可到。你两个可随我沿江迎上去,若见他的船,指与我知道,休得错认了别船。”二鬼道:“他的船是支大桫飞,船上有户部侍郎门灯,又悬挂着官衔旗,如何会认错?

到日西时分,诸神覆命,于冰退了众神将。少刻,超尘、逐电同来。超尘禀道:“小鬼奉法旨,送董公子到林岱衙门。

无甲无盔,肥瘦高低一律;有袍有带,头脸手脚纯黑。乌马荡征尘,飞起半天皂雾;青衣映丽日,滚来遍地烟云。人人拿两口大铁刀,个个插几枝纯刚箭。不分眉眼,疑是煤窑内容官行凶;幸具口鼻,莫非灶龛中灶君混世。平川旷野,如何有许多熊精;化日光天,今始见若干龟怪。

大风过处,满江的船并未损坏一只,止卷定陈大经的船,云驰而去。于冰架遁光随后赶来,那船过了焦山,翻在了江面,舟中人落水,一沉一浮,都奔在了岸上。那船也不沉底,顺水流了二三里,也便傍岸停祝银两诸物。俱堆积岸上。于冰送了水神,又拘遣丁甲,将银物乃送在王屋洞,然后缓缓的跟来。

再说陈大经被一阵纸人马惊散,一个个陆续寻在了一处,见行李一无所有,跑散的骡马,到皆四下寻回,大家说奇道怪。

陈大经把众轿夫骂了一番,为他们各顾性命,将他丢下,不管他死活。自己想算了半晌,复回旧路,与严世蕃相见。知世蕃也是如此,互相嗟叹。世泰将众人拾的纸人马与大经观看,都是些没眉眼的东西。大经道:“怎么我们被这几个纸人子就惊散了,岂非奇而且怪哉!”一个家人道:“依小的看来,这必是师尚诏妖党,知道我们有这许多银子,被他用邪法弄去了。

“陈大经伸出两个指头连圈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世蕃道:“银两并诸物失去罢了,衣帽没的更换也罢了,今将被褥全丢,到晚间如何睡觉?且以下所过都是州县地方,成何体统?”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连圈道:“必如此,方见你我是真正清官。”又指着两旁的马匹说道:“大人看么,不但我们清到绝顶,就是几十匹马,大半将鞍路也清没了。”世蕃连连顿足道:“这都成了些甚么形像,该怎么对人说?”一个家人禀道:“此事最易办,可差人先去传知各州县所过地方,都要在公馆内预备上下被褥鞍毡各项,有何不可!到此地步,也回避不了许多。”陈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连圈道:“偃之言是也。

“一同走至江边,超尘指道:“来了,来了。”于冰也看得明自,忙用木剑在江面上画符一道。少刻,波翻浪涌,本地江神听候驱使。于冰用折指向众江神道:“适才过去一支大桫飞,乃户部侍郎陈大经之船也。他船内有二十余万银两,并各项大小物件,皆是刻薄害民所得。烦尊神率领属下,推他船过焦山,将船放翻,切不可伤损一人性命,俱要扶掖上岸。再烦尊神将船内金银行李等项,俱取出堆放江岸无人之地,我有用处。其船关系船户身家,毋令顺流而下,亦须停放在岸傍方可。”诸神领命,陡然起一阵怪风,但见:初起时,卷雾扬沙;再看来,穿林落叶。隐隐而鸣,有似雷门布鼓;隆隆而响,宛若潮口石钟。推云出岫,送而归川。

又吩咐跟随人,一字不可泄露,地方官等也有知道的,也有知的不确实的,无一处不效迎道左,馈送程仪。惟景州知州,送了他两人三千两,又暗中送了世蕾一千两。

再说丁甲众神于王屋洞交割了银物,云路相遇,于冰发放讫,到洞门前,用手一指,门锁脱落,其门自开。于冰走入,猿不邪看见,喜欢的这猴子心花俱开,跑上前跪倒,叩头道:“弟子猿不邪未曾远接,望师尊恕罪。”于冰扶起,坐在石床上。不邪又从新叩拜,于冰道:“我原说过八九年,或十数年后,来看视你。今国陈、严两贪官赃银一事,随便到此。”随吩咐二鬼,搬放银物于后洞,又向不邪道:“你年来道力何如?

“不邪道:“弟子承尊师指示,日夜诚心修炼,一月不食亦不饥,即多食亦不饱。”于冰道:“此服气之功也,积久可以绝食矣。”又问:“火龙真人同紫阳真人来过否?”不邪道:“未曾来过。”于冰见不邪虽是兽类,举动甚是真诚稳重,与前大不相同,将来必成正果,心中甚喜。过了数天,于冰教示不邪道:“你本异类,修炼千余载,亦能御风驾云,此汝自得之力,非我教授之力也。今见你一心向道,立志真诚,实异类中之大有根气者,将来可望成仙。奈满身皮毛,颇碍仙几眼目。

我今传你移形换影,变化人形之法。然此法止可假藉三个时辰,这时仍复本相。若欲始终不变,你须自用一番锻炼苦功,仗吾出纳口诀,脱尽皮毛,老少高低,随你心之所欲。虽历千年,亦无改变,永成人形矣。”随详细指授锻烂筋骨皮毛之法,不邪跪领玄机,又感又喜,继之以泣。一月后,方能变化人形,五天后始复本相。于冰深为惊异,问不邪,他也不自知。

于冰思想了好几日,方笑说道:“是我小看他了。他修道千余年,腹中原本有丹锻炼,易于坚固,岂三个时辰所能限也!

今能到五日,方复原形,宜矣。”随传与不邪净身净坛净世界,并安土地魂魄、清心通灵七咒,吩咐道:“俟你诸咒烂熟后,我好传你大法。”不邪大喜叩谢,诚心日夕默诵。过五日后,于冰向不邪道:“我今传你拘神遣将、五行变化之法。”不邪连忙跪倒,听候指教。于冰道:“凡人持大法咒,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金银珠玉、丹砂钢铁、木石绳线、纸笔等类,件件全备,方敢作用。吾法本自仙传,止用就地用剑画法坛一座,将净口净身等咒念讫,脚踏罡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取东方生气一口,先念清心咒,次念通灵咒,然后画符。符亦与世人运用大不相同,或用指画,或用剑画,皆可以代笔墨。而画符最是难事,定要以气摄形,以形运气,形气归一,则阴阳通贯,天地合德,不但驱神役鬼,叱电逐雷,即山海亦何难移易。

至于请神召将,汝系异类,诚敬二字,更须要过人几倍为是。

每请一神一将,必先定一事差烦,若见神将凶恶丑陋,或生畏惧玩忽之心,其受祸只在转眼之间。总能幸免不死,神将亦再不肯来。汝宜慎之戒之,切记吾言。”不邪听了,毛骨惊然,连连顿首道:“弟子安敢有违师训,自取不测!”于冰将宝箓天章内大法,择十分之七传示,先着不邪炼,符咒精熟后,然后一一教导:如何那移,如何变化,如何召神来,如何送神去。

林岱认为胞侄,相待极厚。小鬼在他衙门中留心看听,住了半月,见其始终如一。前法师吩咐,着在玉屋洞等候,小鬼从河南回来,已等候了数日。今见逐电,知在此处,因此同来缴法旨。”于冰听了,心上大悦,向二鬼道:“你们休辞劳苦,此刻可从西北水路,查访户部侍郎陈大经行李船,或未到此地,或已过此地,查明,速刻到镇江府城各店中寻我回话,不得有误。”两鬼架风去了。

他此时固形之法,已锻炼的百日外,方露本形一次,余日通是人形。身上猴毛脱的七零八落,渐次全无。到百日外,露出本相,又须复变人形,或老或少不一。他虽具猴形,却本来沉静,因此方能修道千余年,得享遐寿。自于冰传授火龙口诀,便常以投胎异类为恨,近又有此大法力,必须炼成千百万年不易之面目,方合他的心意。又想起当年与谢二混女儿苟且,虽系前生夫妇,到底有亏品行;今再锻炼成一少年形相,殊觉可耻。

于是化为童颜鹤发、长须美髯道人,头戴束发铜冠,身穿紫云道服,腰系丝绦,足踏藤履,居然是个得道佺真,比于冰不衫不履还打扮的齐整几分。

于冰见他内外道术皆有一半成局,又见他小心诚谨,较未传法时更慎重许多,心内着实喜爱他,向不邪道:“吾修道无多年,即邀吾师同紫阳真人恩惠,指授捷径,血肉之躯,已去六七,此皆吾师易骨丹之大力也。修道之士,谁能似我有此际遇?我久欲炼几炉丹药,用住内功,无如德行施于人者最少,数端微善,安敢妄冀上仙?今在这玉屋洞偷闲一载有余。传汝诸般法力,亦有深意。一则着你于九州四海采取药料,你若无道术,安能随地寻觅,禁服诸魔?二则还有几个道友,寄居泰安山内,将来即着你传授伊等法箓,省吾提命之劳;三则你具此神通,异日可替我分行天下,斩除妖邪,扶危济困,我收指臂之力,你亦可积阴功。今与你一单内共药二十一样,每样下面俱详注分辨真假,并所产地道。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中国不过二三。你此刻可带银两下山,于天下城池市镇,买宝剑一口,不拘铜铁,只要先代之物,精雅轻妙,可吹毛碎铁者方好。

“不邪领命去了。

但见:

“立命不邪盛净水一碗,走到洞院中间,吸太阳精气,吹于右手二指上,在剑两面上各画符一道,然后诵咒喷噀毕,递与不邪,又将双剑也如此作用。吩咐不邪道:“丹药乃天地至精之气所革结,非人世宝物可比,不产于山,定产于海。既系珍品,自有龙蛇等类相守,更兼妖魔外道,凡通知人性者,皆欲得此一物食之,为修炼捷径。较采日精月华,其功效倍速。仙家到内丹胎成时,而必取资于外丹者,盖非此不能绝阴气归纯阳也。

今再传你几路剑法,庶可以保身无虞矣。”不邪欣跃演习。两月后,双单剑俱各精熟。于冰选一吉日,令不邪先从海外采取,来来往往不下六七个月,采取的有真有假,于冰各一一分别,存贮在丹房内。不邪于山岩海岛中,经历过许多怪异,明夺暗取,不必尽述。四海以外药物,俱陆续得来。

一日,从嵩山采药归洞,先将所采药着于冰看了,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字,上写着“冷于冰遵此”,递与于冰。于冰大为惊异,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句,上写:“速赴陕西崇信县界。”旁写着“火龙氏示谕”五字。于冰看罢,连忙站起道:“此吾师法牒也。”随安放在石桌中间,叩拜了四拜,起来问不邪道:“你在何处得遇祖师?”不邪道:“弟子从嵩山采药驾云回来,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招,弟子即风停云止,落在积雪峰下。那老道人将书字付与,着寄与师尊。弟子正要问他名姓,一转眼就不见了。”于冰吩咐不邪道:“药不用采了,可用心看守洞府。”又将超尘、逐电叫入戎芦内,急急的取了些随身应用之物。不邪跪送洞外,于冰将双足一顿,烟雾缠身,飞驰而去。不邪见于冰行色匆匆,也不敢问归来年月,只得回洞自行修炼。正是:一闻师命即西行,且止丹砂采办功。

待得余间归洞后,再将铜汞配雌雄。

正文 第三十九回 贴赈单贿赂贪知府 借库银分散众饥民

<span>词曰:

平凉叠岁遇饥荒,理合分赈穷氓。无端贪墨欲分光,姑与何防?

秘诀须移库项,神符劫取私囊。宦途脂膏雪归汤,扫尽堪伤。

于冰道:“老公祖议论,真是尽善尽美。只是注册领票,未免耽延时日。一则百姓值不可待,二则生员也要急于回乡,只愿将这几两银子,速速的打发出去就是了。至于太公祖代为办理,生员断断不敢相劳。”

赵大人与巡抚司道,写字嘱托,他有此大门路,谁敢惹他!”

于冰道:“他姓甚么?”众人道:“他外号叫冯剥皮,官名冯家驹,听得说是四川升来的。”

于冰想道:“这冯剥皮不是在金堂县追比林岱的那个人么?怎么就会升知府?我既到此地,到要会会他。”又不由的嗟叹道“此祖师着我到陕西之深意也。”随驾遁顷刻到了平凉府东关外,寻了个没僧道的火神庙住下,心中打算道:“玉屋洞现存着三十七八万银子,并衣物等类,吾师法旨,着我到陕西,也是知道我有严、陈这宗银两,着我赈济穷民。我一个出家人,久留在沿中何为?只是这三府的饥民甚多,这几两银子,济得甚事?”想来想去,想出个道理来,笑道:“天下的穷民,亿千亿外,我只将这三十多万银子开销了去,就是功德。刻下三府之中,惟平凉最苦,理合先于极贫之家,量力施舍。但我非官非吏,该如何查法?此事必须拘道本地土谷诸神,着他们挨户察查妥当,就着他们暗中分散。庶奸民不能冒领。”又想道:“人神异路,无缘无故,与百姓们送起银子来,岂不惊世骇俗?”想了一会,又笑道:“此事必须人鬼兼半,明暗并行,方为妙用。”

于冰揖送而别,叮嘱道:“贫道此刻即游行天下,不敢再劳回覆矣。”说毕,回到殿中,心下大悦,向不邪道:“此皆吾师火龙真人,积万万端善果,我不过承命代劳而已。”又向不邪道:“泰山还有两个道友,不出一月,我与他们定到衡山,你可回洞等候。我此刻即领超尘、逐电去也。”说罢,师徒各分首而去。正是:为救群黎役鬼神,私银不敷借官银。

天明时,二鬼回来,到日出时候,早哄动了一府。有互相传念的,有到火神庙看来的,还有穷人携男抱女领银子来的。

打算停妥,到三鼓时候,走到郊外无人之地,仗剑嘘哈,拘到日夜游神,并凉州一府土谷社灶,各大家小户中霤屋漏等神,一个个前后森列,听候差委。于冰道:“今有一件最要事,仰藉诸神大家协力措办。目今平凉一府,并所属各州县,叠遭荒年,百姓饿死者无数。贫道有银三十余万两,意欲布散穷民,只是人口众多,些须银两,安能全行周济?贫道一人,亦难稽杏。今烦众神于城市乡关,挨门细访,一城清楚一城,一乡清楚一乡。男女未过五岁者,不在赈济内。只要于极贫之家,分别大小口,某户人名下共男妇大小几口,详细各造一本清册,送至贫道寓所。贫道好按人数估计,便知平凉一府各州县共有穷人若干,每一人分银若干,方能接济到秋收时候。到施放银两之时,贫道一人焉能肆应,还要藉仗诸神,一边领银,一边变化世间凡夫,代贫道沿门给散,使贫人各得实惠,方为妥适。

“于冰道:“有几个小价在后押解,不过三两天即到。”剥皮道:“未知年兄是怎么个与百姓分散法?”于冰道:“报单上已申说明白,着百姓们自写家口数目,投送火神庙内,生员按户酌量分散。”剥皮道:“如此办理,势必以假乱真,以少报多。可惜年兄几两银子,徒耗于奸民之手。于真正穷人,毫无补益。依我愚见,莫若先委官吏,带同乡保地方,按户口逐一查明,登记册簿,分别极贫、次贫两项,而于极贫之中,又分别一迫不可待者,再照册簿,每一户大口几人,小口几人,另写一张票子,上面针盖图章,标明号数,即将票子令本户人收存,俟开赈时,持票走领。年兄可预定极分大小口与银若干,次贫大小口与银若干,先期出示某乡某镇百姓,定于某日在某地领取银两,照票给发。若将票了遗失,一分不与。迫不可待者,即令官吏带银于按户稽查时,量其家中大小人口若干,先与银若干,使其度命。即于票子上,批写明白,到放赈时,照极贫例扣除前与银数给发。如此办理,方为有体有则。再次百姓多,官吏少,一次断不能放完,即做两次三次何妨。若年兄任凭百姓自行开写户口,浮冒还是小事,到分散时,以强欺弱,男女错杂,本府有职司地方之责,弄出事来,其咎谁任?依小弟主见,年兄共有多秒银两,都交与小弟,小弟委人办理。不但年兄名德兼收,亦可以省无穷心力。未知高明以为何如?”

这话按下不表。

且说平凉府知府冯剥皮,果是金堂县追比林岱的那知县,因与工部侍郎赵文华妻弟结了儿女姻亲,用银钱钻营保举,升在此处。他仗赵文华势力,无所不为。这日门上人禀道:“有快班头役,揭来报单一张。”剥皮接来一看,笑道:“这冷秀才,必是个疯子。他能有多少银两?敢说分散凉州道府州县。

剥皮问了于冰名讳;于冰道:“叫冷时花。”剥皮道:“适才接得年兄报单,足征豪侠义气,本府甚是景仰。未知年兄果有数十万银两否?”于冰道:“数十万不能,十数万实有之。

于冰见人势重大,向不邪道:“你看他们抄抢只在指顾问,再少延两个时辰,动手必矣。这仙妖鬼怪的议论,也回避不了许多。”于是向巽地上作法,用手连招了数下,顷刻狂风四起,刮的飞土扬沙,没片刻天地昏暗起来。于冰同不邪用摄法将银物带上,赴陇山去了。又先令二鬼于山上寻下一无香火破佛庙,安顿了银物,用剑诀向东南一指,狂风顿息。火神庙外众饥民,各呼兄唤弟,觅爷寻儿,吵闹起来。内中有好事奸民,见庙门紧闭,便大声倡率道:“我们被这大风刮的又冷又饥,这冷秀才观放着几十万银两,坐在庙中,毫不怜念。等他放赈,等到几时?不如抢他个干净,便是歇心。”那些少年不安分人,听了此话,齐和了一声,打倒庙门,一哄而。跑至殿中,一无所有,个个失色。那庙外饥民见有许多人入庙抢夺,谁肯落后?

“于冰道:“我一入凉州府界,便知本府间剥皮做官甚是不堪,此番又硬要去我银一万两,我且将他的私囊,尽数取来,看看有多少,素向陕西藩司库中暂借罢。”吩咐不邪用搬运法,取来白面数斤,又着超尘、逐电,用水调和,都捏成老鼠形像。

且说冯剥皮平空里得了一万银子,心上快活不过,后听得饥民抢闹,冷秀才同银两俱不知所之,心上大是狐疑。这日正和几个细君顽牌,见使女们跑来说道:“太太房内各箱柜里面,都是老鼠打咬。太太开看,将银子都变成白老鼠,隔窗隔户的飞去了。”剥皮不信,走来亲自验看,见还有几个未开的箱柜,听得里面乱打乱叫,搬弄的响声不绝。剥皮打开看时,果然都是些白老鼠飞去,瞧了瞧银子,一分无存,银包儿到还都在。

话说于冰驾云行来,顷刻到崇信县交界,见人民携男抱女,沿途乞讨,多鸠形鹄面之流。问起来,说巩昌、兰州、平凉三府地方,连年荒旱;巩昌、兰州各州县,还有些须收获之地,惟我们这平凉一带,二三年来,一粒不收,饿死的也不知有多少。于冰道:“本地官府为何不赈济你们?”众人道:“听得说朝中有个姓严的宰相,最爱告报吉祥事。凡百姓的疾苦,外官们总不敢奏闻,恐怕严宰相恼了。头一年荒歉的时候,地方官还着绅士捐谷捐银赈济。第二年,各州县官因钱粮难比,将富户们捐助的银两米谷,不过十分中与我们散一二分,其余尽皆克落在腰内。今年连一家上捐的也没有了。先前我们在城市关乡,还可乞讨些食水度命,如今无人肯与,只得在道路上延命,慢慢的投奔他乡。”于冰道:“巡抚两司离的远寤,本地道府他是大员,也该与你们想个法子。”众人道:“还敢望他想法子!只不将我们的穷命刻薄了,就是大造化。自我们这位本府太爷到任以来,弄的风不调,雨不顺,把平凉一府的地皮,都被他刮去。不但十两八两,就是一两二两,他也不肯轻易放过。事体不论大小,要起钱来,比极小的佐杂官还没身分,没一日不向绅士借银钱。若不借与他,他就寻事件相陷,轻则讨他耻辱,重则功名不保。做生意的人,更受他害,也是日日无物不要。要了去便知白丢,讨价者皆重加责处,责处后即立刻发价,大要值十文的,止与一文。年来绸缎梭布当铺各生意,关闭了十分之七。就是卖肉的屠户,也回避了大半。把一个府城,竟混的不成世界了。地方连年荒旱,又添上这样个官儿,两路夹攻,我们百姓那里还有活处?他还吩咐属下的州县,报七八分收成,在上司前,显他的德政才能与巩昌兰州二府不同。

冯剥皮见于冰衣服褴褛,先阻了一半高兴,让到二堂,行礼坐下。

于冰俱用剑诀画了符,大小也有百十余个,都头向西南,摆列起来,一心向定平凉府知府衙门运动。少刻,见那些白面老鼠,口内吐出青烟。于冰用手一指,喝声:“速去速来!”那些老鼠们随声尽化青烟,一股股奔向平凉去了。

他属下的州县,恐钱粮无出,只得将百姓日日拷比,弄的父子分离,夫妻拆散。”于冰道:“是他这样作威福,巡抚司道为什么不参去他?”众人道:“我们听得衙门中人常说,京里有个赵文华大人,是他的亲戚。他年年差人上京,送赵大人厚礼。

剥皮听了,勃然变色道:“若地方上弄起事来,我一个黄堂太守,就着你个秀才拚去不成么?”于冰故意将左右一看,似有个欲言不敢之状。剥皮是会吃钱的辣手,什么骨窍还不晓得,连忙吩咐众人,外面伺候,众人退去。于冰道:“这件事全仗老公祖玉成生员这点善心,生员还有些微孝敬呈送。”剥皮忍不住就笑了,说道:“平凉百姓皆小弟儿女,小弟何忍从他们身上刮刷?幸喜先生是外省人,非弟治下可比。古人原有献缟投纻之礼,就收受隆仪,亦不为贪。但未知老先生如何错爱小弟?”于冰道:“鄙匪薄礼,亦不敢入大君子之目,微仪三千,似可以无大过矣。”剥皮作色道:“此呼而与之也,老先生宜施于行道之人。”于冰道:“半万贼兵,似可供老公祖指挥。”剥皮连忙将椅儿一移,坐在于冰肩下,蹙着眉头道:“不是我小弟贪得无厌,委因平凉百姓愚野,重担是小弟一身肩荷,老先生总忍心轻薄小弟,独不为小弟功名计耶?此地连年荒旱,小弟食指浩繁,万金之贶高厚全出在先生。”说罢,连连作揖。于冰亦连忙还礼道:“太公祖既自定数目,生员理无再却,容俟五日后交纳何如?”说罢,两人相视大笑。剥皮定要留于冰便饭,辞之再三,方别了出来。剥皮拉着于冰的手儿一定要送至大堂口始回。少刻,剥皮到火神庙回拜,见于冰是独自一人,又无家人行李,心下大是疑惑。回到衙门,唤过四个伶变些的衙役,吩咐道:“这冷秀才举动鬼谲,你四人可在他庙前庙后昼夜轮流看守。他若逃走了,我只向你四个要人。

双睛顾盼靡常,无怪其逢财必喜;两手伸缩莫定,应知其见缝即挝。看年纪,必是五旬上下老人,正当端品立行之际;论气质,还像二十左右小子,依然疯嫖恶赌之时。

那平凉百姓听得说知府都去拜冷秀才,这分散银两话,越发真了。家家户户各写了大小人口清单,向火神庙送来。于冰俱着放在神坐前,直收至灯后方止。二更时分,于冰吩咐二鬼:“到玉屋洞说与猿不邪,将后洞皮箱内银两并衣物,着他用摄法尽数带来。于凉州左近人迹不到之地,用五色纸剪些驴马,将银两衣物俱驼送到此庙。再领我符箓第二道,尔等佩戴身上,便可白昼现化人形,好往来在人前,听候驱使。两日内即回。

奈此事琐碎之至,未知诸神肯办理否?”众神听毕,各欢喜鞠躬道:“此系法师大德洪慈,上帝闻知,必加纪录。小神等实乐于普救灾黎,尚有何不奉行之处?只是贫人有家者,固可按户分散;还有无家者,不知法师作何周济?”于冰道:“诸神体恤至此,足仞同德。贫道亦思虑过几十回,些须银数,不能人人而济之也。可于散发银两时,若遇此等贫人,真假自难逃诸神电见,随便假托凡夫,付与便了。”众神道:“稽查户口,只用委派各城乡市镇土地,并中霤屋漏井灶诸神,各清各地界,不过费一夜功夫,办理有余。小神等如日游夜游司户诸神,亦各分身督率,断不敢教一人舛错,有负清德。”说罢,各凌虚御风,欣喜而去。

此旗止是小神等可以看视。到散银时,某等假变世人,就说是法师差人沿门分送。每散一户,即将旗立即拨去。大要凉州府各州县,某等分头给送,不过一昼夜,普行放完。”于冰大喜道:“如此办理,极为简当。银两到日,那时再劳动尊神。”

顷刻将四面庙墙搬倒,弄得原在庙中的出不来,挤到庙前的又人不去,乱叫乱嚷,踏伤了好些。闹了好半晌,内外传呼,方听明白冷秀才并箱笼银物都不见了。一个个又惊神道怪,互相归怨起来,都说是将救命王活神仙冲散。内中又有几个大叫道:“冷秀才也不知那去了,我们从今早到此刻,水也不曾吃口,眼睁睁就要饿死。关外的铺户并富家,断抢不得,何不将饼面饭食铺子,大家抢了充饥。”众饥民又齐和了一声,先从东关外抢起,吓的满城文武官将四面城门紧闭。没有一顿饭时,四关外饭食铺子,俱皆抢遍,端的没饶了一家,只闹到日落方止。

又过了一日,猿不邪亦假变凡夫,同二鬼押着入场金牲口,驼着银物,还有脚户诸人,于定更时候,到火神庙来。街上人看见,都要问问,二鬼通以冷秀才赈济银两回答。超尘等将银俱俱搬入大殿上安放,猿不邪将纸剪的驴马人众,陆续引到无人之地收法。巡查的衙役看见,飞报剥皮。剥皮大喜,立即拨了三十个衙役,二十名更夫,在庙周围看守。又写了两张告示,盛称冷秀才功德,贴在庙外墙上,不准闲杂人等一人入庙。擅入者,照窃盗已行未获赃例治罪。次早,剥皮差内使,送到许多米面、鸡鸭猪羊、茶酒甲饼、咸糟酱腐等米,于冰只得收下。

就着超尘搬一万银子,烦他家内使,与剥皮押去。早有人报与剥皮,剥皮喜欢的跳了几跳,跑在大堂引路上,看的收入去。

“二鬼飞行去了。次日三鼓后,于冰听得风声如吼,随即驾遁看视,原来是诸神交送各州县贫户清册。于冰一一收下。诸神道:“贫户人口皆小神等详细查阅,内中俱系真正穷人。日前法师有着小神等按户按名分散之逾,小神等恐临期照册施放,未免耽延功夫,且人神交会之际,亦难久持。今小神等每查一户,即于伊家门头插一小旗,旗上书写大口几人,小口几人。

众神散讫。

此事总人你们暗中留神,不可教他看破为妙。”四人领命巡守去了。

于冰回在庙中,写了四五十张报单,差超尘、逐电于城乡市镇,人户极多之处,连夜分贴。上写道:具报单人冷秀才,为周济贫民事:冷某系直隶人,今带银数万两,拟到西口外贩卖皮货。行至平凉一带地方,见人民穷苦,养生无资,今惰愿将此银两尽数分散贫民。有愿领此银者,可将本户男女大小几口,详细开写,具一洋单,到府东门火神庙,亲交冷某手,以便择日按名数多寡分散。定在三日内收齐,后期投送者概不收存。专此告白。

“剥皮听了甚喜,吩咐左右献茶。又问道:“银两可全在么?

就是做善事,也该向本府禀知,听候示下,怎么他就出了报单,着一府百姓任他指挥?”想了想,吩咐道:“可写我个年家眷弟名帖,到东关火神庙请他,说我有话相商,立等会面。”门上人答应出去。他儿子冯奎,在旁说道:“父亲差人叫他来就是了,又与他名帖做甚么?”剥皮笑道:“你小娃子家,知道甚么?此人若是疯颠,自应逐出境外;若果有若干银两,他定是个财主。我且向他借两三万用用,何借一个名帖?他如不依允,我就立行锁拿,问他个’妖言惑众,收买民心’这八个字,只怕他招架不起,不愁他不送我几万两。”冯奎甚是悦服之至。

统算诸神功德,与贫道无涉。”诸神听了,各大欢喜道:“法师积无量功德,小神等亦得藉行些小善事。各化凡夫,于水旱两路,并兰州、巩昌二府地方,遇极贫男女,分送银物,救渡群生去也。”说罢,各忻悦入殿内搬取,同所剩银两一总带去。

剥皮呆了一会,吩咐道:“任凭他打叫,再不许开看。”不多时,内外各房中箱柜,凡有银子在内者都被老鼠引去。未开的箱柜,俱咬成窟窿,钻了出来,向门外窗外乱飞。剥皮跑至院中,四下看视,一无所有。家人们又跑来报道:“府库内有许多的白老鼠飞去,请老爷快去开看!”又见他儿子冯奎,也跑来说道:“了不得,我适才同书吏开库看视,各银柜俱有破孔,将应存公项银二万九十余两,一分无存。”剥皮听罢,用自己拳头,在心前狠打了两下。不知怎么,便软瘫在地下,口中涎水直流,只几天便病故在府署。百姓闻知,俱合掌称庆。到灵衬回家时,各州县男女于所过地方,摆设路祭,却都是猪狗粪等物,烧罢纸,即以猪狗粪乱打,地方官亦治服不来。他儿子除将凉州府所得衣物变卖,赔补库项,尚欠一万五千有奇,又从家中典卖房地,始行还完。此皆冷于冰之照拂也。

再说于冰等至午后,见一缕青烟,或断或续,从西南飞来,内有数十万白老鼠,落在庙前,皆成银两,惟白面做的老鼠,仍旧还复本形。于冰估计,有十七万余两,笑向不邪道:“这冯剥皮在任,也不过四年,怎么就下这许多!真要算一把神手辣手。”旋用笔在庙墙上画了一个门儿,门头上写了“西安藩库”四字。又用纸剪了五六十个纸人,放在一边。随后又写了一张借帖,上写:“衡山王屋洞,羽土冷于冰于某年月日,借陕西藩库银二十六万三千两,赈济贫民用,定在一年内陆续清还。”下写:“司库神准此。”于是技发仗剑,脚踏罡斗,口合净水,向门儿上喷噀。如此三次,用剑一指,双门大开,先将借帖投入,次将纸人书符往地下一丢,喝声“起”,那些纸人儿随声化作人形,一个个钻入门内,将银向殿中搬运。有两个时辰,见纸人都从门内跌出,若有人追逐者。于冰知银数已足,将左手诀印一煞,其门自闭。又着二鬼将纸人拾起拉碎,复用碎银法,将元宝俱断为小块。晚间,命不邪搬取蜡烛、锡台、纸张、戥子、笔砚、地桌等物,安置在东西偏殿内,又拘来远近游魂一千余名,秤兑包封,或二两、一两不等,批写“冷秀才赠送”。即将剥皮并各官送的酒食等物,赏众游魂,分享气味。包封完备,堆积的遍地皆是。不邪发放了游魂。于冰又将诸神召来,领银去分散。诸神也各用摄法,将银包分取而去,也费了四天功夫。诸神各相叮在一处会齐,然后同来陇山,覆于冰话,余剩下八万五千余两交还。于冰问余剩原由,诸神道:“某等原打算一夜可以放完,不意竟用了四夜功夫。只因耽搁了这几天,与法师告单日期不对,致令穷人携男抱女,又投奔远方去了。”于冰心上甚是怜惜,过意不去。诸神又道:“某等俱是显化凡夫,携带银包,于各乡城市镇,并山居穷谷之中,按日前所插旗子名数,分别大小口给散,俱称是法师差遣,率皆真正穷人,一两亦未尝错用。目今百姓称颂法师恩德,昼夜不绝于口。”

于冰向诸神感谢道:“此番功德,诸位尊神居半,贫道居半。然贫道还有锁渎处,目今被施散者,庶可苟延。而奔走乞食道路者,更为可悯,所剩八万五千余两,不必与贫道交回。

“又指着殿内道:“此处还有衣帽绸缎杂项等物,并日前人送的许多吃食东西,仰恳诸位尊神,尽数拿去,再行施放贫人。

再说于冰歇在陇山佛庙殿中,猿不邪问道:“凉州府各州县诸神,已有呈报贫户册籍,但未知用银多少。”于冰道:“这两天被城中文武官你来我去,那有功夫看视?你此刻可同超尘、逐电详查估算,禀我知道。”不邪细看,见每一州县后面,俱有贫户大小人口若干总数。通共合算,大口二两,小口一两,各州县共需银七十三万余两方足。于冰道:“严、陈两家赃银,不过三十七八万两,这却怎处?”低头思想那三十余万两的出在,忽然大笑道:“都有在这里了。”不邪道:“从何处取用?

