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外记 - xp1024.com
《立外记》


第一次写书的人写给第一次读这本书的人

想了想,可以说的很多,但放到嘴边,却又难以启齿。

先说,为什么写武侠?

武和侠两个字,在无数作品里面被神化过,不是说任何作品不好,只是我想写的是更,怎么说,真一些的东西。

这部书里面的打斗都是硬派的,是拳拳到肉刀剑横飞的打斗,血腥而没有刺激美,而不是真气内力满天飞,出场必吟两句诗烘托气氛的那种。坦言之,我看不上,二尾子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说自己是剑术高手?一道内力就能催动陷阱?

周易数术是什么都没搞明白就阵法了?

不可能,我还是要主观偏激一点了,抱歉。(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我只能说这是我自己的观点)我觉得那是对当年那些付出的前辈们的侮辱。打就是打,杀就是杀,没有神乎其神的玩意,武林,江湖就该是合理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练过的就是有。

倒不是赞颂暴力,毕竟你要是读了就发现我可能两三章才有一次打戏,但一打也会是半章一章,实际打斗都很短,因为实战就是那样,但描写,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部书里面的人都是活的,没人会纳头便拜大哥,有的是正常的风骨,是人与人平心的交往,所以没有主角,只是描写篇幅的多少不同。武侠和他们的江湖不是独立于世的桃花源,每个侠客或是豪杰都活在社会两个字里面,所以想法不应该独具一格,而是跟常人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日常生活一个是耕作买卖,一个是修行掐架。

看到这读者可能骂我别扭,大家都是为了找刺激,去寻痛快才去看小说的,好不容易大驾光临点进来,你写这么现实的干嘛?

想写的是某个‘可能’发生过的事,某些‘可能’存在过的人,所以找了很多史料,研究了很多老祖宗还剩下的武学资料。

自己不练武,只是憧憬,但自己活着,所以还是想写活人。

可能一开始读着觉得节奏慢,觉得都是文戏和对话算计。但这才是现实,当年的武林不该是隔三差五玩命的,更不该是有些人能超然于世凌驾在上的。

万事有个平衡,万事有个分寸。

其实现在说的在书里都能找到,每个角色都在思考,于是借着他们的口说出来一些自己的牢骚。

毕竟是古人,虽然对白现代了些,这样大家也看着方便,但仍会有不少引经据典,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句子,有用。

希望能给大家种感觉,看完之后一琢磨(虽然还在连载),‘说不定当年真有这么个事?’

如果你能喜欢,还剩一个读者,我照样更。

第一章 潜龙勿用,承诺勿负(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唉。”

明景泰元年,扬州时值烟花三月,正当一片繁荣好景。热闹街头两岸夹住中间绿水游船,虽夜晚不减其瑰丽,端的是热闹非凡。

偏生运河上有艘破烂小舸,在众多豪船中穿梭而过,甚是煞风景,搅了贵客们雅兴。

这小舸内横躺着位六十出头老者,蓬头垢面,一顶斗笠罩在大肚皮上,双手于脑后作枕,光一双脚翘着二郎腿,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

那老者透过船篷上的窟窿,直勾勾瞪着天上皎月,方才不合时宜的雅句,竟由其口颂出。

“你怎地老糊涂了,睁眼说瞎话。”

说话的是个莫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作船伙计打扮,生的剑眉朱唇,天庭饱满,面相英挺非常,声音浑厚。可惜的是双眼始终半睁不闭,眼神迷离,语调阴阳怪气,活似没睡醒一般。

少年也是一顶斗笠歪在脑袋上,此刻立在船头撑篙,几次小舸险些被河上大船挤翻,他只一撑便即从三尺夹缝中溜了过去。

一边撑着篙,少年一边回头对躺着的老人说道:“看了这许久天上繁星璀璨,就给我整了两句煞风景的?这时节又怎会生出寒鸦搅兴。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说罢他摇了摇头,老人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少年看在眼里,假装不知,继续道:

“便是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也比这工整合适,至少还应了当今时局。”

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言语间粗鄙中竟然夹着文雅,对老人丝毫不假辞色,谈吐直指土木堡之变,借古讽今。而那讽刺的腔调,透出一种不把一切当回事的凡俗。

土木堡之变刚刚过去半年,明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蒙古,因为种种的决策失误兵败如山倒,皇帝更是被俘,称“北狩”,举国震惊,上下人心惶惶。

当年南北宋靖康亡国之耻历历在目,历史有时惊人又讽刺地相似。

第二十八代蒙古大汗也先趁势进攻北京,幸得于谦临危受命兵部尚书,指挥京师军队勤王,击退也先,保卫了大明河山。

然而,历史虽然经常顽固,却又在变化。

又或者,变的只是人而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都快死了,鸟自然就要飞出来了。恩恩,不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是这一句。喂,再快点。”

老人不以为忤,更不在意大逆不道的诗词,除了呼喝少年一句,仍是自言自语。

年轻人嘴里低声抱怨,手上却加的紧了,小船飞也似的前进。

过不一会,老人听见少年在船头吆喝:“走不动啦,前面桥洞堵上啦。”歪脖一看,一众官兵把住前面一个葫芦口,各类船只直把河面围的个水泄不通,远处一户宅院外人群拥挤,另有一干捕快封着。“唉,晚喽,人财两空,走了海子,上岸逮鸟去也!”

说罢走出船篷一跃而起,脚踩在河面船顶上,‘嘭嘭嘭’几个腾挪间就已经站在了岸边,向那宅院奔去。

船夫少年刚要跟上,却见到舱内草席上三枚绿油油的铜钱排成一排,于是喊道:“说你老糊涂你还真喘上了,船无所谓,铜钱不要啦?”

却听见远远传来老者的声音:“乾下乾上,初九,潜龙勿用。卜者入局,要它作甚?”

“神棍德行,就跟你真会似的。”

少年耸了耸肩,施展身法追去。

留下那孤舟古钱,伴江南青柳。

二人一路赶到宅院前,门口已经被看热闹的闲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院门当口一块金砂边朱漆底的横匾,上书“铁铮镖局”四个大字,端的气派。

然而尽管宅院外人群吵嚷,黑瓦白漆的高墙内却是一片寂静,只能隐约望见几个捕快来回走动,神色紧张,手握刀柄。

少年走近时,隐隐闻到了一股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味道。

血腥味。

老人也不往里去,站定在人堆外,凝神盯着偌大镖局掐手揣测了莫约半晌,此时年轻人刚刚赶到,老者忽然伸手指向西南方向:“当合西南位,走。”

说罢又是一溜烟向城外西北方向奔去,留着背后年轻人一边追赶一边大骂。“偷听捕快谈话你他娘的直说行不行!掐指骗谁呢?”

老人没当回事,只是心下感叹造化弄人,自己本已逃离那里,如今却又要有瓜葛。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命运,这运可改,这命难逃。

老者嘴中念着不知何时何人何处的话,背冲宅院,向着城门而去。

话分两头,离扬州城西北官道旁有一片密林,来往客商走卒皆管这片林子叫“吃人林”。林子虽距城只有二十里,可不仅草木繁密,猛兽横行,而且林中多有强人出没,更兼多有河滩,只消搭上个小舟眨眼便不见踪影,难以搜寻。因此虽然上到知府下到县令多次围剿,都是收效甚微,除了盗匪无人胆敢靠近,端的是人迹罕至。

此时林子里一个高大男子右手提剑,左手背负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密林里向东南扬州方向大步奔逃。男子一身劲装,胸口绣着“铁铮”二字,满身血污,呼吸紊乱,先前定是经历了一番剧斗。

还没奔向前几步,突然一支飞蝗石‘唰’地擦过男子右颊,打在面前地上,‘噗’一声陷入泥土之中,不带起一点沙尘。

足见发镖者手劲委实强劲,而且从后发出却能越过男子打在他身前土地上,准头也有深厚造诣,隐然是江湖第一流的暗器高手。

男子眼见不能逃脱,一咬牙索性站定,把孩子放下,腾出左手捏起剑诀,凝神以待。

追赶者见状,也干脆显出身形,缓步靠近,月光打在林间,照出两个人影。

“我说陆总镖头啊,和气生财嘛。你呢,把人交出来,我们呢,也就不再为难你,大家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我是真不想搞得你死我活的,运镖这买卖毕竟总有失手不是?只要您交人,先前您当作障眼法的那只镖呢,我们双倍赔偿,死者也一并抚恤。再说我猜您主顾也没交代那孩子是谁罢?非亲非故的,何必呢?”

说话的人一身富家打扮,四十开外,面容敦厚和蔼可亲,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身边跟着一老者,眼光精悍,形容消瘦。

陆崇德大骂道:“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陆崇德丢镖可以,但绝不丢人!倒是二位如此功夫,却冒充草匪,不觉得羞耻吗?你这笑面虎,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里的金钱镖,暗箭伤人,卑鄙无耻!有胆子的,和你爷爷一决高下!”

陆崇德怒发冲冠,豹眼圆睁,想起整只镖队的大仇,当真是怒从心起,恨不得当场手刃那中年人。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左首一言不发的精瘦老者大喝一声,竟盖过陆崇德的声音,后边孩子连忙捂住耳朵。

老者声若洪钟,一字一句的喝道:“交人活命,否则我们不再留情。”

陆崇德心下一凛:“方才镖队尽是被那中年人暗器偷袭,三下五除二地进攻所杀。他一人我便没有十足把握,不料这老人更有如此内功修为。二对一难道真的再无出路?”

饶是如此,他仍是伸左手把孩子向后推开一点,右手长剑指着二人佁然不动。

这时一直缩在背后的孩子忽然大哭:“爹爹,我害怕,把那个小哥哥叫回来,我不要看这些恶人,呜呜”

老者与中年人皆大惊,老者喝道:“小子,你叫他什么?!”孩子似乎受他一吓,哭得更厉害了:“爹爹啊爹爹说要我跟一个小哥哥换身份什么的,他走小道先行进城,我们随镖银调,调虎离山”

追兵二人听此不由得大惊失色,然而此时的陆崇德心底也是惊涛骇浪一般:“我儿仍在镖局,根本没随我出来,这孩子尚在黄发之年,竟有如此应变,真是聪慧。”

于是他临机应变,顺着孩子演了起来:“你这傻孩子,坏我计策!”反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下,孩子左颊顿时肿起,又是大哭。

虽然情知是为了保住二人性命,陆何愁为人正派,打了一个孩子之后心下仍是羞愧不已。

他咬牙继续演戏,转头对追兵说道:“二位,既然已经被拆穿,陆某就明说了,那孩子是谁陆某毫不知情,但这会肯定已经在扬州被接走了,往后如何与我铁铮镖局再无半点瓜葛。”

“你们若要继续相逼,我父子黄泉路上也不怕多个伴!”

老者与中年人对望一眼,老者问道:“怎样?”

中年人思索道:“陆崇德毕竟是江南有数的高手,若是真逼得以命相搏,定然棘手,幸亏他也言明不再多问。何况那位是一定要抓的,再做耽搁,恐怕真赶不上了。与其与他争斗耗费时间,不如立刻进城,回头再来料理铁铮镖局不迟。”

于是中间人也顾不上交代场面话,向陆崇德一拱手,便欲向扬州奔去,老者见状,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陆崇德的眼睛盯着二人的后背,手里握着的剑始终不曾放下。

同样的,二人的架势始终不曾有大变动。几枚钢针,一双铁掌,暗自运气,凝神提放着,甚至陆崇德一旦露出破绽就会杀之后快。

江湖就是这样,说话十分足,听着信三分,疑三分,品三分,剩下一份,当屁放。

第一章 潜龙勿用,承诺勿负(二)

就在二人刚抬腿时,却听见树梢上有人冷嘲热讽:“嘿,我还道你二人精明干练,想不到竟然能被个十岁孩童给骗的团团转。”

说话人声音嘶哑,却似故意掐着嗓子一般。

陆崇德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刚想进攻时,二人立马‘腾’地转身,不给他留下一丝机会。

树上那人飘然落下,落地悄无声息,三十出头,下巴无须,一副青衣儒生打扮,文雅倜傥。可眉宇间戾气阴郁,盯得人头皮发麻,青衣上东一块西一块大片血渍。

老者与中年人见到此人,不约而同的脸色一变,老者开口道:“陈大人,这事不归你管吧?”

那陈大人一声冷笑,“我不管?你们两个睁眼瞎怕是把人都放走了,杀错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知道么?”

“你是说”中年人转头看向那孩子。“这小子就是”

“不错,你们既已去抓人,我便索性把铁铮镖局满门上下杀了个干净以绝后患,其中便有这陆崇德的独生子,故而嘛,呵呵小小年纪,应变倒是有一手,啧啧。”

陆崇德听得此言,气血倒涌,手里的宝剑几乎拿捏不住。

那陈大人转头对他说:“陆镖头,你也不用疑心真假,我现在便送你到地下去见家人。”话音未落,一袭青衣就已经飘至陆崇德身前,双手判官笔刺向印堂。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崇德大喝,侧头沉肩避过偷袭,右手送,沉,抹,一个呼吸间便是三剑,先后指向中府,巨阙,气海三处穴位,攻势凌厉。

生死间陈大人也丝毫不敢托大,连退三步,企图游斗,可他是倒退而陆崇德是前进,出招只攻不守,全是拼命的杀招,所以轻功虽高一时间也难以招架。

陈大人余光瞥向另外二人,只是在旁边看定了孩子。

中年人用拇指食指掐住了孩子的手腕,任凭孩子挣扎,并无一点要帮忙之意。

陈大人不由得心下一阵后悔:“刚才我轻蔑于二人,此时开口求援便是自打耳光,以后可再难抬头了。早知道陆崇德如此造诣,就该趁他伤心之时立下杀手,何必多话!”

思索间判官笔已经与精钢剑相交二十余下,震得双臂发麻。判官笔本来便是点穴刺杀所用,尚不过尺许,还得去掉手握的部分。此刻与陆崇德手中半米多六边刃的长剑正面交锋,难免吃亏。

陈大人情知虽然可以再拖上一会,耗尽陆崇德的体力,但自己也难保在这之前不会被刺个对穿,心一横,准备速战速决。

他哪知陆崇德虽然悲愤欲绝,但却没乱了方寸,情知若要报仇只能来日方长,心下也存了速战速决,保住孩子尽快脱身问个清楚的念头,先前怒火固然是真,却并非要在这赔上性命。

冷静的愤怒,总是最可怕的。

此刻陈大人左右两只判官笔向右勉强荡开一记,双臂都摆向右侧,露出小腹一块破绽,为的是再诱陆崇德使出开始那三招,用左手挡下前两记,趁第三剑刺气海之前右手判官笔直插陆崇德左太阳穴,一击毙命。

陆崇德见到他左手下沉时,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有了计较,仍是两剑依样葫芦地刺出,被陈大人一一挡下。

陈大人心底暗喜,刚想右手绕个月弧,眼前突然一道寒光,精钢长剑竟然已经离百会不过几寸。

原来之前三剑对准的穴位都在小腹上,依次向下,陈大人左手本来还准备下沉去防气海,谁知道陆崇德故意两剑不变,剑势向下,第二剑却是改沉为转,右腕自下而上顺时针翻转,反而向上直奔头顶的百会。这百会是人身大穴,气血经脉交汇之处,端的是要害。

这一下变招奇快,陈大人已是必死!

可就在这时,旁边中年人一发飞蝗石打了过来。

本来以中年人的武功比之拼斗二人逊色一筹,是断然没有如此反应的。可他早有抢功的打算,料定陆崇德第三下刺向气海,身子会下蹲,便向预测中头颅的位置打了出去。

偏偏此刻陆崇德变招攻气海,身体移动位置有变,因此飞蝗石没有打到他的头颅,反而蹭过手腕。

陆崇德下意识吃痛,剑尖稍微偏上。陈大人生死关头,拼尽全力向后做铁板桥,脖子后仰,长剑贴着脸蹭过,削掉大半个鼻子下来,顿时血如泉涌。陈大人情急下稳不住重心,直接躺倒在地。

陆崇德还要再追补上一剑,一旁老者突然暴起,大喝一声,一掌拍向他的胸口,陆崇德只好举剑砍去,老者一错手躲过,向后一跃。

这时陆崇德膝盖突然一疼,却看见一枚细长钢针钉在软骨上,不由得跪了下去。

中年人又是连环打出几枚钢镖,陆崇德格挡掉三四下,终究又是被打中了两发。

老者乘机又是一掌打中胸口,陆崇德手中口吐鲜血,长剑掉在地上,显然是无力御敌了。

陈大人恼羞成怒,顾不得止血,爬起身子走到陆崇德面前,想要杀之泄愤。

这时那孩子突然跑了过来,伸开双臂挡在二人之间,面对满脸满身鲜血,犹如恶鬼一般的陈大人,抬头双目相接。

陈大人声音本就嘶哑,没了鼻子更是难以入耳:“小子,别以为自己还是高贵身份,我不敢杀你。”

那孩子此时虽然仍旧声音颤抖,却再无先前做戏时的懦弱:“陆先生全家因我而死,我也命不久矣,若要报答,就只有先他而死而已。”

身子战栗着,也站立着,然而双脚虽然颤抖着,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一番话由孩童说出,气势却镇住在场所有人。

陆崇德听罢,哈哈大笑:“我全家为了这一趟镖赔上性命,但就冲你着句话,我也不能死在你后面,闪开了。”

说罢他便欲站起,伤痛下不由咳出鲜血,那孩子连忙去扶,这时陆崇德喘气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朱乾析。”说话的人声音别扭,正是没了鼻子的陈大人,“嘉兴贺王的独子,斩完草后留下的祸根。”

陆崇德一怔,他猜到这孩子身份定然大有来头,可竟然会是皇亲国戚,亲王之后。

朱乾析咬紧下唇,显然不愿回忆起之前种种经历。

说起贺王,乃是当今景帝的堂兄,他在先前景泰帝即位时,力主迎接被俘的正统帝回国复位。

在本就猜忌亲王的明朝,如此言论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天下都以为贺王死于疫病,其中密辛非百姓可知,陆崇德怎能想到自己竟然被卷入了旋涡的中心。

(虽然绝大部分情节都是史实,但贺王乃是杜撰,特此注明以免误人子弟。)

第一章 潜龙勿用,承诺勿负(三)

“做了明白鬼,上路轻松。”陈大人显然不愿再废话,手中判官笔刚要递出结果陆崇德,忽然听到左耳边传来一阵风声,下意识的用笔去挡,虎口直接裂开,判官笔掉在地上。

五个人向暗器飞来处定睛一看,一个胖大老头身边跟着个少年,老头体态丰满,站直大约五尺七。

(明代一尺普遍超过30厘米,笔者身高所用统一采取的是出土的嘉靖时期的裁衣尺,为30厘米,因此老头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今后身高均以尺注明以体现逼格,啊不对,文化,请自行计算。)

二人都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看上去倒像是普通的爷孙俩,但刚才的手劲

陈大人撇了另外二人一眼,心道:“锦衣卫如此草包,被人跟踪许久都不知道。”

胖老头看到这个小动作,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道:“心里别怪别人,我们可是从扬州直接过来的。你们三个赶紧滚蛋,这事就过去了,别逼我动手。”

中年人,老者,陈大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看刚才暗器就知道此人厉害,如今被他知晓了机密,即使先杀了朱乾析与陆崇德,此等丑闻终究有现世的可能,因此非得动手不可。

三人更不答话,中年人扬手就是三枚钢镖,老者和陈大人跟着冲了上去,一左一右,两面夹击。

老头叹了口气,他真的没想到会有对飞鱼动手的一天。

“父王,武侠是什么?”

朱乾析回忆起五六岁时,他坐在父王的腿上,听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武侠,是一群恃勇而乱法,好斗却不自知的人。”

贺王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也是统治阶级心目中的标准答案。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天空,良久后继续道:

“可偏偏有时候,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是太史公对游侠的评价,牢记于心。”

贺王看着自己的孩子,语重心长。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像我们这些帝王将相,也未必高贵到能够定义‘正确’二字。”

“天下是非,没人能说的清,但一定要坚持自己相信的道,走下去,就像武侠那样。”

道是什么?

五六岁的朱乾析不明白。

此时,十岁的朱乾析瘫坐在草地上,他清楚的记得不久前贺王府内,那一众锦衣卫和东厂高手大开杀戒的景象。

即使王府的护卫数量远远多于敌人,战斗仍演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奶娘,陪自己长大的小李子,父王,母亲,喜欢显摆武艺的白护卫,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亲近的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带头的凶手,正是现在追杀他的三人。

若非父王吩咐王府的管家张老头抱着自己和细软先行一步,恐怕自己也早已死于“疫病”。

而张老头也已经在镖队遇袭的时候被一镖打穿了头盖骨,天地间竟然只剩朱乾析一人,更无依靠。

恃强凌弱,滥杀无辜,这,便是武吗?

朱乾析对父王的话产生了疑问,然后他认识了陆崇德。

这个不苟言笑的总镖头一路上寡言少语,动辄对犯错的后辈就是一顿训斥,即使面对朱乾析主仆二人也板着一张臭脸,朱乾析心里对这个拿钱卖命的镖头很是不屑一顾。

直到镖队遇袭,陆崇德舍命保护下他,甚至搭上了全家上下,即便他能看出陆崇德心中的悲痛

但他仍然做了,毫不犹豫。

信义为先,不因生死所动

这,便是侠吗?

当他抬起头时,看到陈大人和中年人都躺在地上,胖大老头与老者对拼一掌,老者神情大骇,缓缓瘫倒,没了气息。

之前三人在对贺王府大肆追杀的时候,朱乾析第一次认识到了“强”;可现在他的认知又一次被颠覆了,胖大老头轻松写意地打倒了朱乾析之前认为不可战胜的敌人。

陆崇德比朱乾析更为震惊,他清楚自己的功夫可以说是江湖第一流的好手,追兵三人的武艺都与他相差无几,可被眼前的胖大老头片刻之间就干净利落的解决掉了。

他的武功,只怕不比少林武当的掌门要差,陆崇德曾经和武当掌门有过切磋,此时他隐约觉得,老头甚至在其之上,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之人。

当下他更无半点犹豫,挣扎着爬起身来,向老头说道:“这位前辈,您的救命之恩,陆某先行谢过。”

随即陆崇德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老人,“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是担心自己保不住这孩子,想让我带走保护?”

老头插嘴道,一语道破陆崇德的心思。

陆崇德点了点头,“如今陆某铁铮镖局满门上下皆亡,即使这三人已死,朝廷也能联想到前因后果,小王爷要是跟了陆某,只怕追兵不断,再无宁日。前辈您武艺高强,更仗义相救”

说到此处,陆崇德心下突然一凛,略有停顿。

“‘这荒郊野岭,此二人一路追寻,莫不是也冲着孩子来的?’你是不是这么想呢?”

陆崇德又被说破心思,不由脸红。“晚辈不敢,前辈的武功,世上只怕没几个敌手,又怎会为他人驱使。”

“其实也差不多,我们师徒俩的确是为他来的,目的呢,是希望以后我能说‘我们师徒仨’。”言下之意,竟是要将朱乾析收为徒弟。陆崇德听到此言,放下心来,老人要是将朱乾析收为弟子,自然会加以保护。

如此一来,自己这半生的身家积累虽然作古,但总算问心无愧了,今后要做的,就是勤加修炼,早日报仇,至于向谁陆崇德心下也明白那是痴人说梦。

但他不能停下,即使拼上性命。

“海子,把这仨破玩意尸首埋了,不,烧了,咱来个毁尸灭迹。”胖大老人对少年说道,此时谈吐间哪有半点高人风范。

“都说了别叫这倒霉称呼,搞得我还没长大似得诶你就是小王爷?咋瘦的跟竿似的,不是锦衣玉食么?你是叫朱乾析么?这名字好啊,比糟老头起名字有水平多了。”

最后几句却是对朱乾析说的,高个少年一边搬动中年人的尸体,嘴上也没闲着,说话腔调起伏不定,一听就是个嘴贫的主。

朱乾析还没答话,异变突生,倒在最右首的陈大人突然从地上弹起,双手判官笔狠命掷出,一指陆崇德,一指朱乾析。

眼见判官笔离朱乾析眼前尺许,老人大跨一步,一巴掌将笔打落在地,却听见陆崇德“啊”的一声,判官笔齐根没入胸口,少年赶到身边时已经晚了一步。

转头看陈大人,竟然已经奔出数丈。

老头骂道:“操。”便要追上去,却听见朱乾析大喊:“救人要紧!”

老头转身奔向陆崇德,而陈大人早已没了踪影。

朱乾析跪在陆崇德面前,满脸焦急,老头看了一眼伤口,叹气摇了摇头。

朱乾析看着眼前枯槁的男子,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我值得你这样拼命?”

陆崇德此时已经气若游丝,但他仍是笑了,右手颤抖地摸着朱乾析的头,看着这个与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小子。

“因为保护你是我的承诺,即使这个承诺的代价昂贵,我也不后悔。”

“承诺,向谁?张管家?父王?”

陆崇德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他缓缓地抽回右手,指了指天,又指向心口。

他已经听不到朱乾析了,他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回响在耳边浮现在眼前的,是自己十岁投入师门,刚刚见到师父时的情景。

“崇德,你一定要记住,大多数时候你我的模样是由他人决定的。”

“但人这一生,总会有抉择的时候,这时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些人会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身心为人之本,心不诚,身不行。”

“一个人的武艺再高,名声再好,才学再出色,也不能称之为侠。反之丝毫不会武功,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也能成为侠客。”

“那师父,如何才能”师父伸出了右手打断了他,然后把手放到胸前,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心口。

师父,我做到了侠

侠客闭上了眼睛,唯独放在胸前的右手执拗地没有放下。

第二章 何愁贺仇,鲲冥一粟,转念空无,梦醒耳(一)

依然是那片树林,冷风吹过,寒了三个活人,也寒了三具尸体。

生死有时太快,当你在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连后悔的时间都是一种奢侈。

“那陈大人怎么?”

“别是现在。”老人打断了徒弟的疑问,走向陆崇德尸首面前,默默的一拱手,少年则静静鞠躬,良久方才站直。

师徒俩其实一向都不是很拘礼数,但眼前的人,值得尊敬。

老人凝望陆崇德平静的表情许久,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朱乾析,不发一语。

“我不姓朱。”

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用这种口气说出话来,他却是对着少年说的,“朱乾析死了,我姓陆。”

说罢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陆崇德尸首前,跪下磕头。

“陆前辈,朱乾析枉为皇室,不但未能造福百姓,更,更累得前辈全家遇难,再无后裔。前辈铁骨侠义,我今日不肖,愿认前辈为义父,改朱为陆,继承前辈英魂,一报血海深仇,二扬侠义门风,前辈若泉下有知,还望成全。”

八九岁的孩子说出这番话,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刻骨铭心。

他站起时,一只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临危不乱,勇;巧言辞令,智;愿意先他人而死以报答,义;宁可后绝祸患也要先救人,仁;难能可贵的是,不因生死而放弃承诺,信。”

“好孩子,好孩子,陆崇德一定会开心有这样一个义子的。”

胖大老头看向瘦弱的孩子,“跟我们走罢,不仅陈大人逃走,朝廷本身也会顺着铁铮镖局摸到线索。”

孩子对于夸赞充耳不闻,只是麻木地问道:“走,到哪去?”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

一旁的少年说道,此刻的他心有所感,收回了嬉皮笑脸,看着那一无所有。

随即少年看向老者,眼神里只有一句话:

给他些什么吧?

就像当初,你给我一样。

老者黯然,命也

“我会收你作徒弟,教导你习武,这样,你才会变强,才有机会报仇。”

当听到这两个字,孩子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老人看见那光芒,心底叹气,但他更不忍心剥夺孩子最后的念想。

孩子抬头看着老头,后者介绍道:“我姓海,名鲲冥,这是你师兄海一粟,你既然舍了朱姓,我就做回主,给你起名‘何愁’,陆何愁陆何愁,谐音”

“陆贺仇,我会记得师父。”

孩子说罢,跪倒在海鲲冥面前,便要再磕头。

武强

之前的朱乾析,现在的陆何愁心底,燃烧着一种比渴望更加摧残的烈火。

“不用了,折阴寿的,咱们不讲这劳什子礼数,尊敬是放在心里,不是挂在行动上的,之后的什么改口茶入门仪式也都免了,反正张罗不起走罢。”

本想用片汤话冲淡这气氛,直到海鲲冥看见陆何愁不为所动。

“去哪?”陆何愁问道,神色暗淡得让人心寒。

海鲲冥冲着海一粟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开始白活道:

“陕西秦岭,咱们师门在那,不过其实算上你正好就咱仨,师祖比较懒嘛,不爱收徒弟,我看他把这也教给老头了。”

海一粟窜出来说道,师父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海一粟头上。

陆何愁有些疑惑,终于是提起了一点兴趣。

即使他在王府长大,也曾听父亲说过武林中人极多,门派林立,像少林武当这样的弟子遍天下就不必说,就是再小的门派也有十来号人,可自己这门派也是当真奇了。

“那敢问师门名讳?”不知不觉间,之前悲伤愤怒的情绪渐渐被冲淡了,自己的这个师兄虽然看似很不正经,对师父也不尊重,却有一股平和的魅力,好似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并且感染他人。

“巧了,整对咱俩的姓,山水门,你山我水,刚刚好啊。”

“那,祖师爷何人”

“诶,这又不是说话地方,我路上说给你听,先把他们安葬好吧。”海鲲冥也过来插嘴道,

师徒三人埋好陆崇德尸首,将另外二人火化,陆何愁又在陆崇德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三人乘着夜色走出了林子,收拾好后在村里买了辆马车,行了数天,一路从江南走向西北方向,路上陆何愁便看出习武之人与常人的不同,不说师父,就是师兄在赶路时精力也远较壮年男子充沛。

师父向他解释说:“所谓内力,修的是身体里一口真气,并不能说真的用它隔着几丈远杀敌伤人。但正可谓气满不思食,神满不思眠,你师父师兄之所以能一天赶这么多路,得源于呼吸吐纳间收发有序,气满神足,因此习武之人在运动时体力恢复的更快,所以才有几百回合大战一说。习武之人在运动中也能保持体内的一个平衡。

“同时,虽然不可能有化气为剑这种玄之又玄的功夫,但像武当的太极云手,少林的拈花指,以及数不清的天下武功,都讲究将自己的气劲加以运用,从而让出招带有内力。就好比拳头,你在仔细呼吸,想好步伐与姿势,全身上下的气息融会贯通后打出来的一拳,其力道技巧要远远超过仓促间打出来的一拳。更有点穴或是断筋这样的功夫,都要求内力修为达到一个层次,才能在接触时把气劲打到对方身体里。这路上不适合修炼,等到了师门,我就叫你吐纳的心法。”

陆何愁点了点头,在车上暗自琢磨刚才的一番理论。

过了几天,陆何愁又问道:“师父,不是我心急可,像追兵三人的修为,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有什么时候才能”

“呵呵,你多虑了,我问你,如果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打一架,你说谁会赢?”

“这”

“人活一世,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习武则是固本培元,延缓这个过程的法门。少年人胜在气血充盈,身手灵活敏捷;招数熟练,老年人胜在内功修为深湛。”

“但修为并非是仅仅由时间决定的,天赋,信念,以及付出的努力,才是一个人变强的原因。况且内力并非一切,如果一个大汉足够强壮,照样能以蛮力和速度打翻武者,当然了,武者之所以强,就是因为一般人只能锻炼以求二加二得四,而我们则是二乘二得四,当数字,也就是内力和力量越来越大你明白了吗?”

陆何愁思索了片刻,说道:“所以武人通过同样的身体发挥出更强的效果,靠的就是内力和身体和技巧的相辅相成。”

“孺子可教也,比旁边那木头省心多了,你都不知道当年老夫给他解释这些费了多大劲。”

“省省吧,当年我才四岁,四岁啊。你冲一个四岁小孩讲固本培元?再说当时有这么详细么,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就画画去了,你个偏心老头。”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今天正好给你师弟演示下什么叫黑虎掏心。”

“诶你别,啊啊!当我不会还手么?!”“

来啊,打了你这么多年你成功过么臭小子,叫你目无尊长。”

陆何愁忍不住笑了起来,旅途中,时间的冲刷和二人的陪伴总算让伤感过去了。

尽管还会回来。

第二章 何愁贺仇,鲲冥一粟,转念空无,梦醒耳(二)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寻常人要小半年才能从扬州走到陕西,师徒仨只花了两个月就到了。

一路上的辛苦让从小金枝玉叶的陆何愁苦不堪言,但凭着一股子骨气以及师傅师兄的提携,总算挨了下来。

穿过函谷关进入陕西境内,三人又南下到了秦岭,此时连官道也无,穿的都是羊肠小道,走的净是高山密林,比起先前的路程又不知累了多少倍,大部分时候都是海鲲冥背着陆何愁前进。

路上更有各种毒虫猛兽,好在熟悉路途,虽然碰见过一只野熊,但在海鲲冥和海一粟张牙舞爪之后,本就不饿的熊兄不屑一顾地走掉了。

“师父,你打得赢它吗?”陆何愁看着野熊硕大的背影问道,海鲲冥笑了一下,“有兵器不难,空手就真的不好说了。”

“为什么?”海鲲冥乐了,“你这孩子,之前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犯傻?人能为万物之长,靠的不是肉体,而是智慧。从某个角度讲,习武之人就是能最聪明地,最合理地使用自己身体的人。”

海一粟也说道:“咱们又不是什么修仙法师,哪里可能一掌过去就打碎头盖骨?等会这个别说老头,我也可以但至少,呃像那种一蹦飞天,内劲满场飞什么的,噗,不现实啊。”

海鲲冥点点头,“练武不是练舞,实用性大于观赏性,只要能杀敌保命的,就是好的。强者的自尊矜持,平常切磋可以,性命相博,千万不可托大。”

这一番话说给两个徒弟听,海一粟抱着脑袋道:“别看我啊,你跟我将自尊矜持?我不下药弄死对方就是发善心了。”

陆何愁发了一会呆,说道:“师父,我想练兵器。”

“为什么?”轮到海鲲冥问了出来,“因为强。”

兵器比空手更容易杀死对方,哪怕对手不是人。

陆何愁牢牢记住了这一点。

海鲲冥没有说什么,只是背上他继续赶路,然而陆何愁却挣脱了师父的手,固执地开始自己走了起来。

这种执着,对于习武固然是幸运,但对何愁自身

唉。

海鲲冥发现自己最近叹的气,快赶上之前一辈子的了。

这天黄昏时到了目的地,其他二人还好,可陆何愁累得精疲力尽。只听见师兄一句‘到了。’便倒在地上沉沉睡去,支撑着身体的那一根弦终于是松懈了下来。

等到他醒来时,外面太阳当头,却已是白天,自己睡了快将近半天,陆何愁试着活动身体,肩膀,膝盖,浑身上下都在酸痛。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躺在一间陈设朴素的小屋里的床上,屋门旁边墙上挂着一副斗笠蓑衣,看大小是师兄的,一个陈旧的柜子立在床尾,敞开的柜门里是一些吃食杂物。

阳光透过木窗洒在身上,很是舒服。

陆何愁何曾想过舒服的起床都会是一种奢侈,回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天,真的有一种大梦方醒,劫后余生的感觉。

又躺了一会,陆何愁听见脚步声走向屋里,师兄海一粟站在门框底下,右手在脸前呼扇:“噗啊,这味道,别赖床了,出去跟我洗个澡。”说罢就把陆何愁拉到了屋外。

推开门,陆何愁看看周围,这里是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上,与其说是平台,其大小已经称得上是个广场了。秦岭山峦千奇百怪,倒也不足为奇。

然而自己刚才睡觉的屋子门外不远有一个六七丈大的池塘,一条溪流从屋子旁边的山上流下汇入池塘,又从池塘流到山脚。整个山并不高,也不陡峭,但依山傍水,层林耸翠,当真是片福地。

陆何愁虽不懂什么福地一说,但天性灵敏,看到此景说不出的舒畅。池塘旁边还有一间屋子,想来师傅就住在里面

“衣服脱了,回头我教你一遍怎么洗,生活起居该学的我都会教你,以后就得自己来了啊。至于以后咱俩就得住一间屋子了,明天我去做个床出来,今天你睡床,我跟地板上凑合一下。”

海一粟说罢开始脱衣服,陆何愁抬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呃。”自己汗流浃背,连衣服都没换就躺下,身上还臭烘烘的。

二话不说,陆何愁脱了个干净,跟着师兄扑通掉进水里。原以为水里会很凉,没想到经正午太阳一晒,反而还有些暖和。

池塘比想象中深得多,莫约有近一丈(31米),别说小孩子,就是师傅师兄那样的块头都能游上个来回。

糟了。

海一粟痛痛快快的游了个来回,一回头却没看见师弟,正纳闷时,突然想起来件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看见正在挣扎的陆何愁一个劲的扑腾。

“我的个乖乖,不会水你早聊啊,看我下去你就下了?行吧,师哥先教你游泳。看我的姿势,跟着学啊。”

把陆何愁救上岸,海一粟按压着陆何愁的胸口让他咳出水,一边说道,嘴里倒真不闲着。

此时听见海鲲冥的声音:“大白天的就闹腾,练完没有?”

海一粟活动了一下身体,听上去刚刚练习完毕,跃跃欲试。

“那必须的,早练完了,要不咱俩过过手给师弟?”

陆何愁听见这话,也精神了不少,“不用,现在不缺的就是时间,缺的么”

海鲲冥走到了陆何愁面前,此时陆何愁背对着池塘,师父突然一把抱起陆何愁,把他扔进了水里。

没了呼吸。

上下左右,都是水,难过。

呛水,空气!上去,上去!

当陆何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挣扎出水面时,他终于扒上了岸边,可就在这时,师父就蹲在他面前,用手把他的脑袋再按进了水里,并打翻了冲上来阻止的海一粟。

求生的欲望驱使陆何愁双手紧紧扒着岸边,可每次他试图探出头来,师傅就将他再按进水里。就这样持续了2分钟,在陆何愁看来却像一百年一样漫长。

终于,当他再一次探头时,师傅的手没有压上来,反而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上了岸。

“刚才是什么感觉?”

“老头你这”“闭嘴!刚才什么感觉?”

陆何愁大口的喘息,花了许久才顺过来气,“快死了,难受。”

“其他的呢?”

“呛水了,想呼吸。”

“有多想?”陆何愁愣了一下,“比所有事情都想。”

“比吃饭更想?比玩乐更想?比喝水更想?”陆何愁点了点头。

“你确定要提喝水?”海一粟打岔道。

师父白了他一眼,转头对陆何愁说道:“记住刚才的感觉,从今往后,每当你有一个目标时,不论是复仇还是其他,只要你还有刚才的那种渴望,超越一切的念头,那你的目标就一定能实现。很多人不成功,他们就归咎于自己天分不足,能力不够,没有机会。”

海鲲冥的表情此刻可以用狰狞来形容,唯独谈到此处他绝不会妥协,“庸人碌才,天下皆是,机会永远在你面前摆着,只看你有没有胆量和能力抓住。孟子云,人皆可为尧舜,当你渴望成功就像渴望呼吸,成功就会和呼吸一样平常了。”

说罢,海鲲冥缓步走向屋内。

“只要你不后悔”艳阳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后背,明明是正午的太阳,却有种迟暮的感觉。

坐在火堆旁,陆何愁还在思索师傅的一番话,深深地将它刻在了心底。

旁边的海一粟没有说话,也坐下,盯着火堆出神。

变强。

陆何愁想到。

目标?

海一粟疑惑道。

第二章 何愁贺仇,鲲冥一粟,转念空无,梦醒耳(三)

凝视着火焰,陆何愁不由得抓住心口,他觉得似乎哪里很烫。

一会之后,陆何愁身上才彻底烘干,抬头时,师傅师兄已经过上了招。

师父手里提一把木剑,虽然是木剑,但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古时使剑者的长剑一般要倒握,背于手臂外侧,长度至耳根合适。

海鲲冥一米七五的身高,手中长剑却约有快三尺(90厘米),再加上他的臂展,使得海一粟难以接近。

海一粟这边则是空着一双手,赤裸上身同师父游斗,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出手间拳掌指爪,花样频出,不时还会试图以腿踢打破防守。

陆何愁于是站在一边,仔细观看。

按理说剑法都讲究一个快字,招式间不容发,可师父使剑却是稳如泰山,出招防多攻少。海一粟多次进逼,师父就横剑于身前,招式虽然简单朴素,可后招变化层出不穷。海一粟再要向里,不论用什么手段进攻,都非得挨上一下。

偶尔间海鲲冥一剑进攻,速度虽然不快,但就如同山岳般稳定难以动摇,力道十足,又让徒弟头疼不已。

海一粟的武功似乎不拘泥固定的套路,拳掌腿肘,指爪膝盖无一不用,然而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连贯舒畅,出招迅捷而有力,防守则轻柔而灵活。

有几次他的手搭在木剑上,师父的剑就险些被他在转身撤手下带歪了。而二人进退之间动如波涛,定如磐石,陆何愁虽然不通武功,难以看出个究竟,却也渐渐明白自己师门名字的由来了。

此时师父一撤剑,海一粟跟着收手,气喘吁吁,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陆何愁旁边,说道:“咋样,明白为啥叫山水门了?我跟你说,咱们门派八百年前”

“去一边去,又没憋好屁,编个故事逗师弟啊?咱们门派总共还不到百年,你一口气跑回五代十国了。”师父走过来,又是一巴掌拍在海一粟脑袋上。

“何愁,你听好,为师今天给你讲讲门派的由来。你祖师爷,也就是我师父,在元末时期闯荡江湖,后来被仇家追杀逃到秦岭,找到了咱们现在这片地方。他观山感水,从这山水间创出了一套武学,潜心修炼,直到我朝建立多年才再次游历。后来收了我这个弟子,创立山水门。”

“所以说咱们门派穷酸的紧,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劈了啪啦一顿之后,师父放下捂着脑袋的海一粟继续说道:“山水门的武功心法,分为两套,刚才我用的叫崎岖山,你师兄用的叫沧浪水。这两套功夫接下来你都要修习,一段时间后我再看哪一套更适合你,至于招式,那得几年后再说了。”

陆何愁有些疑惑,问道:“那是不是我最终只能练一套呢?”师父摆了摆手,“要是这样,我自己还怎么教你两套啊?之所以让你先选一套加紧练,是为了打下根基,方便日后与另一套相辅相成。如果两套同时修炼,不仅进境缓慢,还容易互相干扰,既不灵活又不端正,那才麻烦呢。”

“像你师兄性子洒脱,就比较适合沧浪水,不过刚才你也看见了,他的功力足够,所以崎岖山他也有修行。像我就适合崎岖山,所以山为重水为轻,二者一定会有一个先后轻重。山水门武功厉害之处,就在于定如山动如水,出招有山之沉重威严,水之灵活多变;防守有山之坚硬挺拔,水之巧妙悠长。二者刚柔并济,相辅相成时又能来回切换,敌人顾此失彼无法招架。”

海鲲冥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环顾这一片山水天地,良久后说出来一句话:

“山水之间,天地之中,心有所定,身有所行。”

海鲲冥一字一句郑重其事,一旁的海一粟却稍稍皱眉。

“这十六字是山水门的总纲,慢慢参悟吧。”

随即他大笑三声,似乎说不出的畅快。

海一粟听着这句话,咬在嘴里重复了几遍。

陆何愁望了望四周,还是有些懵懂。

“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就开始练基本功吧,先扎马步练下盘,再学游泳下水练呼吸,事情多着呢。”

收起笑容,海鲲冥摆出了严厉的模样。

陆何愁咽了口吐沫,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训练。

练下盘,稳扎马步,尾闾前,命门曲,丹田收纳,胸膛挥发。

不动者动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静者,为山。

练呼吸,入水而动,非无气不得出,尔后拆招于池底,缓者疾,短者长,事半功倍。

大争者不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动者,为水。

练武最忌讳三心二意,严师出高徒,绝不是空口白话。

一天下来,陆何愁真的是精疲力竭,师父操练人一点都不留情,此时他饥肠辘辘,就等着开饭了,可左等右等,也没见到师傅师兄喊他开饭。

无奈之下,他去敲了敲师兄的门,海一粟刚一开门就一拍脑袋,从屋里给他拿了两个大饼出来。

两个月的奔波下,陆何愁已经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了,抓起饼就啃,吃得那是津津有味。

海一粟一边看他吃,一边摆出一张悲伤的脸对他说:“师弟啊,今天我能救济你,明天开始这日子你就得想辙了,咱来的路上不途径过几个村庄么?”

陆何愁嘴里含着饼点头,“呜呜!”

在这秦岭之中人们也能顽强的活下去,当真是令人惊叹,给陆何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每天练完功之后记得赶紧去找活干赚俩铜板,最好能像我去帮忙耕地这样找个长期的活干,或者干脆进山打猎,要不真的是没的吃啊。另外就是咱也不会一年四季都在这过。从入冬道初春,咱们都要到陕南一带有人烟的地方过活,到时候就能在城里玩玩了。好在陕西风土人情都好,不担心你被拐了。”

最开始陆何愁还以为师兄又在拿他开玩笑了,可当他问完师父时感受到一阵绝望,按师傅的原话来说,耕作打猎同样能很好地操练身体,习武之人就算内力充沛也得足够强壮才能发挥作用。

再说,这也是帮你积累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培养心性。

所以为了吃饭阿不,为了变强,努力吧。

当师傅的房门关上时,陆何愁呆呆的站在门前,师兄走过来对他说:“加油吧,我也这么过来的,好歹你负责自己就行了,当年我连臭老头的份都得忙活,那会还没你大啊。幸好这边都认识我了,回头我帮你说道说道,人家看你是孩子,也不会真让你干多少活的。”

说罢走进了屋里,陆何愁跟着一瘸一拐跟了进去。

说好的除了变强不想别的呢!

我现在只担心会不会饿死啊

跟着师兄刷完宝,疲惫的他走入屋内,除下衣物睡下。

陆何愁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无比艰难,因此必须充分休息,然而

秦岭潮湿的暖风透过窗户的栅栏吹进屋内,陆何愁思考着,并非是生计问题,而是回忆起两个月以来的种种。

太快了,快的就像是梦。

只是,这梦醒不来。

十岁的孩子,被迫去理解什么叫“没了”。

锦衣玉食,没了。

悠然安逸,没了。

人,没了。

记忆里的发生了,埋下去,也有浮上来的时候。

自己,只剩自己。

海一粟忽然被吵醒,背后传来呜咽声。

其实也是梦,两个月一老一少变花样耍宝,希望梦能长一点。

该醒的终归要醒。

海一粟悄声说道:“你还剩我们。”

他稍稍安心了,按着老头的话来说,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还剩

十岁的孩子嚎啕大哭,嘹亮的嗓音惊起林间子规,飞动间枯枝落地,鸣啼昏暗的月光。

第三章 出,入,江湖(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之间已经是景泰七年三月,江湖上近些天传的沸沸扬扬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今年四月七是河东晋阳府“燕赵无双”崔长乐崔大侠的五十大寿,崔长乐大侠武功高强,交友极广,为人和善,再加上近年来行侠仗义,铲除奸邪,多有作为,因此大家都愿意捧个场。

另外,他膝下一儿一女,长子崔元亨是武当首徒,而女儿崔利贞则是华山高徒,二人都是出名的青年才俊。别的不说,武当华山两派是一定会大力捧场的。

这两块招牌一摆,别的门派就是不愿意去,也必须卖个面子,不然未免被人说看不起名门正派。

至于另外一件,也与这有不小的关系,明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正是五年一度的“鸿鹄会”,这大会自永乐年间由十余个名门正派发起,旨在品评嘉奖江湖上年轻有为的人才。

大会之前,江湖上有声望的年轻人的武功人品乃至文采都会被一一考量,然后选拔出最为优秀的一批加以比试,可以说是无出其右的盛会,凡是年不过廿五的年轻子弟都有机会参与。

胜者不仅自己在江湖上风光无量,背后的门派也能趁此机会发展壮大。

这一届举办的地点正好是武当山,这武当首徒崔元亨今年二十三,正是当打之时,一时间江湖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位“风云麒麟”上,真是应了这名头。

此时距离寿宴虽然还有一个月,可晋阳府已经涌入了大量武林中人,大部分除了贺寿,也是借此机会或联络感情,或交易珍奇,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行走江湖指不定何时飞来横祸,办事一定要趁早。

一时间,这晋阳府好似过节一般热闹,各路奇人异士纷纷聚集,就算不是武林中人也都有所耳闻,人来人往,直把各个客栈驿站的老板高兴坏了。

这人分三六九等,江湖上的门派也是一样,像武当的客人崔长乐是亲自同崔元亨迎接进府中盘桓,河北八极拳与崔长乐同气连枝,也在府中居住。

少林峨嵋多为出家人,就在双塔寺停歇。剩下与崔长乐交情不是很深的唐门,昆仑,青城,全真等门派就占据了城中心最好的几家客栈。

势力名声次一点的像点苍,八卦门,天山,南拳等也就在城内找个客栈凑合,至于其余的门派帮会只好找民居借住,或是干脆在城外搭起营帐,让来往民众纷纷称奇。

不说正道,崔长乐令人佩服的地方,就在于他交友不问出处,不管高低贵贱名声武艺,一律以诚相待。因此,晋阳府里也有不少亦正亦邪乃至黑道人士特地赶来贺寿,甚至不担心自己安危。

幸而崔长乐也想到此节,特地托人订下一片地方供他们暂歇,如此一来好歹双方见不着面,寿宴前省下不少麻烦,否则这一见面可就非得动手不可。

这晋阳城虽然在北宋初年被宋太宗一把火烧的不复当年盛况,但依然是河东数一数二的都会,客商往来不绝,城里的客栈也应然而生。

其中“雁阵酒楼”在当地赫赫有名,不为别的,单说这名字,读者们就知道酒楼来历肯定与行伍有关。

而酒楼主人也是真不白给,客商生意不做,只做武林中人的生意。因此此次贺寿,首先就同时被昆仑和唐门看中,两派人士就包了这个酒楼。

当天正午时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站在雁阵酒楼这块匾额下,有些为难的对店小二说:“劳驾,烦请进去通报一声,请问里面客官能否腾间屋子,我看客栈尚有空房,想来再纳小可一人也无伤大雅。”

这青年一袭灰衣短袍,腰挂一口长剑,长发束成发髻盘在脑后,做寻常武林年轻弟子打扮。生的五尺七寸(一米七四),面目清朗,眼睛乌黑透亮,朱唇玉齿,四肢修长,举止端庄,隐隐散发出一股贵气。

那青年仿佛潘安再世一般,再加上谈吐文雅客气,就算刚一见面也会让人心生好感。

店小二也称得上见多识广,看得出眼前这青年也是武林人士,虽然未至弱冠,但礼数周到,帮人家传个话也是应该的。

小二答应下来,刚走了一步,又转身向青年嘱咐道:“客官,想必您大老远来祝贺也累了,先坐下喝口茶,这毛尖是前几天新进,算我酒楼请的。我这就给您上去通报,不过您可得注意,唐门还好,这昆仑来的有几位爷年纪不大,脾气嘛,可就跟您比不了了。”

言下之意是让青年小心昆仑的年轻人,尽量别惹事。青年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这一下就看出了雁阵酒楼的不凡之处,往来客人只要是武林中人,先有茶水伺候着,对人也都客客气气,不会非得分个差别待遇,更能有心帮人免祸。无怪这酒楼虽然占地不大,而且只做武行生意,却一直红火。

店小二上去不一会,就听见楼上一阵吵嚷,一个破锣嗓子骂道:“干旦,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说了闲杂人等别放进来,本来跟唐门的分就够挤了,还嫌不够热闹?”

一句话既得罪楼下人,又容易引起唐门不快,实在不够谨慎。

几个子弟走将下来,兰服绣黑边,正是昆仑弟子的装束,为首一个弟子瞥见青年,大咧咧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阁下何人?哪门哪派?可知道这里被昆仑唐门包了吗?”

青年一作揖,回答道:“小可名叫陆何愁,是秦岭山水门弟子,前来向崔大侠贺寿,不料城中客店已满。昆仑派的慷慨豪迈天下皆知,小可早有耳闻。此番正是听闻贵派在此修行,还剩有空房,所以冒昧过来打搅。”

一席话客气周到,更是大大的捧了昆仑派,何况软中带硬,要是昆仑弟子拒绝,这“慷慨豪迈”四字可就要名不副实了。

果然,昆仑弟子听到此言,都是十分满意,就连不可一世的气焰都下去不少,再说眼前这陆何愁年纪轻轻,实在没有必要为难人家。于是大家坐在茶桌旁一商量,就打算腾间客房出来。

谁知道为首那弟子多嘴道:“陆兄,你这山水门的名头陌生的紧啊,是新建的?”“是的,我和师兄是第三代弟子,由师父一人调教。”“那门下多少人丁?”

“只有我们三人。”一干昆仑弟子都是一愣,有几个已经捂着嘴笑了起来,江湖上门派不过三四十人的都算得上人丁不多,这山水门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武林门派都难说。

为首的弟子更是嘲笑道:“俗话说贵精不贵多,你这‘门派’却是又不精又不多啊?还山水门,做你的江湖梦吧,不得济的娃娃。”

一言既出,昆仑弟子都是哄堂大笑,却是已经没再把陆何愁当作武林中人来看了。

无怪乎如此,江湖上像这样的所谓人丁稀少的门派,十之八九都是招摇童骗之辈,余下一成里也净是弱小迟暮,成不了气候。

陆何愁腾的一下站起,向昆仑弟子说道:“我门人丁稀少是真,但不可侮辱,希望你能道歉。”昆仑弟子哪还把他当回事,挥挥手叫他快滚。

陆何愁脾气再好也要发作,蹭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指向门外,一字一句的说道:“请赐招。”率先走出酒楼,立在店外的路中央。

第三章 出,入,江湖(二)

为首那昆仑弟子名叫李昇,本就是暴躁的性子,再加上在门内一向自高自大惯了,看到一个毛头小子向自己挑衅,二话不说踢开椅子,拎着铁剑出门,站在了对面。昆仑弟子自然要给同门师兄助威,推挤着跟了出去。

大街上的行人看见有人要动手,自然停下看热闹,城里的捕快对寿宴早有听闻,江湖人动手,只要不伤及无辜也就听之任之。

二人刚刚站定,李昇开口道:“小子,江湖中人动手,往往打赌讨个彩头,今天你输了之后,把一身衣物留下,光溜着滚回山里去吧。”

昆仑弟子又是齐笑,想不到师兄欺负人还能有这种花样。陆何愁面无表情,回嘴道:“那倘若在下技高一筹,阁下一要向我师门道歉,二要把你的住房腾出来。”

李昇往地上啐了口吐沫,“你个不得济的被人骗了还出来走江湖,你要真是身怀武功能打赢我,别说两件,二十件事我都答应。”

陆何愁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心了。”右手持剑,一剑向着李昇缓缓递出。

看到这一剑,李昇更是确信陆何愁只是个被骗的富家小子了,剑法都讲究快准狠,像他这般出剑晃晃悠悠,好似蜗牛一般,能叫做武功才有鬼了。

于是李昇也是右手一剑,刺向陆何愁的左肩,打算给他点皮肉伤吓吓他,让他知道江湖可不是小孩闹着玩的。

谁成想陆何愁剑到中途,忽然转向在胸前一横,剑锋就离李昇的胳膊不过寸许,反倒吓得李昇撤剑退后。李昇定了定神,暗骂了一声晦气,认定陆何愁撞了个大运,又复挺剑刺向陆何愁的小腹。

这一下就凶险了不少,围观的群众都是惊呼一声,陆何愁右手向外转个半圈,一招“乱石穿空”,竟是用剑柄砸开了李昇的剑身,这一下若是偏了半分,此刻李昇长剑就刺在身上了。

陆何愁紧接着刚才的动作,右脚向前,进步侧身,右手就这么翻了过来,剑尖指向李昇,随时可以刺出。

李昇大惊失色,连忙后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陆何愁要是真的有心进攻,李昇是绝对没时间反应的。

此刻李昇再也不敢托大了,知道陆何愁有真才实学,却也不肯低头。再打过时不知不觉使出了生平所学,“瑶台月下”“一步天险”,“玉珠霄阁”一招一式精妙迅猛,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昆仑剑法,端的有独到之处。

陆何愁仍然是将长剑横在胸前作为基本的架势,一柄剑舞得滴水不漏,全是守招,任凭李昇两次变换套路,仍是无法突破陆何愁的剑围,更为离谱的是,李昇已经使了二十余招,除了最开始剑柄砸在剑身上的那一下,陆何愁的剑始终没有和他的剑相交,却总能打断他的进攻,逼得他半途收手。

李昇此时越打越是心惊,自己是昆仑二弟子,剑上造诣早已称得上有所成,就是师门长辈也很难做到像这样戏耍般挡住他的剑,这年轻人比自己还小上四五岁,剑法怎么可能有如此境界?只怕比之大师兄也不逊色多少。

最为难受的是这剑法不图进攻,只顾防守,自己的招式使出来又废在中途,别扭无比,仿佛行走于荆棘遍布的山路上,说不出的难受。

难道自己真的要输,就此堕了青海昆仑派威名,让人贻笑大方?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陆何愁比李昇更为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与师父师兄之外的人动手,最初一剑没有刺出也不是点到为止,而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后面舞剑全是靠着多年苦练在身体上留下的烙印,否则早就因为害怕而被刺伤了。

“怎么办怎么办,第一次与人动手对方就好厉害?诶?他为何退缩了?”

李昇眼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向后跃开一步,左手一路顺着剑柄滑向剑尖,手指指住陆何愁,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游离,旁边昆仑弟子都惊呼出声。

你道如何?原来这一招是昆仑绝学之一“黄龙坠墟”,使剑者需立定调整内息,目光找准穴位,一剑刺出,无往不利。

说来简单,但这一招是对使剑者内力,步伐,眼光,力度的多方考验,尤其昆仑内功厚积薄发,此招却再无后手,因此只有具备很高造诣的弟子才会被允许学习。

正是因为看出陆何愁剑法偏重防守,不用担心对方突袭,李昇才大胆在对方面前调息,以求一招见效。

陆何愁虽然不知道究竟,但也从旁人的反应中知道接下来就不是好相与的,对方怕是要全力了。

因此他又把剑横在胸前,剑尖稍微冲下,右脚前左脚后,重心放在左腿上,左手手肘架在长剑与胸膛之间,几乎顶到剑尖,手心冲外,手臂同样冲下,与长剑成之字,恢复为崎岖山使剑的标准架势,严阵以待。

其实李昇之前早就用上了全力,之所以昆仑弟子会惊呼,是因为这一招已经不算切磋,而是性命相搏了,陆何愁要是知道他们的心思,恐怕心底会吓得更厉害。

此时陆何愁全神贯注的盯着李昇的喉头,观察他的呼吸,在他彻底调息完毕的一刻,胜负就将揭晓。

忽然间,嘈杂的街道变得一片死寂,二人变得如同石雕,空气中掺杂了生死的味道,每个人的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又一次的,李昇嘴微张,呼出一口浊气,停涩半分,又是一口气慢慢的从鼻腔吸入,流转全身,眼珠直盯着陆何愁,眼中只剩下陆何愁,再无其他。

接着,围观人等的眼前一花,李昇,消失了。

并非真的消失,只是因为一瞬间加速太快,若非练过眼功是绝难看清李昇的身影,就连寻常的武林人士也只能看见一抹青蓝色晃过。

陆何愁自然是不敢移开视线,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去破解这一招,可当李昇最后一次吸气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那感觉来自与师傅师兄成千上万次的比试,来自痛苦中身体的成长,来自自己深夜对天哭号后的每一次锻炼。

于是他任由那感觉接管了自己,他的眼睛在看,仅仅在看,观察着李昇急速接近的身影;他的身体在动,仅仅在动,右脚不退反进,踏出一步,整个身体向右倾斜,逆时针旋转;右臂从左面顺时针弯曲,从李昇的右臂下拐过,左手回收,顺着李昇的力道回抹。

此时陆何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再考虑胜负,不再关心师门的名誉,甚至没有思考自己的招式,只是听凭身体行动,说来有趣,明明是生死关头,他的内心却是波澜不惊,一片平静。

就这样,陆何愁使出了生平最完美的一次“浊浪排空”,李昇快如闪电的一剑连同右臂直直地贴着他的胸口划过。

而陆何愁的身体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从腰部向后斜仰,右手臂弯卡住了李昇的手肘,左手托在李昇的小臂上,右手腕向外弯曲,手中的长剑剑锋紧贴住李昇的脖子,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

而李昇的长剑,停在他的脑后。

第三章 出,入,江湖(三)

在一般人看来,好像二人没有分出胜负,但哪怕不会武功,只要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李昇已经输了。

且不说他是进攻,陆何愁是反击,留给陆何愁的时间更短,难度更大。单从结果而言,在这个姿势下,李昇的右手臂已经伸直,而且在陆何愁的左侧,想要砍中陆何愁也必须回手从内侧发力,而这样发力是力道很小并且速度不快的。

同时,陆何愁的左手已经托住了李昇的小臂,右臂更是卡住了手肘关节,李昇就算有心发力也会被轻而易举的阻止。

相比之下,李昇此时左手为了加速而抛在身后,脖子和冰冷的钢铁之间没有一丝隔阂,陆何愁只需要抖一抖手腕,转瞬之间就能结果了李昇的性命。

昆仑弟子见到师兄性命攸关,都不敢作声,李昇自己更是不敢动弹,生怕陆何愁一个手抖,自己可就交代了,场面顿时变得难以收场,十分尴尬。

所幸此时一位戴圆顶小帽,一身浅橘色长袍的人轻咳一声从人群中走出,那人面貌和善,身材矮小,大约五十五六,目光炯炯,双手拢在袖中,径直走向二人。

人群中不少人都识得此人,纷纷私语:“唐坤前辈。”“天下第一镖。”“佛心鬼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林顶尖之一,蜀中唐门掌门,唐坤。

唐坤立定在二人身边,笑着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在陆何愁的右手只一捏,陆何愁立刻感觉到穴位被制,血液内力难以流通,右手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此时唐坤开口道:“杀割了杀割了。后生可畏,二位剑法不相伯仲,此次比武小老儿厚着脸皮做个主,就算平手。还请贤侄们罢斗,可别真的弄归一了。”

李昇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连忙撤剑退在一旁,此时唐坤早已经放开陆何愁的右手,陆何愁收剑入鞘,心惊胆战的揉着手腕,反而显得比李昇各位害怕。

也难怪他会如此,第一次与人比武就碰上武林名门昆仑的杀招,而且自己还是死中求生才赢的,若是再晚上片刻,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唐坤看到陆何愁的表现,不但不失望,反而十分欣赏,这恰恰证明陆何愁真的是初入江湖就打败了昆仑二弟子。

“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江湖之大,唐坤算是又见着了。

之前他的一番话其实多有对李昇的偏袒,使出昆仑绝学欺负半大孩子还被人家制住,真要挑明,李昇从此就不用出门了。

李昇心下也明白的很,惭愧不已,向唐坤交代了几句场面话尽了礼数后,就灰溜溜钻进了酒楼。昆仑弟子连忙跟入,人群见到正主已散,唐坤显然对陆何愁还有话说,不方便偷听,也就慢慢散去。

陆何愁又大口喘息了几下,方才平复下来情绪,向唐坤拱手作揖,说道:“多谢唐前辈调解,在下山水门陆何愁,久仰前辈名号,今日相见,果真宅心仁厚。”其实他久居深山,哪里知道什么江湖名头,这一番切口还是师傅跟他反复练习才有的结果,幸亏家学渊源,陆何愁谈吐自有一股文雅之气,不担心失礼。

唐坤笑着一回礼,说道:“贤侄多礼了,小老儿不过举手之劳,倒是贤侄拼斗中仍然四次留情,给对方余地,才是真有仁者之风啊。”

陆何愁心下凛然,自己除了之前两剑趁其不备以外,之后二十余招中还有两次其实有机会击败李昇。

只不过当时心下没底,错过了良机,但总不能现在承认,只好腼腆一笑。

嗯,对手?

陆何愁猛然想起来:“啊,他还没道歉呢。”一出口才知道失言,不好意思的看向唐坤。

唐坤听到这话,哈哈大笑,说道:“你可知道你刚才的对手是昆仑二弟子?单说武艺同龄人中胜过他的可都没有多少哦。你这个年纪与他扯筋打成‘平手’,本身就已经证明你师门的不凡了,那还需要他来道歉?这事就杀割了。说起师门,陆贤侄可否跟小老儿聊聊山水门呢?”

唐坤是地道cd人,说话一股浓浓的川音,陆何愁虽然前半句有听没懂,但从“他这个年纪”起仍是明白了。于是点点头,刚要张口,唐坤冲着酒楼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大街上哪是摆龙门阵算坛子的地方,贤侄不介意的话,唐门还有不少空房,你就不用去跟他抢喽。”却是听见了之前的打赌。

陆何愁不好意思得挠了挠脸颊说道:“晚辈一时冲动无礼,还请前辈不要当真。既然前辈慷慨,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唐坤笑着走进酒楼,陆何愁连忙跟上。

二人在茶桌上相谈甚欢,陆何愁高兴认识了鼎鼎大名又没有架子的武林前辈,唐坤高兴又结交了一个人品端正礼数周到的后起之秀,于是特地命门人腾出一间上房,吃住全包。

陆何愁自然十分感谢,自己一路从秦岭过来也确实辛苦,何况途中还要留心师兄的踪迹,又废了不少神。

想起师兄,陆何愁一阵头大。

两个月前师父收到请帖,告诉陆何愁当年自己曾经有恩于崔长乐崔大侠,此次崔长乐大寿,自然会邀请师傅了。

偏偏师父嘴上说闭关,实际上是去写生画画,根本不想去寿宴,并且师父告诉自己,师兄也知道这件陈年往事,所以虽然海一粟从三年前就已经第二次下山玩乐阿不,云游,但他一定会去寿宴的。

因而自己一路寻找,留意海一粟的踪影,累的半死不活不提,却连师兄的影子也没瞧见。

夜晚休息下来,陆何愁却怎么也难以入睡。

刚经历过生死的颤抖,岂是轻易可以平息的?

辗转反侧间,不由得想起白天结识的唐坤掌门,当时没有注意,此刻想来,却似乎觉得之前有见过面一样,这当然不可能。

那是像谁呢?镇上的钱员外?刘老头?师父?

陆何愁思来想去,把所有认识的年纪较大的人都想了一遍也没有结果。

突然,他看见自己手腕上淡淡的掐痕,猛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自己不知道名字,也没说过话,却是化成灰也认得的。

自己还是朱乾析时,屠杀贺王府与镖队,追杀自己的那个中年人!

不错,二人的面相倒有五六分相似,而且当年中年人抓住自己的时候,用的正是唐坤掌门的那一招擒拿!再者二人都是暗器行家,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打死陆何愁也不会相信。

难道说唐坤掌门也是朝廷一党,要来捉拿自己?那此时自己简直是瓮中捉鳖,无所遁形。

但很快陆何愁又冷静下来,自己自从被师傅救走以来,一直在秦岭深山之中苦练习武,就算朝廷眼线遍及天下,想要发现自己也是天方夜谭。何况自己容貌早已经有所变化,即使现在陈大人站在自己面前,如果不仔细端详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再说朝廷抓的是朱乾析,自己是陆何愁,任他唐坤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抓住一点线索。

话又说回来,唐坤掌门能调解二人的矛盾,化干戈为玉帛,再加上之前陆何愁与他的谈话,目前来看陆何愁还是很钦佩他的。要说他与官府勾结,陆何愁很难想象。或许中年人的确是他的亲戚同门,但也不代表唐坤自己也为皇帝卖命。

无论如何,接下来几天尽量试探一下口风,实在不行就向崔长乐崔大侠求救,师傅的朋友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十七岁的陆何愁此时心底的盘算无人可知,似乎涉及到灭门大仇,懵懂的少年立刻便会成长为冷酷的剑客。

第四章 花与水与柴,海与鸟与鹏(一)

话分两头,此时晋阳崔长乐大侠的崔府上下真的是忙里忙外,不可开交,活似市集一般喧闹。

管家冲着仆从嚷嚷道:“河南一批请帖送去没有?”丫鬟向着奶奶问道:“又有一批拜寿帖送来,您看?”

一个年轻男子从眼前庭院里菜市场一样的吵闹中挤进正厅,走到坐在太师椅的崔长乐身旁,“爹,湖北的门派都送完了。”

此人器宇轩昂,身姿挺拔,双眼神莹内敛,鼻梁挺拔面容端正,身高六尺,体态自然,当真是玉树临风。一头长发梳成道簪,身着华衣,配一柄三尺长剑,护手上雕刻着太极图案,悬挂腰间,另一端一块玉麒麟玉佩。行走间身姿圆满,气势内敛,神完气足。

再一看他往那一站,不夺目,不张扬,自然而然地洒脱,给人感觉就是那么和谐,真乃修道之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当首徒,崔大侠的长子崔元亨。

崔长乐冲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了,你才刚从武当山过来就让你忙活,稍微休息一下吧。”

崔元亨笑着回答:“没事,爹,您大喜的日子孩儿尽力捧您欢心,这是本分。您先歇着,我去检查西厢的状况。”

崔长乐这外貌又是如何?

一双蚕豆眉,两只铜铃眼,吃四方的大嘴下挂着三缕长须,上顶着狮头宽鼻。睁眼时炯炯有神,眯眼时慈眉善目,一双手养活百八人口,两只脚踏遍五湖四海。

乍一看此人四十出头,细一问今天五十大寿。

天下称颂,江湖往来,不绝如缕。正有高朋亲友赞扬,邪有牛鬼蛇神钦佩。膝下金枝玉叶各有千秋,身旁武林同道皆乃豪杰。孟尝不过三千门客,春申岂能百虎相聚?

有道是:燕赵苦寒地,晋阳无贰双,便是那崔长乐,崔大侠!

人逢喜事精神爽,崔长乐此时和好久不见的儿子聊天,格外地开心,“不急,这忙前忙后的我还没拜会你武当师门呢,可别说我怠慢了人家,正好咱们一块去找李道长谈谈道。自从你拜他为师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可有什么变化?”

崔元亨嘿嘿一笑,“师父辟谷修身,我这么多年在武当山上生活,他还是老样子,出尘于世,也就您才有这面子把他老人家请下山来。”

崔长乐也是面露微笑,笑骂道:“少胡说,你上山之后还以为你也能沾点仙风道骨,到头来却学得个油腔滑调溜须拍马。多学学你妹妹吧,那才叫英姿勃发,朝气蓬勃。”

崔元亨笑着摇了摇头,“我身为修道之人,过刚过柔都是忌讳,您要我去学‘铁剑桃李’那刚强硬朗的做派,可真是难为我了。”

说起华山派“铁剑桃李”崔利贞,其名声甚至比她常年在武当山修道习武的哥哥还要响亮,这名号得益于去年崔利贞二十岁时的一件壮举。

当时崔利贞已经行走江湖几年,途经湖北一带,本来与一个年轻师弟约好在旅店见面,而师弟却久久未至,多方打听才听说是与盘踞巫山恶名昭彰的黑竹会起了冲突,多半被掳了去。

崔利贞二话不说,着手化妆成一个弱女子,只随身带一把匕首,在黑竹会常打家劫舍的地界活动,果不其然第二天就遇到了几个喽喽。

她装作害怕之余用言语挑拨几人把她带回山寨“慢慢品尝”,然后在小屋里抽出匕首干脆利落结果了一干淫贼。

接着的事情就让人佩服了,她就在小屋里这么伴着尸体等到日落,趁着夜色先是在西面了找到奄奄一息的师弟,然后去东面连放几把大火,又从屋顶刺杀了首领引得山寨大乱,趁机从西侧救走师弟,逃出生天。

有勇有谋,艺高人胆大,崔利贞就此成为年青一代的翘楚,再加上国色天香的容貌,更是无数年轻男弟子争相追捧的对象,甚至女子也都仰慕不已。黑竹会也因为得罪华山的事情败露,被崔利贞的师傅封皖带领华山高手剿灭。

崔元亨望了望厅堂忙碌的景象,问道:“话说回来,妹妹怎么还没到?华山就在陕西,离咱们这里也就半个月路程啊。”

崔长乐捋了捋胡须:“多半是因为她师父吧,华山‘紫松真人’封皖(wǎn)掌门可是以严厉著称的,说不定她们才刚练完功下山呢。反正路途近,也不怕她会迟到。”

崔长乐猜的果真没错,此刻说话的当口,华山派一行人才下山不久,刚刚进入山西地界,领头的却不是封皖,而是崔利贞,原来封皖虽然并非不通世故,却是个武痴。刚下得山口,在山门前看到迎客松有所感悟,掉头就闭关参悟了,其他老一辈又懒得动弹,只好让崔利贞带着一干年轻弟子回家贺寿。

一行人全都是年不过三十的剑客,统一素绿色的华山服饰,六七人在路旁施展轻功奔行,当真吸引两道目光。

尤其看崔利贞,身材高挑,五尺三寸(一米七左右),体型匀称,眼珠乌黑亮丽,柳叶眉总是微挑,想显得更有威严,瓜子脸两侧一头青丝垂下几缕,余下在脑后梳成马尾长辫方便活动。皮肤白暂,一双手上倒是不少练剑的茧子,却丝毫不影响美观。

她穿的是华山弟子的翠绿短袍,前后两联在大腿两侧分开方便活动,一条长裤配上绑腿,端的是干练女侠。

任何人看到她,第一个想到的词便是“国色天香”,了解她后的第一个词就是“女中豪杰”。

有道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一行人途径一个村庄,其中一个小师妹纪芙向师姐抱怨:“师姐,咱们现在才从师门出发,伯父生日在即,就算紧赶慢赶准时到达,只怕风尘仆仆满身灰尘的样子也会扫了各位武林同道的喜气呢。”崔利贞撇嘴道:“别以为小女没看出你那点小心思,你无非是偷懒不想赶路,要租个车马罢了。师父让咱们一路练习轻功,也是为了将来考虑啊。”

然而纪芙却不吃这一套,干脆带着剩下的师兄弟耍起赖来:“师姐,我们在山上都闷坏了嘛,好不容易给伯伯贺寿,就不能精神饱满的去吗?师姐你也想让伯伯见到你出婷玉立的样子吧?”

崔利贞眉头一挑,其实父亲和哥哥老拿自己不够女人味开玩笑,这次要是在半个武林面前展现自己大家闺秀的一面,说不定爹爹就不在拿这说事,自己也不会隔三差五的被他的书信逼婚问亲了。

纪芙看见师姐有所松动,更是趁热打铁,直接跑进村里去找车马了。崔利贞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小师妹,也就任由她,一行人就进了村子。

第四章 花与水与柴,海与鸟与鹏(二)

走进去细一看才发现,这个村子实在不大,连几头像样的牛都没有,何况是拉载的动六七个人的高头大马,问了好几户人家,都说到晋阳府这一路也没有个合适的镇子,很难租到车马,崔利贞得意的对纪芙说:“师妹你看,不是小女不乐意,实在是天意呢,咱们还是老老实实赶路吧。”

纪芙只好沮丧的跟着师姐走回村口,却看见此时道路上停了一辆大敞口的木板车,几乎挤占了多半个官道,这是用来运载茅草木材的那种大车,载下六七个人绰绰有余,两匹高头大马拴着缰绳在车前嘶叫,一匹棕红,一匹乌黑,一眼就能看出是良驹。

纪芙大喜过望,连忙四处寻找车主,崔利贞却敏锐感觉到蹊跷,这两匹骏马别说平民,就是一般的达官显贵家中都很难觅到,又怎么会有人舍得它们来拉车运柴?要是说偶尔农民家里也能埋没良驹,也绝对没有两头都是的道理。

正疑惑间,背后不到三尺却响起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几位劳驾让让,我还要赶路交差,银子可不等人的。”

崔利贞一哆嗦,连忙转身,自己竟然让人悄无声息接近了背后?

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高大男子从身侧走过,“喁喁,乖,来喝口水。”

崔利贞定睛看了看出声人,说话的男子年岁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也不结发箍头冠,任由长发披在脑后,简单的用粗绳捆成一束,却又有许多“露绳之发”,显得有些邋遢和随性。

他穿的是粗麻布衣,下身长裤布鞋,一双小臂露出。剑眉朱唇,长相十分英俊,只有一双眼睛眼神迷离,说话没精打采,腔调顿挫,整个人显得吊儿郎当。惹人瞩目的是身材,男子身高得有六尺一寸(一米九),细腰乍背,肩膀壮硕,四肢较之常人更长,浑身肌肉分明,皮肤黄中发白。尽管十分健壮,但脚步一步三转,游离不定,不像寻常武人身负轻功,踏实有力。

华山小师妹纪芙天生自来熟的性格,看见男子的车马,立马两眼放光,凑上去问道:“诶,这位大哥,你的车租不租呀?我们这几人实在赶不动路了,还请行个方便。”

崔利贞眼见这男子不似常人,却在这偏僻的山路赶车,透出一股诡异,可小师妹已经招惹了人家,总不好当面把她拉回来,只能静观其变。

男子撇嘴思索片刻,回答道:“看你们去哪了,要是顺路就捎你们一程,也不用出银子,毕竟也是举手之劳,可咱们目的地要南辕北辙,还请见谅。”倒是很痛快答应下来。

纪芙一听更是开心,说道:“那敢情好啊,我们是要去晋阳府,跟大哥顺路吗?”男子并未立刻答话,打量一番一行人,反问道:“哥姐几个是华山弟子?”崔利贞上前一步答道:“这位请了,小女崔利贞,领一众师兄弟回家贺寿,未请教阁下名号。”

一席话不卑不亢,若是此人真乃邪道,有图谋的也多半会先说明再动手,没图谋的就会打个哈哈糊弄过,若是想沿路暗算或者突然袭击,自己可不是吃素的。若是正道自然无事。

那男子听到崔利贞名号,却丝毫没有动摇或惊讶的意思,只是慢慢腾到了车夫的位子上,招呼道:“我也去晋阳府贺寿,几位上车吧,一路上也有伴了,对了,就先恭祝令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各位可一定跟我说说这华山风景人文。哎呀,说了这么多,还没回崔姑娘的话呢。在下是秦岭山水门大弟子,诨名海一粟,说起来咱们还是邻居呢。我跟你说啊”

不张嘴还好,一说起话来就如连珠炮一般,却是个话唠。崔利贞本来以为这人说不定埋伏了同伙于附近,打算不利于华山弟子,可现在看来,或许他真的只是去向自己爹爹贺寿的?

尽管如此,崔利贞仍旧用场面话告诉海一粟自己一行要稍作休息,把门人聚集到一旁说道:“大家小心为上,切莫大意。”

纪芙不解的问道:“师姐,他不像是身负多高的武功啊,你看他那个脚步”

“不要坐井观天,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是想像他那般健壮,就是普通人也应当脚步沉稳,他这般飘忽的身法反而说明其武功高强,就像我刚才竟没察觉他走到背后。话虽如此,既然人家说是贺寿,咱们也得好好相待,不可失了礼数,免得让人说华山弟子对黑道畏首畏尾,对同道不懂礼节。”

此时海一粟招呼众人上车,崔利贞一点头走了过去。

纪芙终于不用赶路,一个箭步就蹿到了车上,她也是个多话姑娘,两个人刚一相识就聊得热闹无比。其余华山一行人也都坐上木车,海一粟一挥缰绳,两匹良驹就这么拉着一行人前往晋阳府。

在路上行进了几天,崔利贞对海一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喜欢插科打诨,虽然没有轻薄女弟子,但是行为放荡,经常开一些不清不楚的玩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偏偏自己几个师弟妹都还年轻,倒觉得他这样十分风趣潇洒,尤其纪芙和他只短短一天就混熟了,整天谈笑,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不过一路上海一粟干活倒是十分勤快熟练,把劈柴刷洗的活全都揽了下来,用他的话说就是习惯了。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自己的师弟却觉得习武之人不应该和普通农民一样干活,没有一点矜持,背地里说话时被自己听见,着实骂了一顿。

养尊处优与武道可是背道而驰的,前些天年轻弟子们不会露营,真的是叫苦不迭。

话说回来,每天看他空手进树林,出来时却怀抱着一捆柴火,烧的比之前自己一行人捡来的旺多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劈柴的。

到了第六天夜晚,海一粟替两个女弟子搭好帐篷,在附近找了片树林准备去砍柴生火,崔利贞叫住他,“等等,小女也去。”海一粟一乐道:“这种脏活交给我就好了,哪用得到姑娘大驾。还是说想跟我夜晚森林中来一场幽会不成?”

崔利贞脸一红,好在也习惯了,只是斥责道:“请公子自重。小女只是觉得不能光让公子出力,还请让小女子帮忙。”海一粟噗的笑出来,说:“我这德行还公子?浪子还差不多,姑娘你可真是给我脸上贴金了。走吧,捡柴去。”

刚走进树林里,崔利贞二话不说,拾起一摞树枝,打算回去生火。

海一粟看见,摆出一副微妙的表情对她说:“我滴个大小姐啊,你不会真打算用这个生火吧?”崔利贞有些奇怪:“这些树枝不行吗?”

海一粟挠了挠头,“也是,你这从小锦衣玉食的,就算旅途生火也轮不到你。你捡了一堆湿柴,还净是容易吸水的杨树,光冒烟呛死人,能点着火就有鬼了。”

海一粟看了看周围,走到一棵歪脖槐树树下说:“你看这个就很干,而且木材质地坚硬,烧起来火才会旺盛。”

崔利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提剑就要劈,海一粟连忙挡在树前,“我去,那细剑劈木头,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来吧。”

崔利贞打量着海一粟,“公子身无寸铁,如何劈柴?”“我可舍不得花买斧头的钱。所以嘛”

海一粟走到槐树下,抬起双手就握住了头顶上的树枝,那虽然是歪脖树,但最低的树杈也得有两米二左右,然而海一粟双臂修长,再加上身高就够的到了。

崔利贞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海一粟抓住树杈,突然间啪嚓一声,他再放下胳膊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截木头,竟然是单凭臂力轻描淡写的掰下了小腿粗细的树杈。

崔利贞看着海一粟在树下像摘纸片一样掰下一段段树杈,震惊不已。武林中修行外门硬功,勤练身体的大有人在,但外门功夫总是不凭借内力,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自己曾经在少林寺门人拜访华山交流时,见过达摩堂的一位高大僧人用一双手表演将一段红木掰成碎片,但每次用力都是面色一变,花上些许功夫,何况当时那段红木不过小臂粗细,此刻的树枝堪比崔利贞的大臂。

难道这人年纪与自己相若,不仅轻功了得,硬功修为竟然更在少林达摩堂僧人之上?

只花了不到几分钟,海一粟脚底下已经多了一捆柴火,而刚才的歪脖树已经光秃了一大片,他的神色一如既往,仿佛这不过稀松平常。崔利贞惊魂未定的说道:“海公子神力惊人,利贞佩服。”

海一粟倒是不以为然,单手就提起起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的木头,就这么提溜着走回营地。崔利贞连忙跟上,思考道:“这海一粟虽然品行一般,吊儿郎当,可确有过人之处,这次寿宴上不妨把他介绍给爹爹,也好结交一下山水门。”

第四章 花与水与柴,海与鸟与鹏(三)

旅途继续,一行人眼看就到了晋阳城门口,距离寿宴不过两天。路上崔利贞又发现海一粟一个奇特之处,那就是一路上他的食量很小,甚至还没自己和纪芙吃的多,按理来说像他这种体格,又加上修练武功,食量应该不小。

问起来时,他却含糊其辞,不肯说明,或者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玩笑扯开话题。

华山一行人向守城门卫递过文牒,一扭头却不见了海一粟,纪芙眼尖,瞅见老远城墙上有个黑点在爬,然后一翻而过。

走进城内街口,海一粟又刺溜一下钻了出来,问起时,海一粟这次倒很干脆地说:“我是孤儿,被师傅捡来的,哪有什么文牒证明,只好爬墙喽。”

顿时一片尴尬,崔利贞赶紧催促着走路,海一粟自己却不以为意。

英宗在位期间宦官横行,边疆骚乱,家破人亡实属常见。土木堡之变更是变本加厉,幸亏于谦于少保救国家于危难之间,击退也先,兴国安邦,蒙古鞳子才有所收敛,是以百姓武林无不称颂。

一行人终于到了崔府门前,海一粟把车马牵到马厩。崔利贞先安排下师弟们与海一粟在庭院里休息,命人端上茶点餐饮,自己穿过内院走入内厅,此时崔长乐正在和一个背景“不太清楚”的好友聊天,住在府中的正派人士只好暂时闭门不出,免得尴尬。

崔长乐听到女儿回来,长久未见,不由得一阵欢喜,奈何旁边有客不能迎接,只是干着急。

崔利贞右脚跨过门槛,走进内厅,向着崔长乐万福:“爹爹,许久未见,女儿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存。师父他近日有所感悟闭关,不能前来,女儿代师父率华山弟子,前来贺寿,请爹爹恕罪。”

崔长乐一摆手,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紫松真人日益精进,这是我武林的福气啊,不过你差点迟到,可担心死我了。”

父女俩久未相见,寒暄了好一番,倒是忘记了一旁的客人。

“莫不是路上碰见如意郎君耽搁了?”这时崔长乐旁边的男子嬉笑道。崔利贞扭头看了一眼说话者,问道:“小女子孤陋寡闻,不知前辈是?”

崔长乐抢着答道:“这位是京城来的齐益平齐先生,上次我去京城时,他向我结交认识的。”

崔利贞脸一红,原来齐益平是个黑白通吃的有名高手,在京城经营好几家妓院,也就是爹爹来者不拒,广结人脉。怪不得这人出口就是粗鄙之言,倒和外面那家伙挺像。

想起此节,崔利贞对崔长乐说道:“女儿路上虽然耽搁,却因此结识了一位青年豪客,多亏他慷慨相载,女儿与师弟们才能如时抵达。”

本来她想说少年英侠,可一想到海一粟的做派,硬生生把话噎了回去。

“看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论女儿心,还得数我比较了解。想当年”

崔长乐白了齐益平一眼,说道:“你跟我胡闹无所谓,在我女儿面前可就别污言秽语,或者咱俩现在就过过手。”

他对正派人士彬彬有礼,对自己的黑道朋友也按着对方的习惯来。

崔长乐扭头对崔利贞说:“既然如此,贞儿还给我引荐一下。”“是。”三人便走到外厅,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原本外厅餐桌上摆了满满的餐点酒水,是为华山门人准备的接风宴,每天如此,反正崔府财大气粗,没有等到就留给下人或是施舍出去。可现在餐桌上一片狼藉,盘子空了大半,只剩下些许骨头和油水。

一个高大青年手里攥着一只羊腿坐在凳子上,在三人,华山弟子,以及仆人的注视下,花了一分钟就啃得干干净净。从崔利贞把海一粟安顿下来起,到现在不过二十分钟不到,他一个人就吃下了四五人的分量,看那架势还意犹未尽。

这时崔利贞才想起来海一粟载上她们第二天时的话:“诶,我说崔姑娘,贵府在崔大侠寿宴期间,肯定要大宴宾客吧?”

纪芙抢着笑他:“海大哥,你也不想想,这几十年都没一次的大场面,还能少得了山珍海味?到时候师姐家里那是你要多少有多少,敞开了吃的。”

现在回忆起海一粟听了这番话后眼睛里冒出来的精光以及之后他一路省吃俭用的样子,崔利贞已经开始后悔把他带进来了。

强忍着尴尬,崔利贞刚想暗示海一粟站起来向爹爹请安,他就把注意力从羊腿转到了来人身上。

这一抬脸不要紧,正好和齐益平打了个照面,二人不约而同地大骂一声:“我操!”着实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但二者反应却截然相反,海一粟蹭的从凳子上弹起来,转身拔腿就跑,快两米的个子展开轻功,生出来的风刮得让离海一粟最近的纪芙脸都生疼;齐益平几乎同时就不顾形象的追了上去,手里还握着峨眉刺,一边跑一边骂:“混账,你给我过来!老子今天非把你卸了不可!滚回来!”

二人就这么一溜烟奔出了崔府,府里仆人念在二人是客,倒也没人阻拦。

崔长乐知道齐益平虽然谈不上君子,但嚷嚷的也只是气话,就算海一粟真的和他有仇,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会把他带回来说清楚的。

于是乎他也不着急,慢慢坐下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品茶。余下一干人呆立在原地,看着俩人渐行渐远。

第四章 花与水与柴,海与鸟与鹏(四)

过了莫约半个时辰,齐益平气喘吁吁的回到了庭院,此时华山弟子早已经歇息下来,只留下崔长乐和崔利贞等着坐在石桌旁等着。

这时崔长乐看见他只有一人,反倒有些惊讶,问道:“齐老弟啊,不会是没追上吧?”峨眉刺讲究身法轻灵快捷,齐益平是筒中高手,轻功自然极佳,却是没能追上,这倒奇了。

齐益平又顺了几口气,也不答话,坐在石椅上举起茶杯咕咚灌了一口,才骂道:“个生儿子没”突然想起旁边站着个大小姐,连忙住口,可一脸气愤憋得面目扭曲,让人忍俊不禁。

崔长乐套话道:“年轻人身法不错啊,看你这架势,莫不是之前吃了亏?”齐益平一激灵:“谁,谁吃亏?”下半句噎在喉咙里,自己也知道不打自招了。

于是齐益平叹了口气,说道:“您二位不知道这破事,京城黑道白道可都把我当笑柄了,得,我也不当您是外人,就跟您说了。半年前我在自家妓酒楼喝酒,那王八那臭小子也像刚才那般狼吞虎咽”

崔长乐饶有兴趣地问道:“莫不是赖账动手了?”崔利贞却是心下骂道:“不要脸,这种年纪就去风月场所。”

“要是还好了,老子非打得他妈妈都不认识。那小子拍下一大锭银子就要出去,也不叫个额,算了。”

“当时我也挺惊讶,知道此人非同一般,就有了结交的念头,他妈的,我这嘴也是,非得惹这瘟神。”

崔利贞憋住不笑,隐约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就冲海一粟这死皮赖脸的性子,齐益平不扒层皮还真不算完。

“非同一般?我看倒是俗不可耐。”崔利贞想道。

果然,齐益平继续说道:“我叫住他后,邀他喝上一壶,臭小子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我们俩就从白天边聊边喝,一直到酉时店里热闹起来,我当时酒劲上头,加上跟那小子聊得投机,就邀他去,咳,听曲。”

崔长乐还好,崔利贞一愣神,然后俏脸红了起来,心下又骂了一遍不要脸。

“那小子很干脆,我们俩就找了当红头牌青儿,又喝了半个时辰,青儿提出来说要见识一下武艺,那小子一听,说道:‘齐哥,难得有个机会博美人欢心,这么着,咱也别伤了和气,一次比一招,输的自罚一杯。’我一听行啊,就答应下来,心说能跟后生玩玩,美人在旁也不失为一乐”

齐益平又喝了一口茶水,默然不语。崔长乐沉吟了一下,对崔利贞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对了,记得去找你哥哥啊,他嘴上不提,心里可是很惦记的。”

崔利贞情知这是不让自己听下去了,虽然十分好奇,却只好起身告辞。

望着崔利贞转出屏风,齐益平叹了口气,摇头道:“最开始二十来招都是我赢,这也正常,毕竟火候不同,那小子是的是寻常的南拳,十个走江湖的有九个会,根本看不出路数,二十几杯酒下肚他还跟没事人似的。”

“可到了第二十四,不对第二十五招的时候,我左手一招贯手取他右小臂,他仿佛料到了一样,向左撤身,右臂横在我左臂下,小臂折了个来回,用臂弯夹住我的小臂往我的右侧用力,使我胳膊向里弯曲。接着他右手也作贯手式,从里侧缠住我的胳膊,手腕上抬,手背正好卡住我的大臂内侧,然后整个胳膊一架,他就从我右边转到脑后,身体贴在我背后,我的左臂不由自主的贴近胸膛。就好像双手交叉在胸前抱胸,只不过右手是别人的。”

“而我的右臂也被卡在了身体里侧,他只用一只右臂就封住我了我整个身子,左手轻轻一点脑后哪里大穴都是小菜一碟。我的左手就算想要翻出来,也使不上力。”

崔长乐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可这不是你的白鹤拳?”

齐益平一拍桌子:“问题就在这,这他妈是我的“凭翼啄羽”啊!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我当时虽然吃了一惊,但酒劲上头,只当他是招式相似而已,喝了一大口酒又上了。接下来我一次也没赢他。”

“可怕的是,自那之后他用的,都是之前二十余招我用过的招式,精准狠辣,就好像下了半辈子苦工。”

崔长乐听着好友匪夷所思的经历,若有所悟。

“我当时越打越是心惊,那还有心思寻花问柳,使上了十成的功力,一套得意的白鹤拳全部都打完了。最后我们大约打了七十余招,我这白鹤拳三十来式,使了不过两遍,可就是这样,他却在我面前,把我的拳法给给学了过去。到最后我实在喝不下了,也没精力问他从哪偷学的,一头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现在想来,他最开始的动作确实是没有见过我这套拳法,应付起来手忙脚乱,只能是在动手中观察。”

崔长乐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青年简直是万中无一的鬼才,虽然是一招一式的比划,但动手间就能学到对方的招式再以其击败他,着实可怕。

何况齐益平也是有数的高手,一双峨眉刺和一套白鹤拳闻名京城,招式定然巧妙,岂是片刻间能学会,竟然有如此人才。

崔长乐想起齐益平的窝囊气,小心问道:“所以这事传出去了?”齐益平的脸色一沉,大骂道:“我操那小子祖宗!那混账趁我醉倒,哄着青儿离开,把我身上银两银票搜刮一空,又把我脱得赤条条的搁在了妓酒楼屋顶。”

齐益平端起茶杯,用出了喝酒的劲头一饮而尽,把杯子砸在桌子上继续道:

“我他妈直到第二天正午才醒,怎么好意思下去,一直冻到晚上才敢攀房檐。谁知道好死不死,京城一帮纨绔来我院子找青儿玩耍,被撞了个满怀。结果小妮子一添油加醋,加上那帮碎嘴子,现在半个京城都知道我被人给耍了,以后还怎么混?啊?收拾好后想追都追不上了,可巧今天让我撞见。”

崔长乐皱眉说道:“这后生未免太过分了。”

齐益平想抿一口茶,却发现早被他喝光了,转而叹气道:“话又说回来,那小子临走还放了封信在我旁边,说什么承蒙款待,感谢传授,因此要帮我个忙,我当时肺都快气炸了,只当他是找死。”

崔长乐一边给他续满茶水,一边听着齐益平话锋一转。

“谁成想过了一个多月我一出门却看到门口绑着个矮小男人,我仔细一瞅,却是以前在我这杀死了个姑娘的恶贼。当时一片混乱让他跑了,居然又给那小子抓了回来。”

“我这人肯定不是君子,但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人是一定要保周全的,青儿那小妮子多嘴我也没怎样,谁要吃了豹子胆动我的姑娘,我扒了他的皮。所以嘛咳,字面意义的。这下我也有脸去给那姑娘祭拜了。”

崔长乐点了点头,虽然为了不被追上让人声誉扫地确实不妥,但毕竟有所补救。

那恶贼杀人后肯定东躲西藏,也亏得青年可以找到。这么说来,这青年喜爱胡闹,但智计武艺肯定不差,尤其是在打斗中学会对方招式,简直匪夷所思。

“合着那年轻人就是冲你那一套拳去的?”

“不然呢?他还能缺银子不成?他妈的,偷学武功都不兴了,明目张胆的当着面学。”

齐益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着说着自己也气得笑了出来。好在他这套功夫乃是自创,怎么处置也由的他。

说到此处,崔长乐突然一个机灵,朗声说道:“丫头,别躲了,我问你,那青年叫什么名字?”

屏风后偷听的崔利贞吃了一惊,原来早就被父亲发现了,转身出来,一旁的齐益平也是早就知道的神色,看来自己还是火候不足。

崔利贞不好意思的走了过来,说道:“该是叫海一粟,沧海一粟的那个海一粟。”

崔长乐一反之前的从容,站起来问道:“他有没有自报家门?”

崔利贞努力回忆,隐约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海一粟的自我介绍,于是点头回答:“有,应该是山水门。”

崔长乐听到此言,哈哈大笑,扭头向齐益平说:“老弟啊,你还真是栽的不冤啊,那小子的师傅当年可是咳,总之你我绝非敌手。老弟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就别再计较了。”

齐益平和崔利贞听到此言,均是好奇,要知道齐益平还则罢了,崔长乐的武功江湖上罕逢敌手,就是各大门派掌门也不敢说自己比他高明,不知道海一粟的师傅究竟是何方神圣?

奈何崔长乐口风甚紧,怎么问也只是捻须微笑。“算了,不是说他也来贺寿?两天后你们自个问吧。老弟,我还得忙着准备,恕不奉陪。贞儿,先去找你哥哥去。”说罢招呼崔利贞走进了厢房。

此刻没人注意到的是,崔长乐的脸色一片凝重,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海一粟么,大哥,你的徒弟真的厉害啊。

只是,他会像你那般么?

第五章 寿宴武林,临武验收(一)

两天后,燕赵无双崔长乐大寿,各地豪杰纷纷涌入晋阳府,崔府上下张灯结彩,各大门派悉数到场。

少林达摩堂首座不念来了,武当掌门道长李仪来了,南拳八十一路总教头方天寿来了,四川的唐门唐坤,峨眉落因师太,青城掌门孙明庆,西北的天山掌门何巩,昆仑掌门高炳,八卦门掌门王廖,江南七十三家镖局龙头落英镖局的总镖头张落英,以及数不清的前辈名宿,门人弟子,甚至是黑道高手。

除了丐帮不能违背规矩参与豪门盛会以外,此时小半个武林的代表都坐在崔府庭院内,就算每派掌门只带了一两个弟子,加起来少说也得近百人,可见崔长乐的号召力以及人脉。

但说这院子,平日里略显空旷阴森的墙壁此刻被彩灯映得亮堂无比,在傍晚的衬托下,整个晋阳都能看见崔府烛光。来往的侍女丫鬟络绎不绝,佳肴美味不要钱的摆上桌。一波波客人频繁的互相寒暄见礼,起身坐下反反复复,倒像是在练下盘一样。

偶尔不凑巧,互相有怨隙的打了照面,也都尽量容忍,以保全主人的面子。每当一个足够分量的门派准备入座,都会引起一阵寒暄。崔府上下热闹的有如过节,就连杂役都觉得脸上有光。

好容易所有人坐定,互相又开始闲谈聊起见闻阅历,打听消息。最常听到的,却是江湖上一个黑道组织。

“一心门”

这门派成于元末明初的动乱时年,所使武功似乎是西域传入加以改良。

别看这名字甚是典雅,可全门上下行事乖张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门主忠心耿耿。现任门主杨懿虽然年仅四十出头,但据说武功不下少林方丈,而且野心甚大,意图吞并江湖,暗中派遣门人四处掠夺武功秘籍,威逼利诱他人服从自己,壮大实力。

要命的是,谁也知道一统江湖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就算他杨懿武功真的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使人人服从。

现在大家也只是根据一心门一直以来的霸道举动如此猜测,因为一心门从不喊口号,更不宣扬自己额目的。

杨懿究竟想要什么,谁也说不出。

当年曾有一点苍派高手路见不平,出手击杀了一个一心门人。半个月当他回到家中,却发现十余口人都被吊死在门前树上。

悲愤欲绝的他拔剑拼命,却被等候多时的杨懿数招间就空手打断四肢,成了废人,家中一套秘藏剑谱也不见踪影。

从此江湖闻之色变,杨懿更是被称为再世阎王。

这样一个邪派迟迟没有被剿灭,一来是因为一心门设在西南蜀道,一夫当关,易守难攻。地形崎岖不提,对方人手众多,根本没法进攻。

二来江湖本就尔虞我诈,即使正派几次号召大举攻入,但大家自己间或是还互相有仇,或是不愿牺牲自己门人,因此最后都不了了之。

三来一心门尚有许多厉害人物,特别是副门主李珍,自称神通鬼。虽然武功不甚高强,但是极善算计,善于挑拨离间,阴谋诡计,勾结官府鹰犬,挑唆门派内斗,使得正派武林伤筋动骨,为害更甚于阎王杨懿。

杨懿底下更有三路人马,分工详细,旨在一统江湖,此处不提,后文再表。

话说回崔府,一片喧嚷之中,崔长乐从厅堂走出,崔元亨和崔利贞跟随左右,人群立马安静下来,静待寿星讲话。

崔长乐向着黑压压的人群一抱拳,朗声说道:“各位武林同道大驾光临,令我这小院蓬荜生辉。鄙人今日虚涨一岁,承蒙各位看得起,不远万里前来,在下深感惭愧,在此先表谢意。”

众人纷纷回礼,七嘴八舌地向着崔长乐祝寿。

“近日各位多有劳顿,鄙人这就摆上宴席,还请各位品尝。不论如何,今天鄙人也是正主了,就不客气的等大家的贺礼了啊,哈哈哈。”

众人都是哄笑,也没有太多客套,毕竟大部分武林人士不喜欢文绉绉。

崔长乐一挥手,仆役丫鬟就流水账一样的端上各式佳肴美味。于是各人就按座次一一向坐在正首的崔长乐贺寿,首先是少林不念禅师以及武当李仪真人,由于华山封皖未至,排资论辈下,崔利贞只能向后排了。

到的唐门时,除了唐坤捧着礼物上来以外,他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十七八岁面生的年轻人。

崔长乐先谢过唐坤,问道:“这位是?”唐坤撤了一步,却是让年轻人自己回答,年轻人上前,有些腼腆的回答道:“在下是山水门二弟子陆何愁,奉师父之名向崔大侠贺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是师傅的礼物,不成敬意,请您收下。”

崔长乐本来以为是唐坤的什么后辈,想成全一下他才带上来露脸的,谁想到自己的大哥居然还有另外一个徒弟,倒是意外之喜。

再一看陆何愁,谦逊有礼,一表人才,说句公道话,比海一粟不三不四的讨喜多了。

崔长乐高兴地点了点头,命人接过墨宝,亲近的握住陆何愁的手说:“陆贤侄多礼了,当年鄙人与你师父兄弟相称,不用拘谨,叫我叔叔便是了。”

陆何愁听罢,恭敬地叫了一声“崔叔叔。”更是让崔长乐真的喜笑颜开。

他向唐坤再次道谢后,拉着陆何愁的手,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女。

三人虽然未曾见面,但崔长乐这两天已经对兄妹说过山水门之事。崔元亨听了崔利贞复述过一遍海一粟,本就对山水门有了兴趣,再加上半个月来昆仑二弟子被不知名弟子打败传的早已经沸沸扬扬,据传那年轻人似乎与唐坤关系很好。

崔元亨还未经介绍,就已经猜到了对方身份。

此刻他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尚未立冠,有点胆怯的少年,很难想象就是他,能破掉昆仑绝技“黄龙坠墟”。

崔长乐说道:“以后何愁就算是你二人的弟弟了,可要多照顾一点。”兄妹二人都是一笑,行过礼和陆何愁聊起天来,最开始陆何愁还有点怕生,适应不过来,后来三人越谈越觉得投机,却是相见恨晚的感觉。

崔长乐看到这一幕,捻须微笑。

但毕竟此时不是谈天的时候,陆何愁向崔长乐一拱手,“崔叔叔,侄儿再祝您富贵满堂,万寿无疆,先告辞了。”

“呵呵,二位回座位吧,我一会再去拜谢诸位。”

于是陆何愁一作揖,和唐坤走回席间坐下,与唐门坐在一起。唐坤暗自欢喜自己结交了这么一个后辈,看来他的师承真的是大有来头,可陆何愁与自己说的海鲲冥怎么就没听过呢?

这一亲近不要紧,台底下哪个不是消息灵通的人士,纷纷互相打听这年轻人的路数,很快大家也都猜到了崔元亨之前所想,都向陆何愁那边侧目,却唯独惹恼了一派。

赶巧的是,唐门之后就轮到昆仑贺寿,掌门高炳带着两位弟子上前,座下也都关注,可气氛异常尴尬。

特别是在师傅右边的李昇,此时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炳面色从容,向崔长乐递过礼物,说完祝寿词,领着二人转身入席。但是他右手的大弟子孟从却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一字一句的对崔长乐说道:“无以为乐,我,舞剑助兴。”

孟从六尺个子,面色冷峻,五官犀利,尤其眼神简直能射出两道精光。由于常年生活在昆仑高山,太阳猛烈,晒得肤色发黑,右臂比起左臂粗上半圈,标准的剑客身材。

穿的是昆仑服饰,一个发髻顶在头上,身形利落,整个人都散发出锋锐的气势,端的好剑客!

崔长乐见到,暗自喝一声彩:“好儿郎!”

高炳刚要喝止孟从,崔长乐却抬手阻止了他。

常听闻昆仑大弟子“千峰一剑”孟从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想不到今天却有好戏看。

高炳念在崔长乐是主人,终究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只好点点头,看着孟从拔出长剑,把剑鞘交给李昇,站在了正首与客人间的空地上。

孟从右手持剑,缓缓舞动,将昆仑一套“十三峰剑”使出,剑法端庄而不失轻灵,仿佛昆仑仙人一般。招数虽然一样,功力却比之李昇要高出太多。

各派人士看到,纷纷叫好,心下佩服道:“难怪昆仑地处偏疆,却是江湖顶尖的门派,单是这弟子已经胜过不知多少好手了。”

擅使剑的,更是目不转睛的观看,与自己的剑法印证,长辈也都趁此机会教导后生。

崔元亨和崔利贞看到此人武艺,除了钦佩外也都是神色凝重,互相一对视,均想:“明年鸿鹄会,此人定然是个强敌。”

孟从一套剑法舞完,座下响起了雷鸣的掌声,就连不念大师也都点头称赞。

孟从依旧是冷漠的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并未同师父师弟入席,径直走向了唐门的席位,站定在陆何愁面前,居高临下的说道:

“请,对舞。”

第五章 寿宴武林,临武验收(二)

孟从的声音不大,平淡却坚定,冷漠但有力。

宾客都听得明白,这是要找场子了。

坐在上首的不念出声口诵道:“阿弥陀佛。”摇了摇头。

李仪名不副实,此时竟然微笑着看着两个后生,说道:“尽力哦。”并无一点劝阻的意思。

大半的人其实都和李仪一个心思,盼着陆何愁接下这个场子,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只有三个人出面阻止,唐坤站起身来劝道:“寿宴之上,孟贤侄还请回座,不要伤了和气,刀剑无眼啊。”高炳冲了下来,低声喝到:“不许胡闹,回去。”崔长乐从座位上走下来,说道:“二位贤侄看在鄙人薄面上,这舞已经尽兴了。”

然而孟从依旧伫立在陆何愁身前,又出口道:“山水门,不敢?”

这一句话下来,可就覆水难收了。唐坤和崔长乐叹了口气,高炳瞪着孟从摇头。

大家都知道年轻人的脾气,此事绝对是没法善了了。

陆何愁蹭的站起,他最听不得别人辱及师门,看过一套剑法后,即使情知不敌也不能就此罢休。

此刻他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桌上,就要同孟从走到空地前尽力一斗。

在场诸人都屏住了呼吸,现场竟没人交谈,都对这山水门充满兴趣。可就这么一安静,却听见了阵阵咀嚼声,众人转头一看,一个青年坐在不起眼的后首,面前一片狼藉,他也不看看气氛,毫不在意地大快朵颐。

众人一阵尴尬,都转过身张望,好奇这是哪门哪派的无知弟子。

唯独崔长乐,崔利贞已经猜到,而坐在人群中的齐益平暗骂一声。

陆何愁顺着众人的眼光望过去,失声说:“师兄?”

那人站起身来擦了擦嘴,周围人才觉出他的高大,一身短打扮,露出的小臂上肌肉壮硕,几道伤疤交错在上面,任谁也知不是等闲货色。

青年一路穿过坐席,走到孟从面前,站定在二人中间,把陆何愁护在身后,抱拳说道:“山水门,海一粟。”

说罢不等孟从回话,爽朗的冲陆何愁一笑:“长个了。”

陆何愁心底一暖,但毕竟大敌当前,神色仍是紧张。

孟从平淡的抬头说道:“我找的,是他。”随即用剑一指陆何愁,海一粟抢前一步,右手双指捏住剑尖,把它转向了自己。

此刻他却偏头问陆何愁:“欺负你的,是他?”陆何愁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的李昇。

海一粟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突然间一声大喝,松开长剑,转眼间出现在了李昇面前,啪啪两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还没等李昇反应过来,就退回了原位。

座下高手都是识货的,均想:“好俊的轻功。”唯独齐益平早有领教,低声笑骂。

此时李昇才感觉到疼痛,捂住两边脸颊。

他竟然敢先动手,在这许多同道面前羞辱我?

恼羞成怒下,他蹭的一声长剑出鞘,就要找海一粟动手。

然而高炳却按住二徒儿,说道:“让你师兄来吧。”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

海一粟咧嘴冲孟从挑衅:“怎样?有理由和我动手了不?二师弟们比完,也该轮到咱们做师兄的了。”

孟从沉默不语,海一粟又笑道:“怎么,昆仑派,不敢?”

却是阴阳怪气的模仿之前孟从的语调,一句话得罪了整个昆仑剑派。

座下人士哗的一下,议论纷纷,有鄙夷海一粟狂妄的,也有佩服他的胆色的。

孟从望向师父,高炳脸色深沉,冲他点了点头。

于是孟从一捏剑诀,摆出了架势,正是之前一套十三峰剑。

海一粟活动着手腕说:“何愁你瞧好了,我替你抽他。”

陆何愁退回坐席,自己和师哥一别三年,今日刚一见面,想不到竟会是这般光景。

孟从却不着急,问道:“你,不拔剑?”

“对付你,用不着。”

台下又是一阵哗然,都认为此人太过狂妄。只有陆何愁感到好笑,自己师哥明明是在死鸭子嘴硬,不愿意承认根本不会剑法。

在江湖上人人基本都会至少一种兵刃用以自保,以拳脚闻名的也是如此。

偏偏海一粟醉心空手,不练兵刃,众人知道陆何愁擅使剑,海一粟是他师兄,大家自然以为也是剑法高手了。

可实际上师父最常抱怨的就是师兄死活学不会一种兵刃,犟的不行,蠢得没边。

但陆何愁除了好笑外也十分担心,毕竟肉身敌不过钢铁,海一粟实在是吃亏。

只见海一粟双手举在胸前,两手打开,左手上翻,手心冲外,向前,右手垂下,手心冲里,向内,双手成一竖直线。身子下沉,向右转动,左肩前右肩后,双腿成猫步独立,左脚脚尖点地向前,重心放在右脚,两腿间隔与肩同宽。

在场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但都没有见过这个架势。

不念禅师凑到自在真人李仪身边说:“李道长,此等架势,很是像太极啊”

“当是道家武学,山水门,顾名思义,此定然是‘水’了。上善若水,不错,三而化一,殊途同归。”此时的李仪展示出毒辣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海一粟的路数。

“这后生,当真有点意思。”“阿弥陀佛,寿宴之上,戾气太重了。”

这种同辈关乎师门名誉的切磋,就不讲究先后手,若是辈分年龄有差距,则另有一套规矩。

两人对峙,先出手的反而是海一粟,向前进步左掌平推,“大江东去”,这一招试探居多,孟从举剑比在胸前,剑尖冲前,一招“瑶台花落”逼得海一粟立刻撤手。

若是进攻,这手就得被捅个对穿,若是海一粟硬要变招,已经摆好姿势的孟从就能从容出剑,到时海一粟更得手忙脚乱。

接连的试探进行了几次,海一粟没有兵器的劣势体现了出来,当真是投鼠忌器。

底下高手们看到,摇头叹息,均觉得这小子太过自大。青城孙明庆掌门对身旁的天山何巩说:“何掌门,你说这海一粟有胜算么?”

“太渺茫,要想赢,非得夺下兵器,或者一招制胜。孟从若是强攻,海一粟必然失败。功力相近,有兵器和没有兵器的过招,优势明显不过。这一场孟从赢面很大,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不过海一粟太过自信了。”

天山与青城都是以剑立派,使剑高手如云,掌门人的见解,自然眼光独到。

第五章 寿宴武林,临武验收(三)

果不其然,此时孟从放弃了试探,唰唰转身起步,使出一套“乱黑白”剑法。

这乱黑白脱胎于棋艺,只攻不守,招招看似杂乱,实则严谨有度,每一招一式都跟着至少四五种后手,正应了棋道变化无穷的道理,逼得海一粟那是连连闪躲后退,暂避锋芒。

空手者吃亏,主要是因为面对锋利的兵刃他们没有招架格挡这个选择,除去赌命的空手入白刃,想不受伤就只能凭着反应闪避。

尽管硬功过硬者可以凭借身体挡住一些兵刃,但若是二人功力相近,持剑者内力附于剑上,也是白搭。

海一粟固然是硬功高手,内力修为也不赖,但孟从修习的昆仑内功也不是吃素的,二人内功在伯仲之间,海一粟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会试图作死。

孟从又是一次斜劈,海一粟不得不后撤步跳跃躲避。

眼见这么打下去必败,陆何愁担忧不已,脸上写满了焦急二字。

然而海一粟脸上却始终歪嘴微笑,与其说神色从容,更像是乐在其中,这也让孟从戒备起来,出招更是凌厉,挥剑一剑快似一剑。

高炳一皱眉,昆仑剑法固然求快,但追求的是一招制敌,每一剑威力寄托于出剑者的专注,像黄龙坠墟就是个中翘楚,因此昆仑剑法其实招数并不繁复。

孟从此刻一味求快,出招倒是更迅速了,但是每一招倾注的内力力道反而不够。

难道?

高炳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总不好出声提醒。

幸好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孟从的性格刚直,本就不易受影响,很快他自己也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剑法速度稍有减缓,转而专注于威力上,让海一粟不能用硬功硬拼。

无论如何,海一粟闪避的体力消耗和精神消耗要远大于自己,只要保持攻势,他总有失手的一刻。

海一粟拼斗之余,还有心思吹声口哨,表示钦佩。

趁着孟从一招使老,海一粟后跃出剑圈,重新摆好架势。孟从也不急于进攻,说道:“认输吧,你不是我的”

“少来,你刚才还不是差点越打越快?跟你说嚎,男人快,真不是好事,看你一脸禁欲相,想不到如此不持久。”

说完,海一粟自己首先咧嘴嬉笑,双手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

天山掌门何巩正在喝茶,听见这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为了涵养硬生生卡在嗓子眼,咽下时还呛得咳嗽一声。

座下性格豪迈的忍不住大笑,注重礼节的则皱眉摇头。

陆何愁一把捂住脸,虽然他不明白师兄在说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师门的形象甭要了。

崔长乐摇头叹气,想不到这后生这般胆大妄为,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开黄腔,这么多年寿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放肆。

两边崔元亨抱胸噗嗤乐了一声,崔利贞叉腰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转头怒视海一粟。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他早就死了。

孟从脸上毫无愠色,平淡地问道:“还打么?”

“当然,”海一粟别回头来,自信地回答,“我答应师弟要抽你的。”

“不自量力。”“胜券在握而已。”

“蠡酌管窥之徒坐井观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夏虫不可语冰,正所谓尺泽之鲵,生死不见汪洋。”

二人此刻一番唇枪舌剑,倒是惊讶了不少有修养之士,孟从还则罢了,想不到海一粟外表粗放,却也是饱读诗书典籍。

孟从提剑喝到:“你是要打,还是要骂?”

海一粟不怒反笑,“就这句像人话。”

说罢架势变化,由猫步独立变为前弓步,左手下放,右手回收,竟是要进攻了。

“不成功,便成仁。”

李仪自言自语道,不念此时已经站起,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是二人真有闪失,说什么也要阻止。

海一粟呼吸一次,猛然间冲向孟从,一米九的身形急速接近,气势自然非同凡响,二人相距的距离瞬间不过三米。

孟从凝神应对,看准海一粟的走向,向预测中他的右肩头刺去,按理说海一粟这般冲刺,怎么也无法变招了。

眼看这一剑接近海一粟的肩头,不料他似乎早有预谋,身体突然后仰,完全不顾重心,整个人迅速的下沉,变成像滑铲一样的姿势,尽管屁股着地甚是不雅,但巨大的惯性使得他继续向前,孟从势在必得的一剑完全落空。

兔起鹘落,孟从来不及反应,目光还未低下盯住海一粟,突然左腿一软,不由自主的向前摔倒,却是海一粟伸出左臂勾住了他的小腿面门骨,顺势向上用力一掀。

孟从本来下盘功夫不错,奈何海一粟力气太大,再加上惯性,一招“浪淘沙”由他这等修为身手使出来,就是比孟从再重一倍也得摔倒不可。

孟从知道海一粟下盘功夫稳当,而且早有预谋,此刻肯定先已起身,自己若是摔倒,就真的是背对敌人,任人宰割了。

他变招奇快,一咬牙左手撑地,凭着腰部的力量硬是向右扭过了身子,变成躺倒的姿势,脸冲上面对敌人。

果然海一粟就近在咫尺,已经俯下身子,骑在了孟从之上,右拳眼看就要打落。

孟从右手顺着转身的势头一剑扫出,海一粟若是不退,只怕人头落地。

这一下败中求胜果真了得,看的人无不佩服。

哪知海一粟仍是虚招晃人,右手并没有真的打下,就势抓住了孟从小臂,孟从顿时感到一只铁钳牵住了自己的胳膊。

在力量上海一粟绝对占有优势,他一使劲,就要把孟从的持剑的胳膊拽向腰间,让他无法挥剑,同时左拳又高高举起。

无论谁看了,都认为胜负已定。

只有高炳了解自己的徒儿,别看平时他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实际上他就像是一柄剑,刚强而凌厉。

服输两个字,不在他的字典里。

果然,孟从双眼精光一闪,右手手腕一抖,抛开长剑,左手不再撑地,而是抓向剑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海一粟的脖子抹去。

正因为他的身体没有了支撑向后倒,海一粟势大力沉的拳头反而要花上更多时间才能打中,同时因为海一粟不得不更加低下身子,他的脖子反而是迎向长剑,所以孟从虽然慢了一拍,但两人不相伯仲。

骤然间,二人都是命悬一线。

所有人此刻都站起身来,冲上去想要阻止的大有人在,唐坤,不念,高炳,陆何愁,可惜都已经太迟。

陆何愁万念俱灰之际,却看见一道影子从眼旁掠过,还有一道影子接近。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二人就要两败俱伤,一柄长剑架住了孟从的剑,剑锋距离海一粟的脖子只有几寸。而海一粟的拳头同样在离孟从的面门不过寸许时,一只手接住了海一粟的拳头。

武当掌门李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海一粟右侧替他挡下了长剑,而救了孟从一命的则是寿星崔长乐。

此刻崔长乐面带怒色,喝到:“还不住手?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李仪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海一粟,眯起了眼睛。

孟从松手,长剑当啷倒在地上,站起身来,沉默不语。

海一粟先是向李仪重重一鞠躬,然后连滚带爬的跑到崔长乐面前,嬉皮笑脸的赔礼说:“崔叔,消气,消气,这不涉及师门,小子们动手带火气了。寿宴之中实在抱歉,我给您赔罪了。”

崔长乐脸色稍有缓和,“咱俩要真说起来才刚见面说上话,少跟我套近乎,怎么就不能学学师弟的稳重?”“嘿嘿,叔您教训的是。”

高炳此时也连忙按下面色铁青的孟从的脑袋,向着崔长乐赔罪。陆何愁此时也冲了过来,拉住师兄的衣襟,担心地问长问短。

毕竟好好的寿宴差点让两人搅和成凶斗,崔长乐还是有些火气,说道:“孟贤侄,海贤侄,为师门出力争光当然好,可也得讲方式方法不是?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这样动辄打杀,江湖还有没有安宁日子了?”

不念听到这一番话,口诵佛号。崔长乐此刻转头对李仪抱拳,说道:“多谢李掌门相救,这俩孩子虽然今日才见面,也算是我不成器的侄儿了。犬子给您添麻烦不说,今日又让您受累了。”

李仪一回礼说道:“你我什么关系,崔大侠何必客气。倒是三位后生可畏,令老道大开眼界啊,有机会可要交流一番。”

海一粟嘿嘿一笑,再次向李仪道谢,陆何愁更是连连鞠躬,李仪只是微笑。

崔长乐看了一眼孟从,总不好像对这俩一般训斥,对高炳说道:“掌门请自便吧。”高炳再次道歉,拉着孟从回到座位上训斥。

此刻崔长乐瞪着陆何愁以及海一粟,陆何愁紧张地跟个小羊羔似的,而正主海一粟反而笑脸相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崔长乐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就是懒散性子,罢了,这几天你们就在我府上住下吧,现在给我回位置上坐好。”

海一粟和陆何愁连忙点头,一起坐在了唐门的位子上,唐坤微笑着凑上去和海一粟聊天攀谈。

寿宴继续,被讨论的最火的,除了明年鸿鹄会,就是刚才的一场比试。

一小撮人坚持孟从更胜一筹,因为他在被海一粟算计的情况下还能几乎反败为胜,后发先至。而大部分人则认为是一场平手,李仪此刻也坐回席位,不念闭目口诵佛经,说道:“李道长慈悲为怀,老衲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佩服。”

李仪静静地坐下,出神的说:“禅师,你觉得刚才的胜负是谁赢了?”

不念停顿一下,他听得出李仪这个自在真人此时的‘不自在’。

第六章 经验之谈(一)

不念闭目回忆刚才的打斗,双手合十道:“二位少侠各有千秋,海少侠胜在料敌机先,孟少侠胜在应变神速。贫僧拙见,海少侠招式甚是,咳,难登大雅之堂,未免有落于下乘的嫌疑。毕竟还是孟少侠败中求胜的更为巧妙一些。”

“饶是如此,戾气忒的重了。”

李仪笑了一下,点头附和:“禅师法眼慧明,寿宴上二人这般动作与地痞打架有什分别。不过也可说他们不愿服输意志坚定啊,正所谓泰否相依,一切皆决于造化了。”

说罢李仪低头品茶,没人看见,此时他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于狰狞的狂喜,就像鲨鱼看见饵食,猛虎发现鲜肉,一反大宗师温文尔雅的形象。

而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坐在唐门位置的海一粟和陆何愁,以无人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今晚两个人手腕疼啊。”

崔长乐正在接待江南“白头隼”张让,老头将礼物递上,崔长乐双手接过,突然间手一滑,一套精美的瓷器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崔长乐连连致歉,忙叫人收拾,白头隼很有涵养,不以为忤,二人寒暄一番后作揖道别。老爷子走后,崔元亨奇怪的问父亲:“爹,您这怎么会手滑了?”

要知道习武之人的身体稳如泰山,像崔长乐这般武功卓绝之人几乎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崔长乐叹了口气,轻轻地揉捏着右手手腕,手掌竟然微微颤抖,脸色凝重的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等力道,当真可怖。”

崔元亨沉默着,望着父亲的背影,又看向唐门的方向。

没人说得出他此时的心情,但或许,兴奋?

昆仑坐席间,孟从正在被师父高炳训斥,“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吗?这次就是教训,人外有人,若不是你反应够好唉,罢了。记住,这次你没输,但下一次回去后,功课加倍。”

“三倍。”孟从说道。

不顾同门惊讶的议论,孟从挽开袖子,露出了左臂,只见手腕上一道深深的淤青。高炳沉默片刻,问道:“什么时候?”“最后,被抓住了。”

“因为被身体挡住所以宾客都没?”

“那不重要!”孟从厉声打断了师傅的话,但高炳却并未生气。

高炳盯着自己这个如石头般倔强的得意弟子,“不甘心?这就对了,你还能更上一层楼。”

“回去后,三倍。”

孟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言简意赅。

一旁的李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此刻的孟从看上去不像是人,反倒像一把出鞘的冰冷长剑。

高炳看着弟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嘴角露出了微笑,看了看上首的李仪,又看了看崔元亨和崔利贞。

说回山水门二人,陆何愁缠着海一粟嘘寒问暖,一个劲的问他下山以来的见闻,唐坤不动声色的观察二人,思考如何进一步结交,海一粟则是在大吃大喝,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客。

山水门在晋阳府这下子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宾客目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打听的也多半是二人的身份师承,但到头来却没人真的听说过山水门的名头,仿佛二人从天而降,年纪轻轻却武功高强,能与昆仑高徒打成平手,还似乎和崔大侠交往密切。照这个势头,二人将来的潜力不可限量。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崔长乐这顿寿宴也不例外,几个时辰后当宾客终于散去时,都意犹未尽的回头望向崔府,不知何时才能再有像今日这般尽兴的盛会。

趁着宾客一一向崔长乐辞别,海一粟也对唐坤道别,扥着陆何愁就往门外跑,打算趁乱离开。

陆何愁一甩袖子,皱眉道:“师兄,崔叔叔盛情款待,师父也特意交代了要多留几天,你在人家寿宴上大打出手不说,现在还要不辞而别?”

海一粟有些紧张地望了望四周,把食指放在陆何愁嘴唇上,“嘘,别问为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你们哪都走不了。”

两个人同时一转头,崔利贞双手架在胸前,不满的看着他们。

“爹爹早就料到,特地嘱咐,小女从半个时辰前就盯着二位了。”

陆何愁还好,海一粟脸瞬间就耷拉下来,哀求道:“亲娘咧,姑娘你就把我当个那啥,放了呗。我这吃白食的,也不好意思在府上叨扰。”

“你还有脸说!”崔利贞把右手一打信纸甩给二人,陆何愁伸手接过,一翻足有四五大张。

“雁阵楼二十两,望云楼三十两四十钱,怡红院一百两!?这是?”

“欠条啊,人家都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赊的账,要他们去崔府结款。”

陆何愁一脸鄙夷的转头看过去,海一粟满脸大汗的尴尬笑着,刚才与孟从生死斗也没见他这么紧张。

“咳咳。”三人转头望过去,崔元亨微笑着站在那里,向海一粟拱手行礼:“崔元亨,见过海兄了。”

海一粟尴尬的一回礼,脸皮再厚,此刻他也是哑口无言。幸好崔元亨替他打了圆场,“妹妹,这点琐事就别计较了。倒是当初海兄入门即走,我们没能尽地主之谊,心下愧疚。你的两匹良驹此刻还在府上,我已派人好生照料了。”

陆何愁和崔利贞都是以不满的表情盯着海一粟,崔元亨一番话,两个人真是对比鲜明。

海一粟被二人盯得难受,向着崔氏兄妹鞠躬道歉道:“对不住,我给贵府添麻烦了,请让我向崔叔当面致歉。”

崔利贞脸色这才稍有缓和,与哥哥一同将二人安排下,毕竟崔长乐还得且应酬,私交只能等到明天了。

第六章 经验之谈(二)

时光一转,转眼距离崔府寿宴已经过去了一周,山水门的师兄弟二人在崔府住下了时日。

此时武当派已经回去,可李仪却嘱咐崔元亨,让他不用回山,自己出去闯荡,倒似丝毫不担心明年鸿鹄会的准备。

华山派路途较近,因此华山弟子还在崔府盘桓,崔利贞也就趁现在在家里多聚聚。

崔氏兄妹和师兄弟此时围坐在石桌旁,互相聊着自己的见闻。其实主要是三人说给陆何愁听,毕竟只有他是初次下山历练。

四个人里,崔元亨厚道老成,所说大多是与同道长辈交流的过程;崔利贞行走江湖名声更甚于其兄长,讲述的有不少行侠仗义之事,智勇双全又不失稳重,因而不少人认为她才是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巾帼不让须眉;

陆何愁听得都是津津有味,无限遐想。

轮到海一粟开口,却是最精彩的一个,毕竟三人里他出来混江湖的时间最长,十七岁就下山云游,二十岁回去一次后就一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

说的有许多黑道仇杀,古怪悬案,绿林殴斗,市井秘闻,加上他虽然嘴里不大干净,可是口才极佳。别说陆何愁,就是兄妹都听得入神。

崔元亨听了许久,却有些隐隐感觉不对,海一粟的描述太过详细,就好像是他的亲身经历一般,而且都是些不大干净的事迹。

如此说来,或许

尽管如此,最让兄妹好奇的一个事,这几天还是没问出来,那就是二人的师父与自己爹爹的往事。

其实山水门本身背景如同上文,再简单不过,关键是海鲲冥的名头江湖上从未听过,就连唐坤那样的老江湖也是头次听说。

偏偏门中弟子武功又极其出色,大家对海鲲冥只知其人,不见其貌,神龙见首不见尾。

眼下兄妹又问起,陆何愁很是详细的描述了一遍师傅的样貌体格乃至声音习惯,按理说外貌谈吐都那般突出的顶尖高手,说什么也得有印象,可从未听过他的名头。

又问起海鲲冥与崔长乐如何兄弟相称,陆何愁却不知道这段往事,崔长乐也是不肯告诉自己这对宝贝儿女,眼下他们只好盼着海一粟能为他们解惑了。

海一粟一反之前口若悬河的样子,任凭三个人软磨硬泡,却是守口如瓶,逼得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撕破脸说:“真那么想知道问你爹去,在这折腾我算鸡毛掸子事啊,人家不让说我还能怎么着?”

崔元亨和崔利贞只好作罢,可陆何愁依然不依不饶,说道:“你说我就信吗?或许你也不知道,十句话里九句都是糊弄我的。”

“小子长进了吭,会用激将法了。来来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偏偏能用手解决的我都不用口,啊,跟那话没关系啊,虽说我舌头也很好。”

说罢看了一眼崔利贞。

没听懂什么意思的陆何愁这次也不甘示弱,向崔府仆从讨了把木剑,当他起身时,终于反应过来的崔利贞差点就拔剑砍了海一粟。

过不多时两个人就在院子空地上对面而立,摆出架势,挺身而上,崔氏兄妹饶有兴致的观看。

一炷香过后,陆何愁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在被师兄一个大背摔之后,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可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为什么

“为什么差距这么大,你都没打中我几次?”

海一粟说中了陆何愁,乃至旁边两人的心事。

平心而论,陆何愁的表现可圈可点,攻守流畅,招式巧妙,就连崔氏兄妹这样的剑法行家也都赞叹不已,比起二人或是孟从来也只差了些许。

可海一粟这边却让人看不懂了,的确他的功力很强,但绝不应该是这样一边倒,就像寿宴上的那场比试,若不是孟从反击生猛,海一粟根本就能一招分出胜负。

之前那些年切磋,差距没有这么大啊?

陆何愁想道。

“你太毛嫩了。”海一粟说道,陆何愁听到这话,站起身子,小脸气鼓鼓的红了起来,却看得几个丫鬟春心荡漾,就连崔利贞也觉得他生起气来都可爱得不得了。

“嘿,你师兄可不是说你的年龄。”崔长乐此时走进院子,几个人向他请安,“爹。”“父亲。”“崔伯伯。”“崔叔。”

崔长乐一点头“他说的是经验,没错吧?”

海一粟做了个请的手势,崔长乐继续发话,四个人洗耳恭听。

“为什么之前的比试二人功力相近,海贤侄能赢得如此轻松?是因为算计,他算到了对手可能采取的行动,算到了自己合适的招式。并非是说他有天才的智慧能洞悉未来,这种算计是真枪实剑磨练出来的,成为了一种临场反应,片刻间就能不假思索的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崔长乐扫视了一遍四个人,说道:

“要论武功我不敢断言,但是论实战的经验,得数一粟最丰富了。”

他的话里有话,但只有海一粟明白他的意思,毫不谦虚的一乐。陆何愁羡慕地看着师兄,崔利贞好奇他的经历,毕竟自己也是闯荡许久,与人动手不在少数,爹爹竟然认为他比自己更有经验?

崔元亨则是若有所思。

“崔叔,其实吧,我前几天就想和您说,我和师弟真不叨扰了。正巧你还把话带到这上面,我也就明说了,这小子还是毛嫩,我无论如何也得带他积累一番,这事不宜迟,现在向您辞行。”

崔长乐思量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留了,毕竟这也是习武之人必不可少的,只是万事小心要紧啊你,明白我的意思?”

其他三人听得似懂非懂,海一粟却回答:“我心里有数。”

“好吧,我去叫人把你的车马牵出来,对了,有没有什么方向?”

“洛阳。”

“那里哦明白了。”

半个时辰的收拾打点过后,师兄弟向崔长乐辞别。崔利贞站在门口,目送师兄弟向南方缓缓离开,冲身旁崔长乐问道:“爹,他真的比小女还有经验?”

“你是不是觉得:我连黑竹会都摆平了,怎么比不上他?”

崔利贞俏脸一红:“小女没有”

“丫头啊,这个实战,是生死间的搏斗,可不是切磋比武,更别提你是那一次是暗中行事,对手还远弱于你。记得一粟身上的伤疤么?”

崔利贞沉默不语,过了几分钟,她猛一抬头,刚要说话,崔长乐打断了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包裹和长剑,递给崔利贞,“也是时候了,你见识过江湖的一半,另一半,你只是窥得个轮廓。一粟这孩子,圆滑机警,又有经验,靠得住,倒是何愁我有点担心。去吧,师门那边我会说的,一路保重。”

崔利贞望着爹爹,感激的抱住了他,把脸埋在父亲的胸膛,“爹爹保重。”

崔长乐微笑着摸着女儿的脑袋,她又长高了些。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本心。那是我大哥的徒弟,相信他们。”

崔利贞点了点头,展开轻功追了上去,崔长乐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也不回头,冷不防对身后说道:“你不跟过去么?”

“我”崔元亨不知为何没有送行,此时才到。

崔长乐转过身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收拾好了行装,你啊,表面上多么谦逊随和,其实比谁都要强,连同行都不想要,非得自己来是不是?”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眼下就是例证。

崔元亨的表情坚毅起来,不发一言,向父亲一鞠躬,腰胯长剑走出家门,却是向东方挺近。

崔长乐捋着胡须,看着他的背影也消失不见,站定在门前,没有跨出门槛。

“他们准备好了吗?”

却是夫人舍不得两个宝贝儿女和新认的侄子,想出来送行。

崔长乐又呼出一口长气,仰望天空,“你应该问,江湖,准备好了吗?”

说罢哈哈大笑,回身走入院门。

天空上一片火烧云格外的红,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第七章 舞?武?洛阳何处?(一)

“等等小女!”

师兄弟刚要出城,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喊,回头看见崔利贞追了上来。“崔姐姐,你怎么跟来了?”陆何愁惊讶道。

“计划有变,”崔利贞不容分说地翻身上车,坐在了后面,“小女也跟你们一同历练。”

海一粟倒是很开心,“正好了,来,崔妹你坐到车夫这,我没文牒,还得翻次墙,正愁这小笨蛋不会驾车呢。”

二话不说就把缰绳递给崔利贞,自己一溜烟不见人影。

陆何愁被俩人雷厉风行震得够呛,才反应道:“崔姐姐,你真要和我们一道?”

“当然,爹爹说这是难得的经验,小女自己也是颇感兴趣,”崔利贞突然一扭头,严肃的看着陆何愁,“况且小女有责防止他把你带坏,怡红院,哼,爹爹还说他靠得住。”

“怡红院,不是酒楼吗?怎么了?”崔利贞尴尬地看着陆何愁,手忙脚乱的说:“没事,没事,你这么正派的孩子,不用知道这些。”

其实她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对这些一知半解。

陆何愁低头嘟囔:“怎么都把我当孩子嘛。”

过不多时,马车缓缓出了城门,陆何愁收起师父伪造画出来的文牒,海一粟此时从一旁钻了出来,傻乐道:“哎呀,想不到一路上还能有崔姑娘陪伴,仙女在旁真是让人精神焕发。”

“少阿谀奉承,对了,咱们到底去洛阳做什么?”“嘿嘿,这个吗,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无论二人怎么盘问,海一粟就是卖关子,不肯明说。

三人轻功了得,加上马匹优秀,虽说并未赶路,却只花了不到几天便赶到了洛阳。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虽然早不再是都城,但依旧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所谓天下之中,十里通衢,比起晋阳又要热闹不知多少倍,陆何愁久居深山,晋阳他都觉得已经很繁华,小时候也是在王府深处长大,城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耍把式的,叫卖小说的,酒肆打架的,热闹的不得了。

洛阳的深春,透出的是在沉在水底的柳叶一般的盎然,人们把藏住的精神渐渐抖擞,迎接看着他们的朝阳。

城外的黄河支流遍布,流水似江涛,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繁华与美好。

尽管沧桑,洛阳呈现出来的,仍不仅仅是过往。

“现在也到了,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陆何愁好奇的看着新买的画本西游记,津津有味的在那品读,背后崔利贞忍不住问海一粟。

“马上,找个客栈安顿下,我就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崔利贞想破头也不明白,大都市里怎么积累实战经验。

洛书黄,洛水凉,洛阳池下洛神坊~

海一粟轻声哼着一首江湖上一半人耳熟能详的调子,露出享受的微笑。

一半人知道,是因为另一半人不敢知道。

几个人在客栈订了两间客房,放下行李安置好车马,海一粟就领着他们出门向城中心走,过不多时,来到一栋楼前,装饰的华贵艳丽,来往几乎都是男子,都对崔利贞投去疑惑的目光。

崔利贞抬头一看匾额,上面三个大字“满春楼”。

“海~一~粟~”

“诶诶,别急,我肯定不会真带你们逛窑子啊,要逛也是我自己来么。”

最后一句悄声说出,除了他以外没人听见。

门外几个**向这边大抛媚眼,陆何愁小脸通红,实在没见过这等架势。

海一粟驾轻就熟的领着两个人走进厅堂,老鸨哎呀一声,扭着腰过来,“二位公子,可是要叫姑娘来”

最后一句话没出口,看见了崔利贞这等容貌,惊叹之余,打诨道:“哟~莫不是领来个头牌,让我们这些庸俗脂粉吃醋来了。”

不等崔利贞发作,海一粟连忙插嘴道:“不是,我们三个人,叫四个姑娘。”

老鸨一愣神,接着回应道:“剩下一个是要下酒不成?”

“下酒还得配元宝才香啊。”

崔利贞这才明白,这是切口。陆何愁还一脸迷惑,师兄不会真叫了

此时老鸨佯装为难道:“您这切口可是小半年前的,里面还一道卡,我也不好”

海一粟一咂嘴,手里多了一锭银子,反手扣在老鸨手里,“劳驾,行个方便。”

老鸨笑眯眯的掂了掂分量,“改成配花生。”

说罢领着几个人穿过厅堂,进入一个不起眼的内室,也不知老鸨在墙上按了什么,“喀拉拉”一声,转出一道暗门。

海一粟二话不说弯腰低头进去,陆何愁和崔利贞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通道有点狭窄,海一粟身材高大,把后面俩人的视线全都遮住。

感觉上三人是一直向下,走了莫约一分钟,就听见海一粟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叫四个姑娘。”

“剩下一个下酒不成?”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下酒还得配花生才香啊。”“呼,这不是海爷吗?小半年不见您了,走左手?”

“不了,今天带了人,右手。”

“请。”

海一粟向着右边拐,后面陆何愁这才看清前方,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坐在当口,身后昏暗的火把忽闪忽闪,左右各有一个通道,两人不敢多问,连忙跟上。

没人看见海一粟走过右手通道时脸上的诡异笑容,就好像想到了一个好玩的恶作剧的顽童。

刚走四五十步,就听见欢呼与叫骂声,继续向前,眼前突然亮堂起来。

火把通明,顶上气孔密布,通道外是一大片圆形围场,三十丈上下,自外向里变低,中间一片低地擂台,陷进去一丈深。围场上坐满了看客,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擂台上两个赤裸上身的大汉互相殴斗。

不多时其中一个倒下,擂台边开出一道小门,几个杂役把昏迷不醒的那个拖走,观众又爆发出一轮欢呼,坐席间几个杂役捧着箱子,观众不住地往里放或拿,却是秩序井然,无人敢趁乱占便宜。

过不多时,又是两个彪形大汉赤裸上身乒乒乓乓扭打在一起。

陆何愁和崔利贞看呆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震耳欲聋的声音下,海一粟笑着冲他们大喊道:“恭迎二位,来到黄河以南最大的黑拳场!”

说罢他也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一路挤到了擂台边,二人只好跟上,好在有人开路,也不是很难过去。

此时海一粟走到围栏边,再次露出那种笑容,突然双手一撑,翻身进了擂台。

别说仆役手忙脚乱,擂台里两个正在打斗的人也都住手,愣神看着他。

崔利贞和陆何愁都惊呆了,扒着扶手没有反应。

不是带我们参观吗?

面对这突然的变故,观众也都安静了不少,有些老观众先是一惊,接着窃窃私语。

海一粟面对观众,张开双手大声喊道:“列位请了,有认识我的,又不认识我的。没关系,今天大家有机会好好认识。”

“我,海一粟,回来打人了!”

第七章 舞?武?洛阳何处?(二)

来的时间长的熟客,都是忍不住兴奋;不知道他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入搞得激动不已。

围场中还有不少包厢,其中一间装饰格外豪华,里面一个四十出头的大汉笑道:“这小子,还是这么会玩,去,告诉那俩废物,让他们二打一,一赔七。再把那小子的赔率吆喝上,恩,一赔三吧。”

片刻后,围场就听见一阵吆喝:“改赔啦,新来的一打二,一赔三,改赔啦~二打一一赔七!”

场外观众听了,沸腾起来,纷纷重新押注。

“坏心眼的老头,果然这点便宜都不放过。”海一粟笑道,然后冲着陆何愁大喊:“趁现在,快把所有家当押我身上,别被那老头发现了。”

陆何愁掏出所有银子犹豫起来,反倒是崔利贞把自己的银两也放在了仆役的箱子里,说道:“压新来的客官。”她已经看出那二人绝不是海一粟对手。

场内两人心底一股怨气,二人都是新驻斗士,没听过海一粟的名号,庄家二打一还开出这种赔率,这小子还有心情冲场外喊话,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冲了上去。

海一粟此时不慌不忙的脱下上身外衣,眼见着拳头快打在脸上,哗啦一下,他把衣服甩在身前,冲过来的两人突然视线一黑,下意识收脚。

紧接着二人身体一疼,海一粟双拳分别打在面门和小腹,二人吃不住痛,仰面躺倒。海一粟也不急着追击,双手叉在胯两侧一扒,把内里衬衣扔在地上,露出上身肌肉。

只见六块腹肌分明,全身肌肉隆起,背后线条犹如山峦,大臂一看就充满力量,最主要的是比例匀称,没有过分锻炼,保持了灵活性和柔韧性,正是武人的理想体格。

扎眼的,是身上前胸后背有好几道伤疤,胳膊上更是布满细密的伤痕。

崔利贞看着难能可贵的武人体格敬佩不已,同时看着同辈异性赤裸上身,也有点害羞,半捂住脸不敢细看。

此时二人都已经站起身,戒备的在海一粟身旁踱步。突然左手那个大吼一声,进步就是一个侧踢,右手那个几乎同时发作,左拳直打海一粟后脑。

崔利贞忍不住放开手大喊:“小心!”但声音立马就被人群的声音淹没。

海一粟后发先至,后撤步半转身,左手一抹,右手一带,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两个人的拳脚在胸前相撞,左手那人的小腿面门骨被右手那人醋鍗大的拳头打个正着。

崔利贞看了,皱一下眉,对身旁陆何愁耳语:“这一下很像太极揽雀尾,我以前见哥哥使过的,看来你们真的是道家武学。”

陆何愁哪里懂得这许多,修炼时师父又不怎么跟自己讲江湖门派,只是紧着武学本身而谈,只好木讷地点头。

此时两个对手一个捂着拳头,一个按着膝盖,在地上缓着。海一粟冲着满座挥手呐喊,绕场半圈,看客又是一轮沸腾。包厢里的中年人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向旁边下手说:“他妈的,这小子真是个天才,懂得审时度势,调动情绪,要是他在我这常驻,收入能翻一番。”

下人问道:“四爷,可上次咱那么高报价他也没答应,姑娘更是一个没收,想留住他,只怕”

四爷没有说话,把目光放在了场边,眨眼就盯住容貌出众的崔利贞和陆何愁,从太师椅上站起,背手冷笑。

场内两个大汉缓过劲来,对视一眼,同时向海一粟冲了过去,双手张开,身子下沉,只发不收,竟是要把他扑倒在地,以多欺少,这般打法与无赖毫无区别,崔利贞忍不住皱起眉头。

海一粟露齿开怀,舔了舔犬齿,却没选择避其锋芒,而是大步迎上,势头比二人更猛,这一下时机巧妙,二人正好奔到身前,正准备扑住他,身子蜷缩尚未发力,反而被他抢先一步用双手分别抱住腰腹。

海一粟一低头,大喝一声发力,这一下突如其来,竟把二人退回去三四步,好在那两人反应也不慢,立刻降低重心,两双手扒住海一粟的双臂,成相持之势。

崔利贞再次皱眉,对一旁陆何愁说道:“非明智之举,对手都只比他矮上半头,也是彪形大汉,正面这么硬拼蛮力只怕没有胜算,他到底在想什么,直接打翻不就好了。”陆何愁却不担心,回应说:“师兄无利不起早,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似乎是崔利贞的担心应验,海一粟渐渐后退,双脚在沙地上蹭出两道痕迹,与之前对手的四道平行。

右手那大汉见状更是死命用力,突然前面一松,不由自主的往前扑倒,却是海一粟右手收力,引诱的他用力过猛,大汉全身的力道扑了个空。

此时他的劲力都冲下,眼见就要摔个狗吃屎,猛然间大臂感觉到一只手上抬,重心被重新扶起,却不是海一粟是谁?

还没等他诧异,他感觉到自己的重心又一次不受控制的下降,不同于上一次,这次是被向后压下去的,而且再没起来。

只见海一粟右手随着腰部扭转,右手自下而上兜了个圈子,竟把他摔倒在地,整个过程用文字写下来繁复,其实不过是瞬息之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观众立刻兴奋呼喊。左手那人更是惊愕,手上却不敢停歇,此时海一粟左手因为转身已经被推到了身后,只要大汉再用力,非得脱臼不可。

海一粟不退反进,右脚踏前一步,大汉大喜,连忙加劲,却感觉自己在推一团棉花,全身劲力扑了个空。

海一粟咧嘴大笑,“哈啊——”,向右拧腰,左手一挥,大臂上的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在大部看客看来,右面那人突然发力,反而被海一粟右手单手顶回去摔在地上,随即左手大汉刚一发力反被抛起,随着海一粟的呼喝声飞出去一丈才重重摔在地上,眼见是无力起来了。

这年轻人竟正面把两个大汉摔了个半死,这才值得票价吗。

只有四爷,崔利贞,陆何愁,以及少数有眼光的,才看的出海一粟的伎俩。他先是右手画圆,四两拨千斤把对手的力道返了回去,将那人用他自己的力量按在了地上。

接着又是他全身画圆,从左下向右上,用腰眼,肩膀作为两个转轴,兜起了对手所有前冲力道,釜底抽薪的扔了上去。

海一粟的力量本就大过他们单独一人甚多,再加上二人所谓的合力,抛起那大汉自然不费事。

这两下电光石火,无怪普通人看不出蹊跷,以为他是靠蛮力胜过两个大汉的,所以才更加兴奋,均想:“下一场一定要再来。”

崔利贞问道:“这是山水门的招式?”陆何愁说:“浪拍岸,必返,归之于海,谓之惊涛拍岸,浪子回头。只有师兄那般体格才能把这招使得淋漓尽致,我还得再勉励才行。”

“不得不说,实在很像太极。兄长的一套太极云手与他倒有七八分相似,果真是异曲同工。”

海一粟此刻冲着看客大喊,得到的是更大声的欢呼,摔得近的那一个挣扎着起身,被他一脚踩在脚下。崔利贞不满道:“这过分了。”

海一粟似乎感觉到她的话,一个健步扒上看台,上半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反把崔利贞吓了一跳。

海一粟双手抱着栏杆,悬在半空说道:“崔妹啊,这就是这么玩的,你打赢,积累经验不说,还有外快,要是懂得取悦观众,东家还有额外分红。对了,何愁,快去把荷官拦住,咱们的伙食费就指着他了。”

陆何愁并没有立刻照做,只是懵懂的问了句:“打输了呢?”

海一粟没心没肺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我没在场子里输过。”

崔利贞一皱眉,觉得他的回答略显别扭,可此时一片吵闹,实在没法仔细追问。

包厢里,四爷吩咐道:“把那小子叫来,看他这次给老子带来什么惊喜。”

第七章 舞?武?洛阳何处?(三)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舒舒服服的坐在了一个宽敞的厅堂内,对面一个中年人半躺在张四尺宽的长椅上,一个妩媚的女子搂着他的脖子,身上只缠几缕红布,伺候着把葡萄送入他的嘴里。

陆何愁红着脸低头,崔利贞落落大方的品茶,尽管杯子里茶水早就喝光了,但她眼神似乎对茶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海一粟嬉笑地往嘴里扔着糕点,说道:“四爷,又换了一个?这么搞身体受的了么?可别闪着你那老腰啊。多吃枸杞,用不用我给你整点小药丸?”

被称为四爷的男人干笑一声,伸手把撒娇吃醋般瞪着他的女人搂在怀里,说道:“怎么,还替我担心上了?只要你肯在我这常驻,别说一个,十个百个都随你挑,到时候就是我替你担心了。”

海一粟向后一靠,“志不在此,况且我还有伴。”

四爷看向另外两人,翘起二郎腿,“两个雏儿,你就给我这种见面礼?”

海一粟低声冲身旁两人说:“别做声,交给我。”

他也翘起二郎腿,右手搭在膝盖上,讨价还价道:“我这不一开场就给你翻了番赌金?这乱入戏码你以前可没有过吧?再说男的是我师弟陆何愁,本事自然不多说,这位姑娘则是鼎鼎大名的铁剑桃李崔利贞,燕赵无双崔长乐崔大侠的掌上明珠,风云麒麟崔元亨的妹妹,紫松真人封皖的高徒,四个名号我撂这了,您自己说说够格不够格。”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已可比拟一流高手那我上哪找势均力敌的对手啊?再说我这里可不是专门给你们后生练手的地方,当我是开善堂的?”

海一粟被说破了心思,却丝毫不见慌乱,笑道:“所以我有个一石二鸟的方案啊,让他们,包括我,打里场。”

此话一出,四爷脸色不变,可眉头轻挑,把身旁的女子以及下人喝退,身子前探,手扶膝盖。

“四爷,崔姑娘成名一役,你也肯定有所耳闻,里场她应该不难应付。”

“呸,里场那帮岂是黑竹帮的酒囊饭袋可比的,像这种名门正派的宝贝丫头暗中偷袭欺负欺负比远自己弱的还行,碰上跟自己差不多的,嘿,我可不敢让她有闪失,不然封皖和崔长乐非得把我这拆了。”

崔利贞心里既感到不忿又有些疑惑,知道是在人家地盘上也不好出言相对,海一粟抬手按住她的手,示意交给自己。

崔利贞一点头,然后把趁机想拈油的手打掉。

“您大可放心,崔姑娘可不比那些草包二代,动辄让长辈挪窝。且不提她的名头本身就是卖点,她下手只会比我干脆。”

“我要的是干脆?不干脆才是好事。她就算通过,那你这个师弟怎么办,他上场只怕立马被搞死,打外场吧。”

“不会的。”海一粟看向陆何愁,“他死不了,因为还有事没办。”

陆何愁看向师兄,知道他言下之意。

四爷手扶下巴思考良久,说道:“可以,这可是你说的。打里场,正好明天就会歇业。规矩我就不多说,你自己跟他们聊,对手我会安排的,不送。”

海一粟抬手示意崔陆二人先出去,又挂上了神秘的笑容,转头对四爷低声说了几句,四爷则是玩味的一撇嘴。

一盏茶的工夫后,海一粟赶上了在院子里坐立难安的二人,三人走出了满春楼的院子。海一粟揣着赢来的八十两银票哼着小曲走在前面,对从小省吃俭用的师兄弟来说这可是笔巨款,即使之后多少年多少事,怕是这习惯也变不得了。

后面二人心事重重的跟着他,路上崔利贞开口道:“所以,什么是里场?”海一粟意味深长一笑,应付道回客栈再细说。

客栈里,三人点了一大桌菜,海一粟狼吞虎咽之余还招呼着二人,“咋地,吃啊,明天还有事干呢。”

两人的心思实在不在饭菜上,崔利贞一拍桌子,正经问道:“海一粟,从实招来,你到底替我们答应了什么?”

这么多天相伴,海一粟和陆何愁都了解了崔利贞的脾气,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亲近后很爱发火,听崔元亨说是大小姐脾气硬生生被她师父封皖扳过来的,而她生气时会叫对方全名。

不过这脾气只有家人以及极少数亲近的朋友了解,面对江湖外人永远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谈吐举止,再加上小女子的自称,很难让人想象这姑娘曾经和亲手杀了的尸体共处一室过两个时辰。

“也没啥,笼统地说,我替你们跟河南最大的黑拳场杠把子签了个卖身契,当然只是口头这么一说哈。咱们呢,明天就去真枪实剑的在那与人动手,四爷会给咱们分红,你们也能积累经验,不是两全其美么?”

陆何愁问道:“这真枪实剑是指”“自然是真的拿着兵器厮杀啊,要不怎么能吸引看客。”

“海一粟!”崔利贞气愤的站起身来,引得周围瞩目。“你太不负责了!何愁才刚下山,你却把我们骗到这种危险的境地里来!”

海一粟挑眉以对,“你在逗我?我已经对你们很负责了。嚷嚷着要积累实战经验的是你,现在想退缩的也是你。依你的意思,我们就应该义无反顾的踏上比拳场复杂凶险百万倍的江湖之旅,没脑子的行侠仗义,打这打那直到碰上打不赢的对手然后一命呜呼或者干脆直接遭人暗算下毒才合适?”

“小女”

“我不是否定你的江湖经验,可没人能保证自己行走江湖一定安全不是?你不行,我不行,就算你师父爹爹也不行。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行走江湖之前彻底让自己做好准备。现在不提我,你们俩缺的就是和人动手拼斗的经验。

崔利贞刚要说话,海一粟粗暴的打断了她:“别跟我说什么黑竹会,那只能说明你胆子够大,下手够黑,可真要碰上伯仲之间的敌人你还能潜行暗算得那么轻描淡写?当然尸体那部分是真厉害,换我可真不一定有那个胆子。”

“再者,拳场毕竟还有那么点约束,没人会彻底下死手,当然我也不敢保证,因为确实总有伤亡,但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生死间的积累?”

海一粟放下了筷子,一字一句的说道:“练武,不是练舞,如果武术练练便可有用,真的像大家口中那般神化,何以朝廷将军不是少林方丈?中原的武学,向来大半是粉饰过的,娇生惯养,经不起风霜。”

“武,是为了击败敌人创造出来的。没经历过风雨的武者,再精妙的招式也只是好看的舞蹈罢了。”

武,止戈。

杀人的技艺,为救人而练。

矛盾否?

何为武道?

陆何愁有些恍惚,一如七年前的那片树林,不知天地何处。

第七章 舞?武?洛阳何处?(四)

劈头盖脸之后,崔利贞默然不语,重新坐下,嘟着嘴提起筷子夹菜,海一粟不依不饶的问:“没话了?”

崔利贞被说得没了脾气,一瞪海一粟道:“明天还有比武,赶紧多吃然后养神调息,少来烦姑娘。”

果然是雷厉风行,主次分明。

海一粟一笑,不再言语,开始和陆何愁抢食,俩人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看的崔利贞忍不住一乐。

笑的灿烂,美不胜收,食客纷纷侧目。

吃了好一会,陆何愁举着半个馒头,嘴里含糊不清的问道:“师哄你之前打我立场”“

食不言寝不语,何愁,别学你师兄,来,细嚼慢咽。”

“唔。”崔利贞已经把陆何愁当成弟弟一般疼爱了。

陆何愁咽下馒头,重新说:“师兄你之前打过里场?为什么那个四爷说明天歇业?”

“如果你运营一个日进斗金的地下拳场,噗,名副其实的地下你舍得让它歇业?”

崔利贞已经猜到了,抢着说:“歇业不过是个幌子,把不知情的人排除在外,只留下那些敢观看生死搏斗而且不会泄密的。”

“聪明,可以说里场才是四爷真正的营生,因为光顾里场的很多非富即贵,赌金和外场比更不可同日而语,动辄便是几百乃至上千两银子。自然,为了迎合这帮混账贵人,四爷网罗来的都是各地高手互相拼斗,或者便是别人带人来与四爷手下的人,包括咱们在内,比武。像今天的货色,十个也不是对手。

“当然,要对自己有信心,咱们的武功是高过里场一般水平的,再说里面毕竟掺杂了赌博,四爷一上来肯定是会让你们两个新来的赢,好趁机赚他一笔。”

“九赌十输,赢得永远是庄家。”

“说到赌博,不会之后让我们去打假比试”

“崔妹果然周到,不用担心,四爷之所以能做大到在河南无人可比,就是因为他能变着花满足看客。那帮贵人经常带着保镖或是武林朋友来,那可都不是盖的,一眼便能看穿,所以他绝不会自砸招牌,顶多也就在比赛安排上动动脑筋。”

“师哥你还真了解他呢。”陆何愁注意到,海一粟神色言语间似乎对四爷有一种奇妙的信赖。

“了解?算是吧四爷据说当年在京城混,后来背后的显贵把他安在这。我是两年前进的拳场,在这呆了小半年,几乎天天与人搏杀,当时受了四爷很多照顾。后来不辞而别,心里有愧啊这次说什么也得把债给还了。这次回来,嘿,我都是提心吊胆的。”

二人有些感动,海一粟为了他们,拉下脸去跟不愿再打交道的四爷交涉,崔利贞放下筷子,海一粟说:“海哥,抱歉,小女之前说的太冲动,别见怪。”

海一粟今年二十二,崔利贞二十一,但认识以来,海一粟再怎么叫她崔妹,她还是第一次叫他海哥。

海一粟挠头一笑,一抬手不要紧,怀里掉出几张纸来,除了几张银票,还有一封信纸。

陆何愁顺手抄起,只见上面写着:“今介绍贰人入里场,生死不问,依例壹人壹百两,权作抚恤,比试后交与。”下面一个四字。

崔利贞和陆何愁又用寿宴结束时那种眼光瞪着海一粟。

“不是,这不怎么也得参赛,结果都一样,我说多挣点路费而已嘛哈哈,哈,哈对不起,请饶命。”

海一粟伏在桌上,崔利贞的剑已经拔出了一半,看他服软,收了回去。

第二天,陆何愁怀着忐忑的心情随着师哥崔姐又一次走进了妓院,穿过阴暗狭窄的通道,走进了围场。

与之前不同,今天的围场安静许多,甚至可以说寂静,但当他从通道里走出的一刻,如钢刀般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看台上坐的人比之之前不过零星半点,但打扮或是华贵,或是劲装,不是富贵客,便是江湖人。

仆役也没再捧着箱子,而是双手端举这一个个玉盘,旁边另有人负责计数,看客将银票放上,上面的数额不知是多少百姓血汗换来的。

陆何愁左手抓着剑鞘,站在通道出口大口深呼吸,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此时四爷走进场中,朗声宣布对战二人的名号,观众听到陆何愁的名字,毫无波动,当四爷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头时,反而引起了一阵讨论。陆何愁的耳功很好,众人的讨论听得一清二楚,“新来的对水底蛟?四爷怎么安排的。”

“不一定,没听是山水门么?晋阳府那档子事不提,之前那个海一粟好像也是”消息真是传的飞快。

“那又如何,没看见那小子尚未立冠?与人动手都没几回,还生死斗?”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入陆何愁的耳朵里,正因为是事实,所以字字诛心。

那种感觉回来了,缠绕着身体,紧紧捏在心脏上。

崔姐和师兄都可以的,我也我也该死,我怕什么。不是要报血海深仇吗?

不许怕,陆何愁,朱乾析,不许怕!

陆何愁心底不甘的激励自己,但他清楚台上说的句句在理。

明明没有动手,他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呼吸变得紊乱,浑身好似不属于自己般颤抖起来。

“崔妹埋怨我刚才什么鼓励你的话都没说。”

身后传来了海一粟的声音,陆何愁太过紧张,都没感觉到他何时走到背后。

海一粟倚靠在墙壁上双手环抱,埋没于灯光下阴影里。

“没什么可说的,怕就对了,怕才是人正常的反应,怕说明你把自己的命当命,说明你为了最后的目标不会轻易言死。如果你死在这,你的仇怎么办?”

“死当然可怕,更可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只要你明白二者的区别,你过去付出的所有努力不会白费,我言尽于此。”

陆何愁长出一口气,自始至终都未回头,走向前方。

是的,向前。

第八章 龙啸生死(一)

“南方朱雀,陆何愁。北方玄武,水底蛟!”

四爷说话声音不大,但镇在每一个看客心头,众人忍不住的呐喊起来,看不到一丝之前文雅的模样。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规则,没有限制,没有束手束脚。

两个人走着进去,一个人站着出来。

人对暴力的追求就好比对和平的向往,其实并不矛盾。

他们挥霍和平中赚来的成百上千两银子,只是为了在短暂一生的和平中,寻找那片刻精彩的刺激场面。

就像北方千里之外戎守的将士,在沙场中杀死的成百上千个敌人,只是为了在漫长半生的血泊里,求索那短暂苍白的宽心休息。

两个人从南北两侧通道走出,站定相距五尺,对立而视。对手比陆何愁矮上半头,做渔夫打扮。双手攥一双股叉横在腰前,脸色漠然,眼睛并未注视陆何愁,目光垂下,看着地面。

四爷亲自当裁官,站在两人身侧,右手高举问道:“生死有命,好自为之。二位准备妥当了?”

水底蛟微一点头,陆何愁右手抽出长剑,将剑鞘交给了特地过来的仆役。

古时与人搏斗剑鞘弃地被视为是一去不返的凶兆,江湖人大多讨个吉利,所以使剑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随手扔掉剑鞘在地上的。

手心在出汗,担心着拿捏不住长剑,调整着手势,陆何愁侧头看向看台上的二人。

那里,是归处。

“开战。”

呼,破空之音响亮。

就在四爷右手挥动的一刹那,水底蛟突然出叉,从右侧直扫陆何愁侧脑。

陆何愁只能用余光瞥到一点寒芒,在头脑之前身体就做出了反应,直接双腿下蹲侧脖,钢叉贴着头皮掠过,削下一大撮头发。

来不及思考,水底蛟第二招又至,左手反握叉柄,钢叉叉头闪烁,直奔脑门而去,打的是一击毙命的主意。

陆何愁将剑甩向身后的同时迅速后翻滚,试图拉开距离。

水底蛟叉至中途,见状改刺为拍,可惜慢了一步,让陆何愁堪堪躲了过去。

水底蛟骂了一声,继续挺近,陆何愁灰头土脸站直,拿起长剑勉强应付,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害怕,虽说剑法招式多为防守,但有些不成章法,散乱而无力。

台上的看客看了,纷纷摇头,不明白四爷一向干练,如何会挑一个经不起生死的废物打擂。

仓皇地接过一叉,沉重的力道使长剑如同音叉一样颤抖,震得手腕酸麻。

随即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叉将至,指向膻中要穴。

紧迫,压抑,似乎无法呼吸。

这就是命悬一线和小时候被追杀的感觉完全不同,为什么?

因为那时没有直接面对敌人?

不对。

因为之前没有见过生离死别?

也不对。

颤抖不是停下了吗?

我到底在怕什么?

究竟是什么?

“诶,何愁这样下去处境艰难,你就没对他说点鼓励之言?”自从借条这事后,崔利贞就只管海一粟叫诶了。“没什么好交代的,全看他自己心境。”

崔利贞轻轻撩了一下头发,“有你这么当师哥的吗?真是,何愁应该二十招之内便可了事的,可现在”

“他在怕。”“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第一次经历生死会怕什么捏?”崔利贞被讽刺了一番,撇嘴道:“可他未免太胆怯了,我和他虽然相处不长,但据我所知他是外柔内刚,绝非胆小如鼠之辈。”

“那我捏?”海一粟嬉皮笑脸的问道,“死皮赖脸,没心没肺。”崔利贞毫不客气的说道,只有此时,她才像是大小姐而非天之骄子。

怒目而视下,海一粟讪讪的手肘支在围栏上,望着下面苦苦支撑的陆何愁。

“也许就是太刚了呢。”

他侧过头问崔利贞道:“当时你手里攥着匕首面对那伙人时,想的是什么?”

崔利贞一愣,思考片刻回答道:“不能死在那,要行侠仗义,为家门师门争光,将来还有种种未尽的念想之类的。”

“是吗,真复杂。”

崔利贞奇怪的看着海一粟,“有什么复杂的?”

海一粟此时了站直身子,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弟,

“活下去,报仇。”

这句话轻声说出,加上看客的助威声,崔利贞却没听真切,再想问时,场上局面突变。

水底蛟一改之前的抢攻,开始与陆何愁游斗,身形滑溜如同泥鳅,左一叉右一扫。

在几次被陆何愁严密的剑法挡住后,他便开始在陆何愁身旁团团转圈,只盼寻找破绽。

自始至终,陆何愁都没有转头,当他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时,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似乎也远去了。而脚步声接近时,却没有回来。

冥冥之中,在纷乱的吵嚷声中,在致命的搏杀之内,他听到了。

是的,活下去。

是的,报仇。

还会回来,是的,但不是现在。

颤抖,停了。

陆何愁突然间反身一剑,砍到一半时便翻手为抽,水底蛟右手被划出一大道血痕。

血红色在黄沙土上格外明显,看客们今日终于见红,就好像鲨鱼闻到血液一般,疯狂地嘶嚎着。

“峰回路转。”

海一粟轻声念道。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

对,我怕,怕死在这里,怕没能报仇这条背了太多债的命就被拿走。

所以我才更要活下去,报仇。

然后然后

陆何愁的眼神也没有真正注视着水底蛟了,他看得更远,更高。

水底蛟看着对手,被他的目光所困扰着。

他在看什么?你在看哪?

陆何愁伸出了左手,究竟是为了捏剑诀?还是抓住什么?

“妈的,这小子怎地长进了,要说做戏,可之前也不像作假。”水底蛟此刻暗骂,但并未慌乱,出招开始有了守势。

陆何愁此时再无犹豫,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挑斩撇转,抹刺劈砍,如同一座山岳压顶,气势磅礴。

水底蛟泥鳅一样的身法此刻毫无作用,任凭他怎么扭动身子配合挥舞的钢叉试图让对手应接不暇,陆何愁依旧是不为所动。

“虫豸不出层峦,蛟龙难撼山岳。”海一粟自言自语道,“石破天惊,重峦叠嶂,筚路蓝缕。”他微笑着念出每一个招式的名字。

“对了,别管丫怎么蹦跶,防住了,然后瞅准破绽弄死他。”话糙理不糙,崎岖山的主旨,正是如此。

围场边缘四爷捻须凝视陆何愁,又望了望看台上的海一粟,露出一丝冷笑。

他没注意到,就在他挪开眼神的一瞬间,海一粟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水底蛟游鱼般滑溜的的身法遇到了天敌,但在这比武场内混迹多年的哪个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大喝一声扰乱对方心神,猛然把钢叉掷向陆何愁,目标正是小腹。

这一下力道猛烈,陆何愁不敢硬接,斜跨一步堪堪躲过,转头却不见水底蛟的踪影。

呼,破空之声低沉。

忽然听到耳边风声,陆何愁忙低头闪避,侧脑却仍是挨上重重一下,顿时头昏眼花,右膝跪倒在地。

水底蛟一击得手,趁他病要他命,改拳为掌,照着天灵盖拍落,顿时陆何愁命悬一线。

第八章 龙啸生死(二)

崔利贞在水底蛟掷出钢叉时就觉得情势危急,顾不得规矩,冲向场边,双手抓住栏杆便要翻身入场救人,身子已经腾空,却被身后一双手按住。

海一粟也不在乎男女之别,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崔利贞刚要责骂他不管师弟性命,双肩却传来一阵疼痛。海一粟只顾盯着场内的师弟,双手都没了轻重,颤抖的身子说明他也在极力克制。

陆何愁眼见致命的一掌拍落,离自己的头顶越来越近,眼前并没有闪过所谓的走马灯,只是简单停在了一个片段。

那是父王抱着五岁的自己在花园玩耍,母亲在一旁微笑。

简单,温馨,但,不在了。

因为什么,因为谁?眼前这人?