他也不回避什么声名物议,对着衙役书办大声步喝冷先生是大英雄,大丈夫不绝。又着厨下做了两桌极好的酒席送去。那府城中大小文武官员,听得这个风声,谁不想吃点油水,都赶来拜望,送礼物不迭。那些投送户口清单的,真是人山人海,二鬼收受不及。残喝早些救命,嚷闹啼哭之声,无异天翻地覆。

凉州百姓人多少,吃尽剥皮片片心。

正文 第四十回 恨贫穷约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骗哭公堂

<span>词曰:

人生千古伤心事,被骗最堪嗟。只恨目无贤否,顿成柳絮杨花。

仁明太守,严缉累日,嘱令回家。堪笑沐猴冠破,空余泪尽残霞。

话说冷于冰赈济了凉州一府的百姓,下了陇山,沿途救人疾苦,慢慢的向山东路上行来,要会合城璧不换二人。这话不表。

“如玉道:“并无别的亲友,止带四个家人去。”尤魁道:“太多,太多,只用两人即足。既讲到做生意,一文也是钱,多一人是一人盘搅。”

因此如玉负气。总寸丝尺缕,斤酒块肉,都用现钱买办。过了半年有余,甚党费力。自遭叛案后,将现银俱尽,止存了些土地。使用过大钱的人,心上甚是索然,逐日家眉头不展,要想一个生财的法子,复还原本,做吐气扬眉地步。朋友们虽知他现成银子俱无,地土还分毫未动,到底要算一把肥赌手,仍是时来谈笑,引他入局,比昔时更敬他几分。他却动了一番疑心,看的人敬他,是形容他没钱的意思。缘此谋财之心越发重了,只是想不出个发财的道路来。

如何不教人服杀。”如玉道:“不过是钱神有灵,孔方吃苦,于弟何能之有!”尤魁道:“什么话,人家还有拿着金山寻不着安放的地方哩。”家人们献上茶来。吃毕,尤魁又道:“自长兄出囹圄后,小弟急欲趋府,听候起居,无如贱内脚上生一大疽,哀号之声,夜以继日。延医调治,到耗去许多银钱。你我知己,必不以看迟介怀。”如玉道:“嫂夫人玉体违和,小弟着实缺礼之至,还来全愈否?”尤魁道:“托庇好些了。”

如玉见尤魁来,心上甚喜,两人携手入房,各行礼坐下。

尤魁举手道:“老长兄真福德兼全之人也!高而不危,颠而不覆,处血肉淋漓之事,谈笑解脱,非有通天彻地的手段,安能履险若平!若是没有担当的人,遇此叛案,惟有涕泣自尽已耳。

如玉将此意详细告知他母亲,黎氏见如玉日夕愁闷,也盼他发发财,一开笑颜。问讯了一会买卖,如何做法,如玉又高高兴兴的说了一番。黎氏听得说须用一万两,卖尽田产只好够一半,也没用如玉开口,将几世积累的金珠首饰、字画古玩,并儿媳洪氏所有钗环珠玉等类拿出,交与如玉变价。嘱咐起身时,务必同你表兄飞鹏去。如玉道:“临期再商。”又将家中些玉带蟒衣并地土,昼夜烦人各处变卖。值十文者,卖不上五六文,如此等胡乱打发,也弄了九千二百余两。代卖的人,又落去三千两有余。差人通知尤魁,尤魁将谷大恩引来。如玉见他说话儿伶俐,讲论起贩卖绸缎的话,事事通行,心上大喜。

如玉道:“城乡间隔,不获时刻聚首谈心,未详老哥年来,做何清高事?”尤魁道:“小弟近年竟成了个忙中极闲,闲中极忙之人,自己也形容不来。止有一个字,将人害死。”如玉道:“是甚么字?”尤魁道:“穷。”如玉道:“我与老哥,真是同玻”尤魁大笑道:“这就不是你我知己话了。小弟尽一身肤发,不能抵兄之一毛,同病二字,还不是这样个用法。”如玉道:“小弟到不是随口虚辞,自先君去世,家中尚有三万余金,年来胡混了一万六七,此番因叛案,又是一万余两,止有两处生意,一朝尽废,今仅存薄田十数顷。家中人口众多,有出路而无人路,岂不是同病么?”尤魁道:“肉原生于骨,无骨而欲长肉,势不能也,土地即长肉之骨。以地产十数顷之多,仍是排山倒海之势,少为斡旋,何愁不成郭家金穴!若坐吃死守,恐亦不能生色。”如玉道:“小弟正是为此,请兄来施一良谋,为财用恒足之计。”尤魁道:“谋财必先要割痛,痛不割而欲生财,是无翼而思飞也。以小弟愚见,莫若学宋寇莱公澶渊之战,庶可收一搏即反之功。”如玉道:“愿老哥明以教我。”尤魁道:“小弟意见,乃孤注之说也。忝属至好,理合直言。为今计莫若贩卖货物,然贩卖必须资本盈余。老长兄田地数顷,若尽数变卖,至佳者不过卖三四千斤,以三四千斤贸易,与市井人何殊?不但老兄不屑于经营,即乡党亦添笑议。

必须大起昔日宦囊,凑足一万两方可。近年北方丝水大长,可到苏州,或南京,买办绸缎纱罗,在济南立一发局,再不然运至都中亦可。盖本大则利益自宽,弃死物而方能变为活物。生财之道,莫善于此。到其间,或遣心腹人办理,或用小弟少效微劳,不过周转一两次,则财用充足;一二年间,弟包管长兄本利相对。然后因时趁便,开财源,节财流,择物之贱者而居之,则刘晏持筹,陶朱致富,又不足道矣。况尊府簪缨世胄,为一郡望族,今仍遭事变,致令桑梓有盆釜一空之诮,吾甚为长兄耻之。如必包藏珠王,使之填箱压柜,真愚之至也。若谓耕种地土,可望盈室盈仓,此田舍翁与看家奴事业,非克勤克俭积累二三十年,不易得也。迂腐之见,统听高明主裁。”如玉大喜道:“兄言果中要害,舍此亦再无别法。寒家若罄其所有,还可那凑七八千两,小弟定亲去走遭,敢烦老哥同行。再得一识货人相帮,则大事济矣。”尤魁听了,心中暗喜,又说道:“当今时势,友道凌替,宁仅青松色落。小弟一生为人,只愿学刎颈廉、蔺,不愿学张耳、陈馀。老兄当全盛之时,试思小弟登堂几次,只缘品行两字关心,宁甘却衣冻死,与趋炎附势辈同出入,弟不为也。今长兄身价,少减南金,小弟方敢摇唇鼓舌,竭诚相告,使采兰赠芍之子,知有后凋松柏,弟愿即足。至言寻觅识货人,弟心中已有两个,皆斩头沥血、知恩报德、万无一失之士,一系贵铺旧伙计钱智,一系敝友谷大恩。

弟于此二人中,加意选择其一,以备驱策,将来长兄再看何如?

“如玉大悦。家人们安设酒席,两人复行揖让就坐。尤魁道:“长兄举事,酌在何日?”如玉道:“求诸己者易,求诸人者难,统俟小弟变卖地土后,再定行止。临朝自然要亲邀老哥同行。”少刻,水陆俱陈,备极丰盛。两人笑语喁喁,甚是投机。

本日坐至三四更天,次日又吃了早饭,尤魁方才别去。

又与尤魁商量走水旱二路,那一路稳便,尤魁道:“若走旱路,未免早起迟眠,一上一下的劳苦,老哥的身子,比泰山还重,如何当得起?不如从济宁雇一大马溜子,或二号太平船,顺流而下,甚是安妥,又可以兼顾行李。你我说说笑笑,也便宜许多。”又问如玉道:“长兄跟几位尊管?还有别位亲友没有?

黎氏听得如玉起身,不听得请他侄儿同去,问如玉道:“你可约会下你表兄了没有?”如玉道:“表兄一则家中事忙,二则生意上不知窍,我与尤大哥、谷伙计去,真是千妥万当,回来时谢多谢少,他们也不好争论。”黎氏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究竟如玉是嫌他表兄不合脾胃。到了起身时,黎氏千叮万嘱,着他途路上小心谨慎,又着他事完即速回家,免得倚门盼望。又将随行三个家人孙二等,也嘱咐了一番。如玉道:“我这一去,不过两个月即回。”与他母亲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盘用,带了九千多两,同尤、谷二人起身。先到济宁,尤魁早看定一中号马溜船,往江南进发。

一日,忽想起本城一个朋友,叫做尤魁,是个聪明绝世、极有口才的人,若请他来相商,必有奇谋。前番在监中,他也看望过几次,还未谢谢他。随着家中人做了酒席,差人次早去请。到下午时候,尤魁到来。但见:虽抱苏张之才,幸无操卓之胆。幼行小惠,窃豪侠之虚名;老学权奸,欺纯良之懦士。和光混俗,惟知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功名蹭蹬,丈夫之气已灰;家业凋零,妇人之态时露。用银钱无分人己,待弟兄不如友朋。描神画吻,常谈乡党闺阃;弃长就短,屡伐骨肉阴私。人来必笑在言先,浑是世途中谦光君子;客去即骂闻背后,真是情理外异样小人。

如玉高兴之至,也啧啧的赞赏不已。四五个水手并家长,都七言八语的帮衬道:“今日难得这好清朗天气,微风不作,我们且将船拢在金山背后,只用片刻,就见了大势面了。”说话间,船已绕到金山后面。如玉见游船甚多,挨次排在山脚下,便拉尤魁同去。尤魁道:“我同谷伙计守船,你主仆们只管都上去,好容易到这所在。”如玉强之至再,尤、谷二人总以守船为重,如玉道:“你两个不上去也罢了,着两个同我上去,一个在船中等我。”说毕,急急的下船,走上金山去了。三个家人,如飞的跟去两个,留下一个,在船中抱怨道:“我只迟走了一步,被他两个抢先去了。”尤魁道:“后悔甚么?快快上去就是。

如玉道:“再减去一个也使得。我们定到苏州罢。我还要带些苏州的杂货,到虎丘观音山等处看看。”随即择了吉日,本月初十日起身,各送了两人安家银两别去。

再说如玉在寺内东瞧西看,游赏那回廊曲舍,殿阁参差,又上宝塔,看了回江景。三个家人都跟着他说长论短,他也不理论是几个。好半晌,方同众家人游走下来,到原下船处,不见自己的船只,心上甚是着急,问同拢船的人,都说:“你们上山去时,就立即开船去了。”如玉惊的神魂失散,几个家人面面厮窥,互相抱怨。如玉道:“必定他们在镇江岸边相候,这该如何去寻他?”主仆四人,没一个走过远路,连只船也雇不下。从新到寺中,烦和尚代雇了一只船,摇到镇江岸上。下船来,沿江岸叫问,那里有个影儿?如玉到此时,情知中计,眼望着大江,呆了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往江中就跳,几个家人连忙抱祝岸上的人问明原故,说道:“你在此间一年,也不中用。一个中号马溜子船,也还可以查访。今日没风,此去不过数里,你速到府里去喊禀。我们这位太爷最廉明,好管地方上事,快去,莫误功夫。”

你主人原说留一个在船中,船中有我两人,还附什么?你主人若怪你半个字,有我在;再迟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终身便看不成。”如玉平日用的家人,都是些浮华小子,那里有一个知是非轻重的人。听了尤魁作主,深知主人信爱他,也便忙忙的跑下船,上山去了。

一日,到了镇江地方,远远见金山寺楼台殿阁,层层叠叠的摆列在江中。尤魁大声叫好,道:“我们生长北方,真正空活一世。若不出门,焉能见此奇景?”谷大思道:“远看便如此奇妙,若到上面,必定和天宫一样。大爷不可不去走走。”

如玉昏昏沉沉,两个家人搀扶着,到府衙门内,却好知府坐堂,判断公事。如玉同家人们一齐喊起,两旁人拿住,知府叫上去。如玉等跪在下面,叩头大哭,诉说被骗情由,哀声甚是惨切。知府道:“你说船是从济宁雇的,拿船票来我看。”

如玉道:“生员初次坐船南来,不晓得什么叫船票。”知府道:“你这船是谁与你雇的?”如玉道:“就是骗生员的朋友尤魁雇的。他说从济宁起,到苏州止,共是三十八两船价。”知府道:“南方有船行,与北方有车行驴行一般,设立这个行头,原就是防备此等拐骗劫夺、杀害等事。你既无船票,这来往的船有千千万万,教本府从那一支船拿起?”如玉听了,叩头有声,痛哭不止。知府见他哭的甚是可怜,立即将平素能办事的衙役,按名唤上八个来,吩咐道:“适才这温如玉被骗情由,你们都是听见的,可着该房出两张票,你八人分为两班,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访,一班过江从上路追访,见马溜船无分大小,即盘洁。立限十日,有无即来销票。银至九千两,为数甚多,不拘那一班拿获,着温如玉与银四百两。”又向如玉道:“你可愿意么?”如玉连连叩头道:“生员与其全丢,果能拿获,就送他们八百两也情愿。”随同差役下来,问了尤魁、谷大恩年貌,并船户人等形状,八人领票欣喜分头而去。如玉复到江边,站了好半晌,心里还想他们一时泊船在别处,找寻回来,亦未敢定。众家人又持他入城,寻店歇下。虽然行李一无所有,幸而家人们身边都是几两散碎银子,主仆用度。又时到府行探听。至十一日早堂,将如王传去,知府道:“差去衙役,前后俱回,查访不出。我想尤魁等俱是山东泰安州人,你可连夜回去禀官,拿他两家家属审问。去罢,在此无益。”如玉听了,觉得是正话,又怕水路迟延,过江到杨州雇了包程牲口,星夜回乡。

原来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两银子,只想着一早一晚,瞅空儿偷窃几百,又虑一人拿不了许多,因此勾通了个谷大恩。

这谷大恩是个小官出身,幼年时与尤魁不清楚,如今虽各老大,到的还是知己。这样话是最容易透达的,两人已讲明得多少,尤魁七分,大恩三分。自如玉与他们安家银两后,第二日尤魁着他大儿尤继先,次子尤效先,同谷大恩儿子螟儿,带领家属,以省城探亲为名,各安顿在济宁小闸口,寻了几间房住下,等候消息。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仆,率皆浮浪有余,都是些不经事的痴货,十分已拿稳了九分,不怕不得几百两。若托他两人兑货,又在几千两上下了。谁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只贼船,久惯谋财害人性命。船主叫苏旺,稍工水手,各姓张王李赵,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不过为遮饰客人的耳目。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时,早被苏旺等看破,见个个俱是些憨儿,止有尤魁略老作些,也不像个久走江湖的人。又见行李沉重,知是一注大财。只因时候不巧,偏对着贡船粮船生意船,昼夜来往不断,硬做不得。欲要将他们暗中下些毒药,害死六七个人性命,内中有两三个不吃,便不妥当。因此想出个一天止走半天的路,于空野无救应地方湾船,候好机会。过了七八天,方知尤魁、谷大恩是请来的朋友,不是一家人,又见尤、谷二人时常眉眉眼眼的露意。苏旺是积年水贼,看出两人非正路人,时常于船前船后在尤魁前献些殷勤,日夜言来语去,彼此探听口气。不过三两天,就各道心事,打成了一路,说明若得手后,尤魁是主谋的,分一半;谷大恩与船户,各分一半。一路遇名胜地方,即攒掇玉主仆游玩。奈船中总有一两个家人,动不得手脚。这日到金山寺下,是从北至南有名的一处大观地方,合该如玉倒运。苏旺、尤魁等拨开船,连夜赶回济宁,把如玉箱柜打开。

尤魁分了四千余两,谷大恩与船户等人平分了那一半。苏旺将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让与一尤、谷二人。尤魁又找与一百银子,大家分首。

尤、谷二人得此大财,各将家小搬上,雇了一个大毛棚子,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租了几间房住下。后来见省城人烟凑集,恐被人物色出来,两人商量着,又搬到象山县,各买了一处房子,在一条巷内居祝尤魁第二个儿子,尚未定亲,两人结了儿女姻亲,娉定谷大恩女儿做次媳。又治买了些困地,过度极受用日月。不几年,倭寇(即日本国也)由大隅岛首犯象山县,文武失守,致令攻破城垣,任情杀戳。其时尤魁钻在一地板下躲避,饿了两日一夜。旋即火发,尤魁从地板中扒出,倭寇到去了,家中男女一个也不见,房屋烧的七零八落。放眼四眼,满城烟火迷天,号哭之声,振动山岳。不但自己家属不知存亡,连谷大恩家男女也没见一个。痛哭了几天。本城内外寻访不见,又传闻倭寇有复来之信,没奈何奔走苏州。盘费告尽,便与人相面,每天混儿文钱度日。满心里还想夫妻父子重逢。不意得一翻胃病,起初吃了便吐,次后一物不能下咽,硬行饿死。虽同谷大恩坑害了温如玉,却落了这样个结局。这都是后话。天道报还,可不畏哉!正是:这样得来,那般失去。

利己损人,究复何益。

正文 第四十一回 散家仆解当还脚价 疗母病试泪拜名医

<span>词曰:

吁嗟人到无钱时,神仙亦难医。这边补去,那边亏债,谁开此眉?

亲友避,子孙啼,家奴心日离。更添人病势将危,欲逃何所之?

且说温如玉听了镇江府吩咐的言语,连夜雇了牲口,赶到泰安。也顾不得回家,先去知州堂上哭诉冤情。知州随即出票,拿尤、谷二人的家属,俱不知去向。差人将邻居并谷大恩的一个堂兄谷胖子带来回话。知州市问,都说一月以前将家口搬去,言到省城亲戚家贺喜,至今未见回来。谷胖子说:“与大恩虽系堂弟兄,已十数年从不往来,人所共知。”知州将谷胖子和两家邻居,各责了几板,前后供词一般。又差役去尤、谷两人亲戚家查拿。

如玉叩谢下来,回到家中,见了他母亲,跪倒在地下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黎氏见他速去速回,又是这般情景,就知道必有变故,不由的浑身乱抖。家人们说了原由,黎氏往后一倒,面如死灰。女厮们连忙扶祝如玉见他母亲如此。越发大哭起来。洪氏一边开解婆婆,一边安慰丈夫,倒忙了好半晌。黎氏自此郁郁成病,虽勉强色笑,宽儿子的怀抱,每想到儿子日月上,便暗中哭泣。如玉出门时,止与黎氏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已交在他母亲手内,又不敢要。扬州的脚户,白养在家中,也没有银子打发。又与泰安差人凑了几两盘费,去济宁拿人。幸而家中米面等物,还够一年用度,脚户日日嚷闹,如玉也没法设处。和家人们商酌,一个个推聋装哑,束手无策。就是手中极有的,谁还肯拿出来帮助主人?如玉无奈,只得做他生平没有做的事,将自己存下的几件衣服,当了几十两银子,打发了脚户。他素日是豪华惯了的人,那里能甘淡薄?又怕他母亲心上愁苦,凡饮食茶饭,还和素常一般,大概早午还得六七样菜肉。倒是黎氏知道他的隐情,时时向如玉道:“如今内外一空,过的是刀尖儿上日月。你从此卧薪尝胆。还恐怕将来没吃饭处。

这早午饮食,当急为节俭,只有咸菜嚼咽就罢了,不必因我舍命的措处,一天费数天的盘用,我心上倒越添上病了。”如玉自此遵他母亲的话,将饮食减了一半。

过了几天,泰安差人来回覆,说追查省城,并无尤魁等的下落,容慢慢访查罢。如玉听了,倍添愁烦,惟有长吁短叹,流涕而已。家人们见他逐日垂头丧气,连小主母的衣服都典当了过度,料想着没什么油水。起先还都指望拿住尤魁,追回银两,大家再混几年;今听了差人的话,是个断无指望,又兼如玉时时动怒,益发去志速决。总之,此辈聪明人颇多,有良心的甚少。世仆家奴,他还念主人养育之恩,存个富贵贫贱、甘苦与共之意;即或有愚顽凶狠、不识轻重的人,若遇严明主人约束,总放肆也还不至于十分;惟雇工家人,无一非饥则依人、饱则扬去之流,其坑害主人比强盗还更甚。温如玉用的都是鲜衣美食、油嘴浮浪子弟,经年家帮嫖诱赌,财利营私,那里有个有良心的人?今到这步光景,有钱的也哭穷;无钱的更哭穷;不出一月,辞的辞,逃的逃,告假的告假,走了个七零八落。

止留下两个人,一个叫张华,一个叫韩思敬,都是无才能之人。

如玉平素看不上眼的。如玉见他们都去了,倒乐得省些费用,只有素时受过大恩、赚过大钱的人,也是如此,心上觉得放不过。到此时也只索丢开。

不意黎氏自儿子被骗之后,每日家只害胸隔胀闷,不思饮食。如玉设法劝慰,也不得宽爽,渐渐的骨消肉瘦起来。如玉担不住,着张华去泰安城中,请了个姓方的医士来,是他素常相交的人。与他母亲看了脉,说道:“太夫人心神不畅,总是气郁,只用顺其气,自能大进饮食。”吃了两剂开气的药,虽然胀闷好些,大便又泄泻起来,日夜不止。又请方医士来看视,服了些胃参汤、浆水散,将泄泻又变而为痢疾。口干发热,日进些须饮食,喜得遍数尚少。方医士说:“是腹中有旧积滞,须得下下方好。”用了些大黄、积实等类,反遍数多起来,只觉得眼黑头晕,腹痛不止。如玉着慌,连方医士也着慌了。又怕补住邪气,用香附、黄连等类,也不见一点效。黎氏也不吃药了,除大便之外,只是睡觉,懒得与人说话。

与黎氏看了脉,又按摸了肚腹,瞧了瞧大便颜色,方才出来。

如玉回到书房,心中大痛,哭了一回。走入里边,见他母昏昏沉沉,似睡不睡。问了几声,糊糊涂涂说了一句,又不言语了。如玉守在了旁边,惟有长叹而已。正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黎氏将药吃下,随即一个女厮出来说道:“太太方才将药吃下去,肚中响了一阵就泻了。”如玉忙问道:“这是何说?

过了一月有余,身子竟大好起来,饮食又多于前。一日,黎氏问如玉道:“宿迁县离泰安多少路程?”如玉道:“我前曾走过,却记不真,大要多则十天,少则七八天可到?”黎氏道:“怎么拿尤魁的差人,至今还不见到?”如玉道:“母亲不问,我也不敢说,恐怕母亲心上发急,六七日前,我差张华去衙门中打听,不想原差倒回来了。说是被人走了消息,尤、谷二人又搬到无锡县去了。他们因关文不对,回来换文书。我先日止与了他们十两银子,他们来回倒盘用了十六七两,意思还教我弄几两盘费。大要也只在早晚,又要起身。”黎氏听了,长叹了一声,问道:“你先日可曾见过去宿迁的关文没有?”

如玉道:“那日差人与我说这话,他们的去意甚急,倒没有看见他的关文。”黎氏道:“你如今的意思要怎么?”如玉道:“事已至此,也说不得,还得与他们打凑几两好去。用人之际,也怕冷谈了他们的心。”黎氏道:“你外边遇了强盗,家中又逢毛贼。这些人来来回回,不过是骗你的银两,究竟他们连泰安城门还未出。目今日期过而又过,又支派到无锡去了。若再过几时,还要去海外与你拿人。你将铜斗般家私,弄了个干净,到这样地步,于世事还没一点见识,安得不教人气杀!”说罢,将身子向枕头上一倒,就面朝里睡去了。如玉连忙出来,打发张华,追问原差下落。

次日张华回来说道:“小人再四问原差:“如何不去拿人?’他说没有盘费怎么去?意思还教大爷凑十来两方好。”

如玉听了,冷笑道:“月前与他们那十来两银子,我还后悔的了不得,又敢要。”

过了五六天,黎氏依旧大痢起来。出的恭,与鱼脑子相似;闻见饮食,就要呕吐;只觉得口干身热,昼夜不得安息。如玉又请来方医士调治。岂知日甚一日,大有可虞。方医士推说家有要紧事,借此去了。如玉甚是着慌。正在屋内守着他母亲,只听得女厮们说道:“黎大爷来了。”如玉迎接人房。黎氏看见他侄儿,不由的眼中落泪,说道:“我与你父亲,一母同胞,我病了可及两月,你何忍心不来看看我?”飞鹏道:“侄儿一向在省城有些事,昨日才回来。听得说姑母患病,不意就憔悴到这步田地。”只见张华抱入四样吃食,道:“这是黎大爷送太太的。”放在地下桌上。黎氏道:“来就是了,又送东西怎么?”又道:“你可知道你表弟的事体么?”飞鹏道:“也听得人传说,却不知详细。”黎氏有气无力的说了一遍,说罢,放声大哭;又哭不出泪来,在喉咙中干吼。飞鹏劝慰了几句,黎氏又道:“我当日原教同你去。彼时若同你去,那里还有这些怪事出来?”飞鹏冷笑道:“侄儿的品行,比尤魁、谷大恩,也端正不了许多。与其教亲戚骗了,还不如教朋友骗了,还可气些。大概财物得失,都是命定,姑母也不必过于愁郁。只要养息病体。常言说的好: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将来过在那里是那里。”又道:“我听得吃的是方锦山的药,他知道脉和病是个什么?城中有个于象善,这先生是通省名医,侄儿此刻就去亲自请他,还不知他肯来不肯来。”说罢,同如玉到外边。

如玉留他吃饭。飞鹏也不回答,一直到大门外,手也不举,竟骑上牲口去了。

又过了两天,黎氏越发沉重,饮食到口即吐;即或勉强下去,少刻即大便出来。如玉着急之至,正欲着张华去飞鹏家问请医话,只见飞鹏家六小走来说道:“于先生坐车来了,现在门前等候。”如玉迎接到书房内,叙礼坐下,各道敬仰渴慕的意思。如玉问飞鹏如何不来?象蓄道:“他与弟相交至好,原拟与他同来,不意他今日也有些不爽快。过一两天,他再无不来之理。”两人吃毕茶,如玉着里边收拾干净,陪象善人去。

此刻来与我报喜,要十数两盘费,咱家中无现成银子,我已经打发张华同差人去州中,与他们那凑去了,先和母亲说声。只求老天可怜,拿住他就好了。”黎氏道:“此语可真么?”如玉道:“这是甚么事体,那差人谎我做甚?”黎氏听罢,略笑了笑道:“我也不想望将九千两全回,只求追个二三千两儿,你将来有碗稀饭吃,我就死了也放心些。”素.日黎氏至多不过吃半碗粥;或几口,就不吃了。今日听了此话,就吃了一碗半有余。如玉见黎氏饮食加添,心下大喜,又说了许多兴头话,方才出去。黎氏自此,一天不过坐两三次净桶,早午晚总有两碗饭落肚,大便还有浓血,却每次粪多于脓,腹中亦不甚疼痛了。

坐下问如玉道:“先日可吃的是方锦老的药么?”如玉道:“是。这六七天也不曾吃。”象著道:“尊堂太夫人病了多少日了?”如玉道:“可及两月。”象著道:“方锦老的药方,可拿来看看。”如玉连忙取过二十几张药单,放在桌上。象着大概看了四五张,说道:“看太夫人脉,素质即薄弱。此番病源,本于气壅血滞,兼之肝木过旺,刻伤脾土。彼时只合调气养血,舒肝健脾,自可无事。行气去积的药,一点也用不得。今气本不足,而日行其气;血本虚衰,而复攻其积。休说太夫人是六十以外之年,就是一少年壮盛人,也当受不起。况泻在痢先,脾传肾为贼邪,最为难治。病至六十日之久,而犹拘治痢,百无一补之说。无怪其真阳散而元气愈竭也。夫痢有五虚死,而太夫人已居其三:发热不休一;便如鱼脑二;饮食不入三。脉又洪大而滑,数此元气已尽,火衰不能生土,内真寒而外假热,实为痢疾不救之症。食入即吐者,是邪在上膈,虚火冲逆耳。

此病若在别家,弟即立即告退,断不肯代先治者分责。然弟与令表兄系骨肉之交;在老长兄虽未识荆,亦久仰豪侠名誉,安可坐视不救?今弟拟一陈方。此药服下,若饮食少进,弟尚可以次序调理;若投之不应,设有变端,弟亦不肯认罪。”如玉道:“死生二字,全在先生垂怜。”说着,泪流满面,脆将下去。象蕃扶起道:“尊府有人参没有?”如玉道:“连日见家母病笃,正要措办此物,不意从里边书柜内,寻出五两有余的好参来,只是不敢擅投。”象蕃道:“应用足矣。”随取过笔砚来,开了理中汤,将人参、附子、肉桂三样,俱用大分两,下写“煎妥冰冷服。”如玉一面着人收抬煎药,一面备酒饭陪象蕃。又着打发六儿同车夫饮食。

“象蕃将酒杯放下,只是瞑目摇头。如玉又问,象蕃道:“长兄可照前方,速煎一剂热服,再看何如。”如玉也顾不得陪伴客人,亲自煎药,拿到里边,将他母亲扶起。吃下去仍一与前一般。如玉跑出和象蕃细说。象蓄道:“气已下脱,门户不固。

弟无能为矣!”于是起身告辞。如玉那里肯放?还哭着拜求神方。象蕃道:“长兄休怪小弟直说。大夫人恐不能出今晚明早。

倒是速请令表兄来一面,以尽骨肉之情罢了。”说罢,连饭也不吃,必欲告别。如玉苦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门。就烦他请飞鹏快来,象蕃应承去了。

一日午后。黎氏在房中正勉强起来吃粥,只见如玉走来,笑容满面,坐在一傍,说道:“如今才知道尤、谷二贼的下落了。”黎氏忙问道:“有什么下落?”如玉道:“适才州里的差人说:“尤、谷二人,俱在江南宿迁县居住,访得至真至确。

宝婺光辉掩,吁嗟鬼作邻。

正文 第四十二回 买棺木那移烦契友 卖衣服竭力葬慈亲

<span>词曰:

世最可怜贫与孤,穷途歌唱西风曲。肠已断,泪已枯,自恨当时目无珠。

酒兄内弟交相爱,须知路尺炎凉态。富则亲,穷则坏,谁说人在人情在。

夫妻两人,厮守到一更以后,只听得黎氏说道:“我口干的狠,拿水来我嗽嗽口。”洪氏道:“母亲不吃点东西么?”

黎氏将头摇了摇儿。女厮们搊扶着嗽了口,复行睡下,问道:“此时甚么时候了?”如玉道:“有一更多天了。”黎氏长叹了一声,将一只手向如玉面上一伸。如玉连忙抱祝黎氏哭了两声,说道:“我不中用了。”如玉道:“午间于先生说母亲不妨事,只要加意调养就好了。”黎氏道:“我死了倒也好,省得眼里看着你们受凄凉。你过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你。”如玉又往前扒了扒。黎氏道:“你媳妇洪氏,是个老实人。你素日把些思情都用在婊子身上,你看在我的老脸,念他父母、兄弟俱无,孤身在咱家中,以后要处处可怜他。你夫妻相帮着过罢。”洪氏听了这几句话,这眼泪也不止一行下来。又道:“家中小女厮们,还有七八个;家人媳妇子,还有六七房。你看女厮们,年纪该嫁的嫁人;家人媳妇,有愿意嫁人的嫁了罢。

如玉将七七事办完,因他母亲抑郁抱恨而死,不忍心轻易出葬,过了七八个月,方才斟酌举行。手内又没一个钱,此时不但衣服银子用尽,连家中桌椅、屏画也当了许多,过时日。

我死后,止用与我穿一两件,不用多穿。余下的,你两口儿好过度。你日前南方去,与我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止盘用了八九两,如今还在地下立柜中放着。我病这几个月,深知你艰难。不是我不与你拿出来使用,我也有一番深意。我早晚死后,你就用这银子,与我买副松木板做棺材,止可用四五十两,不可多了。你是没钱的时候。余下的银子,就发送我,断不可听人指引,说是总督的夫人,尚昔日那种瞎体面,你就舍命办理,也不过是生者耗财,死者无知的事。”如玉痛哭道:“儿便做乞丐终身,也断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亲!”黎氏道:“这又是憨孩子话。人有富贵不同,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罢了。

“说罢,喘吁了一会,又造:“嫖赌二项,我倒不结计你了。

人家要的是有钱人,你无钱,谁家要你?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债,设有拿住他的日子,多少追讨些。你务必到我坟头前,告禀一声。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说着,又哭起来:“我儿,我只心疼你日后不知怎么过呀!你父亲当日去世太早,我又止生了你一个,处处顺着你的性儿,只怕你受一点委屈。谁知我深于爱你,正是我深于杀你!你遭了番叛案官司,家业已荆次后又要做生意。我彼时只尽你的田产物事耗费,不动我手里的东西,你还可以有饭吃;谁想一败涂地,至于如此。罢了,罢了!”如玉听了,如刀割心肺,只是不敢大哭。黎氏又喘息起来。洪氏道:“母亲说的话多了,未免劳神,且养息罢。

“黎氏方不言语了。

两口儿守到四更时候,黎氏又嗽了一回口,见如玉在一旁守着,从新又嘱咐起话来。说了半晌,不想舌根硬了,如玉一句也听不出来。到五更鼓后,复昏昏睡去。

天将明的时候,黎氏醒来说道:“我此刻倒觉清爽些。拿米汤来,我吃几口。”洪氏忙将米汤取至。如玉扶起来,黎氏只三两口,就吃了一碗。洪氏见吃的甘美,问道:“母亲还吃一碗不?”黎氏点了点头儿,又吃了一碗。方才睡下,只听得喉咙内作声,鼻口中气粗起来,面色渐渐黄下。如玉、洪氏大叫大哭;家人媳妇同众女厮们将过备下送终衣服,一个个七手八脚,挡扶着穿戴。少刻,声息俱无。一个家人媳妇说道:“太太去了。”如玉捶胸叫喊。一家儿上下,痛哭下一堆。张华等将过庭安放桌帐,把黎氏抬出来,停放在正中。如玉又扒在灵床上大哭,将喉咙也哭的肿哑了。张华上前劝解道:“大爷哭的日子在后哩,此事宜料理正务。”

如玉止住哭声,走到院内台阶上坐下,定省了好一会,吩咐张华道:“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时候。富足朋友,不敢烦劳。

次日午后,张华先将棺木押来。如玉仔细观看,见是四块瓦做法,前后堵头如式,约五寸多厚,六尺半多长,敲打着声若铜钟,花纹细腻,香气迎人。如玉甚是得意。下晚苗秃子亦到,取出两张当票来:一张皮衣,当了一百四十两;一张缎衣,当了八十两。除去棺价六十,交与如玉一百六十两。苗秃道:“成色俱是九九,分两是我亲自秤兑,丝毫不短。我当为两张,你将来容易取赎些。我又带来两卷白布,是本城隆盛号的,言明用了照时作价,剩下的只管与他退回。”如玉深喜他办事妥当,谢了又谢。

此人是府学一个秀才,姓苗,名继迁,字是述庵,外号叫苗三秃子。因他头上鬓间无发故也。为人有点小能干,在嫖赌场中,狠弄过几个钱。只是素性好赌,今日有了五十,明日就输一百。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穷”、“富”两个字,他倒经历过二十余遍。入的门来,先到黎氏灵前烧了一帖空纸;见了如玉,又安慰了一番,方才到两书房坐下,与如玉定归了报丧帖式。如玉自知无力,凡朋友概不劳礼,止遣人到老亲处达知。

两人商酌妥当,雇人分路去了。

苗秃子问道:“太夫人棺木可曾备办否?”如玉道:“正要措处。”苗秃子道:“这是此时第一件要紧事。”如玉道:“少不得还要劳动。”说罢,到里边向洪氏要出他母亲存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看见时,又不由的大痛起来。秤了秤,止用了七两有余,还有一百四十贰两多。如玉留下二十二两,备买办梭布,做伸幔、灵棚、孝服等类用,拿到外边,向苗秃子道:“烦老兄同张华到州里去,寻一副顶好的孔雀桫板。这是一百二十两,先尽此数买;就再贵几十两也使得。”苗秃子道:“老兄休怪我说以老太太的齿德爵位,就打一个金棺材,也不为过。只是时有不同,老兄还要存俭些,买副好柏木板儿罢。忝属相好,故敢直言。”如玉道:“棺木系先母贴身之物,弟即穷死,亦不敢过于匪保此刻就烦台驾一行。”说罢,苗三秃带了银两,同张华去了。

到起更后,张华回来说道:“棺木板看了两副,都是本城王卿官的。他祖上做过川东道,从四川带来,水旱路费了多少脚价,俱系真正孔雀桫板。一副上好的,要二百贰十两;一副略次些的,只少要十五两。苗三爷体贴大爷的意思,与王家讲说再四,用他那副顶好的,说明一百八十两白银。他家若不是买地急用,二百两也不卖。更有一件省事处:两副都是做现成的,打磨的光光溜溜。”如玉道:“为什么不雇人抬来?”张华道:“咱拿去的银子,止是一百贰十两,还差着六十两价。

是一边过银,一边过物,少一两也行不得,如何抬得来?”如玉听了,心上大费踌躇,向张华道:“我与王家,素无交往,你该就近烦黎大爷和他家说说,过几天与他银子,有何妨碍?

“张华道:“大爷若不题起,小的也不敢说。苗三爷为银两不足,就想到黎大爷身上,着他应承六十两,迟几天找结。王家满口应许,只要黎大爷当面说句话。小的同苗三爷亲去说了原由。黎大爷不惟不肯应承,且说了许多不堪言语。说太太是大爷气死了。又道:“你家离了谋叛和买棺材的事,也没什么借重我处。可着你大爷快寻姓尤的去,他还才情大些。’苗三爷见说的不成活,连忙同小的出来,在西关店中等候,着小的星夜取银子好成交。”

如玉听了,心中大怒,到里边与洪氏说。洪氏道:“咱们如今,不是借光亲戚的时候,还有母亲留下两皮箱衣服。昨晚也和你说过,是着你变卖了过度日月。不如且当上一箱,救救急。”如玉道:“我也想及于此,只是心上不忍。”洪氏道:“你若心上不忍,不但将来发送,就是眼前棺木,也无办法。

明日止有一天,后日就该入殓,那里还耽隔的?”如玉作难了一会,实是无法,只得将皮箱打开验看:内有十几套好皮子、缎子衣服,估计值四五百两。又眼中流了无数痛泪。开了个清楚单子,一总交与张华,带到城中,把苗三秃去当。

话说如玉见他母亲病势沉重,不住的流涕吁嗟。洪氏道:“那几天还好,只是从昨日又加重了。”如玉道:“这有两天不曾吃饭。”洪氏道:“连今日就是三天。前几日还扎挣着坐净桶;这几日通是身底下铺垫草纸。浑身纯留下一把骨头。先前还反乱拈的身腿疼,这五六天也不反乱了。将来的事体,你也该预为打照。到是棺木要紧。”如玉道:“这个月内,将你我的几件衣服,并些铜锡器,也当尽了。倘有个山高水低,我还不知该怎么处哩!”

到了头七,如玉备了猪羊并各色祭品,请了学中几个朋友做礼生,也不请僧道念经,止是七七家祭。人家听得他不收礼,不宴客,不破孝,乐得与他母亲烧张空纸尽情,倒也此出被入,甚是热闹。他表兄黎飞鹏也抬了祭礼来吊奠。如玉执意不收,也不与孝服。亏了苗秃子据理开解,如玉方肯收礼送孝。飞鹏见棺木贵重,祭品整齐,到底不失大家风度,口里也说不出甚么不是,脸上自觉没趣,陪了祭,就要回去。如玉也不着人留饭。两家至亲,从此断绝来往。有告假并辞去的几个家人还没有寻下富贵地方,见如玉做头七,亲友出入,与昔时无异,只当主人手内还有大私囊,一个个又争着入来帮忙办事;及至伺候了几天,方知是老主母几件衣服发烧,又辞的辞,不辞的不辞,各自去了。

你此刻去大槐树巷内,将秃厮苗三爷请来,就说是太太没了,我有要紧话说。”张华去不多时,请来一人,但见:头无寸发,鬓有深疤。似僧也,而依旧眉其眉,须其须,不见合掌稽颡之态;似毬也,而居然鼻其鼻,耳其耳,绝少垂颈凹眼之形。既容光之必照,自一毛而不拔。诚哉异样狮球,允矣稀奇象蛋。

苗秃子与他出了个主见,将先时当的那两箱衣服,寻了个买主,除去当铺本利,与如玉还找回八十两银子。苗秃也些须打了点偏手。如玉有了这宗银两,然后才敢择日,发送他母亲。他是个少年好胜的人,饶这般没钱,还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许多的执事行役,点主谢土;又请了两个小些的现任官儿,将找兑的几两银子,花的七零八落。

这一日本乡亲友,或三十人一个名单,或五十人一个名单,通共止六七个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余。观看的人,到也挨肩叠臂,直至他家祖茔。如玉将他母亲与他父亲合葬后,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设灵位。晚间就在灵傍宿歇。睡不着时,追想昔日荣华,今时世态;又想念他母亲历历嘱咐的言语。独对着一盏孤灯,不住的吁嗟流涕。正是:手内有钱冰亦暖,囊中无钞炭生凉。

知心惟有生身母,泉路凭谁说断肠?

正文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丰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两相交

<span>词曰:

我如今誓不抽丰矣,且回家拆卖祖居。一年贫苦一嗟吁,无暇计谁毁谁誉。

途次中幸会多情女,顾不得母孝何如?聊且花间宿,乐得香盈韩袖,果满潘车。

话说温如玉自葬埋母亲后,谢了几天人,诸事完毕,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无所有,也不来勾引他。即或有几个来闲坐的,见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来了。

背间有笑骂他憨痴的,有议论他狂妄的,有怜惜他穷苦的,也有说他疏财仗义的,还有受过他银钱、衣食许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如玉听在耳内,到也都付之行云流水。只是家间穷困之至,虽减去了若干人口,上下还是二十多人吃饭。

天天典当,鬼混的过了一年有余。凡事总与苗三秃子相商,两人到成了个患难厚友。先时还指望拿住尤魁,后来亲自到州堂上,禀了几次。知州到也与他认真的责比差役,总无踪影。他把这拿尤魁的念头也歇了。

说着,打杂的将一张方桌移在庭中间,摆了四碟小菜,安下五副杯筷,又拿来一大壶酒。众人让如玉正坐。如玉要与苗秃同坐,苗秃死也不肯,只得独自坐在正面。萧麻子在右,苗秃在左,玉磐、金钟儿在下面并坐相陪。少刻,端上两盘白煮猪肉,两盘煎鸡,两盘炒鸡蛋,两盘调豆腐皮。看着是八盘,究竟止是四样。北方乐户家,多有用对儿菜,也是个遇物成双之意。金钟儿道:“我们这地方,常时连豆腐都买不出。二位爷休笑说,多吃些儿才好。”苗秃道:“说到吃之一字,我与萧麻子包办,到不劳你悬心。”五个人诙谐调诚,盏去杯来。

如玉虽说是穷了,一则是旧家子弟,二则又在少年,还有许多大家小户,要与他结亲,孰意他不自揣时势,还想要娶一个天字号的美人,将说亲者概行谢绝,日日东查西问的寻访。

及至采访着某家女儿,才色双绝,他到愿意,人家又不要他。

因此把婚姻也误下。

一日到泰安,向他旧伙计等要长支欠银,住了三四天,得了三两多银子,一千多钱,将一张三十两欠约,让那伙计抽去,算了一分不该。正还要寻别的欠银伙计,听得本州官吏接济东道;问了问,说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

他父亲虽早逝,常听得他母亲黎氏说,有个长安县知县杜珊做他父亲属员,亏空下一万多银子。布政司定要揭参,他父亲爱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嘱同寅各官捐助,完结亏项;又保举他后升了平阳府知府,临行与他父亲认了门生。今日听得名姓、籍贯相合,就动了个打抽丰的念头。急忙回家,与苗秃子相商。

苗秃道:“你有这些好门路儿,闲尝从不和我说。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门生,你如今到这步田地,开个口,至少也帮五百;就是一千两,也不敢定。”如玉道:“我平时那里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梦也梦不着他。

我今与你相商,趁他到咱们这地方,我那凑一分厚礼,与他送去;再拿个手本,向他门上人细说原委,或者有点想望也未可知。”苗秃道:“你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门住扎在省城,离我们泰安不过两天多路,何难亲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见他,他又是个客官,语言间就有许多可推脱处,总帮你也不多。依我主见,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后,写自己一个名讳手本;再另外哀哀怜怜写个恳恩照拂的手本,内中帮他完亏空、保举话,一字不可露出,只写先人某人,在陕西同寅,如今你穷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怜。至于凑办厚礼的话,徒费钱而且坏事。世上那有个极贫的寒士,拿得出厚礼来?到只怕你年幼,记得太夫人话未必真切,冒冒失失的认起亲来,反为不美。

“如玉道:“这事至真至确。我固贫穷宁死不做伤脸的事。你方才的话,甚有机变。我们等他回去后,就雇一辆车,我还要烦你与我同去。”苗秃子道:“我就与你同去。总算上你与他没世谊,这游棍假名撞骗也干连不到我身上。”两人计议停妥,待了几天,济东道回去。

两人雇车同张华到省城,旅店安下,时时打听杜大老爷闲时,方才将手本投入号房。门上人拿入去,杜珊看了手本内情节,立刻开门请会。如玉从角门内入去。杜珊迎接到书房,行礼坐下。叙说起他父亲,杜珊甚是感念;又说到自己困苦,杜珊又甚怜悯。本日就留便饭,说道:“月前天雨连绵,官署内无一间房子不漏,刻下现在修补,实无地方留世兄祝且请到贵寓安息,弟自有一番措处。”如玉辞了出来,苗秃子在辕门外探头探脑的等候。如玉同他走着,说济东道如何相待,如何吩咐。苗秃道:“何如?你原是大人家,岂是寻常的拉扯?我若有你这些门路儿,也不知发迹到甚么地方了!”两人欢欢喜喜的回店,说了半夜,总都是济东道的话。

次日社珊回拜,将如玉的名讳手本壁回,还了个年通家世弟帖。如玉着张华跪止,杜珊定要拜会。在店中叙谈了好半晌,方才别去。吓的一店客人,都议论羡慕不已;慌的店主和小伙计,不住的问茶水。苗秃得意到极处,只是在光头上乱挠。午后,又差人送来白米一斗,白面一斗,火腿、南酒、鸡鸭等物。

如玉到也罢了,苗秃子是个小户人家,白花秀才,一生没见过个交往官府,看见火腿、南酒等物,不住的吐舌;和如玉说到高兴处,便坐不住,笑着在地上打跌。怕道台语说话,连街上也不许如玉闲行。他在店中陪着吃酒、唱小曲、说趣话,和中了状元的一般快乐。

萧麻子笑道:“你这秃奴才,又说起其诸异乎人的话来了!”

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都是少有的事。

如玉垂头丧气的出来,见苗秃子在仪门外,大张着嘴眺望。

目今只用一半月,又是财主了。”随将他要卖住房话一说,萧麻子连连作揖道:“事成之后,务必将哥哥也拉扯一把儿。苗秃道:“自幼儿好弟兄,还用你嘱咐?他如今’赌’之一字,勾引不动了。我看这金钟儿,又是他这一处住房的硬对头。他若看不上眼,体说试马坡,便是蓬莱岛,也留他坐不到这个时候。”两人说笑着入庭房来。

如玉道:“言不得,真令人羞死气死!”苗秃着慌道:“不好!

如玉站起道:“天色也想是迟了,我去罢。”萧麻子大笑,向苗秃道:“你看,做老爷们的性儿,总不体贴下情。”又指着金钟儿道:“我方才在后边见你父亲雨淋漓,在那里整理菜蔬。穷乐户人家,好容易收拾这一顿饭!”金钟儿听一得收拾饭,就知是必留之客了,笑盈盈的向如玉道:“大爷要走,也不过为我姊妹粗俗,心中厌恶。这也容易,离我这里二十里,有个黑狗儿,人才甚好,只是脚欠周正些。世上那有个全人?

两人回到店中,一头一个,倒在炕上睡觉。张华见此光景,也不敢问。如玉翻来覆去,那里睡的着?到二鼓时候,苗秃问道:“你可睡着了没有?”如玉道:“真令人气死!还那里睡的着?”苗秃道:“你明日再去禀谢禀见,求他一封书字,嘱托泰安州官诸事照拂你。他若与了这封书字,常去说些分上,那里弄不了几个钱?一个本管的大上宪,又与巡抚朝夕相见,泰安州敢说不在你身上用情?”如玉道:“我就饿死,也再不见这没良心悭吝匹夫!”苗秃道:“我还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说出。今见你如此奔波,徒苦无益,只得要直说了。

天下事贵于自立主见。自己着贫无措兑,虽神仙也没法子。自己若有可裁处,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讨。尊府的住宅,前庭后院,何止七八层?只用将房子出卖,还不愁一二千两银子到手?”如玉道:“我也曾想及于此。首则先人故居,不忍心割弃;次则也没人买。”苗秃道:“讲到一’买’字,不但长泰庄,便是泰安州,也没人买。谁肯拿上钱,到那边住去?若估计木石砖瓦拆卖,还可成交。你若为是先人故物,自己羞居卖房之名,你须知那房子止可遮风避雨,不能充饥御寒。常言说的好:有了治,没了弃。你日后大发财源,或做了大官,怕修盖不起那样十处房子么?此事你若依了,我回家就与你办理。当汉子的,不必怕人笑话。世间卖房子的大人家,也不止你一个。救穷是第一要务,没得吃穿难受,这是老根子话。我再替你打算:房子卖后,也不在长泰庄住,只用二百两银子,在泰安城中买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儿,过起安闲日月来。你又不欠人的债负,有什么不快活处?将所有房价,或买地讨租,或放在人家铺中吃月利。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不知有多少,何苦着本村人日逐指指点点,笑议你是憨哥儿、混账鬼?你想:我说的是不是?”几句话,说的如玉高兴起来,一蹶劣扒起,将桌子一拍道:“秃小厮快起来!你的话句句皆是。我的志念也决了!省的在这里受闷气,不如连夜回家办正事。”苗秃子也执起道:“城门未开,天明起身罢了。现放着老杜送的酒。

你这气色也不好!想是你语言间得罪下他么?”如玉道:“我有什么得罪他处?”就将送的银两数目,一边走一边说。苗秃笑道:“你少装饰!我不信。”如玉道:“我又不怕你抢了我的,何苦谎你?”于是将原包银两,从袖中取出,向苗秃眼上一伸道:“看,是十二两不是?”苗秃见上面有“薄仪”二字,将脚一顿,咬着牙骂道:“好肏娘贼!不但将你坑坏,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飞滚热的心肠,被二十四块寒冰冷透!”说毕,又蹙眉揉手,连连点头道:“罢了,罢了,我才知道罢了。”

离省城走了几十里,到一地方,名为试马坡。相传韩信做工齐王时,在这地方试过马。刚走到堡前,也是天缘凑合,从里面走出个人来,但见:头戴四楞巾,却像从钱眼中钻出;身穿青绢氅,好似向煤窟内滚来。满面憨疤,数不尽三环套日;一唇乱草,那怕他百手抽丝。逢钱即写借帖,天下无不可用之钱;遇饭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难吃之饭。任你极口唾骂,他只说是知己关切使然;随人无端殴踢,反道是至交好胜乃尔。

真是烧不热、煮不烂的粗皮,砍不开、扯不破的厚脸!这个人姓萧,名天佑,字有方,也是个府学秀才。为人最会弄钱;处人情世故,到像个犯而不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与人计论,屡屡的在暗中谋害人,这一乡的老少男女,没一个不怕他。亦且钻头觅缝最好管人家闲事,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说合说合,挨延的留他一顿便饭吃。若是大似此的事体,越发要索谢了。你若是不谢他,他就借别事暗中教唆人闹是非,三次两次还不肯放过,是个心上可恶不过的人。银钱衣物,送他就收,总要估计事体大小,心至得谢而后已。又好帮嫖诱赌,设法渔利。吃亡八家的钱,尤为第一。因此,人送他个外号,叫象皮龟;又叫萧麻子,为他脸上疤。故也。这日正从堡中出来,看见苗三秃子在车内,大笑道:“秃兄弟从何处来?”苗秃见是萧麻子,连忙跳下车来,也大笑道:“你是几时搬到这里的?

“萧麻子道:“已经二年了。”如玉见他两人说话,也只得下车来。萧麻子指着如玉道:“此公是谁?”苗秃子道:“这是泰安州温公子,当年做陕西总督之嫡子也。”萧麻子深深打一躬道:“久仰,久仰。”又将两手高举道:“请!请到寒舍献茶。”如玉还礼道:“弟辈今日要赶宿头,容日再领教罢。”

苗秃子也道:“我们都有事,暇时我还要与你叙阔。”萧麻子道:“温大爷与我初会,我实不敢高扳。你与我是总角朋友,怎么也是这样外道我?我实对你说了罢,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贵客。敝乡从去年二月搬来一家乐户,姓郑,人都叫他郑三。这个亡八最知好识歹。他有个侄女,叫玉磐儿;一个亲生的女儿,叫金钟儿。这玉磐儿不过是温柔典雅,还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这金钟儿,才一十八岁,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双成还要让他几分。若说起他的聪明来,神卜管路还须占算,他却是未动先知。你这里只用打个哈欠,他那里就送过枕头来了。我活了四十多岁,才见了这样个伶俐俊俏、追魂夺命、爱杀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随喜随喜去,也是春风一度。”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满,不敢做非礼的事。”苗秃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圣贤了。既然有他两个令妹在这里,我们就暂时坐坐何妨?”

如玉却不过,只得同去走走。到堡内西头,才是郑三的住处。瞧了瞧,都是砖瓦房子,坐东朝西的门楼。三人揖让人去。

郑三迎接出来,到如玉、苗三前请安;又问明姓氏。地方,让到北庭上坐。如玉到庭内,见东西各有耳房;庭中间放着八把大漆椅;正面一张大黑漆条桌,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大驼骨寿星;东边有三尺余高一个大蓝磁花瓶;西边一个大白磁盘,盘内放着些泥桃泥苹果之类;上面挂着一面牌,都用五色纸镶着边儿,中间四个大紫红字是“蓝桥仙境”;牌下挂着百子图画一轴;两傍贴着对联一副,上写道:室贮金铁十二,门迎朱履三千。

三人坐定,只听得屏后有笑语之声。转身后面,走出个妇人来,身穿元青纱氅,内衬细夏布大衫,葛纱裙儿。五短身材,紫红色面皮;五官儿到也端正,只是上嘴唇太厚些;到缠了一双小脚,大红缎鞋上绣着跳梁四季花儿。走到庭中间,笑着说道:“与二位爷磕头。”说着,将身子往下弯了弯,忙的苗秃子连忙扶住道:“快请坐,劳碌着了,到了不得。”妇人就坐在萧麻子肩下,问了如玉并苗秃的姓氏。如玉道:“你的大号,就是金钟儿么?”妇人道:“那是我妹子。我叫玉磐。”萧麻子道:“怎么不见他出来?”玉磐儿道:“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此时还没有起,再待一会管情收拾了出来。”萧麻子道:“此时还未起,必定是昨晚着人家棒伤了。”玉磐儿笑道:“你真是瞎说!这几天鬼也没见个来。”萧麻子道:“你休谎我。

我是秦镜高悬,无微不照。”苗秃道:“这是你的家务事,你心上自然明白。”萧麻子道:“你若欣羡这条路儿,你就入了行罢。他家中正少个打杂的使用。”

到第四日,杜珊下帖请席。如玉又去。席间,杜珊细说本道一缺,出多入少;又值公私交困之际,不能破格相帮。临别,着家人托出十二两程仪。如玉大失所望,辞之至再。怎当得杜珊推让不已。如玉此时,觉得不收恐得罪他,收下甚是羞气;没奈何,只得收领拜谢。原来这杜珊初任知县时,性最豪侠,不以银钱介意,因此本族以及亲戚经年家来往不绝,食用为亦极奢侈。凡赠送人,必使其心喜回家。只几年,就弄下一万多亏空。藩司要揭参,幸得如玉父亲保全。屡次寄字亲友本家,告助亏空,无一个帮他一分一两。他才知道银钱去了,是最难回来的。自此后,任凭本族近支,以及至亲契友,想要用他一文钱,吃他衙门中一口水,比登天还难。由知县做至道台,虽二三斤肉,也要斟酌食用。前后行为,如出两人。此番是深感如玉父亲,方肯送这十二两。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在杜珊看得还是没有的大帮助。除了温如玉,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观。

四人正在说笑中间,觉得一阵异香吹入鼻孔中来。少刻,见屏风后又出来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身穿红青亮纱氅儿,内衬着鱼白纱大衫;血牙色纱裙子,镶着青纱边儿;头上挽着个盘蛇发卷,中间贯着条白玉石簪儿;鬓边插着一朵鲜红大石榴花;周周正正极小的一双脚,穿着宝蓝菊压海棠花鞋;长挑身材;瓜子粉白面皮,脸上有几个碎麻子儿;骨格儿甚是俊俏;眉稍眼底,大有风情。看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入的门来,先将如玉和苗秃上下一看,于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说道:“你老好!我不磕头罢?”如玉连忙站起道:“请坐!

“苗秃接口道:“不敢当,不敢当!”然后又向苗秃虚让了一句,袅袅娜娜的坐在玉磐儿肩下。萧一麻子将如玉的家世表扬。

金钟儿听了满面上都是笑容,只因如玉少年清俊,举动风流,又是大家公子,心上甚是动情,眼中就暗用出许多套索擒拿。

如玉是个久走嫖行的人,差不多的妇女,最难上他的眼,不意被这金钟儿语言眉目就混住了,从午间坐到日色大西,还不动身。急得张华和车夫走出走入,在如玉面前站了几次,又不敢催促;与苗秃子不住的递眼色,苗秃又是随缘度日的人,他且乐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那里肯言语?萧麻子推故净手,走出来向郑三道:“温公子这个雏儿,也还充得去。银钱虽多的没有,家中的东西物件还多。日色也迟了,你与他随便收拾几样菜儿,我替你留下他罢。将来若杀不出血,我打发他走路,缠绞不住你。”郑三道:“我见他穿着孝服,万一留不住,岂不白费酒饭?”萧麻用扇股在郑三头上打了一下道:“你这老亡八,真是一毛不拔!就算上留不住,与你两个孩子们吃吃,他们也好有心与你弄钱。”苗秃在背后插嘴道:“就与你吃些儿也好。”三人都笑了。萧麻子道:“你这秃小,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走来?”又问道:“他身上有现成稍没有?”苗秃伸了两个指头道:“栏干数,是济东道送的。他身边只怕还有些,也没多的了。”萧麻子向郑三将手一拍道:“何如?上门儿买卖,你还不会吃?”郑三连忙去后面收拾去了。

萧麻子又问苗秃道:“这温公子,我也久闻他的大名,你与他相交最久,他为人何如?”苗秃道:“是个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厮。若有了钱,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长,极肯帮助人。”萧麻道:“我闻他年来也甚是艰苦。”苗秃道:“比你我还难。

正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厮托出一盘茶来。玉磐儿先送如玉,次送苗秃,自己取了一杯坐下。萧麻子道:“你这小奴才,到我跟前就不送了。我也没有别的法儿,我只用寻些发大来迟的好春药,再吃上一二钱人参,“将你三婶子按倒,那就是我出气的时候了。”玉磐儿恰待回言,苗秃道:“玉姐,你不必和他较论,都交在我身上。他按倒你婶子,我就搂住他姑娘。咱们是冤各有主,债各有头。”萧麻子笑骂道:“这奴小厮,真是狗期里拉出来的,说的都是狁舐(犭巴)儿话。”

看见了如玉,忙跑向前,笑问道:“今日又有什么好话儿?”

我们与大爷搬来,着他服伺几天。就是我家饭不但吃不得,连看也看不得,只求大爷将就些,也算我姊妹们与大爷相会一常大爷也忍心不赏这个脸?”如玉道:“你休罪我。我实为先母服制未终,恐怕人议论。”苗秃道:“你居丧已一年多,如今不过是几个月余服未满。咱们泰安绅衿家还有父母一倒头就去嫖的,也没见雷劈了七个八个,人家议论死三双五双。”如玉笑道:“你又胡作弄我!”玉磐儿道:“我也不是在大爷面前说话的人,只是既已至此,就是天缘。我这金妹子,也是识人抬举的,还求把心肠放软些罢。”如玉已看中金钟儿,原不欲去;又教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越发不肯去了。掉转头笑向苗秃道:“只怕使不得。”萧麻子道:“有什么使不得?此刻若去了,于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

试问彩云何处散,且随明月到青楼。

张华同车夫,也在南房中吃饭,郑三老婆陪着。

如玉等吃到点灯后,方将杯盘收拾去。萧麻子道:“我如今长话短说罢,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温大爷着金姐陪伴,苗三爷着王姐陪伴。”苗秃子暖的笑了,将脖项往下一缩,又向萧麻子将舌头一伸,道:“我一个寒士,这缠头之赠该出在那里?”如玉道:“这都在我。”苗秃又道:“虽然如此,还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说着,又看玉磐儿的神色。萧麻子道:“不用你看,我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择细流。你若到高兴的时候,舍了小秃子,用起大秃子来,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

“如玉大笑。金钟儿略笑了笑,玉磬儿将头一低,苗秃子不由的脸红起来,说道:“我不过两鬓边少点头发,又不是全无。

你每每秃长秃短,不与人留点地步,真是可怒!”萧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时候,是我语言不看风色了。”我将来自有好话儿帮衬你。”说罢,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东房,苗秃在西房,各做嫖客。萧麻子回家去了。正是:穷途潦倒欲何投,携友归来休便休。

我活了三十多岁,止吃过一次鸭子,还是在尊府叨惠。你可叫起张华,将他送的那两只鸭子白顿上,我饱饱的吃一遍,也好与你回去办事。”如玉道:“三更半夜,如何做法?到回家时,你将鸡鸭都拿去就是了。”苗秃道:“我们有火腿和变蛋,亦足下酒。”如玉便喊叫张华,收拾食物。张华见两人又眉欢眼笑,不是头前苦态,也测度不出他们的原故。直吃到天明。如玉着算还店账,又将道署送的礼物俱装在车内,一同起身。

正文 第四十四回 温如玉卖房充浪子 冷于冰泼水戏花娘

<span>词曰:

嫖最好,密爱幽欢情袅袅。恨杀银钱少。

无端欣逢契友,须索让他交好。倾倒花瓶人去了,水溢花娘恼。

话说温如玉在郑三家当嫖客,也顾不得他母亲服制未满,人情天理上何如,一味里追欢取乐。却好他与金钟儿,正是棋逢对手,女貌郎才。两个人枕边私语,被底鸳鸯,说不尽恩情美满,如胶似漆。就是这苗秃,虽然头秃,于温存二字上,甚是明白。玉磐儿虽不爱他,却也不厌恶他。两个人各嫖了三夜。

如玉打算身边只有十二两六钱来的银子,主仆上下茶饭,以及牲口草料,俱系郑三早晚措办,若再住几天,作何开发?花过大钱的人,惟恐被人笑话;就将那十二两程仪,做了他与苗秃的嫖资;剩下盘费银六钱,赏了打杂儿的;要与郑三说明,告辞起身。苗秃子私心,还想嫖几天,怎当得如玉执意要回去?