不是,是皇帝。

但,这人,他要杀我?

一瞬间,陆何愁的眼光里有了水底蛟的身影,也仅仅是一瞬间。

不是现在,命,不能给他。

无名火,烧上心头。

道,被堵住了。

别挡着我报仇!

陆何愁眉头翘起,双目圆睁,腾地起身,脖子紧绷,脑袋用力向前撞去,水底蛟本来打在天灵盖的手掌结结实实打在了陆何愁的额头和脸上。

两个人都是剧痛,陆何愁左手捂住鼻子,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一放手,原本白净的脸蛋变得分外狰狞。

水底蛟捂着右手后退三尺,一看时,右手三根手指竟被撞得向后扭曲,齐根骨折。

陆何愁险中脱困,大口喘气之余仍不忘摆出架势,双眼死命盯着对手。

水底蛟一个寒颤,他见过亡命徒,因为他自己也是,但眼前这个半大孩子

那是求生的眼神,更是求死的眼神。

尉缭子云:必死与必生,固不侔也。

为了生,人可以不择手段,为了义,人可以慨然赴死。

那么当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死

必死,是故必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兵行险着,主动出击缩短水底蛟手臂挥动的距离使得其威力大减,同时能以自己坚硬的头骨去撞击手指而不是用天灵盖迎接手掌。应变之间即可保命又复攻敌,何愁这一下真是令小女佩服。”崔利贞长出一口气,为陆何愁的死里逃生庆幸。

海一粟终于放开了手,此时崔利贞的肩膀被捏出了红印,可二人一个没想着责怪,一个没想着道歉,都只是望着场地。

四爷在场中看着两人,水底蛟武器丢了,右手骨折,相比下陆何愁的伤势反而不那么严重了,顶多就是之后包扎,要命的头晕随着僵持已经恢复过来。

看这情形似乎可以宣判,但是嘛

“妈的,贪心老头。”海一粟咒骂一声。

眼见胜负明朗,四爷却迟迟不肯发话,观众却不觉得惊讶,反而纷纷叫过仆役来,低声嘱咐几句,又是一轮赌资搁到盘上。

崔利贞凝神细听,只听到几句“后生五百两。”“残废。”“水底蛟”“当场”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向海一粟问道:“不是已经下过注了?为何还要”

“现在赌的不是胜负。”海一粟脸色也十分难看,“这帮混蛋在赌谁会杀了谁,或至少是伤残了对方。”

听到此言,崔利贞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水底蛟眼见不能善了,双眉抬起,深吸口气,一双眼渐渐通红,又复奔向陆何愁。

这次一套掌法使出,威力大不如之前钢叉,但出手全无遮拦招架,一心要与陆何愁以命相搏,陆何愁手中钢剑将他双臂双掌划得血肉模糊,也不见一丝退缩的迹象。

“这,疯了不成?”崔利贞看见水底蛟势如疯虎的表情,即使相隔甚远仍是心底发憷。

“对于习武之人,残废与死有何分别?老子这没有认输一说,输了大多非死即残,他当然要拼命。”此时四爷竟懒懒靠在围场墙上,双手环抱,海崔二人就在他头顶上方。

“劝您一句,别太过”海一粟面色阴沉的向下说道。“你还没那个面子,别忘了罢了,原话奉还,让你们破格就是给你面子了,别他妈得寸进尺。”

四爷看着性命相博的二人,哼笑了一声。

“再说,我又能干嘛?”

陆何愁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打法,不论如何伤到对手都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与人动手几乎全是和师傅师兄点到为止的切磋,唯有和昆仑李昇那一次有多少凶险,但怎及得上此时境遇。

“怎么才能赢他?”陆何愁发问,其实答案早就知道。

只是,当勇气也意味着残酷自己,会怎样?

“不到时候,”海一粟抓着栏杆,“何愁不该这么早学会”崔利贞习惯性的问:“学会什么?”

海一粟用鼻子哼了一声,“一个人人都知道,但都因为良知或是道德约束而假装不懂试图回避的道理,”

他看着场内拼斗,甚至于厮杀的二人,声音反常的不再阴阳怪气,而是平淡地如镜湖般波澜不惊,低沉而有力:

“杀了敌人,就是赢。自己,是活着的好,敌人,是死了的好。”

崔利贞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只是低下头。

那油腻的手感,红色的一切

不愿回忆的种种,浮现在记忆的水面上。

江湖,真的是讲理的地方,这个理在于

弱肉强食。

抛开一切道德,忘记礼教,最终,只有有力者有话语权。

只是

老子云:胜人者有力

自胜者强。

只听水底蛟一声大喊,右手手掌被长剑捅得对穿,本就骨折的手掌更加不成样子。

但此人忒的凶悍,竟然不顾疼痛,硬是生生用力把长剑拽向腰间,顿时鲜血从创口狂喷,而水底蛟咬紧牙关,左手握拳打落,直指陆何愁面门。

两个字还记在陆何愁的心里。

前进。

按理说陆何愁被水底蛟拽过去,撒剑松手才是上策,可陆何愁反而趁着势头向前大踏一步,抢到水底蛟内侧,左手也托住剑柄,用尽生平力气,将长剑向前推去。

剑身穿过手掌,发出令人恶心的噗呲声响,直到护手剑格顶住不成样子的手掌,此时剑尖也已经插在了水底蛟的脖颈。

幸亏水底蛟凶悍异常,右手死命没有回收,因此长剑只是插进不到半寸。失血过多,再凶悍的亡命徒也不省人事,瘫软下去。

随之瘫软的,是惊魂未定的陆何愁,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毛孔甚至都痉挛着,鼻血淌下,把胸前打红一片。

不知何时四爷站在了陆何愁的背后,满意的一笑,将他拉了起来,冲着海一粟和崔利贞的看台方向大喊:“胜负已分!水底蛟重伤!陆何愁胜!”

有些看客庆幸地点着头,为自己的胆大豪赌庆祝,更多的则在懊恼当初的选择。崔利贞在陆何愁坐下的时候就翻身进场,从怀中掏出纱布创药为其止血。

另一边几个仆役架起软床,将昏迷不醒的水底蛟抬进通道,一名郎中将插在他手上的长剑拔出。陆何愁恍惚地站起身,一把从郎中手里抢过剑,又焦急的四下寻找。“何愁,你别动。”崔利贞担心的劝阻被陆何愁置若罔闻。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不发一语地将剑鞘递过去,开口一侧对着陆何愁。

长剑入鞘。

人,也乏了。

陆何愁倒在海一粟的怀里,沉沉睡去。

四周没有喝彩,看客用沉默的寂静来表示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剑客的敬意。

崔利贞没有说话,轻轻地,体贴地擦掉了他面颊上最后一点血渍,接过海一粟手里的剑,让他背起陆何愁疲惫的身子。

四爷走进海一粟的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三天后,我有话对你们两个说。”

上钩了。

海一粟斜嘴微笑:“说起来,我也得跟您说几句。毕竟当年的‘恩情’还没还呢。”

四爷笑了,笑的很不屑,因为他知道有恩必还的下联。

有仇必报。

第九章 凤鸣萌芽(一)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炷香功夫后,海一粟抱着昏迷的陆何愁坐在了看台上,一旁有几个江湖客想要向二人攀谈结交,被他三言两语几个软钉子顶了回去,也亏得他忍得住自己那张嘴,尽量不吵到陆何愁休息。

“下一场,洛平对阵崔利贞!”

很快他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上一场结束后就站在场中央闭目养神的姑娘上。

崔利贞,华山高徒,崔长乐的掌上明珠,名门正派的招牌之一。

铁剑桃李。

站在,黑拳场上。

这他妈是在开玩笑吗?

在场的江湖豪客无一不怀疑自己苦练多年的眼功耳功是不是都白瞎了,而那些富商权贵更多关注崔利贞的美貌。

此时对面通道,走出一个白衣儒生,二十七八年纪,面容倒是俊俏潇洒,只是面色却有些阴冷,不像一般习武人精神焕发,手拿一柄折扇,不见其他兵刃。

崔利贞仍是闭目养神,浑不似大敌当前,洛平啪的打开折扇,附庸风雅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又是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指向海一粟,“在水一方。久闻崔姑娘芳名,不知比试过后,在下是否有幸与佳人共饮一杯?”

“你自己都说了在水一方,想约她先过我这一关啊。”

海一粟讽刺道,听口气,二人倒似认识。“利贞,甭顾忌我,这混账淫贼一个,家破人亡的惨剧没少干,以前为了银子抓过他,吃了点亏。”

言下之意,此人死有余辜,但是很有两把刷子,自己没能讨好,务必小心。

“海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不过与那些姑娘亲近一番,要寻短见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怎么可以非议我呢?”

洛平一番话无耻之极,但场内却无人反驳,在这里混迹的有几个是好东西了?

蹭。

剑出鞘,人睁眼。

崔利贞站了起来,眼神平淡。

剑,是不会生气的。

她,只会杀人。

封皖师父的话,一次次回响。

似乎,懂得了他说的心境。

洛平岂是白痴,特地激怒对手?他这样做,正是要让对方沉不住气。享乐是一回事,他还没精虫上脑到真的试图勾引崔利贞。

不过倒真可惜,像这样美貌的女子,见都没见过,要是有机会

其实就连海一粟的抢白也在他意料之中,之前一番话也是有意为之,毕竟很早他就在看台发现二人了。

对了,不如

“久闻铁剑桃李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正派的掌上明珠出现在黑拳场,到也不怕败坏门风。说起门风,台上这位怕不是你的姘头?敢问他的‘铁剑’滋味如何?在下虽然落得个采花名声,却也看不惯你这对狗男女了。其实在下虽然不善舞剑,但这把‘折扇’滋味可也是不错的。”

顿时台上哄堂大笑,甚至有几人拍手喝彩,怪叫连连。

崔利贞没有答话,她只是把剑握得紧了一点。

这样,刺进去,手感才好。

“生死有命,好自为之,二位,准备妥当了?”

四爷是少数几个没有笑的,此刻他漠然站在二人旁边问道。二人点了点头,洛平轻摇折扇,神色轻蔑。

崔利贞秀美的脸庞像布了一层寒霜,只见她拔出长剑,将剑鞘远远地,扔在了地上。

剑鞘弃地,不杀敌,誓不归。

覆水难收了。

他妈的。

海一粟骂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会骂两次人。

洛平的算盘谁人也看的出来,崔利贞身为名门侠女,名节是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他这样侮辱崔利贞,就是要让她失去理智,全力进攻,这样就有机可乘,破绽无穷。

恐怕只要四爷一声令下,崔利贞就会立刻出招攻击,到时候洛平早有准备,多半是有阴招,只要寻隙反击,崔利贞就会凶多吉少。

“开战。”

洛平迅雷不及掩耳地飞身后跃,在他的设想里,崔利贞一定会第一时间出击,一剑刺来。

不料崔利贞气定神闲地摆好架势,右手持剑外翻,平举至左胸胸口,左手在剑柄后捏出双指剑诀,气势凌冽,端的是大家风范。

飘飘乎如出尘,耀耀乎如寒芒。

“够冷静。”洛平收起了淫笑嘴脸,出乎意料的崔利贞并未给予进攻,这一场心理战他没有占到便宜。

话音未落,眼前是一道闪光。

追逐如飘风。

剑尖,离脖子三寸,对崔利贞来说,很远,停在那里。

洛平顿时后退一步,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人头落地。

四爷连宣判的功夫都没有,崔利贞又是一剑,这次改刺为扫,取洛平小腿。

洛平见势不妙,高高跃起,早先暗扣在右手的一枚透骨钉打出,本来是打算出其不意地偷袭,哪知竟用来防备追击。

崔利贞向右挥剑打落暗器,由于是右手持剑,不由得左门露出破绽,洛平甫一落地,立刻箭步前冲,折扇直取肩井穴。

由于是短兵器,因此洛平必须尽快取得近距离,若是让崔利贞发挥长剑距离上的优势,自己处境就更加危急了。

手未伸直,眼前又是一道闪光。

击刺如雷电。

剑尖,离手腕很近,对崔利贞来说很近,插了进去。

洛平一声惨叫,手中的钢骨折扇掉在地上,崔利贞抽出长剑,顿时鲜血迸发,洛平左手捂着手腕,跪在地上,血顺着两手手臂一道道流下,全身汗如豆大,吃不住痛,再无之前的从容。

四爷没有宣判,也没有笑,只是默默看着。

海一粟瞪大了眼睛,想不到华山剑法竟然凌厉至此,自己若不是全身戒备,只怕比之孟从,也是难分轩轾。

如此之快,如此之美。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武英绚烂,见之忘俗。

“有凤来仪”

每一招,每一式,都能成为使剑者的教材,姿势优雅而有效,洛平将折扇换手,试图遮拦崔利贞的进攻。然而后者丝毫着急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将剑舞倾洒在洛平身上。

“苍松迎客。”“无边落木。”

座上看客有识货的,一招招念出名称。

套路的确可能华而不实,因为是被设计在理想的条件下才能发挥出威力,而实战中几乎没人能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几乎。

做得到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去取得成功,于是批判某样存在的事物不符合情理。

先贤又岂是迂腐的傻瓜?特地创造出不实用的招式去愚弄后人?

每一招一式,都是在无数实战和经验中被总结出来的,每一个姿势,手腕的挥动,腰眼的发力,步伐的位置,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方才口耳相传,载誉典籍。

失败者,要么不曾领会,要么一味照搬。夫文治武功,皆决于中庸之道,过刚则折,过柔则弱。

招式不是刻意地去模仿一个动作,招式更多的是一种心态的掌握,在对阵中让使用者自然地发挥本领。

学会它,再去运用它。

还没有学会就去照搬的人,根本就不明白招式二字真正的含义。

第九章 凤鸣萌芽(二)

海一粟望着底下的崔利贞,她此刻的剑法严谨而有度,无怪是以严厉著称的紫松真人调教出的高徒。然而一板一眼之内,也随时能看到变化。

原本为了应对长兵器的一招,她收缩肩膀,转胯提膝,把出招的距离缩短,于是洛平的折扇与长剑的距离被拿捏的恰到好处。崔利贞一个剑花发力,钢骨扇脱手而出,满身伤痕的洛平跪倒在地。

“小小人无知,妄自冒犯,恳恳请姑娘海涵。”洛平磕磕巴巴地求饶道,声音也颤抖了。

崔利贞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的走向他,手上钢剑沾上的少许几滴血,已经悉数落在地上。

场内没有喝彩,只有私语,看客冷漠的向荷官下注,赌着洛平的命。

“饶命!”脚步停在了面前,洛平捂着手腕磕头,只敢低头看地,盯着一双没有缠足的布鞋。

“本不该滥杀,但你这厮言语侮辱小女事小,残害柔弱女子清白,丧尽天良,罪无可恕。”说罢,她提剑便要砍落。

海一粟忽然觉得不对劲,比起之前,洛平表现的太弱了

操!

他看见洛平捂着右手腕的左手里,似乎抓着什么东西。

“小心!”

他已经顾不得规矩了,洛平从最开始就骗了在场所有人,他根本就没打算正面交锋。

话音未落,洛平扬手打出一枚钢钉,崔利贞和他相距尚不及三尺,啊的一声清叫,捂着小腹侧倒在地上。

洛平缓慢的站起来,甩了甩右手手腕,鲜血如雨点洒落在崔利贞身上,一袭草绿的衣服染上红斑,却有种妖娆。

海一粟早已翻身到了场内,却是四爷横跨一步挡在身前。

海一粟连开口都不曾,抬手就是一记崩拳,被四爷架开,紧接着四爷便抽身缠上,使得他无法前进一步。

“滚!”“逼我啊。”

两个人互不退让,留下场中洛平一步步走进受伤的姑娘。

“啧啧啧,可惜了,佳人在前我却不得享用。”

“卑鄙。”崔利贞有气无力的骂道,右手始终不肯放开长剑。

洛平故作姿态的鞠躬:“谢谢,你太扎手,这样方便些。”说罢用左手从地上捡起折扇,蹲在崔利贞面前,向她的华盖穴插去。

突然,小腹一阵疼痛,洛平下意识的低头,刚才那枚钢钉,结结实实地插在鸠尾穴上。

“卑鄙。”

洛平又一次跪倒,左手颤抖着想要拔出钢钉,但是大穴中招,全身酸软,加上之前失血过多,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了。

崔利贞轻盈的站起身,有模有样的万福道:“抱歉,你太无耻,这样痛快些。”

不等洛平出声,崔利贞五剑刺出,一剑快似一剑,前四剑断了他的手脚筋脉,从此无法用力,最后一件,却是站在洛平的“折扇”上。

顿时洛平嗷嗷怪叫,昏死过去,一滩血迹从裤裆渗出,看的在场兄弟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崔利贞长出一口恶气,步履欢快地捡起剑鞘,把长剑收回腰间,将散乱的青丝撩回脑后,看着地上的洛平,也是有模有样地万福道:“小女不过与你打斗一番,寻短见也是你自己的事了,要非议小女也请自便。”

海一粟在几丈外呆立,右勾拳停在四爷下巴磕,而四爷的肘贴在他的太阳穴。“还不放手?”四爷骂道。

海一粟一脸呆涩的看着崔利贞走过来,后者指了指台上酣睡的何愁,微笑着把食指比在嘴前,一双墨黑的眼睛映着海一粟痴呆的脸。

然后崔利贞从他身边掠过,纵身一跃跳上看台,身法轻灵婀娜,美不胜收。

脑子里试图寻找能形容她的诗句,偏偏连风尘女子都哄得动的一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也是,文人骚客笔下娇无力的柔弱女子,怎可成为她的修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虽非婚庆,但看着那被朵朵血迹渐染的翠绿素袍,宛如桃花盛开于繁茂之中,却再也想不出第二句合适的了。

直到这时,海一粟方才干巴巴的“哈”了一声,撤手收势,转身回去。四爷喊道:“别他娘忘了!”

海一粟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回客栈的路上,夕阳拽着三个人的影子,海一粟背着还没睡醒的陆何愁,跟着前面的崔利贞。

“小女姑娘才没那么容易死,”崔利贞背着脸说,“那淫棍太过可恶,所以别摆着那张臭脸好不好?”

“我快被你吓死了,如果你没有接到那一镖怎么办?”

崔利贞很认真的看着他,她与他就那么对视着。

“小女没有想过,想就会失败,所以不去想。”崔利贞斩钉截铁地说,可随即她的表情又趋于柔和,“况且,还有你们等着小女,呵,没了姑娘,看你们怎么办?”

随后转过身,向客栈走去。

海一粟沉默了,一边走着,一边注视她金黄色的背影,崔利贞回眸一笑道:“慢吞吞的,饿了?今天小女请客,喂不饱你。”

接着,她脚步轻快,越行越远,似乎融进了夕阳一般。

“何愁啊,”海一粟对背上的陆何愁低声倾诉道。

“我找着你师嫂了。”

陆何愁没有醒,只是抿了抿嘴,似乎梦见了开心的事。

第十章 阴谋配诡计(一)

陆何愁胜!”

三天后,三个人又走进了黑拳场,陆何愁赢的有惊无险,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他出手多少也果断些了。

接下来一柱香的时间,看客们大把的银子投进玉盘中,为下一场备受瞩目的比试下注。

“铁剑桃李崔利贞,对阵”场地中央喊话的却不是上一场的四爷,而换成了一个仆役。不仅如此,看台上也看不见理应站在那的陆何愁与海一粟师兄弟的身影。

亏小女把他们看得那么重要。

崔利贞腹诽道,猛然间,她想起来这黑拳场上边是什么了。

难不成决不能让他把何愁带坏了!

想到此处,崔利贞把注意力放在对手身上,打算速战速决,她有这个信心,更有这个实力。

另一边海一粟确实拉着陆何愁进了满春楼。

“师兄,你不去关心崔姐,拉着我来这里做什么?”陆何愁不满的问道,海一粟故作神秘的说:“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你日思夜想的事。”

陆何愁将信将疑地跟着他穿过莺莺燕燕,来到了一间极其不起眼的单间门前。

门前站着个半大丫头,笑嘻嘻的替他们推开门。

突然间,空气似乎冷了几分

门里,四爷坐在椅子上冷笑,看着二人。

门外,海一粟昂着头颅,看着他。

大戏开台了。

“坐。”

四爷坐在太师椅上,椅子旁倚着一把出鞘的九环刀,指着桌子对面的两把板凳。

海一粟大咧咧落座,陆何愁只好跟着坐下,硬木咯得屁股生疼,但这不是他如坐针毡的原因。

人都是有种预感的,习武之人的格外强。

四爷从怀里摸出一纸信笺,默默摊开,眼睛放在纸上,反而不看对面二人一眼。

尽管如此,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四爷自始至终都在关注他们。

“犹豫。”海一粟左手放在陆何愁背后,龙飞凤舞的写下来。

“你们两个,有没有意愿为朝廷效命?”

四爷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陆何愁脸色一刻三变,海一粟不动声色。

“以二位的武功,定能享高官厚禄。”四爷继续说道,手中紧紧的攥着信笺。“二位也并非是什么顽固不化的正派高徒,这我看的出,而我们更不会要求你们做伤天害理之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圣上鞠躬尽瘁,为国家死而后已,当是我辈习武之人的本分。实不相瞒,我是锦衣卫的千户,专为朝廷选拔武林人才,二位是人中俊杰,我不由得”

陆何愁两只手紧紧抓着膝盖,指关节泛白,腰摆被他攥出一堆褶皱。

海一粟偷偷的按住了他,摇了摇头,小心地对四爷说:“四爷,您这也太开门见山了,我们小老百姓的,高攀不起啊。”四爷的神色又冷了几分,“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归顺朝廷了?”

“誓死不为鹰犬!”陆何愁大声道,海一粟连忙按住他的嘴巴,瞟了一眼四爷,对陆何愁说道:“你先出去。”

陆何愁没有动,手摸向剑柄。

海一粟动了,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出去找你崔姐去!师兄的话都不听了?”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用师兄的帽子压师弟一头。

陆何愁突然间冷静下来,怒视四爷一眼,摔门而出。

只因为海一粟右手打他时,左手又在背后写下两个字-荆轲。

陆何愁知道了,他等着,等到那一天。

之后也无所谓了。

海一粟等到陆何愁出门几许,又扒着门橼张望,门口无人影后,重新坐下,对四爷说道:“你也看见了,还试探么?”

四爷茫然问道:“什么?”海一粟不耐烦的骂道:“接着他妈演。”紧接着他换了一副语气,眼睛盯着四爷手中的信笺,聚精会神的目光似乎要点燃它一般。

“我问你,你的主子,姓什么?”

四爷笑了,冷笑,手摸向了刀柄。

窗户外的阳光一闪,似乎是乌云遮了一下太阳。

“锦衣卫千户,就算为了掩饰身份不使绣春刀,也该是较轻便的柳叶刀一类,不会换成笨重的九环刀,重量不对,更别提形状刃口都不一样了。

“再说,”海一粟把身子向前挪了挪,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笑眯眯的看着对面的四爷,“如果真是当今天子的命令,你也就不用偷偷摸摸地在这开黑拳场了,直接拿着圣旨到各门各派一念,送块什么御赐‘天下正宗’的匾额,他们不用你找自己就巴巴的找来了,这么拐弯抹角的作甚。”

“你这都是臆测,空口无凭。”四爷说道,手又摆回桌上,但脸上根本没有掩饰否定的意思。海一粟“嘿”了一声,“你那张信纸,和之前给我的凭据用的纸一模一样,是街面上随处可见的草纸,朝廷密信,再如何也不至于这么寒酸罢?”

四爷大笑,拍了拍手,“了不起,了不起,这么些细枝末节都能给你小子抓住,是个人才,当初留你一命还真是做对了。”言语间意有所指。

海一粟顿了一顿,说道:“别试探了。我要是来找你报仇的话,见面就动手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丫的当年为啥要弄死我?十来个人啊,我差点没跑掉,银子我可大把的给你赚了。”

“蠢货,要真想弄死你你还会活着?就是因为你赚的太多,别的废物不是你一合之将,老子这里都没人来了,轰走而已,死了活该。”

海一粟翻了一下白眼,现在二人说得轻巧,其实一年前从围攻中逃出去,身上一半伤疤都是那时添的。

“哪啊,看客不是”海一粟顿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

四爷点了点头,说道:“江湖豪客人为财死的居多,黑拳场这种地界最容易找到这样的人,同理,我找你们两个而不是那丫头,就是因为你们的背景不大,不容易走漏风声,更不会整天嚷嚷惩奸除恶,拯救黎民。”

海一粟没有搭理他,右手张开摩挲下巴。

“不计钱财,收买武士,谋划多年,京中哪个权贵需要你这么费周折?于少保?不会啊,他清廉惯了,哪来的仇家,再说朝中现在蒸蒸日上,少保手腕高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事?”

“看不出,你倒是对朝政很了解。”“师父教的,少片汤话,老实交代。”海一粟不耐烦的说道,强硬的态度也改不了他焦急的语气。

他急了,因为不安,危机感萦绕心头,四爷想。

第十章 阴谋配诡计(二)

“京城,有什么?”四爷卖关子道,海一粟静静地思考了一下,一个可怕的答案浮出水面。

“紫禁城?”

这回轮到他试探性的问道。

本来想说的另外三个字,被他生生噎回了嘴里。

四爷没有说话,用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木桌上,深吸一口气,写下了一个朱字,随即抹去,然后又写下另一个朱字。

现在的紫禁城里,住着两个姓朱的。

‘北狩’归来的太上皇朱祁镇,和囚禁他的当今陛下,朱祁镇的表弟朱祁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新的来了旧的不走。

直捣黄龙,果然没错。

海一粟瞟了一眼门外,看不见陆何愁。四爷同样看向门外陆何愁离去的方向,玩味地说:“有仇?这倒是方便了。”

海一粟不语,四爷盯着他笑道:“师兄当得不错啊。不过话说回来,能这么针对的恨上当今天子,这小子的身份”海一粟翘起二郎腿,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加镇定。“为了好奇心得罪两个干将,划不来吧?”

“这么说”

“我们入伙。”

四爷笑了,笑得开心,主子的宏图,又近了一步。

海一粟没有笑,他在思考,该不该摊牌。

并非是陆何愁的身份,而是另一个秘密,一个眼前这人的秘密,一个其实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猜到的秘密。

装傻充愣这么久,就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

不安个屁,都是在演。

阴谋阴谋,越少人知道的阴谋越好。

反过来说,阴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自己摊牌,固然二人有可能打入核心而非被当做挥之即去的弃子,可是

值得吗?自己也已经搭进去了,何必再进一步。

可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是值得搭进去的?

海一粟在内心中问道,答案的贫乏让他感到空虚。

四爷趁热打铁道:“相中你们,为的是武功高又不怕事,更没有忠君爱国那一套的。你是聪明人,什么不该说你知道,接下来你不用管,保证自己在江湖上有点名声,能联系到就行。等我消息行事,事成之后高官厚禄自己选。”

事成?

事成之后我会怎样?他会怎样?

海一粟不语,他心里清楚。

不用管个屁。

他妈的,豁出去了!

“姓石,还是姓曹?”

海一粟岔开腿,板凳很矮,他的身材又高大,两条腿几乎是高抬,双手耷拉在膝盖上。此刻他低着头,脸被垂下的头发挡住,藏在了阴影里。

四爷笑不出来了,他看不透这小子了。

“有这个胆量的,必然有这个本钱,”海一粟继续说道,“自古能把权的,不是朝臣将军,便是外戚宦官。”

他的食指有节奏的敲着膝盖,“现今朝廷,既有这个野心,定然是跟于少保不和,却又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而受皇帝信赖。只有两个,必然合谋,但,谁是头,谁是主子?”

四爷说道:“别胡猜,这是你不该说的。”手里握住了九环刀。

“是了,九环刀,很像骑兵的大刀哩,阁下锦衣卫是假,可在军中任职是真。”

海一粟站起身来,昂着头,眼光如炬,看向四爷。

“这么说,姓石了。”

嘴还没闭上,左眼瞥见一道寒光。

四爷的钢刀,贴着海一粟的脖子划了过去,海一粟身子急速后退,最终左侧留下一道血痕,一层血迹渗下,半边肩膀撒上了几滴红色。

阳光此刻又突然洒在屋内,地上的血滴泛着令人眼晕的红色,乌云似乎跑掉了。

“你弄不死我,再者我活着的风险可比不上我能干的活计。”

海一粟用左手捂着脖子说道。四爷提起的九环刀摇摆了一下,“不知道的是面子,知道的是里子。”

他挥舞着刀刃,铁环互相碰撞,发出鬼哭一样的铮铮声。

“你还不够格当里子,下辈子别多嘴了。”说罢提刀踏上一步。

海一粟连忙绕着桌子跑到侧面,大喊一声:“且慢动手!”

四爷哪里理会他,海一粟只好说:“海鲲冥。”

四爷愣了一下,“你说的跟我应该知道这个人一样。”

“哦,是我师傅,但那是个化名”海一粟说了一个名字,四爷手里的刀当啷一声倒在地上。

“他他不是死了?”“所以你知道他,这就好办了。”

“怪不得你知道这么多朝政难道说还有他的眼线?”

“猜的,都是猜的,他会的,教给我了而已。”“你们有什么图谋?”

海一粟这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掌控了谈话。

“什么都没有。我师弟只是要报仇,而我要帮他,而你们能帮我们,而我们师傅对此毫不知情就这么简单?”

“好,就这么简单,你说那人根本不知情是不是真的无所谓,你们俩能为我所用便是。”四爷捡起九环刀,倚放在桌子边上重新坐下。

“有什么要求?冒着被我灭口的风险也要暴露自己,总得要点东西。”

“大方~所有之前的铺垫副策细枝末节我们不走,只要最后的关键时在场就行。你要是真有要紧用得到,副策叫上我们也行。”

四爷皱着眉头,“那是弃子的”

“别跟我说,跟他说。”海一粟冲门外努了努嘴。四爷更疑惑了,“那你何必挑明?直接按部就班就好。”“因为,有个人,只有那时候在啊。”

四爷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说道:“既然这样,我会回报石将军,”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瞒了,“但他是否会让那小子担任这么要紧的差事,我可就说不好了。”

“那,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海一粟长出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第一次这么刺激。

很好,上了贼船了。

第十一章 逆子配殊途(一)

“那我还是先回去,俩人都还得在练练。”

海一粟说罢,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这时他看见门边有一道甚是不明显的痕迹,像是有人扒在门框一样。

“别断了联系,更别说出去,两个人都把嘴闭紧了。”四爷在屋里咕哝道。

海一粟没搭理他,走下楼梯来到庭院,并未直接回到一楼的密室,而是绕了一圈走到楼后。他瞅准位置,一个箭步跳上墙壁,趁着力道未老展开轻功,‘踏踏踏’踩着墙壁向上伸手扒住了窗户边缘,紧接着他仅凭单手就把自己拉了上去,视线略高于窗台。

这时里面传来四爷的声音:“你是要上房揭瓦不成?”海一粟无视了他的抢白,专注在窗台上。

果不其然,除了他扒住的地方,还有一排手指印,新的不能再新

翅膀硬了。

“他又不蠢。”四爷又说道。

海一粟哼了一声,落回地面,回身走进了拳场。

“陆何愁海一粟还有”四爷有嘟囔了一句,随即谨慎地开始写信。

密谋的齿轮,在疯狂的运转着。

当海一粟走进拳场时,正好看见陆何愁一脸凝重的望着场中。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自己瞒着他和四爷谈判。

“诶”刚说出一个字,海一粟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时机灵的舌头突然麻木。

他没话找话道:“崔妹呢?怎么不见她?”

“现在要紧。”陆何愁说道。

海一粟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没生气?

紧接着他望向场中,眼睛瞪得老大,按捺不住吃惊的神情。

崔妹的比试到现在还没结束,而且她竟然挂彩了!

崔利贞左腿大腿一道伤痕,透过布料看出伤口不深。尽管如此,也足够令人讶异。她吃亏后仍是不肯退缩,捏着剑诀,调试着呼吸吐纳。

海一粟连忙将视线投到她的对手身上,随即便挪不开了。

不怪他,陆何愁回来时更是吓了一跳。

倒不是说他们认识,只是这人实在是太“长”了。

对手是个跟三人差不多年岁的汉子,穿一身素色黑短袍,绑腿布鞋,扎寻常头冠,武夫打扮。五官端正,双眼有神,但面色惨然,皮肤白暂,眉头紧锁。

说他长是因为其人身长七尺三寸还多(两米二五),身为习武之人,对于身材绝无看错的可能,海一粟的个头在他面前都成了矮子。

那人四肢比起正常的比例要长上许多,就连手指也都几乎是婴儿胳膊一般长。说到胳膊,他几乎能双手垂膝,双臂张开只怕八尺有余。

比起海一粟来,那人更是因身高显得瘦,几乎如同竹竿般,但只有蠢货才敢以貌取人,认为他弱不禁风。

至于他使的兵器,更是得用长来形容。其人双手直握一杆长达八尺(戟最大可达三米六一丈二尺,但多为军队的马上戟或方阵戟,练武之人用戟为了技巧性大多在维持在两米左右,因此在江湖中二米五的八尺戟罕见的长)的方天戟(单耳叫青龙戟,双耳为方天戟,画戟指戟上以镂,画作为装饰。耳:月牙和小支的统称。)

不同一般戟,这杆戟的戟头双耳两枚小支之间空隙更大更宽,致使月牙也是大的异乎寻常,枪尖倒是与一般无异,显然是强化了劈砍,注重“援”“胡”二法。(戟共援胡内搪四法,具体内容请自行查阅,为了直白笔者在打斗中不会用行内术语。)

一看便知,那人臂力绝对不凡,想要伤到崔利贞这般高手而自己还不受伤,必然能将那杆沉重的戟运用自如,轮转如飞。

“什么来头?”海一粟暂时把之前种种忘在一边,严肃的问道。

“这位姓何名去,似乎通报时没有交代门派。”陆何愁回答,他也是晚到,听得场中议论纷纷才理出头绪。

“何愁,这样危险啊。”海一粟担忧着,陆何愁点了点头,可与其说担忧,更多的却是别扭。

他们二人都有种感觉,说不出的心骚难已,这感觉,叫不服输。

年纪相若的高手,这些个天见得比一辈子的还多。

年轻人总是好胜的。

陆何愁静静地看着场内的两个人,海一粟也是。

但陆何愁,也看向了身旁的他。

心中有股火在烧,难以自拔。

还要多久?

同样一把火,也烧在崔利贞的心底。她已经和此人鏖战许久,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还受了伤,此刻她调试呼吸,慢慢的运气回复。

何去眼见僵持虽然对他有利,他却不愿乘人之危,喊一声“小心了”随即抽身前进。

这一动不得了,一步便是四尺多,两人的距离瞬间便被拉近。更可怕的是就算迈出这般大步,何去的架势仍保持的稳稳当当,随时可以出手。

崔利贞艺高人胆大,拼着伤口疼痛不退反进,力求抓住自己武器的距离。

然而何去岂会如她所愿?只见他双手舞动方天戟,右手握六分杆,左手握三分杆,自左上而右下斜劈。

这一下势不可当,崔利贞不敢硬接,只得侧身闪过。何去得理不饶人,趁着崔利贞没恢复架势,也不动下盘,只是上身前倾,改为横砍,逼得崔利贞避无可避,只得再度后退。

何去充分发挥了距离的优势,不留一丝空隙。

海一粟感叹:“真够长的。”陆何愁点头附和,以那般身高臂展使出的戟法,端的是力道十足,让人难以招架。

“再者难对付的是他的招式,大开大合下却也十分精妙,一招一式留有不少后手。高手使戟这种长兵器是要舞起来的,虽然对臂力和技巧要求极高,但圆转如意,衔接流畅,一旦熟练就不需要停顿,变化更是多端。”

陆何愁一番话说完,看见海一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盯得浑身不舒服。

“什么呀!都是师父教的,你自己不听罢了!”陆何愁生气了,“师兄你不用兵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戟既能凭借重量和锤斧等重兵器正面交锋,更能用勾,片,探等方法对付剑枪等轻兵器,最可怕的是一不小心就会兵器被双支卡住,进而脱手撤兵刃,令人防不胜防。”

有些炫耀地说完后,陆何愁转而不好意思的谦虚道:“多亏师傅悉心教导,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具体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来,崔妹忌惮的就是截兵了,喏,样子在那。”

正如二人所言,崔利贞几次刺击,何去都是把双支的空当对准剑尖。如果再进,何必就可以转动戟头,扭转戟柄,力道远逊于何去的崔利贞非得长剑脱手或者干脆断成两截不可。

剑客对付长柄兵器百试百灵的“刺”,却也对何去起不了作用。

偏生何去如此一杆沉重的兵器使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疲惫,反倒精神见涨,转守为攻,双手舞动下就连看台都能感觉到劲风呼啸。

崔利贞并不慌乱,凝神闪避,偶尔一剑也是犀利非常,逼得何去不得不防御。

“有点意思,我真没听闻过这种戟法,看样子怕不是他自创的。”海一粟观察许久,得出了结论。

“何以见得?”

“你看刚才那一下一般都是双手片过去,他却是单手握五分杆横扫,仗着臂力臂长,和一般戟法大相径庭。”

“长,此人就是这一点,对极。你看他的招式,简直是为剑客量身订造,专门利用距离让剑客发挥不出快剑优势。”

陆何愁感同身受地说道,脑子里揣摩的都是若是自己对上何去,该当如何凭三尺剑破他的招式。

但有长必有短,剑客,最擅长攻敌之短。

缠斗许久,终于发现了。

崔利贞想道。

“小心了!”崔利贞喝道,一剑刺向小腹,何去连忙横戟扫去,意在逼退她,再度取得距离差。

但这一招却是虚招,崔利贞剑到中途迅雷不及掩耳地上挑,指向的却是何去的左手,又是改动了一下‘苍松迎客’的动作。

原来如此。

何去眼见剑尖停在手指寸许,不由感叹。

自己的招式,还是太嫩。

第十一章 逆子配殊途(二)

崔利贞这一剑却没有刺下去,两人就这么举着兵器停在半空。

“多谢留情。”“礼尚往来,方才阁下一戟虽然凶险,还是有余地的,况且你与小女也并未真的全力相斗不是?对剑法这般克制,小女平生还是第一次见。”

“彼此彼此,我倒希望你能尽全力呢。”“何解?”

何去不答话,撤去兵刃,崔利贞随即撤剑,互相一抱礼。

“腿伤不要紧?”“破点皮肉,三四天小女便无大碍。”“惭愧了。”“刀剑无眼,公子何须介怀?”

崔利贞还欲攀谈结交,何去大声说:“我服输了!”说罢转身离去。

“公子请留步!不若小女做东,小叙一番,也作不打不相识?”何去背手拎着长戟,干巴巴的说:“多谢好意,免了,高攀不起。”

何去的官话不太标准,一股子西北味道,似乎比起秦岭一带更加偏远,听上去十分刺耳。

台上众人议论纷纷,又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高手。

海一粟咂了下嘴,陆何愁皱着眉,仔细打量何去。“我好像见过他。”陆何愁仔细思索,却始终印象模糊。

“你要能把他忘了,我倒佩服,假清高。”

海一粟这一句却说得大声了,何去和崔利贞都望向他。

何去仍是一张死人脸,和孟从冰冷的气势相比,他却是漠然多一些。

“你们一起的?”何去问崔利贞。

眼见话锋一变,崔利贞是何等冰雪聪明,打蛇随棍上地说:“台上二位是山水门高徒,与小女同行,或许公子也有所耳闻。大家年纪相若行走江湖,小女倒是想多结交结交公子哩。”

单刀直入,落落大方。

海一粟又咂了一下嘴,“俺为啥没这待遇?”陆何愁摇了摇头:“崔姐当初不也是对你以礼相待?还不是咎由自取。”

何去扫了二人一眼,对崔利贞说道:“盛情难却,我就厚着脸,结交华山高徒。”

最后四个字咬的很重,崔利贞听着别扭,但也没做声,二人走进通道休整包扎。

台上开始有人喧闹,毕竟这场太不过瘾,而且庄家居然认了服输一说。

一个仆役忙不迭小跑过来,对着师兄弟说道:“二位爷,四爷交待,您一行想在这积累经验请随意,缺盘缠只管要,给您兜着不用介意规矩。”

海一粟双手抱胸,对着陆何愁一笑:“瞧见了?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倒是舍得。”陆何愁叹了口气,“此事牵扯太多,今晚房中细谈。”

“我也是好心,不生我气了?”“噤声。”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领过赏钱,摆宴邀请何去。

前往客栈的路上何去一言不发,海一粟都从他嘴里撬不出点东西。

四个人走在大街上,当真是容貌特异,行人无不侧目,特别是何去,甚至比崔利贞还要惹人瞩目。

“兄弟很是厉害,和我都有的一拼了,之前怎未曾耳闻?”

坐在酒桌上,海一粟自吹自擂道,陆何愁瞟了他一眼,但正如他所言,此人绝不比海一粟,崔氏兄妹或是孟从逊色。

江湖上他们也都已经是一流高手,武艺招式绝不比任何人差,所缺的只是经验眼光。随着历练,接下来这一批年轻人就会逐渐成长起来,最终取代老一辈的位置成为中坚力量。

“三位名号倒是如雷贯耳了,崔姑娘声名在外多年,山水门师兄弟大闹晋阳府最近传的也是响亮。”何去夹菜时终于说了句话,“特别是海兄,高大的身材倒是好认。”

海一粟讪笑道:“搁谁说我高也行,你说出来可就不大对味了,哈哈。”

陆何愁忍不住噗嗤一乐。何去眼睛盯着菜说:“三位何以到那种地方?铁剑桃李进黑拳场,传出去可是名声大受损失啊。”

陆何愁抢着回答:“我们师兄弟二人本是才疏学浅,来此积累实战阅历;崔姐再度踏上江湖,也是得崔叔叔首肯。”

崔利贞微微一笑,“虚名无实,小女倒无所谓,如果用一点虚名能换来宝贵的历练,小女却之不恭,倒是公子又为何来此?”

何去没有接话,默默的吃菜,顿时气氛尴尬。海一粟圆场道:“兄弟不会是为的盘缠?”

本是句笑话,谁知何去点了点头,又是一口菜夹到碗里。

这下可好,弄巧成拙,崔利贞瞪了一眼海一粟,后者情知说错话,缩着脖子不敢看她。

崔利贞目视陆何愁,陆何愁会意问道:“不知何兄师承?这套戟法当真是非同凡响,台上我们也感觉得到劲风阵阵,却默默无闻,小弟倒是好奇了。”

一席话先捧后轻贬,激的对方不吐不快。崔利贞喜出望外,自己这个弟弟温文尔雅,却也有机灵的措辞。

出自海鲲冥江湖切口大全——陆何愁死记硬背篇。

海一粟心里念道。

没背错吧?陆何愁想道。

又是沉默,何去夹了口菜,含糊不清的说道:“没有师承。”

武林中人最重视师门长幼尊卑,言语上的不敬都有重罚,叛徒更是有三刀六洞之刑伺候。海一粟再放浪不羁,自报师门时也会说一声山水门。

既然何去如此说,那就是自学成才了。这更让三人惊讶,俗话说师父带进门,修行在个人,可总得有带进门的才对。

照此看来,此人当真是个人物。

“兄弟,可以,佩服,喝一轮?”海一粟问道,何去摇了摇头。

崔利贞亲自给何去续上一杯茶,后者连句谢谢也没有,接过便饮,似是故意给她难堪。

海一粟假装把筷子掉在地上,钻到桌底,故意拱了一下陆何愁,然后坐直,后者摊开手心,方便他书写。

二人小时候深山里什么没玩过,这套方法是二人联手对师父恶作剧时,专门对付海鲲冥用的。

“对咱热,对她冷。”海一粟左手悄然写到,“总觉得见过。”陆何愁‘回信’。

眼下崔利贞几次吃了软钉子,心底也有了火,两人就赌气似的光吃不说。

陆何愁几次提起筷子又放下,这气氛哪里让人吃得下去?他破罐子破摔说道:“何兄,小子冒昧,似乎与兄台似曾相识,不知何处见过?”

何去一抬眼,仔细看了看陆何愁那张瓜子脸,“没有,没地过谝闲传子。”

好不容易答话,陆何愁继续没话找话:“敢问令尊令堂尊姓大名?有兄台这样的俊杰子弟,定是高人。”

这一句不要紧,何去喝着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却是十分激动。

崔利贞看见这一幕,忽然叫道:“何伯伯!”江湖上能让崔利贞叫一声伯伯的屈指可数,姓何的只有一位---天山掌门何巩。

海一粟和陆何愁定睛一看,何去的神色表情,不正是寿宴上被海一粟呛到的何巩?二人长得果然相似。

“是了,听闻何伯伯有一子,小女从未见过,不想机缘巧合,竟在此不打不相识。”崔利贞惊讶的说道,何巩与人交往很少提起儿子,更没见过他在门内习武,没想到竟在洛阳,而且

“谝闲传子,可不是那嘎达的话?天山以剑立派,掌门独生子却是学戟的,有意思。”海一粟不合时宜的说。

何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我没他这么个父亲。”崔利贞重视孝道,听到此话眉头紧皱,说道:“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子此言,小女却不能置若罔闻,你怎能如此非议自己的爹爹。”

何去听了,站起身子抓起长戟,唰一声指在了崔利贞面前,“他不配当我父亲!来,刚才未尽兴,何某领教华山高徒剑法!”

说罢走向门外。崔利贞柳眉倒竖,“小女今日定要让你这不知耻的悔悟。”

她却不知,一句话,三人受伤。

哈,无父无君。

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要弑君。

不能说自己姓什么的,要复仇。

不想说自己姓什么的,要

禽兽乎?虫豸乎?

非人哉。

第十二章 酒醉,几许风流,梦回,寻道浮华(一)

墨子曰: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

陆何愁拉着崔利贞,接着她的引经据典劝道:“孔子又云:‘道不同,不相与谋。’,姐姐既然败兴,何必斗勇好狠?”

海一粟则是瞪着何去说道:“矫情,不认就不认,还怕别人说,干脆点,麻溜滚蛋,觉得我们是多嘴多舌的不成?”

何去额头上的青筋慢慢褪去,抬起的长戟放了下来,“话不投机,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走出店门,走进夜晚的阴影里,长戟拖在地上,发出即嘎作响的声音,渐渐远去。

酒楼里的客人眼见一伙人中那个绝世美女差点就和那个高大竹竿大打出手,既是庆幸又是扫兴。

庆幸没殃及池鱼,扫兴没看到热闹。

“呼,列位对不住,搅了食客雅兴,小二,开四坛绍兴给在座,记我账上!”

海一粟嚷嚷道,顿时酒楼一阵喧闹。

“小女失言了,请别介怀。”崔利贞想起二人身世,不由得愧疚,陆何愁为了避免暴露,身世描绘的跟海一粟一样,普通孤儿。“姐姐不用自责。”“就是,咱跟崔妹什么关系,知根知底的,在乎这个?”

海一粟终于是馋虫大动,捧起一碗酒,咕嘟咕嘟灌进肚子。

“------哈,话又说回来,那小子真够可以的。天山幻影剑谁不知道?‘快剑无踪迹,头落无留意’,这一句话天下闻名他倒好,跑去练长戟。”

崔利贞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说道:“他就是想练,也不可能有所成。”海一粟歪过头疑惑道:“为啥,内力身法都说的过去啊?”

“你这就是一知半解,不得要领了。”崔利贞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剑客其实四肢太过修长反而难以守住中线,像何去那般绝无仅有的体格,挥动长剑会因为手臂太长,无法做到如指臂使。中原的剑法,讲究单手施为,剑倒握至耳垂长度合适。以何去的臂展,那剑只怕二十斤不止,怎么能舞动出天山剑法的轻灵迅捷。”

“再者四肢空隙过大,若是长兵器还能掩盖,刀剑一类较短兵刃却是致命的。抑或身高反而使不出下盘剑术,下身受制于人更是徒增烦恼。中原剑法讲快速多变,花样繁复,而非臂力。”

“所以我才不喜欢剑,太剑了哈哈。使不了剑的天山继承人,还恨死他爹,听说何掌门很是重视名节礼教呼,你们也猜到了?”

崔利贞又是一杯下肚,“背后风言风语,嚼人口舌,不为也。来,何愁,再给姑娘倒一杯。”

陆何愁依言照做,自己也倒了一杯,冲海一粟道:“师兄,接下来又当如何?继续在此积累?”

“当然,你们还得练个把月的,找好感觉,免得真跟人掐起来脚软。”

“姑娘硬朗的很。”

“那师兄四爷的事。”海一粟别扭的看着他,冲他使眼色,谁知陆何愁一张小脸通红,不依不饶的说了下去,“石是不是石亨?我们跟着去京师紫禁城?”

海一粟冷汗刷刷冒下来,咽了口吐沫看了看周围,幸好自己几坛子酒没白请,酉时的酒楼仍是热闹的很,四周客人光顾着饮酒谈笑,没一个在意这里的。

要命的是

海一粟一点点扭过头,转向了崔利贞,后者傻呆呆地看着他,俏脸通红,又看看陆何愁,笑眯眯地傻乐,然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踹开凳子大喊道:“姑奶奶也要去!小时侯和爹爹去过,京城好玩的紧!”

崔利贞随即抽出宝剑,大肆挥舞,华山剑法扭扭歪歪,嘴里居然还唱起戏词:“木兰无长兄,谁说女子,嗝,不如男!待我到京师盗御马”

还他娘串词了。

海一粟腹诽道,此刻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桌子上摆了四五个空杯子。

长剑突然擦着陆何愁头皮而过,后者此时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浑然不觉。

海一粟赶忙站起身把陆何愁拽到一边,哆哆嗦嗦看着崔利贞在那大发神威。现在谁还谈天?都在观赏这绝美剑客舞剑唱戏。

外行看不出门道,还忙捂着耳朵大声喝彩。

猛然间崔利贞一招“有凤来仪”,使得犹如小鸡嘬米,长剑脱手,转着圈飞出去,夸嚓一下子钉在柱子上,直把底下的食客吓得魂不附体。

陆何愁也醒转,看见此景一发喊:“我,我也来。”舌头都不利索了,拔出剑就要加入。

周围食客哪还敢逗留?瞬间作鸟兽散,跑个干干净净,留下海一粟抱着怀里的陆何愁瑟瑟发抖。

崔利贞摇晃着走到柱子边,伸手去够,可那剑足足插在一丈多高的地方,她踮起小脚,努力向上伸手。

几次尝试失败后,她嘟起嘴生气,三步做两步走到海一粟前,

“唱的好不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海一粟连声音都在发抖,甚至有了哭腔。

“那,听也听了,银子呢?”

姑奶奶,别的唱曲要么要钱,要么要命,你两样都要啊。

“在在客房。”“没意思那就以身子抵了。”

老天爷我知道我有这个想法,可您这也太快了不是?

“趴下。”“啊?”崔利贞一指柱子,“哦哦哦。”

海一粟小跑着双手撑地蹲在柱子边,崔利贞一脚踩上去,却也不急着拔剑,抬起玉足跺了跺。

“好玩,何愁,上来。”陆何愁此时晕乎着答应,也站上去。

崔利贞身子轻不要紧,陆何愁好歹也是个大小伙子,两个人加在一起,海一粟也受不了。

海一粟骂道:“臭小子,踩哪呢?”

陆何愁微微一笑,灯光照耀下格外阴森。

“崔姐,他欺负我。”

楚楚可怜的表情,晶莹剔透的双眼闪烁着泪光。

“找死呢?”崔利贞揉着陆何愁的头,冲下方冰冷的说,随即就是一脚,踩得海一粟痛并快乐着。

跟我斗?玩死你。

陆何愁蹲下戳着海一粟的脑袋小声道。

妈的,酒后乱性。

海一粟哭着体会到这个道理。

第十二章 酒醉,几许风流,梦回,寻道浮华(二)

闹了一炷香,两个人终于睡下,海一粟抱起陆何愁上楼时,对一旁小二说道:“劳驾,叫个店里女眷帮我把她送回客房。”

一翻手就是半两碎银子扔过去,小二连忙接下,其实就算不给,他也不敢不照做,毕竟这高大男子怀里的少年和趴在桌子上的美女太过凶残了,亏得他居然挺住。

想到此处,小二默默地向那背影投去了敬佩的眼神。

是个汉子。

把陆何愁扔到床上,折腾了许久的海一粟总算松了口气。

鸡肚子啊,以后再让你俩沾酒的。

过了一会,客房里,陆何愁躺在床上,听着师哥洗漱完毕和衣睡下,感到一阵头痛,右手反搭在脑门上,“师兄”

“恩。”

“你还没回答我呢。”

窗户外面的晚风仍是丝丝凉意,吹得海一粟清醒过来。

“石亨不是保卫京师的大功臣吗?为何”海一粟沉吟片刻,回答道:“人心贪婪,得陇望蜀之事历史上数不胜数,当了侍郎想尚书,当了将军想都督,好歹他只是打算拥龙之功,而非篡位咧。”

盯着天花板,海一粟有些头疼接下来的麻烦事。

“谋逆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是啊,照这么说你谋逆其实成功与否,景泰帝都活不了,诛九族嘛,他算你额,皇叔,还是叔皇?”

“别打马虎眼。”陆何愁把头转了过去,海一粟也一扭身。两个人躺着面对对方,中间窗户的月光洒下,隔开两张床。

“呼,记得刚才的小二,接过银子的时候我用的三分劲,没事人一样。”

陆何愁挪动了一下身子,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

“被四爷盯上,正常不过,现在却没人隔墙有耳,看来倒不用担心他了。可如不把崔姐灌醉,只怕惹上疑心。”

谁的疑心?

海一粟一个激灵,陆何愁的心思,愈发通透了。

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眼睛,他望着那已经长大的人。

两年不见,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弟仍是稚嫩如斯。

然而,变了?

没变。

稚嫩的还是稚嫩,坚韧的

正因为始终不变,故而可怕。

该来的还是要来,再多的欢乐对他而言就如麻药。

陆何愁摆正了瓷枕,把脸埋了进去,含糊不清的说:“你凭什么就答应去走副策?”海一粟叹了口气,“这不也是担心你?我怕你被那没玩没了的阴谋诡计玩死。”

“那你就不会了?忒地小瞧我,这明明明明是我的”“说什么呢,咱还分彼此?”

“既然师兄金口一开”陆何愁突然一转头,紧盯着师兄,海一粟心里咯噔一下。

“四爷认识师父?”陆何愁终于说出来了,比起石亨四爷,困扰他的倒是这件事。

从扒上窗沿的一刻起,阴云已笼罩他心头。

特务,朝廷,追杀,荒郊,授徒,籍籍无名,算卦得位?

仔细想想,巧合太多了,多得不像是个巧合。

串联在一起,一条线,撒了多少年?

路见不平?解囊教授?

纯白的回忆蒙上面纱,怀疑的种子种下。

我,在做梦吗?

“我不会说,何况我也只是知道一些碎片,他的过去实在太扑朔迷离,我也是东拼西凑才知道的零星半点。我我希望你能自己去问师父,让他亲口告诉你。”海一粟罕见地叫出师父,“师兄向你保证,师父救你,别无他想。而你决意踏上的道,是你自己走的。”

我自己走的?好似心甘情愿。

陆何愁暂时忘掉了这件事,几次呼吸后看着天花板说:“师兄,跟你说个秘密。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恩怎么说呢?”

陆何愁忽然语塞,挣扎着想找到合适的形容方式,两只手举在半空中无所适从。

“明明在里面,却又在外面?”

海一粟补充道,他玩着脸前的一丝头发,眼神有些疲惫,有些体会。

“对对,就是那样。我方入师门几日,就有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有很多的线,一根一根连在身上,”陆何愁右手在半空摇动,“可是慢慢就断掉,然后我就飘啊飘啊,怎么也碰不到地,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能让我不飞走的,只剩下”

陆何愁语调渐渐低下去,他用手肘支起身子,问道:“就像你,真的,我一直觉得师兄好厉害的,不用担心任何事,还能随随便便就恩看破红尘?”

随即是一阵沉默,海一粟轻声嗤笑,“一报还一报,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陆何愁把身体坐直,静静看着躺在床上双手枕头的海一粟。

“我呢,也一直觉得你们都比我厉害,”海一粟望着天花板说道,“真的,你也好,崔妹也好,元亨也好,孟从那死人脸也好,我真的有时特羡慕你们。”

他把头抬了一下,再重新枕下去。

“如果我有了一段过往,有了一种传承,我是不是也能在这个大圈子里找到一个天赋的位置?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渴望如此,即使现在这股渴望也只是愈发强烈。”

沧海一粟,不知何处,不求所终。

陆何愁有些黯然,又有些懂得,他看着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师兄,第一次注视着无拘无束的浪子叩首于他看似不屑一顾的凡俗。

“你们都有来处,都有目标,都清楚的知道自己从哪来,都坚定地明白自己该往哪去,”

海一粟指着自己的脑袋,那里有的东西,比别人少一点什么。

“你们都知道自己是谁。”

窗外飘过一只风筝,不知为何竟到了城里,顺着风儿摇摇摆摆。

(致敬米二叔,我最佩服的漫画家之一。)

“师兄”

“我呢?我谁都不是。老头子他,他给我起的这名字,沧海一粟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

海一粟笑得落寞,疯狂。

“呼,呼我想说的是,不同于我,你的过往的确决定了你现在的路,你的未来。但同样的,你的过往也蕴含着其他可能,重要的是你有选择的能力,更有余韵。”

他抹着眼中的泪说道,不知那晶莹是笑出来的,抑或是另一种。

“为什么非要束缚自己?人的一生充满奇迹,活得精彩些又何妨?”

“那,你认为自己现在活得很精彩么?”

“”“”

二人无话,良夜之中只有寂静。

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夜?

陆何愁紧闭的双唇张开,吸入,呼出。

我悲伤,更多的是彷徨,我在犹豫,因为复仇似乎太缥缈。

然后我想起了你,是那么的无拘无束,我也想那样。

但,那不是我的道。

或许这一切的确不是我自愿背上的,可如今我只剩下这些。

如果没有复仇,我剩下什么?我算什么?

最后一根线,会把我拽向何处?

我只剩它了。

无所谓,人生数十载苦短,有所求,幸哉。

路,是我自己找的。

我只有走下去。

睡吧,师兄。

陆何愁躺下,不久呼吸变得平稳。海一粟站起身,双手合起窗子,躺下迫使自己入眠。

线我有过吗?

海一粟翻了好几次身,双手莫名地在身上摸索。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呼。

那种日子,不想回去了。

窗外,两只断了线的风筝沐浴着寒蟾,纠缠在一起飘向远方。

第十三章 叛逆的,乱国的,打铁的,以及......(一)

“留步。”

狭窄的街道,两个对宵禁熟视无睹之徒相遇,一个有备而来,一个腾然回首。

“是你?”何去略带惊讶的问道,除了拳场,他在洛阳这些天从未见四爷出现在任何地方。

环顾四周,他随即一凛,深吸一口气,肩上扛着的长戟转半圈横握腰间,戟头对准四爷。

“反应正确,有意思。”

四爷向何去一步步前进,直到二人相距一丈,然后双手背后,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他。

一丈,是他估计的范围,再远,何去便伤不到自己分毫。

“何事?”何去警惕的问,对面这人背景复杂,道上极不好惹之,若非必要,何去也不愿节外生枝。

“问问你,知道了什么。”

呼,引火烧身。

“酒店里就说小二不对劲了,特地走到这果不其然。”何去转动着戟柄,慢慢说道。

“看来我还是被引来的。”四爷皮笑肉不笑道,“只是,四尺宽的巷子,一杆长戟。挡我,你,有这个本事吗?”

何去突然有一股无名火,因为四爷的笑使他想起一人,一个他不愿提起的人。

也是这般,那眼神,那嘴角,轻蔑。

就像那一天,雪很大,身子很疼。

神志也不清楚,唯独失望而嘲笑的眼神烙在记忆里。

很好,来吧。

大踏步前进,何去突然出戟,一记突刺,迅雷不及掩耳,一丈的距离被他视作无物。四爷大喝:“来的好!”背后双手各持一把一尺短刀,趁着何去一招使老,架住长戟前端的小支。

何去猛然扭转戟柄,力道传到戟头,四爷不由自主的双手将被绞住,但他应变奇快,双腿发力蹬地,底下身子从下路扑向前方。

双手未沾地,戟,便砸了下来。

不动戟头,不转戟柄,硬生生用肩发力。

好家伙,仗着臂力。

这戟法,大违常理啊。

大逆不道的人,才使得大逆不道的戟。

四爷不知道的是何去给自己的戟法起的名字:

流星忤逆戟。

何去重重砸下,传来的却是金铁交鸣之声。四爷肩头挨中戟杆,手感却坚硬异常。

“重甲在身,有如此反应,厉害。”何去心底暗忖。

他再变招,双手以极小的幅度舞动长戟,戟杆作用下戟头却籍着弹性覆盖住了整个巷子。

四爷眼望去全是戟影,犹如毒蛇出洞,劈砍抹挑,扫砸刺片,招招有力。

连连招架下四爷大喊一声,双手奋力砸开长戟,然后一手扔出短刀,指向何去头颅。

何去侧头躲过,手下一滞,四爷趁机抽身抢上,从外围反手握刀,抵住了何去手腕。

妈的,又被看出来了。

“闹够了?”四爷不想多说,因为身体里翻江倒海,再一张口就可能吐出来。

妈的,真沉。

“来这里许久,却在今日找上我。”何去暗忖,“有什么不同寻常裁判不是他,那两人后到”

“那对师兄弟只是打听了一下我,没聊别的。”

四爷撇嘴道:“说到身世,本不敢接触你,可调查一下后喔,抱歉。”

何去此时脸色阴沉,随时都会爆发。“孤身,高手,性格淡薄,你的条件是上上之选,何不”

“收声,听了,便脱不开干系。”

四爷捂着脑袋,“头痛,现在的后生都是这么精明不cd是?

何去有了不好的猜想,但他没傻到说出来。

随即撤手,何去慢慢收回长戟,望着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

“告辞。”“告辞。”

两人背道而驰,夜晚下的种种似乎从未发生。

言简意赅。

说的再多,空口无凭。没本事的,谁会听你白活。

本事,不是吹出来的。

先是雄鸡鸣啼,随即是男耕女织,贩夫走卒,渐渐地,洛阳又一次把日光收拢在城郭。

商周东汉,隋世盛唐,几朝古都默默注视不属于自己的大明百态,似乎在享受不复存在的辉煌。

东门口,进城与出城者往来络绎,一群人围着一个异常高大的年轻男子指指点点,守关的士兵对他也是上下打量。“商人文牒倒是没问题,可你小子货物呢?”“这次是出货。”何去心情烦躁的回答,这种异样的目光,到哪里也一样。

从小到大,也习惯不了。

“你这兵器”“朋友托我捎给京城的一位达官收藏。”何去随口扯谎道,毕竟一杆方天戟实在显眼,这么个借口省的许多盘问。

“哦知道了,过去吧。”士兵改了口气,万一真是有达官委托,自己耽误了人家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他连是哪个达官也不问,放了何去出城。

走在官道上,何去思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洛阳拳场也去不得了,接下来该去何处历练?距离明年鸿鹄会九月初九也不过一年半载,如不能打出名声,又怎能参与?”

思考得太过出神,一个没注意,偌大官道竟然和人撞了个满怀。

“喔,对不住,没事吧?”

何去连忙将那人扶起,一个三十四五的汉子,书生打扮,乌巾戴顶,下巴一撮长须,双眼有神,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不美不丑,六尺的身高,身配一把君子佩剑,很难谈上有什么特点,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长相。

唯独一双眼睛,不避讳任何人地探勘,却自然的引不起丝毫反感。

“啊,我才是,想事出神,撞到阁下,实在抱歉。”那人的声音也是平常的低沉,仰头谦逊的冲何去笑着,毕竟后者太高,任谁在他面前也是矮子。

“赶紧,快点了事。”后面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催促道,五十左右的年纪,作铁匠打扮,身上的白围裙被油污黑烟熏得黄里透光,虎背熊腰,双臂足有碗口粗细,青筋暴露。一把大胡子本来黑白相间,却也是被油烟染成黄灰。

何去见此人外貌特异,不由得多看两眼,那人也是对何去上下打量。

“嚯,不错,可惜。”

何去皱眉问道:“不知阁下句中深意,还望指教。”那大汉拨浪鼓的摇头,“不能说,不能说。”眼神始终没离开何去手中的长戟。

儒生向何去一作揖,“何兄弟,在下二人尚有要事,告辞。”

何去致意,甫一回头,突然浑身震动,转身向印象里儒生的位置出戟,却刺了个空。

“呼,反应真快。”一丈外儒生说道。何去戒备的双手持戟,目光在一旁的大汉和儒生上游离。

“冲我来的?何巩找的?”

大汉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说道:“没地知道你小子名号,但何巩想请动我们俩可没那面子。”何去一愣,对二人的路数更是警惕。

儒生和善的说道:“张兄,这位便是何掌门独生子,何去。”“啥?老子可不瞎,八尺的包钢锻打方天戟在这摆着,你告诉我他是天山的?”

“老兄,所以啊”瞥见何去的眼神不善,儒生见状立马收声。

大汉却不知进退,大声问道:“小子,问你呢,为啥子去练戟?”何去一吸气,长戟扫向大汉,后者怪叫一声,滚下身后官道的草坡,身形虽矫健,但并不像武艺高强。

儒生向何去说道:“并无恶意,偶然耳闻而已,还请谅解我这朋友出言不逊。”说罢抽身而上,出剑荡开长戟。何去惊道:“惊涧寒泉!你从哪学来天山剑法!?”

儒生摆着架势,笑吟吟的说:“老弟,你又何必管呢?已出其门,复念其人,不干脆啊。”

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何去表情有所松动,眉头一挑,收回长戟拱手,不复多言。

“手腕护着点,莫要执着名誉,必成大器。”儒生循循劝诱道,丝毫不顾及自己和何去不过萍水相逢。

何去低头俯视这儒生,他就和昨晚的四爷一样,让人看不透。

不同的是,他的坦然和直率,似乎能感染他人。

收剑入鞘,儒生招呼着满身杂草的大汉向洛阳方向走去,慢慢回头,他向着何去露出一个诚恳的微笑。

尔无我诈,我无尔虞。

待人以诚,是而诚人以待。

“呸,你心情不错啊。”大汉吐掉嘴里的草说道。“该不会想把他收入门下吧?”

儒生摇头笑道:“我是最没用的那个,什么时候轮到我说了算?咱们这些边缘人物,尽本分吧。”大汉歪头斜视,“你有这涵养,我可不行。”

大汉一拍脑门,大步流星的回身跑走。

何去好容易静下心思,却听见大汉粗哑的嗓子喊道:“小子,打个赌!你要是能干掉一心门的人出名,爷爷就赔本打给你只好戟!”言毕又是一溜烟奔向洛阳。

何去皱眉,右手横举起长戟,盯着手腕。

一心门,鸿鹄会,天山。

呼,凑到一起,简单些,或许不错。

随即折了个弯,向西南挺进。

第十三章 叛逆的,乱国的,打铁的,以及......(二)

洛阳城里,陆何愁漫无目的走在市坊瞎逛,是日没有比试,然而难得的休息在昨晚的谈话下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海一粟在和四爷商议副策,崔利贞因为腿伤在客栈修养,唯独自己没事可做,又心如乱麻,暂时不想和师兄一道。

远处丁零当啷的打铁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被酒楼里热腾腾的面条香味送到跟前,陆何愁张望着酒店里,还不太饿。

百无聊赖下,他走进铁匠铺,随意看看兵器。

明代虽然不像元代那般几户一把菜刀,但没有封建的统治者愿意百姓时刻可以接触到兵器的,所以寻常铺子只是打些农具铁器。即使洛阳东都,有资格手艺陈列兵器的铺子也是凤毛麟角。

进去这家店,橱柜上挂着的只有几把陈旧的刀剑,铁质杂糅,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一看便知是下等货色。陆何愁在门口见不到伙计,仍能听见铁锤敲打在金属上那纯粹清澈的响声。

“店家在吗?”陆何愁走进屋内,循着声音方向,打开侧门便转到后院。草院里,通红的铁炉烧的钢铁滋滋作响,旁边摆着四五个大缸,盛放或油或水,风箱被一个伙计拉的呼呼冒气。打铁的师傅左手握铁钳,右手抓着小锤在铁镦上当啷锻打,随即把雏形放入火炉再烧。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这时师傅总算歇了口气,注意到院门口的陆何愁。

铁匠坐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说道:“客官,订生意啊?还是看兵器?”陆何愁身配长剑,铁匠还是有些眼光的。“啊,小生冒昧,不过肆意寻摸。见店中无人,擅自入内,在此驻足,还望见谅。”

铁匠从围裙掏出竹签,咬在嘴里说道:“诶,打什么紧,小兄弟要看,请随意了,若是想打剑,随时也可来找我,我这手艺洛阳里也是有数的。”

陆何愁奉承几句,想起之前店里的陈旧武器,不由讪笑。

铁匠却看出来,挠头道:“小兄弟别误会,店里的可非出自我手,而是咱家掌柜拿来糊弄事的。”陆何愁奇道:“师傅却非掌柜?”

铁匠骄傲的说道:“嘿,小兄弟你这就是孤陋寡闻了。咱掌柜你知是谁?那是‘再世欧治’张鸦二啊。”陆何愁一愣,听这名字也知道是取自唐代铸剑师张鸦九,似乎曾听师父说过?

铁匠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咱掌柜也是咱掌锤,搁到五年前武林中哪个不识?不说别人,现在武当李仪道长的宝剑便是当年掌柜仿鱼肠剑打造的。可惜啊。”

陆何愁问道:“无意冒犯,然鸦二先生的名号,小子愚昧,却未曾耳闻。”

铁匠摆手说道:“不怪你,初出江湖没几年吧?”

陆何愁点点头,铁匠笑了一声,随即叹气道:“咱掌柜有怪癖,好赌,还不是普通的赌。武林中人找他铸兵刃的,时常与其一赌,自己输了,对方出什么条件也答应;赢了,对方或赔上千两白银,或立誓金盆洗手,兵刃也甭想了。掌柜的乐此不疲,可却被宵小利用。鬼谷鬼知道吧?”

陆何愁点头,李珍恶名江湖满盈,下文他已经多少猜到了。

“李珍在五年前左右来到洛阳,让掌柜为一心门效力,掌柜虽然为黑道中人打过不少兵刃,但杨懿他却敬谢不敏。于是李珍便提出打赌,想故意出个天方夜谭恶心李珍,反正黑道白道皆是将掌柜奉若上宾,他也不怕对方来硬的,李珍要敢动手,就是一心门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岂料李珍一口答应,现在想来,他肯定是早有预谋,摸准了掌柜的秉性。”

陆何愁问道:“那这赌约”“对了,就是这倒霉催的。掌柜当时提出,李珍若是敢十天内先上少林,后上武当,手持二位掌门的亲笔认证而归,他自会为杨懿打造兵刃,若是李珍不能做到,则奉上人头。”

以鬼谷鬼的名声,别说见到方丈道长,只要他敢在大庭广众下随意露面,立刻便会被受执。

陆何愁思量了一下,想完成赌约,根本是痴人说梦。

“结果他做到了。”“啊?”陆何愁怀疑自己听错了,想破头他也不明白,鬼谷鬼怎么可能偷到二位掌门的亲笔认证。

“那厮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大雄宝殿和真武大帝面前,拿到了二位掌门的亲笔。”“怎么可能”

铁匠咬牙切齿的骂道:“嗨呀!说起便气!那厮竟然勾结河南知府以及亲王,分两趟送得两块匾额,一书‘佛学禅武’,一书‘道法自然’,皆是朝廷官印,企图籍此随狗官们上山。”

陆何愁摇头道:“既是企图,二位掌门何等人物,定然看穿,绝不会让鸦二先生受难的。”

“对的,可是那混账随即诬告说二掌门有不臣之心,不敢接匾额便是证明。狗官收了他贿赂,又复愚蠢,即刻便通知守将调兵包围武当山,李仪道长为了门派,只得让他小人得志了。少林不思方丈听闻后,也亲笔妈的。”

陆何愁叹了口气,大门派有大门派的难处,一言一行都要顾及许多。练武之人聚众,本就犯了朝廷忌讳。若非行侠仗义素得民心,加上长久以来的威名,各地地方官又怎么会允许门派教人武艺,分发兵器?

“阴谋在前,阳谋在后,双计齐下是他的一贯作风。”一个平淡的声音插话道,陆何愁回头,院门口站着一白衣儒生以及一个红皮大汉。铁匠见到大汉,失声道:“掌柜?怎么?这哈哈,才说起您!哎啊,太好了!你可算回来了!”

那大汉走过来给了他一个熊抱,“嘿,老子不在,我就说咱肯定得生意差。”铁匠不好意思道:“没您我可不敢乱接生意,招牌还要呢。现在您是”

张鸦二豪爽地笑道:“赌约两年前就已经完事了,可这次也让我大开眼界,之前去了趟西域,才发现自己的技术还能更上一层,不多说,我还要去多走走,见识下各地的独到。”

铁匠一下子愁眉苦脸,“这啧,您啊。话说回来,这位是”儒生笑道:“我姓张名通,与鸦二兄却是老相识了。”

张鸦二咂嘴,点头同意,“说起来,你一会奔哪去啊?”“满春楼。”“妈的,你小子不像好这口的人啊。”张鸦二笑骂道,转向陆何愁,“你又是?”

“小生陆何愁,山水门弟子。冒昧参观贵店,有幸遇见前辈,向您请安。”张鸦二回礼,定睛一看,咦了一声,随即左手掐着下巴,脖子前探绕着陆何愁转了半圈,到他身后又是咦的一声。

陆何愁被盯得不自在,脖子缩了缩,猛然张鸦二抓住陆何愁右臂,后者本能的要回击,硬生生的把左臂克制住。张鸦二抓着陆何愁的小臂,仔细端详同时说道:“不错,不错,可惜。”

“前辈这是何用意?”

儒生捻须道:“公子天资过人,能让鸦二先生叫上一声不错的,天下只怕也没几个。”

张鸦二放下陆何愁的手,说:“小子,打个赌?”

刚刚听到的故事忽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陆何愁有点头晕。“不知前辈想赌什么?”

“你,”张鸦二指向陆何愁腰间的长剑,“把剑给我看看。”

陆何愁依言照做,张鸦二手捧长剑,低声咕哝,时而侧头看向陆何愁的手臂。

“长度合适,重量太轻,六边刃,不合手,铁质太软”短短几分钟,张鸦二便有所构思。

“舞一套剑我看看。”

陆何愁迟疑的接过剑,“献丑了。”

吸一口气,从起手筚路蓝缕开始,流银泻地的比划招式。

张通开朗的笑了,出来走走果然有所收获。

“唔,确实不错,可惜,兵器太差。”张鸦二说道。陆何愁的剑是师父跑到长安的寻常铁匠铺打的,自然过不了他的眼。

张鸦二上下打量陆何愁一番,“小子,咱们就赌,你能寻得一心门晦气,做到了,老子量身给你打剑。”

张通摇头道:“公子好运气,一般赌局他都要求对方的重中之重,比如终身不得使剑一类。现在为出恶气,鸦二先生也是下本钱了。”

陆何愁立马明白过来,张鸦二这是四处给一心门树敌呢。

用师兄的话来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于是他鞠躬道:“既是前辈美意,在下却之不恭,一心门作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子虽然浅薄,自当尽力而为。”

张鸦二点了点头,转入店内,不一会背着一袋沉甸甸的包裹,少说也有百八十来斤重。

“好嘞,家伙事齐了。老子忙完该忙的,就回来打铁。”张鸦二对铁匠说道,铁匠愁眉苦脸说:“掌柜的你可尽快啊,再这样咱家可就真成打农具的了。”

张鸦二一乐,转头对张通说:“行了,我也收拾好了,干脆跟你去嫖一回,说起来他妈一心门里边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全是疯子练武,一个丫头都”

“好了好了,我是有正事,老大不小的人,说话没个稳重样子,给后生看笑话。”

张通打断了他,说罢向店外走去。

满春楼。

陆何愁念了一遍,盯着此人背影。

张鸦二明目张胆的给一心门树敌,丝毫不过问。

四爷的人?

躲什么呢,早晚要来,跟上吧。

“小生也正要往彼处去,不知二位前辈可否允纳同行?”

张鸦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小子可以啊,道貌岸然的,也是同道中人,真不错,真不错。”

这会就不是不错,而是真不错了。

张通似笑非笑,默许的走了出去,张鸦二兴奋的并肩而行,陆何愁赶忙跟上。

路上,一个懵然不知的铁匠,一个举棋不定的剑客,一个落落大方的谜。

第十三章 叛逆的,乱国的,打铁的,以及......(三)

满春楼,生意仍是红火,不时有些客人不见踪影,过上许久又复而现身,惹得胭脂们议论纷纷,不知恩客何去。

去处,最豪华的那间,两个人,一张桌。

“河北几个管事的也是你们,呸,咱们的人?还有这是我操,一心门的李珍?!手眼通天啊。”

海一粟挑眉读着一张张文案,不时舔手指拈开泛黄的纸张,面前桌子堆着厚厚几摞卷宗,全是要命的谋反铁证。

四爷端举冒着热气的茶杯,吹气放凉,不紧不慢的说:“这还都是小鱼小虾,毕竟关键在于京城那一晚。咱是走外地的,你要是知道京城里的副策都有谁,只怕要吓死。”

说罢又丢过来一卷文宗,足足半尺厚。

李珍都只算小鱼小虾海一粟打了个寒颤。

海一粟过了片刻文卷,长叹一声,放下卷宗,把头埋了进去。

“有完没完,初来乍到就把我当牲口使。”

四爷吸溜一口普洱,摇头道:“你还想一步登天不成?老老实实读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准备充分你又如何与那帮成精的打交道,一个疏漏就是千刀万剐。”

“易云:直通大,不习,无不利。咱的机灵你又不是不知道。”

四爷嘴角两侧下沉,回手伸胳膊,远远够过来一卷卷宗,举到海一粟面前。

就当海一粟想一把火点了这堆破烂时,四爷的一个伙计小步进来,在他耳边悄声细语,四爷先是嘴巴微张,眨几下眼,随即舔着嘴唇,提气说:“叫进来吧。”

“师兄。”先探脑袋的是陆何愁,表情尴尬,海一粟也用同样的表情面对他,二人无话。

随后进来一个大汉,惊讶道:“好么,窑子里别有洞天啊。”

最后,一个中年儒生缓步走入,环视四周,和蔼地微笑点头。

“张通兄,久违了。”四爷坐在太师椅上说道,嘴上客气,身体并未有所表示,大咧咧展示主人地位。

“四爷仍是健朗,小弟深感欣慰。”张通站在桌边,缓和的说道,说话间瞥过屋内所有人,双眼总是和对方相接,眼神诚恳。

看到海一粟时,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

四爷不动声色问道:“何以不是”“在下久未走动,毛遂自荐来此,途中偶遇鸦二兄,我们是老相识了,所以一道。四爷有话,但说无妨。”

四爷瞪着伙计,后者连忙将张鸦二请上满春楼。张鸦二只是性格粗枝大叶,却不蠢,知道接下来再听怕是惹来杀身之祸,赶忙上去喝花酒了。

“都是自己人,不用顾忌。”四爷用人不疑,海一粟和陆何愁对视一眼,捏不清这张通路数。

张通反坐在桌上,随手拿起一卷,舔大拇指后一页页翻阅,眼睛扫过哗啦啦的纸张,“在下此来,只为述职,不知四爷有何用的到的,只管吩咐。”

四爷老实不客气说道:“这俩认识?”张通头也不抬对曰:“山水门师兄弟,海一粟擅拳脚,陆何愁擅剑法,道家武学,太极同根。四爷好手段,这般年轻俊杰也收入麾下。”

二人皆是一惊,虽说晋阳府以来二人不再默默无闻,但仍是声名不著,此人真是消息灵通。

四爷嘿嘿冷笑:“却是他们找上的我。”“哦?却不怕釜底抽薪之计?”

海一粟抢曰:“四爷自有打算,阁下就不必多问了。”无形中把自己和四爷绑在一起,给张通施加压力。

张通全不当一回事,眼睛还是专注在卷宗上,仿佛里面献媚讨好的文藻是经典一般。

“呼,这次特地面谈,是要你去北方,联络一伙人。”张通总算提起了兴趣,合上卷宗道:“北方河东?宣府?大同?哪个重镇会受你威逼利诱?”

四爷站起来,背过双手,走到书柜前面对满柜子的纸张,烛光打在背脊,阴影埋住表情。

“更北。”

两个字,三人浑身一震。

更北,只有

“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张通一直以来自信微笑的表情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嗔怒。

海一粟失措地看向陆何愁,后者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无所谓了,只要所以

“首先,”四爷一指张通,“少他妈装蒜,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装什么民族大义。”张通脸上又恢复成微笑,仿佛刚才的不过是幻像。“其次,谁说通敌就是为了卖国?此去,是为了互市。”

张通稍稍皱眉,然后露出富有深意的微笑。

互市,顾名思义,蒙古与明人互相贸易的市场,若是边境可通商,则蒙古人自会安心放牧多养牲畜来换取中原物资,而不是烧杀掳掠。两方人民都能安宁昌顺,只是

“边防懦弱,蒙古人来去自如,换不如抢,互市固然是长久之计,但不允该当如何?就算成功,人家几匹瘦马就敢狮子大开口要你几百斤布匹,值吗?”海一粟一针见血的说。

四爷泰然不动地说:“正因如此,我主才励精图治,卧薪尝胆,接续大统后自当整顿边防。”

“空口白话。”却是张通不客气了。“就算此行斥巨资为礼物,也先贪婪,答应后又复反悔,又当如何?”

陆何愁点了点头,张通说话很有魅力,文雅里夹杂直白,有理有据,使人情不自禁赞同。

“谁说要利诱?”四爷转身,脸上的笑容成竹在胸,“威逼。”

陆何愁变色,海一粟骂道:“操,你脑子撞墙了罢。”

四爷不以为忤,对张通说道:“劳烦你回去复命,四个月后我会差人前往。”张通不解道:“四爷可有良策?”

四爷冷笑:“最西南的,就要到最北了。”张通听闻此言,低头半晌,随即一惊,“莫不是?”

“你同僚确实有本事,说动了那伙怪胎出山。”

“怪不得成竹在胸。”

莫名其妙的问答,旁听二人都是疑云满腹。

海一粟还要出声,张通按住他的肩膀,“老弟,放心,不说咱有密策,单说土木之变,首领也先也是为了开互市才入侵中原的。蒙古鞳子对丝绸布匹等物资的需求比咱们对骏马牲畜的可大的多,开互市也先巴不得呢,岂有不答应之理。”

四爷也搭住他另一边肩膀,有力的手掌紧紧抓着,五指如毒蛇般钳住海一粟,“有本事的有脾气,正常,我不过问。脾气大过本事,就是在找死了。干这种差事,容不得你个嫩雏有异议。”

渐渐地,海一粟额头渗出汗珠,猛然二人同时松手,海一粟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两边肩膀散架般疼痛。一层冷汗贴在后背,渗透了粗布短衫。

陆何愁默默咽下吐沫,开弓没有回头箭,二人只能一路走到黑了。

前途未卜,命运多舛,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能,到哪一步?

四爷一摇铃,仆役连忙推门,将二人请出。

当门渐渐关上,发出框的一声,鼓动的门风涌进室内,呼啸过张通身侧。

四爷扭头阴冷的瞪着张通,此时烛火燃烧到了尽头,忽明忽灭,映出的张通的微笑一次次被黑影吞没。

重新坐下,与张通隔一桌而对,“你到底为何而来?”张通耸肩,轻松地说:“只不过同僚事务繁忙,而在下闲来无事,为之分忧。”

“人人皆有自己的算盘,”四爷说道,“像我这种人的就是去算别人的算盘,哪怕之前那两个小子,也有迹可循,但是你不争权,不夺利,没有深仇大恨,上无高堂下无子嗣,在那地方你图什么?”

张通走到桌上的烛台前,伸手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左手护着火,右手重新点燃了它。火苗窜起,身后阴影打在墙上,正好遮掩住整扇松木门。本就油枯灯尽的蜡烛散发着最后的光,火光下张通眼睛保持低垂,嘴角的微笑始终是让人感到舒服的角度。

“四爷此言令人寒心了,合作关系下还要算计不成?在下清心寡欲而已。”

四爷没有看他的脸,即使那微笑表明他说的是真话。

因为张通的手,搭在了剑柄上。

“呼,我的错,不多问。”四爷借坡下驴道,他不想现在撕破脸,因为他拿不准张通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他看不透这个人。

“小弟倒也有一问了,”张通放下手说道,“蒙古张兄真的如此有把握?”

八年前,人们害怕。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古的马刀随时可能砍在自己的头上。

也先逼近北京城的那一天,听到消息的人们仿佛穿越回到百余年前的南宋。

那个,死和生成了一回事的年代。

这次轮到四爷一笑,冷言道:“那就要看你那位同僚的口才了西南那些”

忽然间,二人无话。

连蒙古铁骑也只在谈笑间运筹帷幄的家伙,想起那一伙人,仍是战栗。

比死更可怕的,自然是生不如死。

亲眼见过的人,永远不会想去尝试一下。

烛火渐渐暗淡下去,张通咽了口吐沫,继续道:“说起来最近洛阳好像来了不少客人。”

在昏暗中看不见四爷的表情,只是懒懒地问道:“怎样的人?”张通只回答了两个字:“飞鱼。”

飞鱼,只有一种人在用。

而那种人,正是四爷这种人的天敌。

四爷身子一震,问道:“你如何?”张通摆了摆手,“非我,还是那位同僚。”

四爷干笑一声,重新仰坐在椅子上,“呼”他扶着额头思索,“只有飞鱼?”

张通摊手道:“他的原话:‘只有飞鱼,而无夜叉。’”

四爷似乎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好很好老子倒很喜欢鱼汤。”

张通挑眉,“兄台竟这般胸有成竹?”

四爷只是笑了笑,然后,手握在了刀柄上。

张通微微张嘴吸了一口气,他明白接下来刺探的后果。

这场景倒是似曾相识呢。

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注视着烛火散发余光。

夜叉?

张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分内事,他也不想多管。

这是他性格使然,也是时局所迫。

只是,明知天下大局在眼前剧变,是人皆想一窥其境。

这么积极,不像自己了呢。

说到积极

“那两位年轻人这么积极兄台不疑心?”张通问道,四爷没有回答,因为他也在思考。

一二三四

他妈的。

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四爷发现自己的支线活计真的太多了。

“那二人无关紧要。”

四爷说道,确实如此,他们只不过是棋子,背后的那人,是另一回事。

张通点头,默默地转身,准备走出房门。

积极么

他也在思索着,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对了,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手搭在门把上,张通回头用半张脸对四爷说,“那二人,借在下去办一件差事。”

四爷皱眉,二人初来乍到,手上没有把柄,本来是计划从陆何愁下手,实在不行,那个人的身份

不到无计可施,四爷绝不会动那层关系。

可现在张通提出要借走二人,一旦有变,泄露消息的风险太大,而且为何特地是二人?

“何用?”“江南。”

言下之意,告诉你地名已经仁至义尽了,犯不着撕破脸。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能表达的多得多。

合作,和作。

有云:君子和而不同。

合作,往往比敌对还要麻烦。

互相刺探,带来的只有更多谜团。

想起刚进门的那句‘不用顾忌’,两个人各自在心里笑了一声。

四爷讨了个没趣,思索片刻。

“承蒙张兄看得起,我现在写一封书信,就劳烦你自己与他们联络了。”说罢他提起笔,刷刷写下几行文字,包在信封内,骤然甩向张通。

这一下,却用了十成力道。

后者轻描淡写的用双指夹住信封,点头致意,随即关门离开。

烛火噗的一声熄灭,四爷在黑暗里沉坐,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太师椅的扶手。

屋子里唯有他的呼吸声与之应和,响起阴谋的曲牌调子。

令他不快的是,这曲非他而奏。

第十四章 品茶,品人,品世道(一)

张通此刻笑眯眯坐在酒桌席间,对面崔利贞环抱双手,两侧海一粟没命地夹菜堵住自己的嘴,陆何愁刚想效法却发现菜已经被他吃光了,怨念地瞪了师兄一眼,后者眼睛盯着饭碗不放。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利贞见识浅薄,冒昧请教。”崔利贞起立作揖道。

张通礼数周到,也起身回礼道:“在下张通,不过痴长几岁,武艺稀松,这一声前辈倒是担待不起。”

二人落座,张通抢先开口道:“在下于兵器铺闲逛,不期遇到山水门二位,攀谈下海贤弟热情好客,诚邀一聚,在下推辞不得,只好却之不恭,多有打搅了。”

崔利贞点点头,这一番说辞平常的紧,武林中每天这样的结识千百件也不止,实在没有太多可怀疑的地方。

陆何愁长舒一口气,张通带着四爷的书信,不请自来,着实把二人吓得不轻,要是他真的说破,该如何面对崔姐真是令人困扰。

刚来洛阳没多久,怎么张口说去江南啊?崔利贞还不弄死他俩。

崔利贞问道:“前辈”“唉,如何使得?若是不嫌弃,叫我老张便是。”“张先生,”崔利贞见他儒生打扮,谈吐文雅,便称呼为先生了。

“不知此行来洛阳意欲何为?”

谈话也有技巧,有时候最直接的把问题抛出来,而非自作聪明的拐弯抹角,再加上一点无礼的语气,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萍水相逢,师兄弟两人又是鬼鬼祟祟,把自己晾在房中大半天,崔利贞心底未免在不快上,加入几丝疑惑。

“在下此行,巧遇一位故友,不胜欢喜,故而随其至此,今日他身负要事,哈哈,在下却耽搁他不得。”

“不知先生友人名讳,先生这般风采,高朋也必定文质彬彬。”陆何愁想起张鸦二兴奋的去妓院时候的模样,噗嗤一乐。

张通捧着茶杯笑道:“鸦二先生身为铸剑第一人,文质彬彬对他而言可是贬义啊。”

崔利贞一愣,“鸦二先生?莫不是再世欧治张鸦二?”张通笑道:“此等别致的名字,倒是难以找出第二人了。”

“可他五年前不是一心门你又如何与他巧遇?”崔利贞手摸向剑柄,师兄弟顿时难堪。

帮吧,四爷那边咋说?不帮吧,更不合适了。

“姑娘会错意了,在下并非是李珍的走狗。”

张通辩解道,五年前李珍诓骗张鸦二,致使少林武当被围山,正道引以为奇耻大辱,之后张鸦二更是杳无音信。

“在下如果真是宵小,为何不去看管鸦二先生,而是玩忽职守,跑到三位面前引颈受戮?鸦二先生一诺千金,一心门这次倒也干脆,竟放他自己出来。”

崔利贞盯着张通双眼,后者眼神里不带一丝躲闪,映出崔利贞俊美的脸庞。她又看了一眼陆何愁,后者点头。

崔利贞抱拳道:“张先生,小女鲁莽,恕罪。”

张通摆手:“无罪可恕,人之常情,倒是姑娘机警干练,名不虚传。”

崔利贞还欲细问,张通微笑着推搪。

陆何愁一捅海一粟,后者摊开手掌,“酒。”海一粟会意,连忙叫小二上了一坛,为了酒劲大,还特地要了烧刀子。

半个时辰后

哐,咔嚓嚓,妈呀!

轰,蹭,唰,额滴个娘诶!

酒店里又是一片狼藉,三张红木八仙桌毁于顷刻间,张通忙不迭给掌柜赔罪。陆何愁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虽说上次只是半醉不醉,可这次酒劲大多了。

况且

他还被崔姐掐着脖子灌下去半坛,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那酒叫烧刀子了。

崔利贞这次一路闹上客房,倒在床上便睡,留下三人坐在席间,客人早就跑的一干二净。

海一粟把陆何愁扛在肩上,“不介意的话,请到房中细谈。”他对张通说道。

后者一面点头,一面嘴里笑眯眯地向掌柜赔罪,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当掌柜看见上面的数字,手都颤抖了起来,欢天喜地的接过。

海一粟看着这一切,眯起双眼。

“天色已晚,不多叨扰了,明日巳时城南玉湖茶庄一叙。”

张通竟是拒绝,海一粟气不打一处来,“合着你逗我呢,折腾这么久又不去了?”

“此行很有价值啊,铁剑桃李和阁下师弟皆不胜酒力,知晓足矣。”说罢径直走出客栈,大步流星地走进傍晚的夜幕中。

海一粟回到房中,揣摩着张通的身份。

一心门?

自己对之知之不多,但凭他对李珍和杨懿的口气,不像。

谁有本钱,和四爷背后的人合作?

还是说他只是和四爷合作?

江南,他目的为何?蒙古的任务四爷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越想,海一粟越感到头痛。

陆何愁呻吟一声,盘腿坐起,在床上扶着额头。

“下次决不能让崔姐沾一滴酒了。”他此时感觉天旋地转,被灌酒的滋味实在难受。“和张通谈了?”

“没有,那王八羔子看咱们半天笑话,留一句城南玉湖茶庄便走了。”海一粟抱怨道。

陆何愁苦笑,这几天真的是体会到什么叫身不由己,主导权全在别人手里。

“问题是怎么和崔姐交代。”陆何愁感到头更疼了,“答应好的一起闯荡,总不能丢下她去江南吧?”

海一粟苦笑,走一步是一步了。

第十四章 品茶,品人,品世道(二)

翌日巳时,陆何愁坐在玉湖茶庄里,手中的绿叶草茶早已喝的没味,却又叫小二添上一壶。师兄为了稳住崔姐留在了场内,现在只剩自己和张通周旋了。

想起各种小时候师兄吓唬他的江湖诡闻,黑道纠缠,陆何愁咽下去一口吐沫。

“好可怕第一次自己与坏人打交道,别慌,别慌。你行的,陆何愁,不要怂!就是干!”

想到后面,硬是把师兄的口头禅搬出来了。

猛然肩膀被人一拍,“陆”

陆何愁一蹦三尺高,大叫一声,“啊呀!”

四周品茶客人都是一惊,随即怒目而视。

陆何愁惭愧的坐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张通微笑,坐到了他的对面。“让陆贤侄久侯了,歹势歹势。”

“哪里前辈有约,晚辈理应静候。”

张通叫过小二,要了一壶普洱,陆何愁连忙端起茶壶替他满上,以示礼数,俗话说礼多人不怪。

陆何愁却不知在江湖上这样做有下毒暗算的嫌疑,特别是敌我未明,江湖人的饮食是基本不会让第二人碰的。

张通吹几口气,毫不迟疑的举杯至面前,长吸一口后细细品味,咂嘴道:“贤侄可对品茶有心得?”

陆何愁一怔,当初王府时母后酷爱品茶,自己多少有些记忆,当即指着张通手中茶杯说道:“普洱不比中原茶叶,性湿润,以久存陈茶更佳,因而适宜先洗茶后沸水冲泡。然而宜温饮,不宜烫饮、冷饮。宜长饮,不宜间断。宜兼饮,不宜偏饮。宜淡饮,不宜浓饮。最好是随泡随饮,若是按着中原习惯,便清饮不加佐料即可,若是有飘逸杯就更好了。”

“论意境,此茶虽入口时略苦涩,但胜在茶汤回味浓郁,令人口腔生津,余味良久不觉。坊间多批判此茶粗鄙难登大雅之堂,依小生之见,此茶却是大器晚成。正因其苦涩方而衬出其后的苦尽甘来,意蕴深远,不下西湖龙井。”

张通侧耳倾听,抚掌大笑:“好一个大器晚成!贤侄不仅通晓茶道,更能以茶理而入人生哲理,果真是才德兼备,想必家学渊源,在下佩服。”

陆何愁受不得别人夸赞,不好意思道:“晚辈不过耳濡目染,家母”

猛然惊醒,陆何愁发现自己被套出话了,他虽然经验尚浅,但是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虽然早仙去,但恩师喜茶,故而多有教导。”

自己也知有些露怯,哪有没头没脑,单单摘出母上的,这番急中生智还是火候不足,若是师兄只怕早就声情并茂,编出一个慈母孝儿的故事了。

张通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陆何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说对方用的到自己,也难保

张通似是无心说道:“听闻山水门坐落秦岭,贤侄口音却不像关西一带,反倒有些咱们目的地的痕迹。”

陆何愁更是冷汗直冒,连忙告诉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再让他看出端倪。

这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张通笑道:“在下一无所长,唯有看人的本事自认有些功夫好了,言归正传,既是目的地,二位可能在五日内坐好准备?”

陆何愁赶紧拿出和师兄连夜商量的辞令道:“自然可以,只是我二人有约在先,与崔姐一同游历,今方至洛阳不足一月,贸然提出离去不仅失信于人,更会惹上疑心啊。”

普洱的茶香渐渐弥漫开,张通将茶水含在口中,闭上双目,良久后方才咽下。

“果如贤侄所言,苦尽甘来。之前种种,苦其心志,空乏其身,成功后的甜美才会愈发令人回位无穷,不是吗?”

此时他双眼直视陆何愁,似是意有所指。

陆何愁不敢直答,连忙插入正题:“前辈若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还请直言,我三人共进退,决不可分割。”

张通摇头干笑,放下茶杯说道:“在下来猜猜谜,还请贤侄静听。”

陆何愁忐忑的看着他,“年轻俊杰闯荡江湖,一者为打响名声,二者为增长阅历,三者则是积累临敌经验,磨炼武艺。洛阳,唯独有黄河最大的黑拳场,是想铁剑桃李天下闻名,行走江湖许久,想必贤侄师兄更是摸爬滚打的高手,不差那点阅历。你们此行,为的是打斗,搏杀,以求磨炼。”

说对了。陆何愁心想。

“既是言中,”张通看着陆何愁,说出其心中所想,“贤侄便毋需挂怀了。与汝透个底,此番东行,我等势必会有争斗,甚者,阴谋算计亦不逞多让,贤侄若是行走江湖,此等良机绝无仅有。”

陆何愁尚且迟疑,张通又道:“且不说我只是借兵行事,不敢让你们有闪失你可知我要对付的是谁?”

陆何愁摇头,这岂能猜到?

“江浙沿海,饱受倭寇袭扰,如今更是勾结邪教,危害百姓,你说,我等应不应当出手?崔姑娘会不会答应?”

陆何愁听得此言,霍然站起,向张通抱拳道:“既是如此,听任前辈调遣。”

听得此言,即使张通另有打算,他也不会不去。

家乡,说不清道不明,陆何愁仍是忘不了水乡的风光。

张通见他突然决绝,玩味地笑了。

第十四章 品茶,品人,品世道(三)

“你是说,张先生打算对付倭寇,邀请咱们一道?”

客栈里,崔利贞讶异地重复了一遍陆何愁的话,饶是她雷厉风行,也觉得事情变化得太快了。

“不止倭寇,张前辈还提到了邪教,只是我不大了解”

陆何愁补充道,其实他早已打定主意,只是不知道二人的想法。

海一粟挠头道:“邪教应该说的是弥勒教,当年唐代白莲教的余孽。对百姓危害甚重,听说信众把家当妻子全都捐出,仍是乐呵的跟傻#一样,更是舍命对抗官府,请仙拜神,代代流传,着实要命。”

“近几年江南虽然富足,但听闻赋税严重,百姓生活并不充裕,邪教无孔不入,遗祸万年,如今竟然勾结外夷,该杀!”

崔利贞咬牙切齿,她对于这种卑鄙小人痛恨心扉。

野心下,受苦的总是百姓。

权者压,谋者乱,夷者掠。

所以,才有侠?

陆何愁想到。

虽不轨于正义

海一粟小心地看着崔利贞:“那么,咱们”“一定要去!”陆何愁打断了他,“四爷要违约的银子便与他,得知远方有百姓受苦,决不能在此坐视不管!”

崔利贞激动地点头赞同:“何愁你果然侠肝义胆,将来必成为正派栋梁,匡扶正义。”

义正言辞,小子演技见长啊。

海一粟惊讶的点头,对于百姓,他其实真的不太在意,远在千里,自作自受,关我毛事?

管好眼前的一切更重要。不过

“听说秦朝徐福出访仙山,三千童男童女和几百精兵强将一去不回,建立东瀛。后项羽诛灭暴秦,秦将一套绝妙刀法就此失传。”

海一粟打趣道,“倭刀说是刀,却是剑型,与环首,苗刀,唐刀一类异曲同工,说不定此行还能观摩到剑法精妙,与你们的剑法相应证哩。”

崔利贞和陆何愁都是一动,剑客对剑的喜爱真的难以说清。

“那咱们等什么?我现在便向四爷辞行。”陆何愁随即出门,蹬蹬蹬小跑向满春楼。

“倭寇邪教”崔利贞担忧地念了一遍,“会不会太急进了?此事关系重大,我还是禀明师父及爹爹”

海一粟讪笑,“一在河东,一在关西,离着江南十万八千里,一来一回又要耽搁多少时日?百姓还在受苦呢。”

听闻此言,崔利贞点头,下定了决心。

行侠仗义,走在正道上,犹豫什么?

过不多时,陆何愁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海一粟和崔利贞都询问地看着他,“四爷同意了,临走还交给我这个包裹。”

三人好奇地拆开,发现里面是天下遍布的官家钱庄的银票,“一二三”

师兄弟一张一张的数着,手都在发抖,互相对视一眼,“发财了”

崔利贞奇怪的看了一眼,“不过一千两银票,你们这是?”

“哈哈哈哈哈,发财了!想贊白糖赞白糖,想贊红糖赞红糖!”海一粟不顾形象的大笑,手舞足蹈,陆何愁也是捂嘴开心。

金钱观完全不同,崔府每年几万两上下,各行各业都有涉及,富甲一方,师兄弟天天短工,吃穿自助。

崔利贞无语的看着俩人犯傻,良久陆何愁才缓过劲来,说道:“四爷除了比试的分红,另外给了许多,现在只等张通前辈联系咱们了。”

于是三人收拾一番,海一粟牵出车马,等着张通。

翌日清晨,张通果然如约而至,旁边却跟着张鸦二,背了一大摞工具,发出哐啷的响声。

陆何愁惊讶道:“鸦二先生这是?”张鸦二哈哈大笑:“老子无拘无束,我随你们去观摩倭刀工艺。”崔利贞此时上前一步,作揖道:“久闻前辈大名,有幸相见,利贞不胜欣喜。”

张鸦二盯着崔利贞半天,并未回话,良久叹气对张通说道:“你是我福星啊,这才几天就这么多好苗子,老张却不敢再赌了。”

崔利贞知道这种高人多有脾性古怪的,张鸦二至少还算好相处,不以为意。

五人便即上路,二张同乘一车,三人坐在海一粟的车上,向苏州行驶。路上张通交代,苏州有很多侠士皆欲除二害而后快,自己在那边也略有人脉,到地方便有人接应,共商大计。

半个月后,五人紧赶慢赶到了扬州。酉时在客栈休息下,陆何愁借口游玩,自己出了城,来到二十里外的一片林子。

依着记忆寻找良久,他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三个甚不明显的土包,最左方的一个,立着一双小手筑起的木质墓碑。

陆何愁伫立在墓前,终于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溪涓涓流淌,远处野兽嘶叫,一切似乎如旧,唯有人不再。

陆何愁坐下,开始对着墓碑说起自己八年来的一切。开心的不开心的,辛苦的,师兄的,师父的,崔姐的。

当他说道卷入了谋反乱党时,神色有些暗淡,“义父,我不知道我做没做错,我还很稚嫩,但我能觉出来四爷他们一伙不会匡扶国家,你说,我为了复仇助纣为虐,错了吗?”

墓碑不会回答他,静静地听着。

说完这句话,他坐在墓前,一坐就是一晚,远处,似乎能听见轻笑。

第十五章 苏杭水乡,暗流绵长(一)

翌日,陆何愁坐在车马上,颠簸也没能阻止他沉沉睡去。当他再醒来时,仰面朝上,映入眼帘的是厚实的城墙,已经到了苏州府地界。

张通探过头来,说道:“我的朋友应该在,现在便去吧。”几个人把车马存放在驿站进了城,海一粟从侧面溜进城墙,张通领头来到城内一处大宅。

俗话说苏杭熟天下足,苏州在明代是绝无仅有的富庶地方。鱼米之乡,比起洛阳少了几分历史的厚重,却多了几分清雅欢脱。往来的船夫呼喝着岸上行人,远处莺莺燕燕欢声笑语,清风拂岸,悠扬琴声飘过,送着花香直向东边。

陆何愁一脚踩在苔藓上,小石子滑进流水,惊起微澜。拱形的石桥下,船夫哼唱着小曲,撑着篙游荡,斗笠遮住面容,却透出诗情画意。

深吸一口气,陆何愁感觉到儿时家乡的风光,然而耳边却传来了两个猥琐不和谐的声音:

“听说江南姑娘水灵,声音更是酥人,艺妓名满天下,老哥”“诶嘿嘿,一起一起。”

海一粟和张鸦二两个人臭味相投,互相称呼连辈分也不管了。

海一粟文一点,喜欢听曲,张鸦二粗一点,喜欢

崔利贞用鼻子哼了一声,两个人赶忙灰溜溜闭嘴。

这时张通在一所宅院停下,几个人定睛一看,都是暗自赞叹。

这宅院虽比不上崔府那般气派庞大,但是精巧典雅,木灰色的院门配上草翠的几棵杨柳,说不出的舒服,更令人惊讶的是宅院西侧隐隐听见水声,竟是傍着城内河道。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或者干脆二者皆是。江南多豪商,但眼前的宅院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张通走到门前,抓住门环扣了三下,很快一个仆役走了出来,看到张通也不惊讶,说道:“久侯了,这几位?”“一道的,带路。”仆役不再言语,随即引着几人在前院拴好车马,走进内廷。

到了里面,江南院落的瑰丽更是夺目。所谓“小桥流水人家”,这主人财力惊人,竟是把河道分了一支出来引进院中,形成一方池塘,红木的拱桥坐落上方,四周花草秀美,刚转过的外院屏风上刻一层浮雕,乃是九天玄女授予兵书的故事。

一条走廊屋檐上各画仙人玉女,木橼下几人左转右回,陡然间院落风格一边,黑瓦白墙,朴素而不复华丽,却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穿过拱门,内院里只有一张圆石桌,六把石椅放在四周,东侧一汪池塘,锦鲤越出,扑通一声落回水底。

“坐。”张通说道,张鸦二老实不客气,大咧咧坐下,三人坐下时互相对视,初看不觉得,这院落规模实在庞大,重农抑商的政策下,豪商再如何富可敌国也不会有这般待遇,宅院主人定是达官显贵,突然间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张通一招手,不知何处闪出四五个奴婢丫鬟,端着瓜果茶点摆了满桌,侍立周围。

海一粟刚想伸手,崔利贞恶狠狠一瞪眼,只好讪讪缩了回去。这时几个劲装武师走了进来,各持兵刃,长靴短衫,都是神情不屑地看着几个年轻嫩雏。

感受到带有敌意的目光,海一粟笑嘻嘻地冲他们傻乐,陆何愁皱眉看着张通,崔利贞哼了一声,犀利的回瞪,绝美的容貌反倒让几人看的痴了。

“张先生,真是辛苦啦。”

却见一人走入,白面宽脸,嘴角八字胡,下巴一缕短须,绿豆眼,大开嘴,蒜头鼻。穿锦边蓝袍便服,头戴方圆帽,体型肥胖,走路气喘,但笑容可掬,伸手握住了张通的双手,手上一枚扳指翡翠闪耀。

“丁慎大人,”张通笑道,陆何愁身子一紧,果真是官府中人。“草民微薄之力,夙夜忧叹,上下寻访敲定几位俊杰,请大人过目。”

这丁慎随即把目光转向坐着的几人,海一粟一捅在座,大家反应过来,站起身向丁慎抱拳。后者点了点头,对海一粟和张鸦二孔武有力的外表都是点头赞叹,目光转到崔利贞时讶异一下,却并未露出预想中色眯眯的眼神,随即看到陆何愁时,皱了一下眉头。

张通岂会注意不到,不待丁慎开口,便即说道:“丁大人,给您介绍,二位年轻的少侠皆是山水门弟子,拳脚剑术江湖一流,崔姑娘是女中俊杰,华山的高徒,张鸦二先生虽武功不甚俊朗,却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大师。”

后面几个武师听到崔利贞和张鸦二的名讳,皆是骚动不已。

张鸦二身形一看便知是铁匠,背着的一捆器具更是证明了真身,有人看向张鸦二的眼神已经露出了贪婪。

行走江湖,一把神兵利器绝对是保命的良药,无怪乎张鸦二的地位如此尊崇。

“得罪,张先生的眼光本官信得过,几位人中龙凤,本官不由得瞩目。”

丁慎虽然外貌像极贪官污吏,说话却没有派头,言语客气,让人对他高看一眼。

互相通了姓名坐下细谈,三人总算明白了事情始末。

明代官僚的俸禄极低,根本不能维持官场工作的需要,因此实际上几乎官官皆贪,已是人尽皆知的惯例,毕竟堂堂知府的俸禄不能养活亲人家眷,日子都过不了谈什么办公?百姓对此也能接受,只要能保证家家吃穿不愁,贪些必需,无伤大雅。江南鱼米之乡,丁慎官拜正四品苏州知府,一方大员,这宅院也能看出他可没亏待自己,可现在却是焦头烂额。

原来浙江一带虽然富庶,但正因是国库重镇,赋税不轻,如今有多伙倭寇从沿海登陆,剽悍凶狠,四五十人一股流窜在各地,大军抓不到,小队打不过,时而传来村庄被毁的消息,百姓多有逃难者,大片农田被弃置,税收下降,着实令丁慎难以入手。

祸不单行,又有弥勒教兴风作浪,这弥勒教是恶名昭彰的白莲教的分支,唐代以来白莲教蜷局巴蜀,明初作乱失败元气大伤,当朝又受到邻居一心门的打压,逐渐没落。

反倒是弥勒教在江南发展壮大,信众极多,香坛遍地,圣主野心又大,挑唆百姓倾家荡产对抗官府,如今倭寇登陆更是给了他们机会,大肆吸纳流民入教。

更有甚者,听闻一心门也来到了江南一带,招兵买马,黑道人士多有加入,不知其目的,各派人士紧张不已。江南各地的武林人士突然多了一倍,闹得人心惶惶。

对丁慎来说,赋税政绩是重中之重,以前自己和同僚贪些,税收交上去,剩下的足够百姓富足生活。可现在这样的乱象是他和百姓都不愿意见到的,因此他特地联系了张通替他行走四方,网罗高手以求镇压奸邪。

“大人啊,”听完丁慎耐心的一番陈述,海一粟先说话了。“确实这档子破事闹心,可我们这么几个人,杯水车薪啊。”

丁慎摇头道:“本府民风文懦,士卒十战九不胜,本官不求几位以一敌百,只要能有所表率,提升一下士气即可。再者,弥勒教多有习武信徒,来去无踪,已有不少官员遇害,老实不客气的说,本官的人头还是在脑袋上好,劳烦各位一来训练立威,二来嘛,本官也指望诸位侠士能护我一命了。”

听得此言,几人露出微笑,虽说丁慎有求于己,但堂堂四品大员这般没架子,实属罕见,要知道明朝重文轻武,便是秀才也能在武举面前趾高气昂,何况自己这些江湖客对上朝中重臣?

丁慎叹息一声,又复说道:“倭寇外夷之人,两国兵戎,再可恶不过互相厮杀,弥勒教却是更加该死。”

陆何愁奇道:“大人何出此言?”

既知此人非密探一党,此时行的又是为民之事,陆何愁也收起了对朝廷的敌视心。

第十五章 苏杭水乡,暗流绵长(二)

丁慎初看陆何愁还觉得太过文弱,此时定睛细瞧,当真是玉树临风,儒雅风流,好一个少年侠士!不禁存了几分好感。

他耐心向陆何愁解释道:“邪教此物,祸害无穷,乃是天底下最卑鄙的伎俩,靠着传道和奇技淫巧欺骗民众,受蛊惑者不论教主有多么荒唐无稽的言行也奉若天神,倾家荡产的供奉所谓神明。甚者,这种影响代代流传,一旦入瓮,便像入魔般做生力军游说家人亲朋,一传十十传百,瘟疫也不及它传播祸害的广泛。”

陆何愁初次听闻,摇头道:“鬼神之事,愚夫愚妇笃信不疑,固有神棍蛊惑之力,又何尝不是自取其咎?放着现世的幸福不去努力,反而追求虚无缥缈的来世,无付出而谈回报,万端说就不过一贪字。”

想起秦岭下淳朴的村民拜完菩萨,又怀着虔诚的心投身劳作,陆何愁滔滔不绝道:“宗教应当是劝人向善,修身养性的,能在现实中学以致用的理论才能使人民进步。”

师父在画画时的无心之语,又涌上心头。

“宗教?宗教和政治没什么区别,本就是一回事。”

陆何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说到底,宗教也是先人假托神灵之名,将处世为人的道理以神明之口娓娓道来,所行者与孔圣杏坛之事同出而异名。真正的宗教,绝不会凭借所谓神通之力要求信徒供奉,更不会有杀人报复之举,而是用教化劝人行善,达济天下。退一万步讲,任何劝人为恶仇杀,为暴行盖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的,统统是野心家树立的邪教,该杀!”

丁慎听闻此言,肃然起敬,生的爱才之心,“陆少侠好见地,学识渊博,慧眼澄澈。本官若非眼前事物繁重,定要保举你入县学考取功名,出相入侍。”

这话倒非奉承,丁慎能坐到这位子上,岂会没有看人眼光?

以陆何愁的天分和谈吐见地,若是真的攻读四书五经中举乃至进士及第也是可能的。

陆何愁谦逊道:“小可狂语,不足为道,大人谬赞了。只是大人说道弥勒教与倭寇”“啊,是了,你可知弥勒教罪大恶极在何处?”

海一粟老神在在地打趣道:“小人倒是有猜想,不知与大人所说一致否?”

丁慎一愣神,海一粟的打扮比起陆何愁,全是武夫衣着,虽然外表也是英武,难道见地?

“若我是弥勒教主,”海一粟性质昂扬的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比划,“从我干过的这么多缺德事来看,定不会只满足在骗人钱财这等小事上,野心大滴很哪。”

他摸着下巴,细细揣摩,“而今倭寇四处作乱,我又怎么能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咧?倭寇抢掠,流民四起,正是吸纳教徒的时机。但是毕竟倭寇抢到哪算哪,总追在屁股后面累得慌”

丁慎不语,连连点头,嘴巴翘起,他感觉自己发现了两块璞玉。

“所以倒不如以逸待劳,提前派通倭语的信徒联系丫挺的,串通一气。告知地形,防务,以及人口分布,再派得力部下到当地宣传,恩有三招儿。”

“一是‘未卜先知’,告诫村民自己法力无边,测定阴阳,算得倭寇将至,怀着救世济民的菩萨心肠带他们逃出生天,谁也怕死,跟着走之后一旦听闻家乡倭寇入境,还不拜奉活神仙?有了第一次成功,消息传出去,滚雪球似的到哪哪的人就跟着溜了。”

“二是杀鸡儆猴,跟倭寇商量好,对面哇呀呀舞着大刀冲过来,我只法力一放,倭寇立刻溃败,望风而逃也~到时候谁不知道弥勒教活佛转世~那个威风无量~”

海一粟比划了一下唱戏的那个腔调,玩世不恭的滑稽里带着看破红尘的讽刺。

“三嘛,嘿嘿,是借刀杀人,有跟自己过不去的官员或是眼中钉,派得倭寇过去就是烧杀掳掠。反正内应在手,城池我有~完事还落得个双手清白,来一句天谴,唯有信教方可保平安~妈的,完事把脏财一瓜分,真他娘方便了。”

丁慎苦笑,摇手指着海一粟道:“海少侠当真是通达人情世故,粗鄙话语带着机锋,本官头痛的正是这弥勒三法,尚未开口便猜出,果真是良师出高徒,二位皆乃人中龙凤啊!”

崔利贞听到他夸赞二人,自己面上也有光彩,莞尔一笑,惹得后面武师口水都快流下来,又看一眼赞不绝口的知府大人,不禁妒火上头。

武师互相目视一眼,讥讽道:“二位分析的头头是道,但是空口白话,可有什么解决良策啊?”

崔利贞一听便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几个人放在本地可能还算把子好手,在崔姑娘这里还真不够看,人品智计也是不堪。

哼,哪比得上自己这两位同伴。

当即哼了一声,站起身朗声叉腰道:“小女不才,却认为当务之急是将煽风点火的弥勒教连根拔起,毕竟倭寇不识风土地形,有了弥勒教为虎作伥才能嚣张至此,若是剪除羽翼,便是蛟困浅滩了。要想铲除弥勒教,却不能动用军队,那样反而容易激起民愤,受蛊惑的民众一旦被煽动,民变势不可挡,想必知府也是投鼠忌器。”

说罢看向丁慎,后者看三人的眼光简直是找到了知音。

“依小女之见,正好派武艺高强之人假扮信徒混入其中,做到知己知彼,更能见机行事。现在听大人所言吾等连教主姓甚名甚都不晓得,贸然行动犹如盲人摸象,处处受阻。”

丁慎听完三人见解,长叹一声,以前总以为武林中人都是江湖草莽,就如身后这些货色只能舞枪弄棒,现在看来自己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了。

张通良久不曾言语,此时发话,替三人抬身价:“大人久居官场,不晓得武林风波,您眼前三位皆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俊杰,与其放他们前线厮杀大材小用,不如留在身边作”

即使不说这番话,丁慎也早已打定主意了,笑吟吟的对张通和身后几人说道:“张先生慧眼识人,为本官招揽这等人材,共商大计,实在是万民之福啊。今日时候不早,几位便在本府盘桓,接下来还请多多赐教。”

张通谢过丁慎,后者唤来仆役领着一行人在客房住下了。要说这丁府真是财大气粗,每人一间客房还有的是富裕,陆何愁躺在床上,直比客栈舒服不知多少倍。

第十五章 苏杭水乡,暗流绵长(三)

申时又是用膳,几人被丁慎奉为座上宾,之前那些备受敬重的武师却只能坐在偏席,倒成了看家护院的,敢怒不敢言。

席间丁慎虽然高兴,但有些神色疲惫,提了几句事宜就哈切连天,想是操劳过度所致,陆何愁心地好,答应传他些养气吐纳的基本法门,更是让丁慎开怀不已。

晚上,三人一人一把椅子坐在海一粟的屋内,商讨着接下来的打算。

“常言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知府大人此举为民,又以礼相待重酬相谢,于公于私都是理所应当拔剑相助。”崔利贞表态道,陆何愁也点头赞同:“何况与弥勒教倭寇相斗也是积累经验,师兄,我也认为为丁大人效力是可以的。”

难得陆何愁不和官府过不去,海一粟又有什么异议?三人决定好主意,正商量如何打进内部,如何除贼,但毕竟初来乍到,了解的太少,三人虽然都机灵,却也没个所以然。

这时听到扣门声,海一粟打开一看,却是张通。

他看一眼门内三人,微笑道:“几位少侠义薄云天,千里迢迢的随在下这么个初识之人来此除贼,张某佩服。”

屋内二人皆是拱手谦逊,海一粟招呼他进来坐,“不急,正好鸦二先生那边有器具搬不动,烦请海贤弟搭把手。”

于是陆何愁和崔利贞各自回屋,海一粟随着张通出门,走入内廷。

“我说,你这谎扯得有点假啊。”海一粟跟在他后面说道,二人早不是往张鸦二的方向去了,“他随身家伙事一路单手拎起来,到这就没劲了?你这样”

“嗨,随口之言,何必在意?”

“你到底什么身份?”

海一粟也知道这样问很蠢,但他实在捏不透张通。

说他是黑道吧,千里迢迢过来除害;说他正人吧,勾结谋反逆党。

“丁大人的幕僚啊。”

“扯淡,那你勾结四爷”海一粟突然明白过来。“我操。”

“江南赋税重镇,不打通关系四爷怎么敢进行下一步呢?”

海一粟还欲再问,却生生把话噎住,因为张通带着他来到一间客厅,里面灯火昏暗,只听得一人呼吸,却不是之前的丁慎又是谁?

妈的,流年不济啊。

“别多嘴,大人可不知道你们。”张通小声说道。

心底骂着,海一粟还是进了屋子。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桌四五把椅子,丁慎对着房门而坐,张通也坐在侧面,海一粟也抓过椅子,背靠椅背坐下。

“海少侠,”丁慎开口道,“不必疑心,本官深夜打扰,只因事关重大。”随即看了一眼张通,后者点了点头,解释道:“现在苏州局势,远比表面上的复杂许多,弥勒教可不止在穷苦百姓里有市场”海一粟凛然,“官家和豪族都有信奉的,只是隐秘至极,偌大苏州,查也查不过来,根深蒂固,这是第一股势力。”

“倭寇,也非胡乱劫掠,官兵多次围剿,他们都能全身而退,只怕有人通风报信,这又是第二股势力,现在语言不通,他们找个偏僻处一钻便是石沉大海,根本无法剿灭,反倒是损兵折将,朝廷屡次下令,成了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毕竟事关大明脸面,因此还势必要速战速决。”

张通敲了敲桌子,继续道:“官府,不必多言,第三股势力,但最为错综复杂,知府大人”

丁慎又是长叹,“本官虽是一方之长,却不能独揽大权,处理者不过政务,各县各衙之间利益错综复杂,大有从这乱象中牟利者,到头来也是本官这个知府顶罪,他们一缩头便是,所以实在难办。单是明面上这三股,已是膏肓之疾,然而”

海一粟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么说来,一心门怕是暗地里的第四股了。”张通点头,“正是,一心门虽然初来乍到,但是行事霸道,与弥勒教明争暗斗,胜多败少,后者虽然信徒众多,却散落各地,杂乱无章,比不上一心门个个以一当十,调配有序。近来一心门动作甚大,怕是要落地生根了。”

海一粟掐着眉头,“邪教外夷,再加上一心门,本地侠客以及名门正派又被惹出来了罢?第五股”

三人相视,不约而同的苦笑。丁慎说道:“海少侠方才一番言论,足见大才,本官有一事相求。”海一粟拱手道:“咱几个刚商议好为丁大人效力,您有用的上的尽管开口。”

丁慎点头,身子向前挪了挪说道:“本官为官多年,虽称不上清廉,也有私心,”说罢挠了挠蒜头鼻,海一粟心照不宣的一笑,丁慎正色道:“但绝无迫害百姓的邪心,贪归贪,官民之间有个平衡,做好分内之事,确保百姓的生活才是根本;分文不取,反而让本官进不得官僚圈子,寸步难行。本官看得出,海少侠是干练人,懂得规则,把得了事。深夜找你不为其他,现在打破这平衡的实在太多,本官希望你能做个内应,帮我把人揪出来。”

张通补充道:“内应这线,不止一条,但官场个个是属狐狸的,”随即尴尬的向丁慎一笑,后者摆摆手,让他继续,“为内应者智计必须足够,又有应变,最好是武艺高强,这样也方便”海一粟知道他在说什么,笑道:“干脏活不打紧,为民除害就行。”

他真的只是为了倭寇,还是?

海一粟宁愿相信前者,他真的头大的快炸了。

丁慎竖起大拇指,“好!果然是年轻有为!若是少侠真能助我除掉内奸,弥勒教和倭寇二患也会迎刃而解。本官知道此番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待得事了,各位之功定然上报朝廷!”

海一粟插话道:“张先生,另外的内应线”

张通点头,“猜得不错,自然是弥勒教了,官场那边人多易生破绽,因此派你前去,但弥勒教势力庞大,非得另二位出马不可”

二人目视,张通微不可觉得点头,海一粟会意的让他张罗,免得真惹上朝廷注意。

海一粟最后笑道:“二位不必担心,张兄对崔妹的事迹想必有所耳闻,咱家何愁也不是吃素的。外貌俩人出众点也不打紧,我这不也异于常人么?”

计策已定,三人各自回去休息,海一粟怀揣着心事睡下,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南的精彩,只怕不下四爷那边啊。

夜晚,乌鸦不知嗅到什么,久久徘徊在院落上空,嘶哑的叫声让夜空稍稍躁动。

张通屋内,他端坐在床上吐纳,良久眉头一挑睁开眼睛,问道:“查出来了?”

屋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到:“是的,吴县县丞家**奉香位,昆山几乎全部,太仓大半,余下小鱼小虾不足为意。南京杭州高官精明,未曾参与其中。苏杭一带,十之三四受到煽风点火,钉子插下去了,正顺藤摸瓜。”

“倭寇”“目前掌握的多半驻扎在各地山峦中,等着弥勒教的联系,余下的漫无目的四处劫掠,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只是有一股比较特别。”

“哦?”“大半是妇孺,七八个武士保护,不像浪人,至今没怎么掠夺过,更遑谈杀人。”

“有意思,贵族么?弥勒教那边呢?”“渗不进去,带武功的都是被戒备着。”

“难为了辛苦,复命说弥勒教我埋下钉子了。”“是。主子交代,大人接下来不必再管了,一切由他接手。”

张通苦笑道:“本来我也是越庖代徂,他的老本行谁比的上他?去吧,我在这当我的幕僚就是。”

随即听得一声轻响,夜晚重归静寂。

张通又盘腿吐纳,忽然轻笑,“咳呵呵呵呵”

笑声里有不屑,有自嘲,喃喃自语道:“三路来其二,势在必得丁大人,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啊。”

说罢,闭目翻身躺下,一直抓着的双手,放开了。

第十六章 诡道(一)

“璞玉兮不得明主~鱼糜兮大厦将殂~”

过了几天,海一粟坐在酒店里吆喝着,此时他改了一身打扮,头戴方巾,身穿素袍,手里举着杯子,像极了怀才不遇的士子,在这破落野店借酒消愁。

文雅谈吐和中气十足的音色,再加上异于常人的身材,俊朗外貌,端的是惹人瞩目。他不时与来往行人攀谈,有些文化的觉得他谈吐风趣高雅,更兼见识广博,目不识丁的也觉得这秀才说话平易近人。

这时门外一人进来,身穿便服,可脚底一双官靴却没脱下。海一粟暗地里斜眼瞅见,抬起酒杯喝酒,盖住脸上的得意。

那人走到海一粟桌子对面,低声询问道:“这位公子仪表谈吐不凡,我家大人生仰慕之心,特邀相见。”

海一粟一笑,这几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成了大家闺秀,每天抱着丁慎给的这帮官僚的卷宗细啃,总算是找到了入手目标。

太仓州的王知县好名声,多养食客,以示爱才之心。一大批食客的花销来源说不清道不明,弥勒教和倭寇又都在此生根发芽,自己乔装打扮,果真诱得他上钩。

王大人啊王大人,咱确有真才实学,就怕你消受不起啊。

另一边,太仓州的崔利贞和陆何愁是已经消受不起了。

初时混进难民队伍还不觉得,现在越发受不了这些人面目可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流民不信官府,不思进取,不说耕作分配给他们的田地,反而整天在那求神拜佛,好像天上真能下金子给他们似的,愚夫愚妇穷苦一生,自作自受。

再加上崔利贞容貌出众,每天不知道要打发几波地痞,始终也不见有高层来到吴县。

“崔姐,咱们是不是再往东走走啊?这里还是内陆,想必信徒都是受过传道(剥削)的,贼首自然不愿再临。”

二人窝在一间破屋内,身旁都是一样打扮的衣衫褴褛的难民,陆何愁蓬头垢面的凑过来低声说道。

二人对自己也狠心,为了免去麻烦土灰泥巴愣是一把一把的抹,饶是这样还常被眼尖的调戏一番,崔利贞死命隐忍,只怕是火山爆发的边缘了。

崔利贞皱眉道:“再等等吧,东南沿海兵乱较多,流民更是四处流窜,过乱则不宜策应,消息也不好递出,若是三天,三天内咱们混不进去,立刻动身!”

正说话间,忽然听得屋外骚乱,刘大娘双手合十冲进来嚷嚷道:“仙师驾临啦,仙师驾临啦!快,快出去拜!”

刚才还如同行尸走肉的一群人突然一个个变成了虔诚教徒,冲刺的速度让两个练过轻功的都咂舌不已。

屋外的院落内,百来十号人半围四五个奇装异服的人跪下,那些人身着红边白袍,头戴一尺长的高帽,袖子只怕能拖到地上,身后小厮半跪着托起。

崔利贞和陆何愁情知机不可失,连忙一路挤过去,抢得靠前的位置。为首的一个弥勒教人高声叫道:“天仙慈悲,怀救世之心~尔等虔诚,本师受神灵感召,特来救尔等脱离苦海!”

一番话只听得信徒们练练磕头,崔利贞咒骂道:“装神弄鬼,好大的排场。”陆何愁捅了捅崔利贞,二人连忙擦拭脸颊,把自己清理的整洁些。

仙师正在那大肆宣扬教义佛法,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两张俊美绝伦的脸庞在一干形容枯槁的饥民里鹤立鸡群。

再定睛一看,一男一女,少年玉树临风,女子国色天香,领头的看得出神,竟忘了嘴上动作。

后面仙师一捅,他方才啊了一声,继续道:“特此,本师莅临此地,求得有缘人为弟子,教授仙术,继承衣钵,教化世人,日后得道飞升,来世洪福无量!”

跪着的信徒们一听,骚动不已,争相上前求大仙救自己脱离苦海,跟随活神仙早登极乐。

为首仙师朗声说道:“神明圣洁,法力无边,奈何尘世俗扰,本师此番只能先教化天资聪颖者,心中有愧,在此谢罪了。”

说罢竟是倒头便拜,信徒们受宠若惊,感动的涕泣涟涟。

“虚情假意,倒是比一味宣扬来的高明。”崔利贞眯眼说道。

此时仙师们叫百姓纷纷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祈祷,有缘者自会肩头受点拨,无缘者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信众纷纷跪下闭眼,崔利贞和陆何愁听罢依言照做。

仙师直直来到崔利贞面前,细细打量,越发的赞叹,伸出手指在她肩头摩挲,崔姑娘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就一掌劈过去了。她按耐住性子睁开双眼,装作喜极而泣的样子站起身盈盈一拜,更是让仙师心花怒放。

随着仙师来到陆何愁面前,只见他紧眯双眼,小嘴撅起,双手不住摇晃,看的崔利贞差点笑出来,别提有多可爱了。仙师刚要伸手,忽然想起教主座下的几名童子,也是这般兔爷的样貌,不但龙阳受宠甚多盖过元老的风头,更是对自己这些辛苦奔波的指手画脚,自己总不能领回去个祖宗?

想到这里,手又缩了回去,随意点了几个相貌说得过去的年轻女子。崔利贞眼里瞧着,只能干着急。为了不被怀疑,二人没有凑在一起,贸然相认为姐弟之类的又不好出声央求,未免惹上疑心,她只得默默跟在后面,看着陆何愁在那里干着急。

此时四五个人身后都已各跟了两三年轻男女,为首的点点头,朗声道:“神明好生之德,本师有感,点化凡愚,奈何尘世限制,不得全力施为。尔等不必懊恼,奉上银两以表诚心,自会受祝福庇佑。”

信徒不敢睁眼,从怀中掏出自己仅剩的钱财,跪下双手捧奉,仙师们差着刚点到的男女,拿着香盒一路收集。

崔利贞每拿过一个百姓最后的血汗,都是心如刀绞,情知这样的事情在各地发生,要想根除只能隐忍,却还是手下怠慢,只在监督的看过来时方才加紧瓜搜。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去相信自己的双手,反而将它用来侍奉缥缈的幻像。

此情此景直让她紧咬银牙,暗暗发誓一定要铲除邪教。

很快,银两便收集完毕,这些人早是衣不遮体食不充饥,身无长物,又能有多少油水?

仙师失落的看了一眼收获,却又喜不自禁的望着身旁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低声问道:“你姓甚名甚?多大年纪?”

崔利贞努力挤出笑容道:“回仙师,小女崔秀秀,武象之年,方十八。”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养气修身,她说自己十八,却也不显离谱,顶多是生的千娇百媚,体态高挑罢了。

岂知她心底一阵膈应,不为其他,只因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过桃李年华,别说谈婚论嫁,就是男性知己也没几个,猛然有种失落感。

现在的话来说,大龄剩女之怨念。

领头的见她谈吐举止落落大方,不似寻常人家,生了疑心,皱眉道:“你籍贯何处?”崔利贞秀目一挑,心底便有计较,举起袖子拭泪道:“小女本是河东人士,随父亲举家行商,颇有钱财,因此断文识字。在此被倭寇劫掠,全家遇害,只剩得小女一人孤苦伶仃,天可怜仙师救于水火之中,只望侍奉左右,求仙师成全!”

说罢盈盈拜倒,真是我见犹怜,这领头的如何不上当,连忙将她扶起,好言相劝。这一下更解决了口音问题,不愁露陷,只怕弥勒教有武林中人认出自己,不由得担心地望了一眼陆何愁。

然而事与愿违,领头的又高声蒙骗几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总坛开拨,留下信徒议论唏嘘,纷纷感叹仙师慈悲之心,道德端庄,出尘于世。

偏生陆何愁跪在那傻了眼,眼瞧着崔利贞被带走,唯独留下自己,不是说那班淫棍也好男风吗?自己难道不够俊俏?

陆何愁担忧之余,隐隐还有点沮丧,毕竟他长得英俊,性格又好,处处皆是吃香,如今第一次在外貌上尝到挫败。

崔姐也被带走,自己顿时没了主心骨,他倒不担心崔利贞安危,人家又不是第一次金蝉脱壳,弥勒教那帮人比起黑竹会阴险有余,凶狠可就不足了。

崔姐全身而退不成问题。只是

我怎么办啊?

第十六章 诡道(二)

陆何愁六神无主的回到丁府,走了一天,米水未进,差点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好容易进去把经过与丁慎交代一遍,一旁的张通摸着下巴苦笑,丁慎更是扶额头痛。

“此事不怪你,妖人反复无常,不知为何单单放过了少侠。”

丁慎斜眼瞧着陆何愁,讲真他可见过那些龙阳男宠,虽然对陆何愁有些失礼,但真没及得上他这般貌若潘安,娇艳欲滴的。

陆何愁郁闷地啃着馒头,果真是因为长得太小了吗不行,我一定要有成熟君子的风范!

张通拍了拍他的肩膀,“陆贤弟,未尝不是好事,现在正好又需人手了,此番却需你与我同行。”丁慎奇道:“何事这般郑重?”张通苦笑:“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人脉较广,也有通汉语的东夷朋友,昨日来访,说是这波倭寇里有一群逃难的贵族,因为宫廷斗争而避祸至此,苦于语言不通,加上倭寇中正有追杀他们的一伙,东躲西藏,所以始终不能联系上大人。”

丁慎听得此言,不由得不慎重对待。

日本自永乐年间行臣礼,现在属于大明的藩国,岁岁进贡,若是属实,则无论如何是要对其以礼相待的。

“倭寇毕竟只是民间海贼,日本那边也常受我朝沿海贼寇骚扰,若他们真是落难贵族,那便是国事了,一定要平安无损的接过来,至于如何处置另做商讨。”

丁慎此时终于露出了官威,一方长官的气魄展露无遗。“另外,若是可能也可借他们的名号招安倭寇,甚至让他们对弥勒教反攻倒算张先生,陆少侠,这是我的手谕,拿到参将那去借兵。”

张通应了一声,结果手谕,与陆何愁走出丁府,来到城外团练军营。谁料参将看后只是冷笑:“你二人白身,何以有知府手谕?倭寇狡诈,我如何确信这不是他们请君入瓮?”

陆何愁刚要解释原委,张通阴沉着脸扯了扯他的衣袖,不顾身后兵丁的肆意嘲笑,回到街上。

“张先生为何不让我分辨?”陆何愁皱眉问道,张通脸色十分难看,抿嘴说:“你还没看出?参将只怕与知府不是一派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咱们往返十来趟他也有借口不出兵,继续纠缠只会惹祸上身。”

“会不会是通风报信”张通连忙捂住他的嘴,“尚在城内,不要声张,与我出城。”

官道上,张通摇头道:“收受贿赂也好,存心刁难也罢,苏州水太深,除了丁大人我们谁也指望不上,而他自己也是独木难支,依我看,与其费时累日地求兵马护送,倒不如”“你是说,直接联系,把人带过来?”

张通一咬牙道:“快刀斩乱麻,只要能带到苏州地界咱们不怕知府逼不出守军来救,如果动作够快,追兵也不一定遇得到。”

陆何愁外柔内刚,心中过了一遍,决绝的点头,问道:“张先生的那位友人”“正在不远吴县,他是在嘉定一带看到那贵族特有的家徽,上前询问后方才通报与我。”

二人连忙奔赴吴县,那日本友人却是不会武的,算起来,到得嘉定又要费些时日。

一下子,七八天过去了。

吴县,王知县烦躁的在居室内来回踱步,下人们不知道其心事,不敢进去,此时一人进得外厅,衙役们如见救星,连忙凑上前道:“海先生,您快进去吧。”

来着自然是海一粟,他在王大人面前高谈阔论,又展示了一番武艺,帮忙解决县内一堆症结,自然成了座上宾,十分受器重。

“大人若有烦恼,在下或许可以分忧。”海一粟跨进房门说道。王知县掐着眉心一指椅子,“坐。”二人分坐两边,王知县把自己的忧虑娓娓道来。

“呼,所以说您确实和倭寇有往来?”

王知县小声说完来龙去脉,海一粟低声问道,王知县连忙让他噤声,“要命就在于,其中一伙不是倭寇,而是正经八百的逃难贵族,当初我哪知道不是来劫掠啊?亲自过去联络的,结果被他们严词拒绝,脸和身份都让人知道,若是日后被指认出来”

“拿了多少分红?”王知县铁青着脸,凑到耳边说了个数字。

海一粟脸都绿了,嘴巴张的老大,“您一个县令,这个数?”说罢眨巴眨巴眼,满脸的难以置信。王知县哭丧着点头,“满门抄斩。”

海一粟不禁扶额,为了情报卧底,现在没吃上猪肉却惹了一身猪骚,一咬牙,他打算卖人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王知县摇头道:“现在倒是掌握了这伙人的位置,就是手底下全是酒囊饭袋,根本不是对手。”

“啧,您看我也没用啊?我就一个人,对面再不济十来人应该还是有的吧?都是日本剑客,我还要命呢。”

王知县叹气道:“所以现在才麻烦啊,我收到消息苏州知府丁慎要把他们接过来,好在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海一粟突然问道:“等等,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位置,又是谁告诉您苏州动向的?”王知县沉吟。

海一粟向前探身,诚恳的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知县情知用人不疑,咬牙道:“丁慎的消息,是苏州的某人透的,他把住了兵丁,丁慎要想把人接走,又是一番功夫。至于位置,那人身份我也吃不透,说完位置便走了。但是嘉定深山,合情合理,应该不假。”

很好,所以苏州的参将或是总兵海一粟暗自记下。

初来乍到,实在不敢随便探口风,利益网也只打探到浅层,这几天半夜翻墙查卷宗书信,到现在都在犯困。

另外那人是谁海一粟一阵头大,五股势力是谁的人都可能。

“既然咱们自己实力不足”海一粟捏着下巴,思考片刻后说,“何不借刀杀人?”

王知县一怔,“谁的刀?”“您既然说他们逃难而来,追兵该是有的吧?咱正面打不过,下绊子总可以?找些会倭语的,把您打过交道的都联系一遍,八九不离十追兵也在其中,毕竟杀人灭口需要人手,这么些个人当初应是没逃过您法眼的。”

王知县恍然大悟,“对对对,我这就把人散出去,联系到了追兵那就是倭寇自己黑吃黑,死无对证,哎呀,果然厉害。”

海一粟嘴上谦虚,心底却在盘算,自己这边逐渐有眉目了,只是不知道崔利贞和陆何愁在弥勒教怎么样?

想到二人穿一身神棍长袍的样子,他差点在王知县面前笑出声。

第十六章 诡道(三)

杭州一处大宅院,远远听见呼喝声。这里是南拳总舵,位于江南杭州,天下习拳脚者,一半是门下弟子,分舵遍布天下,除了丐帮,单论规模南拳说一不二。

其中南拳十三势更可说是万般拳法的总纲,棚,捋,挤,按,正四方坎离震兑,采,挒,肘,靠,斜四角乾坤艮巽,总为八卦;进退步,左右盼,中定,金木水火土五行。合而言之十三势,人人都可入门,却是最易学的。

常言道闻道有先后,武学只有修为高低,不言品质恶劣。方天寿便是凭着谁也懂得的南拳,一路修行比试,成为了天下有数的高手,立足江湖,雄踞一方。

大厅中,一众亲信弟子分立两侧,方天寿此时坐在太师椅上。

方天寿四十七,五尺六寸国字脸,一双豹眼,双臂筋肉分错,长袍也掩不住他威武的气势。

他面前跪着一名满身血污的汉子,手脚都露出一大截,苍白的皮肤更衬出鲜血的扎眼。那人磕头道:“方爷,求您替我们百姓主持公道啊!”

以头抢地,铿锵有声,两边弟子无不动容。

方天寿喜怒不形于色,站起身将他扶起来问道:“节哀,敢问可是那倭寇作乱?”汉子不听二字还好,猛然间放声大哭,“苍天啊!小人一家老小做的什么孽?全村谁不是好人?七十余口人全被那倭,倭寇杀啦!村庄也毁了,一把大火我六岁的娃儿啊啊”

哭的是昏天抢地,几乎背过气去。双手锤在青石砖上,更是敲打在这些习武之人的心头。

弟子多有家乡在江南的,此时都是义愤填膺,一名弟子上前一步,抱拳朗声喊道:“师父!倭寇滥杀无辜,伤天害理!请让我带师兄弟们杀过去,为民除害!”

那汉子手脚并用,爬到弟子面前磕头:“多谢大爷,那倭寇现在盘踞嘉定山中,请您为我报仇啊啊啊啊”哭声撕心裂肺,整个院落也能听见。黄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掉在石砖上,于心不忍的都已别过头去。

那弟子连忙将他扶起,询问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方天寿脸色不变,“少安毋躁,你把经过说一遍,有多少人?什么时候的事?”两旁人都是讶异,这还有什么经过可说?

那汉子怔怔道:“方爷,三天前夜晚,我听着婆娘哭号,就起身谁知村子里处处起火,我刚抱着娃儿跑出浓烟,那倭寇挥舞那怪刀,怪叫着冲过来”

说着浑身哆嗦,显然不愿回忆起这段痛苦的经历,“娃儿娃儿”

一旁的二把手刘宝道:“舵主,莫要再问了,先安排下,让他歇息吧。”

两旁的人看着汉子,眼神中全是怜悯。

方天寿大步走到汉子面前,忽然单手抓着他衣领提起,双脚离地,那汉子惊慌的扭动双腿,但是方天寿身材高大,竟将他举在半空。

“你突破大火浓烟,为何身上只有血迹?倭寇浪人剑术有其独到,能让你逃出来?放眼周围三天路程的村子,哪个不在我南拳庇护下?伤口在哪,留得你哭号中气这么足?”

每说一句,他便踏前几步,逐渐走到门口,当最后一个“足”字出口,外面的仆役忽然间看到厅堂大门夸嚓一下子破开,一人被摔出来,木屑纷飞,磕在台阶上,喃喃呻吟。

方天寿掰着指节,“咔吧咔吧”,右手将他小鸡一样拎起,左手抓住衣襟,一把扯开,众人追出来查看,只见脖子上挂着一吊坠,垂在胸膛。

“弥勒”刘宝瞬间认出那吊坠,亲信们都是吃惊的望着汉子。

方天寿冷笑,“老子也是被忒地小瞧了,带下去,好生看管!”

两旁跃出两名弟子,将那汉子架着胳膊抬走。

“舵主,不审?”“我问你,我若是中计不曾看出,怎样?”

刘宝咬下唇道:“要么是借刀杀人,嘉定的不是倭寇;要么是请君入瓮,摆了鸿门宴等咱上钩。”

方天寿重新走回厅堂,坐在太师椅上,“如此蹩脚的细作,弥勒教要么把我当作蠢货,或者”

方天寿一挥手,弟子们纷纷退下,只留刘宝一人在身边,“根本没有审的价值,不过是告诉我嘉定而已。”

刘宝怔怔道:“这是走双计齐发?”

方天寿点头道:“我若是中计调动人手,懵然不知地过去,正中他们下怀;即使我现在看出来他们的计策,也说明为了使我中前一计,嘉定那里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算准了的一石二鸟,阴谋阳谋融会贯通,好计谋,好算计。”

“那咱们还去不去?”

“我亲自走一遭,”方天寿双手嘎啦捏碎了太师椅的扶把,“对了不急先去一趟那厮那里。”

片刻后,一盆冷水一泼,汉子打了个激灵,忐忑的看着面前铁塔般的方天寿,“想活命?”

那汉子磕头道:“方爷,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您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吧!”磕头如捣蒜,铿锵有声。

“让你活命,可以,知道该怎么办?”

汉子傻眼的看着方天寿,后者摇头道:“等妖人联系你,就说我信了你之前的说辞,懂么?”汉子拨浪鼓似的点头,方天寿随即对刘宝小声说道:“调两个干练的,有人接触他就当没看见,别露陷。”

两人出门,刘宝招呼着调集人手,故意做的大张旗鼓,四方百姓听闻要讨伐倭寇,都是竖起大拇指赞扬南拳仗义英雄。

方天寿一边冲街坊挥手,一边对身旁刘宝道:“将计就计,通知弟子,暗携暗器兵刃,伏兵?伏中伏了你。”

“弥勒教,我还没去找他,倒是先老虎下巴拔须子了,倒要看看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当得当不住老子一双拳头。”

刘宝笑着答应,总舵主终日都是以鲁莽粗犷的模样示人,但粗中有细却是他的特长,对头们吃了无数亏,还都当他是运气好。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孙子,始计篇。

装孙子,装“孙子”,究竟是个巧合?还是天意?

当天夜晚,看守的两名弟子佯装喝酒,稍有醉意,果不其然余光瞅见一道身影从房梁溜进屋中。

二人暗赞一声师父智计过人,随即嘴里呼喝着酒令,耳朵却留上了心。

一个声音在屋内问道:“方天寿可识破了?”汉子道:“不曾,已经入瓮。”“好,本师这就通知教主尽起圣兵,让他知道什么叫神机妙算。”

汉子拍了几句马屁,那人飞身上梁,走脱了。

二人推门入内,说道:“演得不错,我们言出必行,必会保你无恙。”汉子再三拜谢,二人出门写下书信,系在信鸽腿上,双手一扬,鸽子便飞向方天寿一行的方向。

夜晚还很长,某间不起眼的屋内,一个人托着腮帮子,跷二郎腿听着报告,“所以原话是‘不曾’,而非‘未曾’?”

方才的梁上君子躬身道:“是的。”

座上那人冷笑,“方天寿还是有几分脑子,也罢,做作的如此明显的破绽,我还怕他反倒起了疑心,另做怀疑。现在看来,呼”

底下那人咽了口吐沫,座上笑道:“怎么欲言又止?”

“属下不敢”“疑心为什么不做的精细点,让嘉定那伙和南拳直接自相残杀是吧?”

“是。”

座上赞许的点头,“就要你们自己有想法,我才轻松些,不必怕直接说就是。只是这次咱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图的一个乱字,把弥勒教拉下水才方便行事。好了,弥勒教这边”

“钉子都在,已经说动了,只是教主身份”

座上那人敲着桌面,“官兵围剿无功而返,侠客惩奸大海捞针,这人很厉害吗,既懂得江山事,又晓得江湖事,倒是跟我蛮像,啊?呵呵”

虽是打趣,全无笑意,底下属下冷汗直冒,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人笑出来,意味着什么。

“下去吧。”底下人如获大赦,连忙退下。

“三国再乱,比不上五胡乱华”

李珍,一心门最大的幕僚,一半江湖纷乱的罪魁祸首,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提笔写起书信。

鬼谷鬼写信的对象

是另一只鬼。

江南,魑魅魍魉,鬼哭狼嚎。

第十七章 祸害(一)

仙师现在焦头烂额,手底下这群刁民不知从何处听说嘉定有倭寇盘踞,每天趴在门口哭天抢地,口口声声让仙师施展神通,收服倭寇。

只是若不请示教主便动用人手,和谋反有什么区别?要知道自己的位子手底下眼红的有的是。

“仙师,外面有人求见。”仙师不耐烦的骂道:“每天也来,有什子好通报的?”“那人是崔姑娘。”

“哦?”

仙师两眼放光,坐起身子出得内厅,只见崔秀秀万福道:“小女向仙师请安。”

他咧嘴乐道:“姑娘免礼,嘿嘿,免礼。”这几晚说不出的舒服,虽是第二天醒来记不得什么,但浑身上下无不舒坦,崔秀秀当真是个可人。

崔利贞无语的看着这人,点了他穴道,昏过去后又随手替他活血化瘀一番,结果这人居然傻不愣登的以为自己真的

想到此处,稍微脸红道:“仙师收留小女,无以报答,小婢愿为服侍,今仙师有忧虑,小女愿为分忧。”

仙师疼爱的看着美人,想起她富裕的出身说不定真的会有什么见识,因此把情况告诉了她。

“仙师神通广大,盘踞嘉定的倭寇岂非手到擒来?”仙师刚叹口气,崔秀秀又说道:“小女不才,却知道仙师忧虑圣主猜忌。其实圣主圣明,仙师忠心耿耿,只消差人报告便是。”

仙师一拍脑门,对啊,自己只要上报便可,在这里干着急,至于出不出兵,到时都是教主的命令了,与自己谈不上干系。

“小女日思夜想,便是能为圣教效力,早登极乐世界,请仙师成全,让小女见得圣主一面,便心满意足了。”仙师哪里舍得让她抛头露面,却又转念一想,若是把她献给教主,他老人家一高兴,自己的地位不就水涨船高了,届时虽少了个女子,却换来荣华富贵

“你有这般忠心,本师很是欣慰,准了,即日便送你谒见圣主。”

帐都差点算不利落,坏的一点水平也没有。

崔利贞心中鄙夷,口中自是欣喜万分。

想不到如此轻易便能找到弥勒教主的藏身处,若是顺利还能窥得面貌名讳,我一定是三人里立功最大的,崔利贞得意的想。

可惜事与愿违,弥勒教主对自己身份面容三缄其口,就连总坛的位置也不足为外人道之,要想进去,非得吃下‘仙露’被带到‘世外桃源’不可。

崔利贞毛遂自荐,已经无退路,只好饮过所谓的仙露,不消片刻便不省人事,亏得她胆大包天,放心失去意识。

半路上,内力深湛的崔利贞悠悠醒转,背后的颠簸告诉她自己还在马车上,稍稍睁开眼看见的是麻布,却是套住了脑袋,手脚都没有被绑住,身上的衣物也都在。

悄悄提起鼻子嗅嗅,除了麻袋的草味,还能闻到一点河水的味道,运了一遍小周天,没有太多异样,一般的麻药而已。

丹田没有不适,肚子里也没有空腹的饥饿感,气温也不低,还是当日白天,这么说太仓州境内?

崔利贞冷静的可怕,结合着所有信息推测时间地点。

她注意地调整呼吸,尽量和睡着时别无二致,以防被人察觉。路上听得到人声,而且颇为繁华,这么说不只是太仓州,而且是太仓城?

马车一直行进,却听不到谈话声,仔细感觉周围的呼吸,只有自己以及驾车的马夫。

崔利贞心底动了暴起发难,盘问马夫的念头,但随即压了下去,邪教信徒的疯狂绝非等闲度之,自己又不能严刑逼供,就算用刑也不一定

这时马车停下,崔利贞赶紧放松身体,听见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多时一双手将她抱起,崔利贞的四肢软软垂下,任凭那人抱着自己跨过几道门槛,直到把自己放在地上,身下铺着毛毯,软软的甚是舒服。

计算着时辰,崔利贞听见许多人声,似乎是一群年轻童子,在张罗布置什么,可惜过于嘈杂听不真切,突然胳膊被人碰了一下,一个童子的声音训斥道:“别碰她,圣主升坛难得一见,若是教你打搅了杀你一百次头也不够,还不快滚。”

另一人连声诺诺,崔利贞暗喜,果然这里是弥勒教主老巢。

掐了下时辰,自己昏倒前只沾了几口“仙露”,依着弱女子的体质此时差不多该醒了,于是崔利贞稍稍开始呢喃,蜷缩了一下身子。童子见状,唤过几个下人,将崔利贞又抬起放在一个高台上,轻轻脱下她头上的麻袋,又开始替她整理衣着。

崔利贞重视礼节,非常时期,只得任由宵小摆布,幸好他们也没有毛手毛脚,只是简单摆弄一下衣领裙摆。

随即脚步声走远,崔利贞侧耳倾听,六个人,听脚步落地声都是年轻童子,体重很轻,分别一侧三人站在自己两侧的低处

随即两个人走进来,听脚步都是成年男子,一个呆了片刻便即走出去。

这时另一个脚步声接近了,声音告诉她这人百四十斤有余,“教主洪福。”童子们恭敬地说道。

弥勒教主

生擒?格杀?虚与委蛇?几个念头飞快的在脑中循环,每个都各有利弊,那人一步步走上台阶,站上高台,距离自己不过五步。

五步,崔利贞算着,自己不善擒拿,只能算是一般水平,失手,该当如何?

只听台下一童子嫩声高喊道:“圣主莅临,神通无量——!”几个童子跟着附和喊出,崔利贞总不能继续装昏,只好缓缓睁眼,假装吃惊的望向四周,如同真的如梦方醒一样。

先是四周,一间昏暗的大殿,占地甚是不小,足有二十余丈方圆,灯光昏暗,连窗子也无,全靠烛火照明,若非崔利贞推算出时辰,当真是不知此刻是白天还是深夜。

殿内几乎无陈设,只有柱子以及自己所在的木质高台,高台摆成佛教祭祀时的格式,香炉烟雾留渺渺,四周皆是薄纱笼罩,不知道只怕真的会以为是幽玄而非人间。六个童子半圆形围在底下,虔诚地仰视自己面前的弥勒教主。

此时崔利贞双手支起上身,一副小家碧玉的可人样子,双眼朦胧地望过去。

弥勒教主五尺三身高,身穿一袭红边白袍,比起之前的仙师而言更加宽大,直垂到地面,样式繁华,给人庄严神圣之感,双手隐藏在长袖中。其人头戴高冠,上顶一撮红缨,脸上带着诡异的人形面具,古铜色的面具却非崔利贞所知的中原任何一个教派的样式,特别是一双眼睛大的不成比例,犹如两个鼓起的鹅卵,呈紧闭,只有两条缝隙。

本以为至少能窥见弥勒教主的真容,不料现在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谁知宽大衣物里有没有机关内饰,连之前推断的体重也做不得准了。

第十七章 祸害(二)

教主并不说话,只是指向一个童子,那孩子激动地无以复加,旁边五人都是嫉恨的看着他。

童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圣主清修闭口禅,为万民祈福,尔若有情上奏,及时禀明。”

崔利贞扭过身子,对着弥勒教主跪下道:“民女崔秀秀,受太仓仙师之命,请教时局。”童子亦步亦趋俯身上高台,跪在教主身边,教主伸出右手,敲了童子肩膀一下,随即缩了回去,在这一瞬间,崔利贞稍稍抬头,瞥见教主的手皮肤粗糙,似习武之人伤痕较多,但看来岁数不大。

“讲~”童子高声唱道,“是,近日太仓我教信徒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传言嘉定深山有倭寇盘踞,故而日日请示仙师,剿灭倭寇,仙师不愿擅作主张,差小女请示圣主,望圣主明察,早下定夺。”教主仍是入定般,良久才点了点头。

“圣主英明,”童子拍马屁道,“神明有灵,感召世人,太仓仙师速速除去倭寇,保百姓平安。”说完小心地看了教主一眼,见他无甚反应,松了口气。

崔利贞再揣摩了一遍,若是现在动手,不论生死,再快马加鞭赶回苏州,请丁大人调集军队快刀斩乱麻应该来得及。

刚要发难,教主忽然一扬手指向崔利贞,不发一语。童子一怔,随即向崔秀秀道喜:“姑娘你好福气,圣主慧眼识人,见你甚有天分,打算传你衣钵,还不快谢恩?”

崔利贞腹诽道:“又一个看上姑娘相貌的,有没有点新花样?姑奶奶都听腻歪了。”但她嘴上还是忙不迭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教主忽然又敲敲童子肩膀,在他后背写下嘉定二字,童子眼珠子一转,失声道:“圣主亲自剿匪?”

教主点点头,飘身跃下高台,掀开纱幔隐去。

崔利贞怔怔望着他背影消失,“好俊的轻功,居然武功不弱。”自己贸然动手说不定

崔利贞愈发觉得弥勒教的水比想象的还深,再看看情况个屁啊!啊,顺着那登徒的话了,不行不行。

自己在敌人老巢,迟早得露出破绽,既然教主武艺不俗,手下恐怕也是多有高手。

与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胡乱刺探,惹上疑心,还不如赶紧下手,成功与否总比自作聪明被抓住要挟好,姑奶奶才不当白痴侠女等着大侠来救,几百年的梗玩不腻?

现在来了不到一个时辰,知道自己的就这么些人,只要确认今晚没监视。

立,刻,动,手。

当晚,丑时,崔利贞躺在童子安排的城边屋内,一路上又是蒙着眼,教主弟子待遇就这么差吗?

坐在屋里许久也察觉不到气息,自己甚至特地装作发癔病也没有异样,看来是真没人,他们就这么放心?

应该是因为调动人手去打倭寇,顾不上自己了。

说来讽刺,明明是弥勒教招来的倭寇,信徒们还争先恐后的奉上钱财支持大仙除魔卫道,殊不知正滋养着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这种时候海一粟在就好了,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来这里绝对跟见了玩艺的小孩似的乐此不疲,只怕是比着谁能忽悠,指不定就让他把这帮神棍说的千夫所指呢。

按理说应该是他来弥勒教卧底啊?跟丁慎大人商量几天后就不见人影。何愁又怎样了?幸好他没跟自己过来,要不然经验尚浅,刚才就得露陷。

现在何愁应该回到丁大人那里了吧。他若是去当个童子崔利贞想了一下,莫名乐了出来。

试探也够了,能成则吉不成则退,自己实在装不下去小鸟依人,上!

她悄悄推开房门,溜身借着旁边的柳树跃上房顶,脚踩在瓦片上无半点声息。

太仓城并不大,像大殿那般大小的建筑

放眼望去,那般大小的建筑独此一家,像一只雌伏的巨兽,仿佛能看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身边的整个太仓。

她在屋顶之间跳跃,很快她已经趴在了大殿的屋脊上,大殿周围无甚建筑,只有几个小瓦屋,此刻其中一间仍然亮着灯火,崔利贞溜下柱子,半蹲着潜行过去,半蹲在窗沿下,屏息聆听。

一个男人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丁慎碍事,嘉定作饵”当她再听时,屋内唯有沉默,良久,一个声音笑了出来,沙哑,摩挲,似乎是爬虫骚挠后背的感觉,不寒而栗。

她靠的更近些,脑袋几乎贴在墙壁上,偷听这密辛。

“嘉定派去人了?”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亲自过去,他奶奶的,一心门太嚣张了,几个月打压的咱们不成样子,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场子找回来。”“那就好,小心为上。”

“现在有多少人了?”沙哑的声音话题一转,“不算老弱妇孺?用得上的,十五万。算上四十万,操,想想那种娘匹西的没脑佝偻老太婆颤颤巍巍,举着个神像打官兵,嘿嘿嘿。”

“不够。”“不够?你知道只要举事这个数能变成多少吗?”“我知道举事这个数能变成多少。”

少字咬的不是轻声,而是三声。

“这么多年,到底还要他妈的多久?”

随着一声叹气,压抑的声音一字一句:

当你左手高举经书时,右手递过馒头,神明也就存在了。

“至理名言,可惜不是给信徒布道时能用的。妈的,这句比咱们所有的经书典籍里那些至理名言有道理多了。”说话者一拍桌子,声音抬高了几分。

“管子云: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善分民也。说穿了先贤也只是借神明传授自己的哲思,可惜他们也没想到信仰的威力会这么大,大到让野心家利用。东汉黄巾,北魏大乘,当朝明教,还有咱们祖师白莲教。现在么,呵呵”

“那么,敬咱们这些娘球的野心家。”“祸害,”

酒杯内液体逐渐满溢,

“敬祸害。”“敬祸害。”

祸害,崔利贞暗暗念道。

喝吧,仰起头,露出脖子。

下手时,痛快些。

“对了,新收的那个女徒弟?”沙哑的声音问道。

怎么回事?从谈吐言论语气,他不是教主么?

这么说言语粗鲁的反而是白天的那人有蹊跷。

崔利贞硬生生缩回身子,尽管左手都已经放在门上,准备破门而入了。

“咋的,不许我玩玩了?”“真够快的我还以为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混进来”

粗鲁的声音收起了笑意,“是探子?”

“要命的探子。”

“刺客?”

“更麻烦,侠女,来头还特别大,好像是武林河东扛把子的掌上明珠。”“我操,她就是崔利贞?怪不得那么标致,娘的,还以为有艳福了行了,我去叫人,赶紧收拾掉。”

“这么扎手?”“你不在江湖上混,这么跟你说,再过个七八年的,华山掌门没准就是个女娃子了。娘匹西,旁边睡了头老虎啊。”

已经暴露难道丁府内有日后事日后想。

右手为贯手,捅咽喉右二寸,全是软肉,不中,改左腿撩阴,复打印堂,绝对要一击必杀。

来吧,来吧。

崔利贞再一次深呼吸,房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

“等等,”

有完没完!崔利贞真的急了,干脆直接打道回府,也好过次次心惊胆战。

接下来两个字,让她不假思索地转身逃跑。

“窗外。”

第十八章 怪谋乱神(一)

呼,呼。

崔利贞飞奔在街道上,捂着肩膀上的一道浅伤。身后追着无数叫嚷的百姓,每个人眼内闪烁的都是怨恨的光芒,仿佛看她如同有不共戴天之仇。

“杀了那妖女,就能早登极乐仙境!”“大娘,跟我来,追,追——!”

幸亏开门时自己已经跑出数丈,透骨钉上也没有喂毒。但比起发镖的那个“教主”,沙哑的声音能发现自己,武功只怕

“献给教主!”“天佑我教!”

自始至终,也没能看见沙哑声音的面貌,比起粗鲁的声音,显然他才是真正的教主。

虽说不曾刺杀成,至少不是无功而返。

“妈妈——”一个几岁的孩子摔倒,被身后的人踩在脚下,不知前方哪一个手握柴刀的女子是他的妈妈。

可现在,仿佛整个太仓都在追捕我。

崔利贞似乎还看到人群中有差役捕快的衣服。每个人长得各不相同,可,眼睛,一模一样。

她回头,那孩子眼神中的哀伤看向前方母亲,接着与她目光接触,随即,变了。

是的,那种眼神,疯狂,深深烙在崔利贞的心底。

人,原来可以这么可怕吗?

似乎,又是可怜呢。

崔利贞奔跑着,甩开身后的信徒,也甩开了自己对弥勒教最后一点点生擒的仁慈。

祸害,该受千刀万剐!

翌日傍晚,丁府。

“唉明白了,真的是辛苦姑娘了。”

“大人,务必小心。”崔利贞肩膀包扎着纱布,疲惫的对丁慎说道,二人坐在之前上一次海一粟密谈的那间屋内。

“您听得了那二人原话,小女暴露,只能是”

“内鬼啊”丁慎苦笑着将湿巾敷在额头,枯槁的形容谁看了也知他疲惫不堪。

“还需提防那二人,武功都是很高。”“比起姑娘如何?”“粗鲁者若是单打独斗,小女一剑在手,自信可胜之;真教主不曾见到武艺,只是他既能发现小女,只怕”

“真是本官现在又要担心小命了。”丁慎麻木的把张通和陆何愁的去向告诉了崔利贞,犹豫一下后,也简短说了一下海一粟的任务,并未提到具体细节,不过足以打消崔利贞的疑虑了。

“小女既然无功而返,愿往嘉定,接应何愁与张先生。”崔利贞略带沮丧地说道,想不到自己不但失败,还是第一个失败的,一点点的竞争意识更是强烈了。

“自当应允,崔姑娘务必小心为上,本官即遣几个武师与姑娘为助力。”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屋外一人大喊:“快,带上所有人,跟我去嘉定!”

“哈吉美马戏得,有漏溪谷?”“嗨,小兄弟好记性。”

嘉定,陆何愁,张通以及他那位友人次郎走在山道间。此时是寻找的第二天,次郎不会武,但身体不差,一路上陆何愁问起时,还顺口教了几句可能用得上的倭语。

张通握着长剑,在前面砍开树枝,回头道:“你确定是在这一带?”“没错啦,葵花旗帜我看准了的,那是四国一带大名的旗子,家臣政变把他谋害了,妻子却不知所终。”

次郎官话说的比江浙人都利索,“那你确定是家眷?”“没差的,海盗出来打劫总不会打着个大名旗帜还带着女人孩子吧?”

张通脚底被枯藤绊了一下,打个趔趄,忽然他神色一紧,皱眉冲身后向下挥手,示意二人收声蹲下。慢慢三人挪到草丛里,叶子扎在身上痒痒难受,陆何愁只得忍耐。

刚刚藏好,陆何愁就听见了极其轻微的人声,转头看向张通。

张前辈的耳功真称得上听音辨形了,陆何愁暗想,自己的功力,不知何时才能练到那般地步。

人声越来越近,足有三十余人,陆何愁听出是倭语,询问地目视次郎,后者脸色铁青,嘴角下垂地摇头,张通和陆何愁对视一眼,扶着次郎后背,引着他慢慢退后,躲到树干后面。

很快他们就看到那一伙倭寇,其实体型并不矮,还甚有几个大汉,穿的衣服花样繁多,兽皮,粗麻,短布,走在前方的几个领头者身上配有护具,看制式应是官军的,只是残缺不齐,东躲西藏下留给他们搜刮的时间也不充裕。

倭寇互相以倭语大喊,神情都是凶狠暴戾,总不能强盗还温文尔雅?

陆何愁观察着他们的身形体态,这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习惯了。

上肢有锻炼但是营养不足,身上的伤疤显示出都是老姜,看姿态没有系统的练家子,但是野路子往往更难缠,毕竟是实打实杀出来的。

冷汗贴在陆何愁的脖子上流下,和之前不同,如果说一对一的搏杀自己还是抓的住机会,现在便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厄难当头的恐怖,又一次笼罩在身体上,如阴云墨烟。

又一次。

薙刀,野太刀,以及不少中原武器,估计是现抢的,有两副弓箭,十余枝箭

张通做了一番估计,自己跟陆何愁脱身应该可以,但是带上次郎就困难了。

恩?

恩?