苗秃道:“无怪乎婊儿们个个爱你,你实是内才外才俱全的人。那日临别时,金钟儿分明是对着我与萧麻子,怕我们笑话。他那眼泪汪汪的光景,差些儿就要放声大哭。你原说下几天就去,到如今二十多天,不知这孩子想成怎么个样儿了。你今日又许下五日内就去,房子又不成,可怜这孩子一片血诚,只和付之流水罢了。”如玉道:“我心上急的要去,无如房子不成。”苗秃道:“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两不卖,你那里知买房子人甘苦?你是何等聪明,甚么事儿欺的了你?年来木价甚疲。他买下房子,又要雇人拆,又要搬弄砖瓦,又日日出工钱、茶饭,又要雇车骡拉到泰安城,慢慢的三根椽、两条檀,零碎出卖。再若是借人家的银子,出上利钱,还不知是谁赚,是谁赔哩!分明遇着这几个瞎眼的木行。若是我,一千二百两也不要他。我只怕小人们入了语,木行里打了反悔鼓,这试马坡不但你去不成,连我也去不成了。”如玉到瞪着眼,沉吟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罢!就是一千四百两罢。我也心忙意乱了,只要与他们说明:等我寻下住处,方可动手。”苗秃道:“我若连这一点儿不与你想到,我还算个什么办事的人?我已与他们说过,譬如今日成交,明日就与你五百两,下余九百两,两个月内交还与你。立一张欠帖,你只管慢慢的寻房。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后院,其余让他们拆用,好陆续变价,与你交银。

两人在路上,不是你赞金钟,就是我夸玉磐,直说笑到泰安。一到家,就催苗秃去泰安寻买房子的人。来来往往,也有人看过几次;争多嫌少,总不能成。苗秃子内外作合,鬼混子二十多天,还是木行里买,言明连砖瓦石条,与如玉一千四百两,苗秃子暗吃着一百五十两。如玉定要一千六百两,苗秃子急得了不得,时时劝如玉道:“你要看破些罢,如今的时候艰难,耽隔了这个机会,将来不但一千四,就是一千二,还怕没人出哩!我倒满心里着你卖一万银子,其如势不能行何?难道我不向你,倒向外人不成?”如玉被他缠不过,又减要了五十两。

郑三家两口子,虽然款留,也不过虚尽世情;知他银子已尽,住一天,是一天的盘搅。这金钟儿心爱如玉,那里肯依?又留的住了两天,相订半月后就来,方准回家。玉磐儿怕叔婶怪他冷淡客人,也只得与苗秃叮咛后会。临行时,金钟儿甚是作难,和如玉相嘱至再方别。

傍边又写着三个大字:“你快来。”上写“书请温大爷移玉”;下面落着名字,是“辱爱妾金钟儿具”。书内又有小荷包一个,装着个珐琅比目鱼儿;闻了闻,喷鼻儿香。又拆开苗秃书字,上面也是一首绝句,写道:君头光似月,见月倍伤神。

寄与头光者,应怜月下人。

傍写“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爷知心”;下写“薄命妾玉磐儿摇尾”。如玉看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的叫妙不绝。苗秃子将诗扯了个粉碎,掷于地下。如玉见他面红耳赤,动了真怒,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向苗秃道:“我们还得与他一封回字。

“苗秃子一声儿不言语。如玉又问,苗秃道:“我无回字。”

“如玉听了,便代做主人,拉于冰同去。不想就在他这庭房东边一个角门入去。里面四围都是土墙,种着些菜;中间一座亭子,也有几株树木,和些草花。于冰见正面挂着一面牌,上写“小天台”三字;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道: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张王李赵情注飞花。

郑三道:“大爷该早和我们说知,像这样奇人,该另外加敬才是。”金钟儿道:“还加敬什么?你们只看,把炕上的毡也湿透了。就是会耍戏法儿,也不该这样害人。我又没得罪了他。

去了就不来了。”如玉站起来道:“只因家里穷忙,所以就耽迟了几天。”又问如玉道:“这位爷是谁?”如玉道:“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爷,此刻才遇着。”金钟儿复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虽然服饰贫寒,却眉清目秀,骨格气宇与凡传大不相同,不由的心上起敬,恭恭顺顺的磕下头去。于冰扶起,心里说道:“这温如玉真是禽兽!母丧未满,就做此丧良无耻之事。”随即站起告别。如玉那里肯依?金钟儿道:“这是我出来的冒昧了。”于冰再看如玉,见他爱敬的意思着实诚切,亦且嘻嘻哈哈,与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见他衣服侍从,也是个没钱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怜他,只得回身向金钟儿道:“你适才的话,过于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在争论之际,只见张华入来说道:“试马坡的郑三,差人请大爷来了。还有两封书字,一封是与苗三爷的。”如玉接在手内,拆开和苗秃子笑着同看。见一张红纸上,写着绝句一首道:莲花池畔倚回廊,一见莲花一恨郎。

如玉与他写了四字,又寻出一付镀金耳环填在书内。将郑三家打杂人胡六叫人来,细问了一回,许在五日内定去,又留他住几天。胡六道:“家中没人,小的就回去罢。金姑娘还不知怎么盼望回信哩。”苗秃子慌忙将赏银并书字付与,又嘱咐替他都问候。胡六叩谢出去。

郑三迎着问候,又到于冰前虚了虚。于冰便知是个混账人家;又不好立即避去。只见院中一个小女厮喊叫道:“二姑娘,温大爷来了!”如玉让于冰至庭内,彼此叩拜坐下。又见东边房帘起处,走出个少年妇人来,看着如玉笑道:“你好谎我!

“如玉道:“就是这样甚妥。银子成色,定十足。”苗秃道:“何用你说?我此刻就去见话,今日就与他们立了契罢。万一变了卦怎了?”

于是走去,立刻将木行人叫来。两家各立了凭据,果然本日便兑了五百银子。如玉谢了苗秃二十两,就托他去泰安寻房。

郎意拟同荷上露,藕丝不断是奴肠。

少刻酒肉齐至,比前一番相待丰盛许多。如玉见郑三人来,说道:“我与萧大爷带来宝蓝纻丝袍料一件,缎鞋袜一双,烦你家胡六同张华送去。”郑三道:“小的同张大叔送去。萧大爷从前日往大元庄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于冰又要告辞。如玉道:“长兄再不可如此,我还有要紧话请教。”金钟儿接说道:“我们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爷,就是不识高低。

苗秃见他如此慎重,想了想将来还要与王馨儿相交,形容的不好看。只得烦如玉与他写回书,也要求件押包的东西。如玉批评他道:“你三四十岁的人,连个萧麻子和你顽,你也识不破。

试看如玉嫖金,都是祖宗椽檀。

到次日午后,离试马坡十数步地,看见一人,面同秋月,体若寒松,布袍革履,翩翩而来。如玉在车内仔细一看,呵呀了一声,连忙跳下车来,打恭道:“冷先生从何处来?”于冰亦连忙还揖笑问道:“尊制想是为太夫人亡故了。”如玉道:“自别长兄,叠遭变故,真是一言难荆此堡内有我个最相好的朋友,他家中也还干净。长兄可同我去坐坐,少叙离索之情。

“忙忙的收拾安顿,连夜雇车向试马坡来。本村人见如玉如此行为,夜晚与他们门上贴了四句俗话道:败子由来骨董,有钱无不走汞。

如玉道:“和你商酌:这来的人,难道教他空手回去?我意思与他一两银子,你看何如?”苗秃道:“一两的话,亏你也说的出来!至少与他一百两,才像做过总督家的体统。”如玉道:“你这没好气,在我身上煞放怎么?”苗秃道:“你在嫖场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像这一行的人来,不过与他一顿饭吃,十分过意不去,与他三二百盘费钱;若东的一两,西的一两,他们吃着这个甜头儿,婊子本不愿意与我们写书字,他还恳求的教写。你头一次与过一两,后一次连五钱也不好拿出。况日日支应亡八家的差人,也嫌晦气。打发的少不如意,他回去就有许多不好的话说。”如玉也不回答,一面吩咐张华收拾三荤两素的酒饭,管待来人,自己取出一张泥金细笺纸,恭恭敬敬的写了回字。又寻出一条龙头碧玉石簪儿,系他妻子洪氏故物,包在书内。想算着家中还有二千来钱,难做赏封,着张华拿钱换了一两银子,包好,上写“茶资一两”,余外又与三百钱盘费。

“于冰道:“甚好。但不知是个甚么人家。”如玉道:“是个读书人家。”于是两人携手同行,车子后随,到郑三家来。

你还要在朋友身上使头脸。”苗秃连忙杀鸡拉腿,认了不是。

正言间,转身后面,玉磐儿走出到如玉前叙阔,将于冰看了一眼,也不说声磕头活,就坐下了。如玉道:“才来的号玉磐。”指着金钟儿道:“他叫金钟。”于冰笑道:“到都是值几个钱的器物。”

于冰坚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时,或有富贵气习,待朋友处,如今备尝甘苦。长兄若将今日的温如玉,当昔日的温如玉,就认错小弟了。”于冰听了他这几句话,又见他仙骨珊珊,不忍心着他终于堕落。听他适才的话。像个有点回头光景,复行坐下。郑三人来说道:“请大爷同客爷到亭子上坐。此处甚热。

于冰走入东房,只见帘幕垂红,氍毹铺地,摆列着桌椅箱柜,字画满墙。坑上堆着锦被,炉内偎着名香,甚是干净。玉磐儿告辞去了。如玉还在炕上坐着说笑。于冰道:“公子请罢,我要睡了。”如玉方才出去。于冰将门儿关闭,亲自从炕上拉过被褥来铺垫,将衣服鞋袜,都脱在炕后,往被内一钻,向金钟儿道:“我先得罪你罢。”金钟儿笑道:“只管请便。”心中思忖道:“这姓冷的这般情急,必定床事上利害。若承受不起,该怎处?”

于冰看罢,大笑道:“到也说的贴切。”又见桌椅已摆设停妥,桌上放着六大盘西瓜、苹果、桃子等类。如玉看见大喜,让于冰正坐,自己对面相陪。金钟、玉罄坐在两傍。于冰见已收拾停妥,也随意用了些。

你想,玉喜儿怎么不识好歹,也不肯烦人做这样诗,打趣你。

“玉磐儿也道:“我们有什么脸面?千万看在温大爷面上罢。

“于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万年想不到事。你两个相留,与温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罢。”如玉方才欢喜。于冰道:“公子年来,气运真是不堪,未知将来还有甚么事业要做?”

须臾,拿上茶来。如玉道:“冷大爷不动烟火食,我替代劳罢。”又向玉磐道:“苗三爷着实问候你。”于冰问如玉道:“公子为何不在家中,却来乐户家行走?”如玉长叹道:“说起来令人气死、恨死、愧死。”就将遭叛案、遇尤魁、母死妻亡的事,说了一遍;又问于冰动静。于冰支吾了几句,又起身告别。如玉拂然道:“小弟不过穷了,人还是旧人,为何此番这样薄待小弟?况一别二三年,今日好容易会面,就多坐几天,也还是故旧情分。”于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时,我亦未尝乞怜。只因有两个朋友。要去寻访。”如玉道:“可是连、金二公么?”于冰道:“正是。”如玉道:“为什么与老长兄分首?”于冰道:“我们出家人,聚散无常。他两个也只在左近,须索看望。”金钟儿见如玉十分敬重于冰,也在傍极力的款留。

如玉道:“在老长兄前,安敢不实说?小弟于富贵功名四字,未尝有片刻去怀,意欲明年下下乡场,正欲烦长兄预断。”于冰道:“科甲二字,未敢妄许。若讲到功名富贵,公子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施为。异日不但拜相,还可位至公候。”如玉大笑道:“长兄何苦如此取笑人?”于冰正色道:“我生平以相面为第一艺,尝笑唐峰柳庄论断含糊。细看公子气色,秋冬之间还有些小不如意;明年秋后,必须破财,见点口舌,过此即入佳境。若欲求功名富贵,必须到远方一行。”如玉道:“小弟久欲去都中走走,未知可否?”于冰道:“都中去更好。”

“郑三道:“大门锁着,他往那里去?”如王笑道:“你这几间房屋门户,算了甚么?”就将于冰在他家如何顽耍戏法,如何从大磁罐内走去,今日替换一个花瓶,不过是他唾了一口的本事,值得甚么?说罢,又笑起来。众男女听了,皆吐舌惊奇。

四人坐谈到定更时,如玉笑道:“老长兄正人君子,小弟有一秽污高贤的言语,不知说得说不得?”于冰道:“你我知契,就说得不是何妨!”如玉道:“长兄游行天下,这情翠偎红的话,自然素所厌闻。今晚小弟欲与长兄破戒,教这玉磐姐陪伴一宿,未知肯下顾否?”于冰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一件,我与这玉卿无缘,你若肯割爱,到是这金姐罢。”如玉大笑道:“长兄乃天下奇人,金姐恨不得攀龙附凤。但风月场中,说不得戏言。”于冰正色道:“我从几时是个说戏言的人?”

如玉见于冰竟认真要嫖,心中甚是后悔自己多事。又因于冰是他最敬爱的人,就让他一夜,也还过得去。又笑向金钟儿道:“你真是天大的造化!”金钟儿偷瞅了如玉一眼,随即也不说了,也不笑了,做出许多抑郁不豫之态。于冰但微笑而已,向如玉道:“我一生性直率,既承公子美意,便可早些安歇,明日还要走路。”如玉道:“极好。”于是一同起身,到庭屋院来。如玉又暗中安慰了金钟儿几句。金钟儿道:“你也该达知我父亲一声。”如玉道:“我自然要说。”

“如玉越发笑的不止。郑三道:“你们同我来,到底要大家寻寻。”于是打了灯笼,先照庭内。见正面花瓶,果然不见了;几枝莲花,也丢在了地下。又里外寻找了个遍,那里有个冷于冰的影儿?一家子见神见鬼,吵乱了半夜方歇。正是:萤火休言热,冰虫莫语寒。

要知这金钟儿,是个最有性气、可恶至极的婊子。第一爱人才俊俏,第二才爱银钱。他若不愿意的人,虽杀他两刀,他也不要。郑三家两口子,也无如他何。只因他看于冰衣帽虽然贫寒,人物清雅风流,强似如玉四五倍。看年纪又不过三十内外人。只因知道他不能久留,温如玉是把长手,所以头前才做出许多不愿意的光景,捆缚如玉。究竟他心上,急愿与于冰款洽。今见于冰先睡了,他便连忙在妆台前,拂眉掠鬓,卸却管环;在后炕换了睡鞋,将衣服脱去,喜喜欢欢的钻入被来。只见于冰面朝上睡着,不言不动。先用手在胸前一搭,觉得冷如冰铁;又往肚上一摸,也是如此;推了推,也不言语;仔细一看,见于冰嘴内流出水来,心上甚是怪异,急急的问道:“你是怎么样?”只见于冰大睁着眼,只往顶棚上看。连忙又用手推摇,听得肚内响动起来。少刻,见于冰将嘴一张,有碗口粗细一股水,从日内咕突突冒将出来,吓的金钟儿神魂俱失,也顾不得穿裤子,披上衣服,跳下炕来,将门儿开放。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叫道:“你们快来!冷大爷不好了。”众人还都未睡,一齐跑来问道:“是怎么?”金钟儿用手向房内指道:“你们快看去,了不得了!”众男女抢人房来看视,不见于冰,止见被内高起,像个有东西在内。忙用手掀起一看,原来是他家庭屋桌上摆着的大蓝花瓶,有三尺余长,睡在褥子上面;将一床被褥,被水内外湿透。

金钟儿急挝着穿裤子,然后从头至尾,说了一番。一家儿大为惊怪,把一个温如玉乐得拍胸鼓掌,不住的哈哈大笑。金钟儿道:“不知从那里领来一个妖魔,将我一床好被褥坏的停停当当,还不知笑的是什么?”如玉越发大笑道:“坏了你的被褥,我赔你的。我今日见他答应着要嫖,我就疑心他不是这样人。不想果然。”说罢,又大笑起来。郑三道:“快打灯笼,寻不寻,藏在那里去了。”如玉道:“不用寻,我知道他去了。

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无店住客;和温大爷长谈,最是美事。

如玉道:“几时起身为吉?”于冰道:“日子不必预定。公子几时到极不得意处,那不是起身的时候了。到那里不必你寻我,我还要寻你,助你之一臂之力,保管你吐气扬眉。”如玉大喜相谢;又问富贵功名,到都中怎样个求法。于冰道:“临期自有意外际遇,此刻不必明言。”玉磐、金钟儿也要求于冰相相面,于冰都说了几句兴头活。

苗秃道:“我也不在这长泰庄住了。”如玉道:“我正有此意,须寻在一条巷内方好。你且和我到试马坡去,回来寻房也不迟。

不知天上客,犹作世人看。

正文 第四十五回 连城璧误入骊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

<span>词曰:

游赏却逢魔,肯把清操羡绮罗?勘破个中情与事,叱喝何惧,此身受折磨。

救友遇仙客,聊借谦抑作解和。指授天罡着落处,情多一任,朝夕细揣摩。

话说冷于冰将花瓶移入金钟儿被内,借水遁出了试马坡,顷刻即到了琼岩洞门口。用手一指,门儿大开,走将入去,大叫道:“连、金二位贤弟那里?”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于冰道:“想是两人都睡觉么?这如何修得成?”走到石堂内,见有几件衣服,丢得东三西四。忙到后洞看视,米也没一粒了,只有绳索、斧头等物,心上甚是惊诧。回到前堂坐下,思想了一会,大声长叹道:“我云来雾去,看望他们最易,何必拘定三年?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被异类伤了性命;或因米尽,到别处去就食。”不由的满怀痛悼,泪滴衣襟。又想道:“或者是他们受不得清苦,下山另做事业。”又想:“金不换还有二三分信不过,那连城璧是个斩头沥血的汉子,断不至坏了念头。

然此书与《宝箓天章》,不啻云泥之别。展看时,光可烛天。

等至五更后,两鬼先后回覆。言细问各山庙上神,从未见他二人行走。逐电道:“小鬼回来时,遇本地山神,问知连城璧数日前还在山前山后来往,近日未见行走。”于冰道:“如此说,城璧性命还在。”收了二鬼,算计找寻地方。

直到天明,猛抬头见石堂左壁上隐隐有些字迹。急忙走到墙下一看,原来山中无笔墨,乃是用石头在石墙上写的。于冰目力虽佳,昏夜那里看得见?只见上写道:弟等从嘉靖某年月日,在此洞与大哥分首,至今苦历寒暑三十九个月。大哥原说米尽即来,今未尽四个多月,日食草根、树皮,总不见大哥来。是立意绝我二人也!本月初六日,金三弟出洞,寻取食物,不知所之。弟在本山前后,找寻四日,杳无踪迹。大要为虎豹所伤,言之肝肠崩裂,痛不欲生。今留弟一人,甚觉凄凉不过,于本月十一日出洞,去湖广衡山,寻访大哥。又恐大哥无意中游行至此,故于两边石墙上,各写此话。

神鬼妖魔,无不争龋先生得手时,须严行防备,看玩一年后,可代吾叩恳火龙真人,转求东华帝君,在老君处求情,将此书缴还八景宫。倘邀垂怜,吾即可以免大祸矣!慎之!慎之!”

“那道人道:“吾乃天狐也,号雪山道人。奉上帝敕命,在上界充修文院书吏,稽查符命、书籍等事。洞中二妖,乃贫道之二女。伊等不守清规,已大加责处。今日来此,还是向本院同辈私行给假片刻,过期恐干罪戾。贫道细看先生骨气,内丹已成六七,所缺者外丹一助。再加功百五十年,即无外丹,亦可飞升。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定是有大本领。未知素常所凭何书?”于冰道:“本领二字,言之真堪愧死!数年前,承紫阳真人赏及《宝箓天章》一书,日夜炼习,始能唤雨呼风,究之无一点道术。”道人道:“此书不过是地煞变化,极人世可有可见之物,巧为假借一时。在佛家谓之为金刚禅邪法;在道家亦谓此为幻术。用之正,亦可治国安民;用之邪,身首俱难保护。费长房、许宣平等,皆是此术,非天罡正教也。我常奉敕,到元始老君、九天玄女、东王公、四大圣处,领取书册,知之最详。今岁五月,到太上八景宫,见有《正一威盟录》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众经》三百余部,符箓、丹灶秘诀七十二部,《万法渊鉴》八百余部,率皆玉匣锦装,摆列在架上。其余小些部头,亦有四百部有奇;内有一部,也是锦装玉匣盛放,上写《天罡总枢》四字,被吾窃入修文院内,苦于无暇观览,又不敢无故送还原处。且同事官吏,日夜出入。此书每发奇光,极力遮掩,犹恐为众觉查。万般无奈,将此书偷空送至江西庐山凌云峰内,外加符咒封锁。我亦自知罪通于天,收存石峰以内,等候个好机缘,送还原地。不意此书夜放光辉,本年六月间,被翻阳湖一老鲲鱼精看破,到凌云峰下,弄神通,将符箓揭去,连匣吞入腹中,率领众妖鱼,在饶州、九江等地作祟。

再说连城璧自出琼岩洞后,他独自便赴衡山。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精力日增。讲到凝神炼气,他真是百倍纯笃,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饥,即多食亦不甚饱。他只七八天,便到了武昌,还要随处游玩山水。

一日从虎牙山下经过,心里想道:“我何不人此山游走一番,也是出家人分内事。”一步步走上山来。起初离川面相近,还有些人家;两三天后,便通是些层岚峭壁,鸟道深沟。这是七月尽间时候,山中果食甚多,随地皆可饱食。又仗着有于冰传授护身、逐邪二咒,每晚或在山湾,或在大树下打坐。那日早间,攀藤附葛,走过了四五处峰头,见山峰下一条路径,甚是奇异:一株桃,一株柳,和人栽种的一般。又走了一会,见前面方方正正一块山地,四周围都是异树奇葩,参差掩映;禽声鸟语,啼唤不休。即至走到中间。见半山坡中,有一个洞门,半开半闭。城璧作念道:“这里面必有神仙。我修行六七年,或者今日得遇高人,亦未敢定。”走到洞门前,向里一望,觉得黑洞洞的,一无所有。又听了听,里面的风声、水声,与雷鸣、牛吼相似。不敢轻易入去,折了一枝大树条,用手探下去,试着不过三尺多深,就是平地。城璧本来胆气最大,今又修炼了这几年,越发胆气大了,将身子向洞口中一跳,用脚踏了踏,都是些石头台阶;走了下去,听得风声更大,又像有水来的光景。再听时,澎湃击搏之声,甚是惊人。又走了几步,都是上去的台阶;摸摸揣揣,上有二丈余高,方是平地,觉得冷气逼人。隐隐见前面有碗口粗细一个亮孔。走了半里多路,方到跟前,原来也是个洞门。不想那风声、水声,都是这个门子里送出去的。走将出去一看,原来另是一个天地。对面有白石桥一座,桥下从西往东,流着一股水,不过有五六尺宽。过了桥,西边一带,松柏森列。低头觑了觑,见里面有石墙拦阻,并无道路。东边有一条石砌的阔道,花木成行,看去湾湾曲曲,又不知通到那个地界。正中间,有两扇石大门,石门内立着招凉石屏风一架。城璧道:“我且入这中门去。”

下写“弟城璧顿首”。于冰看罢,一喜一愁。屈指打算:“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城璧才去了十天。我且去衡山找寻。

树头上云蒸雾涌,似有神物栖止。正面大石殿三间,中间楷书大字,镌着“骊珠似府”。窗棂槅扇,俱皆玲珑透露,倒垂着翠羽明帘,甚是华美。城璧听了听,寂无人声。于是大着胆子,先走入正殿内一看,见四面悬着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皆灵蚌神胎,编星照乘之类;晶莹闪烁,可与日月同明。正面摆着水波纹大天青石几案一张,上面悬着一轴麻姑画,画的风鬟雾鬓,潇洒多姿。两边挂着赤英石对联一副,字若蝌蚪之形,一个也识不得。几案前有攀龙乾碧罗汉石床一枝,床上铺着五彩洋绒缎褥,有一尺余厚。床前一张大雪木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红玉石新玉旧做碎碾转枝莲茶盘儿,茶盘内有银晶茶盂四个。桌子两傍,放着玄山石椅四把,也铺着洋绒垫儿。东边又是一枝八板七宝转关床,床架上鲛绡帐慢,斜控着一对玳瑁钩儿。西边墙脚下,又是一张雕刻瑶叶石长条几,几上摆列着宝鉴金铉珊瑚树、楠榴盘等物。墙上一幅大横条,画着一条乌龙,婉蜒白云之内;双睛回视,渤渤欲生。城璧看了,心下沉着道:“琼宫贝阙,美玉明珠,原是神仙享用的,只是这鹤绫鸳绮的被褥,却太艳丽些了。”走下来,到各房中看视,见箱柜桌椅,盆碟碗罐,凡人世间所应用者,无物不备。吃食东西有青精玉悄、腹腴鹤跖,酒有酴醿、桑落、椒桂、浮罗,无限珍品之物。外面背阴墙上,挂着许多山禽、野兽、鳞介之属。

正欲出去,猛听得洞外有笑语之声,连忙回来,跑入一间小些的石屋偷看。只见四对绛纱灯相引,是为洞外黑暗之故。

连城璧听了,嗟叹道:“人家还要去拿我,我就自己送上门来,真是晦气!”又听得那少年女人说道:“姐姐这话,真令人感谢不荆只怕那冷于冰本领利害,也是枉用心机。”那中年妇女冷笑道:“我闻得这冷于冰手内,只有一雷火珠。别人怕他,我何惧之有?”那年少妇女听了,方才眉舒柳叶。唇绽樱桃,喜恰恰的笑将起来。又听得殿傍一个妇人说道:“二位公主适才的话,都是就难避易,寻着和人惹气事。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只用二位公主,到人世走走,就可寻好几个来,何必定要冷于冰这些人?若不动干戈,他岂肯轻易顺从?

“说罢,举手作别,飞入太清去了。

“城璧到此困地,也无法回避,只得朗应道:“我是山下樵夫,因迷失道路,误走到此。”那中年妇女又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城璧道:“我叫陈大。”那妇人笑道:“陈大也罢,陈小也罢,既然到此,就是天缘。这间屋子,也亵渎贵体。”城璧想道:“既然被他们看见,就在这间屋内钻一年,也不是个了局。”旋即大模大样走出,来到正中殿上坐下。那些妇人们四面围绕,没一个不喜笑盈腮。

于冰回来,城璧道:“大哥与这道人可是旧交么?”于冰道:“系初会。”城璧道:“初会怎说这半天话。”于冰道:“也不过是闲话投机,便费了功夫。”城璧便诉说与不换分离,到此洞被二女逼亲、擒拿、捆吊,适才那老道士如何释放、如何痛骂二妖。于冰听了,道:“你见美色不乱,就是大根脚、大可有为处。好!好!足令愚兄敬服。刻下金不换在京都报国寺害病,我和你同去寻他。城璧道:“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金不换在都中?”于冰道:“我在云路中遇着桃仙客,他奉火龙祖师法旨,着我到此地救你,并说与不换下落。”城璧听了,又喜又感,望空叩谢。城璧又道:“那日不换出洞,寻取食物不回,我以为必教虫虎伤生,怎么他就跑到都中报国寺去?”

是我之罪,粉身莫补。只在发觉迟早间耳。此畜修炼五千余年,雷火不能伤,刀剑不能入。我欲亲去拿他,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总使原书到手,又该往何处安置?几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

若是薄弱人,不过十日半月就死了。除无济于事,反着人添许多抑郁悲悼。这冷于冰等,都会凝神炼气,镇固元阳,至平常也可支撑七八年,何况他们俱有些仙风道骨,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看见了,也像他个女婿,方显得俺姐妹们不肯失身匪人。

“又一个侍女道:“今日二公主方见点笑容。月前泡下一橝儿琥珀光,颜色甚是鲜艳。今日里婚姻有望,该和大公主畅饮一番。”那少年妇女道:“我正有此意,到被这丫头说着。”众妇女听得要吃酒,一个个东西奔走起来。连城璧道:“好了,我看这些妇女,十有八九是些狐子。狐子们最好吃酒,吃起来不醉不止。等这两个有本领的醉了,量这百十个狐娃子,也还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走,他们也拦挡不祝”正鬼念着,两个侍女走来。连城璧道:“不好。”瞧了瞧,并没个藏躲处。那两个侍女掀开帘子入来,看见了城璧,叫喊起来,说屋里有了生人了。只见众妇女跑来,将帘子拉去,七声八气的乱吵。少刻,见那中年妇女走来,将城璧上下一看,大笑:“妹儿快来,不想你的姻缘在这里了。”说罢,问城璧道:“你是那里人?

你去罢。”城璧大喜,别了妇人。走到洞门前一看,见铁棍中穿,上着两道大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只得回来说道:“洞门封锁,出去不得,还求夫人开脱。”那中年妇人笑道:“客人请坐,容我细说。”城璧只得坐下。

洞后又出来四五十妇女,嘻笑迎接。觉得兰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须臾,两个妇人到殿内去了,侍女卷起珠帘。见两人东西对坐,叙谈闲话。只见那少年妇人,虽是说笑,眉目间常带些犹豫不足之态。又听那中年妇人说道:“妹儿要放开怀抱。

其次莫如救济众生,斩除妖逆。你在平凉放赈,归德杀贼,这就是两件大功德。其余皆修行人分内应为之事。从此要倍加勉励,不愁不位列上仙。”于冰道:“连城璧有了下落,只是金不换未知存亡,恳师兄示知。”仙客道:“目今金不换现在京中报国寺养玻你救城璧后,再去寻他。”于冰道:“我找着二人后,意欲亲去见祖师。但昔年未问明是何山何洞。”仙客道:“在东海赤霞山流朱洞。预知你有此意,着我吩咐:到功程完满再去可也。”说罢,举手告别。

那妇人道:“我是锦屏公主。”又指着那少年妇人道:“他是翠黛公主。我们都是西王母之女,因为思凡,降谪人间,在此山数十年,从未遇一佳士。我看客人,神气充满,相貌魁梧,必系大有福命之人。今欲将我这仙妹,与你配合夫妻。这必是你世世修为,才能得此际遇。”城璧道:“我是福浅命薄之人,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儿?你只开了门,让我出去,便是我的福。”那妇人道:“体说这一层门,就是你来的那一层门,已用符咒封固,便是真仙也入不来、出不去。你到要把走的念头打歇,匹配婚姻要紧。”城璧道:“我没见个神仙还急的嫁人。”那妇人道:“你说神仙没有嫁人的事么?我数几个你听:韦夫人配张果,云英嫁裴航,弄玉要了萧史,花蕊夫人配了孙登,赤松子携炎帝少女飞升,天台二仙姬留住刘晨、阮肇,难道不是神仙嫁人么?”城璧道:“这都是没考证的屁话。”只见那少年妇人将一把泥金扇儿,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然后含羞带愧,放出娇滴滴声音说道:“招军买马,要两家愿意,既然这客人不肯俯就,何苦难为人家?姐姐不如放他去罢。”城璧道:“这几句话,还像个有点廉耻的。

“那中年妇人笑道:“你这丫头,晓得甚么”世间俊俏人固多,拿他来最易;奈他到我们手内,命运不长,多则两个月,少则二十余天,就精竭力尽,成了无用之物。这还是禀赋最强壮的。

众妇女随即安排停当,请城璧出殿外行礼。城璧大怒道:“怎一窝子都是这样无耻?我岂是你们戏弄的人么?”那中年妇人道:“你们听他好大口气,到是我们无耻。他不知是个什么贵品人,便戏弄不得他。”于是笑盈盈站起,将那少年妇人扶住道:“起来,和他拜天地去。这是你终身大事,到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又向众妇人道:“把这无福头也拉起他来。

“众妇女听了,一个个喜喜哈哈,把城璧乱拉乱推起来。城璧大怒,轮动双拳,将些妇女们打的头破唇青,腰伤腿折。那中年妇人跑出殿外,骂道:“不识抬举的野奴才,你敢出殿外来?