陆何愁和张通都听到了前方不远的依稀说话声,小孩的哭闹和女人的声音?很微弱,还有距离,但

陆何愁回头看了一眼倭寇,依照他们前进的方向,很可能有耳尖的会听到,到那时

陆何愁权衡一下,轻拍张通,用嘴型说:“我,去,示,警。”

张通眼睛在眼底扫了个来回,眨眼后一指次郎,“我,去,引,开。”陆何愁点头,招手和次郎向远处声音的方向蹲着摸去。

谁知陆何愁没按住次郎后背,他抬身时不慎撞在了一个树枝上,树叶哗啦啦作响,倭寇纷纷转头,都发现了次郎,兴奋而警惕地拔出兵刃,打算确认是落单的旅人还是官兵。

张通当机立断,知道不能让次郎再往远处去连累陆何愁,立刻抓起他便往反方向跑去,陆何愁趁机向声音来源的另一边那边狂奔,倭寇注意力全在突然出现的二人上,完全没注意还有一个人向远处跑走。

陆何愁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倭寇的声音逐渐远去,看来确实张前辈和次郎把人引走了。

只能希望次郎脚力够好,不然陆何愁赶紧加速,早一步通知到百姓避难,早一步能去驰援。

可当他终于狂奔到一片空地,傻眼了。

四五个比之前凶神恶煞得多的人都手持武士刀,戒备的看着腰佩长剑的陆何愁,每个人的衣着都颇具唐风,却又不尽相同,胸前绣着葵花,头发盘成陆何愁从没见过的造型,地中海头上却顶个发髻。

看刀刃,看衣着,看姿态,看架势,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剑客,虽然不知动作如何,但武人的直觉告诉陆何愁几个人都很厉害,绝不是泛泛之辈。身上都有血迹或是小伤,显然是经过打斗。

几丈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还在哭闹,几个女人哄着他,其中一个为首,打扮衣着应当是日本贵族的样子了。总共也只有十人,比当时次郎看到的还要少。

次郎,你害苦在下了。

陆何愁哭笑不得的看着几个人一步步接近,稍有不对就会挥刀斩杀,赶紧举起双手说道:“哈吉美马戏得,有漏溪谷?”

几个人一愣,严词呼喝,只是

我听不懂啊

陆何愁只能连说带比划,几个武士也发现他只有一个人,警惕稍减,同样是张嘴询问,奈何两边谁也听不懂谁,陆何愁拼命思索之前次郎交给自己的倭语,哪句用得上

“刊肯,刊肯。”陆何愁指了指自己,记得好像是官府的意思,武士听闻都是面露喜色,但随即又怀疑的打量他。

陆何愁那儒雅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衙役,又是一大通话说出来,陆何愁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干着急。

无奈之下,他连连招手,示意让一行人跟自己回苏州丁府,武士都是半信半疑的聚在一起商量,又恭敬地向远处为首的那个女人汇报。那女子长相很端正,就是连日逃难浑身有些脏乱,此刻迟疑地望着眼巴巴看着这边的陆何愁,最后点了点头。

陆何愁看得明白,赶紧走在前方带路,张先生吉凶未卜,自己必须快马加鞭才行。身后武士手里紧握武士刀柄,两个在前,三个在后,簇拥着妇女儿童戒备四周,锐利的目光盯着陆何愁后背,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这几位不会突然砍了在下吧陆何愁心悸的想到,自己从下山到现在不过两个月,若是有人告诉当时的他两个月后自己会在林中给日本贵族带路,只怕打死他都不会信。

第十八章 怪谋乱神(二)

远方,次郎此时昏迷不醒的躺在地上,张通皱眉看着面前的十余个劲装打扮之人,黑衣白裤,一股肃杀之气。

为首的男子六尺个子,体型接近,但比海一粟稍矮,六尺左右,同样的霸道体格,也是壮硕有力,肤色发黑,铜铃眼,寻常武夫发髻。光是能看见的手上脸上大大小小伤痕就有三十余处,嘴巴紧闭,一道伤口自上而下剖开整个嘴唇。

那一双眼,最是骇人,不像是人眼,却仿佛是猛虎择人而噬时的幽冥绿光。

地上,方才还在嚣张的倭寇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中,死状惨烈,没有一具还是全尸。

那人沉默地走到张通面前,每踏一步都踩在血和泥的混合物中。他扬了扬手,身后的手下四散而去,张通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你”那人的声音嘶哑低沉,露出的脖子喉结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似是曾有人把他的喉咙彻底撕开过一样。

他走近张通,后者抽出了长剑

不到一个时辰后,传来一声哨子的高喊:“总舵主,这边!”

南拳的人马如期而至,都看见了遍地的尸体,血腥味扑面而来,方天寿皱着眉头不语,其余人捂住口鼻,检查尸体。

“刚死不久,”刘宝回报方天寿道,“看样子,是货真价实的倭寇。”方天寿眉头皱的更紧了,弥勒教不打算借刀杀人?也没有伏兵?预期落空的感觉让他汗毛直竖,三步并作两步,他亲自蹲在尸体旁边,检查着伤口兵刃。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至下巴,方天寿脸色阴沉的招手叫来刘宝,指着地上倭寇散落的兵器道:“一点血迹也无。”

刘宝皱眉道:“这说不过去啊?人再多也不能连伤都没有就”“有人能,”方天寿打断了他,“你我都见过的。”

他喜怒不形于色道,但刘宝看得出他已经后悔了。

自己这里四十人,人马带少了。

他举起一具尸体,刘宝看见了上面的伤口,肩窝处没了肌肉,里面的血还没流干,地上的一块碎肉上面还有着手印。

刘宝咽下一口吐沫。

活生生撕下来的。

只有那群人,那个人,才敢这样暴虎冯河,才有这般强横的实力。

一心门,三道人马。

李珍统领纵横道,主计谋,刺探,情报,十几年来他所做的诡计阴谋早是罄竹难书,每一次的筹划和实施都是精密得匪夷所思,环环相扣下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身败名裂,而最精密的那些计谋,或许早已害得冤假错案,却罕为人知,正道们错杀无辜,可能至今仍以为是伸张正义,全然不知自己受尽摆布。

乾坤道名头虽叫的响,却统领不详,主的是内务,后勤,典籍,不值一提。

现在,南拳要面对的,是阴阳道。

阴阳者,我生为阳,汝死为阴,主征伐。

其领头者,名叫成定,人称伥鬼,死在其手下者不计其数。

可怖之处,此人悍不畏死到极点,是一个天下之狠人都畏惧不已的亡命徒中的亡命徒。

手下的阴阳道,出手便是你死我活,训练有素不说,互相配合的功夫才是可怕,数百人俨然为军队,貌合神离的正道虽群起而攻之,却总是收效甚微,反而死伤惨重。

方天寿想起了四年前设伏围剿成定时的情景,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人不可能流那么多血却依旧奋战,人不可能忍住那种痛楚却若无其事。

“看脚印来的十几个,最多不过二十个,但成定肯定在。”

刘宝抖了一下,成定杀人时的那种眼神,兴奋,嗜血,每个见过的人都会颤栗,野兽早已经不足以形容,或许他真的是恶鬼降世。

方天寿盘算着,二十个,成定和自己五五开,或许

“既然倭寇已死,何不收拾些战利品”

“然后打道回府?”“是啊。”

方天寿突然一拳打在刘宝脸上,大骂道:“你这混账!倭寇虽灭,弥勒教仍在四周,岂可半途而废!”众门人敬佩舵主侠义之余,也有点习惯了他的暴躁。

片刻,众人的目光移开后,方天寿附耳道:“你觉得成定会特地假冒弥勒教?”刘宝蹭的一下汗流浃背,“你是说”

“李珍,他把咱们骗到此处,现在却对尸体不加收拾”“那,咱们是退回去,还是继续搜?”

“蠢材,”方天寿恨铁不成钢道,“退还是不退?根本没意义。哪种都或有伏下计策。现在成定不掩盖尸体,就表明李珍确实假扮弥勒教匡我到此,他这个人谋定而后动,像这种一半一半的计策,他是不会指望运气促使我选他希望的那一边的。”

刘宝听得一愣一愣,方天寿只好继续解释。

“因为他不掩盖,所以前面有伏兵,我如果这么想退走,合理,糟糕是可能根本没有伏兵,咱们浪费了剿灭成定的大好机会;因为不掩盖,所以在摆空城计,是他不想我打扰而设,我继续搜,也合理。最糟糕情况下咱们中伏或是什么别的算计,全军覆没。两害取其轻,我会退走,明白了?”

刘宝点头道:“我这就知会他们回去。”

“蠢货!”方天寿这次是真的动怒了,“怎么跟你说的?李珍的设计下两害取其轻,那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通知大伙上路,吃掉成定,断杨懿一臂!即使他真的另有埋伏,也是花时间联系的,速战速决,这里还是咱们的地界,束手束脚才会被他蚕食。”

“记着,还是先说目标弥勒教,保不准有探子在,李振手下我记着有个天生千里眼,别让门人露了马脚。”

嘉定没有深山,虽是密林,却净是小丘,离那片布满尸骸的空地三里远的一处小丘上,两个人处在其上。

坐在草地上的四十出头,身材矮小,做士子打扮,全身玄色长袍,面容消瘦,肤色发白,高鼻梁,短须,一双眼睛细而长,让人发憷,当他盯着你时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浑身赤裸,当他看向别处你会觉得将有危险从那方向到来。

“如何?”李珍问道,他的声音很清澈,如果不认识的可能真的会把他当作一般的读书人,只不过眼神凶恶点。

“钓来的倭寇死光了,成定兄还是一如既往地勇猛。”

“正道的人发现了?”“他们探子还行,速度比我估计的快。”

“方天寿和刘宝”

“聊得挺欢,单独的。”站着的那人极目远眺,手搭凉棚道。“主要是南拳的人,余下一些虾兵蟹将,四十多个,不排除分兵的可能。”

“这就是副手的重要了,方天寿能算计明白虽然给了我个惊喜,但刘宝太不争气,比起你可差远了。”

站立者不置可否地耸肩,李珍是个好老板,至少他知道怎么调动下属。

此人身高五尺七寸,剑眉鹰目,眼光犀利,臂膀厚实有力,下巴些许胡茬,年岁在三十出头。身后发出哐啷的响声,只见他背上一壶鹅羽箭,手提一五尺紫衫木角弓,弓未上弦,弓面(面向射箭者的一面)散发着灰白色的光泽,不知由何种动物的角制成,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腰间缠着一捆绳子,材质非麻非铁,各式各样的工具物件挂在腰带上,千奇百怪。

那人放下套着拇指环的左手道:“先生,咱们接下来如何?”

“刑恣意啊,不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去招呼着弟兄们把弓上弦吧,这出戏暂时不是我们亮相的时候。”

被称为刑恣意的男人挠了挠头,自己做李珍的副手很长时间了,却从来也不曾跟上过他的思路。

他的计策,有时告诉了敌人下一步,只要踏上去,就会引着你再走下一步又一步,等醒觉时早已坠入瓮中。

有时计策又是步步紧逼,连环套用,不给敌人喘息机会。然而有时他的计策根本就是天马行空,细想下才会发现其中的算计

刑恣意甩头,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子。李珍笑着说道:“不求你全明白,做好本分,偶尔出个彩足矣。”“您还是走的双计齐发?”

李珍笑了,笑的恐怖。“不,三而化一。”

计谋成败,取决于对方的选择;巧妙的计谋,在于替对方选择;可怕的计谋,在于看似留下选择。

李珍的特点,喜欢算计,更喜欢一起算计。

正道,弥勒教,官府,倭寇

麻烦事在一起,也就简单了。

第十九章 谋定而后动(一)

引着这些贵族前进,陆何愁的心情忐忑不安。

总觉得这一切不会一帆风顺,刚才的倭寇好巧不巧在这时出现,陆何愁隐隐觉得不对,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身后的几名武士本就因他孤身一人而怀疑,此时又是愁云满面,跟随的脚步也有点踌躇起来。陆何愁其实早就注意到,只是语言不通,实在是百口莫辩。

这时树叶沙沙作响,几个人手都搭在剑柄上,兵刃的寒芒晃得身后那孩子害怕不已,女人哄着孩子,双臂也在颤抖着。一只手拨开树杈,张通扶着次郎走了出来,后者捂着脑袋,上面一个大包。

陆何愁松了一口气,却感觉到身后的杀气,连忙把次郎拽到身边,任凭他去解释,自己这一路心力憔悴,简直比练一个时辰功还要累人。

经过一刻多的解释,陆何愁和张通正式确定了一行人的来历,那个孩子便是大名的遗孤,其家臣叛乱下,几个武士保护着少主逃到海上,面对追兵其他大名袖手旁观,于是一行人只有一路向西渡海逃到了明朝,奈何语言不通,当地人对倭寇又是深恶痛绝,恨屋及乌下迟迟没能找到官府求救。

“足下可称义士啊。”张通向为首的一名武士说道,次郎介绍此人名叫以藏,侍奉于大名,是他麾下的第一剑客,忠心耿耿,落难间不曾离弃。陆何愁之前也发觉他给人的压迫最强,气势最为凌厉。

次郎充当起了译者,以藏谦逊地一点头,脚步不离开孩子,陆何愁看着那童子,恍惚间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真像。

暗自下定决心,陆何愁不想让悲剧再重演了。

以藏对着二人说了几句,次郎道:“几时能赶到苏州?”张通思索一下,回答道:“一路顺利,不出三天。”以藏听闻后终于露出喜色,向着少主和主母汇报,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远处,刑恣意对身边问道:“贵族那一伙又该怎么处置?”李珍玩弄着地上几颗石子,拿起其中一颗道:“算起来该到了,是时候斩妖除魔。”

“先动弥勒教?”“还是那一招。”

“借谁的刀?”“官府。”

“?”

李珍笑了,“整理一下你现有的,探子回报弥勒教主亲自率人前来,为何?”“擒住贵族,就有了和官府讨价还价的筹码。”

“那你说,官府会坐视不管?”“可来的不就那二人?”“再想想。”

“吴县的那个间者,叫海什么的?”“对,刚才死掉的那一伙倭寇有伪装,明明身手不错,武器却杂七杂八,发现了么?”

刑恣意懂了,“您是说,他们就是追兵?”

李珍阴冷的一笑,“小子会算计,也是借刀杀人,可惜根基不够,情报太少太乱,差点弄死自己师弟。这几天时日足够他和丁慎联系的,现在估计正快马加鞭赶过来去通知成定那边,配合一下官府,权衡利弊下姓海的肯定乐意合作。”

“吃掉弥勒教,然后呢?”

“然后?不不不,同时。打时间差,正派既然探子说得过去,那就不必管。撞见时我要成定撤出,留下官府和正派。地点早选好了,记得?”

“那片山坳?我操!”“孺子可教。”李珍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刑恣意走下山坡时,回头望去,似乎看到鬼魅的幻影围绕他飞舞,冷汗顺着脊背,浸湿了衣襟。

不是人啊。

“若是方天寿不曾推敲出原委,退走的话”刑恣意一边调度着自己的下属,一边揣摩着,“我去勾引的就变成了正派,而弥勒教会撞见成定和官府大打出手,届时成定地形”

鬼,自己虽然也被称为刀劳鬼,但他一定是鬼。

刑恣意从此处已经看不见李珍,但他觉得如芒在背。

双计齐发,防不胜防。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妈的,何愁妈的妈的妈的,驾!”

海一粟抽打着马鞭,后面十余个衙役骑着马向嘉定奔去,崔利贞和他并排驰骋。身后是临时调来的丁府那几个家丁护卫,张鸦二都被他拽来充人数了。

谁也想不到海一粟的釜底抽薪将要置自己的师弟于死地,当他收到丁慎的信笺时魂都飞了,撇下王知县就赶回苏州。

弥勒教或是追兵绝不会放过他,双拳难敌四手,若是何愁落入那些人手里

想到此处,二人挥动马鞭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终于进了深山,二人几乎没有勒马就翻身冲进了林子。张鸦二看着二人火急火燎,想起在嘉定的人,不由得皱眉。

他在想什么?张鸦二疑惑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

李珍终于玩腻了手中的石子,对背后道:“搭弓。”

搭弓。

吴子曰:用众者务易,用少者务隘。

第十九章 谋定而后动(二)

嘉定,距离陆何愁南侧一行人六里外的一处山坳,进去的路只有一条,必须翻过山脊,出去的路同样是一条,茂密的树林后是一片高地,转过去便出了山林。地势西高东低,只要进了山坳,不论从哪出去都要爬坡,处在里面的人犹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圣仙有灵!除魔卫道!”山坳西侧的入口山道,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呐喊,弥勒教上百个信徒们挥舞着农具和厨具,冲向了成定手下十几个阴阳道的好手。后者皆是沉默不语,各自抽出兵刃大肆砍杀。

每个弥勒教的信徒脸上都涂抹着红黄色的油彩,面对着绝无胜算的对手却兴奋地前赴后继,一直被砍到无法身体支离破碎时,才恋恋不舍地看向远处那红白色的宽大袍袖内的人,继而闭上双目。

庸人废物,不求自解。

成定捏碎了一个枯瘦汉子的喉咙,后者咳嗽着自己的骨头倒下,他把头转向了弥勒教主,一步步走了过去。周围的信徒屡次冲他扑去,都被阴阳道的手下一一斩杀,场面血肉横飞。

鲜血溅在成定的衣服上,后者练头也未转,仿佛身边残酷的场景和吃饭喝水并无二致,只是平静地一步步前进。

此时山道旁南边的树林内,正道人士藏身其中,作壁上观,方天寿微笑着对身旁刘宝说:“天助我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大家且慢动手,咱们以逸待劳。”

刘宝答应着,起身通知各人修整调息,准备恶战,一举歼灭大患。

风向不错,西风很大,风声呼啸,利于藏身。

方天寿看了看天色,眼睛早已钉在成定身上。

刘宝起身时,树林南侧的海一粟和崔利贞都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是”“正道,”海一粟回答,“何愁的话早就带人另寻出路了,不论是弥勒教或是一心门的人都应该是立马加入战局,若是倭寇追兵更没兴趣看戏,自己还是通缉犯呢。”

崔利贞按住剑柄道:“小女潜过去通知同道。”

奇怪?

海一粟疑惑了。

一心门有这么蠢?让人去收自己的渔翁之利?

他环顾四周,树林,山坳,几路人,贵族香饽饽脑海里推算着可能,一个可怕的想法逐渐在脑海中形成,额头渗出冷汗。

不会吧?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

他看向西方,几只鸟雀飞起,惊落树叶。

果然。

太毒了。

“利贞。”“别这么叫小女。”崔利贞转头,吓了一跳,海一粟的眼神认真不已,神色中玩世不恭的模样烟消云散。

什么嘛,认真起来不是挺好。

“你信我么?”崔利贞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立刻带着各位,去西边,干一件事,然后火速去北边,何愁应该在那附近。”“你这是要小女袖手旁观?”

“没空解释!信不信我?!”

这样的海一粟,崔利贞第一次见到,她点头,海一粟凑到耳边:“记得那晚劈柴么?”

片刻后,弥勒教主和成定已经动上了手。

弥勒“教主”武功确实很强,脚步轻盈灵活,口中又呼喝着诡异的调子扰乱心神,宽大的袍袖舞成一团红白,空手的成定一时间难以近身。

信徒见到教主亲自惩治恶徒,纷纷死命奋战,阴阳道本就人少,武功虽高也都立刻吃紧。

士气之争。成定咬了咬李珍告诉过自己的四个字。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铁袖功?这等伎俩,安敢献丑。

成定侧头避过教主一记挥打,猛地伸出右手抓住了袖袍,顿时成了角力的局面。教主几次拉扯,成定的右手却是纹丝不动,有如铁打的一般。

教主连忙挥舞右手的袖子,成定早料到,五指合拢,教主的两个袖子都被抓住。几次拉扯都无济于事,成定冷眼看着教主诡异的面具。

你的神呢?叫他保佑你啊。

他也不急于进攻,只是任凭教主在那挣扎,所谓杀鸡给猴看,信徒看见神功盖世的教主此刻狼狈的模样,惊慌失措,片刻间死伤过半,余下的早也是斗志全无。

远处李珍赞许地点头道:“说真的,士气在这种时侯实乃重中之重,恣意,以后记着擒王策啊。”

成定叹了口气,兴致索然地把袖袍拽向腰间,一步步踏前,走向教主,后者挣扎着后退,无奈袍子为了当做武器,缝得质地坚韧,如何扯也扯不断。

鬼一步步接近,死亡的预感逼近眼前,只有亲眼见过成定的人,才能明白那种杀气的恐怖。

不是因为有多嚣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的淡然。

已到了身前,教主的双手却困在袖子里,伸不出御敌,只好鹞子翻身,左腿踹向成定下巴。后者练躲都没躲,慨然接下一击,脖子微微晃动。

他又是叹了口气,向两侧活动脖子,发出嘎啦的声响,整个身子向后弯曲。教主摔在地上,却又被成定双手扥起,绝望的看着他一点点后倾。

教主面具下的脸早已因为恐惧而变形,生平练就的腿功死命踢去,但是二人相距太近,威力根本发挥不出。

娘匹希的,不是说不足为惧吗?不是说擒住贵族吗?

忽然间心头一片清明,那人临走时如释重负的笑容,并非是为了教派。之前算计的种种,涌上心头,那一晚为何发现她,为何

你这祸害。

成定的头槌,重重的砸在了面具上。面具顷刻间裂成碎片,尖利的边角扎在了教主的脸上,成定的额头就像锤子,又一次落下,把它们深深钉在了弥勒教主的脸中,也钉在了所有看见的人的心里。

尸体早在倒向草地上之前就已经断了气,鲜血顺着成定的额头流下,被鼻梁分开,他的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第十九章 谋定而后动(三)

“好威风。”

方天寿哼了一声,带着四十多人的人马从密林中走出,从斜坡上滑落,将十余个阴阳道逼在西侧,“打了半天,精疲力尽,束手就擒吧。”身后的正道跃跃欲试,准备将成定拿下。

开玩笑,除了杨懿和李珍,江湖上数成定最为恶名昭彰,拿下他,扬名天下。

成定第三次叹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并非是看不起方天寿,正相反,他很认可方天寿的武艺,但

轮不到我啊。

这时一人忽然闪身进场,举着令牌高叫道:“成老哥,投降吧,海一粟代表官府招安你,只要放下兵器,既往不咎!”海一粟从密林孤身走出,所有人都惊讶了一下。

“这小子不是寿宴上的?”刘宝惊讶道,方天寿倒是不以为然,“替官府办事的狗腿子而已,便宜他了。”

随即呼喝道:“小子,功劳算你一份!”后面的正道都是有些不满。

替官府办事的和江湖门派总是有层隔阂,尤其是名门正派,最瞧不上那些鹰犬之流。

海一粟之前寿宴的本事方天寿曾见过,但想想他放荡不羁的言行举止,毫无操守可言,替狗官卖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让我失望。”李珍皱眉道,“以为正道在就贸然露面,不藏上一手就以为胜券在握,还是太年轻灭了。”

“道主,成道主他”“呵这倒有意思。”

海一粟转头,成定那满脸伤疤的脸与他正面而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那一双眼睛窥探着他。

老虎发现猎物的眼神,欣喜,戒备,蓄势待发。

尽管他没有一点架势,尽管他的表情如同死人。

海一粟双手摆起架势,警惕着仿佛要择人而噬的成定。

后者最终眼光离开了他,转而叹了最后一口气。

可惜。

转身,成定招呼着弟兄们撤退,向着西侧跑去。

方天寿冷笑着带人追去,你拼死一搏,或有胜算;现在刚刚恶斗一场,我这边养精蓄锐多时,脚程岂能相提并论?

也好,跑出山坳,多耗些体力,平地上抓起来更容易。

信徒们此刻早是崩溃的望着教主的尸体,骤然看见凶手将要逃跑,一个个哭嚎着追去,方天寿乐得兵不血刃,伸手拦下众人放慢脚步,让信徒再损耗成定一波。

一个洞,摆在眼前,射进去,一只羽箭。

一个枯黄腊瘦的汉子信徒倒地,因为哭号张大的嘴未曾合拢,油彩被眼泪冲刷的模糊,羽箭直直进了嘴巴,插进唇齿之间,穿过后脑,钉在地面上。

一群人,摆在眼前,射过去,一排箭雨。

“退!”方天寿大吼道,奇快的反应下他拉着所有人退向树林,藏身于树干之后,一排羽箭钉在树上,所幸回撤及时,被干掉的只有弥勒教众,余下几个漏网之鱼四散奔逃,刑恣意也不追杀,只是指挥箭队瞄准树林,任何露头都是利箭伺候。

成定已经带着人马上了高地,与李珍擦身而过,二者都没有转头看向对方,刑恣意在一旁暗暗咽下一口吐沫。

李珍开口道:“辛苦,接下来去北边。”

成定兴致索然的恩了一声,见状李珍笑道:“护卫贵族的,好像有那小子的师弟。”

成定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珍,嘴角稍稍扬起,随即带着人马向北而去。

李珍招手,刑恣意指挥着身后二十余个弓箭手弯弓搭箭,射向正道藏身的树林东侧。“怎样?”他问刑恣意道,后者伸出食指含在嘴里,然后拔出来测量风力。

“相距五十步,没问题,东西两侧都封死了,上面一片秃地,他们无路可走,一个都跑不掉。”

李珍抛起手中的石子,石子稍稍被风刮动,向东落下。

风向不错,西风起,羽箭落。

“他妈的!探子干什么吃的!”方天寿冲着身后咆哮道,稍稍从树干探出脑袋,一只羽箭擦着脸颊飞过,连忙缩身。

“可一路上一点踪迹也无啊。”探子此刻焦急地辩解道。

方天寿破口大骂:“就会看来路?你不知道以逸待劳怎么写是不是?!没把目的地勘探好就招呼老子来!”

刘宝一个打滚,躲过三四只羽箭,凑到方天寿身边问道:“总舵主,现在该当如何?”

方天寿换下了粗暴的嘴脸,深呼吸道:“没辙了,纵横道最出名的箭队,刑恣意估计也在。李珍这杀千刀的只怕准备了几十桶箭,咱们饿死也耗不完。该死,一步错步步错,观察许久弥勒教和阴阳道厮杀,却是把成定当作饵,一点点被勾引至此处了,怪不得阴阳道且战且退。这要命的地形”

刘宝劝慰道:“总舵主,非战之罪,我也没劝你拼着损耗速战速决咱们都太贪渔翁之利了。”

这时只听李珍朗声笑道:“方舵主,列位正道,别来无恙,上次相聚,恐是几年前在下与杜康山庄小叙之时了。”

杜康山庄当年在武林以祖传的一套秘方闻名,虽号称杜康酒,实则是一种麻痹痛觉的药物,李珍使计,把山庄害的家破人亡以图秘方,方天寿收拾残局时也在场,与李珍打得照面。

当下方天寿破口大骂:“神通鬼!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卑鄙无耻!”

“如你所言,本为小人,暗箭伤人正是本分啊。方舵主,你若是束手就擒,还有活路可走,否则家人看到千疮百孔的尸体被天下武林同道吊唁,只怕心寒。”

“我去你”方天寿各种污言秽语脱口而出,李珍耸肩道:“方舵主,风范,风——范。昔日庄子典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却也落在捕雀者之手啊。若是你多读读书,或许也能体会庄子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不至于今日被在下算计了。”

方天寿铁青着脸,李珍口才出色天下皆知,他没希得死前自取其辱,朗声道:“列位!方天寿愚钝,不能洞察诡计,但我也知道,正邪不两立!今日虽身死,武林也会传送各位的美名!方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各人神色惨然,应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啥我插一句”

已经准备赴死的众人诧异地转头,看向出声者。

“我这还有辙咱能先别这么激动么?”

第二十章 参天幼苗(一)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海一粟在紧张中夹杂着兴奋,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既危险又令他不得不佩服的人物。

“总舵主,这小子行不行啊?”刘宝问道,方天寿无奈道:“死马当活马医,若是照他说的不必求饶也可脱身,尊严不必受损,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海一粟哼着小曲,一次次躲过羽箭,在树林间穿梭,很快他来到了林边,背靠一棵大树。“我说刑老哥,你这箭队水平堪忧啊,没地准头,力道也是贼差。”

刑恣意啐了一口,“找死。”他从背上取下角弓,握在右手,左手从腰间箭壶拈出一支羽箭,那箭比起一般的粗大一倍不止,箭头更是三片,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威力决不能同日而语。

刑恣意深呼吸一口气,憋在肺里,羽箭末端搭在那不知何种动物筋制成的弓弦上,左手食指中指夹住末端,加上无名指三指发力,弓弦一点点被拉动,发出叽嘎的声响。

李珍饶有兴趣的在一旁观赏。礼乐射御书数,若是单论射艺,天下不知有几人比得上刑恣意,绝伦的臂力配上一双千里鹰目,以及那口无第二人使得开的三石硬弓,刑恣意的箭,天下一绝。

当左手几乎贴在脸颊上,刑恣意放开了手。

东方五十步,刘宝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紧盯着那只左手,传言它夺去了江湖无数豪杰的命。

五十步之内,无人能活。

当它松开的一瞬间,刘宝试图出声示警。

可他只听到风声,以及破空之音。

快的看不见。

当他把目光转向海一粟那里,原本藏身的树干,被羽箭射了对穿,箭杆没入树干,箭头早已经穿出另一边了。

海一粟半蹲,箭头擦在脑袋顶分毫之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刑恣意的厉害。

“以为躲树后就没事了?嫩。”刑恣意说道,第二支箭早已经搭在弓弦上。

“小子,下一支可就瞄着脑袋了!”

妈的,这弓到底有多少石?

海一粟咒骂道,猛地从藏身的大树后现身,昂然走到空地中央。

“李道主,小子这有几句话要讲!”

妈的,这人到底有多大胆?

刑恣意张弓,第二支箭随时会夺去海一粟的命。正道众人纷纷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也敬佩这后生的胆色。

李珍却露出微笑,兴致勃勃地抬手按住了刑恣意的弓,招手让他过来。

海一粟一步步走上高地,来到李珍近前,仔细打量着他。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儒生,坐在草地上。

李珍抬头,上下瞩目一番,开口道:“来求饶了?”

“不不,怎么会呢,小子是来威胁您的。”

李珍笑了,今天他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哈哈哈哈呼,呼那,你打算如何威胁?”

海一粟侧目,刑恣意的箭直直地指着他的脑袋,相距不过几尺。

“您这地形选的可真妙,前不能进,后不得退,陷我们于绝地。”海一粟别开话题道。

“净说些废话,拖延时间又有何益?越拖只会对我越有利,最好是几个时辰担惊受怕,压力下就不信他们武功能剩下三成。”

李珍重新捡起石子,排成四堆,两两相对。

“哈,攻心之术,妙哉。”海一粟拍掌应之,“低地密林,取地利;强弓劲弩,破人和。”

李珍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

“风向不错。”

西风起,燎原火。

嗅,嗅。

刑恣意不仅是眼功无二,听觉嗅觉都远远灵敏于常人,此时他的鼻子问到一丝不妥的味道。

刑恣意转头,看向西方,几股浓烟冲天而起,随着西风向这边刮来,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很快李珍也察觉到这一切了。

天时。

“善矣。”

“诚惶诚恐。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现在不知您还有没有心思拖下去?”

远处,方天寿等正道正疑惑二人在谈些什么,却也发现了滚滚升起的浓烟,思索下他很快就明白前因后果。绝境逢生,饶是他心志坚定,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小子!好小子!哈哈哈,李珍,总算有你吃瘪的时候!”

众人见他突然如此,不由得讶异,方天寿只是笑而不语,此番被救,连解释的功劳他也打算一并让给海一粟,这样反而能留下爱才好义的美名。

“妙,这里的地利却反过来被你利用了,虽然此处密林与正道藏身的密林只有五十步,但中间却是草地,燃烧的速度不可同日而语,我们被烧成灰的时候,正道便可从容脱身不不不,甚至可以拼着牺牲些人手,断掉我们逃跑的路线,这样就是反将一军了。”

“所以您最好趁现在火没烧过来,赶紧三十六招走为上,免得让小子轰动武林。”

“恣意,记下这小子,以后会很麻烦。”

刑恣意点了点头,他根本不担心随时会烧过来的大火。

并非发现了什么,只是因为李珍仍坐着。

第二十章 参天幼苗 (二)

“您还不退?那我可却之不恭这份大礼了。”

海一粟搓着双手,他在兴奋里压下心头的一丝不安。

李珍抬眼望着他:“就不怕死在这?”

“您都说了以后,心底早算计好了,何必强撑着?赶紧吧,大家都方便些。”

李珍看着他,他看着李珍,注视着那双眼睛逐渐眯起来。

忽然感觉毒蛇盘在全身,蛇信吐在脖颈之后,方才普普通通的儒生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天下闻之色变的神通鬼。

海一粟后悔于未曾观察他的那双眼睛,猛然想起,蛇吐信杀人前,是会缩脖子的。

“想法,言语,挑逗的都不错,可惜,这一切必须是你那把火真的烧起来才行。”

海一粟下一句话噎在嗓子眼里,轻松的表情消失殆尽。

“火计,听上去简单,实际上一把火要想烧对位置,烧对人,还需仔细斟酌。风向,火种,地势,路径上的易燃之物,如何确保每一条路径的引火方向这些种种,全非片刻琢磨功夫可成。”

李珍做出教书先生的模样,循循教导道。

“那么,你仓促间来到嘉定,满打满算可有半个时辰布置一切?”海一粟沉默的面对他,心下盘算着主意。

“只见浓烟,却无热浪,湿柴?”

他敲了敲身旁的一棵小树苗,新生的叶子禁不住力道,纷纷落下。

“问题出在何处?太急了,催促的太快。诚如你所言,立场相反之后你根本不忙着点破,多拖一时是一时,局势只会对你愈发有利。可几句话里催了三次”

妈的。海一粟的表情难看至极,只剩下这法子了么

“还有别的招么?我本来还挺期待的”

刑恣意的弓指在了海一粟的头上,他心知肚明,自己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这硬弓。

“”

“你还可以试试鱼死网破,赶紧动手这个法子。不用,说明你在挣扎。假火计是中策,硬拼是下策,我很好奇宁可硬拼,也不愿出的上策是什么?”

对我来说,这个才是下策啊。

海一粟伸出四根手指,比在李珍面前,“洛阳。”

他不愿意再多说,因为李珍绝对明白。

李珍的微笑一如既往,似乎根本不在意。海一粟诧异地看着他,心底的疑惑逐渐被愤怒取代。

“你早就知道?”李珍笑得更开心了,“只能说你还是太嫩。算一算,为什么我耐着性子与你说这许多?”海一粟注视着地上的四堆石子,两两相对。

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这里

“你个混账”“别太忘形,饶你一命是必须的,要不然合作就此告吹;留下那些正道只是顺带的,要不然你面子上不大好做,唔,不过确实,留下他们跟弥勒教余孽狗咬狗对我轻松些。”

李珍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舒缓筋骨,不得意也不沮丧地看着海一粟,仿佛后者不存在一样。

刑恣意疑惑着两人的对话,但他聪明地不去发问,李珍撒下的网,身为副手的他也顶多只搭上几条线,所有关系重大的情报都只存在李珍自己的心里。

“我师弟也是”

“所以呢?”海一粟身上的汗毛竖起,李珍此刻的气势彻底压倒了他。“与你家主子是合作关系,成定兄可非我手下,情报传递不及时,误伤在所难免,呵呵”

他妈的。

海一粟反应过来,削弱四爷的势力也是他的算计之一。

“不用费心了,我拖延这么久,此时去也晚了。若是他不找死,成定要的也只是那个子嗣,自然无恙,不过侠义心肠,谁说的好呢?”

带着人马,李珍转身走进树林之中,向着山地一带的出口走去。

“算是个消遣吧。”

李珍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深深扎在海一粟的心里。

海一粟反手一拳砸在树干上,叶子却并未落下多少,海一粟咬着牙抬头,参天的大树巍然不动。

低头,刚才李珍敲过的树苗早已经光秃秃的了。

“呼,呼妈的!”

当他走回树林,方天寿拍着他的肩膀道:“好计略!智退李珍,贤侄果是大才!”众人好奇地好奇地围拢上来,想一探究竟。

“滚蛋!老子不稀罕!”海一粟猛地打掉方天寿的手,“对了,跟紧了,救人!别他妈拖拉!”

一向油滑的青年心乱如麻,头也不回地奔向北方。

刘宝看着背影,骂道:“恃才傲物,这么个登徒子也敢出言不逊。”

方天寿微笑道:“年轻人脾气总是有的,咱们这些老骨头计较什么?好了,感念他救命之恩,总是要帮人家宣传一下。”

众人皆是讶异于方天寿的涵养,转而佩服他的高风亮节。

方天寿一边指挥众人跟着海一粟,嘴里解释他的计策,一边带着人马撤出这片是非之地。

刘宝一挑眉,因为他看出方天寿比他还要不痛快。

当他不装作暴脾气的时候,就是他已经气得忘记这回事了。

一向以暴躁脾气出名的方天寿固然是假象,但骨子里的高傲仍在。

侮辱一个江湖上名声在外的前辈,经常会有比死还难受的下场。

被救总是事实,有目共睹,但替他宣传这事上总是可以做些文章的。

方天寿盯着前面奔跑的背影,暗自冷笑。

第二十章 参天幼苗(三)

回溯一段时间,崔利贞担忧地在林间奔跑,搜寻着陆何愁一行的踪迹,之前见到弥勒教与一心门互相残杀,按理说危险只剩下倭寇的追兵,可她内心里总是有不安之感。

张鸦二跟在后面,喘气道:“我说崔姑娘,咱也不能这么瞎找啊。”崔利贞白了他一眼,“依着地图,嘉定群山向苏州的路只有三条,一条在刚才放火处不表,何愁必不会走;刚才也路过一条,是而几个家丁留在那边,现在咱们去往最后一条。”

“为啥还分兵啊?本来人就不多。”

“再多一倍也是徒劳,还增加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放火交给他们,你我先行一步。”

临危不乱,张鸦二按住自己的嘴巴,这几天的赌约够多的,希得再添一桩,自己可就真歇菜了。

“嘘。”崔利贞猛然止步,挥手让张鸦二伏下身子,两个人蹲在草丛里,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闪出一个警惕的日本剑客,手中握着剑柄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前进。

“追兵?”张鸦二轻声问道。崔利贞仔细观察,“不像,虽然狼狈,衣着却是非平民的样子。”

“那就是撞宝了。”

这句话说得大声了点,那人猛然向内撤身,做出一个把剑护在腰间的姿势,向着这边呼喝,崔利贞情知不能动手,连忙起身,高举双手以示没有恶意,张鸦二也效仿。

这时剑客后方闪出莫约十人,张通和陆何愁也在其中,见状赶紧按住以藏,对次郎解释一番,后者又翻译过去,以藏这才放开剑柄,向着二人鞠躬,二人回礼。

“事不宜迟,几位请立刻随小女返回苏州,知府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明朝向尔等官府说明原委,相信会为各位讨回公道。”

次郎把话翻译过去,家眷们都是露出绝境逢生的微笑,生母以及两个侍女喜极而泣,孩子虽不懂事却也随着母亲开心,一旁的武士们一路奔波,终究未辜负主君所托,都是暗自拭泪,就连以藏也转过身,抽了一下鼻子。

一声咳嗽打断了喜悦,一个身影诉说着恐惧。

见过那张脸的人,绝不会忘记。

强悍不需要言语去表达,外貌有时就已足够。

无数伤疤下,是一双漠视人命的眼睛。

“上。”

那张只剩下一半嘴唇的嘴里说出沙哑的话,十余道身影包围了众人,两三个一组看定一个武士,除以藏外四个武士把家眷和次郎护在四角,留下张通,张鸦二,以藏,崔利贞和陆何愁五人面对成定和余下五个阴阳道。

刀光剑影,晃得人心慌。在其中怡然自得者,只有亡命之徒。

成定注视着面前的猎物,随着呼吸,嘴巴渐渐张开,露出骇人的笑容。

笑,本为野兽威吓敌人时所作的表情,同样的,发现猎物也是一样。

人学会,渐渐改了它的含义,但野兽,野兽从未忘记。

本为野兽,何必仿人。

杀生是本能,予夺是美德,吃,方为最大的天性。

“成定”张鸦二身体有些发抖,在一心门的日子里,他只惧怕两个人,一个是杨懿,另一个就是成定。

“你他妈想干嘛?”

成定指着被抱在怀中的孩子,“李珍,要的。”

随即把手指向张通,转向陆何愁,再转到以藏身上,“我,要的。”他的声音嘶哑,孩子被吓得抽泣起来。

以藏虽听不懂,他也明白此人绝非善类,而且想对少主不利,于是走上前摆出之前的架势,长呼吸一口气,进入了对敌状态。

成定一扬脖子,欣然上前。

二人无话,此时只需要生死作语言。

成定吸入一口空气,再把它呼出去。

啊,渴了太久了。

他的笑会露出牙齿,听说上面真的沾过人血,却格外的白。

双方其他人退后几步,留出空间。

都想先干掉对方首领,争取减少人员伤亡,空地内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场的胜负。

四个武士敌不过围住他们的阴阳道,然而没了成定的阴阳道与加上崔利贞等的一行人比拼胜负却又未知。

谁能先击败对方强者,谁占夺先机。

成定摆出的架势姿态很低,双手都是前伸,虎踞一般,择人而噬。而以藏仍是摆出将剑护在腰间的姿势,右腿在前,身子下倾,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悬在剑柄周围。

“拔刀术。”陆何愁注视着以藏的姿势,心下想到,“唐刀不,因为弧度反而更像苗刀,只是单手。这姿势自左下至右上的斜斩,直接告诉对手方向,比起技巧和后招更重视速度和力道,不,不对,刀刃冲上,那么反过来,自左上至右下。”

陆何愁看着以藏的姿势,心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但是本能地想去模仿一番。

崔利贞则关注着成定的姿势,“擒拿和摔跤为主不对。”

“右手手指较蜷缩,位置也靠后,再加上胯的重心其实不低,随时可能变成上三路拳法。”张通观察许久后想道。

崔利贞思考道:“可怖,完全是实战里练出的独到身形,南拳八卦掌虎鹤双形依稀能看出不少拳法门派的痕迹,一心门这些年威逼利诱网罗典籍,果然如虎添翼。”

江湖就是这样,每次动手,不仅是当事人之间的比拼,更是旁观者精进的机会,不去思考揣摩随时会被抛在后面。

成定一步步上前,两人的距离逐渐从一丈缩短到六尺。“到距离了,”阴阳道的一人想,“再近就是那剑客最有效的攻击范围,算上手臂和剑刃长度,以及身体前倾的幅度和步幅,差不多五尺。亏得那剑客沉得住气,道主常常以缓慢的动作引诱对方先攻,这次看来不成了。”

呼,吸,呼,吸

两个人的眼睛没有对视,而是紧盯着对方的双手。

哪怕是对方身体最细微的一次颤抖,也收在眼底,也触动着心弦,随时准备反应。

紧张,戒备,一双耳朵,专注于对方鼻与口的呼吸。

感知里,四周的事物一件件被抹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六尺外的人身上。

呼,吸,呼,吸

两个人如同定格在那里,嘉定的密林中,仿佛树木在动,而静的,却是他们。

一片叶子随风飘荡,上面依稀看得见虫蛀的痕迹。

注视紧张的决斗中陆何愁没来由的抬头,看着那片落叶缥缈无形,最终插入对峙的二人之间。

吸,呼,吸,呼吸

一瞬间,恰巧那绿叶正好处在视线交汇之中线。

一口气,进了胸膛,化作周天运转全身。

观者凛然。

来了!

第二十一章 痛快(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先动的是成定,身子前倾,迅速接近,宛如一头猎豹,凶狠地扑向猎物。

空手对敌,拉近距离是常识。

以藏得志地吸气,这正中他下怀。

先动的是他的右脚,并非踏前,而是后撤。

高招!崔利贞一瞬间想道。

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四尺,成定前冲反而让自己进了挥砍杀伤力最大的距离。

以藏的剑逐渐出鞘,既是剑,又是刀,重,而快。

此刻速度并不快,但成定明白是在蓄力,拔刀术分为拔刀,斩,收刀三部分,一旦结束拔刀,接下来便是杀招。

陆何愁望着那武士刀,似乎抓住一丝感觉,但随即摆脱烦恼丝,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比拼上。

根本来不及反应,想象中人们很容易去假设自己会躲过对方一击,之后如何如何,但,苦练,就是为了让你躲不过。

特别是各式拔刀术,绝对是一击毙命的典范,一旦成势,就几乎无法阻止。

以藏的右手几乎拔出了整个刀身,已经抬到与肩同高,越过肩膀的一瞬间,袈裟斩的姿势就会形成,届时成定就会被一刀两断,斜劈下绝无幸理。

后退也逃不掉,来不及打断架势。那么

只有找死了。

成定笑了,他不经常笑,也不喜欢笑,但他每次笑时自己都不会察觉。

他加速了,迎着刀刃冲上去,不顾一切。

命?

能活命的,只有不要命的。

三尺。

距离太短,刀身太长,崔利贞暗自捏一把汗。

袈裟斩——

瞄准的不是肩头,而是脖颈。

距离更长一些,但是能保证一击毙命。

以藏在为之后打算,受伤的猛虎比全盛更危险,自己若是不能立刻结果他,本就人数处于劣势的己方很有可能被歼灭。

何况以藏没有把握,若是他受自己一刀未死,没有后招的拔刀术使完,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成定察觉到刀刃的方向,抽动了一下嘴巴。

可惜。

左手抓向以藏肩头,右手抄向他的左大腿,成定整个人身子低下,向右扭转。

二尺。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刀刃距离脖颈也是二尺。

一尺。

左手卡住了肩头,拇指扣在锁骨,擒拿背摔的第一步完成。

下沉的身体使得以藏不得不调整方向,但仍是它更快。

刀刃距离脖颈,还有不到一尺。

虽然是刀身根部的位置,威力大打折扣,也足以劈开他的皮肉。

崔利贞握拳,似乎胜券在握;陆何愁痴迷地看着以藏的刀刃,张通则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

以藏的视线此刻放在成定的脖子上,那是他的目标。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双耳充斥嘈杂的嗡嗡声。

自己的脖颈传来异样的感觉,脑干遭到晃动,传输到双手的讯号被截断,停止了动作。

刀刃遵从惯性,轻巧地划开皮肤,割开一层肌肉,血开始涌出,随时都可能划破动脉,造成大出血。

最终,握着刀柄的双手,无力地松开,武士刀砸在成定的肩上,随即掉落地面。

右手的半步冲拳,结实地打在大肠经天窗穴,迷走神经密布,一点力道足以使人不省人事。

试图去观察一切,可是徒劳,所见所闻都无法成为所想,眼前只有漆黑一片,感觉到有什么充斥着大脑,摧毁着神志,将自己抽离出身体。

连站起来这个想法都不曾形成,因为思考在此刻的状态下变得奢侈,而遥不可及。

以藏的身躯,摇晃着跪倒,最终扑在草地上。

自成定启动的一刹那,至以藏昏迷,总共历时

三点五秒。

胜负已分。

成定用食指擦了擦流血的脖颈。

“差,一点,碗大,个疤。”

嘶哑低沉的声音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志,即使是他自己的部下也更习惯于他的沉默。

若是坚持砍肩膀,受伤下自己的冲拳未必能使足力道。

崔利贞看着成定,后者此刻无所谓的神情仿佛在鬼门关走一遭只是稀松平常。

正常人都会想用擒拿,一旦成功就可以破坏剑客的平衡,化解刀刃。可他

特地使出欺敌的架势,以擒拿做幌子,只为了找死?

即使命中天窗穴,以藏要多久昏迷还是未知数。

一个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人是残暴的,一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

还是人吗?

低头,一脚把以藏踢了过去,张鸦二赶紧扶起,所幸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成定转头,挤压下血已经流淌到肩膀,他冲着几个人的方向,勾了勾手。

他不计较这些人的生死,因为任务只要那个孩子。当然,这不妨碍他借此享受打斗的过程。

于是他看到那高挑的女子上前时,一丝失望闪过心头。

侠女,呵。

成定不计较男女,只是死在手下的那些所谓侠女,大多表现令人失望。

一辈子长辈百般呵护,口号叫唤的响亮,整天嚷嚷巾帼不让须眉。真到杀敌,剑也不知道怎么用。

“华山崔利贞,领教成道主高招。”

突然间,主菜从少年变成了眼前的女子。

很好。

抽出长剑,鸣声不绝于耳。

真清澈。

干脆,利落。

华山起手式,标准。二人相距七尺。

没有对峙,他喜欢生死一线的感觉延长,但她不。

主动出击的,是崔利贞。

一剑刺向咽喉,无半点犹豫。

快!

成定勉强偏头闪过,剑锋擦在脖颈,原来伤口上三寸又添一道。

左手如毒蛇出洞,探向崔利贞手腕,腰部一扭,右手趁势取其胸口膻中。

崔利贞看得出来,成定是不要命的典范,在这种人面前退缩示弱只会让他有可趁之机,就像以藏,为了对付其他人忽略了成定玩命的胆略。

无关乎大意,既然一对一,结果就是一切。

而崔利贞,只想要结果,她不在乎赢得漂亮与否。

左手护在心口处,右手甩动长剑避开成定左手,拼着手腕受伤,崔利贞仗着距离优势,一剑斩向成定的右肩。

成定扭动身子避开,却发现只是虚招,崔利贞趁势后退半步,找到自己的距离,然后一剑快似一剑,一反华山刺击为主的招式,大开大合,劈砍斩砸。

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果真干脆,张通注视舍弃面子的女侠想道。

中!

五寸长的伤口,皮肉先是被割开,片刻间红色打湿了黑衣。

最终,崔利贞仍是斩在成定右肩上,低姿态的架势是欺敌之计,持剑的右手凭借软功扭在背后,浅浅划在成定肩头,随后狠命一抽,伤及见骨。

既然你空手对敌,就不要有怨言。

成定受伤,动作必然迟缓停顿,崔利贞趁此机会撤步长呼吸,收缩长剑准备第二次刺出。

她没兴趣留下后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目标,脐下三寸。

吸咳!

一口气憋在胸里,成定的右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在脖子上,单手将她举起。

不可能。

崔利贞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定的肩膀,这一剑绝对不浅,正常人早就疼昏了,就是练家子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可他连一瞬间的停顿也无。

张鸦二眼角抽动了一下,他想起一个关于成定的传闻。

据说他天生没有

崔利贞的双手抓住成定的手腕,试图掰开铁钳一般的手,没有用,呼吸渐渐困难,意识也有些模糊。

只是,肩膀上的那个伤口,扎在眼底,始终挥之不去。

透过皮肉,崔利贞清楚地看到血管一次次脉搏下,血像是瀑布挂在峡谷,深深的伤口里,形成令人作呕的血池,随即满溢。

血涌出,高举着崔利贞的右手却没有一点颤抖,成定很满足。

这才像话。

左手一掌打在小腹,崔利贞几乎要吐出来,一时三刻丹田内息混乱,站起来也成问题了。

张通深吸一口凉气,不知何时剑已握在手中,眼光注视着成定和崔利贞,在二人之间摇摆不定。

至于那个哭闹的孩子,已被吓得不再作声。

可止小儿啼哭。

成定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崔利贞,周围没人认为伤口对他会是阻碍。

杀了?

成定有些拿不准,李珍交代里没提到崔利贞,和华山以及崔长乐结仇虽然意味着很多正道高手上钩,但仍是要顾及大局,江南的局势没定下来,再去结仇可能会被李珍和门主骂死。

即便如此

仍是心骚难已。

就在这时,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猛然放脱细嫩的脖颈,另一柄长剑在右小臂留下一道长疤。

砍得太浅了,陆何愁心想。

这一下偷袭,也意味着开战。

阴阳道见对方去了两个高手,更不多话,直接扑上,成定身后的几个也都绕过二人,扑向张通和张鸦二。

“默默,把握,机会。”

成定对陆何愁说道,“经验,太浅。”

陆何愁紧张地看着成定,如果说拳场仍有最后的一点点约束

那么现在,就是生死相搏。

呼,吸,呼,吸

颤抖,停不下来。

成定看着怯懦的半大孩子,心里的兴奋逐渐被失望取代。

他甚至没有摆架势,只是一步步走向陆何愁。

五尺,陆何愁手中的剑仍是没有动作。

四尺,成定伸出手,准备击打天池,结果这少年。

三尺,眼前一道寒光。

仰头,钢铁擦着鼻尖而过,连续后退,眼底映着的突然变成剑客。

嘿,以我之道,还我之身。

欺敌之术,可惜,经验太浅。

陆何愁双腿交替前进,每一步都确保着姿势,手中长剑不徐不疾地舞动,剑招暗藏在看似破绽百出的架势里,成定若是胆敢贸然上前攻击,崎岖山的精髓就会让他好受。

很难啃,这才像话。

成定想到了前几天吃过的甲鱼,味道确实不错。

防御滴水不漏,陆何愁的渐渐找到自信。

来吧,你会怎么做?

他盯着成定,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作。

他还不够了解成定,至少没有崔利贞了解。

动了。

大踏步,堂堂正正走到陆何愁前方。

黑压压的身影,在陆何愁的面前不断被放大,逼近。

来啊。

这是陆何愁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

用甲胄保护自己只能体现怯懦,对付这样的人只需要正面撕碎他的龟壳。

成定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慌乱终究爬上了陆何愁的内心,成定带给他的压力像是泰山压顶。

破绽,不一定在身上。

而这破绽,却不是苦练能弥补的。

仓皇出剑,指向小腹右侧。

他甚至没有认穴位,当出剑的刹那便即后悔。

然而,剑,出乎意料地扎了进去,透过腹肌,扎在脏器之间,发出的黏滑声音,听过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叽噜,噗滋。

我我杀了他?

陆何愁张嘴大口吸气,没有用,四月温暖的空气此刻像是冰天雪地,浸透肺腑,呼吸变得痉挛。

杀人是这么恶心的感觉啊

陆何愁想吐,他伏下身子,随即想起剑还在手里,试图将它拔出来。

没有用,纹丝不动。

抬眼望去,看到的并非将死之人的眼神。

那是鬼,正盯着自己。

猛然间侧脑被重重击打,视线里的景物止不住地晃动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边倒下,摔在草地上。

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活动了,压力和恐惧敲打着骨髓,吸食着本来充裕的体能。

才明白,师兄为何带自己游历。

才明白,凶险为何被一传再传。

一旁艰难依靠在树下的崔利贞捂着小腹,不可置信地注视着成定双手抓着没有没入身体的剑的部分

一点,一点地,将剑,拔了出来。

那声音,又在耳边萦绕。

滋,嚓嚓嚓,噗滴答,滴答。

“你不痛吗?”陆何愁有些傻傻地问道。

“痛?”

成定茫然的重复着陆何愁荒唐的问题,他看了看三个倒在地上的对手。

笑了。

没人会愿意注视那种笑,因为它随时会吞噬你,骨头也不剩下。

“痛快”

第二十二章 杀身成仁(一)

信心,能说服自己。

陆何愁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以弱胜强。

一直以来事实似乎也是这样,不平凡的出身,高深莫测的师门,师父口中独一无二的天分,以及绝对不落于人后的勤奋,还有

燃烧在心底的仇恨。

他不是没有想过挫折,但就像水底蛟,挫折会被他克服。

他一直如此相信着。

此时,拼尽所有力气,他能做到的也只是从躺着翻身成趴着,注视武士被一一杀死,注视张通和张鸦二孤军奋战,注视家眷被包围。

明明体力还很充裕,但理智和本能都迫使自己趴在草地之上。

陆何愁为自己感到耻辱,终究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世事也不会总如所他愿。

或许一直以来的顺利真的让他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差距,这让他自惭。

更耻辱的,是自己的想法,是希望成定能快点带走孩子,而放过自己的念头。

之前的决心,仿佛笑话。

恐惧,会摧毁信心。

你连这都无法克服,谈何报仇?

一个声音在耳边咆哮。

另一个声音很低,如同耳语。

报仇,就要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很低,很轻,却盖过了咆哮。

陆何愁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抬眼,望见成定小腹的空洞,他竟然还在走动,向那子嗣前进。子嗣环顾四周,本能地寻找着依靠的对象,陆何愁看着他那无助的眼神,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吧?

但为了大仇,命不能搭在这里,他这样说服着自己,说服着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趴在那。

我没害怕!

无助占据着他的内心,他的意识里,自己正在渐渐缩回那个十岁的样子。

这时,孩子求助的眼神看向了他,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子嗣大声地哭闹着。

成定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向陆何愁,二人的眼神交汇。

那既不是嘲弄,也不是赞叹。

成定看着他,但也没有。

只是停了一下,因为他早已无关紧要。

这种人,成定见得多了。

接下来他能找出一万个借口,说服自己不去舍生取义是有正当理由的。

明明叫嚣着的一直贯彻的道路,总能被这些人弃之敝履,有的是为了取,有些是不想舍。

自欺欺人的小辈,双重标准的侠客。

无道尔。

无可厚非,人,就是这样的。自己,也曾

陆何愁明白了那眼神。

他低下头,埋在草中,孩子的哭喊声更大了。

他看到了一个幻像,十岁的自己蹲在那孩子旁边,抱着膝盖不敢抬头。

下一刻感受到的,不是耻辱,而是愤怒。

这愤怒没有对象,不是冲成定,也不是冲自己。

仍是那一把无名火,烧得猛烈,烧得寂寞。

这样活下去,我就能报仇?

活下去。

老祖宗的话,总是有讽刺的机锋。

下去,才能活着。

是啊,活着,却下去了。

师父曾说过:“每个人的人生观念都不一样,我觉得,你是在爬山。”

山巅

我看不见。

但是

我已经离开了那片树林。

张通架开一个阴阳道的刀刃,高喊一声:“都住手!”随即对成定喊道:“成道主,既然局势已定,这些人无力为敌,放过他们,就带走孩子家眷吧!”

崔利贞挣扎着喊道:“不可!”

张通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我来承担!”

成定叹气,看着张通,点了点头。

阴阳道的其中二人走向家眷,后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声向着倒在地上的以藏和崔利贞呼救,张通背对着他们,不发一言。

成定走过他身边时,说道:“切勿,自不,量力。”

“不劳你费心。”张通盯着成定肚子还在滴血的伤口说道,那一个空洞,映在眼底,挥之不去。

“等等。”

陆何愁摇晃着支起身子,张通赶忙去扶,低声道:“不要意气用事。”

“张前辈,这无关乎意气。”

陆何愁今天第一次笑,因为舒畅。

想通了。

“救他,是因为承诺,在心里的承诺。”

这么多年,答案却早在当时便已知道。

抬头时,大山高耸,但上面的云雾淡了一些。

所以,义父你才义无反顾吧。

他的身子,一点点地直立起来。

“我有自己的目标和人生,更知道此时贸然行动就是送死,可”

崔利贞看着陆何愁略显单薄的身形,眼前,突然看到幻像,是谁?

闪过许许多多人影,每一个都不甚清晰,她清楚的是,每一个,都顶天立地。

那个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放开了蜷缩的身子,胆怯却坚定地注视着这个天地。

张鸦二看到的幻像,只有一个,很清晰,因为那人是他改名字的理由。

或许他?

“我现在趴着,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拾起长剑,一切变得明朗。

复仇的确是我生命的全部。

但,体会过那种残酷的滋味,不想让别人再经历了。

我做不到悲天悯人,但是,如果袖手旁观,自己的某部分就会不见,而且,一辈子找不回来。

而这部分,就是我一直以来缺少的

这部分,也是我上山需要的。

有了它,我才懂得复仇前路漫漫,却仍有前路可走。

我才懂得,纵然艰辛,纵然血腥,纵然卑鄙

路,仍放在脚下。

吸进一口空气,四月的温暖充斥着肺腑。

不冷了。

坦然,向前。

信心有时使人盲目,恐惧总会使人彷徨

唯信念,可以主宰一切。

“上。”

成定指挥道,此刻他的眼睛睁大着,狂热地盯着陆何愁。

两个阴阳道应声而动,一个冲向孩子,另一个拔出雁翎刀砍向陆何愁。

甚至没有丝毫停顿,陆何愁转身挥剑,长剑划过整个右臂,皮肤,肌腱,骨头,透过剑身传来的手感依旧让人作呕,随着断掉的血肉一同掉落的钢铁大刀辉映着惨叫声。

我果然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起手式,筚路蓝缕。

此刻,也算是起点呢。

第二个阴阳道,头也未回,同时又有两个同伴从侧面包抄而上。

陆何愁没有停步,反而加速,一举越过尚未赶到的二人。

成定的眉头一挑。

以藏悠悠醒转,抬头,刺眼的日光被一个黑影遮蔽住一半。

两个人身法不够快,当那个冲着孩子而去的回头,陆何愁腾空而起。

回眸乍现玉龙飞。拈青霜,断彷徨。

“志士仁人,无杀生以害仁!”

手起剑落,第二人倒地,他转身,站在成定和家眷间,咆哮着。

“有,杀,身,以,成,仁!”

张鸦二望着他的背影。是的,不会错了。

崔利贞眼眶有些湿润,他是小女的弟弟。

成定狰狞地笑了。

杀死再多意气用事的愣头青和被狂热情绪煽动的热血傻子,对他来说也解不了渴。

但现在

在理智之上权衡利弊,了然于后果,然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不顾一切,贯彻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人,才值得自己背上他的命。

二人此刻没有多说什么,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生死的问题了。

出击,猛虎扑向猎物。

陆何愁挥剑斩去,成定擦着剑锋躲过,宽大的右手掌抓在陆何愁左肩头,使劲捏去,感受到的不是外强中干的年轻小子,而是一块正经历洪流冲刷的岩石。

练得不错,成定瞬间想道。

陆何愁汗如雨下,肩头的痛楚来自深处骨骼的碰撞和外面肌肉的挤压,随时整个肩头都会废掉。

蛮力不能直接干掉他,成定随即左拳打落。陆何愁咬牙竖起长剑,正对拳头的来路,成定只好收手。

长剑随即以手腕为轴小幅度挥动,剑尖通过柔劲稍稍向下弯曲,目标正是成定右眼。

不需要力气,一点力道加上精准的技艺,就能在最关键的位置用出最致命的手段。

成定生死之余,仍是赞叹陆何愁的胆量。因为,这小子和自己同处生死攸关之境地,还有闲心使出这么刁钻的技艺。

成定忙偏头躲过,手上的力道便松懈下一些。

陆何愁立刻撤步,硬生生从铁钳一般的手里挣脱出来,拉开与成定的距离,却听见‘嘎巴’一声,整条手臂软软下垂,竟是脱臼了。

巨大的痛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陆何愁师门之内对打,也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本能地满头大汗半蹲下身子。

崔利贞暗叫一声不好,临敌时刻痛楚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不露出破绽。陆何愁毕竟经验太浅,对手绝不会给你喘息之机休息,何况是成定这样的人物。

果然,成定毫无犹豫,立刻冲向陆何愁,直指天灵盖,准备自上方以贯手取其百会,把他的头骨一分为三。(人体的额骨通过冠状缝与后面的两块顶骨紧密结合,武学中有专门以特殊的各类手势击打这些骨骼缝隙造成巨大伤害的致命技巧。)

这时,成定的视线底部再次浮现寒光。

没有给自己鼓劲的咆哮,只有蕴藏在寒光里的无名火。

成定仍是急刹车侧头闪避,只是这一次反应慢了毫厘。长剑成功地划破脖颈,鲜血渐渐涌现,但没达到喷涌而出的地步。

可怕的是,尽管脚步停下,他的身体仍是在前进,扑向陆何愁。

陆何愁没想到势在必得的一击仍只收到一半成效,但他已经确信成定不知道什么叫退缩。

所以,自下路刺出一剑的同时,他便后退一步,成定没能及时拉近距离,只好再退开,保持出安全范围。



成定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样的手段骗上两次。

手臂和脖子的两道伤口还好,但是算上小腹的洞穿伤,自己现在的出血量不容乐观。

陆何愁咬着牙关,倒转剑柄,半跪下身子用右手扶着左肩,左手撑着地面,“啊!”随着喊声,又是嘎巴的响声,然后他活动着肩膀。

“呼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而没人会笑话他,也没人敢于笑话他。

一人之死,可动天地;一夫之怒,可撼北辰。

第二十二章 杀身成仁(二)

当成定再次准备进攻时,另一人挡住他的去路。

“夫子复曰,当仁,不让于师。”张通走到陆何愁身边,并肩站立,

“惭愧。”他对陆何愁道。

“前辈忍辱负重,厄!何必挂怀。”

“呼唯有惭愧。”“侥幸,前一刻小可也试图说服自己。”

“你?”成定略带讶异地看着张通。

“还是那句话,”

张通拔出长剑。

“一切我来承担!毋需多言,要么进招,要么速去!”

崔利贞试图站起身,却咳出淤血,望着远方,若是他也在,就更完美了。

那是

对了

“成道主,小女冒昧,请往南方一观。”成定皱眉,转过头,发现那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里是”

“小女不才,这一把火顺着西风,就是神通鬼也烧得死,此刻想必他早已退走,南拳方舵主等人,片刻即至。”

成定不语,他在盘算着,眼前的二人能拖他多久?自己的伤又能撑多久?方天寿到这里,又需要多久?

懊恼,到嘴的鸭子

崔利贞继续虚张声势道:“何愁!拖住他!咳咳此乃天赐良机!”

陆何愁不知道她与海一粟的算计,毅然决然踏前一步,崔利贞赶忙冲张鸦二使眼色,后者悄悄走到陆何愁身后,装出并肩作战的样子,扥住他的衣角。

陆何愁克制住皱眉的表情,看向崔利贞,当她微妙地摇头时,便即明白了。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虽然眼前仍是命悬一线,崔利贞还是乐了,面若潘安的猛张飞倒是头一遭见。

喊完几天前刚读到的三国演义,陆何愁紧张地戒备着成定。

“你,”成定指着陆何愁,“们,”看向崔利贞,“不赖,下,次再,来。”

说罢转身离去,余下的阴阳道见道主已退,更无战意,扶起伤者撤退,转眼间进入密林,不见踪影。

来去如狂风席卷,若非地上四具武士的尸体以及陆何愁砍下的断臂仍在,一切根本不曾变化。

清脆的鸟鸣似乎依旧清脆,四月的温暖下是一群胆寒的人。

陆何愁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或许尚未与他们中任何一人说过一句话,但仍有着说不出的伤感。

转眼间,没了。

就像那一晚,突兀,可怖。

林中,或许和自己真的有不解之缘。

现在才体会到师兄的那句话。

“人的一生充满奇迹。”

种种未竟之事,种种可能之时,都不复存在。

现在地上的,却只是血与肉的堆积,或许缝合起皮囊看不见丝毫不同,但在发肤之下,又确确实实地少了什么。

所有所有没了。

孩子,话语,文学,国家,杀生,权力,鲜花,鱼生

无数词语像丝线缠绕在尸体上,在陆何愁眼里,词语一个个消失,最终留下的只有空白。

还是,空白抛下了它们?

望着今日方才认识的人,才体会到

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啊。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逝去,陆何愁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终于是跪在草地上,呆涩地望向前方。

他的长剑掉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身体。

这才是生死。

张通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活着。”

他走到陆何愁旁边,扶着他的肩膀说。

陆何愁渐渐抽咽,然后眼泪终于滚滚留下,随即放声大哭。

不是嚎啕那么干脆,而是粘稠一些的哭声,鼻涕伴着眼泪,难看,却又格外吸引人,象征着一个挣脱杀戮的生还者。

“唔啊,嗝,啊啊啊”

是的,我还活着。

活着真好。

没人打断他,只是默默欣赏着人性的流露。

唯独那个孩子,随着哭声一同嚎啕起来。

伤心吗?感动吗?恐惧吗?

很难说出是什么,或许还得再哭一哭。

陆何愁一边哭着,一边想。

潮起,潮落。

哭声,终于渐渐止住了。

揉着眼睛,年仅十七的少年站起身,向着所有人鞠躬。

不需要言语,这只是对所有活着生灵的感谢。

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上去了一点。

崔利贞呻吟一声,这时陆何愁反应过来,赶忙将他扶起,在场能活动的几乎都是年过三十的大老爷们,女眷都吓得不轻,就自己尚未立冠,更没工夫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

“何愁,小女我为你骄傲。”

崔利贞面色有些苍白,恐怕成定的一掌造成了内出血。

陆何愁捏着酸酸的鼻子:“崔姐,先别说话了,咱们这就回苏州,给你找郎中。”

崔利贞点点头,这时又听见人声嘈杂。

“该死,难道无信用可言吗?”崔利贞说道,然后看向陆何愁“放小女下来。”

“崔姐!”“带着各位快走!小小女殿后。”崔利贞抓起自己的宝剑说道,又挣扎了一下。

陆何愁只得把她放下,然后站到她的身前,面冲来者。

远远听见人群中一人喊道:“崔妹~何愁~”“师哥!”心底悬着的大石总算放下,陆何愁奔到海一粟近前。

“成定呢?我带人抽丫挺来了!”方天寿一挑眉,躺在地上的却不是崔利贞又是谁?

海一粟火急火燎地赶来,却没见到成定的踪影。“糟,不会又有伏兵!?”

“不会,师兄,他已走了。”陆何愁上前道,海一粟看见他哭肿的脸,问道:“你这是?”

“开心地害怕了,吧”

海一粟一愣,他没有明白师弟的意思。

随即他看见扶着树干的崔利贞,“哎呀,崔妹你受伤了?快快快,我扶你。”

“别趁机吃豆腐。”“我哪敢啊~”海一粟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把肩头送过去让她扶着。

这时方天寿一声咳嗽,崔利贞听到,勉强抱拳道:“方舵主,小女有伤在身,请恕不能见礼。”

“无妨,寿宴一别,想不到铁剑桃李竟也在此处。此番崔姑娘打退成定,实乃大功一件,果真是年青一代翘楚!”说罢竖起大拇指赞叹,身后的正道听闻都是耸动,成定凶名在外,不要命的打法和各地网罗的武功,江湖上敢夸口能和他平手的寥寥无几,崔利贞年不过二十一,竟可打退伥鬼,着实厉害。

崔利贞知道方天寿是先入为主了,毕竟此处名声在外的只有自己一人,于是推出陆何愁道:“小女惭愧,力有不逮,成定退却却是小女弟弟陆何愁一力为之,舵主明鉴。”

言下把自己巧舌雌黄的虚张声势带过,她对这种骗术不大亲近,不得已而为之。

归根结底若非陆何愁以命相搏,自己也没机会拖到火起,让自己弟弟成名崔利贞可是丝毫不吝啬的。

方天寿眼睛在陆何愁和崔利贞身上来回一转,便猜到过程,豪爽说道:“若是如此,那就是武林多了一颗新星啊!哈哈哈!来来来,老夫为东道主,大家同随我回南拳总舵一叙如何?”

照他心底猜想,之前寿宴上崔长乐对陆何愁也是百般亲近,崔利贞和陆何愁搞不好有些什么,男女之爱无可厚非,崔利贞此番定是要为这后生搏个出头名声,自己成全她倒也是个人情。

不过这后生倒也真是一表人才,铁剑桃李这般认同,再加上是那小子师弟,手底下艺业总不会差,拉拢拉拢亲近亲近也是应当,人脉广些总无坏处。

陆何愁哪猜得到他在想的,只是腼腆地谦虚道:“小生不才,全仰赖同伴相助,否则势单力孤,岂敢大言惭惭击退成定?更是方舵主及时仗义相助,我等才逃出生天,却不能居功了。”

这一番话顿时让方天寿大感畅快,这后生确实值得交往,他点头道:“陆贤侄过谦了,师兄弟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实不相瞒,方才你的师兄可是智退李珍,此番回去,我南拳定要大大宣传一番你们的本事啊!来,随我回总舵再叙!”

陆何愁鞠躬抱拳道:“承蒙前辈厚待,只是我们还有要务在身,必须先回苏州覆命。”一旁的海一粟三下五除二地说了一遍大致经过,方天寿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夫还好奇身后这些倭人装束者是何人,既是如此,咱们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汤汤返回苏州,几个正道帮忙收拾了尸体,一并带到丁府,路上行人多有侧目,幸好方天寿在这一带名声响当当,民众见是方大侠也就不再过问。

终于到了丁府,一行人安顿不表,方天寿稍稍拜会过丁慎,随即带着门人回了总舵,武林中人和官府始终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共识,总是很重要。

接下来数日几人都在丁府内养伤,好在身体强健,都不碍事,丁慎这几日则是忙着联系各级官员,商讨关于大名遗孤的安置问题和与日本的外交,据说甚至可能要写成奏折上表。

至于官府的贪官污吏,暂且放在一边,毕竟此事不能急于求成,海一粟汇报过自己刺探到的情报后便没见过丁慎了。

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先开口的是崔利贞:“小女觉得,事有蹊跷。”

第二十三章 思考,报恩,更多思考(一)

事有蹊跷。

“哈哈,本意是四方历练,现在倒好,直接卷进这般纷乱,都尘埃落定了才反应过来。”“唔师兄说的是,现在方觉得后怕,当时硬着头皮便上了。”

海一粟捏着下巴,说道:“确实,这一趟咱们谁也没想到水会这么深,竟是把李珍和成定都引出来了。”“小女说的是弥勒教。”

崔利贞把玩着剑柄上的装饰道:“小女思来想去,在太仓的见闻有些不对,虽说是直觉,但”于是细细地从头至尾把自己从被仙师掠走到回到丁府的过程,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

“他妈的,敢吃我崔妹豆腐?老子去把那仙师一双手剁成猪蹄喂狗!”海一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陆何愁白了他一眼,崔利贞抽出一截剑道:“谁是你崔妹?”

“好好好,不开玩笑。但确实,这个真正的弥勒教主到现在也没浮出水面啊。”按住他坐下,陆何愁转头说:“既然已经被人知晓存在,只怕他消声匿迹了。”“小女认为,此人工于心机,比起李珍也不逞多让。”崔利贞想起那一晚此人说出那一番祸害论的时候,自己真的是寒毛直竖。

“可这又不对了,从结果看弥勒教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上一堆爪牙和‘教主’不说,现在官府,正道乃至一心门都在打压,实在不像是个有计策的人所为啊”海一粟偏头道,三个人都是冥思苦想,希望能寻出蛛丝马迹。

陆何愁道:“这真正的教主不可能不知道成定和李珍已经到了江南,却仍然送副手去送死,显然不合情理。”“对对!”海一粟大叫一声,说道:“何愁的想法有道理,咱们现在就假装自己是弥勒教主,揣摩一下他的想法,从结果入手猜猜他的目的,一点一点来,从最开始捋下去,一定有收获。”

崔利贞点头道:“那么小女第一次见到真教主是在‘教主’作法升堂的时候,但他呆了片刻便出去了。”陆何愁歪头思考道:“从之后童子的表现看,他在教内可能身份也无人知晓,或许只有‘教主’才了解。”

海一粟挠了挠头,“不对啊?他在晚上不是指认出崔妹身份?当时你在高台上,他在底下远远望一眼一瞬间就认出来了?”“那就不仅仅是内奸了,而是知道,不,认识小女之人。否则也不会那么肯定小女身份,毕竟丁府内知道我等任务的寥寥无几。”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寒而栗。海一粟继续道:“而且他还发现你在窗外偷听。”“武功很强”陆何愁下结论道。

一个人选涌上心头。

“不会吧?”陆何愁疑惑道,“推论没问题,但小女也不好说。”海一粟敲打着桌面,思考良久,另外二人知道他是主意最多的一个,都静静等待。

“我有一个想法不,现在不能说,你们两个记住,互相之间没问题,但是接下来无论如何不要对除了咱们仨以外的任何人提到一点点关于嘉定的事情,可以吗?”二人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都好奇我是怎么个智退李珍的,但是现在何愁你不许问,利贞你也不要说。接下来一切如平常一样,可以?”崔利贞看得出他心下有了计较,笑着点头。

认真起来的时候,声音好了不少哩。

数日,海一粟似乎不见踪影,丁府也寻不到。崔利贞和陆何愁静静等待消息,丁慎这几日忙于安排政务和发布围剿弥勒教的命令腾不开身,张通几次过来拜访,都找借口推辞了。

第五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拜访了陆何愁。

清晨,当陆何愁应着敲门声打开房门,惊讶的说:“以藏阁下?”来者正是以藏,身边还跟着充当翻译的次郎。

在庭院内,陆何愁奇怪地看着以藏,特地交代自己带上剑,而他也是手握武士刀,到底作何打算?

(辛苦次郎,接下来以藏的话直接转述出来。)

“这次承蒙您的恩情,几日来一直忙于各类事物,对您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以藏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说罢跪倒在地,陆何愁一哆嗦,将他扶起道:“路见不平,乃是侠义本分,前辈言重了。”以藏回应道:“恩人这样为了在下等素不相识之人奋斗,实在是武人的典范。”

被他捧得不好意思的陆何愁连连谦虚,几个人在庭院内顺着唐风坐姿席地而坐,以藏话题一转道:“唯恐不能报答几位,此次与您谈论不为其他,在下自认剑法略有小成,若是您不嫌弃,在下愿倾囊而授。”陆何愁惊讶道:“这门户有别,不妥吧?再者小生才疏学浅,前辈的剑法高超,只怕愚钝,难以领会。”次郎此时插嘴道:“陆少侠倒不必担心门户了,日本虽然门派数量比不上明朝,但也因此互相借鉴,交流学习的限制却少些,不必挂怀。”

以藏又说道:“几位恩人里您的师兄似乎不是剑客,可见您流派的广博,在下佩服;那位崔女侠的剑术轻灵而迅捷,和我不符;唯独您的剑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请您务必不要推辞,这是在下一片心意。”

陆何愁顿时左右为难,他再怎么不了解江湖,也知道偷学武功乃是大忌,违背规矩者要受三刀六洞之刑。(三刀六洞,顾名思义,将长刀刺穿人体发力最为需要的三个部位,这样即使偷学者改投其他门派,以前的一身功夫也算废了。)

这时从门洞走进一人,大声道:“他愿意与你,何必小家子气?”却不是张鸦二又是谁?陆何愁起身抱拳:“张前辈。”张鸦二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你小子还真是双喜临门。”“前辈这是何意?”“还记得咱俩的赌约么?”

陆何愁这才想起洛阳铁匠铺时张鸦二的一番话,“这无功不受禄”“成定,一心门的吧?你让他吃了大瘪吧?矫情什么,多少人求着老子我还不稀罕呢。”

陆何愁这下头更大了,本能地想叫师兄,转念一想他也是心事重重,这几日几乎不回丁府,四处散心,聊过事情梗概便即不见踪影了。“那个,以藏阁下说要授我剑法”

“啊?哦哦,对对对,不急,不急。也是,你还没成型呢右手显然恩,脚步,对腰身再加上剑法,唔”张鸦二此刻气质陡然一变,粗豪的大汉突然间沉着而浑厚,匠人的琢磨让人为之侧目。

“这样吧。”琢磨片刻后,张鸦二打了个响指道,变魔术似的取出各类量尺,“我现在量一下你小子的体态,回去构思构思,你先忙着。”陆何愁拗不过他,只好张开双臂任由他拿着量尺测这测那,完事后一溜烟奔进屋内,不知在捣鼓什么。

陆何愁一阵头大,转头,以藏好整以暇地跪坐在地上,等着他的答复。

我该怎么选?陆何愁有些犹豫,以藏既然提出,自己学习以藏的剑术倒是不会被人诟病。可他的剑术会与我相容?回忆起当时见到的剑术以及那股冲动,陆何愁知道答案。师父会允许吗?跟随他修炼的日子,师父很少提到门派这个概念,所有他教授的只是武学本身。

那么自己这道坎呢?自己是否贪图利益?陆何愁不觉得,这反而是他最快想通的一个问题。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身正影不歪,那么

容我海纳百川。

第二十三章 思考,报恩,更多思考(二)

“阁下厚爱,却之不恭。”陆何愁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已有师承,不能行拜师之礼,如此阁下若是坚持,小生自然愿意修习。”

注重礼节,是因为敬重二字,对人,也对己。

以藏露出了笑容,欣慰,同时如释重负。

张鸦二从刚画好的草案里抬头,摸着下巴从窗缝之中观望剑舞。

以藏的剑术早已经不是一个流派可概括的,日本的武学融合非常快,他的剑术也是如此,除了拔刀术以外,便是双手持剑,以注重力道和速度的斩击突刺为主要进攻手段。

陆何愁终于明白自己的冲动自何而来了,以藏的架势虽然不同,但是舞动间也是注重防守的剑法,比起中原主流的偏重以攻代守的剑法,更要接近崎岖山。

同时,武士刀说刀亦是剑,说剑亦是刀,窄刃的重量使得它能更快速舞动,比起纯粹的刀要来的灵活,同时坚硬的质地使它硬碰硬不会吃亏,比起柔软的长剑少了些多变,却多了些坚实。

陆何愁比划着手指,随着剑舞缓缓而动。

张鸦二敲打着桌面,看着一切若有所思。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陆何愁的体态渐渐有了雏形,不是现在的,而是将来成长后的。加上这一切张鸦二露出了有些癫狂的笑容。

匠人的痴,却是天下一绝哩。

接下来三天,以藏每日都会花四五个时辰传授陆何愁,如此热诚陆何愁也只得用心记忆,精髓并不繁复,招式更是简单,主要依赖的还是臂力和眼光,打到速与力的结合。基本的架势都已经妥当,以藏赞扬地说:“恩人悟性实乃在下生平罕见,接下来要做到融会贯通只需勤加练习,坚持不懈,其他在下也无甚可教的了。”

陆何愁闻言,恭敬地作揖道:“承蒙前辈关照。小可虽愚钝,亦当竭尽所能以求有小成。”以藏点点头,转身进了卧房休息,几日操练二人都是疲惫,陆何愁也回到卧房睡下,不自觉醒来已经是晚上。

当他看到面色凝重的崔利贞,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以藏阁下他”几个人来到以藏的卧房,陆何愁打开房门,呆立半晌,终于低下头。

以藏手里倒握着一把短刀,另一端插在小腹上,血迹早已经凝固,切腹的痛楚非人所能想象,但他最后的表情却十分安详。

次郎手中拿着一封信道:“以藏阁下留得遗书。”以日语写下,内容很短,次郎翻译过来,可概括为几句话:

没能保护好主君,我已经辜负了自己的使命,尔后同僚的死更是让我痛恨自己的无力。如今少主已经平安无事,我即将追随主君而去,自己的一身武艺也有所寄托,没有遗憾了。

“唉恐怕他在林中就已经做好决定了。”闻讯而来的张通说道,陆何愁麻木地甩了甩头,看着以藏的尸体,猛然冲出房门。背后张通刚要追上去,崔利贞拉住了他,叫过仆役去通知丁慎,为以藏安排葬礼。她望着陆何愁的去路,叹气。

给他点时间,以及那个他需要的人

陆何愁一路冲出了宅院,避过巡夜的来到城门,翻身出了城墙,跑到郊外的山坡上。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每当他做噩梦时,或是不顺心时,都会找一个山坡,躺上一夜,和树林草木为伴。

所谓,仁者乐山。

一个高大的身影爬上了山坡,默默走到他身后。

“想不开了?”“”“得,还是长不大,多大的人了我还得过来哄你。”“你去哪了?”“黑市,张鸦二有些稀缺的金铁材料市面上找不齐,只好换个台面。”“为了我那把剑?”“美得你,主要是另外那件事,不过是的,为了你那把剑。”

陆何愁屈膝,抱着小腿,把脸埋在里面。

“我哪里值得”“哦?”“我哪里值得!?”陆何愁大喊道,“你也是,鸦二先生也是,以藏也是,都是强行就对我付出许多。明明,明明我”

海一粟张嘴吸进一口气,蹲下岔开腿,坐在他的旁边。

舔了舔嘴唇,他看着天空说道:“你妄自菲薄是你自己的事情,就像我们愿意付出些,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啊。”抬起右手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海一粟说道:

“你啊,要学会活得自私一点。这些为你付出的人呢,愿意与你交往,自然是因为你这个人值得。就像你现在,会因为以藏而感伤自责,这种性格可以说是矫情,也可以说是讲情义,所以为了你大家都愿意付出些。”“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以藏最后走得坦然,也是因为你帮助他完成了使命,对吗?”“”“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像我就做不到你那样,如果当时是我可能扔下他们就逃命了。”“你不会的,你不是那么不讲情义的人。”“这你就说着了,我不是不讲,但我不是跟谁都讲啊?日本小鬼跟我又不熟,我干嘛为了救他搭上命?对不对?没人能真正指责我,除了那些佛陀情结严于待人的混账。然而你义无反顾地做了,所以大家都认同你的信念,所以都愿意付出些来帮你。人们付出是为了得到些什么,拿以藏说,他教你剑法,是因为可以得到自我认知里报答你的成果。”

陆何愁被他逗乐了,“依师兄所言,天下的人都是大私无公?”海一粟摊开双手道:“不一定啊。无关乎想法,单从结果来看,你的的确确值得现在的一切。你看,我现在说的理论是我自己的认知,你的认知会不会接受也是你的选择。有的人固执己见,有的人人云亦云。杀身成仁孔圣人说过,可大杖则走不也是他说的?人都是复杂的,自私和无私并不一定冲突,之前你无私了,现在就该自私坦然些。”

“我想说的是,你在这里伤感是没必要的,我们付出是我们乐意,你乐不乐于接受是你自己的问题。退一步说,如果你真的在乎其他人的感受,那像现在这么封闭自己,不也是伤了我们的心?”

海一粟躺下,说着当年老头子告诉自己的教导,现在才稍稍懂得其中的深意。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却也是别人的举动和看法铺就的。以藏死去,但他的某个部分化作你的路,所以不要太在意别人,其实做好你自己,就是对那些对你好的人最大的安慰。”

陆何愁侧脖看着海一粟。

“师兄”“嗯?”“谢谢”

海一粟也笑了,“我是你师兄啊。”

第二十四章 名号的讲究

翌日清晨,以藏的遗体同其他几个武士,安葬在郊外。

丁慎百忙之中,特地抽出时间吊唁,丁府大半的人丁都来齐了。

几个人的武士刀无人认领,张鸦二便收到行囊内,思考如何借鉴提高。

说来讽刺,连日的好天气,唯独今日下着小雨,阴天下的心情更沉重了。

崔利贞看着师兄弟,陆何愁望着以藏时,虽然仍会感伤,却也不再那么自责,海一粟似乎心有灵犀地冲她咧嘴,似乎在说:“一切妥当。”

计策也好,人也罢。

海一粟有着自信,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那个之前的计策”崔利贞想起此节,悄悄挨到海一粟身边,后者趁机贴上去,却觉得触感不对,一低头长剑横在二人中间。

“咳咳放心,本公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公子,你这几日不在,却可知小女拜会一趟方天寿方舵主,你可算出名了。”“啥?”“一会再说。”

离去时,又多了几个坟墓。

陆何愁偶然回头,丁慎很是敬重,为每人都立了一块墓碑。

自己有一天,也将睡在这磐石之下吗?

抑或,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回到丁府,三个人还是围着那张桌子,“小女两日前出于礼节拜访方舵主,后者竟然是已为你二人起好名号广散江湖了。”

海一粟一愣神,“他这么好心?”须知外号对江湖人而言可是身家性命一般重要,名号不仅能体现一个人武艺特征,还往往表达了背景和性格,走江湖的甚至互相也常常不通姓名只报名号。

二人的名号是南拳方天寿帮忙散布,却是个天大的面子,以后行走能带来许多无形的便利。特别是南拳势力庞大,人丁众多,江湖风闻接手甚众,不消一个月就能传遍大江南北。

“方舵主与小女说道;‘海少侠和陆少侠都是俊杰,既为铁剑桃李好友,人品武艺都是响当当的,老夫做主,为二人起好名号,已经广而传之。’,何愁叫做‘玉面夜叉’,虽然拗口,却是借着夜叉,彰显打退伥鬼成定的功绩,再加上,嘻,长得俊美”说罢用袖子捂住樱桃小口。

海一粟憋得脸色发紫,终于是大笑:“哈哈哈哈哈!玉,玉面,嘻嘻嘻嘻嘻,夜叉哈哈哈哈!方舵主起名真他娘有,有水平!”陆何愁脸色发青,表情凄丧,倒是既玉面,又夜叉了。

崔利贞突然正色道:“切莫急躁,你可知你的诨号?”海一粟心里咯噔一声,方天寿这尿性,自己怕是讨不了好。“锦登徒。”

陆何愁奇怪地看着师兄,这名号既郎朗上口,有颇有些气韵,为何二人都是有些不乐意?

“实话交代,你何处得罪方舵主了?小女去求情尚不迟。”“可能把李珍搞定之后脾气大了点顺着嘴骂出来了。”崔利贞恨铁不成钢道:“糊涂!怎能随意便辱及前辈?”“我这,这不也是担心你们安危么”

陆何愁疑惑道:“崔姐,这名号不是很好吗?比我那个”“是这样,何愁,你的名号虽然有点,咳,喜人,但是夜叉二字可褒可贬,再加上玉面的前缀,大家都猜得出你是年轻一代,而且有过很厉害的功绩,甚至有舍命之举,所以被冠以夜叉。以后与人交往,都会高看你一眼,是很好的开头,而且玉面意味着只适用于年轻时,所以往后你的名号还能再变,就像小女的桃李二字现在便已名不副实,随时都可以换掉,方舵主绝对是下了功夫的。”

说罢崔利贞剜了一眼海一粟,“但他的名号乍一听很上口,但是登徒二字可就没再多解释了,纵然一个锦字意味着有过成绩,但是交往时谁都知道了这是个登徒子,没有正形,唉。”

崔利贞冲着海一粟继续埋怨:“你也是,为何不收敛些,一天到晚出入些不三不四的场所,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怪方舵主给你此等雅号!”崔利贞越说越气,倒像是妹妹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四处撒野,回来教训的样子。“你的事,姑娘不管啦!”海一粟哭丧着脸道:“别啊,崔妹~行行好呗。”

崔利贞抱着双手道:“知道严重了?”“是,顶着这么个头衔我还怎么勾搭姑娘啊不是,与人交往”“你这登徒子!”一甩脸,崔利贞气冲冲坐在石凳上,任凭海一粟软磨硬泡也不理睬。

“此事严重?”陆何愁忍住笑问道,初入江湖,想不到小小一个名号里却有这么多学问,其中复杂竟然可以有这般说道。“可大可小,若是方舵主有意贬低,很快江湖就会传山水门大弟子肆意妄为,不懂礼节,那么很多人恐怕都不会乐意接待这样一个浪子。”

海一粟谈笑过后,浑不在意道:“他又没说错我,干嘛要改,特地在意别人的想法而强迫自己不合我性子。再说,至少好听啊,比玉面夜叉强多了。说不准有佳人仰慕我风流浪子的名号,嘿嘿不闹了。”崔利贞和陆何愁都是作势欲打,海一粟贱得他们咬牙切齿。

“好了好了,不就是个外号么,说正事说正事,”海一粟收起笑容,换上正经模样,“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向丁大人提出摆个庆功宴,所有人都会在场,届时便可有定论。”崔利贞和陆何愁都是有些迟疑,陆何愁道:“还是不对若他真是弥勒教主,为何”“怎么,他害的人不够多么?”崔利贞拔出长剑,“祸害,当被千刀万剐!若真是他,小女愿替天行道!”

海一粟神秘一笑道:“放心,一切很快会见分晓。”

鸿门宴,请的就是你。

第二十五章 一变

第二日,苏州最出名的酒楼,明月楼。

此时上到掌柜下至跑堂的都在紧锣密鼓地忙活,因为知府大人即刻便到。“我说掌柜的,丁大人一向很少出门下馆子,为何今天挑上咱家?”一个店小二问道,“嗨,亏你还是包打听的小二,没听说最近的事?丁大人这次是真的立功啦,保护了倭国的贵族不说,还干掉了那个杀千刀的弥勒教主。”“真的?”“还能有假?此番也是大人宴请丁府的侠客们。唉,说起来丁大人真是父母官啊,虽然上任以来天灾人祸不断,但一直亲力亲为,手段高超,现在弥勒教和倭寇终于没了往日气焰,咱们的日子可是要愈发红火了。”

店小二笑着同意,丁慎大人在百姓心中,地位着实不低。

终于死了,每个人心里都念道。

再无祸害。

“来了,来了。”另外一个店小二跑上楼,急急忙忙地喊道。掌柜的赶紧吩咐厨子端上早就准备多时的佳肴美食,西湖醉鱼,龙井虾仁,各类美味忙不迭的摆上桌子。

明代初年雅间还并不很是流行,酒楼大多只有上中下三等饭桌,此刻食客们坐在自己桌旁翘首以盼,想一睹丁大人以及几位惩奸除恶的侠客的风采。

先踏上楼梯的,是丁慎本人,他做官一向没派头,虽贵为知府,百姓眼里却分外可亲,所有人都是恭敬地向他请安。丁慎开心的大声说:“本官一直以来致力剿灭匪徒,时至今日方有成效。今日宴请的诸位侠士,都是有功之臣,百姓们却不要怠慢了。”谦虚的言辞,直来直往的性格,无怪他任职苏州知府时百姓拥戴。

第一个上来的是一个高大青年,玩世不恭,身着粗放,草莽气十足,一进来便冲身后嚷嚷道:“诶妈,闻着就香,不愧是苏州名楼啊。”说罢作势擦擦口水,看见几个年轻姑娘还不忘吹口哨调戏一番。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绝美的女子,英气逼人:“唉,不知改过,看来你的名号彻底坐实了。”“总比小生的要好”随即上来的少年体型匀称面若潘安,俊俏绝伦。三人一上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位公子好潇洒。”“我倒觉得那青年很豪迈哩。”窗边一桌酒席上,几个女子嬉笑道。江湖武林在百姓嘴里永远是乐此不疲的话题,即使不会武功的人也都是如数家珍地讨论。“那位不就是铁剑桃李?我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不会错的。”一个中年人说道,顿时引起轰动。“不愧是丁大人,请来的高手都是俊杰啊。”“那是,听说剿灭倭寇和邪教,全仰赖几位大侠的功劳。”“哎呀,太好了,总算有安宁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之后跟着的几人相比起这三位就暗淡无光了,护院武师们纯粹用来凑数,张鸦二窝在某个铁匠铺不肯出来。最后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长相过于平凡,小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么个存在,直到他走到近前小二才发现他是一起的,赶紧拽出椅子赔笑请座,那书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点点头不以为意。

所有人落座,丁慎首先举杯道:“本官此次成功,各位功不可没!这一杯,敬各位!”众人轰然应和,酒楼里包括百姓和伙计掌柜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起身双手捧住酒杯,一饮而尽,庆祝邪教倭寇伏法。

“第二杯,”丁慎饮过米酒,顿了一下说道,“缅怀所有受苦难的百姓和为黎民牺牲的英魂。”说罢横过杯子,将酒洒落地面。如此仗义的举动让听者感动不已,纷纷效法,纪念逝者。

“这第三杯酒”丁慎刚想说让众人欢庆,敞开吃喝,酒杯却被一只大手瞬间夺过,举得老高,“敬给张先生。”

海一粟笑了,他的每次笑都是预备好的。

不知何时他离开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酒席之间开始侃侃而谈:“我思前想后,张先生一直为剿灭匪徒奔波,自始至终不辞辛劳,这一杯酒,原是该敬的。”丁慎不以为忤,顺着他的话道:“对对!本官怎可忘记张先生劳苦功高,这一杯敬你!”

张通勉强谢过,疑惑的表情写在脸上,看着海一粟。

尔无我诈,我无尔虞。

海一粟慨然拿着丁慎的酒杯继续道:“其实张先生呢,是在下一直佩服不已的,武功高强不说,还能见义勇为,为江南百姓奔波许久,实在是我辈中人典范啊。”陆何愁和崔利贞不知何时放下了杯子,里面的酒仍是满溢,自酒壶倒上以来,只沾了一下嘴唇。

“这两天呢,我却又更敬仰张先生了。原来他不仅仅是武功,文治也十分有一手。”

张通尴尬地一笑:“海少侠谬赞了,在下一介武夫,哪里谈得上文治?”

“弥勒教教众几十上百万人,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何不是文治?”

一变。

卡啦一声,张通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酒水倾洒在红木上,引出一阵香味。

“本以为只有崔姑娘和陆少侠不善酒道,海少侠却也不胜酒力,糊涂了。”张通说道,坐在他对面的丁慎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陆何愁与崔利贞,又望着对面的张通,突然明白为何海一粟会急切地请他设宴了。

他笑了,全是对这年轻人的欣赏。

“不会,你看,我们仨小辈推论许久”随即把之前的推理复述一遍。

丁慎趁此时使个眼色,几个家丁连忙把食客和酒店的人都请下楼,片刻间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底下的群众不住向上张望,却被家丁拦在楼梯口,听不真切上面的话语。

“所以真正的弥勒教主应该是这样的:首先他是丁府里面的人;其次要认识崔妹,能一眼凭着印象认出高台上的女子;最后还要武功够高强,夜晚能发现窗外偷听的崔妹。”海一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这样一想,好像只有阁下了罢?记得何愁说过你耳功远胜常人,发现家眷功不可没,呵呵”

“信口开河,当时我明明和陆少侠以及次郎奔赴嘉定,海少侠你这就是不经思量了。”张通并不急躁,只是平常地分析着,陆何愁确实疑惑此节,不解地看着海一粟。

“先生啊,嘉定和太仓都在吴县东边,二者离得也就几十里不到,你们行至中途,去嘉定还是去太仓能有多大距离差别?深夜一个往返绰绰有余,你的轻功,不会做不到吧?”海一粟回头看向陆何愁,“再说,我这师弟小笨蛋一个,下山不满三个月,初出茅庐,瞒过他岂非轻而易举?”

(明代苏州府地图确实如此,嘉定属于太仓州管辖,张通若是在路途中深夜狂奔,完全赶得上。)

“海少侠,在下何苦要去骗黎民百姓?你当真是搞错了。”“对对对,差点忘了,你的目的。看,人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行动意味着付出什么从而得到什么。而你,一方面扮成侠士剿匪,一方面又是弥勒教主,我猜,你是打算送那个‘教主’去死,趁机撇清关系。毕竟正如崔妹那晚偷听到的,弥勒教造反最后也难以成事,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透这一点。可一个几十万人的邪教教主金盆洗手噗,这就是自作自受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所有知道你身份的人送去嘉定深山让成定宰了,一了百了,这样你就是功臣而非祸首了。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的毒辣计谋,啧啧啧,厉害,厉害。”

张通没有答话,他向后退了一步,背后,窗外面临大街。

海一粟贴住他身边,不给留出一点空隙。

“街外,也有人。”海一粟笑了,丁慎看着这年轻人,欣赏的神情溢于言表。“你跑,又能到哪去?朝廷通缉,武林欲杀之而后快。”

张通不语,他默默握住剑柄,几滴汗珠自额头淌下。

崔利贞眯眼看着张通,摇了摇头,右手摸向剑柄。

陆何愁咽下吐沫,注视着惊人的变局。

“弥勒救世,”海一粟架起双拳。

呸。

崔利贞站起身,对陆何愁道:“保护好丁大人,我去驰援。”陆何愁点点头,丁慎却道:“陆少侠,不用顾忌本官,此等奸人,务必格杀!”陆何愁也站起身,拔出长剑便要上前。

蹭的一声,张通的剑也拔了出来,耀眼的寒芒晃得人眼晕。

突然,张通举起空出的左手,仿佛在说:“动手。”

这时海一粟大喊道:“何愁,退回去!提防他效法李珍!”

丁慎反应奇快,底下身子抱头道:“对,陆少侠还请留步,暗箭伤人实在难防。”

陆何愁点头答应,退回丁慎身边,注视着海一粟和崔利贞一步步靠近张通。

后者伸出双手交叠抱拳。

海一粟卸下了架势,一边嘴角翘起,抱拳回礼。

尔虞我诈。

却是现今世道的诠释。

自何时起讽刺地变了?变得合二为一?

崔利贞拔出的剑,悬在空中,大惑不解。

海一粟笑了,当然,早有预谋。

“您终于上钩了。”

第二十六章 二变

他伸出手,指向丁慎。

“海少侠,这是何意?”丁慎害怕地向后坐,庞大的身躯差点翻过去摔着。

“何愁,看住他。”

海一粟拉过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夹菜。“嗯!彩!果然是名楼,就是他娘的有味道!”

张通微笑着并肩坐下,拿起杯子静静地饮着米酒。

二变。

“海一粟!”

崔利贞拔出的剑迟迟没有收回,指在张通背后,“这这是什么”海一粟拿筷子指着空座,“别急,崔妹,你听我解释。”

崔利贞没有动,戒备地等待海一粟辩解。

海一粟夹了一片白菜,大口咀嚼后咕咚一声咽下,说道:“最开始呢,我也和你们一样,以为张先生是教主。可后来我琢磨着不对劲,你听刚才,丁大人怎么说的?”

陆何愁一皱眉:“李珍”“对吧?这事只有江湖人才传得广,张先生和你当时在别的地方忙着对付成定,崔妹放了火就带着家丁去找你们,没看见后来的事情。”

海一粟放下筷子,认真说道:“方天寿方舵主也是要面子的,显然不会把自己被围的糗事仔细描述,顶多一笔带过,手下自然也一样。”

张通摸着下巴,注视海一粟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口若悬河。

“当时的具体情况我谁都没有告诉,即使是你们俩,”海一粟顿了顿,“别说箭队,就是李珍是谁,也不应该是我一嗓子之后常年在官场生活的丁大人就能反应过来的,可他不仅立马回应,还说出暗箭伤人”

“所以他不仅仅知道当时围住我们的是李珍,他还了解我们是如何被围的,甚至一心门的箭队都是他所耳熟能详,说出李珍就能反应过来的。整个始末尽在掌握,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告诉他的?”海一粟捏着下巴道,“其实除了正道,我,还有一派人当时也在。”

“李珍的箭队,放过了几个弥勒教的信徒。”

海一粟敲着桌子,手指有节奏地发出旋律。

“丁大人,用力过猛啊。”

丁慎苦笑:“失策。”“其实我本来想的是一步一步,您可好,直接抖落出箭队了。”“呼,本官在急智上差一点,应变不佳。”“瞧您说的,好像我只有急智?现在这局,虽然简陋,还不是逮住大鱼了?”

西湖醋鱼躺在盘子上,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光。

陆何愁难以置信的看着身旁的丁慎,方才的惊慌失措根本是演技,此刻大腹便便的丁慎不但没有了一丝一毫紧张的样子,反而镇定自若。

“我们三个人的分析,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海一粟说道,“真正的教主看见崔妹,认出她是其次,真正要紧的,是他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崔妹的性格。而这一点么,张先生和您都符合。接下来,是夜晚崔妹偷听,结合前面一点,又有了不同的解释。不一定是教主发现了崔妹,而是教主明白崔妹是干练的女侠,一不做二不休,当晚一定会去刺探,知道崔妹会大驾光临。假‘教主’特地显示武功,应该也是授意而为,为了迫使崔妹产生不安,迫使她当晚有所行动。而教主和‘教主’的谈话里,特地提到嘉定,还言明‘教主’亲自去,简直就是为之后崔妹的行动做规划,引诱她自己提出带人前往嘉定,而非丁大人去命令。”

“但如果张先生是教主,显然计划里有纰漏,那就是无法算准崔妹偷听的时间,从宿营地感到太仓还是要花上时间的,崔妹在他没赶到时已经动身就糟糕了,干掉‘教主’还好说,若是生擒,逼问出线索乃至自己身份又该怎么办?崔妹提到过几次见面您都神色疲惫,大晚上跑马不眠不休对不会武的确实遭罪呢,不过何愁,咱家内功就别传他了啊。”

陆何愁想起当时几乎可以说枯槁的丁慎,为国为民的父母官的脸突然之间变得骇人,模糊不清。

“最为重要的一点,”海一粟说道,“人非完人,做事都必须有取舍,张先生的武功高强,这也意味着他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勤学苦练,专心致志地修行,哪里有工夫白手起家,创建管理几十万人的邪教?相反,若是某个把面从腹背当作老本行的官场老油条,可就两说了。”

丁慎很镇定地说道:“本官也是那句话,空口无凭。”

“您此等心计又怎会留下任何人证物证?”崔利贞哼了一声,讽刺道,手里的长剑指着丁慎,即使相隔一桌,他也能感受到那种锋芒。海一粟道:“确实,这个计划怕是在看到崔妹的一刻起便在您脑海中成型了。喔是了,两头下注,永不吃亏。”

他拿起六根筷子,一一放在桌上。

“倭寇,不必提,追兵死伤殆尽,余下海盗没了弥勒教作引路的,便是土崩瓦解,等着官兵围剿;弥勒教,明面上的‘教主’已死,人心涣散,实力大减,大有墙倒猢狲散之势,当然有多少您还把控着的我也不好说;一心门,为了此次计策李珍和成定把自己暴露出来,接下来的动作将受尽武林正道牵制,举步维艰;正道,江南实力庞大的只有南拳和落英镖联,但是和一心门最多也只能五五开,甚至还有被压制的可能,拉锯战;官府,日本贵族的外交和谈判又是一轮国事,哪有功夫计较没了教主的邪教和一个江湖邪派?”

每说一句话,海一粟都把一根手里的筷子扔到地上,最后用右手握着最后一根,摇晃着道:“百姓,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所有人都是输家,赢的只有您,妙哉。”

“本官还以为最后一根是我。”海一粟讽刺地一笑,“您?怎么会呢,您是这只手啊。”

说罢用右手捡起地上的筷子,一发力,筷子从中折断,悉数掉落于地。

只有最后剩下的那第六根,被夹在所有中间,勉强只裂了一个口子,艰难地维持着。

海一粟略带讶异地捏着这根筷子,随即用鼻子哼笑一声。

是啊,永远是最惨的,却永远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千古江山兴亡,唯民与天不改。

陆何愁此刻早已站起身子,远离身边的丁慎。

“如你所言,两手准备,若是弥勒教能擒住贵族,那么本官扮演的教主和官府之间还有周旋余地,谈判间可以做的动作繁多,贿赂收买,暗杀威胁,乃至在官员间发展信众,都是壮大弥勒教的机会。野心么不可知矣,然现今蒙古也先仍是北疆外患,虎视眈眈,南疆有苗叛乱,东疆有倭骚扰,内乱么,呵呵一切还或许可为之。”

丁慎瞟一眼张通和师兄弟二人,他们心里都清楚他在说什么。

猛然想起他还参与那件事,不禁害怕。

这人到底有几多心机?

“至于现在的结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官带领下的剩余教徒都是忠贞不二的。”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崔利贞的左手抱住右臂,肩头的伤很浅,几乎已经痊愈,但那一晚的眼神仍是历历在目,那种疯狂仍是挥之不去。

“忠贞不二也好,盲目愚蠢也罢。”一旁的陆何愁骂道,“你死有余辜!小生有眼无珠,竟以为你是真心为民!”

他第一次见识到人心的险恶,不幸,或者说幸运的是,这险恶已是天下罕有。

抽出长剑,却被一只大手按住。“我来吧。”

海一粟深吸一口气,恢复本来的声音,低沉有力,厚重坚实。他走到丁慎面前四尺,举起右拳。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第二十七章 三变

突然间,海一粟脊背一道寒颤,本能向侧边翻滚躲闪,一只羽箭钉在原本他站的位置上。那箭竟穿透木板,大有射向一楼的劲头。

这箭,他再熟悉不过了。

差点要自己命,忘也忘不掉。

猛然回头,窗外灰瓦的房顶,站立着一排人马,弯弓搭箭。

三变。

一刻三变,海一粟懵住,事情,已经脱离他的预料了。

“箭队刑恣意”海一粟念道,“这么说”他看向丁慎,“李珍和你?”

依旧,两手准备。

“为什么不呢?大家都想谋求最大的利益。我做我的官,他害他的人,互不侵犯,一拍即合。”丁慎说道,“弥勒教现在不会干涉一心门的任何举动,一心门也不会为本官添堵,互惠互利而已。”他指着海一粟说道:“有一点你推断的只对了一半,的确我是经过手下回报才得知的李珍存在,可,整个事情始末,包括山坳和林中的,都是李珍亲口诉说给本官的。”

“竟不计较有无诈术?”“只有蠢货才会自鸣得意地处处算计,”丁慎身子前倾,摇着手指对发问的陆何愁说,“这也算是本官经验之谈,对你或许有帮助,权当这些天奔波的酬谢。”

“细听,庸才似乎总以为有些人时时刻刻都在欺骗和蒙混,用诡计与人交往,在唾弃之余还隐隐对那样的本领有所憧憬,殊不知那种人才是真正的蠢货,因为他不明白信任不,共识的重要。”丁慎侃侃而谈,“双方的合作和共进是要建立在一个基本的共识之上的,那种自作聪明,终日损人而利己的废物只会让自己没有立场去与人合作,至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从中获得快感的‘疯子’,根本不可能掀起风浪不说,只不过是恩,怎么说呢,小孩子闹脾气吧,呵呵,细细品,也就是这么回事。”

“人是活在一起的,除非是杨朱学派那样一毛不拔分毫不取,否则即使是我或者李珍这样的,恩卑鄙之徒,也要某种意义上去找同类,去达成共识,你也许会说我们接下来有无数明争暗斗,不假,我仍是把控弥勒教,他仍是想独霸江南。但大的方向不变,那就是我坐江山,他管江湖,这,就是共识。”

丁慎也夹了一口鱼肉,但放到嘴边时皱了一下眉头,将它搁到青花碗中的米饭上,目光向上,看着四人冷笑一声。

“毫不客气地说,接下来本官必然会使苏州蒸蒸日上,百姓富足。呵,正所谓鱼米之乡么。”他看着面前的碗里的食物说道,“至于所谓的邪教,很快就会遁入地下,当然,只是比喻,这把刀好用之极,本官可舍不得丢掉。”丁慎给自己倒上一杯龙井,慢慢吹着热气。

崔利贞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丁慎,一个将这种事像唠家常一般谈论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如今江湖事已经不能指望,本官只好着眼于江山事了,哈哈,毕竟与我的官运挂钩,不可不用心对待。几位心里清楚我的能力,很快之前弥勒教和倭寇造成的破坏就会被我弥补,不仅如此,由于此次立功,想必本官的派系在朝廷上话语权也会水涨船高,苏州官场很快本官便说一不二,没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本官便可一展抱负,税收和民生倍之也非痴人说梦。无论想法过程,但从结果而言,百姓是受益的。”

陆何愁为之一涩,昨晚师兄的话,此时竟又不谋而合。

崔利贞一脚踢开挡在中间的木桌,琳琅满目的美食万花筒般倾洒在地上,她踏在汤水中喝到:“你这祸害!言下之意还想活命不成!你可知有多少百姓因为你的你弃之敝履的野心而,而家破人亡?你你这”她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卑鄙不足以形容这一系列谋划,这已经是丧心病狂。

偏偏她却无法反驳丁慎的话,就像他说的,一切是那么不合情,却又合理。

“祸害?”丁慎笑了。“想清楚,如果你这一剑下去,刺杀的是朝廷命官,是苏州民众爱戴的丁大人,是即将改善一切的知府,届时谁才是祸害?如果你这一剑下来,没有了我约束的弥勒教众遍布各地,你认为他们会忍气吞声,还是说那些中层干部会趁机作乱?又会有多少民众因为你而丧命,而被诓骗,而被奴役?届时,谁才是祸害?”

丁慎站起身,肥硕的身材面对着眼前的女侠,后者发抖的不仅仅是握住长剑的双手,更是快意恩仇的决心。

“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或是杀死本官,都意味着底下弥勒教将顷刻间变为脱缰野马,再无人管控,届时朝廷要平乱,至少十年光阴。只有本官安然无恙,才可保得一方百姓太平。”

“记得么?本官的副手提到过四十万,如果我说那只是他知道的部分,”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拍了拍身旁陆何愁的肩膀,

“你们心里清楚,本官说的是实话。”

愤怒的情感被名为现实的教条围困,无法发泄的咆哮压抑在心中。

窗外,似乎能听见刑恣意的弓弦拉得更紧了一点,明月楼是首屈一指的酒楼,风景自然极好,也因此窗户大开,对于箭手,全无遮挡视野上佳。

“一笔很清楚的帐,相信你们算明白了。”丁慎说道,因为他张通的双手摊开,看见崔利贞的剑收入了剑鞘。

尽管,手,在颤抖。

愤怒,分很多种。

此刻,屈辱,不甘,以及义愤填膺。

“开他妈什么玩笑。”

“罪不可赦。”

海一粟走上前一步,挥拳便向丁慎打落,张通赶紧拦抱住他,陆何愁抽出长剑,崔利贞试图拉住,当她伸手的时候,却觉得那只手有千斤重。

最终,还是扥住衣角。

“何愁,不可不可冲动。”崔利贞咬紧牙关说道,丁慎扬手,阻止刑恣意放箭。“对,不要冲动,之前的后果不提,我也不想你们横尸此处,不然还要费心遮掩。我问你,为死去的一群人赔上命,自己的,还有那些活着的,值吗?”

“告诉你,不值。”陆何愁立马回答道,“但势必为之。我没有师兄的口才,无法说很多大道理,但是我知道,人是有本心的,你治下的百姓,再富足也都只是幻像,是不会长久的。”

“长篇大论之下,你想将之后种种归咎于我们,但你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寻找再多借口也遮掩不了你害死的那些冤魂。或早或晚你都会为了利益再去害人,又何必把责任推给我们?你是在以己之过惩罚他人!今后此处百姓受一时之苦,但能杜绝弥勒教,和你这等祸患。”

“虽看不见摸不到,世间,仍有公义在!”

“愚昧,顽固不化。”丁慎愤然说道,这种人是他,或者说所有阴谋家都不愿意对付的,心里明白一切,却不愿达成共识。

转头,他看向海一粟,“你本官以为你才是那个看的透彻的,你又何苦与我作对?”

海一粟笑了,这次的笑他自己没有察觉,笑的很开,像成定。

“我不是什么通透人,何愁说我口才好,但我现在要骂两句粗鄙之语。”

奋力向前,力道之大张通几乎拦不住,不得不肩膀用力顶住海一粟,以免他挣脱开。

“江南百姓死活?干老子屁事。再说害他们的是你和弥勒教又不是我,强词夺理也得要脸。

“你作恶多端,我杀你后快。”

“告诉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只是在讲送死,也在讲送别人去死。”

他伸出脖子,越过张通一口痰唾在丁慎脸上,后者猝不及防。

丁慎愕然擦拭着脸颊,并非因为秽物,而是海一粟的话。

他转而笑了,最开始是轻声嗤笑,随即放纵地大声笑着。“嘿嘿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对对对,你才是最别扭的一个,呵呵怎么?现在我死不了,你不痛快?”

丁慎玩味的看着海一粟,又看着陆何愁,“他可能是侠士,最为通达的那种,有着一针见血的见解。而你,恰恰相反,你连人都算不上。”

海一粟的腿踩在木板地上前进,力道之大使得地板叽嘎作响,让人担心下一刻木板就会破裂,他和拦着他的张通会一并摔下去。

“你愤怒根本不是因为我多么卑鄙,伤害了百姓,你只不过是因为自鸣得意的计划一刻三变,因为自己遇到挫折不忿,想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泄愤而已哈哈哈哈!”丁慎仿佛见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物,手指来回指着两个人狂笑道,“呼,呼两个完全相左的想法,偏偏一致得出杀我的结论,所谓物极必反哈哈哈!”

“一群始终自相矛盾的人,却妄想自己在行正确之事,一边修习杀人的技艺却号称救人危难,一边挑战着构成世间基本的规矩却号称匡扶正义,结果不如人意时便不见踪影,或是徒劳悔恨。你们才是最没承担的一群人。”

丁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刑恣意和他房顶的箭队。

“至少那些人诚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去找自我满足的借口。恶行也好卑鄙也罢,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担当。”

转头,面对四人,他一字一句道:

“你的话,本官还给你们。”

行侠仗义。

呸。

第二十八章 善果(一)

刑恣意的耳朵非常灵敏。

站在屋顶之上,透过偶尔顺风送来的只言片语,他逐渐明白了明月楼内几人的谈话。

虽说道主吩咐过尽量不要射杀,但那是在丁慎不受伤的前提之下。重要的合作者一旦身死,一心门就失去了弥勒教这个有力的盟友,再加上群龙无首的邪教一旦作乱,更难以在本地发展了。随着一个呸字传到耳朵里,刑恣意骂了一声,膝盖跪在砖瓦上,拉弓如满月,上面一口气搭着三只铁羽箭。

瞄在三个人背后,只要有动作,直接对穿后心。

我就不明白了,被人揭穿还要变着法地刺激他们,这知府脑子里想什么呢?

刑恣意无奈地想到,仿佛伺候李珍一样,他也经常这么问。永远猜不透他们的想法,偏偏最后结果证明他们的正确。

有恃无恐?

崔利贞对丁慎的话并不认同,或许的确如他所说,这只是自我满足。

但,就像他说的,无关乎想法,只在于结果。总是有人能受帮助,能避免受迫害,对小女来说就已足够。

现在她的注意力,放在师兄弟上。

陆何愁露出了迷茫,对他这种年纪而言刚才的话的确让人沮丧和困惑,相反海一粟此刻老实了许多,几乎如同睡着了?

海一粟此刻趴在张通的肩膀上,昏睡不起。

好强效的麻药。

“真令小女惊讶,知府大人竟然时刻都准备万全,饭菜里也‘下注’了。”崔利贞讽刺道,心底却惊讶于丁慎的缜密,要知道自己半个时辰之前仍是以为张通便是教主,海一粟此局难道一开始便被他勘破?

丁慎微微撇嘴说道:“何必多问呢?好了,几位若是不嫌弃,大可继续在我府上盘桓,如若他往,本官也就不挽留了。”

随即笑而不语,抬起手做出送客的手势。

最艰难的是转身,因为将背对那个使妻子没了丈夫,孩童失去双亲,人民迷失信仰的奸贼。

踏出去的第一步,失魂落魄,诛心的话语揉杂着之前的愤怒不甘。

远处刑恣意松了一口气,带着箭队跃下房檐,不见踪影。

丁慎品着手上的龙井,谁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陆何愁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崔姐搀扶出酒楼的,又是怎样麻木地收拾行李,离开丁府。张鸦二抱着一堆草图和工具大声地骂骂咧咧,在他听来与蚊虫嗡鸣毫无二致。

一行人刚出城不久,躺在马车里的海一粟悠悠醒转,随着睁开眼,他看见的是驾车的张通和张鸦二的背影,一转头,身旁的陆何愁和崔利贞也坐在车板内,虽然马是难得一见的骏马,但这车甚是简陋,连车篷也无,睡得膈应,好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海一粟也习惯了。

“停一下。”行驶在官道上,海一粟喝了几口水后扶着脑袋说道,驾车的张鸦二依言照做,将马车停在官道旁,此时已是黄昏,官道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五个人站在旁边偌大的一片空地上。

几个人看着海一粟,他只是揉着还有些晕乎的脑袋,活动四肢。当张通走到身边时,海一粟突然满脸怒容地抓住他的衣领骂道:“姓张的!你他妈什么意思?”余下三人都吃了一惊,不明白海一粟何以突然发难。

张通丝毫不见慌乱,一改平时与世无争的态度,强硬地回答道:“当然要这样做!若是不能除之便是他有所要挟,在下也不过两手准备!”

崔利贞拉住海一粟道:“你这是作甚?”“作甚?饭菜里的药是他下的,你听不出来?这混账一开始就存了放过那厮的心!”崔利贞愕然,但仔细想想丁慎的表现,夹起菜又放下,确实他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未卜先知,如果下药的是张通倒说的通了。

张通甩开海一粟的手,整理衣领道:“姓丁的心里有鬼仍然坦然赴宴,以他的手段不可能没有准备,所谓顷刻间弥勒教作乱绝不是危言耸听,到时江南几百万百姓要如何自处?”

“还是那句话,关、我、屁、事。”海一粟咬牙切齿道,“你只要自己痛快就不顾他人死活吗?”张通皱眉,“就像何愁说的,丁慎再有本事他也不会真心为民,还不如我利落一拳下去,也快点把余孽暴露出来。”

他转头问道:“你说是不是?何愁”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陆何愁不解甚至是怀疑地看着他。“这不是玩笑,师兄。”陆何愁说道,“如果我们杀了丁慎,岂能一走了之?”

“废话,到时候这里说不准就是战场,几条命也不够。”“这不是玩笑!”

陆何愁真的生气了,两个人的观念差异第一次如此庞大,剧烈到无法调和,“背上他的命,那里就是我们的责任,百姓就是我们的责任,否则又和他口中的自欺欺人之徒有什么分别?”

崔利贞注视二人争吵,担心之余也感到释怀,之前还唯恐陆何愁被丁慎一番话打击到一蹶不振,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动摇。

“自欺欺人?我有嚷嚷过自己要当大侠吗?”“你!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哈。”“笑什么?”

陆何愁火气上来了,以往师兄玩世不恭的样子此刻却变得难以忍受。

海一粟也上头了,陆何愁一向一本正经的侠士样子此时实在碍眼。

“是啊,事已至此没胆子做,少他妈马后炮。”“!”崔利贞站到两人中间,喊道:“适可而止!为丁慎那种人吵起来,值当否?”

“谁管他!”海一粟大声道,“我说的是这小子!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他们拜的弥勒活佛吗?你以为自己可以简简单单走到一个地方,碰的一声,所有难题就能迎刃而解,然后大家皆大欢喜,该死的都死的一干二净,好人长命百岁?这是现实,这他妈才是世道!”一向疼爱陆何愁的海一粟此刻面红耳赤道。

“那你呢?拍拍屁股走人?一切对你都只是过往云烟吗?”“那就必须是刻骨铭心吗?老子杀他只是因为乐意,我没你那格局,管不了天下大事。说到底你也没动手,少在那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海一粟,够了!”崔利贞喝道,脸上的愠色不再遮掩。

张通和张鸦二不好插嘴,只得看着二人冲突。

陆何愁大口呼吸着,反驳道:“你又如何?自作聪明刚愎自用,不与我们事先商量,被反将一军,现在还要埋怨他人?为何不能替他人多想想?”

第二十八章 善果(二)

海一粟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嘲笑地张嘴说道:“是是是,你真是大公无私的典范,遗传自你那个没管住嘴的爹,好像还连带着多少人一起?哦哦对了,这附近不也曾经有一个~绝对不是~被你连累的也有四十多口人吧?死的漂亮,可惜,还是死了。”

拳头落在了海一粟脸上,骨节击打在肉的沉闷声响标致着激化的矛盾。

究竟谁先失去理智?旁观的三个人都说不上来。

“呸。”海一粟站在原地,舌头在嘴里舔了舔,侧头将血沫子吐在地上。“娘们么?你就这点力气?”

迅猛的右拳重重打在陆何愁下巴,后者摔倒在地,但随即一滚身爬起来,两个人互相瞪视片刻,同时冲向对方。

本来陆何愁拳脚功夫和身体素质都比不上海一粟,但是麻药效力尚有余存,反而是海一粟挨打较多。但很快他的拳头也打在陆何愁脸上,身上。

一开始双方还在用山水门招式,随后已不管不顾了,只是单纯的痛打对方,或许这也是唯一的宣泄。

眼眶,额头,胸膛,肚子。一切双手打得到的地方,都毫不吝啬地挥拳打落。陆何愁直拳落在海一粟鼻梁上,瞬间血顺着人中淌下,海一粟的眼眶里酸楚的泪珠也不由自主的流出。

没有停顿,陆何愁又是一拳打在小腹,海一粟咬牙憋着,举起右拳,“又不是只有你不甘和悲惨,少他妈在那”

醋鍗大的拳,结结实实落在脸颊,海一粟倾尽全身的力气打了下去。

“自怜自艾了!”

巨大的力道让陆何愁的头偏转,整个身体随之飞出去,摔倒在地上。

“呼,呼”“哈,哈”一个勉强站着,一个准备起身,两个人喘着粗气,鼻青脸肿。

莫名地,两人都想起那句说过千百次的名言:“道不同,不相与谋。”

啪。

一巴掌拍的响亮。

崔利贞右手悬在空中,海一粟的脸侧向一旁,火辣辣的疼痛被之前的肿胀麻痹,传来的唯有些许酸楚。“闹够了吗?”崔利贞严厉地说道。

陆何愁站起身,愤然走向海一粟,崔利贞甚至没有犹豫,转身反手一个大耳刮子。

啪。

“你也是!”刚才还在打斗的两人愣在原地,此刻的崔利贞像是喝酒了一样魄力十足,大声道:“够了吗?兄弟阋于墙,也知道外御其辱!”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陆何愁念出柏舟的诗句,愤愤地看着海一粟。

(粗俗地讲:我不痛快,兄弟还特别不靠谱,找他诉苦,竟然吼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海一粟毫不收敛地用下一句回击。

(粗俗地再讲:我也不痛快,被人鄙视玩弄,还干不掉他们俩,伤自尊。)

崔利贞扬起手就要再打,两个人都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小女不是也没有动手?”她说道,“小女也不甘心,但这是取舍,你,”她指着海一粟,“觉得自己的痛快和干掉罪魁祸首更重要,虽然自私,但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你是最看得开的,而你,”她又指向陆何愁,“把百姓看得更重要,所以想去动手,的确,本心重要,但本心不能改变现实,改变现实的是有力的行动。”

“结果二字,丑恶,但是必要,没有结果,再多付出都是白费,是的,我们可以动手,可以投身水深火热之中,但是,能救多少?”

崔利贞看着两个人:“过去无法挽回,做了选择,可以后悔,但不能气馁。互相埋怨对方的想法毫无意义,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提高自己,让这种事情下一次不会发生。”

“现在,谁还有问题,小女奉陪。”

不擅拳脚的崔利贞此刻嘎巴嘎巴地捏着骨节,谁都看得出她是认真的。

站在她两边的二人捂着满脸青肿,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崔姑娘果真是卓尔不群,快语斩乱麻。”一旁的张通见师兄弟吵架告一段落后说道,他和张鸦二毕竟算是外人,不好插嘴劝阻。“小女见识浅薄随口而谈,实在是他们俩”崔利贞瞟了一眼身后,两个人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脸上没一块好肉,倒是真成乱麻了。

“唉张前辈见笑了。”“怎会,性情至处畅所欲言,我只看到三位真性情的侠客,这是值得骄傲之品质啊。”

“粘柜(惭愧)~”“呼,哈啪愣(下巴疼)”身后的难兄难弟总算冷静了下来,此时嘴里已经开始肿了起来,口齿不清的说道。

“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正好常备着些许膏药,二位及早贴上吧。”张通从怀里取出药膏道,二人伸手接过,敷在肿胀处,不约而同地‘嘶’,吸一口凉气。

“小女替二人谢过前辈了,”崔利贞左手在上抱拳道,“不知前辈接下来”

“咳,算起来这一切皆乃在下的失责,本意只希望几位能拔刀相助,岂料竟生出唉。”一旁的张鸦二高高举起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老弟,看开点吧,你也不知道老主顾是这么个货色啊?”“啧,实在是莫说,莫说,心灰意冷,在下暂且各地云游一番,权当散心了,几位又作何打算?”

崔利贞说道:“尚无计较闯荡江湖,全凭机遇吧。”背后两个猪头互相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偶然间她一回头,两个人赶紧别过头看风景。

这时张鸦二突然说道:“你们要没事,跟我去西川吧。”三个人一愣,“那小子的剑,我才刚设计好草图,那里还有个工坊在。”张鸦二指了指背囊里面一大摞草纸道。

“我可是打算改名了。”

这一句话说的很轻,很漫不经心。

一句话,足以震动武林。

“小女可是听错了?”崔利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他的这句话意义太大了,“不知何人有幸?”

张鸦二一指陆何愁道:“就他啊,还能是谁?”崔利贞惊喜万分地看着陆何愁,忽然激动地一把抱住他,之前的不甘顿时烟消云散,“何愁,你怎么这么给姐姐长脸哩!”随即意识到男女有别,赶紧松开,但脸上的喜色改不了。

海一粟捂着脸拍了拍陆何愁肩膀,然后仍是别过头去。

当事人不明所以地问道:“这鸦二先生改名怎么成了喜事?”

崔利贞说道:“张鸦二大师本名早已舍弃,以唐代张鸦九为榜样,立誓要铸造九个神兵利器,每铸造一个就把最后一个字加一个数。”

张鸦二哈哈大笑说:“当年我以为叫张鸦九就是造了九个呢,朋友还劝过我说不是那么回事,脑子一热就这么干了!哈哈哈!”

陆何愁无语地点点头,身后,张通稍稍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能让张鸦二改名的人,目前天下只有两个。

一个,至今不详,而另一个,天下皆知。

“当年张鸦二先生更名,即是因为他为当朝剑圣打造了宝剑啊!”崔利贞滔滔不绝说道,无怪乎她如此,与这个粗枝大叶的老头相处许久,总是容易忽略他的本事,现在才想起他是天下无双的铸剑师,“鸦二先生的剑并不仅仅削铁如泥,最重要的是此剑一定是适合你的,是对应着你的功法身形量身打造的,还不快谢过?”

陆何愁刚要拜谢,张鸦二抬手制止,“本就是因赌约而打造,再加上欣赏你的气魄和信念,让我想起那人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好的匠人也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在有本事的人手里发挥。真要谢,等剑交到你手里再谢不迟。”

张通看着陆何愁的背影,单薄稚嫩,但

他露出微笑,向着几人拱手。

出来一趟,果真有收获。

“借一步。”张通从怀中取出膏药,佯装替二人涂抹,小声道。

师兄弟悄悄挪了几步,张通道:“在下心灰意冷,丁慎与四爷如何,不再想过问了。此时凶险,你二人小心为上,见势不对一定尽早脱身。”陆何愁点点头,海一粟扶着下巴。

张通看着陆何愁,眼神澄澈,说道:

“复仇是空虚而甜蜜的,你尝过就知道。它会让你饥渴,只有一次次去夺去什么才能片刻满足,但随后,是更多饥渴,更多满足,然后,更多饥渴。”

“虽然相识不久,在下仍是要劝一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改变妥协的想法,并非是放弃,同样也是本心的一部分。”

又是这样。

这人,简直看穿人心。

陆何愁低头,紧握拳头不发一语。

张通叹气,转身向着夕阳走去。

辞别张通,四个人驾着马车向西边进发,这一路可就远了许多,非一两个月不能抵达。

马车,两个躺在木板上的人互相别过身子,思考着。

人内心的执着,只有自己可以改变。

景泰六年,几股倭寇之乱被总兵带兵一一剿灭。

同月,本来立功的总兵被检举贪污受贿,吃空饷,证据确凿,下狱,新任总兵乃是丁慎知府一手推荐,治军有方,将官和睦。

大明派出使臣,扶持遗孤重掌政权,双方通力‘合作’下,大明的军队很快摆平了叛臣,重新掌握口岸,由当地文官负责与四国一带的通商外交。

江湖间,本来来势汹汹的一心门突然间偃旗息鼓,一改之前招兵买马的风格,转入地下,落英镖局联盟与南拳几次试探,均是无功而返,仿佛背后有一把大手相助,抓不到一点线索。

至于为害江南的弥勒教,数日之间竟然全部消失,变民变得安分守己,更无一丝痕迹。

苏杭百姓,突然间享受了许久未有的安宁富足。

长江以南,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江底,无数小石子在暗流中激荡碰撞,最终,碎成尘埃。

第二十九章 一个酒肉和尚,一个逸才道士,几段机锋,两张肚皮(一)

同一时间,山东布政使司青州府,此地民风剽悍由来已久,历朝历代这里都是输出士兵的主要产地之一。正因如此,虽也临近圣人故乡,此地却男子多有投武馆学艺者,各类武学门派层出不穷。

“你这个夷赖和尚,你看看你个七叶子半服样,吃了饭不给钱是不是?”官道边的一家草铺里,店小二冲着一个光头僧人骂道,顿时引来不少人围观,出家人不化缘下馆子不说,现在还要赖账,实在难得一见。

“店家此言差矣~”

说话的和尚身材矮小,五尺四身高,身材偏胖一些,四肢较粗。肤色蜡黄,宽额瘦下巴,面容核桃眼,粗眉薄唇,双耳大而耳廓有缺。身上所穿是一般的白布僧袍,因为油污和常年洗涤已经有些泛黄,脚下踩着的僧鞋也是有点破烂,活脱脱一个稍微干净些的济公和尚。他的手里握着一杆六尺白蜡木大梢子棍,梢子比之一般的长些,约二尺。棍尖连着梢子冲上的一侧挑着些许行李包裹,露出一角,里面却是些文牒经书,远处看不清名目。

(大梢子棍类似双节棍,乃是其鼻祖,一边长棍一边短棍,长棍的一侧用铁环和铁链拴上铁棒或是木棒,称之为梢子,甩起来威力惊人,高手甚至能抓住短棒一侧舞动得虎虎生风。)

“刚才吃饭的贫僧,已经不是此刻的贫僧了,那么店家若是要钱,该找刚才的贫僧要才是。”和尚右手在胸前作合十状,左手握着棍子诡辩道。

小二一时语塞,气愤愤地看着这和尚巧言辞令,却想不出反驳他的话,若真要动手,他看着那杆长棍又有些发憷。

“那么店家不妨先动手,之后与那和尚理论者,就不是之前的店家了。”一个调笑的声音在人群中说道,围观者都是哄笑,佩服此人的急智辩答。

“阿弥陀佛,不知哪位施主有此应变,小僧折服。”一个书生走出来,原来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李秀才,二人作揖一叙,和尚继续捧了捧秀才道:“实不相瞒,刚才的谒子乃小僧师父所创,本以为无破绽,有心示之于人,而这位相公妙语真谛,小僧惭愧。”

秀才攀谈几句下得意于周围人赞叹的目光,便豁达地掏出银两道:“小师父佛门高徒,尘世间腌臜饭菜之银两,小生垫付便是。”

看热闹的见很快就是无聊的儒佛互捧,一哄而散,秀才伸出手道:“小师父请坐。”“施主请。”两个人又在座位上坐下,小二虽然不爽于这秃驴,仍是凑上来道:“二位吃些什么?”“来一壶好茶,本相公要与小师父论述佛经。”“请为贫僧再来三斤素包子,一斤猪肉水酒,两碟花生。”秀才诧异地看着大煞风景的和尚,随即兴奋地以为举动其中说不定蕴含禅机,便准备别开生面地与僧人饮酒吃肉而辩佛。

这时,一个人走到桌边,拎起和尚道:“这位相公,这和尚与在下是老相识了,请不要介意他的捉弄,之前的饭钱这里一并与你。”说罢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面,秀才吃了一惊,欢喜地看着那锭银子,在定睛看时,唯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背影领着那和尚远去。

“哈哈,缘分乎?竟于此地遇到崔施主。”被生拉硬拽出去的和尚对着抓着他的那人说道。“长短师傅,许久不见,仍是一如既往洒脱呢。在下虽未出家,却也是修道之人,这一声‘施主’莫要言之。”说话的正是崔元亨,在离开晋阳府后一路东行来到青州历练,听得草肆吵嚷,却见到了熟人。

这时被称为长短的和尚早已经被放开衣领,自己走着了,两个人确实是老相识,刚才霸王餐的一幕对崔元亨或是他而言都仿佛稀松平常一样。“此言又差矣~崔施主的银子赔了秀才,而秀才的银子给了店家,店家的菜肴却布施给了小僧的五脏庙,崔施主不也就是施主了吗?”崔元亨沉稳地一笑,“长短师傅两年不见,机锋打得仍是九曲回环。”“崔施主谬赞了,当年李仪道长带施主于少林寺作客时的那番辩驳才是真的让小僧敬佩啊。”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青州城的方向,崔元亨外表出尘于世,长短和尚却是猥琐俗弊,一僧一道走在官道上也是吸引不少眼球。“长短师傅还是在坚持你的修行法?”崔元亨想起草肆里那貌似夹杂着荤菜的剩饭问道。

长短和尚,少林寺方丈晚年所收的唯一关门徒弟,法号长字辈最为年轻,却是第一的高手,只是他颠颠倒倒的行事做派使得不少江湖人诟病。

“阿弥陀佛,崔施主你也是知道的,少林寺现任方丈,我的师父不思方丈虽然武功盖世,佛学深湛,却是大智若愚,以弱智形象示人,贫僧只是偶尔被师父灵光一现点明禅机,大部分时间如何受教?只得立志于顿悟派,总不做,只没忙了。”“大巧不工,大音希声,大器晚成,方丈却懂得老子智慧。”

(佛家禅宗修行分为顿悟派和渐修派,顾名思义,顿悟派格调高标,有时也简单粗暴,非凡夫愚智可领会,济公的那种做法就可归类于顿悟派。)(总不做,只没忙的句子出自无相和尚事迹,自行查阅。)

二人一个是武当掌门绝世高徒,一个是少林方丈独门弟子,轻功均是最上乘的,说话间脚下并不停歇,并肩接踵而行,不曾差开半步,就这样飞也似的进了青州城。

检查完文牒穿过城门,崔元亨问长短道:“长短师傅可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乎?”“然也。”“却不知下半联作何解释?”“‘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虽道济和尚留名句有此,然小僧亦有自己的见解,崔施主不妨酒楼一叙。”崔元亨知道长短心下打的什么主意,但他一向是宽以待人,也由的他,二人于是一齐上了酒楼,在满座疑惑的目光里点上满满一桌酒肉。

烧鸡,蒸鱼,绍兴酒,寒潭香,长短笑嘻嘻地下单,专捡荤菜酒腥,而崔元亨也是泰然自若。

一僧一道,跑到酒楼不说,点的全是破戒之物,道士虽然正一派亦可荤食妻娶,和尚却没有别的解释了,于是又引来另一班看客,期待着两个人要怎么下嘴。

下嘴是要下的,只不过是互相唇枪舌剑。

“说起来,前些日子是崔长乐大侠的寿宴呢。”长短先开口道,“正是,却未见到长短师傅出席?”“佛家云,肉身不过一具皮囊,肉体年龄的增加却不代表人自我的成长,就好比年复一年都有花开花落,但若要最终花满天,唯有树干树根长成参天大树不可。”“长短师父的意思,家父尚且不能为参天大树乎?”

崔元亨并不气恼,他很感兴趣地听着长短和尚的机锋。

“此言差矣~参天大树也曾为小苗,重点是何人曾拔苗助长”长短和尚话锋一转,“即便是传说中之榠棂大椿,以千年百年作为开花周期,仍是守着自然规律,逍遥游中庄子的比喻恰巧如此,论这一点,施主应比小僧更熟悉。然而,现如今崔家花开烂漫,产业崇山遍野于晋阳,然而十年前,可曾见过一株长乐苗乎?”

崔元亨自然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长短师傅想暗示什么?”“小僧只是不明,令尊虽为八卦掌高手,但即使现任八卦门掌门王廖却也略输其一筹,若说短短几年的苦练便拉开差距,未免太过不切实际,那么,有何奇遇乎?何况崔家家财万贯,竟似从天而降,不得不思考。”

崔元亨听到这样的怀疑,虽然长短的话里已经颇有冒犯,他仍是文质彬彬道:“家父天分雄健,勤于律己,做人坦荡,夕惕若厉,自然有所成矣。”

“万事讲究一个因果,”长短拿起酒坛,给自己和崔元亨的杯子里倒得满满的,然后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木桌上写下因果两个字,中间划上一条线,自因,至果,又把这条线延伸回去,自果,至因。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世上无无因果之事,世上无无因果之人。如今有果,反推及因,何解?”

“佛说福缘,道家却说缘分乃世间大道的体现之一,高僧所问之事,在下亦不知,夫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家父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有其果或为天数使然,何必以人意揣测之?高僧说是果,在下却以为一切只是下一个因罢了。长计较因果,短收获业报。”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一轮机锋过去,两个人的骂战稍作休整。

少林,武当,冤家路窄。

较量,在于武艺,在于唇齿,在于智慧,在于气势。

没有哪方是小肚鸡肠的,正因为器量大,二人才要这般比试。

无关乎面子,而是格调。

第二十九章 一个酒肉和尚,一个逸才道士,几段机锋,两张肚皮(二)

这时长短终于撕开一个鸡腿,众目睽睽之下啃了起来,有些食客已经是皱眉感叹世风日下,长短和尚仍是充耳不闻,大快朵颐。

“长短师傅对在下之前的问题尚未解答。”轮到崔元亨质问,他却是揪着之前的辩题而问。其实若是有心刁难,他也可以借不思方丈弱智一事做文章,相比起崔长乐没什么人在意的家底由来,现任少林方丈是个白痴的事情在江湖却是大大的有名了。

“崔施主仁厚,不以小僧冒犯为忤,惭愧,惭愧。”长短片刻间便啃完了一个鸡腿,粗鲁地抓起整只鸡大快朵颐,同时嘴里仍是不停歇道。“不敢当,只是以为高僧既然刻意提及家父,若是礼尚往来,只怕被带入高僧所准备的关于方丈的答辩中,高僧禅学深厚,这个问题又岂会没有思考?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在下不为也。”

长短噗嗤一笑,放下鸡架子转而拿起酒杯说道:“崔施主果真才思敏捷,献丑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坐姿豪迈,一只脚踩在凳子边上,周围有些老人或是文人看不下去,纷纷离席。

长短将酒杯砸于桌上,仍是握在手中,他看着杯子道:“世人皆以为佛家一定是束心抑性,但佛家同样讲本我如一,本心之辩,在佛家自己内部也是永无止境。”“略有耳闻,那么高僧”“此言差矣,小僧,仅仅小僧。”长短打断崔元亨道。

“入世领受五劫六坎七难八苦,才谈得上修缘悟性。没有七情六欲,又怎么能真正领会完整的人生?人说济公已经是活佛所以无妨于酒肉穿肠,我说这行为本身就是修行,只有真正懂得诱惑为何物以及其后的禅机,才有进一步参悟的可能。”“高僧长短师傅仍是未能正面解答在下的疑惑,济公有言在先,无论出于何目的,既有此行为,便是学他却入得魔道而已。”“然也,那么小僧就一定是在学济公么?”

“有意思,有其果,却无其因?”“本心不同,结果自然有别。”“那么,请教师傅本心。”“无他,贪图享乐而已。”

崔元亨听到这个答案,情理之外,却是他意料之中。

“师傅倒是实诚。”“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破戒只因破戒有破戒的好,贫僧也想借此机会试探,若是像贫僧这样怀着贪杯嘴馋的心,去行和济公一样的事,因果是否有改。”

“师傅此言差矣~”崔元亨爽朗地笑道,“这句便是诳语了。”

长短默默看着他,然后笑了出来,“施主明鉴,欲望难填,苦行难修,倒不如率性而为。想要克制的贫僧是贫僧,想要品尝美食的贫僧也是贫僧,本心下人是不会撒谎的,而贫僧的本心么看来与戒律无缘。比起精研佛学,武道的魅力对贫僧而言却略胜一筹,说不得,贫僧以酒肉补身气神,总好过开水白菜。”他看着靠在桌边的大梢子棍说道。

说罢举起杯子,坦然一笑。

崔元亨也举起了杯子,二人碰杯,一饮而尽,随后痛快地砸在桌上。

“那么,死猪不怕开水烫,施主还要辩论吗?”“敬谢不敏。”

片刻无话,两个人都憋不住笑意敞开大笑。

两个没下限的问题,换来两个没下限的答案。

惺惺相惜,畅所欲言。

这时,二人拿起筷子,眼珠前一刻盯着筷子,后一刻看着对方的脸,不需要发令,默契地,二人同时下筷子。

一个猥琐的僧人,一个潇洒的道士,满桌酒肉,狼吞虎咽,何其壮观。

食量,也是内功的体现。

两炷香时间后,桌面早已经风卷残云,只剩下片许汤水。长短拍着肚皮道:“酒足饭饱,志得意满啊。”“少林洗髓经,真乃名不虚传。”崔元亨为了形象忍着饱嗝道,“施主却不认为是易筋经?”

崔元亨笑了笑,指着长短鼓鼓的肚皮道:“听闻修习易筋经者,食千石不撑,饮百杯不倒,虽是夸大,但其保持体内平衡的功效,确实神妙,相比下洗髓经更注重锤炼身体筋骨,二者都是少林寺镇寺之宝,无高下之分。在下拙见,长短师傅应该更得意于外功吧。”

长短微微一笑,肚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说道:“好眼光。”

崔元亨一挑眉,“竟是”“哈哈,不念佛经,不参禅理,贫僧余下的时光,倒都耗在习武上面了。然而话又说回来,施主甘拜下风。”长短望着崔元亨始终不曾变化的体态说道,崔元亨抱拳谦虚道:“内家功夫而已,只可强身健体,对敌无用。”

“过谦则傲,崔施主太极内功已大成了。”长短说道,随后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大酒楼都是先付账,崔元亨稍稍心疼一下盘缠,跟了上去。

已经是申时,走在街上,长短和尚喷着酒气问道:“言归正传,比试也完了,施主不在山上安心准备明年鸿鹄会,却在此作甚?”崔元亨歪头玩味地一笑,“与长短师傅一个理由。”

长短打了个酒嗝,“施主也是被赶出来了?”

崔元亨饶是轻功绝佳,也差点一个趔趄。“你是说”“贫僧破戒太多,除了色戒杀戒以外无一不破,寺里再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贫僧的师父又是自然喽。”长短摊开手说道,崔元亨努了努嘴,“在下还以为你也是云游历练而来”“哈哈,也有这层意思在,至于鸿鹄会各位前辈会不会愿意提名贫僧,全凭缘分吧。”

崔元亨说道:“长短师傅如此功力,何患提名?”“此言差矣~功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在江湖的名声与功绩,换言之,影响力决定了那些二十五之下的豪客们能否角逐状元宝座。状元风光无量不提,实质性的好处便是门派能发扬光大啊。”

崔元亨掸了掸袖子,“你我还需在意门派发扬光大么?”长短笑道:“虽谈不上雪中送炭,谁人又会介意锦上添花呢?”“但,最重要的是”

“证明自己。”“拿到赏金。”

两个人异口异声,然后都是略带不屑地看着对方。

“你认真的?”

随后就是异口同声,二人又是噗嗤一笑。

第二十九章 一个酒肉和尚,一个逸才道士,几段机锋,两张肚皮(三)

“在下未曾听闻赏金这回事。”“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贫僧被半推半赶出寺院以来,穷困潦倒啊,若是化缘,施主们又只肯施舍素菜,不吃肉,如何能有力气?”“所以便有了草肆一幕?”“然也~”

崔元亨哭笑不得,说道:“长短大师这般武艺,赚取银两不会是难事吧?”长短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出家人,对于江湖生计可谓是一筹莫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

崔元亨挠了挠头,说道:“既是如此,师傅何不与在下一道?”“惭愧,劳烦施主破费,贫僧求之不得啊!”崔元亨无语地看着长短,这和尚的脸皮只怕比海一粟还厚。

“先说好,在下虽然出神富庶,但出门在外,手边银两也不充裕,”崔元亨实话实说道,他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坦诚和稳重,有话直说的品质让长辈十分肯定。“师傅要一道,可以,一同出力赚取银两。”

长短点头,看着手中棍道:“这个自然,贫僧空有一身本领不去使用,岂非铸造宝剑而把它藏在府库一样浪费?再如何无耻,贫僧也不会拖累施主的。”崔元亨点点头,捏着下巴说道:“既是如此,在下讲一下大体上的几种赚钱方法。”

长短兴致勃勃地听着,对他来说这就是修行的一部分,入世,染上红尘正是他所愿。

“首先,你我都是正道,因此杀人劫掠偷鸡摸狗这种事不可为之。”崔元亨说道,啸聚山林着实是无本万利的勾当,只是少林和武当的两个继承人去当绿林好汉,说出去只怕第二天方丈和掌门就带人杀过去清理门户了。

再者,崔元亨严于律己,打死也不会把自己的格调拉下去的。

“因此,身为正道可以赚钱的途经主要有三条,第一是为富贵人家看家护院,教授武艺之类,好处是基本不会有什么大危险,坏处是寄人篱下,各种命令要求不得不从,同时也被限制在了一个地方,谈不上云游四方了。”崔元亨把玩着剑柄,两个人顺着夕阳走在街上,很快太阳便要落山,两个人却一点也不着急。

“哈哈,佛道修身之人,去当狗腿子,依贫僧看来还不如打家劫舍呢。”“一语中的,所以只剩两条路可走。”“愿闻其详。”

崔元亨手搭凉棚,望着远方的一排排房屋,“第二种方法,找当地武馆门派,交流之余受些接济,也是人之常情。”“人说风云麒麟出尘于世,今日一见,竟是世俗之至。”长短说道,“如长短师傅所言,人不能独立世外,入世即是出世,屈原大夫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果,就是身死而不能救国。”崔元亨在夕阳下说道,“懂得,和做,是两回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反言之,富贵而不失其仁,善莫大焉。”

“善哉,施主的层次,已在一干自命清高的人之上了。”“谬赞了,然而言归正传,受接济同样意味着承了人情,江湖本就是看重人情债的地方,四处欠债,债台高筑,寸步难行啊。”

长短眉头一挑,“施主是说”“或让你办自己办不了的事或人,或让你稍微传授一两手技艺,长此以往,你我所学就都广而传之了。”“哈哈,少林武当功,眼红的大有人在。听施主之意,第二条不到万不得已是走不得了。”崔元亨点点头,与聪明人谈话是舒心的,下文不用说也都明白。

“最后第三种方法,就是赚花红。”“花红?”“就是悬赏,”崔元亨停下脚步,指着身旁的告示板,“师傅自己看吧。”

长短侧目,上面除了官府的各种告示外,另开出一大块地方,贴着各类通缉令。

“原来如此。”长短摸着光秃秃的脑门说道,“待贫僧看看江洋大盗,绿林山匪,采花淫贼的确,花红不少一举多得的好办法啊。”“于名,为民除害;于利,大获丰收;于己,练智练勇,何乐而不为?”

“那么,接下来就是打探消息了”长短握着梢子棍,“贫僧对此一窍不通,劳烦施主教诲了。”“莫言之。都是摸索出来的经验,在下也只是一知半解,论这方面,咱们这一辈有人是行家。”长短饶有兴趣地问道:“恕贫僧孤陋寡闻,不知此人是谁?”

崔元亨微微一笑,“一个肯定与你意气相投的,庸俗不堪的家伙。”

远方马车里,驾车的青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崔元亨看着天色渐晚,说道:“好了,接下来第一步,找当地的黑市。”“不先确定目标吗?”长短指着一大摞通缉榜文问道,“单凭一张纸,难以判断各人的身手性格,连外貌也都模糊不清,还不如从黑市的人嘴里撬出线索,更加可靠,也方便咱们确定追寻的方向。”

说罢,崔元亨趁着最后一点阳光开始在街上寻摸,黑市,别称鬼市,一般正好此时开始人流涌动,所以崔元亨才一直不着急寻找客栈,而是和长短闲聊。

长短拍着脑袋,“哎呀,早就算计好了吗真是,和他妹妹比也不逞多让呢。”

远方,侠女又是一个喷嚏,清秀的少年看着两个人,捂住口鼻,生怕被传染。

很快,两个人锁定了目标。“看见那位了?”崔元亨冲着一个身着短衣的人努嘴道,“恩,身形剽悍,步履稳健,眼神戾气很重,看步伐,像是形意拳一类的。腰囊里沉甸甸的,入夜时分带那么多银两,此事定有蹊跷~”“跟上。”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路上此时行人已经不多,二人出众的外表也不适合隐藏在人群里,于是只好远远坠着,不让那人离开视线。

夜幕渐渐降临,很快,那人七转八转拐进一条小巷,打开房门进了一间屋子,周围的屋子都是灯火尚明,唯有这一间黑着烛火。

崔元亨和长短在巷子口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并肩走到屋门前,长短侧身舔了一下舌头,捅开窗户纸,向里张望。

从视线里,只看见黑洞,而那洞正被什么东西填满。

骤然间做一个铁板桥,双腿一蹬,身子急速后退。窗纸喀拉拉一声破开,一只胳膊握着云头刀唰一下刺了出来,刀头距离长短的鼻尖始终只有尺许。最终,长短跃后,那胳膊的主人将刀收回屋内,严阵以待。

崔元亨抽出长剑握在手中,低声道:“这位,我二人只是想寻个地方处理些东西,不是本地不知道行情,所以贸然跟踪,见谅。”屋里,那人骂道:“呸,一个武当的一个少林的当我眼瞎不成?”“此言差矣~这位施主~”

长短笑嘻嘻地左手竖在胸前,但右手的梢子棍紧紧握在手里。

“施主好眼光,我二人固然是少林和武当的弟子,可没人说过少林武当的弟子不能逛黑市吧?”“去你的,名门正派坏各地生意的破事还少了?干掉老子你们也休想找对门。”

长短看了崔元亨一眼,说道:“施主信不过我二人,此情理之中也。实不相瞒,我二人来黑市也是为生计所迫,总没有自己砸自己饭碗的道理吧?何况你我无冤无仇,谈何干掉施主呢~”

里面那人似乎也稍微被说动了一点,迟疑道:“不是官府派来的?”崔元亨坦诚说道:“若是官府差我们捣毁黑市,总该多派些人手吧?老兄不必怀疑,这样,”他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胆大包天地伸手进了窗户里,“权当老兄引荐的费用,行个方便。”

几秒的沉默,崔元亨手里一轻,两个人听到了刀收入刀鞘的摩擦声。

随后,门叽呀一声打开,那汉子看着二人,向里一招手,“进来,别说废话,别随意招惹人。”

两个人相视一笑,“市侩。”不约而同对对方说道。

走进去,整间屋子空空荡荡,除了一片草席之外什么都没有。

“贫僧之见,这暗门有些明了罢?”长短指着草席说道,汉子瞟了他一眼,伸出手在砖墙上敲敲打打,摸出一块凸起的砖头,按了下去,随即屋内的另一角喀拉拉打开一个石门,露出暗道。

“城里就三条这样的道,算你们狗屎运,碰上老子,进去后有人盘问就说是魏老三引进的。”那汉子说道,崔元亨揭开草席,底下是一个不算太隐蔽的地砖机关,明眼人都看得出缝隙。“走这条会怎样?”

“看运气了,有被射成刺猬的,有淹死的,有烧烤的,底下四通八达的很,谁知道呢。”魏老三插着腰带说道,“这都是老物件,房子都拆拆建建好几次,底下的暗道和之后的地界都还在,记得宋朝就有了。”说罢率先走进了石门,两个人赶紧跟上,很快,石门又是喀拉拉关上,没有丝毫踪迹可寻。

第三十章 鬼市,优伶(一)

暗道里漆黑一片,打开火折子,崔元亨看见前面的魏老三也捏着火苗走过去。

“宋朝青州黑市便如此猖獗了?”他问道,“财力不浅啊。”

魏老三用嘴作撇弃的噗声,说道:“最开始哪里是黑市?当年一些富商权贵挖的密道,用来逃亡城外躲避金人罢了。元末明初的时候被谁给翻了出来接着使,倒是救了不少人。修修补补也没塌,现在虽称不上太平吧,也好歹供着我们这些人有口饭吃。”“阿弥陀佛,此举虽无善心,却有善果矣”长短说道,崔元亨知道他对本心的思考,不由得也是感叹造化弄人。“像这种地方,十座城里倒有六七个是有的,只不过规模不同罢了。”

走了莫约一炷香的功夫,魏老三说道:“到了。”然后推开一扇薄薄的石门,突然间听见各种喧闹,竟是一路出了城,来到郊外。

魏老三兴奋地搓了搓手,“运气不赖,算是托你们俩福气,嘿嘿,今晚的集市比平常大不少哩,回见。”说罢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长短不懂规矩还要跟上去寻,崔元亨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初来乍到,莫生事端。”

崔元亨和他走进人群中,这集市搭在山坳,说大不大说下不小,甚是喧闹,各种奇装异服之人层出不穷,二人倒是变得平凡无奇了。往左看,几个大汉叫卖着上面还有些暗红的兵器,看上去不赖,但谁知道背后有什么仇杀?往右看,一个舞蛇人吹着笛子,剧毒的毒蛇随着音律起舞,引得路人驻足,趁机,几个半大孩子贴着路人身子掠过,然后掂了掂手里的银两。

再驻足时,却看见一群瘾君子围坐在摊子边,一人拿着一个烟枪在那里吸食麻药,长短皱眉,崔元亨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继续走。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还是一无所获,长短问道:“为何刚才不直接找魏老三?轻车熟路的。”

“他只是准备进货的,不是买卖人,大有从咱们身上刮一笔的可能,专业的情报贩子或是商人虽然价格可能贵些,但物有所值,相比之下更可靠。”长短恍然大悟,随即想到一点,问道:“如此说来,你我瞄着花红,这可是与人结仇的活计。”“没错,在下这两个月抓过三个要匪,却打了不下六七次了,不先找当地的地头蛇了解清楚其人性格手段以及背后的势力关系,不能着急下手。”长短点了点头,四下环顾,摊贩大多叫卖着兵器和一些稀有敏感的物件,长短甚至听到了皇家御酒的叫卖声。

“哈,胆子真大。”他说道,崔元亨耸肩,“黑市吗,在下之前还曾见过买卖器官的新鲜事。”“唔,却不制止?”“卖者将死,买者是一位大夫,想来是研习用,虽然说起来恶心,却也是好事,何必阻止?有时候正规途径办不到的事情,另辟蹊径方为上乘,阴阳相和,正邪相随。”

长短眯起眼睛看着崔元亨,“施主果真是到了另一层境界了。”“呼,师傅这么捧我,在下消受不起。还是正事要紧,据我所知黑市都不会开太久,尽早打听清楚为上。”

二人边走边找,很快就看见一个老叟在那里叫卖,崔元亨一拍长短肩膀,“情报贩子。”长短皱眉头道:“那不是在卖鸡蛋?”“何人会于黑市买鸡蛋?这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耳。”

崔元亨一马当先走到老叟面前,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却是之前的通缉令。老叟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位爷买鸡蛋?”崔元亨简单粗暴地说道:“魏老三介绍来的,第一次到这边,不懂切口见谅。”

老叟上下打量了一番,“呼,上岗青头,这么直白。”“嘿嘿,不懂装懂才对老人家失礼啊。”长短插话道,老叟点点头,坐在摊子后面说道:“扔给我这老头这么些纸,是来赚花红的?”

崔元亨点点头道:“希望您能不吝赐教。”“没说的,一口价,一人基本情报五两,路数背景十两,剩下的看情况加价。”崔元亨摊开几张纸,说道:“不用基本情报,说路数背景便可。”

老叟吧唧一下嘴唇,“会算账,呼,那好,总共五个,承蒙惠顾~”崔元亨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五十两递给老叟,后者笑着掂了掂分量,收在摊子内。

长短趁机凑到身边问道:“施主还有多少余财?”崔元亨伸出左手,比出三根手指,“三两?”“三文。”

长短看着他,他看着长短。

“施主心真宽。”“逼迫自己才能提升吗。”“说实话。”“掏出来银子才想起没钱了,又不好收回去”

老头没听见他们俩的埋怨,看了看几张悬赏,说道:“钻山鼠,挖地洞的耗子,手底下功夫不怎么样,但是脚底抹油能个着呢。像你们俩这种细皮嫩肉的娃娃啊,嘿嘿,能被他在山里活活遛死。老头我嘴严走不了风声,但是想抓他就一定趁早,在城里动手,别让他碰着泥土地。说实在的,才一百两纹银,他这个价码,不值当费那个劲。”长短看了一眼通缉令,画像里是一个矮小精悍的瘦子,一抹胡须真真对得起他的外号。

“这个,王麻子,就是个卖麻药的,基本不会武,但他手里有独门的方子和货源,配出来的毒物能让人上瘾,一般不在青州,应该是猫在哪个小村子天天配药。还是那句话,最好别动他,听说附近七八个山寨寨主都是他主顾,把他扔进去,只怕一帮瘾君子跟你拼命。”

老头看了看剩下的三张说道:“刀疤刘,四百两,但这一个,别想了,你们惹不起,和官老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张纸就是做做样子。”长短感叹道:“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贫僧算是见识到了。”“师傅对金刚经又有别样体悟了?”崔元亨憋着笑道,“真亦是假,真假虚实皆为相矣早有勾结还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官府他娘的逗佛爷开心呢?啊不好,罪过罪过。”

老头听着长短的逗比偈子,咳嗽一声道:“大师的应用倒是贴切了。下一个喔,这个你们可以试试,徐曾,本地一个采花贼,名号都没闯出来,胆子倒不小,据说是对参将的女儿上来就得罪死了,喏,你看看这写的,死活不论。”崔元亨和长短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榜文上清清楚楚标着死活不论的字样,“看你们第一次光顾,就当是便宜你们,听好,这小子一般亥时子时活动,整个青州都是他的范围,蒙汗药配上轻功四处祸害黄花闺女。最近么,巧了,正好前天西城里有一家姑娘上吊唉兵器是子午鸳鸯钺,身法步伐听人说十分滑溜,没准是八卦门的不肖子弟。看你们身形应该身手都不错,筹划一下抓住他不难。”

长短和崔元亨互相对视,长短问道:“施主意下如何?”崔元亨回道:“这人毁人清白,实在是难以视之不见。”长短点头,“不邪淫不非梵行虽然只是沙弥的戒律,然而亦是人之本善,荒淫无度,六道轮回贬为畜生耳。”

第三十章 鬼市,优伶(二)

崔元亨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大致仍是酉时,赶回去埋伏还来得及。二人刚要动身,老头叫住他们道:“还一张没说呢!老头我可不想做亏心买卖。”崔元亨和长短停步,后者道:“烦请长话短说。”

当老头的眼神瞥见手里最后一张纸,忽然面色一变,骂了一声,问道:“这这是从城里揭下的?”崔元亨见老头不似作伪,应道:“方才刚刚从告示牌上撕下。”

老头拍着大腿道:“哎呀!倒了血霉了!这生意没法做了!”崔元亨纳闷道:“老人家,这是为何?”老头苦着一张脸把告示递过去,崔元亨拿起来仔细观看,“百面优伶?”崔元亨念道,长短一个激灵,“什么?幽灵乎?阿弥陀佛,贫僧没学过驱鬼法术啊~崔施主,敢问武当山有没有?”崔元亨无奈道:“你当在下是正一里上清派画符的吗?武当山只修性命之学,全真的分支啦。再说”

老头白了长短一眼,插话道:“不是鬼魅幽灵,是演戏唱曲的那个优伶。”“哦哦,那个啊,呼,吓煞贫僧也。”

老头扶着额头,突然间对着整个集市大声嚷嚷道:“都他妈收摊子吧!瘟神来了!百面优伶的告示贴到这边了!”霎时间,刚才还一片热闹的黑市变得安静,就连揪着对方衣领打算暴打一顿的汉子都住手了。

然后,满场乱窜,一片狼藉。

崔元亨讶异地看着所有人都在收拾,仿佛逃难一样,赶忙抓住老叟问道:“这人什么来头?竟有如此威慑?”老头一边收拾鸡蛋,虽说都已经鸡飞蛋打,一边咬牙切齿道:“要是知道就好了~一群人不弄死他的~”

稍稍放下东西,他正色道:“十两银子不白给,你且听清。这人就是个疯子,根本没目的地四处破坏,也不管你是黑道白道,说出手就出手,青州乃至整个山东,死伤不少啊。被他打伤打死的既有豪侠义士,也有匪徒大盗,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干嘛,突然出现,突然跑掉,一点线索都抓不到。”

“要命的,优伶优伶,这人每次出现都是身穿戏子戏服,说话全是唱词曲调。姓甚名甚,没人知道;长什么样?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喜欢龙阳的男子,有人说是妖娆多姿的大食女子,有人说是垂垂暮年的老生,有人说是白面皮的郎君,还有人说他毁容了,总之是精通易容没跑了,所以都叫他百面。”

长短插嘴道:“这么说贫僧要追捕的是一个垂垂暮年喜欢龙阳的白面皮毁容大食年轻女子这下真成幽灵了。”

崔元亨皱眉道:“为何从未听说此人名号?”“苦也~这人从来不出山东一带,有几次黑白两道实在受不了了,想一起围剿了他,是谁都不知道,围剿个屁啊因此大伙都不愿意提及此人,真真地是神出鬼没。易容术这种东西,练好了真的是难以捉摸。可奇就奇在,他的武艺也是没个定论,有说使大刀的,有说虎头钩的,有人说武功高强,有人说全靠把戏。老汉我消息广,知道点内幕,”

他凑近二人,说道:“据说这优伶每次出现,演谁,就使什么兵器。比方说演关二爷,手里提的就肯定是青龙偃月刀,演的人越厉害,武艺就跟着高了。要是演个杨贵妃,那就是暗器机关之类伺候你,防不胜防。”

长短越听越奇,琢磨道:“这人听上去像是叫什么来着?”“多魂症,”崔元亨皱眉,捏着身上的麒麟玉佩接话道,“一个身子里仿佛住着几个人,性情功力乃至记忆都能大变,做事乱七八糟,整个人,不,几个人轮流,毫无定数。”“然也然也,崔施主果然博学~”

老头一个激灵,“崔?武当山?你不会是”崔元亨点头道:“在下崔元亨,虚名不足挂齿。”

老头怪叫一声,又喊道:“抄家伙!武当正道的过来砸场子了!”