先生若有余闲,可传与伊等些道术;再不时替贫道叱责,使其永绝邪念,安分修为;异日得至贫道地位,即先生再造之恩也。

说罢,到前殿,向他妹子道:“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气。看须眉身体,十二分是连城璧无疑。但不知他怎么便与冷于冰离开,今日又到我们洞中。明日妹儿亲去和他一说,他见了你,定与我大不相同。”

那道人站住问道:“先生有何吩咐?”于冰道:“一则要请教老师法号、仙居;二则虽是萍水相逢,长幼之分,礼不可废,弟子还要送老师几步。”那道人点头再四,满面笑容说道:“先生非火龙真人弟子,冷讳于冰的么?”于冰道:“弟子正是。

于冰道:“连我也不晓得。我且试试你架得云架不得。”说着,将城璧右臂捉住,轻轻提起,有二尺高下,大喜道:“老弟血肉之躯,已去了几分,竟可以携带的了。”旋换左手扶在城璧腋下,嘱咐道:“莫要害怕。”于是口诵灵文,须臾烟雾旋绕,喝声“起”!两人同上青霄,向都中飞驰。正是:救友逢奇士,轩辕道可传。

中间两个美人:一个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修眉凤目。檀口朱唇,袅袅婷婷,大有韵致;后边一个,生得更是齐整,年约十八九岁,蛾眉星眼,玉齿朱唇,面若出水芙蓉,身似风前弱柳,湘裙飘荡,莲步移金,真是千般婀娜,万种妖饶。两人还是古来妆束,头挽玲珑蛇髻,身穿大袖绡衣;跟着三四十个侍女。

于冰亦催云急行,早到虎牙山地界。将云头一按,到山中间四围一看,见万峰竞秀,叠翠流青。瀑布前湾,有两行桃柳;中有曲径一条。于冰道:“此处是矣?”由那曲径行去,到了洞门前,将火龙真人赐的衣包系在右肩,用手在洞门上书符。

只听得响了一声,栓锁落地,其门自开。于冰向洞里一看,上下昏黑。用慧眼努力一觑,见下面都是台阶,层层皆可步履,止觉得烈风吹面,寒气逼人。正欲入洞,只见一老道人飞奔而来。头戴白玉珠箔冠,身穿飞鲸氅,足踏朱舄,矮小身材,须眉如雪,手提一条鸠杖,远远的向于冰举手道:“道见请了。

“于冰见他满脸道气,知系大有根行之人,连忙还礼道:“老仙师请了。有何见谕?”那道人道:“道兄到此何事?”于冰道:“吾有一道友连城璧,被此洞妖魔困住,特来救援。”道人道:“此洞内妖魔,与贫道有些瓜葛。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宁,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诚恐有伤贫道后裔,所以拨冗一来,意欲先入洞内,教戒他们一番,将贵道友送出,两家各息争端。

走入门内,转过石屏,见院子甚宽大。两傍各有几间石房,房子也与别处洞房不同,上面都有石窗棂,裱糊着红纱绿纱不等。门上珠帘掩映。石房外面,尽是石拦干围绕,雕刻着山水人物,甚是精巧。院内有大树两株,树叶尽皆金色,其大如斗。

于冰想道:“这老道人说与洞内妖魔有瓜葛,则这道人不言可知矣。怎他便修炼亦至于此?可知异类亦可做金仙。假如我执意不从,动起杀法来,胜便罢了,如或不胜,岂不自取耻辱?”等了好半晌,见老道人在前,连城璧随后出来。城璧一见于冰,大是惊喜,连忙跑上前叩拜道:“弟今日真是再生!

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于冰道:“尊眷属与弟子何仇?倘邀鼎力周全,弟子即感德不荆”道人道:“先生称呼太谦,贫道实当受不起。既承慨允,足叨雅谊。”说罢,一举手入洞去了。

那中年妇人道:“你可认得冷于冰么?”城璧道:“我不晓得什么冷鱼精。我是个山下穷人,一家儿指我度日。只求夫人放我回罢。”那中年妇人道:“你归心既切,我也不好留。

于冰向城璧道:“你且略等一等,我和老道人还有话说。

“那中年妇人怒说道:“只我是没廉耻的?你这蠢才,我也没闲气与你讲论。”吩咐左右侍女:“快设香案,拉他与二公主拜天地。”

“说罢,从后赶来,高声叫道:“老师慢行,弟子有话说。”

又虑祸蹈不测,波及二女。将欲传之二女,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反是速他们死期。昼夜愁思,悔恨无及。今见先生忠厚谦谨,必系正大之人。我送你符箓一道,外有戳目针二个,系原插放书中之物。非此符不能开此匣,非此针不能杀此鱼也。

过犯的话,从未说起。”于冰道:“小弟毫末道行,为日甚浅,不知修行二字,以何者为功德第一?”仙客道:“玄门一途,总以渡脱仙才,为功德第一。即上帝亦首重此。若你渡的连、金二人,也还不失为守正之士。只要他们步步学你,就有好处。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说寻个肉眼凡夫,何难千千万万?若寻个有仙风道骨的配合,原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况又要好人才,好汉仗。十全的能有几个?日前我到安仁县舍利寺,看望赛飞琼的女儿梅大姑娘,他竟是个有志气的娃子。因他母亲被雷火珠打死,他时时要报仇,题起来便两泪千行。只因那冷于冰的本领,越发大了,他无可奈何。近来梅大姑娘访知他和个猴儿,叫猿什么,我忘记了名字,在湖广衡山修行;又说他渡了两个人,一叫连城璧,一叫金不换。”城璧听毕,说道:“罢了,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内,且还是我们的仇家。”再听那中年妇人道:“这三个人的人才,还要算冷于冰为天下第一。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但古来的卫玠、潘安不如他,就是的张生儿也差他几分。其次连城璧的人才也不错,说他身材长大,一部上好的连鬓黑须,蚕眉河目,气宇轩昂,站在人前,实算得个英雄丈夫。惟有那金不换,身材瘦小,带着些小家子头脸,是个无用的囚货。”那年少的妇女道:“姐姐何以知道这般详细?”中年妇人道:“梅大姑娘不过知道他们的名姓。惟有山东泰山碧霞元君庙后,有个悬崖洞,洞里住着我个新结拜的妹儿,叫做飞红仙子。一月前,我到他那里闲坐,他说:三年前冷于冰等三人,在泰山元君庙内,住了许久。这几年冷于冰不知那去了。连城璧和金不换,俱搬入泰山琼岩洞修行,时常出洞外打柴取水。他说起这连城璧,爱的他眉欢眼笑,只是怕惹下冷于冰,不敢下手。我这几月,见妹儿无情无趣的,更比素年心绪不宁,我怕你思索出病来,已立定主意,在两三天内,就到琼岩洞走遭。若是遇着冷于冰,将他同连城璧一总拿来。我将冷于冰让你,留下连城璧与我,我也学你们少年,风流风流。若是遇不着冷于冰,将连城璧与你成就好事,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场,聊尽点手足之情。就是金不换,也有用处。白天里着他扫院担水,晚间任凭众女厮们解渴。”

说罢将符针取出,递与于冰。于冰大喜,拜谢道:“弟子叨此大惠,何以报德?”道人道:“贫道一生,止有二女,就在此骊珠洞内。禽犊之爱,时刻萦心;又无暇教训他们,归于正果。

再说冷于冰在云路中行走,猛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冷贤弟何往?”于冰吃惊道:“云路中是谁呼唤我?”急回头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是桃仙客。两下里将云头一会,于冰举手道:“与师兄一别,二十年来,时存渴思;今日相逢,真是意外荣幸。”仙客也举手道:“你我安仁县分袂,屈指也是好些年月。贤弟志诚精进,功夫已到六七,真令人可爱可敬!”于冰道:“敢问师兄闲游何地?”仙容笑道:“我那里比你?一刻也不敢闲游。今奉师命,因连城璧在虎牙山有难,恐你查访繁难,着我传谕于你,星速救应。”于冰大惊道:“未知他有何难?”仙客道:“他原欲去湖广衡山寻你,路过虎牙山,误人骊珠洞,被两个母狐精儿强逼成亲。他坚执不从,已捆吊了四天四夜。若再返几天,恐有性命之忧。祖师吩咐:你这一去,不但有益于他,亦且大有益于你。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尚未改换儒服;今赐你道衣道冠,丝涤云履。”说罢,将一包袱递与于冰。于冰道:“云中不能拜受,奈何?”仙客道:“我回去替你说罢。”于冰道:“没听得祖师曾说我有过犯否?”仙客道:“祖师到深喜你是个上进之士,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

城璧心疑道:“神仙们吃酒则有之,难道神仙也吃肉么?仔细看来,此地绝非佳境,不如早出去罢。”又瞧了瞧,西边还有个小门儿,大要通着后洞。

“于冰道:“此弟子欢心鼓舞、乐于玉成者。老师今后只管放心,都交在弟子身上。若二位令爱无成,便是冷于冰负心忘本,为天地不容。”道人心中大悦,且感且谢道:“吾今日付、托两得之矣。只是老师、弟子之称,闻之惶恐靡宁。将来位列金仙时,不鄙薄我辈,算一知己朋友,即叨光无既。百五十年,不过瞬息。我在通明殿下,紫玉阶前,拭目看先生受职仙班也。

“于冰用手扶起。城璧正欲诉说原由,只见那老道人向于冰致谢道:“贵道友已完聚,贫道谢别了。”用花袖将洞门一拂,洞门即自行关闭。那道人步履如飞,一直往西去了。

若金不换改了念头,不别城璧而去,此人尚何足惜!”想罢出洞,用符咒封了洞门,架云光飞上太虚。

“城璧大喝道:“我正要摔死你这淫妇!”说罢,将身一纵,已跳在台阶下面。妇人忙将一个红丝网儿向空中一掷。在手不过碟儿大小,一掷起便有一间房大,向城璧头上罩下来。城璧急用两手招架,已被他浑身套祝妇人把绳头儿一抽,城璧便立脚不住,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跌翻在地。众妇女抢来擒拿。城璧在网内不能动摇,猛想起于冰传的逐邪咒,暗念了一遍。众妇女颠颠倒倒,奔避不暇。那中年妇人笑道:“我到看不出,他肚中还有两句’春秋’哩!”说着,也念诵了几句;将城璧一指,随即轻移莲步,用右手将城璧一提,到了后洞,吊在一大石梁上,笑说道:“你几时回心转意,我便饶你。”

从兹参造化,不做地行仙。

正文 第四十六回 报国寺殿外霹妖蝎 宰相府库内走银蛇

<span>词曰:

妖言误信入京华,道念先差。一声霹雳现丫槎,魂梦惊讶。

火球做就放光华,送入阎家。权奸库内走银蛇,藉此还他。

再说阎年,至二鼓将尽,骑马从相府回家,见家中男妇乱吵,说马圈院井中放出红光。阎年亲去看视,向众人道:“不可向外人声张。此井内必有奇宝,你们那一个下去取来,我赏十两银子。”众人你推我挨,没一个肯下去。阎年从十两加至五十两,把他家一挑水人,素常胆子大些;又知这并只四丈来深,贪得这银子,着众人用绳把他系下去。少刻喊叫起来,众人将他拉上。他又着用一大筐,送下他去。问他,又不肯说。

“城璧笑道:“在严嵩家一夜么?”于冰道:“你到忘怀了。

那道人如期而至,看见我甚是欢喜,说我是有大福命的人。从怀中取出两本书,说是什么。书上画着一首朱砂符。

真人原教他不许传人,谁想他就传与你和连城璧。那连城璧今世虽是个强盗,他前三世皆是学道未成的人。这真仙口诀,理该传他。你前一世是人,只因你打爹骂娘,即转生为狼;做了狼,你又吃人;因此第三世又转生为驴。”说到此句,城璧大笑,连于冰也大笑起来。

我且与他个乐极生悲。”说着,用剑将锡球一指,只见那锡球飞去,比箭还疾。严嵩正将一口酒送人唇内,不防此球响一声,已打中胸脯,严嵩和椅子齐倒,跌了个面朝天,把一个雕刻极细雅大白碾玉杯也摔了个粉碎。一厅男女,俱皆吓呆了。家丁们抢入来搀扶。世蕃心中大惧,连忙跑出厅外。

到了晚间,于冰将小球尽装在大球内,扣住合口。又用粉笔在大球上写了“盘古氏制”四个蝇头篆字,关闭了门儿,披发仗剑,用符水将那大球周围喷噀了数次。不过一刻功夫,此球立刻更变,其红和烧透的火炭一般,满屋照耀,如同白昼。于冰急忙用衣服包裹,连、金二人惊异之至。又将超尘、逐电叫出,吩咐道:“你两个可分头去,一去严嵩家,打听他收藏银子地方;一去他总管阎年家,将这火球儿丢在井中更好,若无井丢在屋上亦可。”二鼓后,逐电回来,说严嵩放银地方在内院第四层之东院内,有银库三处。随后超尘亦来,言:“将球儿好好安放在井中,诚恐碰坏。”于冰收了二鬼。

话说城璧初登云路,觉得身子飘飘荡荡,起在空中;耳中但觉雷鸣风吼之声。偷眼往下观瞧,见江山城市,模模糊糊,一瞬即过。约半个时辰,已到都中彰义门外。于无人处,按落云头。于冰问道:“你可怕不怕?”城璧道:“到没什么怕处,只是寒冷的了不得。”于冰道:“你还算在琼岩洞修炼了这几年,若是血肉之躯,不冻死也要病死。再修炼几年,便不觉冷了。”

次日午后,着不换拿银子,将锡球取来。打开一看,内中大小球儿,共三十个,于冰又着买银朱二斤,大红棉纸五十张,羊毛笔十管。着连、金二人将大小球先用红纸校糊,后又着将银朱调研,用笔在红纸上涂抹。那大球上的银朱,涂抹的更厚。

于冰道:“我要水,是与此人治玻”和尚将水取至。于冰道:“众位且请回避。”众和尚道:“我们到要看看你这用凉水治玻”又一和尚道:“治好治不好,我们看他怎么。”众和尚方一齐退去。于冰在水内画了一道符,又念了安神定惊的咒,令城璧将不换扶起。不换又狂叫起来。于冰将水灌下。仙传法术,救应如神。只听得腹中作响,不换道:“怕杀!怕杀!”

你此时跟我走方可。’我说:“老师便教我赴汤蹈火,我亦不辞。只是我表兄连城璧须达他知道,我心上方安。’那道人便怒说道:“你若必定去别他,你就安排着挨雷。我便去了。’我怕死情切,不合许他同行。那道人将我左臂捉住,顷刻间起一阵大风,刮的天昏地暗。约两个时辰,把我飘荡在这报国寺后。与我留了一块银子,教我住在寺内盘用。他说怕火龙真人知道,不敢久留几间。言明’二十五日早间,定来救你。你就住在海阔和尚房内。’到了二十五日早间,我在庙门外等候。

直走到土地庙后身,才立住脚,听不换说话。

古今焉有此理?目今冷于冰已被火龙真人传去,罚他烧火三年,免他妄传匪人的罪孽。因此,许久他不来看望你们,托我救你。’我问他:“可见过冷大哥么?’那道人大笑道:“我与冷师弟同出火龙之门。火龙在唐朝,渡了桃仙客;到宋朝,才渡了我;本朝才渡了他。我今这一来,还是受冷师弟之托,瞒着火龙真人到此。’我彼时听了与大哥是师兄师弟,便深信他无疑。又问他:“打不过二十五日,想是死么?’那道人道:“人孰无死?只是你死的伤心可怜,一死便万世不得人身。’我问:“是怎么个死法?’那道人怕泄露天机,不肯说,只说我死的苦。我又再三问是怎么个死,那道人只是摇头,说我死的苦不可言。我问:“要凌迟我么?’那道人道:“比凌迟还苦。’我听了心上着急,与他磕了几十个头,求他明说。他长叹了一声道:“看在冷师弟分上,我也讲不得泄天机了。’随向我耳边低低的说道:“火龙真人已碟知雷部,定在本月二十五日午时霹你。一霹之后,不但求一胎生,连卵生亦不可得,只好在蛆虫、蚊纳中过日月。你说比凌迟苦不苦?’我听了惊魂千里,又跪着求他解脱。那道人道:“我原是为救你而来。

于冰道:“就顶得过,那蝎子且乐得将金贤弟饱吃做一顿压惊茶饭。”城璧道:“那有个方才救了他,他便吃救他的人?”

两人谈论着入都门,到报国寺来。但见琉璃瓦明同宝一鉴,朱漆柱红着丹砂。白石台阶打磨的光光溜溜,绿油斗拱妆点的整整齐齐。头门上斜站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瞪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定四员大帅,托着塔,撑着伞,像貌堂堂。左一带金身罗汉,一十八尊;右一行散花天女,三十六个。莲台上,如来合掌;法座前,韦护提鞭。合卫贫儿守定幢幡宝盖,给孤长老挂起缨络垂珠。弥勒佛哈哈大笑,枷蓝神默默无言。

又说:“今日一交巳时,天必阴;午时雨至。到下雨时,你可速去第三层殿内,上了供桌,坐在弥勒佛肚前,将顶在头上,用手扶着,任凭他有天大的霹雷,你切莫害怕。有我的书和符在头上,断断霹不了你。只用挨过午时,你就是长生不老的人了。我还要传你许多法术。你若是擅离一尺一一寸,那时霹了你,你切莫怨我。慎之!慎之!我再说与你:你只将身子靠紧弥勒佛的肚,稳坐不动,就万无一失了。’又道:’雷住了,我还要到殿中寻你,有妙话儿和你说。’他去后,我就在第三层殿外等候。到了巳时下刻,果然云雾满天,点点滴滴的下起雨来。我那时以为霹我无疑,心上着实害怕,急忙坐在弥勒佛肚前。少刻,雷电大作,雨和直倒的一般。猛然电光一瞬,满殿内通红,一个大霹雷,却像从我顶门上过去。我那时可怜连耳朵也不能掩,两手举着在头上乱战。此后左一个霹雷,右一个闪电,震的我脑袋昏沉,眼中不住的发黑。

想了想:这一个时辰,也不是轻易过得。自己罪大恶极,何必着老天爷动怒?总然躲过去,也是罪人;不如教雷霹了,可少减死后余孽。我便拿定主意,跳下供桌,跑出殿外受霹。不意刚出殿门,便惊天动地的响了一声,较以前的霹雷更利害几倍。

随即将眼一睁,看于冰、城璧,拼命的跳下地来,哭拜道:“不意今日又得与二位长兄相见!”眼中落下泪来。于冰扶起道:“贤弟不必多礼,且将入都原由,告诉我听。”不换正要说,那些和尚听得房内问答,都走来看视,见不换站在地下,一个个大为惊异道:“可是那碗凉水的功效么?”正言间,各房头和尚又来了好些,都乱嚷:“是怎么好的?”于冰向不换道:“此地非讲话之所,可同出庙去。”三人却待要走,几个和尚拦住道:“我们担了好几天人命干系,怎么好了就走?”内中一个年老和尚,见三人衣服破旧,亦且行踪有些诡秘,京都地方,恐怕惹出是非来,连连与众和尚递眼色,三人方得出庙。

不换说完,城璧哈哈大笑道:“这是那蝎子预知本月二十五日午时,他该着雷霹死,早算到你还是有点福命的人,请你去替他顶缸。顶得过,你两个俱生;顶不过;你两个同死。”

又说道:“取球时再行找足。”掌柜的收受。三人出了锡器铺,游走了半天,然后寻,处僻静店房住下。不换道:“大哥定做这许多大小锡球何用?”于冰道:我要如此如此。两人听罢,都笑了。

于冰笑道:“那蝎子若存这点良心,五毒中便没他的名讳了。

再说于冰骑蟒到了陕西陇山,用手将蟒头一指,那蟒便头朝下,尾朝上,就像天上银河倒泻下来一般,落在地下,都是元宝。于冰又将锡球上符咒收回,丢在一边。走入佛庙,见画的那门儿依然还在,随将丁甲众神拘来;又披发仗剑,将画的门儿推开,烦众神将将银子都送入去,至天明时方完。那门儿内,将于冰日前的借帖丢出,立即关闭。于冰退了众神,回到店中,向连、金二人告诉了一遍。二人大笑,称羡不已。于冰道:“此地安可久停?可同去衡山。”于是领二人到无人之地,用左右手扶住二人,架云起在空中,向衡山去了。正是:医得同人病始痊,锡球偏送与权奸。

不换又道:“他说我今世方得为人。’一个初世为人的人,安可消受真仙口诀?教你日后轻轻的做个神仙,与天地同休?

就如做儿女的,心上本待父母凉薄,却外面做出许多孝顺,还要邀美誉于宗族乡党,这便是隐恶,这便要雷霹。还有人存一肚皮杀人、害人的心肠,他却不肯明做,或假手于人,或诱陷人自投罗网,致令受害者人亡家败,始终不知他是坏人,且还感激他,这也是隐恶,这也要雷霹。人若于大雷、大电之际一时惧怕,自己省心改过,将来不蹈前辙,一念转移,雷即宥之;若雷电甫过,旧心复萌,仍作恶如故,这为欺天,其罪更大,其霹与不霹,在其人过恶大小定之。须知雷是天地至正之气,与邪气原不并立。人有隐恶,必邪气上冲,雷始下击耳。若说雷寻着霹奸恶人,恐无此理也。然亦有素行良善孝友,或六七岁小儿,以及牛马等类,被雷霹者,此盖前世作恶露网,今世复邪气上炎,又不必拘执立论,嫌怨天地赏罚不明。”

城璧道:“山中虎蛇,日食人畜,也算坏了念头,怎么雷不霹他?”于冰笑道:“虎蛇等类,他心上止知饱食而已。若也像这蝎子,盗窃天地造化,变男变女,几千百年,在世界上混闹起来,雷不霹他,更霹那个?”城璧道:“弟还有未解处。

城璧听了,甚是佩服,向金不换道:“你常时说起要见见西湖,并帝都世面。此番到京,虽受了大惊恐,却遂却心愿。

不换道:“我自到此,日夜愁着雷霹。除买吃食外,总在禅房内苦守。又愁二哥不知怎么找寻我,可怜见什么世面来?”于冰笑道:“此刻领你一游何难?”说着三人走至大街。刚到茶市口儿,只听得街上三三五五,互相叹惜道:“又把个户科给事中郑晓的脑袋去了。”又有人说道:“一个太师严大人,可是他轻易参得么?”于冰听了,向二人道:“可知严嵩家父子,竟是无日不作恶。我们一入都门,就听得有这些议论。”又道:“我今岁在陕西平凉府,赈济穷民,偷借了西安藩库银二十六万三千余两,诚恐官吏一时查出,未免牵连了无辜受累。我想这宗银两,出在严嵩父子家身上罢。”城璧道:“未知大哥又用何妙法,再像前番戏耍他一番才好。”于冰道:“我已有计了。”同二人寻到一大锡器铺,问道:“贵铺后面可有作房么?

于冰在半空中看得明白,又将那锡球一指,那球快如鹰隼,赶到世蕃脖项上一触。世蕃扒倒地下,大叫救人。于冰又将那锡球指了两指,那锡球分为两半,从里边飞出那三十个小锡球,你起我落,将众男女打的眉青目肿,发散鞋丢,一个个没命的乱跑;喊叫之声,鸡犬皆惊。于冰将剑乱搅了几下,那些小球仍归于大球之内,合而为一,一直滚入严嵩家第四层东院银库内。

我见他形容古怪,心上着实怕他,暗念护身咒。那道人大笑道:“我非鬼非怪,是与你有缘的人,又非害你的人,你何用念那护身咒?’说罢,他坐在一块大石上,着我和他同坐。我想了想,他若害我,我也走不脱。我便远远的寻了块石头坐了。那道人道:“你在本山琼岩洞修炼,想是要做个神仙么?你若打的过本月二十五日,将来稳稳妥妥是个神仙;若是打不过,求做个猪狗亦不可得。’我便问他打得过打不过原由。那道人道:“你心上又怕我,又疑我,又且不信服我。与你说也无益。我且将你自幼至今行为过的事,略说几件。我若说的有半字差错,你理该不信服我;若说的一字不差,你须要听我,我好救你的性命,永结仙缘。’随将我父母名讳,并我做过的事,无一不和他亲见一般。且更有奇处,我昔年做过再想不起来的事,他都说得出来。我听了,便疑他是个神仙。世上那有知过去未来的妖怪?他说我打不过本月二十五日,我不由的怕死心切。只是惧怕他的形容丑恶,不敢求他解救。谁想那道人又知我肚中的话,大雉:“你要活,就恳求我;你要死,我此刻就别过你,何用你肚中打稿儿?’我见他明白我心上话,便问他如何解救之法。那道人道:“你道友冷于冰炼气口诀,系得之火龙真人。

世若惊的只是吐舌。又从新周围细看,问阎年道:“你可知他叫什么名色?”阎年道:“小人不知。”世蕃道:“你家中得的,你还不知,足见粗心。”随将那四个字指与间年道:“此系盘古氏所制,看来还是未开天地以前之物。必是多做出来的一个太阳,皆因太老爷与我的福德感应,才得落在你家井中。

“于冰道:“明日午间。”取出一块定银,是一两二钱五分。

常见世间极奸巨恶,打爹骂娘的人,其存心比蛇蝎更不堪,怎么雷也不霹他?”于冰大笑道:“此迂腐之见也!大奸巨恶,打爹骂娘之人,其行为人即不能尽知,只用一二事,人知其奸恶,人知其不孝,这就算他的奸恶、不孝现露了,将来或遭显戮,或遭冥诛,自有应得之报,雷还霹他怎么?若雷见人不善,即霹起来,天地间人十去其三四矣!大抵雷霹的,多是隐恶。

严嵩家男女直吵闹到天明,查点库中,少了二十六万三千余两。

众人连筐同他送下。少刻又复喊叫。及至拉上时,见他坐在筐中,手内抱着个大红球,与一轮红日相似。阎年一见大喜,亲自抱在庭上,照的满庭皆红,无异白昼。心下大悦,立即赏了水夫五十两;又差两个得用家人,照这球儿大小,连夜赶做三尺高一紫檀木架。一家男妇说奇道异,直守到天明,见那球才将红光收敛,其仍和火炭一般。至日上时,紫檀架亦做到。将球架起,足有四尺余高。心喜不荆用一大锦缎包袱包了,着家人拿了架儿,先见了严世蕃,说了原由。打开一看,把世蕃爱的眉欢眼笑,叫好不绝。阎年又说起夜晚放光和白昼一样。

老和尚满肚银钱学打坐,小沙弥一心妇女害相思。两人走入庙中,至第二层增院,见几个和尚,从里边走出。于冰举手道:“敢问众位师父,贵寺可有个姓金的住在里面么?”内中一和尚道:“我们寺中,住客最多,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房头?”又一和尚道:“海阔房到有个姓金的,病在那里。二位若是找他,我领你们去。”于冰道:“是不是,一看便知。”

吾读《纲目》,尧时十日并出,伯羿缴风射日,此即射落之一也。过两三日,太老爷进与圣上,便是天大的人情,天大的脸面。你此刻就吩咐管厨房的人,做二十桌极丰盛酒席,一点猪羊肉不许明用,总要稀奇美品。晚间太老爷回阁,到起更时,大厅陈设此宝。灯烛通不许用,见见他的神奇。再说与你众位太太、你众位奶奶和你众位小姐,还有你众位姨娘们,都晚间出来坐坐,着他们也见见奇宝。”阎年答应下来。日西时分,严嵩回家。世蕃备言得宝原委。严嵩大悦,又道:“你既吩咐家宴,理合阖家共赏。我此时也不看玩,到起更时庆贺可也。“再说冷于冰至灯后,差二鬼打听锡球下落,知严嵩家已摆设酒席,向连、金二人道:“我明日早饭后回来。此刻就去。

“掌柜的道:“匠人颇多,不知要照顾什么?”于冰道:“我要打周围一尺二寸,一大圆锡球。却要做成两半个,合在一处是一个;内中还要盛放三十个小锡球。一共只要六斤重。你要多少钱?”掌柜的笑道:“你做什么用?”于冰道:“你只卖了钱就是,何必管我?”掌柜的道:“这大球自必还要做的又光又圆,已经费手;这三十个小球,定必也是做空的,再对口打磨,止这手工就难说。”于冰道:“小的只要圆,也不对口,也不打磨,也不拘大小,止与你三两白银,一分不加。你要明白:小球三十个,俱要装在大球内。”掌柜的道:“几时用?

陕西藩库二十多万银子,要出在那锡球上,况又费了你弟兄两个半天涂抹糊裱功夫,岂是他父子、祖孙安然享受得么?”说罢,架遁光早到严嵩府内。从空中往下一看,见锡球已摆设在厅中,果然光同红日。但见:金乌呈异彩,赤彘吐奇辉。女纪初沉,但见千山共暗;扶桑始旦,欣瞻万国同明。含太阳之精灵,理应象悬天上;具纯刚之正气,何由寄迹井中?火色盈庭,形可融金炼铁;红霞满室,势能化石流金。辉煌弗燃眉,无假迎凉仙草;焰烟不焚野,宁须避暑神珠。起夸父于寒原,行将弃杖;遇鲁阳于战地,定必挥戈。步晷昆吾,入隙窥容光之照;反景泉隅,临波验国影之垂。诚哉贯虹佳珍,允矣追凫至宝。

雷过处,从殿内奔出五尺余长一个大蝎子来。我便浑身苏麻,满心里想跑,无如两腿比纸还软,跌下台阶去。此时我心里还明明白白。又见那大蝎子七手八脚,从台阶上也奔下来。我耳朵中响了一声,就昏过去了。魂梦中,又听得大震之声,此后便不省人事。这几天糊糊涂涂,也不知身在何处。若不是大哥来救,我也断无生理了。”

神仙短钞犹行骗,无怪凡夫倍爱钱。

“于冰道:“有冷水,借一碗来。”和尚道:“我们有茶。”

众家丁有胆大的,跟随在后。随后又来了二十余人,各执火把,到银库前去看。猛见半空中电光一瞬,随即响了一个霹雷,只见银库门大开,从里边走出数丈长一条大白蟒,扬着头,有五六尺高下;口内衔着那火球,向众人奔来,吓的众家丁魂消魄散,如飞的逃命。于冰在半空中,用手招了几下,那白蟒便直上青霄。于冰腾身跨上了蟒背,如电逝的一般向西去了。

和尚领二人到一小禅房内,见一人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只有一领破席在身下。二人同看,各大惊喜。城璧道:“我再想不起他在这里。”忙用手推了推。不换便狂叫了两声。城璧道:“这是个甚么病?”于冰道:“无妨,这是受了惊吓,略一动他便狂叫。”两人议论问,已来了六七个和尚。知道是旧相识,各大欢喜道:“有认得他的人,我们将来省多少啰嗦了。

事出怪异,戒逾府中大小人等,一字不可露泄。严嵩被锡球打中胸膛,受伤还浅,只五六天就上了朝。惟世若被锡球打中项后总筋,昼夜疼痛的连头也不敢动一动儿;无可杀气,将阎年打了二十板。他是严府中第一有体面的家人,今日受此大辱,几乎气死。

又见严嵩独坐一桌,在大厅正面,向众妇女指指点点,似个夸讲那锡球的神异。两傍有四桌老少妇女,笑色相陪。东边有五桌,是世蕃同他的妻女、侍妾。西边有六桌,见有两个少年男子,想是世蕃的两儿。满厅中妇女无数;厅外都是家丁,约二百余人。两廊下有两班吹打手,奏粗细十番。于冰看罢笑道:“这老奴才也要算有福的人。你看他此刻,也得意到极处。

“城璧道:“这番惊恐,都是金兄弟自龋你我既出了家,理该将死生置之度外,那有听了一个’死’字,也顾不得向我说声,就去了?”于冰道:“这话甚是。然亦幸亏随了他去。若金兄弟彼时不依从,他在泰安山中早已就动手了。所以我屡次嘱咐你们:于深山中少出洞外。自己既无道术防身,一遇此类,即遭意外之祸。”城譬又道:“我不解个蝎子是最痴蠢不过之物,怎么他便知道过去未来事?”于冰道:“他已长至五尺余长,也不知经历了几百个春秋。”不换接说道:“我说五尺余长,还没算他的尾巴。若连尾巴,有八九尺长,怕他不未动先知么?”于冰又遭:“此类修炼,较我们最易。我们一身,有四体百骸,五脏六腑。一处气运不到,便是一处空缺。此类采日精月华,一吸即到。我们修炼十年,不过长十年见解。此类修炼十年,便可长三二十年见解。若说人为万物之灵,还有个不如此类的话说,便是拘执讲论了。总之此类未成气候时,其心至蠢,不过日夜以一饱为荣。既成气候,其心较人倍灵,却比世间极无赖人,更不安分百倍。任他修炼几千年,终不免雷火之厄。缘他赋形恶,存心毒,只用念头一坏,雷便在他头上放着。”

正文 第四十七回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

<span>词曰:

平康姊妹最无情,势利太分明。刘郎弃,阮郎迎。

相对气难平,长叹守孤檠,睡难成。千般恩爱寄高岑,自沉吟。

如玉心内狐疑道:“想是为我带了寿礼来酬情。”不多时,轩车下坠,雾隐前山。郑三拿入许多的蜡烛来,上下安放。饭食才罢,又是十六个碟子,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心里说道:“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我在他家,来回七八个月,花好几百两银子,也没见他待我这样一次。”腹中甚是抑郁。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以目送情,不打照自己一眼,到是何公子,疏疏落落,似有若无。偏是这金钟儿,情不自禁,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时而含笑低头,时而高声嫩语,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卖弄聪明。如玉都看在眼内,大是不然。六人坐到起更时候,何公子向如玉道:“弟有一言,实出自肺腑,兄毋视为故套。弟在此业已数日,都花占柳之福,享用太过。死与金卿,素系知己;兼又久别,理应夜叙怀抱。弟与家奴辈,随地皆可安息。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如玉正要推辞,只见萧麻子道:“敝乡温大爷,素非登徒子。磨月琢云之兴,亦偶然耳。

不邪等送出洞外,凌空去了。

情深私语怜幽意,心信盟言欲断肠。

过了三四天,张华回来,买了五彩水纹块式博古图锦缎被料一件,又天青地织金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呈与如玉过目,说道:“这都是苗三爷买的,共费了九两八钱银子。住房也寻下了。苗三爷还领小的去看了看,前后两进院子,也有三间庭屋。木石虽小些,房子到都是半新的。在城西门内,骡马市儿左边,坐北朝南的门楼,内外共房二十八间。房后有一大水坑。

到了十一日,如玉的痢还不止,苗秃子告别。如玉又嘱托了许多话,苗秃道:“我这一去,管保金姐连夜打发人听望你来。”苗秃去后,如玉的痢疾到二十七八才好起来。又见苗秃已去了半月,想着他们不知如何快乐,于是亲到缎局内,买了一件红青缎氅料,一件鱼白缎裙料,又备办了六色水礼,外添寿烛、寿酒,雇人担上,同张华坐车,向试马坡来。

苗三爷说,若典他的,只要二百两;买他的,要三百八十两。

又着说与大爷,或典或买,快去商议,这房子还像个局面;迟几天,人家就买了。还与大爷有书字。”取出递与如玉。如玉看了问道:“苗三爷的住房寻下了没有?”张华道:“苗三爷没有说起。”如玉道:“明日绝早的收拾行李,我好回去,你今日雇便一辆车子方好。”张华道:“小的就是坐车来的。”

正鬼念着,见萧、苗二人走来,笑说道:“那何公子听见温大爷到此,一定要请去会会。”如玉道:“我不会他罢。我也要回去哩。”萧麻子大笑道:“尊驾要回去,就该早些走。

到泰安和苗秃相商,用三百六十两银子,将房子买下。搬房的事,他也无心照料,都交与两个家人韩思敬和张华办理。

又帮了苗秃三十两银子,也在这骡马市左近,寻了几间住房。

两人正口对口儿说着,猛听得地下大喝了一声,彼此各吃一惊。看时,却是苗秃子、笑说道:“你夫妻两个,说什么体己话儿?也告诉我一半句。”金钟儿道:“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苗秃子将舌头一伸,又鼻子里呼出了一声,笑说道:“好走手儿来!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心上感激不过,从五更鼓老两口子收拾席面,今日酬谢你,你才说起走的话来了。”如玉道:“我家里有事。”苗秃子低声道:“你不过为何家那孩子在这里。他原是把肥手儿,你该与金姐帮衬才是。”如玉道:“他赚钱不赚钱,我不管他,我只以速走为上,何苦在这里作众人厌恶?”苗秃子道:“不好,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金钟儿冷笑了一声,藉空儿听何公子去了。正是:织女于今另过河,牛郎此夜奈愁何?

温如玉看见这种情意,越发热的天昏地暗,直嫖到黎氏的二周年,方才回家料理祭祖,去坟上磕了头回家。正要雇车到试马坡去,不意走起痢来,每天十数次不止。他因黎氏是痢疾丧命,心上甚是害怕,日夜服药,恨不得一刻便好。一日,苗秃子从试马坡来,听得如玉患病,买了几样吃食东西相看,说道:“金姐见你许久不去,终日里愁眉泪眼,不住的只问我。

张华方才出去,金钟儿旋即走来。如玉道:“我与你买了两件被褥料,你看看。到只怕不如你的好。”金钟儿也不看,先作色道:“这都是胡做作,何苦又费这些银子?”如玉道:“没多的,不过十两上下。”金钟儿道:“就是一两也不该。

苗秃子道:“你说的中窍,想出来就高我们几分。”自此两人日日坐谈。

我想一个痢疾病,也到不了什么田地。”萧麻子道:“你两个且说几句知心话儿,我和老苗且到前边走走。”说罢,两人陪何公子去了。玉磐儿也随着出去。如玉笑向金钟道:“你今日得了如意郎君,还没与你贺喜。”金钟儿道:“我也没个不如意的人。”如玉道:“这姓何的为人何如?”金钟儿道:“也罢了。”如玉道:“我今日也来了,看你如何打发我。”金钟儿把脸一高扬道:“我是磨道中的驴,任凭人家驱使。”又道:“你还没有吃饭,我与你打听饭去。”如玉道:“我又不饥,你着急甚么?有你父亲料理就是了。且坐着说话儿。”金钟儿道:“我与他说一声去就来。”急急的去了。如玉独自在亭子上,走来走去。又待了好半晌,心中诧异道:“怎么这老金听饭去就不来了?连苗秃子也不见,真是荒唐!”

一入了门,见院中有六七个穿绸缎的人,却都是家丁打扮,在两条板凳上坐着闲谈。见如玉人来,都大模大样的不理论。

又听得金钟儿房内,有人说笑。郑三从南房内出来,见如玉着人担着礼物,笑说道:“温大爷来了。听得说大爷欠安,急得要打发人去看望,家中偏又忙。大爷且请到东院亭子上坐坐。

“如玉道:“这些人都是那里的?”郑三道:“到亭子上,我与大爷细说。”如玉指着挑夫说道:“这是我与你老伴儿带的寿礼,你可看看收的去。”郑三道:“又着大爷费心赏赐,小的自有措置。”让如玉到亭子上坐下。如玉道:“你也坐下说话。不必拘形迹。”郑三道:“小的站着说罢。大爷适才问院里那几个人,说起来真是教人无可如何的事。本月十四日午后,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姓何,讳士鹤,就是武定府人,带领许多家人,系从京中办事后回乡走走。此番是与本省巡抚大人说话。在济南听得人说,有个金钟儿,是名妓,因此寻来,到小的家要看看。小的一个乐户人家,焉敢不支应?只得请到庭上,与金钟儿相见。谁想他一见就中意,死也不肯走。金钟儿死也不接他。到是小的两口子、看事势脸面上都下不来,费了无限唇舌,金儿方肯依允。适才院里那些人,都是跟随他的。

将几间房子,也住满了。”如玉道:“这个何妨?大家马儿大家骑。你开着这个门儿,就只得像这样酬应。但不知这姓何的有多少年纪?”郑三道:“人还年青哩,才二十岁了。”如玉道:“人才何如?”郑三道:“小的看得甚好。小的女儿却看不上眼,凡事都是是假情面。”

正说着,只见苗秃、萧麻子大笑着走来。同到亭子上,两人齐说道:“为何如今才来?”如玉道:“贱恙到二十七日才好些,所以耽延到如今。”萧麻子笑道。“温大爷止知在家中养病,就不管金姐死活了?”如玉着惊道:“敢是他也害病么?”萧麻子道:“他到也没病,不过是想念你。”如玉笑了。

三人坐下。郑三道:“小的照看大爷的人去。”说毕去了。如玉道:“怎么不见金姐?想是陪着新客人,没功夫来。”苗秃道:“你不可冤枉人家,他听得你来,就打了个大失惊。只因客人的话多,拉扯不断,管情也就来呀。”如玉道:“你这秃小,怎么就住这些时?也不回家走走。”苗秃笑道:“我住解说不来。”

原来这何士鹤,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栋的长子。在任七八年,赚了五六万两,着何士鹤入都,走动锦衣卫陆炳的门路。

着写字嘱托巡抚,题升冀宁道。又着他到本省巡抚处,亲自送礼禀安。他路上闻得金钟儿名头,算省城左近好些的名妓,因此他寻到试马坡。与金钟儿一见,便彼此留恋。何公子又生得眉目清秀,态度安详,虽是个少年孩子,却大有机械变诈,透达世故人情。只两三天,把一个金钟弄的随手而转,将爱如玉的一片诚心,都全归在他一人身上。行事又会大方,住了三天,就与了郑三三十两。见萧麻、苗秃会帮衬,便满口许着带到任里去办事,因此他两个日夜趋奉,时时刻刻赶着凑趣不迭,都想着要从山西发发财。

少刻,玉磬儿笑容满面的走来,到如玉面前,问候了一会痢疾病的活,方才坐下。语言间比素常亲热三四倍。待了好半晌,方见金钟儿打扮的粉妆玉琢,分花拂柳而来。到了亭子上,笑向如玉道:“你来了么?”如玉道:“我病了一场,几至伤了性命。你也不着人看看我。”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曾说过。

何公子迎接出来,两人行礼叙坐。如玉让何公子是客,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长。讲说了一会,何公子坐了客位,如玉对坐,余人列坐左右。如玉见何公子丰神潇洒,气度端详,像个文雅人儿,心里打稿儿道:“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谁想生得这般英俊!到只怕是我温如玉的硬对头。”又回想道:“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断不至变了心术。”只见何公子道:“久切瞻韩,无缘御李。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荣幸何似!”如玉道:“小弟樗庸栎材,智昏菽麦。过承奖誉,何以克当?”少时茶至。如玉留神看视,见金钟儿一对眼睛,不住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郑三入来说道:“温大爷,就在庭上一同用饭罢。”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斟起酒来。何公子在左,如玉在右,萧、苗二人在一面,金钟、玉磐在一面。六人坐定,共叙家常。萧、苗二人,互相讥刺,说笑下一堆。端来的茶食,不但比素常丰盛数倍,且大盘大碗,一样样的上起来。

我又不知你走痢,只得含糊答应。他这几天,也瘦了好些。若再知道你害病,怕孩子的小命儿吓不杀。这二月二十三日,是他母亲的五十整寿,屈指只留下七八天了。我是定要亲自送礼祝寿去的。你就不能亲自去,也该与他带一分礼,方觉得情面上好看。”如玉道:“我这几天,遍数略少些;到二十三日,也就好了。即或不好,我将来亲去,与他补祝罢。稍带着礼去,到只怕不是老人家意思。俗言有心拜年,总到寒食也不迟。”

此刻人家把上下饭都收抬停妥,住房也议论停当,还走到那里去?难道这时候还要住店不成?”苗秃子道:“何公子年少谦和,你不可不见见他。将来有藉仗他处,也未可知。”如玉执意不去。又见郑三也来相请,只得走到前庭。

再说温如玉,自于冰那晚用花瓶替换的遁去,将金钟儿被褥全湿,次日暗中吩咐张华,推往泰安请苗秃子,着他买锦缎被褥面二件,速速的送来。

“金钟儿道:“你的正紧事,不过是绝情断义,要回泰安,一世不与我见面。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亏你也忍心想得出来!”

且说于冰扶了连、金二人,到玉屋洞外,落下云头。不换道:“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好冷!好冷!”城璧叫门,不邪出来跪接。连、金二人见不邪童颜鹤发,道衣丝绦,竟是一得道全真,那里有半点猴相?三人坐在石堂内。于冰向不邪道:“这是你连、金二位师叔,可过来拜见。”不邪下拜。城璧、不换,亦跪拜相还。于冰又着排设香案,把火龙真人赐的衣包放在正面,大拜了四拜。打开观看,内有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一顶,天青火浣布袍一件,通天犀发簪一根,碧色芙蓉根丝绦一条,墨青桃丝靴一双。于冰拜罢,即穿带起来。人才原本齐整,又兼服饰精美,真是瑶台玉宇的金仙。城璧等各欣羡不已,说道:“大哥既改换道服,我们不知改的改不得?”于冰道:“既已出家,有何不可?”又向不邪道:“可将要紧应用法术,传与你二位师叔些。我此刻去江西走遭,大要得数月方回。”

即公子不在,也定必独宿。”何公子道:“弟虽年幼,非酒色人也。因见兄晶莹磊落,正是我辈中人。倘邀屈允,弟尚可以攀龙附凤,多住几天。否则,明早即行矣?”金钟儿连忙以眼知会苗秃。苗秃道:“玉姐渴慕温大爷最久,我今日让你受用几天罢?”玉磐儿听了笑道:“只怕我福浅命薄,无缘消受。

“萧麻子笑道:“果然你的命薄,七八个月,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我到有头发,你又嫌我老。今晚温大爷光顾,真是你的造化到了?”让来让去,如玉总以身子病弱为辞。萧麻子又叫着郑三来,定归如玉同张华在后院住宿。

与君喜定终身约,嫁得何郎胜阮郎。

醉倒鸳鸯云在枕,梦回蝴蝶月盈廊。

顷间,收去杯碟,一齐起身,同送何公子到金钟儿房内吃茶。如玉见他月前买的锦缎被褥料子,已经做成,辉煌灿烂的堆在坑上,先到与何公子试新,心上甚是气悔。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落的款是“渤海何士鹤题,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宝鼎香浓午夜长,高烧银烛卸残妆。

况相隔咫尺,美人之光,最易亲近。公子上有大人管束,本身又有多少事务;好容易拨冗到此,割爱之说,请勿再言。”温如玉道:“弟之所欲言,皆被萧大哥道荆弟亦无可为辞。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新愈之躯,亦不敢与孙吴对垒。

如玉看到“嫁得何郎胜阮郎”之句,不由的醋心发作。又见金钟儿不住的卖弄风情,将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那里还坐得住?随即别了出来。众人又同到温如玉房内,混了一会,方才各归寝所。

一会儿追念昔日荣华;一会儿悼叹近年的境况;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旁若无人。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下,甚是囚气。此时手内,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与何公子比试,着亡八家刮目欣羡。又不能小几岁,与何公子争较人才。一会儿又想到萧、苗二人,言言语语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将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又深悔时常帮助苗秃,借与萧麻子银两,如今反受他们的作弄。只这炎凉二字,也咽不下去。想来想去,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看他们如何摆布。又深恨金钟儿这番冷淡光景,白白的在这麻淫妇身上花了无限的银子,落下这样个下常思来恨去,弄的心胸鼓胀起来。睡着不好,坐着也不好。再看张华,已经在脚下打呼,悄悄的披了衣服,走到庭屋东窗外窃听。

你若和我存起赔垫东西的心来,就不成事了。”说着,又伸手将被褥料打开观看。见织的云锦灿烂,耀目夺睛,不由的笑逐颜开道:“既承你的情买来,我拿去着我爹妈看看,着他们也知道你这番意思。”说着,笑嘻嘻的拿出去了。自此一家儿待温如玉分外亲切。萧麻子时来陪伴。又留恋了四天,方回泰安去。临行与郑三留了十六两银子。与金钟叮定归期。

只听得他二人驾颠凤倒,艳语淫声,百般难述。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垂头丧气的回来,睡在被内说道:“罢了,罢了。我明日只绝早回家去罢。眼里不见,到还清净些。”又一会,自己开解道:“我又和他不是夫妻,何苦自吃烦恼?不如睡觉养神。”嘴里是这样说,不知怎么心里丢不过,睁着两眼,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及至到天将明,又睡着了。

睡到次日辰牌时候,觉得被内有一只手儿伸入来,急睁眼看时,却原来是金钟儿,打扮的和花朵儿一般,笑嘻嘻的坐在身傍。如玉看了一眼,也不言语,依就的合眼睡去。金钟儿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着,用右手搬着如玉的脖项,说道:“你别要心上胡思乱想的,我爹妈开着这个门儿,指着我们吃饭穿衣,我也是无可如何。像这等憨手儿,不弄他的几个钱,又弄谁的?金弄他的几个钱儿,就省下你的几个儿了。你在风月行,还是一年半载的人,什么么骨窍儿你不知道?”说着将舌头塞入如玉口内,搅了几搅。如玉那里还忍耐的住?不由的就笑了,说道:“你休鬼弄我,我起来还有正紧事,不料就睡到这时候。

如玉与张华同宿,面对一盏银灯,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嫖场契友皆心变,咫尺炎凉恨倍多。

正文 第四十八回 听喧淫气杀温如玉 恨讥笑怒打金钟儿

<span>词曰:

且去听他,白昼闹风华。淫声艳语嗳呀呀,气杀冤家。

一曲琵琶干戈起,打骂相加。郎今去也各天涯,心上结深疤。

话说金钟儿去后,温如玉随即穿衣服。苗秃道:“我与你要洗脸水去。”少刻,如玉到前边,张华收拾行李。郑三家两口子,说好说歹的才将如玉留下;又暗中嘱咐金钟儿,在两处儿都打照着,休要冷淡了旧嫖客。如玉同众人吃了早饭,因昨夜短了睡,到后边困觉。

睡到午间,扒起到前院一看,白不见一个人,止有郑三在南房檐下,坐着打呼。原来苗秃子等同何公子家丁们,郊外游走去了。如玉走到庭房,正欲趁空儿与金钟诉诉离情。刚走到门前,将帘儿掀起,见门子紧闭。仔细一听,里面柔声嫩语,气喘吁吁,是个云雨的光景。又听得抽送之声,与狗舐粥汤相似。少刻声音更迫,只听得金钟儿百般乱叫,口中说死说活。

如玉听到此际,比晚前那一番更是难受,心上和刀剜剑刺的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走到后边,把桌子拍了两下道:“气杀!气杀!”将身子靠在被褥上,发起痴呆来。好半晌,方说道:“总是我来的不是了。与这老忘八肏的做的是什么寿!”猛见王馨儿笑嘻嘻的入来道:“大爷和谁说话哩?”如玉道:“我没说什么。请坐。

“玉磬儿微笑道:“这到不晓的。”又道:“他两个正是郎才女貌,水乳相投。这离别的话,也还说不起哩。”如玉道:“苗三爷与你最久,他待你的情分何如?”玉磬几道:“我一生为人,大爷也看得出,谁疼怜我些,谁就是我的恩人,只是自己生的丑陋,不能中高贵人的眼,这也是命薄使然。”如玉道:“你若算丑陋人,天下也没俊俏的了。”玉磐儿笑道:“大爷何苦玩弄我?只是大爷到这里来,金妹子又无暇陪伴。到教大爷心上受了说不出的委曲。”如玉道:“此番你妹子,不是先日的妹子了,把个人大变了。我明日绝早走;将来他不见我,我不见他,他还有什么法儿委曲我?”玉磐儿道:“嗳哟!好大爷,怎么把斩头滴血的话都说出来?我妹子今年才十九岁,到底有点孩子性。将来何公子未了,他急切里也没个如意的人,除了大爷,再寻那个?”如玉冷笑道:“我还不是就近的毛房,任人家屎尿哩!不是你三叔和你三婶儿,再三苦留,我此刻也走出六十里去了。”两人正叙谈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笑。玉磐儿道:“我且失陪大爷。”一直前边去了。

“快拿笛笙、鼓板、琵琶、弦子来,大家唱唱。”众人你说我笑,将如玉的火压下去了。

玉磐几道:“连今日十八天。”如玉道:“不知他几时起身?

须臾,俱各取来,放在一张桌子上。萧麻子道:“我先道过罪,我要做个令官,都要听我的调遣。我们四人普行吃大杯;金姐、玉姐每遍斟三分;我们都是十分杯子。要转着吃,次第轮流。每吃一杯,唱一曲。上首坐的催下首坐的。干迟者罚一大杯。你们以为何如?”苗秃道:“这个令到也老实公道。只是不会唱的该怎么?”萧麻子道:“不会唱的,吃两杯免唱。

“萧麻子道:“禁声些儿,你两个虽然是取笑,休教何大爷的尊纪笑话。”金钟儿又欲说,不防如玉隔着桌子,就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星眸出火,玉面生烟;大叫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还要这命做什么?”说着掀翻了椅子,向如玉一头撞来。萧麻子从后抱祝如玉赶上来,又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大喊大叫。如玉又扬拳打下。苗秃子急向金钟儿面前一遮,拳落在苗秃头上,帽儿坠地。萧麻子将金钟儿抱入房里去了。苗秃子两手揉着秃头,说道:“好打!”郑三家两口子从后面两步做一步跑来。郑三家老婆问玉磐儿道:“你妹子和谁闹?”玉磐儿不敢隐瞒,说道:“适才被温大爷打了一下,萧大爷抱入东房去了。”郑婆子笑说道:“好温大爷,我家女厮年青,有不是处指驳他,防备人家动手脚,怎么你老人家才动起手脚来了?岂不失雅道?”如玉气的也回答不出。只听得金钟儿在房内大哭,口里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郑三听得,连忙拉了他老婆,到房内教训他闺女去了。温如玉走出街门,哈喝着张华,收拾行李。苗秃子随后跟来,如玉已急急的出堡门去了。正是:讴歌逆耳祸萧墙,义海情山一旦忘。

我骂你奴才,还是抬举你哩。”金钟儿向众人道:“人家吃醋,都在心里。我没见他这吃醋,都吃在头脸上,连羞耻都不回避。

“如玉道:“酒到可以不吃,曲子到要唱哩。”又打起鼓板来,唱道:油葫芦俺本是风月行一朵花,又不秃,又不麻。

爱唱的,十个八个只管唱。若唱的不好,听不敢过劳。”说罢,都斟起大杯来。如玉道:“我的量小,吃不动这大杯。每次斟五分罢。”萧麻子道:“这话不行。就如我也不是怎么大量,既讲到吃酒,便醉死也说不得。”于是大家都吃起来。

少刻,前边请吃饭,大家齐到庭上。只见郑三家老婆入来,看着温如玉,向何公子道:“承这位温大爷的盛情抬举我,因为我的贱辰,补送礼物,已经过分了;又拿来许多的缎子衣服,我昨日细看,到值六七十两。只是小地方儿没有什么堪用的东西,今日不过一杯水酒,少伸谢意。”又嘱咐金钟、玉磐儿道:“你两个用心陪着,多吃几杯儿。”说罢出去了。何公子道:“昨日小弟胡乱僭坐,今日是东家专敬,温兄又有何说?”萧麻子道:“今日是不用逊让的,自然该温大爷坐,完他东家敬意。何大爷对坐,我与老苗在上面横头,他姊妹两个在下面并坐就是了。”说罢,各一一入坐。不多时,杯泛琼苏,盘堆珍品;兰肴绮馔,摆满春台。如玉存心看金钟儿举动,见他磕了许多瓜子仁儿,藏在手内;又剥了个元肉丸儿,将瓜子仁都插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暗送与何公子。又见何公子将元肉同瓜子仁儿浸在酒杯内,慢慢的咀嚼。如玉甚是不平,踌躇了一会。苗秃子见如玉出神,用手在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不吃酒,想甚么?”如玉道:“我想这乐户家的妇女,因是朝秦暮楚,以卖俏迎奸为能。然里头也有个贵贱高低。高贵的,止知昏夜做事;下贱的,还要白日里和人打枪,与没廉耻的猪狗一般。你看那猪狗,不是青天白日里闹么?”金钟儿听了,知道午间的事必被如玉听见,此刻拿话讽刺,便回答道:“猪狗白日里胡闹,虽是没廉耻,他到的还得些实在。有那种得不上的猪狗,在傍边狂叫乱咬,那样没廉耻,更是难看。”萧麻子急急瞅了一眼,如玉登时耳面通红,正要发作,苗秃子大笑道:“若说起打枪来,我与玉姐没一天白日里没有。”玉磐儿道:“你到少拿这臭屁葬送人。我几时和你打枪来?”苗秃子道:“今日就有。我若胡葬送你,我就是郑三的叔叔。”何公子大笑道:“这话没什么讨便宜处。”苗秃道:“我原知道不便宜,且乐得与他姐妹两个做亲爷。”玉磬儿道:“我只叫你三哥哥。”萧麻子道:“你们莫乱谈,听我说。今日东家一片至诚心,酬谢温大爷,我们极该体贴这番敬客的意思。或歌或饮,或说笑话儿,共效嵩呼。”何公子道:“萧兄说得甚是?

众人听了,俱各鼓掌大笑。

苗秃子着急道:“住了,住了,你们且止住笑,我也有个《寄生草》,唱唱你们听。”唱道:你好似莲蓬座,你好似马蜂窝,你好似穿坏的鞋底绳头儿落,你好似一个核桃被虫钻破,你好似石榴皮子坑坎儿多,你好似臭羊肚儿翻舔过,你好似擦脚的浮石着人嫌唾。

众人也都大笑。何公子道:“二位的曲子,可谓工力悉敌,都形容的有点趣味。”萧麻子道:“快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

“苗秃子道:“为什么?”萧麻子道:“罚你。”苗秃子道:“为什么罚我?”萧麻子道:“罚你个越次先唱。我在你下首,我是令官,我唱了,就该何大爷;何大爷唱后,是金姐、玉姐、温大爷,才轮着你。你怎么就先唱起来?到该你唱的时候,那怕你唱十个二十个也不妨,只要你肚里多。若嫌你唱的多罚你,就是我的不是了。”何公子道:“令不可乱,苗兄该吃这一杯。

“萧麻子立逼着苗秃吃了。萧麻子又道:“再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苗秃子着忙道:“罚两杯么?”萧麻子道:“头一杯,是罚你越次先唱;这第二杯,罚你胡乱骂人。”苗秃子大嚷道:“这都是奇话。难道说,只许你唱着骂我么?”萧麻子道:“我不是为你骂我。你就骂我一千个,也使得;只要你有的骂。只是这金姐脸上,也有几个麻子。你就骂,也该平和些儿,怎么必定是石榴皮、马蜂窝、羊肚子、擦脚石,骂的伤情利害,到这步田地?若是玉姐有几个麻子,你断断不肯骂出来。

混江龙

“苗秃被逼不过,只得将酒一气饮干,说道:“罢!罢!我从今后,连萧麻子也不敢叫你了,我只叫你的旧绰号罢。”何公子道:“萧兄还有旧绰号么?”苗秃子道:“怎么没有?他的旧绰号叫象皮龟。”众人听了,俱备大笑。

以下该何公子唱了。何公子将酒饮干,自己拿起鼓板来,着他跟随的家人们吹上笙笛,唱了《阳告》里一支《叨叨令》。

如玉道:“何兄唱的,抑扬顿挫,真堪裂石停云,佩服,佩服。

“何公子道:“小弟的昆腔,不过有腔有板而已,究竟于归拿字眼、收放吞吐之妙,无一点传授,与不会唱的门外汉无异。

承兄过誉,益增甲颜。”

“众人道:“多多益善,我们大家洗耳静听佳音。”如玉自己打起鼓板,放开喉咙唱道:点绛唇海内名家,武陵流亚。萧条罢,整日嗟呀,困守在青毡下。

萧、苗二人,一齐叫好,也不怕把喉咙喊破。温如玉听了,心中恨骂道:“这淫妇奴才,唱这种曲儿,他竟不管我脸上下得来下不来。”

金钟儿唱罢,玉磐儿接过琵琶来,将弦子递与金钟儿,改了弦唱道:桂枝香(丝弦调)如意郎,情性豪,俊俏风流。尘寰中最少。论第督抚根苗。

论才学李杜清高。恨只恨和你无缘叙好。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调谑。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镜花水月,权且将门解愁消。

何公子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口的称道奇文妙文,赞扬不已。苗秃子道:“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枪的话说,不想他是有凭据的。”金钟儿笑道:“你莫听他胡说,他什么话儿编造不出来?”苗秃子道:“你喘吁着叫亲达,也是他编造的?连人家咳嗽都顾不得回避了。”众人都笑起来。萧麻子道:“你们悄声些儿,他这曲儿,做的甚有意思、有趣味。我们要禁止喧哗。”如玉又唱道:尾声心痒痛难拿,唱几句拈酸话。恁安可任性儿,沉李浮瓜。

底下该温如玉唱了。如玉道:“我不唱罢。”众人道:“却是为何?”如玉道:“我也欲唱几句昆腔。一则有何兄的珠玉在前,二则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文所能完结,诚恐咶唣众位。

众人也赞了一声好。

俺言非夸大,却九流三教尽通达。论韬略孙吴无分,说风骚屈宋有华。人笑俺挥金掷玉贫堪骂,谁怜我被骗逢劫命不佳。

俺也曾赴棘闱,含英咀华;俺也曾入赌局,牌斗骰挝;俺也曾学赵胜,门迎多士;俺也曾仿范公,麦赠贫家;俺也曾伴酸丁,笔挥诗赋;俺也曾携少妓,指拨筝琶;俺也曾骑番马,飞鹰走狗;俺也曾醉燕氏,击筑弹挟;俺也曾效梨园,涂朱傅粉;俺也曾包娼妇,赠锦投纱;俺也曾搂处子,穴间窃玉;俺也曾戏歌童,庭后摘花;俺也曾弃金帛,交欢仕宦;俺也曾陈水陆,味尽精华。为什么牡丹花,卖不上山桃价?龟窝里遭逢淫妇,酒席上欺负穷爷。

众人俱各鼓掌道好。金钟儿笑道:“你既到这龟窝里,也就说不得什么穷爷、富爷了。请吃酒罢,曲子也不敢劳唱了。

“如玉道:“也罢了。”玉磐儿道:“他们都游走去了,止有何公子在金妹子房中睡觉。我头前来看大爷,见大爷睡着了,不敢惊动。”如玉道:“这何公子到你家,前后共几天了?”

“玉磐儿道:“东庭房着人占了,大爷独自在此,不寂寞么?

锦被里温存颇到家,你纤手儿搦过俺弓刀把,柳腰儿做过俺旗枪架。枕头花两处翻,绣鞋尖几度拿。快活时说多少知心话,恁如今片语亦无暇。

萧麻子道:“前几句叙的,甚是热闹;后几句叙的可怜。

何公子大笑道:“温兄倚马诗成,真是盛世奇才,调笑的有趣之至。就是将小弟比做破葫芦;碎西瓜,小弟心上也快活不过。”如玉又唱道:那吒令你见服饰盛些,乱纷纷眼花。遇郎君俏些,艳津津口夺。

萧麻子道:“令是我起的,我就先唱罢。”金钟儿道:“我与你弹上琵琶。”萧麻子道:“你弹上,我到一句也弄不来了。到是这样素唱为妥。”说着,顿开喉咙,眼看着苗秃子唱道:寄生草我爱你头皮儿亮,我爱你一抹儿光,我爱你葫芦插在脖子上,我爱你东瓜又像西瓜样,我爱你绣球灯儿少提梁,我爱你安眉戴眼的听弹唱,我爱你一毛儿不拔在嫖场上浪。

对寒儒那些,闷厌厌懒答。论银钱让他多,较本事谁行大,我甘心做破釜残车。

何公子毫不介意,只是哈哈大笑,拍手称妙不绝。如玉又唱道:鹊踏枝你则会鬓堆鸦,脸妆霞。止知道迎新弃旧,眉眼风华。他个醉元规,倾翻玉斝,则俺这渴相如,不赐杯茶。

何公子道:“相如之渴,非文君不能解。小弟今晚,定须回避;不然,亦不成一元规矣。”说罢大笑。如玉唱道:寄生草对着俺誓真心,背地里偷人嫁。日中天犹把门帘挂,炕沿边巧当鸳鸯架。帐金钩摇响千千下,闹淫声吁喘呼亲达。怎无良连俺咳嗽都不怕。

看来必定这金姐有不是处。”金钟儿笑了一笑。如玉又唱道:天下乐你把全副精神伴着他。学生待怎么,他是跌破的葫芦嚼碎的瓜。谎的你到口苏,引的你过眼花。须堤防早晚别你,把征鞍跨。

苗秃子笑向萧麻道:“听么,只用一句,把我和你都填了词了。”

如玉唱完,众人俱各称羡不已,道:“这一篇醋曲撒在嫖场内,真妙不可言!”何公子道:“细听数支曲子,宫商合拍,即谱之梨园,扮演成戏,亦未为不可。又难得有这般敏才,随口成文,安得不着人服杀!”