二人反应贼快,还没等各路人拿起兵器杀过来,长短就拉着崔元亨一路飞奔,在整个黑市的注视下远遁。

两炷香的时间后,两个人扶着膝盖在荒郊间喘粗气,长短说道:“崔施主,恕贫僧冒昧你是不是刚才在酒楼里吃饱了撑的?怎么就顺嘴承认身份了呢?”崔元亨苦着脸道歉:“在下之过,分神了。”

长短直起身子扶着腰,长叹气道:“也罢,至少该打听的都打听全了,施主之见,我们去寻哪位的晦气?贫僧可身无分文,再不赚钱你我就真的要四处化缘了。”崔元亨擦着脑门的汗道:“先进城吧,依着情报贩子的话,容易得手的目标都在青州城出没,守株待兔也需要时间的。”

二人挨到城里,方才一通狂奔,再加上半夜翻城墙,两个人吃过的饭食全都消耗的一干二净。此时还是酉时,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倒是看得见许多巡夜打更的兵士衙役。

“听来是在找那个采花贼。”两个人趴在房顶,长短闭眼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后说道。崔元亨从怀里取出方才顺手抄起的榜文,“这人不知分寸进退,现在全城搜捕,你我抓他的难度却也增大了。”长短看了一下金额,“五百两?参将果真舍得。”“唉,爱女被辱,换作谁也不会善罢甘休。”

“依贫僧之见,徐曾又不瞎,今晚只怕是不会出现了。”“不一定。”崔元亨否决道,“顶风作案有快感,这句话可不是空穴来风,特别是这种违背道德的勾当,越是困难,越能让那种人跃跃欲试。”

长短戏谑地看着他:“施主很了解么。”“谈不上,略懂,略懂。”

长短定了定神,握住大梢子棍道:“既然如此,你我分兵行事?”“不必,淫贼下手一般都会挑富贵人家,你看城里,明显西边房屋更整洁富丽些,之前上吊的姑娘也是西城”长短点头:“好极,走起~!”说罢飞身跃起,使出少林轻功在房顶间上蹿下跳,崔元亨展开梯云纵,跟着他来到西城。

找到最高的一栋楼,崔元亨和长短展开轻身功夫攀爬而上,两个人坐在房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注意着附近的一草一木。

第三十章 鬼市,优伶(三)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煎熬的,但身为参禅修道之人,两个人的静功定力岂是常人可比?一直坐到亥时,长短眼睛一眯,拍着崔元亨肩膀道:“东方。”

崔元亨望去,隐约一个人影在房屋间纵跃,时不时停在一处向屋内张望。“错不了了。”二人一点头,把包裹行李放在屋檐上,拿着兵器轻身追了过去。

跳跃在屋顶之间,两个人还要刻意不发出声响引起徐曾察觉,速度慢了许多,堪堪与他持平。很快,徐曾扒着一处屋檐,溜进院子内后,一盏茶功夫不曾出来。二人停步,崔元亨小声道:“他找到目标了。”“速战速决,别让他真玷污这家姑娘清白。”说罢二人迅速跟着溜了进去,这人家院落不大,二人跃入天井,来到闺房前。

这闺房被装饰得美轮美奂,窗花剪纸,全显示出里面住着的大家闺秀气质不俗。难怪徐曾会进这里,此处简直写着“良家闺女”四个大字。青州城不大,这样的院子没几家,徐曾下手,情理之中。

二人蹲在门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待徐曾准备“办事”的时候,一举擒拿。

突然间,听见一声惨叫,竟是男子的声音。长短和崔元亨吃惊之余,应变奇快,瞬间踢破房门冲了进去,随后,看见诡异的一幕。

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徐曾此刻倒在地上,脖子歪在一边,胸口上面一个大洞流着鲜血。仰坐在床上的,却非女子,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人,脸上画着诡异的妆容,红色三块瓦脸,眉心一个朱色丹,双眉倒竖。手里握着一双峨嵋刺,上面沾着血迹。

“哈,不请自来,冒昧冒昧。”长短耍贫嘴道,崔元亨握着剑柄问道:“可是百面优伶阁下么?”床上那人并不回话,脖子也学着地上的徐曾扭到一边,然后踢开被褥站起身,穿的是厚靴,身着素服长袍,分不清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手里一双峨眉刺缩回袖子中,让人看不清来路,难以提防。

二人见到他这个行为,都知道谈话怕是不能解决了。长短念一声佛号,手里的梢子棍舞成一团,顶端的短棍呼啸出风声,碰到绝对无法善了,犹如怒目金刚,准备除妖伏魔。崔元亨抽出长剑,缓缓舞动,太极剑,慢,但天下无人敢小觑。

透着月光,崔元亨这才发现那不是化妆,而是很贴脸的面具,只是形状贴合脸部,难以分清。

“风萧萧兮易水寒~”优伶忽然唱道,嗓音浑厚清亮,充满着荆轲悲壮的离别之情。踏前一步,优伶舞动着长袖,悲夫的气息扑面而来。二人戒备之余,也对这舞姿感到心旷神怡。

猛然长短叫一声:“不好!”,崔元亨一惊,下意识退一步道:“怎么?这歌舞有不妥?”长短一边挥舞着长棍一边诉苦道:“此言差矣~贫僧破戒了~不歌舞及旁听。”“滚!”崔元亨涵养再好,也不禁骂了一声,大敌当前还有空闹腾,倒也说明长短游刃有余。

猛然间又听一句唱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优伶刹那间冲了上来,长短的短棍梢自上而下挥动,打向他的肩头,只见优伶一拧身子,硬生生刹住脚步改变方向,便冲向崔元亨,长短落了个空,随即变砸为扫,向着优伶背后打去。崔元亨见状,拿剑脊拍向优伶面门,前后夹击,封锁住他的退路。

优伶双脚一蹬,身子扭成麻花一般,竟然整个人身子离地,硬生生从长剑和梢棍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一眨眼就冲出了门槛到了天井。二人连忙转身去追,优伶只留下一个半蹲的背影,随即飞身上屋,迅速遁走。

崔元亨刚要上房追上去,长短喊道:“莫追!”,奔到徐曾身边,伸出手指连点涌泉膻中几个穴位,血总算止住,但他已经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崔元亨见状,从怀中摸出一颗丹药,塞入徐曾嘴里,然后一捏他的下巴,咕噜一声就进了肚子,替他推拿片刻,伸出手探探鼻息,崔元亨点头:“背着走不碍事。”

此时家里人已经听到声响,吵闹起来。崔元亨把长剑收回鞘中,背起徐曾,长短拿着梢子棍飞身上房,一伸手,拉着崔元亨上去,二人一路在屋顶飞奔,逃也似的躲回之前那高楼上。

四周一下子灯火通明,各路士兵衙役自四方向着那宅院涌去,二人暗叫一声侥幸,看着躺在屋檐上的徐曾,或者说五百两。

“现在咋办?”长短问道,崔元亨摸着下巴,“只好挨一夜,现在下去解释不清,明日白天把他押到衙门。”长短答应一声,一屁股躺在屋檐上,找着平坦些的地方闭目养神。崔元亨默契地蹲坐在那里,长剑靠在肩上守夜,虽说徐曾重伤,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一会工夫,长短背着身道:“崔施主”“恩?”

崔元亨没有转头,望着月色出神。

“为何迟疑了?以优伶的身手而言,纵然高明,但合力”长短说道,仍是没有翻身看着他,“”“剑脊优柔寡断不是施主的作风啊。”崔元亨沉默着,半天不曾回话。

长短叹一口气,念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万物皆是缘所生,万物皆因缘而灭。实体亦是无实体性,共有亦是同根,却又存异之念想。”“有乎?无乎?同出而异名乎?如是观己身,则身不就矣。莫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长短呼,嘿嘿”“哈哈哈”

两个人各自冲着夜空嗤笑。

最终,长短直白地问道:“崔施主,可是同情百面乎?”“是也不是吧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

长短一皱眉,翻过身去看崔元亨,却发现他闭上眼,不复多言。

叹口气,长短盘腿坐直,念道:“阿弥陀佛。”

崔元亨闭眼,脑海里全是优伶扑上来的一瞬间。

他与百面对视,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百人。有关公,有岳王,有荆轲,有天下人在内。

同情?

同病相怜。

第三十一章 曲高和寡(一)

第二天清晨,衙门里一片忙乱。

一个和尚与一个道士押着昨晚闹得沸沸扬扬的采花贼徐曾来领赏钱,虽然还是寅时,看热闹的早已经把外门围得水泄不通。

“哎呀,看那相公,真是潇洒。”几个妯娌聚在一起冲着崔元亨赞赏道,相较之下,长短却被人连连评头论足,“兀那和尚,忒地没品相。”几个书生闲人不以为然道。

长短不以为意,双手擒着徐曾走到衙门里,在堂上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与这位道友听闻此人为祸乡里,特此将其缉拿归案,大人可验身。”人群都是轰动,前一段参将的爱女被采花贼玷污,此事传的人尽皆知,今天落网,当真是报应不爽。

青州知府暗自欢喜,这可是卖一笔人情债与参将的天上馅饼,连忙在桌案后召见二人道:“恩,二位侠客为民除害,实乃本府之福,理当论功行赏。来人!”两个衙役抬着一大箱纹银,放在砖石地面上,轰然有声。崔元亨抽了一下脸,鞠躬道:“知府大人,承蒙厚爱,只是我二人云游四方,这一箱重物实在是”“哦,对对对,本知府疏忽了,二位少坐,本府差人去换银票出来。”“谢大人。”

于是二人坐进内堂,外面看热闹的再也看不见里面动静,慢慢也就散去了。内堂里,只有两三个仆人送上茶水,随即退下,尔后,半晌无人回应。

长短捅了一下崔元亨,后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这时,知府终于转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家丁,说道:“咳,你二人身为出家之人,庸俗银两未免耽误了你们出尘本务,本府请你们一顿斋饭,以示嘉奖,何如?”长短眯着眼噘着嘴,看着知府道:“人前人后,大人为官之道,贫僧佩服。”

后面的家丁怒道:“大胆!你这贼秃安敢诽谤大人!”知府却伸手制止,转头对着两个人说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从老虎嘴里拔牙,可不是明智之举。”

崔元亨皱眉道:“人无信不立,如此行径而称一方之长,实在不是百姓的表率。”知府用鼻子哼了一声,“两个白丁,也敢放肆,拿下!”瞬间四周冲出来十余个身穿公服衙役捕快,将二人围在中心。

“咳,区区五百两,知府大人何必小题大做?”长短将棍子横于胸前道,要说知府拿不出五百两所以要灭口,打死他家方丈长短也是不会信的。

崔元亨紧锁眉头,抽出长剑,蹭的一声,余音绕梁,舞动出一个个剑花,宛若白莲缠身。骤然间横剑胸前,双目如冷锋,瞪视知府,只吓得后者一个哆嗦。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崔元亨吸引过去,此时长短暴起,双腿肌肉发力,几个箭步纵跃到知府身前,一把抓住衣领,左手掐着知府的脖子道:“大人,拔老虎须子,同样不是明智之举哩。”

一时间衙役兵丁刚要围上去,知府伸手制止,冷笑一声:“杀害朝廷命官,看你们也是江湖上的正经人物,老老实实吃个哑巴亏,莫要自掘坟墓坏了名声。”

长短仔细盯着知府的双眼,突兀地发问道:“儿子?女儿?一二三四五六”,随着快速的话语,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停顿后说道:“六个,三男三女,看您五十上下,想必儿女也快成家立业了”长短笑了笑,冲身后崔元亨喊道:“崔施主,劳烦上街问问知府大人的住址,你我要与夫人和几位孩子谈佛论道一番。”

崔元亨点头答应,擎着宝剑便转身走向大门,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大步流星,只是背着身没人看见他脸上憋笑。

知府高喊一声:“且慢!”双手对长短说:“高僧,误会,都是误会。”崔元亨出一口气,将剑收回,转身说道:“大人真的是因为吝啬?还是另有原因?”

知府变脸奇快,笑面满容道:“本府只是想试探二位大侠的武艺,别无他想。”长短表情轻松,放开了他的脖子。知府揉着脖颈继续道:“本府见二位武功出众,侠义心肠,是以有事相求,又恐,额,二位实力不足,故而试探。”

崔元亨闭目叹气。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果真的实力不足,现在两人已经在牢里了。

知府赔笑道:“坐,坐。”说罢不等长短有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太师椅边坐下,差点踩到长摆摔倒。崔元亨暗自发笑,坐在下首,长短也大大方方坐下,把梢子棍斜靠在桌边。

此时知府说道:“二位侠士,是这样,本府近来盗贼猖獗,想必你们也知晓,算上刚才你们擒获的淫贼,光是青州府就有五个法外之徒。本府试探二位,是想让你们去抓捕这些盗匪,尤其是”

知府停顿了一下,挥手遣走所有兵丁,继续道:“百面优伶。”

崔元亨挑了一下眉头,“知府大人如何与一个唱戏的有过节?”

知府也笑了,“这么说二位是知道他的,那么就好说矣。”长短多话道:“何止知道”崔元亨一个眼色使过去,长短视而不见,“昨晚我二人追击时,那淫贼徐曾就是被百面优伶伏击所伤,出家人慈悲为怀,所以救了他性命耽搁,没能追上优伶。”

知府眼皮一跳,沉声道:“你二人当真遇到了百面优伶?”长短一点头:“何必说假话?此人举止乖张,袭击贫僧与崔施主,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好!”知府拍桌子说道,“本府在此委托你二人,只要抓住百面优伶,不论死活,本府都会将赏银连同这淫贼的一并与你,更设接风酒宴,为你们庆功。”

长短谢道:“大人爱民如子,惩奸除恶正是我辈本分,毋需担忧,贫僧与崔施主这就动身。”说罢强拉着崔元亨出去,留下知府在那里冷笑。

崔元亨和长短并肩走在街上,长短先开口说道:“施主不问问贫僧为何和盘托出?”“师傅如此,心中自有计较,在下虽不明,亦是相信师傅的。”

长短欣慰一笑,说道:“施主觉得知府此人如何?”“这”崔元亨一时语塞,背后非议是他最不喜欢的行为之一。

“流氓。”

长短说道。

崔元亨眉头紧锁,随即舒展开,“是的,流氓。”

长短望着四周的行人,继续道:“施主在之前对付他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为什么?因为咱们遇到了流氓啊。”

“现在咱们说的流氓,可不只是市井才有的特产,说白了,天下芸芸众生,都是流氓,只是有些人耍流氓耍的好,有些人下限高一点,硬要说的话,皇帝老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流氓。”

崔元亨嗤笑一声,“确实,上可仁义礼智,下可权谋诈术,坐得了庙堂耍得起流氓,呵呵,皇帝倒是阴阳无所不用其极,治天下,确是恩威并施方成大业。”

“所以,流氓这种人呢,总是下限低一点的,他们的取舍观总是有别于一般人,为了得到一些,他们能并且乐意付出的远比常人多得多。”长短说道,“因此流氓在做事时不仅考虑得更多,还会不择手段不要脸面。咱们若是没手段镇不住他,兵丁早就一哄而上了。之所以会觉得他棘手并不是他有多厉害,只是他懂得把握自己手头的资源去套取更多利益,说穿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所以这就是两手准备,提前准备好备用的说辞和给百姓看的门面,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

崔元亨稍稍弯了下腰:“呼,不过嘛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正所谓以毒攻毒。”

长短摸了摸光头,油光锃亮,闪闪如镜。

“所以啊,当知府大人发现他对付的也是流氓,事情就好办很多了。双方一旦撕破脸,就是没有底线的较量。贫僧完全可以痛痛快快超度知府,大不了碗大个疤。然而流氓再如何也是个人,还是有不能割舍的事物在的,比如家眷。多亏这位大人不了解你我的底细,否则就是真的有恃无恐了。”

崔元亨问道:“然而师傅仍是直言不讳?”“显然知府与优伶有不为人知的过节,而且无力解决他,因此甚至愿意拜托你我这等素未谋面的江湖客。这时装一波蠢,让他‘利用’一下,知府大人也就愿意割一块肉下来以便咱们死心塌地去追捕优伶了,更能免去很多官府方面的刁难麻烦。好处在于,许诺下画的大饼总是更圆一些,若是真的抓到,银两可能不只是花红上的数字。”

崔元亨皮笑肉不笑道:“师傅果真看破红尘,一语中的,只是”“只是?”“嘴上痛快,之后好办,可没领到银子,现在你我吃什么?”

长短又看着他,他又看着长短。

“贫僧再回去一趟?”“然后暴露你我缺钱的底细,因为孔方兄而受制于他?”“”“”

俩个人站在大街上,摸着肚皮发愣。

再出尘,再高深,只要你还没白日飞升,就得老老实实吃饭养活自己。

俗弊,但是实在。

于是,江湖闻名的‘小济公’长短和尚,以及‘风云麒麟’崔元亨,二人收拾好容貌,一僧一道踏上了化缘的不归路。

第三十一章 曲高和寡(二)

与此同时,青州府最大的形意拳武馆内,议事厅堂上坐着几十号人,分两排太师椅,旁边小桌奉着热茶,坐在主人上首的一人短小精悍,身着高端的武师短服,一双眼射向四周,无人不凛然。

此人是谁?姓白名益,四十开外,一手虎形拳,一把熟铜锏,在山东闯荡二十余年,立下响当当名号。随着天下局势渐渐稳定,原本一方豪侠的他逐渐安家立业,在青州府开起武馆,现在已经是本地武馆的龙头大佬,黑道白道皆要给三分面子,说一不二。此刻他右手边的小桌上,赫然摆着百面优伶的悬赏令。

坐在下方的一干人甚是奇特,除了其他本地武馆的各个首脑,还有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吃走镖饭的亡命徒,乃至接单的杀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而且跟在座白道有交情的,此时都坐在厅堂,脸色凝重地注视着白益。

白益手里转着两枚铁胆,磁铁发出滋滋的脆响,煞是入耳,一盏茶功夫不曾言语,只是眼神四下扫来扫去,等着别人开口。几个坐在两排的武师按耐不住,身子前倾手扶膝盖道:“白爷,忍不了了!上次是接单的老李被拦腰砍成两半,上上次是走船下刀板面的蒋三身上十四五个大洞,再往前捯,可就是咸亨武馆的郑师傅,身首异处啊!这疯子每次出现都是要命的,生意活计都没法做了!”

此言一出,底下的所有人都是嗟呀不已,连声叹气,白益停下手中铁胆道:“话是如此,怎么抓?一不知身份,二不知样貌,到现在也分不清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路数更是众说纷纭。”

白益对此事并不上心,坊间总有传闻说他要金盆洗手,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近几年,他参与的江湖事件愈来愈少了,大有退隐过日子之势。

座下一个大汉大骂道:“直娘贼的!老子说过是个白面皮兔儿爷,使得是峨眉刺,都瞎了眼吗!”白益皱眉,这莽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忙捂住嘴巴,另一人冷恻恻道:“兄台脑子却是不大好使了,这百面优伶精通易容之术,早就是众所周知。”那大汉还要再骂,白益一瞪,他只好生生把话噎在嘴里。

白益叹口气道:“各位,白某也想尽微薄之力除去这个疯子,奈何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若是设伏,也不知他的目标是谁,目的何在,连诱饵都无从埋下。”

这时,一个学徒小心地走上毯子,抱拳朗声道:“白爷,门外有人求见。”声音悠扬硬朗,甚是好听。白益扶着额头道:“什么人?这个时候来访?”

那伙计突然高声唱道:“踏尽千山无人识~~~当初枉受成名牵~~~!”白益一愣,大叫一声:“小心!”那伙计袖子一挥,右手只那么在脸上一抹,陡然间脸上多了许多浓重的油彩,之前本无人在意的面貌一下子引人瞩目。

(明代传奇戏杂剧为多,京戏当时还只是安徽一带的地方戏曲,脸谱并不兴盛,因此优伶只是化妆油彩为主,当然他也精通脸谱技艺。)

在场的都是走江湖的老油条,一个个反应奇快,大部分人伸出双臂护住上身要害以防偷袭,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摸向怀里暗器便要打出。

这时优伶手里攥着的一个圆形物体啪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忽然眼前一黑,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却是烟雾弹,里面掺杂着刺鼻的气体,“小心有毒和偷袭!”白益大喊道,他坐在正首,离门口最远,是以有余韵去提醒众人。

片刻后,浓烟散去,地上躺着一具尸首,却是那个通报而来的学徒,一根峨眉刺插在胸膛,早已死透,一个人上去摸了摸脉搏,“凉的,死了几天了。”

坐下的人都咽了口吐沫看着白益。遥想当年大明江山还不是那么稳定的时候,乱世之中,青州黑白两道仍都买他的帐,可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善男信女。单在那一根熟铜锏下毙命的不长眼货色,少说也有四五十个。

白益颤抖着身子,呼吸粗重地笑道:“好,好啊,白某有眼无珠,在我地盘上乔装打扮数日,现在过来嘲讽于我”所有人此刻灰头土脸,看着白益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身子,以及双目喷火一般的怒意。

猛然间他右手一拍木桌,顿时坚硬的红木深陷进去一个大坑,木屑纷飞,桌角喀拉拉断成两截。

“各位都在场,白某现在放出话来,不用管官府八百两的花红了两千两,死的;三千两,活的,我好教教这疯子什么是现世报应!”

底下众人也都是气炸了肺,百面优伶根本是不把青州武林放在眼里,这是公然的挑衅,江湖人最讲究面子,为了一口气还常常闹出人命,何况这种奇耻大辱?不用白益多说,所有人拱手辞别,纷纷回去联系人手,就算把整个青州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一定要将这疯子捉拿。

当众人走后,白益气急败坏地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这百面优伶此番可以说是骑在他头上拉屎。江湖人的面子也是地位的代名词,若不能找回场子,可谓颜面尽失,以后立足可不如之前那么顺风顺水了。

正当他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人收拾厅堂的一片狼藉,那学徒的尸体映入眼帘,顿时又是一阵气愤,连连挥手道:“快把尸体抬走,晦气!”一想到之后还要和他的家里人交代,更是头疼不已。

“白爷,门外有人求见。”

这句话一出,白益目光立刻盯在那传话的学徒身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捏住他的脸使劲揉搓,学徒直觉得脸皮要掉下来了。

“呼,没事了”白益也觉得自己惊弓之鸟了一点,但小心为上总没坏处,走江湖几十年他其实十分胆小谨慎,因此才能一直化险为夷。

“来的是什么人?”他对着学徒问道,随即想起什么,招来身旁的伙计,让他火速从后院取来自己的熟铜锏,以防百面优伶故技重施。

学徒揉着脸道:“两个人,一个邋遢的夷赖和尚,和一个穿着道袍的儒雅相公。”白益松了一口气,百面优伶虽然武艺高强,却是失心疯,若说他有同伙未免太过牵强。

第三十一章 曲高和寡(三)

白益整理一下行头,摆正衣襟,拿学徒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道:“我出去接待吧,你们收拾着。”学徒答应下来,随即忙着打扫灰土和血迹。

白益背着手走出厅堂,转出屏风,却见到两个人在那里略有些局促地等待。定睛一看,你道如何?

一个是油污袍,一个是锦绣缎;一个额头戒疤,佛祖照印堂;一个脑后道簪,老君记心间;一个游戏人间济公转世,一个独立尘世庄周梦蝶;一个是天蓬下凡,一个是潘安投胎;一个长棍握手中扫荡妖邪,一个宝剑系腰摆除魔惩奸;这个刚强似金刚罗汉,那个柔巧若显化真人;一个是红尘看透少林神僧,一个是阴阳断破武当仙道。

有道是:易筋洗髓忙修身,太极乾坤方养性。

白益一看二人体态身形便知不是等闲之辈,抱拳道:“恕白某有眼无珠,未请教二位法号道号。”道士拱手道:“在下武当崔元亨,这位是河南少林寺长短大师,冒昧打搅,还望白馆主海涵。”

白益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二人,两人外貌举止确实如江湖传言一般,分毫不差。虽然没法立刻确认,白益心下已经信了六七分了,当即说道:“白某薄面,风云麒麟和小济公竟然一道而至,实在是令小馆蓬荜生辉。”

崔元亨躬身道:“白前辈是青州武林领袖,更是我等后辈楷模,莫要折煞两个小辈了。”白益大感舒服,人说风云麒麟厚道宽实,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这时长短不待白益问起,主动躬身说道:“白馆主,贫僧这厢有礼了。”算起来崔元亨比起白益矮上一辈,但是长短是少林方丈的徒弟,‘不’字辈以下便是‘长’字辈,硬要说他和白益同辈而论,比崔元亨还大上一辈,只是二人年纪相仿,是以同辈相交。

白益回礼道:“不敢当,少林神僧大名,如雷贯耳,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长短上前一步,朗声说道:“是这样,我二人结伴而行,游历江湖,希望积累经验。行至青州,昨日夜晚我二人忽然被一怪人以峨眉刺袭击,那人脸上面具,嘴里唱词,后来问过才知是危害已久的百面优伶,因此特来拜会白馆主,希望能与本地豪杰联手,一同除去此等疯魔。”

说话留三分,省去花红黑市的部分,两个人瞬间成了不辞辛苦行侠仗义,而不是瞅准最大的一家武馆过来蹭饭。

白益听言大喜过望,连忙请二人入内,共同商讨。

厅堂里,崔元亨诧异地注视着满目狼藉,白益脸色阴沉地解释之前百面优伶的挑衅之举。

崔元亨拿捏道:“人非草木,一举一动必有所求有所思。百面优伶可曾与前辈有过过节?”白益摇头道:“白某十余年不曾出青州了,即使近日这厮来犯山东,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当真邪门。”崔元亨说道:“那么在下短浅之见,方才那位死者或许身上有什么线索,何不探究一番,也好给家属一个交代?”

白益扶额道:“白某也知或许可有蛛丝马迹,只是死者为重,尸体已在义庄停下了,莫再打搅。”长短还待再说,白益一摆手,“家属还未通知,若是贸然损坏尸体未免之后再谈此事吧。”

崔元亨掸了掸灰尘仆仆椅子,坐下道:“我二人新至,不知此处情形”白益怎会听不出场面话,当即道:“今日天色尚早,二位不妨与白某细细商议,至于住处,二位若不嫌弃,便在府上小歇如何?”“如此甚好。”

一个时辰后,青州某处,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方才在武馆开会的江湖人中的一个双眼无神的望着天空,一只苍蝇飞到眼白上,吵嚷地搓着细腿。

峨眉刺,总是一双。

另一只插在他的喉头,细细涓流般的血淌落,一个身影双手捂住脸颊跪在旁边,轻声唱道:“五月里来是黄梅,黄梅发水泪满脸~家家田内稻秧插,孟姜女田中是草堆~六月里来热难挡,蚊子飞来叮胸膛~宁可吃我千口血,不、可、叮、我、亲、夫~郎~~~”

曲调凄美婉转,那份真挚的爱情任谁听去也不会以为是做戏。

张开手时,竟是一张绝美女子的脸,看见喉头的一根刺,悲切万分,扑到尸体旁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尸体的脸颊,茫然的悲切着,泪珠顺着脸滴在早已僵硬的另一张脸上,鬼气森森。

“我地好夫君~”那人唱道,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拔出那根致命的长刺。“莫要伤心~”

然后,那根刺,重新扎在了心口,转上一圈。

“你我从此便是一心,不离不弃”

噗嚓,咵叽叽叽,嚯,空气倒灌进刚刚开出的大洞。

滋滋滋滋。

还没干透的尸体,鲜血此刻如同喷泉。

一滩血打在那张画满油彩的脸上,妆容没有被破坏,反而因为这一抹鲜红平添几分诡异艳丽。

左手拈着脸上的红,那人将妆重新上色,原本清秀,此刻妖娆。

百面优伶,此刻应当说孟姜女,捧着那颗挖出的心脏,呵护地将它贴在脸侧,感受其中的温度,全身被红色打湿,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短歌。

疯的究竟是她,还是我们?

高山流水,听者虽众,不能尽和;

高谈阔论,言者虽重,不可尽信。

曲愈高,和愈寡。

高处不胜寒。

第三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第八天,仍是大海捞针。

青州府的武林早就是鸡犬不宁,遇害的武师和江湖人多达十二个,身份不一,互相之间关系不明,想要追查也根本无从下手。

某片街道上,白益气急败坏地一挥铜锏,“娘球的!”石墙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地面,又是一具尸体,一把虎头钩穿过脑后,将头颅钉在地上。四周的行人害怕地对着满地血迹指指点点,感叹世道艰辛。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长短站在死者身边,念诵着经文,声音慈祥而庄严肃穆。

崔元亨蹲下,以平和淡雅的声音念道:“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死为生,生为死,阳息阴转,万物皆是。”说罢伸出手,合上了死者惊恐的双眼。

他站起身,转向长短,“师傅刚才所念的是?”“往生咒,只不过是最初的梵语版本。”“往生,么人下辈子的幸福,真的取决于此世业报乎?”长短虽然心情沉重,还是为了松动气氛而调笑道:“施主莫非要皈依我佛?挖墙脚可是大过,老君下凡拿拂尘抽死贫僧该怎么办?”

崔元亨没有回答,对白益说道:“前辈,这样下去只会徒增受害者。”白益无奈道:“那该如何?追在这杀千刀的后面许久,每次都是晚了一步。该死,毫无逻辑可寻,盲目抓捕反而死伤惨重。”长短摸着光头道:“当真一点线索都抓不到?”

崔元亨右手掐着下颚,思索片刻说道:“不,在下已经寻到一些端倪了。”

另外二人都是奇怪,只见崔元亨重新在尸体头颅边蹲下,默默念了一声得罪,将虎头钩拔出,用袖子擦干上面的血迹。

“请过目。”他举着那钩道,二人凑上来查看,崔元亨指着虎头钩的钢铁道:“上好的钢,比起在下的兵刃也毫不逊色。”白益好奇道:“这又如何?”长短摸着头说道:“对啊,原来如此”

见白益还蒙在鼓里,崔元亨先问道:“敢问前辈,这几日追查的方向?”白益皱眉道:“大多是近些天从外地来的旅人,重点放在了对那些戏班子或是耍把式的上面,毕竟听那厮的唱功熟练,实在不像是外行。”

崔元亨点头道:“果然,前辈,我们恐怕都先入为主了。”“此言何意?”崔元亨把玩着那把虎头钩,“您看看这做工,绝非二流铁匠可以打造出来的,价格自然不菲。如果说百面优伶真的藏身在戏班子或是耍把式的之中,怎能有许多银两而不不惹上怀疑?自他出现在青州府开始算,已经残害了十余条人命,而基本上从来不会回收自己的兵器,都是随意丢弃在现场。峨眉刺,虎头钩,偃月刀,宣花斧哪一个都非便宜物件。显然此人绝非草莽,甚至可能家境优渥,才能负担起这样的开销。”

白益恍然大悟,说道:“也就是说,白某一开始的调查方向就错了”崔元亨望着尸体,“多半如此,所以此人藏身的地方也许不是下三路,而是在宅院府邸也说不准。”好,我这便回去调集人手,查查近来入境的豪商富贵,有必要,本地的也翻一遍。”“有劳前辈,我二人再去街上打探线索。”

随着白益回府,长短和崔元亨守着尸体直到衙役到来,然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三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二)

同时刻,城内东市一间妓院的‘雏菊’雅间里,两个男人盘坐在草席上小桌的两侧。

为什么是青楼?

江湖人,有了上顿没下顿,生死由天,是以格外放纵。

欲望在悬挂的死亡面前需要一个发泄的虹口,一个能在最短时间把乐子最大程度享受的地方。

所以,他们要找一个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的地方。

人要的,不是富贵权财,便是美色饕餮。

酒色财气,这里都有。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

看来四字有害,不如一笔勾销;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

无财世路难行,无气倒被人欺,

看来四字有用,劝君量体裁衣。

【北宋,一列大家】。

男人女人想要的,都能在这里找到。

所以,青楼酒肆,便是你能找到江湖人的地方。

室内的小桌一边,是一个衣着讲究,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岁月已经开始在他脸上留下雕琢的痕迹,唯独掩盖不住一双眼中犀利的冷光。右手握着小杯,他撅着嘴唇一口一口抿着水酒。背后,站着三个彪形健儿,双手交叉在腹部,右手距离腰间悬挂的朴刀刀柄只有几寸。

另一边,只有一个人,坐在草席,环抱双手,臂弯,躺着一把长刀。

刀客三十一二,下巴上拉碴胡子,身着青灰斗篷盖住大半个身子,一个草斗笠戴在头上,遮住半拉面容,粗犷的外貌让人敬而远之。

“人在江湖,总是要找个归宿,”中年人酒杯举在嘴前说道,“找得到,是名正言顺;找不到,就成了孤魂野鬼。”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人,眼皮半遮着瞳孔,“那么,朋友,你是来作哪种的?”

那人把上脸埋在阴影中说道:“素昧平生,你我就是朋友了?”声音沉着富有磁性,还有些许干哑。中年人背后的汉子神色一怒,刚要拔刀,被主子抬手制止。

“你利于我,我利于你,这还不是朋友?”中年人从小碗里挑拣出几粒枣,扔到嘴里。“放眼望去,外来人到青州来作生意的,十之八九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吧?”

斗笠底下的人笑了一声,“当然。”

“很好,朋友,你来做什么?”

“做谁?”

中年人看了一眼刀客手中的刀。

“哦吃这口饭的。所以你想我给你搭桥牵线?”

刀客把刀横放在桌子上,那是把唐横刀,在明代已经很稀有了。做工精细,但刀鞘斑驳,划痕累累。中年人瞟了一眼,抬头看着刀客。

后者开口道:“让我开张,我四你六分帐。”

“那,你该知道,按规矩,想在别人地盘挂单做事,是要先付点什么的。”“我是从关外来的,不大懂这边行情。”

中年人吐出枣胡,很耐心地说道:“越繁华的地方,人也就越多,就越能养活见不得光的事情,天下皆是一个德行。如果你去南边,江上的规矩少点,劫船杀人,即使你这样的白身刀客,挂靠在商人底下,运气好就可以吃一辈子,他们也乐得接受。”

“但这里是北方,规矩是自古就有的,没有家谱,你就寸步难行。有背景,姓和谁挨上,跟有钱有势的能攀亲,就可以到繁华处做买卖接生意。如果往上翻不出和哪家权贵沾亲带故,祖祖辈辈都挤不出家业,那就只能到我这来,开张大吉。”

刀客玩味地说道:“这听上去像是坊市啊~隋唐的制度现在还有?”“富贵客有富贵处,贫贱人有贫贱途。”

中年人又给自己满上酒杯,低头注视自己的倒影说道:

“改不了的。商人者如此,伤人者,也如此。”

戴斗笠的刀客似乎很喜欢自己的面貌藏在阴影里,不时地拿食指拇指捻着帽檐将它压低一点。

“我就好比开善堂的,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挂靠到我这东市,就成了名正言顺。所以,要些报酬,理所应当。而想挂靠,就要付见面的礼金。”

斗笠底下,刀客又笑了一声:“你我不是朋友么?在乎这个?”

中年人背后的打手按捺不住,蹭一声抽出刀指着刀客,离他的面门几寸。“别他妈不知好歹!你这”

话还没说完,手,掉了。

刀客的刀,又收在刀鞘里。打手残余的小臂狂喷出鲜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血,洒落在房间内,端坐的两个人,熟视无睹。

“好手艺,利落。”中年人根本没流露出对手下的关心,虽然他的鬓角确实流下一滴汗珠,“可惜北方不是有手艺便走得通的,豪族门阀掌控的东西太多,咱们这些人,只能吃点剩下的残渣过活,还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一句话说完,中年人看了一眼已经休克的手下,使一个眼神,另外两人就把打手抬走,留着二人单独谈生意。

刀客换了一个姿势坐着,之前身子前倾,几乎如同俯身请罪,甚是不雅,但,方便。

抽刀方便,收刀也是。

“姑且问问,不打算去南方?我认识几个有门道的,把你介绍过去,你痛快干活,我拿分红,大家皆大欢喜。”中年人又喝了半杯酒说道。

“远道而来,腿脚也累了,不打算走。”

中年人听了回答,满意地一笑,“这就对了,赚的钱再多,上不了台面,仍是一辈子孤魂野鬼,死了都没人埋尸。为官家卖命,是兵役,为杂人卖命,就成了草莽。”“关外的大漠野人,也听说过北方的利益网之错综复杂,然而不论投到谁家门下,总好过南方那些认钱不认人的豪商。”

刀客望着桌子上横放的刀,缓缓道:

“听说过北方人讲道义,很巧,我也是。”

“所谓,一报还一报朋友。”

中年人吸口气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穷二白到我这讨生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想喝我的酒,出不起钱,也可以办事。”

“办谁?”

刀客很清楚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所以,他不多问,也不多想。

“青州,自古就是下三路生意的红火地。”中年人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可惜,最近有人在坏生意。劫船的淹死,刺杀的被杀,”他看了一眼刀客,“都是挂靠在老子名下的。”

人总是好奇的,但刀客硬生生克制住说出“有仇?”这句话的冲动,只是淡淡道:“谁?”“百面优伶,一个疯子。现在不止道上的在追,随着几个两面骑墙的家伙被干掉,一些久不出山的正道也被惹出来了。特别是遇见那个叫白益的,别多招惹,有传闻武当和少林的硬茬子在他那挂单。”中年人扔过去一大锭银子,“给你打听和准备用的花销。”刀客伸手接过。

中年人点头,“办了他,不用留活的,越利落越好,赶在别人之前动手。然后,许你开张,就在这青楼上房挂牌,接单以后六四分成。”

只死不活?

灭口,刀客在心里念了一声。

一按斗笠,他拿上刀,站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中年人一敲桌子,另一个打手进来,“张爷。”“查一下底细,听口音,南方来的,还特地把嘴弄干裂掩饰成大漠的,看来有隐情。查清楚,有麻烦不能惹火烧身,若是有必要做掉。”“是。”“记住,咱们是散户,懂吗?”“明白。”

出门后,刀客回头望了一眼青楼,“散户?”他弹起手中的银子,一把抓住,“崭新的官银,还有资格联系南方”

“不管你背后是谁,这一口,老子吃定了。”

他转身离去,准备办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三)

话说回二人,在路上,长短问崔元亨道:“施主对白馆主怎么看?”崔元亨一挑眉,说道:“见义勇为,有担当的汉子。”“然而他的地界不仅盗匪猖獗,贪官横行,此时又多了个杀人狂魔。”

“师傅又在暗示了。”崔元亨叹道,长短拍着脑门,“力不及乎?无心为之乎?”“莫要背后诽谤。”小道士终究有些不乐意了,长短伸了伸舌头,开始四处询问可疑人物。

“见过一个鬼鬼祟祟背着包裹进城的汉子,灰头土脸的,”街边晒太阳的老汉说道,“还贿赂了卫兵,哎呀,世风日下啊。现在整个青州城里有好多麻药流窜,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正经和尚,快滚快滚!”长短忙不迭跑掉,背后老汉还在骂骂咧咧。

卖菜的大娘殷勤地看着崔元亨,“啊呀,这位公子真是耐看啊。恩?可疑的人对了,大娘跟你说,前一段我挑着担子路过知府家那边,有一个好骇人的大汉在附近转悠。哦呦,那个刀疤,大娘魂都快吓出来了,赶紧跑掉,菜也丢在那里了公子你可曾谈过婚嫁?我女儿”

崔元亨脸上抽搐一下,作揖道:“多谢大娘。”“诶,别走啊公子,公子!”

“可疑之人?”一个书生摇着折扇重复道,“人不见,唯有蹊跷事耳~现在青州不知自何处市面多了许多麻药,喏,”他一指街边,几个汉子没精打采地瘫软在街边,口水自嘴巴子淌下。

“以前皆是良民百姓,如今练生产的力气也没有了,唉家中也都是家财散尽,妻离子散,悲哉,哀哉!圣人故乡竟有如此勾当,耻乎!”

两个时辰后,二人在市集口碰面,长短开口道:“怎样?”崔元亨捏着下巴说:“青州不是很太平,咱们前几晚也亲身验证过了。我这边的线索推断起来应该都不是,你呢?”“呼,倒是有不少可能与花红相关的,但百面优伶的信息却是毫无踪影。”

两个人就势坐到街旁墙根,长短回忆道:“百面优伶的轻身功夫上佳,想抓住真的不容易。”“福祸相依,这也是你我的历练啊。”“只是死者太多,唉”

崔元亨忽然一个激灵,站起身道:“对啊!死者!”长短挑眉道:“每具尸体都已详细查过了,死法千奇百怪,优伶十八般武艺精通,这上面还有什么可探究的?”

崔元亨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不在于怎么死,而在于死的是何人。”长短瞬间明白过来,“哦,的确说不定”

于是二人飞奔,展开轻功往义庄前进。

义庄的小吏和白益的武馆有交情,放了二人进去,跟在后面道:“二位,这里的受害者并不全,有几个都让家里人自己接回去了。”崔元亨思索后问道:“停在这里的,大多是没有家室或是独来独往的对吧?”“是的。”“那么,大概有多少尸首被人接走了?”“这个江湖上流传的死者大约十七八个,这里停着十三个。”“这样”

崔元亨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说道:“冒犯了。”然后揭开蒙着脸的白布。死者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留在脖子上,即使缝合之后看着仍是如斯骇人。

他走过所有尸体,一个一个揭开白布,详细地观察着死者。长短自另一边巡视,尸体的死状大多凄惨,饶是他游戏人生,此时也是叹气。

崔元亨皱眉,对长短道:“发现问题了吗?”长短点头回应:“在这里的,从外貌看都是黑道。”“还有,年龄都相差不大大多在不惑之年左右,换言之,基本是同一代的江湖人。”

二人对视,显然都有所怀疑。

长短转向小吏,“劳驾,能给贫僧一份死者的名册么?”小吏答应,转身翻找,不多时递给他一打卷宗,指着最上面道:“这里是最新的。”

两个人凑在一起,脸贴脸阅读着名字。“果然,”崔元亨说道,“在这里的死者都是吃刀口饭或是干下三路勾当的,而被接走的四个却是本地武师或是馆主,都是正道。”

长短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是被接走的几位?”崔元亨一拍他肩膀,目视小吏。长短继续道:“和优伶有什么过节?”说罢一使眼色,崔元亨微不可察地点头。

出了义庄,长短小声问道:“施主认为,那几个人底子不干净?”

“不无可能”崔元亨迟疑了一下,说道:“百面优伶虽然是疯,但疯也是分很多种的。像他那样,可以说有多重不同的‘人格’,这情况一定是后天才会出现,而非自先天而始,是由他自己催生出的。而在这个病症下,他仍然会有几个‘主导’的人格,订下日常生活的目标,而其他人格也会无意地或多或少顺着这个目标前进。”“而施主认为他的目标就是这些人?”

“不错,正如师傅之前所言,世上,没有无因果之人。百面优伶大杀四方,也一定存在某种目的。问题在于,他的各个人格之间知不知道互相的存在,记不记得所有发生的事。”

长短皱眉道:“何出此言?”“若是不记得还好办,说明这些人格还停留在一个互相独立的层次,若是记得”“便怎样?”“便真的是一个身体住着许多人了。”

长短抖了一下,崔元亨咳了一声。

五月的微风暖洋洋,吹得人不寒而栗。

此刻路过一间书斋,里面传来童子朗朗的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悠扬而清澈,稚嫩的声音掩盖不住里面一颗颗赤子之心。

第三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四)

远处,忽然传来笛声,二人抬头,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不远房梁之上,腰间悬挂着一把长剑,装束让长短看上去有些眼熟。

“那位是令妹吗?”长短有些迟疑地问道,崔元亨表情由困惑,渐渐变成了愤怒,一跃而上至房顶,喝道:“冒充在下亲人,莫想我留情了!”

那人面目优雅,姿色美艳,看上去正是崔利贞,“哥哥,却是何故不认妹子?”崔元亨脸色难看道:“舍妹如何能懂音律,阁下是没听过她喝高后唱歌。”

‘崔利贞’轻笑了一声,婉约地唱道:“楼上久踟躇,地远身孤,拟将憔悴吊三闾~自是长安日下影,流落江湖~烂醉且消除,不醉何如,又看暝色满平芜~试问寒沙新到雁,应有来书~”一边唱着,一边飞身退走。

崔元亨涵养再好,此时也是怒不可遏,拔出长剑追了上去。唱长短犹豫一下是去通知大队人手还是助拳。这一迟疑,距离顿时被拉开,他一咬牙,从底下走街串巷追了上去。

百面优伶不但没有逃往城外,反而是不断飞跃在楼宇间,逐渐接近了青州城的中心。崔元亨暗道:“果然。”随即试图加速,可是这百面优伶的轻身功夫当真了得,崔元亨的梯云纵早已经全力以赴,仍是和她不近不远地坠着。

不多时,优伶纵身一跃进了一户宅院,说来奇怪,这里已经是富人区,偏生这片宅子一点也不富丽,反而十分荒凉,倒似无人居住。

十来个呼吸之后,崔元亨也跳进了天井内,院落果然是常年不曾使用的样子,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优伶不见踪影,反而是四周的几扇残破的木门被微风吹拂,叽嘎的声音反射在随时可能倒塌的顶梁柱上,进而回荡在院落里。

即使白日当头,崔元亨的背脊也不禁感到一阵凉意,小心翼翼地把长剑横在胸前,他把左手放在一扇房门之上,正想推开时,眼光瞥到上面的灰尘痕迹。

上面有不少手印,还很新,这个数量

一瞬间崔元亨便想到了两种可能,其一,此处即是百面优伶的藏身之处,他或她逃回来是因为这里有各种陷阱或是地利;其二,这里另有其人,至于百面优伶为何会把自己引到此处

他一脚踢开木门,破烂的木屑喀拉拉飞进屋内,顿时传来惨叫声,听上去是个男子声音,崔元亨向内张望,里面光线昏暗,一个干瘦的汉子捂着细长的胳膊,上面一块尖利的木刺扎在小臂上,留了不少鲜血。

崔元亨心下疑惑,自己刚才虽然用了十成力,但是木屑纷飞这种情况任何一个有点功力的武师都不会中招,除非

又是两种情况。

一,这人根本不会武。二,百面优伶正乔装等着自己上钩。

崔元亨一向光明正大不带暗器,虽然自己不喜欢用,此刻也捡起地上的一块木头,扣在手里便要打出试探。

那人似乎常年不怎么见光似的,面对屋外刺眼的阳光,他左手捂着眼睛喊道:“饶命!饶命!”

这时崔元亨渐渐看清了屋内的陈设,顿时吓了一跳,这间屋子内弥漫着刺鼻的药味,甚至有隐约的淡色烟雾。西边角落堆积着十余个布口袋,底下的几个洒落出一些黄色青色的粉末。中间的案几上,是各种瓷碗和药粉,还有一些说不出门道的器具,其中几个捣药勺子和粉末还放在里面,显然是刚才还在制药。

那汉子蹲在桌子旁,身子神经质地发抖,崔元亨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何人?在这里作甚?”

汉子颤抖着,默不作声,崔元亨用长剑指着他道:“回答我!”汉子咽着吐沫,冷汗一层层流下,身子哆嗦地仿佛筛子,克制不住自己。

崔元亨自幼便入武当,修脉络炼内功多年,一眼就瞧出这人阴虚,内火不足,看着满屋的药粉,他已经猜出了答案。“你可是王麻子?”那人听了颤抖得更厉害了,饶是怕到极点他却也不愿意说一句话。

崔元亨暗忖:“黑市的情报贩子猜测他躲在某处荒村制药牟利,想不到竟然是藏在城中。”尽管如此,他心下没忘记百面优伶的存在,剑尖指着汉子的脖颈道:“使劲揉搓一番自己的脸。”

汉子听了这话,失声道:“那怪物引你来的!?”“快做!”汉子依言扯了扯自己的面皮,崔元亨这才确认他不是假扮的。

汉子的回应,扯出来又一个谜团。

“你认识百面优伶?”那王麻子仍是闭口不语,尽管害怕的神色一览无遗。崔元亨叹一口气,说道:“莫担心你的主子灭口,白益白馆主,保得保不住你?”哪知王麻子听到青州武林扛把子的名号,颤抖一下后,还是默然摇头。

“什么人这么大背景?”背后传来声音,崔元亨回头,却是长短赶来,站在房门口背光道。

崔元亨思考一下道:“或许是流氓呢。”

长短奇道:“哪个地痞流氓能有如此势力?贫僧闻所未闻啊。”这时崔元亨陡然提步一剑刺过去,长短飞身后跃,终究是距离太长没能得手。

‘长短’一撕头皮,光头下露出头发,右手在脸皮涂抹一番,画上了白面皮的色彩,唱道:“汝这武穆侯,安敢坏我宰相好事~?”

崔元亨皱眉,“秦桧么”挺剑刺向‘秦桧’,后者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词,忽然间长袖一抖,唰唰唰一阵暗器打了出来。

崔元亨眼见数量太多,当即一个鹞子翻身闪了过去,却听到惨叫声,在半空中仰着脖子望去,王麻子胸口密密麻麻插着一排钢镖,身子还没倒地就已经断了气。

在自己眼皮底下逞凶,崔元亨也是忍无可忍,再要追时,优伶又是一个烟雾弹摔在地上,崔元亨不得不停下脚步提防暗器,等到视线清晰,早不见了优伶的踪影。

正想蹲下身子察看尸体,背后却又听到长短的声音:“崔施主!没事吧?”崔元亨的第一反应不是答应,而是转身举起双手,在他脸上使出搓掉一层皮的力气揉搓。

长短翻着白眼等他揉完,也伸出右手使出吃奶的劲捏扯了崔元亨脸上的软肉。

“疼”崔元亨摸着脸道,长短没好气道:“施主还知道痛啊?那贫僧呢?”“在下刚刚才险些受百面优伶蒙蔽”随即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长短蹲下身子看着尸体,然后抬头向王麻子背后的屋内张望。“施主以为如何?”崔元亨走到弥漫着刺鼻味道的屋子门口,稍稍嗅了嗅。“麻药,劲力很大的那种,近水楼台的地方无怪赚花红的猎手找不到他。”

长短奇道:“王麻子这虽然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也不应该有那般钱财去置办这样的宅院用以藏身啊。”崔元亨脸色凝重道:“只能是背后的主子所为。方才百面优伶扮演成舍妹引你我至此,必然有他的理由。”

长短摸着下巴,“那为何又要杀人灭口?”“兴许他在扮演舍妹时,通过长久以来的传闻和风评,无意识地创造出了相近的人格。”

想起江湖风闻中小家碧玉的崔利贞和实际上她喝高了的样子,崔元亨更确信优伶刚刚娇柔的唱词源自优伶模糊的印象。

“那么,之后装成贫僧也是?”“很有可能,不妨如此假设:扮演历史上的人物时,优伶会依据现实情况和一直以来的记忆而行动,毕竟谁也谈不上真正完全地了解已逝去的先人;但如果他乔装成某个现存的人,很可能就会按照江湖上的传言组成一个人格,然后彻底地扮演成那个人,进入角色。”

长短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道:“施主是说,如果贫僧不过来而你又不曾揭穿他,优伶就会扮成贫僧的样子同你一起破案?”他终于明白崔元亨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了,这种事说出来,实在渗人。

“引你我前来,恐怕也是‘崔利贞’根据之前的记忆嫉恶如仇了一把,所以才会揪出王麻子。可惜在下当时没有想清,贸然点破了他,现在线索也断掉了。”

“自陷其中,不自知也。”长短叹道,崔元亨看着地上王麻子的尸首,中镖的时候仍是惊恐不已,死不瞑目。

惶惶无终地躲避着生人,不惜躲避到这种鬼屋一般的地方。

最后,还是飞来横祸。

能把这种人找出来,这优伶到底什么来头?

知人者智。

长短走进屋内,打量着满屋的禁药毒物,叹气摇头。

崔元亨替尸体合上双眼,转头注视优伶离去的方向。

自知者明。

“王麻子在青州城?还被那厮干掉了?”半个时辰后,白益坐在大厅里,崔元亨和长短坐在侧首商量道。“是的,馆主劳烦收一下尸首。另外”

崔元亨把之前的推论告诉白益,后者转着铁胆思考道:“不假,不假确实能解释百面优伶一直以来不合常理的行为如此说来,这疯病当真可怕。”崔元亨说道:“前辈,王麻子一事绝不简单,在下以为先追查此事,也许能顺藤摸瓜牵出百面优伶的线索。”

白益皱眉道:“现在百面优伶危害四方,死者甚众,此事权且搁置,待擒住百面优伶再谈不迟。”崔元亨还欲再言,长短劝道:“施主,毕竟人命关天,放一放吧。”白益也说:“并非不想,实在是人手不足了。”

崔元亨点头同意,时值酉时,已经是天色将晚,二人也就向白益告退,回屋准备就寝。

在床上,崔元亨两腿盘成五气朝元的姿势打坐,却难以静下心来。懊恼于自己静功不够的同时,他也在思考着。

能感觉到,他,快出来了。

这时,进来一人。

长短的梢子棍这几天似乎长在了手上,在房间里也拿着,可是这一身全副武装?

“施主不会真以为贫僧打算不过问王麻子之事吧?”

道士看着和尚,会心一笑。

第三十三章 对影三人(一)

重新站在那个院子里,夜晚下整个院落更加的阴森恐怖,冷风呼啸着穿透墙壁,随时从角落跳出来一个女鬼也不奇怪。

“崔施主啊,你说麻子施主不会怪罪咱们没能救下他吧?”长短双手握着长棍,缩在崔元亨背后战栗地问道。“你还信这个?”崔元亨白了他一眼,夜幕中长短根本没看见,点头道:“就因为贫僧是贫僧啊~六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师傅不是供奉释迦摩尼么”“哎对,我是贫僧来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长短竟然怕鬼,崔元亨一边哂笑,一边检查每一间屋子,长短寸步不离地贴在背后,比壁虎游墙功都要管用。

在院子中央蹲下身子,地面上只留下了血迹。“该是白益馆主差人收拾了尸体。”崔元亨自言自语道。

聚精会神下,有些人其实很容易不自觉自言自语,这正是全神贯注的体现。尤其修炼之人,像崔元亨或是他师父李仪,可以有意识地通过对自己说话来反向达到凝神的作用,以练气的人的话来说,即是意识与元神的统一。这个时候的思考事半功倍,做事会专注而有效。

摸着血迹,他沾了一点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味道很重,果然内火不足,看来他自己也有吸食毒品。”站起身,他走到那间制毒的屋内。“危害无穷的东西,找机会烧掉。”凑到近前查看,他隐隐发觉了不妥,“这个量太多了,王麻子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制毒可以,但不可能运输这么多麻药。”

“同伙么”他想起之前王麻子听到自己让他揉脸时候的反应,“难道说,是优伶?”他低头思考,反复地迈着步子,“有可能,优伶的兵器和各种暗器开销决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以这里的药品数量养活他绰绰有余那么如果说‘秦桧’的那重卑鄙人格抓住了王麻子,威胁逼迫他为自己牟利从而负担兵器”

“这样推演,优伶的目的应该就是那些死者,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是优伶追杀他们的原因。”

“你觉得呢?”崔元亨看向门外,长短上牙敲着下牙,伸出指头指着崔元亨背后。回头,一个瘦长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他,一身白衣,披散的长发下露出脸庞,上面没有五官。

“无量天尊啊~~~~~~!”长短喊着能把佛祖气死的话,一蹦三尺高,嘹亮的嗓音又把青州城里的住户吵醒了一半。

即使崔元亨再怎么恬静自若,此刻也是头皮发麻,把宝剑举在胸前,戒备地看着那无脸人接近。

“百面优伶?”崔元亨听着自己的声音也在发颤,昏黑的光线下那一袭白衣忽然隐去,留下一阵空灵的歌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回荡在院落中,中性的声音听上去入耳,诡异的人看上去入魔。

屋内黑暗一片。

崔元亨等待着优伶的进攻,半晌不曾有动静,他看向门外,长短挥舞着梢子棍,只看见一团棕色虎虎生风。“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崔元亨无语地看着他在那会挥舞长棍,说道:“走了。”

长短手下不停歇问道:“真走了?”“真走了,一炷香听不见一点呼吸,憋气也憋死了。”“呼呼累死贫僧了。”长短停下疯魔棍法,拿棍尖驻在地上喘粗气道。

“太诡异了”崔元亨收剑入鞘,重新思考道。“特地跑过来只为了唱一句?真面目”长短瑟瑟发抖道:“施主,咱们还是换个地方思考吧。”

崔元亨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还在品味那两句歌词。

谁不识?谁在山中?

他回首看着那间残害了多少人神志的药房,隐隐觉得事情远比自己的推论可怕。

长短望着地面,定了定神说道:“施主,并非白忙一场。”崔元亨低头看着他道:“何意?”“分析一下,只剩两种情况:王麻子为百面优伶制药牟利,或是指使他的另有其人。”“前一种,优伶是杀人灭口;后一种”

长短刚才确实吓得不轻,坐在地上双手撑着身子道:“不好说,施主也提到百面优伶的病症了,这个人格恨王麻子,可能那个又把自己当他兄弟”“呼,虽说本以历练为目的,但这么罕见的情况可真是大出所料。”

这时长短站起身,开始和崔元亨检查剩余的几个房间。大多数都已经破烂不堪,只有一间还算干净,里面一张床,一副被褥,几个杯子和一些吃食。“这里是他居住的地方。”长短说道,二人默契的翻箱倒柜,寻找可能的线索。

掀开被子,崔元亨没发现一点可疑之处,长短趴在地上张望床下,空空如也。“帮把手。”他说道,二人各抬一边,嘿的一声发力,将床掀了过去,一看底板,都已经开始发霉,仍是无甚可疑。

长短仍不死心,跑到吃食旁一个个扣开,崔元亨站在屋内细致入微地分析道:“王麻子既然在这里制药,肯定是谁的手下,如果说受百面优伶威胁他在听到我报出白馆主的名号时的瞬间就该求救。所以勾结者另有其人,而且势力庞大。从布置看平时这里无人来往,只有运输药品和联系时才会有人过来,背后指使既然把他安置在这种地方,就代表想要努力撇清关系,不可能亲自出面或是派直系下属。再换言之若要联系,就一定会留下书信一类。”

“啊,找到了。”长短从一个干果壳里翻出一张纸条,留下崔元亨在月色中凌乱。

浪费在下感情啊。

无奈地走过去,两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读起纸条上的字。

“优伶入境,低调行事”

崔元亨看着长短,长短看着崔元亨。

崔元亨先开口道:“你说出来还是我说?”

“好吧,这屁都不是,贫僧白忙活了,背后的人真是够小心。”

长短泄气地四处翻找,仍是一无所获。崔元亨说道:“不会只有一张,还有哪里我们没有搜过?”二人冥思苦想,崔元亨视线瞟到床上时,灵机一动,左手抓起被褥,右手抽出长剑割开布匹,伸手进棉絮里翻找寻摸。

“啊哈!”崔元亨笑了一声,从里面掏出一打信笺。

乘着月色,二人凑在门口读起内容。“城北三十两。”“账本?”“应该是订单,这里的两是重量,麻药一本万利,盈余远在这数字之上。”“喔,施主看这个东昌,一百两;济南,二百;济宁,一百五;泰安,曹州,濮州好家伙,整个山东一带全都涉及,远销各地啊。”

“盖棺定论矣。”崔元亨说道,“百面优伶绝不可能拿出如此大手笔,他自己尚且理不清自己是谁,谈何办起一条麻药的犯罪网?”“这么说背后指使另有其人。”“看纸条的叠放顺序和陈旧程度这张是最新的。”长短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莱州,八十两”他走出房门片刻后回来道:“估计了一下,药房里的货物恰好这个量。”

崔元亨左手拿着纸条,右手掐着下巴沉思,清澈地一笑:“有兴趣守株待兔吗?”

长短微微点头,露出会意的笑容。

因为,夜色将明。

第三十三章 对影三人(二)

清晨,一个身影悄悄入了城。

守军看见了他的脸,接着,看见了他的钱。

士兵手里攥着银子,那人的脸,也就淡淡然了。

左拐右拐,矮小的身影专挑小路前进,哪里人少,便往哪里钻。

那身影奇快,滑不溜秋地速度让人咂舌,转眼就来到一处荒凉的宅院前,四下打量确定无人后,抬起只剩下一个的门环,扣了一声,等数息后,又是两声。

没有回应。

身影丝毫没有犹豫,转身拔腿便飞奔遁走,院内两道人影唰唰闪出,一左一右追在后面。

“失策!有切口!”长短单手撑着越过一辆木车,对一旁崔元亨大喊。“包抄!我左你右!”那人随手抄起一个窗台上的花瓶向后扔去,崔元亨用剑鞘打落,转头对长短喊道。

“好!”

长短翻身跳过几个玩耍的小童,转个弯拐进巷子里。

反手那人洒下一把铁蒺藜,崔元亨看见铁光闪过的瞬间立刻提气,纵身跳到墙壁上,沿着力道踏踏踏三步越过,然后落地继续追赶。

那人脚程其实比不上之前的优伶,但是身子短小灵活,崔元亨几次接近,试图伸手抓住都被他一贴一扭躲了过去,距离一下子又被拉开。这人似乎对地形也是了若指掌,几个转角拐得七扭八歪却又利落异常,险些甩开崔元亨。

二人一路狂奔,眼见又是一个转弯,崔元亨一脚踩在一个水坑,急停没有刹住,那人瞬间便要逃脱。

忽然,那人惨叫一声,背后扎了一枚钢刺,脚步也为之一涩。

这时从前面闪出来长短,横在巷子中央,“施主请睡!”甩动梢子棍,前端的短棍挟带着劲风,结识地打在那人丹田,“噗哇”一声,后者吐出来胃液,倒地不起。

崔元亨此时赶到,问长短:“没打死吧?”“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打诳语,说打晕他就是打晕他。”揭开那人的兜帽,二人眼皮一跳。

喔。

长短惊讶道。



钻山鼠。

二人都记得通缉令上那抹滑稽的鼠须,崔元亨回头,没看见发镖者。

“这么说运货的。”长短开口道,崔元亨皱眉,“记得之前打听时”“喔那个跟你说媒的大娘么,哈哈”

崔元亨尴尬一笑,正色道:“不开玩笑。王麻子,钻山鼠,如果那大娘说的是真”“刀疤刘唔”

“供货者,运输者,还有打手。”崔元亨掰着指头算道,“分工明确,绝非草莽可为,能统合这些江洋大盗的人,一定手腕高超。”

“会不会是流氓?”

长短打机锋道。

论语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崔元亨想起这个问题,不由感叹此事讽刺。

“未免太巧了”长短哂笑,“施主,一点也不巧,你忘了,咱们最初因何,或者说因谁而来到此处?”崔元亨凛然,“这么说,他是为了检举这些人?”

“哈,本要追捕,如今却受其点拨。”长短摇了摇头,拎起钻山鼠打道回府。崔元亨又望了一眼那荒凉的宅院的方向,似乎,看见人影一闪。

论语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回去时,又路过那个书斋,诵读论语的声音,比起前几日小了许多。

心有所感,崔元亨嘱咐长短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教书先生脸色木然地抬头问道:“公子有何贵干?”崔元亨作揖道:“童子向学之志,郎朗入耳,令在下心旷神怡,故而驻足。只是”他环顾底下课堂,“何以人数少了许多?”

先生叹气道:“还不是麻药所害。”“这?麻药和童子”“缺席的孩子的父母,都已经失踪了。”先生把玩着戒尺说道,“还在时,就已经吸食成瘾,孩子身上的伤疤比老夫戒尺打得都要多。”“那现在”

“现在?”先生转过头来,苍老的面庞因为悲伤而显得更加枯槁,“十不余三,讽刺的是,越是家境优渥的,失踪的也越早。没了父母,能在这世道里活多久?”

在那个年代,能把孩子送来学堂的,大部分都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卖麻药的会瞄上他们,再正常不过。

当崔元亨出来时,原本抓住钻山鼠而变好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将所见所闻告诉长短,后者也是耷拉下脸。“阿弥陀佛,谋财尚且不够,买卖人口这已经是害命了。”“使人上瘾,害的倾家荡产,与杀人何异?”

长短干笑一声,“后者痛快,一刀下去便入轮回;前者痛苦,生生折磨,钝刀子割肉。”

“呼,一语中的。”

此时二人已经到了武馆前,守门的耐不住清晨犯困打着哈欠,远远望过去一激灵,才发现二人一夜未归,还拎了个人回来。通报馆主后没多久,白益草草穿上衣服走到大堂,满身大汗。

“馆主昼夜不忘练功,在下钦佩。”崔元亨看着白益运动后的汗渍道,“唉,白某没个体统见人,见笑了。”长短放下手中的汉子道:“馆主过目。”

白益一看那人,失声道:“钻山鼠?二位好本事,以前白某曾追捕过,这厮狡猾,还是让他跑了。”崔元亨拱手谦逊道:“合力为之,不能言勇。”

随即,打算将自己的推论告诉白益,话到嘴边,想起一节,于是隐去百面优伶帮助自己的部分,只提到逮住钻山鼠的过程。

眼下百面优伶仍是不稳定的要素,随意断言敌我太过草率,而且看得出白益对百面优伶咬牙切齿,还是不提及为好。

白益说道:“毕竟是百面优伶残害人命更为紧急些。这样,二位武艺出众,百面优伶便交给你们,毕竟是白某地界,我同眼线去调查此事,如何?”长短点头道:“如此善哉。”这时一个弟子火急火燎的跑进来,未等到白益训斥他失礼,便即喊道:“堵到了,堵到了!城西坊市!”

三个人同时站起身,他们知道只有一人会让他如此着急。

一炷香后,三个人赶到城西,坊市此刻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群众在外面,中间空出来一丈左右,再往里,便看得见二三十个手持兵器,身着劲服的武夫。围着中央一人站定,离得近的拿着兵器戒备,远的便手持暗器飞镖,若是还敢扔烟雾弹,距离摆在那里,被围者强行突破只会成为活靶子。

三人挤进去,被围的那人一身白衣,长发及腰盘坐在地面,低头看不清相貌,四周琳琅满目的兵器摆了一地,长短大小应有尽有,倒似在摆摊叫卖兵器一样。

只是,四周剑拔弩张的人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兵器。

第三十三章 对影三人(三)

“你这疯子!”一个大汉举着宣花斧骂道,“我大哥与你什么仇什么怨?竟敢把他四肢砍断!”白益脸色难看,对一旁崔元亨道:“濮州一把好手奔雷斧,他大哥号称迅风鞭,也是白某的朋友,不料”

奔雷斧这一下子就像是点燃了火药桶,人群立刻沸腾起来,一言一语骂着百面优伶残害自己亲朋,暗算突袭,手段卑鄙,下流无耻。场面一下子变得紧绷,所有人随时会一拥而上将百面优伶撕成碎片。

长短皱眉望着场中盘膝的优伶说:“与自杀无异,他究竟在想什么?”崔元亨扒着身边一个武师问道:“兄台,怎么围住的?”

那人红着脖子骂道:“这腌臜杀才忒地不把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大摇大摆坐在这!要找死,老子成全他!”说罢便要冲上去,崔元亨赶紧拉住他,说道:“犯了众怒,怎么收拾大家一起商量,兄台好说。”

白益身为扛把子,此刻上前朗声喝到:“百面优伶,残害无辜,天理难容,今天,青州好汉在此替天行道!”说罢彩声如雷,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白益发号施令。

这时百面优伶抬起头,竟是一个凄美的女子,泪眼汪汪,肤如凝脂,有几个好色的喊声一下子就小了,旁边人一拍,才想起这厮男女不分,连忙喊起来。

猛然间一声尖利地嘶嚎,百面优伶发出刺耳的尖叫,识货的都是脸色一变,听出此人内功绝非等闲。随着叫声渐落,转而改为哭天喊地的曲调:“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窦娥冤”长短念道,崔元亨小心地说:“优伶唱词大多有深意,绝非随性而为错勘?”这时,忽然听见敲锣声,自后面闪出一队人,把围观的百姓分到两侧,却是县太爷带着捕快衙役过来了。

“什么人敢聚众闹事?”县太爷嚷道,白益走到他跟前皱眉,稍稍一个弯腰便挺起身道:“草民白益见过大人,别来无恙。”

这边白益硬气,反倒是县太爷有些畏缩道:“原来是白大侠。”“草民正在抓捕一个杀人多端的恶贼,惊扰大人,对不住。”白益朗声道,话虽如此,却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更像是在通知而已。

县令果然不敢摆架子,老老实实道:“本官管辖下生出此事,有辱斯文,来人!”一群衙役过来,对着白益摩拳擦掌说:“敢惹大人,这就拿下!”县令恨铁不成钢,一个耳刮子抽过去骂道:“废物,烂泥扶不上墙!我是让你们辅佐白大侠抓住恶贼!”

“呼,闹剧一场。”身后的情形听在耳朵里,长短头也未曾回对身旁的崔元亨说道,崔元亨也未关注身后的动静。

因为,歌唱还未停歇。

“汉皇重色思倾国”变为杨贵妃时,优伶挥舞袍袖,陡然竟体态有了些许变化,似乎丰满许多,面前,刚才那奔雷斧半躺在地上,一枚钢镖插在肩头,其他人连忙拖走。

“好功夫。”长短赞了一声,崔元亨问道:“师傅指哪一项?”

“都是,暗器手法出色,何况体态都能改变,内功也不逞多让。可怕,可怕。”

二人环顾四周,眼光扫过众人,然后长短问道:“在场这些人不是对手,施主先动手,还是贫僧来?”

崔元亨手搭在剑柄上,随即又放下,“再等等,他这么做,应该有理由。”

长短的话却说得声音大了些,身边白氏武馆的人都是愤愤回头,看见是他们俩后,又讪讪转过头去。

二人并不傲慢,只是,事实如此。

心里没想过谦虚这回事,那就枉谈得罪了。

所谓,我自然。

发一声喊,众人包围的圈子小了些。

即使所有人包围了优伶,武师们仍是一个个上。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以多欺少,赢了也胜之不武。

所有人不是不想趁机擒下,只是,百姓在看,同道也在看。

面子,和实在。

其实面子,也是一种实在。

一个身形精瘦的汉子一跃而入,更不答话,抬手就是一枚钢镖,‘杨贵妃’头也不抬,右手袖子舞一个圆圈,姿势优美仿佛舞蹈,钢镖连袖子也未扎穿,便被卷得跌落在地。

转眼,那汉子又是七八枚打出,‘杨贵妃’躲过唱道:“在天愿做比翼鸟”霎时间一个加速,除了少数高手,所有人觉得眼前一花,‘杨贵妃’竟是到了那汉子跟前,几乎脸贴脸。

汉子大骇,连连后退,‘杨贵妃’却是寸步不离,无论汉子怎么躲闪,仍是甩不掉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在地愿为连理枝。”“连你娘球!”

汉子几乎零距离贴身甩出一枚枚钢镖,都被优伶以极细微的动作间不容发地闪了过去,打在地上蹭出火花。其中几枚角度刁钻的甚至是自优伶的背后反手打出,结果被优伶闪过之后,汉子自己差点中招。

然后众人只看见优伶的左手一花,汉子咳嗽捂着脖子倒下,血顺着脖颈和嘴巴流出,不知何时优伶手里已经接住一枚他自己的钢镖,扎在了使暗器的侧脖。

崔元亨负手而立,对身旁长短说:“奇,他似乎不打算下杀手。”

“优伶施主特地在此受人包围,然而慈悲为怀,不开杀戒,因何?为何?”长短尝试用因果解释优伶作茧自缚的行为,却得不出一个结论。

“吃我一刀!”使暗器的还没被旁边人拉走救治,另一个武师便已经紧接着挥舞三尖刀冲向优伶,这人的武艺强上不少,优伶的暗器被他全数打落。三尖刀自左侧横扫,优伶急速后退,刃尖距离鼻子只有几寸。

优伶几个后空翻跃回兵器堆旁边,左脚一提,兜起一把青龙偃月刀,哇呀呀大叫一声,陡然威风八面,袖子一抖,脸上通红一片。

“关二爷也叫来了,这人会的可真多。”这时一个身着斗篷头戴斗笠的人站到僧道二人旁边,脸上挂着微笑,腰间挂着着长刀。“朋友,幸会。”

长短看着他道:“施主,好重的戾气。”刀客低头按着斗笠露牙微笑:“是吗?”

“而且,好棒的刀。”崔元亨看着他腰间的唐刀说道,刀客很受用地一笑,“朋友觉得它漂亮?”

“在下觉得它锋利,而且,有年头。”

崔元亨感觉得出,那把刀,见过不少红。

“朋友说的很对,刀是杀人用的,不是观赏把玩的。刀好,可以保命,也可以取命。”

“取谁的命?”“想取我命的人的命。”

长短继续道:“那施主若是想取谁的命,该怎么办呢?”

“我这人讲道义,也讲公平。”

“我要取谁的命,自然要等他要取我的命。”

刀客咧嘴而笑,笑的很凶,像一头饿狼,野性下隐藏着残忍的智慧。

当的一声,三尖刀旋转着飞出,就在那汉子连退三步,要被红脸关公一刀两断的时候,一只手将他拉到后面,堪堪躲过。

“算你欠我一笔。”

“朋友。”

狼舔着牙,它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人不寐,长刀弱水何处醉(一)

与其说是单纯的借名号,这早已经到了神打的层次了,甚至更高。

神打,玄乎功夫的一种,藉由特别的方式自我催眠,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被某个‘武魂’上身,从而把平时发挥不出的武艺使得淋漓尽致。

而现在,每个人都有了自己正在瞻仰古代先贤的错觉。

“匈奴未破,何以家为!”面目清秀而刚朗的少年将军手中的长枪旋转着刺出,枪尖刺穿了另一个使枪者的大腿。

那人捂着腿倒下,众人将他救援抬走,‘霍去病’只是抽出长枪,身体转圈撤步后摆出戏曲姿势,傲然伫立冷眼旁观,等待下一场对峙。

“看看他,比起我们这些为俗物困扰的凡人,或许他那样率朴归真,遵从自我的本性,才是真的与神明联通吧。”长短看着白衣飘飘的身影感叹道。

“师傅别是动了恻隐之心啊~”刀客笑道,尽管在场要杀优伶的,只有他一个。

“那么师傅认为,神明,真的存在么?”崔元亨冷不防问道。

长短愣住了,呆立很久。

远处优伶的唱词凄凉,却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一段诉怨曲,女子哀伤于男子变心,婉转哀愁。

随即歌声一变,刺耳叫嚣,那份巫蛊之事被发觉的惊惶,以及山盟海誓成为泡影的那份撕心裂肺,掺杂在唱词之中,惹得众人心乱。

“从未祈祷,也不见有什么天罚。”一旁的刀客听到二人的对话,抬头向上望去。

“天是什么,神又是什么?”长短也不再观望另一个武师的狼狈招架,抬头说道,“贫僧又算什么,岂能作答之。”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贫僧既然不了解其含义,安敢确认其存在与否?许多次地思考过或许,皆为虚妄耳。”

“是一个蛋。”

崔元亨突然说道,其他两人都转头看他。

“我们,以及天地万物,都是蛋黄。”崔元亨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圆,然后比了一个更大一点地圆包裹住之前的小圆。“我们的想法,认知,以及所有思维能触及之处,皆是蛋清。”长短眉头一挑,“施主是说元神?”

“元神也好,意念也罢。所谓看山是山,然后不是山,最后仍是山。”“一切决于看这个行为而已施主,可在蛋壳处看见什么?”

“不,”崔元亨一笑,“在下觉得,神也好,天也好,也只是蛋清。”“那蛋壳”

崔元亨指了指天上,示意二人抬头,“你们说,蛋黄如果有眼睛,它一定能看见蛋清,然而看得见蛋壳吗?”

刀客仍是斗笠不撒手,稍稍抬起一点看向天空,“他仍是知道有的。”“是的,所以蛋黄知道蛋壳存在,只是,蛋黄在真正掌握蛋清之前,看不见罢了。”

“我们能触及的,能思考到的,就是蛋清,至于蛋壳”崔元亨低头看向场中鏖战的优伶,“在尽人道之前,绝不可能懂得。”

说罢,活动筋骨,跃跃欲试。

做好本分,既是天道。

人是天,天是人。

谬乎?

长短郑重地双手合十,向身旁的好友鞠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施主的哲思,贫僧可要细细推敲。”

“知易行难,师傅不若合力与在下擒之,以尽人道。”

刀客‘呵哈’粗野地笑了一声,说道:“我一个粗人,听不大懂二位的辩答。只知道刚才所说足够我琢磨一辈子,这下可麻烦了。”崔元亨疑道:“在下的话里有问题?”

“不,是你们本身。交个朋友可以,只是我可不想喜欢上你们这些小子,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打交道?万一以后有生意让我干掉你们偏偏你们比起那些个名门纨绔是真的招人待见,嘿。”

崔元亨和长短也都保持着轻松的神情,尽管他们明白刀客说的是真的。

差不多了。

“众人不是敌手,那么权当听讲的谢礼,”刀客看着又一个武师败退,优伶手中的大环刀插在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缝隙,用刀柄撑着身体呼哧喘气。

舔一下犬齿,他走到人群前方,不回头说道:

“我替二位代劳。”

“怎么称呼?”崔元亨最后问了一句。

“就叫刀客吧。”

青灰色,是他袍子的颜色,是将雨的天色,是腐烂一半的死水色,也是病狼的皮色。

一阵强风吹来,斗篷猎猎作响。

人们看着刀客一步步走向优伶。

“悦耳之语为歌,”

音声乾乾。

“悦目之姿为舞,”

身形矫健。

“优为男,伶为女,不过看你哪个都像。”

一语成谶。

“我的歌喉入不了列位的耳,”

刀光冷艳。

解开斗篷,不只一把刀。

身着青灰劲装,肩头,背后,大腿,一把把长刀短刀用紧绷的皮带绑在身上,每一把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刀刃刀柄的方向全是最容易拿取的。

每个人或是倒吸一口凉气,或是眉头一跳。

他们分得出什么人是假把式,而什么是一辈子不能招惹的。

篷穷匕见。

刀客右手抽出挂在腰间的唐刀,左手手指套在右肩肩头一把匕首柄上的套环里,脚底向前蹭着沙尘,发出不难听也不舒服的声响。

饵食放到嘴边,狼谨慎而贪婪地,注视着。

“那么来跳舞吧!”

第三十四章 人不寐,长刀弱水何处醉(二)

刀,兵中之霸者。

没有笔直冲上去,刀客左手的匕首在启动的瞬间甩出,径直飞向对面优伶的心脏。而他自己箭步冲向优伶的右手方向,随即扭转脚尖,以腿为轴,反手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观战的白益暗叫一声漂亮,众人心头也是凛然。刁钻而霸道的进攻,对手不论何人都会顾此失彼,左右单一不能招架。

这不是经验多少的问题,到了刀客这个境界,出手,就是本能。

呼!

横唐刀轻而易举地劈开空气和阻力,发出的呼啸声音再次提醒着他人自己主人的实力。

然而,刀也只劈到空气。

刀客抬头,优伶单手借着竖直插在地上的刀柄一撑,面朝下身子掠在半空,匕首和刀锋自他的视线下方划过,切断几丝垂下的披散长发。

刀客没有迟疑,右手还未收回,左手便已反手自腰间拔出另一把短刃环首刀,顺势向上砍去,直指面门。优伶宽大的袍袖里变出一根钢刺,堪堪挡下一击,在空中被力道打飞,落在兵器堆旁边。

“好臂力。”刀客说一声,左手又自背后腰眼拔出一把牛耳尖刀,在手中旋转一圈,尖刀指着优伶,右手长唐刀横在身侧,一步一步迈开,逐渐缩小与优伶的距离。

优伶又是垂头跪在地上,喃喃自语,双手在脸上涂抹什么。刀客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左手一沉一甩,尖刀飞出,优伶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起地上一把掉刀,反手打飞了分量较轻的尖刀。

刀客挂着无奈的笑容道:“早知道,就让他五五分账了。”

优伶飘忽缓慢地站起身,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条条丝带,弓着腰捡起各类刀剑绑在身上各处,最后手握两把长刀,左手牙柄腰刀,右手朴刀,也是和刀客一样的姿势。

终于,优伶抬起头,上面昏黑的油彩涂抹在腮帮子上,正是一个草莽汉子的形象。咳了一声,他用略微嘶哑的声音半白半唱地说道:“朋友,来跳舞吧。”

“他妈的”

刀客在笑,笑里有怒。

他双手握住刀柄冲上去,三把长刀撞在一起,发出尖厉而澄澈的金铁交鸣。

铛!铛铛铛铛!

霎时间两个人几乎被银团包裹住,构成致命的刀圈,阳光下反射出的辉耀随着刀刃转动,仿佛二人周围燃烧着火烛一般耀眼,不时照亮四周的建筑,晃晕围观的众人。

刀客越打越是心惊。

仿佛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

幸好,他还没见识过我的全部章法。

又是一记交锋,优伶连退两步,渐渐被压制住了。围观者第一次见到优伶落了下风,纷纷喝彩,大快人心。

“再如何模仿,身体条件摆在那里,臂力本就不如刀客,却选择双刀并施,反而为单手持刀所制。”这时白益总算应付完知县,走到长短身边说道。

“不一定,诱敌深入,”崔元亨凝神观察着优伶的脚步得出结论。“脚尖和腰眼都不是重压下后退的姿势。”

果然,优伶再次被打退一步后,突然间转身反手,横刀斩向刀客脖颈,没有一点预兆。同时,腰间一把匕首滑向面门。

然而刀客似乎早有防备,猛然俯身,头上的斗笠被划破一道口子,唐刀架住匕首后,以极低的重心冲优伶右腿砍去。

优伶抬腿躲避,仓促间难以维持重心,刀客得理不饶人,又自靴子绑腿间抽出一把匕首,在优伶小腿上划出一大道伤疤,幸亏后者速度极快,不然整条腿立刻便会废掉。

长短叹气道:“果真是走江湖的老手,动作就是利落。”“模仿他人固然高明,然而最了解自己招式习惯当然是自己,其人之道有时也难以还其人之身,反而是优伶自讨苦吃。不过话说回来,优伶从刀客那学来的这招真够狠的。”

刀客似乎有些不高兴自己的斗笠被打坏,掂量着匕首,一次次抛起接住,然后反手握住,一跃而起,唐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优伶,后者双刀招架,然而腿伤碍事,姿势不稳下使不上力。

刀客左手匕首立刻扎向心口,优伶只得弃了兵刃,连连后退,与刀客拉开距离。

崔元亨皱眉,对长短说:“这招招都是死手啊。”白益听闻,对场内喊道:“兄台,留他一命!”众人都是一个想法,单单杀了他死无对证,怎么也要问清其人是谁因何做此事。

妈的,早知道该六四分的。

刀客停止了追击,他在计算着如何能不留破绽地干掉优伶。

捡起一把长戟,优伶依偎在戟杆上柔声唱道:“来来~妾身~与大王~对~饮~”猛然左手胡噜一把脸,右脚踢在杆尾,兜一个竖圆然后在身前划出长弧,长戟背握在身后,威风堂堂,气势睥睨。

“力~拔山兮~气~盖~世!”

“好唱腔,好威风,”崔元亨赞叹道,一瞬间优伶给人的感觉就由小鸟依人的虞姬变成了天下无双的西楚霸王,虽然只是在脸上涂抹改变了一些油彩,却能让人觉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称得上神乎其技。”

长短看着‘项羽’,迟疑道:“这该是压箱底的了。”

西楚霸王,戏剧里找不出更厉害的。

刀客又迈开步子,以优伶为中心绕起圆圈,一步步走向兵器堆的旁边,似乎打算从侧翼发起攻击。

三步,两步,一步

刀客测着步子,专注地目视前方,然后一脚踏在了一根齐眉棍上。

“妈的!”大声骂了一句,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优伶立刻侧身上前,长戟当头砸下,两手都架在上路,中门大开。

冷笑,刀客左手握着的匕首即将甩向心窝,这一次再快的反应也救不了优伶的命了。

第三十四章 人不寐,长刀弱水何处醉(三)

除非

哐——!

沉重而有力的响声,两段白蜡木被两股巨大的力道催动撞击在一起,梢子棍和长戟僵持不下,一旁的崔元亨趁机把刀客拖到旁边。

妈的。

此刻,刀客在心里真正骂道。

然后他看见崔元亨的神色。

“对不住,在下还有疑问要他解答,不能让你杀他但朋友之间,定能谅解,对吧?”

崔元亨说得很诚恳,仿佛二人相识已久。

妈的,臭小子。

刀客又骂了一遍。

长短拼尽全力,大喝一声,架开优伶的长戟。握着棍子的手臂酸麻而颤抖,他咽了口吐沫,“果然是压箱底啊”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猜对了反而是运气不佳。

“阿弥陀佛,百施主,还望束手就擒。”优伶看着他口诵佛号道。‘项羽’傲然道:“破釜沉舟而已!”

人群里不少人认出他,惊讶道:“是小济公!?”随后注意到拖走刀客的道士,“风云麒麟?!”

长短一点也不享受备受瞩目的感觉,很简单,自己输了本身不要紧,少林的名头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倒不是很在意个人名声,可师门却是另一回事。

揉了揉还在发酸的手臂,长短不禁疑惑优伶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竹竿身体,哪来如此庞大的力量?

不是谦虚,贫僧真没把握啊

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双手握住长棍,左手五分,右手八分,长短进步,甩动棍梢,在离心力作用下短棍挟带着刚中带柔的大力打向优伶。

优伶竖起长戟格挡,然而铁链顺势缠绕在戟杆上,梢子顺着力道直接扫向太阳穴,优伶忙低头躲过,长短随即以身体为轴,转身又一个反手斜扫。

梢子棍在杠杆原理下能发挥出的力道大得惊人,优伶也是一戟扫过,戟头撞在短棍上,硬碰硬对决下,几乎拿捏不住长戟,连退几步方才站定,而且因为腿伤还承受不住压力,不由得一个趔趄。

众人见到,都是采声雷动。

长短丝毫不大意,稳扎稳打,没有大开大合地舞动棍子,反而是严谨有度地踱步,双手坚定地摆动棍梢,每次进攻动作幅度都很小,以便防备任何凌厉的反击。

这样拖字诀的打法对于优伶十分不易,脚伤迫使他反守为攻,然而长戟比起梢子棍还是重上一些,舞动的速度远不及之,再加上力量上讨不到便宜,渐渐地优伶挥舞的频率放慢,长短感受到的力道也变小了。

“小心欺敌!”崔元亨半拉半就着刀客同时对长短喊道,后者似乎没听进去,反而一改策略,用右手握住了前端的短棍

尔后,佛怒。

长棍一侧成为了被甩动的对象,即使远在外围的人都不禁向后退去,这样的甩动决不能即收即停,更不可单独以胳膊用力,否则伤及自身。必须全身使劲,腰眼发力脚步腾挪,发挥出的力道便不可阻挡。

可是

“可是,破绽也随之变多了。”崔元亨不无担心地念道,此刻他已经放开刀客,后者识趣地当作自己真的失败,站在人群里说道:“哈哈,我可看不出来。”“哦?”“长短和尚这么机灵的人,没点小动作才不正常。”

很会识人呢。

崔元亨看着在那里心疼斗笠的刀客,方才经历的生死全不被他放在眼里,察觉到崔元亨的视线,他抬眼对视笑了一笑。

转头,崔元亨全神贯注地继续观看打斗。

背后,一个人影悄悄从身后递给刀客一张纸条。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捏住,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钻山鼠,武馆,除。

刀客伸出舌头,仿佛吃零嘴一般地把纸条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抱怨道:“这主顾真是贪心啊妈的,必须加钱。”然后咕咚咽了下去。

再看打斗的二人,优伶左腿进步猛然刺出,抢到长短的左身位,用长戟的空当别住了长棍,一路向前捅去,直指长短脖颈。

谁知长短根本没有停顿地左手握住短棍,从优伶双手的空隙间穿插,用棍尖击中了他的下巴。

优伶要害受到了沉重一击,脑干在头骨内不断摇晃,脑震荡无法阻止,一下子失去了对重心的控制,整个人的平衡难以维持。

长短没有立刻追击,反而趁机后退半步大喝一声,跳到半空一个翻身,长棍自下而上转了一周之后砸向优伶。这一招避无可避,优伶凭着稍微缓过来的一点力气举起长戟硬抗。

随着巨大的声响,两把长兵器撞击在一起,磅礴的内力透过双臂传导优伶全身,震动着五脏六腑,猛然他噗地一声吐出淤血,显然已经被震出内伤。

当所有人注视着优伶时,有些人低头看他的脚边,石砖的地面竟然凹陷数寸,裂缝顺着脚边蔓延,延伸出两朵变样的花朵。

最终,几百个人影瞬间在瞳孔内闪过,优伶挣扎着依靠在戟杆上,然后倒了下去,没站起来。

一阵寂静过后,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

长短拄着长棍,在那里喘着粗气,摸着流血的脖子。

崔元亨走过来假意拍着他的背欢庆,实则搀扶住他道:“没大碍?”“他收手了。”

那一刻,长戟,其实还可以刺的更深。

“在下看见了。”“若是他不撤手,胜负仍未可知”崔元亨注视着白益走到广场中央准备发言,小声对长短说道:“在下准备施压,把人带回武馆,若是让所有人开大会不利于问出情报,三人成虎,有人刻意煽动的话就保不住他了。”

崔元亨的目光,直直盯着在那里看风景的刀客。

长短会意点了点头,盘坐在一旁闭目调息。

实在不行,凭着门派的名头压所有人一头,也不得不亲自问他个清楚。

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也是同样地打算自己唱白脸。

白益站到优伶身边,蹲下确认他已经昏迷后,起身冲四方抱拳,朗声道:“列位请了!百面优伶,现已伏诛!”

一言完毕,又是震天价的喝彩。白益示意人群安静,继续道:“此人行事颠倒,孤僻乖张,逝者之外,还在追捕过程中伤了许多咱们山东好汉,所以,此事决不能草草了之!”

“对!”“白馆主说得好!”“必须水落石出!”“查他们个底掉!”

人们不愿意相信,是一个完全失心疯的人遛了他们半个月;他们更愿意相信这人背后有隐情;他们特别愿意相信,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干的。

这时崔元亨刚想上前一步,劝所有人将优伶留在白家武馆,白益便开口道:“白某不才,各位信我吗?”略一停顿后,底下都是轰然答应道:“信!”白益欣慰地一笑,平坦手掌冲向僧道那边,“诸位也看见了,恶有恶报,小济公和风云麒麟也正在鄙舍暂歇,是以擒住这厮。在二位的名头下,白某一是一二是二,定会问出百面优伶背后主使,还各位个公道!”

顿时眼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所谓拳怕少壮,二人又是自幼学习天底下最精湛的武艺,说他们就是江湖上最能打的一群都不会有人有意见。

再加上响当当的名号,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结交我”五个大字了,众人忙不迭地过来套近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白益使个眼色,几个弟子连忙恭敬地请二位回府暂歇,分开人群挤出一条窄道。

崔元亨和长短拿出面谱脸式的笑容,向着众人寒暄客套话,然后光头凑到道士耳旁小声道:“这点机会还不放过来抬一把自己声势,贫僧怎么看白馆主也不像要金盆洗手啊。”

崔元亨回头看着四五个人将百面优伶五花大绑,抬走跟着队伍,不时有人冲他扔去石子或是杂物,打在身上毫无反应。

脸上,似乎有隐约的泪珠。

“白馆主一直仗义,此刻锦上添花又如何?”道士说道,尽管看着优伶的表情使得话语有些言不由衷。

“贫僧不想扫兴,只是,大家高兴地太早了。”

崔元亨想起王麻子,想起钻山鼠,想起优伶的唱词。

叹口气,他说:“顺其自然吧。”

长短抹着脖子哂笑,“是啊,亦复如是。”

第三十五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

没多久,武馆的某个偏房,家具和摆设都被搬到平常练武的院落内,不时有人扒着围墙张望院内,看见杂乱的样子也没有丝毫诧异。同样的,弟子们也不会去驱赶这些人,任凭他们在外面游荡围聚。

一方面,来的都是青州乃至山东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敢打,也打不过;另一方面,这也是在给自家武馆长脸。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一群四五十乃至六七十,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不辞辛苦长途跋涉,一路跟到武馆边上,眼巴巴地扒人家院门,更多在之前没赶来的也都火急火燎地在路上;而护院的学徒却是睁眼瞎一般视而不见,甚至还在给这帮子请安问好。

偏房里,百面优伶双手被粗麻绳绑着,吊在房梁上,面前白益带着两三个弟子,一旁站着崔元亨和长短,其中一个弟子手里提着水桶和抹布说:“白爷?”

白益点点头,于是弟子伸手擦拭百面优伶的脸。上面的油彩涂抹了一重又一重,弟子擦了一遍,抹布都已经浑浊,也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弟子只好再用水桶清洗抹布,直到水变得五颜六色,然后再次擦拭,最后总算是露出了百面优伶的真容。

“这是男是女?”长短问道,眼前优伶的面貌清秀而俊雅,丹凤眼,柳叶眉,朱唇长发,皮肤白暂,脸颊光滑,身材消瘦,年龄大概二十七八,只比崔元亨和长短大三四岁,然而却带有独特的中性美,谁见了也难以分出性别。

白益不愧是老江湖,一摸脖子道:“有喉结,男的。”随即转头对弟子道:“搜一下身,除了之前他那一地兵器,保不准还藏了哪里还藏了几手。”

弟子依言解开优伶身上的衣物搜查,当他脱下内衬时,立马“哗”的一声吐了出来,屋里的味道一下子不敢恭维。。

其他人好奇地上前查看,瞬间白益脸色煞白,长短紧闭双目,“阿弥陀佛”,崔元亨捂着嘴干呕着,胃里的食物抑制不住地涌上,即使常年修炼的内功也难以制止自己内息的紊乱。

那身体上的痕迹,诉说着人可以有多残忍。

穿刺伤,烧伤,撕裂伤,钝器殴打伤,并不宽大的瘦长身体上已经被一层结疤覆盖,肌肤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有些伤口还留存着恶性的干裂化脓,结痂的肌肉呈现出青紫色,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那血和脓的味道,比起呕吐物,更让人难以接受。

长短再也忍不住,转身出门大吐特吐,抬头时崔元亨也扶着膝盖在那里作呕,两个人一脸菜色地调息半晌,方才进屋。

白益和自己的几个亲信弟子铁青着脸站在那,百面优伶此刻已经被脱得一丝不挂,两个人低头望去

“这唔可怜,可叹”长短说道,眼前优伶的身子几乎是一个酷刑后果的展览,白益走到旁边,拉住优伶的手察看,“连指甲缝都这是还留着竹签的残余都已经和肉长在一起了”崔元亨皱眉,“但最过分的,果然是”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看着优伶的两腿之间。

本应有的东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疤痕以及扎眼的空洞。

看上去,不像是正经安全的方式割下来的。

“长短师傅,他大概还要多久才能醒来?”白益问道,下手的人自然最清楚自己造成的伤势。

长短摇头,“原本来说以他的功力半天足够,可现在看来这种身子再加上贫僧的一击请把捆绑去了罢,他至少月余不可能再打斗了。”

白益点头,两个弟子便解开绳子,给优伶穿好内衫后抬到床上。

“呼,看来如果他不愿意开口,是什么也问不出了。”

白益盯着躺在床上的优伶说道,这会他睡得安详平和,几刻前那疯狂混乱的打斗似乎和他毫无干系。

“咱们能对他使的所谓严刑拷打的手段和他受过的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何况咱们都不是行家。”白益补了一句。

崔元亨胃里又翻涌了起来,捂着嘴模糊不清道:“馆主居然能忍住?”

白益尴尬地一笑,“白某痴长几岁,心理承受强于你们而已。”

崔元亨皱了皱眉,随即摸着优伶肩膀上的一个钻孔,叹气道:“只有脸,丹田,肺,以及气管安然无恙。

长短闭目道:“优伶优伶,歌舞演唱,自然么逼出来他,不,‘他们’的,会是什么人?”

这时没人疑惑优伶的疯病自何而来

他们都在思索,因谁而起。

白益抬手,三人走出屋子站在院落内,身后三个弟子也相随。

“在他醒来之前,无法下结论;即使他醒来,以那种精神状态能不能沟通也是个问题。”白益抱着胳膊道,功败垂成总是令人沮丧,他的神色已经十分阴沉。

长短一拍脑门,说道:“怎么忘了刚才带过来的那个。”

对了。

还绑着一个。

“白爷!白爷!”这时一个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惶急地远远喊道,“有人有人打进来了!砍翻了弟兄们向厅堂里闯!”

白益一愣,随即青筋暴起,默不作声地摊开手,身后亲信立刻递给他铜锏,接过后一马当先地向大堂方向赶去。

崔元亨和长短诧异地跟在后面,各自想着同一件事。

什么人敢在整个青州乃至山东武林眼皮底下挑事?

不要命了吗?

赶到大堂门口时,地上已经躺着四五个弟子,大腿手筋上各自有不同的刀伤,似乎都不严重,白益顾不得安慰伤者,挥手让身后人救治,自己冲了进去。

这时长短叫一声:“不好!钻山鼠还在里面绑着!”

崔元亨在看见刀伤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是谁了。

只他能有余韵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这么利落的把人废掉。

走进堂内,第一眼就看见钻山鼠的尸体,脖子上一个大口子还流着泊泊鲜血,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凶手右手好整以暇地捏着斗笠,左手抓着腰间的刀柄。

白益站在门口里侧,额头青筋几乎要炸开,猛然一挥铜锏,沉重的声响伴随着森森的嗓音,使人毛骨悚然。

“看来白某是太久不曾在道上走动了,什么人都敢随意进来”他慢慢走向凶手,“放心,白某马上教教你规矩!”

第三十五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二)

说罢,白益箭步冲过去,方棱锏横扫向对手。

刀客反手拔出唐刀,没有与白益硬拼,反而后退,一改之前凶猛刚硬的打法,开始走阴柔路子,与白益游斗,唐刀游弋在身周寻找空隙。

他妈的。

对阵双方都骂了一声。

“兵器上对白馆主有利。”长短和崔元亨不好上前援手,毕竟白益是主人,这也是他的场子,为客人的只能站在一旁伺机而动,见势不妙再出手。

崔元亨看着刀客一躲再躲的样子说:“四方边的方棱熟铜锏最克制刀剑一类,一个交锋就能从中打断,唐刀磨损不起。”

长短摸着光头,“然而打法上刀客的阴柔路子与白馆主很不对口,毕竟实心兵器分量不轻,比不了唐刀迅速,万一抓到破绽”

这时白益赶上一步,当头劈下,刀客左右闪避不能顾忌肩膀,只好向后躲闪,“篷”的一下子,斗笠彻底被打破一个大口子掉在地上,露出他全部面貌。

其长相称得上刚毅,剑眉豹眼,六尺大汉,头发粗野地披散杂乱,然而岁月的雕琢又给他添加了些许狡狯,习惯性地挑起一边眉毛,显示出质疑的本能。

仔细观察,拉碴的胡子体现出不拘小节的性格,嘴角的假笑却矛盾地诉说着更加机警的一面。

眉梢上一道浅白的疤痕,也唯独看得见那一道疤痕。

结合他身经百战的打法,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全身而退。

刀客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斗笠,“朋友啊,这可太过分”还没等白益气炸了肺破口大骂,刀客却突然冲上去突袭。

说话途中进招,确实难以防备。可惜白益也是老江湖,时刻留着心眼,方棱锏只一抬,便架住了唐刀的斜劈。

金属碰撞的声音回响在封闭的空间内,两个人猛烈地对打,刀客几次寻空隙进攻都被白益逼着硬碰硬。旁观二人看了,均觉得两人功力伯仲之间,难分胜负。

刀客再一次击打后撤手,更加心疼地看着唐刀的刀刃,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豁口。

干脆地收刀,他举起双手对三人道:“不打了,朋友,我投降。”

白益也很干脆地冷笑一声,上前举起四方锏。

身后崔元亨赶上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长短也在一旁劝道:“他敢直接干掉钻山鼠,更说明背后错综复杂;现在钻山鼠一死,要追查百面优伶可只能落在他身上了。”

白益如何不明白其中关节,只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骂道:“混账,跟你完事后的。”

刀客老神在在地一笑,对崔元亨说:“多谢,朋友。”

“这不代表在下认同或原谅你。”崔元亨冷峻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三人一前两后各自握兵刃,押着刀客走出去,一直回到关着优伶的卧房前,后者知趣地自己刷拉一下揭开斗篷,低下身子把兵刃一个个卸下来。

如果说之前优伶的兵器是眼花缭乱的五花八门,那刀客就是一心一意的五花八门。

掉刀,牛耳尖刀,雁翎刀,唐刀,鹰爪匕,环首短匕,身上能塞下的地方几乎都有暗刀,打开不大的行囊,除了旅行需要的物件,各类磨刀石和一些修补工具,剩下的全是备用的匕首刀刃。

“真是够全的”长短不无敬佩地说道,刀客并不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崔元亨捏着其中一堆特别不起眼的银色小匕首,长不过寸许,尖端布满小刺,“好玩意,隐蔽至极。”

白益毕竟是山东大汉,一时间脾气下不去,狠狠踹开房门,手里的方棱锏忍不住四下摆动。

不知道是想打躺在屋里的,还是想打站在屋外的。

“给我进去!”白益一脚踹在刀客背后,后者一个趔趄进了屋内。白益示意二人先问话,自己去安顿一下伤员。

走出去后,崔元亨望着背影,然后小心看了一下门外,关上房门转身道:“吐出来吧。”

长短奇怪地看着他,刀客默不作声。

崔元亨一摊手,上面是一个刚才拿着的小刀片。刀客无奈地张嘴,舌头上赫然藏着一支同样的暗器。

气运丹田吐出去,或是捏在手里,只要打的位置准,有死无生。

长短倒吸一口凉气,回想起掀斗篷时候刀客的动作,不禁感叹自己还是经验尚浅。

刀客把刀子吐在手上,伸着舌头道:“娘球的,早知道不应该让铁匠装倒刺,疼死我了。”说罢看着优伶,“唉杀他不难,但没兴趣搭上我自己。”

崔元亨耸耸肩,然后认真道:“朋友是痛快人,所以再吐一次吧。”

刀客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呆呆的表情忽然一变,狡黠地笑道:“吃的不够,吐不出来。”

崔元亨和长短都是一笑。

因为,他们有共识了。

刀客也在笑。

因为,他有食了。

片刻后,白益和众弟子围在屋内,崔元亨捂着右臂依靠在墙上,长短扶着胸口,不见了刀客踪影,而躺着的优伶胸膛上,插着一把小刀。

白益探视优伶鼻子底下,这时长短愧然道:“馆主恕罪,贫僧力不能及,优伶已故。”

顿时众弟子都是耸动,本以为三位高手坐镇定然高枕无忧,没成想接二连三地失去线索,现在如何向青州武林交代?

白益掐着眉头道:“高僧不必自责,白某也是自己不长眼,明知这厮扎手,却没好好搜身就放他进去了该死!”说罢一跺脚,简直气急败坏。

崔元亨捂着伤口说道:“在下惭愧,当务之急的补救,就是火速派出眼线盯梢,赶在刀客逃遁或是被灭口前逼问出线索,否则真的是无迹可寻了。”

白益扫视一眼众人,喝道:“还不快去!挂牌接单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再把门口张望的那些也都调动起来,翻个底朝天!”

弟子们立刻行动,生怕再惹怒馆主。

转眼间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三个亲信,白益一摆手,他们也就告退。

坐在床上,白益再次把手放在优伶胸口,不抬头地说道:“解释一下吧。”

第三十五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三)

片刻后,刀客坐在雅间里,对面还是那个张爷,身后跟着的打手换了一批。

然而之前张爷老神在在的轻松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急躁不安的表情,坐在小桌旁不自觉地抖腿,面前的零嘴一口未动。

“来的怎么这么迟?”中年人第一句话便当头责难,反观刀客,伸手捏起盘子中的零嘴,往嘴里扔了一个蜜糖无所谓道:“要躲过所有眼线可不是容易事,特别是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

“所以,咱们彻底是朋友了吧?”

中年人谨慎地问道:“确实两个都死了?”刀客好像有些不满,嘴里含着东西说:“朋友,这就不地道了。”

停顿一下,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唐刀,“一个喉头,一个膻中,临时给我加活都没抱怨,现在反倒埋汰我的不是了?”

中年人身后的一个打手这时突然打开门离去,中年人也不加阻拦,只是如释重负道:“呼干掉就好。”刀客趁机说道:“为了这趟活,我大半个兵器家当陪在武馆,就这么算了?”

中年人又有些不耐烦地说:“兵器?那算个屁你这段时间先给我避避风头,等事情过去后就挂牌开张,接单时自会多你些分成。”

刀客忽然干笑一声,说道:“朋友,未免太小气吧?”中年人怒色道:“兀你这杀才,还待怎地?”

刀客摸着自己的刀,一字一句道:“能攀上凤凰,谁还想吃麻雀肉?”目光却没看向中年人,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身后的两个护卫,“二位,不给我引荐引荐?”

中年人的冷汗唰一下子就下来了,低头看着地面对身后二人道:“二位,真没有跟他透露一点东西”

其中一个冷酷道:“你自然没有。”

中年人稍稍放下心来,扶着胸口捋顺气。

“如果有,也就没有你了。”

中年人听见,浑身一颤,咽了口吐沫。

刀客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语。这时另一个护卫对他道:“胆子不小啊,干活干得那么明目张胆,还敢提要求。”

刀客狞笑说:“不然呢?来北方就是吃这口饭的,有锅干嘛用碗。”

中年人喘口气道:“所以你想往上爬?”刀客悠然坐直,昂首:“现在满城搜捕,朋友这么大产业,谁不疑心?藏不住的。”

身后护卫哼了一声,“未必。”

刀客没有回话,只是看着翘着二郎腿,手扶膝盖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思索良久,然后回身看着两个护卫,“把人带过去,你们觉着?”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他们虽然地位高些,但是论出主意,还是得看中年人这个二柜。

最终,四个人自青楼的后门溜出,悄无声息地走在了青州的街道上。身上穿着一样的斗篷,刀客被簇拥在中间,余下三人一刻不停地观察四周,以防有人跟踪。

路上,刀客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个护卫,本以为只是两条看家护院的狗,然而却是行家,踪迹抹除得一干二净,走的路也都是他们这时候该走的。

这样的本事,甘愿当走狗

水比想的还深。

刀客警惕而兴奋的想道。

习惯性地去抓斗笠,手里空无一物,方才讪讪放下。

武馆内,白益走进关着优伶的偏屋,点燃了面前的一个蜡烛,崔元亨和长短坐在他的对面,籍着轻微的火光,三个人的脸庞忽晴忽暗。

白益很疲累地弯腰坐下,说道:“应付兴师问罪的同道,当真是无穷无尽。”崔元亨拱手道:“馆主辛苦,在下惭愧。”白益有些尴尬地一笑:“哈,刚与人夸口,现在就被人打脸了。不过”

他低下头,看着一旁床上的优伶,伸出手探听心跳。

噗通,噗通。

虽然微弱,但是平稳。

生死有命。

“呼,馆主忍辱负重,实在是”白益有些得意地一笑,“嘿,看来白某还没老到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应变的地步放心,只有咱们三个知道。”

崔元亨和长短相视一笑,娓娓道来。

街道上,乘着夜色的四个人忽然加快速度走进巷子内,再从另一边出来时,却只剩两人,远远望去都是一样的斗篷,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远处,几个人暗骂一声,留下一半坠着,余下的赶紧折回入口,果不其然入口方向也是两个人影正在狂奔逃离,几人赶紧展开轻功,生怕追丢了。

“走吧。”半晌后,小巷里转出两个慢条斯理的人,张爷带着刀客,不紧不慢地向城西走去。

“这种地方也有接头的,见识到了。”刀客悠然自得道,中年人似乎有些紧张,尽管已经甩掉跟踪,他还是不时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窥见。

这时,忽然头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原本看似放松的刀客瞬间紧绷,急速的转身下斗篷猎猎作响,杀气弥漫在小巷内,左手环首,右手唐横,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

喵~

一只黑猫收到惊吓,从墙头一跃而下,冲着刀客炸毛。

后者收起杀意,露出藏头露尾的微笑。

野猫眼里,同样恐怖,但是,更危险。

转身,那猫逃了。

刀客呼气,收起两把刀,刀身的钢铁擦着刀鞘的木材,发出刺耳的声音。

张爷暗自看着他的表现,稍稍放心了一些。

犹如惊弓之鸟,不妨信之。

“这么说无间道?”白益听完二人的解释说道,“可是刀客这人”

“当然不值得信,”长短说道,“然而有利可图,他不会拒绝。”

崔元亨点头道:“短短时间内,我们只与其商量个大概,但已经足够。事实上,如果给不了刀客更大的好处,他随时会抛下咱们,转向自己的老主顾。”

白益皱眉,“这分明实在赌啊不过确实,别无他法。”长短点点头,“馆主既然从未听闻过此人,偏生他的身手又如此高超,那只可能是外来的。由此推论,咱们明知一定是对方集团授意他灭口,也很难从他一个新人嘴里问出什么,更大可能,是他一概不知。倒不如跟他达成合作,让他去打听消息,这也是咱们眼下最快的途径了。”

白益有些疲累道:“二位不用跟白某陈说利害了,挑明吧,他要什么好处?”

另一边,夜色下二人终于停下脚步,左手边,是一家坐北朝南的大宅院,端的是气派。夜色昏黑,无月光火把照明,刀客只能模糊地看清大门的轮廓。

张爷小心地抬起门把,重重敲了两下,停顿片刻,再次敲了一下,然后静静等待,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梆子,中年人方才抬起手,最后敲了三下。

当里面的人开门时,刀客眯了眯眼睛。

原因无他,这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危险人物。

走路姿势,声音,呼吸,身材,等等所有要素结合在一起,形成的那种感觉,是客观存在的。那是一种近乎于野兽直觉的东西。

凑到近前,刀客看见那人脸上的刀疤,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脑海中,已经开始思索着要如何干掉他了,相信对方也是一样。

那人对中年人点点头,二人抬腿迈过门槛。

当后脚踩在石砖上的一刻,刀客清楚地知道,自己,进去了。

“咱们的条件,是他能查出背后的势力,相对地我们暗中助他上位,以便他探听。事成,原本归属于他口中挂靠人的生意归刀客,而且还需馆主扶持。”崔元亨略微有些局促地说道,“然而,一旦他认为咱们的价码不值得”

那人转身注视两个人进去,回身关上了院门。

随着大门渐渐合拢,上面的匾额被零星的月光照亮。

“府署”。

又称,知府衙门。

青天大老爷。

哈哈。

富贵在天。

一会后,一个晃晃悠悠的汉子无视宵禁,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瘫软地依靠在院墙下,胳臂上,血管因为药物的兴奋作用,突出成青紫色。

在夜空下,汉子大声的吵嚷,杂乱里带着最后的疯狂,语无伦次。

然后,渐渐悄无声息

归于虚无。

第三十六章 入门狼,拦路虎(一)

进门。

门户,门槛,门阀。

不论哪一个,刀客,是进去了。

刀客走在院内,特殊的陈设让他逐渐意识到了问题。

这不是私家宅院

出乎刀客的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所以他并不很惊讶。

搁在二十年前还是仁宣之治,但这几年么

官家,呵。

说实在,景泰帝干得还不赖,至少比他哥哥当年要强,可惜,烂摊子太多。

想起一个叫王振的太监,引发了土木堡之变,然后成了著名太监品种-死太监。

听说现在,又有个叫曹吉祥的没种货,景泰帝很信任。

停止了胡思乱想,刀客跟着中年人和刀疤脸走进一间偏屋。

一进门。

面前两把明晃晃的刀忽然杀出,贴脸遮住整个视线。背后,也顶着一把。

“卸货。”

刀客很听话地把腰间唐刀慢慢地解下,动作很轻,很小心,而他的目光,开始四下探寻。

背后的刀柄忽然重重地打在后脑,顿时刀客头昏眼花,捂着脖颈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撑着地面。

“要眼珠子,就别瞎看。”

身后的刀疤脸说道,他给了刀客一个下马威。

同类相斥,屋内的主子们,其实无所谓他看与不看。

刀客低着头,舔牙微笑。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确认了他身上没有兵刃后,刀客才被允许抬头,跪着。

官家,呵。

刀客视线里第一个看见的人,促使他心底又嘲讽了一遍。

仿佛衙门大堂,坐在正中的知府身上,正四品的官服甚至都没换下。

旁边是管钱粮的通判,以及大大小小刀客叫不出名字的青州官员。

“嗯——”知府此刻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哼唧了一下,张爷便噗通跪下,额头贴着地面道:“大人息怒,小的也是被逼无奈”

说罢不等谁再说话,一股脑地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连刀客早些找他的细节也不放过。

刀客眯着眼,跪在一旁侧目注视张爷,后者体现的,在他看来并非没骨气,反而是看透了。

是的,摆得正自己的位置,看得清当今的时局。

给自己拴上狗链子,于是就有肉骨头吃。

刀客舔了舔嘴唇,比起骨头,他的胃口

大一些。

知府点头道:“你不经通报就带生人入内,原是要罚的;权且看在这么些年为本官奔波的面上,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张爷稍微错愕地答应,随即用力磕头道:“谢大人,谢大人!”

说话的同时,眼睛不住向知府身后的护卫身上剜去,正是之前半途离开的那个。

七叶子半副样的狗腿子。

张爷在心里骂道,一时紧张,却忘了给他几两好处

这时知府终于对刀客道:“你可是鞭杖行的?”刀客一愣,想不到这知府竟懂得道上切口。

瞅一眼张爷,后者努嘴示意老实回答,刀客便实话实说道:“小人不曾跑马,却是江口吃饭的,因是怕张爷不收,佯装关外,大人恕罪。”

这鞭杖行原是指市场的马店,是那买卖马匹的去处;放在黑道行话里,便是指那关外平原上,打家劫舍的响马贼了,刀客之前自称关外人士,用的又是响马常有的长刀,虽然外貌体面些,却也被当作一路。

至于这江口,更有讲究。南方吃刀口饭,作雇佣兵的称之为江口吃饭;淮河以北吃这口饭的便唤作山下行当,另外说靠山吃,指的是啸聚山林聚众为盗,为了和它区别开,便分了个山上山下。

北方水少,在附近作不法事的,不论是劫船取货还是刺客佣兵统一称之为河口吃饭,与江口对着。若是到了南方,江河密布,却不得不细细分开。刀客这种叫做江口饭,劫船劫货在水里搞营生的便称江心饭,还有一等江头饭,却是贩私盐的,只因官商往往勾结,半黑半白,加上有的是钱财,道上的轻易不会惹之。

私盐又是一门大学问,此处不表,后文再提。

话说回刀客,正在那沉默观察情况,知府又开口道:“既然小张带你进来,就是说?”张爷更不敢隐瞒,如实道:“是,小人实在是怕保不住他,”说罢瞪了刀客一眼,埋怨他做事太张扬,“现在白氏武馆搜捕着,他们势力不小,多有眼线,若是他失手被擒,万一查到小人头上”

其实张爷明白的紧,刀客之所以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冲进武馆杀人再逃脱,就是为了逼着自己把他交到更上一层明哲保身,同时还能让他平步青云也说不定。

不过他也乐意如此,毕竟烫手山芋不能放在自己手里,反正知府大人家大业大,保他一个也不嫌多。

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云:独愁愁不如众愁愁。

领导是伟大而英明滴,遇到小事自己办,遇到大事问领导,绝对要在领导的指使下行事~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斗争经验丰富的紧。

知府冷笑,忽然间招手,方才明晃晃的刀子,又一次围在了刀客的脖颈周围。

刀客虽不是个怕事的,此刻也假装惊吓状,等着上面人的结果。

要杀,进门前就灭口了,吃个下马威,接下来挨过棒子就是甜枣。

刀客虽然如此想着,斗篷下的手已经摸到了大腿内侧暗藏的匕首。

狗链子和肉骨头栓得住狗,却训不了狼。

把刀客押在下面,堂上知府聚着书吏通判一干等商议许久,方说道:“看在你完成任务的份上,权且留你一命,今后为本官做事,退下吧。”说罢不等回话,一干官员竟是匆匆离席,转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等人走光,架在脖子上的刀才撤出,几个护卫跟着主子离去。

刀客揉着脖子,看向身后,张爷舒了口气,刀疤脸一努嘴,带着他出门转出院落,张爷跟在后面来到一间柴房。

夜色里显得十分破旧,似乎是个冬凉夏暖的好去处。

“就这里?”刀客有点怀疑,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说好的甜枣呢?这根本是要找个僻静干掉自己。

刀疤脸用鼻子哼了一声,推开木板门,刀客的视线,便捕捉到地面上的一道暗门。

“拿着。”刀疤脸自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扔给刀客,后者伸手接过一看,定睛一看,是一块铜制的四方形牌子,上面只是写着‘通行’的字样。

刀客没有发问,将令牌抓在手里看着张爷,后者却摇摇头。

呵,地位不够么

刀客冷笑之余,也在疑惑着,虽说当今世道,豪商剧匪也比不上县令,但张爷管着大半个青州的黑白生意,却在集团里比不上刀疤脸这个打手?

要知道,明面上的屠户商人,贩夫走卒,暗地里的打手佣兵,在北方这种讲人情的地方都是要叫张爷一声‘义父’或是‘老大’的,通常讲别说县令,就是一州的知府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面子。

这就是江山,与江湖的妥协。

但现在妥协的却是江湖一边?

刀客想不通为何以张爷的地位甘愿给知府做一个跑腿的还是说他能有现在的地位就是因为给人家跑腿?

看来自己想爬到上边,还要颇费周折。

等等。

刀客捏着下巴。

上边?

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猜想,狼忽然觉得眼前的食物让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进去一路走下去,看见岔道后走左边那条。”刀疤脸说道,说罢便不再言语。

刀客是个有思索的人,他知道不论自己的猜想正确与否,现在他都没有谈条件的资格,更没有发问的地位。

如果

刀客钻进地道时,暗自作着打算。

如果我猜得不错

他走进黑暗一片的地道中,连火折子也没有打。

一双眼,散发着幽幽寒光。

夜眼扫视着岩壁,刀客轻手轻脚地向前踱步,盘算着接下来的接头人会是谁,又在哪。

刀客活动着脖子,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方便随时回头

反咬一口。

第三十六章 入门狼,拦路虎(二)

今年的曙光总是来得迟一些,似乎是黑夜仍然眷恋自己的位置不愿离去。

然而天行有常,四时难改。

良夜将阐。

到得抓住优伶的第六天,如今已经是五月底。

最后一丝夜色下,传来的是混乱的嘈杂声。

白家的武馆门前门庭若市,但是与之前喜气洋洋的感觉不同,每一个人的脸上的挂着不信任和愤怒。

几十上百个人聚在一起已经是十分气派,何况每个人都是叫得上号的武师,气场个个威猛,这么些人堵在一处,场面何其壮观,外围除了武夫,就是看热闹围观的百姓闲人。

面对兴师问罪的人群,白益站在门前,只能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无奈没保住优伶这件事实在犯了众怒,任他一直隐隐是青州领袖,此刻也是百口莫辩。

正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白益再次拱手道:“各位同道,白某浅薄,不能保住优伶性命,在此赔罪!”

然而并没多少人买他的帐,该吵嚷的还是在吵嚷。

白益只能继续道:“诸位稍安勿躁,白某已派人全力寻找凶手,定给大家个交代。”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花甲年纪的老头,五短身材却精神烁烁,冲白益一抱拳道:“白馆主,老夫有礼了。”众人看见老头,渐渐安静下来,不难看出此人地位之高。

白益看见老头,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不为别的,这老人就是上文提到的迅风鞭和奔雷斧二人的父亲,人称巽震二绝孙巍。

如今两个儿子一个四肢全断,一个当众被打,老人家退隐多年,也坐不住了。

白益赶忙鞠躬回礼说:“老人家,多年未见,疏于拜访了。”孙巍抱拳道:“白馆主,今天老夫无心客套,恕我冒昧,到底是何人杀了优伶,还请明示。”

白益老实回答道:“老人家与诸位都曾见过的,正是当日与优伶大战的那个斗篷刀客。”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动,刀客的武艺有目共睹,说是他闯入武馆杀人的确不无可能。

孙巍继续问道:“那馆主可知那厮因何杀人?现在何处?”白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说:“白某惭愧,没能阻止此人,对他的动机背景一无所知,如今已经在派人追查,还望各位相助一臂之力。”

孙巍只是稍稍点头道:“馆主既然这么说,大伙自然愿意效劳,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对着身后众人喊道:“各位,百面优伶这么简单就死了,答应吗?”

回应他的,是雷鸣般的喊声。

“不答应!”“死有余辜!”“鞭尸示众!”

众怒是可怕的,因为那死人冒犯了权威。

孙巍转身对白益道:“馆主,你也看见了,大伙决不能善罢甘休,想必这几天有过不少人找你讨要尸首,老夫做主,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人交出来。”

白益哑然看着门外人群期待的眼神,冷汗直冒。

暗处,崔元亨站在树下,长短坐在树上,两个人躲在树荫下观察着一切。

长短手搭凉棚,对树下说:“果然,有心人在煽动着。”崔元亨注视人群道:“师傅觉得孙巍老爷子?”

长短掐着下巴道:“爱子心切,老爷子也只是作他人嫁衣了。”崔元亨听见出家人用这等比喻,丝毫没有在意,只是继续思索道:“背后的势力果真庞大,只三天就能挑唆动这么多人。”

“施主的意思是?”崔元亨脸色有些难看道:“消息”

长短会意,“是啊,传得太快了。白氏武馆的人没有闲言碎语,可现在”眼前的人群,除去当时包围优伶的人数,足足还多出两倍有余,只怕不止青州,半个山东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都聚集在这里了。

“幸好,听上去刀客尚未出卖咱们。”崔元亨继续道,长短问:“何以见得?”

“若是他和盘托出,现在面前诸位只怕已经冲进馆内抓人了。”崔元亨说道,“如此听来背后势力果真以为优伶已死,所以只是煽动众人给白馆主施压,让他无暇调查,趁机磨灭证据。”

这时人群又渐渐喧闹起来,显然是白益不肯交出尸首。

“死者长已矣,各位就”白益也知道这话与放屁没有区别,在场的都是江湖人,哪个不是经历过腥风血雨,见惯了生死离别?

对江湖人而言,生与死,淡一些。

所以,敬重死者,在这些人嘴里,只是个屁。

一般放屁,大家忍着,这时候,忍不了。

还没等他说完,脾气暴躁的就开始骂了起来,孙巍黑着脸问道:“馆主是在消遣老儿不成?”

白益只能硬着头皮道:“尸体已经停下了,死者为大。”

顿时就如同炸开了锅,连平常和白益有交情的此刻也忍不住喊了起来。

嘘声一片下,孙巍踏前一步,喊道:“真要尊敬死者,为何不把他停在义庄?尸体留在武馆,你到底是何居心?”

白益也动了火气,谁也听得出孙巍的言下之意。

声讨的声音越来越大,长短蹭的一下跳下树枝,正打算上前为白益分辨,崔元亨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白益看着面前沸腾的人群,深吸几口气一咬牙,说:“诸位请回!”

孙巍彻底发作,踏前一步呼名喝姓道:“白益,欺人太甚了罢!”

白益也是豁出去了,大声道:“尸体已经停下,诸位要想进去,就得再踏过白某的尸体!”

孙巍气得吹胡子瞪眼,颤声说:“好好好,既然如此,老夫成全你!”

说罢竟是抬手便打,用的是自家得意的劈挂掌,看似随便的一招里暗藏六记后手,速度奇快,无愧于巽震二字。

白益更不含糊,右手一提一落,便打偏孙巍手腕,随即提膝抬肘,手腕外翻,手指并拢攻向面门。

孙巍得名于巽震,自然是应变速度奇高,双手控制住白益的手腕守住中线,反着后退的势头一脚踹出。白益瞬间提腿,用小腿内侧迎着脚底板,顺着力道单脚后跳半步,卸去孙巍这一下的威力。

“好身手。”崔元亨赞了一声,只见白益双手弯曲,分在身体右侧,整个人右弓步下宛如一只螳螂,端的是形意高手气魄。

空手武学兴起于明朝初年,南北不分先后地从原来的侧重兵器改为钻研拳脚指爪,将其彻底普及到全国各地。特别是三大内家拳,太极,八卦,形意,一并在此时为大众接受,和历史更为悠久的少林等功夫一起奠定了近现代我们眼中的武功的基础。像是方天寿,李仪,崔长乐,白益,孙巍等人,实乃是最早一批开创先河之前辈。

说回打斗二人,孙巍在丹田一砸拳运气,大喝一声,便即冲上前去。霎时间两人拆了十数招,孙巍以快打快,白益则是防守反击,一步步后退,再退一步时,脚跟磕在了台阶上,重心变化,动作为之一涩。

孙巍得理不饶人,又复进一步,冲拳打向胸口,白益随即抬腿,向后继续卸力拆招,两个人你来我往,四只手打出残影,只让人眼花缭乱,一路就这么打上了台阶。

本来孙巍身材就比较矮小,白益此时站得高他两级台阶,居高临下,局面变得别扭。白益专攻孙巍上三路,而孙巍紧盯白益中下六路。

螳螂拳本适合对抗比自己高大的对手,以防守反击取胜,此刻白益不得不时常弯腰防守小腹,发挥不出力道,同时上路又容易露出破绽,顿时十分不利。

白益随即变招,架开孙巍一招鞭拳,左腿膝盖像装了弹簧一般,一记抬腿踢,孙巍立刻用双手手腕架住,然而受到大力推动,整个人竟是飞出去几步,又复站在了平地上。

白益此时右手平摊,左手成爪,一只腿抬在半空,整个人身形磅礴中带有灵动,说不出的漂亮利落。

“好一式虎鹤双形。”崔元亨赞叹道,此刻孙巍还要再上,身后人赶紧拉住劝架,另一拨人也是拦着白益。

本来就是讲面子排场的山东,二人也都是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孙巍也不好一逼再逼,只能恨恨地瞪着白益骂道:“妈了个巴子!杀才!”白益也动了火气,掸掉腿上的灰尘,昂首道:“尸体,不交!话撂在这,还有哪位来试试!”

说罢,一招手,身后武馆的学徒伙计一股脑地涌出,人数虽少,但是一个个气势不落下风。

围在门前的人松动起来,不明白一向和气的白益今天为何像是吃了火药。

识货的更是心惊,因为白益使出虎形拳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动真格的了。

暗处长短问道:“施主,再不拉架就真的打起来了,咱们真不出面?”崔元亨只是旁观,“师傅,仔细琢磨琢磨”

长短皱眉思考,忽然间恍然大悟,“啊呀!”随即转头看着崔元亨,“既定事实”

崔元亨点头,“不错,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交人,倒不如索性闹得大张旗鼓一些。从正道来说,虽然有些得罪人,但总比欲拒还迎带来的麻烦少得多;而背后的势力看见这一幕,便有了两种情况:一,他们确认了优伶的死讯,那么我们手中便可确保最关键的证人无恙”

长短继续道:“二,他们因为白馆主这种强硬的态度而怀疑优伶未死,他是欲盖弥彰,那就定然会再派人刺探,届时”

守株待兔。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词。

“施主”长短略带笑意道,“可是你知会白馆主如此的?”

崔元亨伸出食指比在嘴唇上,眨了眨眼。

长短笑得更敬佩了,“施主很喜欢钓鱼吧?”

崔元亨没有笑,但他的确很受用。

孙巍本来也是十分讲究的人,只是两个儿子都被优伶所伤,一怒之下竟不顾体面与白益动手。

现在虽然怒火未消,他也稍稍镇定了一下,只是往地上唾了一口,分开人群转身走开,准备召集自己的亲朋好友和白益理论。

门前,人群终究还是散去了。

尽管眼神里的含义复杂,白益似乎看见自己多年的地位在渐渐崩塌。

值得吗?

他问自己。

回首,少林和武当的继承人正在向他点头。

当然。

白益笑了,谁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第三十六章 入门狼,拦路虎(三)

不久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刀客正在和张爷喝酒,身边再无第三个人。

张爷抿着嘴问道:“昨天的乱子,听说了么?”刀客干笑一声,“听说?我现在能听说什么?”

整整六天,根本就是被软禁起来,刀客很不明白。

用自己,早该好言好语,美酒重酬;不用自己,也早该干掉灭口了。

现在这个样子,不上不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今天到访的张爷,已经是这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最大的惊喜了。

刀客能忍,十分能忍,但不代表他总是愿意去忍。

张爷不知道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看似平淡的人,只差半天就会变为致命的杀手,杀出这间屋子,用手里的唐刀干掉所有挡路的人。

包括他在内。

张爷看着刀客把玩着他的新斗笠,赔笑道:“哈,你是不知道外面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了”随即他的表情一边,严肃地问道:“你实打实地说优伶死了吗?”

刀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很慢很小心地将斗笠戴在头上,又一次遮住自己的上半脸,然后抽出唐刀,狠狠插在了木桌上。

锋刃距离张爷,不过几寸。

“你们别得寸进尺”

天大的主顾,也不能坏了规矩。

怀疑刀功。

吃刀口饭的,最受不得别人挑战这条线。

刀客换上了另一种声音,比起之前略显浮夸的轻松调子,此刻他的声音像极了野狼的咕哝。

张爷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怀疑。

拿命怀疑。

在他下一句话之前,谁猜的到他心里过了多少念头?

出卖那两个人?还是保守秘密?

刀客的心里,又过了多少念头?

最终,握着刀柄的手紧了些,他做出了决定。

“死透了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张爷咽下吐沫,小心道:“毕竟上面人不懂”

刀客长出一口气,换上了以往的粗犷笑脸,将唐刀抽出桌面,“恭喜老兄,上去了。”

知府不可能不懂这些,张爷嘴里的上面,意味着

脑子不傻的,都听得出张爷话里的话。

张爷“嘿”地笑了,“托福托福”

刀客的心情好了很多。

一方面,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知府显然是行内人,不可能这么惹自己,只有更上面的人,才会不顾规矩还要确认优伶生死;

另一方面

出卖,自然要卖给最大的买家。

他舔了舔嘴唇,然后破天荒地梳理了一下头发。

“对了,”在重新戴上斗笠的时候,刀客问道,“上面没再派人过去打探吧?”

张爷皱眉,“不清楚你我现在都是新人,说不上话,也听不见词。”

刀客嘲讽地笑了笑,“那两个小子不傻,白益更是老油条,我是担心”

“他们在钓鱼?”张爷接道,随即摸着下巴,“有理,有理回头我看看能不能提一句。”

刀客重新坐下,扶着膝盖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张爷摆手道:“现在不只白益,整个青州都开始在搜你了,再等等。过了这阵风头,就不只是开张那么小气的活计了。”

他说的很兴奋,似乎也借着这个机会爬上去不少,对前景很是憧憬。

画的饼总是圆的。

刀客只是听着,任凭张爷在那里表演,不为所动。

随着张爷停歇,刀客不再言语,耸肩重新躺在床头,捻着手将斗笠盖住脸,片刻后打起了呼噜。

张爷打开门走了出去,关上房门时,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回归平常。右手边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脸上一道大刀疤自上而下,冷眼看着他。

“确实死了?”刀疤脸问道,张爷点了点头。刀疤脸继续道:“知府有令,派人盯紧了他,有必要”

说罢他一抹脖子,这个动作在刀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真实。

张爷不敢有意见,也不想有意见,他知道刀客还有价值,但他也知道刀疤脸对于上面人的价值。

有意无意地,他能感觉到刀疤脸在针对刀客。

或许,一山总不容二虎;

又或者,猎犬总不会喜欢饿狼。

第三十六章 云无心以出岫(一)

“醒了。”

武馆内,盘腿在地上坐禅的长短忽然睁眼,对崔元亨说道。

此刻外面仍是喧闹,白益应付兴师问罪的人群都已经麻木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机械地在外面道歉,听得人群耳朵起茧。

崔元亨将手中的一封信暂且停下书写,放下手中的笔墨。

转头,却看见优伶躺在床上,闭着的一双眼睛开始乱转,透过白净的眼皮也能看出思维的活动。

优伶非男非女的脸庞俊美秀丽,不论男女都会看得入迷。崔元亨的亲妹妹崔利贞可是人称江湖第一瑰丽,饶是如此,他也不认为眼前的优伶打扮起来便会输给她。

室内长棍不好施展,崔元亨示意长短小心,自己左手拿起长剑,从椅子上坐起,防患于未然。

片刻后,优伶的眼睛总算睁开,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半晌也不曾动过,枉谈转向身旁的两个大活人。

两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等着他有些许变化。

“呼今天几月几日?”

先开口的却是优伶,仍是不曾转头,语气平淡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既不像热火,更枉谈寒冰,硬要比喻,就像触手可及的空气,毫无实感。

崔元亨一呆,随即走近道:“今日五月廿四,已过小满。”

优伶没有接话,生生咳嗽了两下,显然内伤未愈,说不出话。崔元亨坐在他身边,告一声“失礼”,便解开他衣裳为其推拿。

习武的必懂医理,只因打斗练习常有伤患,古时医者不比现在可靠,很多时候武人都要自给自足。何况武当山重视修身养生,医药知识颇丰,崔元亨若是放在现在,开一家正统的中医馆都是可以的。

长短走到床边道:“贫僧学艺未精,下手不知轻重,施主恕罪。”

优伶还是没有回话,简直如同植物人,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他。

“外面”优伶喃喃说道,长短摸着头皮道:“额是来讨要施主遗体的。”

崔元亨一脚踩在长短脚背,瞪了他一眼,后者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优伶举起右手,上面的伤疤密布,他凝视着手掌许久,开口道:“这样啊我已死了?”

二人相视一下点头,崔元亨道:“为防毒手,谎称阁下已被刀客所杀,还请见谅。”说罢小心地看着优伶,生怕刺激到他。

优伶呆呆地出神,随后开始嗤笑,随即笑得越来越欢,越来越响,“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随后举起的右手捂住了双眼,笑得愈发寂寞。

笑了许久,笑声在外面的喧嚷下显得更加突兀,很快外面就传来一声质问:“何人在内里,哂笑于我?可敢出来一见?”

长短心道要坏,刚想捂住优伶的嘴,不料后者吊起嗓子,用女声高声道:“英雄好汉们在人家活着的时候被耍的团团转,现在却来为难一具尸体和一个小女子,煞是威风哩~”却是在讥讽门外豪杰。

外面的众人听了这话岂能容忍,顿时涌进七八个人。这下子猝不及防,白益也没拦住,更没时间招呼徒弟,一群人就这么走入武馆,四下搜寻出声人。

“说你们眼瞎还不认,果真是有眼无珠!”过了片刻,方才的女声又传来,愤慨里却带着妩媚,说不出的诱人。

几个豪杰循着声音找到一件偏房,推门而入,只看见: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再看神色: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门里只见那一个妖娆女子,泪眼惺忪。宽大的白袍像是孝服,穿戴得不甚妥帖,衣着不整,随着敞开的窗子透进的威风而飘荡,凄凉里带着诱人。

当真是莺莺燕燕,我见犹怜。

她伏在床上一具看上去死透的尸体上,恶狠狠地瞪着进来的人,一股嗔怒之美,却看得这些心似铁的汉子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害怕失礼,便即别过头去不再细看女子。

再一抬眼望去,就看那尸首脸上还画着淡妆,面朗目清,十分俊雅,是个美男子,而且给所有围攻优伶时在场的人一种眼熟的感觉。

其中一人走到尸体旁边伸出右手探鼻息,没有感觉,随即被女子扑上来挥手打掉,拦住他道:“你要作甚?”

那人没理会女子,冲身后的人点了点头。

所有人看了,均想:“优伶果真已死。”

“怎么,你们还想杀他一次吗?”那女子带着哭腔喊道,几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总不好对一个弱女子恶声恶气。

这时又从门内转进来一人,劝道:“女施主,生死有命,万法皆空,不要过于”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兀你这贼秃,若不是你震得我郎君受伤,他怎会被人杀死?”

众人一看,却是与优伶对阵的长短和尚。只见女子抄起桌上的砚台,向着长短使劲扔了过去,墨水飞溅,洒在桌上,弄脏了上面的信笺。

一路飞去,更是在长短脑袋上砸了个大包,后者只得抱头鼠窜,女子尚不罢休,拿起镇纸又扔向其他人。好男不跟女斗,众人连忙躲了出去。

或者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益在院子里冷着脸看着众人,摊手指向大门,一干人灰头土脸地溜了出去,不好再问罪。

开玩笑,迫害家属是江湖上最干不得的下三滥勾当,在场有没有人暗地里做过是一回事,但现在敢对那女子恶语相向都是要被人戳脊梁的。

一干人讪讪退去,现在总算明白白益一口咬定不交人又不解释的理由了

砚台砸脑袋确实不好受,说出来丢人,又不好把她赶走

过了一会,长短捂着脑袋从刚才翻出去的窗户里又翻了进去,女子还在哭丧。白益轰走了问罪的,站在门口,一脸懵逼地看着房间里多出来的一个人,又看着床上换了脸的优伶。

长短无视了女子,走到床边戳了戳那尸体的脸颊,猛然间躺在床上的‘尸体’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下子把白益吓了一跳,哆嗦一下道:“什么鬼?”长短一乐,“馆主心理承受该是比我们强啊~”

“哈——”长出一口气,没了气息的尸体竟然重新开始呼吸,长短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足有半刻(接近六分钟),施主闭气功夫当真了不得。”

‘尸体’伸手揉了揉脸颊,腮帮子两侧却顺着手下来一层薄纸,底下铺着一层香灰,透过薄纸使得颧骨大小颜色发生改变。再一缕眉毛,原本被遮住的剑眉自柳叶眉变了回来,整个人的脸型和外貌一下子恢复原状,却不是崔元亨是谁?

崔元亨喘着气道:“呼师傅再拖一会在下就真的去见祖师爷了”长短笑着道:“贫僧总得抓准时机吗,对不住。”

这时女子突然扑了上来,抱着崔元亨用哭腔唱道:“张生!你怎可弃小女子而去?所幸无恙,莺莺却是放下心~来~”

崔元亨啪地一声捂住脸,欲哭无泪,“西厢记啊”

白益伸手道:“等会等会”指着长短道:“师傅刚才出去”又指向崔元亨:“道长方才在这”然后手指一路顺着指向了那个梨花带雨的女子:“那她是”

女子抬头,眼眶里还停留着晶莹的泪珠,白益凝视着她的脸许久,大骂一声:“妈了个巴子!”

转头,他指着女子对长短道:“就这么让他活动?”长短流汗劝道:“这不挺好的吗,现在也不用担心再有人过来兴师问罪,他们回去肯定会传这事的,我们也不必提防那组织刺探”

白益气得青筋都快冒血了,指着化装成女子的优伶道:“这一切还不都是这混蛋惹出来的”说罢转头骂道:“你这混账!醒了就赶紧给老子交代,谁指使你的?”

优伶,或者说西厢记里的莺莺哭道:“这位爷太凶哩,莺莺实在不喜~”

末了小声地说了一句:“而且太丑”

白益的表情忽晴忽暗,忽然间又平淡无比,仿佛大彻大悟,长短甚至产生了他是入定的高僧的错觉。

只见白益转身出门,不一会拎着熟铜锏就奔了回来,杀气逼人。

片刻后,长短死命拽着住疯狂挥动铜锏,向着优伶逼近的白益道:“馆主,馆主!体谅一下!他也不知道什么啊?!”

“别拦我,既然不知道更好!放手!”

“啊,小女子知道哦。”

突然间,空气凝固了,三个人直愣愣地盯着优伶。

“请再重复一次。”崔元亨从床上站到地上,双手按住优伶的肩膀道。

“所以说,”优伶伸出食指,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们告诉我了啊。”

他们。

几个人咽了口吐沫,才想起自己在与什么人谈话。

“总之”崔元亨慎重地说道,“你的伤不要紧吗?”

优伶似乎无所谓道:“小女子红颜薄命~”

“停。”

崔元亨伸出手道,打个暗号招呼另外两人出了房门,小声道:“现在该当如何?”

白益立马回答道:“问啊!前因后果,不让他全吐出来不算完。”长短迟疑道:“问题是可靠么他这么个人”

白益急得连风度都没了,说道:“有总比没有强吧?”

崔元亨说道:“问是肯定要问的,可是,问什么?”

另外二人都是奇怪,长短道:“施主这是何意?自然是问他为何要大开杀戒。贫僧只是怕他突然来一段霸王诛暴秦,驴唇不对马嘴。”白益点头同意,忽然想到了什么,让二人稍等,过去叫了几个弟子放哨,以免有人偷听。

等到白益回来,崔元亨继续道:“在下以为,百面优伶神志混乱,如果单刀直入地提问,很可能像师傅说得一样,答非所问。倒不如诱导他,从小问题入手。何况人多容易刺激到他,万一内伤再发作,死无对证便当真一筹莫展矣。”

白益摸着下巴道:“道长言之有理。”长短也赞同道:“论对心性的研究,还是要看施主的了。”

崔元亨一抱拳,“那在下便自告奋勇。”

白益回礼,“静候道长佳音。”

崔元亨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问出什么,想起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能水落石出,他也是有些许莫名的兴奋。

重新推门入内,视线里门里空空如也。

方才打开的窗户没有关上,一阵凉风吹得桌面上的纸张哗啦啦作响,而自己放在桌上的长剑也不见踪影。

白益和长短正在门外抻着脖子等待,忽然看见崔元亨重新推开门,小步跑到长短身前,二话不说,握拳冲着刚才被砚台砸过的大包上又是一下子。

“施主干嘛啊?”长短捂着肿得通红的大包哭诉道,崔元亨气得半天才理顺呼吸。

“随手关窗行不行?”

第三十七章 云无心以出岫(二)

一个半时辰后,大街上走着一位儒雅的相公,身着崭新的锦绣服,腰配八宝香囊,挂一把精钢长剑,走在行人路,好不潇洒。

偶尔有江湖人眼尖,在那日抓捕时见过,认出崔元亨,便向他攀谈道:“崔道长,久违。”

崔元亨随即还礼,然而婉言拒绝了所有结交的邀请,一路走到了府署门前。

说来也巧,当班的两个衙役正是当天押着淫贼徐曾进堂的那两个,是以认得崔元亨这张脸。

“这不是道长吗?”其中一个衙役说道,他是个有计量的人,俗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江湖人往府署走,定是有些要紧的,却不敢怠慢以免误了知府大人的事情,或是惹得这些豪客不快。

崔元亨点头,抱拳见礼道:“二位许久未见。在下今日有事求见知府大人,烦请二位通报,在下在此等候。”

另外一人大咧咧伸手道:“小子,不懂规矩?”之前的衙役一个劲的使眼色,他却没有注意,直到手里握住光滑的碎银子,才满意地笑了一声,拉着同伴转进朱红大门内通报。

走在路上,先前的衙役急得跺脚道:“你啊你,要钱不要命。”后者奇道:“怕什么?那道士又不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老实人。”

“唉,老实人也不是谁都能榨油水的,上次知府大人让他去抓人,现在来的就他一个,不见那秃驴,肯定是把人扣住了,过来和咱家知府打商量。”

另外那个算是听明白了,“合着现在知府大人还得把他当座上客?”

同伴点点头,“你当呐~所以现在敢敲他一笔,回头人家找你算账,哭都没处哭去。”

那衙役顿时慌了,问道:“那咋办,把银子送回去?”前者摆摆手,“来不及了,兴许让他见到知府,人家一高兴就把你忘了,所以啊,赶紧的。”

同伴不等他说完,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进去通报。

内堂,知府的桌子上公务文案堆得老高,却不见他办公的踪影。

很简单,还是那个取舍。

不办公,自然是因为有比公务更重要的事,或是人。

内厅,这里除了心腹无人可进。张爷站在下首,等待着坐在太师椅上的知府的训话。

“确实死了?”知府问道,张爷拱手道:“千真万确,就因为坏了规矩,刀客那厮差点跟我翻脸。”

知府用茶盖绕着茶杯,半晌不曾说话,张爷就在那直挺挺地站着,等待对方的下一句话。

“刀客刀客”知府喃喃道,抬起眼皮看着张爷,“百面优伶是我让你去办的吗?”

张爷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斟酌着自己的答案。

“是我自己去办的,因为他坏了我生意,所以要除掉。”

知府摇着手指,“诺诺诺不对,是我让你去办的。”

张爷脖子稍稍前伸,大惑不解。

知府的手指,向上面指了指。

张爷明白了,点头道:“是,是知府大人惩恶除奸。”

下面人自发的,与上面无关。

再明显的谎话,不说不行。

这,也是规矩。

张爷在盘算着,他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关键的阶段,选对了,他就能飞黄腾达,从此摆脱草莽;

至于选错了

他抖了一下,不再去想另一个后果。

嘴唇蠕动许久,他没有退下,反而深吸一口气,壮着胆说道:“刀客的事情,有些问题”

知府放下手指,问道:“什么问题?”

张爷道:“虽说入了伙,事情也办得十分利落,但他的身份我还没查出来”

知府扶着额头道:“你查不出底细?”

“是。”张爷回答道,“从跟他接触起到现在半个多月,所有能打听到的客商和接单的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除非他也曾经为上面办过事。”

知府没有回话,任由他说下去。

“我等平民实在难以查出更高层的消息,不知可否劳驾知府大人过问?”

良久的沉默后,知府轻声道:“小张。”

“是。”

“知道为什么我要除掉优伶?”

张爷思考了一下,恭敬地回答道:“他知道了不该他知道的事。”

知府点点头,继续说道:“那除掉他,不是应该派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去吗?”

张爷的冷汗彻底流了出来,不敢应声。

知府最后问道:“这么机密的事,你交给一个新人去处理,而且底细不明?”

张爷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现在就把他抹掉!”

“晚了。”

知府冷峻地说道,“怎么抹?本来生意的人手就不足,最关键的两个位置都死了,你还想再添一个?你让剩余的人怎么看?”

张爷抬头,眼睛因为惶恐而睁大,“这”

“现在他不能死,”知府说道,“至少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件事,本官自己处理。”

张爷此刻磕头道:“知府大人息怒,请再给老儿一个机会,决不让您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扣门声,知府问道:“何事?”

门外人回应:“禀大人,方才看门回报,府署外有一道士求见,正是您交代过的那一个。”

“哦?”知府略感惊讶,“优伶已死,他又来做什么?”说罢转头看向张爷。

张爷斩钉截铁道:“死了,一定的。”

知府扶着下巴,思索片刻道:“还是让他在前厅等候,不要怠慢。”

“是。”

第三十七章 云无心以出岫(三)

随着脚步声走远,知府仍是沉默,张爷就那么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石砖。

“此事你怎么看?”

张爷贴在地板上的头微微一震,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请交给我去办!”

知府笑了,小张还是听得懂话的。

但是,该罚得罚。

“关键是,你准备怎么办?”

张爷意识到这道坎要过去,决不是那么容易。

“纠集人手,把他和那个和尚一起,教训出青州。”

知府摇了摇头,张爷跪着抬头道:“大人,他们毕竟是江湖最厉害的门派的”

知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瞪着张爷,后者此刻如坠冰窟。

咽下吐沫,他说道:“那就让他们人间蒸发”他掂量着自己手下所有的杀手刺客,屠夫走卒,以及大大小小的亡命之徒,“保证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张爷脸上带着狠色,准备干自己最在行的勾当。

知府站起身,手扶在张爷的肩膀上,弯下腰看前方,嘴在张爷的耳边道:“这样,跟你透个底。”

“从今往后,旧的新的生意,都要明着做。”

张爷一抖,他知道明着做的意思。

旧的还好,私盐和自己这种生意而已,明着和暗着都是一回事;但新的

决不可能被人接受。

整个格局,都要变。

变,就意味着

“那两个人,记得现在是白益的狗腿子?”知府问道。

变了,挡路的,不想变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姓白的,姓崔的,都一样。

“明白,狗腿子,那就得像狗一样,在狗窝里宰掉,有目共睹。”

张爷脸上带着略显疯狂的表情,冷汗早已被炙热的体温烫的发热。

豁出去了,他同样明白知府这样安排的另一重意思。

无论成功成仁,自己,在青州混不下去了。

妈的,干脆干他个轰轰烈烈。宰了武当和少林的两个继承人,这辈子也值了。

知府重新走到太师椅前,长舒着气坐下,仰望着天花板。

“呼小张不,老张”知府突然变得十分客气,张爷不敢应声,只是跪在那听着。

“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坐到这把椅子上的?”知府抚摸着太师椅紫檀木的扶手,闭目似乎在回忆往昔。

“那时候我是个在莱州的穷书生,穷得出不了山沟”知府唏嘘地追忆着过去,“然而我一直都相信天道酬勤。”

“所以,过得再困苦,我还是本着读书人的职责,教化其他乡民,不断告诉自己有一天我的努力一定能有回报。”

“然而,或许是我的脑子不如那些天资聪慧之人,成了秀才后,几次乡试我都徒劳无功。”

“顶着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功名,我从最开始的受人尊敬变为了笑柄。如果是个大一点的地方,我或许还能找个大户人家当个账房先生,运气好点还能再县衙里做个师爷。”

“但是在那个该死的地方,谁用得到我?我别说男耕,就连女织也不如。圣贤书比不上一碗糙米,我所认识的所有天下大道,在吃饱了三个字面前,就是个屁。黄发小儿也知道嘲笑村东那个不会种地的酸秀才。”

“那几年过得憋屈”知府用手指遮着双眼,仿佛是籍此遮住不堪回首。

“很憋屈。”

他不想多说什么,张爷不敢多说什么,但他们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形象。

八股,成就了多少,毁了多少?

谁想说?谁敢说?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知府继续说道,张爷只能用心听着。

“不是什么大事,”知府表现的让人有种自嘲的感觉,不紧不慢地陈述事实,“只不过是有个县太爷,到了我们那穷乡僻壤巡行了一番。”

“乡里只有我一个有功名的人,所以接待的担子也落在我的头上。”

“没什么欺男霸女,也没什么血泪史,我就只是和他聊了两句。”

“甚至都不怎么威风,就只有几个衙役,几句约定俗成的官话。”

“秀才是可以不跪县令的,但当时我跪下了,毫不犹豫。”

“回到家,我把家里唯一一条与我相伴的狗宰了,我没摸过刀,狗死得很慢。”

“我为了让自己吃饱显得精神一点,炖的很烂。”

说这话的时候,知府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在回味那种感觉。

“第二天,我毅然决然地毛遂自荐,向县令推销自己的策略,靠着私盐生意把家乡的钱搜刮了个干净,赚的盆满钵盈,从而受到他的赏识,帮我在乡试玩了些花样,走上仕途。”

张爷愣了,他才明白知府大人的这个功名似乎有些门道。

“每次回乡,我都能看见那些乡民的那种眼神,那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恨到骨子里的神色,毕竟,我祸害了自己的故乡。”

知府摊开手,环顾四周道:“然而,看看咱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值得。”

“天道酬勤,然而我一直以来勤奋的方向都是有误的。”

“谁说这些就不是勤奋,谁说狗腿子就不是天分?”

知府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回忆多年以来的打拼。

张爷在地上跪着,他不敢多说什么。

“明白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

张爷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领导此时不需要你的回答,只需要你的问题。

装糊涂,很重要。

“大人,我老张不明,请您明示。”

知府哼笑了一下,说道:

“打狗,是不够的,你要吃掉狗肉才行。”

张爷顿了顿,“明白。”

“谁会买他们的尸首”知府说道。

“就卖给他们,既做了人情又祸水东引,咱们还能得利。”张爷接话道,知府点点头。

张爷思索了一下,对知府说道:“听闻一心门此刻在江南一带发展,离得不远。”

知府很满意地点头,“可以,暗地里的生意,李珍这神通鬼出价一向大方。”

二虎相争。

提到地名,张爷开始盘算,此事过后自己会被安排到哪里发展。

知府挥了挥手,“你去吧,我还要应付这道士。现在不忙动手,刚拜访本府就一命呜呼太过蹊跷。过几天做大一些,要能示威。”

张爷应了一声,站起身鞠躬,走出房门。

知府喝下凉茶,准备去见那死人。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别扭地笑了一下。

那些个所谓‘侠义’大旗之下的狗腿子

以及自己这条‘逐利’庇佑之下的老狗

知府自幼读书,经纶满腹,虽乡试不中,也是熟背多少圣贤典籍。

此刻的他,却只能想起一句朴实无华的老话。

狗咬狗,一嘴毛。

第三十八章 鸟倦飞而知还(一)

“崔少侠,本官公务繁忙,让你久等了。”

这次知府卸下了流氓的嘴脸,换上官场的派头。

不谈生意,自然用不到。

崔元亨从椅子上坐起身,施礼道:“闲云散鹤,不敢劳烦大人。”

知府摊手指向椅子,“请坐,坐。”崔元亨站立不动,等待着知府。

后者当即先坐下,崔元亨方才落座。

知府暗自拿捏着火候,思索为何今日崔元亨放下了姿态。

“大人,可曾听说百面优伶一事?”崔元亨首先开口道,直奔主题,毫无遮掩。

知府装糊涂道:“本府今日公务缠身,未曾耳闻,崔少侠可是抓住了他?”

崔元亨回答:“大人,在下不力,优伶已死。”

知府佯装惊讶道:“少侠何出此言?这等祸害已死正是百姓福分,本府头一次听说,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来。”

他挪了挪身子继续道:“崔少侠果真是侠义心肠,为民除害。”

崔元亨摆了摆手道:“非在下所为,说来惭愧,本来在下与本地豪杰已经擒住此人,本打算第二天交与大人,不料被一人半路杀出,将优伶杀死后逃遁。”

知府似乎颇感兴趣,并未因此懊恼,反而身子稍稍前探问道:“不知是何人?”

崔元亨笑了一下,“他自称刀客。”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有意思的是,在下和他打照面时,有过一番交流。”

知府的身形一涩,随即道:“少侠武功高强,却没能擒住此人,让他逃遁?”

他在飞快地思考着,算起来,刀客当时还没见到自己,他能供出的只有张爷,崔元亨不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

崔元亨继续道:“他和我交代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结合着在下在追踪优伶途中见识到的一些线索”

知府稍稍吸一口气,正了正额头上的官帽。

暗处,似乎有人影涌动,脚步声由远及近。

崔元亨笑了一声,这暗号未免明了些。

“知府大人何必紧张?莫非是对幕后黑手有些头绪?”

知府右手捏着下巴,注视崔元亨道:“刀客和少侠谈过些什么?”

崔元亨反问:“大笔生意,最后分红给谁?”

“优伶果真已死?”

“还剩一个,刀疤刘何在?”

两个人你来我往,忽然间归于沉寂。

“十步。”崔元亨重新打破寂静,双手在二人之间比划着。

“二十步。”他指着厅堂的墙壁背后。

“您觉得您的手下来得及吗?”

知府故作镇定道:“本府还以为和尚才是那个干脏活的。”

崔元亨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淡淡地笑着。

知府继续道:“真的有必要鱼死网破?”

崔元亨一正色,“此乃侠义本分。”

知府冷笑,“那你之前何必客气?”

又是一阵沉默,崔元亨说道:“麻药生意王麻子负责制药,钻山鼠负责运货,而刀疤刘是保镖,您则是中转站最终的后台该是在京城吧?”

知府身子一震,他情知自己的表现是在露底,但他仍是克制不住。

“追杀优伶自然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如此精神不稳定的人,谁也不知他何时就会把消息说给他人听。何况他的身体”崔元亨言及此处,知府一皱眉,仿佛是在疑惑。

崔元亨收在眼底,话风一收,平淡地说道,“那么您猜猜”

“他告诉了在下些什么?”

京城。

知府心底一凉,崔元亨知道的,已经足够他冷汗直冒了。

当目送着崔元亨离去时,他皱眉招来心腹,“去,通知老张,今晚动手,没时间管什么避嫌了。”

他心底也在疑惑,崔元亨和盘托出,分明是在逼自己灭口。

揉着太阳穴,他又想起了底细不明的刀客

优伶的身体?他不知道崔元亨是不是刻意提及此节的,但是这里面的内情他情愿不知道。

此时支线越少越好

他抬头,墙上挂着一副二虎相争的水墨。

他还记得,这句话的下一计。

驱虎吞狼。

“等等,”他叫住了刚要出去的信差,“告诉老张安排一下,刀客”

青楼,张爷方才落座没多久,他正在思考怎么处理刀客的事情,却听见了手下的通报。

“这刚拜访完大人,立即下手”张爷发问道,江湖上谁也不傻,这点事情都能看出来。一旦被问罪,对于本就缺了人手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

“大人的意思尽早除掉,不论什么手段。”信差说道,随即补充:“大人特别提到,刀客如果可以,趁机交待。”

张爷一凛,他不清楚二人在他走掉的一段时间谈了些什么,但是知府的意思很明白,崔元亨和长短非死不可,而且越早越好。

既然如此

“回复大人,老张不会让他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老本行,很好。

张爷有些兴奋,暂时忘掉之后种种,还是不错的。

干脆

“叫上。”张爷在心腹走后对自己的打手说道。

“叫谁?”打手问道,当他看见张爷的神色,哆嗦了一下。

“所有的。”

张爷用小刀削下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咀嚼,抽出刀时,他凝视刀刃反光出的镜像,犹豫了一下。

机会吗?

还是

“把名字带刀的也叫上。”他最终说。

“哪个?”打手又是问道。

张爷哑然,才想起两个都是使刀的。

“都叫。”

过了几日,第四天傍晚,六月初。

白氏武馆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动荡,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白益送崔元亨和长短入室歇息,自己走在院落内散心,深深叹了口气。

他清楚弟子们早已有诸多微词,两个客人不知给武馆添了多少事端。

那又如何?

白益知道自己完全是在一意孤行,但他有很好的理由。

何况自己的心腹们也是知道的。

“馆主好雅兴。”墙壁上一人的背影被黄昏独有的金碧日光笼罩,影子恰好遮住白益的身躯,两人的影子一瞬间重合,分辨不出你我。

“哈哈,武馆被人闯的次数太多,白某都习惯了。”

话虽如此,白益脚步走出蛇形拳的架势,双手如同出洞吐信的毒蛇,半遮着眼睛抬头,视线内是那儒雅倜傥的道士。

最终,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把长剑上。

“百面优伶”白益在嘴里暗暗念了一句,他记得真正的崔元亨的嘱托,没有刻意刺激他,反而说道:“崔道长不也在此品味夕阳?”

谁知半晌没有回应,就在白益快要克制不住出手逼问的时候,上面优伶脑袋不住晃动,似乎是内心在转换人格。

忽然间,他用满院皆闻的嗓音高声唱道:

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费词又滔滔,

休要噪,且站了,仇敌将与你这走一遭~

白益低头思索,品味着歌词,猛然间浑身一震,抬头道:“你!你怎?”却没了优伶踪影,唯独月色嘲弄着他。

难道他当时就已经醒了?

白益想到,冷汗突然滴下。

同时,歌词里的另一个信息

“仇敌走一遭”白益喃喃着,随即醒悟,向着卧房高喊,“都来!与我戒备!”

武馆弟子早已听到熟悉的优伶唱腔,惊疑不定地陆续赶到院子内,各持兵器严阵以待,同时也对白益投去疑惑和询问的目光。

猛然间听到院落外发一声喊,随后传来看门的弟子的惨叫,声音很短很响,白益心里一沉,他听得出行家下手的动静。

该死的。

院落的大门轰然作响,一把硕大的斧子砍穿木板,随后抽出,一下接着一下。

白益回头望着身后,常住在武馆的弟子只不过十一二个,只有自己的三四个亲信经历过大阵仗。

又是一声木头破裂的脆响,一个弟子被吓得退了一步,上牙敲打着下牙,冷汗吹着夜风,格外的刺骨。

咣!

站在最前面的弟子暗暗向后挪动着脚,鞋底摩擦砂石的声响被巨大的动静彻底掩盖,手里的一把铁锏几乎忘记了怎么使用。

哐!

白益咽了口吐沫,回头却不见僧道二人踪影,隐隐听见长短的呼喝声,想来是已经另外和人交上了手。

心底闪过许多念头,他隐约猜到门外的杀手们为何,或者说为谁而来了。

官兵衙役?

指望不上了。

背后的势力

白益心里满不是滋味,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随着咔嚓一声,门闸终于被劈开,亡命之徒们一拥而入,在呼喊声中与白氏武馆短兵相接。

“杀——!”

第三十八章 鸟倦飞而知还(二)

时间回溯半柱香,青州城的街道上,一个母亲正带着孩子玩耍。

“娘,我要糖葫芦。”孩子指着摊贩撒娇道,母亲半是责备半是怜爱地说道:“吃糖太多,你的牙可不禁得。”

孩子委屈地咬着手指,母亲又道:“小宝乖,爹爹辛苦做活,你这么总吃,爹爹就更累了。”孩子眼馋地看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含在嘴里的手指唑出响声。

斗争了许久,孩子忽然扭头走开,妈妈走上几步问道:“小宝不吃啦?”孩子仍是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摊子,说道:“不给爹爹添麻烦,我我不吃。”

母亲慈爱地揉了揉孩子的头,领着他回到摊子前,“师傅,来一串山楂的。”

“好嘞。”

“娘我,我不吃。”母亲笑了一下,蹲下身子道:“好小宝,你有这份心,娘当然要奖励你咯。”

摊主正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刚要拿出糖葫芦,忽然间似乎看到了什么,本来开心的表情僵在脸上,然后脸色渐渐发白,糖葫芦掉在地上,看得孩子差点哭了出来。

“快快回,回避。”

没等那母亲反应过来,摊主连忙把她和孩子拉到摊子后面,蹲下身子不敢抬头。

母亲眼见整个街道都是这样,赶忙学着蹲了下去,眼光盯着石砖。

然而孩子不怕事地抬头,只见:

西边大刀阔斧,东边长枪短棒。这一个凶神恶煞,那一个面目狰狞。手上人命累累,脚下亡魂阵阵,身前疤痕道道,背后刺青团团;铜铁光晃得眼晕,磨刀声震得耳聋;杀手成群,只叫这城万人空巷,莫敢前行;佣兵结对,单让那户满门抄斩,鸡犬不宁。他人求死不得活,独我刀下常赤血。

远看是阎王判官借道拿人,近瞧是无常厉鬼结伴索命。

横批一条:生人勿进。

有道是:天不应,地不灵,无人胆敢鸣不平。

只见左首是一个刀疤脸,本就长得凶蛮,加上那一条贯穿整个脸庞的大刀疤,不像是人,更像是自地府爬出来的厉鬼,专要把人一起拖下去;右首边则是个带着斗笠,胡子拉碴的江湖客,一个斗篷遮住上身,透出的气息那是野性十足,凶残中却又带有独特的狡诈。

走到摊贩的前面,刀疤刘一抬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停住,他转头对刀客道:“前面就是白氏武馆了,准备怎么打?”刀客捏着斗笠,“你主力,我助攻。”

刀疤刘像是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指着后面一大群亡命徒道:“老张可是拼上了整个家底,你是看不见?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这是在和青州正道拼命。”

刀客狡黠地一笑,靠近刀疤脸小声道:“能轻松取命,何必要拼命呢朋友。”

说罢,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后面的杀手们。

“别忘了咱们的目的是什么。”

白氏武馆,可除则除;那两个,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刀客看着夕阳,谁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刀疤刘懂得了他的意思,而他并不在乎用什么方法达成任务。

“可以。”

刀疤刘点头道,反正上面的主子不会心疼几个刺客。

刀客嘴角扬起,注视着刀疤刘指挥着打手们‘先行一步’。

这时他的衣角一紧,似乎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斗篷。

他低下头,看见了孩子气鼓鼓的小脸蛋,以及母亲煞白的脸色。

再一看,地上,躺着一串已经脏掉的糖葫芦。

刀客伸出手,粗糙而布满疤痕的手掌在孩子的眼中越来越大,逐渐接近着他的小脑袋。

母亲绝望地看着那煞神接近自己的孩子,刚想要挡在中间时

刀客揉了揉那个柔弱的脑瓜子。

“对不起啊,浪费了你的甜嘴。”

随即伸手入怀,掂出几个铜板放在摊子上。

“老板,来两串。”

蹲在后面的小贩不敢应声,哆哆嗦嗦地看着地面,生怕招惹到杀身之祸。

刀客微笑着耸了耸肩,从草垛摊子上拿了两串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子下来,自己张开大嘴含在嘴里一串。然后蹲下身子,伸出手递给孩子一串。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掉,跟上了队伍。

孩子握着糖葫芦,半晌后放在嘴里,唑着上面的甜。

片刻后,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嘴里叼着糖葫芦串的刀客,顿时他与这个一触即发的氛围格格不入。

刀疤刘这次真的拿着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傻?”

刀客耸了耸肩,没有搭理他,独狼吃得津津有味,酸甜的味道在嘴里不断迸发。

说穿了,肃杀的破事,对他来说无异于吃饭喝水,紧张的感觉不是没有,但早就在生死中淡忘了。

所以,杀一个人,和吃一串糖,没多大区别。

临近白氏武馆的大门,刀疤刘在拐角再次举手止住了队伍,稍稍探出头观察了一下情况,向后面打手势,随即一队人马绕到院落后方。

刀疤刘不停地比划着各种手势,指挥打手们从四面八方包围院子,随即闪身到刀客身边小声道:“位置站好了,跟我过来。”

刀客叼着吃剩下的长竹签恩了一声,两个人冲着杀手群一点头,示意他们见机行事,自己绕道走近院子的西边。

墙的另一侧,正是客房所在。

墙根底下,刀客和刀疤刘几乎同时抽出了刀子,刀客是唐刀,刀疤刘是朴刀,两把刀反射着夕阳金黄色的光芒,透出霸道的锋锐。

刀客咬着竹签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感叹道:“说起来,干咱们这行的,净是使刀哩。”

刀疤刘不置可否,但他心底也是点了下头。

刀口饭。

似乎刀,总是比剑‘实在’些。

也许是因为刀刃吧。

武者,兵如其人。

观器,知心。

剑还有两侧的中正之道,而刀,就只能偏锋到底。

所以,狠一些,霸道一些,没有回头路一些。

二人都是深吸一口气,刀疤刘做好了一路走到黑的觉悟。

只是,唐刀,另一侧也能开刃。

而刀疤刘,忘记了这一点。

第三十九章 斜阳乱武(一)

准备好将命扔给阎王爷品评,刀疤刘蹲下身子摊手,刀客一脚踩在手掌上,随即右腿蹬在土墙上借力,‘踏踏踏’三步便站在墙头。

伸手,他又将刀疤刘拉了上去,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滑进院子里,等待着大队人马进攻,拖住武馆之后便即动手。

“朋友,久违。”

背后的墙根下猛然蹦出一句话,声音虽轻,却好似平地惊雷。

刀疤刘没有一丝迟疑,反手就是一刀横劈,背后的人俯身低头躲过。耳边听得长兵器的呼啸声,刀疤刘暗叫不好,却传来金铁交鸣,刀客的唐刀结实地架住了一杆梢子棍。

“嘿,没想到之前随口一句,现在真的要干掉你们了。”他对着对面的长短说道,后者脸上的笑容不改,只是额头有一滴冷汗。

刀客架着长短的木棍,四肢胳膊一并发力颤抖。崔元亨刚想对他刺击,刀疤刘一个进步虚晃,不由得崔元亨后撤回防。

长短大喝一声架开刀客,撇开棍子后退一步;刀客咬着签子,严阵以待地双手握刀柄;崔元亨单手持剑,长剑缓缓舞动;刀疤刘朴刀收拢在腰间,空着的左手手指不断活动。

四个人都找不出对方的破绽,贸然出手与自杀画上了等号。眼神紧盯对手,四人同时迈开脚步,绕着圈子对峙,空气愈发紧绷。

盎然的院落内,绿叶随着微风吹拂而起舞,又沐浴着夕阳的余韵,婀娜多姿。四人的身影被斜阳拽向东方,一点点拉长,执拗地想要在沙地上留下自己片刻虚妄的证明。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不到几分钟,远处忽然传来令人熟悉的悠扬腔调,钻入四人耳中:

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怜’字响起的一刹那,经验最浅的长短下意识地眼珠转向声源的方向,而他瞬间便反应了过来,目光重新集中在敌人身上。

刀客没放过这丝毫的破绽,手腕稍稍转动,扬起刀刃的角度正好反射阳光,打在长短双眼内。长短下意识双眼紧闭,听觉里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啸声,多年的练习使他不假思索地转动长棍,别开了朴刀的突刺。

刀疤刘一击不中,随即又是一刀斜劈。长短片刻间视线恢复,撤步躲过,双手为轴,梢子棍自下而上打向刀疤刘下巴,后者昂头躲过,急促间重心不稳,连退三步,正踏入崔元亨七步范围内。

崔元亨立刻便是一个大转身兜足力道,甩剑砍向刀疤刘露出破绽的肩头。然而他的余光捕捉到一个急速接近的影子,赶忙后撤一步,刀客的唐刀在院墙上留下深深的一道划痕,砂土不住掉落。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长短大喝,反手握住梢子,整个人自腰部发力,长棍以可怕的速度和范围横扫并排的二刀。

刀疤刘暗喜,刀客后跃跳出攻击范围时,他反而单手撑着地面,以极低的姿态大跨一步,朴刀砍向长短脚腕。

忽然头上有阵阵破空响声,刀疤刘本能地着地翻滚,崔元亨在半空中刺出的一剑扎在沙地上,溅起阵阵灰尘,与刀疤刘的背后毫厘之差。

崔元亨拧腰,抢先落在地面,正要追击,刀客斜地里杀出,唐刀刚柔并济,与崔元亨的长剑顷刻间交锋七八下。

当当当当当——

刀客胜在力大几分,崔元亨胜在技巧几许,互不相让,长剑和唐刀碰撞在半空中,两双手紧握着角力。

突然刀客嘴鼓得如气球般,‘噗’地一下冲着崔元亨左眼吐出竹签,近距离下始料未及。然而崔元亨在刚见面时就早有提防,硬是抬头用牙咬住,然后甩在了地上。

刀疤刘站起身,迅速绕圈打算前后夹攻崔元亨,然而长短却不会让他如愿,一个迈步钳住了身位。两个人在崔元亨背后来回跑动,长短靠着梢子棍的长距离,反复虚晃,逼得刀疤刘不能轻易靠近。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费词又滔滔——

说时迟那时快,长短此刻背对崔元亨,刀客在正面瞧得真切,突然奋力重击。崔元亨靠着巧劲卸力,后退一步时正撞上长短背后,两个人下意识地转身确认敌友,出现了不小的破绽。

刀疤刘跳起就是一记当头斩,指向长短的光头,同时刀客跨步上前,唐刀翻手砍向崔元亨胯下,二人眼看见要被劈成四瓣。

转身应敌已来不及,生死边缘,崔长二人脑海内灵光一闪。

崔元亨双手握剑,顺势低下身子,昂首面对半空的刀疤刘;而长短则双腿腾空,以他的背为支点翻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贴着地面的刀客。

四双眼睛各自盯着对方,四种兵器一起迎向敌人。

两个人的兵器一上一下,木棍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唐刀,钢剑借惊涛骇浪之力打向朴刀。

当——轰——唰——

刀客被长棍扫向一边,蹭着地面向东滑出几步距离,停在院落中央那棵树下,斗篷被砂石和树根磨出一个大窟窿;而刀疤刘更惨,在半空中无从借力抵御,整个人直接被打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磕在西侧的院墙上,然后才跌落在地面。

大敌当前,疼总比死强。二刀顾不得伤势,立刻站了起来,刀客把刀切到左手,右手甩动手腕,缓解刚才硬碰硬的疼痛;刀疤刘咬牙活动着双肩,后背发出脆响,骨骼关节摩擦的声音使人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人迈步绕圈,并排站立,一切都仿佛回到最开始画面定格的瞬间。

休要噪,且站了,仇敌将与你这走一遭——

直到此时,优伶的唱曲方才停歇,曲调发出阵阵回音,好像来自远古的空灵回响。

第三十九章 斜阳乱武(二)

呼——哈——

四个人都在喘着粗气,几句话的时间内,四个人不断地向阎王爷报道,随即又被自己或同伴拉回来,来了好几次地府往返游。

精神上的压力远远超过了实际消耗的体力,所带来的耗能掏空了身子,一时间都是精疲力竭。对阵双方都趁着这个机会调戏运功,急切地恢复着体能和状态。

刀客一边喘气,一边回味着刚才生死斗中听到的四句歌词,眯起眼睛喘道:“呼呼朋友,你没去过呼府署吧?”