苗秃子道:“扮金姐的人,到得一个好小旦;不然,也描写不出他这迎新弃旧的样儿来。”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是一这样说,我竟是个相与不得的人了。我也有一支曲儿,请众位听听。”萧麻子道:“请吐妙音。”金钟儿把琵琶上的弦,都往高里一起,用越调高唱道:三煞双调琥珀猫儿坠加字啰啰腔你唱的是葫芦咤,我听了肉也麻。年纪又非十七八,醋坛子久该倒在东厕下。说什么先有你来后有他,将督院公子抬声价。你可知花柳行爱的是温存,重的是风华。谁管你祖上的官儿大。一煞。

何公子等听了,俱不好意思笑。萧麻子摇着头儿道:“这位金姐,也是个属鹌鹑的,有几嘴儿斗打哩!”金钟儿唱道:自从他那晚住奴家,你朝朝暮暮无休暇。存的是醋溜心,卜的是麻辣卦。筷头儿盘碗上打,指甲儿被褥上挝,耳朵儿窃听人说话。对着奴冷笑热夸,背着奴鬼嚼神查。半夜里喊天振地叫张华,梦魂中惊醒教人心怕。二煞奴本是桃李春风墙外花,百家姓上任意儿钩搭。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则除非将奴那话儿缝杀。三煞。

金钟儿却要唱下句,当不得众人大笑起来。苗秃子道:“若将金姐那话缝杀,只怕两位公子要哭死哭活哩!”萧麻子笑说道:“不妨,不妨,只用你将帽儿脱去,把脑袋轻轻的一触,管保红门再破,莲户重开。”苗秃子恰要骂,金钟儿又唱道:尾声从来说旧家子弟多文雅,谁想有参差。上品的凝神静气,下流的磨嘴粘牙。

如玉因头前有猪狗长短话,已恨怒在心;又听了那两段,早已十分不快;今听了上品下流的话,不由的心头火起,问金钟儿道:“你把这上品、下流的话,与我讲一讲。”金钟儿道:“我一个唱曲儿,有什么讲论?”苗秃子笑道:“你们个相与家,甚么话儿不说,才讲论起字眼来了。”如玉冷笑道:“你这奴才着实放肆,着实不识好歹!”金钟儿道:“你到少要奴才长短的骂人。”如玉道:“你原是娼妇家,不识轻重的奴才。

次后该金钟儿唱了。金钟儿拿起琵琶,玉磐儿弹了弦子,唱道:林梢月(丝弦调)初相会,可意郎,也是奴三生幸大。你本是折桂客,误入章台,喜的奴竟夜无眠,真心儿敬爱。你须要体恤奴怀。若看做残花败柳,岂不辜负了奴也。天呀,你教奴一片血诚,又将谁人堪待?

到而今把俺做眼内疔痂。是这般富炎穷凉,新真旧假。拭目恁那蛛丝情尽,又网罗谁家?

水溢蓝桥应有会,两人权且作参商。

正文 第四十九回 抱不平萧麻训妓女 打怨鼓金姐恨何郎

<span>词曰:

一曲歌吹堪怒,致令多情归去。训妓语分明,老龟精。

这个郎君心忍,脸上顿销脂粉。两个俱开交,悔今朝。

苗秃随后赶来,说道:“你此刻往那里去?”如玉道:“我回泰安去。”苗秃道:“你如此须不好看。”如玉大怒道:“还有什么不好看?”苗秃子见他怒极,也不敢留了,忙忙的走回。

见张华同车夫走来,苗秃道:“你且不要出堡,我请萧大爷去。

“张华道:“三爷和我家大爷,是何等交情!像这些事,原不该帮诱他。即或我大爷要做,三爷还该苦劝才是。今日闭了饥荒走去,正是好机会,又请萧大爷怎么?我不该说,卖了房的一千多两,已混去了大半,将来闹到没结果,三爷心上何忍?

“几句话,说的苗秃大睁着眼,没的回答。说罢,催车夫出堡去了。

苗秃子讨了没趣,走入郑三院内。郑三迎着问道:“去了没有?”苗秃道:“车子才出去。我留他,他怒的了不得,我只得回来。”郑三道:“再烦三爷和萧大爷去去;就不回来,也好看些。”郑婆子道:“罢哟,有他也好过不了谁,没他也饿不死人。”金钟儿在屋内,听了他母亲如此说,连忙走出来说道:“怎么还要烦人请他去?是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么?

自温大爷一入门,你就待他与素常天地悬绝。此后凡你看一眼,走一步,说一句话,都在我肚里装着。你只说你这几天,轻飘的还有点样儿?我们旁观者,尚看不如眼;那温大爷,他又不是瞎子,何况他素日待你,只少着割股一节,你还要嘴里没大没孝猪长狗短、上品下流的乱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什么人家的子弟?你是什么人家的女儿?良贱相殴,还要按律例分个彼此问断。你只管一句不让,信口乱来。你若说姑老、婊子有什么大小,你就把题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国去了。分明你追着姓温的,嫖了七八个月,在你家花六七百两,连一顿体面酒席也没吃过;今日气到至极,才伸出他那没用的文雅手儿,在你脸上拍了两下,还惹得你娘儿两个七嘴八舌。他原是善良人,就忍受而去;假叵我萧麻子一入门,你们向后亭子里一请,我先就咽不下去;再看见你待何大爷那种趋时附势、弃旧迎新的样儿,也不用到今日午间,只昨日后晌,我就把你的大肠踢成三段了。你家这上下门窗、里外家伙,也休想有一件整的。我花过六七百两,都要一两一钱的算下落。到明日这时候,还未必安顿的下我来。你再看看,只用来两个嫖客,便出如此大丑;若再来七个八个,势必弄下人命,连我们陪伴的都要干连。这样个武艺儿,还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到不如吃你的豆儿稀粥去罢!”何公子笑:“金老宜永记此言,这实是为你到尽头话。

何公子道:“白菜、豆腐,也是美味。你要用大盘、大碗,与我何涉?”郑婆子道:“听么,这到是我与吃的不是了。我女儿历来每夜是二两。泰安的温大爷,住七八个月,只有多出,没有少与。一天不过费我一半斤肉,问萧、苗二位爷便知。我煮凤烹龙般的支应你家主仆,怎么将我女儿的开发,还要从这四十二两内扣除?我们亡八家要像这样打算,只怕比大爷家还富足些。”何公子大笑道:“像姓温的那样嫖客,我实实学不来,我也没房可卖。”郑婆子道:“何大爷,你老是公侯万代人家,我们是当龟养汉人家。只有我们沾光处,没有我们倒贴处。这二十多天,将家中大小衣服典当一空,都支应了酒席。

“金钟儿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若失,心上愧悔的无地自容,急忙向萧麻子拜谢道:“你句句教诲的我无可分辨,果然是我一万分不是了。只是可惜和我说的迟了些。”萧麻子大笑道:“这是你妈素日没教导你,难道我做老鸨儿不成?”金钟儿道:“我妈他止知道爱钱,除此两字,他还不如我哩。”众人又都笑了。金钟儿又道:“功夫大了,他此刻恐走出一二里去,烦众位爷走上一遭罢。”何公子道:“事由我起,我此刻就去。

“苗秃子道:“大家都去来。”说罢,一齐去了。

金钟儿在庭屋里等候,郑婆子道:“适才萧大爷话,句句有理。我那样嘱咐你,着你两头儿打照着,休要失脱了旧手儿;不想果然。”金钟儿一声不言语,回在屋内,想算道:“萧麻子说我糊涂,真是没说错了。何公子断不能长久。假如去后,我又该寻谁?”又想起:“温如玉素日的恩情,甚于夫妇,怎我该是那样个待他?今日萧大爷说旁观人都看不过眼。温大爷恼我喜新厌旧,大怒而去。若再着何大爷疑心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岂不两处都失了?”又想起:“今日挨这两个嘴巴,都是我自龋我少骂他一句儿,他不但不好意思,他也不忍心打我。

“想到此处,不由的泪珠儿纷纷滚下。又想起萧麻子头前话:“说我这两日轻飘的没样儿,此必是见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他才说出来。我这身分失到那里去了?宁不愧死、羞死!”又想着:“温大爷这一去,日后有来的时候,也还罢了;假如从此永别,教玉磬儿也笑话我,反不如他待苗秃子始终如一,两个相交的长久。”又想着:“在这乐户人家,朝秦暮楚,有何好处?我看这何公子和我甚好,今晚与他说从良的话。他若肯做,便完我终身结局。”正想算着,猛听得大门外有人说话人来。又听得他妈问道:“想是不回来?”苗秃道:“已奔出六七里去,怎么个赶法?”听了甚不爽快。

少刻,众人都坐在庭内。金钟儿出去酬应。苗秃道:“我们白跑了一遭,你也不必挂意。”金钟儿道:“我若挂意他,他还打我怎么?”郑三又整理酒饭。众人道:“早已醉而且饱,到快弄茶来吃罢。”须臾茶至。大家又议论了温如玉一会。起更时,各自归房。

何公子床事完后,金钟儿道:“我承你抬举我,已同宿了二十余天。我有一句心上话,屡次要说,我又怕你笑我。”何公子道:“我明白了,可是为从良的话不是?”金钟儿道:“你如何就先知道?”何公子笑道:“你且说你的意见我听。”

大爷是现任知府公子,理该与别的嫖客大不相同,赏格从厚才是。我又不该说,便是个脚户、轿夫,到我们家里住宿一夜,除了盘用,也要沾他八九百钱的光哩。”何公子微笑道:“我和你这账,必须到山东巡抚堂上一算,方得明白。”郑婆子道:“呵呀呀!巡抚也是人见的。我家里都是老鼠胆儿,你到休要吓杀一两个了。”萧麻子连连摆手道:“何大爷此番必定手紧,日后再来时,何难照看你们?休絮咶了。”郑婆子却待又说,郑三道:“够了,够了!何大爷急的要起身,你快到后面听早饭罢。”说罢,用手相推。郑婆子才闪过一边,何公子道:“我不吃早饭。”萧麻子道:“既不吃,就请罢。”何公子举手告别。萧、苗二人,同玉磐儿、郑三,送出大门。

银子一二千两,我还凑得出,只是我指日就要去山西。我父家法最严,闲常一语差错,还要打骂,何况做这等事,安可妄为?

他原是死不堪,没见世面的东西。我又不是他老婆,接了个何大爷,他就像着他当了龟的一般。”郑三骂道:“臭蹄子,你还没胡嚼够么!”何公子道:“金老,你听我说。你两个都有不是。他在此道上太认真,你也实不善于调停。”苗秃道:“这是公道评论。”萧麻子道:“我肚中久矣发胀,想要说金姐几句,恐怕何大爷起心事。今何大爷也批评你,我竟要教训你了。你这娃子,素日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自接何大爷后,便糊涂了个治不得。不是我替姓温的出气,正是指教你成人。

又过了两天,郑三夫妇因温如玉打脱,何公子主仆盘用甚大,意思要使百把银两,托萧麻子道达。何公子道:“这何用他着急?我到起身时,自必破格与他。”郑三夫妇听了有破格与他的话,于饮食、茶饭分外丰满精洁。惟金钟儿逐日闻虽强说强笑,止觉得心上若有所失。

试看情郎何士鹤,帮闲唾骂花娘恨。

听得走了,方才出来,靠着庭屋门儿纳闷。只见萧麻子在前,苗秃子在后,一边走,一边嘴里乱说道:“奇哉,怪哉!走的妙哉!再不来哉!好利害人哉!”萧麻子骂道:“到是你妈的秃耳朵哉!”苗秃子也骂道:“你妈的秃耳朵!”玉磐儿在后面大笑。金钟儿也不由的笑了。萧麻子向金钟儿道:“好人儿,连情郎也不送一送。”金钟儿道:“你到不败兴我罢。平白哩接下个一毛不拔的涩鬼,真把人气死,还闹情郎哩。”郑婆子向萧、苗二人把手一拍,说道:“我家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除没沾光,还倒贴了二十多两,那里说起?”郑三道:“你也骂够了。且莫说赔二十两,便赔二百两,他是什么人家?我们气上,也不得来。”苗秃子道:“这个小亡八蛋儿,肚里也不知包藏着多少鬼诈。一入门,三天内就与了郑老汉三十两。我心里还说,不出一月,郑老汉就可以发八九百两财。不想这三十两是个大帽子。被他这一帽子扣下去,扣的猪羊鸡鸭、鱼儿、螃蟹、海参燕窝、蛏虷鱼翅,蒸食、炉食,糟的、腐的,主仆们吃了个撑肠胀肚。还有牲口们,喂的黑豆儿、黄豆儿、水泡豆儿,都一总扣在帽子里头。不但郑老汉一家子折了本钱,连老把势萧麻子,和我学生,俱在他扣中。黑夜白日,瞎奉承了他多少?岂非怪事?不想他是个西番柿子,中看不中吃的整货。那十二两银子,亏他拿的出来,还敢当面与人。”萧麻子道:“我活了五十多岁,不该说大话。只有我作弄人处,从没受人家个作弄。被这小厮想出个到知府衙门里办事去,只用这一句,把我就作弄住了。”苗秃子道:“还有我哩。”众男女都笑了。萧麻子又遭:“你们看他待人是何等谦光?举动是何等文雅?性情是何等和平?嫖金姐不即不离是何等知趣?一个二十岁的人,把世情透露到这步田地,我心眼儿上都服他。

“何公子笑道:“我不是泰安的温大爷。”金钟儿见他出语无情,不由的眼中落泪。苗秃子道:“快看!快看!金姐哭了,还忍心要走?”何公子那里把这些话放入耳内?只在一边指挥家人,收拾行李。萧麻子低声向苗秃道:“这个人了不得,转眼间只怕还有不在人情中的事要做出来。”说罢,只是摇头。

苗秃也低声道:“他许过咱两个随他去任上办事,这话问得问不得?”萧麻子冷笑道:“金钟儿他俩视若无物.何况你我?

不必问。”苗秃道:“我便问问,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

且说温如玉负气出了试马坡,在堡门外等候车子、行李。

少刻,家人们都收拾完妥。何公子丢了丢嘴,一个家人从怀内取出一包银子来,递与郑三。郑婆子问道:“是多少?”

郑三拈了两拈,说道:“不过十一二两。”郑婆子听了,心肺俱炸,向郑三道:“收不得!”又向何公子道:“这银子是赏厨子的,赏打杂的?”何公子道:“一总都在内。”郑婆子道:“大爷不要故意取笑。”何公子道:“我取笑,你怎么?”郑婆子作色道:“既不取笑,这账到要算算。大爷主仆,上下七人,骡马九个。一天早午点心、茶饭,以及牲口草料,须得五两银子盘用。前后共住了二十两天,该一百二十五两。如今拿出十二两来,便说一总都在内,这个归除算不来。”何公子道:“我月前还与过三十两。”郑婆子道:“就算上那三十两,还差九十五两。我女儿支应了二十五夜,也想要白睡不成?”何公子笑道:“世上安有白睡人妇女之理?我前后共与银四十二两。除去你女儿二十五夜开发,该存一十七两;算茶饭并牲口草料,足而又足。”郑婆子道:“你主仆上下,每天大盘大碗,不说猪羊,只鸭子鸡儿,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九个骡马,养在本村店中,每天吃三斗六升生料,八九十斤草,少喂一升儿,二爷们都不依。我若天天与人豆腐、白菜和小米子饭、高粮粥吃,牲口不喂料,止喂草,这十七两银子,就合算的来了。”

郑三家两口子,跑入屋内,穷问金钟儿如何得罪下何公子。连金钟儿也解说不来。遂一齐到庭中,讯问原故。何公子道:“我连日为酒色所迷,将天大事件忘办。今早才想起,只得火速起,刻不可缓。”金钟儿道:“你就走,也该前几天和我说声,怎便如此绝决?想是我有不拣点处,得罪下你。”何公子道:“你为我且得罪下人,尚有何得罪我处?”萧、苗二人道:“我们强留你七八天何如?”何公子道:“便是七八个时辰,也不敢从命。”金钟儿道:“我留你三天,你好意思不与我留脸?

萧麻子紧拉着,他便到何公子前,笑说道:“日前承雅爱,许小弟同萧兄去山西一游,未知可着同行否?”何公子道:“此话我原有的,但须禀明家父;依允后,定差人来接。”苗秃掉转头,将舌头向萧麻子一伸,走回去了。郑三家两口子见他志念已决,也就不留他了,只是一心等他给发银两。金钟儿又说道:“你就要走,且坐下吃了早饭,去也不迟。”何公子只推做不听见。向家人们说话。金钟儿见他毫无顾恋,又恨又气,回东房去了。

金钟儿在东房炕上,听他妈和何公子争论,气的脸儿透黄。

一日,何公子早间起来,净了面,萧、苗二人赶来来陪吃点心。忽见他走出庭屋,在院中吩咐众家人,整顿行李。鞍马,即刻起身。金钟儿听知,大为惊异。萧、苗二人,亦测度不出。

不意他是个洋漆马桶,外面光彩,肚里臭不可闻。讲到钱之一字,比我还下流几倍。我素日就是有点涵养的人,他的涵养真是我的祖师。三婆子那一顿反关骂法,他听了毫不动声色;到是他的家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有些受不得。我只怕弄起事来。

这小厮有如此忍性,若再活十年,又不知长多少见识!走遍天下,都是他的吃食户儿。”金钟儿紧是气愤,听得你一句,我一句,把个何公子鄙薄的没一点人气儿。

从来妇人家性同流水,此时想起何公子,不但不爱,且心中厌恶他,也向众人说道:“我和他交往一场,就为省几个钱,何至于不和我说话,只装听不见,因此我才不送他。真是天地间最狠心不过的人!”萧麻子道:“温大爷到不狠心。你在他身上,又忒狠心,也该有个报应着。”金钟儿道:“你还敢题温大爷!温大爷将来不来,我只和你要人!”萧麻子大笑道:“好壮脸!”金钟儿也笑道:“脸不壮,怎么做乐户家人?温大爷硬是你打发去了。”萧麻子道:“这都是奇话。你彼时眼皮儿薄,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把个温大爷炎凉的走,怎么说到我身上?”金钟儿道:“我年纪小,识见短。温大爷来的那日,你就该指教与我,我那里还得罪的下他?”萧麻子道:“我不是神仙,就知道你要迎新弃旧哩?且你那时恨不得将何公子吃在肚内,就指教你,也顾不得。”郑婆子道:“果然萧大爷想个法儿,将温大爷请来才好。”萧麻子又大笑道:“你日前说,有他也好过不了,没他也穷不死谁,如今又着我想法儿哩。”郑婆子笑道:“这样两句话,不过是随口之言,便四五天还死记在肚内?”萧麻子道:“闲话且少说。你家的大嫖客都走了,留下苗老秃这小嫖客,难道就饿死他罢?”郑婆子道:“我去催饭去。”苗秃子赶出庭屋院说道:“我们还要先吃点心哩。”郑婆子答应去了。

须臾茶食、饮食陆续俱至。男女四人,入坐同吃。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我须要吃个二十分饱。过了今早,再想吃这些滋味,就一个字儿……难,两个字儿……不能。”金钟儿道:“你休愁,请了温大爷来,我天天请你。”苗秃子道:“你请我,我又不吃酒和肉了,我要吃你的嘴哩。”金钟儿笑道:“等你请来看。”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敢保他不敢?”萧麻子道:“有什么不敢?他将来不与你嘴吃,你嘱上我的一个就是了。”两妇人都笑起来。正是:嫖场休把银钱重,重了银钱人不敬。

金钟儿道:“我不幸生长乐户人家,做这等下贱事。你看今日闹的,还有个样儿?你若不嫌我丑陋,把我收拾了去,与你铺床叠被,出离火炕,也不枉我扳高接贵这一点痴心。”说着泪流满面。何公子连忙用手绢儿揩抹,说道:“此事我筹之熟矣。

正文 第五十回 传情书帮闲学说客 入欲网痴子听神龟

不想郑三早在大门外等候,苗秃子领他到书房内。郑三扒在地下,只是磕头。如王扶起道:“有话起来说。”郑三起来,站在一边,替金钟儿请安。苗秃子和如玉都坐下。苗秃子道:“以我看来,不如着郑老汉坐下甚好。”如玉着小小厮在地下放了个坐儿,教郑三坐。郑三那里肯坐?谦虚了好一会,方才用屁股尖儿斜坐在椅上。苗秃子道:“老人家,你知道么?我费了千言万语,你的礼物温大爷总是不收。”郑三慌忙跪下道:“小的承大爷天高地厚的恩典,就变驴马,也报不过来。这些须吃食东西,不过是小的点穷心,大爷留下赏人罢了。若为小的女儿不识好歹,他年青得罪下大爷,小的家两口子,又不得罪下大爷。”如玉道:“你起来,老嘴老脸的,说了一会,我收两样罢。”郑三道:“乘下一样,也使不得。大爷不全收,小的将这不值钱的老奴头,就碰碎在这地下了。”如玉大笑道:“罢了,罢了。我都收了罢。”随叫张华收拾进去,赏老汉和那小厮一百五十钱。郑三方才起来,坐在一边。

将这两只鞋儿不忍释手的把玩。看了这一只,又拿起那一只,约有半个时辰方止。随后将书字拆开细看,上写道:妾以陋质,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骄纵之性,竟成习癖。前叨惠手泽,迄今掌印犹新。每晨起临镜,未尝不欷歔叹悼,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

话说金钟儿、苗秃等吃罢早饭,打杂的收去家伙,送上茶来,金钟儿道:“温大爷话,到底该怎么处?”萧麻子道:“此事非老苗不可。”苗秃将舌一伸道:“听话。他此番因我趋奉小何儿,恼我入骨。我还愁没脸见他,你反说非我不可,岂不是作弄我?”萧麻子道:“你真是初世为人,不知骨窍。你若着温大爷喜欢你,你除了金姐这条线索,他总喜欢了你,也待你必不及昔日。这件事,必须如此如此,方拿定有八分,可引他来。我还得寻个善写情书的人打动他。”又向金钟儿耳边说了几句。金钟儿满面笑容,说道:“到是的你有妙想头。像这样做去,他十分有九分来了。”苗秃子道:“你两个说密话,又用我,又要瞒我,我就去不成。”萧麻子道:“不瞒你,你到临期自知。”又将郑三叫来,说明意见。郑三办理去了。过了两天,郑三雇了车,和苗秃一同起身,到泰安便住在苗秃家。

萧麻子怕闹出事来,再三开解,才放他主仆去了。你说这岂不是个疼钱如命、不要脸的个忘八羔儿!且更有可笑处,只为省几个钱,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姐说,只怕金姐和他开口,亏他还是现任知府的公子。小何儿前脚去后,萧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又将教的话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如玉道:“到底这萧大哥还是个汉子。我虽和他相交未久,他还重点朋情,背间说几句抱不平的议论;与那些转眼忘恩鸡肠鼠腹的小辈大不相同。”苗秃子将秃头连连挠了几下,说道:“不好,杀到我学生关上来了。目今郑三家两口子折了资本,气的要死,日日念诵你的好处不绝。金钟儿也后悔的了不得。”如玉道:“那个忘八肏的,也有个后悔?”苗秃子道:“言重,言重。他这几天,一点饭也不吃。”如玉道:“我不管他吃饭不吃饭。

再说温如玉从试马坡那日惹了气,抱恨回泰安,沿途动怒,不是骂张华无能,便嫌怨车夫不走正路。到了家中,每日家丢盘打碗,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在书房中,想一回何公子,断断不能久住;除了自己,他急切间还寻不出个如意的人来。总然这淫妇心狠,他父母也丢不开我。千头万绪,心上无一刻宁息。又过了几天,想到自己日月上,心内着惊道;“我如今止存着六七百两银子,连这房子算上,不过千两的家私。

次日早饭后,苗秃先到如玉家来。

留下我与萧麻子,日日吃瞎屁。”如玉道:“你们吃屁不吃屁我不管,但是郑三借了我八十两银子,你和萧大哥是保人,也该还我的了。我如今是什么时候?”苗秃子道:“你知道小何儿走了?”如玉道:“他走不走,与我何涉?”苗秃子道:“不想这小子是个言清行浊、外大内小的人。开手住了金钟儿三天,便拿出三十两银子赏郑三。谁想一连住了二十五天,主仆七人,骡马九个,都是郑三支应;临起身,止拿出十二两银子来。郑老婆子反复争论,谁想他没见世面,到二百分被郑婆子用反关话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和老萧都替他受不得。不意这小厮大有忍性,随他怎样骂,他只是一文不加。逼到至极处,便说出母鸡下蛋的话来,要去山东巡抚堂上算账。你想,那郑老婆子岂是怕这些话的人?越发语言不逊起来。一句甚是一句。

“苗秃子道:“我且去。”如玉道:“你吃了饭去罢。”苗秃子道:“过日扰你。”

正说着,只见苗秃子家老汉,同一个小小厮,提着一条火腿,一对板鸭,又把着一大盘吃食东西入来,放在地下。如玉看了看,是五六十个皮蛋,一坛糟鲥鱼,四包百花糕,八小瓶儿双粘酒,贴着红纸签儿。如玉道:“你又何苦费这心?”苗秃子道:“我实告诉你罢,郑老汉在我家中,已住了两天了。

苗秃子将桌子一拍道:“温如玉实是没良心的人!”如玉笑道:“这秃子放肆!怎么题名道姓起来?”苗秃子道:“你与金钟儿虽是露水夫妻,也要算同床共枕。他目下病到这等时候,与你有什么杀父的冤仇,你必定如此推委。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杀人放火的强盗!”说罢,将秃头向窗台上一枕,两眼紧闭,只是在那里摇头。如玉大笑道:“这秃奴才,不知口里胡嚼的是什么。”又见郑三跪着不起来。他原是满心满意要去,须得拿拿身分。今见两人如此作成,忙笑向郑三道:“你请起来,我们大家相商。”郑三道:“大爷若施恩,此刻就请同行。”苗秃子跳起来道:“实和你说罢,救兵和救火一样,没有三五天的耽搁。郑老人早已把车子雇下,在我们前等到此时了。”如玉道:“就去也大家吃了饭着。”郑三道:“路上吃罢。”如玉不肯。一边吩咐张华,另雇一辆车子,着他同郑三坐;一边去内院。苗秃子跑出房叫住,笑说道:“我知道你还要带几两银子。我有天大的脸面钱,对不过人,只得求你这救命王菩萨,暂借与我十两,下月清还。”说罢,连揖带跪的下去。如玉笑着问道:“你要银子做什么?须实说。”苗秃子道:“你和我活老子一般,我还敢欺你半字?只因奉承小何儿陪伴他,便和玉磬姐前后住了三十多夜,分文未与,脸上如何下得来?因此专恳你这心疼人的孤老。”如玉道:“等到试马坡,你用上十两罢。”说着入内院去了。苗秃子回房来,向郑三道:“不是我下这般身分,他还未必依允。当今之时,嫖客们比老鼠还奸,花几个憨钱的,到的要让他。你不看何公子的样儿,算做了个什么?”郑三道:“多亏三爷作成,我心上感谢不荆”苗秃子道:“什么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多弄几个钱,我更喜欢。”

“如玉道:“你起来,我过几天自己去,也不用你请。”

郑三道:“大爷不题他到罢了。苗三爷也和大爷说过,小的除一点光儿没沾,将几件衣服也都当的与他家主仆们吃了。如今小的女儿也瘦了好些,日日和他妈嚷闹,说是害了他了。这件事,其实原是小的老婆招惹的。”苗秃子道:“那个说大话、使小钱的小厮,还题他那旧事怎么?”小小厮端入茶来,三人吃毕。郑三道:“小的还有个下情求大爷。小的女儿近日病的了不得,这三四天茶饭一点也不吃,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觉心里想要见大爷一面,死也罢了。小的临起身,还嘱咐了许多凄凉话。小的也不忍心说。”随即用手巾揩抹眼泪,又硬咽作声道:“着小的来,意思必欲请大爷见见。”苗秃子大惊道:“我那日起身时,见金组脸就着实黄,不意只三四天,便病到这样时候,真是子弟无情,红颜薄命。”说着揉手顿足,不住的吁气。

你疑我与金钟儿说客,我今后再不题他一字。你两个喜怒与我何干?只是我起身时,他还有几句话,我也不敢说了。与你带来一包物件,嘱咐我当面交与你。”说着从怀内取出,放在桌上。如玉拿起来,掷在地下道:“你到不要秽污了我的经书!

“如玉作色道:“快拿出去!我家中不存留龟物。”苗秃子大笑道:“怪不得金姐说你心狠,不想果然。你想,他远路担了来,还有个担回去的道理么?你若不收,我也不依。”说罢,做鬼脸。杀鸡儿,拉腿子,忙乱下一堆。如玉道:“我收下也无滋味,你何苦强我所难?”苗秃子道:“我知道我的脸面校“随即往外飞跑。

“郑三出来,到东书房内。须臾,两处都吃完饭。张华也雇了车来,要去里边吃饭。如玉道:“路上吃罢,车夫已等了半天了。”四人一齐起身。正是:娼龟多计,帮闲出力。

“小小厮又笑着来夺。苗秃子唾了一口,说道:“烧了他的不打紧,着我拿什么脸去见他?”复又坐在炕上,问如玉道:“你这读书,是真心,还是假意?”如玉笑道:“又说起秃话来了。”苗秃子道:“若是假意读书,我还来坐坐;若是真心读书,我休混了你的正务。”如玉道:“你莫管真假,只要常来。

“主意定了,吩咐张华专管家中门户,买办日用东西;韩思敬照看内里米面家器之类;几个家人媳妇,收拾早午饭食;两个小小厮,伺候书房。将三四个大些的丫头,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到还得了一百五六十两身价。就把这宗银子留做本年的用度,家存房价,还有六百八十两,也添成七百两整数,交与他旧日掌柜的王国士,收在他铺中使用,月吃一分利钱。又打算着差张华去郑三家要借银。寻出几本文章来,朝夕捧玩。

世非郎君,谁肯不避嫌怨,如斯爽直者!惟是邮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愤,无可自明。形迹之间,屡招同行疑议。而忌吾两人素好者,方且出歌入咏,畅快揶揄之不暇。此非郎君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爱所致耳。自郎君别后,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无不涕零;枕畔魂洽,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心境至此,伤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楼,匪朝伊夕,凡吾辈姐娣,每以得邀一顾盼为荣。妾何人斯,敢冀垂怜格外,再续前缘!然始乱之,而终弃之,恐仁人君子亦不乐为也。倘蒙鉴宥,俯遂幽怀,儿女之情,宁仅欣慰。如谓遗簪覆水,不堪抵蕙充兰,则蒸梨见逐,啖枣求去者,世不乏人,安惟有灰此心,断此肠,学叫夜子规,做天地间第一愁种已尔。寄去微物一封,藉鸣葵向。临颖神乱,不知所云。上温大老爷怜我。待罪妾金钟儿摇尾。外小词一章,敬呈电照。

若再胡闹尽了,将来作何结局?不如改邪归正,读几句书。明年是下科场的年头,或者中个举,再中个进士,与祖父增点光,亦未可限量。如今这淫妇绝我至此,安知不是我交运的时候?

苗秃子一气饮干,连忙说道:“我前日晚上,有四鼓时分,出院外小便。只听得他独自在屋内短叹长吁,自己叫着自己骂道说:“金钟儿,瞎眼瞎心的奴才,一个活蛇儿没耍成,到把个心上人儿惹恼了,结下不解的冤仇。你素日的聪明伶俐那去了?你赚的大钱在那里?’我又听得软软的响了两声,像个自己打嘴巴的光景。”如玉大笑,向两个小小厮道:“你们把苗秃子与我推出去。”两个小厮听了,便来揪扭苗秃。苗秃子笑着打开,骂道:“去你妈的清秋露罢。”如玉道:“你也不想一想,这苏秦、张仪、陆贾、随何这几个人,岂是秃子做得?