崔元亨汗流浃背,皱着眉头,随即恍然大悟,“看来,呼在下不止一个啊。”

随即他一个激灵,“府署?”

刀客咂嘴噗了一声,唐刀拄着地面苦笑,“他奶奶的居然是个乌龙”

刀疤刘狠狠地瞪了一眼刀客,既怀疑刚才的唱曲人身份,又埋怨他的失言。

刀客看在眼里,没有辩解。

他早已做出决定。

这时听到白益的呼喊声和弟子的吵嚷声,随着脚步嘈杂,东院一侧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哐哐的破门声。紧接着木板破裂的声响后,是延绵不绝的喊杀和金铁交鸣。

刀疤刘此刻的脸色更是可怕,用渗人的低沉声音对刀客说道:“你不是说干掉优伶?”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杀意。

刀客用‘表面上嬉笑怒骂,内里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神色演道:“别问我,匕首确实地插在膻中了,现在说这个?”

长短暗自走近些许,他情知二人在交换情报的同时也在拖延时间,然而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没有余韵轻易冒进。

刀疤刘鼻孔出气道:“该死老张的家底要全交代在这了。”

青州不大,这里的声音早已经传到了其他地方,很快青州的武林正道就会带人杀来驰援。

白益目前和其他人有纠纷是一回事,山东大汉往往古道热肠,白氏武馆被围攻,没人会坐视不管。时间再拖长一些,等到援兵赶来,组织在青州的江湖势力可谓是一举完蛋,别说是直接负责的老张和知府,就连自己也会大受牵连。

但除非自己二人任务完成通知他们撤退,这些张爷底下的亲信亡命徒是不会逃跑的,否则也就不会接下这种自杀一般的‘明活’了。

此刻听来,崔元亨和长短对组织背后知之甚少,连知府一节也是刚刚有头绪,更何况背后那位即使让他们查,人生地不熟也难以入手,所仰赖的白氏武馆更是遭受重创。

何况以二刀目前的状态,想要顷刻间干掉二人,实在是难如登天。

刀疤刘盘算着利害得失,而他的眼光根本不放在青州一地,而是整个山东,甚至更大。

如此说来关键又回到了优伶身上。

刀疤刘和刀客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至少此刻,他们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长短和崔元亨看得清楚,知道二刀将有动作,同时踏步准备出击。

这时,刀客拄在地面上的唐刀骤然弹起,迸溅起一团砂石打向二人。崔元亨和长短都是抬手遮挡,后撤戒备。就这片刻的功夫,二刀已经向东侧奔出数步,打算自院门逃脱。

二人连忙去追,四个人绕过主房,闯入混战的正中央。

除了混乱无法找出其他形容的词汇,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地上,见证着一个个活人成为自己的同伴。

混战之中,反而不像之前四个人的打斗那么互相换来换去,配合默契。对手变化的频率更少,几个人围攻一个的情况也不少见。

战况瞬息万变,谁也不知背后是否有人正举着兵器偷袭自己,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只要你露出一丝空隙,敌人随时会反应,把你一击毙命。

正因如此,混战有一种奇妙的默契,一旦认定对手,在一方倒下之前很难看见敌人撇下对方,直接去袭击别人。

崔元亨在闯进战场的一瞬间,脑海中想起了师父李仪所说的话:

杀人的方法,有千百种;

命,只有一条。

看着武馆的队伍渐渐被压制,崔元亨咬紧牙关,目光紧盯前方的二刀。

忽然间,一把板斧自面前砍来。

崔元亨顾不得迎战,做出滑铲躲过迎面一斧,刚要起身时,又是一把大刀当头落下。

然而没有等到接近,使刀的打手就被另一个武馆的徒弟从侧面打中脑瓜子,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开瓢。这也印证了混战中专注的重要性。

“正主!”

用斧子的在断气之前的短暂片刻,用缺了一半的脑袋思考出最后一个词汇。大声的呼喊重新定义了二人对‘亡命’一词的认知。

所有刺客打手都听见了二字,也都看见了二人。

不需过多的言语,就近的几个立刻分工,三人缠住其他武馆弟子,剩余两人便即冲向崔元亨和长短。

崔元亨望去,二刀已经接近了大门口,马上就要钻过破烂的木门,鱼入大海。

“放肆!”

白益大喝一声,手持双锏舞得虎虎生风,此刻他青筋暴起,当看得出是火冒三丈。

只见瞬息片刻,他左手铜锏打断长刀击中胸口,一下子陷进去个大坑。随即右手当头砸下,把一杆木棍当中‘喀拉拉’碎成三节,那人脑浆子却似看了个油盐铺子,咸的酸的苦的辣的一并流出,好不腥臭。

武馆这边人数和素质都不如对面,此时又有四五个打手绕过来想要解决僧道,长短情知耽搁不得,心念一句:“我佛慈悲死了就当超度吧。”他握住短柄,抡起长棍甩得好似个旋风,卷起阵阵砂石是直叫人睁不开眼,被扫到的无不倒地不起,无力再战。

白益架开一把长刀,对着二人大喊:

“追!”

崔元亨和长短没有多说,火速穿过混战的人群向二刀追去。

自破洞内一跃而出,门外还稀稀拉拉的站着少数看热闹的行人,崔元亨抓住一个书生问道:“那两人往哪边跑了?”

书生看着满身灰土,刚刚大战一场,名副其实的‘土’匪,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来。长短拉了另外一个挑夫,那人害怕地一指西边,两个人一溜烟地追了过去。

幸亏此刻尚未至入夜时分,街道上仍有行人,顺着他们惊讶的表情神色就能找出二刀逃遁的方向。

奔到一个拐角时,听见另一侧传来女子的尖叫,崔元亨一马当先,却发现一个姑娘家篮子掉在地上,正捂着嘴惊恐地看着自己身后。

来不及回头,崔元亨连头带腰弯了下去,万幸的是刀客采用了更容易命中的横劈,唐刀削下几缕发丝,被崔元亨躲了过去。

刀客拼着手腕受伤,硬生生止住势头,转刀向下砍去,眼见崔元亨的脑袋要和脖子闹分居,白蜡木的长棍架住了唐刀,刀锋擦破木棍的油皮,在上面留下一层深深的划痕。

刀疤刘自另一侧的拐角闪出,朴刀在两手之间交换着。

这时,远处的姑娘才叫出了第二声。

在高昂的尖叫之中,刀客把斗笠套在脖子后面,露出整个容貌,舔了舔犬齿,用他低哑的咕哝嗓音说道:

“第二回合。”

第三十九章 斜阳乱武(三)

武馆这边,白益一方落入下风,剩余不过五六人。

打手们根本不打算留一个活口,摆明了要赶尽杀绝。

白益此刻只能寄希望于崔元亨和长短能及时赶回,否则

他凝望剩下的几名弟子背后,然后看了看身边的亲信。

“贼子安敢猖狂!”

就在这时,院门内冲入一大股人马,和打手们乒乒乓乓交兵。白益吃惊地望去,领头人却是孙巍老爷子。

孙巍的地位在青州虽不如白益,可却是濮州扛把子,如今白益不给他脸,老头自然是怄气的。说来也巧,孙巍一直怀疑白益没把优伶交出来,背后必定有隐情,是以派了自己的徒弟在武馆附近盯梢,可巧撞见打手们围攻武馆。

徒弟回去报信后,孙巍当机立断,四散派人快马加鞭地把之前声讨白益的人都叫了来救援,途中更是又许多本地豪杰听闻打杀声加入。

按理来说,听见声响的本地豪杰就已经足够对付打手们了。但孙巍打得如意算盘,现在他领导者援军,就等于让白益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不由得他不交人。

欠人要还,这是江湖最大的规矩之一。

白益看得出孙巍的想法,在劫后余生的欣喜之外,又多了些许尴尬。

打手们此刻默契地冲向院子里侧,打算和白氏武馆的人同归于尽。白益收起心思,凝神应敌,他清楚亡命二字的可怕。

亡命。

亡自己的,然后才能亡他人的。

而亡命徒们,都深谙此道。

另一侧的两个亡命徒,正实践着这个道理。

镫!

刀客的唐刀与崔元亨的铁剑相撞,发出脆耳的响声。

崔元亨后退几步,手中的长剑早就出现了豁口,甚至隐隐有卷刃的迹象,很快就撑不住了。

临时找的兵器,用不顺手不说,质量也比不上优伶偷走的那把。

师父赐予自己的好剑,还得尽快寻回。

甩了甩头,崔元亨扔掉多余的杂念,而刀客兜着圈子,寻找他的破绽。

此处当街,地形比起之前窄了许多,加上双方在之前的突袭时候拉开距离,变成了两两捉对厮杀的局面。

长短那边,此时他在兵器上也是吃亏,梢子棍最具威胁的大开大合的招式施展不开,只能用梢子不停逼退刀疤刘的进攻。

崔元亨迅速盘算了一遍,拖延时间不是上策,以二刀的武艺,即使来了援军,仍然有逃脱的可能,倒不如说人一多反而更可能碍事。相比之下,僧道成功的几率还大一些。

深吸一口气,将它送与丹田,崔元亨前跨一步,手中长剑缓缓转动,画出一弧银光。

刀客是识货的,神色一凛,手里的唐刀重新握紧,戒备着传说之中的太极剑法。

是那种慢剑么。

刀客并未亲眼见过,只能凭着记忆中捕风捉影的传闻去猜测。

崔元亨陡然冲上前,一剑刺出,速度全不似描述中慢慢悠悠的样子。

什么速度。

刀客心里感叹了一声,之前交手时崔元亨的剑法固然精妙,但当时一触即发,完全没有在意。

现在有备以待,才发现他的剑法之快,丝毫不下于其巧。

崔元亨一套松溪剑法使用得疾风怒涛一般,然而内里又把握着悠长的劲道。动静相和,急徐有度。

孤雁出群,金蛇狂舞,一衣带水

我去他妈的江湖传闻。

刀客在心里骂到,随即骂了一遍自己犯蠢。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能天下闻名的剑法肯定是合理而切实的,怎么可能玄之又玄。

三招下来,刀客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他一个转身后撤,横刀砍向崔元亨腰间。

崔元亨此时一招平湖荡舟,应变了一下改换姿势,想要借力打力,卷起刀客的唐刀从而攻他肋下。

谁知长剑在接触到刀身的一瞬间,偏偏‘咔’地一声断掉。

陡变忽生,崔元亨没有迟疑,迅冲着刀客扔出手中的半截断剑,刀客偏头躲过,本想趁势追击,忽然间看见崔元亨不退反进,已经齐进三步范围。

这一下始料未及,要知道使兵刃讲求距离。像长棍长戟一类长兵刃九步,刀剑一类六步,再近,往往是另一方占便宜。

为何?只因为此时兵刃发挥不出有效的杀伤力,挥砍和舞动没法使足力道,同时单手或双手还要握住兵器,相比起近身的敌人在客观条件上吃亏。

所以有句话讲:器械战打得就是对距离的把握。

此时,刀客面临三个选择。

一,后退。重新取得距离后以唐刀逼退崔元亨。这样做对他而言风险很大,因为崔元亨是典型的器械空手两不误,太极拳的滋味傻子才想去尝尝。但相对的,如果能挨住,唐刀对空手,傻子也知道谁吃亏。

二,刀把突袭。按照此刻二人的姿势,崔元亨的头很接近自己握刀的手。虽说已经来不及用刀刃,但是刀把用好了,敲碎脑袋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刀客这么干过好几次。

不过刀客还是不太愿意这么干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三,前进顶撞。相比起崔元亨,刀客在体格上稍稍占优,用肩头或是肘子将他推搡开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刀客清楚自己手底下功夫比不上崔元亨,如果后者反应过来,用出擒拿术就要命了。

刹那之间,刀客做出了选择。

他也是一头撞去,势头极猛。崔元亨眼见来势汹汹,随即脚下停步,手上提劲,准备以云手擒拿刀客手腕。

不料刀客双脚其实未动,只是上身前倾,随着崔元亨停下,他立马前腿一蹬,准备拉开距离。

到了比拼反应的时候,崔元亨多年的苦工没有白费。迅速右臂前伸,五指搭在了刀客的左手背上。

刀客本以为能够拉开距离,哪知手背传来一股大力,把他拉扯回去。用力挣脱时,那股力道仿佛游丝流水,始终摆脱不掉,蛮力或巧劲都是石沉大海。

粘,黏,连,随。

这四个字自崔元亨八岁上山以来,十几年日日夜夜都在身体力行地训练着。此刻他已经掌握住了刀客的‘形’,怎么也不会让其逃掉。

刀客乃是狠人,几次挣脱无果,此刻左手在前,他右手刀子瞬间便兜个圈子,斩向崔元亨的右臂。

谁知崔元亨忽然该拉为推,手腕转动半圈将刀客的左手托送出去。

右手的力道加上刀客自己回拽的力道,在神妙的技巧下发挥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刀客整个人的平衡都被打乱,砍不出刀子,向后退了两步。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进步,搬拦捶。

朴实无华的招式,很适合不喜欢张扬的人。

崔元亨这一下打在刀客丹田,虽然只用了六成力气,但是手感十足,打得结实。刀客又退了一步,脸色有些难看,片刻后‘呸’地吐出一口鲜血。

第三十九章 斜阳乱武(四)

另一边的战斗,刀疤刘看在眼底。他暗骂了一声,后跃出长短的攻击范围,似乎是准备单独逃跑。

毕竟,他也记得张爷的嘱托。

刀客受伤下口齿有些不清,用黑话喊道:“风紧扯呼,别逼我簧点清!”

翻译过来,情况不对赶紧开溜,不要逼他识时务。

言下之意,撇下刀客不管,后者就会出卖知府。

刀疤刘出声骂了一句,随即喊道:“甩青子(刀)!”刀客扬手就把唐刀用力扔出,目标不是崔元亨,却是长短。

崔元亨赶忙喊了一声,连小心二字都来不及出口,只是嗨的大叫一声。

长短注意力本放在刀疤刘身上,猛然听见崔元亨大喊一声,知道事情不对,机灵地着地一滚,堪堪躲过唐刀。

刀疤刘奔出,捡起唐刀喊道:“切埝,下炕找海翅子!”说罢抛下长短,手持双刀来取崔元亨,刀客趁机先行一步。

功力相近,崔元亨没有兵器不敢硬接,只能暂时退避。刀疤刘也不含糊,趁着距离拉开的机会,赶紧再次溜之大吉。

崔元亨先跑到长短身边,伸出手道:“没事吧?”

长短捂着腰,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棍子硌死贫僧了不打紧。”

向二刀逃遁的方向望去,早已不见人影。

“刚才是黑话?”长短一边跑,一边问道,崔元亨点点头,“是比较普遍的一种,毕竟刀客应是外地人,不懂得刀疤刘自己的切口。”

长短把棍子扛在肩上,“施主有头绪了?”崔元亨苦笑,“一知半解,师父以前稍微指教过。切埝指西边,下炕指密道,但海翅子在下完全不明。”

此刻天色已晚,二人没法再通过行人反应去寻找踪迹,崔元亨有些不甘心道:“可惜,功亏一篑,如何向馆主交代?”

长短耸肩,“对双方都是啊等会西边的密道”

崔元亨何等聪明,立马猜到了他的想法,“你是说?”

长短一乐,“密道可有两条啊。”

一炷香的工夫后,二人赶到了之前黑市的地道入口处,戒备地推开木门,内里空无一人。

“他们走的哪条?”崔元亨问道,二人没有傻到分兵,一起行动才有保障。

长短思考道:“一条通往之前黑市,咱们也走过了,没有岔路;而另一条根据魏老三所言,净是陷阱机关”他掀开草帘,之前的地道似乎毫无被翻动的痕迹。

崔元亨正举棋不定,长短眼尖,叫他来看,却见那缝隙之间有一点点的暗红色。

二人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果然是血迹,而且非常新。

相视一点头,二人稍稍远离入口,长短用棍梢撬开暗门,没有人会机关被触发的迹象。

地道狭窄,崔元亨在前,长短随后,二人钻了进去。

内里没有一丝亮光,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石壁上水声‘滴答’声响。

伸手入怀,崔元亨突然尴尬地说道:“师傅带火折子了吗?”长短一个激灵,,听下降脚步摸索半天后道:“就剩一个睡觉前忘了拿出去”

妈了个巴子。

入乡随俗地骂了一句,两个人在黑暗中踌躇不前。

开玩笑,全是陷阱的地道,谁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完。一个火折子

“权且点上,”崔元亨无奈道,“探一探深浅。”

长短依言点上递给他,后者举着火折子探身,手臂冲前照亮墙壁,却发现石壁上赫然留着一抹红色。

“这是”长短惊讶道,崔元亨长出一口气,“万幸,他还没吃饱。”

穿过蜿蜒曲折满是岔路陷阱的地道,刀客和刀疤刘接近了出口。

“抬脚。”刀疤刘道,刀客依着他的样子照做,随即稍稍抹了一下嘴,手扶墙壁越过绊绳。

“见鬼,这陷阱比我想的要少啊,”刀客感叹道,本以为要花上些时间,哪知片刻便走完了大半程。

“这是正确的道,自然不会给自己人下太多绊子,”刀疤刘在前面说道,“问题是你,算得上自己人吗?”

刀客用手摸着舌头,上面竟是一道咬破的伤口。

“佯装受伤,挺聪明啊。”刀疤刘没好气道。

刀客一笑,“小道士还是太心软。要是内劲再大一点,我就不是咬舌尖,而是真吐血了。”

刀疤刘此刻转身,面对刀客,背后是透着光亮的出口,手已经搭在了刀把上。

“你那小动作几个意思?”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眼光盯在墙壁上指示陷阱和方向的那不甚起眼的‘路标’上。

“你当然一直知道,”刀客轻松地一笑,抹掉手指上的血迹,“而我也一直知道你知道。你没阻止,就权当你是默认咯。”

刀疤刘哼了一声,“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是纵容。”

刀客耸肩道:“这个自然”

他忽然换到那种咕哝的声音,低沉道:“那两个小子,还蒙在鼓里不对,应该说,还关在地里。”

刀疤刘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等待。

放任他和目标私通款曲,现在总算有了回报。

他认为自己摸清了刀客的手法。

密布狰狞刀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三回合。”

刀客戴上了斗笠,然后活动了一下脖子。

第四十章 狼顾,黑幕,归途(一)

火光忽明忽暗,脚步忽深忽浅。

两个人走在地道,通过细微的血迹辨识着道路,同时用心六艺周围的陷阱。

“低头。”崔元亨说道,长短的光头此刻反射出一把悬在半空的铡刀,仅靠一条细线崩住没有落下。

“世道险恶,地道也是啊。”长短打了个不大高明的机锋,猫着身子缩了过去。

崔元亨看了看手里的火折子,“加紧脚步,若是半途熄灭你我可就”

不用他多说,长短连忙小步快跑,一颠一颠地寻找刀客的记号。

“这里。”

他向崔元亨招了招手,两个人拐过一个转弯,躲过绝对有猫腻的岔道,陡然间,去处透出几丝亮光。

“喔。”

崔元亨惊讶了一声,此处已经是出口,这么算下来地道短得根本没有出城。

临近出口,还是长短用长棍捅开掀盖门,两个人等待许久不见动静,互相点头。

地板上的暗门渐渐升起一个光头,然后一双手扒着边缘,长短一双眼像是潜望镜似的四下咕噜。

眼前是一个柴房,里面空荡荡的没存多少东西,一阵凉风吹来,掠过敏感的头皮,却是木门向外半敞着,听不见一点人声。

“没埋伏。”长短略带疑惑地说道,随即双手一撑上了地面,转身拉着崔元亨一同上来。

崔元亨也是不明就里,用眼神嘱托长短小心,小心翼翼地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前的一段时间,他始终在用听劲感知任何风吹草动,然而李仪的话又想起:“你的听劲称得上有成,但还未够班。如果接触对方没有问题,但是隔着空气,就大打折扣。如果碰上屏息消气的行家,恐怕还是找不到踪迹。”

崔元亨咬牙,吸一口气闪身走出。

当他出门的刹那,唐刀‘喀拉拉’穿透木头,一路刺向他的胸口。

瞬息间的变化,崔元亨迅速闪身,唐刀贴着肋下擦过,划破衣服的内衬。

隔着门板崔元亨仍是不敢大意,前腿一蹬拉开距离,忽然头上的日光被影子遮住,抬头

刀疤刘一脚踩木门,一脚撑在墙上,反手持刀,虎视眈眈。

此刻他一跃而下,向自己袭来,朴刀扎向面门。

屋内长短的大喊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连同刀疤刘下坠的势头一起,逐渐定格。

崔元亨此刻一口吸气,他似乎能感觉到气流涌入肺腑的那种逐渐的充实。感官里的一切变得直接,余光瞥见远在天边的麻雀,似乎也能察觉在思维内。相对的,面前那把冰冷的刀锋上些许的豁口,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神清志明。

崔元亨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接近最后一刻的刹那,会有一种淡泊的坦然。

想起师父那风轻云淡的天高地远,隐约抓住了一丝痕迹。

同样被抓住的,是刀疤刘的刀刃。

准确的说,是被双手夹住。

崔元亨的双手自肋下以最短的距离将刀刃压在中间,用力不让它继续向下刺去。

然而刀疤刘自高处跳下的势头何其猛烈,双臂的力量不可能阻止他的动向。

但是太极从不阻止,它只是引导,然后改变。

崔元亨胸中一口气运向丹田,双臂向侧边用力,转移刀疤刘劲道的方向。逐渐地,朴刀划出一道弧线,扎在沙土之上。

崔元亨力尽,躺倒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身。

刀疤刘双脚终于着地,却仍是没能干掉崔元亨,用眼神去寻找刀客的帮助,却听见耳后长棍的呼啸声。

下意识地转身抬手,只听见‘嘎啦’一声,整个小臂从中折断,骨头断成两节。刀疤刘哼都没哼一下,着地一滚躲过横扫,捡起朴刀时,长短紧追不舍,密密麻麻的棍影逼得刀疤刘喘不过气。

这时刀客自侧面杀来,手里唐刀只刺不砍,端的让长棍难以防备,长短只好弃了刀疤刘,失去击败他的大好机会,迎战刀客。

后者没有恋战,‘当当当’几下交锋逼近后,瞅准长短一记重击,用刀身接着力气,同时双腿后蹬,看似被打飞出去一丈,实则没有一点伤。

刀疤刘左手持刀,喘气对躺在身后的刀客道:“谢了。”

这句话含义颇深,既是肯定了刀客自己人的身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别看之前死斗时二人救了对方好几次,但那都是生意上的事。正面交锋谁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救对方都是不得已的情况,谈不上谁欠谁的。

可现在刀疤刘偷袭不中,丢了命也只能怨自己手艺不精,自找的。刀客这一下就属于分外的恩,成了人情债。

刀疤刘虽然损了一臂,却是安心,毕竟是自家地界,援兵随时会撞见这边情况。他已经在盘算着怎么还刀客的这个债了,同时也是思考着这个新来的自己人该干些什么活。

“算我欠你一笔。”

刀疤刘对背后刀客说道。

“客气”

忽然间,刀疤刘感到胸膛一紧,低头望去,唐刀自背后穿透了身子,刀尖上还淌着血滴。

“这就两清了。”

刀客说道。

刀疤刘咳出一大口血,红色的血在黄色夕阳的照映下,透出格外诡异的色彩,却又引人入胜。

长短和崔元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慑,一时间失去了方寸。

趁着刀客没有拔出刀子造成大出血,刀疤刘拼上命,咬着牙关猛地转身,刀客拿捏不住,刀柄脱手,那刀就那么留在刀疤刘身上。

只见刀疤刘血沫子从牙缝里迸溅出来,挤出暗红色的泡沫。他双手分别掐住刀客的下颚和侧脑,在身体倒下去之前,用力将刀客的脖子向后扭成了近乎一百八十度。

“呼呼咳啊”

插在刀疤刘胸膛的唐刀此刻钉在地面上,他反而是一息尚存,而刀客突兀地站在那里,脖子化成可笑的角度。

“阿弥陀佛,当真是令人唏嘘。”

长短一时间语塞,只是感叹地看着这因果报应。

崔元亨面对近在咫尺的剧变,不发一言。

“呼以前的人”刀疤刘还未断气,用着内里仅剩的那口气呢喃,“都讲他妈的道义都讲德行都都”

话没有说完,扬着的脖子,彻底落了下去。

如此利落,如此简单。

突兀乎?

然而,这才是现实。

现实中公平的少得可怜,死亡就算得上一个。

然而,就在崔元亨想要为尸体合上双眼的时候,刀疤刘背后的刀,忽然间被拔了出来。

错愕地抬头,刀客头上的那顶斗笠,恰好遮住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

“怎!?”崔元亨的反射神经使他一跃而起,后退三四步站定。

再定睛一看,刀客的脖子仍是转在后面,肩膀未动,脖子却扭了个半圈。

刀客的头慢慢转了回来,手扶着脖子活动着,发出‘嘎巴’的脆响。

“运气不错。”

他揉着脖子笑道,笑容里的杀意还未完全散去。

长短在一旁眯起眼睛,注视刀客的脖颈。

“狼顾。”

刀客左右扭了扭脖子,笑道:“师傅真是识货。”

崔元亨一凛,他曾听过擅长相学的一位朋友讲过这种面相。

狼顾之相,肩不动而头可环视。

其人凶狠而多谋,藏头曳尾,唯利是图,尚强于反骨。

“呼要是他改成插眼什么的,我也不好受呢。”刀客叉腰看着地上的尸体,手里的唐刀早已经收回了刀鞘。

长短和崔元亨的兵器还是握在手里,戒备地看着前一刻还在厮杀的对手。

刀客哼了一声,把手伸向腰间,长短沉肩应对。

谁知刀客干脆利落地把唐刀从腰间卸下,扔在地上举起双手道:“如何,信了?”

崔元亨四下打量周围,映入眼帘的建筑样式十分熟悉。

“果真是府署么”

他随即扭头看向尸体,似乎有所担忧。

刀客翘起一边嘴道:“人迹罕至,一时三刻不必担心。”

“那么”

他捏了捏斗笠,看着二人。

“让我们谈生意吧。”

那是一匹,会回头的狼。

第四十章 狼顾,黑幕,归途(二)

当最后一个亡命徒被劈卦掌打碎下颚倒在地上后,孙巍气喘吁吁地对着白益喊道:“白馆主,无恙吧?”

白益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和尸体伤员。

只有多年栽培的亲传子弟才会住在师父的武馆里,而白益最为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曾经满员的弟子。

曾经。

现在除了身边的五六个最有本事的亲信只是挂彩以外,余下的所有弟子无一例外地躺下了,而且再也站不起来。

虽说上文也提到过江湖人把人命看得轻一些,但那是外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孰能无情?

朝夕相处,是条狗都有情义在,何况是弟子?

白益没有搭理孙巍,只是把两把熟铜锏扔给身边人,然后默默坐在一旁的墙根下。

望着渐渐升起的月亮,他叹了口气,随即用虎口遮住双眼。

没人去找他搭话,谁都知道这时候不能刺激人家。

众人纷纷看向领头的孙巍,在场也只有他论辈分面子能盖过白益了。

孙巍清了清嗓子,对白益道:“白馆主节哀。”

白益笑了一声,说道:“几天前,白某也对老爷子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啊。”

二人无话,孙巍长于白益,但此时也没有一句说得出口的。

良久,白益开口道:“老爷子别费心了,白某也不是上岗青头,该看开的时候自然会看开。”

孙巍叹了口气,“有馆主这句话便是。”

白益本来四十过半,此刻却仿佛五十多岁,他招招手叫了一个亲信过来,附耳嘱咐几句。

随后他站起身对孙巍道:“白某无礼,老人家不计前嫌,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大恩难报。”

说罢,深深地抱拳鞠躬。

孙巍不敢倚老,也是还礼道:“大家皆是山东豪杰,同气连枝,安能袖手旁观?此乃我辈本分,白馆主不必客气。”

说完该说的套话,孙巍凑近些问道:“馆主,可对这些人来历有头绪?”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地上那些打手的尸体。

白益犹豫了一会,说道:“白某打听出了些东西。”

孙巍身子一震,向他们这些人,说话不常明着说。

反之,明着说的话,就往往反常。

“或许与麻药有瓜葛。”白益说道,孙巍一挑眉,他知道现在山东的状况。

“难道说”

老头想要细问,白益却伸手制止了他。

“优伶已死,”他说道,“老爷子,牵扯甚多。”

孙巍彻底听出来了话里的话,点头道:“馆主心中有数就好,老夫不添乱。有任何需要的,只需开口,老夫即刻便至。”

白益抱拳,“多谢老爷子宽宏大量。”

孙巍摆摆手,“岂敢,馆主忍辱负重,方为我辈楷模。”

不需多言,两个人早已默契地达成和解与共识。

孙巍做好了准备,只要白益查出线索,他随时会把背后的人撕成八瓣。

二子之仇,早已不止算在优伶头上了。

寒暄后,众人收拾完残局,见天色已晚,纷纷告辞,留给白益他们一些时间缓缓。

白益站在院子里,蹲下身子摸起一把沙子,上面渗着的血迹还透出暗红。

“唉”他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亲信们道:“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

一个弟子忍不住道:“师父,还不是那俩煞星搞出来的祸事,为何要这么助他们?我们明明”

白益忽然回头瞪视他,眼神犀利,让弟子把话噎了回去。

“混账!”白益骂道,“这话岂是能随便乱说的?”

亲信身子一抖,低头道:“弟子知错了”

白益余怒未消,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莫说我迁怒,你自己用脑子想想,祸从口出,你这般口无遮拦,若让人听去,以我们现在的窘境唉!”

说到一半,他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袖子,“都给我闭嘴等着!他二人追击多时,算起来也该回来了。”

然后,他回头瞪了所有人一眼,叮嘱道:“给我记住,优伶已死,谁之后问起都这么说,若是逼问就给我扯到打手们这件事上去。”

另一个弟子道:“可是师父这为什么?”

白益不耐烦道:“你懂个屁,说得再多也无所谓,你们知道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清楚,”随即他目光如电,扫得所有人一个寒颤。

“可是百面优伶他不行,他牵扯太多。”

“太多事,太多人。”

弟子此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益之前始终把重点放在优伶身上了。

换言之,僧道二人的身份助力,不过是顺带锦上添花的彩头。

得到亲信们保密的保证,白益稍稍放下心,现在要头疼的只剩下两件事。

百面优伶,以及

白益注视院门的破洞,那里是许多人离去的方向。

他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微笑。

时间倒流些许,视角转回崔元亨和长短。现在两个人正站在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面前,手持兵器,暗自戒备。

“这么说”长短先开口打破僵局,“朋友还想与贫僧二人合作?”

刀客很悠闲地坐在了刀疤刘的尸体上,看得二人眉头一跳。

“当然,而且你们一定会答应。”

崔元亨收剑入鞘,问道:“何以见得?”

刀客低头看着屁股底下的刀疤刘笑道:“不知朋友注意没注意到,我和他其实挺像的。”

“而现在没了他,你说,背后主顾会选谁作备用?”

刀客的笑不是之前的那种轻浮,也不是战斗时的那种威吓。那是一种野兽在吃饱喝足后,志得意满下露出的微笑。

这笑容既让人安心又让人担忧,因为你知道暂时不用担心被它吞噬,但你也知道,它还会有下一次饿的时候。

与狼谋皮。

崔元亨心里闪过自己改了一下的老话,哼笑一声。

“那就恭喜朋友了。”崔元亨说道,尽管有些言不由衷。

长短单刀直入道:“没时间耽搁,刀施主,一五一十地说罢。”

刀客用手摸索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玩味道:“这还用我说?你们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长短盯着他,严肃道:“贫僧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好吧,好吧。”

刀客深吸一口气,换上认真的表情看着二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青州知府,勾结黑道龙头张爷,江洋大盗刀疤刘,快腿钻山鼠,制药王麻子。形成产业链,贩卖麻药毒品,远销整个山东地界。”

“其中王麻子负责配方制药,钻山鼠负责分批运货到城外,张爷利用手下资源为他们提供庇护和便利。这三人直接听命于知府,不过最近张爷么呵呵。”

说到这里,刀客撇了下嘴,目视二人。

“托优伶的福,他和我,翻身啦。”

说罢,做了个王八翻身的手势,长短一乐。

崔元亨和长短也是艺高人胆大,干掉对面的人后,大咧咧在人家院子里谈笑风生。

“这就引出了上一级人物,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比知府大上不少的官场人。”刀客继续道,随即拍了拍底下刀疤刘,“而这货,就是直接听命于背后主子的打手。名曰保镖,实则还兼责监视,与背后那人直接联系,跟知府平起平坐。”

崔元亨冷色道:“不过现在这位置换人了?”

刀客笑了一声,说道:“换人是肯定的,能不能换成我,还要指望朋友多加努力。”长短问道:“你要贫僧二人如何?”

刀客摇摇手指,“不是你们要如何,而是你们已经如何。”

说罢,看向了地上的尸体。

长短叹息一声,为死不瞑目的刀疤刘合上双眼,开始轻声诵经。

崔元亨无奈地将腰间的断剑递给刀客,后者接过后站起身,小心地将刀疤刘的尸体翻了过来,胸膛朝上,把断剑重新刺进伤口中搅动。

崔元亨看着略微血腥的一幕,脸色难堪地屏住呼吸,左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玉佩。

片刻后刀客完事,刀疤刘身上的伤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剑自胸膛刺入之后,在双方争斗中不断搅动的结果。

“好了”刀客没有把断剑扔回给崔元亨,而是用力插在地面上,然后站起身,面对二人。“还请配合我演出戏。”

说罢一刀砍来,慢慢悠悠,他这却像是‘太极刀’了。

然而刀客嘴下却不闲着,大声呼喝道:“好小子,休走!吃我一刀!”崔元亨和长短随即展开身法,头也不回地冲向院门,而刀客紧追不舍,三个人速度之快,只教那守门的衙役咂舌。

第四十章 狼顾,黑幕,归途(三)

听见响动,很快入夜时分下的府署就被喧闹包围,衙役们紧锣密鼓地抓捕刺客,唯独知府安然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

“大人,”知府的师爷请安后,小步凑到他耳边,轻声密语道:“死的是刀疤刘,看样子是在地道口被干掉的。”

知府眉头一挑,随即叹了口气。

“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师爷诡异地一笑,向知府鞠躬道:“小的却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知府‘哦’的一声,问道:“怎么说?”话虽如此,却没有疑惑的意思。

师爷情知知府已经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话道:“刀疤刘一向与咱们不合拍,仗着是直系,不论是张爷那层还是咱们,都瞧不上眼。如今他一死,上面那位短时间内很难找出别人替代,说不得要咱们换人上去。”

知府点了点头,“继续说。”

“您也知道,线不止咱们一条”

知府皱了下眉,略带不满道:“别多嘴。”他确实在担心此节。

所谓竞争促成进步,而进步,带来淘汰。

“是,是,”师爷擦了把汗,暗暗骂自己嘴快。

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继续道:“虽说现在我们的产业链几乎是全军覆没,但不论是制药,运输,还是保镖,我们都有准备后手备用的人物。我大致算了一下,只需七八天就可重新兜卖,而且已经在做了。”

师爷的干练一下子体现出来,知府嘉许地点头。

“然而,能与上面那位直接联系的,他们有多少我不清楚,我们这边却只有刀疤刘一个。”

知府用骨节敲了敲副手,沉思许久,“你的意思是,找人把位子迅速顶上去。”

“大人英明。”师爷稍稍拍了下马屁,随后赶紧步入正题。

他知道知府的性子,溜须拍马不如实干再加上曲意逢迎。

“如果能先那位一步,换上咱们的人,有些事情就方便很多了。”

有些事情。

比如中饱私囊,比如搜集把柄,比如阳奉阴违。

再比如倒戈一击。

师爷的这句话在赌,他赌的是知府不甘于只做个捞钱的机器。

许久的沉默,知府凝视着师爷。

后者此刻的内心仿佛被烈火焚烧,每一次心跳都变得像是击打牛皮鼓一般沉重而紧促。

“哼,嘿嘿嘿,哈哈哈哈”知府眼神注视师爷,用笑声打破了沉默。

“呵呵,哈哈哈哈”师爷陪着他一同笑着,鬓角一滴冷汗滴在地上。

“呼你想爬多高?”知府问出了一句关键的话。

师爷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不会比您高。”

知府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你心中有人选了?”知府问道,话题回归之前的讨论。

师爷斟酌道:“这位子必须是打手才能坐,如果要为咱们提供方便,也必须精明些”

知府知道他说的是谁,吸了口气道:“可是那人太新。”

师爷小心道:“张爷的人都交代掉,算起来手头能用的,最老的就是刀客了。”

“陈说利害,他不会不答应的。”

知府思考许久,手指曲在下巴上。

“去办吧,别让他再被宰了。”

“是。”

“还有一件事。”

师爷停下了转身的动作,等待着知府的下一句话。

“操办一下,本府要办一个宴席,请的人有这些”知府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师爷接过来扫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他疑云满腹,仍是收起发问的冲动,恭敬地回答道:“给我三天,酒席就能开办。”

师爷转身出门,知府坐在堂内,思考着下一步。

二虎相争,驱虎吞狼

而现在

引狼入室。

知府哼笑了一声,既是自嘲,又是嘲笑。

同一时间,府署不远处,刀客斜倚在灰土墙上,环抱双臂。崔元亨和长短站在小巷口,三人似乎是交换完了情报。

“该说的我都吐出来了,要怎么做,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刀客说道,随即想起什么,补充道:“至于暗中助我这事,你们这些泥菩萨就不用操心了。”

崔元亨一怒,刀客明知有袭击却不通知,自然是不地道。但现在还需要他继续刺探,何况惹怒他只有合作告吹,所以他没有多说,只是冷眼相对。

“在我有进一步的消息情报前,不要找事,任何消息我都会通知你们;相对的,我也会压着知府他们,不去对白氏武馆赶尽杀绝,成交?”

总算刀客也知道‘利字当头,无隔夜仇’。

现在双方都是元气大伤,而他这个左右逢源的角色正是吃香的时候,哪一方倒下对他都没有好处。

崔元亨和长短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成交。”

刀客目送二人离去,直到背后传来师爷的呼声才转身

活动脖子时,他忽然想奖励自己一串糖葫芦。

第四十章 狼顾,黑幕,归途(四)

崔元亨和长短走在路上,无话。

心中抑郁,难言是非。

崔元亨想起刚上武当山没多久时,师父李仪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这么个大财主,非常非常有钱,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但是他生财无道,无所不用其极,乡里人都不喜欢他。终于有一天,蒙古人打了过来,他们家本来可以逃走,但是因为他舍不得财物,跑得太慢,最终被追上了,而周围的乡亲,没有一个愿意帮他。

蒙古人告诉他,教会他们赚钱的方法,就饶他和家人一命。

但是财主拒绝了他们,恼羞成怒的蒙古人一个个地杀死了他的亲人,逼他就范。

然而直到最后一个家人死光,他仍然不交出自己的生意经。

贪婪的蒙古人没有办法,只好养活他一辈子,好吃好喝,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最后,他活得比所有杀死他妻子的蒙古人都长,而赚钱的秘诀也被他带进坟墓中。

当时李仪问崔元亨这故事说明了什么,崔元亨回答:“不妥协就是胜利。”

李仪笑了一下,很快很短的那种笑。

接着,他换了个口气:另一个故事是,财主为了家人教给了蒙古人秘诀,尽管失去了利用价值,但是蒙古人因为需要人手去安抚百姓,所以又把他放回了乡里。

财主散尽余财,为乡里铺桥修路,赢得了乡亲的尊重。而他与自己的家人白头到老,过完了幸福的一生。

说完了故事,李仪看着还小的崔元亨问道:“你说,这故事是什么意思?”

崔元亨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李仪叹了口气,很长很慢的那种叹息。

“人活一世,总要学会向现实妥协才能活得舒坦些。妥协不是放弃,它只是取舍。”

李仪转过头看向崔元亨,眼神里充满好奇与怜悯。

“你明白我的意思。”

猛然间被人拍了一下胳膊,崔元亨回过神来,发现长短正脸色凝重的看着前方。

他把头转向面前,面前出现了镜子。

镜子里的人,再熟悉不过。

两个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崔元亨,直挺挺地对面而立,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单独的那个,腰间配着李仪赐予崔元亨的龙泉剑。

没等二人开口,‘崔元亨’便撕下面皮,露出百面优伶的本来面目。

相比起前几日,他的气色有着不可思议的好转,比起长短估计的伤势似乎轻上许多,现在看来至少行走不成问题。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优伶舞动着半宽的袍袖,用清高的嗓音唱道。

“够了,”崔元亨有些急促地踏前一步,制止了优伶进一步的表演,“在下受够这些弯弯绕绕了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快说!”

长短惊疑不定地看着有些暴躁的崔元亨,即使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依照他的性格也不应如此。

优伶停顿片刻,仿佛卡壳的机器,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麻药的产业链,有两条。”声音平淡地就像是旁白,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掺杂。

一句话仿佛平地惊雷,崔元亨和长短都是浑身一震,崔元亨追问道:“是谁?另一条幕后主使是谁?”

百面优伶却彻底安静,不发一言。

崔元亨又上前一步,继续逼问:“这么大的阴谋,不可能没有背后的主使,你是不是知情?为什么要一直暗中助我?”此刻他已经接近长剑的攻击范围,长短扒住他的肩膀,让他小心优伶发难。

崔元亨不管不顾,仍是不住逼问,优伶良久后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颤抖,似乎带有挣扎。

最终,他伸出手,将龙泉剑交还给崔元亨。

崔元亨犹豫一下抓住,再次问道:

“背后主使是谁?”

优伶听见这句话,忽然仿佛触电,整个人都在颤抖,两只手抱住身体,缩成一团。

“他他是谁?我我,我是?”

长短见势不妙,连忙转移话题道:“百施主,告诉贫僧从谁那里能知道知府的勾当?”

百面优伶逐渐冷静了下来,再次以那种令人难受的语调回答道:“张爷,城西青楼的张爷。”

随即不作声响,整个人好比木偶一般沉默。

崔元亨深呼吸了几次,对长短说道:“见笑了。”长短则是沉思,忽然间一拍脑门,“走。”

说罢,左手拉着崔元亨,右手拉着毫无反应的百面优伶奔向城西。

“你这是?”崔元亨疑惑地问道,长短此刻放开了手,一边跑一边说道:“崔施主你是不是糊涂了?忘了咱们前几天调查的结果吗?张爷是青州的黑道龙头,袭击武馆的打手们八九不离十是他的人。”

崔元亨这才琢磨过来,接话道:“所以趁他元气大伤,缺兵少将的时候火速抓捕?”

长短有点奇怪地看着崔元亨,“施主,刀疤刘有的是取死之道。贫僧知道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够慈悲,但太过挂怀只有自损心志。”

崔元亨尴尬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身后,优伶不紧不慢地跟着,毫无自己的意识。

入夜,子时。

按理来说应该是夜深人静,偏偏有一处无比热闹。

青楼此刻正是‘精彩’时分,各种大戏在一间间屋子内上演。或许不如白天那般吵嚷,却有的是糜烂的味道。

这味道正是麻药毒粉的香味,混着女子体香,胭脂熏香,遮掩住了汗味与内在的那股金钱铜臭。

穿过烟雾缭绕,一个护卫推开了最里面一个雅间的房门,张爷正搂着一个女子买醉。

然而酒再烈,人若是心中有挂念,也是醉不得。

“都撇干净了?”张爷盯着手里的酒杯,无视了一旁的歌妓问道,尽管他的内心深处不想听到答案。

“没剩下的,几天时间查不到你头上。”护卫是知府的直系,并不和张爷对口,说话也不是很客气。

“妈了个巴子这么多年的经营和人脉一个下午就赔在那院子里了”张爷的头一下子低了下去,终于露出了醉相,沮丧的人总是更容易受酒劲影响。

护卫依着门框道:“管那些下三滥如何?倒是你,行李打点好了没有?”张爷松开歌妓,挥挥手赶走后说道:“都收拾好了,告诉大人,一声令下老张就能换地方,重操旧业。”

护卫点点头,“会说的,这几天你低调些,之后要什么好处也有。”

张爷没有说话,直到护卫也出去,房间里只剩他一人之后,才深深叹了口气。

护卫的那种说话方式他很清楚是什么意思。

曾经,他也不知道多少次说过类似的话给别人听,里面的意思也很直白。

“你已经没用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为上者从不会轻易许诺什么,这是必要的御人之术。

而当他如此做的时候

你也就连下人都当不成了。

那么自己会被发配到哪个小乡村呢?

张爷手里的酒杯还剩下最后一口,但这一口苦酒,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他的手颤抖着,将杯子一点点送向嘴边,然而始终也没能昂起头。

“叩,叩。”

门口的敲门声此刻让人心烦意乱,张爷不耐烦地骂道:“没事不要烦老子,滚!”

“奴家听闻爷有烦心事,特来献唱一曲。”

张爷火冒三丈,一边走向房门一边骂道:“他妈的长进了?让你这婊子滚远些还给我没完没”

打开房门,正对着视线的,是一个带有中性美的奇人。

张爷看着他,想起了一个刀客描述中的人物。

“你是”

百面优伶放弃了女腔,用那种无起伏的声音念白道:“天罗~地~网~你无处~逃~”

“诶?”

门框两侧,长短和崔元亨同时用出了擒拿,一指天窗穴,一指太阳穴。

张爷失去意识的前一个瞬间,眼睛两侧的余光,各自捕捉到些微的影子。

第四十一章 阳阳陶陶,由房由敖(一)

“干得漂亮,二位。”

不久后,白益在武馆的房间里对二人说道,柱子上绑着昏迷的张爷。“刀客的材料,再加上这孙子的东西,足够咱们摸清形势的了。”

长短和崔元亨没有说话,对视一眼,向白益鞠躬道:

“馆主,万分抱歉!”

进来的时候,虽说夜色甚浓,但他们早就察觉到地上的血迹和狼藉了。

白益沉默了一下,笑着道:“道什么歉?”

“全因为小子们肆意妄为,才导致馆主现在”

白益伸手制止他们,“别看我这样,我没私心吗?让武当和少林未来的掌门人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多划算?”

“馆主”

白益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百面优伶,“真是早知道当初直接干掉他不,就算这样也没区别吧或许,也是那帮小子的命数使然”

他站起身子,背过身道:“我出去吹吹风。”

随着木门关上,房间里一片死寂。

长短对崔元亨说道:“这里,要变冷清了呢”

“是啊。”

同地相处许久,大部分这些天刚刚熟悉的面孔,一下子都见不到了。

熟人离去,总不可能轻松。

对于与弟子们朝夕相处的白益而言,这份痛苦更加让人难以适从。

屋里的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静静等待白益在午夜中的沉默。

不久后,一泼冷水浇醒了张爷,睁眼时,三个人环绕在面前:崔元亨,白益和长短。

随着穿堂风吹过,冷风拂过身上的水,不由得激起一个冷颤。

“说,”白益环抱双臂,“操纵麻药背后的,究竟是谁?”

张爷又是一个冷颤,他的心下在飞速盘算着,权衡利弊。

长短蹲下身子,把视线与绑在柱子上的张爷平行,笑眯眯道:“这样,贫僧为您打打算盘,”说罢伸出两只手道:“您现在所有的打手和势力都躺在院子外了”

张爷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了白益是谁,而他庆幸自己还活着。

“所以说,您现在怕是毫无价值,不论是对知府而言,还是对上面一层都是。这种情况下,您被我们抓住,一夜不归,猜猜看,如果贫僧们第二天放你回去,会发生什么?”

张爷的头上的一滴冷汗顺着髌骨滑落,在湿漉漉的头上却格外的突出。

“您再硬气也没用,因为不论贫僧们问出事实与否,回去后你都要圆寂,”长短摸着光头说道,“倒不如老老实实交代,至少贫僧们绝不会滥杀额,有辜?比起被发配到哪个小乡村或是直接灭口,还不如与贫僧们合作,对吧?”

张爷仍在迟疑,崔元亨按住他的肩头说道:“麻药的线有两条,在下说一句不中听的,知府这一条线已经是千钧一发。”

白益接话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一顿连说带打实在厉害,张爷想起护卫的那句话,良久后叹了口气道:

“我都交代,不用绑着了。”

长短长出了一口气,绕到柱子背后解开了张爷身上的绳子,崔元亨转身出门,不一会带进来张爷之前见到的那个奇男子。

张爷看见,吸了口凉气,“他”

“不要紧,”崔元亨说道,“这也是为了验证你话的真伪。”

“验证?”张爷皱眉看着百面优伶,“难道他和知府大人知府有牵扯?”

“你不知情?”长短问道,随即看向优伶,后者机械地点头表示是实话。

白益思索了一下,冲张爷道:“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张爷点头同意,于是白益开口道:“知府参与麻药产业,是也不是?”

张爷摇摇头道:“不是参与,是指挥。暗地里整个青州的黑道势力其实都与他有瓜葛,麻药早已经不止在青州,而是山东畅销了。”

白益咂了下嘴,又问道:“这麻药能不能戒瘾?”张爷又摇摇头,“不清楚,至少我没有见过。这麻药效力很大,即使习武的内功深湛也没用。”

白益继续道:“那么,现在知府的产业就算失败了?”张爷还是摇头,“并没有,不论是制药还是运输他都有后备的人手,具体是谁我倒说不出。”

崔元亨问一旁的百面优伶道:“是真的?”优伶入定一般,良久才点点头。

白益又问:“那,崔贤侄说过有两条产业链,另外一条你知道多少?”张爷回答道:“我的确知道有这么条,但是谁负责,有多少人,如何销售,真的不清楚。”

白益这下子火了,骂道:“说来说去,你知道什么?”张爷连忙道:“不急,不急,是这样,我可以给你详细介绍一下知府这边的情况么。”

长短和崔元亨也劝道:“馆主莫急,此事还需斟酌。”白益这才消气,喝道:“快说!不然拿你人头祭奠我满园弟子!”

张爷顿了顿,开口道:“青州这边,由知府牵头,大半的高官其实都是伸手拿份子钱的;相对的,他们也会给这生意提供庇护。而我们江湖中人,就负责具体活计,向老百姓和富豪之类的兜售毒品,以及联络各地龙头一起发财。”

长短叹气,“阿弥陀佛,施主的良心不会痛么?”

张爷笑了一声,很短很快的那种。

“这世道,良心不值钱啊。”

是的,不值钱。

这三个字,掩盖过多少痛心事。

崔元亨皱眉,问道:“在下以为只有知府参与其中然而是整个官场的纠葛?”

刀客果真说话留三分,自己若是只盯着知府,怕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完没了。

张爷答道:“也不能这么说,很多官场中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麻药不祸害到自己家人就权当不存在。说穿了,他们只负责压下事端,像是百姓告冤情,最终都会不了了之。只有知府是直接参与整个环节的。”

崔元亨斜眼瞟了优伶,后者僵硬地点头,失魂落魄,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格主导。

长短摸着头,舔舔嘴唇说道:“那,除了知府和已经圆寂的各位,还有什么人值得贫僧们在调查时留意?”

张爷嗯地思考一会后道:“还剩下的应该只有三个要注意的,一个是刀疤刘,一个是知府的师爷,还有一个你们在上次围攻他的时候,”说罢冲百面优伶努了努嘴,“见过的那个刀客。”

白益哼了一声,“只剩两个了。”

张爷身子一震,“你是说”

“看来你家知府真的是不把你当部下了,连这等大事也不通知你。”白益讽刺道,张爷表情微妙,“哪一个?”

崔元亨迟疑了一下,看向长短,后者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在下在今日搏斗中,击杀了刀疤刘。”

张爷沉默了一下,“死得好,死的糟糕。”

长短‘哦’的一声,“怎么说?”

张爷啧啧有声道:“这人死不足惜,死在平时也不要紧,但是死在这个时候,太过棘手了。”他叹气道:“师爷还好说,只是个有脑子的棋子,但是刀客他的身份很暧昧,很不清晰。”

崔元亨和长短听闻此言,都是稍作反应。

张爷眼珠子转转说道:“之前查过那家伙身份,完全没有踪迹,只知道是从南方来的。现在刀疤刘一死,说不得要他顶上去,牵扯到上面那位就会很麻烦。如果说他有所图如果说他真的能接触到上面那位整个青州,不,山东都要震一震。”

几个人都停顿了一下,大家都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深吸一口气,崔元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幕后操纵这一切的,是谁?”

张爷脸色凝重,半晌不语,白益出门查看,许久后才回来,点了点头表示天知地知。

张爷深吸气,一字一句道:

“当朝大监,掌管大量军权的曹,吉,祥。”

曹吉祥。

崔元亨和长短咽了一口吐沫,这个对当朝人而言耳熟能详的名字代表的东西太多,太深。

第四十一章 阳阳陶陶,由房由敖(二)

深吸一口气,崔元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幕后操纵这一切的,是谁?”

张爷脸色凝重,半晌不语,白益出门查看,许久后才回来,点了点头表示天知地知。

张爷深吸气,一字一句道:

“当朝大监,掌管大量军权的曹,吉,祥。”

曹吉祥。

崔元亨和长短咽了一口吐沫,这个对当朝人而言耳熟能详的名字代表的东西太多,太深。

“曹?”

一个一直沉寂的人忽然出声,百面优伶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便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颊。

给那小孩一点糖~吧~

用隋唐的和风曲调唱出的诡异曲子在脑海中响起,黑暗的视线里是一段段深埋在朱红色后面的记忆。

还~没~好~吗?

不不好恶心

接近的黑影抓住白色,竹篮后藏着的是天真的贪婪招致的恶意。

给~咱~家~唱~一~曲~吧

我我

出恭的时候好疼

“他这是”另外四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百面优伶,此刻的他喃喃自语,双手后的那张脸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在众人眼里仿佛魑魅魍魉般不可接近,即使是有神佛,此刻也将被那哀淡的疯狂所吸引。

来~给咱家唱一曲吧~

痛烫好冷好冷好重压在身上的

恶心的舌头湿漉漉地舔着,透出富丽堂皇后的虚妄。

啊,进去了

好~了~吗~

三天的茅房

还~没~有~

今天是谁?我该是谁了?

秦琼~战~关公~

明~天是谁

九~根~蜡~烛~

还~没~好~吗~

好~了~啊~

好疼雪中带的~血,好像红杏满地

掉了掉~了底下的那东西

给~那~小~孩~一~点~糖~吧~

张开嘴,吃~进去

掉了的,吃回去

来~给咱家~唱一曲吧~

今天我~是

明天

好~疼?

明~天

我~是~谁?

“我~是~谁?”

惊悚的嗓音自优伶的喉咙钻入听者的耳朵,逗弄着他们的神经。

优伶猛然张开双手,用尽全力抓挠自己的脸颊,尖利的指甲留下一道道血痕,在白面皮上格外醒目

宛若那天的红杏落雪。

“我是我是?”

百面优伶不停地折磨自己,这样下去很快整张脸都要变成烂肉。

长短一咬牙,走上前伸出双手,想要阻止优伶的自残。

逆着光线望去,优伶的眼中,黑影与当年的那个影子重叠了。

而那双手触碰到自己后会发生的事情

“啊啊啊啊啊!”

随着尖厉的惨叫,优伶骤然暴起,一个箭步后双手分别打在了长短的咽喉和小腹,后者脸色难看地瘪了口气,连退三步坐在地上。

优伶仍是意图进攻,崔元亨拦在长短身前一记推手,哪知优伶弃了他转向白益。刚走两步,白益虎爪抓向优伶时,他却又一个转身,右手骨节凸起,狠狠地打在了张爷膻中大穴。

张爷本就武艺一般,又被绑了许久,毫无抵抗之力,随着一声惨叫,便即没了声息。

“长短!”“混账!”

崔元亨冲过去扶起长短,只见他脸色发紫,显然是内血淤结,吐纳不畅。

白益刚想追击,百面优伶惨叫一声,推开房门冲入了无尽的夜色,正如当年的那次逃脱一样。

崔元亨顾不得追捕百面优伶,解开长短的衣裳,深吸气运功,开始替他推拿穴位。

半晌后,长短方才咳出一口淤血,擦了擦嘴角道:“不碍事了,贫僧自己调息就是。”另外二人这才舒了口气。“贫僧太大意了,多谢。”

崔元亨笑了笑,“客气什么?”

长短笑了一下,闭上眼调息。

“曹吉祥么”

把长短扶到床上休息后,白益和崔元亨站在屋外的夜空里,白益沉吟。

一旁的崔元亨环抱双手,“听闻他本来只是一介宦官,但是凭借几次监军职务赢来的军功,逐渐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宦官。”

白益一挑眉,“那张爷不是说太监么?”崔元亨说道:“太监只能是大内服侍多年后才可能有的地位,曹吉祥虽然势力庞大,但京外居多,还配不上太监这个词。这恐怕也是为什么他会在山东发展这该死的产业。”

崔元亨随即奇道:“馆主虽然潜心武艺授徒,此事也不该不知啊?”白益咽了口吐沫,尴尬地笑了笑,“白某一介粗人,哪里懂这许多?这就是在为难我了。”

崔元亨也是笑道:“小辈岂敢?”

白益叹了口气,“看来百面优伶就是被那厮造就的了。”崔元亨沉默许久,方才道:“个中缘由很难知道但,现今只有捣毁毒品生意方为上策。”

白益想起一节,问道:“那你说,优伶为什么要滥杀无辜?”崔元亨摇了摇头,“滥杀不假,无辜却不一定。在下追查中得知,死者大半是黑道,余下的仔细探究后也或多或少您说,麻药毒品要想贩卖,岂能不过他们的眼?”

白益叹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说罢转身回房,准备熬过这疯狂的一夜。

崔元亨注视着他的背影,左手转动着腰间的玉佩,忽然间身子抖了一下,仿佛一个寒颤,又如同一次新生。

“说的一点不错”

他笑道。

第四十二章 不知所终(一)

那之后三天的清晨,此时长短正在院子里舒展着身体,打着一套七星拳活动经脉。

“恩”舒服地出了一声,他全身的骨节‘嘎巴嘎巴’地有序响着,这意味着脉络和筋骨重新回到通畅的全盛状态。

一旁的崔元亨还在徐徐地打着十二段锦,动作仿佛轻纱薄幔,看似毫无力道,实则内劲循环,绵绵不绝。

“师傅看来无恙了。”片刻后,崔元亨打完收势,对长短说道。

后者挠挠头,“惭愧,没想到优伶会突然袭击。”

“关心则乱,师傅是慈悲为怀。”长短笑了一声,“然而却害得张爷殒命”长短有些沮丧,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才没能从张爷口中问出更多信息。。

崔元亨叹了口气,“当天死的人还少么师傅也劝过在下的,看开些吧。”

“说起来,知府的事情怎么样了?”长短把自己的袍子掸干净问道。崔元亨回答:“很难下手,我在那晚后就查看过了,府署防护的滴水不漏,没法像上次那样强行逼问。”

长短琢磨了一下问:“把这件事广而告之怎么样?”崔元亨摇了摇头,“不行,引起混乱不说,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了。我们缺乏铁证去证明知府的罪证,何况这样做只是打草惊蛇。”

“你是说”

崔元亨脸色难看地点点头,“算起来知府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已经被杀,然而还是能看见麻药的踪迹,说明另一条线仍是运转如初。贸然抓捕,只怕那边嗅到风声就会隐匿踪迹。”

长短叹了口气,“本来只是想赚花红,然后变成抓捕杀人狂,然后又和佣兵合作,然后变成毒品案件,最后又成了宦官祸国殃民你说咱这事要写成书,不比话本精彩?”

崔元亨嗤笑一声,刚想说话,却听见白益在主厅破口大骂。

等二人赶到主厅,却看见白益手里攥着一封请帖一样的书信,瞪眼喘着粗气,显然是怒火中烧。

看见他俩进来,白益一言不发地把信纸递给崔元亨,后者结果细细读了一遍,抬头道:“这这太无耻了。”

长短好奇道:“谁寄的?上面写的什么?”

崔元亨皱着眉头道:“知府送来的,说是邀请青州的豪绅以及武师共同商讨铲除毒品的大计。”

长短愣了半晌,定定神,伸手指着院子外面道:“前天,他干了那事。”血迹还没擦干,一层暗红使得土壤看上去十分妖异。

然后长短指着信笺,“今天,送来这玩意。”

吸了口气,和尚破戒道:“我去他奶奶的。”

崔元亨叹了口气,转头对白益道:“馆主怎么看?”白益啪地一拍桌子,“鸿门宴,凶多吉少,去不得。”

长短纳闷,“这不是广而告之了吗?还怕他当众行凶不成?”

白益:“唉,对了,怕的就是这个。”长短一惊,“啥意思?执行王法的人自己不守王法?”

白益叹了口气,“师傅信不信,咱们刚一过去,当场他就能扣一盆脏水到我们头上。一口咬定前天那事是分赃不均的火并,白氏武馆贼喊捉贼,然后就动员将信将疑的其他人‘先拿下,本官之后审问’。接着就是各种黑材料,人证物证变戏法似的给你整出来,最后一审,秋后问斩,然后关进黑牢,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长短听得一个哆嗦,“不会吧,这么黑?”白益叹气道:“当然这是极端情况,按理说大家谁也不傻,他如果这么一出十之八九都能猜出来猫腻,以白某的人脉,根本关不住我。何况”他看了一眼二人,“我和孙巍老爷子聊了几句,他听得出分寸,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不愁没人照应。”

他接着拿出铁胆在手里转着,“我现在派出弟子去问了,如果只有咱们收到信,那就是摆明了要对付我们;如果很多人都收到了,或许里面还有玄机。”

崔元亨此刻开口道:“那么知府应当是知情了。”

白益耸肩,他知道崔元亨指的是什么,“刀客不可信,两头讨好的事情他完全干得出来。”崔元亨点点头,“在下杀死刀疤刘一事,只有三人知道,知府瞄准在下和长短师傅,就说明刀客已经泄密了。”

长短隐约想要说明其实是刀客所为,而不是白益理解的崔元亨下手,但崔元亨细不可察地摇摇头。

崔元亨转而拱手问道:“馆主高见,这宴席,赴约还是不赴?”

白益沉思良久,“不去的好,太凶险了。”

长短却道:“贫僧以为,还是去的好。”崔元亨皱眉,“师傅也听见馆主说的了”

长短摇摇手指,“固然如此,但反过来思考呢?咱们不去,正好落得口实,全听凭知府搬弄是非。只有咱们在场,联合其他人才有可能与他对质。”

白益捏着下巴道:“对啊”

长短又是一笑,“再说,鸿门宴,请人的是谁?”

崔元亨不假思索地答道:

“项羽啊。”

“被请的是谁?”“刘邦啊。”

“刘邦后来怎么了?”“当皇帝了啊。”

“项羽呢?”

崔元亨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赴宴?”

府署衙门前,门庭若市,往来不绝。

知府的大门砖快被一群群的豪绅武师踩出坑来,然而还有更多正在路上。

“大人。”“大人。”

府署的院落内,好几拨武师自里向外对走出来的知府请安,知府和气地回应。

说实话,这任知府自走马上任以来,低调的像不存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伙连第一把的火苗都没看见,有大半的豪绅和游侠儿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州知府。

“各位!各位!”

知府坐在太师椅上,张开双手制止乱哄哄的人群,施礼道:“今日本府作此宴席,各位能前来,不胜感激。”

所有人立马站起身,前后不一道:“折煞小人了。”“大人多礼。”

知府什么态度无所谓,他们的态度不能没有。

知府摆摆手示意各位落座,等众人都坐下后说道:“本府今日宴席的目的,想必各位也都知晓了青州麻药猖獗,毒品泛滥,百姓不务生产,空乏其身,实乃一大祸事。今日请各位来,便是想听听有何高见,若有良策,本府定然重赏。”

人们听到重赏二字,没有多么的激动,天上不会掉馅饼,是个混江湖的都该明白这个道理。

铲除麻药?说的简单,没看见白氏武馆的惨况?

听说黑道的张爷死不见尸,多半就是白益那边回敬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知府只是一个劲的在说片汤话,并没有谈及什么真正要紧的信息。

酒桌上很明显地分出了一条界限,商人富贾一边,武人一边,各自谈的是热火朝天,说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中国人的大事总要在酒桌上谈,不得不说的个有意思的习气。

武师这边白益不在,论资历论辈分就把孙巍推在了上首。老人家也不怕被说喧宾夺主,大大方方就坐在了知府跟前的第一把交椅,和青州首富互相一点头,乏味地与知府谈着麻药的事情。

“本府之见,铲除麻药势在必行。”知府说道。

首富笑眯眯捧道:“大人英明。”孙巍是个直性子,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敷衍,心里却犯着嘀咕。

早该猜到麻药生意一定会过张爷的眼,可惜当时都被百面优伶分散了注意力,没能想起此节。现在张爷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消息门路全都断了。

酒桌上的人也是一般的心思,互相都在打听张爷的消息,纷纷猜到或许是白馆主所为,但谁也没敢真的去打扰白益。

说来说去,现在的关键就在白益的下一步上。青州武林还都指望着他能带领着一同剿灭毒品产业,除了他,谁也难以服众。

第四十二章 不知所终(二)

知府左等右等不见白益,于是准备走副策,将麻药的罪状栽赃嫁祸到他们身上。此时却听见外面仆役高声通报:“白氏武馆白益携武当崔元亨道长,少林长短师傅请见~”

仆役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不过知府没放在心上。

人群听到三人前来,都是屏息以待。

知府微微一笑,“终究是坐不住了。”随即大声道:“准!”

仆役通报一声,只见三人依次进来,吓了众人一跳。

你道为何?

这三人一改平日装束,统一的那是披麻戴孝,身着丧服,最缺德过分的莫过于长短,不知这秃驴从哪找了个招魂幡,顶在自己的梢子棍上,一路招摇过市,大摇大摆地进了府署。

没等知府张嘴,长短大喝一声,噗通跪倒在石砖上,哭天喊地道:“我佛慈悲啊~白氏武馆二十七条人命~天丧气的业孽啊~”

随即一本正经地以洪亮的嗓音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崔元亨站在后面,红着脸以蚊子般的声音跟着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不行,念不下去了。”

本来声音就小得听不见,最后一句根本没入第二个人的耳朵。

反观长短的往生咒,越念越起劲,念完梵文版本,扯起嗓子开始鬼哭狼嚎译文版本,后来崔元亨干脆放弃念诵,专心看他表演。

好容易念完,长短吸溜一下鼻子,手抹眼泪道:“天可怜见,馆主家眷远游,然而一众弟子死于非命,实乃飞来横祸。贫僧与崔施主此番虽是潦草,亦乃一番心意,若有唐突之处,知府大人见谅。”

一番话说完,右手使劲抖了抖招魂幡,大太阳底下却发现上面字样的墨迹还没干。

旁边几个不厚道的武师憋不住笑,又不好发作,只能塞在嗓子眼里,红着脖子听上去简直是猪哼哼。

瞎子才看不出这仨人是来砸场子的,这一个借题发挥分明是在折腾知府。

没见过招魂超度超到别人院子里去的,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了

孙巍想起白益一直以来拐弯抹角的行为,恍然大悟,悄么声地对后面暗示少安毋躁。

知府眼角抽抽着说道:“高僧乃是菩萨心肠,本府深感佩服。”

这时白益上前一步,威仪庄重,头缠麻布也不能掩盖住哀伤底下的怒容,不由得让众人侧目。

“知府大人,各位,”他向着院子内的所有人抱拳道,“白某今日前来,只为两件事。其一,各位想必也知道武馆的惨剧,今天白某戴孝,便是要为满院弟子讨个公道!”说话时眼睛不放过知府,人群里的孙巍老神在在地将一切收在眼底,拈着胡须盯着知府。

“其二,”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各位或许也猜到了,武馆之事,与毒品麻药勾当脱不开干系。今天各位在场,白某便挑明了说”

知府神色如常,招手对仆役道:“把刀客给我叫来,别让他露脸。”

白益继续道:“白某不才,早些时日各位还在追踪百面优伶时,我便已经发现毒品生意的蛛丝马迹。当时优伶要紧,故而只是叫弟子暗中追查,岂料惹火上身。”

他一抬手,丢出来一个袋子,里面咕噜噜滚出来一个人头,认出来的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城东的张爷,正是麻药毒品的头目!”

此言一出,人群皆是耸动,只有几人安坐如山,暗暗品味这句话里面的意思,其中就有孙巍。

知府暗自冷笑着看着地上的头颅,却不顾白益私自仇杀无视王法。

如此看来,张爷还是把自己供出去了。

后果承担不起,所以双方都不敢撕破脸,此时明话就要反着说。

知府坐在椅子上,表情骇然,睁大眼说道:“本府从未听说过传闻,果真是他所为?”

白益应声道:“自然,他声称全为自己所做。”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果真如此?三思啊白大侠莫要错怪。”

“果真如此。”

气温似乎降了些,明明是五月份的好天气,长短却有些刺骨,他皱眉,手里的招魂幡因为寒颤抖了一下。

顺着杀气寻过去,眼里便瞧见了那顶若隐若现的斗笠,暗藏在屋檐的阴影下,遮住主人眼中的寒光。

刀客冲长短笑了笑,手里的唐刀却随时准备出鞘。

三人此番前来,只求撇清嫌疑,免得知府反咬一口。

至于当众揭穿脑子不傻的都明白这是痴人说梦。

长短的闹剧貌似也没能恶心到知府,只是在有心人脑海里留了个根。明知罪魁祸首近在眼前,却不能行动的感觉十分憋屈。

此刻他手握梢子,知府距离自己仅有十步之遥。

这时师爷突然从厅堂内走了出来,令人意外的是,他此刻也身着丧服。

师爷首先对着知府鞠躬:“白氏武馆乃是为民捐躯,理应由官府祭奠,”随即转身面对所有宾客,“白氏武馆之惨祸,绝非一人之责任,大家同气连枝,岂可独善其身?”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都是下意识地点头,师爷随即走到白益面前,“馆主,还请让各位一同去贵馆吊唁,以尽心意。”

说罢,向着白益伸手致敬,面容和蔼,十分友好,仿佛真的是同仇敌忾。知府立刻站起身一并说道:“正当如此!官民一心,兵侠通力,安有不克之理?”

谁也没想到这师爷会有这种应变,竟然利用长短的闹剧反将了一军。

短短三句话,连消带打,说得长短他们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们杀的人,他们卖的药,而现在,他们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长短的瞳孔稍稍变化了一下,表面波澜不惊,实则牙关紧咬,怒不可遏。

他知道自己是修行人,但他更知道自己是个人。

白益深吸一口气,一点点走向师爷,伸出了手

长短刚想阻止时,白益亲切地握住了师爷的手,脸色惨然。

“多谢师爷和知府大人关心,白某实在是因为悲痛忘记了方寸,在此搅扰,深感过意不去。”

说罢,他也转身对着众人高声道:“知府大人高义!白某无以为报,唯有听候调遣!”

众人皆是抱拳,“听候调遣!”“唯命是从!”

潮水一般的声音中,错愕的长短和崔元亨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时孙巍老爷子站在身后。

“孙老爷,这”

长短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孙巍只是弓着身,注视在那里向师爷和知府道谢客套的白益,苦笑着说道:“年轻人,慢慢品吧”

白益又亲自走到知府面前鞠躬,脸上只有惭愧,用最诚恳的表情向着知府请安赔罪。

一切仿佛就像是提前安排好的剧本,每一个演员都在流畅地扮演着那个需要他们扮演的角色。

孙巍对愕然的二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背着双手留下那一句话:

“慢慢品吧”

崔元亨的目光,放在了阴影里的刀客身上。

刀客看见了他,一压帽檐致意,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转身离开了这场闹剧。

崔元亨右手把握着玉佩,一身素服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此刻,他在想什么?

第四十二章 不知所终(三)

一天的时间不知是如何过去的,长短亲眼见证着白益与师爷相处融洽,眼睁睁看着师爷走进武馆门槛,在那里吊唁逝去的十余条人命。

轮到长短念诵经文时,他机械地用肌肉记忆驱动着嘴唇,此刻‘若遇善知识,劝令一弹指间,归依地藏菩萨,是诸众生,即得解脱三恶道报。’这句经文听上去却无比刺耳。

师爷临走时露出的那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二人看来无比的嘲弄。

夜晚,同一间房子里的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他们首先在与自己的内心辩驳。长短几次拿起梢子棍,又几次差点走出房门。崔元亨只是不住地把玩着玉佩,上面的麒麟二字此刻似乎不能带来一丝吉祥。

第二天,镇定思痛的二人向白益提议,开始调查另一条麻药产业链,白益点头道:“自然使得。”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参与其中,二人不明所以地出门,却很快地从孙巍的门人那里听说:

白馆主打蛇随棍上,每天借口协助调查,带着许多人缠住了知府不放,以众目睽睽监视住他的行动,阻止知府搅局。

直到这时,崔元亨和长短才明白,自己或许不算愚钝,但是在这个人心隔肚皮的江湖上,还是太嫩。

慢慢品吧

走在街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唉”

长短抖擞了一下精神转头道:“崔施主啊,贫僧自己有些头绪,但是不大确定何不分开行事?”

崔元亨微微一笑,“巧了,在下也是这般心思。”

二人对视,一点头,背道而驰。

心中的残响,代表的也是两个方向。长短背对对方,没有看到崔元亨的眼神

否则,他也许便会做出不同的决定。

先说崔元亨这边,他一路径直来到了之前的那个学堂,远远传来的读书声又比之前小了些。走近推开木门,果不其然又少了许多学生。

教书先生看上去老了十岁,捧着那部些许泛黄的三字经,执拗地对着讲堂底下的三个孩子念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崔元亨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完一节课,方才走近说道:“老先生,在下又来拜访了。”

教书先生抬头一看,叹了口气,“小道长今日有何见教?”

崔元亨作揖道:“不敢,在下前来,只为调查麻药一事。”教书先生眼里稍微有了点起伏,“老夫也曾听闻白氏武馆的惨祸,道长也是?”“正是。”

教书先生点头,“不知想问什么?老夫一介教书先生,情知童子们家破人亡,却只能痛心疾首,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崔元亨开口道:“在下只是想问清那些失踪孩子,以及他们家属的相貌。”

教书先生一个激灵,随即细细地描绘着所有他认识的孩子与家长的外表,看得出他是真的关心此事,临走时还对门口的崔元亨千叮咛万嘱咐道:“小道长如果能见到他们,请务必带回来,老夫虽然积蓄不多,但还是能照顾三四个孩子的。”

崔元亨不敢保证什么,这让他格外难受。走出私塾时,回头看着零星的孩子与执拗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跟老夫再念一遍:人之初,性本”

老人的嘶哑声音和孩童的稚嫩声音此刻听上去却有些相近,声音环绕成风儿,送着崔元亨来到了那个地道口。

知府此时果然缺少人手,地道口都没来得及掩盖。但是今天他不是要去潜入府署的。

敲敲打打,摸摸索索,崔元亨终于找到了墙上的机关,按下去后,一路顺着地道来到上次鬼市的位置。

随着石门喀拉拉转开,崔元亨自地道内钻了出来,那个山坳坳还没有几个人,只有零星几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挑夫在那里歇脚。

看见崔元亨几个人最开始没什么反应,细一看其面貌有些不对,其中二人手摸向了扁担。

崔元亨没有废话,直接走到一人面前说道:“在下问你点事情,可以吗?”

被他点到的人没有说话,一扬下巴,几个人呈包围态势,把崔元亨围在中心。

“武当山的小杂毛,你走错地方了!”

崔元亨用鼻子长出一口气,脸色冷峻地迎面走向冲来的挑夫。

片刻后,四五个人都躺在了地上直不起身,或捂着肚子,或扶着肩膀,瘫倒在地上呻吟着。

太极云手刚猛起来的滋味足够一个人躺上十天半月也缓不过来,何况崔元亨出手间克制的幅度愈发变小,刚才几下炮捶几乎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内伤。

在一片呻吟声中,崔元亨没有急于发问,而是伫立着凝视双手。

刚才说话的挑夫抽着眉头说道:“你道长想问什么?”鬼市的人,见风使舵就是快。

崔元亨这才低下头看着他问道:“听说青州有三条地道除了老在下来的那一条,剩下两条在哪?”

“这”挑夫有点为难,地道的位置向来是鬼市仰赖的秘密,也只有这几条地道才能让鬼市不被官差和这帮大侠打扰,何况

“不想得罪张爷?”崔元亨面无表情地问道,“张爷死了。”

挑夫咽了口吐沫,崔元亨继续道:“况且你就想得罪我吗?”

说罢,右手又一次举了起来,五指并拢,瞳孔陡然一狰。

“城南有一处破庙,佛像背后有一个机关在最后一条我是真不知道,从没听人说过。”

挑夫不相信武当山的高徒会胡乱杀人,但他更不相信江湖上真的有十全善人。

“你们平常用过第二条吗?”“没有,我听过一个人进去过然后他就再也不想提起这事了。”

崔元亨放下手,理了理情绪,缓步向着南方走去。

刚才的话已经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但他还是要去眼见为实。

在崔元亨的心里,这是一个给自己的籍口,一个让他解开拘束的籍口。而他必须亲眼看见才行,否则

再说长短这边,他则是走进了王麻子藏身过的那间宅院,不久后就小步跑了出来。

“麻子施主啊有事别找贫僧啊”

一边念着,他一边来到了城里的一家医馆。

坐堂的大夫只见一个邋遢和尚拎着一个小袋子走进来,摇动着知客铃。他心下一阵奇怪,问道:“这位师傅,是来化缘吗?”

长短笑了笑,躬身合十道:“此言差矣~贫僧有一物,劳烦长者察看。”

这话说得更是蹊跷,大夫耷拉着眉毛看着长短走到柜台前,双手一抬,从麻袋兜子里倒出来一点黄色的粉末。

大夫看见这粉末,脸色唰的一变,“这这不是?”长短笑嘻嘻地接话道:“正是。”

那大夫这才想起来这几天听说的关于白氏武馆的事情,随即又想起临街张大妈口中的一僧一道,顿时面如菜色,连连摇手说道:“高僧你们的矛盾,老夫实在是不,不敢掺和。再说老夫本事有限,这麻药也不是没见过实在是无方可解啊。”

长短听到这话,却来了兴趣,问道:“敢问这麻药您是何处何人所见?”大夫虽然怕惹祸上身,但更怕当场翻脸,只能老老实实答道:“有不少亲人染上毒瘾的都曾来这里询问根治的方法,然而老夫除了让他们盯紧家人不要再用以外,给不出别的建议了唉害人啊。”

长短继续问道:“这么说您见过不少受害者的家属了?”大夫点点头,“不错。”

“能带贫僧去见一见吗?”哪知大夫脸色难看地说道:“这高僧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大夫顿了顿,叹口气说道:“青州现在麻药这么猖獗,陆陆续续来过老夫这里的患者不下二三十个没人来过第二次,只怕是连着家属”

长短怔住了,半晌没有出声,良久方才挤出一句话:“那您可曾留意过踪迹?”

大夫叹了口气,“老夫曾经找过他们自己拒绝了,平时看上去也都挺好的直到发病的时候,那个样子唉。”

长短也一同跟着大夫叹了口气,问道:“您真的治不了?”

大夫摇头太息:“这药本来是止痛疗伤用的麻药,给哪个杀千刀的改成了现在这样。药性很霸道,只要染上就难以根治”

长短沾了一点柜台上的粉末,小心地舔了一口,“呸!呸呸呸!”

他擦擦嘴,挑着眉头问道:“就这味道还有人放的进嘴里?”

大夫哼笑,尽管笑容里毫无快意可言:“高僧是不知道,多少人都卖儿卖女也要你这一小撮药粉,然后瘫痪一辈子呢造孽啊”

长短一个激灵,“您说瘫痪?”

大夫拈起粉末,一边搓着一边点头道:“不错,瘫痪。这麻药虽然烈,但即使是一天一斤的吃,也很难致死,除非吸食者体质虚弱或者年事已高;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麻药只会导致血脉不畅,四肢和心脏逐渐萎缩无力,身体好一些的还能走路行动,只是再也没力气干活了。风险比之多数毒品小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人们趋之若鹜,追求快感。”

长短皱起了眉头,根据之前的调查,大多数吸毒者在家财散尽之后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少数沦落到上街乞讨。当时以为皆是吸毒过量而亡,但大夫不似作伪,这么说

这些人并没有曝尸荒野,而是活着失踪了?

长短道过谢,直接掉头快步走向大门。大夫犹豫了一下,忽然出声叫住他,“且慢!”长短转过头,大夫吞吐地问道:“高僧能能清除掉吗?”说话间,眼神悲哀地放在柜台的麻袋上。

长短话到嘴边,抿一下嘴改口道:“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定会让罪魁祸首伏诛。”

大夫似乎如释重负,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佛祖保佑高僧。”

长短躬身合十,随即走向阳光之下。虽然打了诳语,但他却胸怀坦荡。自从踏入这片土地以来,第一次觉得脚步如此坚定。

第四十三章 卷帘(一)

第二天午时,咱说说青州城的一家酒馆内,此刻跑堂的并不像以往那般八面玲珑般健谈,而是拘谨小心地伺候着桌子上的二位顾客,低着头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对视过,更遑谈说话了。

这是为何?顾客固然只有坐着的两个顾客在喝酒,然而二人周围却围拢着不下四五十个武师,或威猛,或尖锐,个个气势逼人,有些还手持兵器。

饶是跑堂的见多识广,这时候已经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酒馆内的客人看见这个阵势,哪还有胆子吃下去?一个个都是连忙走人离席,霎时间干干净净,好似被包场一般。

“白馆主,”先开口的是坐在一边的巽震二绝孙巍,他对面的自然是白益了,“这顿宴席,承蒙破费了,老儿本担待不起,今日厚着脸吃你一顿。”

白益客气着应承,今天确实是他请孙巍来此一叙。

然而在他的预想里,这本来该是一场二人之间的对话,如今

他猜不透为何孙巍要请如此多的人来,而自己说的话题,决不适合‘众所周知’四个字。

孙巍明人不说暗话,直截了当道:“老儿是冒昧了,但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好汉?馆主有话,不必只入我一人之耳。”

站着的都是老江湖,心下立刻一片敞亮,看样子白益果真是有难以明说的干系,怪不得他之前会有种种反常的行为,原来是在秘而不宣地调查。

白益还没做反应,立刻便有人四下查看,客气地遣走了最后一点无干人等,然后站定了所有可能被用来偷听的位置,端的是个个干练。

孙巍见白益还是在那犹豫,开不了口,也不把他逼得太紧,反而对周围人说道:“各位,馆主这件事,当真是干系重大;且不说馆主愿意与否,即使他一万个愿意,家中有妻室的,挂念不下的,统统不要逞强,谁人也不会说什么;留下的,务必要做好觉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没动,一人抱胸笑道:“老爷子,忒地小看人了!”

说罢,哄堂大笑,声音远传内外。

白益叹了口气,无奈却又兴奋地看着孙巍和身旁摩拳擦掌的众人。

这或许是个良机

他凝视手中的杯子半晌,猛然昂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痛然后快地砸在桌子上,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诸位!”白益朗声说道,“不是此前白某不信各位,实在是这勾当牵扯太深;事到如今,容不得我隐瞒了诸位琢磨一下,前天知府的宴席,白某何故行乖僻之举?何故我与孙老爷子两天来盯着他不放?何故我一口咬定主谋是张爷?”

谁也不是傻子,在场最年轻的也混了至少十余年的江湖。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所有人在回忆过前天的情形后,皆是怒火中烧。

“我去他妈了个巴子!”“欺人太甚了!眼皮子底下!”“还等什么?馆主,带头吧!愿赴汤蹈火,报仇雪恨!”

孙巍站起身让人群稍安勿躁,“听完再说!”扯着嗓子喊,实在是口干舌燥,他不由得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然后白益接着最后一人的话说道:“兄台愿为白某弟子打抱不平,感激不尽;但现在为时尚早,且不说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君不见麻药未消?”

大家听得一愣,思虑多智计深的随即反应过来,“难道说,不止知府?”

白益点头,“不瞒你们,这些天知府底下的那批手下其实死伤殆尽了,这点确定无疑;但白某这两天暗中留意时,兜售麻药的鼠辈仍是不绝,或抓住逼问后,只得到一群无关痛痒的中间商的地址,可见除了知府还有另外之人在制造毒品。”

孙巍接道:“确实,老夫也调查过,不单除去知府另有其人,前一段百面优伶所杀死者,竟然有多人作为中介参与这事,暗中倾销山东,余下的也绝非干净清白。”

说罢又饮了一口跑堂送来的茶水,抿抿嘴后,续了整一杯下肚。

这话比知府贩毒更为轰动,要知道百面优伶所杀的人里可是有他们乃至白益的好友在,竟然?

白益苦笑道:“正因如此,白某才迟迟不肯说明真相,实在是害怕打草惊蛇,导致真相石沉大海请诸位见谅。”

“折煞小子了。”“馆主深谋远虑,惭愧。”豪杰们想起之前对白益的声讨,更是有些无地自容,也对白益的忍辱负重感到敬佩。

孙巍转而严肃道:“老夫和白馆主不是信不过各位,但是前车之鉴,如果在场哪位心下有鬼,趁早自己交代,还能留你一具全尸!”这句话伴随着的是他锐利的眼神,被扫过的人都想起他劈卦掌的威力。

一人带头道:“龚某不才,在此对天发誓:愿为赴汤蹈火,铲除麻药,为民除害!有违此誓,天诛地灭,碎尸万段!”

众人随即各发毒誓,连带孙巍和白益一同领头,相仿好汉结义般结盟,誓要为民除害。

“有违此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白益最后总结性的发誓,众人叫来小二,命他摆上酒席,以壮声威。

这次吃饭比之上一次在府署的闷酒可就痛快了,本都是山东大汉,在场又多有海量豪杰,只见十余坛酒直接被摆上了桌,酒馆的库存一下子去了小半,供豪杰们开怀畅饮。

白益端起一碗酒朗声道:“诸位齐心协力,我们必当势如破竹!白某这一碗敬各位!”众人轰然答应,愤愤痛饮,就连孙巍也是咕咚一大口,感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口舒坦酒下肚。

孙巍借着酒意趁热打铁,对众人说道:“本来白馆主打算暗中行事,今日是老夫擅作主张,虽然各位都已知晓,还请不要再泄露出去。到得查明是何人狼狈为奸时杀之后快!”

“杀之后快!杀之后快!”

人群喝下美酒,豪情万丈。

孙巍很是高兴,没想到自己接近晚年,仍能与这些年轻人共同创下壮举,真的是

杀之后快~?

两个儿子娘呕

五月份哈哈,舒坦红的,青紫,臭肉

天空和屋顶分不清高下,统统变得像是万花筒般炫目迷神。

“杀之后快!杀之,咳咳,后快~咳咳”

众人察觉到了孙巍的异样,而他的神情似曾相识。

年过六十的老人此刻笑得像个孩子,偏偏笑容里只有邪性的纯真。

嘿嘿嘿,杀之后快,哈哈哈哈哈~杀之后快!

老人疯癫地喊着,忽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对面的白益愣了片刻,忽然表情一变,脸色十分难受,弯腰捂住肚子伸手去探喉咙,丹田一发力,之前喝过的美酒连带着茶水,一并吐了出来。“哗——呕——呕——”

呕吐物里本应黄色的胃酸泛起了绿色,除去原有的腥臭味道还带有些许药粉的刺鼻。

“呼孙爷子,快”白益趴在地上,虚脱地说道。

不用他提醒,身边的人早就扶住了躺倒在地的孙巍,此刻老人早已是面无血色,满脸发白。

“快!快让他吐出来!”有人喊道。

一个擅长点穴的高手立刻点了孙巍五处穴位,他只是干呕了一声,然后四肢开始抽搐,表现出里面的血液跟不上必要的供给,很快就会导致心脏的梗塞。

之前那个姓龚的大汉赶了过来,见状一咬牙,“妈的!老爷子,得罪!”说罢抡起醋鍗大的拳头,抬起来直接砸在孙巍的胃袋上,点穴那个立刻配合着又是一轮指点推拿,借他的劲道逼出。

二人合作下,孙巍总算‘哗啦——’一下子把毒品吐了出来。

然而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毒物入内,经酒劲一发,再加上这番折腾虚脱,眨眼间进气少出气多,意识模糊,昏迷不醒,眼瞧着双目闪烁,再一摸脉象,坏了。

怎么地?脉搏不均,气息混乱;偶然间三长两短,些时许七上八下;左三经群魔乱舞,右两脉偃旗息鼓;前见古人驾鹤西去,后见来者乘龙东往;一只手接过了孟婆汤,半只脚踏上了奈何桥。低头是阎王脚下黄泉阵阵,抬眼是丰都殿上匾额森森。

习武的大多懂医,这边一人搭上脉搏就知道悬了,脸色发青地看向众人。白益推开人群,挽起袖子,亲自为孙巍号脉,随着时间推移,他忽然间一声冷笑,眼神不住地四下刺探。

“好啊,呵呵,好啊,”众人不知其意,白益只是不住地冷笑,“麻药掺进了饭食酒水这就是所谓的同心协力?茶酒只过了各位身边”

听者心下一凛,陡然间原本密集的人群松散了起来,众人纷纷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馆主,”之前那个姓龚的大汉说道,“未能确认,不可动摇军心。酒店伙计也说不定”

白益一声冷笑,招手示意,端茶送水的店小二走了进来,众人细看时,却是白益的一名亲信乔装而成的,脸色凝重道:“馆主吩咐如此,酒水我是全数没有离开过眼的,直到端上桌子前都不曾被做过手脚。”

“白某今日除了与孙老爷子商谈,便是有布下一局引蛇出洞的打算。嘿嘿,岂料竟是被反将一军”白益转脸怒视众人,表情充满了戒备与提防。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一番话,宣告着尚未成立的联盟正式崩溃:

“有胆子勾结,自然不怕威胁,是谁所为白某不指望此刻就能问出来;既然在座有人狼狈为奸,暗算于人,白某还是放出话来:哪个再敢打探我行动消息的,别怪老子先斩后奏!”

信任这东西很奇妙,就像是块钢化玻璃,完整的时候坚不可摧,但最细微的一点点裂缝,都能扩散成为巨大的痕迹,然后卡啦。

更有意思的是,那裂痕就像是透明的蜘蛛网,美丽,致命一个带有回响的罗网,吸引着人们像蝴蝶般自投。

第四十三章 卷帘(二)

“孙巍老爷子命在旦夕?”长短不可思议地听着白益的叙述,他不相信那个能和白益打平手的人会被轻易击倒。

白氏武馆早已是空空荡荡,坐在院子里的只有两个人。

白益摇头否认长短,“老爷子是被下毒暗算的”随即把始末复述了一遍,长短阴郁地把头埋在胸前,“棒呆了内鬼,好像要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似的”

这话让白益留上了心,问道:“听师傅的意思,定然是打探出了什么线索,快快说来。”长短也把自己的所得一一赘述,白益听完后也诧异道:“怪哉,这些人究竟是去了哪呢?”

这时崔元亨黑着脸走进屋子,接道:“在下知道,”二人腾地站起身望着他。

“但你们不会高兴的。”

青州的城内,无所事事的刀客走在路上,他想吃点饭后的甜嘴。

天空的橘红让人感到压抑,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夜不会太平。

“大爷行行好可伶可怜我吧”

一个满身泥汤的小叫花子揪住了刀客的衣摆,青灰色的斗篷下,刀客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刀柄。

他低头转向那散发着排泄物与泥水混合成的臭味的乞丐,忽然间他觉得这娃子有些面熟。

他蹲下身子,伸手扒开了遮挡住孩子脸庞的头发,那张脸让他有些心寒胆颤。

“是叫小宝,对吧?”刀客问道,说着把孩子拉到了巷子里,躲开注目。“你娘去哪了?”

小宝没有说话,只是呆涩地望着刀客,然后举起两只小手捧成碗状,“大爷可伶可怜我吧”

刀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里面曾经有的神采早已经被药物扭曲到了九霄云外。

“你其他家里人呢?”

“大爷可伶可怜我吧”

“几天没吃东西了?”

“大爷可”“可给你整点吃的吧。”

刀客右手拉着小宝,垂下眼盯着地面,始终没有去看身后孩子的眼睛。手上传来的手感凹凸不平,他转过头,本应细皮嫩肉的小手,此时带有一些只应出现在刀客这种人身上的痕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里。

当他的头愈发抬高,将与另一道目光接触时,迅速重新瞧回了青石砖,嘴巴微张,却没有声响,然后紧紧闭上。

眼神游离地寻找,他却在此时望见了之前一直在找的糖葫芦摊。可当他走近时,摊主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好汉,你你饶了小的,小的虽然见过您,真的是没有多过嘴啊~”

真他妈巧了。

刀客转头看向街口渐渐没下去的夕阳,嘴唇向里抿,鼻子哼了口气,这让他的下巴绷得很紧,致使上面的拉碴胡扎着皮肤,痒中带疼,很不舒服。

刀客粗暴而迅速地从草垛子上一把抓出三四根山楂糖葫芦,递到小宝的嘴边,“吃点东西。”眼神始终不敢接触孩子。

小宝看见食物,却仿佛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脸色发青地哭嚎着重新冲进了巷子里。

刀客举着糖葫芦追上去,却听见一人骂道:“小畜生,今天的份呢?”

转过街角,他便看见一个挑夫打扮的男人抓住了小宝的手在那里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几个铜钱都讨不来!”

男人举起了右手,就要打下去时,却被另一只大手抓住了。

“干什么?”男人转过身,看见了一张野性而坚毅的脸。“是你?”他惊讶道。

刀客听见他的话有些诧异,问道:“你识得我?”

那汉子把他和小宝再往里拉近了巷子,小心地四下张望,确认没人后,对刀客说道:“自己人,别碍着生意。”

刀客楞了一下,低头看着骨瘦嶙峋的孩子,“他也是生意?”

挑夫笑了一下,“最大的生意。”

“来你这里几天了?”“五天,袭击武馆之后当天晚上送来的。”挑夫皱了下眉头,“你不必趟这档子浑水,问这些作甚?”

两个人都是沉默了一下,刀客笑了一声,很短很快的那种。

浑水,浑得不能再浑。

刀客手里的糖葫芦最后一次试图递到小宝的嘴边,然而孩子尖叫着打掉了食物,随即转身流着口水看向那挑夫,眼神仿佛在说‘快给我’。

挑夫从兜里捻出一点粉末撒在地上,小宝立刻饿鬼扑食一般趴在上面吸吮,刀客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手从斗篷里伸向了腰间,悬挂在半空犹豫不决。

他呼吸了几次,目光盯着地上的小宝问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挑夫从怀里掏出一块炊饼,小宝见了,一并拿过,蘸着地上的粉末吃的津津有味,露出恍惚无神的笑容。

“不是我给的,他吃不得。”挑夫拍拍手道,“免得饿极了去求救。”

“短短几天就能养成畜生一样真是好调教。”刀客说道,他的脸色十分冷,冷得让巷子内不再是外面的五月晴天。

挑夫耸肩,“要卖出去,自然要训得听话;卖不出去,也能跟丐帮抢抢生意。”他一转脸,表情带有些许的挑衅,“还是说你真的以为卖完麻药就万事大吉了?”

“他爹娘呢?”刀客又问道,挑夫淡淡地回了一句:“扔了,该榨干的钱财都榨干了,留下的病夫病妇没人要的。不过好这口的”他说着,将眼光转向了此刻已经睡着的小宝,“倒是不少。”

刀客的刀蹭一声拔了出来,左手直接把挑夫按在了墙上,唐刀反射夕阳的光辉,让橘红的暖色调显得格外冷艳而狂躁。

“他才八岁,”刀客咕哝道,择人而噬的恶狼这一刻变回了人,一个脸上挂有愤怒的人。“还是个孩子。”

挑夫面对将要发作的狼,反而讥讽地说道:“您可是好人,有底线的好人~杀人可以,害人就不行,哪看得上我们这些龌龊勾当?”

刀客的刀架在了挑夫的脖子上,“走了这条道,我这辈子也没资格自称好人,”他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充满那种被江湖打磨后留下的沧桑,“只不过死的时候,我希望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还是个人。”

挑夫干笑,“如果你不放开刀子,这念想很快就成真了。”

唐刀没有一丝震颤,挑夫终于露出了冷汗:“想清楚,别冲动。你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大人不会让一个反水的呆在身边的。”

刀客眉头稍微动了一下,手中的刀子却握得紧了一分。

“这他妈的世道,想做人不好做,想赚银子却容易的紧,”挑夫昂着脖子说道,“只要你放得下那该死的面子,而不再想着作想作的人。”

随即是沉默的寂静,唯有小宝的咀嚼声在二人脚边响彻。

刀客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气流在鼻翼边滑动,发出倒计时一样的摩擦声。

挑夫看着小宝,“再说,八岁真的很稀奇吗?”他的眼神除了嘲弄,带有一种彻悟后的不解。轻轻地揭开衣服,刀客看见挑夫身上烙铁的痕迹,“六岁的明码我在他这个年纪,只有活得更像个畜生。”

刀客明白,他更糊涂。

如今的世道,人活得不像人,或许遵从本能和欲望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点。

是孩子,不是孩子,说穿了也都是‘别人’,不是‘我’。

是弱势,不是弱势,到头来统统也只是更强势者脚下的肉。

身为狼,他应该比谁都懂得弱肉强食;身为人,他不甘心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要为死人去死吗?”

挑夫这句话重重地敲打着刀客,他听过一次同样的话,而这句话成为了他身份的转折。

老大

最终,刀子与刀鞘摩擦,发出沙哑的响声。刀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斗笠用力向下压,遮住双眼。

这样,也就看不见一些东西了。

“眼不见为净,”挑夫摸着脖子笑道,“老兄开窍了。”

他说罢转身,像是逗小鸡回笼一样,又抓出一把药粉在手里,一点点洒在路上,引诱小宝跟着向巷子深处走去。

刀客与之背道而行,脚步缓慢地一步步向前迈动。当他走到了巷子口时,双脚停在了影子与阳光交汇的中线上,面前就是大街,他斗笠的前沿已经有一半停留在余晖中,洒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整个容貌,使人难以窥视其中的表情。

他转了转脖子,右手从领口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吊坠,上面雕刻着一个精美的太极图案,只是黑白两色因为时间已经开始斑驳。

刀客按压住少阴,吊坠分开,里面是一条带有羽翼的锦鳞飞鱼。

“呵”尽管看不清表情,但刀客确实发出了自嘲的笑声。

本以为自己早就扔掉了那段过往,然而却又下意识地寻求一个亡灵的教诲。

“告诉我,老大,”他把吊坠高举在今天最后的阳光下,正如那人最讨厌,却也与他最相称的景色,“你会怎么做?”

吊坠随着绳子前后摇摆,一次次没入阴影,又一次次浸透夕阳。

记得那天

“有人告诉过我,在这地方杀人前要先杀死自己”

“哈,说得好。等别人要杀我之后再去干掉他们,心安理得,干脆利落。”一个连刀客都不是的无名氏笑道,他憧憬的老大总是那么有远见。

“我也告诉你一句:要救人,也要先救你自己。”

老大的背影和夕阳总是那么衬,留下无名氏皱眉,注视他逐渐远去。

他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看见老大,但之后发生的一切让他确确实实地明白,那地方的良心已经随着老大的离去而埋汰了。

他忘不掉老大,更忘不掉自己加入时发过的誓。所以他走了,走得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曾经的无名氏变成了刀客,一个名副其实,只有刀为伴的过客。

杀需要杀的人,少打听,然后拿钱走人,一切变得简单高效。

江湖比朝廷反而好对付的多,而我早已深谙生存之道。

麻木不仁,说得真他妈对。

刀客出神地凝视吊坠,其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小,他举起的手逐渐回收,阴影正在丝丝吞没那条飞鱼。

当初发誓是为了救人,救天下人;讽刺的是,打破誓言干过的脏活无数,不忘初心早已是空口白话了。

陷得越深,越是在光明磊落的老大面前无地自容,生怕他捅破窗户纸,点出我的勾当。

总觉得老大也是知道的,知道我背地里瞒着他,从另一个夜叉那里接受命令。但他理解,他不说出来,所以我才更加惭愧,更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老大走了,彻底地走了。而我在得知的瞬间居然有种庆幸,他妈的庆幸

因为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的尴尬也就不存在了。

无名氏那天晚上试着哭了一次,捂着眼睛,悄悄地哭,生怕别人听见。

只是眼泪流不下来,憋回了胸膛。

因为他不只是在为老大哭,他也是痛哭自己。

照顾自己的老大因为坚持原则走了,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没法指责我了!

什么玩意啊!

抬眼时,他突然发现夕阳马上就要落下了,而手上的吊坠也近乎停摆。

救人之前,先要救你自己。

我明白

生存之道

生我,存谁?

生?存?

就在吊坠即将停止的片刻,刀客猛然伸手抓住吊坠,紧紧地握在手中,放在胸前。

斗笠投下的阴影依旧遮住面容,左手收入胸膛,右手抽出了唐刀。

只看见他的身子转回去一半,低沉的声音自口中喃喃。

“才八岁,”

刀客步向巷子深处,眼神里带有的,不是一如既往的凶残,也不是司空见惯的贪婪。

而是一种久未存在过的,顺畅的光芒。

“还是个孩子。”

青灰色没入阴影深处,良久后远方传来一声闷响,孩子的哭声寂寥。

第四十四章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一)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崔元亨很熟悉这句话,他也一直坚信这句话的正确。

他心知肚明江湖上可能存在的龌龊,也因此,他才懂得善良二字是何等珍贵。

而如今面前的一切,正在挑战着他的底线。

如果说之前百面优伶的惨状代表折磨,那现在映入眼帘的便是屠杀。

至少二三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坑道内,没有一个还是完好无损的,身上带有大量虐待和殴打留下的痕迹,有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甚至能透过筋肉之间的缝隙,看见里面的白骨,好似个人间炼狱!

长短张开了嘴,随即被吸入的尸臭味呛到,不由自主地咳出眼泪。

渐渐咳声停歇,眼泪却还在,他捂着嘴,两行便顺着手掌滴落地面。

啪嗒,啪嗒。

山洞里水声比眼泪掉落在地的声音大得多,但长短听来二者一般的喧扰。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掌合十,然而哽咽下却听不见经文,唯有沉默的祈祷。

崔元亨背对入口,光线使他整个人的正面都在阴影中沉沦,上前三步,面前是一位女尸,抱着看上去像她夫君的人,闭着双眼躺在一起,安详的表情搭配着嘴角诡异的笑容,见者无言。

周围还散落着黄色粉末的痕迹,在青苔上格外醒目,好似肮脏泥藓之上的绚烂万紫千红。

这里的寂静并不压抑。

随着暗门的敞开,不论是山洞中浑浊的空气,还是封存已久的漆黑,统统被清澈的阳光暴露,一览无余。

但阳光和清风也带走了什么,让这里变得安静。

是了,它带走了生命。

“如果我们不曾打开这门”崔元亨喃喃道。“会不会他们的因果也不一定是这般?”

跪在地上的长短没有抬头,更不敢前视,“有何差异?事实不会因此改变。”

崔元亨黯然,声音低哑道:“我们‘知道’,又何尝不是事实的一部分?”长短猛然站起身,用力抓住崔元亨的衣领。

“你要毫无作为地逃避现实吗?我认识的崔元亨才不是这种人!”

崔元亨转过身,长短才看清他的表情,瞳孔扩张了一次。

崔元亨总是面带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这让他平易近人;而现在随着微笑消失,他真正的面相反而出现了一股炙热的冰冷。

吸入的一口气憋住片刻后,“呼——”随着长长的吐气,长短放下了原本的怒容。

他们两个的眼睛都只是半睁,既是山洞内腐尸让空气变得刺激,也是不敢看得太清楚。

一只硕鼠悄悄溜进他的食场,警惕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而这食场,正是一具尸体腐烂一半的肚子,烂肉挂在骨骼上,摇摇欲坠。

长短搭着崔元亨肩膀道:“不要意气对敌。”

崔元亨看着洞外的渐变的黄昏,“佛家重死,在下说师傅何不放下些?”长短急促地一笑,“道家重生,贫僧如果劝道长看开些你乐意吗?”

“哈。”崔元亨干瘪一笑,整个通道的石壁反射着声音,哈、哈、哈、哈被扭曲的笑声映衬着尸体脸上的弧度,仿佛瘾君子们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开始了另一次狂欢。

伫立其中的两人,明知所见之幻象只是另一种悲哀,仍是承受不住残酷的事实,控制不住自己地遐想。

“这样也好,”长短耸肩说道,“知道了,动手时怀揣的心境便不一样。”

崔元亨看着满坑道发臭的尸体,“在下一直告诉自己啊这些人只是失踪了,都还活着,也就都还有救”长短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只要还活着一切便有希望。

毒瘾也好生活也罢,天道时时会酬勤。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或许受毒害之人未尝不能得到个更安和的结局。

只要还活着

生也好,死也罢,人总该走得像个人。

长短的梢子棍微微颤抖,“他们被灌了麻药,然后关在这里等死”回首,悬在入口的断龙石像是阎王的印玺,将这些人的名字牢牢按在生死簿上。

崔元亨沉默了一会,说出了一句话:

“本是人,活生生的人,却死得像畜生般毫无尊严。”

他转头面对长短,左手紧握剑鞘。

“人不应当这般逝去。”

“但罪魁祸首,”长短补充道,“他应得这般被超度。”

“不,”崔元亨否认了他,“不是超度。他配去的地方”

长短与他并肩而行,视线直视前方出口处,眼神很冷,冷得不像他。

“只有阴曹地府。”

二人异口同声,随即无言,默契地做出了决定。

他们的确慈悲,的确相信人性本善。正因如此,才不会放任这一切。

除恶即是扬善。

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前辈究竟是何人,但他们已了然他当时的心境了。

面前,白益站在地道的出口,面色严肃。

“怎样?”他急切地问道,崔元亨摇了摇头。

白益叹了口气,闪身让二人出得地道,按了一下机关,石门‘卡啦啦啦’重新封闭。

这地道的机括甚是巧妙,只能从外侧开门,里侧却是条死路,原本的出口处因为塌方被乱石掩埋。若是大门放下,除非外面有人相救,否则里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逃脱,只能在一片漆黑中静待人生的结束。

正是为了以防万一,白益才守在外面放风,毕竟知府尚有派人监视之嫌疑,如果被全关在里面可就好玩了。

“没有生还者?”白益眼睛睁大问道,崔元亨咬牙,“全都窒息而亡,这里根本就是个乱葬岗。”

长短看着旁边的山林,“这里确实人迹罕至,将尸体藏匿后伪装成失踪,如果不是崔施主大胆猜测,谁人也不会想到此节。”

黄昏色的天空晃得人眼晕,白益甩甩头,“我等不若先回去休息,这里的尸体只能等事情结束后再行安葬了。”

崔元亨和长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坑道的入口,山石静静地存在,遮掩住了其后的所有。树林间几只乌鸦嗅到了臭味而来,寻觅不成饵食,便发出沙哑怨愤的叫声。

第四十四章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二)

黄昏很短,留不住人心冷暖。当三人走近白氏武馆时,夜色已经开始笼罩天空了。傍晚的白氏武馆大家都已经见过很多次了,然而这次门口的景色略有不同。

大门四周,戒备的弟子冷汗直冒,手里的兵器攥紧不放。一个人伫立,而他不复以往的悠然。

刀客直挺挺地站在那,右手带着一个孩子,而斗篷里露出的半截左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白益伸右手至脖颈后,一低身,铜锏便握在了手中,虚劈一声,空气呼啸。

“等候多时了,”刀客并未流露出备战的意思,与之前的气势相比,他反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借一步说话。”

三人对视,脸上皆是写满不信任。刀客叹口气,抬起头,斗笠下的一双眼不同寻常地亮,“不指望你们信我,但就当是再被我坑一回,现在事情很紧!”

他没有看见自己现在脸上的神色,而那双眼睛里久未出现过的某种东西,促使崔元亨作了一个相对不理智的决定。

“馆主,还是让他进来吧。”

身后长短有点诧异,但没多说什么。他不信任刀客,但他信任崔元亨。白益张望四周,确信没有伏兵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屋内,刀客带来的孩子嘴角淌着口水,瘫在地上,偶尔发出一两个声响。刀客斜倚在屋子的里角,三人有意无意地包住了他的退路,各自只有一只手是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刀客舔了舔嘴唇,呼吸几次后说道:“我不打算干了,临走之前就当卖你们个人情吧:知府的府署的确固若金汤,他自己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身边人也同样受保护。但他师爷雷打不动地一旬三天泡在青楼,他的保密做得不错,可惜瞒不过自己人。”

白益抱着双手哼了一声,冷笑道:“一直以来的墙头草突然要要金盆洗手,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长短也不无疑虑道:“施主,前车之鉴,你莫怪贫僧多疑。”

刀客啧的一声,“也罢,不信我无所谓,但至少照顾一下这孩子。”说罢把带来的那个小孩推上前,随即一按斗笠便要出门。

白益可不会信他,刚要出手‘留下’刀客时,崔元亨拦住他,对门口的刀客问道:“为什么?”

刀客的身形顿住,崔元亨立刻追问道:“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主意?”刀客许久没有出声。

转头时,崔元亨把小宝扶到了床上躺下休息,然后看向刀客,眼神犀利地诉求着一个答案。

床上,小宝呢喃着什么,两只小手在半空不停地虚抓。

刀客玩着斗笠,撇撇嘴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避重就轻地说道:“这笔生意在被你们关注到的时候就已黄了,我不过是换个地方觅食而已。”

崔元亨沉默地注视着他,本可一走了之的刀客却伫立在门口,始终不曾再迈出一步。

屋内的五个活物都没有声息,沉寂内充斥着摇摆不定的信任抉择。

“以前我有过这么一次选择的机会,操蛋的选边站,”刀客开口道,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我逃走了。”

他用斗笠遮掩住自己的表情,转而用咕哝的腔调说道:“而现在,我只是逃腻了。”

长短品读了一下这句话,问道:“那么施主选了哪一边?”刀客干笑一声,“哈,那就要看你们的决定了。”

复归于沉默,刀客按住斗笠的右手始终没有放开,崔元亨站在三步之外,试图看穿斗笠下野狼的神情。

“告辞。”刀客转身离去,走在几天前与二人性命相搏的那个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月亮。

正是月圆时啊

老大若是还在,一定会‘提毫挥就点丹青’吧。

他就是不肯说‘画张画’也不知为这几个字打过几次了。

刀客低头笑了笑,走近大门时,背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决定么。

他并未回头,只是展开轻功飞身上房,对身后高声道:“姓白的没气坏?”

背后传来长短的声音:“馆主不信你,你自己心里没点琢磨?施主不要片汤话了~”这时崔元亨一个纵身腾挪,与刀客并肩而行,发问道:“如何逮住师爷,你有头绪?”

刀客的斗篷因为极速运动发出猎猎的响声,甚是入耳。“选他,就是因为他是知府心腹,知府的勾当他比谁都清楚;自然地,身边总还是跟着那么一两个报信的护卫”

狼舔了舔牙,露出捕猎时的微笑,准备重操旧业。

“你们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洁身自好吧?”

长短和崔元亨没有应声,他们知道不久后可能会做出的那个决定。

僧人很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须跨过这一关,但他更知道自己心中慈悲的必要。

贫僧真的能下手吗?

道徒很犹豫,他知道‘自己’跨不过这一关,所以他才更害怕那一刻到来时的决堤。

我还能承受吗?

青楼里,师爷正在寻欢作乐,房间里不时传来女子做作的尖叫和娇喘声,房门外两侧,两个护卫略显不耐烦地守在原地。

“我说老赵,”一个护卫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师爷居然还有心思找女人?”老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你小子不要饭碗我还要呢。”

那护卫撇嘴道:“现在一没货源,二有打压,这麻药生意怎地个搞啊?”老张小声道:“你真以为大人没辙了?告诉你,师爷今天这么高兴,无非就是在庆祝。”“庆祝?”

老张点头,“师爷前一次来愁眉苦脸,这一次你给个词形容一下?”

“志得意满?”“对咯~估计不仅生意不会黄,师爷自己还捞到了不少好处。所以啊,少两句话,把他伺候好了,回头人家也不应忘了咱的辛苦。”

年轻的护卫笑了笑,重新把视线投在前方。

这里是一个包间,除了两侧的走廊以外更无通路,上面是实心的房顶,里面房间内甚至没有开窗户,由此可见师爷的小心谨慎,特地选了这样一个隐秘而难以潜入的地方喝花酒。

内里,师爷确实很高兴,他和知府达成了一个共识,尽管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但他确实走出青州这个桎梏了。

然后就是

师爷正在思索的时候,他忽然呼吸一紧,然后发出了舒服的喘息,“啊对,就是那。”胯下一个女子抬起头,舔着嘴唇问道:“今天您忒好兴致,可是遇上好事了?”

师爷一笑,“比你想的还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袋子,拆开时里面装着不少黄色的药粉。女子见了,两眼放光一般期待着,师爷取过来一个小碟子,倒一些进去,任由女子弃了自己去吸食。

他并不多喜欢肉体的欢愉,只不过这种掌控的感觉使人欲罢不能。

就在他准备从背后进入正嗨的女子体内时,门口传来了护卫的声音:“站住,什么人?”随后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

师爷眉头一挑,他认出来了声音的主人。“让他进来。”

刀客推门而入,双手随即藏在斗篷里。背后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定,手握刀柄。

刀客似乎并未关注二人,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赤裸的女子和正在系裤腰带的师爷,“歹势,打扰老兄办事了。”

师爷哼了一声,“反正才刚要开始而已。”他的眼神斜视刀客问道:“有何贵干?”

“大人有事商讨,”刀客瞥了一眼身后两个护卫,随即转头,“你我路上单独聊。”

师爷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淡淡道:“大人从不会允许这二人离开我身边,除非有切口。”刀客赔笑道:“我一个新人,大人还未告诉我暗号。”

师爷一声冷笑,“是吗?可惜,从来没有什么暗号。”

话音未落,刀客隐藏在斗篷下的右手骤然暴起,弓身反手握住的匕首自下巴插进年轻护卫的脑袋。后者此刻才刚刚抽出一半刀子,侧脸血肉模糊地露出一截刀刃,从嘴里被捅了个对穿,双眼一翻便断了气。

老赵反应胜过死掉的一筹,在师爷刚说完话时就已经拔出刀子,当头劈向刀客。然而他快,刀客的左手更快,自右腰抽出环首刀转身截断,只听‘咔嚓’一声,老赵的右手应声落地。

还未等他发出惨叫,刀客右手的匕首已经自护卫喉头抽出,一闪而过老赵的脖颈,鲜血呈一挑艳丽的红线渐渐淌下,老赵捂着咽喉无助地咳嗽着跪下,垂视地板的眼神充满绝望。

刀客叹口气,“对不住。”

他并非是为杀人一事道歉,对于吃刀口饭的而言,什么时候横死都不冤。

他道歉,只因他本以为能够干净利落地结果老赵,而不是让他半生不死,在那里挣扎无功。

刀客上前一步,侧对光线使得他的面庞只看得清些许,露出一只如狼般幽绿的眼睛,还有那顶遮掩这份凶残的斗笠。

手艺生疏了呢

抽出唐刀时,老赵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然后闭上了眼。

刀客挥刀的一瞬间,烛火忽悠闪烁,似是故人来。

转身,赤裸的妓女还在那里失神,地板上一道暗门半开着,不见师爷的踪影。

“哼”

刀客笑了一声,重操旧业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难堪,反而有种不言而喻的怀念。

或许这事还真的得看对象啊

如此想着,他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间,并不急于追赶逃走的师爷。

“呼——呼——”师爷一边狂奔,一边不时回头查看刀客的踪影,夜色里一个衣冠不整的文人在大街上没命逃跑,有着让人笑不出的滑稽。

“见鬼了,这厮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反水。必须立刻告诉大人”师爷眼见转过下一个拐角就到了府署所在的大街,不由得加快脚步。

就在他刚冲到十字路口,转身想要左拐时,一直有力地手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带倒在地。

“久侯了。”长短俯视躺倒的师爷道。

师爷刚想大喊求救,崔元亨用大拇指按住了师爷的喉咙与下颚接缝处(即下颚舌骨肌,位置准确,力道合适的情况下人无法大叫。ps没事别瞎拿自己做实验,很难受的,别问我为啥知道。),师爷徒劳地张嘴,却只能发出一点憋在喉咙里的声音。“救命咳咳”

崔元亨按压的力度又大了一些,师爷识趣地不再出声,也可能是因为嗓子确实很疼。

长短凑到跟前,伸手点了他几个穴位,师爷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和尚的一句话,“跟贫僧走一趟吧。”

第四十四章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三)

月黑,风高,夜浓。

要想整句话工整,只剩下一件事。

一盆冷水哗啦扑在脸上,师爷打了个激灵,睁眼时,自己被绑在荒郊野外的一棵树上,月色正亮,照出三个人影。

师爷一时间难以适应光线,眯着眼试图看清前方,想要抬手遮挡时,却感觉到紧实的牛皮绳绑住双手,只能倚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无法活动。

“换个地方,咱们玩点别的。”面前传来了刀客的声音,师爷逐渐看清了面前的一僧一道,以及那个叛徒。

“”他没有说话,脸上挂着嘲讽轻蔑的神情注视刀客,而后者也似乎没有再关注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整理着什么。

此时长短开口道:“贫僧奉劝师爷一句,尽早交代,可免受苦难咳咳,早入轮回早超生。”

崔元亨双手交叉在腰间,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避免妨碍拷打问询的准备工作。

师爷干巴巴地笑了,“啊所以你是个唱红脸的。”他转头看向崔元亨,“这么说反而是小道徒唱白脸?也是,看你这么义愤填膺的,克制的滋味,”他把头向前探了探,“不好受吧?”

崔元亨的双手险些松开,但最终还是紧紧握在一起,看向师爷的眼神充满杀气。

师爷四下环顾,用讽刺的腔调高声道:“都说侠士光明磊落~这深山老林里把我五花大绑,接下来要严刑拷打不成?哈哈哈,好一个少林僧,好一个武当道,我呸!”

长短继续劝道:“施主还是不要倔犟为好,难道你就不想救赎自己的良心吗?”师爷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哈!哎呦,你们两个可真是跟我谈良心?嘿嘿,哈哈哈!”

“省省吧。”一直沉默的刀客蹲在地上,背对着几人说道。“这话对你们仨说的。”

他站起来转身,手拎一个成捆的布包,里面露出几根明晃晃的钢铁尖,一看便知装满刀具。

“一边是幼稚的双簧,”他看着两个人,“另一边是傻子才会上当的挑衅,”他转头看向师爷,手里的钢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尴尬得都快不好意思办事了。”

没人出声,行家的气场盖过了三人心中的种种谋划。忽然听见一声狼哮,在广阔的草地上格外清晰嘹亮,又阴森残酷。

刀客这人平常话不少,给人的印象总是介于‘凶残’与‘混得开’之间,然而此时他沉默得可怕,只有不断活动的手指宣告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施主最后的机会,”长短机灵地发现师爷有些许被唬住,立刻趁热打铁地说道,“交代”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刀客突然将匕首插在师爷脑袋旁的树干上,完全是贴着颧骨,师爷甚至能感受到钢铁冰冷的气息。

“闭嘴,让我干活。”他对长短和一旁的崔元亨只说了这一句。

转身,他漠视师爷,表情很冷,眼神很淡。

“省了废话吧,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他平静地说道,师爷故作镇静,试图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向我展示你所有的刑具了?不情之请,千万别一样一样来,否则我可能憋不住笑。”

刀客没搭理他,只是如他所言摊开了布包,里面放着的刀具奇形怪状,看上去没有一个是正经打斗所用,更像是为这样的场合所准备的。

崔元亨和长短都是一凛,看来刀客的身份并不只是一匹孤狼。

刀客拿起一把圆弧刀时,师爷仍然强硬道:“你是要摆弄它一晚上?”

咔。

不是刀具砍在人体的声音,而是插入木材的声音。圆弧刀插在师爷头颅的另一边,依然尚不及毫厘之差。

看上去师爷终究有些吓到了,刚想张嘴时

咔!咔!咔!咔!咔!

刀客就像一个娴熟的工匠,以看不清的速度将布包里的刀具全数砍在树干上,每一把都紧贴师爷的身体。有些甚至划破内衫,却丝毫没有损及皮肉。

直到最后一把刀插完,师爷周围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刀刃,而且每一个似乎都与临近的位置相呼应。

例如那把圆弧刀,看上去很适合去掉耳朵。

这一切实际上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但在师爷眼里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的身体早就渗出了一层虚汗,呼吸也变得急促无序。

刀客拾起地上空荡荡的布包,抖一抖泥土,小心收入怀中。

这部分的重操旧业可就谈不上什么怀念了。

他摘下了斗笠,即使那能使他在审讯对象眼里更加难以揣摩。

他还记得老大对他岗位唯一的要求:“咱们不是光鲜人物,道德这种东西对你我太奢侈但只有一点,干活的时候,要让他们看清你,你也要看清他们。”

没人说得上这是勇气还是责任

或许是方便冤魂死后找自己这张脸也说不定。

刀客的眼睛闪烁着月光,缓慢地靠近师爷。后者此时完全失去了之前的从容,上下牙不住打颤。

一根手指轻轻地打在了匕首柄上,随即点在师爷的颧骨。

师爷的眼珠开始随着手指转动。一点点,一点点,手指划过他的眼睑,然后是鼻梁,直线地摸到了右耳边的那柄圆弧刀。

最后,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师爷的耳廓。

“我说!我说!”师爷高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已经变得发抖。

崔元亨和长短凝神细听,他们知道有结果了。

师爷大口呼吸着,慢慢平复下来,犹豫再三后,问道:“说出来能换一条命吧?”

崔元亨和长短没有回答,他们清楚自己现在不是管事的。

刀客也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圆弧刀,比在了师爷的耳根上。

“孙巍!孙巍!”师爷大喊道,“从最开始他就是故意在给白益找茬!来青州是早有预谋的,和我们商量好的一出戏!”

长短手里的梢子棍掉在地上,崔元亨握住的双手彻底松开。

没等他们追问,师爷继续颤声道:“这次中毒也只是苦肉计,只是没想到白益让弟子假扮小二,否则脏水就会泼到他身上,彻底洗脱不掉嫌疑。本来的计划下孙巍会暂时退出,把白益扔出局,然后由知府大人出面收拾残局,潜伏一段后重新贩卖麻药。”

崔元亨逼问道:“百面优伶,他又是怎么回事?”

师爷苦着脸说道:“我怎么知道,他真的只是个和我们过不去的疯子。这事知府大人曾经问过,孙巍和他确实是伤子的私仇,与生意没有一点关系。”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情了。崔元亨想道,听过优伶的唱腔,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麻药的幕后曹吉祥身上,而师爷如果知道这一点,不可能不说出来。

师爷最后补充道:“知府背后还有人,就是曹”长短摆手,“已经知道了。”师爷长出一口气,看着二人说道:“家底都曝光了,能换条命吧?”

就在他刚刚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刀客手中的圆弧刀一抖,师爷的耳朵直接掉在了地上。

惨叫随着喷涌的鲜血响彻夜空,崔元亨和长短惊愕地看着刀客拔出了另一把刀子,在师爷身上比划着。

“你这是要干什么?”崔元亨问道,刀客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他。

“这时候他说的话,真的是假的,假的也是假的,半真半假,还是假的。”

刀客突然用匕首划开了捆住师爷的绳索,然而还没等师爷有所反应,刀客便抓住他的右手,用力按在树杈上,随即匕首狠狠扎穿了手心,将胳膊钉在上面。

“啊啊啊啊!我的手!”师爷的左手捂着伤口尖叫道,几乎因为疼痛而休克昏迷。

刀客又拔出一把分叉的小刀,扎在了师爷的膝弯,然后转动半圈,铁叉就这样在软骨内搅动着,造成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

“啊啊——”师爷的声音已经开始发干了,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强迫他陷入昏迷,但刀客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他几个穴位,师爷又不得不回过神感受这番可怖的痛楚。

“我都已经说了”师爷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

刀客无所谓道:“你是说了,但我该干的还没做呢。”

说罢,手里的小弯刀一抖,师爷的小手指断成两截。

“人有十个手指头。”

师爷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了,刀客将嘴凑到他耳朵上那个空洞,用呼吸刺激着伤口的同时,平淡说道:“这是最简单痛快的方法。”

夜色很浓,崔元亨几乎没有发现树干上的钢针,直到师爷毫无缘由地抽搐时,他才意识到那些针已经被送进师爷的指甲缝了。

“你猜猜看”

师爷转头,发现刀客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师爷的眼神全是痛苦与绝望。

而刀客的眼神中,什么也看不出。

“接下来我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四十四章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四)

脏活为什么被称为脏活?

因为它脏,脏得人不想看,更不想闻。

干脏活的,也渐渐成了个脏人。

长短早已别过头去,而崔元亨却睁大眼注视一切,右手伸向腰间,够到了那块玉佩。

随着师爷的惨叫越来越高,崔元亨的呼吸也愈发急促,手中玉佩转动的频率愈发紧密。

当师爷猛然一次粗重的吸气,崔元亨用自己最大的精力意志转过身子,低头俯视地面,放开了玉佩。此刻他早就是冷汗密布,仿佛鏖战一场般疲惫。

只差一点

崔元亨的呼吸变得缭乱,长短看在眼里,暗叹二人的见识还是不能承受这些。道徒擦了把汗,长长吸了一口气。

只差一点

师爷已经彻底失去叫嚷的精力了,刀客停下手中的‘活’稍作停歇,对他说道:“一会我问你什么,你心里有数。根据你的回答,你的身份也不一样。”

“要么,我送走一个朋友;要么,我弄死一个敌人。”

刀客按着师爷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

“好好想想二者的区别朋友。”

声音很轻,很淡,重重敲打着师爷的最后一根弦。

刀客转身两手搭着崔元亨和长短的肩膀,把他们拉到师爷听不见的地方。长短此刻缓过劲来,绿着脸问道:“刀施主觉得师爷在撒谎?”

刀客耸肩,“他这种人,这种时候,这种问题,没说真话才正常。”

崔元亨的情绪还有些不对,说道:“听上去,朋友对此司空见惯啊。”刀客翻白眼道:“别挖苦我了。还司空见惯倒不如说习以为常,毕竟我才是亲自操作的那个。”

长短试探道:“这可真不像无名草莽经常插手的‘事务’。朋友过去究竟从何处逃走贫僧倒是很感兴趣。”

刀客眼神一冷,长短便不再多说。

唉都说聪明的小子讨人嫌,偏偏还挺对我胃口。

刀客转移话题道:“就算应个景,教你们些技巧。”随即看着在那里奄奄一息的师爷说道:“如果你真的决定要严刑拷打,那从最开始就不该给犯人希望,像是什么‘坦白从宽’啊,‘给个痛快’啊,通通都是扯淡。”

他玩着手上的斗笠,坐在一个树墩上继续道:“与施虐心无关,这些酷刑很必要。一来是通过疼痛与折磨摧残他的精神,削弱他抵抗的神智。一个人被逼迫到极限后,就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说谎编话了。到最后,他的一切所有都会催促他快些说出真相,这样就不用承受痛苦,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二来,你要让他咒骂。”

“咒骂?”长短诧异道,而崔元亨只是闭上眼睛,神色有些惭愧的意思。

一边擦干刑具上的血,刀客一边带着讽刺的笑容注视师爷,“你要清楚地让他知道,他今天死定了,完蛋了,除了地府无路可走,而且走得还不会轻省。用酷刑彻底断掉他对生的渴望后,这人的心态就崩溃了。他就会开始琢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受这种罪?是谁让我到这一步的?’”

“答案可逗了,不是行刑的我,也不是你们,反而是知府。”刀客笑得很落寞,也很玩味,“人就是这样,死之前,最好能把大家一起拉下去陪葬。”

看的太多,对这些事就有了种麻木的嘲笑。

“最后,两种心思夹在一起。”刀客重新站起身,走向师爷,“他会求着你,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吐个干净,然后解脱。”

“如果施主要用一句话概括?”长短问道,刀客哼笑,“师傅不是知道了吗”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慢慢品吧

二人知道世上处处皆学问,只是没想到这也是一门。

刀客走到师爷跟前,蹲下身子,抓住师爷的头发将他的头拉起来。

尽管师爷看上去离死不远,但在习武之人眼中,他身上没有一处伤势是有可能致命的,加在一起也不行。

那只是单纯的疼,单纯而深湛。

人体有太多地方是不致命而致命的,这种致命在乎精神上的创伤。

“求求你”师爷虚弱地恳求道,刀客居高临下问道:“想清楚了吗?朋友。”

师爷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而当他听见那两个字的时候,这念头像是决堤一样喷涌而出。

“杀了我”

“”

刀客从树干拔出了一把刀子,而那上面还有好多,好多。

他知道,僧道知道,师爷更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知府也是真的”

师爷流泪哭道,一行眼泪在右脸颊流淌,另一边则是已经干涸的红色血痕,一路往上望去,五官里少了些东西。

刀客凝视师爷的独眼很久,举起刀子,手抬得很高。

师爷抬头仰望,月色充当着这一刻的背景,惨白而窒息,将刀客高举的右手突兀得分外鲜明。

“啊”最后一刻,师爷露出了解脱般的微笑,注视钢刀落下。

令人发呕的响声闷闷传在林间,刀客的脸沾上了一滴血珠,长短闭上了眼,而崔元亨从始至终见证着整个过程。

几只乌鸦叫得欢快,声音嘶哑得耳熟,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意外之福。

第四十五章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一)

刀客收拾完满地狼藉之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长短摸索怀中半天,正尴尬时,崔元亨点起了一个火折子,斜眼瞥着他。

“不长记性。”“歹势,歹势。”长短摸着光头赔笑道。

刀客重新戴上斗笠,自黑暗中现身,接近火光。“朋友下一步什么打算?”

崔元亨昂头看向他,“彼此彼此,在下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

“我有一笔旧账要算。”刀客说道,目光看着远方,“该是时候还债了。”

长短挽留道:“施主,弃暗投明已毕,何不善始善终。”

刀客噗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草地上的血迹道:“你管这个叫弃暗投明?说实话,扮好人我还真有点浑身不自在。这里怎么样,已经与我无关了。”

长短并没有理会他,固执道:“说来俗套,但人总该是心向光明的,贫僧看得见施主心中还有一片净土,还有一个人该有的良知和尊严。”

刀客没有应声,长短最后说道:“天黑了,还是会亮的。”

狼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悄然站在火光之外,阴影之前。

“有些人在黑里摸久了,看见光会瞎的。”

片刻后,他只说了这一句。

崔元亨上前一步,把火折子举到刀客面前。

“有些人。”

刀客的脸藏在斗笠底下,火苗静静地燃烧。

“一句劝,师爷说的话,半真半假。”

最终,他一按斗笠,没入夜色之中。

二人注视身影隐去行踪,他们知道这里不是那人眷恋的。

“施主不留他,贫僧的嘴炮白瞎了,临走还有脸打哑谜。”长短对崔元亨说道,后者摇摇头,“缘分不是强求便可得来,你我都明白。对他来说,这里的事物已经不再关心范围内了。”

长短叹了口气,“倒是挺羡慕刀客能眼不见为净。”崔元亨拍了一下他的光头,“怎么?说得像是你能对无辜者见死不救一样。”长短急眼了,“你骂我不要紧,不许拍我的头。”

崔元亨笑着辨别方位,向着青州城走去。长短在后面骂骂咧咧,诉苦自己因为光头破不了色戒。

当两人告诉面色发黑的白益整个始末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晌午,知府正坐在府署内,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十分阴阳怪气的人,下巴无须,神色轻蔑。

那人一张嘴道:“我说知府大人~这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好办了?”不说话不要紧,这一开口声音难听,不男不女,不难猜出是个阉人。

知府贵为四品大员,此刻却对那阉人赔笑道:“张公公,此乃子虚乌有。”原来那竟是个宫里的宦官,似乎还甚有地位。

张公公怪笑一声,“大人这可就不地道了~咱家可打听过,您这生意快有小一月不曾开张哩。”知府腹里暗骂,但脸上还是和颜悦色道:“公公言重,这不过一丝插曲,本府已遣师爷重召人手,不日便可再次制造,毋需担心。”

张公公捧起茶杯,装腔作势地用盖子捋着杯口说:“是吗?那可否让咱家见一见这位师爷?好问问详情啊?”

最后这两个字掐着嗓子提高声调说出来,知府听着就像是挠心的猫爪子一样难受。

“师爷昨日外出,一夜未归,公公稍安勿躁,本府已派人去传唤了。”

张公公翻一个白眼,只是抿着茶不语。

不多时,一个衙役急匆匆进来,告个礼后凑到知府耳边,悄声耳语几句。知府右手一抖,茶杯不小心掉地,摔得粉碎。

张公公一拍椅子的扶手,怪睁八字眼道:“大人,可是碰上什么难处了?”知府从牙缝吸气,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在那里沉吟。

见他不语,张公公招手对那衙役道:“来,与咱家说一声。”

衙役不敢不说,却也不敢如实相告,只能小声嘀咕。张公公挑眉道:“怎地?没吃饭是吗?大点声。”

衙役见知府不制止,便回答道:“找不到师爷的去向。”

张公公把手扶到耳朵边,伸着脖子说道:“听不见。”衙役汗如雨下,看向知府,后者脸色发青地捏着扶手不语。

衙役见上司不发话,只得再提高声调道:“师爷去向不明!”

张公公捧着茶杯,一双吊梢眼垂视下方,似乎突然对里面的茶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听不见,说明白些,说大声些。”

衙役左右不是人,这时知府用力一拍桌子,响声洪亮。“还不快说!”

“找不到师爷,守着他的两个兄弟在妓院被宰了!”

衙役大声喊出这句话后,忐忑地看着知府,知府挥挥手,他连忙如临大赦般退下。

张公公冷笑三声,“好一个稍安毋躁,知府大人连个下人都看不住,怎么让咱家放心您办事哩?”知府强忍道:“公公息怒,下官知错,即刻便着手追查,连带生意,一并会孝敬到曹公公的。”

姓张的又是怪笑,“哎呦,大人您这是哪里话。咱家好歹也要秉公办事,曹公公脾气可不大轻省,您啊,就等着厂公们办事吧。”

东厂的名号,头上只要是有乌纱帽的,谁不害怕。

知府听到这话神色一紧,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抬臂做出请的手势,绕一圈指过整个府署,乃至青州。

“看上的,请便,皆是孝敬公公的。”

至于是哪个公公,不说出口,就很有讲究了。

张公公终于露出满意而非刁难的笑容,换了口气道:“大人哪里话,您这里的勤勉,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曹公公能知道,也定然欣喜。”

若是

知府也笑了,随即领着张公公进了偏院,差过几人清点片刻后,呈上来一摞账本。“公公过目。”张公公大字不识几个,但几个数还认得出。每点一个数,他便装模作样地啧一下嘴,然而随着咂嘴的次数越多,他的声音也就越小了。

“大人可真是让咱家大吃一惊啊。”知府眉头跳了一下,换做谁听张公公此时的语气都不会舒服,他压下掐死这阉货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张公公言重了,要孝敬曹公公,这点心意是应该的。”

随即从怀中掏出并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小本,一直怀揣在宽大的袍袖内,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孝敬曹公公

张公公一点头,不动声色伸手地收下,白滑油腻的面皮笑得更恶心了。

“大人的辛苦,咱家皆会上报给曹公公,不过”他凑近知府,“拆东墙补西墙不是长久规矩,咱家只能稍作帮衬,大人还需快些动作。”

这时知府忽然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账本,张公公眉头一皱,“公公,这青州另外一边”

张公公立刻明白过来,“哎呦,瞧您这。呵呵。”

嘴上客气,手里动作比猴子偷桃还快,一眨眼两本账目都进了袖子,也不知道上面是多少产业田亩。

收钱不办事总容易纸里包不住火,张公公将知府拉到僻静处,小声说道:“曹公公可能因为刚刚分管上京营军,花了不少去打点,所以对青州这片地方着实上心,走两线敛财,就是怕有风险。另外那条线是谁在运作,咱家不清楚,更没胆子打听。”

“至于负责者是谁人,对曹公公而言,真的无足轻重。大人,好自为之啊。”

知府涩住片刻,随即点了点头。张公公便叫过几个下人去收拾物资,自己则老神在在地进了卧房休息。知府呆立在那许久,方才走进案桌前,招手想叫来师爷,猛然又握住了拳头。

张公公愚蠢,但他可不傻。

知府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开始在那里踱步思考。“不对,不对。”他自言自语道,“曹吉祥不缺钱,就算因为就任军职而有所花销,也不必从这里捞金可他不仅发展了我,还另有一人青州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要?”

良久,他突然想起一节,传唤来一个下人,问道:“师爷的东西材料都在吗?”那仆役毕恭毕敬地答道:“大人,一样不差。”

“好,好。”知府说了两个好字,那仆役知趣地领着大人走进师爷的卧房,知府若有所思地坐下翻找,仆役也赶紧为大人分忧,很快便将所有的卷宗理了出来。

知府除了贩毒,更是公务缠身,因此实际上很多步骤都是由师爷完成的,许多情报资讯也自然而然地存在此处。

知府查阅许久,手指停在一张上面。

曹吉祥曾派人去往洛阳,与四爷接触。

结交草莽

知府思索着,又将手指转向另一张。

石亨举荐江南知府升迁,被少保于谦搁置。

勾结外臣

听闻近些日子石亨与自己的上司曹吉祥走得很近。

武将结交内监

他最后思索着青州种种,曹吉祥不惜绕几道弯子贩毒,也要掩盖自己。

秘密地筹集资金

几件事在脑中飞速运转链接,知府低头注视自己的朝服。

哗啦啦——

纸张飞散,知府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他刚刚猜想,不,确认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而他方才明白,自己已经在这件天下最大的阴谋里扮演了一个重要而危险的角色,而且无可挽回。

知府有胆略,但他更有脑子和理智。

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如今的神色与当初逼迫师爷选边时一模一样,焦虑而兴奋。

千刀万剐遗臭万年的对面,就是位极人臣与荣华富贵。

该怎么选?

若是要反水上奏,谁信得过?

折子最后落在姓朱的还是姓曹的手里,知府心中还是有数的。

通知少保于谦当然可以,想必以他的能力保住自己不是问题,但为什么要为了人民而放弃自己的利益?

知府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赌徒般孤注一掷的笑容。

不论知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退路早就在卖出第一袋子麻药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其实根本没得选。

曹公公,算你狠。

知府同时也有些疑惑,不论曹吉祥还是石亨都不该是有能耐谋划如此精密布局之人,他隐隐感觉这幕后似乎有一只大手,在颠覆着整个棋局。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首先要保住曹吉祥对自己的宠信,尽己所能地为他赚银子。而且决不能露出马脚,让他发现自己知道了这个‘小秘密’。

“过来。”知府叫来之前的那个仆役,“去通知师爷找来的那些人,重新开工,不得耽误。”

或许庙堂?

知府笑得疯狂,那个山沟里曾经立志报效国家的穷书生,终于要出人头地了。

仆役并没有动,知府大怒道:“快去!想让我被另外那人逼死吗?”

他转头注视着仆役的神色,忽然眼睛惊恐地睁大,想要高声叫人。仆役迅速接近,手伸向脖子后面

一声冷笑,一声惨叫,一声闷响。

白色的脑浆和着鲜红的血液淌在府署的地面上,知府躺在其中,双眼无神,身体渐渐变凉。

“想得不得了。”

仆役冷冷抛下一句话,揭下脸上的一层面皮,随手扔在了知府的尸体旁边。

鲜血渗进面具的眼洞和嘴巴内,看上去仿佛在笑。

第四十五章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二)

接下来的几天,青州逐渐陷入疯狂。

有文人用六月飞雪形容现在街道上的惨状,黄色的雪。

满街都能看见瘾君子瘫软在墙边,身上沾满自己的尿液和麻药的粉末,翻着白眼失神。当天清理掉的药粉和尸体,第二天变魔术一样地重新出现,周而复始。

“兄弟,要来点吗?”一条阴暗的巷子里,穿着不起眼的汉子向着一个走进来的青年兜售着手中的药粉。

“来啊?别跑啊!”

片刻后,汉子飞奔出巷子,身后传来长短的呼喝声。就在汉子转过街角时,崔元亨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使他摔了个狗吃屎。

崔元亨揪住汉子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无视了周围惊讶的人群吼道:“说!谁是供货的!”

那汉子咳嗽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都是他们来联系我,把货放在各处去取!我没胆子去打听的!否则几条命都不够!”

“可恶!”崔元亨一拳把他打晕,对赶来的长短摇了摇头。

长短咂嘴道:“本以为知府就够猖狂的,谁成想另一条线那人比之有过而无不及。他仗着在暗处,根本没有丝毫顾忌。”

崔元亨甩着手,咬牙切齿:“知府已死,他垄断了生意,自然会不遗余力地贩卖从而获利。”

长短看着周围的人群对自己二人指指点点,拍了拍崔元亨的肩膀道:“纠结也没用,还是先回去吧。”

崔元亨刚一抬脚,忽然停下道:“等等。”

“怎么?”长短摸着光头问,“不对劲。”

崔元亨拉着长短走进街边的小路,低头思考片刻,说道:“此时知府已死,如果这人真的没有顾忌,他为什么还不现身?”长短翻白眼道:“施主你又吃撑了,咱们天天跟哈巴狗似的追,换谁也不敢出来啊。”

“错了,正因为我们一直像没头苍蝇一样追查,他才该露出个破绽。”长短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样啊的确,这时候在贫僧面前摆出什么线索,贫僧都不得不追查下去,用假线索转移咱们的注意力再容易不过了。”

崔元亨继续分析道:“就像刚才,那汉子如果告诉你我一个地址或是人名,即使明知极有可能是假的,我们也要花时间去查。而趁这个时间差他就能继续敛财,带着这些血汗钱逃之夭夭,然后彻底销声匿迹。”

长短靠在墙上抬头看着蓝天,把身子藏在六月烈日晒不到的阴影中,“他却没有这么做要么是胆小到不敢招惹咱们,要么就是另有缘故,让他没有采取这个最方便的办法。”

“一个敢做毒品生意,一直和一州的知府分庭抗礼抢饭碗的家伙,不会因为咱们的区区压力而龟缩不前的。”崔元亨擦了一把汗道,天气转热也使得人们的心火上升,愈发烦躁。

“啧,换言之他也不是无所顾忌的。”长短总结道,“可问题来了他到底顾虑什么?”

崔元亨摇头,忽然,听见背后几步,一阵空灵的歌声响起:“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崔元亨并未转身,目视前方道:“那不知在下是哲是愚?”

“你是愚来他乃贤,窥破阴阳人不前。”

长短听得此言,露出猥琐笑容对崔元亨道:“施主,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崔元亨砸他脑门道:“人家没说你,占在下便宜是吧?”

转身,百面优伶此刻化妆成了一个络腮胡的彪形大汉,黑得像块炭头然而与方才的嗓音实在是不搭嘎。

长短试探地问道:“百施主,知府可是你干掉滴?”

优伶换了副粗嗓子嚷道:“不错,正是洒家。早看那厮撮鸟不顺眼,今日背着哥哥们将他一斧子杀却,好不痛快!”随即抄起别在背后的一把铜锏道:“兀你这秃驴,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黑旋风李逵是也!劳什子百啊千啊,再绕得爷爷头晕,便砍将你下酒菜!”

长短凑到崔元亨耳边,“这李逵入戏挺深啊,但为啥是铜锏”

崔元亨若有所思,严肃地看着‘李逵’问道:“在下再问你一次,知府可是‘百面优伶’或者‘李逵’杀死的?”

黑脸下的神色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波动,优伶忽然转身飞遁而去。就在长短刚要追上去时,崔元亨一步飞跃而去,对他喊道:“去查查知府死状!”

长短一愣,但他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喊一声“小心”,便即转身往知府的住处而去。

崔元亨施展梯云纵,在房屋之间腾挪,不多时便追上了旧伤未愈的百面优伶。后者此刻已经褪下了李逵的面具,重新回归到那种无心的状态,于屋脊之上飘然而立。

崔元亨一个纵跃来到他面前五步之外,左手虚抓着剑柄,小心翼翼道:“阁下一直暗中助我,自然是为了除掉毒品但为何要这样拖泥带水?”

百面优伶脸谱化的表情如旧,看不出一丝情感,然而崔元亨莫名地感受到他那颗残破内心下的挣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优伶喃喃唱着,忽然从脖颈后拎出一把铜锏,“真相大白!”

尖利的叫声下,一团白色冲向崔元亨,夹杂的劲风呼啸,铜锏眼看便将打在他印堂

另一边,长短趁着无人时,翻墙溜进了知府的住处,眼下他刚过了头七,再加上青州混乱的状况,尸体还停在家中没有下葬,放在了一个偏院。

长短摸着头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心潜行一边轻声念诵佛号:“知府大人,您泉下有知:咱们生前打归打,现在贫僧可是来帮您抓真凶的,早入轮回吧您内~”

这话如果让他师叔不念禅师听见,估计会把他先踹进六道轮回再说。

他遛着墙根寻摸,不时藏身在草丛假山后躲避视线,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院。院子里一个小屋荒凉无人,而且散发出花椒香料的气味,想是防腐所用。

长短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悄么声转进屋门,果不其然里面停着棺椁。屋里不点灯,加上背光阴凉,阴森森地甚是吓人。

长短咽了口吐沫,小步凑到棺椁前再三祷告,“大人,贫僧今天无意冒犯。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祝愿汝将是长流吧。”

很奇怪地,人走到了棺材前,先前怕鬼的情绪淡了,想要道歉的话也噎了回去。只剩这一句祝愿,带有充满愤怒的原谅。

言毕,他用力推开了棺材板,木板互相摩擦,上面的紫漆承受不住重量,被碾压着剥离。

“唔”长短捂着鼻子,香料的规格不差,但还不足以完全掩盖尸体的腐臭。

知府的脸庞终于显现,尽管家人有所遮掩补救,但眼睛仍像是金鱼眼一样凸出,连带着整个脸部因为充血鼓成了酱紫色。

他捏住尸体的双肩将其拉起来,凑近身子仔细查看伤势。

致命伤毫无疑问是脑后的攻击,这一下造成了颅内出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知府脑袋变成猪头。

长短抬起尸体的手臂,“没什么抵抗的伤痕,完全是一击毙命。下手者是习武之人,而且很有经验。”

他开始检查知府脑后的伤口,“与其说是一道伤疤,倒更像是一块伤口这不是利器,而是钝器。这个伤口的形状长条形,面积不大,那就不是锤子。”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伤痕。“完全的直线,不是铁鞭。”

“沟壑不完全是圆形,骨头很干脆地裂成两块,没有多余裂缝。兵器很沉重,而且有棱有角。”

十八般兵器里只有一样能造成这种伤口——锏。

长短咽了口吐沫,把疑惑和不安藏在思绪的一旁。

他重新审视知府的神情,随即发现了问题,“他的痛苦表情不只是由于攻击造成的,变形的五官更像是在害怕,或者惊恐。”长短换了一个角度,站在了知府的正面,“没错,现在凶手站在我的对面,将要把我打死唔,所以才是这个表情。他在死前与凶手对面而立,而且始料未及,故而大惊失色。”

长短摸着光头,“这又不对了,为啥要拐弯抹角地击打后脑?这也”长短照着姿势比划,“太别扭了,除非有意为之,除非”

他看了一眼自己驻在墙边的梢子棍,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拿起棍子,他站在刚才的位置,将棍子轻轻一甩,梢子歪歪扭扭地碰到了知府剩下的半个后脑勺。

栽赃陷害。

“妈了个巴子。”

他骂了一句,看着伤口的那个尖角,想起一句话。

“一句劝,师爷说的话,半真半假。”

说的是真,人是假

或者说半真半假。

不是孙巍

那就是

“元亨!”

长短直接撞出屋子,知府的家属愕然看着一个光头从停尸房冲出来,向街道狂奔而去。

佛祖保佑崔施主安然无恙。

长短心里重复这一句话,横握梢子棍接近了白氏武馆。

麻药猖獗,治安混乱,闲杂人早就不敢上街。虽然方才未时,整个干道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他孤零零奔跑在正中央。

越是接近武馆,长短越感觉到背脊发凉,一抹胳膊,上面的汗毛早已根根竖起,似乎在警告他前方的危险。

木门上面的破洞还留在上面,像是一个虎视眈眈的恶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上门送死。长短深吸一口气,从破洞钻进院落。右脚刚刚着地,一股恶心的味道扑面而来。

六月的天气让血腥味传递地迅速而猛烈,长短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人体被撕裂后的气味,他想捂住鼻子,但理智又警告他这是找到崔元亨的线索,不得不忍住作呕的冲动,一步步小心前行。

长短寻找着气味的源头,渐渐来到了一座房间的门口,毫无疑问气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白馆主,不,白益的卧室。

长短脸色发青,他真心希望自己猜错,但

他咬牙踹开房门,更加浓烈的气味使他几乎睁不开眼,不由自主地咳嗽。门前地板赫然是一条暗道,其规格与青州另外两条一模一样,想来便是第三条密道。

就在长短望着地下黑漆漆的通道,准备下去时,视线远处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当长短彻底看清来人的样子时,饶是定力过人,也不禁三魂出窍。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

白益的亲信弟子之一此刻拖着半截身子,试图用双手爬上台阶。他残存的身体后面坠着拖出几米的肠子,一路上布满了洒落的脏器和鲜血,从黑暗里一点点接近。

求生的意志让他坚持到长短的面前,一双手的指甲早就因为爬行而血肉模糊,脸上的绝望让人窒息。他艰难地抬起手,够向出口的长短:

“救”

声音不像是人声,听者只会觉得有风吹过。

长短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恶心的‘噗叽’声响。

他抬头望去,一人踩在弟子掉落的肝脏上,用力碾碎。然后就像一个跳房子的孩子,双脚灵活地踩碎一个个脏器前进,蹦蹦跳跳的同时还念念有词:

“肝,脾,肾,肠”

最终,他挂着笑容跳到弟子的身后,低头俯视试图逃跑的绝望之人。

“心。”

龙泉剑穿透肩胛骨,直直刺破了背后,洞穿已经快要停止的心脏。

弟子一直僵持扬起的头落下,眼神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神采。

长短没有制止,他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

良久,和尚喃喃道:“崔施主你,杀了几人?”

那人抬头,表情是一股满足的疯狂。

“和尚,你真蠢,短短一句话两个错。”他笑着拔出了插在弟子身上的剑,“首先,我不是他,或者说一半是他。”

“其次这里没有人,”他说着,脸上固然有满意而残忍的狞笑,然而眼神深处,也存着同等的悲伤,“一个也没有。”

第四十六章 无可救药

时间回溯半个时辰,青州城内的房顶,优伶猛然扑向了崔元亨,手中铜锏砸碎房檐的瓦片,轰然脆响。

原本站在那里的崔元亨早已闪出数尺,手放在前面道:“在下不想和你动手,你只需要把真相告诉在下。”

优伶又是高声尖叫,挥舞着铜锏想要打中崔元亨,然而他不仅身上有伤,本身的招式也不成章法,只是胡乱用力,怎能威胁到崔元亨?

崔元亨进步挪身,擒拿住优伶的手腕,将他按倒在房顶上,神色充满了紧迫。

“在下知道你有顾虑,但还是希望你把之前没有告诉‘我们’的话说给‘我’。”

优伶的眼神一瞬间忽然有了些许神采,崔元亨轻声道:“是他吗?”

“你知道了”

崔元亨忽然咆哮:“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优伶轻轻吸一口气,用抑扬顿挫的唱白念出一个名字。

当他的嘴唇终于闭上时,崔元亨也放开了他的手,站起身凝望远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涌动,随即纵跃而去。

优伶站起身,注视崔元亨远方的背影,良久后转身,向着相反方向,行尸走肉般漫游。

一炷香的时间后,白氏武馆的院落里多出一个身影。崔元亨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走向白益的卧房。

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单调得难以置信,简直与王麻子的藏身处一样简朴,与武馆气派的会客厅形成鲜明对比。

崔元亨眼珠四下转动,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唯独中间一块四方形的颜色稍浅,不仔细分辨看不出端倪。他蹲下身子,右手摸索着缝隙,随即扣开一个暗格,里面是一个铁拉环,供人打开暗门。

崔元亨伸手,却在触碰到拉环的一瞬间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跪在地上,右手悬在半空。

片刻的犹豫后,他又一次握住把手,打开深不见底的黑暗。

回响在狭长通道内的,没有尖叫,没有痛哭,只有更加沉闷的声响冲击着耳膜,远远听来像是蒙在鼓里,一次,又一次。

咚——咚——噗——

渐行渐远,地道的尽头出现了火光,通道两侧的火炬簇拥着一个地面夹板,当他打开木门的一刻,光亮照进了底下的空间,那声响也随之停歇。

崔元亨一节一节走下木梯,视野中的一切昏暗,但一股味道无比清晰。

那味道就像是腐烂的血,混着排泄物和汗水的结合,散发的远比罪恶二字来得深邃。

他的右脚终于踩在地面上,“踏——”,方圆几丈的空间内寂静得能听见针掉落的声音,所有的一切仿佛冻结。

一,二,三,四,五。

他数了数,手持沾血兵器,站在牢笼禁锢之外的有五人。

一二九十四

而栅栏那边的人,他,数不清。

血腥味充斥在整个房间里,尸体与活人被关押在一处,因为麻药的作用,还剩下一口气的上瘾者只是瘫软在栏杆里。

四丈方圆的房间刚刚好足够五六人活动施展,房间的主人们此刻除了锻炼带来的汗流浃背和杀戮带来的满身鲜血外,也带有了对不速之客的警惕和敌意。

崔元亨静静站在楼梯口,难以忍受的沉默像是要捏碎心脏,他注视最里面的一人转身,右手持锏,左手拎着一具脑袋稀烂的尸体。

白益看着不速之客,崔元亨的表情因为背光无法辨认,只能看见一双攥紧的拳头。

“崔道长。”“白益。”

腰间的长剑在晃动,四周的弟子手持兵器逐渐靠拢。

崔元亨转头,一个骨瘦嶙峋的汉子被拷在墙上,双腿从膝盖被齐齐打断,白色的骨头依稀可见。

不大的房间内摆放着许多练武的器械,唯独少了必要的木人。

但,替代品有得是。

“为何?”

白益叹了口气,将左手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面对来者。

“为何不呢?”

蹭——

龙泉剑擎在手中,崔元亨的忍耐到达了无可挽回的极限。

白益并没有摆出临敌姿态,反而把铜锏倚在墙边,坐在折凳上道:“能先听我说几句吗?”

崔元亨手中的剑没有刺出,也没有收回,笔直地指着白益,但左手确实垂向腰间。

白益开口道:“我不否认,这一切都是出于私欲。”崔元亨没有出声的意思,静静地等待着白益继续。

“我想要钱,我也想要名声。”白益从身边抓了一个袋子,倒出来的黄色粉末像是个小瀑布,累积在手中,又顺着指缝落下分流,堆积在地上形成小沙丘。

“但我最想要的,是武艺。”

他抬头,略有谨慎地看着不发一语的崔元亨,见他没有破口大骂,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懂我的意思,对吧?”

“”

“每天在那勤学苦练就能成高手?狗屁。”

白益看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实践出真知。流过汗,叫舞;杀过人,才叫武。看看我那些死掉的弟子,练一辈子都没见识过真枪实干,当打手来袭的时候腿都软了。你知道看着他们被杀,我心里有多难受?”

崔元亨望着那些剩下半条命的吸食者,难以看清他的神色,“所以你便残害这些人的性命生活,只为了练武?”

白益干笑,“可以这么讲。”

“关键是,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大把人想要牵头。那些被百面优伶干掉的人,都可能取代我的位置,然后做得更出格。”

“你想说你是帮了百姓的忙?”

“我想说我把祸害降到最小了,”白益一脚踢散了刚才的药粉堆,“曹吉祥急于捞钱,当他派人找上我的门时,我就知道青州一定要遭殃,顶多是程度多少的问题。”

“我拒绝,他会弄死我再去找别人;无论如何现在的局面都不能避免,那我何不从中牟利?”

崔元亨冷然道:“孙巍老爷子险些丧命,知府身亡,也是迫不得已?”

“我不推卸,利益在前,危险在后,自然要追逐利益排除风险。”

崔元亨的剑仍然不动,白益抬头看着他问道:“想听我讲两句掏心窝的话么?”

“说。”

白益舔着嘴唇叹气,“我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不是把曹吉祥的使者迎进门,而是金盆洗手。”

“最开始一切似乎那么美好,我有了个家,有了个自己的武馆,有一群弟子可以天天训他们。但不出一年,这种生活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了——无聊。”

“我他妈甚至开始怀念以前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白益抬起自己的右腿,“这上面开始长肥肉了,你明白吗?”

吸了口气,他重新说道:

“你明白吗?”

他把话重重地再说了一遍,语气里带有不甘和怒火。

“我们都是以武立身的武者,都明白磨炼的意义。”白益站起身子,凝视自己的双手,“没了对手,没了能用全力击杀人体的机会,武者和拔牙老虎有什么区别?”

“没有。”

崔元亨淡淡说了二字,便即让白益喜出望外,微微一笑。

“是的,没有。”他说的声调高了一点,指向身后瘫痪的那些麻药上瘾者,“武者有别于他们,就是因为在他们自甘堕落的时候,我们在锻筋炼骨,磨心励志。既然他们要死,我利用起来,错了吗?”

没有回应,地道外的火光把崔元亨脸深深埋在阴影中,唯有他的右手,一刻不停地转动腰间玉佩。

“我不管你怎么想,”白益继续道,“这是我追求武学的机会,即使杀人,即使违背道德,我也在所不惜。”

噗啪——

栅栏内的一个上瘾者开始呕吐,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崔元亨此刻如同雕塑,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有玉佩转得愈来愈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到最后,麒麟隐去,玉佩停在了另一面上。

崔府内,崔夫人没来由地心悸一下,捏着胸口对夫君道:“长乐,我突然唉,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如何了。”

崔长乐暂时停下打包收拾的工作,出一口气道:“不必担心贞儿,她从小就好强争气,跟着的俩小子也让人放心。”

崔夫人摇摇头,“何愁还好,我不太喜欢那个高个的海一粟,太没个正形了。”崔长乐耸肩乐道:“要说行走江湖,比他还机灵的年轻人真找不出了。”

“唉总是怕她闹小姐脾气”崔夫人捏着胸口,“还有亨儿”

崔元亨坐到她身边,扶着夫人的肩膀,“亨儿一向老成稳重,武功也不比我差,不要太思虑。”

崔夫人转头,神色在担心之外,莫名添上一丝恐惧,“我担心的是另一个”

崔长乐原本轻松的神色消失殆尽,搂住妻子道:“所以他才去了武当山啊,自在真人多年调教,你看这次寿宴?”

崔夫人没有应声,只是哀愁地叹了口气。

远在湖南,武当山的掌门人,自在真人李仪像个普通的云游道人一样走在路上,突然有所感悟,停下西行的脚步凝望东方。

为师的决断是福是祸就由你告诉贫道吧。

随即转身,向着西方而去。

哼。

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嘻——

诡异的笑声在地下的密室不断回荡在墙壁间,听上去似乎有无数人同时发笑。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崔元亨笑得愈发癫狂,就好像是一个疯子看见两个病友打架时露出的那种笑容。

“呼——”那人抬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放风了。”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的反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啊?别装蒜了。”那人冷不丁说道。

白益懵了,“什么装”“没说你。”

崔元亨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没杀心,我会出来?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停顿了一下,他突然又玩味地一笑,“人命?你还认为他们是人吗?”

墙上挂着的上瘾者身体从中断裂,下半身连同着脏器掉落地面,散发的恶臭挑战着人性。

那人注视地上蔓延的腐血,转而看向白益,轻松道:“老哥,别担心,我不是来义正言辞的,我是来会友论道的。”

白益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崔元亨此刻的举动像极了一个人

一群人。

“道长什么意思?”

那人很爱笑,似乎一切在他看来都很滑稽,他伸出食指指向栅栏内半死不活的瘾君子和满地的尸体,“这个意思。”

白益愣住,呼吸有些急促,“你想与我?”

那人也愣了,尽管有些故作姿态,随即捧腹大笑,笑声似乎让火炬都为之一颤。

“——哈哈哈哈哈哈呼,呼怎么会呢?”

“我想杀你。”

白益神色一凛,额头渗出一滴冷汗。

“那还假惺惺说什么会友论道。”“这不矛盾啊,你听我解释嘛~”

那人指着白益背后的尸体和快成为尸体的人,笑眯眯道:“老兄,你要认清自己才行,不然就浪费了大好时光了。”

“杀人对你我而言不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它就是纯粹的目的。”

“追求武学?”

那人嗤笑了一下,低下身子,右手握在细嫩的脖子上,拎起一具半大孩子的尸体,甩动着说道:“你看,一旦确认了不会被表层的道德束缚,我们的下限可以有多低。”

那尸体上的伤痕,绝非兵器或是拳脚正面殴打造成的,只有虐待才能造成那种伤口。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板体型能用来给你味招练习?别逗了老兄,你只是对虐杀他人上瘾了而已不是吗,瘾君子?”

他像对着活人说话一样,面冲对尸体亲切地发问,末了还用手转动捏着的脖颈,让尸体面对自己,左手握住细小的手腕,冲自己招了招手。

孩子脸上的表情仍是惊恐的,死不瞑目,此刻嘴角硬是被他用手指向上歪曲出一条弧线,更是阴森可怖。

腾然想起,满地满屋的尸体和将死的尸体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他立刻嘲弄而兴奋地笑了。

皆瘾。

有人瘾于药,有人瘾于血。

“我是为了研究人体结构”

“用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大家都是醉心于杀人和死亡的变态,何必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遮掩自己,为发自内心的行为找借口?”

“不过另一种意义上的遮掩还是必要的。比如说我,即使再怎么心骚难已,也明白竭泽而渔的道理是,所以才不能高调行事,头疼啊~”

唠家常一样的语气不能改变地牢内紧张而致命的空气,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以便远离危险的源头。即使是早就失去神智的上瘾者,也似乎感应到什么,蜷缩身子,比白益等人虐待时还要害怕。

“各位不也在掩饰么?我们都是一类人,正因意识到自己的变态,所以才更要讲究下手的对象,才会讲面子,明知自己在那条名为‘正常’的界线的另一端,才不得不小心行事。”

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尸体,他把玩着手里的长剑,抽出之后随意地把剑鞘扔在地上,根本不在意吉利和忌讳。

“你看,若是毫无节制地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见人便砍,很快我就是众矢之的了。天下围攻确实是一时痛快,可杀再多也比不上一世的量,对不对?”

那人笑眯眯地摊手,脸上的笑容如此真挚,然而口中所言之事却是如此残忍。

“再者,另外一个我还是很不喜杀戮的,总是阻挠。我呢,也在武当山这种修行之地待了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下再怎么嗜杀成性也会心肠软起来呢~慈悲为怀吗~”

白益暗自打着手势,示意部下散开包围他,然而每个人都被他那种粘稠的杀气吸引,无人理会馆主的暗示。

他看着这些人前自诩正道的家伙,玩味地身子前倾,脖子几乎平行于地面,笑眯眯地说道。

光线忽闪,白益眼神一瞟,火炬已经快烧到了尽头,加上外面吹进的风,更让地牢在阴晴中摇摆,使得那人的身影更加扑朔。

“所以呢,杀人是一定的,但我还是要讲究一下对象。杀死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势群体,对我来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你们喜欢杀这种是你们的事情,而我喜欢的是你们啊~”

他笑着,笑得邪性,笑得可怖。

“越是强悍的武者,越是长年累月的修行苦练,越有挑战。届时杀死其人的一瞬间,那种成就的快感就越值得品,如同陈年佳酿,回味无穷。”

伸出食指,他蘸了一点旁边一具赤裸尸体身上留下的血,放在鼻子下闭目深深吸气。

“呼——哈——”

白益打了个寒颤,他记起了一种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其名为——恐惧。

那人睁眼,眼中有魔。

崔元亨鬼魅地笑着,以劝诱的口气继续说道:

“回想回想,你们付出了多少?每日精进,忍住身体上的痛苦去打磨筋骨,锻炼技艺;而之后修炼静功的枯燥甚至会让你怀念那些实质的痛楚,直到最后养身培脉,内功有所成,这才算迈出武学之路的第一步。”

他张开双手,放飞着自我。

“某种意义上讲,咱们这些武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好比千雕万琢璞玉和不历风霜的顽石。倒不是说有品质上的差距,纯粹是经历的多少决定了心性的变化。”

崔元亨手舞足蹈,宛若将要踩瘪蚂蚁前一刻的孩童那样兴奋,

“想象一下,多少年的磨炼,多少年的苦修,源自灵魂的积淀,把整个人生投入其中!蹭的一声!就没有了,就消逝无踪了!那是朔风中残存的烛火!是划破银河的流星!是隔绝生与死的最后一口呼吸!转瞬即逝,但那个瞬间正是无上的瑰宝珍馐,值得体味品尝”

他弓下身子,手捂嘴巴嗤笑着,腰间的玉佩不住摇晃,白益也终于接着开始昏暗的火光看清了玉佩的图案。

玉麒麟的另一面,是一只双翼独角的虎兽。

神异经云: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

穷奇。

“你说,是捏坏石头好玩,还是敲碎一块玉更让人有快感?”

没什么事物是比孩子更加纯真而残忍的。

白益戒备地举起熟铜锏,其余人也都各自抓起手边的兵器,看着武当的首徒渐渐失去理智。

不对,应该说理智一如既往。

只是,人变了

人换了。

“你脑子有病,也有病。”

白益说道,他想起另一个人,一个一群他和这家伙都认识的人。

回应他的,是疯狂的大笑。

如疯魔,如鬼魅。

如狂风,如怒涛。

如坠深渊,如陷泥潭。

“哈哈哈哈哈哈!见鬼,说得太!他!妈!对了!”

直起身子,那人稍稍喘一口气,伸出左手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右手握着的长剑上下晃动。

“我病了,这里病了,而且无可救药。”

“我只能饮鸩止渴,但说句悄悄话”

他作势把左手比在嘴的右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但那滑稽的姿势除了他以外无人笑得出来。

我可享受了。

“疯子。”

白益举起熟铜锏一指,一个手下挥舞着梅花棒冲向那人。眼看着棒梢即将扫到额头,突然他感觉到一股轻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道托起了胳膊,如流水般带偏了自己的势头力道,攻击完全偏转落空。

沾字诀

随后感觉到的是阳刚无比的巨力,狂暴,凶猛,中正。无可睥睨,无从躲避,带有着扑面而来的煞气。

脖子忽然一紧一松,整个天地都翻转过来,视线里穷奇竟然倒立站在天花板上。

不,不只是他,一切都倒过来了。

他没有闲暇的时间去思考这诡异的情形。只见那手下双眼一翻,面冲下死在地上,在贴向地面之前就已经断气,脖子扭曲一百八十度对折到胸口,下巴冲上,比血腥的斩首更让人作呕。

进步,搬拦捶。

杀人者根本没有把视线放在已经死掉的喽啰上,他全身心地投入在眼前的盛宴,期待着用什么方法让眼前的活人尝尝自己的珍藏技艺。

崔元亨,或者说穷奇一步步走向那群人。他的背后是地牢唯一的出口,地板的暗门打开着些许缝隙,昏暗的光线被他挺拔而扭曲的身躯遮挡,使得整个人的正面埋在阴影之中,笑脸使人毛骨悚然,却又逐渐黑暗。

暗室里侧,前一刻还在虐待的双手仍是沾满鲜血,然而止不住的颤抖让血滴如同雨点洒落在地面上。昏暗的光线越来越淡,每个人的身形都在被黑暗吞没。

一个弟子双手颤抖着点起蜡烛举在手里,尽管烛火昏花,而且光源飘忽不定,却仍是让所有人镇定了许多。

那人哼笑,反身走到木板门下,站在梯子前用长剑捅掉支架。随着木板的轰然落下,外面透进的最后一点光源也不复存在,只有那零星的烛火随着学徒颤抖的手一同飘荡。

墙壁上,转动飘移的影子犹如鬼魅,一具具尸体的影子和活人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我过会会动兵刃,但首先我会用拳头。如果你的右眼能看见左眼,那是因为老子把其中一个打爆了出来。受不了那场面的,赶紧给自己脖子抹上一刀”

那人重新走向白益和他的手下,后者人多势众,却没人再敢上前。

因为前者的武艺?因为自己的理亏?

或许单纯地因为,认同血腥之人,理所应当畏惧更大的血腥。

“但说真的,算我求你们,千万别。”

那人说完话,笑得如猫一般,忽然拔剑,脱手甩向手持蜡烛的弟子。

长剑带着破空之音截断了烛芯,穿透弟子的胸膛,一直将他钉在后面的围栏,鲜血溅在栅栏里的尸体上,后者影子最后摇动了一下,似乎庆祝又一个同伴的诞生。

黑暗之前,那弟子视线里最后的一样东西,是那人反光的一双眼睛

在那转瞬即逝的烛火里,闪烁着澄澈而浑浊的光芒。

第四十七章 阳极生阴,否极泰来(一)

“然后,他们就成这样了。”穷奇对长短说道,此刻密室里的味道比之前更浓,里面没有一个活人。

长短向里面望去,‘哗啦’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最靠近楼梯口的一个弟子整个人被分成了八块,很有耐心地排列整齐,只是手和脚掉了个位置,看上去像个变了形的血蜘蛛。

另一个弟子身体倒是完整,只是浑身上下像是破纸片一样被七折八折,活生生被巨大的力道揉成了一个肉球。

最里面,是一具无头尸体,两条腿大字倚坐在栅栏前。

白益的人头被他自己的双手捧在胸前,惊悚的表情完美诠释了死不瞑目。穷奇在他活着时把他的胸膛从里至外翻了出来,地面上的心脏似乎还在微微跳动,胸腔的肋骨则插在小腹排成一排,以便撑住双臂。上半身保存完好,但是下身早已经成了一堆烂肉,也不知穷奇从何处拿来一张渔网,用凌迟的法子把白益活生生剐了一半。

从地道口望去,就像是服罪之人自己亲手奉上人头一般。

穷奇满意地走到自己作品面前,单手抓起白益的长头发,用流星锤的方式甩动着人头。

“怎样?”他转身对长短问道,“真相大白~没明白?”他把白益那骇人的头举在长短面前,“大白诶?”

白益临死的表情惨不忍睹,那种惊恐深深印在长短眼中。

讽刺的是,正因他武功高强身体硬朗,在整个过程里应该一直没有断气或失去意识。

长短别过头去,注意力随即放在了栅栏里,走过去仔细查看,许多尸体的要害上都有剑伤。

“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

穷奇翻了个白眼,“他们已经半死不活,我只是给个痛快,让这些可怜虫解脱。”他发现长短的神色后,继续解释道:“别担心,我没在他们身上玩花样,都是一击毙命。”

长短没有支声,推开了旁边的一间暗门,里面堆满了黄色的麻药袋子,以及制造用的器具。

“啧啧啧,你说说你俩,费劲巴拉的,结果就在眼皮底下。”穷奇奚落道,脸上全是幸灾乐祸。长短叹气,“怪不得推脱追查百面优伶,抓到后又执意杀死,竟是要灭口,毕竟男宠说不得知道什么密辛。”

“曹吉祥嘿嘿,没杀过阉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青州生意被破坏,你我说不得要成为他眼中钉,小心为上。”

穷奇只是阴笑,“现在想想,白益倒是吃了不少哑巴亏啊,弟子全被同伙杀掉不说,时时刻刻还要担惊受怕我那病友一哆嗦说出点什么,呵呵呵。”

说罢,一脚把手中的人头踢回了尸体手中,不偏不倚刚好落会原位。

长短皱眉,他游戏人生不假,但这种情景是个人都难以接受。

“出去吧,是时候告知众人真相了,听闻孙巍老爷子病情好转,正该他主持大局。”

长短逃也似的爬上楼梯,穷奇在后面摸下巴盯着他的屁股,忽然邪性一笑。

二人走出白益的卧室来到院内,长短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呼——”排掉胸中积攒的血腥肮脏后,转而注视面前的人,“贫僧该怎么称呼施主?”

穷奇装模作样地假装戴上一顶斗笠,“叫我刀客?哈哈哈!”

长短惊讶道:“这么说施主知道?”

穷奇摇摇手指,“啧啧啧,不是知道,我一直都看得见我一直都在。”

长短皱眉,“这和百面优伶不大一样”

穷奇干笑,“哈,当然不一样。他是被逼出来的,我们是自主选择的,还要多亏李仪那个老鬼。”

长短刚想继续发问,还没张嘴,眼前已经有了一道寒光。同样的情景,但速度比之魏老三那一刀快了不知多少。

长短刹那间下蹲低头,龙泉剑贴着头皮而过,他的反应若是慢得半分,此刻也就只剩半个脑袋了。

血从头顶落下,长短一摸脑门,伤口正好在印堂,六个戒疤被削掉了一个。

“”长短没有说话,默默双手握住了梢子棍,他不敢把精力浪费在组织语言上。

武者的直觉,以及生物的本能都在警告他眼前这人是真的想杀了他。

“厉害,和尚。”穷奇嘴角翘起说道,“比刚才那几个有嚼头多了。”

见他并未立刻进攻,长短也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还没告诉贫僧尊姓大名。”

穷奇一扬头道:“老子叫穷”

话没说完,眼前一团棕色,穷奇立刻顺势后仰,梢子棍擦破鼻头,火辣辣地生疼。

“死秃驴。”穷奇脸上挂着笑容骂道,但声音和表情充满杀意。

“牛鼻子。”长短也不甘示弱回嘴,尽管额头除了血迹还有冷汗。

蹭一声,穷奇陡然冲向长短,长剑像是条毒蛇上下翻飞,无数剑影笼罩在长短周身范围。

长短知道太极剑厉害,大喝一声:“呔!”双手梢子棍兜起力道砸向穷奇肩头。穷奇见势迅猛,倾斜剑身迎接棍子,使出粘字诀,在接触的同时向上发力转动,棍子便被柔劲带动,略过头顶。

一招未毕,穷奇右手随即转过弯,顺着刚才的势头砍向脖颈。这一下顺水推舟,毫无停涩,长短忙左手举棍招架,情急间后退一步。

穷奇得理不饶人,龙泉剑像是抹了胶水一样紧紧贴在梢子棍上,任长短怎么变换姿势也不放。

长短大骇,知道自己有一刻停顿长剑就会改柔为刚,扎他个透心凉,于是只能饮鸩止渴地一步步后退,同时手中棍子不断试图摆脱;穷奇露出得逞的笑容,一步步紧逼,二人迅速移动着,唯有两个兵器一棕一银,像是两团影子笼罩在二人中间。

踏踏踏踏踏

此刻院落内只听得见四条腿不断变换脚步的声音,两种兵器诡异而优美地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出别样的默剧般,毫无碰撞声响。

长短眼光一歪,余光里已经看得见院墙的墙角了,换言之自己的背后就是墙壁,更无退路。

穷奇露齿狞笑,他要把此人临死一瞬间的表情牢牢记在心中,以供将来回味。

长短读出了穷奇眼中的残忍,他随即神色一紧,双目圆睁,恰似个怒目金刚。

好你个孽障魔头,当贫僧是吃素的!

后背离院墙不过四尺,长短吐纳吸气,陡然侧身,长棍棍尖插在地面,向后用力一撑,凭着这一下堪堪摆脱了穷奇,整个人借力后跃,双脚踩在了院墙上,居高临下折返跳起,半空中整个人便像是罗汉下凡般,不怒自威,无可睥睨。

从后跃到反击,整个过程不过一秒,端的是一气呵成!

穷奇始料未及,随着和尚的身影抬头时,日光正好刺进双眼,不由得闭上了眼,心里暗叫糟糕。

半空中的长短注意到了这一切,嘴里牙一咬,长棍并未劈头打落,而是重新落地,兜着风声横扫穷奇。

穷奇黑暗中听得风声,立刻后跃躲过,随即视线恢复,眯起眼盯着长短,二人突然间都住手不前。

“跟我手下留情?”穷奇说道,不知道他此刻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心绪。

长短咽了口吐沫,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唉,罢了。”穷奇叹了口气,把龙泉剑扔在地上。然而还没等长短宽心,他摆出了太极拳的架势,“空手干,这样你就能出全力而不用担心失手打死我了吧?”

长短苦瓜脸道:“施主,我招你惹你了?”

“没啊,老子还挺喜欢你的,”穷奇说道,“可谁让你武功这么高,搞得人家按捺不住了。”

长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换个姑娘贫僧铁定要破色戒,可施主这种贫僧消受不起。”

穷奇‘哈’地乐出声,“和尚你果然有意思,老子都快舍不得杀你了。”

长短连忙道:“那就别动”“动手了!”“你大爷的!”

至少他还出声提醒了一句。

长短骂他的同时想道,然后把长棍丢在一边,双手应敌。

别看二人刚才貌似谈的挺欢,穷奇下手丝毫不弱于之前持剑的凶险,仍是实打实地以杀掉长短的气势袭来。

二人以快打快,霎时间四条手臂‘啪啪啪’看不清花样。长短直拳打向面门,穷奇右手柔劲‘沾连粘随’四字使得出神入化,长短这样的功力也险些被他带偏。穷奇随即左手一记炮捶,长短吸气用手肘接下,反而打得穷奇指骨发疼,一时间二人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长短心下暗想:“崔施主功力本就不弱于我,再加上他现在杀心大起,只有速战速决了,不然久斗必有一伤虽说应该是我伤。”

眼神一凛,长短的手五指并拢,刚要打出,穷奇察觉到危险,小步跳开。

“少林七十二绝技嘿嘿,秃驴你终于要认真了?不怕杀了我和他?”话虽如此,穷奇的表情像是期待糖果的孩子,看得长短头皮发麻。

长短咂嘴道:“此言差矣~施主这种情况呢,一个字是贱,两个字概括就是欠抽,有时候这人说说不动,玩禅机他也不听,只能大耳刮子给他两巴掌才能打醒。释尊都镇过猴子,别当贫僧不会发火啊。”

穷奇眼神发出幽幽寒光,嘴笑得快咧到后脑勺,“来啊。”

咯咯咯。

这是他双肩发出的声响,整个人弓背前探,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掌心冲长短。

咔咔咔。

长短的双手十指同样骨节作响,一手并拢,一手虚抓,由站立蹲为马步。

相隔四尺,四目相对,其中有雷鸣电闪,火花飞溅。

高手比试,僵持费时;高手胜负,一瞬之间。

是日无风,逐渐闷热的天气见证着这个多舛院落的死寂。

二人的前脚几乎同时探出一步,在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后又僵持停止。

此时一只迟来的蝉扑闪着翅膀“嗡——”飞到树上,一双虫眼看着底下的二人,发出了今生第一次鸣叫。

知了~

唰——

如同敲响了令钟,两条影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接近对方,蝉鸣甚至来不及出第二声。

大慈大悲掌!

金丝落叶掌!

碰——

双掌相撞,穷奇的左手直接被大力推向后方,胸膛露出破绽。乍看高下立判,但金丝落叶掌强在一个缠字。长短刚猛的一掌使老,便即被穷奇后发而至的掌力包裹,无法撤手,反而被拉走不能挣脱,左肩失去防御。

上当了。

二人心里同时念出一句话,为自己的战术取得成功得意。

穷奇露出了狞笑,拧腰发力,右手微曲高高举起。长短左手成爪,自腰间探出五指。

上当了!

二人心里又同时念道,察觉对方的意图也无济于事,此刻唯有硬碰硬!

龙爪手!

分筋错骨手!

二人杀招指向对方破绽,此刻输赢只决于速度,谁能先一刻击中对手,就能瘫痪对方,从而自保。

杀招分别接近,终究穷奇的五指快了一毫,眼见便要触碰到长短的肩头,他露出了残忍的狞笑。

这时,穷奇的心脏陡然一紧,耳边传来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

给我住手!

阿弥陀佛。

长短暗叹一声,闭眼等待着下一刻到来。

然而预想中的冲击并未发生,反而是左手传来结实的打击感,睁开眼,龙爪手确实有效地先行击中了对手的胸膛。

他抬起头,那人仍是在笑,只不过笑中多了落寞和惨然,随即咳出一口鲜血,“师傅,给你,咳,添麻烦了。”

长短立刻松开五指致命的劲力,崔元亨垂直倒下,长短抄起身子将他抱在怀中,“崔施主?崔施主!”

崔元亨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看见的一样东西,是长短头上不伦不类的戒疤。

嘿嘿,这确实挺好笑的。

第四十七章 阳极生阴,否极泰来(二)

印象渐渐浮现,那是五岁时在家中的院子内。

“元亨?”远处传来崔长乐浑厚的声音,“你在玩什么呢?”

转身,父亲高大的身影背着日光进入视线,蹲下的自己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爹爹~”

父亲没有回应,他的表情除了震惊之外还带有恐惧。

小时候的崔元亨带着天真的笑容注视崔长乐,然而后者的脸忽然一片漆黑,并把他推出了家门。

“爹爹?!”

很快他看不见父母和妹妹的身影了,家宅的院门逐渐远去,只有自己徒劳地试图回去。

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人生中突然多出了一位恩师,童年的记忆也由宅院变成了道观。

李仪的脸同样被阴影取代,他顶着道簪思索良久,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伸出一只手抓向自己。

“不!”“哈哈!”

声音分成了两个,而整个回忆也不知属于哪方了。

“啊啊!”

猛然坐起身子,崔元亨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低头冒着冷汗,此刻他坐在一辆马车内,马蹄声踩在土地的声音分外入耳。

“施主醒啦?”

崔元亨抬起头,长短盘腿坐在他对面,脸上略带疲惫却不失欣慰。

“在下这是?”长短摸着光头赔笑,“歹势歹势,贫僧为了保命,下手重了。”

崔元亨逐渐回忆起所有的事情,叹了口气,“唉,也不全是师傅打的,脑子里相争比想象中还要费神。”

长短立刻打蛇随棍上:“就是就是,多亏贫僧打醒施主,要不贫僧就真去见佛祖了。”

崔元亨连骂他都不想骂了,“言归正传,在下昏了多久了?”

“一天而已,”长短答道,“贫僧没敢下狠手,何况施主功力在这摆着。”

“一天”崔元亨有些疑惑的感受着马车的颠簸,“为何坐上了马车?”

“在此之前你先回答贫僧一个问题,”长短身子前倾说道,“另一位叫什么名字?”

崔元亨愣了一下,“穷奇。”

“颛顼之子,四凶之一,惩善扬恶啧啧,贴切那,施主就是名为‘崔元亨’的另一半咯?”

崔元亨摇摇头,“这么说吧,我不是崔元亨,他也不是崔元亨,加在一起才是。至于最开始已记不清了。”

长短一挑眉,琢磨片刻后吸一口凉气,“那施主怎么称呼?”

“在下自称麒麟,”他说道,“不过鉴于平日穷奇不会出来,崔元亨三字也没什么不妥。”

“哦”长短点了点头,“这不是被逼出来的吧?”

崔元亨笑了,“呵呵,硬要说算一半吧。多魂症如果各人格能互通有无,必然是对此有研究者自发的行为。在下么,被师父一步步诱导,自己学习经文冥思后形成的。”

长短又点点头,“有意思嘿,过了这阵子贫僧也试试?”“去你的。”崔元亨笑骂道,“你以为这很好受么?不过还是多谢师傅了,至少在下好受些了。”

长短摸着缺了一个的戒疤,脑门上此刻是一块还没结痂的难看伤口,“贫僧可不大好受。”“额,抱歉”

“算了,贫僧也得说抱歉才是。”长短取出怀中的一封信,“还记得施主在假扮优伶之前的那封信?本来是尊师的信件,贫僧逾越,在收拾残局的时候翻到的,这也是为什么咱们要这么火急火燎离开青州。”

崔元亨接过信件,细细读了一遍,腾地站起身,随即脑袋磕在顶棚上,长短没忍住喷了出来,然而崔元亨根本没顾忌脑袋上的大包,只是难以置信地阅读着。

“师父他竟然?这,这要改变太多事情了。”他转头严肃地看着长短,“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长短没回话,在那挑眉看着他。

崔元亨一拍脑门重新坐下,掀开马车的窗帘,马车以很快的速度向着西边前进。

“一定要倒车,”崔元亨有些焦虑地说道,“到了驿站就要继续全速前进,不然来不及”

“放轻松,”长短猛然一拍他的肩膀,“贫僧都计算好了,到地方就能换车。”

崔元亨愕然,“可师傅哪来的银子?”长短回身望着青州的方向,“孙巍老爷子给的,贫僧委托,不,应该说只能是他去收拾残局。”

“唉”崔元亨扶着额头,“师傅说此事会怎样?”长短笑着摇头,“多半最后会把罪归在知府或是谁头上吧,不然青州武林整体都要颜面扫地。孙巍老爷子性子直,但还是有计较的。”

崔元亨回忆着那间密室里的惨剧,握紧了拳头。

“白益安逸,对我们这些人真的是毒药吗?”

“别这么想,”崔元亨抬头时,长短露出了少有的严肃神情,“千万别。”

“止戈。”

崔元亨说了两个字,尽管他不敢说自己完全理解其中深奥。

长短点点头,崔元亨又问道:“那孩子,小宝怎样了?”“孙巍老爷子一并接走了,老人家总知道怎么照顾孩子。”

“呼”直到此时,崔元亨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躺下身子让自己放松,“希望能快点到吧”

长短也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信笺上,并且读了出来:

爱徒元亨亲启:

近日唐门掌门唐坤,峨眉掌门落因师太,天山掌门何巩连同多位武林前辈致信,商讨联盟讨伐一心门一事,言辞诚恳,并称少林不念禅师也将携弟子同往。

另,有传言称丐帮帮主蓑笠翁公孙奉亦抵达四川,或许亦意在锄奸。

一心门自十年前成立,杀人横行,飞扬跋扈,勾结匪徒,串通商贾。非但势力庞大,而且常有为武学秘籍和心法功夫灭门之举,毫无仁慈之心,有违武道‘止戈’之本心。

为师思虑良久,认为虽然刀兵不详,但一心门危害更广,此举不失公道,故而同应允,即日前往cd与众武林同道商议联盟一事。

然,天下之恶不分大小,为师此番亦将为恶杀人,故不敢自称掌门,只身往尔,武当山门,暂时关歇。

若有不测,汝携此信即刻启程往真武殿主持大局,不得谦让。

我徒谨记,武为止戈,强者自胜。

附:此言时,为师已出发,武当山上各路人马初步商定,将于(此处被墨迹掩盖)联合进入蜀道围剿一心门。

“偏偏是那一块,”崔元亨苦笑,“百面优伶砸得是在精准啊。”

长短摸着自己多灾多难的光头,“嘿,砚台砸头不说,还可能把咱俩砸出了这次战斗。”

“此言差矣。”崔元亨偷了一句长短的口头禅,脸上除了担忧,更多的是一种兴奋和焦虑混合成的情绪。

“给贫僧讲讲?”长短正脸对着崔元亨,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信中提到的几个门派,都是西边的一方势力,”崔元亨掰手指分析道,“如果说只有他们联合去打一心门,那这就是一场四川巴蜀的武林大事。”

“然而当几位掌门的信送到咱们的师门时,事情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崔元亨转头看向南方,又看了看东方,“八卦门,落英镖局,丐帮,南拳,没有一个正道的势力会不做行动。随着少林与武当的动作,大家看到的是决战,是正义消灭邪恶的时刻到了,所有够格的门派都会闻风而动,不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长短琢磨过来味,有些微妙道:“所以四川几位看似只联系你师父和贫僧师叔,但实际上是把所有人都拉下了水。”

“相对地,一心门也不会认为这是小打小闹了,他们会调动一切现有的力量,并且继续招兵买马。”崔元亨呼吸有些急促,“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口,随时会掀起滔天巨浪。”

“无数像刀客那样的人都将借此机会浑水摸鱼,更可能惹出太多奇人异士。稍有不慎,整个江湖的势力都要重新洗牌。”

崔元亨拿过长短手中的信,紧紧攥住不放。

“这已经不是战斗了。”

他和长短四目相对,都明白了李仪‘抛弃’师门的缘故,都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话:

“是战争。”

远处,孙巍正在指挥嘴严的弟子清理白氏武馆的狼藉,头疼着该如何掩盖这个令人发指的场面,不时咳嗽两声,暗叹自己的岁月不饶人。

他按着小宝的肩膀,凝视西方二人远去的方向,隐隐感觉着一场变革正在到来。

小宝手中抓着的糖葫芦晶莹剔透,糖精在日光下,透出别样的鲜黄。

真武之下飞鱼升(一)

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朱棣皇帝推崇道教,下令大修武当山门,为其添砖加瓦,建三十三群殿,号称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十二祠、十二亭、三十九桥,全数由工部设计出资建造。看得多少武林中人羡慕乃至于嫉妒,却不敢有丝毫贬损。

此时武当承自张三丰显化真人亦不过数十载,是无可争议的年轻门派。然而不仅在道教声望无量,单说在武林江湖间的地位,也早就与少林寺分庭抗礼。

似乎是老天爷还嫌不够热闹,大明永乐十一年、十二年圣王御驾敕建,留下武当山紫霄官正殿梁上御书大字。更有三天门绝壁上“一柱擎天”四字,令人叹为观止。

自从这时起,武当在声名大噪,天下皆知的同时,也在无形间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门挑战者,拜师者,曲意结交者络绎不绝,人来人往都快把山门踏破,完全不顾道家清静修行的意愿,使得武当门人都感到头痛。

而这股风潮,至今仍然在持续着。

当然,阴阳相成,福祸相依。除了没人在意的名声,武当也因此确确实实地收到了很多有天分和品质的好儿郎。

其中有两个俗家弟子,格外的令人瞩目。一者名叫钱天志,另一个名叫李仪。

两个人年龄只差三年,钱天志当年十四,李仪十一,前者早三天拜师,二人就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习武的过程是痛苦并快乐的,也是漫长而短暂的,转眼时光已经来到了成祖二十年。

此时两个人都已经长成了青年,这天,钱天志领着头监督师弟们练武,想到下午的经文功课就有些头痛,手里的动作不由一涩。

李仪看见他的表情,一边打着十二段锦一边笑道:“师哥,你又想翘掉功课了是不是?忘了上次师父怎么拿三十六玉镜肘,啊,顶你个肺啦?”

钱天志撇撇嘴,“那你是想尝尝我的太乙五行拳?甭废话赶紧练!”话虽如此,他心下确实犯着嘀咕,犹豫不定。

比起李仪擅长的书法和经文典籍,他更喜欢丹青写生。这与性格不无关系,他向来欣赏直观而不教条的感受,特别讨厌条条框框,对一切招式和思维模式都有自己的理解。为此师父在赞扬他创新的同时,也没少骂他不务正业异想天开,当真是又爱又恨。

一个时辰后打完收工,所有弟子都是汗流浃背四仰八叉,唯独二人大气也不喘一下。无怪有人说下一届掌门便在二人间选出,只等他们谁先选择正式出家舍弃俗名,掌门便会赐予字辈,更兼衣钵也说不定。

然而师弟们看着二人有说有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执着于俗名,明明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儿,孑然一身,无甚执着之物。

他们真的不在乎名誉吗?不在乎掌门之位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吗?

一个师弟对另一个问道:“你说,师父什么时候肯传我们秘而不宣的功法呢?”那弟子回答道:“别想啦,正式出家的听说也没几个有资格学习,那俩如果出家怕是一定的,可谁知道他俩闹什么别扭?”

钱天志仍然在一旁损着李仪十岁尿床的尴尬经历,谁也没注意到他眼里的一丝精光。

“我说,下午又是书法?”钱天志问李仪道,“当然了,工笔也是三丰祖师爷的精华之作,咱们又不是大老粗门派,不说高尚的也总得有些陶冶情操的本事吧?”

“少激我,没用。再说我丹青不是比你好?”“艺多不压身,你少推搪。”李仪有时候总会莫名的固执,让钱天志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诶诶,对了,前两天我听知客道人说山下来了一批新的挑战者,送来了拜谒帖,来势汹汹啊。”话虽如此,钱天志的神情完全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李仪翻了个白眼,“这都十年了,几处宫阙两行字迹,惹出多少事端?为何非要执着于名望?”钱天志诡异地一笑,“说到字迹听闻里面有一位判官笔的高手,书法亦是一绝,行书第一,其余无不精通,人称‘常羲之’呢。”

“师哥,咱们下山吧,现在就去。”

年轻人好动的天性促使二人偷偷溜下山,跑到山下的小城镇供李仪观摩书法,顺带让钱天志买颜料。

酒肆里,几个客人围在一桌,东西南北的聊着。二人拼着责罚下山,横一条心准备玩个痛快,也算不虚此行。于是在办正事之前先走进了酒肆听些故事,和他们拼一桌倾听。

“你说当今圣上又是锦衣卫又是东厂的,一群没蛋的居然也能管事,也不知是奏啥。”

钱天志和李仪听到这句话,都是一皱眉。李仪在想言者所说的两个字的,钱天志却在想三个字的。

此刻,他在想什么?

另一个酒客磕着花生接话道:“嗨,你管恩?皇帝吗,肯定比咱们小老百姓聪明,想的自然多咯。”

之前说话者挠挠头,看着外面的驿站说道:“我就是不明白,好好的弄出来这么多人,每次我望着,驿站来回跑马都累了,他们也不累噻?”

这时桌角一个男人喝着酒冷笑,“嚯嚯,你以为咧?成祖滴位子是咋坐上的,他谁都会疑心,当然要防范底下人了。”

明成祖朱棣本来只是藩王,在自己的侄子朱允炆继位后,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夺走了皇位,杀害了一大批忠于旧帝的臣子从而巩固地位。饶是如此,他仍然担心有人故技重施,在削藩王权力的同时,更是恢复锦衣卫,设立东厂,开创了大名鼎鼎,同时也是大明鼎鼎的两大特务机构。别说朝廷,就是江湖人都闻之色变,避之如虎。

“这话是随便说的?你不要脑袋啦?”一个客人面如菜色地说道,桌角的人抹抹嘴一推椅子,砸在桌上几块碎银子,便即出门,对这些人不屑一顾。

恶客离去,几个人聊天的氛围稍稍缓和。

“要我说,当今圣上是真厉害,跟当年的霍去病一样,打得蒙古人是嗷嗷只叫啊,这比什么都管用,知道这个就行了。”

“霍去病打得是匈奴,真是没见识。”一个看上去衣着好一些的人嘲笑道,之前说话的汉子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硬声道:“那怎么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屁!”

“是其心必异不过你这句倒有理,若非太祖成祖驱除鞑虏,我们现在仍然是那群蛮夷的板上鱼肉,任他们刀俎宰割。”

“说得对!那群狗娘养的鞳子,就该杀千刀游街示众!”一个大汉把酒杯砸在桌子上骂道,神情十分激动。

李仪不无兴趣地问钱天志道:“师哥,你怎么看?”钱天志叹了口气,“站在不同的立场,互相之间为敌人,自然要用最猛烈的手段消灭对方。但是彼此之间如果没有立场上的冲突,仇恨这种东西,放下倒也无妨。”

他本以为说的够小声了,岂料之前的大汉耳尖,站起身一把抓住钱天志的领子骂道:“我日你马币,你小子有没有点汉人的骨气?信不信我呼死恩!”

钱天志哼了一声,“你耳朵倒好,没听见前一句吗?”李仪扶住额头,师哥一旦认准的事情,就是三丰祖师爷再世,只怕也掰不过来。

大汉勃然大怒,举起拳头就要打下去。李仪害怕不已,倒不是担心师哥受伤,只是二人偷溜下山不说,如今再要惹是生非,说不定能被逐出师门。

就在钱天志刚想用金丝荷叶掌打他个岔气的时候,一只暗器‘嗖’地一下打在了汉子的手腕穴道上,顿时汉子一个吃痛,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钱天志。

钱天志一回头,看见一群人坐在另一桌,他是识货的,一看身形便知几人都是习武者,随即抱拳躬身道:“小子鲁莽,多谢前辈解围。”说话间的对象是一个儒雅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看座位的位次应该是这伙人的首领。

此刻那人虽然手已拢在袖子里,但袍袖还在微微晃动,掉在地上的一块石子想必正是他打出的。

那中年人笑道:“小兄弟见识独到,不料也是武林中人,在下这一下却是多余了。”

捂着手腕的汉子一听这小子竟然是个练家子,立马不敢吭声,挪了个座位坐在另一边。同席的人虽然不敢出声,但大多也都对那句话不屑一闻,纷纷挪开位子划清界限。

钱天志丝毫不以为忤,对那中年人问道:“前辈却不恼小子一番话?”中年人摇摇头,“没打过仗的,都嚷嚷着铁血干戈,豪情壮志;经历过战争的,才知道刀剑无眼,人命可贵见多了血,就知道人血都是红的,非要分个你我出来,留下白骨皑皑。”

说话间,他的脖子稍稍转了一下,二人这才看到上面的一道长疤,看粗细看深浅,怕是能蔓延到腹部,顿时肃然起敬。

“诚如小兄弟所言,干戈化玉帛,功德方无量。‘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你这言论,李太白定然喜欢啊。”

钱天志就像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夸赞的小孩一样,露出欣喜的表情,唱个喏便即坐在了这一伙人的席间。中年人旁边的一个武师对他的无礼甚是不满,刚要呵斥却被中年人阻止。这时钱天志冲李仪招手,后者只好见礼后一并坐下,挂怀着那个常羲之。

中年人此时问道:“说了这许多,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二人论年龄是晚辈,重新站起身,一并抱拳见礼道:“在下钱天志,”“在下李仪,草名不足挂齿。”

旁边人都不明白中年人为何会对两个貌不惊人的小辈这么探究,然而中年人仍是颇有兴趣地问道:“不知二位师承何处?于此乡镇作甚?”

尽管他没有回礼通报姓名,但出于对前辈的尊重,李仪便开口道:“小可二人是武当三丰派俗家弟子,在此额,采购笔墨。”

此话一出,他便即察觉到除了中年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气氛变得颇为尴尬。他和钱天志又不傻,只是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么巧?”

果不其然,旁边人趾高气昂地说道:“嘿嘿,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可知这位是何人?”其实二人已经猜到了,但苦于李仪想见识墨宝,有求于人,只能顺着话摇摇头。

“告诉你们,这位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常羲之常前辈。当真是冤家路窄,几天来我们先礼后兵,按规矩递帖子没有回信不提,走了多少次山门,武当派竟无一人应战,你们还有没有身为武林中人的骄傲?”

常羲之却给了那人脑袋一巴掌,“行了,为难小辈算个什么本事!”他转头对二人说道:“抱歉,让你们见笑了。在下常羲之,此番前来想要与武当切磋。在下并不敢咄咄逼人,只是实在想要见识武当绝学,不得已失礼了。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你们能否为我引荐呢?”

李仪和钱天志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要坏’二字。

真武之下飞鱼升(二)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鼻青脸肿的跪在大殿前,面前的师父背着手铁青着脸骂道:“不修功课,偷溜下山不算完?还学会惹是生非了是吧?为师怎么教导你们不许跟普通人动手的,那是恃强凌弱!天志,你太让我失望了!还有你,仪儿,又被他窜嘚!”

钱天志不敢还嘴,只是含糊不清道:“地址知错惹。”李仪绿着脸,刚想说是自己提议下山的,钱天志却捅了他一下,眨巴眨巴眼,后者就承了这人情。

师父一边告诫自己还有外人,一边念道:“清静心,清静心”转头对常羲之施礼道:“多谢常大侠把我这两个不肖徒儿悬崖勒马,贫道感激不尽。”

常羲之好言劝道:“掌门言重了,二位小友只是真性情,在下以为他绝不是欺凌弱小之徒。再说年轻人天性使然,心火旺盛,谁不好动?”

师父这才罢休,恶狠狠地对二人道:“三天抄写黄庭经十遍!抄不完再加十遍!”李仪一听双目发光,钱天志一听两眼发黑。

但随即一句话让二人同样是天打五雷轰:“罚你们三天不许练功!”

常羲之一阵奇怪,忍不住问道:“掌门,恕在下冒昧,为何是不许练功?”平常师父长辈说要惩罚,那都是功课加倍,负重加多之类,这般惩罚,却是闻所未闻。

师父恨铁不成钢道:“您见笑了,这两个不成器的虽然各有特长,但是总不肯全习,唯有武艺练习是一丝一毫都不曾懈怠过。罚他们加倍练功,对这俩而言只是奖励。”

常羲之暗自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随即咽了口吐沫。

难怪,难怪。都说武当绝学独到,看来果真非浪得虚名,单是两个俗家弟子就有这般热忱习武。

无论如何,常羲之已经站在了真武大帝面前,而他不打算就这样回去。

“掌门,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师父随即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是不情之请,还是莫要提及为好。”

常羲之身后一伙人大为光火,武当掌门地位虽然尊崇,但常羲之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自踏进大殿以来常羲之以礼相待,他却这么以怨报德?

哪知常羲之躬身道:“感谢您替在下思考的心思,然而已经到了这里,在下早已做好颜面扫地的准备,请成全我的飞蛾扑火。”这一番话把姿态放低到了极点,同行者无不惊讶。

师父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常羲之露出感激而欣慰的神情,说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请:“在下希望能与武当高手切磋,印证自己的本领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不吝赐教。”

常羲之自袍袖中滑出两根判官笔握在手中,看样子即使师父不答应他也会强行袭击。

师父平稳的呼吸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常羲之眼神里的炽热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师父盯着常羲之的判官笔,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是了,曾听闻您的行书乃是一绝?”常羲之有些诧异地点点头,“不敢当,小有所成。”

师父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转头紧盯着李仪。

“臭小子,原来是你。”

李仪冷汗都下来了,忐忑地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师父深吸一口气,对他道:“这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就要负起责任。”

李仪一怔,师父冲着常羲之努嘴,李仪这才反应过来,随即点头道:“弟子遵命。”

他站起身,走到场中与常羲之对面而立,拱手道:“常前辈,在下学艺未精,还请手下留情。”一旁的钱天志不无羡慕地看着他。

常羲之没有说话,身后的同行者感到他走位的空气像是渐渐在结冰。“李道长,不珍惜徒儿性命吗?还是说一定要消遣常某?”

他的表情已经充满了杀气,一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的状态。

他可以放低姿态,这不代表他没有身为强者的骄傲。

而了侮辱这一点的人,不会让他吝惜杀掉对方的精力。

师父看着他那浑身的戾气,只是淡淡道:“为了证明自己比谁强去习武比谁呢?在下吗?最近出现的剑圣吗?少林禅师吗?然后呢?要击败多少人,才能使你成为心目中的天下无敌?”

常羲之没有多说什么,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踏步,便要取师父。然而他快李仪更快,双手分别架住常羲之手腕,在短促的回收后,一个崩劲发力,将他远远推开。

李仪双手缓缓舞动,体态自然,如同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正是太极云手。

常羲之本以为武当掌门只是激怒自己,没想到这小辈居然有这般功力。

他显然不是个浑人,当下收起了轻视之心,一对判官笔点、戳、刺、捅、劈、拈,招招狠辣老练,果真是高手。反观李仪,全是遮拦毫无反击之态,常羲之这边的人都是大声叫好助威。

二人越打越快,常羲之本想以快攻破掉武当的绝学,哪知道李仪丝毫不落下风,速度与他并驾齐驱。猛然常羲之一个后跃,脸上全是冷汗。同行者看见他的神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常羲之眼珠向下盯着自己的手腕,那上面有着十数道淡淡的红印。

先不说他的双手能躲过所有判官笔的攻击,如果他不是格挡而是击打的话

“这不是太极劲。”常羲之说道,“武当讲以柔克刚,你与常某拼速度,岂是武当中人的功夫?虽然李少侠技高一筹,常某仍是不服。”

一旁的钱天志笑着道:“常前辈,谁告诉您云手一定要慢悠悠的?”师父背着手就是一脚,转头对常羲之道:“常兄,误会了。太极生两仪。阴阳,刚柔,上下,强弱都是太极。太极不是哪一种特定劲力,它只是对万物的表达,对自我的阐释。快是太极,慢是太极,您的功夫,也是太极。”

常羲之愕然,他的理智确信周围的环境没有什么变化,但在他身体的某处,一个意念告诉他,一切都在改变。

他深吸一口气,对七步外的李仪,也是对武当掌门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有所成就,没想到只能与武当的一个青年相提并论但是我很满足,因为能够一窥到巨大的山巅。”

李仪的架势丝毫没有改变,正如常羲之所言一般,巨大,厚重。

周围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两个对峙的人身上。

常羲之忽然有些奇怪,他凝神眨了下眼。

没错,这不是错觉,他如此确信道。

李仪本不高大的身躯,此刻在常羲之的眼中被放大了,不断膨胀。那不是压迫感,只是单纯的巨大,好像需要仰望的高山,只会让人敬畏,却不会使人恐惧。

常羲之注视着李仪的双眼,他才发现这个青年眼中的光泽,圆润,光滑,仿佛一块璞玉,却经历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冲刷。

真是漂亮的眼睛

如此想着,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不自量力。

太过巨大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上去!

在刚才的一瞬间,常羲之身边的空气似乎平淡了,然而随着他气势的增强,戾气重新充斥在大殿之内,一丝丝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又一次笼罩在他的身体上。

师父叹了口气,他认得出那是只有见惯了死人后才有的气息。随即他把目光转向李仪,后者仍是波澜不惊,大殿内唯有他的周围不那么刺骨尖锐。

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

“哈啊啊啊!”那是常羲之大喝助威的声音。

吸——呼——

轻柔而悠长,那是李仪呼吸的声音。

啪!咔!

当啷啷~

那是铁器触碰石砖的声音。

师父睁开了眼,李仪和常羲之背对三步,常羲之手中的一对判官笔掉落在地上,手腕不住颤抖,上面的伤痕显示出被打击的力道。

常羲之呆立着,猛然转身抓起一只笔,倒握着插向自己的喉头。就在笔锋马上要贯穿咽喉的时候,钱天志一个暴起,竟然抓住了常羲之的右手。

“胜败乃兵家常事,常前辈不要有轻生之念。”

常羲之此时的表情只能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他松开手,手中的笔再次掉落。

“罢了,罢了。莫说不是对手,竟然连死都不由自主常某三十二年的苦功,全是白费。哈哈,哈哈”

他虽然在笑,但是笑声中听见的只有落寞和不甘。

同行者们本都是想借着常羲之上山讨教的机会,一并扬名立万,谁成想自己依仗的高手还不是一个年轻弟子的对手。这伙人大多是趋炎附势之徒,此刻不由得面如菜色,生怕武当掌门因为他们的冒犯一怒之下把这些侵犯山门清静的宵小当场毙掉。

师父叹了口气,走到喃喃自语的常羲之身边,‘啪啪啪’三下,一瞬间伸手点了他三个穴道,常羲之面朝下,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那伙人见状,发一声喊,屁滚尿流地逃下山门,一路上竟然无人阻拦。

从旁边冲过去的时候,知客道人还倚在墙上和旁边师弟收赌债:“上次赌的是多久来着~”师弟无奈地说道:“行,功课我抄。下一次我赌三天后会有新的讨教的。”“那我赌五天后,不许耍赖啊~”

大殿内,师父背手等待着,片刻工夫常羲之忽然一个打挺撑起身来,摸摸脑袋。自己刚才接连被点穴道,然而力道轻重恰好,武当掌门的内劲透过手指传递到经脉内,破除了三焦失调带来的情绪失控——俗称魔怔。

常羲之低下头望着地面,良久方才说道:“常某服输了,心服口服。”

武当掌门很奇怪道:“输?你没有啊?”常羲之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什么?”

师父把李仪和钱天志拽到了跪在地上的常羲之身边,问道:“仪儿,你认为自己赢了吗?”李仪摇摇头,“我和常前辈切磋了一番,仅此而已。”

师父点点头,“是的,仅此而已。”

他转身,没有看着常羲之,而是仰望着真武大帝的塑像说道:“胜负代表的一定是强弱?亦或者那只是一个单纯的结果?”

说完这句话,他出神了片刻,随即才想起什么,郑重地扶起常羲之,让他站直后说道:“争斗带来的结果能够催生出的,只有更多的争斗。仅仅执着于一时的输赢,于是将一生投入到这种无尽的连锁”

师父说着,举起了双手,指向自己的两个年轻弟子,“我们要留给后辈的,不应该只是这些吧?”

常羲之冷汗直冒,他审视着自己的半生,而答案忽然让他觉得空虚,就好像身体里某个部分成了黑洞,再多东西也无法填满。

师父思索着一个山洞,以及那里面的一个人。

“天下没有谁是永远的弱者,就好比天下间没有谁真正称得上无敌。”

“这世上的强大分三种——被软弱击倒而恐惧强大的人;因为软弱所以叫嚣自己强大的人;还有认识到自己的软弱,想要变强的人。”

师父很简单地向着常羲之抱拳,脸上带有诚恳的笑容。那份笑容的欣喜发自内心,仿佛受益的是他自己。

“成为强者的第一步,就是要承认自己的软弱。在下贺喜常兄,你已经不再是弱者了。”

转而,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带有的是沉静的淡然。师父的眼神掠过自己的两个弟子,然后回到了常羲之身上。在二人看来,那一瞥充满深意。

“输赢能决定的,不过是身外的名声。真正的强,是自我的完善与表达。击败对手带来的是荣耀与浮华,铸就的强横转瞬即逝;了解自己带来的才是清静,才是不变的强盛。”

常羲之愣在了原地,大殿内吹拂过一阵清风,风声空灵入耳,连同照射进殿堂内的和煦阳光,一并将笼在他肌肤上的一层薄雾吹散,留下恬静自然。

常羲之站着的身子又一次跪了下去,这一次不是服输,而是折服。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师父闪身躲开他这一拜,于是常羲之便算跪在了真武大帝之前。

“祖先当真为我们这些不肖后代留下了太多精粹”师父凝望着真武大帝像说道,“送您下山之前,在下也送给您一句话。”

师父说出了短短几个字,常羲之的眼睛里光彩闪烁,若有所思,随即想要跪倒,然而动作僵住,缓慢而郑重地站起身,向着师父轻微但坚定地鞠躬。

抬头时,二人脸上有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那个常前辈?师父?”李仪忽然弱弱地说道,二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不该插嘴可是,可是,额,您能不能,这个,为我写一副字?”

常羲之愣了一下,笑了。“受此教导,安敢推脱?”

一个时辰后,常羲之信步走在镇子里,脚下踩着来时的青石砖,街道两旁的景色格外宜人。

回头遥望武当山,山顶上的云雾再也不像来时那般扑朔迷离,高深莫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诚的执着。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师父送给他的这句话耳熟能详,然而大笔挥却这九个字给李仪后,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的所谓懂得,却连所谓皮毛也称不上。

尽管辛苦积累了十余年名声一朝之间成为了武当派的垫脚石,他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快乐。

回去后,把家中的藏书重新抄颂一遍好了。

再之后,练练武,叫来些个老战友,小酌一杯乐哉。

哈哈哈哈!

山脚下的清笑无比畅快,由长风送上来的洒脱似乎让那一副墨宝更具风采。

真武之下飞鱼升(三)

几个时辰后的傍晚,李仪坐在床上,抱着刚刚题好的九个字爱不释手,一会看看墙壁一会看着书桌,对摆放的位置犹豫不决,而钱天志在一旁出神发愣,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灰白墙头。

这时师父走入二人的卧室,他们连忙站起身请安。

“师父。”“师父。”

师父走进来,很自然地坐在椅子上,一挑眉问道:“满意吧?”李仪傻乐,手里还捧着那一行颇具气韵的行书。

“该罚的逃不了你们的,说三天不练功,如果让我抓住”这一句话两个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臊么搭眼地答应。

师父看着这俩活宝也笑了,但随即正色,以很严肃地口气问道:“今天的为师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还没等二人回答,师父又补充道:“实话实说,不许敷衍。”

李仪脸色难看道:“师父,我之前说什么仅此而已,那是顺着您的话说的。”

师父再一看钱天志,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又摇头否认。“不对,我还是不明白打赢了就是打赢了,如果一辈子打不赢一个人,难道不是比他弱吗?”

师父没有生气,反而满意地点点头,“明白一件事的第一步,就是要对它感到困惑。别说你们,就连为师也不过一知半解,套用了我师父的教诲而已。”

两个徒弟都没有说话,他们仍然在思考着那一番话的含义。

良久,钱天志抬起头说道:“师父,我搞懂一件事。”师父有些惊讶道:“是什么?”

“虽然我的人生经历不足以支撑我品味这一番教导,但今天我再次认识到了您是一位值得徒儿尊敬,并且用一生去追随侍奉的师长。”

说罢,他机灵看向李仪,后者连连点头,犹如小鸡啄米。

师父各自敲了一下他们的脑壳,“马屁功夫见长,但别想我撤销处罚。”虽然如此,他仍是带有欣慰的笑意。

钱天志也笑道:“哪啊,徒儿这可都是真心实意的。”

师父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指望自己的徒弟们忽然大彻大悟,他只希望能种下个根,而现在的结果让他很满意。

他站起来,推开门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慢慢品吧。

夜晚,李仪注视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眠,师父的教诲仍然萦绕在耳边。

“师哥,你说”当他转身时,愣住了,原本睡在床上的钱天志不见了踪影。

咔,嚓。

山腰间的树林里传来击打树干的声音,钱天志站在一个碗口粗的桑树前练武。

练习对他而言早已经是一种本能了,任何禁止都只是耳边风。但这一次,他格外的烦躁,充满戾气。

一次次的击打撕裂着树干,他无视了手上渗出的淤血,然后淤血渐渐变为鲜血,洒在枯黄的树皮上。

如果有人能注视他的双眼,定然会被其中的怒火和专注惊吓到。

输赢只是一时的结果

“作赢家别像我一样”

腾挪身,转动脚擒拿咽喉!

咔!树干上多出了一块圆形的空洞,钱天志的手里多了一把带血的木片。

自我的表达

“记住,在这个地方,杀人前,你要先学会杀掉自己。”

肘顶肋,膝别腿断其脖颈!

婴儿胳臂粗细的树枝被拽成可怕的角度,然后从中折断,留下钱天志小臂上一道淤青。

真正的强者来自承认自己的弱小

“弱者只有死路一条”

固定手腕,压制大臂卸掉它!

成捆的树杈被硬生生拉扯掉,无数血痕让手掌看上去格外斑斓。

无尽的争斗连锁

“这一切它永远不会结束,你听见了吗?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你听见了吗?!”

马步,提气,冲拳!

啊啊啊!

磅——!

碗口大的树被拳头打中的地方出现了裂痕,然后不断扩散,最终断成两截,树冠随着重力轰然倒地。

钱天志放下还在流血的拳头,任由它一滴滴滋润着绿草。

“呼——呼——呼”

“咱是来密谋密会的,你以打断一棵树作为开场白,有点闹腾啊。”

钱天志并未对来者感到惊讶,他只是喘着粗气,转过了身。

“你来晚了。”

他说道,月光照在来者身上,赫然是酒馆里的那个不敬圣上的恶客。

“你想跟我扯这个?上次约定时没提到你师弟也会跟来,我只是随机应变。”

来者辩解道,他不时用眼睛扫过周围,身子藏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在夜晚中根本无从辨认。

“如果不跟他一起下山,我会引起怀疑的。我本来要在镇上甩掉他,是那个常羲之半路杀出,我才不得不拖到现在。”

来者扶着额头,“你知道我他妈的冒着多大风险上山来?速速汇报,免得夜长梦多。”

钱天志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可汇报的?武当山所有人都只是潜心练武养性,没有一点异动。”

来者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仍旧缩在阴影内说道:“是啊,你可以把这话觐见给陛下,他一定不会怀疑的。”

“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着,那人从怀里取出来一样物事,扔给了钱天志,后者伸手接过,借着月光查看。

那是一个木制的吊坠,上面雕刻着一对太极阴阳鱼。

“不对,不是这条鱼”“按一下少阴。”

钱天志依言照做,按下了小小的那个一点。随即‘啪嗒’一声扣子翻开,吊坠里竟然藏有机关,里面是一条飞鱼。与普通飞鱼不同的是,这条鱼的翅膀竟然是带有羽毛的。

钱天志呼吸稍稍变化了一下,来者这时说道:“今天起,你便是‘无名’的一员了。”

钱天志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有些疑惑和失落道:“那么我即刻下山?”来者没有在意他的反常表现,只是反驳道:“正相反,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关注任何其他事物了,你要做的,仅仅是扮演好你现在的角色,监视武当山,事无巨细都要汇报。不论到何处驿所,只要你出示这个暗符,所有能用到的都会即刻听你调遣,协助任务。但是,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你就只是无名,不知何时何处而来的无名。”

钱天志心底一冷,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汇报。”密探说道,随即笑了一声,“要知道,武林中人不是所有都像你这里这般听话的。”

钱天志沉默片刻,问道:“还有多少无名?”

密探把食指竖在嘴前,尽管在树荫中没人看的见他的动作,“不该你问的,不要去想。当好你的大弟子就是了不怕你知道,当陛下听说你可能成为武当掌门时,对你露出了格外的兴趣好好把握。”

圣上的兴趣,可以意味着太多机遇了。密探不无羡慕地看着钱天志,后者的地位正悄然变化着,而他也正悄然做着顺水人情。

钱天志仍然没有露出兴奋,他只是眯起眼注视山门,然后低头摊开血肉模糊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密探又干笑一声,看向山顶的建筑,“说来也真是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送你进来,竟然把这山头修建成人间福地疑神疑鬼,难道陛下真的以为一群自以为是的武夫能够兴起什么波澜?”

“师父他们不只是武夫而已”钱天志只说了这一句,他不敢也不愿意再为师父和师兄弟们辩解了,这样会让他更脆弱。

不单单对于他的立场,更是对于他自己的内心而言。

密探玩味地一笑,将身子挪出阴影暴露在月光下,慢慢走到了钱天志面前,“别上头,老弟,别陷进去”他忽然靠近,抓住钱天志的肩膀,嘴贴在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强调着:“别忘了你是谁。”

钱天志低头不语,记性不差,所以他更难忘掉那一切。

良久,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吊坠挂在了脖子上。密探看到,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很重,很慢,用足了力气。

“对了,”密探临走时转过头漫不经心地说道,“给自己取个代号,书信时就是你的名字了。”

无名氏的名字,自然不值得挂怀。

名字么

钱天志很喜欢现在的名字,因为那是他自己为数不多的选择。

脖子上的吊坠摊放在手掌中,他的眼光凝视那条锦鳞。

“飞吧你可以找到的海阔天空”

“鲲鹏不,”二十三岁的青年做出了另一个选择,那象征的是一介无名的最后,也是另一个存在最开始的挣扎反抗。

“鲲冥。”

番外 妖魔舞鬼怪,魑魅歌魍魉

四月底,此时弥勒教刚刚‘覆灭’没多久,海一粟等人方才离开江南。

尚在江南的神通鬼李珍听取完手下的汇报,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当刑恣意推门入内,李珍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褪去,看得前者心里发毛,不禁问道:“道主,什么事情这么棘手?”

他没问为什么开心,对李珍而言,棘手就是最大的乐子。

“打仗,恣意,”李珍坐在太师椅上,眼光望向远处的什么,“要打仗了。”

说罢,抬手指向桌子上的一封信,刑恣意拿来读过,一双鹰眼难以置信地睁大。

“我操,他们认真的?”他读着间谍送来的信件,上面的名字每一个都足以让他眼皮一跳,“全面开战?正道吃错药了吗?”

“我也很好奇,”李珍交叉着双手,“少林寺的不念放在一边,自在真人李仪平日与世无争,和我们并无过节,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这个决定的分量恩,有意思”

刑恣意有些着急道:“道主,这或许有蹊跷,可我们现在必须赶紧召集人手返回总部啊,不然”

他止住了话头,李珍思考得出神,而上一次能让他如此费心的事情,结果差点把刑恣意吓死。

“不然什么?”李珍似乎结束了冥想,回过神问道。

“不然一心门就完了!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刑恣意终究忍不住大声说道,李珍不温不火的态度让他十分不安。

“这场?”李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无奈地摇头,“不,呵呵呵,我说的不是这一场”

“这场我们已经赢了。”

刑恣意愣在当场,他相信李珍的天才,可他现在的表现太过匪夷所思了。

李珍并未对他木然的反应感到恼火,而是从怀中掏出另一打信纸,上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十分系统。

他将信纸递给刑恣意并嘱咐道:“正道貌合神离,要想凑齐人手进攻还早得很。现在你去办两件事:其一,通知成定和阴阳道,带领江南的弟兄们返回总部,这里暂时放弃,我随后就到。”

刑恣意真的急了,“不是,这都火烧眉毛了,道主你要去干嘛去啊?”

李珍慢悠悠道:“这就是我说的其二了,”他指着信纸上面的名字地址,“这上面的人,按照地址去找,找到后同样依据上面的信息,招募他们。”

刑恣意总算明白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道主你也是要去招募新人,为这次围剿做准备了。”

李珍斜眼凝视刑恣意,后者感受到其中的冷意,瞬间如坠冰窟,被李珍的阴冷笼罩。

神通鬼笑了一下,放过自己的助手说道:“还没明白吗?”

刑恣意擦着冷汗自言自语:“不是这次”他陡然抬头,惊恐而佩服地看着李珍,紧绷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

李珍看着窗外的江南风光,向着西方一笑,薄薄的嘴唇抿出一句:

“是下一次。”

几个时辰后,刑恣意站在院落内,将一道道整理好的密令绑在鸽子的腿上,将它们送向天空。

一时间数十只飞鸟惊起,白羽满地,刑恣意在羽毛中抬头仰望天空中与白云映衬的信鸽。

一心

看着那一道道影子,刑恣意也不禁有了种归属的自豪,以及对未来的向往。

时间不一,皆乃四到六月之事。

长安城内,一家青楼雅间内,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肥硕的身躯上爬起,令人意外地是女子并未赤裸,而身子底下的全裸富商却早已断了气。

女子二十过半的年纪,长相冷艳,身材前凸后翘,再加上一双柳叶眉和丹凤眼简直能勾走男人的魂。她从尸体的脖子上抽走自己的蛇鞭,嫌弃地下床起身,清理裙摆上的油污。

扣扣。

门外传来敲门声,女子头也未抬道:“告诉周姐姐,下次挑几个顺眼些的活计,每次清理都太过恶心哩。”

门外的人并未应答,女子眼神一眯,手中皮鞭‘嗖’地打破木门,门外人功夫不弱,躲过一击说道:“白凤姑娘勿恼,我这里有一封主人信件,请你过目不迟。”

名叫白凤的女人眯起细眼,哼了一声,蛇鞭就像活的一样卷起那人捧着的信件,拿起来阅读。随着目光一行行往左,白凤拿着信件的双手开始愈发颤抖,最终手里皮鞭‘啪’掉在地上,整个人处于发作的边缘。

她转头怒视信使,“此事你敢当真?”信使不卑不亢道:“主人的情报网,姑娘想必清楚。孙巍对发生什么含糊其辞,对外宣称此事是知府余党所为,但这话破绽百出。真正的凶手必然是那人,不然,他们为何要如此匆忙离去?”

白凤低头不语,信使又补充道:“姑娘如若不信,净可向周堂主确认真伪,长乐堂的情报网,我们又岂敢班门弄斧?”

“好,你就在这等着,如果敢拿此事欺骗我”白凤一边说着一边跑出房门,而信使直接坐在尸体旁边等待,还饶有兴致地观察死状,暗赞下手之精准。

一炷香的功夫后,白凤忽然面带微笑地重新出现,尽管那笑容看得信使不寒而栗。

任谁看见那美丽而纯真的笑容,都不会对白凤起戒心,信使逐渐明白道主招募她的缘故了。

“请回复李珍道主,周堂主已经应允了,”白凤仍是用那种小鸟依人的口气说话,听上去十分悦耳,“白凤愿为差遣,纵横摆布,天下一心。”

信使听她说完这句效忠词,立刻恭敬地保全躬身道:“参见痴鬼。”

白凤点头致意,保持着她的微笑,笑得灿烂,笑得可怖。

“痴为何人?伤为何故?”她念白两句,眼神陡然如冷锋般刺骨,“崔元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某处荒郊野岭深处,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乱葬岗,一个瘸子拄着两个奇形拐杖,慢慢挪到了一块墓碑前。在四下回头确认无人跟踪后,忽然把拐一放,优哉游哉地站直哼歌,似乎是在等着某人。

这瘸子衣着破烂,东一块补丁西一块破口,身上背着六个小袋子,大劈叉着腿靠在墓碑上。他的面貌清秀,五官端正,一双蚕豆眉,铜铃眼。白皙的皮肤因为油污变得难看,一顶破帽子歪待在头上,遮住底下油腻的乱发。

他唱歌的声音十分动听,一首莲花落唱的七转八绕,尽管举止和衣着都很豪迈,却因为曲子平添了一丝阴柔。

如果是江湖中人必然能认出此人是丐帮的一个六袋弟子,地位不轻,却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不知作甚。

随着时间推移,乞丐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皱起眉头看着周围的浓雾。猛然间传来脚步声,他并未松一口气,而是重新撑起双拐,装出瘸子的样子。

随着脚步声渐渐接近,乞丐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眉头一皱,转身面对来者,右手的孙膑拐横在胸前提防。

“我无名,国无邪。”来者之一朗声说道,然而乞丐手中的拐并未因此放下,眼光紧盯没有出声的另外一人。

二人露出了真容,说话者和另一人都是寻常客商打扮,一高一矮毫无特异之处,但随着出声人高举一样物事,乞丐便鞠躬请安,但仍是紧盯不速之客,脸上带有怀疑色彩。

“你的任务有变,”高个的说话者再次开口道,“任重道远,勉励。”

简洁的词句让乞丐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矮个递过一封书信,乞丐迟疑地细细读过,皱起眉头思索。

“我”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与唱歌时大相径庭。

“没得商量,”高个斩钉截铁道,“这也是因为你精明干练,我才推举你担任这份差事。”

乞丐叹了口气,再次鞠躬,“领命。”

随即又转身对矮个抱拳,“愿为效力,乾坤无极,天下一心。”矮个也随即鞠躬,“参见食气鬼。”

但他起身后,便转向高个,“主人的约定,必将兑现。”高个眯起眼睛说道:“如此最好,我担着风险为你们争取这个机会,不要让我难做。”“这个自然。”

高个点点头,转身离开,乞丐无奈地看着略带戒备的矮个,拄着拐与他一道向西而去。

三面间者么

他最痛恨的二字,其实正是‘情报’。而他最反感的行为,就是长官总是把情报与国家气运挂在一起。

食气鬼

乞丐没来由地后背一凉,他在思索李珍是否连这也知道了。

京城的前门大街,一顶轿子慢悠悠地招摇过市,四周围拢着许多凶神恶煞的朵骑三卫,也就是受雇的蒙古侍卫。凡是见到轿子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似乎里面的人物非常可怕。

一个侍卫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喊道:“曹公公出行,闲人回避!”

轿子里隐隐有一个人在阴阳怪气地哼笑,那些草民泥腿的惊慌在他看来是如此赏心悦目。

街道旁一人身着白衣,自远方信步应向轿子,身姿婀娜而傲然,一头长发垂腰,神色清肃。

当轿子越来越近,那人的脚步却始终如一,口中喃喃着一首童谣。

给那孩子一点糖吧~

袍袖内的一双钢刺已经握在手中,而生死早就抛诸脑后。

护卫注意到了不同寻常地来者,就在刚要出声喝止时,白色的身影骤然启动,直直冲向轿子。

护卫见来者不善,纷纷抽出钢刀,身影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然而当身影马上要进入护卫的攻击范围时,街边人群冲出来另一个灰白的影子,一个衣着普通的汉子双手抓住来者,将那人扑倒在地,然后自己跟着跪在地上,对着轿子磕头。

“大人恕罪,我家弟媳因为夫君去世神志不清,一个没看管便跑上街来,不料冲撞了大人,小人该死,大人饶命!”说罢连连磕头,并把那白衣人的头一并按在地上。

轿子里传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嗯,你先抬起头说话~”“谢大人,谢大人。”

二人抬起头,汉子长得一般,而那白衣女子却是风姿绰约,一身丧服反平添了三分凄美。

轿子里那人看了这般美女,哼笑一声,“咱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冲撞咱家,也不能就这么算罢。这样,你弟媳也算可怜,便接到咱家府上修养,如何啊?”

汉子听得此言,眼睛惊恐地睁大,在石砖地上磕头如捣蒜,“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啊~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放过我们。”

轿子里刚传来一句“这是哪的话”突然又止住了声音,片刻后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怒道:“还不快滚?”汉子哪敢多待,拉着白衣女子逃也似的钻进巷子。

浩浩荡荡的队伍重新出发,轿子里,当朝大监曹吉祥略有不满地问道:“咱家新招个侍女,您却是做那般啊?”轿子旁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公公息怒,大事在即,还是少惹些关注为好。”

曹吉祥哼了一声,对轿子外那人道:“咱家忙前忙后,惹了这许多麻烦,石大人也得为大伙分分忧才是吧?你说呢?”

这句‘你说呢?’捏着鼻音抬高音调,格外难受。

轿子外那人赔笑,“自然,自然。卑职已经派人去联系四川那些人了。”曹吉祥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另外,告诉石大人,咱家接下来资金有缺,北边一事”

外面那人忽然打断了曹吉祥,“公公,人多耳杂。”曹吉祥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多说,只是淡淡撇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轿子外的人便拱手目送队伍离去,自己则悄然隐入了大街的人群。

四爷走在人群中,啐了一口,然后转进一间瓦片屋子,在阴暗中说道:“阉人没钱了,北边指望不上他了。”

屋内一个文静的声音回应道:“此事我有计较,暂且放下;西边已派人了?”四爷点头,“卑职已经派了两拨人,如果都不行,我也有第三路可走。”

“哦?”屋内那人来了兴趣,“说说看。”

“两个江湖小子,”四爷说道,“跟您提过的。”

屋内那人沉默许久,就在四爷想要出声询问他的指示的时候,那人却平淡但不容置疑地说道:“去吧,回你的地方。”

四爷听出了他的味道,默默告退,穿过大街,回奔洛阳自家的洛神坊。

在车马上,他转头注视着京城高大的城墙。城墙经历了无数风霜战火却依旧挺立,即使是之前的大战,也反证了其坚不可摧。但四爷脑海里隐然想起一句老话:

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

有时看京城的大街小巷,正似错繁枝杈,交叉密布;结合着中间傲然之紫禁城去看,却又变为了老树盘根,环绕着真龙一圈又一圈,既是支撑,又是束链。

就在这无数的根须中的一个小巷,方才的白衣女子呆呆跪在地上。身后,之前还惊慌失措的汉子此刻神色冷酷,鲜血顺着额头磕破的伤口流下,也改变不了他尖锐的双眼。

女子低头读着手中的信纸,随即抬头不动。

片刻后,她的脑袋微微颤抖,汉子眼神一闪,微微后退一步,右手伸进怀中。

“杀人诛心?”

女子的唱白一如既往的悦耳,尽管其中的韵味惊魂。

汉子点头,“主人有言:‘杀人,那人会死;区别在于他死之前是什么人。等他爬,爬到顶,再把他推下去,推到底,然后注视他的眼睛,能看见更多。’”

“推得动?”

“能。”汉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深信自己道主的本领。

女子转头注视汉子,灿然一笑,美不胜收,忽然双眼变为空洞,面皮飘落于地。汉子汗毛竖起,几乎拔出藏在怀中的短刀。

白衣宽大的袍袖在小巷内舞动,汉子发誓自己听见不止一人的声音。

哭声,笑声,怒吼声,骂声,打声,怨念声种种声音与拨不开的衣袖混在一起,汉子瞬间如同坠入鬼境,一层冷汗激发。

“噫——”一声清叫响罢,乱象陡然停止,白衣仍在,那人换上了另一层面纱。

百面优伶抬头时,汉子的惊恐反而达到了顶峰。

那面孔一片白色,五官全无,轻纱如薄雾,遮闭其中。

婉约的唱词传来:“百面优伶愿为差遣,纵横摆布,天下一心。”

汉子克制住颤抖的冲动,躬身道:“参见画皮鬼。”

深深的巷子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沉寂。

鄱阳湖边的一处小客栈,此刻正是晌午座上时,客栈里面却是空空荡荡,无声无息。

只有一人坐在桌子旁,捏着瓷杯细饮水酒,整个人缩在斗篷里毫不起眼。

令人瞩目的是外边,六七个劲装打扮的汉子躺倒在地,身上各处带有刀伤,却并未致命,而是在那里呻吟。

一个人背着双手,穿过受伤的人群,手下看见他的到来,纷纷屏住声息,咬紧牙关。

来者信步走进客栈,站在了里面那人的对面。

“能坐否?”

“远来是客,请落座。”

来人便拉开板凳坐下,看着对面端着的酒杯,以及桌子上小小的一壶水酒。

“能饮否?”

“酒不多,喝完便要上路的。”

话锋一转,锋芒毕露。

来者无视了其中的警告,悠然拿起酒壶,不顾礼节地昂头要喝光壶中的酒。

蹭——

刀光一闪,然而拔出的刀子在砍向脖颈的途中被一只急速飞来的羽箭打偏,刀尖差之毫厘地掠过来者的喉头,而羽箭深深钉在木桌上,箭杆不住晃动。

啪——

这时,手中的酒壶才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准头,好劲道。”

持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随即瞥到了羽箭上系着的物件。

那是一个阴阳鱼,木质的,很不起眼,但在他看来无比熟悉。

“这是”

他只失去了一瞬间的方寸,眼神中的精光被斗笠恰好地遮掩,他随即收刀入鞘,按了一下斗笠。

“敢问”来者轻松地说道,右手看似不经意地摸着脖子,“去往何处?”

“还债。”

二字简短而坚定,斗笠下他的眼睛始终不离吊坠。

来者一笑,“然而我的债又当如何?”

二人眼神都放在了地上摔碎的酒壶上,里面的水酒散发着既不香也不难闻的气息。

“比起别人欠我,”来者继续说道,“我更不喜欢我欠别人,想必你也如此。”

“还债,自然也要讨债。”一个咕哝的声音响起,“不过是先后而已。”

“倒像是个债鬼。”来者微微一笑,随即一片一片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在我看来,麻烦事凑在一起,就会变得简单。”

“我看不出你们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当不了你的鬼。”他倾斜身子趴在桌上说道,右手再次悄然伸向腰间。

远处,一个弯弓搭箭的身影看见这个动作,屏住呼吸,将羽箭对准了头颅。

“你要讨债,更要还债。”来者捡完最后一片,将它们摆在桌子上,“两笔债,一件事。巧的是,欠你债的正是我的债主,而我欠他”

他蘸着酒水,写了一个或字,又画圈将其保围,偏偏缺了个口子。

国将不國。

他抬起头,感觉到了斗笠底下的双眼正与自己四目相交。

“那么我的债如何?”

李珍保持着微笑,他享受着这份令人窒息的紧张,他有着自信,但他厌恶确信。

良久,弓背的危险抬起了身子,那人扬起的嘴角带有野性而理智的笑容,右手按着草制的斗笠,遮掩住笑容上的双眼。

“算我欠你一笔吧”

李珍微笑着说道,他们的利害终于达成了一致。

然而咕哝变为了轻松的语调,其中的混杂却让神通鬼也有了一丝惊疑:

“你我之间,还讲这个吗?朋友?”

第一章 以寡击众(一)

五月初的汉江下游,正是湖北荆襄旁,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路上。

马是宝马,车是破车,人是

“风萧萧兮~汉水寒没有钱~来~行路难。”

诗是歪诗,倒也贴切。

车上,三个人半死不活地坐在上面,海一粟扒在车子的围栏边,吐着舌头在那吟诗。

“小女唉,没劲骂你了。”崔利贞仰面躺在车头的位置,双眼空洞。

“一个馒头,两个馒头”陆何愁侧躺在板棚车后面,似乎已经饿出了幻觉。

“别念了,越念越饿”驾着车的张鸦二垂着头说道。

“不行!停车!”

崔利贞一声高叫,马车轱辘渐渐停止转动,停在了路边。

海一粟愁眉苦脸地翻身下车,对着崔利贞说道:“姑奶奶,没干粮了。咱不赶紧到下个村落或者市集,今晚上就真得吃野味了。”

“干粮?”崔元亨秀眼一翻,“干粮还不都是你这个饭桶吃掉了!一人顶上我们三人的饭量!”“人家还在长身体”

“长你大爷,昨天我的饼去哪了?”陆何愁捂着肚子骂了一句,海一粟敲着他的脑壳使劲,“你小子来劲了是吧?还不是你走得急,把银票落在丁府?义愤填膺也填不饱肚子!饼不是我吃的啊?”

崔利贞一手捏着一个人的耳朵,狠狠掐着说道:“你们两个,害得咱们没钱没粮,再不想个办法,到了下一个驿站也只能吃霸王餐!”

海一粟眼睛疼得眯起来,却仍不忘贫嘴道:“不也挺好的,省钱省时哎哎哎!掉了!掉了!”

好容易俩人才逃离崔利贞的魔掌,陆何愁弯腰揉着耳朵,皱眉嘟囔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两天没吃东西了下一个市集少说还有一百里地,而我们到了地方也没钱买吃的”

张鸦二此刻骂骂咧咧,“奶奶的,老子哪根筋不对和你们仨走一道,十天的干粮三天吃光,身上还没点现银!你们是要饿死老子不成,艾窝窝都没吃上!”

崔利贞被长者训斥,习惯性地要道歉,随即想起一节,柳眉倒竖,指着张鸦二道:“不对,艾窝窝是小女留着自己吃的呔!何愁的饼一定也是你吃的!”

张鸦二冷汗唰就下来了,“女侠我错了!但饼真不是我吃的!”

趁着崔利贞没看这边,陆何愁悄悄凑到海一粟旁边问道:

“真没吃?”“真没吃,吃了我还会理你?”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同时转头看向一处,崔利贞还在那里莫名生气,却又不时瞟这边一眼,随即连忙别过脑袋训斥张鸦二为老不尊。

“心虚,一定是心虚。”陆何愁额头滴答着汗珠,严肃地下了结论。他就是打死也不准备捅破窗户纸,于是喊道:“崔姐,先不急。咱们先赚钱吃饭要紧回头再收拾他。”

崔利贞巴不得换个话题,赶紧倚靠在马车旁边问道:“问题是,怎么赚?”

“卖铁?”张鸦二想起袋子里采购的稀有矿石说道,他需要赶紧自救。

“卖艺?”陆何愁想起在洛阳街头耍把式的说道。

“卖身?”海一粟想起

咔!哐!噗嗤!哗啦啦——

“姑奶奶!错了!我错了!”海一粟趴在地上哭喊道,崔利贞把他拎起来,面带微笑地说道:“小女问你一次,想清楚再回答想不想,赚,钱,吃,饭?”

海一粟鼻青脸肿地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让她先放开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挑起眉头,脸上带着他特有的坏笑:

“我想起来了,荆州这一片还有个一石二鸟的地方”

说罢,看了一眼张鸦二手中装满铁器的袋子,抓起来掂了掂分量。

“嘿嘿”

半个时辰后,大路旁边坐落着一间草肆,奇怪的是往来的客商旅人即使汗流浃背,也没人敢于在这里歇脚。

凑近去看,酒肆的招牌布早已破烂,然而里面不仅颇有人声,还时不时传来呼喝酒令的欢闹。要知道景泰年间虽然称不上乱世,但世道也不太平,普通人家能一年不挨饿已经是小康,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不仅有一个酒肆,而且还有人喝的起酒,着实诡异。

只有懂行的客商们才明白,这酒肆不是给他们用的,而是私盐贩子和佣兵之类的三教九流买卖歇脚,交换消息的门道。敢在这,给这些人开店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普通人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站在酒肆门口,里面几乎称得上人满为患,唯独当中口的一张桌子空空荡荡,即便四周一群凶神恶煞的法外之徒在互相呛声抢座,也没有人去坐在那一张旁边。

原来在荆州一带,这张桌子唤作‘阎王桌’,是黑店专为那些上岗青头准备的,若是有人贪图方便坐上去,所有人立马能判断出此人不懂规矩,可以毫无顾及地下手打劫越货。

这样的规矩在黑道都是些潜规则,方便他们判断肥羊和同行,久而久之,尽管黑话和规矩严禁外传,跑江湖的也大多略知一二,懂行的也便会绕开这种地方走路。

这时,听见外面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师哥,师姐,这里有个酒肆!”

这一句话就像是把十斤牛肉扔进了鲨鱼堆里,所有人都突然收敛了戾气,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人畜无害一些。

不多时,进来三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武家子弟的打扮,年龄较小的一个身上还背着包裹,神色紧张,走路不时听见里面金属碰撞的声音。

用黑话讲,这叫‘走路带响’,也就是身上带着大把银子。

顿时有人蠢蠢欲动,店小二何等眼力,立刻闪身走到将要起身的几个人面前俯身擦桌子,悄声让他们稍安勿躁。

就在这一店三教九流的注视下,高大的青年大咧咧拉着另外两个人一屁股坐在了阎王桌旁边,粗着嗓子喊道:“小二,切二斤牛肉,再来十个馒头,一斤水酒!某家急着赶路!”

在别人看来,这小子典型的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拼命要装成普通人印象里豪迈的侠客,殊不知牛肉在那个年代其实十分奢侈,即使江湖人也不是随便能吃到的,只有看多了话本的愣头青才会当真。

女子劝道:“师哥,师父让我们送这个过去,一路上还是小心为上。”说话间眼神不住往包裹方向瞟去,声音又脆,简直不打自招。

大伙再一看那女子,英姿勃发,美轮美奂,几个人下半身就有点管不住了,脑子里除了谋财害命,还有了点别的打算。

小二一看是肥羊没跑了,立马凑到跟前摆出谄媚的样子喊道:“来嘞~客观您三位稍等,马上给您送来~”说罢走进后厨,却不是去取菜,而是通知掌柜肥羊上门。

“掌柜的,”小二叫了正在算账的掌柜一声,后者抬起头,“怎么?”“有空子(江湖以外的人),挂洒火(穿着好),走路带响都不遮掩。”掌柜的很谨慎,问道:“多大年纪?别是海子(老江湖)认成空子。”小二‘嗨’一声道:“不会,进门就坐上阎王桌,比驴还直愣愣的,少说挂了二十吊钱,说不准有整银。”

四下无人,他也懒得用团春行话,江湖人不是生意活计需要,是不会随便用黑话交流的,以免露怯被人举报。

掌柜的听了仍是不敢完全放心,悄悄走到后堂口,掀起帘子瞅了一眼。此时三个年轻人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所谓的‘江湖异闻’,丝毫没发现周围坐着的人都快憋不住动手了。

“汉葫(药,这里指下蒙汗药)?”店小二问道,掌柜的放下帘子摇头,“狼多肉少,在这下手就怕分赃火并。咱们这些年能立足,讲的是买卖公平,所以店里没人惹事。”

店小二一点头,“明白了,那就把这三个留到出门,让大家伙自己商量解决。”掌柜点头,“不管谁夺了赏,别忘了要咱们这一份。”

店小二点头,回身到后厨烫过肉和酒,连着火上的馒头一起端了出去,脸上堆着笑容喊道:“三位久等~唉~来嘞~”

那个年轻的看见上菜,慌了慌张地伸手进包裹里要掏东西,年长的大个按住他的手,眼神埋怨地剜他一眼道:“师父怎么交代的不要露财?”

这一句话更是不打自招,小二暗笑这些雏儿,嘴上说道:“客官莫急,咱这里先结账后结账都不讲究,您先吃好喝好。”说罢转身溜进柜台,看三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和桌上的肉别无二致。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看看桌子上的馒头。

片刻间,馒头瞬间没了五个,年轻的下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个皱眉看了看盘子里的肉,忽然打掉他的手,随即高叫道:“店家!”

小二忙不迭跑来,“客官。”“你这什么牛肉?连毛都没剃干净!不要了!”旁边那个美女子劝道:“师哥这外面不比,嗯师门,还是不要穷奢。”

这一番话说得生硬,女子的表情十分别扭,果真像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简直是在勾引别人抢她。

高个听了这话才罢休,放过小二,诚恳地紧握女子的手说道:“师妹为我着想,为兄岂能不遵?”

小二暗笑几个糊涂蛋丢人现眼,走回后厨,等待着几人被宰掉后分赃的时刻。酒肆里人人都在说话,但人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谈话的内容上。

话说回桌子旁边的三个‘倒霉蛋’,海一粟咬牙吸着凉气,只因为崔利贞桌子底下的手把他的大腿肉掐成一百八十度,惩罚他借机吃豆腐。

“师兄”陆何愁拿馒头时小声说道,“干嘛不让我吃点肉”

海一粟擦擦眼角的泪花说道:“我滴个乖乖,这地方哪里有牛肉?驴肉怕是都不舍得卖,也就馒头填饱肚子靠谱。”

崔利贞皱眉看着桌子上的肉,“那这是”

“咳咳,”海一粟表情微妙地低头看着一盘子不知名的肉片,沉吟了一下说道:

“这穷山恶水,就不缺一种畜生。”

说罢,眼珠悄然环顾了一遍酒肆,酒肆里坐满了人。

陆何愁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三教九流人物,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肉片,瞬间脸都绿了,捂住嘴巴泛起一阵恶心。“呜——”

崔利贞也是面色一变,右手下意识地要去取倚靠在桌子边上的长剑,海一粟连忙悄然按住她的手:“诶诶诶,咱说好的吧?”崔利贞小声但严厉地喝道:“放开!谋财害命不说,吃人”“还不吐骨头呢。”海一粟接道,“别太当回事了,穷文富武,你以为正常的生活,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无比奢侈。不光是他们,天底下处处都有这种事。”

说这话时,他一向爽朗的神色有些黯淡,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

“处处都一样的。”

就在崔利贞还在犹豫的时候,陆何愁凝视那盘牛肉,咽了口吐沫,咬牙逼迫自己吃下另一个白面馒头。

吃多了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打斗,能打斗才能

“有把握吗?”他问道,四周少说也有二十多人,而自己这边

海一粟啃着馒头,语调变得轻松,“没问题,这是个点,要分赃得先给店主那一份,自己人再分。所以肯定是先商量好,再动手,你听。”

陆何愁运起耳功,仔细倾听旁边人的对话,片刻后琢磨出了其中味道。“他们没在和自己的同伙商量,”他不惹注意地观察旁边一桌人道,那桌人看似在互相聊天,然而说的话细听却不能分辨。“实则在与对面那桌人谈判,具体内容都是黑话,我听不出来。”

海一粟满意一笑,“行,没白培养你的小心意识。崔妹猜猜,他们在说什么?”

崔利贞假装吃馒头说道:“不是在争谁能独吞,就是在讨论咱们银子的数量。”“然也~”

海一粟伸手入怀,掏出一大锭银子来嚷道:“结账!”小二惊喜地接过银子说道:“客官,这太多了”“赏你的,去吧。”说罢摆摆手,一副不知世间疾苦的富家子弟模样。

一个是王爷的凤子龙孙,一个是武家的豪门千金,装起富来还没自己在行。

他跨过门槛时吐槽了一句,却发现外面的两人此时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善。

“哪来的银子?”崔利贞问道,海一粟慌张回答:“镀银的假钱,我在买矿石时候被坑的,不信你一会问张鸦二。”

陆何愁抱胸,不信任地看着他,“假钱正好用来应急你眯起来想干什么?”海一粟义正言辞地说:“何愁,我们身为侠客,怎么能用假钱坑骗无辜的善良商贩呢?身为师哥我必须纠正你扭曲的观念,要知道”

“知道你大爷。”陆何愁忽然紧紧抱住海一粟,在他身上一阵摸索,果不其然手里多了三锭银子。“还敢藏私。”

“臭小子,那是我逛窑子的额存款不用了。”

他看着鼻尖前三寸的剑尖,把下一句话噎了回去。

“动作快些。”崔利贞收剑入鞘道,“里面的人万一按耐不住也难以抵挡。”

“不会~”海一粟道,“咱几个人简直是大写的‘唾手可得’,大家都想抢头彩,又不能伤和气,自然只会出来最有势力的一波人。”

陆何愁摸着脑袋思索,“所以他们应该也不会在这动手,这里算是他们的一个据点,在附近出人命容易惹上麻烦。”海一粟满意一笑:“对咯~~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咱们慢慢走,走得越慢,越好。”

说罢,有意无意地拍了一下陆何愁背后的包裹,‘叮郎朗’一阵金属碰撞之音穿的透彻。

陆何愁没有回头,但他确实听见店内椅子挪动的声响,暗自咽了口吐沫。

“列位赏脸,少不了一份!”店内一伙人抱拳对周围的歹徒们说道,尽管神色不忿,但没人敢再多说。这四人手下的功夫在这里算得上横行无阻,此刻为了利益抱成一团,其它几伙人都不是对手,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希望他们抢完分赃之后,能多留一点份子钱给自己。

半个时辰后,四个人跟踪着几只肥羊向着西边一路前进。根据足迹几个年轻小子走的是人迹罕至的茂林,正是谋财害命的好地方。

当下四人也不怕有人目击了,迈开腿追赶清晰无比的足迹,然而就在他们穿过一条小溪后,足迹戛然而止,小溪另一端找不到一点痕迹。

老大皱眉,蹲下查看痕迹,就在这时前后方的草丛同时传来响动,四个人看向两边,刚才的三个年轻人杀气腾腾地从中走出,将他们和小溪夹在中间。

站在和他们同一侧的海一粟深深地吸一口气,“呼——”,然后用十里外都能听见的嗓音大喊道:

“不许动,打劫!”

第一章 以寡击众(二)

“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敢扮猪吃老虎?”老大自腰间抽出刀子,另外三人也明白了眼前这高大年轻人的伎俩,尽管拔出了兵刃,但或多或少地都带有些不屑。

回应他们轻视的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刺拳,种种打在面门,老大倒在地上,再爬起来一摸嘴里,两颗门牙掉在手心。

“点子爪子硬。”老大口齿不清地说道,刚才他根本没看清那一拳,现在收起傲慢再去观察,他才发现对手之不好惹。

高大,魁梧,关节灵活,海一粟轻盈的脚步不断变换,拥有根本不像是他这种身材该有的迅捷。

老大招呼三人,四人将他围在中心,刀子反射明晃晃的阳光,杀气十足。

“一二三四啧啧,整好~”

海一粟对此司空见惯,轻松地对远处的崔利贞和陆何愁喊道:“山水门大讲坛,开课~”还没等其它人有所反应,他骤然两腿暴起,冲出了并未完全合拢的包围圈。

“一打多的时候,”他竟是打算一边应敌一边给二人传授经验,“要全力避免自己被包围。”说话间几个人又重新向他聚拢,然而老大刚举起刀子,海一粟向左闪躲,恰好把一个劫匪放在二人中间,逼着老大停手。

“身形一定不能停涩,”他又贴着刀子躲过攻击说道,“你只有双手双脚,不可能同时应付所有敌人;所以要么彻底拉开距离,要么辗转腾挪,把他们——”他擒住一人手腕,轻描淡写地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敌人的刀子差点砍在同伴身上,不由得收手,四个劫匪的攻击变得束手束脚,“——变成自己人。”

陆何愁和崔利贞都聚精会神地聆听观察着,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们知道这是难得一遇的经验。

海一粟忽然又站定,任凭四人戒备地将他彻底包在中心,“如果实在逃不掉,就要先观察。”他敲着侧额说,“动脑子思考,然后做出行动。”

四个人有先有后地从不同方向进攻进攻,海一粟似乎又长出了两只手一般,在躲过大部分攻击的情况下,仍然能以空手格开刀身和手腕,展现出高超的擒拿功夫。

“记住,人再多也不要怂,你的体积只有那么大,”他伸出两根指头小小地比划了一下,气得陆何愁嘟起了嘴,“前后左右,一口气需要对付的只有四人。”海一粟说着蹲下身子闪避横劈,嘴里居然还在说话,“如果对手持械,人数会因为攻击距离的增加而增加,但最多不过七八个,否则他们自己就能打成一团,再默契也会互相掣肘。”

说罢,他右手直拳砸向一人胸口,那人还未防御,海一粟忽然转身侧踢,脚后跟命中小腹,直直踹飞了倒霉的老大,眼见着后者脑袋摔在泥土里,呕吐出些许后晕了过去。

“利落的假动作,”崔利贞赞许地说道,“前一个都来不及反应。”

海一粟指着躺在地上的老大,对小溪另一侧说道:“包围你的人无非两种:没有配合,临时抱团的乌合之众;或是训练有素,长期默契行动的练家子。如果是前者,就要从领头的和最厉害的打起,越是飞扬跋扈地干掉,越能击溃对面的心态,收获的成果就会远大于你付出的行动。”

如他所言,武艺最好的老大被海一粟一脚踹飞,剩下的三个人早就胆怯了,功夫能发挥一半就算不错。三个人在那里踌躇不前,不敢再出手进攻,手中的刀子不再锋利。

崔利贞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右手离开了剑柄,她知道这些人的气势已经被打垮了。

“至于后者就没法取巧了,一定要见机干掉最弱的几个,务实地削减对方的战斗力。”

陆何愁此时问道:“如果对手每一个都强于自己,该怎么办?”他说话时想起了不久前密林的恶斗,想起了成定和他的阴阳道。

海一粟捏手腕讲解:“要把劣势变为优势——不论是怎样的人,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一定,一定会比单打独斗来得松懈。以多欺少,多多少少会下意识依赖人数,即使成定那种级别也不例外。”

“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要把握住他们心态上的大意,瞄准配合的破绽出击。”

陆何愁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听得懂,但不一定做得到。

“我也言传身教过了,”海一粟低着嗓子说道,无视严阵以待的劫匪,大摇大摆地跨过小溪来到陆何愁面前,伸出手举在半空。

“换人。”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陆何愁慨然跃过溪流,抽出长剑。

呼——吸——

双手紧握剑柄,他颤抖着,既恐惧又兴奋,不同于上一次,他明白了一件事,多了一件东西。

我可以爬得更高。

我要爬。

双眼燃烧着,他的眼神在劫匪看来没有杀意,但无比骇人。

三个人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大,双腿悄悄地向后挪了几步,做好了扯呼(逃跑)的准备。

然而不知何时,一袭绿衣悄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崔利贞婉约道:“几位若是不嫌弃,小女也有些技痒,还请不要动逃跑的念头为好。”

劫匪觉得自己肯定是上辈子造孽了,哪里蹦出来三个煞星拿自己寻开心啊?

海一粟眯眼看着他们两股战战,忽然坏笑,拎起地上的包裹,拍了拍后,扔在了劫匪脚下。

包裹砸在地面,里面的响动带着股子铜臭味,少说也有三四十斤。

“打赢他,”海一粟指着貌似装满金银的包裹说道,“我就放你们走,银子随便拿。”

“干掉也无妨,”崔利贞在背后补充道,三个人咽了口吐沫,眼神中再次出现他们这种人该有的凶光。

左右是个死或抓官,拼了。

“小女对天发誓不会寻仇没问题吧,何愁?”

陆何愁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呼——”

再低头时,他的表情坚定而刚毅。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来吧!”

说罢,他直接冲向左手边的敌人,长剑刺向咽喉。

劫匪甲横下心接过一剑后退,陆何愁并未急于追击,而是用余光观察到另外二人向自己包围过来。

不能被包围

他没自信像师兄那样游刃有余,所以他选择了拉开距离。

并非向后,而是向前,不断逼近自己的目标,逼迫他后退,从而撕裂了包围圈。

“想法不错。”海一粟一笑,“但还是太嫩。”

如他所言,崎岖山的进攻没有反击犀利,陆何愁在直接击倒对方之前,已经了听见身后传来的兵器呼啸声。

扭身躲过攻击,甚至没时间调整姿态,丙的下一招又至,即使想要反击,刚刚抬起手臂时就已经遭到另一次打断。

这就是实战这就是以寡击众。

陆何愁呼吸渐渐缭乱,仿佛身处狂风骤雨之中,压制得喘息不得。他想要寻找破绽,但注意力根本没法锁定每一个目标。

那人的肩头有空隙!

砍他!陆何愁想要进攻。

手未动,刀砍来。

快躲!拉开!

无济于事,尽管并不默契,但人数的优势还是把陆何愁牢牢锁在了有限的活动范围内。

进攻的同时还要戒备其它人的反应,关注的焦点根本不够用。

陆何愁开始出汗,然后大汗淋漓,脚步变得趔趄,脚下的土地似乎具有了吸力将双腿抓住,敌人的攻击也变得沉重,每次招架都变得更为吃力。

陆何愁知道这一切是错觉,但他没有办法摆脱。

“对他而言太早了吗”海一粟放下了抱胸的手,他准备了结一切。然而崔利贞拔剑止住他,轻轻摇头。

嘶——哈——嘶——哈——

在进攻时会被打断

那我就需要观察每个人的动作

陆何愁的正面此刻有两个人,还有一个在他的侧面,而且缓慢地淡出余光。

不能让他离开视线。

简单的想法促成了简单的动作,陆何愁稍稍转头,然而耳边立刻听到了风声。

仓促地后退,刀锋堪堪刺偏,却惊起了他又一身冷汗。

呼——嘶——呼——

喉咙好干

陆何愁张开了嘴呼吸,他的眼神开始发直,已经显露出了疲态。

不行,注意力根本不够用。

想要关注这个,那边就会出现纰漏;焦点放在身后,即使前方来袭也来不及反应,把注意力放在哪里都会

死。

这个字重新响起在陆何愁的脑海里,他握剑的双手不由得紧了一下。

皮肤下的血管肿胀的憋住了气息运行,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心跳,听上去像是在击鼓

咚咚,咚咚。

好吵。

好清楚

!!

陆何愁咽下一口吐沫,稍稍抬起了头。

看到这一幕的海一粟,放下了暗自握住的拳。

在一触即发的戒备中,陆何愁作出了自杀一般的举动。

他在三个手持兵器的亡命之徒的包围下,闭上了眼。

正面的二人因为讶异反而产生了一刻的迟疑;而刚才绕到背后的劫匪却从空隙欺入,单刀砍向陆何愁的后脑。

风声很清晰

我听得到。

陆何愁双脚向右挪动,这一刀便砍了个空。此刻正面二人也冲上来一左一右刺向他的面门和小腹。

睁开眼,迎面而来的刀刃未曾带来惊慌。陆何愁的眼睛全神贯注,然而对象却不是劫匪。

看见了。

如果注意力放在哪里都会疏漏

那就把焦点集中在感官上好了。

蹲下躲过上路的同时,他跨步挺近,长剑格挡住单刀,并一路沿着刀刃向上滑去,钢铁摩擦,‘滋滋滋——’的声响回荡在空间里。

剑锋将要剁碎手指,劫匪乙情急之下扔掉了刀子才躲过一劫,堪堪抽回手后怕,从腰间抽出备用的匕首,蹲踞身子等待着机会。

差一点

陆何愁身上的汗此时已经逐渐发冷,毛孔因为兴奋扩大,激得身体微微颤抖。他重新调整握姿,手里传来握柄的触感。

不一样

他的眼睛不再试图捕捉任何一道身影,而是发散地放松下来,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被他的视线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不一样了。

脚下确实地踩着大地,耳边有空气流动的声音,皮肤似乎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呼吸。

好清楚。

劫匪丙仍然在陆何愁的背后的视线死角,但他确实地掌握了丙的方位。仿佛有一张空间图存在于脑海,五官便是画笔,勾勒出其中轮廓。

正因为意识都集中在自己的五官乃至其他的什么上,陆何愁才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的左手已经虚抓在右手下方,如同凭空握住了空气构成的剑柄。

杀了他们。

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来自记忆中一个熟悉不过的人。

当他抬腿要进步时,脚下稍稍一软,险些破坏了平衡,给对手可趁之机。

之前多余的动作太多了。

再有两次,不,一次来回,我就没有足够的体力迎战哪怕一人了。

一次解决三人

我做的到吗?

陆何愁的剑产生了一丝的犹豫,此时他的余光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影,他转头寻找,枝叶间隐约有一人背影,似曾相识。

“父王?”

当他注意力从自己的感官上移开的瞬间,那白色的影子消失无踪。

他呆住了,直到敌人移动,他才回过神。

再次关注敌人时,陆何愁的长剑变得冷了几分,少了仁人需要的温润,多了剑士该有的锋芒。

他突然冲向了只有匕首的劫匪乙,长剑斜在腰间似乎准备横劈。对手三人做出不同反应,丙立刻追了过去,举起刀刺向背后;甲从侧面当头砍下,而乙则刀尖冲着陆何愁,想要格挡。

就在劫匪甲劈向他脑袋的瞬间,陆何愁的身子又低了几分,斜地里直接冲进了那人肋下空挡,然后用肩头顶撞过去,将甲推向乙,二人一同到地,乙的匕首直接扎在了甲背后。

甲发出杀猪的惨叫,陆何愁随之一个急刹车,脚踝承受巨大的压力扭转方向,后腿在泥土划出深深的痕迹。

腰部转动,双臂递出,长剑如轰雷刺进丙的肩头,单刀应身落地,而主人也倒下不起。

就在乙还努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同伙时,剑尖‘唰’一下指在他的鼻尖,陆何愁站在甲乙旁边,喘着粗气。

“我,我服输了。”

乙小心地说道,陆何愁收剑入鞘,向后退了三步,摊开双手大字躺在地面,松掉了一直绷紧的神经。

他仰望,树叶包拢着一朵白云,直到它渐渐远去。

第二章 天下鸿鹄(一)

“起得来吗?”

陆何愁昂起头,看见海一粟和崔利贞倒立的身影。

“呼,呼没问题。”

于是二人并没伸手扶他,而是静静等待胜利者自己的挺立。

陆何愁咬着牙坐起身子,又一次深呼吸后站了起来,上前几步,俯视地面上的四个劫匪。

“你打算怎么做?”海一粟问道,“如果你不动手,我来。”

在他刚要抬手杀生时,陆何愁拦住海一粟,低头犹豫。

“妇人之仁咯~”高大的青年讽刺道,“他们可是打算要咱们的命。还有,别忘了店里的吃食”

“我知道。”陆何愁伸出的手并未放下,但也没抬得多高。“我知道”

“不是每一次你都能不必脏手的,”海一粟直截了当道,“特别是当你所志也是杀人。”

他不用再劝更多,陆何愁心里敞亮的很。

他可以放过这一次,但他能放过下一次吗?下一次别人能放过他吗?

他能做到除了想杀之人外,无一横死吗?

海一粟知道师弟会做出理性的选择的。

陆何愁抬头环顾林间,那身影又出现在视线内,模糊不清地凝望自己。他缓缓伸手握住剑柄,那身影也随之开始清晰,正像是贺王穿着丧服的样子,神情愤怒冷峻,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

长剑一点点摩擦着出鞘,身影也一点点接近陆何愁,化作青烟,缠绕其身。陆何愁开始出汗,大口呼吸下的声音让他变得粗野而骇人。

陆何愁向地上的劫匪望去,他看见了他们的双眼,他觉得那眼神似曾相识。

咔!

猛然一声,陆何愁把剑用力按回剑鞘,再去寻找身影时,只看见远方一白。

“呼,呼替他们包扎吧。”陆何愁说道,向海一粟讨包裹里的绷带。

“你说什么?”海一粟似乎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忿怒,“你真的考虑清楚了?救这些想杀你的人?”

“我考虑过。但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海一粟还要再说,但一直没有出声的崔利贞反而道:“莫要多说了。”

“那是他赢得的战斗不是吗?”

海一粟听得出她也赞成救人,他闷着气,想不通为什么不对敌人斩尽杀绝。

陆何愁拿起绷带,在为受伤的三个劫匪包扎时,认输的劫匪乙咽了口吐沫问道:“小少侠准备把哥几个怎么样?”

陆何愁没回答,聚精会神地认真包扎好三个伤者的伤口后,转身对他说道:“我们没空把你们送官,而我不想杀了你们,把财物留下走吧。”

乙低头谢过,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向远处走去。

“下一次伤人前,”背后传来陆何愁的声音,“记住这一刻。”

四个人的身形连停顿也没有,只是逐渐离开了视线。

“你信自己刚才的话会管用?”海一粟仍是没有停下挖苦地说道。

陆何愁沉默一瞬,叹气道:“我想要相信而已。”

回望远处,身影坠在后面,静静观望着自己,似乎在催促什么。

崔利贞走到他身边,稍稍微笑着拍了拍肩膀;海一粟落后几步看着二人,嘟囔了一句话:

敌人不斩尽杀绝怎么行呢?

说话时,那股忿怒消失了,有的只是使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当守着马车的张鸦二看见三人举着多出来的包裹时,松了一口气,他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是如果没抢到拿到钱财,说不准崔利贞会拿自己出气。

“接下来去哪?”陆何愁把自己扔在车上后四仰八叉地问道,他已经累得不想动一个手指头了。

崔利贞答道:“入川只有两条路可走,北和东。咱们既然从江南出发,走东侧的水路会更快,沿长江逆流而上,自重庆府进cd。”

张鸦二点头,“到cd之后,再南下至云南的楚雄府,我当年为南下博览工艺做准备,把作坊建在那里,器具也大多留在楚雄。”

“楚雄?云南最近可不太平。”海一粟听得此言说道,“苗疆进来动作频多,他们一向排外,咱几个汉人进去,怕是不妥。”

“这你不必担心,”张鸦二胸有成竹地说,“听说过烛龙教么?”

按理说海一粟是几个人里见识广博的,但他此刻也摇了摇头。

“是个很有意思的教派,在苗人里地位很高,整个云贵都有信徒。”张鸦二说道,“他们的教主和我是多年的嫖票友了,咱们过去就是贵宾。”

三个好奇宝宝一同问道:“烛龙教是什么?”

张鸦二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摇摇头道:“现在不能说,不能说。赶到cd要紧。”

见问不出什么,三人只好作罢,上车赶路不一会,海一粟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崔妹,咱们过襄阳府还是承天府?”

崔利贞思索了一下,“襄阳府还需要倒船,承天府来得近一些。”张鸦二也点头附和,“马车赶一赶,到承天府应该能省出不少时日。”

陆何愁听糊涂了,崔利贞随即给一脸困惑的他解释道:“湖广布政使司最大的两个府就是北襄阳和南承天,这两处水系密布,四通八达,东至江淮,西入川贵,南达两广,北抵秦魏,往来络绎的旅人十之八九要从这里经过,小女剿灭黑竹会以前,也是在承天府落脚的。”

海一粟补充道:“想一下大明的地图,襄阳承天府几乎位于正中心,再加上密布的水系,水陆交通方便之极。故而这两处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全来,什么人都有可能碰见,说不准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就像崔妹那种。”

陆何愁这才明白,目的地的承天府因其枢纽地位,在江湖上举足轻重,是一大集散地。

张鸦二继续道:“恰恰因为它水太多,所以人们没法建造太大的都会,反而是比村庄大,比城镇小的集市在那比比皆是,咱们一路上少说也能过个四五十处。”

海一粟吓唬小朋友道:“这种地方治安不佳,之前的事情处处皆有,那天月黑风高,咔嚓!把你剁了下酒!”

陆何愁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他一眼,赌气道:“我还巴不得多过几个呢!”

果真如他所言,马车在接下来几天的时间内经过了好几个小型的集市。路上能看见许多江湖打扮的人士,但都是神色匆匆,皆是自西方而来,向别处赶路,不多做停留。

海一粟和崔利贞都对此留上了心,决定在下一个集市问个清楚。

驾车的海一粟抬头看天色时,正是晴空万里,五月丽日当头。极目远眺,已经能远远望见西边的下一个小镇了。

“我口有点渴,”陆何愁说道,“去喝点茶水?”“好极。”“可以。”

四个人便走进路边一家草顶茶铺,海一粟翻身下车扔给老板铜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缸旁边揭开盖子,拿起瓢便要去盛一碗凉茶。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侧面忽然飞过来一个巨大的物事,‘夸啦啦’一声脆响,整个茶缸都被砸了个粉碎,凉茶流得满地都是。

“谁啊!哪个缺德玩意!”海一粟气不打一处来,四人低头一看,地上竟然躺着一个人,满身茶缸的碎片,捂着胸口呻吟不止。回头看时,却是被人自茶铺里面从窗户扔了出来。

崔利贞仔细看了看地上这人的衣着,惊讶道:“这是江南落英镖局的服饰!”她随即目光望向里面,“这么说里面应当还有落英镖局之人。”

她拉着三人试图挤进围观的人群里,然而茶铺门口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崔利贞回头看了一眼海一粟,后者清清嗓子,大喊道:“让开!”随即不由分说推了过去,三个人便跟在开路机后面,来到茶铺门口向里张望。

陆何愁向里面定睛一看,茶铺里一片狼藉,桌椅杂乱,显然经过了一番大打出手。有两圈人围在中央,外圈都是落英镖局的镖师,里圈却是五个打扮不一的年轻人,岁数看上去与三人大致相同。

而这两圈人围住的中央

陆何愁的眼光盯在了一件东西上说道:

“好长的戟。”“嗯。”

“好长的人。”“嗯。”

“是他?”“废话。”

海一粟和陆何愁见到了老熟人,但相认还是算了。

然而当崔利贞挤进来时,先看到那杆大长戟,楞了一下,“怎么是他?”

兵器的主人她自然认得,毕竟曾经亲自交锋。

除了何去,还有谁使得动那种兵器?

她随即看到五个人,转而失声道:“怎么是他们?”

“们?”海一粟奇怪道,“你说的是谁?”

崔利贞定了定神,“里圈的五个人,小女都熟识的”

第二章 天下鸿鹄(二)

“阁下一言不合便即伤人,有失公允,还望讨个说法。”

说话者五尺四的中等个子,体型偏瘦,长眉勾鼻,细眼薄唇,头缠五彩丝巾勒住长发,身着浅蓝劲装,腰挎一柄八卦五行刀。看似环抱双臂,但右手恰好搭在刀柄之上,冷视中心的对手。话里客气,手下却是暗藏杀机。

“哥,毕竟是那位老兄出口伤人,莫要计较太多。那边的老兄也是,气都出了,不要那么紧绷绷的好吧?”

另外一人笑吟吟拉住他劝架,何去在里面不语,手中的长戟还是横在腰间。

劝架这人怎的面貌?六尺男儿,健美而不失风采,身着同样的劲蓝服,腰间别着一对双节棍。龙眉凤目,唇若涂朱赤红,睛如点漆墨黑,面似堆琼,头戴纱巾,脚踩皮靴。有出人英武,多惊世才学;脸上微笑过潘安,朝阳灿烂,见者三分欢喜;嗓子谈吐赛宋玉,翠玉相撞,闻之几欲沉迷。

要说美男子,陆何愁温润,海一粟豪放,崔元亨厚重,然而以上的特质从此人身上都能找到,硬要说,他便是最符合当下审美的一种外貌,风流不失端正,英武而又潇洒。

崔利贞介绍道:“八卦门王家兄弟,前者王并,后者王同,八卦游身掌与八卦刀法天下闻名,不过听闻王同天赋异禀,自创武功,并未承袭父辈武学。”

海一粟一挑眉,“说起来,崔叔可就是八卦门出身,王廖王三刀的师弟你们很熟?”

“谈不上,”崔利贞皱眉道,眼睛盯着王同不放,“毕竟小女平日都在华山,只是往来之交。”“好极~”海一粟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跟武潘安太熟然后就就”随着崔利贞瞪他的目光愈发犀利,海一粟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陆何愁问道:“武潘安?”海一粟脸色古怪道:“王同的诨号,这货帅的没边,又天性风流,大家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号。据说江湖名门一般的年轻姑娘都仰慕这位王二公子,这其中又有四分之一在他的半推半就下”

他做了个下流的手势,陆何愁小脸一红,帅气的王同在小处男眼里瞬间变得和海一粟一样‘高深莫测’。

王同还是挂着和事佬的笑容,似乎不想让事情闹大。而王并没有强硬地冲上去攻击何去,也没有拒绝弟弟,而是叹口气,转向另外一人道:“张贤弟,在下越庖代徂了。被伤者是落英镖局之人,此人之事,应是贤弟处置才对。”

“啊,啊这个,王大哥客气了。我,我年幼难担此大任还是请几位兄长决断为好。”在众人关注下,有些胆怯的少年说话磕磕绊绊,谈吐中透露出一股子的不自信。

少年和陆何愁应是同样的弱冠之年,身高五尺一寸,头扎青白方巾冠,粗眉八字眼,嘴角总是挂着赔笑的神色,长相比陆何愁还要稚嫩,如果不听成熟一些的声音(当然是相比下),顶多也就十五六岁。穿着同样是落英镖局的绿褂子,比之普通镖师更为华贵,双手握一杆七尺红缨枪,枪尖隐隐寒芒。

崔利贞有些无奈地一笑,“张一腾小弟,落英镖局的少镖头,落英镖局六合枪冠绝一方,人称红不落。不过他还是那么缺乏气魄呢小女之前拜访张洛英总镖头时,他也是这般不敢见人,小女鼓励一番才稍有振作。”

一触即年幼的弟弟辈,崔利贞总能展现出大姐头一般的宽容。

陆何愁终于见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不由产生了亲近感,有了种放心的感觉。

我终于不是最窝囊的小弟了

“明明都立冠了。”

咔嚓一句话,把飘飘然的陆何愁打回原形,他艰难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崔利贞,后者略带抱歉道:“对不起啊何愁,其实一腾已经十九了”

无视了在一旁失落碎碎念的陆何愁,海一粟道:“也别拖沓了,崔妹,另外两人是谁?”

崔利贞指着里圈中一直坐在桌角不语的一位姑娘道:“诸葛秀,神机门的掌门。比咱们都大上一些。”

诸葛秀二十六七年纪,面容姣好,眼睛细长如丝,体态祥和,一头瀑布般的黑发自然垂到腰摆。她身着普通女子的华服,手边看不见兵器,只有一把装饰繁多的木质琵琶。

此刻她端坐在桌子上,手抱琵琶闭目养神,眼前的纷争似乎并不挂在心上,只是偶尔扫上一眼现状,然后继续冥思。

“神机门号称是武侯后代,尽管基本不习武,但人人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机关术,以及更为玄幻的易理之学。诸葛秀年纪轻轻便为掌门,当年也是一大惊世之举。”崔利贞介绍道,“小女与诸葛姐姐只是一面之缘,想不到她会和王家兄弟以及一腾走一路。”

“还有就是诶?哪去了?”海一粟想要找最后一人,但却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你这狂妄的家伙,凭什么出手伤人?!”

一句娇喝中气十足,但大半人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被包围在中央的何去向四周张望,按理说他的个子应该能看见整个茶铺,却依旧没有找到出声者。

“跟你说话呢,混蛋!”

何去低下了头,隐隐看见一撮挺立的呆毛,使劲低下头,一个倔强的小脑袋才出现在视线里。

两米二的何去面前,站着一个叉腰生气,不足一米五的小姑娘,用手指向上骂道:“目中无人!”

“贴切!”海一粟忍不住吐槽道,崔利贞为了形象,强忍笑意道:“吴霜,四川峨眉派落因师太的高徒,轻功可说是江湖少有出其右者,一对日月乾坤圈也是犀利非常,只不过有点好胜,还有点敏感。”

吴霜四尺七八的个子,圆脸蛋,白玉般的皮肤,卧蚕眉,杏仁眼,梳两个团子发髻,身穿浅紫紧身扎马服,着束腿短马裤,脚踩贴足千层布鞋,手腕挂着一对全掌大小的乾坤圈。

尽管确实容貌过人,但怎么看都是

何去俯视昂着头的吴霜,吴霜仰视低着头的何去,两人的脖子都有点酸。

“这谁家妮子没大人管着跑出来了?”

长竹竿何去指着矮他四五个头的吴霜,转头不知死活地对王同发问,彻底挑断了吴霜的最后一根神经。

“老娘不过发育晚!”

她忽然腾空而起,反身踩在桌子上再次发力纵跃,小脚直踹向何去面门。后者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转瞬即至,情急之下伸出大手抓住了吴霜脚踝。

然而吴霜竟然半空中拧腰,左腿硬生生用脚尖踢中何去胸口,饶是后者体格强壮,这一下也挨得不轻,松开了手,吴霜轻巧地一个前空翻,飘然落地,四平八稳。

“峨嵋佛翻身,名不虚传。”王并赞叹道,尽管在场众人都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般精彩绝伦的轻功,只有吴霜一人能够做到。

何去掸了掸胸前的脚印,与吴霜同时哼了一声,一脚踢起长戟末端,双手握住了戟杆,戟头冲下,对准小萝莉吴霜。

“老兄,老兄。”王同忙挡在两人中间,举起双手劝架,“没必要闹僵的在下八卦门王同,老兄你也自报一下家门,大家就算是认识一场,不必动刀动抢,是不是?”

何去抽了一下嘴角,沉声道:“没什么好报的,要动手就别废话。”

围观的三人都知道其中奥妙,但别人可不一定。

王并忽然想到什么,‘唰——’抽出八卦五行刀,右手抓握,高捧刀刃于左手掌心。

“都小心,”他冷声道,“身份莫测,无辜伤人别忘了我们此行目的。”

诸葛秀陡然睁眼,琵琶弹了一根弦,忽然咔嚓嚓打开,中间一片孔洞,竟是机关暗器;吴霜手腕的一对乾坤圈变魔术般握在手里,边缘的刀刃无比锋利,削肉断骨;张一腾吸一口气,同样地踢一脚长枪末端,甩动半圈大枪直指何去,红缨枪尖微微颤动。

“不妙,要出事。”崔利贞说罢便要出面制止纷争,然而海一粟笑嘻嘻阻止她道:“一时三刻竹竿未必会输,何不看看热闹?”

第二章 天下鸿鹄(三)

王并脚下踏起九宫八卦步子,身形飘忽不定,对何去厉声喝道:“阁下是一心门的刺客?不是?划下道来,否则休怪王某狠毒!”

“”

何去陡然陷入险境,然而他不仅没有解释的意思,反是先发制人,长戟顺离心力劈头砸向王并,然而张一腾斜地里冲出,横枪接下一击。

‘哐——!’

枪杆与戟杆正面冲撞,张一腾顿感吃紧,左手顶托枪杆,仍然被一点点下压,再看脚下时,地面已经隐隐有了龟裂。

王并不动声色,趁机展开步法,脚步连环下人已经在何去背后,八卦五行刀扎向何去后心,何去转身别开大刀,头顶传来风声,吴霜已经蹲在房梁上,乾坤圈一前一后飞来。

何去不敢用长戟格挡,以免露出破绽,只能稍作躲避,乾坤圈便贴着耳朵和大臂划过,各自削下一大块肉来。

嚓——王并已经踩进七步范围,手起刀落砍在了何去的戟杆上,嵌进去将近一寸。

何去眼睛陡然一大,“哈啊!”长戟在手中舞成一团银光,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笼罩周身,大刀被震开,王并的虎口是阵阵发麻,皮肤差点出血。

“偷袭,果真下三滥勾当。”王并说道,何去摸着裂痕,“彼此彼此,你们也自称名门子弟,却连单挑的胆量都没有?”

王并冷笑,“幼稚,不逼退你,张贤弟也就危险了。”他顿了一下,朗声道,“不必担心我们以多欺少,年岁相近,在下不占你便宜。”就在他刚抬起手臂时,张一腾横枪在他胸前,眼神变得认真。“请让我来。”

“一腾平时怯懦,但很吃激将法的。”崔利贞小声对旁边陆何愁道。

此刻已经不再是仓促之战,而是正经胜负。张一腾和何去互相一点头,“请教。”“请教。”二人揉身再上,两杆长兵器火花四溅,枪影戟影不断碰撞,‘当当当当当当当——’整个茶铺都回荡着连环的金铁交鸣。

王并摸了一下下巴,暗自挪步,始终不接近何去七步范围内,在外围游走,伺机而动,难以捉摸的八卦步法让何去不得不分出一颗心留神,顿时被张一腾压制;而房梁上的吴霜则是彻底观战,乾坤圈早已飞回手中。

张一腾六合红缨枪抖擞出枪花,仿佛一条有生命的毒蛇,钻向何去的空挡。何去数次砸开长枪,却没法止住张一腾进攻的势头。

“太沉了,”王并观察何去的长戟想道,“他的确臂力过人,但似乎对长戟还不是完全熟练。”

何去落于下风,却并不焦躁,只是严密地防守张一腾层出不穷的攻击。

“原来如此,”吴霜居高临下观看,第一个发现了他的意图,“同样是长兵器,张一腾的六合枪在身材比例上大过何去的长戟,所耗费的体力自然也会更多,他在等一腾这口气停下的一刻。”

然而张一腾进攻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何去招架的频率也在逐渐提升,二人中间的区域已经彻底被残影笼罩,成为了禁区。

张一腾不好胜,他生活得富足,家庭和睦,武学上也是天分十足,因此他不求更多,在人前也都表现的人畜无害。

但是,他非常,非常讨厌失败,因为不自信,他在每次回顾自己一路艰辛的修行路时,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失败,也就否定了一直以来我努力的所有成果,那些我为数不多的成果。

特别是,当对手也是一个长兵器,一个同龄人,这种否定就更可怕了。

他忽然后撤三步,脱离何去的范围,双手端长枪末端,深呼吸挺立。

崔利贞认出了这一招,这一招是在她的激励下创造出来的,而其威力她至今仍历历在目。

“住”“住手!”崔利贞的话被人打断,而制止者竟然是一直隔岸观火的王并。

他问张一腾道:“有把握吗?”

怯懦的少年此刻坚定道:“五成。”

王并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莫忘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张一腾听闻,逐渐冷静下来,泄了气一样恢复颓废的样子,“对,对不起”

王并欠礼道:“贤弟,不想拂你性质,实是干系重大,若有闪失,担待不起。”张一腾回礼,将长枪递给身边镖师,下场休息。

王并随即看向何去,问道:“可要休息?”

何去嘲讽地一笑,“故作姿态,来,来,来。”

王并点头,抽刀喊一声‘领教了!’正面冲向何去,到得近前忽然斜撤步砍过何去大臂,一道创口渐渐渗出血珠,何去的袖子裂开一条缝隙,有红色自其中流下,何去怒而砸过去时,王并已经撤出范围了。

王并的打法冷静而高效,脚下是八卦掌必备的九宫步,变幻莫测,配合手中八卦刀,手起刀落,何去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浅浅的伤口,即砍即撤,不作一丝一毫的停留。何去几次出击,都被王并间不容发地闪了过去,游击战术着实奏效。

何去脑中浮现起崔利贞长剑指在自己手指的画面,随即撤步拉开距离,俯低身子,方天戟横扫向王并小腿。这一下的范围大得吓人,根本不是地面移动躲得掉的,王并明知有下一招,也只能向上跳跃闪躲。

果不其然,何去挺戟直刺跃起的王并,后者反应迅速,立刻将八卦刀竖在胸前,半空中接下长戟的一击,被反作用力重重推在墙壁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呼,呼还不出手吗?!”

王并捂着胸口,眼神紧盯何去道。

“哥,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一心门的。正常胜负嘛,我就不好插手了。”王同伫立在不远处,双手插在腰带里,神色还是很轻松,“倒是诸葛姐姐,你的琵琶亮相是亮相了,却为何也不动手哩?”

他不慌不忙地向身边的诸葛秀发问,语气轻浮里带有亲近,在想什么大家都知道。

“恩”

诸葛秀眯着眼睛端详何去许久,摇摇头道:“履霜,坚冰至非歹人也,不过郁结难除,故锋芒毕露。”何去一怒,“你懂我什么?大言不惭。”

诸葛秀保持着与世无争的态度,只是对何去再次摇摇头。

王并驳斥他道:“对弱女子恶言相向,你也配当个大丈夫?”

何去冷笑一声,“连无名武夫都打不过,你也配当八卦门继承人?”

王并本就稀疏的眉毛因为皱眉更加难以辨识,愤怒的神色让他的眼睛变得有一股冷光。何去脸上挂有一丝微笑,讽刺名门正派的大少爷大小姐,给了他一种微弱的,复仇的快感。

他不常笑的嘴角扬起挑衅的笑容,昂起本就高人许多的头颅道:“还是说,八卦门就是群只会空谈的废物?”王并瞬间失去了理智,贸然冲向了何去,自己所骄傲的一切被侮辱,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

何去冷笑,举起了长戟准备解决王并,然而就在他挥动戟杆砸下的前一刻,一根双节棍横空拦截下他的长戟,“乓乓!”清脆而响亮的两声,王同已经站在了何去的身侧,而后者的颧骨高高肿起。

人群里,唯独海一粟和崔利贞两个人带有一丝心悸地对视,“你看清了吗?”“没有,只有第一下。”

“我本有理由打碎你的脸,”王同说道,“因为人命可贵,我才没有这么做。”

“你大可把这也当做八卦门的空谈。”

只有一瞬间的冷意,然后他便回复了平日的轻浮。

王并举起的刀刃没有放下,在后面大喊道:“他胆敢侮辱八卦门,你就这么算了吗!?”

“让他来啊,”王同转头对身后的兄长说道,“侮辱再多,也只是空谈而已吧?”

他脸上那种自信的微笑,宣扬着天才本该如此的淡泊。

“在此之外的胜负,无挂紧要,”他又有了一次那种锋芒十足的表情,眼神尖锐直视何去,“但如果你想对兄长下杀手的话,我会赶在那之前杀掉你,替他报仇。”

“真蛮横呢。”何去低头侧目注视王同。

“蛮横有时正是名门的特权哦。”王同放松地说道,二人相视不语。

海一粟凑到崔利贞背后,低声道:“这才是要出事的前兆。”

第二章 天下鸿鹄(四)

“都住手!”

一声清亮的叫喊后,崔利贞推开外围落英镖局的人,英气勃发地站在六人面前。

“崔姐?”“利贞?”“崔姑娘?”

五人都始料未及,不成想在这个荒村野店撞见了大名鼎鼎的铁剑桃李。

崔利贞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二人中间,分开了何去与王同说道:“各位误会了,他并非一心门歹徒,更不是有意与大家为敌的。”

何去甩开她的手道:“承情了,但该分的胜负,还是要分。”他随即看向王同,“你说是”

话没说完,王同原本所在的位置早就没了人影,而他正站在崔利贞身旁,大献殷勤:

“好久不见利贞~上次见面还是几年前叔叔带你回八卦门吧?你比之前还要美呢,一会到城镇一起吃个便饭如何,咱们发小之间叙叙旧情?”

崔利贞闭着眼睛,额头已经暴起了青筋,为了涵养形象生生没发作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青年拉着一个儒雅少年挤进来说道:“竹竿~又见面了~”

何去既然看到崔利贞,对他二人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哼了一声,“宁可不见,你们可给我添了大麻烦。”“别这么说嘛~”海一粟嬉皮笑脸地凑近他,脸上挂着笑容小声道:“四爷找你茬了?”

何去低头看着他,稍稍一点头道:“没掺和,你们自己折腾去。”“那就好,那就好。”

“崔女侠,为何不给我们介绍一番?”

一个稚嫩的声音用严肃而好斗的口气说道,吴霜已经跳下了房梁,挑着眉毛,叉腰注视着海一粟和躲在他身后的陆何愁。

“啊啊,小女失礼,”崔利贞不动声色地推开王同,向众人请了个万福,“这二位是与小女一同游历的同伴,山水门大弟子海一粟,二弟子陆何愁。”

“山水门海一粟陆何愁?”吴霜眉头挑得更高了,注意力暂时从崔利贞身上移开,“就是和昆仑孟从李晟分别打成平手那两个?”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入了所有年轻人的耳,更是引来了五人的瞩目。

海一粟和陆何愁站在众人面前,他人观察他们之时,二人也在观察着他们。

除了少林长短,和兄长崔元亨

崔利贞环顾四周,一摸手臂,上面有小小一层鸡皮疙瘩。

天下鸿鹄,齐了。

“哼~”王同摇摇晃晃走到海一粟面前,上下打量,然后竖起大拇指,“不错,这个造型我喜欢!”

就在大家惊讶他俩打成一片时,王同微笑着凑近海一粟,二人三步之遥。

陡然间,海一粟的视线里王同消失了。他突袭地用出家传八卦游身掌,脚步侧移转身背冲海一粟,身体为轴,从身侧反手斜地里自下而上击出一掌!

角度刁钻,力道迅猛,这一下毫无征兆,几乎无法防备。

啪!

等众人回过神时,王同手掌停在海一粟的高举的右臂上,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哦?”

王同的声音与其说惊讶,倒不如称之为惊喜。

还未等有人劝阻,海一粟的左手也是突然以奔雷之势刺向王同面门,到近前又一变招,手腕一抖,五指张开成爪,目标正是咽喉。

嚓!

海一粟势如猛虎的一击偏离了轨迹,王同轻描淡写地搭着他的手腕,头早就偏向了另一侧。

“喔?”

海一粟挑起了眉毛,两个人保持着姿势,定格在原地不动。

停顿只有一瞬间,仿佛听到一声发令般,二人同时出招,两道身影此起彼伏,茶铺内充斥着打斗的‘啪啪’声响,二人中间的四条手臂不断拆招,招式精妙狠辣,别说那些镖师百姓看得瞪目结舌,就连崔利贞等人都是吃惊不已。

王同的身法诡异多变,双掌总是从难以预测的角度打击;然而海一粟也不逞多让,他庞大的身躯此刻看上去无比油滑,其重心也是不断移动着。两个人的四条腿始终在互相拼抢,随时都在变换和挪动以抢到身位。两个人脚下渐渐扬起阵阵灰尘,整片区域都被他们的脚印覆盖,所有人不得不退后腾出空间。

王同又是转身,暴露背后破绽诱敌深入,海一粟并不上当,反而出脚踢他下盘,王同笑骂一声,反手打出一掌,海一粟胸膛挨了一击连续后退,而王同险些被踹跪下。

两个人脸上都有种小孩碰见玩具的兴奋,那种微笑十分有压迫感,不禁让旁观者捏一把汗。

陡然,茶铺内充斥着一个如同风箱的粗重声音,其源头正是海一粟。他弓背弯腰,双手脱线般下垂,腰挎随着双腿不断移动,重心飘忽不定,没有一刻停歇,整个人像是舞蹈般游离着。

陆何愁惊讶地看着师兄,小声对崔利贞道:“崔姐,师兄他,他动真格了。”崔利贞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海一粟那流银泄地的动作,问道:“他的武功?”

“沧浪水。”陆何愁回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王同吹了声口哨,两腿蹭在地面张开,双手手心向前,一前一后,以海一粟为中心绕着他转圈,每一步似乎都充满破绽,但却又绵延不绝。

“八卦游身掌,巽震诀。”王并并不担心弟弟,而是冷静地说道。“他难得认真,看来江湖所言非虚,这海一粟确实有本事。”

海一粟并不甘心当一根柱子任王同击打,而是摇摇晃晃地在一个小范围快速移动,随着重心的不断变换,王同始终也不能准确把握二人间的距离感。

见他如此,王同一笑,索性停下脚步,双手翻向中线,彻底站定放松。

“反击的坎兑诀?”王并一惊,“连他都抓不住对手吗?”

崔利贞在他身旁道:“水与水,要撞上了。”

哗——

一瞬间,二人似乎都化作了奔腾的江水,滔滔不绝涌向对方。

海一粟冲到王同面前,高举的右拳突然随着身体下沉,整个人紧贴地面一记勾拳,王同后撤躲避,然而对手招式行云流水,连贯不绝。海一粟的招数重心时刻在变,这也让他始终处在一种动态中,双臂或直或曲,双腿不断移动,腰挎发力,不论进攻还是防御,都通过他的这种全身性质的活动实现。

“真漂亮。”

崔利贞口中喃喃道,而所有人都同意她的想法。不仅仅从招数的技巧而言,海一粟此刻的身形仿佛舞蹈,双臂起伏,身体摆动,似乎身处江河中自在地游动,引人入胜。

海一粟笑得很开心,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嘴角的上扬,而是体会着内心的愉悦。

我很自由。

王同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笑容,他看着海一粟,心里涌现出一个词。

朋友。

海一粟两次重拳直击王同的防御后,陡然向左撤步,伸手搭在王同臂膀,用自身的重心带动王同,让他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姿势,随即又是左手直拳轰出,王同差之毫厘地卸力,笑得更加开心了。

“以自己的重心变化为基础,玩弄对方的重心,”崔利贞分析着沧浪水,“奇思妙想,却又合情合理。”

王同也不甘示弱,八卦掌上下翻飞,总是卡住海一粟最难受的身位,让他难以有效地进攻。海一粟进步,他便后退半步提膝,二人始终保持着一臂之距,海一粟大开大合的动作看似破绽百出,实际上每一个姿势都藏有隐匿的后手,然而不论他怎么抡圆胳膊,拧动腰挎,王同仍是老神在在地卸力招架,就是不急于反击。

海一粟骂了一句,出拳时有了些许急躁,王同眼中精光一闪,用腕骨准确地砸偏他的手腕,然后并拢的五指插向咽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海一粟堪堪反应,侧过身子却没能完全躲开,瞄准气管的一击好歹只是打在脖子的肌肉上。

就算这样,王同六尺健壮个子打出的一击,也足以让他咳嗽一声。王同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突然他脸色一变,海一粟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脚勾住了他的脚踝,忙马步定身,却仍是被巨大的力道带向前方,左腿为了不摔倒,下意识地迈了一大步,正落在海一粟攻击范围里。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突然都有了一瞬间的停顿,然后,爆发。

海一粟日字冲拳带着弧线打向王同右脸,而王同似乎慢了半拍,左手抓住海一粟的臂膀。

“太慢了,”崔利贞想道,“海一粟的拳头多大力气?王同抓不住的。”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海一粟势大力沉的拳头一路前进,然而却没有打中目标,因为王同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就在海一粟出拳时,王同第一时间动的其实不是手,而是腿。他从出生的一刻起,二十一年时光中都在观察父亲的八卦掌,直到自己身体力行地练习,抢占身位已经是流淌在血脉中的本能。

王同此刻的双腿交叉,右腿从背后踩在了海一粟的右侧外线,然后,转身。

那不是简单意义的转身,伴随着千锤百炼的铁腰一同扭转的,是王同蓄力已久的右肘,以不可思议的大曲线砸向海一粟的太阳穴。

海一粟的手臂成了一个借力杆,王同左手完美地控制住海一粟的拳向,并把他一路向前带到自己的距离,借他的走势翻身肘击。

人在将要被击打时,会下意识地后退或僵硬,但那只能导致更糟糕的结果。克服这种本能之人,既是武者。

海一粟不退反进,向前方大跨步,反而躲过了王同看似必中的一击,更抄到了他的背后。这一刻,二人背靠背,王同的左手仍是没有放开海一粟右拳,互相制肘,互相牵制。王同骤然向前一步,海一粟后退着跟进一步;海一粟试图向左一步,王同便斜跨抢住身位。

踏踏踏踏踏——

两个人保持着奇异的默契,背脊始终贴在对方身后,双腿不住移动,又试图绊倒对方重心,每次身体扭动时对方也一定照做,双方始终不能拉开距离反击。海一粟大喝一声,左手翻一圈从背后抓向王同脖颈,后者空出的右手毫不示弱,一拳砸在手腕,二人背后像长了眼,你来我往,两只手几个呼吸间便又过了七八招。

拳,肘,掌,指,爪,腕,劈层出不穷的招数上演,二人背对对方的情况下仍然能精准地进攻,每次争抢身位都会有突兀而精彩的腾挪。

众人看得呆了,若说空手,此刻二人的比试或许便是江湖上最精彩的也说不定。

二人边打边走,同时撞在茶桌上,突然间‘啪’一声一分为二,各自占据一边,隔着茶桌双手扒在边缘,向对面虎视眈眈,嘴角挂着同样的微笑。

“厉害,当真厉害。”

王并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现在只是担心该怎么收场。

王同长出一口气,慢慢接近了海一粟,后者也放下架势,两个人凝视对方片刻,忽然都噗嗤笑了出来。王同随即凑到近前,“兄弟,有没有兴趣一起猎艳?有个助攻方便些。”

海一粟也露出玩味的笑容道:“呵呵,志同道合”“狼狈为奸。”

两个二缺一起乐得像二十多的孩子,真真的一拍即合,惺惺相惜,刚才激烈的比试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王并眯眼看着淫笑的海一粟,思索着孟从的本领,对眼前豪迈的青年有了第二次评价。

崔利贞见他二人罢休,随即捅了一下陆何愁,无视了旁边的奇妙组合,陆何愁向所有人自荐道:“在下山水门陆何愁,初次见面,不成气候,还望海涵。”

一群人互相见礼完毕,报上了家门师承,这便算认识了。

王并仍是对何去耿耿于怀,“崔姑娘为你担保,所谓嫌疑暂且不提也罢。但出手伤人在先,总归欠我们一个道歉吧?”何去挑衅地笑道:“向你弟?可以。就你?呵。”

哗啦啦踢开椅子,两个人手里又攥起了兵刃,眼看着就要再大打出手。

吴霜瞪着何去道:“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身位男子汉,一点胸襟都没有?”张一腾则拉着王并,“王兄,我,我真的不要紧的,镖师也都还好,不,不用太在意了。”

两个人纷愤愤落座,王同打圆场道:“说起来,还未请教何兄你的师承”“大家同时聚集在此处所为何事!啊疼”陆何愁说话太着急,刚问完问题便咬到舌头。

“和你们一样啊?”吴霜奇怪道,崔利贞三人面面相觑,诸葛秀皱眉道:“三位莫非还不知情?”

“发生什么了?”崔利贞看着众人凝重的气氛,隐隐有了风雨欲来的感觉。

诸葛秀叹气道:“其实”

“围攻一心门??????”

崔利贞拍着桌子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失声道。

“怎么会?”但眼前这些人的配置,让她不得不信,“小女竟然完全不知。”

“倒不如说你不知道才奇怪,”王同手支着脑袋道,“现在江湖上没人不听闻唐门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英豪除魔一事你们到底之前跑到哪片荒郊野岭去了?”

啊说起来那会正在弥勒教里面

崔利贞打死也不能说实话,只得尬笑道:“小女不才,孤陋寡闻。”反而是吴霜哼一声道:“没听过就没听过,干嘛要贬低自己,王同你也是,有一点风度没有?”

王同冷漠道:“哦。”随即从怀里掏出几文铜钱,递给吴霜,“喏。”

“干嘛?”“买糖吃去,别打扰我和利贞。”“死去!!!”

陆何愁带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看着一大帮年轻人,问道:“所以大家也是要入川对抗一心门?”

“是的。”坐在他身边的张一腾说道,两个人似乎有股分外的亲近,“我们大家商量好,一起入川,互相有照应,我也能,能受各位哥哥姐姐提携。”

哥哥姐姐

陆何愁心里吐了一口老血,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张一腾还小。

“可是为何不见各位师长?”崔利贞发问道,按理说这等大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小辈来出头,再怎么也该有至少一个长辈带领,除非

“该不会,”她看着几个人有点异样的神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大家是自己跑过来的吧?”

王同和诸葛秀神色如常;张一腾脸红低头不语,吴霜和王并抱着手不吭声。

“哈哈,爹确实是不让我们过来,说什么后方必须有人留守。”王同说道,随即叹口气,转而严肃,“换言之,就连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众人一凛,如果说真的那么凶险的话,自己又能有多大作为?

吴霜一咬牙:“苦练这些年,如今被排在外面,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况且假若师父他们失败,我们留守后方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坐以待毙?”

王并一拍桌子道:

“没有父亲师长在外面奋战,子女徒弟却缩在后面偷生的道理。”

他一直给人感觉有些阴冷,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受到他诚实的真情。

崔利贞点头赞同,“本就有意入四川巴蜀,如今正好让小女尽一份绵薄之力,大家皆舍生取义,小女怎能独善其身。”

海一粟斜靠着椅子道:“不过,这么多门派一股脑上,就算是一心门也吃不消吧?”他随即掰着指头算,“大会是唐门联合着崔叔发起的,峨嵋点苍,少林武当,八卦落英,天山”他悄悄瞥了一眼何去,“昆仑,再有丐帮。啧啧,我说崔叔寿宴,怎么大家除了庆祝就是在商量,感情是为今天铺垫啊。唐掌门果真精算。”

“就算这样,”张一腾咽了口吐沫,“一心门地形险峻,悍不畏死,上次父亲飞鸽传书时,诸位前辈仍是,仍是在商讨进攻方案。”

“呵,硬骨头大家都不想啃呗,”海一粟毫不顾忌其它人的感受说道,“都盼着有人出头,自己能省心省力。”

不中听,但没人反驳。

很大程度上,这些年轻人就是看不下去磨磨蹭蹭的会议,才一起入川的。

“呼”王并叹口气,定神道:“既然如此,大家便同路吧。大部分联盟之人都从汉中北边入川,所以我们便从长江逆流而上,以免被撞见,如何?”

“听兄长的。”“没问题。”

陆何愁举手道:“那个,我们这边的车马该怎么办?”

张一腾道:“啊,不嫌弃的话,我这里的镖师可以暂为保管,让他们稍后从陆路进便是。”“少镖头,这,不好吧?本就瞒着老爷出来,我们务必要伴随左右。”张一腾鼓起小脸道:“人太多会被一心门发现的,哥哥姐姐都是高手,我和他们一起,你不要不放心!”

哥哥姐姐高手

陆何愁内心崩溃地决定,一定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年龄。

“少镖头,那请您动作务必快一些,尽早进入cd与总镖头汇合。”几个镖师道,“江南那边来信,成定和李珍都已经不知去向,肯定正在回程的路上。”

“知道,”张一腾点点头,在提到李珍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激动,“若是撞见李珍,定要报陆叔叔的大仇。”

海一粟和陆何愁都是心头一跳,后者问道:“陆叔叔是指?”

张一腾握拳不语,一直没出声的诸葛秀叹口气,“十年前,正是落英镖局联合成立的前夕,扬州的铁铮镖局,和苏州的落英镖局,这两家天下最大最好的镖局本要联手创立一个覆盖九州的大联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铁证镖局一夜之间被灭门屠杀,无一活口,总镖头陆崇德一身好武艺,却也是不知所终。如今李珍进军江南,大家便猜测,之前此事是他为了削弱落英镖联所为。”

“陆崇德镖头和张洛英镖头是过命的好友,从小看着一腾长大”诸葛秀安慰地拍了拍张一腾的肩膀,“一腾,机缘巧合,不要太强求。”

陆何愁沉默许久,刚张开嘴要对张一腾说些什么时,海一粟悄然拉住他,摇了摇头。

陆何愁转头看着他,又看了看张一腾,最终低头不语。

再抬眼时,陆崇德飘飘渺渺地站在张一腾背后,怒视东方。

第三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

当他们给众人引荐张鸦二时,所有年轻人都是两眼放光的看着眼前粗鲁的中年大汉,不敢相信他便是天下无双的铸剑大师。

张鸦二跟他们一个表情,发呆许久后,突然指着所有人大喊道:“去你们这帮小崽子的!敢诱惑我!全都打造出来要累死老子我!”

话虽如此,陆何愁还是瞥见他手里攥着的草图,赫然是一把方天画戟。

十人各自收拾好行装,将车马交托给落英镖局的镖师,便即启程,准备前往承天府西边的渡口,雇佣小船纤夫,逆流而上进入四川。

路上,海一粟和王同聊得火热,吴霜一直在呛声崔利贞,诸葛秀和王并老神在在地看戏,何去倒是与陆何愁合得来,总是找他聊两句(或许是因为陆何愁是唯二不是名门弟子的),直到张一腾一把抱住陆何愁,两个人瑟瑟发抖。

第五天时,途径一条小江,几个人坐在另一间草铺,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集市,海一粟拉着陆何愁,两个人上街采购,准备买点食材亲自下厨。

“哈,咸鱼!”海一粟指着一家摊贩上一排排干巴巴的黄鱼说道,陆何愁拉着犯二的师兄,“师兄你消停会吧,大家还在期待着咱们的厨艺呢。”

“今天正好露一手,”海一粟看着鱼贩的摊子说道,“黄河鱼吃多了,试试湘江的也不错毕竟在江南光顾着忙活了,好不容易大饱口福,还他娘的带麻药。”

陆何愁哂笑,靠近摊位,对手握菜刀的贩子道:“麻烦你,挑一条活性的鲢鱼,我们清蒸。”

一般来讲,两个大男人跑到集市买菜很奇怪,何况腰悬长剑,操着外地口音。但鱼贩子没有多问,只是说道:“好勒。”随即拿起网兜,捞捞打打,从鱼篓子里抓出来一条鲢鱼,放在案板上,右手抬起刀便要砍。

“慢着,”海一粟忽然道,鱼贩子一愣,停下动作看着海一粟。“换一条,这条都蔫了。”陆何愁一看,确实这鱼都不带挣扎的,不大新鲜,也点头道:“是有点蔫,劳驾换一条。”

“诶诶,抱歉。”鱼贩子赶紧把鱼扔回去,又抓了一条出来,“也~不行,”海一粟又摇摇头道,鱼贩子玩了命地抓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鱼,听他这么说,只好再放回篓子里。

陆何愁看见海一粟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无声无息地退后了一两步。

“算了,不吃鲢鱼了,”海一粟说,“给我来条鲶鱼,炖着吃。”

鱼贩子答应下来,转身在一堆鱼篓子里寻找半天,才网出一条鲶鱼道:“客官,这条行不行?”

“行,行。”海一粟似乎有些不耐烦道,“快杀,耽误工夫。”

贩子把鲶鱼按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剁掉了鲶鱼的头。

此时海一粟忽然唠家常道:“江里现在鱼多么?”“刚过春,还是蛮多的。”“那就好,我刚过湘江那边,水草还没长好,鲶鱼吃不到啊。”“嘿,客官你算来着了,我老李抓这么多年鱼,哪有水草一目了”

这个然字还没出口,海一粟陡然双手擒拿他的右臂肩膀,贩子右手刀也立刻砍向他,但‘哐当!’一声,海一粟迅雷不及掩耳拿住了他的关节,将鱼贩子按在了案板上,和鲶鱼四目相对。

“大中午的鱼贩子,身上没腥,刀上没血,杀鱼不剃鳞,”他冷然说道,“还有,鲶鱼吃肉。”

那‘鱼贩子’用力挣扎,可他哪有海一粟力气大?海一粟只捏一下手腕,他手里的精钢菜刀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疼得大叫。

周围集市的人看见有人动手斗殴,慢慢围了上来,陆何愁见不是事,对师兄道:“换个地方。”海一粟立刻像是拎起一只小鸡一样,把那人举了起来,就这么招摇过市地拎着他走回了一行人入住的客栈。

十个人付给掌柜包场银子,把那汉子围在中间,虎视眈眈。吴霜劈头盖脸问道:

“谁派你来的?你有没有同伙?为什么要埋伏在此?”

那汉子很紧张地回答:“没人,我,我是单干的劫匪。”

“放屁,”何去骂道,“没听说过在集市打劫的。”

海一粟笑眯眯站在汉子身前,蹲下道:“老哥,容我给你理一理:你现在落在我们手里了,离得这么近”说罢他扬了扬醋钵大小的拳头,“而不论谁雇你来的,估计还有个十万八千里,自己算算。”

他顿了顿继续道:“话又说回来,你这么蹩脚的伪装,肯定是单干的,或者就是你雇主吃错药就你这水平也过来狙击我们嘶——”

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让其他人不明所以。

“多少钱?”海一粟瞪着那杀手问道,后者咽了口吐沫道:“统一八百两,铁剑桃李和武潘安一千二百两,再世欧冶两千两。”“务必活捉?”“活捉翻倍,死活不论。”

海一粟砸了一下嘴,拍桌子看向旁边,“真他妈狠。”陆何愁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头上戴着赏了,让这种货色都起了贼胆,”王并脸色阴沉道,转而对汉子道:“一心门发布的悬赏?”

汉子点点头,王并冷哼一声,“数额真不少,勿怪你这样的三角猫都动了心思。”那汉子心里有火,但知道眼前这些个个都比自己厉害到不知哪去,只能讪讪不出声。

“头疼了~”王同一踹椅子,用两根椅子腿支棱着整个体重,保持了惊人的平衡,“接下来这一路可不太平咯。”

明明他脑袋最值钱,偏偏却跟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是悠然还是少根筋。

张一腾胆子小,吓得面色发青,摸着脖子道:“这,这怎么办要不退回去”

“不必担心,”诸葛秀说道,张一腾看见救星似的看她,“最坏不过一死。”

这是在安慰人吗

张一腾腿都在抖了,吴霜讥讽道:“男子汉怕这怕那,像什么话?”“烦不烦啊?”何去却说道,“整天都在埋汰人,消停片刻不成?”

吴霜火冒三丈,她本就不喜欢何去,双手一抖便要发作,何去右手伸向桌子边的长戟

“都给老娘安静!”

崔利贞一声厉喝,见大家都看着她,忙清清嗓子,作揖万福后,用轻调道:“小女以为,此时再想退缩也已经晚矣。一来车马已经北上,二来我们的来路正是繁华地段,刺客打手也更多,只有勇往直前,抢先一步进入渡过,方有可能平安到达。”

所有人都镇静了下来,对她的逻辑表示赞同。

海一粟也附和道:“崔妹说得对,西方那边多山多林,不仅吃赏银的高手相对要少,而且还好藏身。抓紧时间赶路,才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开溜。”

“听海一粟的,”吴霜是急性子,立马便站起身子,恰好撞到坐着的何去下巴,捂着头道,“回头再跟这竹竿算账赶路要紧,把这个汉子扔给捕快吧。”何去则捂着下巴颏点头,两个人怒视对方,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海一粟?!”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忽然惊叫道,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就是”

“我怎么了?”

汉子看着他咽了口吐沫,仿佛海一粟是什么山珍海味,不由让他一个哆嗦。

“本来想抓你们俩引出他们,”汉子说道,“可没想到最值钱的就在眼前。”

“我?”海一粟指着自己,想起一个月前李珍对自己不怀好意的笑容。

“陆何愁是吧?”那汉子苦笑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三千两啊”

“啥?”“什么?”

两个人都愣了,汉子说道:“海一粟陆何愁,只许活捉,一人三千两。”

三千两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什么数字?

这么说,一个人如果有了三千两白银,他就算不去工作劳动,单靠置地收租,也只会利滚利滚出个大财主,传给下一代都有富余。

而整个大明朝一年的税收,是三四百万两白银。

你可以夸张地说,他们现在值上千分之一个大明朝。

这是一个无人不会动心的数字,也是个让人足以杀人诛心的数字。

陆何愁流下一滴冷汗,右手摸着脖子,再去找海一粟时,他正在求崔利贞:“崔妹,耽误几天行不行?我知道个很懂伪装的家伙,找他伪造个人头出来领赏”

“是活捉”崔利贞小声道,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直接打爆海一粟的狗头。

“崔妹你吐槽没以前犀利啊要不我先被抓,你们找个人领赏,然后再救我?”

没人搭理他,一行人或是忐忑,或是坚定,或是时刻想着假死,踏上了前往cd的道路。

第三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二)

“听说了吗?一大群小崽子,加起来得有一万两。”“都是各门各派的公子哥和大小姐,得罪整个正道,你不要命啦?”“一万两银子,你要钱要命?”“”

“点子倒是扎手,”“怎么说?”“武潘安和铁剑桃李都号称百年一遇的天才,手下功夫比咱们强太多。”“嘿,这里是江湖,又不是道场门派,打的是生死实战,难不成你怕几个雏儿?”“去你妈的,干这一票!”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整个长江中上游沿岸,无数的佣兵打手,刺客匪徒此刻蠢蠢欲动,欲抓一行人而后快。

沿江的小路,密林修竹,正适合埋伏。

“这是第几波了?”海一粟此时右臂弯夹着一个人的脖子说道,王同则踹开昏迷的另一人,“忘数了,大概第六吧?”

“第七波,”何去左扛长戟,右手拎着不断挣扎的匪徒,将他重重摔在地上,“如果一直是这种水平,倒不必担心路程危险了。”

“想多了,”崔利贞道,“很快就是老江湖们出马,这些人都是喽啰,为的是摸清我等底细。”

海一粟勒晕手里夹着的人,转头对身后几人道:“还是老样子,你们尽量不出手,搞得神秘莫测些。”

几人答应,这几日相处,大家也看得出数上面四人武功最高。海一粟智计多,特意安排这么一出,从而迷惑不远处观望的猎手们,让他们没法估摸清自己这边的总体实力。

“可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吴霜说道,“迟早他们会按耐不住一拥而上。”

海一粟狡黠一笑,“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现在只需尽管赶到渡口雇船便是。”

解决了追兵,一行人迅速踏上旅途,前路一反常态的平静,没有一人半路杀出,狞笑着让他们束手就擒。

“感觉到了吗?”王并对自己的兄弟道,王同点头,“嗯,远远在跟着。之前那么天真的家伙怕是见不到了。”“招子放亮点,”海一粟在身后说道,“死活不论,他们既然不现身,很可能要直接”

“话说,”王并皱眉看着师兄弟,“为何你二人只许活捉?难道”海一粟陡然一惊,捂着身子惊叫:“难道李珍看上了人家的美色?!”

“别耍宝,”吴霜也是有些疑惑,“我直说的话,连我们这些大门派的继承人都可杀,偏偏你们名不见经传二人要活口,没法不让我们怀疑。”

陆何愁脸渐渐涨红,辩驳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李珍打的算盘兴许就是分化我们,吴霜姐姐不要上当。”这一声姐姐叫得那是一个舒服,吴霜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太多。但王并皱了下眉,看待二人的眼神始终带有一丝不信任。

远处的密林里,几个身影蹲伏在草丛中,暗中观察着一行人的踪迹。“刘二哥,”一个瘦子扒开叶子注视那十个人沿着江向西边前进,“还不动手吗?”

被称为刘二的汉子一身猎户打扮,包着黑头巾,穿一身朴素灰袍,上面抹着层层油污树黏。一张脸因为常年在外奔波,早就晒得黝黑,他的身材也是精瘦,只有眼睛偶尔闪过吓人的精光。

“不急,”他反身一屁股坐在草地,面冲所有手下人,“不忙动手。”

瘦子咂嘴道:“刘二哥,你肯定知道,盯上他们的不止咱们一批人。再不动手,就被他人抢了先机去,落得一身晦气。”刘二冷笑,悠然躺下道:“着什么急?管他盯上的有多少,能吃掉这群猎物的,只有咱们。”

“猎人,就得有耐心。”

瘦子知道他的本事,自然不多说什么;其它人虽然是临时搭伙,但大多听过承天府刘二的大名,半信半疑之下,还是决定跟着他干,毕竟点子扎手,硬碰硬肯定要输。

刘二忽然伸出舌头,舔了好几下感觉空气,又用力吸吸鼻子,喜上眉梢道:“天助我也。”说罢一咕噜爬起身,吩咐瘦子道:“带几个人,莫要接触,分批次骚扰他们,让他们绷紧了弦,寝食难安。他们会进山,不进山,就把他们赶过来。”

瘦子听闻大喜,连忙招呼人准备,他知道刘二做准备,就等同于得手一样。

刘二随即对剩下人道:“把地图给我,”众人立刻交给他一张图,刘二指着西边远处的一个小丘道:“就是这里,草木茂密,树高林深,土地也很松,最适合埋伏。”

“刘二,”那人不与刘二熟稔,也就不跟他太客气,“这地方远不说,还不在大路上,他们凭什么走那里?”

刘二哼笑,“那帮小子不笨,胆子也大。看天气,这一带再过几天就有大暴雨,到时候难辨东西,不分左右,抓捕起来更容易。”那人急了,“知道还不赶快动手?绕甚圈子,眼看着其它人夺赏?”刘二仍是不慌不忙,“猎手最忌讳的是贸然行动,捕猎,靠的是这里。”他敲了敲脑壳,“站在猎物的角度思考,再去行动,才是我们该做的。”

说罢,他也扒开叶子观察一行人,“一个个生龙活虎,气势逼人。嘿嘿,果真是大买卖。”

他的眼神有些狂热,那是猎人发现猎物的眼神。

“好久没打猎了。”

他舔了舔犬齿,这一刻猎人和野兽并无多大区别。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对于陆何愁一行人格外难熬。每天不分昼夜的会有人神出鬼没,不定时不定点骚扰队伍。每次想要追击时,又消失地无影无踪,绝不多待。每天守夜的睡不好不说,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时刻绷紧神经以防敌人真正来袭。

“奶奶的,”过了四天,海一粟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把我们当畜生耍。”王并是那种一熬夜便显的,揉着黑眼圈道:“必须做个了断,我们现在就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这样下去,就算他们真的发起攻击我们也拿不出精力抵御。”

何去拄着长戟,“我感觉不像是打草惊蛇,倒似是引蛇出洞。”“我也有这种感觉。”王同说道,“他们并不着急,如果真的只是使我们疲劳,这帮人可以逼得更紧。现在他们远远坠着,不时骚扰,更像是在提醒我们追兵的存在。”

“这样做对追兵有什么好处?”陆何愁问道,“我们只会前进的更快或者是”

“追兵肯定不止一批,他们想让我们改变方向”崔利贞说出了陆何愁心中所想,“赶羊入圈,这些人想要先下手为强。”

“我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海一粟唱着跑调的打油曲,一下子说出了每个人心中的声音。他笑了,直到所有人注视他,看着他露出野兽般的微笑,“动手不?”

瘦子一个冷颤,排除了身体里莫名地不安后,他抬头仰望。

他在等,等待下雨天。

天不下雨,天不待人。

瘦子咒骂着天气,只有大暴雨才能逼着那些崽子脱离原本的路线。刘二哥的话明明白白:“给他们压力使其处在紧张中,他们自然要急着逃跑。大暴雨对他们而言不是阻碍,而是机会,入山躲避追兵的机会。”

“你这么确信他们会进山?”刘二一笑,“暴雨意味着洪汛,只要他们不瞎,不会在这时候逆流而上的。要想摆脱你们,必须进山。就算不想进,在你们追赶下也一定会暂时躲避,然后越躲越远”

他转头注视旁边的叶子,瘦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只蜘蛛正在网上享受一只苍蝇美餐。二人同时露出微笑,眼神狰狞。

瘦子回顾了一遍计划,他明白刘二的高明。除了他们这一伙人以外,其他的冤大头都会因为暴雨失去目标的踪迹,到时候就能独吞。

忽然,他感到面皮一凉,抬头时,笑得开心。

天公助我。

一滴雨很小,很弱;一场雨很大,很强。

湖北几年太平,但必有一次暴雨山洪。刘二是本地人,比谁都清楚这片土地的秉性,比谁都了解这片山河的无常。

瘦子几个人此刻躲在一间堪堪能容纳他们的破庙,为即将到手的两万两银子感到开心。瘦子身为领头提醒道:“都别大意,等那伙崽子入网,咱们从后面包饺子,一个也别放走。”

“用你说,”同伙笑了一下,各自最后确认装备武器,瘦子将匕首插在靴子夹层,又检查好怀里的暗器,把单刀挂在腰间。

“差不多了,”瘦子估算着昨晚确认的目标位置,他们该行进到附近,探子是时候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汉子推门而入,掀开斗篷,沉默地点头。

瘦子起身,右手不自觉握住刀柄。

“准备赶羊。”

第三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三)

一行人统一披上了夜行的黑衣,尽管此刻还是下午申时,但外面的暴雨早就遮掩了天空和阳光,能见度甚至不超过十米。就连他们也是排成两列,后列跟前列沿着道路前进,才能保证队伍不散。

早已不是雨点大小的问题,感觉像是一座山压在肩上,一刻不停地用冲刷而下的压力提醒着世人苍天的沉重。

用手去呼噜脸,眼睛还没再睁开,就已经再次从头皮流下了小瀑布。抬头一定会被针一样刺痛的雨点所伤,所有人都在这片喧嚷的沉寂中,俯首前行。

同一时刻,刘二倚靠在树下,透过手上的斗笠,仰望天空。

“不妙啊”

他的喃喃自语被旁边人听见,问道:“雨越大不是越好?”“太大了,照这个势头,很可能提早下完。”刘二担心道,“该死,今年老天爷也急了呢。”

“来一个!来一个!”

另一边,一群穿着蓑衣斗笠的年轻人正在围着何去起哄,最开始大家还在找避雨的地方,后来索性就淋雨当落汤鸡了。

“不干!”何去喊道,“老子这是长戟,不是雨伞!”

“来一个嘛~”几天相处大家都看出来了,何去是吃软不吃硬,此时所有人没心没肺地求他,何去涨红了脖子,最后妥协下来。

“哎就一次啊!”

说罢,他一扬长戟,右手单臂高举戟杆中心,从臂膀发力,长戟像是大车轮一样飞速旋转,长戟呼啸着越转越快,雨水顺着离心力逐渐向四周飞散,而底下的一圈范围内却不见多少水珠,实在是臂力惊人。

一群人争先恐后躲进一丈的空间里,互相推搡着,“别踩我!”“你往里点!”“什么东西?哇疼!”“看不见老娘在这吗!”

突然,刷拉一声,大雨又倾盆而下,把所有人淋了个透心凉。

“干嘛停了!?”王同搂着何去的腰道,后者嫌弃地推开他的脸,抱怨道:“你以为这么大力挥舞不累吗?一个个有功夫耍宝还不赶路?”

“不用急,”海一粟说道,“大雨倾盆,谁也走不动的,按照之前商量的,咱们只要进山一躲”

张一腾还是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冒险了?如果有人顺着踪迹追过来,那不是成了瓮中之嗯,小乌龟!”

陆何愁摆出经验丰富的样子道:“没事的,大雨冲刷下哪里有踪迹可言?你看。”张一腾回头,这一带土质松软,泥土上的脚印果真被彻底抹掉了。

“不过真是难受呢,”王同抱怨道,“被人盯上性命的感觉,挺别扭。”吴霜也是脸色不善道:“一直这么逃下去,成何体统?”

崔利贞没有附和,但陆何愁看得出她其实十分不乐意如此狼狈。

“如果大家都是这种想法,”海一粟突然开口了,“那就是我说的第二套计划。”

“不行,”诸葛秀是这里最年长冷静的一个,海一粟刚出口她便反驳,“太危险了,如果出现死伤”

海一粟没有看她,而是对其他人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糟糕,随时有丢掉性命的危险。恶心的地方在于这批人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远处盯梢咱们,明明还没发生坏事,但一直感觉头上挂着一把利剑威胁性命”

“我不知道你们之前经没经历过这样的环境,但现在你们都体会到这滋味之不好受了吧?”

没人吭声,陆何愁沉默了许久,他不喜欢回想起那段惶惶不知所终的日子。

“我要干。”他说道,也只说了一句,但足以表达其决心。

“总之,如果有人这么觊觎我的命,我一定会找到那混账,然后把他宰了。”

海一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像人,也不像野兽,而是一种平淡却难以诉说的空虚,摄人心魄。

“就这么办。”王同说道,其它人都是点头,诸葛秀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众人在雨里聚集得很密,生怕丢失一个同伴。他们在向北方的山进发,但怀有的目标却不再和之前一样。

等到瘦子他们随探子返回之前观察到陆何愁他们的地方时,哪里有这些人的影子?

“人呢?”瘦子问探子道,后者摇摇头,“怪了,刚才还在啊?”

“这里!”一人叫道,众人围拢过去,依稀辨认出一根被踩断的树枝,以及些许不清晰的脚印。

“嚯,倒是省事了。”瘦子笑道,“这群小子真的像刘二哥说的进山了,走,和他们汇合。”他一招手,几个人便随着他回到刘二的埋伏地点。

刘二看着天色,他隐隐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上一次有这种预感不久后,他就遇上了山崩,被埋在石碓之中,硬是靠吃虫子和泥水挺过三天,双手挖出了一条路来。

忘掉那该死的日子,刘二重新低头检查陷阱的布置,这时传来盯梢的回报:“刘二,瘦子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刘二抬头,雨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变小了,但云层仍然密布在天空中,而最后一点黄昏还未出现,便已经被夜色吞噬,等待着自己的重生。

“也好,这样方便我们猎杀。”刘二嘟囔着,但他注视天空上如同墨漆一般的黑云,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瘦子此刻走到他身边,问道:“刘二哥,雨咋停了?”“呵,老天爷赏饭,让咱们痛痛快快杀一顿,他老人家看戏。”刘二检查自己腰间别着的三把弯刀说道,“今晚月黑风高是个杀人夜。”

“二哥,有点难办。”瘦子说道,“那帮小子没等我去赶,自己就进山了,大雨一冲,半路上跟丢了。现在八成正在逃窜,咱们可能得跟着追了。”“不急,这山头才多大?”“也是,那我让兄弟们四散找找。”

刘二刚想说话,突然那里怔住片刻,摸向自己腰间一把刀的刀柄道,他扥了一下刀柄上一根细细的丝线,那根线此刻微微颤动,一路延伸道树林中。

他陡然诡异地一笑,说道:

“非但没跑,还找上门来了。”

“正好,我倒要看看,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都做好觉悟,”海一粟踩着泥泞的树叶说道,“这一战,或许不能所有人平安回去。”

吴霜哼笑道:“如果想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当初就不会选择练武这条路了。”陆何愁紧张地握着长剑,当他转头看见更加害怕的张一腾时,不由得鼓劲道:“没问题的。”

“可是”

“我不敢说我们一定能胜利,但我知道如果一味逃避,肯定会死。”

陆何愁的觉悟蕴含在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中,但只有海一粟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指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别去顾忌面子,别想着打得漂亮,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活下去。”海一粟警告着所有人,即使是他也没有保证自己一定能安然无恙。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清清嗓子道:“马上便彻底入夜,届时漆黑一片,敌我不分大家无从交流,所以我再过一遍计划。”

“吴霜你轻功好,上树拿你那对圈圈划拉人去,一直都别下来。”吴霜点头,像一只灵猫一般轻盈地爬上矮杉,随即上到高处,手中乾坤圈“叮——”互相撞击,以示准备完毕。

“一腾,竹竿,你俩兵器长,在前面开路破掉陷阱,”海一粟继续指派着,“要说他们没几个陷坑竹枪,打死我也不信。”诸葛秀是机关陷阱的行家,她此时说道:“不必费心寻找地面的机关,这等大雨之下,他仓促间能布置的只有一些触发式的暗器,多注意树干树梢之间。”

二人点头,何去一拍张一腾的后背,长枪长戟举在身前,慢慢开始前进。

“鸦二老爷和秀姐就在这里不要走动,”他最后安排两个不是战士的人远离,然后转身,所有人蓄势待发地看着他,气势逼人。

“剩下的诸位,”

海一粟捏着拳头,指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开工。”

第四章 生死莫如予夺(一)

亥时,乌云蔽月,遮住了每一颗能看见的星星,让整片森林处于几乎彻底的黑暗中。

脚踩在泥土中,之前的暴雨让本就松软的土地吸足了水分,每一步都会些许陷入其中。视线前只能看清不到三步的物体,迷迷茫茫间有数不清的树木构成这片林子,每一棵后面都似乎随时能跳出一个敌人与自己厮杀。

陆何愁伸手向前,却什么也看不见,若非还能听见身边人微弱的动静,他便会以为自己已经堕入无间地狱。

看!

无色。

听!

无声。

触!

无形。

感官在这一刻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在进入彻底的黑暗时,那一瞬间的冰冷仿佛血液倒流。

“呼——呼——”

此时此刻,陆何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鼻翼中流动的空气,经过这些日子的厮杀,他本该不再临敌时紧张了,但这片林子的死寂,对于人类而言,仿佛是阴曹地府般可怖。

太安静了。

不止自己,陆何愁能听见身边每一个人的呼吸声,脚步声,甚至是骨骼活动的微不可察的声响。崔利贞轻盈的脚步踩在泥土上,仍然会发出噗叽的响动,所有人绷紧自己的每一根神经,试图更加安静地前进。

唯一能辨识方向的,是前面的两点闪光,很微弱,但在一片漆黑中是视觉能观察到的唯一一样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本就月光反射在长戟和长枪上的反光也渐渐在消失着。

就在时间逐渐步入子夜的时候,最后的光芒已经消去,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即将开始。

第一个被发现,同时发现敌人的,是王并。

他一直在倒退着行走,为队伍提防身后的危险。当他再次向后退一步时,在听见自己脚踩泥土声音的同时,一个之前从未耳闻的声音出现在左方。

他没有丝毫犹豫,扣在左手的三枚石子立刻大力甩向声源,同时冲向了那个方向,右手八卦刀劈砍过去。

唰!当——噗——

一声金铁交鸣,刀与刀撞击在一起后传来刺入人体的沉闷声响,此刻震耳欲聋,仿佛开战的钟声,原本死寂的林子忽然爆发了无数声响。

“在这!”喊声,“唰——”暗器声,“当当当!”交锋声,“咔嚓!”树木断裂声,“哐!”身体撞击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似群魔乱舞,百鸟飞鸣。每一次有声音的时候,所有人第一反应地对那个方向攻击,漆黑中早已经忘记了敌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千锤百炼的直觉和技艺。

王并作为出头鸟却反应奇快,在单刀传来砍中手感的一瞬间,着地一滚,一摞子的暗器便打向了他原本的位置。

“啊啊啊!”随着几声渐歇的惨叫,林间又突然地再次归于平静。

还有敌人在。

陆何愁此刻紧靠一棵大树屏住呼吸,长剑为了保险并未出鞘,而是藏在其中以防反光。他从以藏那学会的拔刀术在此时排上用场,刚刚的一次袭击被他迅速抽剑挡下后,依稀看见是崔姐从背后解决了敌人。

无人出声,漆黑中唯一能辨别位置的就只有声音,任何风吹草动的结果

歹徒中的一个自作聪明,想要用石子声东击西,但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些微的响动便引来杀身之祸,喉咙便被一把从黑暗中刺出的利剑刺穿。崔利贞收剑的同时立刻趴下身子,头顶三枚钢镖呼啸而过,让她再不敢挪动分毫。传来风声和一声闷响,吴霜的乾坤圈命中了发暗器者,然后,再无声息。

噗通,噗通——

能听见心跳,也仅仅能听见心跳。

压抑,沉闷,刺骨。这片黑暗似乎有了生命,吞噬着每个人的声音。在这致命的黑暗中,出于对生的渴望,所有人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谁也不敢贸然行动,谁也不能暴露位置。

猎手与猎物们同样地抬头观察乌云移动的轨迹,希冀又恐惧地等待必然到来的那个判定生死的瞬间。

他们仰望着,这一刻不论信仰,不论善恶,不论立场。每个人在昂首的瞬间,心中都在默默向上方祈祷。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黑暗并非全然消极,它暴露着每个人的软弱,也给他们机会去直面这份软弱。

崔利贞想起了家人,王家兄弟想到了彼此,何去想到了不甘,吴霜想到了师门,张一腾想到了父亲。

刘二在祈祷,瘦子在祈祷,每个敌人也在祈祷。

说到底,他们都想离开这里,他们都想回家。

只有两人例外。

陆何愁低着头,默默握紧剑柄,他闭上了眼,反正都没有区别。至少同样的一片黑暗里,家人在那。

父王在,母后在,义父在,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穿着那身白得发惨的丧服,用空洞的眼神凝望远方,随即一齐转过头注视自己。他们的神情很愤怒,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还没有报仇;他们的眼睛又很哀伤,因为里面倒映出的我,有着与他们一样的神色。

睁开眼,黑暗仍在,所以,他们也仍在。

我想去祈祷。

他心中念道,眼角有近乎泪珠的什么,在那不远的,空洞的眼神下,又不得不停留在眼眶。

陆何愁蜷缩着身体,把剑抱在怀中,像是取暖一般,等待着。那些幻象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聚拢成一圈,将他紧紧包裹在中央,垂目注视着不幸的存者。

陆何愁今夜唯一一次看天,他没有祈祷,而是质问。

质问来自于他的心,来自于他一直试图掩藏的哭泣。

为什么?如果你让我活下来是为了不断受苦,无法复仇便即死去,那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理所当然的一片安静。陆何愁把头埋进胸膛,无声地抽泣着。

我已经没有家了。

一阵几乎没有音量的歌声悄然钻入耳中,他猛地转头,那里印象中是师兄最后消失地方向。

海一粟倚坐在一株柳树旁,用比蚊子更小的音量唱起不成调的歌曲。他是如此怡然自得,与其说抵抗住了黑暗的恐怖,倒不如说他彻底地和黑暗融为一体,任由其吞噬。

拔起一根草,海一粟没有含在嘴里,而是咬碎吞咽了下去。并不美味,并不舒适,但确实吞下了,确实吃到了。

在哪里都无所谓,在哪里都一样的。

杀与被杀,夺与被夺,吃与被吃。

用诡计去吃,用武艺去吃,用陷阱去吃

猎物也好,猎人也罢,此刻谁不是个畜生?

他没有笑,没有狰狞,比冷静更冷的平淡贯彻了他的神情和内心,那首歌或许是他唯一还像个活物的证明。

都一样的

海一粟的眼神仿佛死了,他无意识地摸着心口,那里仿佛缺了些什么本该存在的。

他抬头,乌云外白,月光外黑。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斥着恐惧,不安,惶惶与争斗的味道,如此熟悉,如此似曾相识。

这里就是我的家。

第四章 生死莫如予夺(二)

近了,一点点近了,厚重的云层外,隐约透露出一丝丝牛乳般洁白的弱光,在这片黑暗中如此夺目,一条倾泻的光柱清晰地将黑暗分割出,不断迫近着。陡然,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月光洒下的瞬间不复存在,林中的一切陡然变得如此耀眼,陆何愁似乎能清晰看见对方眼睛的睫毛。

嚓——

脚蹬在草地的声音,所有人如同利箭射出般弹起行动,冲刺着躲避或扑向敌人,手中的兵器呼啸而过,一次次的交锋更为昏暗的光亮添上火花。林间每个人都在移动,动态的情况瞬息万变,只有上天知道最终的结果。

踏踏踏——

张一腾和何去冲向两边,何去的长戟直挺着刺向一人,那汉子仓皇格挡,然而在何去巨大的力道面前他的弯刀直接被压制回胸膛,一路后退。何去大吼着不断前进,那汉子再退后背突然撞上树干,何去的长戟便冲垮他的防线,将其彻底钉在了树上,那汉子挣扎几下后,忽然发狠,双手牢牢抓住长戟的两耳,鲜血从胸膛双手和嘴里狂喷不止,猛一口血喷在何去脸上,顿时又回到一片漆黑。

糟糕!