<span>锦纸裁篇写意深,愧恨无任。一回提笔一愁吟,肠欲断,泪盈襟。

几多恩爱翻成怨,无聊赖是而今。密凭归燕寄芳音,休冷落旧时心。

两人坐下。苗秃子看了看,见桌上放着《朱子大全》、《易经体注》,还有十来本文章,苗秃子笑道:“这些刑罚摆列出来做什么?”如玉道:“闭户读书。”苗秃子道:“读书固是好事,闭户也可以不必。”又笑道:“你好人儿,使性儿就先回来了。

苗秃子道:“依我说,一同吃吃罢。今在两处,孩子们斟酒放菜,徒费奔波。”郑三道:“我就不吃饭,也不敢和爷们在一处饮食。”如玉道:“我已预备下两桌子了,你就在那厢罢。

“苗秃合掌道:“冤哉,冤哉!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

这几样吃食东西,是他孝顺你的,恐怕你不收。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托我送放你。你须赏脸方好。

郑三借了我的八十两银子,我只要和你明白哩。当日是你害的我,着借与他。”苗秃子道:“我是个忠厚人,从不会替人说谎话。金姐这几天…”如玉道:“我问的是银子。”苗秃子道:“我知道。等他有了还你。你且听我说,金姐这几天,眉头不展,眼泪盈腮,天天虽和我们强说强笑,究竟他心上挽着个大疙瘩。”如玉道:“他是为小何儿走了。”苗秃子道:“他若是为小何儿,着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盗女娼,我活不到明日早间。”说着,小小厮送上茶来。

八臂嫖客,也须断气。

次日早,苗秃子又来,向如玉道:“包儿内的东西,你定都点验过了。我只交送明白,就是完妥。”如玉道:“交送什么东西?”苗秃子作鬼脸道:“你少装神变鬼。这间房里,左右是你主仆们出入。我昨日出门时,放在你桌子底下,难道你们都是瞎子不成?”如玉道:“我实没见。”苗秃子道:“我与你说正紧话,你若与那孩子绝情断义,可将原物还我,我好销差;若是可怜他那点痴心,说不得王媒婆子还得我做。”如玉道:“我与那奴才永不见面。”苗秃子笑道:“咱们走着瞧罢。”如玉也笑了。

如玉道:“明岁是科场,我还要读几句书。这些事来来往往,未免分心,实不能从命。”郑三又跪在地下,作哭声说道:“小的并不是弄权套,想大爷的钱。小的一生,只有这个女儿,安忍着他病死?只求大爷今日去见一面,就明日回来也不妨。

这日正看《四书》讲章,只听得小小厮说道:“苗三爷来了。”如玉慢慢的下了炕。苗秃子已到房内,先与如玉深深的一揖。如玉问道:“几时来的?”苗秃子道:“早间才到。”

<span>词曰:

把玩发青丝,绣履还重执。整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寂。契友传书字,神龟送吃食。一番鼓惑一番迷,休怪其车马驰一驱。

两人正说着,如玉出来。韩思敬在东西书房内安放杯筷。

如玉送了苗秃回来,把一个枕头衬在身子傍边,想着苗秃的话儿,笑说道:“我原知道这淫妇没了鱼儿,就想起虾儿来了。小何儿刚才走后,就打发苗秃子来做说客。我还不是那没志气的小厮,听人提调哩。”猛低头,见苗秃子带来的那个包儿还在桌子底下放着,笑道:“这秃奴才,真是鬼诈百出。他见我明不肯收,又暗中留下了。”拿过那包儿一看,有四寸大小,用蓝绸子包着,外面又加针线缝锁。揣了揣,里边软硬大小的东西都有。如玉道:“我且拆开一看。苗秃子又没交付与我。他问起时,我只说不知道。”将包儿拆开,见里面有字一封,又有一个锦缎包儿,一个红纸包儿。先打开红纸包儿一看,见是一缕青丝,黑油油的,有小拇指头粗累,三尺多长,发根儿用红绒线缠着。那种冰桂之香,阵阵人鼻。如玉道:“这几根头发,到也是这小奴才的。毕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将锦缎包儿打开,里面是一双大红洋缎平底鞋儿,绣着粉白淡绿话多的花儿在上面;石青线鸳鸯锁口,鹦哥绿绉绸提根儿;锁口周围,又压着两道金钱。看鞋底儿上,微有些泥黑。不过三寸半长短。如玉见了此物,不由的淫心荡漾,意乱神迷起来。

“吩咐小小厮烧了。小小厮拾起来,真个向火盆内一入。苗秃子急忙跳下地挝起,笑骂道:“你家主仆们没一个识数儿的。

正文 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释嫌怨 抱马桶苗秃受叱呼

<span>词曰:

昔时各出伤心语,今夜欢娱同水乳。女修文,男演武,揉碎绣床谁作主。

听淫声,猛若虎,也把花娘撑弩。掀翻马桶君如否,秃儿情亦苦。

郎君倒运佳人爱,子弟回头钱是钱。

萧麻子道:“小行货子,心里还怀着棒捶儿哩,等我去叫他。

走到如玉肩下坐了。萧麻子笑道:“好壮脸呀!”金钟儿笑道:“虽然脸壮,却不是象皮的。”萧麻子道:“这小妖精儿,敢藉话儿讥消我!”苗秃子把两眼硬睁着,只是看。金钟儿道:“你看我怎么?”苗秃子道:“我看你大大的两个青眼圈,是昨夜昏过去的原故。”金钟儿道:“止你看见来?”苗秃道:“你到别要嘴硬,会事的快与我个嘴吃,我就不言语了。若说半个不字,我数念个七青八黄;况你又曾说过,请着温大爷来,与我嘴吃,现有老萧作保;一共两个嘴,今日都要归结。”金钟儿道:“我的嘴有气味,休要臭着你了。”苗秃子道:“你不必正话儿反说。你说我的嘴臭,你只问你玉姐,他还说我嘴里常带些苹果儿香。”玉磐儿道:“你到不恶心我罢。”萧麻子道:“金姐给他个嘴吃罢,也算他披霜带露,替你请温大爷一回。我又是保人,你不与他吃,他就要吃我的哩。”如玉大笑。金钟儿摇着头儿笑说道:“不!”苗秃道:“我看这光景,是绝意不与我吃了。我只问你:你家窗棂纸是怎么就破了?”

“于是不由分说,将金钟儿两腿分开,把阳物没头没脑的往阴户内乱塞。金钟儿道:“慢些儿,通的小肚了怪疼的。”

苗秃子那里还挨住?摸了摸自己的阳物,与铁枪一样,连忙跑入西房,看了看玉磐儿,不在炕上,不想在的下马桶上撒尿,苗秃子也顾不得分说,湾倒腰将玉磐儿一抱,不意抱得太猛了,连马桶也抱起来。玉磐儿不晓的他是甚么意思,吓的大惊失色,喊叫道:“你是怎么样?”苗秃子将马桶丢在地下,把王磬儿放在炕沿上,推倒,急将阳物狠命的插入。他本是情急了的人,还有甚么功夫?不过七八抽就停当。拔出来,将腰直起,长出了一口气,揭起被子,钻入里面睡觉去了。玉磐儿坐起,看了看马桶也倒在地下,流的尿屎满地,臭不可闻,不由的心中大怒,指着苗秃子骂道:“冒失鬼的哥哥冒八鬼、冒九鬼,也到不了你这步田地。怎么好好儿出院里去,回来就这般颠狂,比疯子还利害十倍?这不是马桶也倒了,屎尿流下满地,半稀不稠的臭精,弄下我两腿,一泡尿也吓的人也没有溺完,真是那里的晦气,平白里接下个你,还不如接个文雅些的亡八,虽然说是龟钻了龟,少冒失些儿也好。”苗秃子用被蒙了头,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任凭玉磬儿裁剪;他也由不得自笑不已。玉磬儿骂罢,从火盆内取了些灰,倒在地下,将屎尿调和了一会,收拾在马桶内,盖上盖几,将簸箕丢在一边;又在面盆内洗了手,嘴里絮咶了好半响,方才掀起被子同歇。苗秃只装睡着,不也动一动儿,怕玉磐儿再骂。

四人吃了一会笑,只见金钟儿掀开毡帘,摇摇摆摆的走来,打扮的和一朵鲜花儿一样。眉中间点了一点红,口唇上也点一点红,头上带着青缎银鼠卧兔儿,越显的朱唇皓齿,玉面娥眉。

“如玉道:“你教我该怎么说?”金钟儿看着如玉,点了两下头儿,那泪痕就长一行、短一行流在枕边。如玉拿着裤子,就穿不上了,忙问道:“你到有什么话,不妨明明白白较论一番。

打杂的拿入酒菜来,五人坐定。金钟儿连筷子也不拿。问他,只说肚里不受用。略坐了一会儿,就回房里去了。苗秃与萧麻就和与酒有仇的一般,你狠一大杯,我狠一大杯,顷刻告干了一壶。打杂的又添上酒来,两人复灌了数杯,方将锋芒下去。又放开憨量,吃起菜来。皆因何公子去后,郑三家二十余天,无上眼客人。苗秃在泰安来往,还吃了几次肉;萧麻子口里实淡出水来。今日安肯轻易放过?只吃的瓶尽盘空,方肯住手。萧麻子坐在一傍剔牙,苗秃子嚷着要吃茶。须臾各房里点起烛来,萧麻子道:“温大爷是久别,苗三爷也是初到,我们早散了罢,明日一早再会。”苗秃道:“温大爷是久别,苗三爷也是初到,我们早散了罢,明日一早再会。”苗秃道:“你说的是。”遂一齐送如玉到金钟儿房内。

走到东房窗子外,只听得咶咶咂咂,响得凶狠之至;忙用指尖将窗子上纸,触一小窟。往内一觑,只见金钟儿一只在脚,在如玉手中;一只左脚,在如玉腰间,穿的是大红缎平底花鞋儿,又瘦又小,比玉磐儿的脚端正许多,甚是可爱。再看金钟儿,星眸斜视,粉面通红。苗秃子看了,高兴的了不得,叹息道:“小温儿虽然花了几个钱,花的还算是值。像我苗老秃,就可怜了。”又见如玉,忽将金钟儿两腿掀起,发狠抽提,一下紧似一下;再看金钟儿,双目直视,两手搬住如玉的两胁,大声叫道:“我的亲达达,我今日活不成了。”说罢将头在枕头上来回滚了几下,鼻中声息,似有若无,像个昏去的光景,面皮也看的黄了。

苗秃向萧麻子道:“他两口子一句话儿也不说,我和你一该想个法儿,与他两个作合才好。”萧麻子道:“用不着你我,只用到定更时候,那一只眼儿的光头老先生出来,只用他头头晃脑几下,就强似我们作合数倍。”玉磐儿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原来你两个的脸,还不如人家一根球。”萧麻子大喝道:“胡说!”只这一声,不但温如玉、苗秃子,连金钟也儿忍不住笑了,随后萧麻子也笑了。

我是个穷汉,又与五姐有相与。到他家不在一处歇卧,彼此脸上不好看;在一处歇卧,世上那有个白嫖的婊儿?一夜一两头,实是经当不起。今日趁回头车儿家去,岂不是两便?”如玉道:“我原答应你十两银子。是这样罢,可将你以前欠郑三的多少,此后嫖了的日子,将来回家时合算,我替你垫一半何如?”苗秃蹙着眉头道:“就是一半,我也招架不祝”作难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一个朋友情分,我丢下你,我也不放心。说不得,再陪伴你几天罢。”如玉见张华也无事,打发他回家,照看门户。

“旋将被子揭起,取过衣服来,披在身上,将要穿裤子,只见金钟儿翻过身来,问道:“你这时候穿上衣服怎么’如玉道:“我与你寻何公子去。”金钟儿道:“你还敢和我向这样说?

金钟儿从炕上扒起来,让众人坐。萧麻子道:“你两口儿好好安歇罢,我明日上来看你。”说罢,同苗秃出去。如玉要相送,被苗秃将门倒扣上去了。金钟儿见众人已去,拉过枕头来,依旧倒在炕上睡去。如玉见金钟儿不睬他,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口内沉吟,心中酌量。见金钟儿总是睡觉,一抬头,见柜顶上有几本书,取下来看视,是几本算命子平,一句也看不入去。不住的偷眼窥同金钟儿。约有起更一时分,只见金钟儿起来,走到如玉面前,将烛拿去,往镜台边。放,对着镜子,把头发整理了几下,用手帕从新罩了罩,拿起杯茶来,嗽了嗽口,唾在地下;然后到炕沿边。将被褥打开,铺垫停妥;又将内外衣服扭扣儿解开,也不换睡鞋,回头向如玉道:“你坐一夜么?我得罪你了?”如玉道:“我也就睡。”金钟儿脱去上下衣服,面朝里睡了。如玉又坐了有两杯茶时,也将衣服脱去,揭起被子,睡在一边;离的金钟儿远远的,面朝上纳闷。金钟儿是等着如玉央及他;又不肯失了身分先搂揽如玉。如玉急欲与金钟儿和合,一也不肯先下这一口气。究竟两个都是假做作,没一个睡得着。

大家正鬼混着,打杂的拿上早饭来。五个人吃毕,苗秃子将如玉拉到院中说道:“我今日回去罢。”如玉道:“你家又没事,回去做什么?”苗秃道:“事到没事,只是我与你不同。

“金钟儿道:“罢么。你只再打我几个嘴巴就是了。”扑起来,将如玉的衣服,从身上拉下,用力丢在傍边;眼含着痛泪,又翻转身,面向里睡去了。如玉急忙钻入被内,从后面紧紧的搂住,问道:“你到还敢恼我么?”金钟儿也不言语。如玉将他搬过来,先将右腿搭在他身上,将左胳膊伸入他项下,搂住亲了两个嘴;又用自己的脸蛋儿,与他来回揩抹泪痕,笑说道:“谁教你见了个何公子,就爱的连性命也不顾,待我和粪土一般?”金钟儿道:“就算上我爱了何公子,不过是妇人家水性杨花,罪也不至放打嘴巴。”如玉道:“你也不该对着许多人,骂我是下流东西。”金钟儿道:“你骂的我成篇累套的,还有个数儿?我和你相交十数个月,没好处了有好处来,亏你忍心下毒手,打我两个嘴巴。”说着将如玉一推。如玉笑道:“不用你推我,我也没别法报仇。我只教你今夜死在我手里就是了。

话说温如玉同苗秃、郑三坐车到试马坡,入得门来,先是郑婆子迎着说道:“孩子们年轻,得罪下大爷,就连俺老两口子也恼了,许久不来走走。今日若不是老头儿去请,还不肯来哩。”如玉笑了笑,入了厅房。苗秃子就要同往金钟儿房里去,如玉道:“我们且在厅上坐坐。”待了一会,只见玉磐儿从西房内走来,淡淡的一笑,说道:“大爷来了?”如玉道:“来了。请坐罢。”玉磐儿坐在一傍。少刻,萧麻子也到。一入门便笑道:“大爷好利害人!那日我们四五个赶了好几里,也没赶上。今日来了,全全我们的脸罢。”说毕,各作揖坐下。彼此叙谈着吃茶。苗秃子道:“怎么这金朋友,还不见出来?”

“金钟儿听了,将粉项一低,那眼中的泪,就像断线珍珠相似,扑籁籁乱滚下来。苗秃子骂道:“这象皮龟,真不成人类!好端端的被他一个屁,就点缀哭了。”从袖中取出个手帕儿来,斜着身子,替他揩泪,口里骂萧麻子不绝。揩抹了一会,金钟儿不哭了。

再说如玉与金钟儿复相和好,两个鸾颠凤倒,闹到了四鼓方止。次日如玉梳洗罢出来,见萧麻子、苗秃、玉磐儿,都在厅上坐着,见如玉出来一齐站起。萧麻子笑:“一夜恩情,化除了千般嫌怨,实是快乐不过的事。”如玉坐下说道:“我原就不计论他。若计论他,也不来了。”苗秃子道:“这都是开后门的话。我们朋友们说合着,两个都不依允;睡了一夜,就相好起来,也未免重色轻友太利害些。”萧麻子道:“到的要算你的大功。”苗秃道:“我有何功?”萧麻子道:“光头先生之功,即汝之功也。”大家都笑了。萧麻子道:“小金儿还睡么?”如玉道:“他梳了头就出来。”

金钟儿的脸,不由的红了一红,掉转头向如玉道:“我今早起来就看见,还只当是你弄破的。原来是他做得悬虚。”王磬儿听了,心下才明白,向苗秃子拍手大笑道:“怪道你昨晚和疯子一样,不想是这个原故。”说着越发笑起来。苗秃子连连作揖道:“一个相与家,要包含些儿。”萧麻子道:“必定这秃奴才昨晚不知出了什么大丑,你们看他这鬼样。”问玉磐儿道:“你对我说,我也快活快活。”玉磐儿越发笑的了不得。萧麻子再三盘问,他又不说。

约二更时分,如玉见金钟儿睡的声息不闻,心里说道:“我何苦受这样罪?不如出厅屋里去,坐到天明,回家是正务。

“於是走到东房门前,将帘子一掀,笑说道:“温大爷不来,你三番五次催我们去请;正经来了,你又躲着不见。还不快起来?青天白日里,睡的是什么?”说罢复回厅上坐着。

不言两人行房,且说苗秃子与王磐儿干肐一度,又睡了一觉,醒来想了想:“今夜小温和金钟儿不知和好不和好?我且偷的去看个景象儿。”披了衣服,下地开门。玉磐儿问道:“你出去做甚么?”苗秃道:“我要出大恭。”悄悄的出了厅房。

我替你舍死忘生,请了一回,你也不与我请个安。”萧麻子道:“你不自己想想是个甚么东西,敢和人说’请安’二字?”苗秃子道:“我在嫖场中不过手内无钱;若论人才,就走遍天下,也是个二等资格,还不值他一请安么?”众人都笑了。萧麻子道:“金姐掉过脸儿来说话。”金钟儿总不回答。萧麻子向如玉道:“这也怪不得他,委实那日温大爷的嘴巴,太手重些了。

又待了好半晌,方见金钟儿揉眉擦眼。如玉偷眼一看,但见穿着一件深蓝绸子大棉袄儿,外套青缎灰鼠皮背心,腰里系着条沉香色汗巾,青缎子百折裙儿,大红缎平底花鞋,头上搭着皂绢手帕一方;乌云乱挽,宝髻斜垂,薄粉轻施,香唇淡点;步履之间,比素日又文雅些。走到了厅中间,有意无意的斜觑了如玉一眼,拉过把椅子来,坐在下面,将脸儿朝着门外,一句话儿也不说。苗秃子笑道:“我的小肉肉,你和我也恼了?

正文 第五十二回 调假情花娘生闲气 吐真意妓女教节财

<span>词曰:

蝴蝶儿绕窗飞,恰逢淫妓画花枝。玉郎愿代伊。

新浴兰房后,见双双二妙偷窥。千言争辨罢猜疑,始教痴嫖儿。

话说温如玉从试马坡起身回家,已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匆匆忙忙的过了个年。到他祖父茔前拜扫后,着张华将苗秃请来,商量着同往试马坡去。苗秃道:“你日前说与金姐约在灯节后才去,今日正月初三,为时尚早。我又听得州尊传示绅衿行户,今年要大放花灯烟火,预贺丰年;又定了苏州新到的一个凤雏班。内中都是十六七岁子弟,至大不过二十岁。有两个唱旦的,一叫祥麟官,一叫威凤官,声音是凤语鸾音,模样儿是天姿国色。去年在省城唱三四台,远近传名,你也不可不一看。再则郑三虽是个行院家,新正春月,他在那地方住着,也要请请本处有眉面的人,好庇护他。我们连破五不过便去,一则他多一番酬应,二则着试马坡的人看的你和我太没见势面。我们都是学中朋友,斯文一脉,教人视作酒色之徒,不知你心上何如,我苗三先生就不愿要这名号。”如玉道:“什么苗三先生,到是人家的大鸟。不去就是了,有这许多支吾。”苗秃笑道:“我若是支吾你,我就是你第八个儿子。实是刻下去不得。”如玉道:“就过了灯节罢。”

即至到了正月十四日,苗秃拉他去看了两三出戏;晚间看了灯,连烟火也不看,便回家。次日又来约他,他老不出门。

苗秃自己游玩去了。到十六日午间,催着张华雇车,白雇不出来,皆缘泰安堂客们看戏看灯,将车子都预行雇定。张华挨了无穷的臭骂,还亏苗秃代为分解。直至十八日,方同苗秃坐车。

至十九日到试马坡。

我意欲今晚四鼓,同你到后园子里披发盟心,未知你敢与我说誓不敢?”如玉道:“我还步步防你变卦,你反疑虑起我来?

萧麻子相随来回拜,同吃午饭。

次日,郑三设席款待,请萧麻子作陪。过了五天后,苗秃知如玉身边带着几十两银子,声言他表叔病故,要回泰安行礼;又和如玉借了四两奠仪,雇了个驴儿回家去了。留下如玉一人,日夜埋头上情。

一日也是合当要起口舌,金钟儿后面洗浴去了,如玉信步到西房内,见玉磬儿在炕上放着桌子,手里拿着笔,不知写什么。一见如玉人来,满面含笑,连忙下地来,让如玉坐下。如玉道:“你写甚么?”玉磬儿道:“我当紧要做鞋穿,描几个花样儿拣着用。”如玉道:“我替你描一个。”于是提起笔,印着原样儿,描了一个。玉磬儿站在如玉身傍,一只手搭伏着桌儿,极口赞扬道:“到的大爷是做文章的手,描画出来,与人不同;不但枝叶花头好看,且是笔画儿一般粗细,就是这点小技艺,也该中个状元。”如玉与玉磬儿原是耍笑惯了的,不知不觉将手去玉磬儿脸上轻轻的拧了一下。玉磬儿藉这一拧的中间,就势往如玉怀中一坐,用手搬宝如玉的脖项,先将舌尖送来。如玉是个久走情行的人,不好意思丁了他的脸,只得也吮咂几下,见见意儿。玉磬儿又急用手在如玉裤裆中摸索,见如玉的阳道长大,到手沉甸甸的,甚有分两,惊喜道:“你不但外才是天下第一,内才更是天下第一!金妹子不知怎么修来,得与你夜夜欢聚?”如玉急欲脱身,被玉磬儿一把紧紧的捉住,再也不肯放松。将舌头不住的往如玉口内填塞。谁想金钟儿嫌水冷,没有洗澡,止将脚洗了洗,就到前边来。走到东房,不见如玉,问小女厮,说在玉磬儿房内。金钟儿飞忙跑到玉磬儿门前,掀起帘子一觑,见玉磬儿坐在如玉怀中,拥抱着吃嘴。

金钟儿不瞧便罢,瞧见了眼红耳赤,心上忍了几忍,将帘子狠命的丢开,往东房里去了。如玉失色道:“这不是个没趣味么?

“说着站起来。玉磬儿冷笑道:“什么是个有趣味没趣味?一个好姑老,也霸不了一个好婊子;好婊子,也霸不住一个好姑老。桃儿杏儿是大家吃的,谁学不是谁的亲老婆亲汉子哩。”

如玉也不理他,一直往东房里来。见金钟儿头朝下睡着,叫了几声,不答应;用手推了几下,只见金钟儿一蹶劣坐起来,圆睁星眼,倒竖娥眉,大声说道:“你推打着我怎么?”如玉笑道:“我和你有话说。”金钟儿道:“你去西房里说去,我不是你说话的人!”如玉道:“悄声些儿。”金钟儿道:“我不敢到街里吆喝你们去么?”说罢又面朝里睡下。如玉自觉理短,又见他怒极,难以分辨,待了一会,少不得又去央及。瞧了瞧,雨泪千行,将一个枕头到哭湿了半个。如玉扒在妇人身上说道:“你休要胡疑心。”金钟儿复翻身坐起,将如玉用力一推,大声喝道:“我不疑心,你两个连孩子都生下了。许别人这样欺负我,还不许你这般欺负我。你到是取刀子去,杀了我罢!”郑婆子在南房内,听得他女儿嚷闹,慌慌张张跑入来,问道:“你又和温大爷怎么?”金钟儿见是他妈,说道:“你干你那老营生去罢,又浪着跑来做什么?”郑婆子见如玉满脸上都是笑,像个恳央他女儿示停妥的样子,才知道是顽耍恼了,急忙跑回南房里去。如玉又笑说道:“你只是动怒,不容我分辨。我就有一百的冤枉,也无可自明。”金钟儿道:“你说,你说!”如玉就将方才的事,如何长短,据实诉说了一遍。又道:“委的是他撩戏我,我何尝有半点意思在他?”金钟儿那里肯信?如玉跪在炕上,指身发誓,金钟儿方才信了,骂道:“我没见这样一种没廉耻的淫妇,自己搂上个秃子,混子几日罢了,又捞过起人家的口味来。教人这样吆喝着。脸上岂不害羞?”又数说如玉道:“你过那边坐去,就是你的不是。你先伸手拧他脸,又是你的不是。从今后,你只和那淫妇多说多笑一句,我看在眼里,我就自刎了。”

两人正说着,萧麻子在门外问道:“温大爷在么?”如玉连忙答应,请入来坐。萧麻子掀帘入来,笑说道:“过了会年,屡次承大爷盛情,也说不荆久矣要请吃顿便饭,怎奈小户人家,没个吃的好东西。昨晚小婿带来一只野鸡,几个半翅,一只兔儿,一尾大鲤鱼,看来比猪、羊肉略新鲜些。早间原来要亲约,我又怕做的不好,恐虚劳枉驾。此刻尝了尝,也还可以,敢情大爷到寒舍走走。”如玉道:“承赐饭,我就去。”金钟儿道:“就止认的温大爷,也不让我一声儿?”萧麻子笑道:“我实实在在的有此意,请你同去。想了想,小媚也是个少年,我脸上下不去,改日再请你罢。”说罢,陪着如玉去了。

到下午时候,如玉回来,郑三迎着笑说道:“大爷用饱了没有?家中还预备着哩。”如玉道:“饱了,饱了。”走入了东房,只见金钟儿才离了妆台,已重勾粉脸,另画娥眉,搽抹的那俏庞儿和两片梨花相似。下嘴唇上,又重重的点了一点胭脂;右额角上贴了半块飞金。将银卧兔儿摘去,梳了个苏州时样发髻,髻下转遭儿插的都是五色小灯草花儿。换了一双簇新的宝蓝缎子满扇儿花鞋。见如玉入来,笑嘻嘻将金莲抬起一只来,说:“你看我这双鞋儿,好不好?”如玉上下看了几眼,一句儿也不言语。忙将门儿关闭,拉过个厚褥子来,铺在炕沿上;又安放了枕头;随将自己的裤子拉开,金钟儿一见,笑的了不得,指着说道:“好呵(口参)行货子,活活的怕杀人。

“如玉走向前,将金钟儿轻轻的抱起,放在褥子上。金钟儿道:“青天白日,着人听见,不雅相。”如玉道:“我顾不得了。

“先按定吃了几个嘴,不由分说,将妇人的裤子拉下,没有半个时辰,把一个金钟儿弄的神昏意乱,舌冷唇青,口中就像小孩子们说梦话一样,绵绵不绝。

如玉替他系好裤儿,双手抱在怀中。金钟儿星眼半闭,将粉项枕在如玉肩上,不言不语。有两盏茶时,方才抬起头来,秋波斜视,看着如玉微笑了笑,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好狠心!

我今日竟是死去重生。我从十六岁出门儿到如今,丢身子的时候也有,总不是此番利害。”如玉道:“你此刻不觉得怎么?

“金钟儿道:“此刻好些了。头前止觉得两耳内和刮大风的一样,身体飘飘荡荡,魂魄也不知在於何处。”随伸手将头发挽了挽,就在如玉怀中,将鞋脚缠绑好了,慢慢的下地来,从新系紧裤带,坐在一傍。问如玉道:“日前苗三爷走时,我听得你说,教张华做甚么?”如玉道:“我身边带的几两银子,没多的了,我叫张华来,拿我的帖子,到人家铺中取去。”金钟儿道:“你这银子,还是拿帖子向人家借,还是取自己的。”

如玉道:“我去岁卖了住房,花费了些,止存银七百两,近月又用了些,收放在我一个旧伙契姓王的手内。他如今与人家掌柜主事,甚有体面,月月与我出着七两利钱,任他营运。”金钟儿道:“此外你还有多少银子?”如玉道:“我还有三百多银子,买的一处房,在泰安城中。此外一无所有。家中还有些东西,年来也变卖的没什么了。”金钟儿道:“这都是实话么?

“如玉道:“我的心就是你的心,我何忍欺你半个字。”金钟儿听了,低头凝想了一会,忽然一声长叹,将秋波荡漾了几下,两行痛泪,长长的流将下来。如玉着慌,连忙抱住问道:“你为何伤感起来?”

金钟儿歔欷道:“我素日一片深心,才知道不中用了。”

如玉道:“是怎么说?”金钟儿道:“我对你说了罢。你先日说从良的话,我父母定要八百两。你就拿出八百两来,他又要别生支节。我父母止生我一个,他断不放我嫁人。或者到山穷水尽,我父亲还可回心,我母亲断难松手。我若是拚命相争,也还有几分想望。我昔日虽与你交好,到觉此心平平。近遇何公子鬼混了一遍,看来情真的人要算你为第一。数日来,时动倚托终身之想。素常见你举动大方,知为旧家子弟;总然贫穷,至少也有三五千两积私。今听你所言,使我满腔热衷,尽付冰释。是这等嫖来嫖去,将来作何结局?”如玉道:“若止是八百两银子,也还易处;我如今还有七百,将住房卖了,便可足用。日后寻几间小房儿安身罢了。”金钟道:“这都是不思前想后的憨话。一千两的家私,去了八百,家中上下,还有多少人口!余下二百银子,够做甚么?你原是大家公子出身,不但不能营运,连居家过日子,也晓不得。难道我嫁了你,双双讨吃去不成?你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须得有个人提调你方可。

你将来要步步听我说。就如萧麻子,名虽秀才,其实是这地方上的土棍,惟利是图。有他在此主持,也可免无穷的口舌。我闻得他已得过你七八十两。此人不与他些,必有祸端;若必满其所欲,你能有多少钱?此后宜酌与之。他如开口,可量为给付,不丁他的脸面,就是绝妙的待法。苗秃子在泰安,我也不知你与过他多少。经我眼里见的,也不下四五十两。若在有钱时,即随带个朋友也罢了。今你自顾不暇,那里有个他常常做嫖客,你夜夜垫宿钱的道理?依我看,他是个甜言蜜语、一无所能的酸丁,除了弄姓温的钱,连第二人一顿饭也弄不上。你便得罪了他,他也没甚么法儿报复你。此后他爱来则来,不爱来随他,断不可再拿银钱与没良心无用之人。张华大要早晚必来。若来时,你可虚张声势,着他与我父亲取银五十两。可暗中说与张华,过十数天后,写一字来,言王掌柜的向苏州买货去了,还得一月后方来;别的伙计,未曾经手,不敢付与。像这样说,一迟延,便可支撑两月。到那时与他三十两,还怕他不依么?况我父亲又借着你八十两,这是一万年也不偿还的。

像这样设法,一次次推了下去,就可暗中折除。宁可教你该欠我家的,不可教我家该欠你的。至於我父亲,虽系乐户中人,颇知点恩怨是非。我若立意从良,他也无如我何,事事皆可迁就。惟有我妈,为人阴狠。我从今下一番苦心功夫,愚弄他。

不是我夸口说,止用费半年作用,二三百银子就可到你家了。

“说罢,摇着头儿笑道:“你看我的打算,好不好?”

如玉道:“我温如玉本一介寒士,又兼世事昏愚。今承你指示迷途,我只有顶戴感激终身而已。同室同穴之约,慈悲惟望于你。”说着,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金钟儿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些礼数?但只怕你们做男人的,眠花卧柳,改换心肠。

说誓的话,正合我意。”果然到此夜四鼓,两人在后园内叩拜天地,啮指出血,发了无数的大誓愿,方才回房安歇。

《嫖经》上有四句道的好,正是:

十个妇人九好干,总然肏死也情愿。

果能鏖战称他心,天下花娘随手转。

正文 第五十三回 萧麻子想钱卖册页 挡人碑装醉闹花房

<span>词曰:

册页提来欲卖钱,苦相缠,几回推托费周旋,已心嫌。

醉汉也来闹一番,岂无缘,被他叱咤即回还,弄虚悬。

话说温如玉和金钟儿两人在星前月下,啮指盟心,自此后更添百番恩爱,行走坐卧,寸步不离。如玉不但不到西房里去,等闲连一句话也不和玉磬儿说。因此都弄下大心事。过了几天,张华来了。如玉将金钟儿教他的话,一五一十,都向张华说知。

张华甚喜。又将苗秃子字儿取出,递与如玉看,里面写着:“急欲来试马坡看望。因刻下请了几个赌友放稍,收下人家二万多钱无出,关系脸面,恳如玉於张华回来时,千万设法那凑,定在十五天后归还。”后面又写了几句誓辞,是再不失信的话说。如玉问张华道:“苗三爷是几时放稍,又收下人家二万多钱,写字向我来借?”张华道:“谁知道他。”如玉道:“我那里有钱借与他?你回去时,只说将字儿忘记,没有着我看。

“张华道:“大爷安心不借与他,只用说’没钱’两个字,打发的他远远的;又不该欠他的,他会怎么?他使用大爷的钱还少?那一宗儿他还过?世上那有个借一百遍便与他一百遍的道理?若说字儿,大爷没有见,他还要借哩,肯轻易丢开手?

又过了数日,郑婆子问王掌柜的话,向金钟儿说了几遍。金钟儿总以就写字与张华回覆。

“张华道:“大爷不提起,小的再不敢说。止是同小的买棺木,他没有落钱;此外卖当物、卖住宅找地价,大爷得多一半,他落少一半,还感激他哩!把血都被他杀尽了。大爷适才不说么,金姐到是个乐户家人,念大爷相交日久,还要替大爷想法儿,省几个钱,掏这点良心。苗三爷是大爷最厚不过的朋友,问他那心,还不如个婊子哩!就如这试马坡,若不是他引了大爷来,王掌柜家铺子里,岂但七百两,连一千四也存在那里。”如玉道:“看么,刚才说着人话,就放起狗屁来了。你人到也罢了,止教这不识数儿,没法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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