何去还未有动作,侧面闪出一人,手中的斧子趁机便要砍碎何去的脑袋。

一道银光骤然绽放,比月光似乎还要灿烂!张一腾斜地里杀出,一个枪花刺中其肩窝,何去赶忙发力拔戟,那汉子的尸体被剖掉一半方才抽出,场面血腥之极,别说张一腾头晕目眩,就是何去抹掉血后,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那汉子半截身子已经被长戟砍断,右臂掉落地面,滴答着向下滴血和碎肉,露出一截骨头,而左手却仍然虚抓着什么,僵硬在半空。月色的白,树木的棕,愈发突兀了鲜血的红。

二人稍微喘息,张一腾后退几步时撞断了一根丝线,身旁一颗树梢“卡啦”响动一声,几根竹枪势不可挡地射向二人,何去立刻飞扑推开张一腾,其中一根堪堪划过张一腾的腰部,带出一道喷涌的血痕。

“诶啊!”

张一腾的惨叫传到了被三人纠缠的王同耳中,一低眉,他忽然转身发足狂奔,对手三人连忙追赶。

一边尽全力在这夜色下奔跑,王同一边产生了奇怪的感慨。

真是矛盾,明明随时会有生死别离,我为什么这么兴奋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上面的鸡皮疙瘩不像是害怕,更像是兴奋。

天才有时很孤独,孤独容易导致郁闷,郁闷会让人丧失活着的实感。

我的确害怕,但

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活着啊。

王同如同飞天般跃过一个土包,那瞬间的放纵和痛快,让他的笑容洗刷了恐惧。

一眼望去,同伴都在,他们皆是活在此处的天才。

“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林间,他不再孤单了。

嘿——来啊!

身后追兵二人接连跃过土包,第三人尚未抬腿,骤然土包中翻出个王并,原来裹了一层泥土在身上,昏暗间只有王同发现了他,顺水推舟。

八卦刀穿胸而过,那人甚至连惨叫都没发出,便瘫倒在地。王并随即从那人身上拔出刀子,用力甩向追兵后心。八卦刀势头凶猛,那二人听见风声不假思索地向两侧回避。

王同与兄长却心有灵犀,像背后长了眼,早在刀子飞出的瞬间便急停转身,空出的右手抱住一根树干兜圈,向反方向大跨三步,纵身接住大刀,半空中天降神兵般,一刀砍中右首那人肩膀。

王同这一下太过神奇,落地时产生了不小的停涩,左首敌人没有费时确认同伴生死,而是毫不犹豫地挺起钢叉刺向王同胸膛,八卦刀仓促抵挡不及,脱手飞出,转着圈插在地面。

趁他病要他命,钢叉第二击又至,王同似乎毫无名门天才该有的自觉和骄傲,又是转身拔腿就跑。

整个过程处于运动中,说是停涩,其实不过一瞬间,最后那人难以适应这种快慢的节奏切换,急忙动身追上去时,王同忽然一个转弯跑到树后,在片刻中脱离他的视野,追兵继续加速试图赶上他。

当他与树木平行时,王同突然出现在另一侧,两脚叉字型变换,在像一个陀螺般迅速转身一周钻到追兵身后,腰部以可怕的离心力带动大臂,弯曲的手臂末端,一根雕琢精细的双节棍闪烁月光。

王并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弟弟的八卦九宫步法已经超越父亲了。

“抱歉。”

咣——嚓——

游龙快活棍反手轰击太阳穴,那人的脑袋夹心般撞在树干上,左右各自瘪下去一个大坑,成了人头葫芦。

没有片刻的停留,王同立即启动,继续飞速转移位置,王并此时赶上了他。甚至没有眼神交流,王同忽然急刹车停在树下摊手,王并踩在其手上,二人发力,王并便纵身攀上树枝,像一只猿猴在树杈间上下腾挪。一路的暗器追着他打去,王并躲闪许多以暴露对手位置,王同便冲上去攻击。

但就在此时,一枚飞蝗石正中胫骨,王并‘啊’一声摔向地面,着地同时便弯腰翻滚,硬抗疼痛扑向一片草丛。

发暗器的正是刘二,他抽出腰间弯刀想要投掷,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长剑当头劈下。刘二左手刀格挡住一击,被干扰下投出的刀刃高速旋转划过一条弧线,扎进王并面前三寸的土里。

刘二转头,惊疑地看着面前少年冰冷的神情,以及眼角的泪痕。

再过十年,我家小子也这般大吧

他的一惊,决不能对猎物产生同情,这是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大忌。还未等陆何愁纠缠,刘二右手凭空一拉,陆何愁只看见几道细微的闪光,像是丝线。骤然背后传来风声,他下意识扑向侧面,再一看刚才的位置翻出一排木刺,而刘二已经隐匿的无影无踪。

他刚想确认王并的情况,忽然眼前一黑,抬头时,乌云又至!

战场上每个人都分出了一丝注意力关注天空,随着一片乌云逐渐接近月亮,所有人又像是兔子逃回洞窟般冲向就近的掩体。

不过几次呼吸,便发生了刚才的种种凶险,而现在一切仿佛毫无改变,只有寂静变得更加浓厚。

黑暗中,受伤的张一腾自己呻吟的冲动,何去空自焦急,却不能起身帮助三步外的张一腾。另一边,王同急迫地想去寻找兄长,刚迈出一步突然被人伸手抓住脚踝,他瞬间的惊惧后忽然伏在地面,压着嗓子开心笑道:“哥!”

王并叫住了兄弟,却没有回应他,只是放开了手,无声地捶了一下地面。

为什么?

他此刻也在质问。

为什么?我拼上性命,使出了全力,甚至抛弃八卦门继承人的尊严缩在水与泥巴中,用诡计暗算对手。

结果呢?却只能趴在这等死,我到底差在哪里!?

如此想着,小腿又传来一阵刺骨疼痛,王并知道自己短时间无法走动,只能尽量不成为拖油瓶。他看向身前的弟弟,没有嫉妒,只有对自己不争气的愤怒。

要是我真的是个嫉贤妒能的奸诈小人就好了

亏他还笑得出来。

王同的喘息声都带着笑意,在王并耳中清晰无比。

在生死战场上,能露出笑容的那份强悍。

他的五指紧紧抠住地面,在泥土中抓出几道深深地痕迹,这一刻的决心与他人丝毫无关,只是对自己的一种要求。

我也想那样笑出来啊

第四章 生死莫如予夺(三)

这份寂静没人胆敢打破,他们只是等待下一次月出。

瘦子背靠大树,心脏狂跳不止,他有过太多次生死斗,所以他才明白这一次的凶险。敌人的招数身体都是江湖最上乘的,或许自己的经验远远丰富于他们,但在这片黑暗中,形同无物。

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刘二哥的陷阱,好在他们看似毫无章法地作战,实则是在把这些猎物引向真正的埋伏处。那里的陷阱比这更为致命,而且还有同伴埋伏在四周,暗器短弓时刻待命。

再往西一点

如此想着,他悄然无声地挪动着身体,一寸一寸地蹭过地面,紧贴树木潜行移动。

他并不担心在这个位置被发现,他在乌云降临前瞥了一眼,这颗树在主战场的边缘,正面有另外三颗树木拱卫,除非有意钻进背面,否则即使相隔三步,也不可能发现他。这位置在这种战斗中得天独厚,瘦子清楚那些小崽子还没经验老道到能挑上这里。

海一粟此刻很犹豫,他此时背靠的一棵大树左侧隐隐有嫩草被压瘪的声响,换言之,有人正在他一尺外移动。

他知道那些年轻的同伴没人有眼光挑上这棵树,所以那人肯定是敌人。

死敌人才是好敌人,这样自己才能活。

他犹豫,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不发出声音弄死对手。无数想法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用炮捶?不行,就算他不叫,一拳下去打出的声音也太大了。

用扫腿?也不成,位置不够好,距离太短没有威力。

用点穴?海一粟甚至没有考虑第二次,在黑暗中直接辨认出敌人的穴位无异于痴人说梦。

擒拿摔跤。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被对方发现,到时候引出的动静不但更大,而且还会丧失先下手的机会。

无声地屏住呼吸,蹲下身子,虎踞地活动着手指,等待对方进入范围的一瞬间。瘦子挪动半步,又半步,他的动作很小心专业,这也让海一粟彻底确信了对方不是同伴。

就在海一粟准备彻底伸展躯体进攻时,他的手肘轻轻地蹭上了一颗嫩枝。

树叶晃动发出的声音在平时算不得什么,但此刻就像是平地惊雷。瘦子在听见沙沙声的零点二秒便像弹簧般后跳,然而海一粟的姿势早已蓄势待发,只会比他更快。

海一粟骤然暴起,双手一上一下抓住了瘦子,后者感觉出此人力气巨大,临场反应下没有试图掰开擒拿,而是直接一拳砸向海一粟咽喉。海一粟低头用下巴挡住,忍受着拳击带来的脑震荡,将他用自己庞大的身体压在地面,右手像巨蟒一般钻入瘦子胸膛与地面的空隙,紧紧勒住后者的脖颈,缠得越来越紧。在使其窒息的同时,海一粟左手仍不忘用三指掐住了瘦子的喉头,连他最低的咕哝声都被噎回了嗓子里。

二人打斗的动静很小,但仍然被察觉到了,许多暗器和远程兵刃都打了过来,绝大多数命中了拱卫的三棵树,少数也都呼啸着风声从头顶掠过。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瘦子最后的咆哮从未发出来过,生命消逝远比诞生容易得多。

片刻后,身子底下的躯体没有了一丝挣扎的迹象,海一粟才放开手,匍匐着蠕动前进,直到摸索到一棵树为止。

他舔了舔嘴唇,张开大嘴上下牙稍稍碰撞两下,放松心情后等待着下一个目标。但同时他七窍玲珑的心思也在思考着:

不对劲。

刚才干掉那个绝对是老油条,可他为啥选择这时候行动?

海一粟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有一大片乌云,离月亮出来还早得很。

他回顾着整个过程,自己一行人从东南摸上山,途中没有遇到半个预想中的陷阱,直到王并出击为止,才算真正碰到敌人。换成他来埋伏,绝对会在山脚下设陷阱,在一开始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效果才叫绝佳。

月光下每个人的动作

此刻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那一瞬间光亮带给他的画面,每个人,每棵树,每种兵器,每个动作都逐渐浮现成一幅完整清晰,并且缓慢活动的图画。

首先,去掉自己人。

在他的想象里,要趴下身子的王并,顿在半空的吴霜等等,一个个被清除了出去。

然后,杂物一边去。

石头被去掉了,杂草也逐渐被普通的,模糊不清的棕色地面取代。附近没有人存在的树木,也都一一被排除在外。

我来瞅瞅

海一粟分析着每一个敌人的动作,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在杂乱无章地交战,但有少数,特别是看上去很有几下子的少数,是在不动声色地向一个方向前进。或许在有机会时他们会短暂地交战一番,一旦没得手,这些人立刻又会撤退。

西北方向

海一粟还是没能完全猜出来对方的目的,他最好的假设是对方水平不一,指挥没能一致。

这时,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一个角落上,一个精瘦的汉子一手举刀一手扔刀,姿势有些怪异。他随即回忆,是了,汉子当时的对手被树挡住,但握剑的姿势和动作,是何愁。

画面随即慢慢播放,汉子勾动了引线,一个翻板陷阱差点伤到何愁,而汉子借机会并没有远离,而是反向冲到了陆何愁背后的草丛,随即天黑一片,画面到此为止。

海一粟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看见汉子本人或许说不上什么,但那个陷阱的工艺,和他们在这片区域里对付的陷阱有天壤之别。

“不必担心地面的陷阱”

诸葛秀的确是行家,她也说得不错,一场大暴雨的冲刷下什么地面陷阱机关都别想发挥作用。但是,大雨之后,就不一样了。

总共从雨停到交锋,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这帮人在这么短时间内有本事布下翻板级别的陷阱?

低估敌人带来的危险是致命的,那些人都在往西

真正的陷阱还在后面。

海一粟睁开眼,他的思维快过绝大多数人,总共思考的时间其实不过三四秒。尽管眼前的黑暗和闭目无异,但他还是转动眼珠看向西方。

他的心里又一次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对所有人示警。

出声?大家可能有个提防,自己可能会被打成筛子。

沉默?所有人都要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迎接比之前凶险百倍的陷阱。

别人无所谓,何愁呢?

他的身体忽然一抖,想起了一个当年问过的问题。

生存的是我,还是别人?

我?人?

海一粟倚靠在树下,冷静甚至冷酷地长出一口气,然后紧闭双唇。

他早就做出了抉择。

身旁,瘦子的尸体逐渐发冷,若非如此一切似乎不曾有变。

夜晚已经到了丑时,乌云似乎商量好围观底下的杀戮,结伴游览,却反而推迟了许多人生命终结的时刻。

夜晚仍旧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还有一点月亮就出来了。

何去抬头等待着那一瞬间,他要在月出之时立刻启动抱走张一腾,脱离战斗。

嚓。

何去本能地想要刺穿脚边的物体,他随即意识到那是爬过来的张一腾,立马蹲下身子将他悄然扶起。二人没有言语交流,但何去确实和张一腾谈话了,因为他能感受到后者拼命阻止自己的意图,以及紧紧抓住自己裤脚的手。

他低头,视线一片黑暗,却能看见张一腾炽热的眼神。他无声地抓了抓后者的手,点了一下头。

张一腾笑了,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成为拖油瓶。

何去缓慢地站起身,他不想错过任何磨炼自己的机会,既然现在张一腾坚持,那么他也不会多矫情什么,即使张一腾被杀,这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一提气,何去忽然冲向了另一个方向,不断的运动让打向他的暗器失去准头,他需要多吸引一些注意,才能让人不察觉到树边的张一腾。他的想法不算复杂,但确实奏效,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何去的方向,而忽略了之前所在的位置。

何去靠近一棵树时,陡然急刹,然后轻轻抛出手中的长戟,片刻间面前三米传来‘当当当’的声响,无数暗器打在了长戟上,可想而知还有更多的暗器落空。

何去趴在地面许久,确认没人在攻击后,才小心翼翼地蠕动着拔出长戟,又沿着原路一点点退回原位,静止不动。这时,乌云已经渐渐行进到尽头,夜空将要再次被照亮,但这一刻的寂然才更为压抑。

沙沙——

声音很轻很脆,若非近在咫尺何去也不可能听见。他一瞬间浑身汗毛竖起,张开嘴无声地呼吸,每一块肌肉紧绷,手中的长戟一点点转动方向,对准了身后。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尽管不过一两个呼吸,在何去眼中却仿佛一个世纪。

过来吧再过来一点

他的长戟逐渐收拢在身体内侧,整个人弓弦般弯曲,下一刻便要刺穿对手。

突然,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面前的黑影爆发式地冲向侧面,何去一凛,那方向正是张一腾藏身之处。他随即提戟追赶,两条长腿大步流星跟上声源,二人便在黑暗中上演了紧张的追逐戏码。

嗖——嚓——

该死!

何去每次都是几乎追上了那黑影,但当他准备挥舞长戟进攻时,对方总能迅速灵巧地摆脱。

或许单纯的脚程和步幅他比对方要快,但是那人在小范围的辗转腾挪,实在是泥鳅般油滑,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地错过。黑暗中又看不见身形,在无形中为对手添上了神秘莫测的面纱。

不能感到恐惧对手会被夸大的。

在何去的眼中,对手的身影逐渐扩张,甚至压过自己。他知道那只是内心对未知的恐惧,却无法将其赶走。

咔!

忽然一声脆响,对方似乎被泥地里露出的一截树根绊了个趔趄,何去每个毛孔都放大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长戟高举,当头劈下。泥土迸溅,盘根碎裂。

传来的手感根本不对,何去势在必得的一击只打中了空气。头顶传来响声,对方竟然一跃上树,盘踞在高处,从上方取自己的死角。

双腿已经蹲踞,何去能清楚地听见头顶那人绷紧肌肉,向自己跳跃的蓄势。

肾上腺素达到了顶峰,何去拼尽全力转动身体,双手紧握戟杆,对准斜上方将要刺出;树梢的对手在黑暗中猛然爆发,那人从树顶高高跳跃冲向何去,半空中蜷缩着身子将要进攻。

这一刻乌云让出了位置,月光不甘寂寞地洒下,恰好照亮二人各自一半的脸庞。

吴霜的脸在此刻半白半黑,一双墨一般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两个人原本致命的动作缓慢在中途,身形都是一顿,在这片寂静的林间相对,无语凝噎。

四目相对不到瞬间,随即各自被转移了注意,一个抬起,一个低垂。

何去昂着头面对吴霜,而视线下方,自己的对面,吴霜身后有一人正冲来,右手的几枚钢镖马上便要向她掷出;吴霜在半空中飞向何去,她的视线上方,何去背面的敌人已经举起了短刀,与他一臂之隔。

该死!响动太大了!

他/她要死了都是因为我的错

休想!让他/她!看扁我!

眼中有火,何去继续递出长戟,方向低了几分,正让吴霜在半空鹞子翻身,双脚踩在两个月牙上,蹲下身子蓄力。何去双手一沉,然后像是铲土般,猛然向身后高抬。

“呀啊——!!!”

何去的大吼在这片森林中响彻夜空,一个身影就此飞翔。

半空中,三枚钢镖从吴霜脚下掠过,使短刀的抬头,弦月弯中那妮子像一只弯腰的灵猫般蜷缩,眼光冷彻,月光映衬着她手中一对乾坤圈的光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格外闪耀。

地面上,何去压低重心大跨一步,双腿交叉拧腰挥臂,手中的长戟自左上方随着身体转动,呼啸着霸道的劲力直至双手虎口发疼,横扫向远处的钢镖使者。长戟划破空气的声音摩擦刺耳,划出的半个圆弧正如天上的月牙。

噗——嚓——!

用钢镖的左腰被砍中,何去的长戟并未就此停止,而是保持着前弓步,放开在前的右手,任由离心力接管了左臂,继续一路挥动,将那人拦腰斩成了两截!

后劲带动着胳臂兜向后背,何去侧身平举坠在身后的长戟,他回头望去,想要袭击他的人脑袋上已经插了一对乾坤圈,深入骨髓。这时手上一重,吴霜轻轻巧巧地又落在了戟头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憋笑,看上去十分别扭。

“你没伤到吧?”何去不无担心地问道。

“没事,我没事。”虽然这么说着,吴霜看着何去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何去皱了眉头,歪脖向上抬头凝望吴霜。

突然,他发现吴霜现在是在低头俯视自己的。

“都什么时候了!?”

何去骂了一句,一翻手腕,吴霜落在地面,有点得意地看着他,刚要拿回兵器时,她才真正看清被自己杀死的那人。

原本骄傲的表情呆滞了,剧烈运动后,她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瞬间刺骨般冰凉,那人的头颅插着自己的乾坤圈,刚好停在割开了一半的上眼皮,让那人的眼睛有一半看上去令人笑不出的滑稽。

她本应稳如磐石的下盘开始摇晃,想要上前一步,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开腿,何去见状,无言地一手按住头颅,另一时候一把抓地将乾坤圈拔了出来,鲜血混着脑浆淌出来,吴霜更是面色发灰的后退,却撞到了另一间物事。

她惊恐地回头,半截下身上耷拉着一截肠子,她还没完全看清这幅惨状,一只大手轻柔而坚定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吴霜下意识要反抗,耳边传来何去的声音:“转身。”六神无主的她依言照做,何去蹲着身子,目光与她平行。

“别看他们,看我,”他也有些紧张,但仍是强作镇定,“看我,好吗?”

吴霜点了点头,何去不敢耽搁,迈开大步奔跑,吴霜木然地随着他跑动在林间去救助张一腾。这片黑暗督促着每个行动,迫使人蜕变为野兽,直到它再次降临时,摊开双手,吴霜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夺走了什么。

第五章 懦夫(一)

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条命,省着点用。

老头在自己下山前没嘱咐太多,而这一句是他唯一认真说给自己听的。

我当然懂。

当时自己毫不在意地回答道,满心都在想赚钱花天酒地。海一粟用鼻子哼笑一声,双手向两个方向猛然掰开,咔吧一声,怀里一个敌人的脖子被扭到了九十度。

浪费可耻。

他冲着地上的尸体扔下这句话,随即再次没入西方的黑暗中。

仇恨和命,不是你该互相衡量比较的。重要的是,这条命里有些什么。

下山时,师父嘱托了自己这句话,语重心长。

我,我不明白。

自己在回答这句的时候,除了困惑一无所有。陆何愁低着身子奔跑着,身后有两人追赶自己,他只得向着西边与对方上演追逐。

手里的剑在一点点变重,陆何愁知道他的体力正在逐渐消退,从交战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打打停停带来的精神压力甚至比持续作战还要大。

陆何愁的汗毛竖起,喉咙像是着了火,几乎要停下脚步,但是身后的两个追兵仍然紧咬不放,他强撑身体奔跑,只剩下向西这一个选择。

同样的情况在林中各处上演着,还能作战的人们在月光下互相追逐跑动,时不时地乌云涌现,杀机四起,所有人又不得不在苍天注视不到的地方苟且,于黑暗中保存性命。



王同蹲在一块石头底下,他的直觉感到有些奇怪。这些人比之前表现得老练得多,或者说干脆是换了一批人。看不见之前那种焦急的进攻,取而代之的是谨慎而烦人的试探。

有意思,打算一直这么耗下去?

王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至少一个时辰内能保持如今的作战强度不倒。

好啊,我奉陪。

如此想着,他扶着膝盖静静地站起身,警惕而自信地向西方走去。

何去在向西,吴霜在向西,最重要的是,刘二在向西。

上西天的究竟是谁?

刘二抬头看着天空,尽管乌云只给视线留下黑暗,他仍是要抬头。

在被泥石流掩埋中,他无数次祈祷,但天也好,神也罢,没搭理他。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当他用双手挖出一条路的时候,他内心里决定:去他妈的观音菩萨。

尽管如此,在这个仰望的动作中,他的内心仍然对着上天祷告了一次,那是种情不自禁的流露,如同呼吸般自然。

暗暗咒骂自己的不争气,但他也明白,此刻的对手对于他而言,就如同天灾一般危险。

本以为是一群没经历过风霜的雏儿,谁知道下手一个赛着一个狠,又是开瓢又是断腰,整个过程老练得不像是新手。

这片黑暗让每个人都变残忍了。

刘二如此想道。

为了自保所以无暇顾及道德和心理么?

或许这才是人性吧

他蹲着身子移动,腰间弯刀的刀柄紧紧握在手中。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吴霜正在颤抖。

何去在树下不敢挪动,因为上方的吴霜没有动。两人前进不到几步,她忽然停止了跳跃,并且始终蹲在那块树梢上面。

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吴霜又有些厌恶地放开了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疾病脏污。

“你可以之后再后悔杀人,”何去在底下冒着被攻击的风险说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怯懦害死了同伴,然后后悔。”

“”

忽然一道风声,何去慌忙举起长戟格挡,两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险些打穿他的眉心。

“竹竿!”

吴霜急眼下直接扔出了乾坤圈,黑暗中传出一声疼呼,何去赶过去时,那人躺在地面喘着虚气,胸口没入半截钢铁,显然没救了。何去见状,更不答话,手起戟落,捅穿了那人咽喉。

“咳呼——嘎嘎——啊——”

那人无声的咳嗽比咒骂更加可怕,空气倒灌进喉咙的空洞里,在寂静的环境中如同有了回声,演奏出骇人的曲调。

“你你是怎么克服的?这种”

身后的吴霜没有说完,因为蹲下的何去看不见脸,但身体确实在微微摇晃。

“我从来没有,”他哑嗓子道,“我只是过后再想。”

说罢,他决绝地站起身,不由分说拉住了吴霜的手,挺近黑暗。两只相差巨大的手,此刻因为恐惧和无助,紧紧地握在一起。

呼——呼——

陆何愁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差点拔剑出鞘了。

午夜过半,正是黎明之前最墨黑的黑暗。丑时的夜晚似乎有了点点生机,但在此时此刻,突然的鸟鸣或是小兽跑动,都在不断刺激他本就已经脆弱的神经。

嚓嚓——

蹭!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克制住,或者说反应得更敏感了一些,然而声源方向似乎只是枝叶响动,连半点活物的迹象也无。

没有丝毫犹豫,陆何愁的下一个反应就是着地翻滚,果不其然有一人扑向了自己之前的位置,随即一路追赶。匆忙站起身,他不敢恋战,而是全力奔逃,以防更多人围剿自己。

敌人脚程在他之上,陆何愁连续转弯急停,堪堪甩掉了他。陆何愁还未松一口气,此时月光又现,抬头时那个交过手的精瘦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十步之外,正在对着他冷笑。

汗毛倒竖,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交战,他已经学会了不进则亡的道理。

眼见还剩五步,陆何愁已经举起了剑刃,忽然后领子被人一把抓住,整个人虽然减慢却还在不断向前,他下意识地转头,王同正焦急地伸手抓着他,此时右脸颊忽然一阵刺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割伤。

他定睛看向身前,目光里微不可察地出现了几道闪光,努力眯起眼睛去辨别,却是挂着雨水的钢线,一道道横在树木之间,在柔和月光的照影下反射出几乎不可见的寒光。

陆何愁伸手摸了一下脸颊,接触到丝线的瞬间,自己脸上已经划出了一大道血痕,想来当真是劫后余生。

若非水珠反射月光,他刚才已经被自己的速度切割成八块了。

他再看时,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知去向,根本不曾恋战。面对如此棘手的境况,王同反而笑得更开了。

此时乌云又至,他挥手示意一同前进,陆何愁平复一下情绪,跟在他身后。二人小心地提防陷阱,不再全速奔跑,而是蹑手蹑脚地四下搜寻。突然,陆何愁踩中了什么东西,脚底下像是跟绳索滑动,他立刻后跃回避,然而却是身后的树干上翻出一块绑满木刺的栅栏,布置陷阱的人算准了他的动向,果真阴险。

眼见要被刺穿,王同出脚侧踢,脚掌正踏在两根刺之间的空隙,后脚一路在地面向后滑动硬生生停住栅栏,第二次救了他的命。

王同后腿腾空,借着栅栏弹出的力道轻轻一跳,栅栏呼啸着从他面前掠过,却没伤到他分毫。他半天不曾出声,却吓到了陆何愁,拉着他躲到一边以防追击,然后问道:“王同哥,你受伤了?”

“啊啊,无妨,”王同心不在焉道,陆何愁扶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只是太感动了。”

——?

陆何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王同忽然在这片杀机四伏的林中,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详着手中的游龙双节棍。

“当我从爹手里接过这个的一刻,”他居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任凭陆何愁如何推拉他,提醒他这是在生死关头,王同仍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生活变得无聊了。”

八卦门,掌门王三刀王廖,一个以八卦掌与八卦五行刀法立派的武术宗门,其武馆遍布黄河两岸。

以刀立派。

能够从王廖那里亲自得到双节棍,只意味着一件事——王廖已经认同他的儿子的本事超越自己,足够另起灶炉乃至开宗立派了。

“我从没输过,在身体和技术达到适合对练的程度后,即使是爹也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

因为过多的天分,即使同门的师兄尽全力拿着真刀劈向自己,也毫无感觉,只是漠然地击倒他,然后无聊地走开。渐渐地,除了天才的名号,自己也失去了能并肩而行的存在。

“缘分真是奇妙,”王同望着天空说道,他仍然在回味之前与海一粟的比试,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们。”

“但还是不够,我不能真的和你们对战,至少现在不行。如果要更进一步,我还需要”

“你仍然称不上强者呢。”王廖在交给王同双节棍时说道。

“?爹,你是说,我的技术还有缺陷?”“不,你在身体,在技术上都堪称完美,”王廖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本正经道,“但你还是没有经验。”

王同不满道:“与人不下百次实战交手,行走江湖五年,经历过好多次下毒暗算美人计在您老人家的严父关怀栽培下,我可都一样不落的尝过滋味了。”

“的确,你就像是我八卦门最高的杰作,这二十年来的功夫青出于蓝。”王廖满意地一笑,但转而严肃道:“但,正因为太敏锐,所以迟钝;正因为太厉害,所以羸弱。对恐惧感到迟钝,你终究会横死的。”

“你仍不识恐惧滋味呢,臭小子。”

说罢,王廖将双节棍交给了自己,并像是扔累赘般,把二儿子重新扔出了家门。

王同忽然拉着陆何愁,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感受。

“你看,我在颤抖诶!”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为什么会那么无聊,从没人能真正威胁到我。就像一滩死水,内外如一地平静,虽然看似无懈可击,但是很快就会枯竭。

我的心没有真正经历过震颤,名为恐惧的震颤,我见过很多次震颤,来自于被我击败的敌人,他们在面对我时流露出的情感,是我不曾体会过的。那么,我也要找到一个巨大,一个足以让我去直面然后颤抖的巨大。

可以是个体,可以是环境,就像现在。当然,最好都有。

王同攥紧了陆何愁的手,“我好兴奋,明明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明明很害怕,哈哈哈哈”笑出来时,他的身子在两种境况下一并颤抖着。

有时为了能够承受一切,必须把自己投入到熊熊烈火,方能磨练出真金,此为哲理。

我从没窥视过生的另一端,我的心灵还是像一个孩子般脆弱不堪。

王同抬头,用他炽热的眼神望着前方似乎无垠的黑暗,连嘴唇也在不断抖动,紧紧抿住。

那黑暗,恐怖深邃,充满了存在感,更重要的是,它无比巨大。

突然,那股震颤有了因果,那些曾经倒在自己面前人所看到的景色,一览无余地扑向了王同,就好像他自己的镜像,化作几丈高汹涌而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来由地咆哮着,王同事后才明白,自己当时已经不在乎敌人是谁了,他只想冲进黑暗,打破这份压抑自己存在的巨大。

我想用性命厮杀。

第五章 懦夫(二)

咕——咕——

两声夜猫子叫唤,过不多时传来回音,刘二仔细辨别后,收起了哨子弯着腰凑到林中相对宽阔的一片区域。

这里是他们的安全区,也是唯一没有布置陷阱绊索的地方。

“瘦子呢?”

刘二发问道,他事前做了点手脚,把自己和瘦子的笛子削短一截改变音色,而他并没听见瘦子的笛声。忽然,传来一声笛子,正是和他一样的音色,西边传来脚步声,听上去有三人左右。

刘二心头一宽,这位置四周全是陷阱,要想走过来,除非亲眼见过布置,否则基本不可能不触发的。

“你那里还剩几个?”

黑暗里隐约伸过来三根手指,刘二点点头,这和他估计的损失差不多。不过也好,现在他们才要开始发力,四散开后各人操作陷阱,那些小子不死也残。再者,分份子的也少了一批

“刚才是其中一个小子鬼叫?”刘二身边一人道,刘二点头,“听上去不像受伤的痛呼,可能是同伴在眼前被陷阱弄死了吧。”

“复仇心切,就会乱了方寸。正好,点上火折子,引他们过来送死。”

旁边人依言点上火折子,或许白日这光芒不算什么,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却像是灯塔,引诱猎物们飞蛾扑火。

瞬间的光亮让在黑夜中活动甚久的猎手们难以适应,刘二眯着眼注视光源片刻缓过视线,方能环顾身畔。自己这里还有七人,他再下意识确认瘦子那边时,先看见了两张熟面孔,直到望向二人身后,刹那间呼吸停滞,右手立刻抓向了刀柄。

一个高大的青年脸上挂有野兽般的微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高高举起了右手。

“小——”

右手五指并拢,像是尖锐的锥子扎进一人的后颈,迅速而精确的力道击中了天柱骨,导致颈椎错位,那人翻白眼,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向下倒去。

左手在另一人转身到一半的时候,直接握拳半截,指关节向外,一击必杀地命中喉结外侧,将里面的气管血管打成稀巴烂。

“——心!”

噗通,噗通。

这时,两人方才几乎不分先后地倒地,那青年一跃而去,隐没入黑暗,再也看不见半点影子。

“灭火!”

刘二毫不犹豫地喊道,见那人还傻愣愣在原地,他直接一把攥住火折子,用手掌掐灭了燃烧的火焰,硬是没有发出一声。

“散开!”他掐低嗓子道,所有人各自蹿向不同的位置,刘二捂着烫出水泡的手掌,连续奔跑后悄无声息地急刹车,在踩断较远的几根树枝后,又迅速而安静地靠在一棵树干上。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渐渐转热了。

黑暗中不时传来闷响,那是空手击打人体的声音,甚至没有惨叫发出。

刘二的思路毫无问题,面对比自己实力强大却缺乏经验的后生,就要用猎杀的方式,教会他们什么是物竞天择。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比自己更擅于此道的人存在。

这一刻,猎人陡然变成了猎物,而刚上任的猎手已换上了屠夫新装。

刘二身边那人骂了一声,抄起双刀想要反击,黑夜里再次闪现出一道寒光,他持刀的双手齐肘断裂,还未等他惨叫出声,一把利剑便贯穿了他的咽喉。

刘二转头时,那女子眼中散发摄人心魄的冷,他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仿佛是蜘蛛碰上了凤凰。

“撤!”

刘二冒着大风险喊出一声,随即再次狂奔。他没工夫思考为什么那小子能识破自己精心布置的杀机陷阱了,就仿佛是神仙和他开了个玩笑,突然蹦出来一个年不过三十的小子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有着能比肩自己甚至更多的经验。

老天爷,你还真是诙谐啊。

月光照亮林间,这一出戏剧达到了最后一个高潮。

刘二奔跑时身边传来响动,从草丛中又窜出四五个人来,互相瞥了一眼,随即继续一同发足逃命。

面前一个人影渐渐清晰,双手各自持着一根双截棍,身子倾斜地摆好架势,放松而紧绷地挺立在众人面前。

就是这个。

不再是因为口角或是单纯的比试与我为敌,而是真正的你死我活,他们不杀了我,就会被我所杀。

那些人发现了他,抽出了兵器,脚步加得更急了。

噢噢噢——冲过来了——!

瞳孔渐渐放大,他能清楚感受自己急迫地呼吸在鼻翼中流动。眼前钢铁的冰冷被月光反射出来,每个人手中的武器都可能导致自己的死亡。

死。

好近,又近了一点。

敌人已经冲到了十步之外,王同从没想到自己持兵器的双手也会有颤抖的一天。双截棍的前段随着锁链抖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再怎么坚强的人,与别人以兵器厮杀时仍会恐惧,这是人的本能,是对生的渴望,是对死的厌恶。训练能减轻这种情况,却不可能克服。

你仍不识恐惧滋味呢

王同此刻的表情十分奇怪,尽管嘴角上扬,嘴唇却抿得很紧,像是微笑,又像是发怒。

我好害怕!

“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种咆哮又从胸膛之中爆发而出,此刻王同在拒绝被吞并的同时,不得不去彰显自己原本有些脆弱的存在。

他挥舞着两根双节棍,一跃而起,迎面直奔六倍于自己的敌人。身后,陆何愁被他的背影所吸引,一时间与自己臆想中复仇的姿态重叠。

这一声咆哮响彻在林间,也传入了所有人耳中,就像是进军前的鼓声,将每个人引导进杀戮的战场。

崔利贞是第一个赶到的,她在这个夜晚似乎显得过于低调,这也意味着她一直处在暗处默默做事。没有被人发现过,也就说明她从来是动手的那方。

然而这一刻她潜藏在暗处手握剑柄,并没有立刻去支援孤军奋战的王同。因为不远处还有两人在与陆何愁拔剑对峙,其中一人的手持两把短刀,架势十分古怪而摄人。

对方很厉害,想要一击致命,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何去与吴霜正在赶来,陆何愁暂时在对峙,拖延时间对己方有利。

那货呢?

崔利贞想起了他,随即翻了个白眼,暗道自己瞎操心。

说不定,他就趴在我旁边呢。

当当当哐嚓!卡卡!

王同一个人在那里舞动着,五个与他战斗的人都认为他是在向自己施压,绵延不绝的攻击让王同的身体几乎被棍影包裹住,像是个不断移动的旋风,双节棍较短的攻击距离在他手中宛若无物。

右脚踩在地面,王同原本的高姿态陡然缩身成团,身体随着离心力转动,两手自背后甩向前方,棍尖掠起沙土重重打在一人下巴,钢铁的棍子直接导致骨骼碎裂,紧接着后手的棍子一把击中下颚,打得那人的半张脸都彻底废掉。

“臭小子!”

另一人挥舞单刀冲上前去,横劈竖斩斜砍下撩,一把刀挥舞成标准的米字。王同随着他的进攻轨迹一次次后退,每次单刀挥舞都被双节棍连消带打地招架下来,‘当当当——’钢铁制成的游龙棍在王同手中破坏力十足,反倒是刀刃上出现了好几个豁口。

他的同伴一拥而上,王同见来势汹汹,不退反进,脚步向两侧平移,看似将要移动,重心却仍保留在原地。用假动作骗开二人,他们各自向侧面扑去,产生些许距离。王同一闪而就,大跨步从两个敌人中间的空隙穿过,背身反手一击,游龙棍的棍尖打在其中一人后脑,直接凹陷进去一块,碎裂的头骨碎片伴随冲击力深入,造成不可挽回的脑挫伤。

他在突破包围圈后,趁着这片刻的喘息机会瞥了一眼旁边,陆何愁还在与对手互相试探,他倒是几次试图发动攻势,但是都被那精悍的男人逼退,再加上身旁的另外一个敌人虎视眈眈,他被限制在那里,腾不出手援助自己。

还好还好。

王同见陆何愁安全又没法跟他抢人对打,不由得念叨这么一句。

他转向剩余的四个对手,暗自测试着自己心里的极限。心中的颤抖仍在继续,但兴奋大过恐惧,随着人数减少,带来的压力不再巨大,让他有了些许精神上的失落,嘴角的笑容也不再那么张扬。

一秒——

我在害怕他们吗?

并没有。

的确他们是怀揣杀意而来,而且很有本事,但是心中的颤抖不是因为这个,它不断扩大剧烈着,我却不知其缘由。

我在害怕什么?

王同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自己英俊的面庞被钢刀一劈两半,飞溅的骨头渣子扎碎了眼珠,鲜血混着脑浆四散,原本千锤百炼的身躯如同破布般垂软倒地,天空中几只乌鸦飞下来啄食美餐,日升日落,血肉逐渐腐烂,连同枯骨一起,化作这林间树木的恩惠。

王同似乎听到胸膛内心脏的阵阵痉挛,他感到小腿有些湿热,稍稍低眼查看,腿肚子上一道伤口的血液不断流淌至脚踝,随着兴奋带来的麻痹消退,疼痛感瞬间袭来,火辣滚烫,甚至有种小腿在燃烧的错觉。

在穿过的时候吗!

王同抬眼向前,一人手中的钢刀隐约能看见一点红色,他并未真的全身而退。

突然间,天才变成了凡人。喉咙开始发干,肌肉也因为长时间的剧烈运动酸痛,握着游龙棍的手不再稳固,连接两根棍子的铁链因为颤抖发出阵阵响声。天下无人能战胜我的兴奋感只不过是错觉,其所带来的麻痹也被另一种情绪吞没。

两秒——

就是这个!

这一刻仿佛血液化作寒霜,就连疼痛也被如坠冰窟的冷意冻结,身体变得僵硬不堪,对幻象的恐惧愈发离谱。

王同的眼里,每个敌人变得更为壮硕,甚至是妖魔化,他们的身形似乎与其背后的黑暗合而为一,而手中的兵器却反射着月光,格外耀眼。

恐惧!

死亡变得有了实感,向后方望去,自己制造的两具尸体的脸变得模糊,被自己残缺血腥的面孔所替代。

再去看陆何愁,他还在那里踌躇,被敌人钉得死死的。除他之外,剩余的同伴都不在身边。

没有人会来帮我,没有人会来救我

会见不到家人,会听不到声音,会动不了身体

会死!

好可怕!

想要转身拔腿就跑,而他已经在这么做了,身体微微倾斜,即将彻底迈开步子,右腿都抬了起来。

慢着!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吗?跨过生死的厮杀后,我才算真正完整不是吗?

混账身体,凭什么擅自动了啊?

即便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在一寸一寸地后退扭转,敌人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味道,纷纷改变了架势,时刻都会把他撕成碎片。王同此刻只有两处还有感觉,一个是狂跳不止的心脏,一个是持续流血的腿伤。

仿佛身体完全只剩下这两个部分,其余的一切脱离了意识,遵从着求生的本能行动。

在这里逃走的话,我该拿什么去面对敌人?

他的瞳孔像是野兽般放大,再又一次急促的呼吸后,王同猛然抬起受伤的腿,狠狠踩在地面,本就没有止血的伤口在肌肉的挤压下更加迸溅出血液,一抹抹红色洒落地面,所受的痛楚非常人能想象。

没有用。

心中千万遍告诫自己怯懦的危害,但这份情感,这份宣泄不断迸发。就像是死水,即使是仅仅一滴新生的水珠落下,也足以泛起持续激荡的波澜。他低着头注视肮脏的泥土,对其咬牙切齿,仿佛那便是自己半吊子的决心。

冷汗已经遍布全身,双腿已经蓄势待发,凡人将要变成懦夫。

突然,一滴露水滑过绿叶,打在他的额头。

本就紧绷的神经带动脖颈,王同瞬间抬头,被目光内的风景吸引。

明月的月光似乎驱散走了乌云,淡淡的亮度恰好点缀着头顶的繁茂枝叶,其上的露水又散射乳白,让原本被杀戮和恐怖支配的夜晚与纯洁交相混杂,构成的风景有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真奇妙,不过是视觉里看见的一点东西,距离自己那么远而且与现状毫无关联,却感觉心情平静下来了。

再低头去看的时候,敌人根本就没有动弹,还在刚才的位置,身体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三秒——

时间仅仅过了三秒,自己的心境却像是被从天空一脚踹下去砸到地面,然后拎起来重新甩了个痛快。

心脏的剧烈颤抖停止了,只不过

王同脸色有点微妙,腿上的伤口

“好疼啊~~~!!呼——呼~~~啊呀呀呀”

他的脸颊鼓成皮球一般呼气以缓解痛楚,感觉眼泪都快下来了。

敌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抽风,没成想此刻的举动为自己赢得宝贵的时间,王同不由得笑了。

笑得很开,也很害怕,但这种害怕不再是被恐惧吞没的无助,而是正视恐惧后应当存在的心理。

再刚强的人,真正用兵器与人生死相搏时,也一定会恐惧。

能战胜恐惧的人,自然也就战胜了敌人?

狗屁啊。

王同嘲笑着之前的自己,他才明白过来。

若没有恐惧,人自然会对危险感到迟钝,对于安逸度日的普通人而言或许无所谓,但是对武者来说,比凶残敌人更为致命的便是自己心境的疏忽。

他站直了身体,再一次摆好熟悉的架势,双截棍的铁链重新抖动了两下,然后快速甩动起来,周转如旋风。

既然不能战胜这份恐惧,那就敞开双臂去拥抱它吧。

比起总是低头在看的无聊事物——

狠狠摔倒后所能仰望到的景色,反而更加引人入胜呢。

凡人变成了懦夫,然后决定重新爬到天才之上的某处。

第六章 杀/生(一)

山中的战斗对于己方不利。

崔利贞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泥泞的土地,碍事的枝叶,潮湿的空气,对于大部分自平原地区长大的同伴而言,并非什么有利的条件。

之前黑暗中的死斗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运气,正因为目不视物,对方才丧失了地利的优势,否则己方单纯凭借武功占优贸然交战,在这里将名副其实地‘无用武之地’。

即使是现在,崔利贞仍然趴伏在泥地中,手中的长剑出鞘后藏在身下以防反光。

王同似乎经历了什么,他的眼神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他在不断拒绝这片黑暗,试图以自己的锋芒掩盖它,那么王同此刻敞开怀抱的样子在崔利贞眼中十分平和,仿佛与周遭环境融合,前者或许危险,但后者更为强大。

最重要的是,他笑得很开。即使面对五人包围,他的眼神仍然是亮的。

崔利贞清楚地看见了王同的腿伤,但在他不支之前,她还是把注意力放在陆何愁一边。

两个敌人此刻夹击陆何愁,一个以长棍不断施压,而那个棘手的则是时刻游走着,短刀几次都险些突破陆何愁的剑围。

该帮助哪一边?

崔利贞知道自己没时间犹豫了,其它人似乎还没赶到。是帮陆何愁解决对手,还是和王同一起抗敌?

这时,意外发生了。

王同在调整姿态后退一步的时候,脚后跟直接踩在了一节突出的枯木上,重心失衡向背后摔倒。对峙中这样的破绽是致命的,距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同时启动冲了上去,手上的兵器一上一下招呼过去。

该死!

自己的结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验证了,她只能仓促像一只黑豹扑出,剑锋指向一个敌人,寄希望于王同能挺过另一个人的追击。

唰——嚓——

那是两道身影瞬间纵身的声响。

磅!噗嗤!

长剑直接刺入胸膛穿透心脏,崔利贞转头,本以为自己来不及阻挡的敌人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拳头打歪了那敌人的下颚。

海一粟与她并排站立,今晚的夜色下他看上去格外的冷酷,却也引人注目,他嘴角挂着微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崔利贞莫名放下心来,此刻这个杀机四伏的夜晚变得有几分踏实。

海一粟转过头,张开了嘴,然而还没等他说一句话的工夫,他后脑掠过一阵劲风,马尾辫硬是被擦下来好几根。

“我操!?”

一句话短短两个字,既表达了对崔利贞出现的惊讶,也表示了莫名其妙脑袋后边差点挨上一棍的害怕。

“你大爷的!”海一粟冲着背后骂道,王同的声音随之传来:“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你们俩也在啊,想着说骗他们一把玩个闷棍”“奶奶的!本来崔妹也在就把我吓一跳,你还跟我这来这套!”

“凶什么!?有空趴地上也不知道来帮我!”“哈!谁让你跟那跺脚自残?不忍心打扰你咯!”“你大爷!”“不!你大爷!”

崔利贞翻了个白眼,又念了一遍自己瞎操心以及两人的‘不靠谱’。

一个敌人见他们似乎松懈,悄然躲在另一个人身后,然后在他身形的掩护下试图向前。

在他走出第三步的时候,整个人也踏进了敌人八步之内,喧闹的声音陡然闭嘴,三人不再是闹闹咧咧的年轻人,取而代之的是与今夜一般寂静的冷酷武者,齐刷刷地转头注视他。盯紧他的眼神如此犀利,那人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三把钢刀同时砍中一样,不由得汗毛倒竖,趔趄着连退几步不敢上前。

“去帮何愁。”崔利贞指挥王同道,她衡量过两股敌人的实力后,果断把更为难啃的留给了自己与海一粟。

王同轻轻踩了一下地面,确认腿部的伤势。

很好,很他妈疼,但只伤及皮肉,筋骨没有大碍。

体力或许无法完成追击,但是阻拦和支援还足够。

失血带来的晕眩感有些严重,需要避免剧烈摇晃,不能使用太出格的技巧了。

他随即转身跑向十几步外的陆何愁,后者此刻左右支拙,已经露出了些许败相。

刚才的一切,刘二都看在眼底。他清楚现在的实力差已经不再明显,算上新来的两个生力军,自己反而更可能成为猎物。

那又如何?

江湖是一片诺大得可吞噬一切的森林,这里不存在什么无敌的掠食者。

猎人下一刻就会变成猎物,屠夫随时也会束手就擒,沦为待宰羔羊。

他的眼神没有关注正在缓速接近的王同,反而紧盯更远处的崔利贞和海一粟。

魁梧的身材固然威猛,却也是个绝佳的靶子。

动手吧。

刘二没有给出所谓暗号,但是身边的同伙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意图,于是突然大喝,气势逼人地冲向陆何愁。

“杀啊啊啊啊——!!!”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每个人的目光或注意力,确确实实地转到了他的身上。那是身为生物对于响声的本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状况下,这种本能反应又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个人都是神经质地条件反射,变得无比敏感机警。

除了一个人。

刘二隐匿在咆哮着冲锋的同伙身后,右手悄然搭在了一根树干上,树皮表面缠绕着细微的丝线,即使贴近去看也很难察觉。

零点一秒。

他用指甲割断了脆弱的丝线,发出了轻微的,几乎无声的‘啪’一声脆响。

零点二秒。

随即,林中不断响起同样的‘啪’‘啪’脆响,一路蔓延,越过了举起架势防守的陆何愁,越过了瘸腿赶来的王同,直直地逼近另一个方向,崔利贞和海一粟的方向。

零点三秒。

一个由麻绳包裹的陷阱自侧面从天而降,顶端系在强壮的树枝上,像是钟摆般急速接近。最后一声‘啪’传来,丝线没有了成网状的支持,再也无法承担束缚的重量,脆响过后,麻绳骤然翻开,呈现出其中杀机。

零点四秒。

轰——嚓——哐——

如同山洪一般的巨响,沉重的碎石夹杂着木块自网兜中甩出洒落,蕴含不可阻挡的势头从右侧坠向地面。尖锐的棱角,致命的速度,广阔的面积,沉重的力道,出其不意的方位时机。五种要素具备的陷阱像是传说中的散弹火铳一般,吞没了崔利贞和海一粟原本所在的位置。

零点五秒。

“——师兄!崔姐!”

陆何愁的余光看见了满天的沙尘,此刻飞扬的尘土连月光也一并遮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黑暗。敌人的长棍不断猛攻,难以喘息的逼迫时刻扰乱着他的方寸,在夜晚的猎手眼中,他又变为了猎物。

其他同伙并没有把自己投身于沙尘之中寻找尸体或是补上最后一刀,那个使双节棍的小子没有惨叫,也并未过来拼命,多半正藏在里面等待反击的机会。最棘手的两个猎物已去,剩下来的便是比耐心了。

如此想着,没人上前,反而都退后几步,保持并扩大原有的包围圈。

这时,尘土逐渐散去,两个人影浮现,高大的青年把女子扑倒后压在身下,整个人躺在她上面,头放在了胸口位置,他的脚边就是堆成了小土丘的碎岩,若是再慢上零点一秒,两个人都要被活埋。

敌人更不多想,右手单刀从中线直接劈下,陡然沙丘旁冲出来王同,身子前倾奔跑,右手双节棍脱手甩出打歪了刀子的走向,左手棍子紧接横扫,那人守住中线不是没有用处,立马后退收刀防御。

海一粟这时一轱辘爬起身,崔利贞跟着鲤鱼打挺,长剑就算经历突发状况也紧紧握在手中,两人并排站立,背部不经意地一贴,随即分开面冲敌人。

“谢谢。”崔利贞说道,左手掸了掸胸口上面,尽管那里没什么灰尘,她的脸上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带有些许玩味地苦笑。

言简意赅,若非刚才海一粟单手搂着她向左侧扑倒,现在他们已经魂归天际了,她看向他,却忽然打了个冷战。

海一粟出乎意料地没有臭表功或是调侃,而是沉默相对,他的脸色十分冷,原本有些八字的眼睛因为警戒和危机感吊起,上扬成三角眼,眼角伴随笔直地剑眉流露出一种比杀气更为粘稠冰冷的东西。

煞气。

好家伙。

这句话在刘二和海一粟心里都过了一遍。

即使被逼迫到这个地步仍然能隐忍不发,放过了王同,从而把我们两个最难对付的猎物引出来后,仍然要等猎物被别的事物分心的瞬间才发动陷阱。思维上,感官上,地形上,三重盲区。隐忍,凶狠,相当难对付决不能放跑他,否则下一次,死的很可能是我。

海一粟如此想着,眼神默默转向了刘二,后者脖子后边一阵发凉。

想杀我吗?那我就加倍奉还!

简单的逻辑,印证着一个残酷世道下的极端。

他的想法里,受威胁的从来是‘我’,而非‘我们’。

这一点,海一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刘二却无奈地冷笑。

刚才的大喊,人第一反应会去确认声源,然后,站在那些小子的立场,他们会再确认是否是同伴受伤,在发现是敌人大喊,而同伴无恙后,才会再次把注意力转回对决中。

整个过程虽然说起来不过需要零点几秒,但在一触即发的对决中,足以致命。

自己精心准备的陷阱不可能被人察觉,他能做到这一点,只说明一件事。

整个夜晚的死斗中,同伴有多少次险象环生也无法动摇这个小子,有多少杂项试图干扰他也毫无作用。多半真的有谁在他眼前被杀,他也只会紧盯敌人,保全自身。

因为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如果那女的不是站在他的左边而是右侧——

那此刻,土堆下已经埋着一具尸体了。

真够自私,却又理智

在这片疯狂的死地,残酷成为了美德,凶狠是该有的品质,担忧他人的心态只会束手束脚,要牵挂思考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正常的人都会先死,只有不正常的才能存活。

这么想来,或许到了那时候,我们才是正常人也说不准啊。

刘二和海一粟的眼神只交汇了一瞬,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在毫无预兆地扔出一把短刀的同时,身体已经发足奔跑出一丈远,并且头也不回地飞奔。

刘二胆很小,所以他擅长陷阱,所以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他总是规避危险。

所以,他才能一直幸存。

杀人从而生存,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海一粟撤步躲开短刀,身后另一个袭击者迅速袭来,霎时间每个人都启动攻击敌人,只有一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陆何愁在瞬间出剑逼退自己面前的敌人后,同样地转身狂奔,向着刘二逃遁的方向追去。

与其说是追赶,他奔跑时不断回头的身姿反而给人一种逃避的感觉。并非是抛下同伴,而是单纯不愿意继续看到树梢上,那些白衣的影子。

那个人也是敌人。

陆何愁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嗯,我会的。刚才没有,但我会做的。

他像是对树梢的影子告白,又像是试图说服自己。然而,没有一样举动,能够掩盖他持剑手臂的颤抖。

敌人很危险,要小心。

母后的身影离开了树顶,追随他身边低语。

是的,敌人很危险。

你不再只能逃跑了,你有力量。

父王在背后一字一句说道,陆何愁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哭泣的孩子了,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能杀人的凶器。

是的,我可以反抗。

不,不是反抗!

义父陆崇德在前方抬手指向那人逃走的方位,神色带有一如既往的愤怒。

他会杀了你!

所以——

“杀了他。”

陆何愁轻声随着心中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他的背影与陆崇德的白衣重合,再也分不出你我。

生存从而杀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祈愿。

讽刺的是,想生的,因此面临杀戮;想杀的,必须先要生存。

杀还是生?

这是个问题。

第六章 杀/生(二)

“呼——呼——”

长途的奔跑本就消耗耐力,再加上整晚恶斗的紧张,体力已经见底,现在支撑他继续奔跑的,早已经不是物质上的东西了。

多亏雨后土地泥泞,陆何愁能沿路寻找到刘二踩在上面的脚印,一路向着山下奔跑,深浅不一,就像是仓皇间逃跑时忘记掩盖踪迹一样。

他追寻着足迹,脚印延伸到远处的一座破庙为止,钻进了庙门消失不见。陆何愁小心地接近破庙的前方,腐烂了一半的木门半遮掩着里面,被晚风吹动,发出唧嘎的响声,在本就毫无光源的夜晚下,庙宇里更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陆何愁向里望去,能看见的只有深邃的黑暗,如同恶鬼的喉咙,将他活吞下肚。

陆何愁确认再三,足迹笔直地指向这里,更没有其他方向。

他在庙外徘徊,始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一半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里面会布有陷阱,另一半是则是犹豫。

我必须杀他吗?

人不夺走什么也就无法得到任何吗?

生存难道就意味着杀戮吗?

纯真和善良,这些在江湖上往往被人当做笑柄的品质,出现在陆何愁这样初出茅庐的小辈身上,很平常普通。但是,如果想想他的经历,你会感到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傻?经过了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同情敌人?

他并不是菩萨,至少一个以复仇作为人生目标的人,陆何愁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幼稚,来源于尊重。

见过死亡,才明白生命可贵;体验过恐怖,所以难以将其施加于人。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陆何愁很害怕,并非是自己的死亡,毕竟他随时做好为复仇丧命的准备;他害怕的是失去自我,而尊重生命,是他在这片江湖中保全天性的选择。

他回头望去,幻象们聚集在一起,默默地将他的退路封锁,翘首以盼。

陆何愁感觉到血液充斥在手臂的肿胀,他的头脑随着每次呼吸都在渐渐发昏,像是周围的空气在压迫他,只有前进才能缓解这种停滞。

我——

他的呼吸开始放缓,不断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平和。相反地,肾上腺素却一路飙升,神经被放大到风吹草动也会其反应。

他——

陆何愁再次默默转身,他有种错觉,并非是自己把敌人逼迫到了破庙,反而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将自己包围了。

侧身缓步移动,陆何愁推开了破烂的木门,立刻向后跳跃,却并未触发任何预想中的陷阱。

里面死寂,寂静得似乎外面的虫鸣也无法深入,深邃的漆黑连声音也一并吞没,勾引着陆何愁的脚步,引诱他进入。

迈出第一步总是最艰难的,随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认命般,愈发地轻快,如同把身体交给了周遭的环境,而性命则埋藏在意识中,不再担忧。

进入其中才发现,破庙内并非完全的漆黑,淡淡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下空间的中央位置,形成了薄弱的光源。身体越过门框的瞬间,陆何愁隐约感觉到右臂撞断了一根丝线,他立刻着地翻滚,一块粗木成钟摆砸在刚才的位置,还未等他起身,身侧又吹起一阵风声,出剑刺去,传来的手感轻薄无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上去像是一件夜行外袍。

入口处,一个黑影在陆何愁背后暴起,刘二竟然藏在陆何愁身侧不动,距离陷阱只有寸许之遥!

陆何愁听见风声时已经来不及转身,他情急下把那件袍子用剑甩向身后,刘二下意识停顿不到零点几秒,为他争取到了时间横剑反击。

当!当!咔!刺啦——

短刀与长剑隔着袍子交锋数次,将其撕裂成片片碎布,四散飞舞,陆何愁突破这一团布片,挺剑直刺,刘二招架开一击时右臂张开,却发现那小子改成了下手式,随时能够上撩,自己的整个胸口暴露给了对手。

!!!

刘二立即后跃躲避,后退几步背冲大门,与陆何愁七步之遥。他低头用左手摸了一下胸膛,抬头冷眼注视陆何愁。

刚才——以那小子的水平,完全可以砍了自己。

陆何愁恢复为横剑的架势,剑尖斜指他的胸口,一点点靠近,刘二眯起眼睛,忽然上前斜劈,仍然露出胸口一大块空档。陆何愁本能的反应不是刺击,而是抬剑格挡住这一击,旋即后退,刘而却紧追不舍,任由自己暴露破绽,将他不断逼进庙宇内侧。

陆何愁咬牙,猛然抬腿踢向刘二胫骨,后者侧身躲过,二人以中间的光柱为圆心,转动半圈,各自占据破庙的一侧对峙。突然间,随着夜风阵阵,刮得木门晃动,碰一声撞上门框闭合,二人又陷入黑暗,只剩下眼前的光柱隐约照明。

视线中的身影朦胧,明知敌人伫立在那里,偏偏什么也看不真切,甚至连敌人的面孔也是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分外难受,不论是选择前进还是逃跑,都胜过现在困在原地的挣扎。

“你没杀过人啊,小子。”

刘二第一次在陆何愁面前开口,他的声音不算好听,但低沉而有力,身上的衣服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一点,破庙顶部窟窿透出的月光,才是少许照亮他脸庞的源头。

陆何愁喘着粗气,将剑斜举在身前,另一只手仍然虚抓着剑柄下方的空气。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像是蜘蛛网紧紧纠缠在身上,想要甩脱却只会缠得愈来愈紧。

刘二抽出了刀子,一瞬间的闪耀,弯刀便被他藏在背后,前进一步他会暴露在月光下,后退一步他就将埋身于阴影。

“不打算杀人却拔出剑,不想夺走性命却委身江湖。你这种小子我看不惯。”

明知刘二在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陆何愁还是不可避免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能下手吗?

等等。

他抬头盯紧了刘二的面孔,手中的剑握紧了一分。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猎杀别人了,死有余辜。此刻他完全冲着我的性命而来,我有充足的理由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杀他,不应当会有负罪感的。

不是吗?

仿佛身体里某个开关就此打开,陆何愁的前脚忽然向前蹭出半步,刘二瞬间扭身戒备起来。剑客此刻的表情变得毫无生机,前一刻还在怯懦,但长剑此时的主人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杀了他。

耳边的一个声音说道,那是陆崇德的在黑暗中飘忽而来,踞伏在陆何愁的肩头传诵耳语。

杀了他。

父王

杀了他。

母亲,李伯伯

陆何愁散发出渗人的微笑,他的身体此时早就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

大家都来了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身着惨白丧服的怨魂纷至沓来,将陆何愁紧紧包裹在他们的怀中,不断向他耳语着同一句话。

杀了他,你才能真正习惯夺走生命。

杀了他,你才能开始复仇的旅途。



陆何愁甚至马上便要冲上去时,刘二的面孔突然与每一个身后的死者重合。

他的思绪忽然回到江南的林中,想起死去的不知名的武士;回到燃烧的王府,想起被屠杀的亲人;

以及,活下来的自己。

他注视刘二的鼻孔,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气息随着经脉运转,维持着生命的奇迹。

他也活着。

长剑停顿在半空,陆何愁的瞳孔无助地睁大,转头望去,刘二看见他自杀般的举动,却出奇地没有动手,而是从背后腰间掏出一样物事,悄然握在手中。

身后的鬼魂们怒视自己,仿佛辜负了他们的期待,那种眼神是催促,是逼迫,是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血海深仇的无声咆哮。

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

体会过濒临死亡的恐怖,体会过无力改变的绝望,然后还要去争斗,把仇恨的连锁传给他人,让他亲历那些痛苦

怎可能做到啊。

体会过失去一切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因为体验过这种绝望,会把痛苦带给别人,成为新的掠夺者;一种同样因为知晓这种痛苦,才选择把它深藏,试图放下。

我不想死,我有我的目标,我的复仇,我的人生——

对方也是一样的。

即使判定对方是敌人,即使知道他杀人如麻

那也是生命啊——

陆何愁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到了某种分叉,他的一生或许都会因为这短短一刻的时间而走上不同的路。

手中的剑此刻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生命的重量,故而变得格外沉重,不由得低了几分,剑尖偏离了刘二的胸口。

“还有工夫犹豫?”

刘二低沉的嗓音把陆何愁拉回此时此地的对决中,他倒吸气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后跃,尽管剑指刘二,他仍然没有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知死活的小子,”刘二居然苦笑了两声,就像是见到什么新奇古怪的东西,“换作一般人,早就为了自己的命开战;如果是你那几个同伴,我恐怕已经被宰了。”

陆何愁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张开嘴片刻后,说道:“我我明白自己很蠢,可如果真的那样漠视生命,若真的习惯了——我还是我吗?”

嘿。

刘二轻笑了一声,这小子居然在和自己这个敌人谈心。

“人要么改变自己,要么被这江湖改变,仅此而已。”

他的脸恢复了漠然的神色,陆何愁在上面清楚地找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那是把性命抹杀,什么也不留下后的神色。

自己的性,敌人的命,一并如是。

生命从来都不重,毕竟,一个人经历千辛万苦才能来到这世上,若是死去,却是轻描淡写,方法更是多种多样。

老天爷早就订下了这人世间的规矩,我也只是在遵从法则。

刘二前进了一步,月光下的汉子身形精悍,影子被直直拉长至陆何愁的身前,恰好让刀子的部分抵住了陆何愁影子的脖颈。

“夺走他人的生命后,幸存苟活——”

刘二说道,他的眼神里只倒映着陆何愁的面孔,再无其他。

“——或是被他人所杀,就此死去。”

握紧刀柄,他把弯刀横在腰间,另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拿出,攥着一根燃烧的火折子。

影子就此一并散去,只留下和黑暗共存的狭窄光圈,瞬间处在光明与阴影夹缝的人,变为了迷茫不定的陆何愁。

“在拿起刀剑的刹那,我们这些人的道路就已经注定好了。”

说罢,他向身侧扔出了火折子,夜晚就此被点燃。

破庙四周角落堆满了易燃的干草和菜油,火苗不到一秒便迅速窜起,熊熊烈火将整个建筑包裹在高温之中。

咔!

在崔利贞格挡下短斧后,海一粟欺身前进,从她的肋下冲到了敌人的空隙,一拳打中了后者的胸口,肋骨直接插进肺部,巨量的内出血让他在倒地前就已身亡。

“呼——都解决了。”他甩甩手腕道,崔利贞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敌人后收剑入鞘,“不要大意,这片林子内还有陷阱。”

“往山脚走,我开路。”何去经过一整晚的厮杀显得十分疲惫,他身旁的吴霜也是紧锁眉头。相反地,王同虽然在体力上有些不支,但他此刻可谓是神采飞扬,搀扶着受伤的王并道:“钢丝陷阱也要小心,我见到的那人不简单能对上就好了。”

王并听到自己弟弟的‘嚣张’发言,却隐隐觉得与他之前的那种追寻刺激的感觉有些不同。

“何愁呢?”诸葛秀和张鸦二搀扶着张一腾时,她突然发问道。

气氛瞬间凝固了,崔利贞想起跑掉的那个汉子,突然有了糟糕的预感,转头寻找海一粟时,他却已经开始下山奔跑。

众人随着他沿那汉子的逃跑路线下山,忽然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夜空,宣告着天色将明。

第六章 杀/生(三)

火焰将其中的二人包围,翩翩起舞,飞散的火星不时打在肌肤,灼热刺痛的感觉被紧绷的神经忽略,双方全神贯注地集中在敌人身上。

呼吸变得焦灼,已经开始冒出的浓烟正在侵蚀肺部,每一分一秒,陆何愁的体力都在急剧消耗,他明白时间所剩无几了。

火焰照亮的不仅仅是夜空,还有这份本不明朗的局势。除了杀死对方已无退路,人的血液中蕴含的斗争天性被彻底点燃。

陆何愁的双眼紧紧盯着刘二的脸,他相信自己与对方一样面无表情。因为,已经没有精力去表达感情了。

他其实很想坐下来和解,他也很想转身逃跑;或许是天性,或许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的。

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火焰让一切变得简单明快,陆何愁心中的火熊熊燃烧,他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景象。

那是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紫禁城的大门外,面前是数不尽的带甲禁军,更远处有一人坐在高高的上方,面孔模糊,身穿黄袍。

千军万马冲向了自己,而我只需一个一个来。

然后就是你。

荒谬,疯狂,但那把火烧着,永不停歇。

白衣的家人们重新回到了身边,满意地用慈爱而残忍的眼神鼓励着自己的杰作。陆何愁感觉到了他们的环绕,他想要阻止,可身体就那么一点点挪动,紧紧握住剑柄,指向刘二。

轰——

枯朽的木质佛像终于被烈火吞噬,向前方倒塌,摔落地面,慈祥的面庞碎裂成焦炭木屑。巨响在二人耳边轰鸣,他们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注视七步之外的敌人。腾空的气流托起尘埃火苗,燃烧着的木屑纷飞散落,为这份情景增添了一丝残酷的美感。

刘二将刀子高高举起,把身体前倾,仿佛送给陆何愁去砍杀,手臂在头顶蓄力,只求能攻击到敌人的破绽,那是只有你死我活才会用到的架势。

他开口言语,嗓音早已变得沙哑淡漠。

“此时此刻,这个天地间有无数的生命诞生——”

噼啪,噼啪。

单薄的身躯被燃烧的烈火包围,陆何愁浑身的汗水已经在逐渐蒸发,喉咙呼吸的空气在吞噬着肺部,脑部供氧不足下,视线中的景物变得模糊混乱。

“——同时,也有无数的生命死去。”

刘二的身躯在陆何愁眼中开始摇曳,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此刻发出回音,一次次击打着陆何愁的耳廓。

“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钢刀反射出的火光让陆何愁目眩神迷,不得不瞪起双眼;清凉的石砖地面一点点滚烫,蒸笼般的环境让气流升腾,一并带起他的头发,原本清秀的少年,此刻像极了怒发冲冠的恶鬼。

不错的表情。

“降生于世——”

正说着话,刘二后脚突然爆发,眨眼来到陆何愁身前挥刀斩落。陆何愁横剑接下,‘当——’刀剑碰撞产生的火花即使在火海中也依然夺目闪耀,如同二人生命的一次撞击。

尚未僵持,刘二便自腰间拔出另一把短刀,陆何愁见状立刻后退,短刀从下方上撩,划破了小腹的肌肤,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滴洒在地板,顷刻间化作白烟。

“——旋即死亡,我们都被这平等所吸引,无法自拔。”

陆何愁剧烈地喘气,临战状态下他只能大口呼吸,焦灼的空气倒灌进喉咙,惹起阵阵不适,“哈啊——哈啊——咳咳——”

但这不是他如此急迫的原因。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呼,呼——”刘二的体能也开始不支,但他却露出一种骇人的微笑,陆何愁一生中在四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笑容:他,成定,陈大人,以及师兄。

为什么?漠视,然后毁灭生命,就能带来快感吗?

因为被夺走所以夺取,不是很悲伤的事情吗?

陆何愁因为疑惑和不安,退却了一步,他的后背贴在了立柱上,高温直接烫破了衣衫,那份剧痛让他高喊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

火海,充满着不好的回忆;背后的剧痛,勾起陆何愁对当年逃避的恐惧,为了不被吞没,他只有放声大喊。

黑暗换成了火焰,明亮代替了深邃,但那仍然巨大的事物,将自己的薄弱存在吞噬。

就是这样。

刘二的笑容谈不上扭曲,只是略微有些怅然。

没有仇恨,夺走仅仅是因为空虚,当亲手体会鲜活的生命逝去时,我们这些人世间的蛀虫才能暂时活得像个人。

没有争斗,没有厮杀,我们又该去往何处?

江湖从不自由,它把我们困住了。

但并不憎恶这一点,证据是那小子剑刃上的倒影——

自己在钢铁上倒映出的表情,是如此的神采飞扬。

再次冲了上去,两把弯刀一上一下,从两个方向夹攻陆何愁的肩膀和裆部。陆何愁招架过攻势,清晰地看见了刘二那摄人心魄的眼神,那不置死地不罢休的冲动,以及,刀身上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

我和他的神色,是一样的。

刘二左手的短刀佯攻,在正手划过陆何愁胸前未中的情况下,轻轻一抛,反手握住半空中的短刀,左腿再进一步扎向胸膛——陆何愁向左侧身让过这一击,用大臂将刘二持刀的左手夹在肋下,右手单手持剑,剑锋直指脖颈——刘二右手的单刀从腰间一路贴着脸颊竖起格挡,剑身与刀身又一次碰撞,迸溅出的火花照亮了二人的脸庞,以及双眼中的火焰。

就是这样。

刘二看着对面的小子,暗暗说道。

看吧,你出手已经不再留情了。

当当——当——锵!

进逼者变为了陆何愁,崎岖山的剑法用一个词概括,便是‘重压’。把周身视作一体,出击或是防御,都要用尽全力。

把你的命撞过去。

师父的话说的直白,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

双刀此刻被一把剑围困,刘二在劣势中却冷静得出奇。左手虚晃,右刀直刺——侧头闪过,陆何愁长剑砍向刘二的左腰,短刀在强力的冲击下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扎在背后的墙壁上。

陆何愁的长剑高高举起,再次当头劈下,火焰在此刻遮掩住他的正面,只留下阴影中燃烧的双眼。

刘二无从闪躲,举起单刀格挡,左手甚至来不及放在刀背上。

咔!

单刀被直接下压,刀背在冲击作用下击中了刘二的肩头和锁骨,长剑的剑身贴着耳朵划过,钢铁摩擦的声音回响在耳廓,尖锐而致命。

咔!

第二声响声,锁骨就此出现裂痕,刘二双膝跪倒在地,手中的单刀被长剑打到了一边。

陆何愁的剑指在他的面前,距离脸庞不过几寸,大口地喘息着。

刘二不甘地试图站起身,然而他刚刚试图竖直膝盖,小腿便发软向后倒去,趔趄几步撞上身后的墙壁缓缓滑落,蹭着滚烫的石壁瘫坐在地上。

陆何愁低头俯视着他,手中举起的剑已经被高温灼热,汗水顺着护手蔓延至剑身,随即在钢铁上蒸发殆尽。

刘二放下了双手,抬起手用平淡的眼神注视陆何愁,其中没有愉悦或仇恨,仅仅是一种谈不上无奈的接受。

“哈——哈——”

讽刺的是,此刻夺人性命者比将死之人还要紧张。

“不要刺脖颈下方,”刘二出声指导道,“瞄准咽喉,手不要抖。”“如果你准头好,穿过肋骨刺心脏最快,那样我感觉不到。”

“闭嘴!”

陆何愁的手渐渐发抖,一团枯草燃烧的火焰爆燃,带起的炽焰呈现橘红。

“你在犹豫什么?”

轮到刘二发问,他的语气里终究带上了一丝不该有的愤怒。

“放虎归山,你只会后患无穷。”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有些类似长辈对后生不成器的恼火。

“斗争的连锁把我们紧紧缠在一起,一条条铁链横江,构成了人们口中的江湖。想要结束一段连锁,唯有一方彻底毁灭。杀人或是被杀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停顿了一下,陆何愁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出剑了。

刘二张开了嘴,与此同时身后的无数亡灵随着那声咆哮一并喊了出来:

“动手!!!”

长剑随着手臂高高举起,刘二深吸一口气,睁大双眼望向前方的少年,直到那份神情印在后者眼底。

——我还活着——

——他也是——

“我已经赢了。”

陆何愁把左手搭在右手,双手重新将剑竖在身前,全神戒备。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逐渐接近出口。

“不用再互相残杀了。”

说罢,他向后大跨一步,准备退出庙门,离开这里。

刘二望着他的姿态,张开口之后,却没能说出一句话,紧紧憋在胸口,变成了无意义的呻吟。

尽管说得非常光鲜,动作也十分沉稳,但陆何愁自己眼中,那身姿是在逃跑,仓皇无力,他再次蜕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夜晚的模样。

就连这大火,也一并如斯。

烧得痛快,烧尽人间牵挂,直到把自己烧为孑然一身。

咔嚓——

这时,陆何愁头顶忽然一响,上方的大梁再也承受不住烈火,轰然断裂倒塌,燃烧着砸向地面。

陆何愁条件反射地向后躲避,卷起的火舌燎燃了他的袖摆,陆何愁疼痛间下意识地闭眼——

刘二眼中精光乍现,骤然冲出了墙角,反手拔出墙上的短刀,猎豹扑食般弓身大步奔袭,脚踩在燃烧的大梁前发力跳跃——

陆何愁再次睁眼时——

那身影包裹着烈火而来,为死求生的身体腾跃半空,手中取命的凶器与那双眼眸一起,在光焰照耀下熠熠生辉。

火与死。

童年的噩梦被完美还原,陆何愁的瞳孔瞬间缩小成点,人类对恐惧的本能麻痹了身体,浑身僵直不能动弹。

我要死了吗?

时间被放缓了无数倍,刘二的刀子一点点落下,陆何愁的眼前略过无数见到的风景。

视线里,看到了一众惨白的寿衣,长剑映出的倒影因为火光摇摇曳曳,最排头的一人面孔始终模糊不清,那人的身影不断放大,直到自己背后,伸手把陆何愁推向前方冲去。

时间仿佛停涩,刘二注视着身体下方仰望自己的陆何愁的面庞。愤怒,仇恨,到头来这些东西不过是行动的一个由头,早就被抛之脑后。

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因为订下了目标,就要简单地去完成它,纯粹,高效,容不下情感掺杂。

就好比火焰要燃烧,水向东流,此刻你要杀死我——

仅仅如此。

夜晚中奔跑的众人抬头,刹那间火焰冲天,让天空为之黯然。

“走马灯很神奇的。”师兄在入门不久后的夜晚对自己说道,“那玩意就是你一生的回顾,老头子的说法是:人将死时身体会竭尽所能寻找得救的方法,”他敲了敲脑子,“这里运转起来,记忆和经验涌现,从而自救——”说罢那时候还小的人装成大人的样子耸了耸肩,“不过绝大部分都只是无用功而已啦。”

“海一师兄你见过吗?”

“——早忘了。”

母亲好像是被刺死的;父王被砍头而亡,临死时的眼神,对,正望着自己;很多人像现在一样被大火呛死烧死;李管家死在自己面前,头颅破裂的瞬间如此清晰——

然后是树林中静静死去的陆崇德,满足的神情与深入骨骼的判官笔形成鲜明对比;近期的记忆也能回溯到那个不知名的武士,以及以藏鲜血淋漓的小腹。

死——

陆何愁惊惧地回神,他忽然感到左肩和双臂传来沉重的手感,仿佛举起了重物。

机械地抬头,刘二无力地垂软在上方,胸口被长剑彻底捅穿,陆何愁的视线一路随着流淌的鲜血向下,注视血红色逐渐蔓延过剑柄,浸湿了双手。

面对半空的刘二,克服本能后前进顶撞,利用他自己的冲进刺穿了吗——!

这不是我做的。

陆何愁仓皇地回头,他想要看清刚才推搡自己的人。

是谁?

那些亡灵一个个让开,暴露出人群最深处的那个身影。

不是父王,不是义父,不是——

陆何愁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幻象,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拥有的神色。

麻木的神色,身着那惨白的寿衣静静飘荡在烈火之中,他也抬头望向自己,那双眼在烧着,为仇恨而烧。

是我——

“这样就好”

刘二的声音就像是风中残烛,低哑而骇人,把陆何愁拉回现实。他早就是气若游丝,但脸上却带有不同于之前那种空虚的,仿佛解脱般的微笑。

“我不知道死以外的活法。”

刘二咳出一大口鲜血,喷在陆何愁的胸前与自己的手臂上。他艰难地抬起手,用最后的一点力量触摸着陆何愁的脸颊,手掌从额头一路滑落,在上面留下粘稠的血痕,直到无力地卡在陆何愁的咽喉间,迟迟没有放下。

“不需自责你我也只是人罢,了”

红色。

不祥的颜色充斥在陆何愁的视线里,目光所及的火光被更为鲜艳浓厚的红色掩盖,以致于眼泪在眼眶中催生时都是辛辣刺灼,如同那厚重粘稠的红色,寂静地燃烧。

刘二的眼袋已经泛青,他胸中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死去也没能说出。他抬起头看着陆何愁,嘴角的微笑苦涩,无奈,解脱,以及感谢。

多谢啊——

我觉得自己活过了。

长剑脱离的瞬间发出‘噗嗤’的响声,刘二的身体顺畅地向后倒去,撞在躺倒的大梁上,一下子被炽热点燃,彻底包裹在烈火之中。

他的眼睛很快便烧干,只余下两个漆黑的空洞,但那眼神却深深烙印在陆何愁心底,他注视着刘二精悍的身躯逐渐化为焦炭,枯槁而碎裂,直到被火焰吞噬殆尽。

至于那之前燃烧的,究竟是尸体还是一息尚存——

陆何愁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第七章 the way of dying

冲天的火焰吞噬着本就不堪枯朽的破庙,人为造成的自然之力却不再是人类能再次掌控的,说来也是讽刺。

火烧在左,火烧在右,火烧于顶,火烧于踵。

被炙焰包围,陆何愁转头望向出口,那里早就燃烧成一团火球,生人勿进。

两个人互相残杀,只为成为幸存者,然而片刻后便即一同殒命。

笨蛋一样。

陆何愁看向燃烧的焦炭,那曾是他不知其名的某人。

抱歉呢,我也没法活下来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可能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朱乾析’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但‘陆何愁’这个存在,也是希望能继续走下去的。

汗水早就流干了,陆何愁此刻严重地脱水,浓烟呛得口鼻发麻,神志已经开始恍惚。

他用所剩无几的力量抬头仰望着屋顶之上的天空,尽管看不见,仍然抬起双手,在胸前相握。

师父,师兄,崔叔叔,崔姐,大家——

父王,母亲,义父,各位——

我不想死。

他哽咽了一下,祈祷与仇恨此刻奇妙地结合,却毫无违和之感。

“何愁——!”

一声大吼含糊地响彻在耳边,然后传来重物冲撞墙壁的巨响。一块大石砸破了本就快塌下的墙壁,随着木屑掉落,一杆长戟插进大洞,横扫开碎石瓦砾,露出另一侧的许多身影。

“快出”

听觉已经模糊不清,陆何愁踏出一步随即脚软倒地,视线里的东西重影摇晃,挣扎着试图爬起身子,他的双掌撑在地面‘滋滋’作响。

“哈哈啊”

陆何愁的眼神已经发直,他朦胧地看见有谁身着白衣注视自己。

已经够了吧。

他自暴自弃道。

不要再逼我了。

好累——我想休息了。

仇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张通先生说得果然不错。

陆何愁的余光隐约间瞥见另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试图怒视幻象将其驱散,然而恍惚的视线所见之人,反而让他惊恐万分。在看到幻象的刹那,他便挣扎着站起身,拾起长剑一步步挪向破洞,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个影子。

“哈——哈——”

一大股浓烟忽然撩过面前,陆何愁不由得低头咳嗽,脸庞被黑烟染得脏污一片,眼泪和鼻涕一并流下,狼狈不堪。

我——不想死。

这个想法在心中似乎有种羞耻感,不能做好舍弃生命的觉悟,就不该夺走别人的性命,更没有资格复仇。

哪怕是不知名的敌人。

这个道理,是从他身上学到的。

可是

“抓住!”

长戟尽量探了进来,陆何愁空着的左手伸出抓住月牙,手掌被已经灼热的刀刃割伤,却浑然不觉。

可是——

他回过头,刘二的身影在火焰中摇曳着,那一袭白衣映衬出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

陆何愁的眼神中倒映着火光,神情肃穆中带有着些许无助的迷茫,嘴唇紧绷,用力地咬合牙齿,让颧骨格外萧条。他再也没有多待,像是逃窜般,背对烈火而去。

走出洞口的瞬间,外面的空气呼啸而来,对比下甚至变得寒冷刺骨,让陆何愁打了个寒颤,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用空着的双手紧紧环抱身体,站在已经逐渐燃尽的废墟之前,默然低头不语。

他再次回头时,已经看不见幻象了,如果不是还在不时迸溅火花的废墟耸立于此,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海一粟走到他身边几步远,忽然又迟疑片刻,退了回去。

陆何愁抬头望了一下夜空,然后再次垂下去,毫无生机可言。

见状,一行人无人言语,只有沉默地行走,直到来路的山脚下。路上,吴霜不时地身体颤抖,何去悄然拍着她的后背的同时,张一腾默契地接过了乾坤圈这件沾血的兵器;瘸腿的王家兄弟反而互相搀扶着肩膀前进,王同偶尔得志地吸气,而王并沉默如斯,似乎有什么无声的交流;最让人担心的陆何愁,始终不出一声,如行尸走肉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然而不论崔利贞几次目视海一粟,后者也熟视无睹,不去开导自己的师弟,这也让崔利贞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什么。

足足半个时辰,队伍始终保持着沉默,回到了山脚的位置。就连没有参与战斗的张鸦二和诸葛秀也感受到了那股压抑,只能做好一些分内事,帮忙收拾出了露宿的营地,随后看着一个个魂不守舍的人们逐渐休息。

海一粟第一个打破了沉寂道:“我去打点水。”

在他出声的瞬间,所有人立刻看向了他。紧张;不安;敌意与斗争的本能,这些东西充斥在目光里,这个夜晚尚未结束。

“小女跟你去。”

朦胧中传来崔利贞的声音,二人各自起身,离开了大部队寻找河流,其实甚至不用特意去找,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水流变得湍急汛猛,即使是山中小溪奔流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他们走到一条本应是小涧的溪流边,海一粟蹲下身子,用一个水壶装满略有浑浊的山泉,然后脱下外衣,把壶中的脏水兜在衣服里,用另一个壶接在底下,便装了半壶的清水。

崔利贞乖巧地帮着一个个装满水壶,然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窈窕地舒展着身体,长出一口气。

“有什么感觉吗?”

海一粟走过来,拧着湿漉漉的外衣说道,那其实不过是一件短衫,他里面则是等于没穿的坎肩,一阵夜晚的凉风吹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还挂着一点鼻涕,吸溜回去的样子像是头狗熊。

“笨死了。”

崔利贞说道,在回答之前先了埋怨他一句。海一粟耸耸肩,坐在了她的身边,随意地把衣服甩在树杈上。

“所以?”他转头问道,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崔利贞原本有些做作的轻松神色消失,摸着腰间的剑柄,一抹淡淡的雾气自小嘴吐出。

“杀便杀了,除恶务尽。”她回答道,尽管言不由衷二人都听得出。

海一粟也不贫嘴,只是直愣愣盯着她半晌,直到崔利贞自己都后悔说出这句话。

“小女对付他们,就要用他们的方法行事。”

“你自己信吗?你知不知道自己一撒谎,手就会下意识去摸剑柄;而你紧张,嘴唇会抿,两腮稍微紧绷,喏,就像现在。”崔利贞回神果然看见自己的手已经搭在上面,赶忙把脸侧到一边。

二人一时无话,崔利贞闭上眼,便看见敌人袭来和倒下的狰狞,不由得立刻再次睁开。

“小女我很害怕。”

崔利贞有些厌恶地放开了剑柄,想要把手撑在石头上,却发现海一粟已经躺了下来,她的手压在了海一粟结实的腹肌上,连忙抽手,瞪了他一眼。

海一粟笑了笑,闭上眼竖起耳朵,还用手笼在耳边。崔利贞被逗乐了一瞬,然后恢复到那种寂寞无助的心境,略带忧愁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杀人的那种紧张和恐惧,我当时甚至没有余裕去想那些。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在杀人之时太过专注导致毫无感觉,麻木,冷静,高效,就好像变得像那些人一样。这样的自己——”

崔利贞望着夜空一点点泛白,她想起自己在黑竹会的那个晚上。

“——我好害怕。”

海一粟静静聆听,他此刻不需要说什么。

“和一年前的那时一样,我在出手的瞬间脑子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思考,注视尸体倒下,我才渐渐明白自己真的杀人了。”

“是不是很可笑?花了一辈子去训练杀人的技巧,到头来真正临阵时,却害怕的不能自已。”

“其实小女这个自称,想要掩盖的并不是我娇蛮的一面”崔利贞抱着一只膝盖,把头埋在身体间模糊道,“是自从黑竹会那件事后,仿佛为了藏匿自己沾染的东西,才会试图扮演大家闺秀的。”

“我根本不是藏身到夜晚才行动,而是到了那个时候,才能鼓足勇气迈出房门。我看着那些尸体的眼睛,整整四个时辰,当时的我连动一下都不敢,害怕那些尸体下一刻就会听见响动,突然复活将我一起拖下去。”

崔利贞闭上眼,回忆起目光所见之物。

“那眼神——”

说罢,她哽咽了一下,不再言语。女侠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卸下伪装,真诚的胆怯在让她害怕的同时,多了几分洒脱。

“第一次杀人啊,”海一粟拖着长音说道,似乎手拄在下巴上,似乎是试图回忆那个片段。“嗯——土包旁边砸烂的?小河里淹死那个?嘶记不清了。”

“没心没肺。”崔利贞幽怨地说道,“小女在和你推心置腹啊。”

“我知道啊,”海一粟挠了挠头,“所以我才想一报还一报,分享我的思考。可是——”他有些困惑不解,“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心境。既然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那我会毫无负担的选择活下去。在杀死敌人后,剩下的东西已经不是敌人了,根本不用有压力。”

他的眼神理所应当,平静地就像一滩死水,翻不起一丝涟漪。

“不是谁都像你一般胆大心黑的!”崔利贞有些不高兴了,她发现这一刻自己的恐惧就像触手蔓延到了海一粟身上,让他也变得十分难以捉摸。

“我是说真的,”海一粟用轻松的语调说完后,忽然声音变得深沉,“你问我杀人时有什么感觉?”

“什么都感觉不到。”

兴奋?恐惧?恶心?无助?

海一粟摊开双手凝视自己的手掌,回忆动手的瞬间,然后攥紧握拳。

“什么都——”

崔利贞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恐惧来源于何了,她怔怔半晌,突然用手戳了一下海一粟的脸,“啵。”

两个人蒙圈的看着对方,崔利贞的瞳孔一缩一张,视线中原本神秘莫测的脸庞因为自己的手指变得可爱。她忽然大笑,反而是海一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啊哪有开导人的自己先迷惑的?”崔利贞恨铁不成钢道。海一粟耸肩,“至少我实诚啊,不敷衍了事。”

崔利贞翻白眼道:“谢谢啊!”

她随即又戳了一次海一粟的脸,然后放松地躺下,仰望乳白色的天空道:“我会期待你能开导我,就好像我会害怕一样,是人类再自然不过的本能。抗拒那些情绪,我也就不再是我了,活得也不像是个人了。”

海一粟有些傻傻地说道:“我咋觉得你是在骂我呢?”

“你比谁都明白,”崔利贞说道,“我挺羡慕你这样果决的。”

海一粟歪着嘴看了她片刻,又凝视自己的双手片刻,不发一语。

“但你不去开导何愁吗?”崔利贞还是忍不住问道,海一粟摊手,看似优哉游哉地躺倒在石头上,享受着冰凉的感觉,“他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他是个练武的大小伙子了,不是每次有点什么心事,我都要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当知心大哥的。”海一粟枕着头说,和崔利贞并排在石头上望着点点星空隐去,“再说,有些坎,人只有自己咬牙跨过去,才是真的迈出脚了。”

他说完话,半天听不见回音,一扭头看见崔利贞又在怔怔地凝望他,反而把海一粟盯得浑身发毛。“干嘛啊?大半夜吓死个人——”

“只是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吃了一惊。”崔利贞有些调笑道,海一粟翻白眼,“这个肯定是在骂我了。”

“自己想的?”“师傅教的。”“切~”崔利贞发出了能让那些女德教师崩溃的声音,然后嫣然一笑,“那就替小女谢谢令尊师了。”

“谢他干啥?”“教出这么两个好徒弟啊。”海一粟琢磨片刻,才缓过神看着她,然后手搭凉棚望向西方。“看什么呢?”“太阳一会估计从西边出来,我先观望着。”“去,讨厌!”

笑也笑过了,崔利贞缓了口气,认真道:“何愁他”“你知道那感觉的,”海一粟打断了她,“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每个人的跨过去的方式都不同——”他指了指自己,“有些人不在乎,”又看了一眼崔利贞,“有些人假装不在乎。”

崔利贞叹了口气,“何愁固执的性子,莫说欺人,就是自欺,他恐怕也做不到。”

“是啊,”海一粟望着满天星斗消失无踪,叹了口气。

“难得糊涂。”

手上没有东西。

陆何愁看着双手,第十七遍在心中说道。

这双手上——

眨眼的瞬间,视线中的黑暗立刻被流淌的火红填满,火舌像是有生命般纠缠着身体,双手包裹着粘稠冰凉的鲜血,不远处,那人的身影伫立在偏旁,唯有一双眼睛是空洞的,嘴角还挂着那一抹无奈认命,却又分外不甘的笑容。

陆何愁陡然睁眼如杏仁般大小,瞳孔不断扩大着,冷汗又一次席卷全身。画面只有一刹那,但那份感受却始终如云烟缭绕,挥之不去。

摊开双手悬在半空,他紧盯着手掌的每一寸纹路,十年练剑磨出了厚实而不可磨灭的茧子,但那上面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被改变了,永久的。

手上没有东西——

第十八遍。

“我去洗手。”

沉默已久的陆何愁冷不丁说道,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略微趔趄地向着湍急河流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下来。”

何去昂着头说道,树梢上,一个娇小的身影藏踞在叶子内始终不肯露面。

“下来啊。”

何去干脆拿起长戟,倒转着捅向上边,一块石头突然丢了下来,何去侧着头躲过,咂舌叹气,安慰道:“总会过去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吴霜的声音在发抖,她原本争强好胜的表现此时变得有些过多的畏缩,一直没能从那一刻中挣脱出来。

“杀人当然不是一件易事,我也经历过。”

“你不是我。”“我就是知道。”

“我才不管!”吴霜忽然大喊道,耍起了性子,“这和我想的想的不一样啊。”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自己的师父惩奸除恶的样子是吴霜一向憧憬的,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潇洒出手的样子,然而,当真正面对敌人时,举起兵器的瞬间,眼底映着的敌人的身影,却变得无比鲜活。

不一样吗?

何去叹了口气,她和自己初次杀人的反应如出一辙,恐惧,无助,怀疑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片刻后,他做出了决定,当吴霜在树上无声哭泣的时候,他只是默默把长戟靠在树干上,然后深深地吸气:

“我是来闯江湖的,不是来当保姆的!!!”

一嗓子吓到了所有人,都在那里看着他咆哮。吴霜望向下方,何去也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我管你有没有意见,我管你是不是第一次杀人!有胆子扯皮没胆子办事,趁早回家喝奶去!”

“害怕罪恶脏腥就给我滚出江湖,趁早罢休!如果不想辜负自己一身的武艺和师长的栽培,那就给我鼓起勇气,直面死者的双眼!”

“自己看着办!”

大吼之后,何去愤愤拿起长戟,快步走开,留下吴霜一个人思考。

一转头,王并王同,张一腾,诸葛秀,张鸦二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几分玩味,几分八卦。

“看什么?”何去忍不住打个冷战,“没看出来啊兄弟,有一手。”王同笑着道,今晚他和兄长是唯二状态无恙的。“没事不要八卦。”王并对弟弟说道,只不过他的耳朵早就竖起来了。

“外冷内热,我早说了嘛。”诸葛秀很满意自己相面的结果,悠然弹了两声琵琶。

“去去去,一个两个的,就知道谝闲传子。”何去不自在道,张鸦二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事,好事。自己当年有心结没人吼这几句,现在能喊给别人听,也算是了结一段吧。”

何去诧异地看着张鸦二,平时嘻嘻哈哈,然而老人终究是看得透彻,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因果,为了掩饰尴尬,拿起葫芦喝水。

张一腾愣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何去哥你和吴霜姐好上了?”

啊噗——

何去一口水喷出来,和他爹被海一粟呛得一模一样。其它人脸色古怪,拼命憋笑。

老实人啊。

这时,黑暗中呼啸着风声飞来一把暗器,贴着何去的脸皮钉在树上,所有人下意识地拿起兵器临敌,却看见吴霜娇小的身影带着杀气走过来,手里拎着另一个乾坤圈。

“何~去~”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让何去心惊胆战,转身就跑,吴霜跟着就追,身后一群人在那起哄架秧子。

两人就这么跑,一路追回半山腰,吴霜手腕一甩乾坤圈便打在何去身边。

“停下!”

何去老老实实停步,吴霜跟着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上(主要她也只能踹腿),“这是因为你吼我,还让人一腾误会了。”

何去还没转身说话,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抱住,“不许转身。”她说道,何去也就看着前方手足无措,只能像根竹竿一样立在原地。

“这是谢谢你提点我。”

说罢,她忽然放开何去,用尽全力冲着山顶上大喊:“去你妈的,想杀我的不知道名字的佣兵!”

何去惊疑地看着她发泄出来,吴霜仍然不够解气,又喊道:“去你的,不敢承担的吴霜!”

喊完,她痛痛快快地叉着腰得意,仿佛心中的阴云也随日出一扫而空。何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哗啦——

水声掩盖了林中的寂静,但是心中的宣泄却抑郁在胸口,陆何愁蹲着身体注视奔腾的流水,将手伸了进去。

洗净,擦拭,凝望;再次伸手入水,然后揉搓,擦拭,凝望。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陆何愁一遍又一遍地擦洗双手,眼神专注,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急切,皮肤逐渐因为揉搓而涨红——

血与火的颜色。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陆何愁的瞳孔猛然放大,自己拼命洗净的双手反而变得红肿发涨,血液灼热地充斥在手掌内,似乎下一刻便要喷涌而出。

大雨过后水位上涨,河流里夹杂着不少石子木块一同漂流而下,一块树干的碎片带着锋利的木刺漂过,扎破了陆何愁的右手背,血液洒出,混着泥水顺流而下。

那个本来是人。

他本来活着,像我一样。

是我,夺走了他的性命。

血还在不断地流淌,但陆何愁只是盯着伤口,思绪集中在自己刺穿那个人身体的一刻。

那种手感,从未体会过。

粘稠,压抑,冰冷,明明处在炽热的火焰包围中,然而那份沉重,就像是

陆何愁回头向背后望去,那黑暗的山林一如既往,似乎等待着他的再次光临。

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移动,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再一次吗?

双手终究没有从水中抽出,血流得愈发剧烈,然而陆何愁还是蹲在原地,任凭冰冷吞噬自己。

又一次逃跑吗?

穿着丧服的自己飘忽而至,在背后质问道。

从王府逃走,从江南的树林逃走,从山上的危险逃走。

现在,还要从那人的死中逃走吗?

陆何愁抬眼,身着丧服者的面孔从自己变成了刘二,胸前的伤口血肉模糊,一双眼睛

那眼睛——

不要这么看我。

我也,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吗?”

那亡灵嗤笑,陆何愁无言以对。是的,本就以杀人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哪有资格谈仁慈,哪有资格去尊重生命。

“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是这样吗?

“我们都被这平等吸引,无法自拔。”

刺穿他的一瞬间——

“你——”

我——

“嘿嘿。跑啊,小王子。”

背后的幻影笑了两声,陆何愁的右手瞬间摸向剑柄,转身拔剑,急速下手臂几如消失不见。

唰——!

流淌的血液随着运动化作一道诡异而优美的之字型,点点洒落,汇聚成流畅的红线定格于空中,浑然天成。

然而,理所当然地,他什么也不曾砍中。转身后,面前只有无垠的寂静,无咎无誉,那鬼魂早已去得远了。

“别逃啊”

陆何愁低头像是在诉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血液自右手的伤口流下,沿着剑脊垂落,一滴一滴点在地面,滋润着嫩草。

“别逃啊”

他第二次重复道,猛然抬头指向发亮的天空,目光中不再有着一丝迷茫。右手的长剑,攥得更加紧了。

剑出鞘了,直到杀人,或是彻底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声响彻在夜空,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那份咆哮,自然也传到了石头上二人的耳中。

“天亮了。”海一粟四仰八叉地靠在石头上说道。

崔利贞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中了眼,伸手遮挡片刻,望向东方,片刻后适应过来,转头发现自己正在与海一粟对视后,毫不避讳地注视后者的双眼,良久后,目视日出附和道:“啊,天亮了。”

说罢,和他一起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头稍稍靠着那厚实的肩膀,注视东方既白。

预告: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正在路上,硬核粉不要错过。

要我剧透的话,双方都是莽型选手。

这一场我足足憋了小半年,删改无数,希望大家能喜欢。

差不多再有四五章左右上线,敬请期待。

第八章 净沙阁(一)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这片襄阳城的无限江山似乎就此呈现在眼前,几杯自在浊酒,任由天下人过喉,远方的长江东流水伴着千古兴衰,春过秋来,品评那所谓的好歹。

酒肆内,诸葛秀轻声唱着李白的一曲襄阳歌,川姑娘的口音糯糯的十分好听,本不适合李太白的狂放,偏生她的嗓音又独有几分成熟和铿锵,填上了词曲豪迈无忌的气魄,相辅相成地结合在一起,柔中带刚,雅俗共赏,有着引人入胜的魅力。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满座无人出声,都只是默然琢磨,良久后方才鼓掌叫好,一时间酒肆里掌声雷动,大放异彩。有不少听众手中攥着几文铜钱走到她面前想要找个铜碗放下,却见这姑娘修眉一皱,细长的眼睛透出些许不快,几个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都是向那唱歌的姑娘道歉鞠躬。

你道为何?原来是这社会地位作祟。这位姑娘无意钱财,那便只是出游的小姐来了兴致,在此弹上一曲聊以慰藉;若是接过这些赏钱,那就成了个卖唱女,不比游妓地位来得高。

本来这些人态度诚恳还则罢了,然而其中倒有两个无赖,一早便打定了占便宜的主意,一左一右趁着乱子接近诸葛秀,欺身到近前拉住在混乱中拉住她的手,刚想进而一把抱住,让她叫声好哥儿,却各自被扥住了后领子,平地里听见一声大喝似惊雷,“好个泼皮,吃了熊心豹子胆!”

“兀那不长眼的坏哥儿好事,不见哥儿要和姑娘亲近?”混混大叫道,甩开拽着领子的手,随即转半圈回头,这不转身还好,一转身,便即愣在当场,唰一下冷汗直冒,却见左首此人:

身长九尺,高耸无匹;臂展丈二,稍逊云霄;横腰竖马张弓宽,挺胸拔背立钺长;目似冷锋,眸含火怒,鼻占傲骨,唇留温吞;双眉尽显豪杰本色,两鬓多有逆子风霜;手拿青缨双耳月牙戟,脚踩伴翅单背兽皮鞜。整个人就立在店面正中不动,却好似擎天神柱,不怒自威。

还未等泼皮开口求饶,右首那人调侃道:“怕不是豹子胆吃了无数,只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再看那人:

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眉梢锋芒略显,嘴角藏拙半出;面容英挺,神态风骚;笑而露齿,似虎食人,怒则挺目,如龙滔天;双臂铁柱粗细,拳头醋钵大小;言谈语吐中嬉笑怒骂,举手投足间大巧若拙;身穿交领青灰短衲衣,腿挎千层百补束腰裤。与另一人并肩,两人站在那好似两尊铁塔一般,一左一右遮住了门口阳光,投下的阴影恰好洒在两个泼皮身上,将他们彻底包裹住,沦落在原地瑟瑟发抖。

有时候强横这种东西,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海一粟一把抓住泼皮的领子,单手便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了起来,转身‘夸嚓’一声扔出店门,还未等何去走上前,另外一个直接抱头鼠窜,满地打滚地跑了出去。

“秀秀,当看见那俩人接近你,我心都提起来了,要知道我们头上还是戴着赏钱的呢。”海一粟捂着心口做作道,何去难得同意他,“确实,那些亡命徒不会因为在城中大庭广众便罢休。”诸葛秀礼貌而稍有疏离地笑道:“有你们在,我并不担心,何况不过是虚惊一场。”她顿了一下,“言归正传,他们怎样了?”

“已经在郎中那里处理好了,”何去说道,“除了一腾自己紧急处理得不大到位,其它人的伤势都自己及时包扎过,留不下大碍,再养伤一两天就能上路。”

“你们不去照顾伤员,回来又是为那般呢?”诸葛秀问道,海一粟耸耸肩,“有崔妹在啊,她说大老爷们不方便照顾吴霜,所以把哥几个赶出来了,”“就你们俩?”“瘸腿兄弟还在路上。”“嗯?那一腾跟何愁?”

“嘁!”海一粟抱着双手发出了夸张的不忿声,“什么叫‘人家纯洁冰清,而你们污浊满地’?我可是”“打住,”何去打断了海一粟扯皮,“鸦二师傅呢?”

“哦”诸葛秀脸色微妙,“青楼吧?他一副猴急的表情出去了。”

“妈卖批,”海一粟骂了一句,随即转身就走,嘴里还小声嘟囔:“也不带上我”

“咱们被人追杀哩,”何去无奈道,“色鬼投胎。”“我是去打听情报!”海一粟辩解道,何去反驳,“为何不一起去?”

海一粟无语地看着他半晌,由头到脚上下打量,“你在逗我呢吧?我还勉强——能算得上正常人的外貌,你呢?你呢?!隔三条街都能让人认出来!咱们刚才路上就有四五个跟踪的,都是看见你这人群中一点凸起!要不是忌惮咱俩这架势,他们早动手了!你还想去打听消息!?”

何去被他喷得没话说,只能讪讪坐在诸葛秀旁边,保护她的安全,目送海一粟跳着小脚奔本地的青楼栅栏而去。

一个时辰后

“再来一壶!”随着众人的起哄,高大的青年甩开膀子,拿起酒壶对嘴将其一饮而尽,高举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大叫,围拢的男女爆发出一阵欢呼,青年伸手入怀,爽快地排出三吊铜钱拍在桌上,对老鸨道:“再来两壶花酒,与我众兄弟喝个痛快!”

“来嘞~”老鸨笑着取酒,这几日襄阳城的江湖客莫名增加了许多,自东向西有一批,神色匆匆似乎在追赶什么;自西向东也有一批,神色匆匆却像在逃避什么。

她这栅栏级别够不上什么密辛,却也知道西边一心门和正道即将干上,这些来的都是在避祸;从东向西的那些,却怎么也撬不开口了。

酒过三巡,曲过五味,醉眼迷离下母猪也能成西施,江湖客们各自搂着一到两个娼妓在那里享乐,海一粟推开想要坐进他怀中的肥胖女子,后者也是混了多年,一眼看出他想要趁机打听的算盘,张开嘴便要说破。然而在他悄然递给自己一大块碎银后,便抛了个媚眼坐进另一人的怀里,任由后者毛手毛脚,上演着狗血的欲拒还迎。

“哥几个哪里人氏啊?”

这是江湖中最容易打开话题而且不得罪人,也不被人怀疑的问题,没人会太过抵触回答。

“福州。”“江夏。”“宜城。”

大多都是附近的,看来消息还没传的太远。

海一粟心下思考,脸上仍是那般嬉皮笑脸,用不算完全标准,但外地人听不大出的湖南口音道:“呵呵,我是本地襄阳的,就算小弟给大伙做东了,尽情喝,不必客气。”

“诶呦,那可承情了。”有些人还足够清醒,能客气一番,但在座十来个人的大部分都已经喝得晕头转向,就算海一粟说自己是爪哇来的他们也能打哈哈。

“可哥几个没事往西边溜达?要知道一心门据说快和正道干上了”海一粟打开话匣子,立马有人上钩,“嗨!他们打死打活干老子鸟事!这趟说不过两个字,截胡!”一旁矮个的同伴拉不住他说漏生意,见做东的青年眼巴巴望着,只能叹气接茬,“这么个事,那些个名门首脑看似奋不顾身,实则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崽子留在窝里准备了后路。偏偏这些崽子自己不争气,非要来趟浑水,还搞得人尽皆知。神通鬼李珍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啊?大把银子悬赏这些后生,死活不论,当然,活的更好。”

海一粟像是看见知音,连连点头,心道:“老兄,你说的太对了,那些崽子个个都不带脑子出门啊,能悄么声自己溜进cd,非要凑在一起,还等了半个多月才出发,你是不知道我听说这事的时候打人的心都有了。”

他总不好表现出来,只是略微感兴趣道:“嚯,得空我也去碰碰运气?”“劝你别,”矮个道,“先不谈见识经验,单论手底下功夫,咱们这些野路子还是难在他们手下走过十招,就连暗算”他又凑近点道:“你是本地人,听过刘二名头?”“陷阱贼得很,等等,你是说”“对,有人发现了好几具他们一伙的尸体,周围全是陷阱,但那些小辈的尸首,一个没有。”

“我凑。”海一粟瞪大了眼睛,“那敢情了得,这浑水不必西边的差多少啊。”矮个点头,“知道为什么都在这喝酒?”“人不会就在襄阳?”“是啊!一路追踪下来,少说也有七八路人,愣是没人真敢动手!”

矮个还在埋怨,海一粟一边给他倒酒,一边与他继续唠嗑,然而他的注意力却放在桌角一个甚不起眼的人身上。那人身着黑衣,神色如常,似乎没沾多少酒水,只是假装品酒,细听自己与高个的谈话,眼神中有一股轻蔑,就好像看着泥腿子胡闹的那种自得。

看你一会笑得笑不出。

正想着,矮个忽然道:“所以说,我们觉得还是瞄准一个下手比较实在。”“哦?老哥看上,啊呸,盯上哪个了?”海一粟终于真的提起兴趣了,忍不住出声问道,矮个抿了一口酒道:“那个叫海一粟的。”

海一粟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却还是笑道:“没听过啊,这人怎么会和那些个名门正派混到一块去了?”“你问我我哪知道?”矮个似乎不像真的知道自己,让他稍微放心,“我们掌握的传闻:人高马大,不使兵器,外貌邋遢,贪杯好色。怎看都是个初出茅庐,想要攀高枝的渣渣”高个醉眼看着海一粟,忽然眼睛一怔,酒醒道:“你”

“再来一壶!”海一粟右臂一把搂住高个,将他的脖子使劲夹在臂弯中间,狠命发力,左手不住往他嘴里灌酒,不多时,扑通一声,矮个头朝下倒在桌上,脸扣在面前的饭里。“得得得,倒也倒也~”海一粟笑着说道,随即向在座唱个喏,搀扶着‘醉倒’的矮个离席,而他原先的同伴此刻早就钻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别人只当他们是一道的。

随着他二人的离席,桌子另一边的黑衣人也似乎丧失了对眼前这些草莽的兴趣,起身离开,推开门走出青楼,他转进另外一条小巷,走在潮湿而泥泞的小路上

踏,踏。

脚踩在水坑里的声音发出一种节奏,黑衣人的右手无声地接近了怀中的匕首刀柄,猛然拔出刺向身后!

咔!

持刀的手臂被格挡开,冲刺而来的袭击者用另一只手臂将他重重顶在墙上,力道之大甚至让墙壁微微晃动,一层石灰不断飘落。

“说话,你走路,”海一粟露齿微笑,嗓音咕哝道,“不说话,你上路。”

“”黑衣人不发一语,嘴唇紧闭。

海一粟放开他,转而将他的身子压下去,用劲膝撞其小腹。

“说话。”

黑衣人强忍着呕吐的恶心感,开口道:“黄口小儿你死到临头了。”

挺有文秀,不是普通草莽,无怪之前看‘我’的神色轻蔑。死到临头也就是说我的性命被特定的人盯上了,而这货知道这一点。

海一粟凭着一句话分析出这些后,抓住黑衣人的脖子问道:“脑袋上有悬赏,你当我不知道?”

装蠢试试?

“哈哈哈哈!”黑衣人突然大笑,“果真是不自知的小儿。”

海一粟诧异中带着手足无措道:“你什么意思?”

“嘿嘿嘿,你真以为李珍会天真到用悬赏取你们性命吗?”黑衣人卖关子道,“你们已经被人接单了。”海一粟一凛,“你是来踩点的?”“不错。”黑衣人骄傲道,“可想知道是何人?”

海一粟一挑眉,“你倒是挺合作。”

黑衣人诡异地一笑,声音森然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随着他的每一个字出口,海一粟原本做作的震惊也一点点变得真实,他的额头渗出冷汗,捏着脖子的手也有了些许的放松。

黑衣人笑得决绝,最后说道:

“天下净杀。”

言毕,忽然口吐白沫,脸色发绿,海一粟大骂一声,再摸脉搏时,却已经死透了。黑暗的巷子里,他垂目注视尸体,即使是他,心头也不禁打起了鼓。

第八章 净沙阁(二)

“都在了吧?”

片刻后的客栈内,一行人挤在一间屋子中,当他们看见坐在正中的海一粟严肃的神色时,都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坏消息,咱们的命被人盯上了。”

“我也有个坏消息,明天太阳从东边升,”王同调侃道,“咱都被人追杀一路了,你现在才想明白呢。”

“不是那个事,”海一粟无奈道,“这次是杀手把咱们当做目标了。”

他把自己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众人,“有区别吗?”陆何愁问道,他印象中的杀手和之前这些亡命徒似乎没有多大不同。

“区别大了,而且要命。”海一粟脸色难看地说,“两种人走不同路子,以咱们这次为例:之前那些人并非针对咱们,他们就像秃鹫,打劫,保镖,杀人,看家护院,合法的不合法的,任何能赚钱的生意都不会放过,只不过我们太值钱罢了。”

“杀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珍可不是放出悬赏漫天等待那么简单,而是特地花大价钱雇人,仅仅以我们为目标行动,更为高效致命,更为主动和精确。”

海一粟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最最要紧的,是普通武者与杀手之间的一个区别。”

他转头问陆何愁道:“如果现在,你要杀一个人,总共有几个步骤?”

陆何愁愣了一下,始终不能给出一个回答,想起刘二的脸,攥紧拳头准备开口。

海一粟看在眼里,摆摆手道:“发现敌人,同时被敌人发现;与敌人交战;击败敌人;最后,杀死敌人。”

“咱们这些练武的,杀一个人需要五步。”

他掰着手指头一步步细数,“那杀手需要几步呢?”他舔了舔嘴唇,沉声道:

“发现敌人;杀死敌人。”

一摊手,拍了拍大腿。

“没了。”

房间中一片沉寂,张一腾咽了口吐沫,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第一个坏消息,”海一粟说道,“第二个坏消息:来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净沙阁。”

腾地一声,张鸦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诸葛秀的眼睛陡然睁开,原本心如止水的眼神中带有了一丝惊恐。

“净沙阁?”

大部分人反而没有听过这个文采斐然的名字,但从几人的神色也能看出其凶险。

“马致远有词《天净沙秋思》,净沙阁的名字也取自于此,”诸葛秀解释道,“那是一个鲜为人知,却又天下闻名的杀手组织。”

“还真有这种玩意?”王同惊讶道,王并拆台:“一心门这种邪派都能和武林分庭抗礼到现在,杀手组织有什么稀奇?”

“哈,”海一粟干笑一声,“确实,听上去不可思议,像这类组织按理说早就该因为亲属的报复或是卷入什么阴谋而覆灭了,可偏偏净沙阁经久不衰——全靠它人少。”

何去挑眉,“有多少?”

“严格来讲,”海一粟伸出四根手指,“四个。”

“昏鸦,人家,瘦马,以及首领——断肠人。”

诸葛秀念出这四个代号,颔首道:“我只知道这些了。”随即看向海一粟,后者点头继续:

“明朝方圆千里,这四个人坐镇四方,昏鸦西南,荆襄飞巴蜀;人家东南,福扬醉苏杭;瘦马西北,塞外驰长安;断肠北上,中原坐京城。”

“籍贯不知,性别不明,外貌能力众说纷纭,杀人手段千奇百怪。”

“那我们要面对昏鸦了?”王同机敏地问道,他感叹着这几个人的位置恰恰好贴合了各自所在的景致。

“面对——是个太白日做梦的词了,”海一粟无奈道,“他们毫无顾忌,下手只玩阴的,咱们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停顿一下,“如果是昏鸦就还好了。”

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的,没人入耳。

诸葛秀轻叹一声:

“净沙净沙——天下净可杀。”

陆何愁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竖起的汗毛,再一看众人的表情,也大多如坐针毡。

“不能多待了,”王并拍板决定道,“既然我们走水路浔江而上,腿伤这点小事就无所谓,赶紧走人。”

还没来得及好好在襄阳游览盛景,一行人火急火燎地采购必需的物资,半个时辰后出得城外,向着西方的港口而去。尽管还有许多想要赚取赏金的宵小跟踪,但摄于目标武功高超,官道上又多有行人,只能远远坠着不敢动手。

“快到船坞了,”何去极目远眺望见了江口的一处说道,“还够银两雇得纤夫吗?”“还足够。”张一腾数了数自己的盘缠道,一路上大家都吃着老实人兼富二代张一腾,好在后者不差钱。

“嗯?”海一粟看见远远一道扬尘滚来,下意识道:“有人跑马,让开了。”众人果真见到远处有人策马而来,于是准备让开道路正中,避免骑手撞到自己。

踏踏——

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带着密集却不急促的节奏十分好听,眺望着远方的江景山河,想起即将游于江上,被人追杀的紧张感也逐渐淡了。

踏踏踏——!

何去最后一个站到路边,还未等他转身,背后的马蹄声却由远及近,转瞬间便尽在咫尺。

踏踏踏!

他条件反射地回头,一匹墨黑发亮的骏马迎面而起,背负白日,其毛色仿佛能吞噬日光,坐在上面的骑手侧身弯腰,右手的长刀甩在身后,蓄势待发,目标正是何去的头颅。

!!!

甚至来不及转身,何去仓促举起长戟格挡,聪明地将尾部斜角撑在地面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

哐——!

凌空之中,一人一马仿佛定格,戟杆被挤压到扭曲的弧度。黑马前蹄落地,随即再次扬起飞奔,骑手的长刀并未随着撞击而收回,而是压迫着长戟的杆子一路向前,硬是将何去这样的身躯推动向后,戟杆在地面拖出一道深长的划痕,沙尘四起飞散,一时迷了众人的眼,来不及反应。

“哼。”骑手哼了一声,双腿夹紧,黑马打着响鼻,一个腾挪便转了半圈,不见骑手有动作,那黑马自主地扬蹄尥蹶,意图置何去于死地!

何去还未喘息,迎面袭来两道黑影,直冲面门和胸口,蹄铁的寒光闪烁进眼眶,隐隐还瞥见一层暗红。

见鬼了!

何去抬戟格挡面门,同时拧腰躲避另一击,马蹄重重踩在戟杆上,饶是何去力大,仍然被压制回去,戟杆瞬间砸在自己的脑门,一时间脑干受到冲击,整个人失去平衡双腿发软。骑手更不含糊,双腿一夹,战马再次转过位置冲向何去,骑手扬手抬刀——

轰嚓!

猛然一声巨响,骑手座下的黑马“咴咴——”嘶鸣着向左倒去,骑手面无表情低头,却见海一粟飞身撞击马头,紧抱马脖子不放,肩膀死命抵住,竟然硬生生将千斤重的黑马推开轨道。

咔吧。

黑马不需指令,张嘴便啃在海一粟手背上,后者疼得大叫:“死马!”一个骨碌钻到黑马脖子下方,骑手原本想砍他的一击只得罢休,左手一低一抬,从马鞍间瞬发一枚飞刀打向何去,王同上前一棍子打落,吴霜随即取下乾坤圈,第一枚乾坤圈瞬间从侧面袭来,却见骑手硬是钻到马匹侧面躲过,整个人悬在半空而不坠马,骑术惊人。

众人纷纷抽出兵刃,进入临战态势——

“切。”

骑手蹭一下马肚子,海一粟见状赶紧放手着地滚开,黑马四蹄飞踏,骤然如利箭射出,“驾!”随着骑手再次坐在鞍上令喝,黑马眨眼间跑出十余丈,留下一股子扬尘和众人。

吴霜娇喝一声,向着骑手的背影甩出第二枚乾坤圈,只见乾坤圈破着风声‘骨碌碌’飞转,一路接近骑手的后背,然而只能缓慢地拉近距离,在尺许的距离停住不动,骑手向后瞥了一眼,黑马再次提速,乾坤圈随着力道衰减越飞越慢,直到掉落地面。

跑得比飞的还快。

唰一声,黑马陡然站定在十余丈外,加速减速的毫无征兆,如鬼魅般来无影去无踪。

一阵西风飘过,吹开漫天黄沙,像是为骑手与他的坐骑铺平这百年的官路。

“古道西风”海一粟揉着后背念道,目视远方的一人一马——

“瘦马。”

瘦马悠然地抽出马刀,指向一行人,然后在脖子间虚晃了几下,然后策马而去,几个呼吸间便看不见踪影。

“太嚣张了。”

王同拉起还在发昏的何去说道,后者此刻仍然缓不过来,要是单独被盯上,结果可想而知。

“那能怎么办?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海一粟皱着眉头,“奶奶的,说起杀手我想的是黑衣匕首潜行,这货倒好,飞奔而来,飞奔而去,挥一挥马刀,只带走几个人头。”

“这该如何是好?我们不能一直绷紧神经提防他突袭,肯定会失误大意的。”“立刻动身,谅他马匹再快也不能通水路。”崔利贞说道。

“不,”海一粟否认她,“你们也看见瘦马的脚程了,他完全能兜到cd,在中间的路上伏击,下了船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被他骚扰。”

“那该如何?”

“走水路。”海一粟立刻回答,“但不是汉水,而是——”

“嘿呀——咿呀——”纤夫们的喊声在两岸的山壁间回荡,几乎垂直的山崖下是绵延的江道,秀丽山石的倒影泛起波澜,空气像是送来水草芬芳,让人为之精神一爽。

“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崔利贞吟诵水经注,海一粟挑眉接道:“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拉着船的纤夫们脚踏在岸边嶙峋的卵石间,手握着浸湿而沉重的绳索,这时一个渔夫驾轻舟顺流而下,相对而视,随即在这片鬼斧神工的山水画卷间齐声高唱:

“巴峡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第九章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一)

“我还是看不出这样做的好处,”王同倚靠在画舫的栏杆上说道,望着两岸秀丽壮绝的江景,心头的疑虑和不安却没法减轻丝毫,“不去雇艘快船从汉水开遛,而是从险峻的三峡逆流而上,瘦马怕是早就跑到cd前等着咱们了。”

崔利贞也点点头道:“何况这一路不太平,当年小女遭遇的黑竹寨的龙头寨主,便坐落三峡一带。”

“你指的是江左八十一?”海一粟挑眉道,崔利贞点头。

“江左八十一?”张一腾问道,王并给他解释:“三峡一带地形险恶,所以有很多绿林强人聚集成群,最大的一个帮会在吞并了许多小寨之后,又联合附近所有的寨主,将整个荆襄西部囊括在势力范围内,据传有不下三四千人,号称江左八十一路好汉,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你看这天然的屏障,官军进都进不来,两岸几十个人就能全歼几百人,谈何围剿。”

见旁边张一腾被吓得不轻,王并又忙解释:“貌合神离罢了,他们互相之间火并的情况比官府围剿还重,不可能一条心对付咱们。”

“你还没回答呢,”吴霜对海一粟道,“何必舍近求远?”

“我要是如实答了,你们不打我吧?”

“不打你。”崔利贞下这个决定时仿佛做了无数挣扎,尽管她心知肚明海一粟下一句肯定没好话

“咱们去找昏鸦。”

啪!咔!夸啦啦!

“姐!姐!错了!不是,断了,断了!”

吴霜和崔利贞各自放开海一粟的一条腿,牙痒痒道:“又闹什么妖!?你带着我们找死吗?”

“诶呦~”海一粟揉着胯起身,“真不是啊,咱们是去谈判的。”

“请求他不杀咱们?还有瘦马等着呢。”王同没有问海一粟如何知道昏鸦是谁和位置的,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察觉到了海一粟相对‘灵活’的交际圈了。

“不,如果我猜的不错,昏鸦可能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能让净沙阁收回追杀令的人。”海一粟说道,“这一趟风险很大,所有人一起去太危险,找个没受伤的,那何愁就你跟我”

“呕——”

陆何愁趴在栏杆旁边吐了个稀里哗啦,张一腾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前者觉得自己快把胃都吐出来了。

我/你原来晕船啊

妈的,明明会水,上船倒不行了。

“谁跟我去?”海一粟改口道,几个没受伤的通通举起了手,还附带揉着腿肚子的王同。

“伤员添什么乱,”海一粟按下王同不甘心的手,一指何去,“走你。”“我/小女呢?”吴霜和崔利贞异口同声道,海一粟耸耸肩,“接下来去的地方可不适合姑娘家前往。”

“看不起姑娘吗?”吴霜一挑眉道,海一粟连连摆手,“谁敢看不起你们啊,主要是人家跟崔妹有仇。”

“小女?”崔利贞一愣,“小女今天以前从未听过昏鸦,怎会与之结仇?”

“江左八十一,”海一粟说道,崔利贞还是不明,“黑竹会。”

崔利贞陡然一惊,“难道昏鸦是”

“不错,正是”“黑竹会的余孽!?”

海一粟差点没栽过去,“姐,你也太看不起昏鸦了吧?”

“昏鸦昏鸦”何去皱眉,“不会真是?”

“柳啼鸦。”海一粟点头,“江左八十一的第一把交椅,上文提到的,那个最大的寨主。”

“嘿,外号也是鸦吗?”王同调侃道,“他这哪藏得住?”

“人家根本不打算藏,”海一粟没好气道,“其实黑道上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柳啼鸦除了绿林好汉外,还是驰名天下的大杀手。”

“这话不矛盾么”“不啊,人家用不着自己干活,手下千百号人,接单后直接让手下去做掉目标,大不了分红就完了。他从来都没否认过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何去皱眉,“这人身份真不简单。”“不简单的还在后面呢,”海一粟道,“听过另一句诗词么:九星伏吟虎猖狂,八门皆休雀投江。”

“那不是说伥鬼成定吗?”何去也是摸爬滚打的人,自然听过这句江湖有名的词,“一心门成定的武功凶悍无匹,打法舍命暴虐,故而人称虎猖狂,这句就是说碰上他犹如白虎凶星临门,朱雀火鸟投江——死定了。”

“不全对。第一,有人在他手下活过来了。”说罢海一粟看了一眼陆何愁与崔利贞,这时他忽然抬头,望向两岸岩壁茂密的林子,“前半句是成定,后半句”

“底下的,停得船来!”

岩壁间传来一声粗犷的大喝,回音在山谷间重复许久,两岸林间闪出数十个身影,刀光剑影,凶神恶煞,前方的江口却腾地升起一个拦江粗木,把画舫困在浅水江心。

纤夫们虽然害怕,却不见惊慌,而是在卵石间冲上面喊道:“各位江左好汉,咱们是襄阳梁大爷手下的短工诶,该交的份子皆上供了,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岸上的劫匪回道:“莫怕,我们不坏自己规矩!今个不为劫财,单找你们船上的几位回寨里喝茶,赏光吧!”

纤夫一回头看看船上,知道这是要绑肉票了,暗道这几个公子哥运气太差,便冲船上喊道:“得嘞,您几位跟大王上山!这一趟船走不得了!”

“八门皆休雀投江。”海一粟说道,干笑一声,“走吧,见见正主。”

“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权且把船停靠下,上去两个人见你家寨主,怎样?!”

海一粟喊完后,空气停顿了一下,然后山谷间爆发了轰然的大笑,响彻在林间不绝。

“哈哈哈哈哈哈!这小子失心疯吧!”“老子们的江左八十一路,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跟我们讨价还价!?”

说罢,陡然林间飞出一把大斧,旋转着钉在海一粟面前三寸的甲板上,然后就像炫技一般,各种飞刀匕首层出不穷,呼啸风声而去,眨眼间他身遭的木板像是刺猬般,只有中心一块安然无恙。

“我出言不逊在先,”海一粟低声对身旁王同道,“这么一群无法无天的悍匪却不敢伤我,可见有死命令在身。”“柳啼鸦这么大面子和手段?人不在都能约束手下”

王同的下半句停在半截,两个人皱眉对视,随即舒展眉头大喊:“柳寨主,出来一见如何?!”

西岸的山匪间悄然耸动,其中一个头目望向身旁的一人,神色中惊讶带有询问。

柳啼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有请了。”

半个时辰后,何去与海一粟头上蒙着的布袋被揭开,两人左右环顾,却是一间面积不大的草堂,背后是入口黑木门,两侧陈列若干把椅子坐着各路人氏,哪个看着都不是善男信女,正当中的主位三级台阶,铺着一张虎皮,上方八宝椅空着,无人落座。

海一粟与何去按江湖规矩,先冲两侧的大小寨主抱拳见礼,自报家门,然后垂手等待正主,在这之前,双方的交流都算作杀主人威风。两个杂兵拖着何去长戟递给他,后者点头接过,

然而左等右等,‘昏鸦’柳啼鸦始终不曾现身,两旁的寨主们仿佛在看笑话一样看着二人。“初生牛犊。”不知人群里谁说了一句,在座两侧的山寨主们都是不怀好意地低笑。

“连成定那只老虎都不怕,还会怕另一只乌鸦?”海一粟借着那人的话嘲讽道,‘咔嚓’一声,旁边一人捏碎扶手站起身喝道:“好小子,敢来江左八十一撒野,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海一粟狡黠地笑了一下,抱拳道:“这位请了,未请教靠在哪座山头吃饭?”“你爷爷乃是黑风寨寨主,田刚!”“哦没听说过。”“你这厮!”田刚大怒,骂道:“今天不教训你”“你的姓倒过来写?有用么?”

两旁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田刚勃然大怒,一拳打向海一粟,后者轻巧躲过,伸手来抓,田刚见状大喜,也是伸出大手握住海一粟手掌,暗道:“今天不把你爪子捏碎,我就不姓田!”

咔嚓。

“啊啊啊,我的手!”田刚捂着右手跪倒在地,再一看他的手指硬生生被捏成了麻花,指节则碎成粉末。在座皆是一惊,田刚固然是个莽汉,但手底下功夫可不含糊,特别是手劲,号称能碎石劈木。

现在么,鸡爪都比那右手强了。

好小子,真他妈是个硬茬。

在座本就不该发话,再加上海一粟厉害,根本没人为田刚出头,反而大多脸上带有幸灾乐祸的神色。这时个低哑的嗓音道:“初来乍到便伤了我的人,好大胆啊。”

海一粟与何去同时转头,却见正首虎皮椅上已经坐了一人,四十上下,高额淡眉,波浪散发,眼睛虽圆润有神,却黑仁泛青,眼角上吊,犹如鸦眼,像是乌鸦寻觅腐尸般紧盯二人。肤色白里发黄,两腮高耸,嘴角带有一丝上扬的嘲弄。鹰钩鼻,无垂耳,身材瘦长,双手几道长疤,身着普通青色劲装。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特色,但直到他盯上你的时候,你便会觉得自己像一块肥肉,而他正等着你腐烂的一刻。

柳啼鸦此刻斜靠在椅背上,虽然看似懈怠,但在二人看来却找不出丝毫破绽。他扫视一下二人和田刚,哼笑一声,坐直身体道:“江左八十一,柳啼鸦。”

人在屋檐下,二人同时抱拳道:“山水门海一粟,”“散人何去,”“见过柳大当家的。”

“好说,好说。”柳啼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看他二人,而是盯着地板上的田刚道:“老田,怎么回事?这二位是我的客人,怎么就动起手来了?给我解释解释。”

“我,这”田刚此刻头上又铺了一层冷汗,怎么解释?自己无视主人地位,擅自挑衅,最后还被人给废了。这不仅是挑衅柳啼鸦地位,更是拂了他的面子。

而面子,是他们这些黑道亡命的立身之本。

他斜眼瞥了右侧一人一眼,那人点点头,田刚横起一条心,大声道:“大当家的,这两个小厮不把江左八十一放在眼里,俺一时冲动和他们动手,请大当家责罚!”他认错如此干脆,又说得自己勇于出头,反而不好责备,可见就算是莽夫,也是混江湖的莽夫。

柳啼鸦浑浑噩噩道:“哦哦,原来如此啊——嘶——这么说来你还是为我出头才受的伤?”“是啊,大当家你可要为我讨回这口气啊!”

柳啼鸦慢慢地站起身,冲着田刚微笑,那笑容没有压迫,只有阴冷,好似他的外号一般,“我的确叫昏鸦,”他说道,“昏是黄昏的昏,而不是昏庸的昏。”

随着他的话音,整个人的气势也逐渐锋芒毕露,像是开始展翅,“公然在大伙面前挑衅我的权威,借着江左八十一的名号当理由挑战,还他妈输了?夹着尾巴跑到我面前求情,还想给我吃软钉子,再把我当枪使?”

他说一句,田刚的身子就跟着抖一下。

“出头?我用的着你给我出头?”

话音未落,他腰间猛然一闪,几尺外的田刚人头嘟噜噜在半空飞转三圈,砸到地上,狂喷的鲜血一路蔓延到大门口,却没溅到半点虎皮。

“现在你出头了。”

说罢,柳啼鸦手中的武器当朗朗一响,海一粟与何去才看清是何等兵器。

锁镰。

一端是弯如月牙的锋利镰刀,割喉断命;另一端是沉重的鎏金铁锁,碎颅开瓢;中间用不下一丈长度钢铁链条相联,挥动间如同游蛇吐信,防不胜防,进可攻,退可守。

此刻镰刀的尖端尚且滴答着些许田刚的血,直到柳啼鸦一甩,血液洒在田刚的尸首面前。两旁的山寨主们不但没有怨言,对于柳啼鸦的处置反而都多有赞同之色,可见柳啼鸦在山寨之间的威望。

“田刚不合规矩办事,又跟我这耍花花肠子,宰了他,有谁有意见吗?”两旁人无人出声,他们只是在盘算田刚的黑风寨由谁来接盘。这时一人走出来道:“大当家的,姓田的不识抬举,死得该,但他手下黑风寨还有二百余人,听得死讯定要闹事,我带着飞凤寨的弟兄去镇住。”

柳啼鸦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道:“老廖,你的飞凤寨四五百人,离得又远,杀鸡焉用牛刀。”“江左八十一,却是一条心办事,大当家的不必多说,我老廖替您出这口气!”柳啼鸦很满意地起身,抱拳道:“既然廖寨主愿意为我分忧,我又岂能不从?就拜托贤弟了。”

“大当家的放心,飞凤寨绝不辱命!”说罢,那廖寨主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看样子是回寨调集人手去了。

柳啼鸦目送廖寨主远去,垂眼环顾大厅,叹口气道:“大清早的便有血光~实在是令人神清气爽啊。”说罢大笑不止,寨主们大多陪笑,少数几个忧虑地看着田刚的头颅,一时间厅堂里的笑声洋溢,难以想象刚有一人死于非命。

柳啼鸦眨几下眼,摆摆手,笑声瞬间停歇,算是揭过这一节,两个小兵上前拖走田刚的尸首,而人头却留在原地,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仿佛期待什么,紧紧盯着海一粟二人。

“现在,”他转向二人,“咱们聊聊你伤我手下的事情。”

“呵呵,柳当家的,我也是出于自卫啊,谁曲谁直,您心底自然有数。”海一粟笑道,但何去看得出,心宽如他,在见识了柳啼鸦的手段后,也是有那么些许打鼓的。

“我不关心谁先动手,”叱咤一方的绿林大王,名震天下的刺客柳啼鸦此时更像是地痞无赖,死缠烂打,“伤了我的人,给个交代,就这么简单。”

“人都被你自己杀了,你让我给交代?”海一粟棋逢对手,想不到柳啼鸦竟然这般不顾身份面子,他本想挤兑对方,让他对小辈下不了狠,现在看来

“那,您说怎么办?”海一粟知道此言一出,就是任他狮子开口了,但是在对方地盘上和他硬气,下场更惨。

“嘿嘿,”柳啼鸦的笑声很干,像极了乌鸦叫唤,“过会再提,先谈生意。”

说到生意,两侧寨主都是眼睛放光,看向海一粟与何去的眼神像是在看待宰羔羊。

“头上都戴着赏钱跑到我这里来转悠,图什么?”

“图生意,”海一粟接着他的话道,“送给柳当家的大生意。”

柳啼鸦坐在椅子上神色如常,“你想卖了同伴?”“您说呢?我看上去是那么小器的人?几千两银子虽然不少,但在柳当家眼里,恐怕不算什么。”

“别捧我了,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大明十分之一的税收。”柳啼鸦道,“几千两银子不动心才见鬼,搬不出比这高的价码,我就直接动手了。”

说罢一昂脖子,末首的几个寨主直接起身离开,不用想也知道是去安排对付崔利贞他们了。

“既然说到见鬼”海一粟一笑,“柳当家的,想不想让几只鬼超度呢?”

柳啼鸦的坐姿稍微松动了一下,但他随即哂笑,“就凭你们?”

“谁说的准呢?”海一粟耸肩,“如果我们快船赶到cd,联合早有准备的正道,趁着一心门人不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端了一心门的老窝,就算他们不完蛋,起码也得换地方,到时候,四川蜀道一带,可就归你柳当家了。”

“不够。”二人的讨价还价节奏奇快,许多人还没听懂时,他们已经在谈判了,“而且,我不知道除了你们正道能派谁去,但谁去,结果都一样。”

“因为那个人,还在那里。”

海一粟心里明白他说的是谁,但他继续加筹码道:“一心门死对于江左的柳啼鸦而言固然只是得利,但是对于柳啼鸦而言,却是自保不是吗?”

柳啼鸦又是干笑,“小子,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海一粟在翻看四爷卷宗的时候,第一次读到柳啼鸦处也被吓了一跳。此刻他自然不能露怯,而是信誓旦旦道:“既然我有手段弄到您的过去,我自然也有手段拔掉此刻人手不齐的一心门。”

“口气不小啊。”柳啼鸦说道,“那你的条件呢?”

“放我们通行,并且撤销净沙阁的追击令。”

“我外号叫昏鸦,不叫断肠人,放弃单子那是自砸招牌的事情,净沙阁我说了不算。”海一粟立即接道:“可那是净沙阁的招牌,又不是你江左八十一的。柳当家的,你与净沙阁是合作,又不是从属,骗谁呢?”

柳啼鸦抬一下稀疏的眉毛,“啊你消息确实灵通。”

“猜也猜到了好吗?让手下完成单子,自己足不出户,怎看也不像是衷心净沙阁之人所为。如果你怕闹僵,联系瘦马,把单子让给你就行了,拖个一两百年的,反正李珍没要求几时动手不是?”

“哈哈哈!”柳啼鸦这次笑得倒是很清爽,“小子,我中意你,来我手下做事怎样?”“一码归一码,您的答复?”

柳啼鸦突然换了个表情,古井无波的神色看不出深浅,他淡淡道:“换句话说,不交过路费,不抓你们领赏,我还要费心费力劝说瘦马,而你们要做的,就是重新赶路?”

“不来我手下做事吗?”“免了。”海一粟知道自己拒绝了柳啼鸦给的最后一个机会,但他仍是不惧。

又是一闪,海一粟的脖子上紧贴着镰刀的寒芒,已经割破皮肤渗出血珠。

“空手套白狼啊,小子?”

“给我个不杀你的由头。”柳啼鸦笑着说道,海一粟稍稍低头看着他,毫不退让地对视,同样笑道:“你不会的。”

“哦?”“因为我的血会弄脏你的地毯,你就是那种人。”

厅堂内的空气持续紧绷,柳啼鸦歪头注视海一粟,后者也随着他的目光而动。

“呵呵”“嘿嘿”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并大笑,笑声再次回荡在大厅里,渗人心脾。柳啼鸦坐回虎皮椅上,老虎的毛皮毛色发亮,无尘无垢。

“您怎么说?”

“嗯”柳啼鸦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又看了一眼地上田刚的人头,随即道:“我思考一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两旁寨主多有诧异,但皆随着柳啼鸦转入后面,霎时间除了门外两个喽啰,整个厅堂只剩下何去与海一粟两个人伫在那里。

“给我解释解释。”何去在一旁道,海一粟瞄一眼门卫,“谈判谈判,我负责谈,一会,你负责判。”

“柳啼鸦这种人,不看交情,只讲利益。只要我们和他在利害上一致,那就比亲兄弟还亲;如果不一致”海一粟低头瞅着地上的田刚,“你也看见了。”

“我不明白,”何去皱眉道,“我们值上千金,为什么他放弃绑票咱们,反而乐意我们去对付一心门?”“嘿,你看出来了,眼光很尖啊。”海一粟玩味地看着那张虎皮椅,“柳啼鸦大概在七八年前建立江左八十一,成为了土匪头子,没多久就被净沙阁招募,兼职杀手,但在这些之前”

“他曾经是当时名声不著的一心门的乾坤道道主。”

何去愣了片刻,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海一粟顿了顿,接着道:“直到大概十年前,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带领几个心腹招兵买马,重新扯虎皮做大旗。而中间阻挠最多的,就是一心门神通鬼李珍。”

“中间发生些什么,详情我也不知,但从他这些年不敢踏入四川一步来看,显然他和杨懿李珍之间不仅仅是理念不合而已,分道扬镳的过程中也绝不愉快。”

海一粟看向何去,后者咽下一口吐沫,凝视那张空着的虎皮椅。

“懂了吗?我们此行对付一心门,而柳啼鸦甚至愿意为此放弃我们的赏金,原因再简单不过”

“他是一心门的叛徒。”

何去摇摇头,理清思路道:“真是这人身份也太过复杂了。”

“哼,要我说简单之极,”海一粟玩着头发,“柳啼鸦自始至终都只认一个主子:他自己的利益。”

“下一步怎么办?”何去问道,海一粟胸有成竹,“现在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去找一心门的麻烦,只要我们展现出足够的能耐,有本事狠狠打击一心门,柳啼鸦自然会被说服放我们过去。换言之,一会可能还得动手,测测本领,就拜托你了。”

何去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不语,为可能的打斗做准备。

海一粟本来笑得很得志,但他突然想到什么,“等等糟糕。”

何去听见这两字,也是一皱眉,“怎么?”“我列了两个目的:通行和取消追杀,而之前柳啼鸦的那个要求还没提他多半打算在第二点上面做文章,争取在我们通行之前,雁过拔毛。”

“我越来越中意你了,姓海的小子。”

柳啼鸦独自一人出现在虎皮椅后面,二十余个寨主们似乎都被他遣散走了,只有他一人在这里。

或者说,他一人便足够。

第九章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二)

“你不是去思考了吧?”海一粟打探道,柳啼鸦不置可否,揪着第一个目的道:“放你们过去是可以,但我总得掂量下你们的”

当——!

青砖地板被砸成碎末,何去顿一下手中长戟,冲着柳啼鸦一昂下巴,不发一言。

“啊这才叫初生牛犊。”

柳啼鸦一笑,从背后垂下锁镰,铁链琅琅作响。

哐——!

鎏金的铁锁砸在地面上,同样是青石迸溅。锁镰操纵难度极大,初学乍练容易伤到自己,江湖上本就少见,而柳啼鸦的更是独一无二。普通的铁锁有卵石大小便已算沉重,他的鎏金锁却足足一拳有余,别说是人头,就是铁头都能砸成稀烂。另一端的镰刀更是奇大无比,足有尺许,握把也又二尺,已经超过了常规镰刀仅为最后一击所用的范畴,之前田刚便是直接被镰刀割喉。

“好锁镰。”海一粟赞道,“可有名字?”

“成定有刀,名为舆尸,天下皆知。”柳啼鸦不无感慨道,“我这把,却欣喜于能藏在暗处,可惜,今日破功了。”

泣血涟如。

好一个贴切的名字。

何去一踢长戟尾杆,凝神以待,能和成定相提并论的柳啼鸦,一个大意就会丧命。海一粟退到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柳啼鸦的动向。

呼!呼!呼!

一圈,两圈,三圈鎏金锁随着柳啼鸦右手的轻微晃动,在他的身侧加速旋转,风声由呼啸转为尖锐,愈发刺耳和致命。

不要被迷惑!

镰刀的形状不适合投掷,铁砣的动向是关键。看清铁砣的轨迹,我就能占得先机。

何去的眼睛全神贯注盯在那暗金色的旋风上,可是能看见的只有无数不断飞转的虚影。

哪一个?

何去瞳孔不断收缩,试图定位,却徒劳无功。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

唰!

何去条件反射地向后闪避,然而柳啼鸦只是将右手转到左侧,改为反手自下而上挥动。

“看不清吗?”柳啼鸦笑道,何去开始出汗的脸庞出卖了他。

“给你个机会,看好了。”

说罢,停止了原地的挥动,铁锁陡然停滞,却又瞬间绷紧,铁链在柳啼鸦的身遭游离不定,末端的鎏金锁忽上忽下,上一刻缠在柳啼鸦的脖颈,下一刻便已经绕到左臂,在其身体上缠绕游走不绝,铁链的范围遍布柳啼鸦三尺内,铁锁的轨迹也在其中变幻无穷。

不要被迷惑了。

何去握紧长戟,仔细观察着。

铁索只有一个,无视铁链,专注在末端。

他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与之对应的鎏金锁反光下却又增加了对焦的难度。

在右臂!

何去以为自己抓住了,然而下一刻随着柳啼鸦轻描淡写地抖手,铁链半空中划出三道圆圈,铁锁嗖一下,好似一条游蛇,见首不见尾。

他再次看向柳啼鸦的整体,左手握镰刀,右手舞链条,铁锁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曲直不定的线条,凝聚在一起的压迫感以及外放的运动轨迹让柳啼鸦的身材都显得更为高大。

仿佛是活的!

何去看待柳啼鸦的身影背后似乎有阴云凝结,鬼魅虚幻。

惶恐,猜疑,焦虑。

锁镰的虚影残像让自己产生了许多杂质,而这些东西都凝结在了柳啼鸦的背后。

“若是你看清了”柳啼鸦阴恻恻一笑,“吃我一记。”

呼嚓!铃铃铃——

破空声夹杂着铁链的响动,何去视线内的铁链向着斜上方冲去,当他回神时,铁锁已经距离前额不过尺许。

!!!

生死一线间何去的潜力尽数使出,全力后仰,下巴传来一阵火辣的麻痹感,还有些粘稠的触觉。铁锁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深深砸在石砖地内,即使海一粟也不得不承认,那一道弧线闪过之时,他的目光尽为之所夺。

真是漂亮。

下巴被打掉了!

何去咬牙摸了一下下巴,形状没变。

还好,只是削下来一块肉,下巴还在。

然而他的视线忽然浑浊不清,平衡感七上八下,握着长戟的手险些拿捏不住。

明明没有挨实,都有这么大威力要是真的被那铁锁击中,人类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

“反应还算不错,”柳啼鸦右手一拉,收回铁锁再次挥舞,“本以为能直接轰烂你的下颚。”

鲜血顺着领子淌进领口,何去还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温度。

哼——!

他粗重的呼吸让气势更为压迫,柳啼鸦的背后的阴云稍微收敛。

“嚯~”柳啼鸦出声道,然后突然抬臂,铁锁像是鞭子一样扫向何去,却不知比鞭子沉重上多少倍。

力大势沉,而且范围可怕但比之前慢!

何去后退,铁锁呼啸着在他胸前几寸擦过,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纹路。再退一步,铁锁砸在另一侧的柱子上,留下一个深深地坑洞。

铁链在他手中收放自如,距离和目标,出手的时机,落点的变化全由柳啼鸦自己控制。难以预测轨迹,速度奇快一击必杀的抛掷——还有这种像是鞭子一样的扫击。

掌控不到他出手的时机

“嘎。”

对决之中容不下语言了,柳啼鸦嗓子间发出一声,随即再次挥动右臂。

扫击,扫击,扫击!

连续不断的扫击像是无穷尽的风暴一样,席卷了大厅,柳啼鸦身前一丈内变成禁区,何去打得十分恼火,他根本没有出招的机会,只能不断闪躲,甚至不敢去招架格挡。

海一粟在一旁挑眉,这两人都是高压式的打法,以兵器的长距离压迫对手,直到敌人露出破绽,一举击溃。

然而,何去怕是第一次对付比自己攻击范围还大的敌人。

该死!他这样下去,我没机会进攻!

只有前进!

柳啼鸦直线抛出铁锁,何去侧身躲过,柳啼鸦右手兜个圈,铁链随之绷直着转圈,再次从上方压下,何去来不及闪躲,抬戟就挡,只听得哐当!铁链在戟杆上弯曲,末端的铁锁绕过了长戟,砸在何去的后背上。

“咔啊!”何去趔趄两步,捂着后背向前扑倒,柳啼鸦一拎,鎏金锁有生命般飞回手中。

“你倒是结实,一般人脊柱已经断了。”

如果不是何去格挡了一下,此时他的后背就会被打个对穿。柳啼鸦转向海一粟,“看来,还是拿你们换银子比较实在。”

当——!

又是同样的响声,柳啼鸦转头时,那巨大的身影充满压迫站在他面前七尺,何去此刻下巴淌血,呼吸粗重,看上去反而更加魁梧。

“我踏进来了。”

长戟在手中舞动出几个花圈,何去说话间身体不断前倾,“接下来,就是我的距离。”

“哼”柳啼鸦冷笑,右手的铁链一点点回收,调整着出手的距离。何去大跨一步,长戟一往无前地刺向柳啼鸦!后者沉身,长戟掠过头顶,而铁链松松垮垮地绕着戟杆一圈,然后瞬间拉紧!

还有夺人兵器这招吗!

海一粟吹了声口哨,锁镰真的让他大开眼界。

二人变成角力局面,柳啼鸦得逞一笑,双手随着身体发力,想要让何去长戟脱手,不成想一股巨大的力道回拉,反而是自己差点整个人被拽飞。何去一手握戟,另一手甚至抓紧了铁链不放,大喝一声再次发力,柳啼鸦不由自主向着他的方向被拉动。

好小子!一个赛一个有劲!

过来吧!

柳啼鸦眼见要被拽过去,立刻铁链脱手,何去被骗个空,重心后仰,动作稍有停顿,柳啼鸦冲上前,左手镰刀意图从斜下劈砍,何去见状长戟一转,戟头正好叉中镰刀,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好!两端都封住了!

“呼!”

柳啼鸦左右手顺着铁链下滑,突然像弹皮筋般甩动铁链,弹力狠狠击中何去腹部,让他下意识地弯腰后退,抓住的铁链也不由松开,柳啼鸦立刻拾起铁链,冲过何去侧面绕到背后,铁链意图勒住其脖颈。

何去咬牙,戟杆竖在铁链与脖子间,堪堪挡住勒紧的铁链,柳啼鸦暗骂一声,抬腿踢中何去膝弯,逼迫他跪在地面,更加难以发力。

跪下!

何去瞪大八字眼,脑海中瞬间闪过那片大雪纷飞。

自己会跪的,只剩下那一座坟墓了。

没人能让我跪下!

虎吼,何去反而更加死命向前,长戟爆发前举,柳啼鸦手中的铁链摩擦发烫,干脆放脱何去,连退三步拉开距离,鎏金锁兜底打出,波浪形地冲向何去左臂。

送你了!

不闪不躲,鎏金锁直接命中大臂内侧,传来骨骼的哀嚎,何去却仍是不退,大步向前,拉近柳啼鸦七尺之内。

单手高举长戟末端,配合着那高耸的身躯,柳啼鸦抬头仰望,巨大的魄力直冲天际,逆子执着的眼神,诉说的是不屈的意志。

劈裂着屋顶,长戟当头落下,刚猛无俦,巨大的势头夹在可怕的离心力中更为迅猛。柳啼鸦双手扯直铁链防御,三层铁链死死绷紧,准备迎接到来的冲击。

轰!

柳啼鸦脚下的石砖片片碎裂,整个人直接被压得抬不起身,而且还在一寸一寸地被压下。

何去并不停留,单手舞动长戟如飞,砸,砍,劈,挑,一次次轮转让离心力不断加大,柳啼鸦受到的冲击也愈发可怖。

海一粟干笑,说起来,他二人另一处相像,就是都用离心力伤敌。

猛然何去转身一抽,长戟呼啸着从地面由下向上淋漓尽致地挥舞,在空气中留下银白色的圆弧。

轰——!

柳啼鸦整个人飞了起来,直到一丈外方才落下,趔趄两步稳住身体。

他‘噶’地叫了一声,脸上带有狰狞的笑容,左手稍松,镰刀顺着铁链垂下,然后在双手挥舞中,镰刀与铁锁各自呼啸成风,轮转无穷,整个厅堂都充斥着凄厉的劲风,肉眼早就难以看清其动向了。

好家伙,这才是认真么。

何去凝神以待,海一粟连忙插入二人中间,“当家的,当家的,差不多了吧?又不是生死斗,还是你觉得我们本事不够?”

他随即转向何去:“你也是,赶紧放下,柳当家的已经手下留情了,刚才锁住你的时候如果镰刀直插背部,你已经是死人了。”

何去愣了一下,回想起对决中的细节,不由汗毛直竖。

柳啼鸦双手一停,铁锁砸在地板,他举着镰刀指向何去,比了一比,然后收回腰间。何去见状,也同样放下长戟,他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始终也不曾伤到柳啼鸦分毫。

还有差距么

一心门!

何去眼神一凛,思绪飘到了四川,左臂的伤势不在考虑之中。

柳啼鸦上下打量一番何去,再看了看海一粟,点点头:

“可以,确实本事不错,想必能给李珍和杨懿一个惊喜。”

“那”“现在来谈谈瘦马的事情。”

还真他妈让我猜中了。

海一粟转头看一眼何去,“竹竿,你回船上疗伤吧。”何去迟疑了一下,最终点头离开,不给海一粟添乱。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题如果他听到,会给海一粟带来太过变数。

“聪明小子。”柳啼鸦望着何去的背影道,随即重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向海一粟,“好了,谈生意。”“柳当家的,我们可是豁出命与一心门对着干,你还想我们怎样?”

“这个吗”柳啼鸦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片刻后用他那细眼盯着海一粟,后者眉头一皱,仿佛回到童年。

每次抬头,能看到的除了天空之外,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盯着自己,等着他变为尸体的一刻,然后从上面俯冲,啄走自己的血肉。

“刚才那个老廖你有什么看法?”

柳啼鸦说话间眼睛不放过海一粟的丝毫动作,让海一粟倍感难受,勾起他最不愿想起的部分。

“还能怎么看?和那倒霉田刚一伙的,挑唆后者干你,没成想那傻货脑子留娘胎里了,直接就对着干啊,太生猛了,生猛到人头都飞了~姓廖的干脆弃车保帅,自告奋勇去对付黑风寨,一来能跑路回到老窝,二来趁机吃掉黑风寨的人马,让你柳大当家的忌惮其实力,双方不能明着冲突,他就有回旋的余地。”

“我真的,真的很缺一个你这样的副手。”柳啼鸦盯着海一粟的表情就像盯着一块鲜肉一样,笑得格外奸诈,“真不考虑一下?你我有交情,你的同伴自然随意。”

“本人放荡自在惯了,免谈交情。”

开玩笑,你这种人还有交情可谈?

“唉,好吧。那就谈生意跟我去黑吃黑。”

海一粟一挑眉,“飞凤寨还是黑碰啊呸,真拗口。”

“飞凤寨。”柳啼鸦摸着背后的镰刀,脸色平淡。“和和气气做生意久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把我当回事的。”

打家劫舍也是和气生意?

“坐交椅的要讲信用,说杀他全家,就杀他全家。”

“你巩固威信,带上我干嘛?几百号人的大场面,有我没我不一样?”

“不一样~”

“这是投名状,免得你回头嚼口舌,我滴共犯~”柳啼鸦歪坐在椅子上,看似慵懒地用手拄着头说道,“天上不掉馅饼,空口白话便从我眼皮下过路,我这边也不好给手下人立榜样啊,带坏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吃腐肉的死乌鸦。

海一粟心里暗骂了一句,“说得好像你为他们着想一样。”

柳啼鸦眯起眼睛笑道:“那当然,生财有道,杀鸡取卵那是蠢货所为”

“——毕竟还有用啊。”

他睁眼看着海一粟,后者对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

一个孩子,一棵树下,一片夕阳,一群乌鸦。

去你妈的。

“杀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柳当家的人要对付我们!?”“逃命啊!”“爹!娘!”

高筑的木墙此刻反而成了逃生的阻碍,唯一的出入口正源源不断地涌进大批人马,屠杀着飞凤寨的所有男女老少。

“唉,明明大家都不容易,拖家带口的。老廖啊,干嘛有非分之想呢?”在一片火光的映衬下,柳啼鸦此刻感叹的神情格外渗人,俯视身旁的廖寨主说道。

“你这混账!祸不及家人!”

地上的廖寨主没有料到柳啼鸦如此果断,当天下午就带着几百人抄了过来。都怪那田刚草包,仅仅是人群中瞥的一眼,就足够柳啼鸦盯上自己了。

“别啊,老廖,你当年不容易,光溜溜一人找上我求人手发家。人,我借你了;家,我给你了。现在连本带利,我不过多收你一条命,论情论理,不过分吧?”

“你这个死乌鸦!”

廖寨主暴起想要拼命,奈何刚起身就被身后的高大青年一脚踹在地上,想要直起腰,却发现盆骨竟然断了!

“该死!娘子!小翠!”

“别嚷嚷了,”柳啼鸦像是唠家常似的不耐烦道,语气却带有一股劝诱的意味,“你飞凤寨怎么也有四五百人,打到现在还没崩溃,说不定她们就走脱了呢?”

老廖一怔,他的瞳孔陡然放大,颤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明人不说暗话,”柳啼鸦间廖寨主趴在地上,自己也亲切地蹲在他旁边,用手扶着廖寨主的头固定,让他注视战斗发生的方向。“我要你做个证。”

乌鸦盯上了腐肉,俯冲而下,尽情啄食。

“今天是我对不起你,”柳啼鸦声音很淡,淡得毫无情感,在说话的时候双手紧紧钳住廖寨主的脸,像是哄孩子般左右晃动着廖寨主的头颅,“在你走之后,我没能及时发现黑风寨群情激愤想要报仇他们打不过我,就把矛头对准了为大家尽心尽责的飞凤寨。在突然袭击下,有死志的黑风寨打了飞凤寨一个措手不及,导致飞凤寨上下几百号人无一幸免,惨绝——人寰呐!”

“可~是!”他突然掰过廖寨主的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天可怜见,在众位兄弟的拼死奋战下,廖寨主一家侥幸生还。廖寨主本人奋勇杀敌不幸受伤义愤填膺,他找到了区区不才,讨一个说法。我柳啼鸦身为江左八十一的龙头,必将还你一个公道,剿灭破坏规矩不讲道义的黑风寨也,自然,会保住廖寨主一家老小无恙。”

“是这样吗?廖寨主?”

廖寨主咽下一口吐沫,面对屠杀自己弟兄,逼迫自己残废,威胁自己妻儿的罪魁祸首,他只能颤抖着点头。

“是的,是这样。”

“那就好。”柳啼鸦满意地一笑,放开了他,任由已经残废的廖寨主留在原地惆怅。

“真狠,逼他在几百号兄弟和妻儿之间选一个。”背后的海一粟出言道,柳啼鸦不置可否,“江湖吗,他不仁我不义,大家都各取所需罢了。”

“所需?亏你说得出口。”海一粟讥讽道,“天底下胃口比你大的,怕是没几个了。”

“说话小心,我中意你,不代表我不杀你。”

海一粟耸耸肩,转移话题道:“这些人真够能打的,你的江左八十一,了不起啊。”

“谁说是江左八十一的人?”柳啼鸦打断他道,海一粟愣住,柳啼鸦看着那些袭击飞凤寨的健儿,满意地一笑,“这些,是我的人,懂了吗?”

海一粟点点头,他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不嚼舌头,不怕风头。

这些人的头,谁不乐意当?

两个人边说边走,逐渐走进了战斗圈,几个飞凤寨众见他们没穿己方服饰,大叫着冲了过来。

“你先请。”

柳啼鸦抬手做作道,海一粟甩甩身子叹口气,猛然像是一尊巨像般冲向对手,面对砸来的铁棍只一躲,钻到肋下,抬起敌人继续狂奔。后面几人被他这战车一样的架势吓懵了,回过神时海一粟高大威猛的身躯已经冲到了眼前,硬生生顶着三个人一路冲到一个燃烧的大帐前,“嘎啊!”随着一声大喝把他们通通扔进了致命的火焰中。

“啊啊啊啊啊好烫啊啊啊!!!!”一个侥幸未烧死的喽啰拼命逃了出来,却被呼啸着飞来的鎏金锁重新砸回火堆内,在一阵惨叫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你知道吗?你的打法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

柳啼鸦一圈圈挥动着铁锁说道。

“谁?”海一粟好奇地问。

“伥鬼——成定。”

柳啼鸦上下打量他,“啧啧啧,真的很像,一样的暴虎冯河,一样的凶悍绝伦。我难得好奇,你们俩打起来,肯定精彩。”

“咒我呢,谁没事跟他打?”海一粟骂道,江湖上有句出名的谚语:

你寻么成定呢?——找死。

“要打,也是你吧?”海一粟揶揄道,“九星伏吟虎猖狂,八门皆休雀投江。能与成定相提并论,我也好奇,你俩?”

“带上兵器,各有胜负;双方空手,我死定了。”柳啼鸦很爽快地回答,随即有些唏嘘地回忆道:“说起来,他身上不少伤,好像都是我弄出来的。奶奶的,他性子起来了,翻脸不认人啊,不拿出杀他的态度打,我就被干掉了。”

海一粟一愣,暗道:“何去,你捡了条命啊。”

“不提这个了,办正事。”说罢,柳啼鸦看向飞凤寨残存的人马,海一粟拦住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唇亡齿寒,飞凤寨覆灭,其他寨主不会默不作声的。”

“你还会关心我?”“我他妈都是你共犯了,我是关心自己。”

柳啼鸦干笑一声道:“各扫门前雪,不管瓦上霜。没人真的关心他人的遭遇的,尤其是路远人稀,鸟不拉屎的地方。”“一群寨主都是人精,和姓廖的一般聪明,就足够猜出原委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谁会管闲事?”“你不要黑风寨的地盘了?”海一粟挑眉道,柳啼鸦笑了,“我连飞凤寨都打算送给他们呢。”“不心疼?”“呵呵,为什么要心疼?得了我的好处,寨主们自然期待更多,把他们的利益和我自己的栓牢固,我才能赚的更多。”

海一粟别扭道:“这他妈倒像是慈乌反哺,要不是故事的主角都是群土匪,我还真有点感动。”“哈哈,贴切!”

柳啼鸦在混战中闲庭自若地尖笑,挥舞的钩镰仿佛有生命般,收割着其它人的生命,右手一抖,镰刀旋转着飞出,尽管声势浩大动作花哨,却没有命中目标。那喽啰侧步躲过致命的弧线,大难未死下愣了片刻,随即立刻冲向柳啼鸦,大刀已经举起,直到后者右手向回一拉,土匪脖颈侧面的铁链绷直回收。

“嚓——!”

拽回的镰刀割断了脖子,鲜血向喷泉般从断口喷洒而上,一具无头的尸体就这样遵从惯性跑出最后两步,倒在他的面前。柳啼鸦伸出手再次抓住镰刀的柄时,飞出的人头恰好落地,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你的人不嚼舌头是可以,但如果飞凤寨有人作证的话——就算是你,和寨主们撕破脸皮也不好过吧?”

海一粟想到事后的处置,下意识出声说道。

柳啼鸦回头注视他,脸上沾了几滴血迹,脖子上昂,邪性却引人入胜。明明面对太阳,他的一双眼却墨黑无光,好像连阳光也能吞没,将之染成与寒鸦羽毛般凌冽漆黑的色彩。瘦长的身躯在周围尸体的映衬下格外突兀,手中的钩镰像浸血的月牙,一滴一滴落在脚边头颅的眼睛上。

“飞凤寨的证人?”

他反问了这一句,远处的喊杀声不知何时起逐渐停歇,只剩下血红的夕阳下,几只乌鸦欢聚大餐。

“嘎——嘎——”

海一粟顿时毛骨悚然,二人默然无声,不再多言语。

第十章 八门皆休雀投江,九星伏吟虎猖狂

“勉强摆平了。”

第二天,船上的众人终于等到了海一粟的身影,此刻他一看何去胳臂上缠着的绷带,不由笑道:“只剩单手,方便吗?”

“方便。”何去绿着脸道,“啊呀!竟然要当众方便!”“你大爷!”要不是单手打不过海一粟,何去挺戟就上了。

“没问题吧?”崔利贞问道,海一粟拍拍胸脯,“放心,柳啼鸦答应不找咱们麻烦,这巫峡一路都是他的地盘;他也已经发信给断肠人和瘦马了,还能有什么问题,走你!”

像是应了他的话一般,拦截在江心的巨木被撤开,纤夫们遵着雇主的指令,重新拉着船只嘿呦嘿呦地向着上游的四川而去。

在他们出发后半天的当日下午,柳啼鸦的大门突然被一个喽啰推开,慌慌张张道:“柳,柳当家的,不,不好了,他他他”

柳啼鸦昨天杀了一天的人,躺在虎皮椅上腰酸腿痛地哼唧道:“其他寨的寨主不能打发了?”

“他们不配。”

柳啼鸦挑起敷着脸的热巾,懒洋洋地看着踏进自己领地的男人。

耳熟的声音响在耳边,柳啼鸦的左手悄然摸到了身后的锁镰。

“好久不见啊。”“嗯。”

“你还在陪他玩命?”“”

“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干嘛?”

“我,在找,人。”“谁?”

“别装,傻。不然,拆了,这里,还有你。”

“你能给我什么?”柳啼鸦沉吟许久后问道,对面那人皱眉,“你变,了。”

“我没变,你们也没变,咱本就不是一路人。”柳啼鸦很淡然地说道。

那人默默递过来一打银票,柳啼鸦伸手接过,他知道自己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们向西去了。”柳啼鸦已经完成了自己答应海一粟的承诺,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另一笔生意。“那,过路费?”

来人很了解他一码归一码的性格,说道:

“你从,今以后往,西发展,不挡路,就,不管你。”

柳啼鸦一怔,随即反映过来,笑道:“江湖都说你无脑,谁又知道,你他妈是个闷骚。西边现在都快打起来了,我发展个屁。”

“李,珍说,你一,定会去的,这次不来,下次也到。”

那人顿了一下,咧嘴一笑,他笑的时候,柳啼鸦的笑容反而止住了,那人继续道:

“而我知,道,乌鸦是不,会放,过腐肉的。”

当那人走后,亲信过来问道:“大当家的,他带的人不多,干脆”“别想,也别说。”柳啼鸦阴沉道,“除非你想找死。”

下一次?

柳啼鸦思考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身,徘徊不定。

李珍,你他妈真敢玩。

这次我不奉陪,下次

他忽然哑然失笑,确实,是下一次。

“下一次是我赢!”王同骂道,手里攥着一堆的纸牌,“都统管,通吃!”海一粟无情地把牌甩在他脸上,“哈哈!就你还想和我斗!”

“万,我先溜了。”何去平淡地单手放下牌,“奶奶的,贯十!”一旁的张一腾总算搞懂了规则,却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不玩了,你们欺负人!”张一腾哭着去看崔姐和王并下棋去了,陆何愁拍拍他安慰,海一粟和王同一起做鬼脸,结果海一粟袖子里的老千牌掉了出来,被王同与何去按在甲板上猛打。

“都给我安静!”崔利贞只一嗓子,几个人老老实实继续打牌,她此刻与王并在黑白十九道棋局内杀得难解难分,正皱着眉头思考。

“太果断,有时也容易出事。”王并笑道,“崔姑娘还是需要更多思虑。”“小女承蒙赐教,”崔利贞嘴上谦虚,白子却落在王并不想她落下的位置,“王公子也是,太轻易弃子,有时会失去意想不到的东西。”

王并盯着棋盘良久,摇头道:“是我输了,本以为步入收官,谁知崔姑娘还能坚持。”“侥幸。”

这时崔利贞看到了正在围观的诸葛秀,灿烂一笑道:“诸葛姐姐,你借给我们棋盘,自己却不博弈一番?”诸葛秀微笑道:“我棋艺不佳,还是算了吧。”“姐姐谦虚了,小女正想领教武侯传人的智慧。”“好吧。”

自信心爆棚的崔利贞只花了十分钟就投子认输,就差磕头拜师了。

“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崔利贞长叹一声道,这时海一粟凑过来,“这么神?诸葛姐姐你不会连千术也精通吧?”“略懂。”“那我不客气了!”

五分钟后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海一粟哐当一个响头,诸葛秀淡然受过,“小道,都是小道而已。”

“快别闹了!”崔利贞将海一粟拉起来,“你这样自家师长会脸上无光的。”

海一粟很淡定道:“前几年,我没下山的时候,我家老头至少认了四个画家师傅,一口气给我添了四个师爷出来,人家还都不情不愿。”

“又不是真拜师,念得都是师傅不是师父,大家乐一乐而已嘛。”王同帮腔道,崔利贞叹口气,知道自己怕是扳不过海一粟的毛病了。

王并作揖道:“诸葛姑娘才学惊人,在下佩服之至。”诸葛秀还是那句话:“都是小道。”

“那不知诸葛姑娘所擅大道为何?”

“易理。”

诸葛秀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自豪又带有憧憬。

“卜算之学?”王并惊讶道,“正是。”

诸葛秀顿了一顿,正色说道:“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万般归一,但在求道的过程中,每个人所走的路不尽相同。以我,便是易理,参透天机是为道;以鸦二先生”张鸦二此时毫无形象地啃着干粮,“便以冶炼铸造为道;”

“而各位,便是以武为道。”

武道么

年轻人多少都有些动容,他们或多或少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要习武?

求道,既是求答案,也是不求答案。

或许这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复仇。

陆何愁没有一丝疑惑,这就是他的过程,也是他的答案。

自从那一剑刺出以后,他知道,有些身体中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那,不知诸葛姐姐能为我们这次旅途算上一卦不?”

海一粟打断了众人的思考,诸葛秀沉吟一下道,“虽然不能轻易卜算,也尽量与自己无关,但此行事关重大,不由得我拒绝。”

众人纷纷凑过来,他们也很好奇传说中的预测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结果却很平常,诸葛秀只是拿出蓍草等工具在那里不停测算,不时划出一个个方格图,几次填满后又擦去重算。

随着她的逐步推演,其眉头也越皱越紧,当她的动作终于停下时,脸上的神色也挂满担忧。

“结果如何?”

诸葛秀脸上也带有难以置信的色彩:

“很不好。”

陆何愁问道:“是凶多吉少?”

诸葛秀摇摇头,“十死无生。”

众人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要说不信,他们都知道诸葛秀不是空穴来风的人。危机感袭来,大家连忙放下手中玩物,聚集在一起商量。

“会不会是哪遗漏了?海一粟,你确定办妥了?”“咱们活着对柳啼鸦有好处,他和净沙阁都不会为难咱们。”“你这么有把握?”“自然。”

“海子,把话说明白,你之前提到的那句。”王同说道,海一粟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点点头,“是这样,柳啼鸦这人”

“所以,柳啼鸦叛出一心门之前与成定相提并论?”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柳啼鸦的这个身份恐怕比杀手的身份还要不为人知,却又令人震惊。何去回忆起之前的对决,暗暗决心,自己要更加奋斗,否则

想到那片雪原,更是让他斗志昂扬。

“柳啼鸦没理由对付咱们,净沙阁看在他的份上,会放咱们一马不对,应该说不放一马,瘦马,懂?”

崔利贞无奈,“别嬉皮笑脸的,谈正事呢。”“是是是。”

“嗯问题应该不出在江左八十一上”王同思索道,“也许是飞来横祸?”“这不是等于没说?”他哥翻白眼道。

“不无道理。”诸葛秀说道,“天意弄人,千算万算总会出纰漏的事情,历史屡见不鲜,末了,只能说一句天意。”

海一粟见不是味,站起身道:“不是,我说你们诸位,咱这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跟送葬似的?好歹咱这也是十个有数的好手,抱在一起再不济也是股子力气?”

大家一想也对,都稍稍宽心下来。

“对了诸葛姐,”大少爷张一腾家境好,自然博学多闻一些,“我听闻奇门遁甲算出的结果都有批语,能否透露?”

“可以。”

诸葛秀清了清嗓子,虽然批语正是用来避免泄露天机的,但郑重其事些,方显心诚。

“八门皆休雀投江”

“前面船,休走!”

突然地大喝打断了诸葛秀,一艘载着十几人的快船划桨而来,破开原本寂静的江水,不断逼近画舫。众纤夫以为是江左八十一又来,知道二道杠没好事,发一声喊四散而逃,船只为之放缓,好在此时顺风,画舫还能稍微前进,但转眼被对方拉近到五六丈左右。

虽说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一看架势就知道没好事,谁成想诸葛秀的预言这么快成真。

“停下!”“傻子才停啊!”

好在海一粟等人早有准备,几个大小伙子钻到两侧,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船桨同样死命划起来。要说快船比起画舫自然速度更快,奈何载的人多,又有些物资,反而距离渐渐从十丈外拉开了。

“喊,是没,用的。”

一个人走出船舱,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那柄可怕的武器。

“这个,才有,用。”

说罢,大口呼吸,举在身后的那柄夺命之物因为速度太快瞬间消失,等旁人看清时,已经呼啸着飓风盘旋,冲向画舫!

“快躲开!!!”

咔!

画舫的桅杆应声而断,轰然砸在甲板上,船只顿时晃荡不稳,一行人在来回的颠簸下顿时摔倒,只能扶着手边的东西不被磕碰。

终于渐渐平稳,然而没了帆杆,画舫已经停在了江心。

海一粟快步走到吴霜身前,又拉着何去并肩而立,将后面的吴霜彻底遮住,低声道:“会水吗?”“江边长大的。”“悄悄下去,找援兵,已经接近离金牛道不远了,或许附近会有其他在路上的正道。”

吴霜点点头,当海一粟和何去分开始,已经没了那娇小的身影,只有船头的江水微微冒出一个气泡。

快船不缓不急地靠向画舫后面,舢板搭上后,一个个黑衣青裤,兵器不一的剽悍汉子登上画舫甲板,每一次脚步都让画舫为之一沉。

众人神色凝重,因为他们看出,每个汉子都非等闲之辈,身着一心门服饰,武功又有这般造诣,只能是阴阳道。

而那兵器

断裂的桅杆上停留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铡刀,四尺半长,一尺半宽,半尺厚,沉重可怖,通体暗红。令人称奇的是握把并非在末端,而是开在了一侧的中间,约有两尺,上端是弯曲的刀尖,下端则是厚重的钝锤。刀刃开锋,但厚重坚实,所向披靡,就连夸张斩马刀在其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那设计,就像是纯粹的为了争斗而生,为了杀戮而死。

“舆尸刀”

张鸦二喃喃道,他怎会认不出自己亲手打造的兵器,而能够将这四十余斤的钢铁杀器运转自如,投掷出这般距离,还有如此威力的,只有那一人

所有人为之一震,这兵器天下闻名,而它的主人只有一个。

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头。

“九星伏吟”诸葛秀喃喃道:

甲板轰然作响,成定踏上了画舫,那张布满疤痕的脸让人毕生难忘,他神色淡然地环顾,但很快,随着一个个名声在外的年轻高手在脑中对上号,那令人窒息的笑容爬上嘴角。

“虎猖狂。”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然而这巫峡内的空气却肃杀难当,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煞气。

成定看着一行名门正派的子弟,点头道:“李珍说,得不错,你们,果然,会从这,里入川。”

好巧不巧!竟然撞上了返程的阴阳道!

他活动着手腕,“乖乖走,或动手?”

谁都看得出,他想选第二个。

这时,他发现了面前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成定眼中一亮,“成道主,久违。”

陆何愁握着剑抱拳,他戒备地看着这个差点夺走自己性命的人。

我的命,不是给你的。

越来越通透的念头让他的眼神变得尖锐,整个人也开始犀利,其它人只当他是进入临战,但相处多日,崔利贞却知道他战时也非这样,不由有些担忧。

成定思索一下,忽然令人心悸地笑了,“你,不是名门子弟,当人质,没价值。”

“可以,杀。”

他一步一步向着陆何愁走去,陆何愁右手逐渐握紧剑柄,即将拔出

呼!

成定被面前一物拦住,却是自己的舆尸刀,被人单手平举在空中,其臂膀丝毫不见震颤,稳如泰山。

“你的刀。”

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能若无其事举起这把刀的人?

“啊我记得你。”

成定想起了与面前人在林间的匆匆一见说道,他仔细观察来人的体态呼吸,忽然如同发现猎物的猛虎般,双眼发出骇人的光芒。

“干嘛不找个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对手?”

海一粟说道,语气森然而跃跃欲试,巫峡的清风逐渐爬上了火热的气氛。

“你,也不是名门?”“的确不是。”

海一粟看着对面的伥鬼,“打个商量,成道主。你我一决胜负,我赢了,阴阳道就此罢休,咱们四川见生死;我输了,我和我师弟任凭你处置。”

“他们呢?”成定一昂下巴,指着其余的众人问道。

“我做不了主,”海一粟摊手说道,成定脸色平静,“这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哦很简单,我的计划呢,是把你揍扁后挟持你当人质,然后在阴阳道诸位的注目下向西方缓缓而去,欣赏这些废物点心着急跳脚。”

阴阳道的人没人愤怒,也没人出声,只是冷冷的看着海一粟。

成定说道:“那我,为何,要与你单挑?”

海一粟做作地惊讶道:“你会拒绝吗?”成定很简单地摇摇头,“求之不得。”

二人对视,一并笑了。

阴阳道不动,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伥鬼;一行人不动,因为海一粟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海一粟松手,成定同样的单手接过舆尸刀,其重量形同无物。

“用兵刃吗?”

“我就是兵器。”

海一粟扬了扬自己老树盘根一般的拳头,上面的青筋早已暴起。

成定眼中的光芒更甚,他忽然有了些许错觉,在看着海一粟的时候,仿佛变成了第三者,也在凝望自己。

哗啦——

平静的江水忽然一阵微波,画舫上的众人各自退到一侧,注视着两头巨兽做准备活动。

“师兄小心啊。”

陆何愁担忧地说道,他能面对成定,不代表他不害怕成定。

海一粟自信地笑了,“我替你抽他。”

说罢,双手自腰间捋开所有上衣,露出一身钢筋铁骨。

略褐色的皮肤,上面有着各式厮杀留下的证明,早已兴奋起来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六块腹肌和如城墙般结实的躯干随这股悸动而微微颤抖,浑身开始散发热气,甚至能隐约看见蒸腾的轻烟。

“这才像话。”

成定一脱袍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体就此呈现在众人眼前。

海一粟身上的纵横交错的伤疤足以用身经百战来形容,但是另一个

成定古铜色的皮肤上密布着大大小小,或长或深的旧伤痕,仿佛已经被伤疤取代了一般,像是荆棘缠绕周身。

刀伤,箭伤,击打伤,长疤,孔洞,一次次撕裂,又一次次愈合。

大部分疤痕早已泛白,脖子和小腹上的两道,却还呈现肉色。

崔利贞和陆何愁眼皮一跳,各自心中一抖。

江湖传言成定是杀不死的,这话如今不得不令人有些信服。

宽肩,厚腰,猫背,铁掌。

每个在场的人暗暗估算自己能否空手与他们周旋,除了王同有一定把握之外,剩下的人心里都是一寒。

“呼——呼——”

调整着内息,身体内的内力开始飞速运转全身周天,两个人身上的肌肉高高峦起,没有大块的硬质肌肉,而都是小块灵活,充满爆发性的腱子肉,彰显出磅礴的力量,似乎能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每一次活动身体,两个人身上的疤痕就像游蛇舞动,似乎无法按捺地急切于吞噬对手。

嘎巴,嘎巴。

海一粟浑身的骨节作响,抬腿搭在栏杆上,身体紧贴大腿压筋,几乎成了一字马,根本无法想象以他的体格能有这般柔韧性。

咯咯咯

成定简单地扭腰,整条脊柱随着转身发出爆裂似的响声,腰马如同铁柱般伫立,露出宽阔的背肌。

二人各自当对方不存在般活动着,尽管即将死斗,但二人的神色却同样的轻松而平淡,仿佛接下来的战斗与吃饭喝水并无不同。

咔!

海一粟最后捏了一下手腕,活动着双手跳着步子走近;

咯!

成定的肩膀发出一声闷响,转着胳臂缓缓迎来。

两个彪形大汉站定在当中,相距不过一臂,对立而望。

海一粟,一米九二,二百一十七斤。

成定,一米八九,一百九十五斤。

画舫下的汉水风平浪静,两个人相隔三尺站挺,四目相对,四只拳头握紧着,不时发出骨节的响声。

瞳孔不再像人,反而散发着野兽择人而噬的光芒。

二者皆是。

相互对视间,海一粟忽然产生了错觉:

我在照镜子吗?

暴虎冯河,力可举鼎。

天底下当然有比他们身体肌肉壮的;天底下当然有比他们招式技艺妙的;天底下或许有比他们临敌经验多的。

但是,当两者结合在一起,当力量,技巧,速度,经验,灵活当争斗的一切条件达到了最可怕的平衡

天底下,难道有比他们更刚猛无俦的?

两个大汉唯一不同的是表情,海一粟面带微笑,而成定脸色平淡。

“所以来吧?”

海一粟笑着说道,嘴里的空气集聚后呼出,在一片陈静中似乎能听到风声。

成定用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时候,胸膛的伤疤随之起伏。

是虎是龙?

是鬼是雄?

成定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的微笑,张开嘴道:

“来。”

骤然,两个巨大的身体前进,碰撞出无与伦比的巨响。

咚?

不对,不是这个。

张一腾想道。

碰?

也不是这个。

王同思索了一下后否认。

轰——

是这个。

陆何愁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脑海中确认了唯一合适的拟声词。

轰——!

凶猛的汉子们厮打在了一起,击打发出的声音与宛若巨兽的野蛮动作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二人不需要虚张声势的咆哮,那一份轻微的力道,全都用在了对方身上。所以,能听见的,唯有低沉的嘶吼,来自胸腔发力时下意识的发声。那声音甚至不是某种特定的形式,纯粹是自喉咙深处泄露出的野性。

轰!

成定的勾拳被海一粟挡住,后者立刻欺身揉上要打短拳,成定也是前进不给他空隙。四臂相交,紧握,两个人毫不退让,额头重重撞在一起,看的人无不心惊。

成定猛然间抓住了海一粟手腕,铁箍似的力道将要捏碎腕骨。片刻的推搡和拉扯后,海一粟用抖手的技巧从成定的手里抽出双手,两条手忽然间没了骨头似的甩动,游鱼一般地抱住了成定的后脑,肌肉瞬间绷紧,将成定的脑袋向下猛按,同时铁打的膝盖像是攻城锤似的顶向他的脑门。

轰!

成定硬生生用小臂接住了膝盖,内里的骨骼发出哀鸣的抗议。间不容发,他左手兜住海一粟膝弯,腰部发力向上一抬,打乱对方平衡。

海一粟不进反退,顺势而为地把另一条腿凌空,整个人上身直接躺倒在地面,而凌空的腿像是铁棍一般扫向成定侧脑。后者低头躲过,然而海一粟被抱住的右腿小腿发力,仿佛弹簧一般迅猛弹起,脚尖重重踢在了成定的下巴磕上。

轰!

成定吃了一记重击,咬牙不退,双手重新抓住海一粟右腿锁在腰间,腰部和双臂肌肉绷紧,几道伤疤甚至崩裂出血。

“啊啊啊!”

随着嘶吼,成定硬生生把快二百斤的海一粟抬了起来,腰部扭转,像是个风车一样抡起他的身体,向着船上的柱子砸去。海一粟余光眼见着离柱子越来越近,大喝一声腰部发力,一个仰卧起堪堪躲过,头贴着柱子蹭掉些许头发,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钧一发。

然而成定还没完,右手腾出就要抱住海一粟的腰,意图把他砸在船板摔个七荤八素。海一粟吸气提劲,反而用没被抱住的左腿灵活地勾住了成定的腰,发力下整个身体彻底抬起来,双臂环抱,在成定背后相握,锁住成定的胳膊不放,像个树懒一样贴在成定身上。

“漂亮!”

在场多是识货的,张一腾心里称赞海一粟这死中求生的打法。现在成定成了被海一粟固定住的柱子,要么倒地拼软功,要么就得放开腿等待海一粟的下一步。

相对的,海一粟也不敢把双手松开玩点穴或是锁喉一类的致命功夫,原因很简单他松开的一瞬间,成定就会做和他一样的事。

其实在二人软功对拼的时候,可以用的阴损招式很多,但是启动的一瞬间自己的姿势就会出现破绽,只要对方是高手行家,就没理由不照做。

海一粟和成定此刻头贴在一起,海一粟喘着气笑道:“成老兄,我是真不想和一个大汉亲密接触,你可真够难缠的等等,你这是不是该叫满身大汉?嘿嘿~”

成定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没有抓住腿的右手试图挣脱,然而海一粟的力气比他只大不小,二人较劲几次都是松动,四臂却没有松开。

令人窒息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成定脸色一变,瞬间放开海一粟的腿,后者右脚刚刚点地,便即膝撞顶向成定肋下。成定本应左手抬起防御,然而他却是用力向前,用肩膀顶撞海一粟胸口将他推开。肋下生生吃了一记,虽说海一粟后退下威力大减,但仍是不轻。

崔利贞奇道:“为何不守?”王同看的角度清楚,笑道:“真够损的老海右手差点把成定的肩胛骨抠出来。”

距离稍稍拉开,海一粟脚步跳动,贱笑着活动手指说:“老兄,你反应也太快了吧?我才刚把指头贴在骨头上你就松了。男人快,真不是好事~”

一模一样的段子说给了两个差不多的人,成定的反应和当时寿宴上的孟从没什么不同,淡淡一句:“废,话真,多。”

崔利贞和陆何愁苦笑,海一粟的嘴也是他和人打斗时候的利器之一,然而似乎在某些人身上起不了作用。

轰!

两个大汉重新冲向对方,这一次不再是贴身缠斗,而是硬碰硬的长拳拼杀。成定打法更加刚猛,而海一粟则是刚柔并济,两种节奏不断切换。

陆何愁一挑眉,“师兄出全力了。”

如他所言,海一粟的重心开始摇摆不定,脚步变换下双手的路数变得难以捉摸。套路变化莫测,时而鞭拳,时而冲拳,时而贯手,甚至还有专打皮肤的拍击。两套胳膊有时似游蛇,有时却又刚强无比,让人在两层意义上无从招架。

轰!

成定数次刚要反击,海一粟诡异的重心变换让他瞬间拉开距离,随即就是踢击或者转身肘击等凌厉的反击,成定也险些着道,眯起眼睛注视海一粟不规律的运动。

近;远远;近,近;远——

“好厉害。”

张一腾的反应和当时崔利贞的一模一样,沧浪水不仅实用,观赏性也是十足,那股流水奔腾的意境,自海一粟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倾泻而出的舞蹈,诉说着谐音的武道。

再看打斗二人,尽管海一粟猛攻不断,成定此刻没有急于进攻,而是专注防守,一时三刻间海一粟还真的没办法突破他双臂的招架。

“既然如此”

海一粟招式陡然一变,双手重叠在胸前,脚步开始游弋,在成定面前来回变换,踏出的步子似乎有什么规律,专门找让成定难受的身位空隙进攻。

呼,呔!

碰!

就在成定刚要抬手防御的时候,海一粟忽然背冲他,背部老大个破绽,成定下意识要出手,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防御,只见海一粟扭曲地翻身,从成定斜下方的空隙反手一掌打在肩头,成定咬牙后退,眼神仍钉在海一粟的腰马上。

远;近近;远近;远。

“妈的~”“什么?”王家兄弟同时惊讶道,唯独崔利贞猜出了他们为何如此。

“什么情况?”何去问陆何愁道,后者没见过这种步子,茫然摇了摇头,张一腾凝视片刻后吸了口气,“八卦翻身掌!”

正当成定想要抓住海一粟的手掌时,猛然间海一粟又是一变,拳法大开大合,专用小臂击打,成定险些被扫中侧脑。

“南拳。”崔利贞认出来路数,轻声道。

啪!啪啪!

只见海一粟又是连续的三记踢腿,路线无常理可循,节奏亦是不一。

成定面无表情地挨下来,一条右腿上三大处红印,显然是受力十足。

远近远——

“谭腿!”

刚才没有察觉,现在何去却发现里面的门道了,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二路谭腿。

就在成定架住海一粟再次进攻的胳膊时,后者突然五指合拢,胳臂绕着成定的手臂转了一圈,直直戳向眼睛。成定忙低头闪避,这一下打在额头,分量简直能打碎头骨。

“蛇拳见鬼了,老海你这是要上天啊。”

王同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他的嘴角一直在抽抽。

所有人都被震慑到了,海一粟会的路子实在太广,偏生每一个都绝对是行家里手级别的。

怎么证明?

他在压着成定打,你说呢?

其实硬要说,以海一粟的功力,单独哪一种功夫都不能给成定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然而当它们被无缝衔接到一起时,其成效是骇人听闻的。

试想你正准备防御长拳的时候,对手忽然改为寸拳,还没等你和他以快打快,手腕就被对手以擒拿制住,然后开始摔跤

“而支撑这一切的”王同仔细观察着海一粟的体态,不是单纯的脚步或动作,而是更加模糊一些的概念。

“重心。”他说道,“重心以及体态的灵活性保证了老海在对打的时候可以随时切换路子,即便两种功夫之间冲突很大也可以靠其弥补。仔细观察的话,刚才的动作其实还是和八卦游身掌有不小的差别。准确来说,老海用的并不是真正的某一种功夫,而是在细心总结自己所会的所有技巧后,以自己的武功为基础,将要使用的招式糅合在一起,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新东西。”

他盯着打斗的二人许久,问道:“何愁,介意告诉我老海这一套武功叫什么吗?”

“沧浪水。”

陆何愁答道,“水无形,是故为天下形;水不争,是故天下为争。”

“好一个天下为争。”王并哼笑道,“海兄的八卦掌自何处得来,一会烦请陆贤弟明示。”

王同一皱眉,“哥。”

王并瞪了他一眼,“交情归交情,此事不可不细分!”

轰——

海一粟抬腿假动作侧踢,实则反手背拳,眼前忽然一花,成定却直接俯冲擒抱,海一粟措手不及被拿住腰部,处变不惊,直接下狠手肘击成定头顶,成定放开他转而勾拳,海一粟下巴挨了个结实,后跃出腿——

远近——

远!

成定猛然前冲,仿佛预见到了海一粟会拉开距离般,直拳打出。海一粟仓促防御,但此刻他本打算踢腿,右腿已经抬起,重心不稳下趔趄着背靠在围栏。成定随即下勾拳打向肋下,海一粟硬是拧腰成虾米般躲闪,成定这一拳掠过他的肋下轰击在木栏杆上,护栏就像纸糊的一般咔嚓碎裂。成定紧咬不放,一记直拳被海一粟堪堪避开,指节擦着脖子躲过。

擦——

像是皮肤被割开一样!那拳头,比刀还锋利不成?

海一粟跳步拉开距离,一直处于运动的身体忽然静止,重心保持原样。

唔?

一摸脖子,却发现手上有着血迹,成定的右手骨节上面还带着几抹红色。

哈哈,真的是刀子啊。

看穿了我的节奏么

再来!

轰然作响的不是物件,而是躯体,海一粟势大力沉高踢生生被成定挡住,低吼一声,成定冲上前,护住要害,剩下的部分毫无遮掩。

中!

海一粟重拳轰击在成定肋下,后者不闪不避挨过,从他涨红的脸色也能看出绝对有效,但那择人而噬的笑容依然不减。

生存,就是,争斗!

成定肘击太阳穴,海一粟右臂挡住,再次左拳轰击到相同的部位,成定虎吼一声,额头正中海一粟鼻梁,后者连退三步,跳开距离。

“哈哈”

成定的额头还留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海一粟的血,他重心稍稍倾斜,将肋下放在后方,改为不习惯的左架,可见伤势不轻;

“噢,诶”

海一粟的鼻梁被撞歪了,中间的部分几乎成九十度角弯在一侧。他伸出右手捏住软骨

咔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鼻子被强行掰回了原位。

“咳!!”

海一粟猛然张嘴咳嗽,喉咙里积攒的淤血终于被咳出,在半空中形成一朵朵血雾,为本就野蛮血腥的打斗添上又一层红色。

“吸——哼!”

用大拇指压住鼻翼,海一粟使劲一擤鼻子,又是一滩淤血喷在地面。

“呼——!哎呀,差点被自己的鼻血呛死,这可就不好玩了~”

海一粟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只有练武的人才明白那种窒息与疼痛晕厥混合在一起的感觉有多么痛苦。

成定低哑道:“你会的,真,杂。”

“嘿嘿,不敢当。”

两个人看似平常的聊天,若非二者的脚步时刻都在寻找对方的空挡,也许这一刻会稍微缓和一些。

成定忽然放低了重心,任由伤势的不适感吞噬自己,脖子上的旧伤甚至开始渗出血迹,但他嘴角的笑容却不断高昂。

相反地,海一粟脸上轻松的笑容渐渐消失,收回了进攻的架势,严阵以待。

“热身了?”成定问道。

众人带有些许惊疑地看着两个人的对峙,海一粟并未回答,只是歪头活动脖子。

‘咔吧,咔吧。’

二虎嬉戏,人却以为它们在相争。

“喝咯咯咯——”

成定从喉咙无意识地发出这种嗓音,观战者看见了他背后的猛虎,却分不清究竟是错觉,或者那便是成定本身。令人惊异,却早该料到的是,海一粟也散发出同样的气势,二人心有灵犀般同样地虎踞,下一刻便要前扑出去,一无反顾。

那么,它们刚才究竟是在争斗呢?还是单纯在嬉戏呢?

轰——!

两个不是人的东西同时扑向敌人,将自己的一切倾泻到对方身上,灵魂之间的碰撞仿佛没有明日可言。

轰轰轰!

连续的重拳,毫无停歇,一次次猛击像是要直接打垮肉体本身!

该死,没空反击了。海一粟蜷缩身体绷紧肌肉防守,

成定越打越快,越打越有劲,海一粟格挡时的手臂开始渐渐发麻!

见(伥)鬼了!

这样下去只有被吃的份!

一闪而过的是童年那片荒原上想要抓住自己的黑影,生存的本能就此彻底解放。

和那时不同

我不是被吃的一方了。

你想玩是吧!?

来啊!

轰!

摆拳正中脸部,海一粟的右拳几乎把成定脖子打歪,重拳下能看见鼻血喷洒。

反击了!

但是

轰!

成定看准出拳的破绽,毫不留情地挥拳打了回去,海一粟勉强凭着反射神经抬臂格挡,在砸开手肘后,成定的拳头依然重重落在下颚。

再来!

轰!

海一粟膝击肋下,成定隔着小臂挨过,仍然青筋暴起,肋骨发出哀嚎。

再来!

轰!

成定擒抱住海一粟,一举想将他的脑袋摔碎在甲板上,海一粟的重心偏移,肩膀着地的瞬间传来麻痹感,然后是剧痛,但这都无法阻挡他在被摔下去后起身的反应。

没能抓住海一粟,成定同样像是弹簧般起身扑向对方,两个人从擒拿,着地,到再次反扑,只用了不到两秒,随即又是野蛮的攻防。

再来!

轰!

海一粟炮捶成定小腹,后者憋得脸红脖涨,却不退一步。

轰!

成定把海一粟几乎揍到地上,脑袋重重砸在甲板,甚至能看见裂痕。

轰!

瞬间,海一粟暴起,双手倒立,两腿把成定胳膊夹在中间,一口气翻身将他压制倒地,两个人一同向地面摔去。

轰!

成定拧腰试图挣脱固锁,海一粟紧抱不放,二人像是两条互相纠缠的巨蟒,不断抢占有利的身位,试图掰断对方的关节。陡然两个人一并拧腰砸落,轰然巨响下整艘画舫似乎都在晃动。

轰!

轰!

轰!

持续反复的互殴肉搏不断上演,尽管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一分钟,但这一分钟,让旁观的所有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赤裸裸的生命在互相撕扯,直到一方的毁灭。

“太可怕了”

那不是所谓的放弃防守的匹夫对殴,二人的每一击都是致命无比的杀招,在命中的瞬间就足以了结对方。

事实上,防守还是存在的,凭借超人的反射神经与防守意识,两个人在最后一刻才能勉强反应,招架对方的进攻。每次对手的进攻都充满杀机,再加上凶悍的力量,惊人的速度,这种折磨人的攻防即使半秒也难以忍受。任何一次进攻如果有效命中,此刻地上已经躺着一具尸体了。

一次死里逃生,足够让人震颤许久

而现在,受伤是稀松,痛楚是平常,汗水夹杂着鲜血在皮肤上粘稠地蒸腾冷却,身体早已被压迫至极限,但唯独那个笑容,始终不减。

旁观的众人都有了种错觉:

他们,在享受命悬一线吗?

猛然随着一次轰然对拳,二者分开,身上各自都伤痕累累,气喘吁吁。成定把自己骨折的手指掰回原位攥成拳头,而海一粟重新固定脱臼的手腕,嘎巴有声。

海一粟疑惑,十分疑惑。

为什么?

我比他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更灵活;论招式,我比他更纯熟精湛;论对战的经验,我也不输于他。

那为什么,我还是赢不了他!?

这时,成定作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双手合十,在鏖战之中闭上双眼,就像在

片刻的休憩,海一粟讶异地对成定说:

“真让我惊讶,你不像是会祈祷的人呢。”

“感,激而,已。”

成定睁眼道,他自始至终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敌人身上。

“你,信神?”

“无所谓,神佛,苍天,哪个都行。”

成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

这个男人值得我拼尽一切去厮杀。

怎能不笑啊?

我的生命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全力倾注的对象。

就算下一刻会死也无所谓

“感谢上苍”

“让我,生于,此刻!”

成定大吼着,迈步冲向海一粟,那架势一往无前,拥有的是生命的暴力而彰显出的纯粹;海一粟撤步后退,他想要躲过这个势头反击,出于生存本能的举动彰显无疑。

为了死而活的人,与为了不死而生的人,终于还是要决出胜负。

成定步步紧逼,无穷无尽的攻势犹如疾风怒涛般席卷着海一粟,后者连退再退,两个人冲向了阴阳道所在额船尾,成定的部下迅速让开通路,任由两头巨兽搏杀。

成定咆哮着直拳冲向海一粟,肆无忌惮的架势毫不顾忌自己可能被反击而死,海一粟最终只能退缩,成定猛然单手抓住他的胳臂,没有招式,只是像蛮牛将他推前。

“混账!”

“哈啊啊!”

成定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大笑,从身体深处传出的那份声响回荡在巫峡之间,震彻胸膛。

在二者擦身而过之时,阴阳道的一人清楚地看到他们身上的汗水,血珠,动作仿佛定格,那片刻的刹那,带有野****,却不用质疑的美。

他注视自己追随的道主那迫人的笑容,眼光里,此刻天地间只余此人,独留一阵恍惚:

成定,你——是用厮杀代替言语啊。

海一粟被成定擒抱,脚底在甲板擦出深深痕迹,直到腰部撞在栏杆,脊柱受创,刺骨钻心。

“嘎啊!”

随即迎面而来的一拳在眼中不断扩大,海一粟嘴角陡然露出微笑。

中了!

轰!

交叉反击,海一粟的拳头藏在了成定的拳路底下,从他的视线死角钻入要害,后者毫无防备地被打中下颚。

倒下吧!

嚓——

成定的后腿擦在甲板上,支撑着铁打的身躯,整个人几乎就要后仰倒地,却始终差了一线。

再——

来!!!

成定的身体急速前倾,紧握的右拳反而被甩在后面,海一粟愕然抬臂防御,直到那陨石般的铁拳兜出完美的弧线,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轰击过去。

轰——!

栏杆破碎,木屑纷飞,海一粟整个身体撞破了护栏向后摔去,眼见要落入江水。

这怪物!

在水里稍作喘息,然后——

!!!

成定的右手并未收回,而是抓住了海一粟的手腕,硬生生把他拉了回来,随之迎面而来的,是伥鬼又一次全力的摆拳。

轰!

成定重拳隔着海一粟仓促防御的手臂击中侧脑,一气呵成地擒住海一粟两臂,身体后仰,头槌再次砸中海一粟面门。

轰!

大吼发力,成定弯腰兜跨把缺口的海一粟反身抛了出去,两百多斤的体重砸在甲板上让画舫为之一颤。

轰!

海一粟身体本能地做出应对,摔在地上的瞬间顺着动能翻滚一圈后单膝跪地,晕眩感此时才姗姗袭来,刚刚恢复意识,视线里只看见迷离不轻的虚影,逐渐被急速接近的黑暗吞噬。

轰——!!!

成定刚猛无俦的正踢狠狠踢中下颚,巨大的力道伴随着劲风将海一粟掀翻。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巫峡内的风也不再流动,庞大的身躯在无助地摇晃片刻后,向着后方,仰面倒地。

结束了。

任谁都明白,这一击粉碎的除了海一粟的意识,甚至还可能包括生命。

成定喘着粗重的鼻息走上前,歪脖啐一口血沫子,弯腰掐住海一粟的脖子,后者一块破抹布般无力地垂着,任由成定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拎起,举在面前。

“咳,嘎啊嘎!”

海一粟嘶哑地咳嗽着,众人感到无比吃惊:竟然还有意识?

成定低头看着这个前所未有的对手,喘着粗气,甩了甩头保持清醒,“呼——呼——”他迟迟没有给出最后一击,而是沉默地抓着海一粟,凝视对方这张和自己一样伤痕累累的身躯。

成定在等,他不清楚自己确切地在等什么,只是凭直觉,感觉现在需要等。

海一粟感觉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愈发紧了,意识逐渐模糊,他挣扎出两个字:

“饶命。”

海一粟说道,声音很小,在成定耳中却十分清晰,如同惊雷。

成定最初是困惑,随即这种困惑逐渐转化为愤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内心却澎湃异常。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出这样的话?

向敌人摇尾乞怜,不知耻吗?

刚才的决斗仿佛因此被玷污,赌上性命的厮杀理应有一个体面而正当的结局。正因为杀的人太多,正因为见识过太多临死的前一刻,所以成定才想不通。

像他这样厉害的对手,都是慷慨地赴死,决绝而一无反顾;只有这个人,选择了毫无意义的求饶。

你明知我不留活口,为什么还要垂死挣扎?

这是彼此都有共识的决斗,生死这种小事,不该在考虑之中。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成定攥着脖子的手愈发紧了,“咳啊!”海一粟双手无力地搭在他的手臂上,眼神虽然冲着成定的方向,却并未真正看向他。

一瞬间,成定有了恍惚,想起那人问过他的一句话,开口道:

“你,为什,么,而活着?”

成定用他那低哑的嗓音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小小的波浪打在船头,船身嘎唧作响,不住地摇晃。

海一粟搭在成定胳膊上的手逐渐松懈,他的思绪回到了那片夜空——

“感觉好奇怪啊。”

刚刚更名的陆何愁抱着双腿坐在那,而海一粟成大字型四仰八叉地躺在他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就这么在夜晚微风吹拂的草坪上,仰望着秦岭山崖上方那一览无余的星空。

“明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星星却还是这样漂亮呢。”

失去了一切的陆何愁抬头看着闪烁美丽的星辰,如他所言,洁白的光芒夺目却不刺眼地散发光芒,与黑夜的对比让这片景色带有讽刺的优雅。

海一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把双手环抱垫在脑后,似乎离星空又近了稍许。

“会不会父王——他们——正在那的哪里注视我呢?”

陆何愁说道,一颗星星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闪耀得更加绚烂。

“看不见的。”

海一粟立刻便说道,不假思索,或者说,早有答案。

“从那种九千万仞高的地方望下去,什么都看不见的;你或者我,还是任何人,都不过是连尘埃也比不上的渣滓而已。”

海一粟伸出手高举,视线中手掌大过星星无数倍,努力地向上抓取,却始终无法触及,停顿在空中,然后无言放下。

“你皇叔,王侯将相,妻妾美人,贩夫走卒从那里向下边看的话,谁都一样的,反正早晚会有那一天的。”

陆何愁黯然地将一直仰望的头低下,看着海一粟。

“天是看不见人的。”

“这样啊”陆何愁低下了头,他明知自己不该有期待的。

“但,就这么被当成渣滓,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海一粟似乎突然兴奋起来,说话的语调提高了几分,瞳孔倒映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寥的快感。“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

他不知何时坐起身,扬手指向夜空,从陆何愁的视角看来,那一刻的师兄,身边的天地仿佛都与其格格不入。

“从大地向上望去的时候,”海一粟用低沉的声音咆哮道,“星星也变得和我们一样渺小了。”

因为被蔑视,所以蔑视回去;因为被夺走,所以也要重新夺取。

他的脸上笑容带有寂寞的残酷,高举的右手就好像能触及至高挂的繁星璀璨。

陆何愁看着他野兽般寂寞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吸气,然后默然。

海一粟重新躺下,早有预料般地伸手指向划过天际的那一道亮光,带来转瞬即逝的美好。

“看啊,流星。”

师兄的语调阴森残忍,仿佛是复仇般的快感传递在声音里,但同样传达的还有空虚与淡淡的哀伤。

“那样的太悲哀了。”陆何愁不知自己现在注视师兄的眼神究竟是怜悯,还是同病相怜,“那样的”

“你哪来的资格说我?”海一粟斜眼看着他,“真正以燃烧殆尽的复仇作为自己生存之路的,不正是你吗?”

哑口无言,陆何愁紧握着自己的胸襟,那里的心头火还在烧着,等待能将其蔓延至仇家身上的一天。

“啊啊”陆何愁的目光低垂不语,良久,唯有晚风吹拂。

风还在吹,只不过换成了巫峡的潮湿风,海一粟半睁的眼睛内重新倒映着成定的身影。

“我错了,”成定低哑的嗓音很是寂寞,昂扬亢奋的情绪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你和我,果然不同。”

“毫无,意义,你的求,饶也是,你的生,命也是。”

“我,扭曲,异常,但,活着,”成定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只是,没死,而已。”

水波荡漾,微风轻拂,巫峡耸立,天地淡泊。二虎相争,在鲜血和咆哮之后,败者胜者,都带着一般的寂寞。

这一刻的风景被在场的诸人深深印在脑海中,一生也难以忘怀。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看着斗转星移,陆何愁在凝视闪烁的星光许久后,喃喃道:“在我化作流星的刹那,那个时候,你能在我身边见证,好吗?”

海一粟没有应声,陆何愁突然翻身,将海一粟压在下面,直视他的双眼大声道:“回答我!”

寂静的山林回荡着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传向远方。

“到那个时候之前,我不想孤身一人。”

“到那个时候之前,你不要擅自就离去。”

最终,海一粟还是没有答应,只是默默爬起身子,回到了屋内,留下陆何愁一人仰面凝望夜空,久久不能平复。

成定凝望着海一粟的双眼,右手渐渐抬了起来,能洞穿头骨的拳头随时会砸下。

你在看什么?

海一粟的目光,仿佛在看,又仿佛睡着,疲惫的眼神流露出的,是那股令人心寒的平静。

你曾经注视过什么吗?

成定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眼神,仿佛遇到杨懿之前的自己。

现在也是,那双眼,不曾注视过任何身影么?

有一个圆圈,纯白无瑕,空无一物,唯有正中心的一个孩子,冷眼旁观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一道道黑影在圆圈之外,或死,或生,或喜,或怒,或悲欢,或离合。

与我有什么关系?

孩子见过太多,从死人堆爬出来,他不是拒绝感受,而是不懂得感受了。

他知道这时候应该开心,但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开心;他知道这时候该去爱,但他一直不明白,什么是爱。

他只是学得很快,很像罢了。

见过杀人,杀过人;见过吃人,吃过人。

人和动物在他眼中的区别可能只有会说话而已,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不值得去留恋什么,看透其本质后,余下的,也就只剩渣滓了。

圈外,形影绰绰;圈内,悠然自得。

看着圆圈外面的那些人影,无聊地给外面的人们贴上一个个标签:

成定:好斗的老虎;柳啼鸦:狡诈的乌鸦;李珍:高智商;四爷:反贼

崔利贞:想来一发;王同:损友;何去:和他爹有仇;张一腾:老实人

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是讽刺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看多了装腔作势虚与委蛇,自然习惯于冷嘲热讽;见过真情流露同仇敌忾,却始终难以共鸣。

人世间的真相是,如果要活下去,人就要杀戮,争斗,否则只有灭亡。

争斗的连锁

老头子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仿佛是人世的最好写照。

而现在,这连锁戛然而止。

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也仅此而已吧?

足够了,反正死后什么也留不下,尸骨化作天地间的养分,滋润树木土壤,然后再无其他。

仅此而已。

海一粟看见了上方成定高举的拳头,但他的目光随即飘到了更高处的天空。

云彩真白呢我的血,始终也溅不到那上面。

也不坏,至少我生存出了很有自己风格的人生。

“自己的风格?那是什么风格?”“生存出?你会不会说话啊?奇怪的说法。”

一个个半头大小的海一粟光着身子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向他不断地发问,挖着鼻孔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火大。

吵死了!

挥手打开小人,海一粟重新被寂静包围,目光盯着圆圈外的人们,却不在任何一人身上多做停留。

这时,圈子外赫然出现了海鲲冥的身影,那眼神哀而不伤,似乎惋惜,似乎释然:

“说到底,‘自己’究竟是何物,你真的明白吗?连‘活着’都不敢说出的人,你的‘自己’又是什么风格呢?”

我哪知道啊!

从有记忆开始,就只是尽可能地不死而已。

好饿。

想吃点什么,然而心境仿佛干涸的枯井,连水滴也不曾泛起过,食欲也就渐渐消失了。

在成定拳头即将落下的刹那,海一粟的目光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望了一眼天空,随即闭上了眼。

众人都想上去营救,但被阴阳道拦下交战,只有陆何愁始终未动。

他当然想要救他,但他同样相信,相信着师兄,相信那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深吸一口气:

“海一粟!!!!!!”

他第一次喊出海一粟的名字,然后注视着他,等待生存绽放的一刻。

圆圈内,孩子四下环顾,张望许久也没有看到一个身影,正准备放弃时,后脑门被人贴上了什么东西,拿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海一粟。

回首,陆何愁站在圆圈内,带着他那令人生不起气的傻笑,注视自己。

噗通。

身体的深处,有什么第一次跳动了。

海一粟。

“嘎——嘎!嘎——哈!哈!哈”

猛然地睁开眼呼吸,第一次感受到风在流动。

迎面砸下的拳头直指眼窝,瞳孔陡然放大,自己的呼吸,同伴的呼唤,狂躁的心跳,一切的一切,都瞬间感受到了。

成定看见了海一粟睁眼的瞬间,而那里,有光。

拳头呼啸着风声擦过额角,留下一道血痕——

轰!

身体迎着死亡威胁而去,垂死挣扎的直拳打在成定胸膛,让他终于后退。

沉默,专注,海一粟此刻的表情生冷专注,然而眼神似乎第一次注视什么。

轰!

第二掌随即打出,海一粟没有拉开距离喘息,而是揉身扑向成定,持续地重拳轰击着成定,把他一步步打退。

轰!

成定踏前一步,一拳反击下颚,击溃海一粟的步伐。海一粟侧身摔倒,撼动画舫,但在手掌碰到甲板的刹那便撑起身体,弹簧般再次扑向成定。

“咯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摆拳将成定打偏,让他重心不稳下再退一步,踩碎木板,迸裂出干脆的响声。

咔!

成定的反击挥空,海一粟低头扑向成定,擒抱住他的腰身同时锁住左手,骤然两腿蓄积的力量爆发,成定的双脚在甲板上蹭出丈余的深痕,一路冲向三尺外的船尾栏杆。

轰!

轰!

轰!

成定右勾拳连续不断地击打海一粟的肋骨,后者的伤势此刻视同无物,青筋暴起。

“陪我——”

两尺。

“一起——”

一尺。

“下去吧!!!!!!”

咔嚓——

又一段栏杆破败,半空中的两只巨兽让这片天地为之黯然。

噗通——!

迸溅的木屑碎片随着搏杀的二虎一同落入江心,留下阵阵互相起伏的水花飞散,直到冲天的巨浪掀起波澜,吞噬江面的一切。

那是海一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生命。

第十一章 天府之国(一)

巫峡长江水平静得出奇,刚才的浪花顷刻间不见踪影,只剩下画舫上扒着栏杆的众人。双方早已忘记了敌人就在身旁,他们都被那震撼心扉的打斗所吸引,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噗——哗啦——

突然间,江水像是沸腾般翻滚,就如同水底有什么怪物在厮杀一般。

水底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大战?上面的众人急切地想要知道情况,却无法看清两只发狂的野兽。

“噗哈——!”

猛然海一粟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空气,“呼哈——呼哈——”

踩着水的身体早已遍体鳞伤,能够继续游泳已经是个奇迹了。他四下张望,表情仍然如临大敌,眼神紧盯水面,似乎戒备水底择人而噬的怪兽。

还未等观战的双方欢呼和沮丧,另一个巨大的水花在海一粟背后绽放,成定从他背后冲出,眼中闪烁着摄人的光芒。

时间在此刻放慢定格,海一粟缓缓转身,左拳招架,右拳高举,成定从飞散的水花包裹中袭来,那双痛殴自己的手堪堪环抱着身体,从上方扑住他,再次将双方拖下深沉的水面。

噗通——!

哗——!!!哗——!!!哗——!!!

一个又一个水花爆发,再次的恶斗在水底上演,观战者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水花更为剧烈的沸腾,似乎隐隐还能听见沉闷的咆哮。

陆何愁想要祈祷,本已准备向上苍祈求时,但他想起了海一粟在那个夜空下对他说过的话,又将合十的双手放下。

是的,你不信天,所以,你不珍惜生存,也不害怕死亡

如果,你真的想要蔑视繁星的话

那就活下来,证明给我看啊!

突然间,水底的骚动停止了,江面一片平静,或者说,死寂。

谁?

所有人都在问。

谁能先出来?

谁能活下来?

江面还是没有动静,双方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同归于尽。

噗唰——

成定的头浮出水面出现在另一侧的岸边,将摇摇欲坠的身体缓慢而沉重地拖上沙滩,右眼充血肿胀,眼角血流如注,不断滴在沙滩上,随即渗进地表。

“嘎——嘎——”

海一粟——

众人的心境落入绝谷。

“在那!”

陆何愁猛然指着成定背后大喊,海一粟被成定半拽半拖着拉出水下,他的双目半闭半睁,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右手死死紧抓成定的腰不放,让他不得不连海一粟一起拉上来。

“咕哈——!”

猛然仰面咳出一口混着血的江水,海一粟发出介于呻吟与低吼之间的嘶哑声音,醒了过来。

成定发出同样的低吼,用尽力气把他甩在滩头,海一粟在沙滩上翻滚了两圈,试图爬起身子。第一次摔倒在地,第二次海一粟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身子,昂头喘息,摇摇晃晃地走向对面同样摇摇欲坠的成定,站在他面前三尺,互相望着对方。

“呼——呼——”

成定双手垂在腰间,身子倾斜着似乎随时可能摔倒。尽管他面无表情,但海一粟眼中的他有了一次短短的笑容。

“不,向我,求饶了吗?”

“见笑,被你打的脑子也糊涂了,指望你发慈悲。”

“现在,倒像,打醒了。”

两个人又像聊天一样地对话,船上的人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各自捏一把汗。

“你,为什,么,而活着?”成定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他确实很想知道对面这个强敌的答案。

海一粟低头嗤笑一声:

“谁知道?”

“但至少,我不想死了。”

成定听到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但随即明白了什么,心领神会:

“为了,不死,而,活吗”

已经濒死的两个人重新焕发出摄人心魄的气势,互相吞噬压迫,那是生命之间毫不高尚,却又无比纯粹的厮杀。

海一粟嘶哑沉声道:

“有人告诉我,人只能死一次。不巧,我的命,谁也不会给。”

“那,我就,抢过来。”

两人沉默了一下,注视对方眼中兴奋而残忍的笑意。

“试试啊。”

碰!

拳头已经疲软无力,但是对手也早已精疲力竭。成定摆拳打中海一粟小腹,后者弯腰咳呕,咬牙直起身——

碰!

同样虚弱的一拳命中成定侧脸,海一粟顺着力道向前瘫倒,面朝下摔在沙滩上,始终没能爬起身。

“嘎啊——”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然而几次用劲,双手却不听使唤地瘫软,海一粟干吼着发力,却只能让自己翻了个身,仰面看着成定。

“呼唔——”

成定踏出一步,举起手臂想要夺走海一粟的命,然而他的第二步没有踩稳便腿软倒地,重新爬起来时,反而趔趄几步偏向旁边单膝跪地,左手捂住肋骨的淤伤,右手拼命撑住沙地不让自己倒下。

“哈——呼——呼——”

“嗯——嘎——呼——”

两个人一个仰视望天,一个俯视跪地,同样地疲惫不堪,身体因为劳累和伤势而哀鸣,甚至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哔——!!!”

画舫上的所有人向着哨子的声音望去,滩头几匹快马奔驰,一路踏着水花向岸边两人疾驰而去。

“不是我们的哨子!”

阴阳道的人迅速反应过来,没有任何交流,一半人突然狠命扑向他们,而另一半翻身扑下水面,游向成定。

“别让他们过去!”

王同大喊,陆何愁立刻冲向船边,刚要翻身下水,一柄钢刀呼啸着从侧面砍来,他看也没看,崔利贞替他招架这一击,陆何愁噗通扎进水中,咬着剑身游向滩头。

“混账!”

王并在劈开对手头颅的同时,那人背后的同伴踩着他的尸体飞身就是一刀,王并八卦刀拿捏不住脱手,自下而上的追击把他的胸膛划出血痕,鲜血飞溅。

“哥!”

王同扔出左手双节棍试图扰乱敌人,然而另一个阴阳道早在半空就将其打落,几个人配合无间,霎时间混战是阴阳道占上风。

王并没了兵器左右支拙,再退一步撞到栏杆,他甚是老练干脆地直接后仰入水,那人没想到他如此利落,一愣神间,被身后张一腾扎穿喉咙。

“来不及了!”

定睛一看,最前排的阴阳道已经浮出了半个身子,抽出钢刀准备了结躺在地上的海一粟,何去咬牙反握戟杆,前冲三步单手蓄力投掷,长戟如同流星般飞驰,准确刺中那人,力道之大把他直接扎穿钉在地面。

上岸的阴阳道对同伴的尸体根本不曾瞥上一眼,立刻又分成两路,三人保成定,五人径直去取海一粟。

“海一粟!!!”

陆何愁第二次大喊,他知道奇迹不可能再发生一次,但是心底的希望却迫使声音自胸膛而出。

海一粟无奈地冲还在拼命向前游的陆何愁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最后一刻。

“哔——!!!”

第二声马笛近在咫尺,想要杀死海一粟的阴阳道下意识感觉到危险闪避,一匹高头大马从他刚才的位置呼啸冲过,马鞍上一人翻滚着地,砂石飞溅,卷杂其中的他腾然半跪起身,摆好架势严阵以待。

手持长剑,右手持举平指,左手虚扣手腕,剑身搭在手肘上提高稳定性,双肩高耸含胸,从而让身体紧张,蓄势待发,从头到脚都是剑客的楷模,每一寸肌肉都在为厮杀作充足的准备,一阵长风吹过,衣袖下摆微微飘浮,一身紫衣渴望着鲜红。

他环视包围着自己的五人,用长剑在海一粟身边划出一道长痕,仿佛在宣告所有权一般,神色冷峻,气势逼人。

“是你?”

孟从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一点也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他不断的呼吸吐纳告诉海一粟此刻他无心闲谈叙旧。

“嘶——呼——嘶——呼——”

五个阴阳道面对不速之客不见丝毫动摇,不见交流或暗号,处于他背后的突然跃过海一粟,劈向孟从脑后,同时正面一人冲上前扰乱他的反击,还有侧面两人各自从上下两路袭击,最后一人策应,端的是好杀阵!

抬手,虚晃,刺击。

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基本功,正面那人抬刀格挡的瞬间发现是虚招,自己下路的破绽已经被孟从准确抓住,从下方缩身一击刺穿咽喉。

撤步,转身,斜砍。

仍然毫无花哨,但奇快的速度赶在偷袭者的长棍之前砍中其头顶,孟从左手搭右手,闷声沉肩发力,继而劈开头颅,鲜血哗啦啦浸湿了沙地。

招架,右撤,推搡。

孟从架住右侧敌人的横劈,顺水推舟般向右撤步,同时双臂发力把他向自己左侧推去,将远处那人的路线封住,然后剑柄狠狠砸在前者面门。

一!二!三!

连续三记重击,敲碎了那人的面骨和神志,鲜血混着骨头的碎末自鼻腔和脸面喷洒而出,意识不清的他趔趄后退,本能地扶住身边的东西想要维持平衡,拉拽到了身后的同伴,使其前进的步子被拖慢。

噗滋——!

迅雷不及掩耳,孟从捅穿了二人的胸膛,长剑直接洞穿第一人的胸膛,继续扎进第二人小腹内,那人痛呼一声,并未就此毙命。孟从毫不迟疑,飞身就是一撞,隔着中间的人将第二个阴阳道扑倒,长剑深深刺入第二人的小腹扎进地面。

“嘎——上!!!”

第二人猛然抓住剑身不放,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鲜血自口腔狂喷,孟从抽剑,剑锋一寸寸割裂他的手掌,巨大的痛楚却不能让阴阳道放弃。

咔!

钢刀卷着狂风劈砍,孟从应声摔落在一旁的沙滩上,滚了几圈趴在海一粟的旁边没了动静,生死不知。

那人并未立刻补刀,而是戒备地站定在七步说道:“不用装死了,我还分得清手感。”

咔!

长剑拄在地面摇摆着站起身,孟从整张脸血肉模糊,一道伤口从下巴延伸到鼻梁,让他本就冷酷的面容更为难以接近。

松开左手攥着的一把沙子,他冲第五人点点头,像是问候好友般示意将要搏杀的对象。

得手的第五人双手持刀,面冲他对峙,尽管同伴在不到十秒的时间内相继殒命,他却依然保持着不动的斗志。

“短短几次呼吸和我一同奋战十几年的兄弟就都成了尸体。”那人说道,“真奇妙我却对你完全生不出憎恨。”

那人顿了一下,“你的名字是?”

“孟从。”

“原来如此,好名字。”

那人笑了一下,不是因为对方是昆仑的高徒那种虚伪的名声,而是纯粹的眼见为实,亲眼见证了面前这个人的一切。

“阁下呢?”孟从反问。

那人没想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董不。”他摇了摇头:

“如果我死在你手下,名字不提也罢;如果能杀了你,或是侥幸同归于尽,那你大可去问阎王。”

“接下来,就要,去找阎王,”孟从说道,“活着的那个。”

“一部分我警告自己要把你在此处灭掉,另一部分却很想看看那个场面。”姓董的并未因为孟从冒犯自己的门主杨懿的外号而恼火,他反而很欣赏眼前这个人。

姓董的额头冷汗直冒,而孟从皮肤上的汗水却被不断流淌的血液遮掩,鲜血顺着下巴滴答在沙地,滋滋有声。

两个人在极度紧张的对峙中疯狂消耗,但是孟从语气依旧平常:

“不论如何,我会记得,有你们这样几个好汉,曾存在过。”

或许是太过通达,或许是没有在意,他的语句既冒犯,又尊敬。

那人在生死的对峙中露出微笑,笑容像极了成定。

“你也要死啊。”

微风吹拂,沙滩上轻薄的一层砂砾滚动,刀锋凌冽,剑刃常寒。

同时,两个人向前方冲去,剑尖向咽喉直刺,而钢刀竖劈向胸膛。

噗——咔——唰——!

钢刀划开了肌肤,砍穿肌肉,扎进胸口的肋骨,停留在心脏的边缘,而其主人的咽喉,已经被长剑贯穿。

“呼——嘶——嗯啊——!”

孟从左手抓住刀身,将钢刀艰难地剔除出胸口,右手拔出了长剑,姓董的不知名的阴阳道垂软跪地,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死之前的对手是你不枉此生了。

噗通。

这既是他倒地的声音,也是孟从心跳的声音。躺在地上的海一粟几乎能从他胸膛的创口窥见里面搏动的心脏,倔强地跳着,正如它主人一般不服输,不认死。

因为向前多迈了一步缩短距离,所以对方才不及发力,砍得太浅,找死的人才能活下来,有时候真的很对。

像他,或是成定

或许才真的是所谓为战而生吧。

想到成定,海一粟用尽力气扭过头,后者此刻也和自己一样躺倒在沙滩上,周围三个阴阳道正手持兵器,戒备地看着自己,不,孟从的方向。

撕拉——

孟从用长剑撕开腰摆的布匹,粗暴地缠,或者说塞进喷血的创口,他无视断掉的肋骨活动几次左臂,冷声道:“还能打。”说罢,转了半圈,面冲成定的方向。

孟从的声音很平静,但掩盖不住他内心的那股躁动,成定像是感受到了一般与他对视,两个沉默寡言的人似乎就此产生了默契,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拿刀来。”

躺在地上的伥鬼仰天说了这一句,旁边的手下迟疑,“道主”

“拿刀来。”

他的语气里阴森带有兴奋,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手下吃力的双手将那把门板一般的舆尸刀插在地面,成定反手握住那长得吓人的刀柄,一点点把身子拉起,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摇摇欲坠地起身。

海一粟苦笑一声:

这怪物,还能站起来吗。

孟从重新摆好架势,剑尖直指成定,整个人蜷缩着蓄势待发,胸口随着心跳渗血,却浑然不觉。

“啊”成定满足地一笑,拖着舆尸刀前进,在地面蹭过深痕。气氛陡然紧绷,两个人的眼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只剩下对方了。

更多阴阳道游上了岸,站在成定周围,孟从毫不怯懦,仍然一点点向前蹭着脚步,剑尖因为兴奋和呼吸而上下起伏。

“哔——!”

又是刚才的马笛声,十几人策马而来,吴霜赶在最前,看服饰后面是昆仑和天山的人。

“哔~~~!”

不同声响的哨子忽然呼应着响起,另一艘快船自江面划桨赶来,船头一人弯弓搭箭,羽箭呼啸着钉在援军身前的沙滩上,尽管船只还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

“是刀劳鬼!小心暗箭!”

一时间大战即将展开,想要进攻的正道,与想要回防的一心门,竟在此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嗖——!

又一只响箭插在成定身前的地面,船头刑恣意大喊道:“昆仑和天山的听着!今天既然都是赶巧,就此罢休!各有各不能交代在这的人物在这,是个好汉的,到四川见真章!”

“你敢!?”

成定低吼道,然而一向怕他的刑恣意虽然怯了几分,仍是硬着喊道:“成道主,这是我家李道主的意思。”

孟从无声无息地向前靠近,身后一个昆仑的长辈拉住他,才没让这小子冲过去。

“住手!今天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成定,就在那。”

孟从说道,他第一次见到成定,然而他有种错觉:我在照镜子吗?

成定看了看地上的海一粟,又看了看孟从,饶是他也不禁感到有些滑稽,说道:

“一个像我的身,一个,像我的人。”

本能像是在迫使他们扑向对方,他试图前进,然而趔趄两步,靠着舆尸刀撑住才勉强不倒,谁也看得出他下一刻就可能晕过去。

“受伤了!?这千载良机!”

昆仑的领头人见成定这般狼狈,不由得心头一动,手按在了剑柄上,刚要抽出时,却被孟从按住了。“师侄,你这是作甚!?”

“”

孟从没有答话,与成定相望,面容依旧冷峻,他感到成定一战的渴望,他自己也是。

但,不是现在,不是和这样的成定。

“已经足够了吧?我没死,而你还活着。”

突然,躺在地上的海一粟冷不防出声道,新来援军这才注意到地上这遍体鳞伤的高大青年。

“下次,咱们再痛痛快快地决生死,如何?”

昆仑的领头品味他的话,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同样惨不忍睹的成定——难不成,这年轻人不仅活了下来,还重创成定?

成定没有答话,回顾了身边的阴阳道和远处等待的刑恣意,漠然看了孟从一眼,猛然抬手指着他,然后握紧拳头,嘎嘎有声。

孟从平淡地点头,成定便放下手,由手下搀扶着登上一心门的船只,画舫上的阴阳道也拖着同伴的尸体上船,绕过了画舫而去,众人更不敢阻拦,任由他们向着西方先行离去。

“你们俩怎么交流的?”海一粟贫嘴道,孟从斜眼俯视他,没有应答,而是反问道:“赢了吗?”

“你说呢?”海一粟艰难地抬起脖子,到中途就因为疲惫和疼痛,后脑勺重新磕在地上。

“成定”孟从又喃喃了一遍伥鬼的名字,战胜了自己的海一粟,他的这份胜利,如今又别有所属了。

“他,我来杀。”

江湖上有的是人说这话,大话自然要趁着年轻的时候讲,年纪大了就成了笑话了,但由孟从嘴里说出来,海一粟却一点也笑不出。

“虽然你长得丑,但至少想得美,这不就成功一半了。”

“贫。”

就说了一个字,孟从笔直地脸朝下栽倒在地,终于撑不住失血过多带来的晕厥,脸埋进了沙滩里。海一粟惨笑一声,视线里看见陆何愁飞奔而来,自己也渐渐闭上了眼

第十一章 天府之国(二)

今天,该怎么吃?

吃什么?不用思考,千里无鸡鸣,白骨露荒野,剩下的食物只有一种了。

血红的天空上还是飞着那种漆黑的,嘎嘎叫的鸟,很讨厌,如果不注意,它们连活人也会啄。

摸了摸小腹上几个孔洞般的伤口,那东西恨恨看了一眼上方,爬上一座小山,蹲伏在顶部一动不动,像尸体一般张望,这技巧他花了三天学会,从此隐藏在这山中,便与组成小山的东西看不出两样了。

突然,山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腿不放!低头望去,孩子失落地摇摇头,一脚踹开,仿佛这惊悚的场面只是稀松平常:

还活着,但是已经烂了,吃了会吐,会头晕,或者变成底下的这些。

在那东西看来,恶心生病比死更难受,因为后者在此处太过平常。

小山是尸体堆起来的,或者说将要成为尸体的人,那东西踢了踢这个,翻了翻那个,始终都没有合适的,看来这里被那些骑马的怪人杀了很久。

啊!

那东西的眼睛一亮。

一具很嫩很小的!被大个的大胸脯抱在里面,刚断气不久!

和自己一样小个子,吃上去虽然量少,但是,啃起来方便。

如此想着,伸手进去,探寻着。

忽然再次被抓住,这次的大手布满伤痕,如同铁钳,小山轰隆隆塌陷,里面钻出一张张令人难忘的脸。

成定森然低沉道:“你只是没死而已。”

海鲲冥落寞道:“你的自我是什么呢?”

陆何愁拔剑嘶嚎:“那一天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个个熟悉却诡异的身影扩展延伸,所有见过的人此刻都化作鬼影般想要吞噬自己,想要反击,但是辛苦锻炼一生的铁躯却开始溶化,粘稠地掉在地面,只剩下小孩子羸弱的身板。

尸山血海逐渐褪去,依旧是那个圈子,纯白无瑕,但在那东西眼中,却比之前的景象恐怖万分。

镜子?湖面?

中央像是一方水池,走近边缘,莫名的预感让他不敢向下望去。再踏出一步,骤然,那湖的边缘急速扩张,瞬间变得一望无际,如同宽广阔达的汪洋,只有自己孤独地站在中央,举目空吟。

仿佛被这巨大的存在吞没,他不由退了两步,一脚踩空时,就此沉入水面,刹那视线中只余冰冷漆黑。甚至没有惨叫出声,他所见,唯有沉寂的虚无。

“诶诶,要醒了。”

王同放下手中的笔,陆何愁连忙凑上来,几个人围在床边看着海一粟睁开眼,一瞬间的茫然,海一粟眼中便倒映着他的身影。

王同——你刚才也要杀我!

毫无征兆地暴起,虎爪直擒王同咽喉,后者急速反应,用左手拨开,然而海一粟像猛兽般扑了过去,把他按倒在地,抬手重拳未及轰出,便被陆何愁连忙拉住。

“师兄!”一旁的陆何愁想要连忙拉住,但是海一粟的力道大得出奇,即使伤势未曾痊愈,但陆何愁几乎拉不住他,地上的王同被他骑在身上,体位不佳,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海一粟的神情凶悍而野蛮,与对决成定时如出一辙,令人心寒。

“尸体,杀,吃”他喃喃道,一切仿佛历历在目,除了自己,其他,都是

“海一粟!”

陆何愁猛然抱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吼,让他动作为之一涩,他瞬间像只野猫般挣脱,紧贴墙角,戒备警惕地看着房间里的几个人。

“刚才刚才你们都想动手杀我。”

“吓死我,原来你是做噩梦了。”王同揉着脖子说道,他心胸倒是很大,丝毫不以为意。

“噩梦?”海一粟诧异道,逐渐冷静了下来。

“这就是梦?”

王同听了这话愣了,试探地问道:“老海,你不会,没做过梦吧?”海一粟低着头皱眉不语,呼吸粗重地垂目盯着地板,王同求证地看向陆何愁,后者迟疑思索,最终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只有自己做噩梦而师兄安慰,而每次的内容,都是那一晚。

梦是弱者对生活的疑虑组成的。

师父曾对自己这么说过,言下之意,那一晚的仇恨,其实是疑虑。

陆何愁看向海一粟:

那么,你的疑虑又从何而来?

“呼——”海一粟长出一口气平复情绪,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看陈设不像客栈,倒是个与崔府差不多的大家宅院的客房,“我睡了多久了?”

“足足九天。”陆何愁说道,“师兄,自己感觉如何,有没有不舒服?”

海一粟活动着身体,扭扭脖子道:“没啥大碍,倒是躺太久,肌肉有点酸了。”“你还好意思说成定怪物,”王同抱着胸说,“下颚骨裂,断了三根肋骨,内脏出血郎中都让我们直接准备棺材了,而你倒好,倒头睡了九天就恢复得生龙活虎,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

“成定只会比我还惨。”海一粟嘴硬道,摸摸伤口呲牙咧嘴,忽然低头看见绷带上的涂鸦,抬手摸了摸脸,上面还有墨迹。再一看几个人,王同和陆何愁慌忙往身后藏毛笔,另一张床上,躺在自己旁边的孟从那张缠满绷带的脸已经被画得惨不忍睹了。

“你们两个快!快把笔给我!”

海一粟压着声音道,抢过笔在熟睡的孟从脸上就是一顿艺术创作,满足地画了个王八后,随即眼冒精光看向身后两人。

“糟了!快跑!”

陆何愁和王同撒丫子逃出房间,海一粟赤膊追出去,三个人在庭院里狂奔。冲向大门时,第一间屋子何去几个人放下牌寻摸,第二件屋子的三个姑娘听见响动察看,第三间屋子的仆役们好奇张望,却看见一群年轻人前呼后拥地涌向门口。

当头二人转过屏风,海一粟追了出去,却看得呆了,伫立在原地,一行人的目光顺着三个人,延伸到外面秀丽繁华的街道,四周车水马龙的人群,以及远方茶铺传来的悠扬川调子。

青年们跟着他的脚步也来到门口,注视繁华锦绣的街道,操着四川话叫卖的小贩,滚滚发烫冒着浓烟的面条铺子,以及远方起伏高低,绵延不绝的小山丘,四川盆地像是环抱着肥沃的cd平原,溪流河川汇聚在这片如画的土地,少了江南三分优美,却又多出五分的安逸。

看向左边,几个老儿坐在茶铺前晒着太阳,有的没的地谈着天,一壶茶水,几捧瓜子,便是这半天消磨的闲趣。看向右边,几片小摊贩簇拥在一起,构成个不大不小的集市,用架子支起个棚子,便是一天活计的去处。几个面摊,一点小吃,穿着不一的人们,一边互相算着坛子(唠嗑)一边手中娴熟地制作着美食,生活的气息格外浓郁,让人陶醉。

“哦~~~已经到了?”

“是的。”诸葛秀从身后走到旁边,淡然中带着一分骄傲,“大家也是刚刚到,我便做东道主,欢迎各位来到天府巴蜀:cd。”

这时,仿佛应和着她的话,远处的街边几位头顶箩筐的采花姑娘从视线之外走来,经过他们的身边,脸上带着满足惬意的微笑,嫩声唱出悠扬曲调: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

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

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

三月里桃花红(哟)似海

四月间葡萄架(哟)上开

四月间葡萄架(哟)上开

五月里石榴尖(哟)对尖

六月间芍药赛(哟)牡丹

六月间芍药赛(哟)牡丹

七月里谷米造(哟)成酒

八月间闻著桂(哟)花香

八月间闻著桂(哟)花香

九月里菊花怀(哟)里揣

十月间松柏人(哟)人爱

十月间松柏人(哟)人爱

冬月里腊月无(哟)花采

霜打的梅花便(哟)自开

霜打的梅花便(哟)自开

白云朵朵略微遮住骄阳,宜人的空气吹拂耳畔,鸟语花香,山高水长。锦官城内,杨柳树边,茵茵绿草,懒懒阳光,阴影洒落点点,却好似波浪起伏,随风舞动。明明已经夏日,时间反而在这片迷人的土地停滞了,春天也在留恋这份温暖,仍是迟迟不肯离去,执意地花开朵朵,眷顾这片土地。

“cd”

这景象实在让人肺腑为之一振,几个青年站成一排,齐刷刷仰着脖子深呼吸:

“吸——呼——咕~~~”

震天响的肚子叫唤连成一排,行走的路人纷纷转头瞩目,看见**的高大青年不但没有嫌弃,反而投去善意的目光,对明明是不合礼法的粗鲁者行礼致意。

“什么情况?”海一粟奇怪道,陆何愁指了指他们头上的匾额,海一粟昂着脖子,那上面只有不算起眼的两个大字:

“唐府嚯,传说中的巴蜀唐门呐,啧啧。”

“传说中的呵呵,可别捧小老儿了,不过是走生意的,大家看得起,谬赞唐家而已。”

一个略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道,转过身,唐门当家唐坤还是手笼在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年轻人们。

“唐叔叔!”“唐掌门!”

众人纷纷向他见礼,唐坤和蔼可亲的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走近一点,在陆何愁与海一粟师兄弟身边转了半圈来回打量。“唐前辈,您这是?”“看看名人而已。”唐坤的话让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陆何愁挠挠头,刚想询问,唐坤一招手,指向庭院道:“好了好了,上次咱们也是这般见面的,还是那句话,大街上哪是算坛子的地方,看你们也饿了,不妨边吃边说。”

陆何愁正想找海一粟进屋,却发现他已经坐进了一家面摊,光着上身就在那嚷嚷:“来三碗,不,五碗担担面,再来四份糍粑,还有龙抄手,再给我上个夫妻肺片,文君酒来一壶。”“客官我们只是面摊,还有,您这有钱付账么。”摊贩盯着就一条长裤的海一粟说道,脾气倒是真好,没把他当做叫花子赶走。

“再来十二碗担担面。”唐坤笑着坐在了海一粟桌子对面,见他如此随和,饿极了的大伙也纷纷坐在了街边摊上,就在海一粟舔着嘴唇时,一柄长剑当空飞来,擦着陆何愁和王同的耳边钉在海一粟面前的木桌上,剑身还在微微晃动。

“”脸上还画着大作的孟从一步步靠近,即使他的脸包得像木乃伊,也能感觉到沉默中带着的杀气,让三人不禁打个冷战,唐坤大笑着打圆场,才没当街上演全武行。

半个时辰后

“吸溜——”海一粟风卷残云般干掉第六碗面条,咽下肚后对陆何愁道:“所以从那之后一路上没遇到麻烦?”“没有,一心门也很紧张,甚至都没设下埋伏。昆仑和天山的前辈们带着我们进入cd后,就匆忙回到东边的蜀道入口汇合大部队去了。”陆何愁为他解释道,“我们昨日晚上才到,一路奔波大家都没好好休息,所以今天都是第一次看见cd城。”

唐坤接着话道:

“我看各位贤侄都是有伤在身,就擅作主张接你们来寒舍修养几日,这次对抗一心门,唐门负责后勤准备,所以cd还是安全的大后方,你们既然已经来了,那就放心养伤便是,也可一并好好游览一番。”

海一粟左右张望,问陆何愁道:“说起来,没看见张鸦二人影啊?这老小子又撇下我自己嫖了?”

“咳咳,鸦二前辈先一步去云贵了,他说要在工坊为我打剑。”唐坤听闻此言,眼光一亮,问道:“陆贤侄,你是说张鸦二大师要为你打造宝剑?了不得啊。”

“嗯,嗯。”陆何愁腼腆地点头,他面皮薄,一夸就脸红,海一粟搂着他脖子对唐坤吹嘘道:“可不止这样,唐叔,您是不知道,张鸦二的原话,是要改名了。”

唐坤饶是定力很好,也是动容不止,眼珠子在陆何愁与海一粟二人之间来回转动,“小老儿真的想见识一下你们两人的师父,究竟是如何调教出两个名人的。”

“名人?您谬赞了,小可出师尚且不足半年,师兄也不过三年左右,后生晚辈,谈何名声?”陆何愁谦逊道,这时背后一人说道:

“然后一个从成定手下生还,另一个更可怕,直接空手正面重创成定,打成平手,还不成名人吗?”

又是一个中年声音传来,陆何愁回头张望,吃惊道:“李仪掌门?”

武当掌门李仪不知何时坐在了他们身边,捧着一碗清汤面吃得津津有味,他喝干净面汤,擦擦嘴看着包得像粽子的海一粟道:“昆仑的几位大呼小叫,说是成定终于被人空手摆平,我打听一下,果不其然就是你啊。”

“他们也有帮忙宣传,”唐坤一指年轻人们说道,“毕竟你们都亲眼见证了那场恶斗。此时此地难得正道齐聚,消息也自然传得飞快。山水门现在炙手可热的很呐,大家伙都想见识一下能和成定正面交锋的那两位哩。”

崔利贞满意地揉了揉陆何愁的头,海一粟张开双臂怀抱,她白了后者一眼,权当没看见,转而向李仪请安:“小女见过李道长,想不到您也会参与这次围剿。”

李仪摆摆手,“武当只来了老道一个,不敢让其他人参与厮杀。这次老道写信让你兄长回山门,没法相聚,不要生老道的气啊。”“道长哪里话,”崔利贞正色道,“见义勇为是习武者本分,有您一人便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

崔利贞忽然想起了兄长崔元亨的另一面,打了个寒颤,暗自祈祷它不要出现。

“请教李道长,”早就吃完的王并站起身拱手请安,“不知何时开始总攻,虽然我们力量微薄,但铲除败类奸邪,在所不辞。”

李仪捋了捋胡子,眯着眼飘声道:“这个吗不急,不急,呵呵。你们也还都有伤在身,趁此机会歇上十天半月,也好逛逛这巴蜀风光。”王并略微一皱眉,追问道:“小子们不敢添乱,但至少请告知我们确切的日期,也好让我们做好准备。”

李仪笑着打哈哈道:“啊哈哈,这个就得看唐掌门的意思了,毕竟只有物资抵达蜀道之后,我们才好进攻呢。”唐坤跟着尬笑,“哈哈,李道长说笑了,物资随时都已经预备好了,药品,露营的器材,备用兵器和防具,目前皆已购置。”李仪接着道:“可是,贫道听闻食品有些供应不及啊,前几日带队的不念禅师告诉老道,说是营地那边已经有人在抱怨食物不够了。”“确实是呢,运输起来有些不方便,不过近几天也该到了。”

唐坤和李仪一唱一和打着马虎眼,乍听之下好像说了不少,但是,一不知道时间,二不知道地点,说了一大堆细节,还是不知道一心门的老巢在何处,更别提具体进攻的时间了。

“唐前辈”王并还要追问,却被一声大喝打断:

“两个臭小子!老夫说了多少遍在家呆着,居然还敢过来!”

只见唐门宅院里又冲出一人,王同王并兄弟看见此人瞬间起立,站直身体,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身上还在打哆嗦。

那人长须蓝袍,身长七尺,四十有五,外貌威严有力,简直是武师的代名词。腰挎紫金环柄八卦五行刀,脚踏虚实半截四象乾坤步,不是别人,正是八卦门掌门,王氏兄弟的父亲王三刀王廖。

王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前,二话不说,抬脚把王同踹在地上,紧接着一个大耳刮子抽的王并转了三圈,“你们这是要气死我!”

旁人见是家事,实在不好插手,只有唐坤作为主人以及王廖的好友,拦着他劝道:“孩子们来都来了,你这又是作甚?”“别拦我!败家东西,让你们守好家业不听,非要千里迢迢找死来!”

说罢一个晃身就跨过唐坤,抬脚又踹,王同脚踏同样灵敏的步伐躲过,嘴里喊道:“爹!爹!别打,别打!这大街上的”“父亲,息怒。”王并从另一侧包抄,王廖抬手时他又迅速躲开,父子三人展开步法在街上追逐许久,眼见不是事,一起停下了脚步。

王廖火气稍减,指着兄弟二人骂道:“成何体统,父命也敢违背?如果你们出了万一,那王家香火全断在这里了!”唐坤看他语气稍软,立马见缝插针道:“两位贤侄出于一片孝心来支援你,俗话讲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一口气占全了这等天伦之福,得了便宜卖乖不成?”

“去你的。”王廖恶狠狠道,又冲着兄弟二人哼了一声,厉声道:“从今天起,到我回来之前,除了cd你们那也不许去!否则不等一心门动手,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

说罢不等任何反应,来去如风地甩脸就走回了宅院,唐坤悄悄对他们说道:“别信他,八卦门来信通知他你们偷跑过来的时候,他差点憋不住笑。”

王同傻乐一声,王并连忙捂住他的嘴,但是脸上也带有憧憬的笑意。

一旁的众人侧目这场温馨的父子冲突,陆何愁恍惚地看着王廖和兄弟二人的背影,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

“真好”

视线稍微偏转,街角似乎仍然能看见一袭白衣。

吃饱喝足,一行人回到唐门里面歇息几个时辰,数个宅院恰好把年轻人们按门派分了开来,陆何愁坐在床榻上,问对面懒洋洋躺着的海一粟道:“师兄,我感觉不大对啊。”

海一粟挖着鼻孔,满不在乎地说:“怎么不对了?”陆何愁揉着肩膀道:“刚才我出去买小吃,居然有两个唐门的弟子跟随,说是导游我们好像是被软禁了。”

“还好像,”海一粟一弹小指,“咱们就是被软禁了。师兄考考你,为什么?”

“除了我们还有何去,大家都是各门各派的继承人或是翘楚,如果遭遇不测,那个门派也会大受打击。”陆何愁思考说道,“所以比起让我们参战,以养伤的借口拖住我们,更为稳妥。”

“正确。”海一粟说罢躺倒在床上,“所以,咱们就老老实实在天府之国吃喝玩乐就是,让各位名宿前辈去奋勇杀敌。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呢,反正何去比我高,呵啊~”

说罢打个哈欠,翻身睡起了午觉,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陆何愁沉默地盯着他,死盯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打破安宁问道:“师兄,你的演技也不怎么样,咱俩睡一起六七年了,你打呼噜和装睡的声音我还分得出。”

“呼噜——”海一粟充耳不闻,似乎睡得很熟。

陆何愁不为所动,擦了擦手掌,沉吟一下说道:“我最近经历了很多,心境或许是成长了,或许是变化了。我猜你也一样,不然前几天的那个时候,你是听不到我的。”

“呼噜——”

“第一次杀人,比我想的还要快。你知道吗,当我捅穿那人的瞬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府里每个人的死状,就好像我把剑也捅在他们身上似的。”

“呼噜——”

“我会不会已经和自己的仇人没有区别了?”

“呼”

陆何愁紧紧攥着双拳凝视地面,他的眼神在绝望中掺杂着一丝带有希望的疑惑,尽管答案自己也很清楚。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麻木和残忍了?

从刺穿那人开始?从对战成定开始?从卖命于四爷开始?

还是说

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

“已经回不了头了。”

“但是,那也好过停在原地,彷徨无措。”

说罢,陆何愁顿了一下,“杀人者,自己不体会死亡,未免不大公平。”

“只有向前迈进,”十七岁的半大青年沉声道,“现在的我,太弱小了。”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很矛盾,想要仁慈,却在杀人;想要守礼,却在造反;或许,我就是个虚伪的混账吧。”

“”呼噜声已经停下了许久,海一粟背冲陆何愁,看不见他的面孔。

陆何愁放开了拳头,手肘支在腿上,弯腰的幅度像是要把身体埋进地面,声音喃喃:

“这条路通往何方都无所谓了,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说罢,陆何愁下定决心般抓起手边的剑,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次对战一心门,不管你跟来还是不来,我都要去。”

“执着于过去的人,居然在说着前进吗?”

陆何愁猛然转身,看着坐起身的海一粟,此刻他挑眉斜眼看着自己,眼神古井无波,表情里有一种嘲弄的不甘。

一朵白云飘过半遮住太阳,剩下的光线洒进屋内,照在二人的身边。

“你啊,江南也好,这次也好,仿佛是飞蛾扑火般朝着毁灭狂奔呢。”

“你要阻止我吗?”陆何愁平淡地问道,海一粟挠挠头,“连过去都没有的家伙,哪来资格教训你?撇开最终的目的,想要变强本身,总不会错的。”

“那,陪我走完这一段路吧。”

陆何愁说道,他的眼睛直视着海一粟,渴求,愤怒,还有希望,复杂的情感掺杂在一起,海一粟注视那双眼,良久沉声:

“走吧,去练习。”

说罢,和陆何愁并肩前往庭院。

“师兄?”

“嗯?”

“谢谢。”

第十一章 天府之国(三)

四川的院落是分开的,各个独院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宅院群,唐门在cd经营上百年,整个院落错综复杂,每个门派的人都拥有一间三四丈的小院,恰好能用来练习和比试。

“一,二,一,二,一二三!”

山水门的师兄弟此刻赤裸上身在院落内训练,两人变换着节奏挥拳,脚尖方向随着组合的变化而扭转,海一粟领着陆何愁出拳,频率无规则的变动,很快陆何愁就开始出汗,海一粟却仍然大气不喘。

“你的问题,”海一粟边说着,手里的动作持续不断,丝毫看不出有伤在身,“是什么?”

“经验。”陆何愁咬牙出拳,在稍稍偏离预想的轨迹后暗自恼火,“实战的经验还是太匮乏,我出手还有犹豫。”

“这是一部分,”海一粟随即向陆何愁招招手,后者会意地直拳进攻他,途中虚晃一下,改成左手勾拳,海一粟早有预料,擒住他的手腕。

“路子太明显了,你的招数单调,就连变招都这么好预测,如果对方是高手,很可能把战斗拖成对峙,一点点试探出你的模式和节奏,然后你自己说,破庙那晚

运气占了不小的因素吧?”

陆何愁点头,撤开距离道:“没办法,崎岖山以反击为主,我的眼力和经验还做不到一击必杀,对战中太过被动。”

“有自知之明,很好。”海一粟突然冲向陆何愁,一记沧浪水中的‘龙吸水’啄向他双眼,陆何愁遮挡时,海一粟手在途中一翻,轻轻点中他的胸膛,随即脚步绕着他转圈躲过反击。

“八卦掌的基本。”陆何愁揉了揉胸脯,听着海一粟侃侃而谈,“学杂一点,往往有奇效,经验之谈。”“可对成定没用啊。”“别拿那种怪物说事!”

海一粟甩甩手,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你满打满算练武不超过八年,的确,你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努力和执着,但是时间很公平,而对你来说,是糟糕的公平。”

陆何愁熟练地坐在他背上当负重,同时活动关节为下一组锻炼作缓冲,疑惑道:“怎么说?”

“你练武时间很短是其一,尽管你的性子和努力可以稍作弥补。但是别忘了,你才十七,连立冠都没有,身体还没真正长成,在身体条件上先天地吃亏。”

陆何愁低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海一粟,数到五十个后从他身上起来,走到一边蹲起数十下,出了薄薄一层汗。

“既然师兄你提及于此,定是胸有成竹了。”“说得对。”海一粟又做了五十个,一骨碌爬起身,“咱们去偷师。”

“啊?”

陆何愁还是低估了海一粟不着调的本事,只见他大摇大摆地拉着自己走出院子,来到对面八卦门的住处,当当当砸门。“老王,在不在啊?”

“你他妈不要命啊!”王同推门,正好砸在海一粟脸上,“要是我爹听见这雅号,神仙都救不了你!”“哎呀,王掌门这不是不在吗。”海一粟挥了挥手死赖脸,“干啥呢?”“练功呢,要不你们也一起”

“胡闹!”

王并搭着汗巾在院子里说道,陆何愁和海一粟对视一眼,王并点过头致意。然后他眯起眼看着海一粟,警惕而略有敌意道:“虽然承你大战成定的情,但是我还没问你呢:你八卦门的武功,从哪偷学的?”王同张嘴想求情,但是顿了一下,冲海一粟尴尬笑笑,倒也是颇有好奇。

“这个啊,是这样,”海一粟沉吟片刻,“我一年前在山东和一个叫徐曾的过节,动起了手,鏖战许久所以基本摸透了他的招式,也就半生不熟地学会了。”

“半生不熟,你当我目盲吗?”王并更加不快了,“八卦游身掌可以模仿,我甚至相信以阁下的天资当场就能学会,但要做到伤敌,至少也要一个老手带着把月才有可能,还是说你武功已经达到化境,返璞归真了?”

海一粟抿抿嘴,赔笑道:“呵呵,见谅,见谅,的确,我其实和徐曾交好,一起喝花酒时他教给我的掌法,但是我当时真不知这是贵派的绝学。”

“这不知廉耻,肆意妄为,毫无尊敬之心的叛徒!”王并怒喝道,指桑骂槐地把海一粟一并骂了,“同!等一心门事了,随我去山东毙了这厮!”

王同性格散漫,但这件事上毫不犹豫地点头,毕竟乱传技巧是和偷师一样被列为江湖禁忌的事宜,不为其他,单从俗的层面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光是武学,任何一门本事,哪怕再好再精,要是有千八百徒弟,照样会良莠不齐,更可能以次充好,绝学就此埋没,一蹶不振。而传授者本身,又常常随着滥觞而因此窘迫交困,所以偷师和滥传是江湖三大禁忌,与杀亲弑师一样为人痛恨。

换个角度看,偷师就好比断人香火,滥传就好比断自己香火,换谁都要拼命的。

他们并不知道,说完话的当晚,倒霉的徐曾就残在山东了,采花贼在采花途中被废掉扔进黑牢,报应不爽。

“至于你,”王并转向海一粟,“就不计较了,但如果阁下胆敢外传他人”“不会!不会!岂敢!”海一粟立马嬉皮笑脸地说道,陆何愁也是拨浪鼓般摇头(尽管他根本没学)

王并叹一口气,重新挽个刀花,八卦刀上下翻飞,银光乍现,犹如腾蛟舞凤。

“你们怎么还不走?”

王并又耍了三个来回,看着木头桩子似的两人无奈道。

陆何愁才反应过来他这几下是逐客令,舞给他们看而已。而故意装糊涂的海一粟嬉笑道:“啊啊,对不住,对不住。”但是小眼神一个劲地勾向旁边王同,后者看看兄长,又看看跃跃欲试的陆何愁海一粟,明白过来,劝道:“哥,还信不过他们吗?”

“胳臂肘向外拐了?”王并没好气道,王同连忙赔笑:“不是,我是想给咱八卦门添点东西。”说罢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师兄弟,海一粟默契一笑,王同便懂了。

“既然何愁他们来都来了,咱们就拣着能外传的东西互相交流一下呗,开拓眼界总是好的嘛。”

王并眨眨眼,盯着弟弟,然后看看陆何愁,表情稍微松动,目光触及海一粟,却又皱起眉头。

“既然是师兄亏欠在先,”陆何愁计上心来,“那不妨让我们先演示一下山水门的训练方法,权作弥补,可好?”

说罢不等王并有反应,立刻摆好架势面冲海一粟,后者早就默契地准备就绪,拿出从唐府借的两个牛皮靶子举在身前。

“勾!”

碰!勾拳打在靶子上,发出舒服的闷响。

“直!”

噗!

“腿!直!”

踢腿紧接直拳,陆何愁连续命中靶子。

“换!”

突然节奏一改,不等海一粟下指令陆何愁就出招进攻,换作海一粟格挡遮拦他的拳脚,两个人配合无间地训练双方的反应,海一粟的格挡,以及最主要的,陆何愁招式的熟练度。

噗!碰!啪!

很快节奏加快,甚至不需要口令,海一粟摆出特定的姿势后陆何愁便立刻跟上出招,陆何愁出招过后海一粟立即反击,一个个组合衔接构成招式,特定的动作和连环成为了套路,但是拆分开又有奥妙无穷的变化。

噗!啪啪!噗啪!

摆勾摆!直拳!侧踢!直踢!

“啧啧——”王同拍了拍兄长,悄声道:“哥,我还往外拐?”王并没理他,直着眼紧盯这套方法,山水门的招式放在一边,这套方法才是真的实在。

“停!”

海一粟喊道,陆何愁大汗淋漓地停下动作,喘气道:“演练已毕,王兄,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海一粟坏笑着跟上,小声道:“跟我学聪明了。”陆何愁笑而不语,抱着拳靶子小碎步前进。

王同挑眉戳戳兄长,后者最终妥协,“行了,净挤兑我,山水门拿出这等珍藏,我又岂能占你们便宜?”

“呀!讨厌!占人家便宜!”海一粟小女子般捂着胸脯,王并脸拉下来,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贴好了?”“来吧。”

王家兄弟的头顶和肩头各自贴了一片纸,不甚牢靠地用水黏住,剧烈地活动就可能让它脱落。

“掉,算输;被对方拿走,算输;拿走对方的,算赢。”“赢家才能吃饭还经常没有赢家。”王同怨念地回想起童年苦练的日子,王并撇撇嘴不置可否,“开始。”

瞬间,两个人的身影模糊起来,围绕着同一个圆心辗转腾挪,脚步不停变换,双手急速进攻,急速防守,渐渐地面扬起沙尘,两道蓝色的影子像是刮起旋风,甚是好看。

王同骤然右手抓向王并额头,左手从视线死角抓向肩头,王并打偏攻势,双手卷着劲风直扑面门,王同不退反进,大胆地拉近距离逼迫谨慎的王并后撤。

他又变厉害了王并想道。

自从那一晚,弟弟似乎心境上有了质的飞跃,整个人的气势仍然很放松,但是没了以往的那股轻浮。

“嚯——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种练法?”海一粟惊喜地说道,陆何愁睁大眼观察,喃喃道:“首先要尽快决出胜负,水一干纸片就会脱落,出手必须果断准确;然后要绕过对方的防守,特别是对手是熟悉招式的同门,所以要对招式更加熟练;接着,平衡不能紊乱,为了在剧烈运动同时训练重心的稳定以防纸片脱落;最后,训练八卦门主要的步法,让移动更为精准敏捷,培养距离感。”

海一粟傻了似的看他,陆何愁哼了一声,“就你会解说?”

“嗨!”

王并懊恼一声,动作幅度太大,肩膀掉了一片,王同跳着步子对师兄弟道:“看懂了?”

陆何愁作个懂得的手势,跃跃欲试地给自己沾上了三片

“有一套啊。”

王同边说着边从陆何愁肩膀轻巧地取走了纸片,“即使是常年浸淫的武者,能做到维持平衡让纸片不掉的也很少。”“山水门强调控制重心,”陆何愁甩甩肩头,“但是,还是比不上王兄。”

“没办法,”海一粟也在王并手下败下阵来,他的纸片还没几下就掉落地面,快速运动下无法让肩膀安定,“的确崎岖山讲究不动,但是沧浪水运行中,人的中门不变,重心在改。可以说咱们只有一半是维稳,术业有专攻,平衡不如老王很正常。”“别叫我老王!”

高强度的练习持续了几炷香的时间,王并喘着汗道:“行了,各自身上还有伤,今天到此为止。”陆何愁和海一粟点点头告退,王同想约着海一粟喝一杯,但他却破天荒地拒绝,拉着陆何愁前往下一个院子,远远就听到练习的呼喝声。

陆何愁微笑,“大家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想法呢。”“走吧,短时间想要提高,只能尽量博采众长了。”

“梅花桩?可以啊,来试试。”

吴霜单脚用极其夸张的姿势站在高低不一的木桩上,随即像灵活的猫一样跳跃纵横,手撑在上面倒立,然后一个拧腰,翻身腾挪,轻巧落地,对二人邀请地招手。

片刻后,只听噗通两声巨响。

摔得真疼两个人揉着屁股想道。轻功和单纯的赛跑不同,这玩意除了身体的硬条件,还得有准确的手眼协调和灵活柔韧,吴霜若无其事地一字马一炷香的时间不带眨眼,而尚未开胯的陆何愁把吃奶的劲都试出来,也只能抓住脚掌,还是坐位体前屈。

“对付长兵器的方法?嗯那我来劈砍,一腾负责刺击。”何去举着超大号的木棍,张一腾怯生生地拿出长度令人绝望的木杆,两人在被一顿乱刺猛打之后,饭都没法吃了。

“剑法的心得?”崔利贞来回看了看两个人,拔剑指着地面,“虽然小女也是修行之身,但是互相分享还是可以的这样就从刺击的重要性开始吧。”她这样说着,在剑尖缠上了一圈厚厚的麻布,眼神放着光接近陆何愁

“师兄?”

“嗯?”

“好疼”

“这帮孙子,训练都搞得像实战一样。”

“大家果然都好厉害。”

陆何愁揉着被戳了几百下的肚子,眺望傍晚天空逐渐落下的夕阳,转头看着海一粟,忽然开怀地笑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训练如此刻苦上心呢。”

海一粟一愣,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陆何愁眼神略微热忱,玩味一笑道:“果然,不甘心的,不止我一个啊。”“你今天话真多。”海一粟看向别处道,陆何愁笑得更得意了,“是吗?我和你”

“快下来!”

坐在房顶的两个人扒着房檐向下望去,却看见王同对他们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等二人脚刚一沾地,他就拉着他们悄悄向宅院的主房蹑手蹑脚而去。

“扒墙根,我喜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三人互相做了噤声的手势,悄么声沿着墙根潜行,绕过唐门弟子的视线,紧贴在石砖旁溜进了庭院,蹲在屋门外面侧耳聆听,只听见里面传来王廖冒着火气的声音:

“这几个臭小子,在这节骨眼还嫌不够热闹,非要再添一把火,非得打他们一顿长长记性。”这话让王同又一个哆嗦,“你还能把他们赶回去?如果被掳为人质,大家就地解散咯~”唐坤对于年轻人的到来似乎不大光火,毕竟他家儿子不习武,没参与这场围攻。

“送死是我们这些老骨头的事情,年轻人凑什么热闹。”

王廖的怒气带有长辈的慨然,让门外偷听的王同心中一酸一暖,坚定了他支援父亲的决心。

李仪说:“老道也担心我那徒儿违抗师命一路赶过来,呵呵,又喜又忧啊。”唐坤打圆场道:“哎呀,儿孙杯话(不听话)还不是要来尽孝,享福气还跟我神戳戳(发神经)哦~”王廖听了这话,嗤一声,随即笑得越来越开,三人都是大笑,豪气混杂着长辈见后生们成材的欣喜。

“说来说去,唐掌门,容老道问一句,何日粮食才能运到?”李仪转回正题说,“我被不念禅师赶回来,如今成了个催粮老倌喽。”

唐坤尴尬地咳嗽一声,无奈道:“道长也知道蜀道路途艰险,运送冒(不)方便,所以拖延了一些日子。”

“不止吧?”李仪敏锐地说道,停顿一下,眯眼看着唐坤,没等对方流露紧张或是什么,李仪又起身告辞道:“哎呀,老道刚想起还要给徒儿写信,少陪二位了,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出门,在门外的三人忙不迭躲进旁边的草丛里,三个青年挤在小小几个盆栽后面,让人忍俊不禁。

李仪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面片刻,眯着眼不语,然后缓步走出了院子。

“呼——挤死我了!老海你这么大块头换个地方不行?”王同掐着嗓子道,“我离得最近!凭什么要我换地方!”“嘘!”陆何愁见两个二货要吵吵,赶紧捂住他们的嘴巴。

这时又听见屋里传来王廖的声音:“呼,李道长会做人哪,行了,现在没外人,有什么难处你跟我总能交代了吧?”唐坤听见好友的话,苦笑一声,“唉,颜面扫地了。”

王廖听得此言,声音也显得凝重起来:“怎么,如果运粮出了纰漏,你大大方方说出来,武林同道的各位又岂会为难你?要是粮食不够,我八卦门垫付银两也行!”唐坤知道好友的义气,但只是叹气道:“你我谁更有钱?好意心领,可惜这次的问题太棘手了。”

屋外偷听的三人都是眉头一紧,什么问题能难倒地头蛇的唐门?

“蛊毒。”

王廖愣住片刻,顿然一拍桌子站起身,“邪性玩意!一心门这群无耻之徒!”

唐坤的声音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从半个月前开始,唐门内的弟子或是发烧呕吐,腹泻虚脱,或是发癫不止,神智混乱。”“难怪我除了站岗的几个,基本没见到其他你家的小子,等等那就是说”

唐坤叹了口气:“唐门,在用毒上,被人打了一耳光。”

“嗯,的确不可张扬啊。”王廖坐下来,他清楚唐门的本事,暗器和用毒皆是天下一绝,可现在唐门的人被毒死,这不止是颜面扫地这么简单,这是砸招牌的事情。唐坤能告诉王廖,只因二人是过命交情,否则他是打死(或被毒死)也不能告诉外人的。

唐坤敲着桌子:“邪门就邪门在,这些症状根本不像是已知的任何毒药能造成的,草木,金属,人造物空活五十年,配了一辈子的毒,到头来却连辨认也做不到。”

唐坤的声音很是落寞,王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我便想到了云南蛊毒这回事,问过一位认识的草鬼婆,她看过后一个劲的摇头,见鬼似的大叫,只喊祖灵下凡。”“祖灵啊记得是云贵苗族对祖先的尊称?”“嗯,对我弟子下蛊者是云贵的苗族,八九不离十了,日他仙人板板。”

唐坤难得川骂了一句,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

“在这个节骨眼突然闹出此事绝非巧合,必然是一心门指使。他们打得好算盘,故意不杀人,就是想敲打我不要轻举妄动,现在唐门的弟子就好比是一心门的人质了。”

王廖咂嘴:“很棘手啊防范下毒,就没有人手去运粮;如果一意孤行去运粮,又可能在途中被蛊毒暗算。”唐坤点点头,“在抓到这个下蛊者,或是让他放弃之前,粮食很难送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唐坤反问王廖:“前线一定需要粮食才能进攻吗?”“嗯。”一听王廖的声音唐坤就知道不对,皱着眉道:“你从小就不会推唐,有什么赶紧说。”

“其实我们还没找到一心门在哪。”

又是一阵沉默,唐坤一直笑吟吟的声音里也变了味:“你的意思是,我费心费力组织这次围攻,又是出钱又是出人,还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不能参与其中。结果现在将近一个月,我门下弟子几乎全都被暗算中蛊,而你们吃光了预备的粮食,过来催我继续给,唯一的成果是还没找到地方?”

王廖语气微妙道:“咳咳,你也知道蜀道这地方,深山老林,错综复杂”“不是雇了本地猎人带路吗?”“当天就被射死了,刑恣意手底下的箭队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射程马蜂窝,谁还敢带路?”

“日他仙人板板。”

唐坤又骂了一句,对现在的局势头疼不已,王廖继续向他说着前线的情况:

“武当山只来了李仪道长一人,而少林寺也只到了不念禅师和几个弟子,许多人都觉得被诓了,你拉人下水的计划可没大奏效,很多人已经吵吵要退出了。”

“武当山与一心门素无过节,李仪道长能助拳已是仁至义尽,但少林寺曾有两个长字辈死于成定手中,为何会?”

王廖长叹一声:“江南地区新兴一个打着佛门名号的邪教,听闻教主前些日子突然宣布少林寺方丈是现世活佛,几千号信徒涌向河南参拜,少林寺根本腾不出人手支援。”

唐坤扶额,“不用想了,还是李珍的安排。可恼,不见他有多少消耗,就轻松化解了我们的所有计划。”

只听见二人推椅子的声音响起,外面三人连忙再躲进盆栽后面,王廖和唐坤推门而出,边走边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那个下蛊者,才能平安运送粮食。”

“是啊,还有这几个在唐府的小子,也得看住他们不得乱跑。”

话音越来越远,两人在议事厅的院门口作别,各自回屋休息,蹭一声草丛里三个小子蹦了出来,面面相觑。

“总感觉”“不大靠谱啊。”

陆何愁从王同的眼中看出了担忧,他的父亲在前线玩命,而自己却被软禁,这种滋味换谁也不好受。

“听到不少吧?”

一个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把他们吓了一跳,转身却看见李仪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站在那,三人竟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脚步声。

“我去!李道长,你这,我这,他这”海一粟舌头像是抽筋了似的,好容易捋直道:“道长你看我们不也是想尽力而为么”

“不必多言,”李仪还是那副眯着眼旁观看热闹的样子,走到陆何愁身前,伸出手扶着他的肩膀道:“不知天高地厚,以及血气方刚地任性妄为,是年轻人的特权啊。”

陆何愁紧张地颤声:“李道长,您是指”

李仪笑得很欣慰,“擅自离开cd,确实会被唐掌门责罚。但是,老道我委托你们,又如何呢?”

“这”

背后两只大手分别按住了陆何愁的另一边肩膀和脑袋,他瞬间领会了后面二人,以及自己心中的意思,立马鞠躬道:

“请交给我们!”

李仪微笑:“就是这股子劲头。好了,天色已晚,你们这些伤员休息去吧,具体该做什么,等你们明早通知其他小家伙们也不迟。”

然后又是自说自话般转身,留下三人在庭院中互相不知所措。

告别王同后,陆何愁把一直藏在左手的纸条递给了海一粟,后者接过,上面一行小字:

明日辰时,青羊宫内一见。

“奇怪,明明接下来要商讨计划,为何李道长又要单独约出我二人?”陆何愁皱眉道,海一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同一时刻,唐家宅院的院墙外,两个巡逻的弟子紧张地四下张望,忽然其中一人连咳数声便即倒地,另外一人刚要扶他,碰到他肌肤后脸色大变,也软倒在地,面皮发紫,失去意识。

一个云南腔调的女孩子口音从黑暗中传来,操着不大标准的官话道:“介(这)又是两个,啥子时候是个头哦?”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合作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您如果无意继续,去留请便,我们不胜感激。”

那女孩子不满道:“是不胜感激我走噻?赶人哦?”“不敢,也不赶,呵呵。”那沙哑嗓子玩了个双关,“烛龙教的圣女,我们岂能得罪。总而言之,多谢您的相助,就此告辞。”

言毕,只听见拐杖拄在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云南女子叹了口气,望着地上的唐门弟子,自言自语道:“不好玩噻,么得挑战算了,来也来了,在cd耍耍不迟。”

天真可爱的话语下,几条蠕虫蜈蚣从唐门弟子的鼻腔口内爬出,一点点缩进女孩子的袖子里,伴随她一同进入黑暗。

番外 群豪并起

“山水门?陆何愁?海一粟?没听说过——”

当!八卦钢刀被双节棍的铁链拦截,发出钢铁清脆的碰撞声,

“但是传闻他们和昆仑的人打成平手,包括孟从。”

挥动双节棍的手停滞了,轻佻的声音不可思议道:“孟从?那个孟从?”

“那个孟从。”稳重的声音肯定了一遍,“半个武林都看见了。”

“嘿~~~这次偷懒没去寿宴,错过了好多啊~”

提起的除了声调还有情绪,八卦刀抓住这瞬间的破绽,抄脚底砍去,然而只见眼前一道闪光,钢刀劈空,自己的脖子上却顶着双节棍,咽喉要害受制于人。

“总而言之,那两人绝非等闲之辈,手段满高明的,说不定明年的鸿鹄会上会是劲敌。”稳重的声音压下了那份已经以习为常的懊恼,毕竟这样的场景早就发生了千次,现在只不过再添一次失败罢了。

嚓一声,双节棍被插进腰带内,轻浮声仍然那么游刃有余道:“没差啦,不管对手是谁,我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对吧?哥?”

那——只可能是你的目标啊

稳重的声音把这句没出息的话放在肚子里,长呼一口气,喊道:

“再来!”

踏踏踏——

双掌互相击打,发出震耳的闷响,随即又是不停歇的攻防。

啪!咔!嚓——

踏踏踏踏踏踏——

“这两人持续多久了?”院门外的一个弟子心悸地问道,旁边的观战者也是咽口吐沫:“至少一个时辰。”

这时,从背后传来又一阵脚步声,两个弟子转头后魂飞魄散,失声道:“师,师父!”

高大的武师冷哼一声,“懈怠练功,四百卧挺,偷学师兄,再加一倍,滚去练!”

两个弟子连滚带爬地逃走受罚,而那身影推开院门,所见唯有两团蓝色的影子一刻不停地追逐角力。

院落中央的石砖地面因为常年的练习摩擦,被磨平的犹如明镜,光滑得甚至能倒映出人影,此刻二人在上面追逐拆招,汗水挥洒在‘镜面’上,阳光投射下更是让这瞬间熠熠生辉。

“停!”

一声令下,两团影子陡然分开。

只见左手年轻人二十四五,五尺过半,高颧细眉,中等身材,手握八卦刀,此刻气喘吁吁,右手拄在刀柄上才勉强能撑住身体;右手年轻人二十一二,六尺有余,明眸墨眼,点漆剑眉,英俊挺拔,风流倜傥,刚才剧烈的比试对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身上薄薄一层汗,连大气也不曾喘一口。

“爹~”“呼,呼父亲。”

两兄弟向王廖问好,后者摆摆手,语气凝重道:“你们两个,这次寿宴”

“爹,我错了!不该拉着哥一起宅在门里不去赴宴!”

不等王廖说完,弟弟抢着说话,身体站得笔直,两眼目光炯炯望着前方,不带一点迟疑,一看就是挨罚的老手。

“父亲,对不起,我们一时糊涂,认为练武比阅历交往重要。”

换作平时的王廖,此时早已大发雷霆体罚这对兄弟了,但他此时心思不在那上面,反而啐了一口,“呸,崔长乐的寿宴,老子稀罕他?要不是八卦门和他同气连枝必须出席,那王八羔子能舔着脸联系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互相苦笑,一向严肃注重形象的王廖只有谈及崔长乐的时候才会这么激动,毕竟二人是冤家一般的师兄弟。

近二十年,师弟崔长乐鬼使神差地武功大涨,随之人望也超过了师兄,一直被隐约压一头的王廖心里说不窝火那是假的,只是不好发作。崔长乐是做人方面的人精,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兄不待见他,所以在出户之后便故意避开王廖,平日都不通气往来,奈何此次寿宴规模太大,不请师门说不过去,所以王廖才会赴宴,但看着崔长乐风光,八卦门却还是老样子,他岂能不窝火?

“那您这次有何收获?”兄长问道,他知道父亲亲自过来必然是有要事商量。

王廖清了清嗓子,“这次寿宴,崔长乐那老小子和你们唐坤唐叔叔玩了一票大的”

“有多大?”听到这话,本来兴趣缺缺的弟弟突然来了精神,王廖给了他一脚,继续道:“唐门近些年在蜀中的生意被一心门打压得不成样子,唐坤就找到了崔长乐希望他能攒一局找找场子;崔长乐还是崔长乐,够义气。二话不说,自己生日过到一半,突然换了张脸,把这事捅给所有来贺寿的武林同道。”

“哈哈哈!”弟弟忍不住大笑,想象着当时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前来祝寿,却发现主人要拉着自己一起杀敌时那种吃惊的表情,就连严肃的哥哥也是哼哧一声,王廖脸上带着愤慨的苦笑:“寿宴上谁能拉下脸拒绝?只得纷纷答应,就此,围攻一心门这事就算敲定了。”

“你们唐叔叔能啊,这老小子撺掇崔长乐就算了,居然连我都瞒着,到时候非得让他喝一壶。”

王廖很不满,倒不是真的因为好友隐瞒,而是因为唐坤第一时间求助的对象不是他而是崔长乐。

弟弟也是机灵,连忙转移话题道:“那爹,这事敲定了?”“敲定了,我现在就要动身。”

我?

兄弟二人愣了一下,兄长抢着问道:“父亲,那我们呢?”

王廖没好气地瞥了他们二人一眼,“不是喜欢留在家里练武吗?接着练!”

弟弟懵了,“不是,爹?你不带人去吗?”王廖咳嗽一声,“自然是要带弟子前往的。”

弟弟的声音有了更多诧异:“八卦门上下几百习武弟子,谁最能打您心里没数?”

这话倒不是弟弟自夸,毕竟他号称江湖第一号天才,年轻一辈里就连武当山的崔元亨,少林寺的长短也不能说自己比他来得高明。而兄长虽然比不上这些天纵逸才,但也算的上一把好手,加上办事利落,心思缜密,以往都是父亲身边不可或缺的帮手。

王廖硬着脸,狠下心肠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道:“为父的吩咐都不听了吗?老夫命令你们,从今天起,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踏出八卦门半步!”

弟弟却不买账,急眼道:“爹!你出去拼命,我们留家里颐养天年啊?”“屁话!”王廖也急眼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哥哥连忙插进去答应:“同!父命不可违!父亲,我们答应!”

王廖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深呼吸几次平复情绪,语重心长地对兄弟二人嘱咐道:“王并,王同,你们两个记住,不是为父胆小,此次事关重大。虽然方才嬉笑怒骂,但是这次能否平安归来,我们这些老骨头心里也没底。”

兄弟二人愕然无声,王廖继续道:“再者,不要自高自大。可曾听说过山水门?”

二人一愣,“不是和孟从打平手的那个?”

王廖点点头,“这就是第二件事了——山水门这次寿宴去了一对师兄弟,师兄与昆仑孟从平分秋色,而师弟”

“在江南正面对决一心门的伥鬼成定,重创成定,并且生还。”

此时的兄弟二人已经不是愣住,而是傻在原地了,王廖还不忘补上一句:“南拳舵主方天寿亲自确认的消息。”

“成定?”弟弟王同重复了一遍,“那个成定?”

“那个成定。”王廖点头。

王廖很快就离开了,毕竟他还要指挥弟子们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临走前的一句话还回荡在院子里: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

王并和王同并肩站在院子内,此刻四月的天气还没完全转暖,一阵春风微带冷意,吹过二人出汗的身子,他们的身子的确在颤抖,但并非是激起的寒颤,而是兴奋带来的震颤。

“哥,你在想什么?”王同此时就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波澜荡漾,顷刻间岂能平复?

王并沉默,右手的八卦刀在地面划来划去,发出沙沙声响。

王同陡然拔出双节棍打向兄长,而王并也立刻防守,两个人你来我往再次攻防,而王同嘴中念着一个个名字:

“成定,杨懿,崔元亨,孟从,海一粟,陆何愁”

当!

二人的兵器在空中撞击,随即各自收回,王并低头看地,苦恼到时候怎么面对父亲,而王同则侧眼瞟向兄长,语气兴奋地像是期待糖果的孩子:

“好想快点开战哦”

——

“勇斗伥鬼?这海一粟陆何愁是何人?”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错综复杂梅花桩上辗转腾挪,如同一只灵猫不见首尾,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骤然飞跃而下,轻巧点地,落地时不带一点声息。

她身处一座古刹,正是佛教负有盛名的道场之一,峨眉山。高山的云雾缭绕在寺院青灰色的墙壁内外,略有破旧的陈设反而增添了一分厚重,不时能从其中传来诵经的低语以及清澈的钟声,好一个烟寺晚钟的绝境。

一个扫地的老尼姑眯着眼睛,握着扫把的柄清扫灰尘,用慈爱的表情凝视着对面的徒弟说道:“山水门,此番我祝寿见识到了,两个都是好孩子。”

“师父,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你想说围攻一心门吗?”老尼还是不紧不慢地在那里清扫灰尘,即使地面已经洁净如镜,仍然耐心地擦拂石砖。

“是。”

“吴霜啊,我当初教你这个小女孩习武,无非是想让你在这男人当权的世界里,有本事自保,活得洒脱一些,不是让你与人争强好胜,打打杀杀的。”

“我知道——”被称为吴霜的姑娘声音有些委屈,但她还是执拗道:“峨嵋本就是女流居多,如果再不振威搏名,不是更会被男人小瞧?”

老尼笑了笑,走上前摸着吴霜的头:“傻姑娘,男男女女,孰轻孰重,分出高低,又有何用?”

“”吴霜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老尼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节,恍然道:“你听说的,还有其他事情吧?”

“嗯。”

“对啦对啦,我怎会忘记,”老尼此时笑得有些玩味,“崔利贞也和那对师兄弟在一起不是嘛。”

老尼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释然一笑:“也罢,也罢,你这妮子,始终是好胜的天性使然。”

吴霜脸一红,嘟起了嘴,果然是被师父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想胜过她好几年了,如今有机会,便放手去做吧,小木兰?”

“师父!”吴霜的声音又惊又喜,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师父,小小的身躯让老尼倍感温暖,她低头看着自己视如女儿的土地,抚摸着小小的头颅叮嘱道:

“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答应我。”

慈蔼的话语让吴霜眼眶一酸,哽咽道:

“嗯!”

吴霜迅速收拾行李,拿起八卦门的那对兄弟发给自己的信,踏上路途。

崔利贞——

这次我一定证明给世人看,谁才是江湖第一女侠!

老尼目送吴霜蹦蹦跳跳的背影,重新拿起扫把,郑重其事地把地面打扫的更为干净,等待自己如同女儿的爱徒归来。

她回来时,这里可要更漂亮些来迎接呢。

——

“爹爹,您一定要去吗?”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有些怯生生地发问,而坐在上首的正是江南落英镖局的总镖头,张洛英。

“此番事关重大,容不得我推辞!你不见那一心门气焰嚣张,已经在江南扎根发芽,目的不言而喻!若不是南拳方舵主和铁剑桃李崔利贞崔姑娘料敌机先,重创成定,挫败李珍,谁知他们又有什么诡计!”

他越说越激动,“当初我糊涂没能看出,现在想来,定是那李珍为了削弱江南武林,暗害了铁铮镖局的陆崇德陆兄!”

张洛英一拍桌子,吓得站着的儿子一个哆嗦,让他又是叹了口气。

“一腾,若非这次太过凶险,我定然要带着你一起历练。你武艺已成,但是生性懦弱,这样下去,如何能继承我镖局家业?”

张一腾看着地面,“对不起,爹”

张洛英挥挥手,嘱咐道:“我前往四川后,镖局暂时歇业,你留守在家,盯紧江南变动,等我为你陆叔叔报仇!如果出了什么事,保护好祖上得之不易的家业,也照顾好你母亲。”

这番话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张一腾猛地抬头,叫道:“爹!我与你同去——”

“住口!”张洛英斩钉截铁,指着张一腾让他定在原地。

张洛英一字一句地向儿子说道:

“不许,跟来。”

他不担心儿子会违抗命令,温吞甚至是怯懦的性子让张一腾从未干过一点出格的事情,更何况是去打一心门这等胆大包天的壮举。

张一腾很听话,因为他知道父亲为了自己付出过多少。

所以他打算去四川,即使父亲会责骂,即使自己可能会丧命。

如果就在这里等待,然后传来父亲不测的消息他张大嘴呼吸几次,然后吐出一口浊气。

张洛英走后不到几个时辰,天色渐暗,张一腾回到了房间,拿出那封自己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书信,再次从头至尾细细阅读了一遍,迟疑不决,从房间拿起自己的六合红缨枪,跑向练武场。

练武场坐落在诺大镖局的东侧,奇的是正中央有一棵巍然大树,繁枝茂叶,粗直勃发。

此时因为张洛英歇业的嘱咐,练武场几乎无人,被禁足的张一腾踱步到树下,仰视这棵落英镖局名称由来的古树,竖直长枪,拄在地面,冥思足有一刻钟。

树爷爷——

小时候的称呼到现在也不曾变过,张一腾闭眼,从小到大生活的点滴历历在目,父亲教导自己出枪的每一次动作,每一次辛酸,每一次喜悦,都在古树的见证之下。

请您保佑父亲

一阵风儿喧嚣,吹落树枝上稚嫩的纷纷绿叶,张一腾陡然睁眼,扬起手中的信纸,踢起尾杆,双手紧握枪杆,电光石火般进步出击!

唰!

唰唰唰——!嚓嚓嚓——!

红缨枪似游龙长蛇,寒光乍现,风雷交错——

叮——!

迅雷不及掩耳,张一腾的枪杆终于停歇,那张飘起的信纸此时被枪尖钉在树干上,锋利无比的尖头却没扎穿薄薄的纸片,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其点在树皮上,而枪头则扎穿一串初绿的嫩叶,在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

这惊人的一幕被恰好路过的王镖师看见,张大嘴愕然无声半晌,猛然间醒悟过来,冲向院子内大喊:“快过来,快过来!”

闻声而来的镖师们纷纷涌进练武场,十余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那张分毫未损的信纸以及枪头上一排落叶。

“少镖头练,练成了!”“出师了,出师了!”

落英镖局的落英枪法,能练成扎穿四面八方纷纷散落的树叶,是速度和精准达到了巅峰,而保持薄纸不破,证明对枪的控制也滴水不漏。做到这些的张一腾,已经有资格继承镖局了。

这些看着张一腾长大的镖师们,此刻的心中那股自豪的情绪难以言表,只是可惜总镖头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刻。

张一腾撤步收枪,枪尖挑起信纸放在手中。

“王叔叔。”

被叫到的王镖师不敢怠慢,他恭敬道:“少镖头。”

“请你准备车马粮食,我要去四川。”“少镖头——您父亲——”

张一腾怯懦的形象被他此刻坚定的声音冲刷:“我,要去。”

王镖师盯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张一腾,深吸一口气,抱拳大声:“是!”随即转身调集人手,为长途跋涉作准备。

张一腾再次仰视古树,然后默默双手握住枪杆,低头不语。

也请您——保佑我。

——

咔,咔,咔。

一根根算筹交互,纤纤玉手提笔记录着每一次更动和变化,而修眉也随着有节奏的木质算筹碰撞的声响一挑一挑,不多时,声音停歇,她垂目凝视结果,丹凤眼逐渐睁开。

“还是那个结果吗?”

“父亲。”

女子二十七八,五尺一二的个子,身材消瘦,气质文静秀雅,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两条缝隙,修眉高鼻,一头瀑布似的黑发精心梳理,给人恬静的感觉。

“萃卦初,三,五爻皆变,转为其互卦的涣卦。卦象错综复杂,爻辞也是局势多变,前途已卜,但即使参照了爻辞,仍是毫无逻辑可言。”

女子的父亲走到桌旁,合上了易经的书页,“不要太过依赖书本,你是活在此时此地的,活生生的人,想象周围的世界,然后,像我教你的那样——”

女子依言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放任自流,然后向那条大河扔进去刚才测算出的爻辞。

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勿恤,往无咎

萃如,嗟如,无攸利。往无咎,小吝。

萃有位,无咎。匪孚,元永贞,悔亡。

经历旅途,群英荟萃,豪杰聚集

但变卦是涣卦,所以

在那之后——

她猛地睁眼,腾地得站起身子,想要去拿倚在墙角的琵琶。

“不可。”

父亲的话并没能止住她,女子说道:“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不知道你有了怎样的结论,但就算结果再糟糕,我们也只是旁观罢了。”

二人的话看似跳脱,但是其中蕴含的东西不为旁人所知。

女子迟疑了一下,眯起眼重新走向琵琶。

“诸葛秀!”父亲罕见地喊出了她的全名,“窥天机之后,还要横插一脚,我们祖先为了庇护后人才隐居于此创立神机门,如今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你却想毁了神机门吗!?”

诸葛秀缓缓转身,一字一句道:“无为,不是无所作为。窥天机为天理不容,但如果我不能顺应自己的心意,那就连我自己,也容不下自己之后的模样了。”

“江湖纷乱,要卷入其中,你以为不会付出代价?”

“万事皆有代价,袖手旁观也是,毕竟,不选择也是种选择。”

诸葛秀顿了一下,忽然轻笑,“说起来,这还是您教给我的第一课呢。”

二人沉默,房间内寂静地掉一根针也能听见。

“呵嘿嘿”

“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地,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诸葛秀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略感诧异地看着一向隐士高人般的父亲不顾形象地前仰后合。

“呼人生在世,弱者说命,强者言运,但是,天下苍生总有的一个公平,就是都要给自己的下一刻做出选择,并且为之负责。好比一个骰子,把自己投入人生中。在静待点数揭晓之前,是好是歹,生死是非,人都是存在,并且等待的。”

父亲说完,亲自走到琵琶前,弯腰将它抱起,然后转身面对诸葛秀。

“我们不是在预测未来,而是仅仅感激于天地无穷的变化,并以自己身处其中而彷徨地雀跃罢了。但是,你更要记住,即便如此,人还是靠自己的双脚,前进到明天。”

琵琶从一双手递到了另一双手上,诸葛秀低头凝望父亲的双手,岁月雕琢出的皱纹,此刻充满了生命的沉淀,她抬头,紧紧抱住琵琶,拿出自己藏在床榻下的行囊,一步步坚定地走出了院门,然后在竹林间消失不见,留下父亲坐着自己心爱的竹椅,仰望蓝天。

“路有万千,但行何妨?”

——

“南拳方天寿说的,还能有假?”“屁话!二十几岁的小子能和成定对战,我他妈姓倒着写!”“你姓王!”

一家茶铺里两个江湖客争得面红耳赤,歇脚的旅客纷纷躲开他们以免被卷入可能到来的打斗,而此时角落的一人默默喝着茶水解渴,怀里倚靠着一杆大得吓人的方天戟。

“”何去也自然听说了这个传闻,对此他真的是半信半疑,如果说崔利贞或者那个海一粟,他或许还会更信几分,但是想起见面时陆何愁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他始终不能把那小子与一个正面成定的狠角色对号入座。

“你娘球的!”“妈卖批!”两个人一踢桌子便要在这里大打出手,周围人眼见不对,纷纷逃跑,嘴里喊道:“杀人啦!!!”

何去被吵得心烦意乱,一皱眉,站起了身子走到二人旁边。他这一个简单的举动让本要对打的两人都是一愣,不为别的,八尺多(两米二五)的身高让他的脑袋直接磨着草棚的屋顶,一看不下二百斤的体重,俯视着面前两个不足六尺的江湖客,那种压迫可不是闹着玩的。

“聒噪。”

两人昂头到脖子发酸,再一瞅何去手中那杆方天戟,心中便打起退堂鼓,口气软下来道:“这位朋友,我们一时兴起,没个分寸,多担待。”

“好说。”

何去不想和他们废话,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一个字:滚。

二人连场面话都不敢交代,连忙灰溜溜离开,生怕这个大——汉一个心情不对就把他们弄死在这,毕竟江湖凶险,王法管不到他们。

见那两个恶客走人,旅客们又重新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吃茶喝水,只不过何去身边一大块座椅完全空了出来。

“有空座,来来,坐,坐!”

一个年轻而朝气的声音传来,何去下意识地转头,眼睛却转不开了。

这人——厉害。

乍看白白净净,嬉皮笑脸,但是六尺的个子和至少一百七十斤的体格,再加上那灵活的步子和警惕的目光——不是善茬。

何去以江湖人的本能握住了长戟,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松开了手,那青年顿了片刻,仿佛没看到一样凑过来道:“老兄,我们人多,拼个桌可好?”

“请便。”

于是那青年转身招呼同伴,涌进来八九个人物,刨去制服统一的落英镖局几个中年人,剩余的五个年轻人让何去眼皮跳了五下,纷纷落座在他的对面,互相交谈着。

好家伙。

人不来他还看不出,刚才那青年和他口中的‘哥’一站,何去便猜到这两人是谁了;再一转头,那个手握红缨枪的嫩生被落英镖局的镖师伺候,身份呼之欲出;手抱琵琶的姑娘看不大出路数,不一定是练武的,但也不能就小看了;而最后一个

何去转眼看不见人影,他也没太在意,端起茶杯打算喝完便走,毕竟井水不犯河水,他唯一的目标只有——

“一心门”

何去眉头一挑,斜眼瞅了一眼这些出名的年轻人,心道:“看来也是来找一心门晦气的。”

然而他没意识到的是,经验丰富的王镖师在一进门就盯上了他,表情笑盈盈地凑到张一腾耳边道:“少镖头,留意那人,进门就摸兵器,谈到点子他眼珠子不住往这边瞟,可疑。”

张一腾咽了口吐沫,告诫自己冷静,把刚才的话复述给同伴,几人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隔出一桌的何去。

硬茬子,绝对的硬茬子。

“待我试他一试。”

王镖师假装起身碰掉了茶杯,‘骨碌碌’恰好滚落道何去脚边,茶水洒在后者脚背上一点,而王镖师毫无表示,捡起茶杯便坐回原位。

何去虽然脾气称不上好,但是也没到一点就着的地步,加上要赶路,所以连抱怨也没一句,只是皱了下眉头。

“错不了了,心虚,否则就是常人也要理论两句,待我激他。”

王镖师走江湖多年,说得也在理。埋伏在此等待他们的敌人自然不会提前动手,看这高个的架势,想必是同伙未到故而忍耐。

于是王镖师换上粗暴的嘴脸,瞪着何去骂道:“看什么看!?不长眼是不是?”

何去别过头,伸手拿长戟便要走,‘愈发来劲’的王镖师拦住他道:“诶,哪走啊?”

“你待怎地?”何去已经隐约觉出不对劲了,但他又不会读心,怎知道对面已经把他当成一心门的刺客。

“呦呵,还腔是吧?还拿兵刃,我看你敢不敢!来啊!来啊!怂货!”何去没有生气,他感觉到对方另有所图,再加上后面那些年轻的高手,如此一来更不能贸然动手了。

耍浑不要紧,故意耍浑要命。王镖师看似泼皮打滚地不停喷话犯浑,实则已经开始拉近与何去的距离,眼瞅着便接近八尺以内。

再近个一尺,差不多就是这高个的攻击范围了。如此想着,王镖师打算喷出最后一句垃圾话激怒对方,然后立刻拔刀,冲过去制住他逼问详情。

“你个狗娘养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样子!”

话音未落,王镖师陡然拔刀冲向高个,打算突袭。然而他第一步还没迈开,眼前一条急速接近的黑影便呼啸着剧烈的风声横扫过来。

碰!轰哐——!卡拉拉!

方天戟的戟杆带着风雷之势砸中王镖师小腹,直接把他打飞了出去,撞破窗户栽出茶棚,听声音还打碎了不少瓦罐盆缸,而王镖师在发出呻吟之前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何去额头青筋暴起,表情像是要吃了面前所有人一样,早有提防的众人纷纷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我不管你是谁

天王老子,侮辱我娘亲,照打!!!

呼呼呼呼——!

小小的茶棚被劲风包裹,一杆长戟在何去手中舞成龙卷一般,而王并八卦刀戒备,张一腾长枪抖擞,吴霜乾坤圈嗡鸣。

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

外面传来一声破锣嗓子,声音也是十分愤怒,不经意间宣告着一切的开始:

“谁啊!哪个缺德玩意?”

第十二章 道士,乞丐,反贼,特务(一)

陆何愁起的很早,天还半黑不白时,他已经在庭院里做着准备活动了。

七年来,日日如此。

自己在习武时间上已经落后于人,要想赶上,要想变强就只有更为努力一途。

等他打完一套拳时,海一粟这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揉着眼睛开始和一身细汗的陆何愁喂招。

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内行知道;三日不练,外行知道。

而海一粟知道,陆何愁没抛下过一天,即使是旅途中,他所做的,除了赶路便是练习。

“一!二三!”

陆何愁打完一套,扶着膝盖喘气,海一粟不温不火地慢悠悠舞着双臂,看似懒散,实则如太极一般,内敛成型。

海一粟打着哈欠解开裤子,冲着墙根的花草就是清晨第一泡仙露。陆何愁本想说:“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但是就冲着海一粟那邋邋遢遢的生活作风,他也知道说了还是白瞎。

“嗯诶——”海一粟的声音有些痛苦,低声抱怨道:“妈的,又尿血了。”

陆何愁望去,花草被一层滴答的暗红色浇灌,膀胱里的淤血此时才排出,可见海一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已经大致恢复了,伤势要完全痊愈,恐怕还需要不少日子。

“伤到肾脏了吗?”陆何愁问的很严肃,他绝不想再失去谁了。

海一粟听出他话语中的谨慎,于是也很认真地答道:“是淤积的脓血,现在疼才说明快清除了。”“成定的重拳真是可怕。”“还用你说。”

海一粟终于不逞强地揉着肚子,深呼吸一口气,“怎么打都阻止不了的家伙,我可不想和他第二次干架了。”

两人穿上衣服,向看门的唐门弟子打过招呼放行,走上了成都的街道。海一粟慢悠悠遛弯,和街边一个摊贩攀谈几句,从摊子离开转过街角,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干果了。

“师兄,你又这样手脚不干净了。”陆何愁皱着眉道,海一粟不疼不痒,扔了一个杏仁进嘴里,优哉游哉:“反正他也不差这一把,吃么?”说罢一扬手,果壳飞速打向陆何愁,后者同样迅速闪开,杏仁粉碎在石墙上,可见海一粟这一甩的力道。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现在脑壳已经一个大包了。”海一粟扔杏仁进嘴,“进步肉眼可见啊。”

陆何愁有些迟钝地思考,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刚才是如何闪避的,直到海一粟点醒了他:

“你已经开始具备战斗的本能了。”

陆何愁低头看着地面出神,忽然闭上眼,回忆方才的瞬间,仿佛毛孔都张大,汗毛成为五官的延伸,体会空气的变化,如雷达般敏感,感知周围空气的流动变化。

呼——

海一粟的手在半途中就被抓住,陆何愁睁眼的时候,从海一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专注,冷静,如猫一般警惕,时刻蓄势待发,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下一刻就会斩杀。

海一粟抽回袭击陆何愁的手,叮嘱道:

“记住这个感觉,好比在脑子里放个闸门,把内心深处的所有怒火关在里面。时刻把门闸握在手里,任何威胁在前,都要立刻开闸,进入状态,这就是活命的窍门。”

陆何愁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情绪,深深呼吸,吐出胸中淤积的浊气,抬头问道:

“那师兄,你是怎么做到及时反应的?”

海一粟意味深长地一笑,敲了敲脑壳。

“一直开着啊。”

说罢,他不等陆何愁有所回答,快步向前。随即海一粟指向前方的一片建筑道:“到地方了。”

陆何愁顺着他的手臂望去,映入眼帘的不是臆想中的道观建筑,而是一片废墟。

残破的墙壁,毁坏的建筑,在繁华的锦官城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残垣断壁与两旁秀丽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几只说不清名字的鸟儿飞进柱子上的巢,盯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这——”

陆何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废墟,又转身注视锦官城周围的街道,确认自己确实是在城市内后,难以置信地重新把目光投向这片废墟。

“很惊讶吗?”

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陆何愁回头望去,李仪又是背着手站在街道中央,没有看向他们,反而神色感伤地望着废墟。

“陪老道走走罢。”

李仪说着,率先迈开步子走进了青羊宫的大门(或者说本应是大门的两根柱子),后面两人缓步跟上。三人步于中庭,李仪走在前面,而师兄弟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以表示后辈恭顺。

“记载中,太平年间这里曾信徒遍地,载歌布道,如今只剩我们三人漫步其中,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陆何愁发问:“道长,青羊宫为何会这副模样?”

李仪漫步在废墟中,向二人娓娓道来:

青羊宫早在宋元交替的战乱年间就被毁坏了,当时整个四川阴差阳错地成了前线,在数次惨烈的战争后,整个成都在两军往来交战下被摧毁的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死者不计其数,青羊宫究竟是被纵火烧尽,被投石砸坏,还是被人拆毁,早已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金国占领了成都,然后是蒙古人,屠杀高压汉人的政策与对道家的打压让青羊宫迟迟不能重建。更为讽刺者,金元统治下的成都反而多次被想要夺回四川的南宋军队摧残,持续进攻造成的破坏比之前的侵略者还要多,成都就此一蹶不振,不复唐宋盛况。

身处废墟中,李仪转身望向外面的街道:“现在的成都城,只不过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净水浮萍,人们匆匆生活,却不愿提起自己脚下的根基。”

这段往事听得陆何愁深有所思,恍惚地向李仪发问:“为何唯独这里——?”

李仪扶着一面倒塌了一半的土墙,叹息一声,跨过断裂的顶梁柱。

“本来,这里使人们寻找人生意义的地方,是人向天望去的场所。”

“但是,战争让人变了,变得盲目,仇恨,忘记了自己和敌人都是人,忘记了生命的珍贵。望着的从天变成了他人,目光从澄澈变为了浑浊。”

“至于苍天,人忙于互相仇恨残杀,已经看不见它了。”

他弯下腰抬起一块大石,灰尘泥土扑朔洒落,覆盖在底下的一具白骨上,本来仰面的头骨因为没了压着的石头,反而嘎啦一转,低头凝视前方,仿佛敌人就在此处。

眼眶的空洞被泄露的沙子逐渐填满,张大的下颚似乎还能听见临死不敢的咆哮,狰狞而悲惨,一个可怖的裂缝从头盖骨延伸到后脑,死前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争斗。

“帮我个忙。”

李仪说道,师兄弟便一同帮着他寻找尸骨,最终却只找到了一截握着断裂钢刀的手臂白骨,再也没能寻到剩下的部分。

“这个人,也曾活着,也曾闻,也曾说,也曾像我们一样存在于世,如今,已经被遗忘在这里,甚至留不下一点活着的证明。”

李仪似乎放弃了寻找拼图的打算,放下了大石,任由头骨被压碎,回归大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尊敬死者。

“最后——消失殆尽,尘归尘,土归土。”

他望着天空,搬着大石的身体停滞在半途,一缕晨光打在李仪背上,光影斑驳洒落,摇摇曳曳,与周围的残垣断壁构成一幅凄美的绝景。

在陆何愁眼中,李仪的背影与另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重叠,契合得如此般配。

啊——

一个适合清晨,一个映衬黄昏。

师父——

李仪转过头凝视陆何愁,此刻他的面孔和海鲲冥竟有神似,长相不同的二人一样透出那股哀而不伤,留而不恋的气息。

“我们的结局,仅仅该是这样的吗?”

他注视大石下方已经压碎的尸骨,不经意地摸着剑柄:

“因为仇恨,因为失去太多,因为不曾拥有,于是把他人界定为敌人,于是不惜一切也要摧毁敌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毁灭对方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以及自己仅余的那些珍视的人,直到自己成为另一抔尘土,留不下活在世上的证明。”

李仪重新向着废墟深处走去,语重心长地说道:

“仇恨,争斗,太过哀伤而无谓了。”

说罢,他回头看着二人,眼神让人发虚。

陆何愁和海一粟面面相觑,片刻后陆何愁沉默不语,而海一粟敷衍地点头赞同他。李仪叹了口气,继续走着说:“老道的授业恩师曾教导过,争斗只会催生更多争斗,循环往复,构成争斗的连锁。”

二人心中一震,这句话听上去太过熟悉。那个夕阳下的背影,总是喃喃着的,正是同一句话。

李仪忽然突兀地转变了话题:“一粟啊,老道看得出你智计广泛,不知你认为如今的局面当如何破解?”

海一粟愣了一下,“这”

“直说便是。”

海一粟定定神,用他特有的语气回答道:“现在看,李珍看似很嚣张地化解了唐坤掌门的计划,其实反而暴露了一心门人手不足的劣势。又是邪教又是蛊师,四处借外力,正表明一心门内部虚的很。要我说,趁早进攻,赶在江南一心门主力回来之前把杨懿从他老窝抓出来,比什么都靠谱。”

李仪点头,“我也是一样的看法,可老道追问,现在蛊毒让正道后方疲惫,不敢运粮,前线又找不到一心门巢穴,该当如何?”

陆何愁抢先一步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关键在那蛊师身上,他或她既然和一心门合作,多半知道其总部的位置,同时如果能说服或威胁她解除蛊毒,那么后方也就安全了,或许还能顺藤摸瓜,直扑杨懿所在的老巢。”

李仪很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老道昨晚,就是想委托你们所有年轻人,找出这个蛊师。”

“那您为何单独”

李仪抬手打断陆何愁:“几天前一位云游的道友曾知会我,云贵深处有一教派名为烛龙教,以女子为尊,修习下蛊炼药之术,很有可能蛊师便出自那里。”

二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熟悉的名词吸引,“烛龙教,烛龙教张鸦二好像提过诶?”“嗯,鸦二前辈似乎是其座上宾,路途也相近,不如请鸦二前辈出面?”“正好能看看你的剑!好主意,你果然跟我学聪明了。”

李仪注视两人商讨,嘴角带有欣慰的笑容,刚才哀愁的气氛也渐渐被他甩在身后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到了残存的三清殿的门前,就在迈过门槛的时候,李仪忽然冷不防出声道:

“钱天志还好吗?”

嚓——

脚步停止了。

李仪回头看着停在门外的海一粟,同时自己也停下了漫步,眯着的眼睛此刻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奇异的光芒。

“走啊?”

陆何愁回头,两人早已被自己甩在了后面,李仪站在二人中间,侧身直面海一粟,后者站定在大殿门口,落后于李仪几步,神情紧张而难以置信。

但是,惊疑愕然的表情只在海一粟脸上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很快恢复得面色如常,笑着对李仪说道:“您说的是哪号人物,我压根没听说过啊?”

最深处的陆何愁却敏锐地感知到自己师兄的气质在悄然转变,那是临战的状态。两人间的默契不需要动作言语去沟通,陆何愁也随即打开了那道‘闸门’。海一粟踱步,迈过门槛,看似不经意地封堵住李仪出门的退路,同时继续说道:“钱天志——钱天志——有点耳熟——好像——”

他咂嘴两声,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口中的话语往往会让对手下意识放松警惕,但只有陆何愁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跨出一步,悄无声息地绕到李仪背后的死角,与海一粟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两人之间的暗号,用来对抗师父的:

两面包抄。

二人的默契不需要特定的手势语言作暗号,陆何愁眼神一凛,虽然不能想清前因后果,但他相信师兄,所以——

陆何愁压下心中的疑惑,注视海一粟自然地摊开手示意,把手从裤兜里不惹注意地抽出,而自己的右手也无声无息地伸向剑柄,目光紧盯向李仪的背后,手指打在了云头剑柄上

李仪注视海一粟,气定神闲地转身瞥了一眼陆何愁,微笑的面庞忽然一变,眼睛睁开,微微怒道:

“两个臭小子,没大没小。”

一。

一晃而过,只能瞥见虚影,五十岁的身躯已经近在咫尺,几乎贴着海一粟的脸,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

海一粟大惊下仓促出拳,却发现李仪缩身闪过,左手稍微一按腰间剑柄,剑鞘向上几寸,恰好顶在身后陆何愁手腕的麻筋上,后者拔出一半的剑拿捏不住,脱手飞向上方——

二。

海一粟闪电般肘击太阳穴,李仪不闪不避,抬手向上一托,随即肩头稍稍一顶,海一粟巨大的块头便向后摔去。然而他败中求胜的欲望强烈,左腿横扫腰间,陆何愁同时放弃兵器,直拳击打李仪的后背,左手剑鞘使劲甩向李仪——

李仪轻轻一笑,侧身挪腰,左手敲中陆何愁腰眼,发力中的陆何愁的重心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正好结实地被海一粟踢中另一侧腰眼,趔趄着向侧面倒去;而海一粟被飞出的剑鞘砸中面门,“诶呀!”一声彻底仰面向后摔去,背部砸在地上,还没等他撑地起身——

三。

嚓!咔!

两声脆响,李仪左手接过陆何愁半空中飞起的剑,如同背后长眼般准确地甩动,贴在陆何愁的脖子前方,骤然停留在半空,不过寸许,却没伤到他分毫;而右手拔出的长剑插入海一粟耳边的地面,距离脑袋不到一寸,溅起碎裂青石,后者此时手肘才撑在地面,被耳边的剑吓得停下了动作。

两个人一躺一站,始终不敢挪动,同时咽了口吐沫。

三秒

尽管有偷袭的成分在,而且海一粟伤势未痊愈,但是师兄弟同样只用半秒就反击和夹击,二对一,仍然毫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武当的掌门。

这就是天下顶尖。

李仪盯着躺在地上的海一粟,昂头得意地摆架子道:

“叫师叔。”

师兄弟愣了,隔着中间的李仪歪头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李仪愣了一下神,回头看看发懵的陆何愁,重新眯起眼,咂咂嘴叹气道:“他果然没告诉你们。”

说罢,撤剑收势,捏着剑尖将长剑递还给陆何愁,后者恭敬地鞠躬双手接过,海一粟也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李仪把长剑插入剑鞘,动作既慢又轻,听不见一点摩擦。

陆何愁刚要张嘴询问,李仪却抢先说:

“罢了,不说也有不说的缘法,顺其自然吧。”

“不是,您这——”海一粟话没说完,李仪一个标指命中他喉头,让后者的下半句噎在喉咙里咳嗽,却看见李仪眯着眼凝视他,让海一粟头皮发麻:

“还敢跟老道动手了?”

“不敢!不敢!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就是后生晚辈不自量力,向前辈讨教而已!”

李仪又回头看着陆何愁,后者连话都不敢说了,捂着嘴乖巧地连连点头。

李仪拍了拍陆何愁的肩膀,似是无奈,又似是欣慰地笑了笑。

“他想说,谁也拦不住;他想沉默,谁也撬不开。”

“我知道一面,而你——”李仪看着海一粟,“猜到另一面。”

“就这样吧,未尝不是幸事。”

李仪眺望远方,目光出神,双手背后,似乎是回忆起了过去,直到陆何愁出声:“李道长?”

李仪这才如梦方醒地一惊,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对二人道:“今天你们就当此事从未发生,通知其他小子们,准备进军云贵就是了,能保证吗?”

“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又一次,心中那块疑惑被提了起来,李仪难以捉摸地笑了笑,随即认真地对陆何愁说道:“你——何不去问本人呢?”

陆何愁询问地看向海一粟,后者耸了耸肩,不发一言。

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通知大家的。”

“甚好,在成都休息养伤之后,再出发不迟,具体哪天走,容老道再通知你们。”

告别李仪,二人离开了青羊宫走在街道上,陆何愁缓步跟在海一粟后面,直到后者再也忍不住双方空气间的沉默,开口道:“你就不问问?”

“你或者李道长会说吗?”

“——”

陆何愁神色很难以捉摸:“所以,担心也没意义。尽管现实可能会复杂许多,我还是希望这一切很简单。被师父所救,勤练武功,为父报仇,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这么简单就好了。”

海一粟沉吟许久,看着另一个方向说道:“你如果还是以复仇做目标的话,事情的确——就是这么简单。”

仿佛受到了启迪,陆何愁的眼神明亮了几分,“那,就这样吧。”

“嗯,就这样吧。”

说罢,两个人沉默地行走着,在一个十字口无声地向着两个方向拐去,背道而行。

这时,一个藏在人群中的身影开始移动,在路口向左拐去,尾随着陆何愁的方向而去。

第十二章 道士,乞丐,特务(二)

话分两边,人走两路,陆何愁走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脑海中一团乱麻。

真的能那么简单?

师父到底出于什么动机,才会千里迢迢感到江南救我?

侠义本分?还是说——

啪。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瞬间全身的汗毛竖起,毛孔放大,陆何愁立刻着地向前翻滚,右手抽出长剑,转身以应对任何突袭。

大街上如此举动惊吓到周围的行人,见到他拔出长剑,好多以为他要当街行凶的人连忙四散奔逃,而驻足观望者又阻拦了去路,一时间街道混乱不堪,陆何愁的眼睛却始终盯在人群中那个伫立不动的身影上,有些难以置信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四爷背着手站在街道正中央,与混乱的人群相比,他的好整以暇变得十分突兀。

“真令人吃惊,短短两个月就有这么大进步,你这样的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陆何愁没有搭腔,他手中的长剑上下晃动,犹豫了一下收回腰间。

“换个地方说话吧。”

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四爷和陆何愁隔着五尺距离,前者轻松地哼着小曲,而后者如临大敌,拿不准对方的目的。

“上一次见你,还像个小奶猫一样懵懵懂懂——”四爷倚靠在墙上,表情颇为玩味,“现在再一看,虽然还是稚嫩,却已经像是只老虎了。”

陆何愁此刻的表情与破庙那晚如出一辙,眉毛竖起,眼神发寒,嘴唇紧绷,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剑斩杀一般,充满了戾气。

“你到底有何指教?”陆何愁警惕甚至是带有敌意地说道,刚刚提起对师父的怀疑,罪魁祸首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不得不有了更多想法。

“毫不客套啊,你变化可真大。”四爷仍是不切入主题,慢悠悠地像是聊天,陆何愁急切地追问:“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真焦躁。看来是有心事,不如和我聊聊?”

陆何愁呼吸几次,转身便作势要走。四爷却只用一句懒洋洋的话就挽留住了他:

“你不想知道——蛊师的身份吗?”

陆何愁腾然转身,表情惊疑地看着四爷,后者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容,一步步接近陆何愁——

海一粟正走在路上不知该对陆何愁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妹~~~!”

海一粟跟哈巴狗一样迎了上去,至于陆何愁的事情被他暂时忘到了脑子后边,毕竟就像那小子自己说的,担心也没有意义。

崔利贞好像也在找他,急切道:“王同告诉我们李仪道长的委托,究竟怎么回事?”

当下两人就近找了一个茶铺,瞒过唐府悄悄把年轻人们聚在一起。海一粟隐瞒私会的部分,把偷听和李仪委托他们查案的事情讲了一遍,不出所料地年轻人们都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街上把那个烛龙教的蛊师揪出来。

“从现在起,大家上街都要留心形迹可疑之人,特别是云贵口音和服饰的家伙,定要仔细盘查。”崔利贞叮嘱道,王并生性谨慎,补充道:“饮食切记要留神,蛊毒无形无踪,如果不多加小心便会着了道。”

“何愁呢?怎么不见他?”张一腾左顾右盼没有看见陆何愁的身影,海一粟撇撇嘴,“啊,他啊——我们闹了点小脾气,估计在哪哭鼻子呢。”

崔利贞修眉一皱,对海一粟斥责道:“糊涂!外面还有蛊师徘徊,你怎么放心他自己一个人?”海一粟不以为然:“老大不小的人,自己要是照顾不了自己,闯什么江湖?”

“你!唉!”

崔利贞也不好反驳他,只不过眉头更紧了。王同悄然捅了捅损友,海一粟便反应过来,改口道:“但是现在也不迟啊,崔妹,咱俩上街去找他吧。成都这么多好玩好吃的,趁此机会你我”

崔利贞点头:“——两人太少,大家分头行动,一来寻找蛊师踪迹,二来通知何愁尽快会合。”说罢领着诸葛秀跨步出门,不给海一粟留一点机会。

王同叹口气,拍拍海一粟肩膀道:“兄弟,不是你不争气,是她太难办了。”海一粟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老子就不信了,一定要猎艳成功!”

“崔妹~担担面——”“不吃。”

“崔妹~川剧——”“不看。”

“崔妹~胭脂盒——”“不会用。”

折腾了半个时辰后,海一粟身心俱疲地找到王同,“支两招。”

“甜言蜜语?”“说了,不听。”

“邀她出游?”“试了,不去。”

“咱英俊的脸庞?”“她都看一路了。”

王同耸耸肩,耷拉下脸:“我没招了。”

海一粟抓住他使劲摇晃:“你不是号称睡了江湖上一半姑娘吗?有什么秘诀快说!”

“扯淡,顶多四分之一!再说我把脸往那一摆,微笑几下,送点礼物,写两句诗词,姑娘就投送怀抱了,哪还需要别的。”

海一粟松开他骂道:“奶奶的,有钱长得帅了不起啊?”王同整了整衣服,把脖子伸长道:“虽然你也很帅——可是——”

“抱歉,有钱真的是能为所欲为的。”

海一粟泄气地放开王同,抓了抓头发,后者调笑道:“倒是你小子眼光挺可以啊,一下子就看上了江湖天字号的闺女。”海一粟挑挑眉,“我也是挺惊讶,你居然不和我抢。”

“朋友妻,不可欺。”

“实话是?”

“你刚才这些我在十岁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试过了,拿她没办法。”

“切~”

追求崔利贞失败的海一粟抱着双手走向茶铺门口,思考究竟该如何打动江湖第一女侠的芳心,就在他穿过街道来到一家酒楼打算喝两杯的时候,一个雄浑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这位爷——可怜可怜老叫花子,给两个铜板吧。”

一只大手扥住了海一粟的裤腿,他低头看去,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坐在地上,依靠着墙壁在那乞讨。那乞丐胡子白花花一片,身长五尺半,双眼小得像麻豆,酒糟鼻子却大得出奇,穿着百补的破烂衣服,左少一块袖子,右缺两捋裤腿,头戴破洞的斗笠,佝偻的身体旁斜放着一根丈余的鱼竿。

淡季的渔夫没有收成暂时行乞,再常见不过了——?

海一粟挑眉,出声道:“老爷贼,您看我像是有闲钱的人吗?”确实,海一粟的衣着以‘简朴’概括都是轻的,短裤汗衫,在那个年代是脚夫挑工等下三路人的打扮,硬要说没比老乞丐体面多少。

“嘿嘿,刚才可看见你给那姑娘献殷勤时掏银子了。”“那也没你份。”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老乞丐明明隔着海一粟还有一臂距离,忽然发声喊,倒地捂着肚子惨叫道:“诶呦,啊呦!当街打人啊!欺老霸凌啊!杀人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一边使劲拉住海一粟不让他走脱,周围的人群见有热闹可看,里三层外三层地涌过来围观。

换个面子薄的,可能这就会就范给钱了,可惜海一粟是什么人?二话不说,跟着一个鲤鱼打挺,半空中翻了两圈外加一个回旋,弯曲身子如虾米般摔在地上,两手抱腿痛呼:“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腿!腿被打断啦!以大欺小啊!”

喊着的时候还打滚做痛苦状,那神色仿佛断了七八条腿似的,在地上前翻后滚,一时间扬起沙尘快迷了众人的眼。

两个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嚎了莫约有十分钟,就连看客都受不了他俩散去,两个人还是不甘示弱地互相卖惨,又过了五分钟才渐渐停歇。

口干舌燥,喉咙冒青烟,海一粟小跑进酒楼买了一壶水酒,两个人蹲在街边,分着咕咚咚灌进嘴里润嗓子。

“吨吨吨哈——行啊小子,老夫这招还是第一次失灵。”

老乞丐把酒壶扔回海一粟手里,后者接过晃荡着说:“切,你这都是老黄历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分人。”

“那什么人合适?”“有地位的,地位越高面子越薄,面子越薄越值钱。找个马车躺过去,不给钱不起来,当街闹大,看他给不给。或者就是闹婚,为图吉利那些富贵人家不在乎那几个小钱施舍,。”

老乞丐茅塞顿开,像是遇到了知己般拍着海一粟的肩膀,“哎呀哎呀,这真是好主意,我这就上报给帮主。”

海一粟喝光最后一口酒,擦擦嘴说道:“说起来,你也是丐帮的?”“嘿,南江北河,东山西岳,天下乞丐有几个不在丐帮啊?”老乞丐玩味地笑道,“这倒是,可是你们帮主公孙奉这些年活生生把侠义丐帮玩成了涉黑的团伙,江湖上颇有微词啊。”

“喝——呸!”

老乞丐很不屑地冲地上吐一口浓痰,“本来就是乞丐,饭都吃不饱,还侠义?呸呸呸!这就跟让青楼女子守妇道一样的混蛋!王八蛋!”

他骂了几声,继续道:“丐帮帮主,叫的多响亮,说白了也就一个人,丐帮真正归他管的才多少?几百?几千?天下乞丐打着名头的又有多少?几万?几十万?”

他摇着手指,嘴里啧啧有声:“丐帮挂着袋子,作为管理层听从帮主命令的也就几百人,这些人就足够良莠不齐的了,何况下面那些偷鸡摸狗,把孩子打残卖到街上乞讨的王八羔子。”

海一粟知道那些恶心人的事情,打断腿扔到街上,一天乞讨的几枚铜钱全部上缴给组头,然后一层层递到丐帮中层,这样的早就不是新闻了。

“哈,这么说你也有份?”他转头看向老乞丐,却发现后者的神色很是落寞,海一粟不是顾忌别人感受的人,仍然嘴里不停道:“看来是有了。”

老乞丐顿了顿,总结道:“所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丐帮人数众多,欺上瞒下,从中牟利的陈芝麻烂谷子破事太多,整顿不整顿没有区别,还不如放任自流来得逍遥。”

海一粟点头同意,摸了摸肚皮,回身买了半只烧鸡,撕了一个鸡腿递给老乞丐,后者谢过,大快朵颐道:“你这后生仔真不错,来我丐帮吧?混个八袋保准吃香喝辣。”

“丐帮还能吃香喝辣?”“诶,你问着了。老夫我看你顺眼才告诉你的,不许外传啊。”

海一粟像是好奇宝宝一样凑近,挑着眉问道:“您说您说,烧鸡买几只都行。”

一听这话老乞丐更来劲了,吐沫星子横飞道:“寻常人以为乞丐一定穷,可凡事都讲究一个量,咱丐帮乞讨,两份自己,两份上交,一份打点官府和其他帮会。常年之下聚沙成塔,积少成多,这些钱可以用来购置田产为高层居住,可以用来置办物资提供给帮众,总而言之,不是贪污就是救急。”

老乞丐顿了顿,“你猜猜,巴蜀整个分舵的储蓄有多少?”

说罢,老乞丐用手比了个五。

“五百两?”海一粟大胆地猜测。

“五千两。”

阿噗——

一口老血喷出来,海一粟想起自己才值两千两白银,还是没法兑现的悬赏。

这么一算——乞丐都比他有钱。

“老子以后再也不他妈施舍乞丐了。”海一粟信口雌黄道,毕竟他手里的子从没为第二个人用过,随即瞥了一眼老乞丐,“老爷子你除外。”

“嘿嘿,孺子可教也。不过也别灰心,这钱从宋朝就累积了,到战乱还经常被用来打兵器自保呢。”

海一粟挠挠头,这种江湖的见识总是很有意思的,他咂咂嘴,老乞丐转而向他发问道:“话又说回来,你小子——很能个啊。”

“我?我又怎么了?”海一粟不明所以道,老乞丐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凑近把他一把搂住,“眼光不错啊,铁剑桃李崔利贞都敢追求,这年头有胆子去做她夫君的年轻小子真不多了,老夫我挺你。”

“夫君?谁要做夫君?”

海一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老乞丐奇怪道:“你刚才那个大献殷勤的样子,难道不是想入赘崔府吗?”

海一粟挖着耳朵,吹一吹手指道:

“我只是单纯想和她来一发而已。当然,几发更好。”

老乞丐愣在原地,侧头看着海一粟,后者漫无目的地注视街上的行人,懒散的表情下隐藏着一颗不羁的心。

“噗,嘿,哈哈哈哈!”老乞丐拍着大腿狂笑不住,一边笑一边抹眼泪,“诶呦,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胆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老乞丐啪一声按住海一粟的肩膀,脸上带着邪笑道:“你这档子闲事,老夫今天管定了。”

第十二章 道士,道乞丐,特务(三)

阴暗的小巷里,四爷从怀中掏出一杆烟枪(这在当时是根本不曾普及的稀罕物品,烟草正式传入中国是在明代中后期的事情了),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后含在嘴里,朝着上方缓缓吐出,凝望着散去的烟雾说道:

“烛龙教我对蛊毒不了解多少,但只要它是天底下最难防备的暗算手段,这群人就有利用价值有的是。”

“蛊师是烛龙教的人而你想要拉拢他们?”

陆何愁手按剑柄警惕地总结着四爷的意思,后者被打断后也没有生气,而是慢条斯理道:“听我把话说完。”

“烛龙教早就是我们阵营里的了,但是最近三个月以来,一直保持的书信联络突然断掉,音讯全无,让我不得不重视。”

陆何愁一凛,烛龙教的事情能让四爷为此亲自赶到四川,可见其重要性,想到此处,他又产生一节疑虑,问道:

“为什么要我们去,你自己的部下呢?”

“哼,倒是跟你师兄学会了他那张厉害的嘴。”

四爷吞云吐雾几次后,敲了敲烟杆,继续话题道:“烛龙教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之一,即使在苗人,纳西族以及西南那些数不清的蛮夷之辈中也是讳莫如深。能肯定的是,他们极度排外,身位汉人要想进去他们的总坛,除非变成尸体。”

他顿了顿,把话题继续挖深,好像并不顾及身边的听众是一个不能信任的新人:“当然,在四川巴蜀,我的部下里也有苗族人,可就连他们在派出去之后也都死状凄惨,浑身腐烂,后来那些废物别说涉险,就连收尸都不肯踏入苗疆半步。”

陆何愁一边咀嚼着四爷的话,一边想起昨晚从几位掌门偷听到的内容:

烛龙教有人在下蛊暗算正道,这是一心门的指示;同时,四爷与一心门和烛龙教都有合作;最后,烛龙教单方面断开了与四爷的联系,并且杀掉了四爷的信使。

这么看来——

“烛龙教放弃你,转而听命于一心门了吗?”

四爷又吸了足足一口烟,在嘴里转了一圈,冲向陆何愁吐尽,烟雾遮蔽住陆何愁的面容,而他简单挥了挥手驱散烟雾,眼光仍然紧盯着四爷。

“当年我能与烛龙教共事是就近的一心门搭桥牵线完成的,为此,我也付给了一心门几千两银子资金和许多违禁的兵械,然后两清。”四爷边说着,边把目光投向巷子外面人潮涌动的街道,“而烛龙教除了现成的利益,更多的还是些空头的承诺,譬如划出一片地方给这些山猴子自治。现在看来他们的胃口变大了李珍前几日来信,暗示我一心门现在的窘境很可能腾不出人手联系烛龙教,除非我驱散正道的围攻,哼,贪得无厌。”

陆何愁沉默不语,他从师兄那里学到了很多武功以外的东西,比如,猜到过去的起因不可怕,猜到现在的事实也不要紧,而真正关键的,是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师兄的话重新响在耳边:

猜一个人要做什么,要先猜到他想要什么,只要知道他有所求的东西,这人就被你摸透一半了。

他要我们重新拉拢烛龙教为什么?烛龙教能带给他什么?

四爷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不决,舔了舔嘴唇,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眼神一瞟陆何愁,后者立刻感受到了那种刀尖般锐利的目光,让他明白自己以及触及到不该参与的范围了,于是他收回试探的目光,沉声道:“那么,你要我们怎么做?”

“潜入烛龙教总坛,找到教主,不论是威胁还是利诱,让他给我送来几个用蛊的高手,至于一心门告诉他,如果不想被正道盯上,迟早撇下。”

原来如此。

陆何愁明白了,一心门仗着自己离得近,从烛龙教和四爷两边各抽油水,而四爷,显然不想要这么个中间人,他打算先下手为强,撇下一心门,直接和烛龙教取得联系。

一个疑问被解答了,另一个疑问又出现:这些用蛊的高手,究竟打算用来做什么?

毒杀皇帝?威胁臣子?给哪位重要人物治病?

一时间不能得出可靠的结论,陆何愁暂时放下这些猜想,冲四爷点点头,后者却不像说完了的样子,而是举着已经没有烟草的烟杆,靠在墙壁上说道:

“我的事情聊完了,现在谈谈你的吧。”

陆何愁警惕地退后半步,身体也靠在了巷子的墙壁上,不知道该怎样应对面前这个比他老辣太多的人。

“这玩意叫烟草,”四爷捏着手中的旱烟杆子说道,“从东南那些岛国流进来的,是京城权贵里才玩得到的稀罕玩意儿,寻常百姓别说见识,就连听都没听过。”说着,他的眼珠骨碌碌转向陆何愁那张有些泛白的小脸,“你却没有流露出一点新奇的样子啊。”

陆何愁感到自己的脊梁骨从下而上升起一股凉意,止不住穿过脑后的寒颤。

“你不是京城的京城那些权贵的隐匿私生子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一清二楚,包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四爷磕掉烟灰,重新点上一嘴,吸了两口后喷出几个小烟圈,“而放眼整个大明,能淘到旱烟杆子的地方,除了京师,只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东南沿海了。”

四爷说着,眼光在陆何愁的身上来回扫过,从头到脚上下两次,“你的口音有刻意掩盖过,但是还有点踪迹杭州?梅州?不对”陆何愁屏住了呼吸,直到四爷的下一句话击溃了他:

“苏州。”

右手下意识地瞬间握住剑柄,然而就在他还没拔出的瞬间,前后各自从黑暗中杀出一把短刀,抵在了陆何愁的下颚和后心上。

“别那么大火气,小娃子。”四爷满满吸一口烟后靠在墙上,把烟雾束成一缕从嘴里呼出,“例行公事罢了,干我这行的,已经过了针对谁的年纪了。”

另一个手下沉默地走到四爷身边,递给他一打材料,后者垂眼扫了一遍,盯着材料道:“十三年前会稽的推官被抄斩不对,你恨的是现在的景泰帝。这个太仓的同知,六年前因为替长官担责任而死于非命,不过记录上全家都迁到大同发配了”四爷的手翻到下一页时,停在原地,嘴里的烟渐渐熄灭,但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那一张报告上面。

“嘉兴”

陆何愁快失声叫出来了,他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不变,但也知道凭自己撒谎的功底,随时可能会暴露身份。

一旦被四爷发现出身,自己这个能够暴露景泰帝龌龊的小王爷就会进而成为政治上的一枚筹码,任由两方用来博弈,就此失去自由,谈何报仇?

四爷的眼光则紧盯着信纸,来回在几行字之间阅读:

嘉兴贺王,八年前王府感染瘟疫,随即因为失火时染病在床,全家都没能逃出,当时的苏州知府作为地方长官救援不及。难逃其咎,因此被发配充军,不久死在了途中,而苏州知府的位子上,换成了现任的丁慎。

另外,其发配的家人下落不明,不排除被政敌清算的可能。

四爷抬眼,“对了,张通给我来信提到过你们和丁慎闹得很不愉快啊。”

像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本来令人厌恶的名字现在成了救命的稻草,陆何愁深呼吸一次平复情绪,回想着面对丁慎时的那种不甘,然后任凭自己的神情开始扭曲起来。

四爷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了,挥了两下手,两个押着陆何愁的打手便即退下,恭候在一旁。

“来头不小哩,小子,你爹当年可真是天降横祸啊,正是五十多岁的官场仕途得意时,却摊上了贺王府这种祸事。”

四爷带有调笑的意味说道,陆何愁听到贺王府三字心中一酸,言多必失,干脆保持沉默,别过头不去看他。

四爷随即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纸凑到烟斗上方,尚热的烟灰点燃了信纸,黑材料在手中烧成灰烬。

“喏。”

陆何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四爷招了招手,手下又递上来一打信纸,他转给陆何愁,后者迟疑了一下接过阅读,却不是谁的材料,而是一些田亩地契。

“楚雄的几十亩田产,虽然不多,作为给教主的见面礼而言足够了,收好。”

陆何愁就此把地契揣进怀里,四爷把烟杆也放进怀中,声音低哑地说道:

“小娃子,丁慎现在是我们阵营的人,不论你对他还是对皇帝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是让你清算的时候。”

他和陆何愁对视,眼光冷峻得让人发寒。

“明白了吗?”

陆何愁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巷子,突然间的光亮和人潮让他觉得恍如隔世,再回头望着巷子里时,除了灰扑扑的墙壁外,早已空无一物了。

一时三刻后,成都的外城里,四爷快步走在街边,几个手下各自不知去向。

“四爷。”四爷的一个手下从街角闪出,赶上三步,在他身后半步跟着,“尾巴甩掉了,对方不是行家,看来飞鱼还没到。”

四爷叹了口气,缓步转入一间破房,手下不明所以地跟他进去,却发现四爷的手势,连忙屏息凝神,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房门,停在门口后莫约十秒,陡然踹门而入。

咔!

房门另一端透出一把短刀扎中第一人肋下,刺中心脏,另一边尚未反应时屋内茅草堆里翻出四爷,端着一挺小弩,扣动扳机,弩箭极划破空气速射出,扎穿了第二人的眉心。

手下立刻把两具还没凉透的尸体踹进屋内,摔上门,‘撕拉’撤开二人衣襟搜索,从身上找到两个腰牌,上面的字样会让任何一个参政的都吓得魂飞魄散。

“妈的,东厂的番子狗。”

四爷拍着身上的茅草走了出来,“你还是太嫩了,先派外行跟踪,而真正的尾巴坠在后面,老掉牙的把戏了,居然还能中招。”

手下无地自容,一边搜索摸着尸体,一边问四爷道:“小的不明啊,陆何愁这么个小角色,您为何要亲自担风险找他?”

四爷整理一下衣服,缓缓道:“你知道吗?之前那任苏州知府,死时已经古稀之年了。”

手下一震,“那他”四爷抬手,手下立刻收声。

“烧了,也就算饶了。用人之时,不得不冒险。”

看得出,四爷其实极其不乐意让陆何愁他们联系烛龙教,奈何自己的人有去无回,才只能出此下策。

“烛龙教关乎上面的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在这里坐镇不行啊。”说罢,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忽然手下又翻出一件物事,让他也不禁心头一颤。

一张小鬼面具,青面獠牙,像是大笑着索命一般。

“四四爷,怎么办?惹上他了——”

四爷的回答干脆利落,他走到手下身边,捡起死者的一把匕首,突然插进手下的喉咙,在对方惊恐绝望的目光里,四爷此刻平常的神色是那般的冰冷无情。

无视了死后间歇性抽搐的手下,四爷有条不紊地把尸体布置成一场搏杀的样子:两人进门,发现手下,搏斗中拔出弩箭射杀第一人时,被第二人刺中,临死前反击把第二人扎穿。

为了逼真,他特地把手下的喉咙再次割开,让血溅到敌人的尸体上,好像是杀他时溅上去的,然后调整三人位置,最后把茅草堆复原,连每一根自己带出来的茅草都细细地挑拣放回,然后才从门口悄然离去,临走时不忘了把房门上的那个刀口凿开,扩大成一个破洞看不出痕迹。

而手下的血,一滴也没有溅到他的身上。

半个时辰后,几个人站在房间内俯视地面上的三具尸体,检查过后一个番子出声道:“大人,线索到这里断掉了。”

“并非如此。”

说话者带着一副青面獠牙雕工精细的夜叉面具,青蓝色的涂色就像是从地府出来捉人的鬼怪一样狰狞。他的口齿发音很怪,漏气而尖哑,仿佛捏着鼻子一样,让人听上去就毛骨悚然。

夜叉面具蹲下身子,翻开死者手中的小弩,仔细查看。

“既然一开始射箭,为何不干脆在开门的瞬间就射出?咱们两个番子毙命的位置已经是到了房间内部了,如果是正常水准的判断,应该”他边说着,边走到茅草堆边,然后面冲入口。“在这里藏身,开门的瞬间射死第一个,而非等番子冲进来再从怀里掏出弩。”

“所以,还有第四个人伪装现场?”

夜叉面具抬手示意番子收声,那人立刻闭口不语,而前者在房间内踱步三圈,站在房门侧面,注视木板门上的大洞,然后凝视茅草堆。

“这个位置”他站在了房门的另一侧,用自己的肋下比划一下,然后检查尸体,果不其然肋下有一个深深的刀伤,“所以,死掉的这个埋伏在侧面,而逃走的则在茅草堆里,射出弩箭后找到面具,发现番子的身份,于是杀掉同伙伪装现场,匆匆遁走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从中取出一点药膏,把手从面具下方伸进去涂抹着,整个过程中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忍受着剧痛。

“呼——”他长出一口气,身边的番子这才敢问道:“档头,不,大人,是他吗?”

夜叉面具像是在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他要离开成都,直接一把火把这里烧干净便是,这样也是在向我们宣告自己的逃亡,对双方而言都是省时省力;但他没有,而是简单伪装了此处,如果他不是失心疯认为这些能骗过我,那根本就是掩耳盗铃,造成我识破假象的‘假象’,希望我能推断出他打算在成都久待。”

番子适时地发问:“可是大人,为什么他要自断退路?”

“他把这伪装做得很粗糙,似乎是我主动识破一样,好借此把我拴在成都追捕他,无暇思考他暴露自己的真正由头。不惜冒着被我们追捕的风险来到四川,一向抓不到尾巴的四爷如今竟然会自己暴露行踪,说明他所图已经不需顾及个人的安危。进一步讲他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和我们周旋,把我们牵制在这里,从而达成自己真正的目的。”

“一心门此时和烛龙教那群蛊师有合作,而四爷,停在成都不动。”

那人终于摘下了面具,番子连忙转过头不去看那张令人反胃的脸,只听着他的话语以那种金属撕裂般的空洞声回荡在耳边:

“追逐猎物,最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在哪里,而是了解它下一步会去哪里。”

原本鼻子的位置成了一片平板,白色的嫩肉和鲜红的疤痕让他面目全非,白净的面皮更是与那触目惊心的两个孔形成对比。

陈大人吸了吸鼻子,发出令人浑身发麻的声响,然后重新戴上夜叉面具走出房门,望着城外的位置,伸出手紧紧握住,那里,是西南云贵的方向。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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